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大唐生活》 1.帐中香 [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 “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麻烦。] 两个小时前 周二这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没能再爬起来。 身为胃癌晚期患者,她本不该那么不小心,然而,病情到了这种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崔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独自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母亲。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研究所里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她仿佛躺在海水中,随着海浪无边际地飘荡,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白光一闪而过。 一刹那间,黑暗潮水般褪去,橘色光线如晚霞般给崔清的视野盖上一层温暖的滤镜,摇曳的烛光里,漆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细密的木制小方格天花板,她嗅到甜如烧软的梨似的香气,身下原本柔软的海水般触感,变得木头床板般坚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撑了一下榻板侧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轻轻磕了一下铺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发出一声脆响。 她尚未来得及打量这间白墙红柱的房间,便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崔清侧身看去,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张黑色小方桌,倒在宽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紧闭,喉结上下抖动。 “你没事吧?”崔清脱口问道,细嫩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这绝不是她的声线,然而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忙站起来,把放在榻中间的小方桌挤开,头上身上一阵叮当乱响,她一手扶起红袍男子,尽管烛光将他染上一层浅红,却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发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吗? 她该怎么做? 突然,崔清的脑海中响起一声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视野下方,一条白色弹幕突兀地穿过,[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陈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项目组的主管,具体研究什么崔清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一个实验品,这个所谓的“直播间”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对这种明显不属于蓝星的科技,那群科学家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种实验,才勉强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简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识,直播就会自动运转,她眼睛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传送到终端电脑上,哪怕他们相隔半个蓝星,当然,等她睡着,直播就会自动关闭,不过这东西好像挺老旧的,总有几分钟延迟,此外,她若是在脑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会强制关闭,但第二天等她醒来还会自动开启。 之所以称呼这套东西为“直播间”,主要是因为其弹幕功能,直播间终端可发送弹幕,她能即时收到,没有一秒延迟。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崔清迟疑地在脑海中回答。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胳膊肘里颤抖的红袍男人,急切地在直播间里说,“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白色的电灯灯光下,陈仁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按了两下才手抖着点上,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电脑直播间终端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 铺满地板的红线地毯,小腿肚左右高度的卧榻,榻两侧的白瓷烛台和榻前的长条桌……限于崔清的视角他只看到冰山一角,然而这冰山一角已足够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更别提那个中毒已深的陌生男子,他发誓研究所里绝对没有这个男人。 [大麻烦],他内心沉重地发送这条弹幕,转头向站在办公室角落的警卫员发布一项又一项指令,“给我备车,预约帝都大学常合作的几位历史教授,起草一份保密协议,按最高等级的来……” “陈主管?”从崔清醒来到现在不过五分钟,但眼前的男子脉搏逐渐微弱,她不得不向陈仁求助,“我该怎么救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找一面镜子,]陈仁一边穿上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外套,一边单手打字指挥她。 崔清眉头微皱,却也不得不放下男子,她左右打量,很快在卧榻对面看到一个及腰高的红木柜子,其上正正地摆放一面铜镜,铜镜两边白瓷烛台上烧着两根红蜡烛。 她慢慢走近,环佩声琅琅作响,昏黄的铜镜之中衬着橘色烛光映出她白惨惨的脸,两颊酡红,眉毛如毛毛虫般又粗又黑,额间还贴着红色梅花妆的花钿,尽管这张脸被妆容毁得不忍直视,但她还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同样看到铜镜里影像的陈仁闭上眼睛,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屏幕上这张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脸,绝不是崔清棱角分明的大方脸。 “TMD,”陈仁忍不住爆了粗口,引得角落里警卫员抬起眼睛。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身穿西装,戴小圆黑框眼镜的陈主管,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说脏话,就算碰到再危险的局面,也能运筹帷幄般一一解决,但现在他居然骂出了声。 蜡烛轻轻一声“噼啪”爆出烛花,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崔清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头上一阵丁零当啷,红袍男子从榻上滚落在地,一手捂嘴,不住地干呕。 崔清注视着他,仿佛刚刚从梦里醒来,一阵恍惚,不知所见是梦是真,但她很快提起裙子朝男人走去,系在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该怎么救他?”她蹲下身,轻轻拍着红衣男子的背,听着他的干呕声慢慢变小,再次在直播间里问道。 [你不能救,]陈仁冷酷地在电脑上打字,[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的所有表现他都看到了,你不会想被愚昧的人们绑在木桩上烧死吧。] 红袍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崔清,他的眼尾微微向上翘,眼睛又清又亮,像藏在深山里的一汪清泉,在晚霞里折射出氤氲的光芒,他仿佛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结局,只是眼底还有一抹对人世的留恋挥之不去,他一边伸手到自己怀里,一边努力扬起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似乎担心崔清会被他这一幕吓到。 看到他,崔清好像看到从前被病魔折磨的自己,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手术、化疗、复发、再复发,就算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也不想那么早死去。 她想活着,哪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也想努力地活着。 “我要救他,”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会不会被人烧死,那是以后的事,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妇人之仁,”陈仁轻声斥责,他不知何时绷紧的肩膀却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崔清弯了弯唇角,[但要是有能力救而看着他去死,又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她意识到陈仁不会帮自己救人,便朝榻右侧正中间摆放的一人高两人宽山水座屏风走去。 [你要干嘛?]陈仁被她唬了一跳,连忙打字问她。 “我去找人,”崔清作势掀开屏风两侧放下的淡蓝色织锦落地帷幔。 [等等,]虽然前头说烧死烧死,但作为极有价值的实验品,陈仁绝不希望她死,[你回来,我告诉你怎么救他。] [他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叫人过来,]担心对方一意孤行,他又急忙补充一句。 这一番耽搁,红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呼吸微弱,还好尚未失去意识,他眼睛里氤氲的光芒慢慢黯淡,崔清把他扶起来,看到弹幕一行一行出现,[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很明显中毒的症状,用你头上的银簪伸进他口中试试。] 崔清摸索着从发髻里拔出两根金钗,最后才摸到一根银簪子,正在此时,她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忙加快动作,将银簪挤进男人的嘴里,在烛光下打量,那一端果然变黑了。 砒|霜,这个词立刻浮现在她的脑中。 [这个时候三氧|化二砷的提纯工艺应该还很粗糙,你试试催吐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清平时很爱干净,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她银簪擦了擦男人的衣服下摆,照样插回头发里,心一横,左手两根指头捏着男人的下巴,右手手指伸进他的口腔里,压迫咽喉,红袍男子发出声声干呕,张口吐出一地黄色秽物,将红线地毯浸染得更深了。 酸臭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混合着博山香炉里阵阵梨香,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崔清黏糊糊的手指不露痕迹地在红袍男人衣服上擦了擦,轻拍他的背。 那脚步声停在屋外,传来细碎的话语,像睡梦中的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红袍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崔清的手。 他手指冰凉,掌心里的硬块比手指还暖,崔清从他手心里接过四分之一个掌心大的玉石印章,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见帘声掀动,忙收拢手指捏成拳头,一名发型像哪吒的十来岁小女孩倒抽一口气,两手捧着的银盆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水迹蔓延开来,又一穿着淡青色裙子的小女孩从她身后转出来,瞪大眼睛,直奔红袍男子叫道,“郎空!郎空!”踩到裙角啪唧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哪吒头丫鬟也不管地上的水盆,忙出去叫人,就在此时,一位二十多至多三十岁的妇人打起帘子小碎步走至她身边,轻声唤道,“娘慈,”她扶住崔清,忧心忡忡地看向地上的红袍男人,又抬头看她,“郎空摸豉豁?” 崔清能猜到妇人在问那男人有没有事,但是她该怎么回?用她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对方他中了剧毒砒|霜?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2.青罗帐 “娘慈?”妇人尾音一扬,在这紧急时刻,崔清福至心灵,眼睛往上一翻,顺势朝身边的妇人倒去,手里的玉印章因方才时间紧迫无法藏起来,她只好牢牢攥着,借着红色衣裙遮掩自己的拳头。 陈仁电脑上的影像一阵抖动,定格在小方格天花板上,随后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妇人陌生的方言在呼喊些什么,他盯着全黑的屏幕两秒钟,抬眼对角落里的警卫员说,“再帮我预约从前合作过的语言学家。” 他继续听电脑里传来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但多年从事涉密研究工作的经验足以让他从对话中的语调、停顿、吐字中分辨出说话者的情绪。 陈仁听到哭腔,叫喊,混乱的脚步,而后这些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清楚。 崔清换地方了? 崔清的确换地方了,她“晕”过去后,支撑她的妇人和地上的丫鬟一番叽里咕噜的对话,朝外面喊了几声,便有两三双足步声踏入房门,将她扶至妇人背上,她暗自猜测,妇人或许是她乳母,普通的仆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闭着眼睛,背着她的妇人行一段路,她听见两声掀帘的窸窣动静,便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上丝绸般滑软的被子,脖颈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眼皮上的微光逐渐隐去,她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从睫毛底下往上瞥了一眼,原来是青罗床帐放了下来,帐顶四角还挂着青色流苏、翡翠和银香囊,房间里的香气带着点沉郁,像寺里烧的,和方才闻到的甜梨香不是一个风格。 崔清朝里翻了个身,借着翻身的动作将印章藏在抹胸里,能脱下她贴身衣物的,必定是她心腹,无需担心会被旁人夺走。两个小女孩在青罗帐外的话语会意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妇人轻轻答话,语重心长,仿佛在交代些什么。 不久后,屋外人声大作,喧闹不止,一个女孩悄然走去掩上房门,留一条缝以备听唤,在摇曳的橘色烛光下,妇人掇了个小马扎,近床头坐,隔着帐子,轻声唱起不知名的摇篮曲,她的黑色影子遮住一半烛光,歌声温柔舒缓,被褥轻软温暖,檀香丝丝缕缕,淡而悠长,崔清强撑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当一切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无,陈仁从心腹小张手上接过一沓密封文件袋,合上电脑,装入公文包内,在警卫员们的拥簇中走进停车场,上车绝尘而去。 “小陈啊,你……确定吗?”一间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陈仁低头顺眉地接受来自各方大佬们的疑惑,他站起身来,腿贴着椅子没敢挪动,“是,通过对影像截取图片的鉴定,从白墙红柱的装修风格、低足坐具向高足坐具的转变等细节来看,五位历史教授一致认为,图片上的布局属于唐朝,具体时间范围为武周至安史之乱。”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不知是不是房间太热的缘故,陈仁额上滲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另外,一号事件开始前两小时,两名帝都大学附属医院教授已确认28号实验品生命体征消失,宣告死亡。” 他接着陈述数名语言学家的发现,由于对《广韵》等韵书材料的理解不同,学者们的拟音不完全一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影像里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是成体系的中古汉语。其中丫鬟的音偏向于唐长安话,类似今天的陕西方言,而妇人说的是唐朝官话,带着河北方言口音。 报告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汇报完毕的陈仁被请到会议室外等候消息,他在长凳上坐立不安,索性把手背在背后,走廊间来回踱步。 期间,不停有人进出会议室,其中不乏他所熟悉的学者面孔,直到他左手腕上的表盘时针走到2点,里面才叫他进去。 大佬们也一个个疲惫不堪,勉励陈仁几句后,给他下达十六字指示:“允许存在,加强管理,严格保密,谨慎观察”,并调遣一位等级更高的研究员过来把控局面,同时,从前的地方不能再呆了,他们得搬到另一个防卫严密的研究所里。 “你好,”新研究所里,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的周筝朝他伸出右手,笑眼弯弯,“我是周筝,从此我们就是同事了。” 此时已近凌晨四点,饶是陈仁在车上小睡片刻,此时也依然萎靡不振,他握住周筝的手,她的手肌肉松弛,像握住裹着一层皮的树枝,该有五十多岁了,然而脸上除了眼角唇边的笑纹,却丝毫看不出来她的真实年龄。 “我带你去我们的办公室,”周筝脚步轻快,精神抖擞,陈仁跟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哈欠,只听她闲聊几句,问道,“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陈仁的瞌睡不翼而飞,他推了推自己的小圆眼镜,斟酌着词句,“你的意思是,过去会不会影响现实?这得,经过试验才知道。” “的确,不过,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周筝步伐放缓,仿佛不经意间流露一句,“她的母亲,和她关系很好吧。” 崔清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也是研究所选中她为28号实验品的原因之一。 陈仁脚步一顿,在走廊的白炽灯光下,周筝温柔可亲的笑容透着森森寒意。 发现实验出漏子后,陈仁一直在思考上头将会下达的指令,最简单的无非是中断实验,切断直播,让崔清在唐朝自己蹦跶,将其对历史的影响降到最低,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其次是为崔清提供帮助,尽可能提升项目的物理、语言、历史乃至建筑、地理等研究价值,然而考虑到改变历史的蝴蝶效应风险,这条路不太好走,人心难测,谁知道崔清会不会脱离他们的掌控,捅出大篓子。 上头的十六字指示,暂时走第二条路,但从周筝的反应来看,她好像更愿意将威胁掐灭在萌芽中。 然而,不管是作为崔清曾经的上司,还是研究所的负责人,陈仁自然是希望能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研究材料,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周筝的立场是对立的。 崔清……又会怎么做呢? 一觉睡醒,崔清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淡青色的床帐顶,窗外透进薄薄的晨光,远远飘来哀戚的乐声,檀香的气味仍未散去,她身上干净清爽,应该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清理过。 崔清鼻塞得难受,不得不张开嘴配合呼吸,嗓子眼痒痒的,她强忍清嗓子的欲望,眼睛往左边一瞥,隔着青罗帐,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小姑娘正坐在床边小马扎上,托着脑袋打盹,她黑发上光秃秃的,什么首饰都没戴。 崔清现在处境不妙,她确信自己换了具身体,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地方,装晕只是情急之策,她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 不知道直播间那边情况如何,她思忖着,耳边响起清脆的一声“滴”,一条弹幕适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你好,我是陈仁,我请来三位语言学家,他们将为你实时翻译。] “太好了,”她在脑海中欢呼一声,随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请教给我一点这边的语言吧,不然我恐怕只能装哑巴了。” [那是当然,]陈仁打字道,他搬进一间阶梯教室那么大的办公场所,一整块墙壁实时投影播放直播间,在他面前,一组又一组电脑后面,工作人员们正在键盘上十指纷飞,他清清嗓子,打开桌上的话筒,“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将声音放大,转给历史小组。” 历史小组很快传来他们的结论,这让陈仁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 按照弹幕的指引,崔清慢慢地转动眼睛,把她能看到的东西全数扫一遍,没过多久,陈仁发来弹幕,[你听到外面的音乐声吗?那是哀乐。] 她登时屏住呼吸。 [你床边青瓷灯具,上面的红色蜡烛换成了白色。] [那个小丫头,换上素衣,摘下首饰,这是家中有人逝去的装扮。] “他死了,”崔清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侧滑过,落在瓷枕之上,但她很快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泪水遮挡住弹幕的字迹,“我没能救他。” [先别哭,]直播屏幕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谁往上泼了盆水,陈仁尽可能将他的疑虑用最短的话告知崔清,[你现在的处境不妙。] [他中毒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你们两。]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被当成嫌疑人?”崔清很快想到这一点,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她甚至有些想笑。 [我的意思是,] [连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凶手。] 3.寒具 的确,崔清在醒来之前,那郎君便已中毒,按理来说,她有可能是下毒的凶手,然而—— “不会的,”她在脑海里说,“他给过我一枚印章,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我下的毒,他不会给。” 印章?陈仁打开昨天的录影文件,快速播放,的确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拉住崔清的手,只是蜡烛光线昏暗,加上动作隐蔽,根本看不到她手心里的印章,让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要是他们怀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交出去?”崔清试探性地问他。 [不能交,]陈仁立刻回复她,[他死之后,会有人收拾他的遗体,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让别人知道。] 崔清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看看自己流落他乡后,陈仁会不会坑她,现在她放心不少。 和陈仁沟通完毕,她深吸一口气,拥被而坐,长长的黑发飘落在背后。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颈和肩膀都僵了,头还晕呼呼的。 小马扎上打盹的丫头被她的动静惊醒,急忙弯腰站起来,轻手轻脚掀开床帐,用同色丝绦系起,一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崔清视野下方弹幕如字幕般翻译道,“林妈妈,娘子醒了。” 昨日她第一眼见到的妇人掀开门上竹帘,四个素衣小姑娘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帮她换上青色细绢质地的衣裳。 一边穿,林妈妈一边念叨,她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场,掉着眼泪碎碎地嘱咐崔清,弹幕把她的话组织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毙,得赶紧写信告诉她家里人云云。 “急病?”崔清眉尾上扬,“明明是中毒啊,难道大夫看不出来?而且,写信?我怎么写?用钢笔吗?” [砒|霜中毒的症状很明显,]陈仁双臂在胸前交叉,靠在椅子上,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色厚方形地毯上,林妈妈用把小银梳帮她梳头发。又一小丫鬟端来托盘,其上摆着一根骨质刷子、一个小白瓷盒子和一个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弹幕。 [洗漱用品,]这托盘来得太快,陈仁不得不放开历史小组的发弹幕权限,看着一条浅绿色弹幕从屏幕上划过,[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余光瞥了一眼林妈妈的脸色,大着胆子握住其上摆放的骨质牙刷,沾取白瓷盒里些许白|粉,轻轻刷刷牙齿,另一丫头适时地递上一碗水,她含一口盐水漱口,吐在丫鬟递来的青瓷盂里,用托盘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战战兢兢地按弹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妈妈和丫鬟们的脸色正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高个儿丫头在金盆里绞干细棉帕子,双手递给她洁面,她细细擦干净脸,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动声色地踩了踩,鞋子质地糙了点,不过不影响走动,此时,林妈妈端来一小碟金色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细长得多,“娘子,”字幕显现道,“吃点寒具垫垫肚子。” 崔清久病在床,不喜太过油腻的食物,然而弹幕紧接着催促,[快吃!为夫守丧三天内不准吃东西!]她只得拈起一根,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挑剔。 寒具密封得极好,又甜又酥又脆,她才知肚饿,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碟子,不由得咳喘几声,一个长得像混血的丫头立时送上一杯水。等林妈妈将白瓷碟交给一个丫头,崔清突然想起藏在内衣里的玉印,跟陈仁一番沟通后,她迟疑地按弹幕标注拼音开口问道,“林妈妈,昨日……”她右手掩上胸口。 林妈妈会意地叫其他丫头出去,从梳妆盒里的暗格中拽出一块玉,崔清从她手上拿取,打量印章上刻的字,字体是小篆,她压根看不懂,不过,这又不是给自己看的。 [李玦,]咨询过历史学家的陈仁很快告诉她,[玦指的是有缺口的玉,这名字不太吉利啊,他姓李,从装潢摆设来看,应该是李唐宗室。] 她牢牢记住,递给林妈妈,林妈妈原样放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揭起门上竹帘,崔清探身步入厅堂,一阵暖风拂过,她打了个小喷嚏。 看到这一幕的陈仁眉头微皱,他拨通内线电话,“去请两名中医过来,建一个医药组,再调个刑警过来,处理过刑事案件的那种,对,常驻,最好是退休的,另外,”他看着屏幕里的崔清跟在一个引路小丫鬟身侧走出厅堂,顺着回廊穿过院子,继续吩咐道,“看看研究所有没有会做沙盘的,没有就从外面找,今天之内我要看到建筑模型。”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柳枝簌簌作响,数片嫩青柳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远远飘来哀戚的音乐,崔清一行人向东转弯,走了数十分钟,转过回廊,眼前耸立一座白墙红柱宽黑檐建筑,五间正房依次排开,并两间厢房以游廊连接,几个坐在台阶上的丫头见她们来了,一人迎过来,一人打起帘子,一人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崔清拾阶而上,心里温习方才弹幕所说的礼节,躬身踏入房门,只扫了一眼堂内各色装饰摆设,便注意到端坐于塌上的老夫人,和跪坐两侧的七八名妇人,及她们身后的十来个丫头,皆是一身麻衣素服。 方才还听到说话声,她进来后便低了下去,直至无言,屋子里熏着浓郁的佛香,刺得她嗓子痒得难受,一丫头及时递来软垫,崔清端端正正跪在上面,一时无言,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磕头,称呼她叫老夫人,]历史小组早已联系语言学家,两个小组制定了详细的方案,给出最接近“老夫人”这个词的音译,然而,就算是最专业的语言学家,也不敢保证他们的拟音一定是对的,[你得想办法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少说话。] 崔清深吸口气,深深拜下去,被众人围视的恐慌、生怕被拆穿的恐惧、对前路的迷茫……多种复杂情绪涌入她心头,等她抬起身来,已是泪盈于睫,哽咽地唤了一句,“老夫人。” 坐在塌上的老妇人“哎“地应了一声,搂着身边的丫鬟哭成一团,两侧坐着的妇人无一不应景地低头抹泪,林妈妈将她扶起来,坐在左侧下首最后一个席垫上,她帕子掩着脸,吸了吸鼻子,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一圈。 “从丧服的形制来看,”历史学家分成两组,一组实时指导,一组分析到手的资料,“坐在右边第三位的妇人和崔清身上的款式一样,她很有可能是死者的母亲,也就是十三娘的婆婆,那么坐在塌上的老妇人,想来该是婆婆的婆婆。” 尽管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境地,但看着弹幕一行行划过,崔清便好像有了主心骨般,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端坐在席上。 丫头们低声劝解一番,室内哭声渐止,她们开始用崔清完全听不懂的话交谈,饶是语言学家研究中古汉语造诣颇深,面对语速极快、夹杂各地口音的方言,也很难做到同声传译。 “先翻译个大概,”语言组组长向陈仁提交申请,“如果能把音频带出去,我可以让我的研究生帮忙翻,速度会更快。” 妇人们所说的大多是葬礼流程事项,陈仁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语言组的要求,但要经过研究所的背景审核以及签订保密协议,正在此时,他的助手传来消息,周筝请来了一个微表情识别专家团队。 这事周筝没和他打过招呼。 新来的团队很快熟悉了微纪录片似的直播录像,不过十分钟,他们就整理出一大堆资料,皆放入报告中,其中一个人的表情让团队队长联络陈仁道,“右3目标在看向屏幕时表情不同寻常,我们希望能再多给她一点镜头。” 接到弹幕要求的崔清调整自己坐姿角度,让她的“婆婆”时刻出现在自己的眼睛余光中,没过多久,“婆婆”突然看向她,还慈祥地微笑着说些什么,崔清提起了心,很快,几行字在她视野里接连划过。 [她看向你的一瞬间眉毛下沉,双唇紧闭,唇角下滑,这是一个极富敌意和攻击的微表情。]微表情小组捕捉到这个重要表情。 [她说今日小敛,守夜,你身体柔弱,恐怕撑不住。]语言小组立刻将话语翻译出来。 [她想阻止你去参加丧礼,]陈仁推测,[敌意从何而来暂且不提,你身为刚入门的妻子不守夜,恐怕外界会有不少非议。] 至于所谓的丧礼流程,唐史学研究专家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十三娘远嫁而来,此地少有熟识之人,正好可以趁这个时机熟悉唐朝礼仪,以免今后露出破绽。 崔清心下分明,正要婉拒“婆婆”的好意,此时出去的丫头打起帘子,一阵凉风吹过,她的嗓子好像有数只虫子在爬,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4.小青龙汤 听到屏幕里传来的咳嗽声,陈仁脸色大变,立刻叫人请医药组过来待命。古代的感冒可不像现代那么好治,一不小心就会有死亡的风险。倘若加上整夜不睡,那基本是作死的节奏。 事实上,到现在就算崔清坚持守夜,她的婆婆等人也断然不会同意,她们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先一步出门而去,还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丫鬟从帘后拎个铜质小暖炉,崔清接过搂在怀里,身体暖和了些。 她按照弹幕的注音磕磕绊绊地谢过婆婆,没过多久,大眼睛丫头便抱着一袭貂裘踏入室内,给她披上,林妈妈搀扶着她起身,崔清告辞而去,路上匆匆,回到院内,丫头们又服侍她更衣卸发,让她躺在床上,放下床帐。 “身体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窝里暖暖的,还残留些许药香,崔清调整呼吸,看着青罗帐顶在脑海中吐槽,“我回来走急了些,喘得不行。” [回去给你拟一个锻炼表,]陈仁回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你要积极配合治疗。]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床帐,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鼻梁高,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陈仁总结道,[循规蹈矩,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精,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时间线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脱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 大夫闭着眼睛把脉,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捋须点头,片刻,他说了一堆话,似乎在问崔清的症状,香墨在旁答了,药童早已从药箱里掏出笔墨伺候,大夫接过纸笔,小方桌上挥就一张药方,林妈妈毕恭毕敬送大夫出门,唤香墨前去抓药。 [让她拿药方过来给我们看看,]陈仁可不敢把崔清的性命寄托在古代医疗条件上。 崔清叫了香墨一声,指了指她的手,胡儿见势拉开半边青罗床帐系好,扶着崔清坐起,香墨及时垫上蓝色团花靠枕,将药方双手送上,数行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陈仁实时截图,发给历史小组和医药组。 好在历史组有个学书法的教授,不然还得找外援,两名中医拿着翻译后的方子嘀咕开来,“麻黄二钱,桂枝一钱,这是小青龙汤的方子,不过,为何宣散的麻黄与桂枝用量少,干姜、细辛反而多呢?” “这方子有什么不对吗?”陈仁久不见结论,直接走过去问道。 其中一名年长者解释道,“一般咳嗽初期,像崔清这种情况,多用麻黄、桂枝这些药物,能把外邪驱散出去,而干姜、细辛主润法,适合久咳之人。” 另一年轻医生插话道,“简而言之,这方子药力不够,但也不能说错,放唐代这医疗条件,体质好的,好吃好喝伺候,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要是弱些,没准缠绵病榻,落下宿疾,更严重一点,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后面,他看见陈仁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当然,或许古时候药材药力、度量衡计算和我们这时候不一样,可以先试吃几副看看,”老中医老成持重,不轻易下结论,年轻医生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陈仁默默思索,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将医生们的发现告知崔清,她骤然一惊,手中药方仿佛重如千斤。 “这药方能改吗?”她第一时间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我们改了方子,他人便知你懂药性,]陈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且不提十三娘学没学过医,你丈夫可是被砒|霜毒死的,当时你也在场,他们隐瞒死因必有秘密,凶手万一知道你懂药……] “连李唐宗室都敢杀,更何况我这远嫁而来的女人,”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这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林妈妈面露关切之色,崔清立时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时间过长,她把药方递给香墨让对方去抓药,拉了拉身上的绸面被子。 为今之计,陈仁打算按照老医生的建议来,看她吃药后病情能否好转,若药方无效,便是现成的由头,可崔清的确病怕了,她不打算就这么干等着。 “我是远嫁,送亲的队伍会不会有亲眷?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她心思一转,想到这个办法。 [现在我们手上资料太少,加上语言不通,]陈仁早已想过,[和十三娘的亲人面谈绝对会露出破绽。] “不对啊,林妈妈说让我寄信给家人,就说明十三娘的家人都没来送亲,”崔清尤不死心,“或许来送亲的人跟十三娘不熟呢?” 陈仁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你先把那边的话学好了再说。] 提到语言,崔清顿时蔫了,她连地方话都听不懂,讲话还得靠弹幕注音,心里过几遍才敢出口,跟聋子哑巴差不多,这还能怎么办? [不过倒可以打听一番,知己知彼,以后好见面,]陈仁祭出甜枣,[等着,我去找心理学家拟个方案。] 这段空档,崔清正好叫林妈妈拿本书来,林妈妈本不同意病中读书,见她可怜兮兮,还是心软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书封以楷体撰写两字《女诫》。 她翻开薄如蝉翼的书页,一行行规整的楷书映入眼帘,虽然繁体竖行,崔清也能猜个大概,书页两侧笔记字迹小巧,笔迹工整端庄,此时弹幕划过,[这字练了至少三年,已经初窥门径,字里行间略呆板,应该是自己临帖,无人指导。] 三年?!崔清倒抽口凉气,她从没接触过书法,连毛笔都不会握,一写字分分钟露馅,而眼前还有封家书等着她寄出去。 要完要完。 [不要慌张,]爱好书法的历史教授安抚她,[十三娘练的字近似颜体,点、竖、撇、捺写得肥壮,你换个隶书练,没准就能糊弄过去呢?] 然而这说法丝毫安慰不了崔清,“我连小楷都不会,您哪来的自信让我直接练隶书啊?”她就算没练过书法,也听闻过初学者最好先习楷体打好基础的说法。 为今之计,先把眼前这关躲过再说,历史小组和语言小组联合起来出了一份方案,趁她现在病着,可以将家书推给其他人来写,崔清心里默念几遍弹幕的注音直至烂熟于心。 正好香墨此时掀起帘子端来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林妈妈掇个小马甲坐床边,拿起白瓷勺子搅拌药碗,崔清闻到这股酸苦味简直觉得呼吸困难。 等林妈妈舀一勺药汁伸手要喂,她将书本搁在被子上,接过药碗,勺子拨了拨浮在药汤上的残渣,屏气一口灌下,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又酸又苦又咸,她的脸皱成一团,香墨忙递上一盏白水。 嘴里的苦味渐渐淡去,她扯了扯身上的绸被,咳了几声,回忆练习过的注音开口道,“林妈妈,我方才看书已觉头晕脑胀,恐怕提不起笔写字,这家书……”她努力做出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期待地看着林妈妈,仿佛在等对方提议换个人来写。 然而,林妈妈却支支吾吾,半晌没说话,四个丫头也低下了头,崔清一开始还有些困惑,直到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会吧!她们都不会写字的吗!” 5.哭踊 唐朝的识字率已经很难找到具体数据,但研究表明,清朝光绪年间,女子识字率近为2%-10%,在印刷术尚未普及的唐朝,这个数字还会更低。 [而且,识字有本书即可,]及时回来的陈仁按了按额角,[写字却要笔墨纸砚,更难获取。] 道理我都懂,崔清一脸懵比,可现在怎么办!自己写是万万不能,初学与入门的书法差别无法用抱病来解释,而家书也必须得寄出去,丈夫死了,居然不给娘家人报个信,这像话吗? 她靠在抱枕上,陷入沉思,唯今的突破口,只能放在送亲的亲戚身上了。 几个小组群策群力,从数个问题着手,推演林妈妈的各种反应及应对方案,成功从她身上撬开了十三娘的来历。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自小在博陵长大,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上任后带走儿子,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门第最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为太宗曾孙,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过这个身份,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说谁寻死,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对了,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这话占尽道理,林妈妈再反对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穿戴完毕,黄鹂领着一行人沿走廊横过院子,朝正屋左侧第一间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几个朝外疾走的丫头,见着她们略一福礼,脚步匆匆,想来是去报信。 行至耳房,两扇朱漆直棂门半掩着,一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往外张望,见崔清过来,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说着些什么,不用弹幕翻译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气,更何况自己还生着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丫头们都得领罚。 照着语言学家的弹幕,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请大夫,杵在这里干什么?” 丫头低头不吭声。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崔清敢把脑袋扭下来当球踢,她唇角扯出个冷笑,朝林妈妈使个眼色,也不管对方懂没懂,掀帘抬脚就往屋里闯,跪着的小丫头又着急又担心,膝行几步,却不敢上前阻拦。 [林妈妈在劝你回去,]陈仁本意是让她过来探探消息,可没想过和这家人撕破脸,只好借林妈妈的口意思意思劝几句。 [难道你不想知道惜雨为什么要死吗?她是李玦的贴身丫头,肯定知道不少秘密,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竹质插屏,室内装潢摆设一览无余,青纱床帐放下,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个人,黄鹂翠竹顿时心生怯意,往后退几步。 [今早你从院门口到后殿花了六分钟,]来都来了,陈仁也只得出主意,[就当丫头传话的速度比你快一倍,减去门口耽搁的时间,在主事的人赶来之前,你还有四分钟。]他掏出手机点开秒表计时。 崔清一把拉开青纱帐,昨日哪吒发型的丫头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青白,面孔僵硬。 “这是刚寻死?!”崔清差点叫出了声,探手一触惜雨的脸,“人都凉凉了。” “娘子?”