《走过那春天》 第一章 山不在高 这座山地势不凡,山貌奇特,气宇超脱,山体东、南、西三面平缓,密林隐蔽,藤蔓缠绕,多少年没有露出一点山的肌肤,好像隐藏着什么千年秘密。山的北面备受风雨侵蚀,悬崖峭壁,怪石突兀。特别是那山顶,形状古怪,造化神奇,如一对恩爱夫妻一前一后自然端坐,北妇南夫,神态庄重,眺望北方。 这就是十万大山西南一隅的着名奇山——公婆山,属于我国少有的热带雨林气候。 公婆山是中国与越南边境线上的界山。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脊穿过,将公山婆山硬生生地分开,千百年来,公山婆山只能隔路相望。即使日久天长没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小道被丛林藤蔓覆盖,但是,石径古迹依稀,尤其是峭壁处石阶凿刻粗犷,黑藻斑驳,仿佛让人听到千年来古人踏石留痕的铿锵脚步声。 因为公婆山一来是两国界山,二来山势险峻,地形复杂,长年来人迹罕至。最高峰公山婆山,四周坡头围拱,丛林密布,藤条缠绕,终日雾气缭绕,紫气升腾,显得非常神秘。 不知多少年来,周围百姓流传这样一句谚言:公婆山无云,晒谷翻要勤;公婆山带帽,大风大雨到。意思是,公婆山顶一带天空如若没有乌云,那就是意味着一天放晴,阳光普照,人们可以大胆翻晒稻谷。如果公婆山山顶有云朵停留,状如带着一顶帽子,那就要小心了,天气很快就变化,大风大雨就来临,人们赶快收起晾晒的东西。 千百年来,附近方圆百里的人们虔诚信奉这句谚言。老辈人都说,公婆山灵验得很,要知道哪天是放晴还是下雨,看公婆山就行。 十万大山西南一侧,地处地球北回归线以南,这里气候炎热,雨水充沛,草木一年四季不知歇息的疯长,丛林茂密,鸟兽密集,虫蛇遍地。 大自然神奇造化,给人们留下一处尚未被破坏的动植物自由快乐的天堂。 骄阳似火,烈日炙烤,树叶卷曲,人皮肤晒黑晒裂,那是一般人记忆中热带的标签。可是,骄阳烈日下的公婆山,如世外桃源,完成不像别处热带地区那样酷热,湿闷难耐。这里植被繁茂,山洁水清,地灵气爽。 夏日,条条山谷雾气袅袅,清泉涧溪流水淙淙,送来习习凉风。春冬,这里是一片繁花盛开的地方。 公婆山是典型的砂页岩地质山地,地下暗河相互连通,泉眼密布,泉水冬暖夏凉。春冬时节,泉口溪流暖气升腾,气温暖和。整片山林草木常年得此庇护,不受霜冻风寒,一年四季不知疲惫地疯长,抽枝发芽,开花挂果,形成一片花果山一般的世外之境,真正是飞禽走兽避暑纳凉最好的天堂。 顺着公婆山端视的方向,簇拥着一片格外葱郁的密林,密林一盘一盘向中间收拢,如莲花花瓣似的,在中心托起一座高耸的山峰。人们根据山形称为莲花山。 莲花山前方不远处,拱着一个很规则的绣球一般的山,山上长满桂树。附近的人就把这座漂亮的圆顶山叫做桂花山。 莲花村就坐落在莲花山山脚,全村几十户人家大门一律朝北,背靠莲花山,面朝桂花山,这是村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祖制,没有哪一户人家违背。 因为家家户户的房屋朝向单一,村里的路弯弯拐拐,很不顺畅。 陶晓伟家在村头,他就问过张旺的爷爷张学问:“为什么我们村里的房子都一律朝向北方向?像覃光明、秦飞鹏家的房子地势就不应该朝北,很别扭。” 听人说,张学问不是老人的真名,只是他在村里学问高,能识字断句,懂古训古例,大家尊称他张学问,叫着叫着,真名反倒没有人记得了。 张学问伸手往公婆山方向一指,一脸神秘地说:“看到那边公婆山了吗?那是神山。祖上说了,公婆山庇护着全村人,保证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富贵兴旺,谁敢违背她的心向?祖训说,我们莲花村谁家建房朝向不随大家的,就要逐出莲花村。” 陶晓伟又问了几位村里的长辈,大家说的都是张学问这个版本。村里人从小就听说公婆山的古训,流传着公婆山各种各样离奇的传说,时间一久,老老小小每个人对公婆山都生出一种神秘和敬畏的感觉。 放暑假了,陶晓伟回村放鸭子。他带上几天干粮,挎包塞满高中的课本,把鸭子赶到公婆山下的沟溪,任由鸭群在溪流中捉食。他有时候静坐树根,有时候横卧树上,自由自在地背书学习。 公婆山一带沟溪发达,纵横交错。平日很少有人到来。这里土质肥沃,荒草遍野,芦苇和芒草疯长,高高挺立,叶子绿油油的,闪动着亮光,随风飘拂。 鸭群钻入溪流,争先恐后,展翅蹬腿,一头扎入水中,抖动着脖子,张嘴左右摆动形成一个扇面,飞快地寻觅着鱼虾螺仔,样子快活极了。 陶晓伟仰头一望,天上一片晴朗,澄蓝澄蓝的天空,一尘不染。 太阳白花花地直射下来。要是在别处,一定酷热难耐。可是公婆山这里,水汽氤氲,烈日被云气隔阻,并不显得燥热,反倒觉得温润清凉,舒服得很。 陶晓伟爬上一棵粗壮的柚子树,找了一根正好可以半躺着身体的枝丫,看了一眼觅食的鸭群,挪好身子,打开书本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鸭群吃饱喝足了,有的还在河里欢天喜地地戏水,更多的鸭子在水边一字排开,屈着长长的脖子,悠闲地梳理着背后身上和翅膀的羽毛。 夕阳迫山了,陶晓伟还是忘我地看书,饿了吃一把干粮,渴了剥开柚子吃。这里的野生柚子肉质洁白,晶莹透亮,味道酸甜适度,吃了舌尖生津,最能解渴。 只要一打开书本,陶晓伟就忘了天南地北,心里只有他的几何证明、电流安倍和化学方程式……他就是那种勤奋好学的好孩子。 莲花村的人们都说,陶晓伟的心大着,长大要飞出这个山旮旯的。 天灰暗下来,鸭子紧张了,嘎嘎叫个不停。