黄鹂扶着屏风探头想看,林妈妈正要上前询问,被崔清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脚步,顺带把门外丫头们堵在外边。 [你看看她的脸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请来的退休刑警如是说。 人的皮肤理应温热而柔软,然而崔清指尖触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里冻过许久的猪肉,她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凉而软。 [死亡时间在1——3小时内。]退休的刑警给出时间范围,陈仁瞥了眼手机上的秒表,[三分钟。] 惜雨脖颈间勒痕明显,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并无自卫所造成的伤痕,她的指甲留长,涂有红色蔻丹,完整无损。 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医知识,[自缢的人死后面色发紫,双眼上翻、舌头外吐,你可以验证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时踌蹰,碰一下脸、摸一下手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扒开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对她来说未免也太有挑战性了。 [两分钟,]陈仁趁热打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转身离去自是容易,可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死了两个,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她,崔清十分珍惜这条捡来的小命,绝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不再犹豫,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身形不露痕迹地挡住惜雨头部,一边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往下一拉,露出口腔,或许是崔清太过紧张用力,只听“咔哒”一声,下巴掉在半空,只剩下颌骨两处关节虚虚地连接着。 崔清愣在原地,手指还试图把下颌塞回去。 [她的舌头没有伸出来,]老刑警忍住笑发送弹幕,[死因很有可能不是吊死或勒死。] 她欲哭无泪,“现在怎么办,装不回去。” [还剩一分钟,]陈仁催促她赶紧离开,[掉了就掉了,你就说是老鼠弄的,反正古代老鼠多。] 这也行?崔清半信半疑,可她也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好就此放手,拉上床帐,右手手指顺势擦了擦青纱帘子。 她转过身,朝林妈妈伸出手,林妈妈会意地扶着她的胳膊,方才时间紧迫不觉得害怕,现在回意过来一阵腿软,险些站立不住。 她们刚跨出房门,便看到“婆婆”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朝耳房而来,崔清略一福礼,“婆婆”勉励几句,便让林妈妈带她回房休息。 她倚着林妈妈,回到西厢房,床上余热尚温,她躺回绸被里,檀香缕缕,惊疑不定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们将惜雨伪装成上吊自杀,到底想隐藏些什么?”没过多久,崔清在脑海中诉说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被杀,她的手臂应该有抵抗的伤痕啊。” [她是怎么死的暂且不提,]陈仁快速地打字道,[惜雨死了至少一小时,期间却无人通报,不管幕后操纵者是谁,都说明此人在府中一手遮天。]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崔清徒生一股浓重的危机感,“父亲不在,叔父不亲,林妈妈胆小怕事,恐怕我命丧于此也无人追究。” [不要慌张,]陈仁能感受到她的恐慌——恐怕更多来源于刚刚掰断一具尸体的下巴,[即便理由再充足,连死三个人未免太过显眼,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的。] [不过,]他摸摸下巴,[的确得往外面报个消息。] 以崔清的毛笔字,写信简直自投罗网,明摆着告诉别人她有问题,然而林妈妈几人不会写字,是以陈仁放弃了寄信这一条路,他和语言小组沟通几句,发弹幕道,[古代大户人家应该有陪房,我让人拟个音给你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人出府直接向你叔父报信。] 没过多久,语言小组给出拟音,崔清坐起身正打算叫林妈妈,便听见远处呜咽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合着凄凄惨惨戚戚的哀乐,分外凄凉。 她看向透进来一格格阳光的直棂窗,依稀可见院子里青色脆嫩的柳叶,正在风中摇曳。 “林妈妈,”崔清蓦地转过头,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阳光刺痛般,一字一句地唤道,“昨日,我换下的首饰,给我。” 6.晨钟暮鼓 三曰二日,凌晨四时,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隆隆敲响,带动全城大街上的鼓楼鼓声一波波蔓延开来,如棋盘般规整的坊内寺庙撞响“铛铛铛”的钟声,钟声鼓声交织在一起,直接将睡梦中的崔清吵醒。 她坐起身,心中念头一转,轻手轻脚地起身,拉起床边衣架上的纱质披帛披上,瞥了眼月光下榻上熟睡的守夜丫头墨香,趿拉着麻鞋掀起帘子,绕过厅堂的桌椅,来到夜凉如水的院子里。 夜里寒凉,崔清打了个喷嚏,随手系了系披帛,搓搓手,三两步爬上院子里的柳树,从一栋又一栋房屋的檐角缝隙,依稀可见黑夜中远方闪烁的点点烛火,伴着悠长回绕的钟鼓声,如长龙般向着北方而去,直到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她才察觉自动开了直播。 [怎么不睡,]研究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夜,以免夜里突发紧急情况联系不到人,此时,守夜的小研究员发现了半夜溜出来的崔清,关心道,[你病没好,需要多休息。] “嘘——”她望着远方,“你听。” 半晌,她突然笑道,“说真的,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你说什么?]钟鼓盖住了崔清轻不可闻的声音,小研究员压根没听清。 “我说,”她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被树干露水打湿的双手,在脑海中回答,“我该回去睡了。” 当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时,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等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内,已是下午三点多。 “阿郎,”小厮一边帮忙给他换上家常衣服,一边说起今天府内事务,临到最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今晨,有位小郎递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时。” “哦?”对于这个远嫁而来的亲侄女,他还是要关照的,“可有说他是谁?” “说是十三娘的陪房,姓王名瑞。” “叫他进来吧。” 王瑞怀中揣着块帕子,跟在小厮身后,绕过雕刻梅兰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进西房门,掀开浅绿罗帷,眼见一位长者坐于板足翘头案后,倒头即拜,“见过郎君。” 崔峻问了几句十三娘的现状,王瑞事前做过功课,一一答了,最后禀明来意,“十三娘前儿个偶感风寒,昨日被个自缢的丫头冲撞了,今天烧起来,府内为李郎的葬礼忙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乳娘林妈妈特地叫我过来报信,想从外头请个疾医进府看病。” “胡闹!”崔峻沉下脸来斥道,“这一时能去哪请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没将自己出面请太医署医官的话说出口,大家族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夫家照顾不周,娘家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打脸,只是他另有一个顾虑,十三娘出嫁,兄长委付自己代为照看,若是她一过门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崔峻半晌没说话,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嘱咐,轻声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观。” “哦?”正考虑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厮递过来的红木托盘内,低头垂眉,不置一词。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盘,掀开素帕,他瞳孔一缩,右手微微颤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声线紧绷,“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红蓝团花茵席,仿佛想把团花看活来,“此物不是仆能见的。” 他深深呼吸,拳头紧握,“东西暂且留在我这,你且在门房稍候片刻,福宁,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孙医官随他走一趟,明日小敛,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谢,小厮机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平摊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一头银白,一头乌黑。 刚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场,崔峻几乎要把几案掀翻,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体一进府便重病加身,为何林氏不去求当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个建宁公!”崔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当我崔氏无人否!” “福成,”他唤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小厮,“去请夫人来。” 而亲手将银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吊死”的丫头尸体一吓,加上凌晨去院子里吹了风,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林妈妈早晨叫她起床发现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请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嘱咐过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嘱,几个丫头也跑来跑去干着急。 “都怪我,”黄鹂淌着泪绞干帕子递给香墨,“我就不该拉着娘子去看那劳什子……” 香墨手法轻柔地给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惊胆颤。 帘声掀动,林妈妈端来一碗气味酸苦的药,十三娘这一病,她从抓药到煎药都牢牢盯着,毫不假手于人,香墨把帕子往金盆里一扔,和黄鹂两人扶起崔清,往她背后垫个湖蓝团花隐囊,白瓷勺在棕黑色的药汁里搅了搅,中药味散发开来,满屋子都是。 “娘子?”林妈妈轻轻唤道,“醒醒,喝药。” 崔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她依稀记得两个大夫给她把过脉,却不知这药是谁开的方。 “孙医官开的药方,”林妈妈会意道,“崔家郎君找的人。”、 [你胆子也太大了,]弹幕适时地穿梭而过,[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有多脆弱!] 陈仁今天八点就被叫来研究所,盖因屏幕一片漆黑,只听到不同嗓音的声音,从林妈妈和丫头们的对话中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昨天值夜的小研究员便真相大白。 “我有分寸,”崔清不得不安抚对方过敏的神经,“病一场对我有好处。” 好处显而易见,至少她这次喝药很畅快。 喝完药,她照样躺回被子里,很快熟睡过去,期间半梦半醒用过饭,等夜幕低垂,轰隆隆的鼓声再度敲响,崔清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 外头天光昏暗,伸手勉强能见五指,林妈妈早已点起蜡烛,橘红色的烛火流泻一地,听到床上动静,她轻手轻脚掀起青罗帐,“娘子醒了?” 崔清“嗯”了一声,方觉嗓子沙哑,林妈妈一听便往外叫道,“墨香,赶紧端杯水来。” 掀起帘子的却不是墨香,黄鹂两只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跟在胡儿后面,“砰”一声跪在地毯上,连连磕头请罪。 她这一跪,崔清老不自在,照着弹幕的注音,她哑着嗓子说了声“起来吧”,接过胡儿手上的白瓷莲瓣杯子,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如大雨浇在荒芜的土地上,直把一整杯水喝完,咳了几声,才觉嗓子舒服些。 林妈妈弯腰将右手放在她额头上,好似量不出体温,又把自己额头贴着她的,崔清额上一暖,嗅到对方衣服上的皂角味。 “烧退下来了,”林妈妈笑道,“还是孙医官医术精湛,再吃几副药就好了。”她拽了拽青罗帐,“医官说娘子突然病重,是受到惊吓,又吹了风的缘故,胡儿,你去箱子里找找张锦帐,门上箔子也一并换了。” 两个丫头各应一声,自去翻箱倒柜,翠竹抱来一床新被子,用香炉熏暖,馥郁的檀香驱散了又苦又闷的药味,林妈妈用狐裘裹着崔清,转移到榻上,忙前忙后把青罗帐换成蓝底白花锦帐,取下竹帘,挂上草绿布帘,整一个密不透风,好在窗户留了条缝。 烛光摇曳,林妈妈生怕冻坏了她,铜质银熏球在床上滚了又滚,绸被上再叠一床丝被,博山炉里换成另一种暖融融的奶香,杂有春日被砍断的新鲜木桩雨后般气息,倒也好闻。 布置完毕后,崔清躺回轻柔暖和的被子里,听林妈妈絮絮叨叨,“崔家郎君一听,立马下了帖子去请人,还说明儿个四郎小敛,让夫人来探病。” “探病?”瞥见弹幕的翻译,她心底咯噔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 [十三娘应该是见过叔母的,]陈仁手下迟疑,[你病没好,不会拉着你说太多话,不过很有可能会打听府内的事,比如“吊死”的丫头,送过去的银簪,看来今天我们得连夜加班了。] “主要是……”崔清一时头大,“不管什么时代,我们说话总得先说几句家常再进入正题吧,”她搅着手指头,“我能有什么家常能说的?祖母的身体?博陵老家的姐妹?她问起来我怎么说!我不知道啊!” 7.画眉 翌日,午后,崔峻的夫人卢氏处理完家事,望了眼日头,白湛湛的晃人眼,便吩咐婢女去拿自己的拜帖,准备出行的车马,换上出行吊唁的白衫吊服,贴身婢女一面帮忙穿衣,一面问,“娘子可是要去建宁公府?” 卢氏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孙医官怎么说?” “说是原本体弱,又受惊过度,”婢女复述道,“他还说从前十三娘吃的方子,剂量少了些许。” 卢氏冷哼一声,面如寒霜,“此种阴私手段,我倒是屡见不鲜,不过,”她拿起梳妆盒上裹着手帕的簪子,那一端乌黑着实让人心惊,“既已在药方里动过手脚,又何必要下毒,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思片刻,她眉头微皱,收好簪子,婢女打起帘子,方踏出房门,便听廊下画眉叽叽喳喳乱叫,转头吩咐道,“雀儿喂过没有?后院的花儿记得浇水,把香炉撤了,天气热,且去寻些瓜果放屋里,岂不清爽,”她一面交代,婢女一面应是,刚走出院门,便听小丫头通报,“娘子,四郎来了。” 说话间,一少年郎君沿鹅卵石路翩翩走来,他眉眼秀气,笑意天真,举手投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骄矜,正是卢氏与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凑近来,习惯性地捞起卢氏的袖子,“这是要去哪呢?” 卢氏没好声好气地抽出袖子,抚平白布上的褶皱,“去见你堂妹。” “可是建宁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头听说,李玦好端端的身体,她一过门就得了急病过世,说她八字硬,克夫克亲……” “你上哪学的妇人作派,”卢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后一缩,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卢氏气得狠了,浑身都在发颤,两边丫头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半晌,她才顺下气来,直揉心口,“明儿个把他送去我娘家,让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面的流言蜚语,静心养病的崔清浑然不觉,她半靠在床上,借着窗外日光翻阅十三娘留下来的手札,在心底练习今天要说的话,而新加入的书法小组正争分夺秒地分析其中运笔、间架、用墨……,试图寻找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让崔清这个初学者能够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静的时间没过多久,测谎小组敏感地指出,[刚才黄鹂进来,朝林妈妈丢了个眼神,她俩就出去了,四分钟后,林妈妈才回来,眉毛下压,嘴巴紧闭,唇角下垂,这个“忧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时候经常出现,昨天病情好转后就很少见,现在突然忧心忡忡,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让她感到棘手。] [对,她在三分钟内无意识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两天内平均数的一倍,明显有事想要告诉你而又必须隐瞒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窗外胡儿通报,“娘子,林妈妈,崔家娘子已至府门。” 林妈妈一听,暂且放下心中担忧,着手帮崔清换上见客的素服,又在房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小丫头来报,“崔家娘子到了。” 黄鹂快步打起帘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厅堂,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拥簇着一位妇人穿过走廊进来,其人体态丰腴,面容宁静,一打照面便亲切地携着崔清的手,只觉握住一把骨头,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酝酿好情绪,闻言哽咽一声,带着哭腔唤道,“叔母。” 她这幅皮囊虽不符合唐代审美,委实太过细弱,但当她欲说还休,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模样,就连没多少接触的卢氏也生出怜意,放柔了声音,“身体如何?吃过药没有?若是药不见效,再递帖子去请,总得治好了。” 林妈妈连连应是,一一答了,厅堂透风,一行人便移至屋内,香墨打起帘子,屋内熏了香,只露一丝窗户缝,一掀帘子,暖暖的奶香混着木香迎面罩来,卢氏抬眼往里一扫,榻上卧着张小案几,床边搁一小马扎,床上吊的是蓝底白色团花锦帐,半拉锦帐系起,依稀可见两床月白色被褥,一色陈设皆无,慢慢抿出个笑,“这倒不像小娘子的屋子。”反倒像来做客的。 崔清面上淡定——反正她也听不懂——拿眼直瞅林妈妈,林妈妈直往里让,等两人在榻上坐稳了,方答道,“按理说,咱是得移到别的院子去,实是这几日府内忙乱,娘子急病,才耽搁下来。” [她们在说屋子的事,西厢房一般是给女儿或者客人住的,主人家该住正房,]历史小组解释道,[不过正房连死了两个人,林妈妈可能觉得不吉利。] 话是如此,卢氏却听出了府内人的不上心,眉头皱了又皱。 胡儿奉上两杯蜜水,崔清端起一盏青瓷杯,喝了口甜丝丝的水润润喉咙,严正以待。 果然,没喝几口水,卢氏便关切地问道,“家中,大家身体可还好?” 她说的“大家”指的就是她的婆婆,崔清的奶奶。 这个问题研究小组们预测过,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为避免露出哪怕一丝破绽,他们没敢打林妈妈和四个丫头的主意,好在崔清思考半天,想出一个应急的方法。 那就是——哭! 对于哭这一项技能,崔清可谓是天赋异禀,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稍不如意就会对母亲拳打脚踢,但只要她哭着出来,父亲定会停手,久而久之,她遂练就出一副说哭就哭的本领,可惜年纪大后,哭也不管用了,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和她才从家暴的阴影里解脱。 反正,只要卢氏一问从前事,崔清便满眼垂泪,连带着旁边几个丫头也陪着落泪,满屋子俱是哭个不停,安慰劝解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问东问西? 此情此景落入卢氏眼中,也在心里唏嘘,十三娘虽说身边无父母宠爱,却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一向顺风顺水,出嫁后猛地摔个大跟头,又是死丈夫,又是生急病,更别提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自己贸贸然问起闺中往事,实是突兀了。 想到这里,她便绕过从前的话题,问起生活日常起居,这话自有林妈妈等人回答,不劳崔清操心,她慢慢止住泪,绽出一朵小小的笑花,似乎在对刚才的哭泣感到不好意思。 卢氏见惯了落落大方干脆利落的娘子,头一回见如此腼腆的,不觉有些新奇,话完家常,她使个眼色,左右丫头识相地退出房门,仅留林妈妈一人伺候。 林氏乃是十三娘的乳娘,往后十三娘多得依仗她行事,卢氏便不避讳,直接从怀里取出帕子,放小几上一推,“物归原主,十三娘,这簪子你从哪来的?” 