陶晓伟这才溜下树枝,用塑料布简单支起一个小帐篷,找几根枯枝,在旁边点燃一堆火。 鸭子看到人烟,安下心,聚拢到一处,脖颈交叠,静静地睡觉。 陶晓伟吃了几片干粮,就着火光,又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第二章 黄金屋 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陶晓伟平时在学校住宿,食堂伙食不好,一个学期下来,大家难得吃上一两次肉,油水严重不足。晚自修下课后,十一点熄灯就寝时,宿舍里安静下来,肚子浅的同学常常闹起抗议的咕咕声,声音此起彼落。 冬天天气冷,同学们都习惯躬身缩手,不愿动,可能是运动少,倒不见饿得难受。到了夏日,大家都喜欢追逐逗乐,活动量大增,每天三餐的素食饭菜,哪里经得住这群活蹦乱跳青春少年的折腾,肚子的抗议声提早到来,上午第四节课,教室里,这边的咕咕声未落,那头的咕咕声又起。 这天上午第三节课,体育老师说,期考要测试跳鞍马,让同学们加强训练。那节课,周老师跑在队伍前面,带着全部同学跑了差不多半节课时间,说是强化体能。然后,周老师叫人搬来两副鞍马,胸挂哨子,手持登记本,神情严肃地站在一侧,指导大家列成两队练习跨越鞍马。 同学们个个憋足劲,按照动作要领,助跑、起跳、手撑鞍马、跨越、落地一气呵成,反复训练。一节课又是跑步,又是跳跃,早上那碗稀粥早已消耗殆尽。陶晓伟衣服湿透了,前后襟紧贴在身上,更要命的是,肚子已经饿扁了,前后胸好像贴在一块,他感到身体发虚,眼睛时不时闪出星星。三个要好的同学拖着沉重的脚步凑过来,脸色发青,看来,他们也不比陶晓伟好到哪里。 其中有一个高瘦个子是留级生,有经验,他说:“眼都花了,你们跟我来,我们溜到宿舍后山找点东西吃。” 大家也饿慌了,豁出去了,四个人看了看,周老师专心地指挥其他同学跳鞍马,四人见机会来了,一溜烟跑到后山上。 经过食堂时候,瘦高个骗师傅说要烧垃圾,拿来一包火柴。 后山是一片灌木林,春夏之交,繁华盛开,到处是嗡嗡的蜂蝶。四人步履匆匆,踩过草丛,不时惊起蝗虫四处逃窜。 瘦高个连忙喊着:“快,蜂蝶不好抓,我们只捉蝗虫。” 于是,大家散开在草丛间寻找,捕捉蝗虫。十分钟不到,每个人手上都抓满大小不等的蝗虫了。 瘦高个招呼大家凑在一处,踏平一块空地,扯了几把枯草,用火柴引燃。 刹那间,一簇跳跃的火苗在大家面前腾起,伴着一缕惊喜和好奇,映入每个人的瞳仁。 瘦高个麻利地把蝗虫扔进燃得正旺的火苗,蝗虫挣扎一番,翅膀很快烧焦,逃不掉,被火烤得噼啪作响,很快,一股香味钻入每个人的鼻孔。大家兴奋起来,有的赶紧把手上的蝗虫掷入火堆,有的连忙捡枯草添火,有的用木棍扒拉着烧熟的蝗虫。 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四个人尝到了一餐香美的野味。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后来,陶晓伟哪天饿得熬不住了,就怂恿几位同学跑到后山捉蝗虫充饥解馋。有时候,抓到小鸟、青蛙,味道没有蝗虫这么好吃。 恢复高考几年了,读书已经成为无数读书人圆梦的彩虹龙门。 数学老师是一个胖子,个头高,四十多岁。学校同行喜欢逗笑他,在这个饥饿年代,难得有像他这样的胖高个子,真是富贵命。 数学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全靠农村老家养的几只母鸭,他家经常拿鸭蛋跟镇上的人家换面条,一扎一斤的面条不够吃一餐,一天到晚,总感觉到饿。 同事见他较真,一哄而散。 数学老师上课,总少不了那句名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全班同学耳朵都听出了茧,听腻了,一看到他又唠叨那句话,纷纷摇头。但是,陶晓伟不觉得腻烦,他知道,读书才能让自己不受饥饿。 就快放晚学了,不知是谁的肚子不争气,教室里又隐隐约约响起空肠胃搅动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 “啪啦!” “啪啦啦!” 突然,天空炸起了一阵雷声。同学们才留意,刚才教室外还是阳光灿烂的,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乌云里,窗外变得一片昏暗。很快,噔噔噔,几颗大雨点直砸下来,敲在瓦顶上,伴着更近更响的雷鸣,哗啦啦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屋外,风声雨声混成一片。 雨势越来越大,天更昏暗了。 老师停止了讲课。 有些好奇的同学伸头看着窗外的暴雨,聆听着大自然的震怒。 陶晓伟赶紧整理完笔记,翻开卷子琢磨起习题来,反正没有雨伞,下课也去不了饭堂,先做一份习题再说。 雷声小了,雨还是哗哗地下着,丝毫不见减。 教室的同学纷纷围挤着仅有的几把雨伞,簇拥着一窝蜂似的冲入雨帘,赶往食堂。 教室安静下来了。谁都没有留意,只有陶晓伟一人还伏在桌面上计算着习题。 不知过了多久,雨小了很多,滴滴哒哒,疏疏落落的。班长吃过晚饭,跑回宿舍换洗湿衣服。天擦黑的时候,他第一个返回教室。 “陶晓伟,你怎么比我好快呀?连续天天吃南瓜菜呀,你吃得饱吗?” “什么南瓜菜呀?” “你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吗?” “哦,你们都开饭去啦?” “天呀!你又错过晚餐了。” “啊?外面雨停了?天都黑了?我想趁雨未停,写完这两页卷子再说……” 上晚自习前,陶晓伟跑到校门外巷口那里,心疼地花了两毛钱,买了一碗素汤粉做晚饭。 