崔清将簪子递给林妈妈,早准备好答案,“叔母既有此问,儿自当如实相告,”她巧妙地将话语组织一番,只称前晚李玦突发急病,她心下奇怪,以银簪试其呕吐物云云,林妈妈也是第一次听闻,攥着帕子的手抖了又抖。 这话却让卢氏刮目相看,原本只当十三娘是个泪包,没曾想她竟如此聪颖,普通娘子叫人还来不及,哪里能想那么多?然,李唐宗室在自己家中毒发身亡,其中必有蹊跷,卢氏略一思索,便意识到崔清处境不妙。 “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发书给你父亲,”她怜惜地注视着十三娘,沉思道,“让他接你回家守孝,傻孩子,为夫守孝三年,你若是继续呆在这府里,我都不知三年后能不能再见到你。” 此话正中崔清心思,她闻言跪拜在地,低泣道,“还请叔母为儿做主。” 卢氏抚着她的长发,含泪道,“你这父亲不是个靠得住的,荥阳另娶也就罢了,居然忍心把你丢在博陵那么多年,罢了罢了,等我回府,这就让你叔父修书一封,他若不来接,我就报给大家,总不能看你陷在这府里。” 家书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看到字幕翻译的崔清心里一喜,愈发小心着意,不过个把时辰,卢氏越发亲近,直把她当自家人,待到时辰出府,卢氏一行人走过老远,回头还看到她在院门前站着。 [终于把消息递出去了,]为演这一场戏,昨晚研究小组一夜没睡,等演完了陈仁才觉疲累不堪,[你也累了吧,今天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 眼见卢氏她们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崔清徐徐穿过院子,回到屋里,在脑海中叹了口气,“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十三娘的父亲在荥阳另娶,难怪连亲女儿成亲都不赶回来。” “他要是不来——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大——”崔清头疼得紧,“我岂不是得在这府里呆一辈子?” 8.斩衰 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病,反正唐代交通不便,送封书信要好几周,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 养病的这些天,崔清每天缠着林妈妈讲故事打发时间,练听力熟悉环境两不误,中古汉语虽与普通话大相庭径,但一脉相承,比外语好学,再加上研究小组帮忙,日常对话倒也能猜出个大意,可惜说话依然生硬,好在守孝期间无需应酬,不然以她的口语,恐怕只有装哑的份了。 自从换了孙医官,崔清的病五天后好得差不多了,还需服药巩固疗效,病这一场,她深感自己身体极差,每天早上必会去后花园走走,以此锻炼身体。大殓过后,她换上粗麻布做的丧服,那质地跟麻袋差不多,好在有棉布里衣挡着,没那么硌人,每次走回去,衣服都能拧出汗水来。 后花园离她大概十分钟距离,走院墙间的青石甬道,少见着人。花园不小,第一天她走到湖边已气喘吁吁、肌肉酸痛,一周下来,她总算沿着小湖逛完园子,研究小组也收集了大量信息——地形地势、植被分布、建筑功能、土壤特点、仆婢走动的规律……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园林沙盘摆在旁边的办公室,里面每条小路、每片土壤、甚至每棵树的朝向皆照着直播视频完美复刻,退休刑警表示,若是哪一天十三娘不得不从府里逃走,他能规划出数十个藏身之处和逃离路线。 崔清衷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药可停了,”两周后,孙医官再次上门复诊,微笑着捻根胡须道,“娘子果遵医嘱,不错,不错。” “有劳医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五个字崔清说得相当顺畅,她瞥向林妈妈,对方会意地送孙医官出门,口中说些漂亮话,隐蔽地往他手上塞银子。 很快,十三娘身体大好的消息传遍府内,及至午后,两个婢子拥簇着一妇人登门而来。 “窦大娘子来了,”小丫头在帘外通报道,而此时,崔清屏退下人,在西厢房另一侧的书房里练字,练的是与十三娘大相庭径的柳体,这样一来,即使不像前作,也能敷衍过去。她盘腿坐在曲栅足平头书案前,时不时得挪动一下腿。书案左侧摆着一火盆架,她练一张,烧一张,避免留下初学者的证据,满屋子皆是烟味,得不时出去透透气。 “窦大娘子?这谁?”崔清心里疑惑,连忙把墨迹未干的笔墨纸砚放进箱笼里,盖好盖子,案上留一本《女诫》,起身掀帘出至厅堂,迎面而来一位妇人,身穿麻衣,脸型略长,颧骨高耸,微微一笑便能看见两颊淡淡的法令纹,比卢氏略瘦,没那么可亲,却清雅端庄。 “她好像刚从我婆婆那过来,”崔清在脑海中猜测道,“身上有股淡淡的佛香,和自己的梅香气味混在一起。” [从那天你去婆婆院子的坐次来看,]陈仁参考着截图提示道,[她坐在你婆婆下首,应该是大嫂。] “见过大伯娘,”等对方走近,她迎上去,略一福礼,窦大娘子忙扶住她,嗔道,“你身子刚好,不必多礼。” 好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玻璃娃娃。 大伯娘挽着她的手步入室内,在月牙凳上就坐,墨香递上蜜水,照例问了几句饮食病情,崔清早游刃有余地答了,才慢慢说起正事,“十三娘,大敛之后,大家想去大兴善寺为四郎点一盏长明灯,问卜下葬吉日,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不妨同去?” [答应她!]陈仁立刻吩咐道,[我们要尽可能地收集外面的信息。]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答应,约定好后日辰时府门前汇合,大夫人又闲聊几句换院子的事,邀请她去自家院里玩,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大夫人,崔清沉思片刻,让林妈妈召见院子的下人们。 “林妈妈,”她先打个底,“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崔清初来乍到,到处皆是府里人的眼线,除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他丫鬟都不足为信,话是如此,但上午医官才走,下午消息就传遍了府内,委实太过猖狂,若不敲打敲打,恐怕真会骑在自己头上,处处掣肘,事事难办,她秘密不小,万一被人窥出不对,后果堪忧。 “若是传到大家(婆婆)耳中,恐怕不妙,”林妈妈犹豫道。 崔清浅浅一笑,“无妨,吓一吓他们,谅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大家不会怪罪的,况且,还有林妈妈为我把关呢。” 既是如此,林妈妈只好答应了。 “十三娘子要见我们?”正在院门外洒扫的婢女梨香瞪大眼睛,喊了声扫到小路上去的梅香,两人面面相觑,梅香反倒一笑,“我们过去吧。” 和陈仁商议后,他们订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首先要做的,是摸清下人们的底。 很快,二十三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院子中间,林妈妈特地搬来一把扶手靠背椅,放在门口屋檐阴凉处,崔清安坐于上,不知哪来的鸟儿在柳树上筑了巢,此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衬得院子越发安静,简直不像站了二十多个人的样子。 她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丫头小厮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几日我卧床不起,难得你们都恪尽职守,也是我疏忽了,竟未曾问过你们的姓名来历。” 林妈妈当即点了一个丫头,“从你开始,自己是做什么的,老子娘是做什么的,都说清楚。” 梨香的心落回原地,她低头垂眉,却看见梅香的手握紧拳头。 一排排自我介绍下来,崔清已被一堆名字弄得头晕脑胀,陈仁却满心欢喜地将这些人全部截图下来,一边建档一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看来得组个管理小组。” 他心里一转,冒出好几个名字,一一报给警卫员,务必要在今日内组建起来。 崔清趁着他们自我介绍的功夫练习研究小组给的注音,等最后一人说完,她翘起一个和气的笑来,“你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等仆从们都忐忑地露出脸,她才道,“今日,你们可有人去别的院子里闲聊?” 话音一落,连林妈妈都不可抑制地露出诧异的神色,似乎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但崔清视线下的弹幕明白地告诉她,[三排五列,荷香,四排三列,梨香,二排一列,福贵,除了他们的微表情是货真价实的惊讶,其他人都有问题。] 崔清心尖一颤,她知道自己院子不干净,却没想到只有三个人是没问题的,这比例未免也太过悬殊。 “还要深挖吗?”她打起了退堂鼓。 [挖!]陈仁面色阴沉,[你的陪嫁丫头不可能每时每刻守着你,这个时候你要是退了,以后他们会更嚣张。] 没等下人们回答,崔清叹道,“罢了,不必再答,荷香、梨香、福贵,你们站到我左手边来,其他人,都抬头看着我。” 梨香松了口气,她乖乖站出队伍,听十三娘子发问,“你们是无意间碰到人的呢,还是有意去的呢?” [三排六列,四排五列,七排三列,嘴角紧闭,一侧上扬,这是轻蔑的表情。]陈仁把他们列入威胁名单。 “你们去过多少次?”依然不等哪怕一个人回答,崔清便如连珠炮般不停往下问,“一次?”她点名道,“福平,兰香。” “两次?” “三次?……” 梅香站在太阳底下,汗液一滴一滴往下流。 十三娘到底想要问什么!为什么只问问题不让人回答,为什么她总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 听到“五次”这个词时,她眉毛和眼皮猛地往上一扬,嘴唇微微张开,嘴角紧绷,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尽管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但当她看到十三娘子了然的眼睛,便知方才一切皆被看透了。 不要慌,梅香努力冷静下来,崔娘子就是诈唬一下,不要自己吓自己。 “梅香。” 她叫到了,她叫到自己的名字了,这是巧合吗?福平的确是第一次往外报信,难道,她真的知晓? “福平,你为何连连看向梅香?”崔清随意挑几个表现明显的,如猫捉老鼠般好整以暇地笑问道,“若是对她有意,大可禀告给林妈妈,我为你们做主。” 梅香浑身一抖,幅度大到连旁人都看得出来,林妈妈此刻回过神来跟上说道,“是极,此乃一桩好事。” 梅香几乎要哭出声来,心里痛骂福平这个废物,却听崔家娘子话题一转,“唉,看来梅香并无此意,罢了罢了。” 她心中一轻,却又一惊,十三娘不过才听了一遍名字,就能将在场二十三个人全数对上号,委实惊人。 梅香自己却没意识到,从一开始到现在,她的喜怒、惊慌、恐惧、如释重负……一切情绪都掌控在崔清手中。 等到大体问题问完,崔清也觉热气上涌,她扫了台阶下瑟瑟发抖的众人,犹带着笑意,“既是我院子里的人了,以后便少去别的院子里闲聊,知道的,当我体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管束不力呢。” 下人们汗出如浆,磕头应是。 9.大兴善寺 次日起来,崔清梳洗了,先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见她身体大好,十分欢喜,又命丫头带去见婆婆,却道婆婆杨夫人在耳房改建的小佛堂里礼佛,一切事务直接去寻大嫂处置,她略坐一坐,便告辞离去。 “她可走了?”杨夫人数着佛珠,声音在小佛堂内回荡。 心腹丫头低低回应一句“是”。 杨夫人默不作声,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及至午后,二嫂并三嫂连袂而来探访,二嫂张四娘子极为健谈,三嫂刘三娘子温柔可亲,崔清与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两人才去了。 “好累,”崔清把全副心思放在弹幕注音上,对方说了什么一概不知,一番交流下来,可谓身心俱疲,只想在床上躺尸。 而走在回自家院子路上的张四娘子笑说,“却没想到,十三娘呆头呆脑的,全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本就刚及笄,年纪小,孩子气,”刘三娘子叹了口气,“一嫁进来就恶了大家,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此时,研究小组也在分析,[三嫂刘三娘子看你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拉,头向前倾,嘴巴抿在一起,这是同情的表情,短短二十分钟出现了四次,每次都谈到了你的婆婆。] [她坐下去和站起来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压,动作幅度很小,眉毛下压,嘴唇向上紧闭,]微表情小组侃侃而谈,[表明她在强忍疼痛,我合理怀疑她膝盖损伤不轻。] 榻上盘腿而坐的崔清身体一抖,默默把腿垂放在榻边,脑海中发问,“你们觉得她的腿是被杨夫人整残的?”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好吧,我知道了,”崔清喝口水压压惊,有种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 话是这么说,当天下午准备明日入寺行囊时,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问过林妈妈注意事项,研究小组也帮忙咨询佛界协会的知名人士,陈仁甚至早已直搭飞机至西安,实地考察具体情况。 [大兴善寺乃佛教密宗祖庭,进寺不要踏门槛,不要走中间……]研究小组絮絮叨叨输入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最后以一句话结尾,[总之跟着他们走就行了,其它我们会提醒你的。] 有他们这句话,崔清总算能安心睡一觉。 翌日,凌晨六时,林妈妈早早叫醒她,墨香以百合香熏好衣裳,侍奉她穿好丧服,翠竹从托盘上拿起一根手指宽的麻布条,在她额头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髻,以竹条固定,粗布包住头发,黄鹂在她身边跪坐,手举一面铜镜。 梳洗过后,胡儿端来一碗汤饼,淡绿的面片儿在清汤里沉沉浮浮,她尝了口,草木清香,猜想和面的时候放了槐叶汁,吃完一碗,漱口完毕,已是六时四十分,一行人行至后殿厅前,四个身板强壮的仆妇正等候在那,她们身边放置着一架木顶青纱绣竹肩舆,崔清上了舆,沿青石甬道一路抬至府门前,早有小丫头请她进门房里略等一等。 墨香掀开帘子,二嫂及三嫂也在里间吃茶,寒暄一番,说几句话,外头丫头就来通知说可以上车了。 府门前的大街上,十余辆拴着马的车舆等候在门外,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时打个喷鼻,尽管它们被洗刷干净,崔清鼻尖依然嗅到一股臭臭的、马匹专有的气味。 天色微亮,车前打着白色灯笼,她扶着林妈妈的手上了其中一辆,车厢狭窄,仅容一人坐,窗户四四方方,也就一张脸大小,盖着青纱帘子。林妈妈和香墨、胡儿乘坐后面仆婢共用的大车,没过多久,车厢一晃,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 路面黄土地,车子行过,扬起一扑扑灰尘,她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掀开车帘悄悄往外看,路边青墙隔开府邸,远远可见楼阁檐角,不到十分钟,已至坊门。 穿过坊门,外面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热闹,一路只见土垒的坊墙,偶尔几个骑马的人匆匆行过,看久了头晕,她便放下帘子,安安心心地坐着。 过了半小时左右,她突然听到帘外车马声,又好奇地拨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只见一条足有飞机跑道那么宽的黄土大路躺在车下,道路挖了深深的壕沟,沟边槐树风中作响,左右皆是轱辘轱辘转的马与车,黄土路面微湿,似乎刚洒水不久。 [这就是朱雀大街了吧,]历史小组恨不得把眼睛贴在屏幕上,[瞧瞧这主路,真宽,真平坦啊。] [下起雨来满地都是黄浆,]陈仁默默加了一句。 在朱雀大街上行驶一段距离,车队向左拐弯,骑马的、坐车的、行人越来越多,直到车队停在一个名叫“靖善”的坊门前,已是人来人往,崔清穿越过后第一次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恍如隔世。 “娘子,”林妈妈先一步下车,往地上摆一个马凳,崔清弯腰走出车门,扶着她的手踩着马凳下车,寻着大嫂,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诸多女眷仆从,她们一行人披麻戴孝,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不怕走丢,往前走不过三五百步,已能见到寺庙山门,上书“兴善寺”三个大字,两个和尚立在山门侧边,朝她们走来,与婆婆谈了几句,往侧门行去。 “十三娘是第一次来吧,”二嫂张四娘子朝她笑道,“不妨尝尝此地素斋。” 就素斋的话题聊着,寺里中间的大路刻有各色浮雕,殿与殿之间植有槐柏,行至天王殿,二嫂适时停下话头,神情肃穆,杨夫人领着几人往前参拜,崔清依葫芦画瓢烧香拜佛,看也不敢往上看一眼。 自参观前殿后,便有几个小沙弥指引丫头去住处放置行李,婆婆要去与方丈卜算下葬之日,吩咐下去让大家各逛各的,崔清便与二嫂三嫂一路,她们走马观花捐了不少香油钱,走得腰酸,说要去后山闲逛。 后山广阔,草木葱郁,她们走走停停,看花赏景,没过多久,二嫂言要去更衣,崔清不好与她同去,与三嫂找一处亭间休息,二嫂刚走不久,一穿着华贵、眉眼秀丽的郎君携一仆出现在山路拐角处,见着崔清愣了一下,竟上前来作揖道,“见过十三娘妹妹,见过刘三娘子。” 崔清一脸懵比。 这特么是谁! 还好,不等她回应,三嫂便浅笑着回了个福礼,“原是崔四小郎。” 看来是本家,崔清也照样福个礼道,“见过崔四郎。” “妹妹的病可还好?”崔暄自打上次说她闲话被母亲卢氏逮住,碰到她便有些惭愧,想着弥补自己无心之言,便显得格外热情,张口就道妹妹,“近日天气转阴,妹妹仔细身体,千万别着凉了。” 面对这位自来熟堂兄,崔清礼尚往来,“多谢兄长关心,已是大好了,兄长此番前来,是……”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尖叫,惊起一圈鸟雀,她与三嫂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崔清一把抓住三嫂的衣角,“三娘,那个声音,似乎就在二嫂离去的方向。” 三娘脸色大变。 10.后山 在崔清看来,大兴善寺的所谓后山,其实也就一小土丘,山路平缓,若不是古柏枝叶遮挡视线,山中动态一眼可见。三人带着仆婢匆匆朝二嫂离开方向追去,不过三五百步,转过一个弯,一栋庙宇卧在山间,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从主山路延伸过去,三名穿红戴绿的娘子和她们的婢女正停在小路上,崔清扫了一眼,没见到二嫂的影子。 见张四娘子不在,三嫂的脚步放缓,慢慢靠向小路,寺旁清泉漱石而过,泠泠作响,红的白的山花并嫩绿叶子打着转漂流而下,鸟叫着“布谷布谷”飞入林中,碧空如洗。 与此同时,又一批人从另一条山路拐来,领头的郎君只着一袭青衫,丰姿如仪,风姿清粹,微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一阵风过,光晕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他明明身材颀长,不算瘦弱,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崔暄一顿。 “四郎,”他缓缓看来,轻轻一笑,如玉石相击,崔暄一个激灵,露出个讨好的笑,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真真个骨瘦如柴,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被旁边人推了一下,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墨香听得只言片语,忆起昨日娘子在院子里审问下人,四个大丫鬟都以为娘子只是诈一诈,没曾想小厮丫头们又惊又怕,莫非,十三娘所说竟真有其事? 崔四郎越发觉得十三娘聪明伶俐,是个人才,痛快地让身边小厮递上一张帖子,“妹妹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墨香收好帖子,一行人已至大兴善寺,二嫂三嫂要去厢房找大嫂,日头正当,是吃午饭的时辰,崔四郎告别三人,又带着小厮独自朝后山走去。 当他行至后山小庙前,四位裴家娘子早已离开,卢绚正查看着那具女尸,一众卢氏子弟皆退避三尺,崔暄兴致冲冲地跳至跟前,“表兄,你可知那裴五娘撒了谎?她根本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对方只轻轻“哦?”了一声,崔暄便隐去十三娘的名字,将方才所得一股脑说出来,说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最后意犹未尽,“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卢绚这才将目光从女尸身上□□,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而后一笑。 笑得崔暄莫名心虚。 “且去报予京兆府,”卢绚道,“此为谋杀。” 11.白玉镯 崔清一行人回到寺院,大嫂窦大娘子已侍奉婆母用过膳,回厢房午睡,少了婆婆那双眼,二嫂兴致高昂地吩咐下人在东边三间小厢房内安设桌凳,罗列杯盘,丫鬟揭开草帘,取来膳食,一人坐张圆形三足月牙凳,三人围着长板食案,静静用过午膳,全无碗箸之声。 桌上皆为素食,茄子、韭菜、扁豆、甜瓜……或清蒸,或水煮,尽管少油少盐,但原材料摆在这里,无需放太多调料,已够清脆爽口, 二嫂停了箸,崔清见三嫂跟着放筷,不敢多吃,丫头自来收拾桌子,又有三个丫头捧来沐盆与漱盂,这一套流程崔清锻炼得十分熟练,等丫头们端盆出去,她往白瓷盒子里拈了根鸡舌香含在舌底,便有丫头过来传唤,称婆母醒来,听闻后山出事,让她们过去问个究竟。 婆母房内尤为宽大,粉墙刷得雪白,榻上铺着蓝灰色缎席,背靠青蓝草叶纹团花靠背,大嫂坐小马扎上轻轻捶腿,三人弯腰进屋,行了个福礼,丫头在地上铺设四四方方的竹席与小几,崔清按辈分跪坐在最远的那张上面。 婆母问起后山之事,二嫂轻言慢语说起来龙去脉,她口才极好,简简单单一件事说得妙趣横生,引得一屋子都掩口而笑,崔清却暗自提心吊胆,研究小组也全都动员起来,紧急准备即将到来的问话。 果不其然,当二嫂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说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只人手时,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轻轻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声响,仿佛上课铃声般,在场人全都沉默下来,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请大家责罚。” “哦?”杨夫人怒极反笑,“你可知错?” 在旁人看来,崔清指出女尸所在可谓出尽风头,然而对大家族来说,此种风头最是要不得,何况此时李玦过世不久,请教下葬之日的重要关头,发生后山女尸这种极不吉利的事情,难怪婆母如此恼怒。 研究小组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那尸体隐蔽,若不是她提醒,恐怕那丫头根本发现不了,既然被她看见了,再任它抛尸荒野,于心不忍。 崔清轻轻叩首,迅速在心里练了一遍弹幕注音,口齿清楚、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自是知道,今乃请下葬之期,于后山见一……”她把女尸两字省去,不敢再挑战妇孺们敏感的神经,“……实属不吉,然而,”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母亲,鼻尖一酸,眼中蓄满泪水,抬头看向榻上婆母,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儿见其抛于荒郊野外,便想着,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寻不见,不知该如何以泪洗面,痛不如生,许是四郎在天有灵,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钏,方令儿瞥见玉钏闪光……” 说到这里,杨夫人已泪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与三伯娘交换一个隐蔽的眼神,见婆母伤悲,也挤出几滴泪来陪着干嚎,婆母一手帕子捂着脸,一手无力地向外挥挥,崔清便识相地抹着泪向后撤。 待她红着眼睛掀开帘子走出房门,香墨上前搀扶,二嫂急急追来,开口便道,“十三娘,婆母早已知是你喊破此事,我即便不说,她也知晓。” 三伯娘抬眼看来,落后五六步,并不靠近。 这种明着亲近,背后捅刀子还有一套一套理由的人,崔清可敬谢不敏,不过,论演技,她这个每天都是拍戏片场的人一点儿也不虚,停下脚步,露出个笑来,“二伯娘一片好心,担忧事情拖久反倒不好收拾,特地在妯娌面前挑露,即便婆母生气,也可帮忙周旋,十三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二伯娘多心了。” 这话说得,张四娘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拳拳之心,全心全意为崔清着想,三嫂在一旁看着她们和好如初,一向沉静的她都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睛。 “女人,”屏幕外边的陈仁叹为观止,“厉害了。” 三人暂别,各回厢房午睡,原本空空荡荡的床上铺上鹅黄锦褥,支起紫绡床帐,唯有房里萦绕的淡淡佛香提醒她身在寺庙之中。 林妈妈一见她红着眼睛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瓷枕,吩咐道,“胡儿,你去叫桶水来,香墨,你且去箱笼里寻条帕子,浸湿了水给娘子敷眼。” 一边拉着她榻上坐下,“娘子可是受了委屈?” 崔清戏精上身,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兀自垂泪,“林妈妈可别这么说,仔细外头丫鬟听到。” 林妈妈想起进府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禁陪着落泪。 崔清忙收了眼泪,“林妈妈,佛祖面前,可不要再哭了。” 林妈妈连道“阿弥陀佛,佛祖恕罪”,却是忘了一开始的问题。 及至午后,崔清一觉睡醒,方知后山女尸之事已传遍大兴善寺,还好这传言隐去了她的存在感,只道是卢氏子弟无意中发现,饶是如此,也有不少香客好奇心甚重,跑去后山观看,可惜京兆府早已将尸身搬走,留恋不去的人开始猜测是谁失足落入山间,也不见有人认尸。 “失足?”听到香墨在外拿到的消息,崔清呵呵一笑,在脑海中说道,“那地方最多两米高,况且,失足的话,会有人将尸身掩埋吗?那镯子水头十足,想来受害者不是普通女眷。” [这事你就别掺合了,]陈仁不得不劝道,[赶紧先把印象分刷上去,做个乖巧伶俐的寡妇。] 寡妇这个词恍若当头罩来,将她脑中模模糊糊触不到现实的毛玻璃一棒打碎。 “我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崔清心中自言自语,望向窗外的寺庙,“寡妇?我?” 可能是错过了婚礼+葬礼的缘故,她真的,丝毫没有身为寡妇的代入感。 “娘子?”林妈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张四娘子到了。” 许是二嫂心中有愧,午后寺中闲逛,她事事皆先过问崔清,反倒把三嫂刘三娘子给冷落了,三嫂并不在意,落后一步,反倒悠闲。 待到后殿前的观音殿,二嫂三嫂俱入殿中,崔清落后一步,一眼望见回廊下立着的堂兄崔暄,正思忖他为何还在此地,便看到徐徐走过去的卢绚,他换了身月白长衫,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浅黄的砖墙、朱红的圆柱与窗棂,像披着袈裟的僧人,被橘红的晚霞大笔渲染,风吹菩提树叶飒飒作响,鼻尖充斥着过多而熏人的佛香,寺院钟声铛铛铛响起,悠远而绵长,惊起后山鸟雀扑扇着翅膀,划过玫瑰红色的天空。 “十三娘,”二嫂殿前唤道,崔清移开视线,而被这一声惊动,卢绚自然地投来目光,只见一娇小的素衣娘子朝观音殿走去。 寺院钟声仿佛一个开端,整个长安城都浸在钟鼓齐鸣的声响中,寺里行人越发少了,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影。 [这是关坊门的信号,]历史小组贪婪地盯着屏幕里的每一幅图片,[钟鼓声后,长安城各城门坊门都得关闭,除非特殊情况,路上不许任何人马行走。] 趁着夕阳尚在,崔清等人忙回厢房吃晚餐,屋里早点了蜡烛,胡乱吃完,天色转黑,又聊了会儿天,胡儿打着一盏方形灯笼来接人,于是告辞回房。 洗漱过后,崔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眼见榻上墨香睡得正香,她索性披起放在榻边衣架上的白狐裘披风,将自己裹好,悄悄掀开帘子,走到院子里。 寺庙厢房不多,她们一行人被安排在一个院子,今日没有月光,崔清担心哪个丫头起夜看到一身白衣的自己,便朝院门走去,拔掉门栓,吱吱嘎嘎推开一扇木门,又怕走太远找不回来,索性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 一颗,两颗,三颗……崔清关掉直播,望着点点繁星,恍如一块黑布戳了无数个洞,漏出丁点光线来,没有直播间弹幕相伴,她只身一人呆在这里,孤独如黑夜般包裹她,淹没她。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她轻声哼唱两句,“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她吸了吸鼻子,靠着门框,轻声低喃,“妈妈应该,以为我死了吧。” 崔清似一个孩子般,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忍住打开直播的冲动,不停地告诉自己,“直播不可能一辈子运转,你不能一辈子依靠别人,你要学会自己生存,在这里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黑夜掩盖了她脸上的泪痕,风吹而过,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哭声。 12.竹叶饮 湛蓝天空,一行灰雁划过,院中粉白桃花怒放,衬得红柱白砖越发鲜艳,阳光透过直棂窗落在地上,印出一格一格黑影,崔巘坐于高足翘头长板书案后处理公务,突闻门外小厮报,“郎君,长安的书信。” 崔巘放下手中的笔,往外叫道,“拿进来。” 他拆开信封,仔细看了眼火漆粘着的羽毛,抽出信件,一目十行读过,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一边读着,一边敲着几案,发出啄木鸟般“笃笃笃”的声音。 半晌,他唤小厮,“叫大郎来,”又把信读了几遍,方“刺拉”“刺拉”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火盆,注视着泛黄的纸张被炙火烤热、卷边、烧焦、化为黑灰。 “父亲,”崔大郎掀帘而入,身穿藕白长衫,脚踏岐头鞋,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道,“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大兴善寺,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喝了杯蜜水,前去拜见婆母,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一碟甘菊苗,甘甜可口,越嚼越香,崔清用了一整碗饭,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十七娘视线从上往下一打量,抿唇笑道,“说姐姐聪敏文雅。”四郎回家直夸了好一堆,母亲与她俱是半信半疑,昨日收到伯父书信,今儿正好过来见识一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可算不负所托。” 崔清与林妈妈对视一眼,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拆开,纸张暖而粗糙,这几周她每天练字,面对信中繁体,勉强能猜出个大概。 [你爹的信,说叫大郎也就是你哥哥过来看你,让你听婆母的话,]弹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番,[看来暂时还没想过把你接回家。] 崔清把信递给林妈妈,拈起一块葛粉糕点咬了一口,在脑海中回答,“还好,至少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 要是他真放任十三娘不管,没有娘家支撑,崔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奶奶那边到底还是隔得远。 十七娘不善言辞,捧个杯子坐着,十三娘口语还没练熟,不好贸然搭话,一时间,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再这么无言对坐下去,她没准就要告辞了,崔清这么想着,决定大胆开口试探,和语言小组研究一番,开口道,“妹妹这么早过来,可是还有其它事?” 十七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正是,可否请姐姐屏退左右?”她也递个眼神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 崔清正好奇着,朝林妈妈道,“林妈妈,劳烦你盯着点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马上就要换院子了,正得约束下人才是。” 林妈妈意会,领着香墨胡儿退下。 见屋子已无闲人,十七娘坐近了些,道,“十三娘姐姐,四哥有话想问你。” 原来,后山那具女尸,乃是长安一位富商的女儿,唤作周五娘,前些日子去大兴善寺上香,当天晚上没有回来,连带着丫头一并失踪,周家就这一个嫡女,当即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攀上哪门亲戚,绕来绕去,竟跟同为五姓七家的王氏扯上些许关系,五姓七望联姻多年,向来同气连枝,加上崔四郎与卢氏子弟正好碰上此事,便知晓得多一些。 “既是在大兴善寺失踪,怎不在后山搜寻?”如果他们搜过那片,也轮不到崔清发现那具尸体了。 十七娘眼睛愈发明亮,她低声说,“却是周家所说,当日午后,周五娘在自家胭脂铺买过胭脂,记在账上,那胭脂铺却是在他们的住宅宣平坊内,有账本为证,是以他们便只顾着搜寻宣平坊附近。” [唐代除了东西市,坊内也可以做生意,]研究小组解释道,[从长安志的记载和地图来看,宣平坊离靖善坊相当远,大概五公里,走路要一小时。] “可曾寻得凶谋?”听到这里,崔清也好奇地问道。 十七娘摇摇头,“据说,周五娘乃一刀毙命,官府只道贼人作祟……” 崔清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贼人,”顿了一下,慢慢道,“为何不将腕上镯子拿走?那玉钏水头十足,定能当个好价钱,且一刀毙命,寻常人……。”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思考这案子,拿来练口语,能说个七七八八,不过到这里,她已不知后面的话用中古汉语该怎么说了。 十七娘连连点头,“卢家表兄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后面怎么说?”崔清问。 十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只说,寻着周五娘的丫头,便真相大白,可偌大一个长安城,岂是如此简单便能寻着的,不良人寻了数十日,皆不见那丫头的身影,许是四郎急了,竟让我来问你,看有何办法能将那丫头抓到。” “他最爱掺合这些事了,”十七娘抿着笑道,“阿娘不知说了他多少遍,只不见改,见他不曾为非作歹,只好随他去了。” 崔清又是笑又是叹,道,“四兄未免太看得起我。” 13.竹林 一名女子死于大兴善寺后山之中,此事限于大兴善寺住持的请求,没能彻底流传开来,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数十日,寺里骤然少了许多进香的女眷,或许只有抓住凶手才能慢慢回归平常的水平。 为了尽快抓住凶手,大兴善寺不惜给官府施加压力,可惜,在大唐这缺乏侦查手段的时代,出现几个善于破案的人都值得在史书上记一笔,破这一起无头无尾的案子又谈何容易。 “七郎可在家中?”不良人刘华问向卢府小厮,自从一次谋杀案件受卢绚指点迷津,他便时不时过来拜访,反正卢七郎素有才名,请教他并不可耻。 小厮指点方向,“郎君正在亭中弹琴,循着琴声过去即可。” 刘华洗耳倾听,果从竹林中传来铮铮的乐声,竹叶飒飒,鸟雀喳喳,那琴声弹的是孔仲尼所创《幽兰》曲,原该清丽悠扬,哀而不伤,然他耳边的曲音却透着股阴郁和消沉,听得人心头烦乱,恨不得将琴抢来。 卢绚乃卢氏长房嫡子,他十五岁时下考场,博学宏词科、贤良方正科、直言极谏科皆第一,又中案首,堪称惊才绝艳,只是,虽然他外表风华清萃,内里却是性情古怪,兴起时击鼓作歌,放浪形骸,兴尽后哪怕亲近之人有违于他,不必多说,当即翻脸。 即便如此,仍有名士大儒赞他性真情纯,率真洒脱,有“魏晋风流”,刘华每每听见此种言论,总忍不住在心底嗤笑。 他急匆匆穿行翠绿竹林,绕过一汪碧幽青潭,只见叠石之上,白石亭子耸立,上覆青苔藤蔓,延伸到石亭柱子上,亭内三面悬挂竹帘,简单粗陋,别有风味,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沿石头上砌出来的台阶快步走入亭中,迎面而来一股淡而冷冽的木香,里面除了卢七郎还有一人,此人他也熟悉,正是崔家四郎。 虽已进亭,刘华却不敢出言打扰,上次王氏五娘前来做客,没眼力见地扰了琴声,卢绚直接让下人把这个娇滴滴的娘子轰走,往后也不许再上门,卢绚的古怪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及至卢绚拨弹最后一根琴弦,长舒口气,侧身靠着一长方形窄长凭几上,才道,“可还有事?” “七郎,”刘华不客气地坐上古琴前的象牙簟,率先开口道,“那丫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你说,她是不是已经……”他当空一挥手。 未等卢绚回答,坐在旁边的崔暄便迫不及待地显摆道,“不太可能,你们在坊门城门皆有布置,风声颇紧,藏人容易,藏尸却难。” 此话在理,长安城人口众多,加上此案并非影响极为恶劣的大案,他最多调置一些人手布置在靖善坊与宣平坊附近,其它坊市仅能通知到,让大伙儿提高警惕,藏个小丫头容易,可若是下杀手,杀人的声音、尸体的异味、运尸的难度……加上全城警戒的不良人,除非极度自信或脑子有问题才会在这个时候杀人。 刘华讪讪一笑,看向崔暄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讶,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思考到这个可能性。 “这么说,”他迟疑道,“还得继续找?” 崔暄又是快速抢答,“可曾问过胭脂铺的掌柜伙计?他们见到的真是周五娘本人?” “是那个丫头,她声称周五娘在店铺外的马车上,”卢绚捧了杯桃花饮,脸色尤带倦意,“此案她是唯一一个知晓内情之人。” 这丫头的来历刘华查过,是周家的家生子,身世清白,从小陪伴五娘长大,家中一切正常,按理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背叛周五娘,但事实就是这样,五娘身死,她活着去胭脂铺转移大家的视线,若没有那本账本,周家人早在后山寻着了人——或尸体,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 “五娘财物皆在,凶谋非是为财,”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其人能当胸一刀毙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既然找不到这丫头,便只能另辟蹊径……” “此话何解?”刘华追问道。 崔暄得意地抢过话头,“只需调查周五娘的表兄堂兄,看他们有没有人练过刀法,此案即解。” “难得啊,崔四郎,”刘华当真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崔暄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这是寻了外援。” “哦?”刘华感兴趣道,“何人?我可识得?此人若是有意,不妨请来做个不良人。” 崔暄想起自家堂妹,憋笑道,“罢了罢了,她可不会出面。” “不止于此,”两人说得正欢,卢绚垂眉敛目,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发白,开口道,“一切与周五娘接触过的郎君,皆要一一查过。”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包括她的长辈。” 对崔清背后的退休刑警来说,这个案子相当简单,他都无需亲自出手,只提点崔清几句,她便恍然大悟。 除却情绪失控和神经病无目的杀人,谋杀动机主要有三,情、仇、财,凶手不是为财,五娘并无死敌,周家仇敌若要报复,极少以妇孺为目标,数来数去,“情”最为可能,不过这个动机涉及到周五娘的名声,许是卢七郎于心不忍,才没一开始就从此处着手。 证据就是凶手的一刀毙命,这不仅需要知晓身体的致命部位,有力气,有身手,还得靠得足够近,近到一个让周五娘毫无防备的距离,况且,五娘身边还立者个丫头,若一个陌生人寻话,也有丫头出面拦着,由此可推测,五娘应该认识凶手,甚至很熟悉,有此一条,情杀的动机便大大加强了。 当崔清将研究小组翻译出来的推测告知十七娘,她瞪大眼睛,惊叹不已,有了这个共同的小秘密,两人格外亲近起来,等林妈妈端来吃食,便看到她两坐在一起,亲密地咬着耳朵,不时发出笑声,榻上小几早被推到一旁。 午膳送来两碗芝麻蒸饭——历史小组称其为胡麻饭,饭上葵菜一并蒸熟,清香扑鼻,另上一道菘菜汤(白菜),一道煮蔓青(萝卜),一道凉拌黄瓜,一道烤茄子,可称得上丰盛,尤其那道烤茄子,让崔清尝到了久违的炭火烧烤的味道,因有客人留饭,后厨特地多加了两个菜,等吃饱喝足,十七娘告辞离去,念念不舍地叫她常通书信。 一提到书信,崔清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支支吾吾,飞快地与研究小组商量片刻,找到一个绝好的借口,“我在这府中情形你也见了,你我的书信,不知要经过几个人的手……”说到这,十七娘已携起她暖而软的手,羞愧道,“好姐姐,我竟是没想到这一层,也罢,日后我常来看你,你可别嫌烦。” 崔清应和几句,手抚着干燥的木门,恋恋不舍地送她出院门,目送她消失在拐角处。 “不知大郎能否在下葬之前赶来,”此时,她分外想念那位从未接触过的兄长,要是回到自己家里,就不用看婆母眼色了吧。 等她回转,屋内厅堂却跪着一个丫头,林妈妈说方才看她在窗下扫地,缩头缩脑,十分可疑。 [是梅香,]研究小组一眼认出。 崔清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露出一张权称清秀的脸蛋,先随便问了几个常识问题,譬如家住何处,有几口人,建立测谎基线,而后才问,“你是哪个屋子里派来的?老夫人?杨夫人?大嫂?二嫂?三嫂?” [三嫂,]测谎小组看了一眼,给出肯定的答案,详细解说道,[她上眼皮往上抬了一下。] 这个表情太过细微,崔清压根观察不到,悻悻地坐回榻上,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竹叶饮,“林妈妈,等我们搬了院子,随便寻个由处把她还给三嫂吧。” 这回,她看到梅香嘴唇张开一丝缝隙,眉头微微上扬,不到一秒,若不是她紧盯着对方,恐怕也看不出来。 “这是恐惧,还是惊讶?”崔清看不准,直播间里垂头丧气地问。 [主要看上眼睑,和嘴唇,]测谎小组倾囊相授,[恐惧上眼睑紧绷,嘴唇水平张开,惊讶嘴角是松弛的,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只需要多看多练习。] 崔清起身回屋,听见林妈妈正在厅堂训话,让翠竹盯紧院子里的下人。 “终归不是自己的人,吓唬不了多久,”她换下麻服,滚进熏暖的被窝,被子上还留着百合的甜香,看着帐顶交错的蓝底白团花纹,“没有儿子丈夫,外加婆母不喜,下人这见风使舵的功夫,真是让人担忧啊。” [所以在崔大郎回来之前,跟你叔父家打好关系,]研究小组安慰道,[让她们隔三差五过来看看,]打字到这里,陈仁突然一怔,[崔四郎该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才撺掇自个儿妹妹过来吧。] “他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调查能力才来问我的吗?”弹幕这么一说,崔清有些懵,想起崔暄那个披着贵公子皮的二货,“竟有这等巧思?” [这不重要,]陈仁强行转回话题,[重要的是,你过几日换院子,自然要清点行囊吧。] [这是了解十三娘的重要途径,千万不要错过。] 14.妆奁 这日,婆母终于定下崔清即将要换的院子,若无意外,她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恐怕都会住在那个院子里。 搬离之前,林妈妈和陪嫁丫头们先得照着单子清点嫁妆和行囊,她们虽不会写字,翠竹却是个识字的,从前她不声不响,不往崔清面前凑,果然有所依仗,单就认字一条就无可替代。 黄鹂善于交际,墨香体贴用心,胡儿温顺貌美——想来是陪过来做通房的,四个丫头皆有所长,难怪能从一众小丫头中脱颖而出。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崔氏不愧是大家族,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呛得她咳嗽几声,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等里面气味散尽,才往里看,里面全是红色木箱,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另外床、榻各两张,各式家具、摆设,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15.