谁都知道,汤粉不比米饭耐饱。当晚,陶晓伟肚子咕咕咕唱了一个晚上,饿得他几次醒过来。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看到胖高个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演算的式子,然后他圆瞪着眼睛冲他喊: “你为什么要读书?”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他响亮地回答。 教室里回响着各种回答声: “为光耀门楣!” “书中自有黄金屋!” 咦?又一次饿醒的陶晓伟揉揉眼睛,这不是童年读书的情景吗?怎么在梦中换成自己了。 都是饥饿惹来的。 第三章 秋收 在莲花村,张学问有一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上的:生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每次见到陶晓伟笨拙地侍弄农活,都忍不住叹息: “晓伟,你看,你看,手脚哪里用得上一点劲?你真不应该干这农活呀。” 他看到陶晓伟不出声,继续叨叨着:“就差不到一年时间,你怎么就患上甲亢呢?哎,真可惜呀!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都是命啊!” 全村人都替陶晓伟可惜。进入高三毕业班不久,他身体开始出现异样,莫名其妙冒虚汗,心悸,恐慌,继而眼睑脸庞水肿,后来,眼睛渐渐看不清黑板。 家人连忙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他得了甲亢。这是种慢性病,治疗时间长,患这种病是不能继续住校读书了,陶晓伟只好黯然休学,回家治疗。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陶家原本就困难,平日里一家人愁吃愁穿,无计可施。陶晓伟这一病,真是雪上加霜,苦煞了全家。为了给陶晓伟治病,家里把仅存的一点积蓄全掏空了,还跟邻居和亲戚借了不少债。 此时的陶晓伟饭量增大,患病前,他一顿两碗饭就饱了,现在,一坐到饭桌前,一连吃了四碗饭,肚子还不饱,眼睛瞅着饭锅看。 村里人叫陶晓伟母亲做二嫂,她听别人说过这种病,患甲亢的人营养不够病灶抢夺,人饿得发慌。她难过地继续给儿子加饭,既心疼儿子,又心疼粮食。家里还有其他人经常都吃不饱肚子呀。 陶晓伟虽然吃得多,但浑身虚弱无力,心悸恐慌。 父亲陶军红看着日渐消沉的儿子,心里非常沉重。更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手头已经不剩一分钱,还背上不知啥年代才能还清的债。短短两个月时间,刚过而立的陶军红身体就变得佝偻起来。他叮嘱陶晓伟在家静养休息,地里的活和家务事全分给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不让他沾一点农活,心里就是想让儿子尽快好起来,继续上学。 陶晓伟看着父亲消瘦而坚毅的脸庞,听话地在家里静静呆了一个多月。 忙碌的人心里容易迟钝,清闲的人心里就会敏感。陶晓伟天天看着全家人忙忙碌碌,敏感的内心发现父母忧郁的眼神,就连上小学的弟弟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一脸暗淡。 他坐不住了,每天天没亮就第一个起来,挑起水桶给水缸加水。水井就在村头,来回一趟也就是六七分钟。等到母亲起床煮粥的时候,陶晓伟已经把家里的缸、桶、盆全盛满水了。 母亲心软嘴硬,责骂了儿子一通,说身体没好,不要累坏了。可是眼浅,知道儿子的心苦,止不住眼泪在簌簌地流。 天开始朦朦亮。 陶军红也起来了,他看到满缸满桶的水,心里明白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拉出耕牛吆喝着下地去。 初升的朝阳静静地挂在山头,红通通的,像熟透的苹果。凉风习习,带着一股湿润和清凉,混合着稻谷的清香。 秋收时节,全村家家户户的人来去匆匆,显得更加忙碌。 连续几天,天空都是一片深邃蔚蓝,太阳金灿灿的。 好天气呀!全村人开始收晚稻。二嫂带着两个姐姐早早就下田割稻谷,中午,父亲犁完田地,马不停蹄地将稻把挑回村边的晒场。 陶晓伟知道挑稻比挑水的路途坎坷遥远,担心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捞起工具想跟在父亲后面。父亲脸色严峻的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陶晓伟心一沉,不敢再坚持。他只好到晒场整理场地,将父亲挑回来的稻把散开,谷穗朝上,次第摆好,铺成一个圆形。 下午,晒场热闹起来,很多人家把当天收割的稻把挑回晒场,各家在自家位置忙碌着把稻把摊开,然后一个人牵着头牛,站在中间,驱赶着牛围一个圆圈踏步行走,用牛蹄踩踏稻穗脱粒。 这个工作看着有趣,其实不容易。牵牛的人要时时变换位置,引导牛把所有稻穗踩踏彻底,完全脱粒,同时,时刻留意耕牛表现,堤防耕牛拉屎拉尿,发现耕牛行走脚步变缓,脊背拱起,尾巴上翘,就要赶紧勒住耕牛,吆喝它们停下步伐,飞快地钻出圈外,拿畚箕水桶伸到牛屁股接住粪尿,不能让牛的屎尿弄污了稻谷。 村口的张旺家最早开始牵牛来踩踏脱粒,他家劳力多,人丁旺。张学问仗着学问高,做什么活总习惯冲前打头阵。