无题 太过……后面该接哪个形容词,崔清始终还是没能弄清楚,只见满院烛光下,二嫂三嫂对视一眼,便转过话题,闭口不言,似乎感觉做嫂嫂的不方便说小姑姑的不是,不过从二嫂一闪而过的不屑神情来看,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直到两位嫂子各回各家,丫头们清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崔清唤林妈妈回屋道,“林妈妈,你可曾打听过府里五娘和六娘?” 林妈妈面露难色,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听闻两位小娘子性情天真烂漫……” 得了,看来她这里也挖不到什么秘辛。 没过几天,照例去请安的崔清从婆母口中得知小姑们与其表兄妹即将到府的消息,还收到来自大郎的一封信,是写给婆母的,说即将到长安,届时定当拜访云云。 府里要来新人,尽管两位嫂子避如蛇蝎,但崔清还是生出期待感,毕竟随便换一个现代人在没网没电语言不通的后院呆上一个半月,也会觉得日子何其无聊,除了例行打卡请安、一日三餐、读书写字、找丫头练习测谎术以外,便再无它事可做。二嫂三嫂还能带个丫头出门探亲访友,她为夫守孝都出不了后院。 “娘子,”这日,黄鹂趁林妈妈和其它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帘外轻轻喊了一声,崔清忙将手中布满字迹的纸扔进火盆,才唤进来,“何事?” 黄鹂三步并作两步掀起帘子跨入房中,右手快速伸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王瑞家的方才找我,说是崔家十七娘找王瑞递信,让王瑞家的转交给您,以后若有回信,直接找王瑞家的递出去即可。” 一连串的“王瑞”“王瑞家的”弄得听力还没满分的崔清头晕脑胀,好在弹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王瑞家就是你陪房,上回你派王瑞去给崔家送信,估计被崔家兄妹打听到了,想要借此和你通信,这样不用走府里通报这条路。] 崔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我找了半天的借口才躲掉的啊摔!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小组们讨论片刻,拿出一个备用方案。 崔清默默瞟了一眼弹幕,轻咳几声,带着些许狼外婆的语气诱惑道,“黄鹂,你听说过写信吗?” 黄鹂:喵喵喵? 研究小组所说的备用方案,是让她写出回信,再叫不认字的丫头依葫芦画瓢,这样既能掩盖她的笔迹,又能和崔家兄妹增强联系,还能找出一个绝好的借口——为了避免书信落入他人之手,而不能用自己的笔迹来写。 当然,此种方法只能用在这里,总不能写家书还得让不识字的丫头代笔吧。 总之,黄鹂还没反应过来,崔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拆开七娘的书信,从右到左认真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飘逸,至少练了五年了,是个懂书法的,]研究小组庆幸他们想出了临时办法,[要是用你那蹩脚字给人回信,绝对一秒被拆穿。] 这能怪我吗!崔清泪流满面,我要是之前知道自己要来大唐,还写什么钢笔字啊! 信里先寒暄一番,而后说到大兴善寺后山女尸案情的最新进展,在排查过被害人身边的郎君后,不良帅暂时锁定三名犯罪嫌疑人,一为周五娘的娘家表兄孙四郎,当日在靖善坊附近的永宁坊医铺帮忙看病,期间声称午睡而独处一个时辰,一为宣平坊胭脂铺掌柜之子周富,曾当过一段时间屠夫,一为周五娘的亲兄长,在一处大宅当人护院,是日送五娘去大兴善寺,而后在靖善坊内闲逛,直呆到傍晚未见五娘,以为她先行回家,便独自归家。 除却身手与不在场证明,他们行凶动机也很充足,孙四郎曾与周五娘谈婚论嫁,然周家看不上孙家家世,周父还口出恶言,出言羞辱;周富身为掌柜之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周家报账,而与五娘熟悉起来,自然也被周母看在眼里,不准他再入府,怀恨在心犹未可知;至于其亲兄长,周家偏心女儿,周父身子不好,若是为了遗产而除掉五娘,似乎也有可能。 不良人索性将三人带到牢中严刑逼供,然而,他们没打几个板子便全数承认了——没错,他们三个都熬不过刑,争先恐后地承认周五娘是他们所杀,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当场打死似的。 然而,定案也讲究人证物证,说到人证,不良人率先想到的便是失踪的丫头,可问到三人那丫头身处何处,却无一人能答得上来,为了不受刑,他们甚至还胡编乱造,一说她连夜出城避难,一说她已死,尸体喂狗找不着了,第三个见理由都被两人说完,哭了一通,绞尽脑汁才想到说丫头被他扔乱坟岗,不知是死是活。 “皆为胡言乱语,”崔十七娘字迹清秀婉转,“兄长道是不良人早已在城门严加排查,乱坟岗处声称并无十四五岁丫头尸身,喂狗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是以,思前想后,兄长忆起姐姐识心之说,不知可有见教?” 最后,信中说崔大郎即将到达长安,崔家兄妹会多多为她说话,争取把她从建宁公府里接出来云云。 “别说识心了——这特么是什么鬼,当我有读心术?”崔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见过谁隔着一万八千里就能知道对方讲话是真是假的吗?”想起现代技术,她忙在脑海中补充道,“开视频什么的不算。” [就算开视频,影像也很容易失真,终究还是面对面更为可靠,]测谎小组当真解释了一道,也不知是听不懂调侃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所以,这封信你想怎么回?] “问题是,即便我有心帮忙,也出不去呀,”崔清为难地在直播间里说,“难道我要把测谎技巧写在信里让他们自己去测?” [别,]研究小组对此敬谢不敏,[你本来就一知半解,再去教别人,可太难为你了。] 那这就没办法了,崔清只得将此言如数写在信中,称她即便有法可帮,也无能为力,草草写完,她叫来黄鹂,让对方依葫芦画瓢照抄,谅林妈妈不会反对。 “为何不找翠竹誊写?她识字,想来更容易,”林妈妈当然同意,却有个疑问,对此,崔清掩口而笑,“女儿家的事,怎好叫丫头知晓。” 有从前描花样子的功底,黄鹂抄废了几张纸后,描画得有模有样——还好字数不多。等她抄完,崔清确认字迹都能认出来,便将自己写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火漆封好信封,递给林妈妈运作。 [有了这几个丫头,写信问题总算得到暂时解决,]弹幕弹冠相庆,[你堂妹说你哥快回来了,你们许久没见,想来应该不会问什么太深入的问题,可以稍微松口气。] 即便如此认为,崔清依然要做足准备工作,比如说——大郎在哪里读书,成绩怎么样,排在第几名,考过科举没,得了多少分,娶没娶过亲,妻子哪里人,什么时候准备要孩子,要一个还是两个…… 面对这一堆问题,崔清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七大姑八大姨所支配的恐惧,还好,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去面对。 16.狸奴 朱雀大道,车马往来,各安其位,青绿的槐树叶随风而落入两旁深沟之中,黄土道上洒过一遍水,空气中尤带灰尘,一辆马车里传来轻轻的惊叹声,“这就是长安啊。” 宽大的马车里,李五娘转头嗤笑道,“表姐,到了府里你可别这么说,怪没见识的。” 李家表姐不以为意地笑笑,照样掀开一角车帘,细细看着外面的光景。 此刻,院子里,练五禽戏的崔清听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恍如鼓点般越来越近,黄鹂喘着气出现在院门口,喊道,“娘子,两位李家娘子并两位客人已至府中,大家唤您前去见礼。” “五娘和六娘来了?”她停下猿摘式,舒了口气,墨香适时地递上帕子,崔清用干净的丝帕抹了一把汗湿了一角的额头,“何时?” “今晨杨夫人遣仆在城门口候着,方才接到了人,快马加鞭传讯而来,”黄鹂吐字清楚,清甜的声音娓娓道来,丝毫不乱。 崔清挑了挑眉,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换下被汗打湿的细麻布衣,穿上服孝的生麻布衣服,崔清带着香墨和胡儿朝主院走去。去见晚辈,带林妈妈有些不妥,便留她在院子里看家。 新搬的院子离后院主屋着实有些远,快步走也得近二十分钟,好在当她步入婆母正房厅堂时,发现杨夫人还未来,倒是三位妯娌已然到位,她找着自己的位置跪坐而下,方松了口气。 婆母未至,三名嫂嫂倒也坐得住,一人捧着个杯子一声不发,十分钟后,第二道消息报来,称两位娘子与客人已至府门。 杨夫人这才从小佛堂里转出来,一个眼神也不朝她们瞥一眼,兀自低头数佛珠,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 “难道五娘和六娘不是她亲生的?”崔清在脑海里猜测道,“不然怎么如此冷淡。” [至少有一个是亲生的吧,]历史小组拿捏不准,[庶女的表兄妹到府,怎么可能让嫂子来迎。]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建宁公,也没见过他的妾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府里的人。 和直播间的研究小组窃窃私语不久,屋外报了一声,“五娘、六娘、陈十娘到了。” 崔清正襟危坐,只听帘声掀动,五六个丫头拥簇着三个娘子进来,头一个吊着三角眼,脸上半点笑意都无,第二个脸型圆润,身量尚小,见堂上诸多人,不免露怯,第三个慈眉善目,脸宽耳长,一副佛像,似乎听说兄长猝死,俱穿一身素服。三人一进,倒头即拜,口称“母亲”、“姨母”。 “都来了,见过你三位嫂嫂,”杨夫人不喜不悲,微一颌首,若不是见过她为李玦伤心落泪的模样,崔清当真要以为她是个冷心冷面之人。 三位娘子皆来拜见,一时间,堂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崔清听力口语尚未出师,她们说话又带着福建口音——或许是住久了——猛地一听还回不过神来,只好端出笑容,频频点头。 “院子可清出来了?”没过多久,婆母问向大嫂,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便道,“你们赶路辛苦,还不快去歇歇,别总缠着嫂嫂,她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三位娘子福礼应是,自下去不提。 “五娘被我惯坏了,”杨夫人扫了一眼厅堂诸人,道,“十三娘,你出身名门,多和她走动走动,免得日后出嫁,还一副孩子性。” 得了此话的崔清只好再拜应是,婆母点点头,靠向榻上的隐囊,三人早看懂眼色,纷纷告辞回房。 “这杨夫人在打什么主意,”走出屋子,崔清才胆战心惊地在脑海里说,“我看五娘最多十二三岁吧,那话里意思是我得陪她到出嫁?她要留我在这守孝?可怕。” [她有这个意思?]她不说,历史小组还没想到这茬,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叮嘱,不过,[你这么一提,倒是有几分道理。] 不得不说,女性在琢磨语气、用词这些事情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有时一个眼神、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男人们还一脸懵比,女人早已明争暗斗好几个回合了。 [她不是不喜欢你吗?]历史小组讨论了几分钟,依然没找到答案,[嫁过来第一天就死了丈夫,为什么还要把你留在身边扎眼睛。] “呵,”眼看春光明媚,嫩绿柳枝倒映在小河河面上,被一群火红金鱼搅乱,崔清在心底冷笑一声,“所以说你们不懂女人。” 默默将这番话收入耳中的陈仁清清嗓子,对一旁待命的警卫员道,“你去打个电话,约之前我们合作过的心理学家。”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失衡的现象,”电话里,听过来龙去脉的心理学家用简单易懂的词形容道,“新婚之日,儿子死了,儿媳却安然无事,很容易将儿子的死迁怒给儿媳,加上你说这个婆婆又封建迷信,更有可能无视客观原因,将愤怒和悲伤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所以,”崔清一边走一边在直播间里解释,“她更希望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事没事找个茬,岂不美滋滋?” [最近她都没找你的麻烦啊,]历史小组半信半疑。 “那一定是她没空!”崔清笃定地回答,“五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她自己没时间,就让女儿过来找我的错。”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研究小组开始翻阅被害妄想症的相关征兆、引发原因以及治疗方案。 正走着,崔清突然停下步伐,身形紧绷地盯着前面草丛,墨香和胡儿也跟着停下脚步,向前张望。 陈仁一眼看到屏幕里草丛边泥土上印着的两朵梅花印。 “喵~”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只白皮黑爪猫咪优雅地挤出一丛草,抬起圆滚滚的小脸,朝屏幕软软地叫了一声。 弓形虫病、猫藓、猫狂犬病、猫抓病、十二指肠虫、沙门氏菌、莱姆病…… 未接种过疫苗的古代猫咪爪子里到底有多少种病菌? 崔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17.席镇 “雪团!雪团!” 就在崔清如临大敌地和猫咪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远远传来焦急的少女声音,她试探性地退后一步,那只猫歪着脑袋,又软软地“喵~”了一声,阳光穿过青草落在它白软如云的皮毛上,斑斑点点,恍如一只花猫咪。 墨香杵在原地,一双眼睛好像黏着猫毛,目不转睛。听见人声,她回过神来,就想往前抱起猫咪,好还给那个找猫的丫头,被崔清一声唤住了,“我们在这看着它,你去叫那丫鬟过来。” 墨香只好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唤着“雪团”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个面生的丫头过来,这个梳着双螺髻的丫头一见地上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猫,登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进怀里。 “多谢这位娘子相助,”她再三答谢,脱口而出道,“若是把雪奴弄丢了,娘子非打死我不可。” 猫主子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一爪抓开她的衣襟,白皙的胸口露出四五条红线般的划痕。 “你家娘子是?”胡儿眼尖,登时往后斜了身体,下意识地问道。 丫头踌蹰不语,福了一礼竟掉头一溜烟跑走,消失在一颗粗大的槐树后,金色阳光落在深绿色的槐叶里,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墨香还痴痴地望着雪团消失的方向,耷拉着肩膀,跟上娘子的步伐。 这个路上的小插曲崔清完全没放在心上,顶多告诫一番院子里的林妈妈和丫头们,让她们以后躲着点走,不要被猫抓伤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自从那次意外碰到雪团,此后她再在府中行走,却再也没见过那一团雪白的猫咪。 崔清心底也有些遗憾,即便不能上手摸,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啊。 有杨夫人的嘱咐,五娘六娘第二日便过来小院里拜访,崔清自是“热情”招待,她从中窥出两位娘子的性情,终于明白两位嫂子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无论看到什么物件,六娘总要上手碰一碰,喜欢的,更是不告自取,年纪小一点的六娘扭成股糖般撒娇,五娘则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们这一套操作下来,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次,她们碰到的是崔清。 “嫂嫂,小鹿真可爱,”刚一进屋,还未说话,六娘眼尖手快地拿起榻上白瓷席镇,因天气渐热,林妈妈把榻上缎褥换成容易卷边的竹席,便找出一对烧成小鹿形状的瓷镇放在席边,六娘若不说,崔清还未注意。 这对白瓷小鹿肚里圆滚,高昂着头,两对角肉乎乎的,憨态可掬,表面光滑如玉,沉甸甸的坠手,端详片刻后,六娘炫宝似的举到五娘脸前,“是吧姐姐。” “瞧你眼皮子浅的,”五娘闲闲地瞟了一眼,“两个瓷器也能把你收买了,嫂嫂,这鹿镇价值几何?不妨卖予六娘,免得她日日跑来闹。” 若是其他嫂嫂,早堆起笑说哪能要钱,送与小姑玩,可六娘扭来扭去,崔清却似看不见般,兀自坐在一边捧着杯子喝水,这睁眼瞎的功夫,还是第一次见,当下如棋逢对手般,升起熊熊战意。 “难怪两位嫂嫂避如蛇蝎,”崔清在直播间里吐槽道,“这两孩子要是在现代,绝对会被挂上论坛贴吧红一把的吧。” [emmmmmm…]陈仁一时无言。 见她不接话,六娘竟自然地把这对鹿镇笼进怀里,甜笑道,“多谢嫂嫂赏。” 直播间里的众人叹为观止。 吃一垫长一智,崔清当下吩咐丫头们道,“把帐角的香囊收了,桌上桃花取出来,长颈花瓶搁进箱子里,书房锁好……”丫头们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只十个呼吸间,除了搬不动的大件桌、榻、床等家具,连青釉狮形烛台和上头的细白蜡烛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光秃秃的。 六娘的笑僵在圆脸上,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防贼呢? 当下,崔清喝了口水,正想把手上邢窑细白瓷杯搁在桌上,眼睛朝六娘身上一转,当即递给香墨拿出去洗,这一套姿势表情浮夸做作,香墨抖动肩膀,险些笑出声来,忙接了杯子退出房里,和黄鹂掩口笑成一团。 只是林妈妈依然忧心忡忡,担心和小姑闹得太大,捅到婆母那去,到时候怪罪的会是克死丈夫的寡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不用想都知道。 然而崔清不以为意,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六娘要去告状,又能如何说起,最多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即便如此,能让她两人少来纠缠,崔清也觉划算。 此番过后,六娘再来拜访,她都嘱咐丫头们把该收的东西收起来,见来她这里贪不到小便宜,六娘渐渐少来,五娘倒时不时过来坐坐,她虽然说话刻薄,一副中二病晚期的模样,但难得性子直爽,说一不二,相处起来不费工夫,崔清乐得拿她锻炼听力和口语。 “嫂嫂也不要怪罪六娘了,”这日,慢慢熟悉起来的两人一人拿个小马扎,靠在院子槐树底下歇凉,不知看到什么触动了五娘的心肠,她突然叹口气道,“她姨娘卧病在床,父亲起初还去看望,可惜久病不愈,慢慢地就不去了,下人见风使舵,六娘一个孩子,哪里压制得住,手上积攒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不想方设法找补,养成这么一副性子,也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教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听了六娘的事,虽然崔清小小地同情了一分钟,但一码归一码,下次六娘来做客,她照样得把东西全收进箱笼里。 “对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你可有养狸奴?” 五娘嗤笑一声,“嫂嫂也见了雪团?娘亲从小教我,此等畜生最是冷心冷肺,养不熟的,极易被人利用,若不是它皮毛雪白,唯四足乌黑,乃是稀少的品种,不少贵人喜欢,陈十娘断然不会养它。” 崔清默然不语。 过了数日,她照例一个人躲在书房,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黄鹂高昂欢快的声音,“娘子!娘子!大郎进京了!” 崔清的手一顿,一滴墨从笔头滑下,滴落在纸上,氤氲一小团,模糊了她方才辛辛苦苦写好的字。 “总算来了,”如同按动一个按钮一般,研究所里闲得发霉的专家学者们纷纷伸个懒腰,左右转动脖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而崔清不喜反愁,她望着外面如瀑布般轰鸣的瓢泼大雨,眉头紧皱,“那么大的雨声,他若是来了,你们能听得清他说话吗?” 18.折柳 外面的雨声如洪水般轰鸣咆哮,照彻天际的白色电光不时闪过,紧接以惊天动地的霹雳声响,明明是白天,窗外却如暮色般昏暗,披着油衣戴上草笠的黄鹂从雨中快步跑进游廊,林妈妈忙叫她,“黄鹂,赶紧把油衣和斗笠脱下来挂在檐下,千万别带进屋子里,你来换身衣服,免得着了风寒。” 墨香早在东厢房用小火炉熬了一锅姜汤,满房一股浓浓的姜味,给崔清并林妈妈小丫头们倒一碗驱寒,黄鹂换回干燥的素衣,解开长发,用帕子绞着,翠竹收好书房的书,忙过来帮忙。 天色越来越暗,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现代被病痛折腾得翻来翻去早没力气哭的自己,回到唐朝居然变成了传说中的“小哭包”,不过,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至少在大郎面前——还是有用的。 “妹妹,”方才镇静如山的崔大郎一见自己妹妹直掉眼泪,顿时脑补了一系列“被人虐待小可怜”的故事,慌得不成样子,“妹妹,你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他在崔清身边转来转去,一着急,竟也红了眼眶。 看到他一洗之前“伟岸”的样子,急得差点掉泪,崔清反而有点想笑,虽然是哥哥,但论年龄,不过才是未到十八的小孩子。 见她止住眼泪,大郎松了口气,袖口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突然袖子被轻轻一扯,妹妹递来一块方帕,腼腆地一笑,许是方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睛如水洗般,好似星辉揉碎了,落在她眼底,眼睛一眨,便如星光明暗闪烁。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双眼睛后面,横穿数千年时光,连着一整个星球。 “妹妹,你的眼睛真好看,”崔大郎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声,正想把帕子递回去,手一顿,塞回自己怀里。 接下来,崔大郎照例问过身体饮食,林妈妈一旁答了,崔清转而关心起他路上是否安全,前几日瓢泼大雨,可有淋湿,好在有直播间参谋,加上自己苦练口语,皆顺利回答下来,有的词咬字生硬,崔大郎当她入乡随俗,并不在意。 说了一轮话,时辰不早,大郎不好在此用饭,临走前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差点忘了,十七娘听我说要来,叫我带封信给你。” 林妈妈接过信收好,大郎深深看了崔清一眼,低声快速地道,“放心吧,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的。” 