他对自己长房身份很在意,经常夸耀说,从高祖时候起,一路下来身居长房。自己给孙子取名字取得好,长孙张兴,幺孙张旺,人兴财旺。 今秋第一天收稻,张学问第一个牵着耕牛帮长房儿孙踩稻脱粒。 张学问年龄大,但身骨硬朗,性格和善,他在哪里,快乐就到哪里。他熟练地将牵牛绳在左右手间转换,开心讲起了他引以为豪的古典故事,从诸葛亮草船借箭到司马懿装疯卖傻,滔滔不绝。 陶晓伟三叔也在晒场另一端摊开了稻把,正在驱牛转圈准备进入稻阵,听到张学问讲司马懿一世精明,最终被死去的诸葛亮以毒液泡书用计毒死的故事,哈哈笑着说:“读书也会读死人啊。你们这帮小娃仔听到了吗?做人太坏没有好下场,坏人读书会读死人。” 晒场上笑声此起彼落。 欢笑暂时让人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全村老少在欢笑声中送走了忙碌的一天。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陶家终于将收割的稻把全部挑回了晒场,幸好陶晓伟已经摊好了稻把,陶军红赶忙牵来耕牛,快鞭驱赶它们踩踏稻穗。耕牛喘着气,躲着鞭子,加快了脚步…… 陶晓伟将谷耙架在晒场一旁的两块巨石上,坐在耙柄休息,等着翻稻穗。巨石原先是用来压篮球架的,后来,集体解散了,篮球架破损了,木架被人拿去当柴火,巨石扔在场边,日晒雨淋,霉斑点点。 一直忙碌到深夜十一点钟,陶晓伟一家才把脱粒的稻秆清理干净,将稻谷拢成谷堆,用稻秆覆盖好。然后一家人疲惫地回到家,一个个都懒得说话,吃饭,洗漱,熄灯休息。 甲亢真是一种慢性病,侵蚀着陶晓伟的健康,也一点一点吞噬了陶晓伟自小滋长的一副壮志。 足足熬了两年时间,陶晓伟的病才好下来。 此时,陶家已经无力支撑他复学继续读书。长时间的困苦,也销蚀了陶晓伟的雄心,他不忍心再让一家人为他受苦。他拾起锄头扁担,收起上学读书的心,跟上大部分莲花村年轻人的步伐,下田头地脚,心甘情愿干起了农活。 还好,现在村里干活都是独家独户自己干,干快干慢不要紧,身体强弱没关系,不像以前集体分组劳动的时候,年老体弱的人总被嫌弃。就像刘江母亲,身体不好,生产队分组没人要,队长发怒了,最后都进入妇女队长这一组。 第四章 抗旱 那时候,陶晓伟还读小学。有一年立春不久,雨水来得早,下得久。村前的鱼塘被水浸漫,水一直漫到最低处的覃光明家,厨房全浸在水里,只露出一行屋脊的瓦顶。厨房的墙是泥土舂筑的,泡久了,崩塌了一片。 一群小学生闻讯跑来看稀奇。覃光明这才想起,篮球放在厨房里,他和陶晓伟、张旺三人仗着水性好,潜入倾斜的厨房水中,搜寻篮球。 “你们几个小孩在哪里干什么?危险!赶快上来!”张兴正带人来抢救,远远看见他们在水里游动,厉声地喊起来。他刚接过队长的职,年轻气盛,颇有爷爷的闯劲。 陶晓伟窜出水里换气,发现一群大人在焦急地叫他们,连忙潜进水中,拉住张旺说: “你大哥来,找不到球就算了,先上岸。” 覃光明还不舍,用力想移动压在饭桌上的横条:“可能就在桌面底下了。” 横条被椽子连成一片,哪里拉得动? 陶晓伟催促说:“大人都来了,我们上去。” 三人爬上岸。张兴看到张旺,斥骂声音更大:“你们三个小小年纪,不要命了?房子都塌一半了,还敢钻进去,就不怕砸下来吗?” 三个人不敢出声,低着头缩在一旁。 覃光明父亲看着房子泡在浑浊的水里,摇摇欲坠,说:“厨房里都是铁锅瓦罐和碟碗,还有我放在那里的木工用具,尽是些不怕水的东西。大家不要去冒险了,等雨水消了再说。” 张兴看了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对大伙说:“也罢,水退了我们再来帮助搬东西。”他把覃光明一家就近安顿到高处的两户人家落脚歇息,说:“看样子,雨水未停,水难退。一家有难,大家帮。你们两家就多点麻烦了。” 两户人家连忙表示,应该应该,谁家有困难,大家都帮忙。 几天后,水退尽了。张兴组织村民帮覃木工一家整理淤泥,翻晒物品。 张学问逢人就嘟嘟囔囔地说:“物极必反,今年雨水来的太早太盛,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果然,入夏以后,太阳一天毒过一天。每天,阳光白晃晃地刺得人眼睛生痛。连续两个月时间,天空吝啬得不肯降下一场泼湿路面的雨。 有几次,雷声阵阵,但天上的游云丝丝缕缕,连蓝汪汪的天空都遮不住,更不用说遮挡热辣辣的太阳了,一阵细丝般的雨探一下头,还不够地面厚厚的粉尘吸纳,就草草地收尾了。 村民望穿秋眼,苦苦等待,可是一场像样的雨都没有。 村前村后的树叶开始蜷曲,泛白枯干。地里的庄稼晒焦了,一片枯黄。稻田纵横开裂,即将扬花的稻禾枯焦得像一把残损的扫帚,周围干枯的稻禾,密密匝匝地护着中心几根尚存一丝生命的稻苗,稻苗依稀辩出一点淡淡的绿。 每天早晨,张兴扛着铁铲,带三四个助手,焦急地往四下庄稼田地行走。每经过一片焦黄的庄稼,张兴沉重地蹲下身,用手抚摸着干枯的稻叶,咬紧嘴唇,铁青着脸,哑着嗓子,心里仿佛在滴血:“遭罪呀!遭罪呀!” 各家的大人也跟张兴他们一样,每天地转一圈庄稼地,摩挲着晒焦的庄稼,眼睛都急出火来。 张学问急冲冲地从村头一路跑到村尾叫嚷:“还不快点想办法给庄稼浇点水,今年的庄稼就没救了!” 当晚,张兴估摸大家吃过了饭,拿一只哨子在晒场使劲地吹,“吡……吡吡……”声音划破夜空,尖锐刺耳。村里人一听,知道是紧急通知,丢下手中的活儿,纷纷跑向晒场集中。 张兴凝重地望着大家:“连续干旱两个多月了,稻禾、玉米、花生、黄豆……庄稼苗全晒焦了。乡亲们,今年老天要从我们口里夺走养命口粮,我们怎么办?我们能听天由命,坐着等死吗?” 老村长带头瓮声地说:“告诉我们,下定决心,人定胜天。干旱来了,我们就肩挑人抗,担水浇灌。” “戽水抗旱,不能等了。” “对,全村出力,戽水抗旱。” “明天就干,不能再等了。” 群众的干劲激发出来,热情高涨。张兴看看摩拳擦掌的人群,大声宣布:“对,乡亲们说得好。从明天开始,我们全村人行动起来,戽水抗旱,抢救庄稼。” 天一亮,太阳继续毫不客气地洒下红光,预示着又一个骄阳似火的狠天气。全村人几乎同时起来了。大家检查好锄铲戽斗等工具,带上午粥和咸菜萝卜干,等着村长的哨声。 张兴一看,乡亲们斗志昂扬,男女老少,有的扛锄有的拿铲,有的拉着小孩,有的斜挂戽斗,连接成长长的队伍。 “吡——出发!”哨声一响,大家争先恐后往前赶,恨不得快点冲向村后戽水的陡坡,那里俨然成了决定全村人饱饿生死的地方。 莲花村附近的沟溪都干涸了,唯有流经村后山脚的龙溪仍然细水潺潺,公婆山不动声色地护佑着莲花村,源源不断供来清凉的溪水。 不懂多少年前,莲花村先人在村后龙溪边的一处陡坡开挖了三组三级戽水坎窝,遇到干旱时候,村民就通过人力将溪水用戽斗提高,灌溉庄稼。 部分先到的青壮年行动起来,用铁铲挖深挖大龙溪水潭,修补戽水的三级坎窝,垫平坎窝两端的站位。 性子急的村民两人一组开始戽水。戽水时,一人提戽斗一端长绳,分立坎窝两边,倾身向前,默念口令,动作配合默契,松绳子,将戽斗倾斜,舀取低处的水,然后两人同时身子后仰,双手配合发力,把戽斗的水倒入高一级的坎窝,由此逐级向上戽水,将水戽到最高的水利,分流到庄稼地灌溉。 村民到齐了,三组三级戽水人节奏整齐,姿势优美,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说笑声戽起水来。 一组人戽水二十分钟,大家轮流接替,马不停蹄,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番作业。饿了,就地打开带来的干饭稀粥,唤来孩子,就着萝卜咸菜,一家人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没轮的村民和替换出来的人,散坐在四下的草地上,有些年轻人爬上树,倚着树枝,大家天南地北高声说笑着。“嘙……嘙……”的水声,伴随此起彼伏的笑声,让所有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焦虑。 孩子成群,聚在一起,堆石头房子,逗蚂蚁爬虫,自由玩乐。 那是一段难忘的快乐日子,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完全沉醉在集体协作的热火朝天劳动中,把所有的忧虑和不快都抛到脑后。 第五章 鬼节 因为戽水灌溉及时,莲花村的庄稼熬过了鬼门关,作物蜷曲的叶子舒展开来,焦黄的稻禾吸足了水份转阳泛绿。 又过了十多天,老天终于开眼,连续下了几场大雨。 张学问赶集时遇人就说:“今年大旱啊!我们莲花村戽水抢救及时,保证了今年收成,大家不受饿。”看着人家羡慕的神情,他洋洋自得。 这一年,很多地方旱灾严重,很多村落基本绝收。莲花村的人脸上含笑,收豆割稻。虽然跟往年比明显减产,但还不至于挨饿。 张兴在集体出工的时候告诫大家,今年早季欠收,七月十四鬼节过简单些,不要像往年这么浪费了。 话传到张学问耳里,他很不满。傍晚,张兴收工回到家,见爷爷堵在门口,看到他劈头就问:“张兴,亏你是队长,你忘记老话怎么说了?鸡怕大年初二,鸭怕七月十四。七月十四这么重大的节日,能将就省着过节吗?” 张兴无奈地说:“爷爷,往年过七月十四,就像过年一样,天天榨粉杀鸭,弄吃不停,前三后四大吃大喝一个礼拜,太浪费了。您也知道,今年因旱情减产,我们就改改习俗,不要再这样浪费了。” 张学问见长孙嘴硬,更不高兴:“七月十四,一年一次,鬼节鬼门关放行,阴间孤魂野鬼全部通行人间,就靠天天杀鸭来镇住压住。鸭就是压啊,从小不就跟你说的吗?今年旱灾离奇,就是鬼魂作祟,更要靠杀鸭镇压,靠热热闹闹的人气。不把节日过旺,你指望什么来镇住鬼魂?” 张兴拗不过张学问,只好唬他:“爷爷,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讲鬼魂迷信,你就不怕上级批判你?” 张学问一听,更气了:“过节杀鸭,犯哪条国法了?我就不信中央不给老百姓杀鸭过节。上级不是讲为人民服务吗?不是讲群众路线吗?我不怕,哪个上级来批我,我跟他论理,论到中央都不怕。” 张兴看到他倔强较真,不再跟他争辩。 第二天早上,张兴正准备出门上工,张学问带七八个老人把给堵住。老辈人情绪激动,个个抢着说,七月十四就按往年一样过,前三后四,一天不能少,宰杀活鸭,驱邪镇鬼。 王家爷爷颤着声音说:“奈何桥下忘川河,只有鸭子船才能驮运供品通行。鬼魂在阳间游玩了一天,带足供品,就会乖乖回归自己去处。不然,它们不肯离去,停留下来,不祸害人间吗?” 张兴见老人们个个激动,想了想,旧俗根深蒂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也罢,只要老人们开心就好。 七月十二日上午,莲花村到处是鸭子“嘎嘎”的惊叫声,人们开始捕捉鸭子宰杀,掀开鬼节迎祭活动的序幕。家家户户浸泡大米,准备榨粉过节。 七月十三日,陶晓伟起得特别早,看到父母亲在厨房忙碌,就帮着添加柴火。陶军红对他说:“快催姐姐起床,人家都舂米粉了,我们家还没搓粉团。”陶晓伟大声把两个姐姐喊醒。陶军红夫妇将锅里煮熟的米粉团捞起,放入水桶。一会儿,姐姐也来到厨房,姐弟三人扛着桶到杂物房舂打粉团,大姐用手在石臼中敏捷地翻动着粉团,陶晓伟和二姐脚踩椎踏一端,顶椎一上一下舂打米团,直至均匀柔软。