崔清眼睛一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娘在此一生,尽交与兄长了。” 崔大郎肩上一沉,郑重地点点头,他揭开帘子走出屋子,朝院里丫头说了几句,足音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崔清拭干脸上泪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粉盒,递给林妈妈道,“我万万不能这副模样出去,林妈妈,还请你帮我掩过。” 林妈妈点头,从白瓷盒里沾取些许香粉,点在崔清眼下,轻轻化开,除了眼睛微红,看不出来哭过。 虽说杨夫人定然知道自己和崔大郎抱头而泣,不过毕竟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能不碍眼还是不要碍眼了。 待两人出门,门外丫头道婆母已去小佛堂,崔清让她们代为问好,便踏上回院之路。 “林妈妈,信,”方一进屋,崔清伸出右手,接过林妈妈捂在怀里尤带体温的信,撕开细读,研究小组凑近屏幕,落在信纸上。 [结案了?!]陈仁有些诧异,又觉情理之中,这案子拖得太久,有三人招认,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先拿来顶锅再说。 信上写称不良人在掌柜之子周富家中搜出一把带血的刀,又有一和尚称当天于后山见到周富,人证物证俱在,即刻定案,因预谋杀人,按律当斩。 自家儿子杀了东家的女儿,周富收监后,周掌柜辞去掌柜一职,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好好的一个家四分五裂,若周富并未杀人,未免太惨了。 “兄长唏嘘不已,一度消沉,卢七郎道已知真凶为何人,苦于凶手身份敏感,且无证据,他与刑部侍郎交好,可请暂缓死刑,然找不着周五娘那丫头,始终没有人证……可巧大郎前来,我待向他和盘托出,以大郎为由请姐姐出府一探,若姐姐同意,请派王瑞来我府中送一根柳枝,妹崔十七娘留。” 崔清读到这里,轻轻一叹。 “十七娘未免太高看我了吧,”她端端正正地折好信件,“元芳们,你们怎么看?” [只要能出府,一切好说,]陈仁满口答应。 崔清托着下巴,想着研究小组为何一心希望她出府——最近这几天说得格外多,她原以为研究小组是想早点看看大唐,可这频率,不得不让她暗自起疑。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崔清把信扔进火盆,火舌舔舐,泛黄的纸页化为黑灰,起身唤道,“林妈妈,你等会儿叫黄鹂去找王瑞家的,让她男人折一根柳条去崔府。” “娘子?可是谁要远行?”林妈妈奇怪地问。 崔清哑然一笑,自言自语般道,“可不是嘛,若不赶紧些,那远行之人可回不来了。” 19.东市 这日,崔十七娘携一根柳枝踏入崔四郎的院子,一个黄衫绿裙丫头迎上,道,“娘子来得不巧,四郎往后园去了。” “他又没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皱,“这都几日了,你们也不劝劝他。” 丫头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哪能劝得住。” “也罢,”十七娘素手抚过鲜嫩细长的柳叶,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滴,“午膳给我,我去寻他。” 崔府虽小,五脏俱全,后园挖渠成沟,聚水成池,点缀苍翠草木,鲜妍花丛,另有生趣,四郎心烦意乱之时,就喜欢往青池里扔石头打水漂,也不知从哪学的,十七娘一路寻过去,果然在池边寻到四郎和他小厮。 “四兄,”十七娘未至先道,“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崔四郎坐在池边,也不管衣角浸入水中,往后一瞥,兴致阑珊,“什么?” 池边奇石嶙峋,叠成两层,缝隙里杂草飘飘,十七娘绣鞋下不去脚,只能站在青石台阶上,轻声把她信中请托说了一遍,四郎听罢眉头揪成一团,怒道,“你怎么能!……十三娘她在府中处境本就不好,你还撺掇她出门,你到底有没有当她是姊妹!” 这话着实重了,十七娘登时包了两眼泪,却也梗着不哭,把食盒往地上一放,道,“自周富判斩之后,四兄就未曾好好进过食,十七虽小,却也知为家人分忧,更何况,大郎初来长安,正是人生地不熟,便请十三娘过府一探又如何?” “你,唉……”崔四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我好生想想。” 送走了王瑞家的,崔清照常在府中练字,只是这一回她练的不是字帖,而是此案的线索与嫌疑人。 [单凭十七娘一面之词,很难做出判断,]退休刑警用词谨慎,[尤其在没有科学手段进行检测的时代,很难取证调查。] “但是,凶手的手段也会更粗糙吧,”崔清揣摩道,“毕竟没多少人识字,杀人嘛,大部分都是新手上路。” 她提笔写下周五娘三个字,后面添加杀人时间、地点、手法、凶器等她已知的信息,而后是三名嫌疑人,以及他们的杀人动机和不在场证明。 整个案子大概就是这样。 [有一点值得注意,]历史小组提出,[虽说唐朝算是中国古代比较开放的朝代,不过,如果自家女儿和别人有私情,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所以我们怀疑,即便周家知道周五娘的幽会对象,也不会在她死后说出来,正相反……] “他们反而更要守口如瓶,”崔清思忖道,“反正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有怀疑的对象,直接买凶弄死,没必要弄得满城风雨。”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历史小组语气中透着虚弱,[但是,你说的倒也没错。] “如若周富是清白的,他们也能看着不管吗?”崔清想到这一点。 [或许在他们看来,]历史小组猜道,[奴仆这种生物,大概根本算不上人吧。] emmmm,这个猜测很让人窒息了。 她沾取砚台中的墨汁,随手涂画几笔,团成一团,丢进火盆,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带来一阵阵热意。 午后,崔清逛完园子回来,听林妈妈通报道,“娘子,五娘方才来过。” “哦?可有要事?”她翻阅一本字帖,漫不经心地道。 林妈妈低声说,“五娘和六娘想要招待从前熟悉的小娘子们,想请你帮忙说几句话。” 崔清如梦初醒,忆起李玦的死,算算到今日,也快两个月了,他下葬之日就在下周五,这个紧要关头,想必婆母不会同意。 “已经快两个月了啊,”她手伸到太阳底下,阳光给她镀了层金,“时间过得真快。”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慌。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得不说,人果然是适应力极强的生物,没电没网的两个月,崔清竟也慢慢适应下来,她逐渐学会说当地的语言,学着察言观色,就连书法——她从前练过半年硬笔,有点底子——也在道上了。 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她会不会也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彻底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 “娘子?娘子?”林妈妈见她发呆,担忧地唤了两声。 崔清回过神来,颔首道,“我知道了。” 不管两个小姑想招待什么人,她身为一个……寡妇,都不能在婆母面前为她们说话。 次日,崔大郎递帖子上门,言道前日淋了雨,小病一场,请崔清过府探病。前日大郎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有病在身。婆母会信吗? 事实上,不管信不信,既然大郎都这么说了,杨夫人只能放人,当然,等崔清到府门口准备上马车时,婆母的心腹丫头翡翠正静静候着。 哪怕回娘家,也得带上一个夫家的丫头,崔清算是明白了。 这是她第二次出府,上次出门正值早晨六七时,这回她吃过午饭才离开,一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她掀开一角窗帘,眼前仿佛一张栩栩如生的水墨古画,从泛黄的纸面浮出,大笔一挥,添上五颜六色的色彩,宽敞的黄土道上,两旁土坊墙之间,行人穿着白衫澜袍,头戴黑色幞头或干脆包块巾子,偶尔看到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胡服的女人,顶着白脸红妆朝她一笑,这古怪的妆容,崔清竟觉好看得紧。 马车驶过一处拐角,耳边人声大作,叫卖声潮水般涌来,崔清仿佛回到从前的大卖场,那嘈杂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东市?”马车沿着市场外围而绕,除了黄土灰尘的沉闷气息,她还闻到胡饼在火上烤软散发出的小麦香、旧时奶奶用的香喷喷的脂粉气、马车吱吱呀呀经过留下马粪的骚臭味、胡人的古怪口音,女子的娇嗔……。 说矫情一点,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活着的感觉。 这边坊墙较矮,一眼能望见青瓦白墙红门窗的小房子,整整齐齐排在街道两边,远远望去,一层又一层宽大的屋檐,还有栋佛塔孤零零地鹤立鸡群,青烟升起。 “真美好啊,”崔清突然觉得,好像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件不可接受的事。 马车七拐八拐,直到颠得她有些反胃,才停在一栋府门门口,说是府门,其实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四合院,院门开在右侧,两门房守着,林妈妈去跟他交涉几句,便示意崔清跟上。 绕过影壁,沿着游廊一路向前,行数百步,见一院门,一个黄衫绿裙丫头正候在门边,对领路的门房说了些话,便浅笑着道,“娘子辛苦,十七娘早备好客房,不知哪位姐姐随我去客房放置行李?” 林妈妈瞥了眼翡翠,道,”翡翠,黄鹂,你俩去吧。” 两人应了声是,黄衫丫头领着她两走了,其他人继续跟在门房身后朝里走。 待到后花园,门房领着她们走到一间水榭门前,朝守门的小厮道了句,“十三娘到了。”小厮尚未说话,打开的两扇直棂窗后,崔四郎听到动静,风一般地卷出来,“十三妹妹。” “姐姐,你总算到了,”十七娘从崔四郎肩后垫脚伸出个脑袋,“快请进。” “不知大郎他……”林妈妈迟疑道。 十七笑道,“大郎偶感风寒,正卧病不起,我两去探病,被赶出来了,林妈妈放心,大郎没有大碍,这会儿正睡着呢。”她语速极快,好像视频拨了二倍速般,背得极为流利,测谎小组频频摇头,这一听就是个不会说谎的。 林妈妈却不知那么多,她心下稍安,便任着崔清进水榭与两兄妹叙旧。 “十三妹妹,此案你是否有头绪?”还未坐定,崔四郎便急急问道,被十七娘打了一下手背。 崔清瞄了眼弹幕,沉吟道,“四郎能否安排我与周富见上一面,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此事简单,”崔四郎毫不犹豫地应下,“我跟表哥说过,早有安排,只是,要等到晚上。” “晚上也行,”崔清咨询过测谎小组,才道,“但光线一定要充足,另外……”她看着弹幕飘过的,[要是能看到尸体,没准获得更多线索。] [还是别了,]正对比屏幕截图和历史材料紧急分析的历史小组百忙之中抽空发一条,[测谎还好说,天赋异禀嘛,验尸这种东西,连崔清都被吓病了一场,古代人怎么接受得了。] [好吧,]退休刑警只好打消这个想法,[那就先看看周富是不是无辜的。] “对了,”此话提醒了崔清,她问道,“十七娘,你在信中说卢表哥有怀疑的凶谋,是谁?” 20.鲁班锁 “等等,先别说,”刚问出口,崔清随即反悔道,“这会影响我的判断。” 十七娘一口气差点没憋在嗓子眼里。 聊完案子,三人约定今晚亥时也就是九点左右在十七娘院子门口见,一般这个时辰,大家都睡熟了。大郎那边暂且瞒着,他装病只因十七娘说崔清在婆家呆得不愉快,想请她过来散散心。 林妈妈陪着崔清去见过大郎,她这才知道继母出身荥阳郑氏,去年在荥阳成婚,那时十三娘在博陵备嫁,便没去成。而父亲和大哥之所以缺席十三娘的婚礼,是因为继母怀胎九月,即将生产。事实上,大郎前来长安之前,继母郑氏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算算日子,快该满月了。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想了许久,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瞥了眼弹幕道,“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弟弟出生,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心里直犯嘀咕,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饶是他都如鲠在喉,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又和父亲长谈一夜,成婚当日大醉而归,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连父亲另娶这个消息都不知道的崔清,猛然面对一箩筐意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果然还是我们太亏待她了,大郎不由得深刻反省自己,阿娘去世时,十三娘未满五岁,自那以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了往来通信,述职回京见过几次,便再没有任何交集,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就跟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差不多吧,一个陌生人娶妻生子,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大郎更是内疚,他突然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旧木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崔清伸头去看,“这是?” 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虽好奇,却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坐在月牙凳上,歪着脑袋,眼睛直往里钻。 大郎从中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好像许多长条木头互相嵌在一起的奇怪物件,历史小组一看登时说出来历,[孔明锁!又叫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玩具。] 崔清恍然大悟,大致明白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了。 大郎接着取出一面带手柄的小手鼓,两个胖泥人,彩绘有些细微的裂纹,两只红黄相间布老虎,两三根簪子,七八个泥塑的玩偶,其中一个还穿着精致的小裙子。 “妹妹,这些都给你,”大郎不舍地摩挲着胖泥人,却依然坚定地推向崔清,笑道,“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问阿耶妹妹在哪里,每次阿耶都说,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我把喜欢的玩具都攒下来,想着能和你一起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阿兄,”崔清差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吓得大郎赶忙站起来,手足无策,“妹妹,你别哭啊,你放心,阿兄一定把你接回家,以后都不需要再哭了。” 崔清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内疚。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等着的妹妹,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 [别钻牛角尖,]陈仁敏感地觉察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成为十三娘又不是你能选择的,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怪罪自己。] 他摸着下巴,叫警卫员再去申请建个心理小组。 收拾好心情,崔清抱着小箱子回到十七娘的院子,林妈妈想接手帮忙,她却固执地不让,亲自把箱子放在柜子上,端详片刻,道,“收起来吧。” 夜幕降临,她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黄鹂吹熄蜡烛,白银月光如水般透过直棂窗的缝隙落在地上,崔清盯着紫绡帐顶,看着弹幕一项一项飘过。 [先找人要周富的资料,然后先提几个正常的问题建立基准线,]测谎小组如数家珍,[限于对方用过刑的缘故,他可能会强忍疼痛,和其它表情混在一起较难识别,这时候得特别注意身体语言。] “嗯,”崔清在脑海中应了一声。 [时间到,]陈仁看着表道,[可以出去了。] 崔清深吸口气,从床上坐起,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穿鞋,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榻上,黄鹂翻了个身,吓得她立刻屏住呼吸,见再无动静,才拿起衣架上的衣服,轻手轻脚掀开门上竹帘。 院门口早点着两盏灯笼,橙红烛光在夜里格外鲜艳,她披上衣服,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热气,崔四郎和车夫一起坐在车沿,车上十七娘掀开车帘,朝她招了招手,小声喊道,“十三娘,快来。” 崔四郎扶了她一下,崔清钻进马车,满怀期待和好奇地和十七娘挤成一团。 马车顺着不算宽敞的平路驶出崔府,细小的蚊虫绕着车前灯笼飞来飞去,及至坊墙,坊门紧闭,崔四郎下车敲了敲旁边的小屋,便有人打着哈欠带把钥匙为他们打开坊门。 夜深人静,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听到风吹树叶飒飒的声音,夜里寒凉,十七娘吃力地从马车后半部搬出一块小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偶尔听到金吾卫骑马巡逻的“哒哒”声,却也一言不发放他们过去。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车夫勒住缰绳,四郎中气十足地道,“我们到了,下来吧。” 卢七郎立在车边,宽宽的屋檐一排烛火下,他看见一位身披洁白毛毡的娘子,狼狈地“逃”出马车。 21.地牢 由于周富乃是死刑重犯,他被关押在大理寺狱的地牢里,地牢的门很窄,弯着腰才能通过,崔清跟在十三娘身后,好在前面崔暄举着灯笼,橘光勉强能看到路况,通道两边石块又潮又硬,她不小心踉跄一下,手背擦到粗糙的石块上,脱了层油皮。 卢绚在后头看着,以为她定要哭起来,却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如平常一般,若不是刚才那幕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还真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 崔清越发小心看路,要说不疼是假的,不过在这个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没疼到走不了,何必说出来让他人挂心,徒费时间。 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里面挖了一间石室,火把挂在壁上熊熊燃烧,让她忍不住担心地牢里的空气够不够用。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这扇木门,卢七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崔清接过,翻来覆去地打量,拍了拍灰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卢绚随手丢在原地,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骤然迎来一阵喧哗,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还哐哐哐哐跺着脚,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虽然外表又脏又旧,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仿佛有了盾牌一般,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站在一旁的十七娘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火炉里烤一样,不由得退后几步,袖子扇了扇风,卢七郎立在一边,气定神闲,倒不像身在火中,反而好似身披月光,庭院里吹着凉风。 崔清早把毛毡解开,让崔暄帮忙拿着,轻声和他嘀咕几句,崔暄抱着毛毡,脸露异色,两道眉毛揪成一团,眼睛里满是不解。 “快去吧,”崔清推他,算过锁链的距离,找条马扎坐在周富对面。 崔暄清清嗓子,又觉抱着毛毡的自己委实太不威严,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十七娘,把手上毯子往卢七郎怀里一塞,朗声道,“周富,抬起头来,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 十七娘扑哧一笑,忙掩住自己的口,崔暄瞪了她一眼,面色着实有些气恼。 周富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老老实实答道,“小的姓周,名富。” 接着,崔暄又连接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另一边,测谎小组也借助仪器分析周富的脸上表情和身体语言。崔清尽职尽责地端详着他,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到测谎基准线建立,崔暄才步入正题,他咽了口水,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周富,你可有杀害周家五娘?”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了太多遍,他也回答了太多遍,刚入门的崔清压根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倒是弹幕很快得出结论,[他犹豫了一下,上眼皮下垂,嘴角下滑,这表示他很悲伤。] “我……没有,”他艰难地道,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好像在无声地迎接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鞭打。 [他没说谎,]测谎小组道。 