然后再拿回厨房,陶军红以手用力反复搓捻,打成条形,好塞进榨槽压榨。 做好这一切,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榨粉了。 全村五十多户人家自由组成五六个小组,各小组的男丁在村边选一处有大树的陡坎,挖灶架锅,把树根加工成固定端,以榨机横架在锅头上做为支点,用一根粗大结实的横木,以杠杆的原理,一头插入树根固定端,榨槽放进粉团,顶木被粉团顶起,把横木另一端高高支起了。开榨了,大人孩子兴奋地跳将起来,一排人吊在横木上,摇摇摆摆,凭重力缓缓地把榨槽的米粉榨入锅头。锅里的水烧得正旺,一人在锅边用木条轻轻醒着米粉,以防粘成一团。约摸几分钟后,米粉熟透,再用竹篮将米粉捞出,放入旁边的清水洗一遍,取出晾干,大功告成。 孩子们的想象力最丰富,他们缠着父母,把粉团捏成公鸡、鸭子、兔子、小猪、小狗、牛犊……放入锅头跟榨粉一起煮熟,吃榨粉的时候,像过家家一样,杀鸡宰牛,造出一个个童话世界。 七月十四日,主题活动就是亲人团聚,走亲访友。各家出嫁的女人,邀上自己男人,打扮得光鲜精神,携带孩子,左手一只鸭,右手一串肉,挑着夫家特产,喜气洋洋回娘家。夏粮已入库,双抢农忙也结束了。庄稼人一年难得这一段空闲时间,又赶上夏收喜庆的好时候,一家人欢庆团圆,吃吃喝喝,热热闹闹,把一年的辛苦烦愁尽情释放,真正享受庄稼人自由质朴的田园生活。 二嫂把丈夫备好的活鸭猪肉和几袋龙眼绿豆等特产用竹篮装好,她本来想用回娘家摘菠萝来哄晓伟晓杰一起回去,但是陶晓伟整个上午不见人影,有人说他跟村里青年人到河边捕鱼疯玩,将近中午了,人还没回来,她只好挑着担子,带着晓杰和二姐上路。 大姐弄好了一桌饭菜,鸭肉自然少不了。她站在门前大声呼唤了一阵,陶晓伟才回到家。家里就剩三个人,面对满桌的节日饭菜,专心地吃起饭来。陶晓伟撕扯着一块鸭腿正吃得起劲,三叔带着几位叔伯说说笑笑地走进来。 “二哥,二嫂在娘家回来了吗?年年挑回菠萝分大家,今年我们主动来尝尝鲜了。” “你们来得及时。”陶军红唤大女儿搬凳子,“坐坐,晓伟倒酒,我们大家喝几杯,猜几码。” “我们在各自家喝一两杯酒了,三叔听二嫂说,今年干旱,菠萝挂果多,特甜。大家寻思着来吃菠萝。” 陶军红一听,乐了:“菠萝少不了,酒也少不了。” 一伙大人笑哈哈地碰杯喝起来,很快,划拳猜码声、争辩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陶晓伟吃得太饱,肚子撑难受,他见大人喝得热闹,丢下饭碗就溜走了。他跑到晒场旁的时候,一群玩伴已在场边堆土窑了。这群孩子永远不知道饱似的,刚放下碗,又从家里带来米小兔米小狗,垒窑来烤。他们用火把土窑烧得通红,将米兔米狗放进窑肚,把烧红的土窑打塌砸碎,煨烤至焦熟。 把土窑砸塌了,孩子们一窝蜂留下晒场玩耍,有的在稻秆堆里比跳高,有的在打滚,有的在晒场追逐,有的在撞拐子……夏收后的晒场,四周铺着一层厚厚的稻秸,成了孩子们自由的乐园。 吃完焦脆的米兔米狗,天色全黑了。陶晓伟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菠萝香味。煤油灯下,很多大人围拢在桌边,红光满脸。也许猜码够了,他们三个两个凑在一处,低声聊着,时不时端杯细抿一口。桌上摆着打开的木菠萝,散发阵阵浓香。 陶晓伟忍不住,一连串吃了十多个菠萝蜜,实在撑不下了,才罢手。 二嫂在大门外点燃香烛,摆上娘家回篮的半边鸭和糖果供品,燃烧纸钱,供给所有路过的孤魂野鬼,让他们吃饱喝足,满载而归。 节日一直过到七月十八那天才算完。 第六章 筑水坝 老天最公道,造化讲平衡。大自然一下子是水涝,一下子是干旱,人在自然面前永远是那么渺小。 过完七月十四六七天的标准节日,老村长坐不住了,他天天到村后竹林找张学问嘀咕,商量修水坝的事。 新学期还没开学,陶晓伟约好张旺和王福贵,三人一起来到竹林,缠着张学问讲故事。张学问正跟老村长争辩拦水地点,没好气地说:“你们三个小娃一边玩去,大人在商量正事。” “爷爷,你昨天说,曹操宴请客人正缺鲈鱼,左慈用脸盆装水钓鱼,他钓到鲈鱼吗?还没讲完呢。” “曹操缺鱼,我们缺水呢,明天再讲。小孩子别添乱了,自己去玩。” “老村长一来,我们就不得听故事了。不好玩。”三人很不情愿地离开竹林。 两个老人彼此说不服对方,只好找张兴来决定。张兴仔细听完两人的意见,说: “龙溪的水从公婆山下来,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干涸,在龙溪拦水筑坝好。您两老英雄所见略同。至于在村前还是村后筑坝,还要全盘考虑,实地勘察地形走势。这个决定不能随便就下的……” 老村长没等他说完,急着接过话:“我就说,在村头筑水坝好,村头地势高,农田庄稼集中,方便灌溉……” 张学问抢过他的话:“你就知道地势高,你不看看,村头是全村龙脉所在,龙头就从公婆山一路随山形走势而来,在村头筑坝修水利,那不就伤龙脉了呀?莲花村子孙后代还怎么做?” 一番争执,没有结果。 从实际来看,村头龙溪河道舒缓,河床也宽,筑坝引水绕过山岗,就可以灌溉村前村后一大片田地,张兴本来想拍板下来,但是看到爷爷死守迷信,估计他断然反对,怕弄出更大的风波。 过了几天,张兴上县城,把退休的高中历史老师柳老师请到莲花村。柳老师学识渊博,女儿在上海商务出版社工作,十里八乡的人们很是敬仰。当天,柳老师头戴草帽,架一副眼镜,衬衣扎腰,一副十足文化人的气度。他在村前村后走了一遭,手持钢笔本子,写写画画,吸引村里很多大人小孩跟在后面看稀奇。 第二天,村里就议论开了,说莲花村的龙不能缺水,村头的古泉井水就是它连续不断戏水冒出的。今年旱情出奇,龙脉异动,井水就比往年细小很多。再不补补水源,龙脉就不稳了。几位老人听了,将信将疑。他们凑在村后竹林,一边帮张学问削竹篾,一边议论着龙脉异动的事。 一天中午,大队总支书记黄大忠来视察莲花村,张兴一路陪着支书看望村里作物的长势,最后把他请进自家堂屋,唤来爷爷作陪歇息。堂屋正墙上张贴着一面画像,老人家面容端庄,目光慈祥。画像底下粘着一行新旧不一的奖状。 支书经常到莲花村,也不客气了:“张大叔,身体还是像往年一样硬朗呀。身体是革命本钱,身体好样样好。家里有什么吃头呀?肚子闹革命了。” 张学问高兴地说:“上级关心我们莲花村,感谢感谢。我年纪大,不扛铁铲了,但是我不忘记革命,不脱离队伍,我天天为集体编织泥箕箩筐,工分不比他们青壮年少。” 这时,张兴媳妇大青端来一竹筐红薯,大家一边拿红薯剥皮吃,一边哈哈笑着谈起家常。吃过红薯,张兴和爷爷又陪着支书进厨房舀稀粥吃。 支书笑着对张兴说:“你家黑榄晾晒火候当,橄榄油味很足,送粥特香。” 张学问介绍说:“公婆山有一种白肉橄榄,最好吃。但是果晚熟,现在还没有人去摘。” “好,以后我要常来你们家,就尝尝白橄榄。” 接着,支书严肃下来,对张学问说:“张大叔,大队领导研究决定,同意莲花村修水利筑水坝,决定在村头龙溪拦水……” 张学问一听,急着要张嘴,支书摆手止住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村头地势最好,利于灌溉。你不要阻拦革命生产,更不要有迷信思想呀。” 张学问气得拿眼怒看张兴,张兴假装收拾碗碟,不看他。 张兴一文火一武火,两招镇服爷爷张学问。 在张兴的指挥下,全村男女行动起来,壮年男子上山砍树,体弱的男人和妇女们在山下砍树枝,削竹子,割芒草,捆绑成扎备用。 张兴让老村长选个好日子。那天,果然天气很理想,说是晴天,但天空白云缕缕,像罩上一块轻纱,阳光被过滤了一样,并不猛烈。全村老小都集中到村头龙溪岸边。张兴拿出哨子,“吡——”一声令下,十多个壮汉背着一根根木头,抢先扑下河里,将一头削尖的木扎入河底,抡起大锤打桩定点。等固定好桩柱,张兴又吹响急促的哨音,“吡吡吡——吡吡吡——”一群男子动作迅速,飞快地扛起长长的横木沉入河里,拦在桩上。妇女们半边天,毫不示弱,有的举着长臂,把比横木长得多的竹子递到河中央,给男人加快拦坝;有的动作麻利,把成捆成捆的树枝、芒草投入坝中。更多的村民在岸上忙开了,挖泥取土,装入麻袋,力大的挑,力小的扛,一个个争先恐后,汗流浃背,忙乱地把泥土填进坝里。 水被堵住了,缓缓往上漫。老村长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催促:“快!快!快!”手里提着一把大锤,在未成形的泥坝上来回查看,躲避着步履匆匆往返赶的人群,发现哪里的泥土松就夯几锤。张兴一边观察着水位,一边指挥人群投填泥土。到中午,坝体初具形状。张兴让一拨人先吃午粥,另一拨人继续加紧填土,马不停蹄,轮流作业,跟河水抢时间。集体力量就是大,傍晚时分,坝体终于高出河堤。看着河水听话似的流入水利,全村人欢叫起来,欢呼声笑声冲破山谷。天黑下来了,村民队伍渐渐撤回村里。张兴留下一队人马,连夜加固泄洪口,又安排人员夜间巡逻检查。 接下来足足一个星期,张兴带着村民继续填土,夯实,筑石,加固堤坝,用水泥砌好排水泄洪口。龙溪这条奔流千万年的河流被制服了,水坝建成,清凉的溪水听话一般源源不断地流经水利,注入村前村后的庄稼地,从此,莲花村的人不再担心天旱。 第七章 球赛 中午放学回到家,王福贵把挎包往床上一丢,匆忙扒两碗粥,就找陶晓伟一起去水坝游泳。陶晓伟正在背书,王福贵一把抢过他的课本,扔桌上,说:“老师又没有给作业,急什么背书?走,坝里水深,我们游泳去。”一路又邀上几个孩子,一伙玩伴蹦蹦跳跳赶到龙溪水坝。 正午,太阳热辣辣炙晒下来,四周的草木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水面蒸起一圈一圈雾气。孩子们一见清凉的河水,乐开了,扒拉扒拉两下除去衣裤,光裸着身子,像青蛙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跃入水中。大家浮游在水面,尽情享受一番透心凉的惬意。尔后,开始打水仗,潜入水底捉迷藏……河谷充溢着阵阵嬉笑声。 突然,有人慌乱地叫起来:“刘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陶晓伟正和王福贵拍水仗,闻讯急忙游过去。刘江在水里挣扎,旁边的覃光明见状伸手拉他,被他死死抱住,两人没入水中,拼命挣扎,口鼻咕咕咕灌进水。陶晓伟知道不好,和王福贵猛地潜入水里,想把他俩托出水面,没想到反倒被他们缠住手脚,四人渐渐往深处坠去。陶晓伟情急中翻转身体,滑出水面换一口气,大声呼救。周围的几个小伙伴慌忙游过来,大家用尽全力,才把刘江覃光明王福贵扯上岸。王福贵憋得太久,瘫软地上,大口喘气。刘江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没有了气息。覃光明口鼻流着水,呼吸微弱。一群孩子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张旺跪在一边,大声喊着:“刘江!刘江!”声音都变了调。覃光亮吓哭了:“死人啦!死人啦!” “让开让开!”王福富刚才在对岸钓鱼,听到陶晓伟呼叫,丢下钓竿奔跑过来。他一看刘江情景,蹲跪下身子,两手举过肩,喊道:“快!把刘江的脚递给我,倒背他放水。”张旺陶晓伟两人急忙抱住刘江倒转身体,脚朝上,靠在王福富身后。王福富抓牢他的双脚,起身,一边抖,一边跑。跑出二十多米,只听见刘江“噢噢噢”咳起来,吐出很多水。王福富立住,抓紧他脚脖,继续轻轻地抖动。刘江“哦”呻吟了一声。王福富唤过几个孩子,共同把他放下来。刘江吐尽了肚里的水,呼吸很急促,脸色慢慢起了红润。那边,覃光明坐起身,呆呆地看过来。 两个孩子脱险了,王福富松了口气。他阴沉下脸,厉声问:“没有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你们几个小娃怎么这样大胆,敢擅自下水游泳,你们看,多危险!” 一伙孩子低垂着头,谁都不敢吱声。 “好得我在大队民兵营训练抢救溺水。不然今天就险了!” 王福贵壮着胆说:“哥,刘江会游泳,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见有人先开口,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个个都会游泳。” “我们经常玩水,从来没有人溺水。” 王福富见刘江精神回转过来,问他:“刘江,你会游泳呀,怎么会溺水?” 刘江见问,样子很后怕:“我好好游着,腿莫名其妙抽搐起来,全身不听使唤,连续呛水,拼命游都没用?” 王福富说:“你肯定是腿抽筋了,好险!小家伙们听好,以后没有大人跟随,不许下水游泳。放学就在晒场打篮球。”停了一会,他问:“你们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上体育课老师教打篮球了吗?” 王福贵说:“刘江力大,老师叫他做体育委员呢。老师教我们打篮球了。” “那好,以后放学了,大家就到晒场看我们大人打球,我们村要跟外村比赛,你们帮捡球,我们教你们怎么打。不要动 不动就下水玩。记好了,以后谁也不得擅自下水,除非有大人陪伴。” 国庆节临近了,队长张兴放话,今年大队组织篮球比赛,莲花村要打出威风,要拿名次。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村里青年人早晚都要打一场篮球再出工。 这天早晨,张宏第一个到球场投篮。夜晚下过雨,地板湿。张兴跟王福富他们也走来了,张宏大声问:“大哥,地板湿,还打半场比赛吗?” “国庆节快到了,没有多少时间练球,地板湿点不要紧,照样打。” 莲花村球技好的人就数李家祥和覃力坚,李家祥转动灵活,三步上篮,对方难于阻挡,覃力坚投篮准,两人是莲花村球队的中坚力量。 六个青年人认真打起半场球赛,生龙活虎一般。李家祥一个转身,接过张兴传中的球,就要三步上篮——啪!鞋底一滑,摔了个脚朝天。大家围过来拉他起来,他膝盖蹭掉一块皮,渗出一片血。张兴让他休息,其他人继续练比赛。李家祥在挎包找出一块旧布,扎紧伤口,一瘸一拐追上来抢球。张兴见了,抱住球,对他说:“你是主力,先保住腿,好了再练。” 李家祥很坚决:“不要紧。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不练球,球感就迟钝了,影响我们村比赛。”六个人继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拼起球赛来。 国庆节前一天正是礼拜,大队篮球比赛正式打响,首日比赛,地点设在大队部,莲花村的对手是河湾村。一大早,张兴就带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王福贵拉着陶晓伟一群小学生当球童紧紧跟在后面。 远远就听到赛场的鼓声。大家不由自主加紧了脚步。进入球场,主席台两边各立着一面大鼓,鼓手正使劲地擂着鼓,咚咚咚!震天响。球场挤满了观众,个个兴高采烈等着看球赛,气氛非常热烈。 比赛开始了。河湾村队员身穿白色背心,莲花村队员身着蓝色球衣。“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响亮的口号声拉开了比赛序幕,蓝白两队人马激烈拼抢,球一到手,迅速往对方篮下挺进。河湾村中锋个子高大,他知道7号覃力坚出手投篮准,球一进入己方半场就死死贴紧覃力坚,凭身高优势封住了覃力坚的投篮路线。分数在一阵拉锯战之后,河湾村中锋在篮下连连得手,分数领先。张兴一看不妙,亲自上场替下张宏。他经验丰富,跑位及时,以假动作牵制对方中锋,掩护覃力坚投篮,莲花村分数直追上来。张兴大声招呼激励队友,李家祥信心大增,多次灵活突破对方阻拦,三步上篮,锐不可当。莲花村后来居上,反超对手。 “加油!加油!”“莲花村必胜!莲花村必胜!”陶晓伟王福贵一群球童兴奋异常,拼命拍手,扯开声喉加油呐喊。 莲花村队员越战越勇,最后以大比分取胜,赢得球赛开门红。 张兴很高兴,叫人买来一簸箕瓜子,让队员和球童吃个够。陶晓伟张旺王福贵等球童手抓瓜子,一边开心地啃着,一边在球场边疯跑,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此后比赛,都是在礼拜天举行,地点在各村轮流。每次征战,张兴都少不了带上一群活蹦乱跳的球童,壮大气势,激励信心。每场比赛,这批孩子都一样兴奋激烈,加油呐喊,好像比队员还卖力。 比赛结果,第一名众望所归,被大队部所在地龙源村夺得,莲花村历史性获得全大队篮球比赛第二名。张兴兴奋地说:“莲花村队员表现很神勇,球童表现很神气,奖状有球童一半功劳。” 那段篮球比赛的日子,莲花村的孩子们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