崔暄瞥了眼崔清,继续问,“周五娘去大兴善寺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那日,”周富的眼睛往左下方看,“我在铺子里帮忙,还记得那天来了一对夫妇……不对,先来了两位穿胡服的娘子,买走了数十份胭脂,说要拿去发给丫头们,后来,我去铺子后院淘花瓣,午后,听父亲说周五娘要走了一份口脂,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口脂这等小物件,随手拿去即可,何必要记在账上呢。”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 [说的是实话,]测谎小组紧急分析,[眼睛向下看,说明他在回忆,一只手掩着脸,是羞愧的表情。]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崔暄最后问道。 周富背往后靠,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 [他在隐瞒!] “你在说谎!”这身体语言再明显不过,崔清一时脱口而出,她顶着三双眼睛,坚持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周富双手摩挲,依然不改口。 尽管崔四郎依然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帮腔道,“周掌柜已领着家人出城了,无人威胁你,你若知道任何内情,大可以说出来。” 在他说到“出城”之时,周富眉头猛一上扬,挤作一团,双眼瞪大,嘴唇紧张,[他在害怕,]弹幕第一时间指出。 “他在怕什么?”崔清百思不得其解,打量一眼闭口不言的周富,“周掌柜不是已经远走他乡了吗?他在怕什么?” [除非…… “除非……” 22.毛毡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崔清盯着周富问。 “害怕?”崔四郎学着她死死盯着周富,“怎么看出来的?” 弹幕及时送上注音,崔清慢慢道,“你不怕的话,可以去触碰他的手指。”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直接让他拿出手来,碰了一下,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不等四郎问,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受到惊吓后,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以备随时逃跑,当然,科学原理不用说了,他们听不懂。 “四兄,”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这我倒是不清楚,”十七娘摸摸下巴道,“看他平日穿着,确实青色、白色较多,对了,我从未见过他穿黑衫。”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十七娘倦了,靠着车厢,脑袋一点一点,崔清理着脑袋里散乱的线索,周富、周家、周掌柜、周五娘、周五娘的丫头……对了!周五娘的丫头! 崔清立时直起身子,朝车门外低声喊道,“四兄,四兄!” 她不想吵醒十七娘,声音格外轻,不知崔暄是睡着了还是门板太厚没听到,马车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车窗外骑马的卢绚咳了一声,崔清马上掀开车帘,轻喊道,“卢表兄。” 卢绚懒洋洋地勒一下缰绳,放慢速度,“嗯?”了一声,宛如大提琴拨了声弦。 “我想去一趟周富家,”崔清声音又急又轻。 卢绚看了眼月亮,摇摇头,“已近子时,该回去睡了。” [他从刚才到现在打了至少三个哈欠,情绪焦虑失控,]中医小组不得不出马,[从截图里我们注意到他眼下微黑,这是睡眠不足,血管持续紧张,血流量长时间增加而引起的。] “这就是说……” [他失眠!]医生笃定道,[而且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睡觉只是个借口?”崔清心有所悟,。 [或许他的确想回去睡觉,]老中医早已学会不轻易否定病人,[睡得着睡不着,就不一定了。] 这倒是,崔清从前因药物原因失眠的时候,也希望能躺在床上而不是到处乱晃——权当做心理安慰,躺一躺,没准就睡着了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周富家吗?”崔清叹了口气,试探性地引诱道。 卢绚连连摇头,可能摇头的幅度太大了,他停下来后有点懵,几绺发丝从玉冠中滑落,垂在颊边。 崔清忍不住想笑。 笑完她又是一叹,只好弯腰在晃动的马车内行至车门边,大力敲了敲车门,“哐哐哐”几声,成功把睡迷糊的十七娘惊醒,马车慢慢停下来,崔暄揉揉眼睛,拉开车门,皮卡皮卡地眨了眨眼睛,“十三娘?怎么了?”他看一眼月亮,“我们过会儿就能到了。” 崔清顺着望了眼月亮,但始终没弄懂他们是怎么分辨时间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想顺路去周富家看看。” “去周富家?”崔暄困惑地道,“去那里干什么?他家应该没人了。” 十七娘抱着崔清披在她身上的毛毯,凑过来听。 崔清不得不参考弹幕的注音提示道,“周在听说周掌柜出城之后,十分惊恐,我怀疑周掌柜同样知道案件内情,已经被凶手控制住了,然而,如果连不良人都打听不到凶手的消息,他们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对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崔暄果然比卢绚容易搞定,轻而易举顺着崔清的梯子滑下来。 “四兄,十三娘,你们还记得,周五娘的丫头,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吗?”崔清微笑道。 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恍然大悟,“周掌柜的胭脂铺!” 23.茅屋 崔暄是个急性子,一听周富家可能藏有线索,立时叫车夫拐弯,卢绚嗓音犹带倦意,“急什么?他家在那又不会跑。” “可是十三娘明日便要回府,”崔暄忙道,“表兄你困就回去睡吧。” “这是哪儿的话,”卢绚眉尾一挑,“既是我把你们带回来,自然要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他横了一眼崔清,“也罢,我陪你们走一遭吧。” 两人都这么说,车夫一拉缰绳,马匹滴溜溜转个弯,朝周富的家驶去。夜深人静,马蹄哒哒哒和车轮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在街上回响。 大理寺狱位于长安城西北开远门附近的义宁坊,而他们所要前往的宣平坊却在东南延兴门旁边,足有数十公里,好在街上无人,一路策马而行,半个时辰后,他们总算进了宣平坊。 周富家坐落在坊街巷子里,院墙石块分明,仿佛一推即倒,隐约可见黄砖垒起三间屋子,覆以茅草,月光照下来,一片清冷,还没走到跟前,卢绚便拉紧缰绳,“有人盯着我们。” “不是你的人吗?”崔暄把马车挂着的灯笼转了半圈,一个浓墨重笔的“崔”字显现在其上。 卢七郎抚额道,“我是有叫下人来看着,不过,至少两个方向有人。” “周富失踪,你没来寻过吗?”崔清听到外面的声音,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问。 卢绚不想理她。 要不是她那一句话,自己早在床上——也许——睡着了。 “哦,我知道了,”崔清既而自问自答般道,“你是想守株待兔对不对?可是,你守在这里,也不进去看看?万一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此屋仍为周掌柜所有,”卢绚没好声气地回答,“擅闯民宅非君子所为。” 崔清眼风往他身上一扫,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毕竟,不管是大晚上带着两个娘子满大街跑,还是轻而易举从大理寺狱里提审人犯,都显示他是一个不怎么循规蹈矩的人。 而这样的人,居然会恪守不闯民宅的规矩。人类,果然是复杂的生物,不能一言以概之。 “那我们现在,算擅闯民宅吗?”两人下马车,十七娘突然弱弱地问了一声。 崔暄笑道,“之前不知道周掌柜出事,自然不能闯入,现在既然知道周五娘的丫头藏身之处线索在此,我们乃是为了解救周富而来,当然可以进了!” 他轻轻敲了敲院子木门,无人出声。 面对一人高的院墙,崔清退后一步——凭她这柔弱的身体,绝对爬不过去。 卢绚叹了口气,取下发冠,抽出簪子,长发披散开来,他走上前去,把弄院门的锁,只听“咔哒”一声,锁头“啪”地落在地上。 崔暄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吱吱呀呀,崔清取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借助微弱的烛光照亮。卢绚如法炮制,将三间屋子木门的锁头全数打开,在三人崇拜的目光下,他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十七娘在院门外打量左邻右舍,确认无人惊醒,才胆战心惊走进去,卢绚却没再进,他倚靠粗糙的院墙,双臂环抱,望着天边,那月亮朦朦胧胧,像水里的倒影。 崔清提着灯笼率先走向中间那间大茅屋,轻声问了句,“有人吗?”确认无人在家才走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踩在木头地板上,靠灯笼烛光找到青铜烛台上两三根短短的蜡烛,一一点燃,室内亮堂起来,其他两人也步入屋内,四处察看,恨不得挖地三尺,寻到丫头藏匿的痕迹。 [先找垃圾桶和茅厕!一个人隐藏得再好,总要吃喝拉撒。]研究小组出谋划策,[不同的人拉的大便不一样。] “这是一条有味道的弹幕,”崔清在心底吐槽,拿起一根点燃的蜡烛往屋外寻去,恰好瞥见院墙边的黑影,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卢绚。 “他怎么不进来?”崔清心存疑惑,“难道……他怕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出现,特地在门口守着?” 她不再想原因,走向历史小组指明的西南方向,据说茅房一般就在这个方位。还未走近,一阵风过,一股难言的臭味散发开来,崔清捂着鼻子,顶风而行。 “看到了吗?”茅房里,两块木板搭着,其下便是坑,为了让屏幕外的研究小组看清楚,她特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然而一条弹幕划过,[太暗了,麻烦蹲下来。] 崔清差点没当场飙泪,只见黄黄黑黑之间,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蛆虫来回穿梭。 [从其色泽、腐烂程度来看,]不知道研究小组队伍里加入了什么样的人才,总之他们就着截图侃侃而谈,[左上角你看到没有,呈……] “不要告诉我这些细节!”崔清飞一般离开茅房,忍不住拍打身上的衣物,似乎想把那臭味拍走,当然,这是徒劳的。 [在这个茅房拉屎的有三个人,]研究小组如她所愿,[然而,还有一个人,她的大便是聚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崔清破罐子破摔,“她是先拉在马桶里,再倒进茅厕里?” [很有可能。]陈仁不敢再刺激她的情绪,十分简短地肯定了她的推测,[而且,里面最迟的,据我们推测,也有三天了。] “谢谢你们了,”崔清有气无力地道。 她正在院子里平复心情,两人的脚步声传来,十七娘好奇地问,“十三娘,你杵在这里干嘛?” “我……”她还没想好理由,便看十七娘眉头微皱,在崔暄耳边说了几句,崔暄摇摇头,又哒哒哒哒跑去问源自外边的卢绚,而后抓着个白色锦缎香囊塞进她手里。 一般香囊都会绣些花花草草,取个好兆头,但崔清手上这个只有锦缎本身的缠枝暗纹,针脚也不算细密。 “多谢十七娘,”崔清吸吸鼻子,嗅到一股相似的安神香气息,心有所悟,朝院门外望去,正好看到卢绚转开头。 “谢卢表兄吧,借他的东西可不容易,”十七娘笑道,“到家前,记得还给人家。” “找到线索没有?”崔暄举着灯笼回到正题,“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发现。” 两人一致地看向崔清,眼里满是希望的小星星。 24.平棊 “周掌柜是什么时候出城的?”崔清不答反问。 崔暄数了数指头,“好像是前两日。” 卢绚和周家的人在外头守着,若有人出入定会被发现,所以,要么周五娘的丫头和周掌柜一起出城被抓走——可能性极小,毕竟抓到了丫头,就不用再守着了,要么,她趁乱逃走,要么,她还在里面藏着。 三间茅屋,那丫头到底藏在哪呢? 崔清手上的蜡烛快烧到手上,她一口吹熄,瞥向崔暄手上的灯笼,“我再进去看看。” 他们这一番耽搁,已近凌晨两点,研究小组们都在打哈欠、泡浓茶,专家学者们大多上了年纪,身体经不起折腾,陈仁早让年老的回去睡觉,年轻点的排班守着。 “这里头会不会有地窖什么的?”茅屋的布置很简单,坐南朝北的大屋正中间是厅堂,供奉关公像,厅堂左侧为居室,右侧堆积一些杂物,东茅屋为卧室,估计供周富住的,西茅屋是厨房——把厨房和茅房放在一起,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可能!”跟在后面的崔暄迫不及待地道,“地板、墙壁,我都敲过了,没有中空的声音。”十七娘频频点头,很是赞同。 她细细转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床榻、椅子、绣了一半的绣样、厨房里开着盖子的黑陶罐……如原样般摆放,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去邻居家借东西,马上回来。 “那她到底藏在哪里,”烛光实在太过微弱,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退休的老刑警精神抖擞地分析着方才截屏的图片,一张一张彩打出来,仔细揣摩,其他没睡着的人都过来帮忙,突然,他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露出思索的神色。 “你们来看看,”他叫道,“关二爷的身上,是不是有灰?” “他们出门两天了,这茅屋那么破,”一个小年轻不置可否,“落点灰没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老刑警直起腰来训道,“关二爷可是财神爷,凡是家里经商的,定要请尊关公像回去,现在人们不信这些,但是在古代,敢让关公身上落灰?还想不想赚钱了!哪怕整间房子都漏雨,关公像也决不能有事!” 这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其他人只有垂头听教的份。 “关公像?”崔清举起灯笼,凑近去看,这尊关公像大概她胳膊肘那么高,铜铸的,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仔细一看,其上的确蒙着一层薄灰。 她又点着蜡烛去看地上的灰,似乎只限于厅堂关公像这一小块,木板上的其它地方的灰尘都没有那么厚,有手去摸,搓搓手指才能发现。 崔清抬头向上看,蜡烛光范围太小,仅能勉强看到其上的轮廓,原以为会看到房梁,没曾想眼中所见却是一小格一小格的木质天花板。 [这是平棊,以前的天花板,]历史小组道,[古代人晚上睡觉,一睁眼看到主梁次梁在眼前横着,一大堆木材阴森森对着人,很害怕,装修的时候就安个天花板,有的用板子覆盖,有的用纸糊,看来周掌柜赚了不少钱,虽然买不了长安的房,却能改善一下居住环境。] “我记得,后面好像有架梯子?”崔清转头问崔暄。 三人去主屋屋后,把竹梯抬进房,斜靠在墙上,研究小组测过窗户和灰尘的距离、天花板到地上的高度,以及崔清反馈的——把头发吹起来——的风速,结合天气的变化,计算出灰尘从天花板落下的位置,就在关公像顶上左上方的角落。 崔暄自告奋勇地爬着竹梯向上,两个娘子两边帮扶,以免这吱呀作响的竹梯倒下来,一片昏暗中,他敲敲打打天花板,灰尘从上方缝隙里滑落,直落到她们头发上,仿佛下了场雪。 “这里是松动的,”崔暄大喜过望,他摸到一处,用力一推,灰尘簌簌往下落,灯笼烛光照过一块块小木格,陷进一块黑洞。 崔暄不顾自己上好的袍子,两臂向上撑,如一只毛毛虫般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爬进那块黑暗里。 “要不要蜡烛?”十七娘清脆地喊道。 “不用,我摸到人了!”崔暄的声音穿过天花板传出来,又叫道,“去叫表兄来……算了,指望他来接还不如我自己背下来。” 没过多久,满身灰的他背着个昏迷的、同样满身是灰的女孩出现在天花板的方块洞里,他喘着粗气,嘿哟嘿哟地顺着梯子滑下来,十七娘接过这个灰头土脸的丫头……唔,有股尿味。 崔清攥着香囊,默默退开一步,不是她有洁癖,实在是因为方才的阴影还没消退。 找到了丫头,崔暄迫不及待地宣布打道回府,他笑容满面,整个人好像biubiu发光的小太阳,看来,挽救一条——甚至两条生命,对他来说,都是件极了不起的事。 崔清松了口气。 周五娘的尸身是她叫破的,无形之中多了几分责任,见丫头已被寻到,案件有望告破,她脸上也挂上了浅淡的微笑。 “她还好吧?”崔清站在一旁问。 “还活着,”十七娘笑道,“嘴唇干裂,有几日未进水食了,要好生调养一番。”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从这里到崔府至少半个时辰,那时候得到凌晨三四点——凌晨四点,长安城钟鼓齐鸣,崔清担心黄鹂被吵醒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和墨香不同,她睡得浅,容易惊醒。 三人抬着丫头,一溜烟跑出周富家,眼见卢绚竟然坐靠在院墙边打盹,白衫黑发,黄土墙银月光,犹如一幅妙手天成的画卷。 “糟了,”崔暄低声叫道,“他睡着了。” 见崔清面露不解,十七娘轻声解释道,“卢七郎最讨厌别人叫醒他,已经为此换了三个丫头,四个小厮,断交两个好友。” “那现在怎么办?”长期睡不着的人被人叫醒的心情,她能体会一二。 三人面面相觑。 而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卢绚感受到他们的怨念,他撑着脑袋的右手慢慢往右边滑,眼看就要撞到院墙,他猛地惊醒过来,一脸懵比,还打了个小哈欠。 25.凶手 崔清近凌晨四时才回到崔府,当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整座长安城的钟鼓喧天。她依稀听见榻上黄鹂翻身,衣物窸窸窣窣,随即在百合的香气中睡过去。 “娘子?娘子?”睡梦中听到林妈妈唤她,她嘟囔几句,便悄无声息。 待她醒来,已是日头高照,林妈妈道是十七娘早候在侧,她洗漱过后,穿上麻衣,打开直播,步入厅堂。十七娘正捧着个杯子,见她立刻笑盈盈地迎上来,“十三娘。” “怎么了?”崔清挽着她的手,携至榻边,两人坐下,十七娘瞥了眼守在一边的黄鹂,对方适时退下,才轻声道,“昨夜,大理寺连夜审问那丫头,你猜,凶手为何人?” “我虽不知凶谋是谁,却知其人定与周家有所瓜葛。”经过一段时间的口语练习,崔清也能慢悠悠地接上几句。 十七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万万想不到,杀死周娘子的凶谋,竟是……” [什么?凶手居然是他?]连研究小组都被震惊了,[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崔清也没想过,杀死周五娘之人,并非三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一个。 “卢表兄本就觉得那把凶器出现的时机不对,”十七娘道,“周五娘竟与那名声称在后山遇见周富的僧人有私情,难怪,周家如此紧张。” 没错,从那丫头的供词来看,周五娘一次去大兴善寺上香,便与一个和尚看对了眼,此后每次借口去寺里祈福求平安,都是暗地里会情人,然而,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随着周五娘年纪渐长,周家要为她安排亲事。据丫头所说,五娘约好与那僧人谈谈,她在数十步外打掩护,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看见五娘倒下,僧人手持血染的匕首,抱住周五娘的尸身。 “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说谎?”崔清和研究小组窃窃私语,“别忘了,宣平坊的周掌柜那,有账本为证,她怎么出现在宣平坊的?我原以为有人要挟她,但如果是和尚,那未免太过显眼了吧,而且,动机是什么呢?大兴善寺距离宣平坊半个时辰呢,一个和尚消失那么久,不会有人怀疑吗?” [的确,]退休老刑警沉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本案的疑点,除非,加上一个可能……] “他有帮凶!”崔清眼睛一亮。 [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丫头,]老刑警琢磨道,[如果是她的话,未免太有心思了。]她本可以去报官,让人抓捕那个和尚,却自己藏起来,还藏在被怀疑是凶手的周富家里,其心甚重。 崔清慢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周五娘与僧人在后山争执,被杀,丫头或许与僧人相熟,自愿去周掌柜家买胭脂,留下物证,引导官府推测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官府满城搜查丫头的时候,她报信给周家,让周家不得不隐瞒真相,催促官府早日结案。 而她担心被周家灭口,上门躲进周富家里,假意声称周家抓捕她是为了隐瞒真相,许是周富果真暗恋周五娘——丫头必定知道这一点——不忍其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许是周富受到周家压力,为保护自己一家人,自愿投死,只要他一死,此案了结,丫头自然可以寻找新的东主。 可惜,却被多管闲事的崔暄一行人找了出来,她不得已,只得把僧人卖了。 若她的推测是真的,这个丫头于犯罪这条路,可以说非常有天赋了。 “……但是卢表兄说,”十七娘仍在继续,“此案还有蹊跷,想把那僧人拘过来审审。可惜这案实在审了太久,大理寺直接上了大刑,没审多久,便死于狱中。”她叹了口气 “那个丫头呢?”崔清关切地问。 “四兄见她可怜,本想等案子结束后领回来,打发些小事给她做,”十七娘道,“可卢表兄极力阻止,说这丫头死了个主家,不知其品行如何,不如就还给周家,也算物归原主。” 卢七郎这顿操作简直天秀啊!崔清由衷感叹。 不管周五娘怎么死的,肯定和那丫头脱不了关系,周家得了她,必定让对方生不如死,还真是“物归原主”。 “此案虽了,”十七娘眉头轻蹙,“四兄却道,想去做个不良人。” 唐朝时期的“不良人”,乃是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崔暄有崔峻这个左司员外郎的父亲,居然想去当个小小的官差?叔父会把他的腿打断吧。 两人笑说几句崔暄的奇思妙想,便去看大郎,四个同龄人用了餐午膳,崔清便踏上回府之路。 “十三娘,”临走时,免不了淌几滴泪,大郎再三打包票,“你等我,一定会接你出来的。” 老实说,崔清都有些厌倦了他的保证,这两天在崔府和大郎面谈,陪他回首过去,展望未来,问起他要怎么接自己回去,也就说些“写信,报与父亲知道”,再问他怎么写,被拒绝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崔清维持着“软妹”的形象,不好多话,内心失望难以言表。 这个哥哥,看起来很靠谱,但是……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起崔暄和卢绚,若她哥哥是卢绚,想必成功率会高很多。 不过,既然是白捡来的哥哥,也不好嫌弃太多,就当是个摆设,赏心悦目吧,她自我安慰,露出软软的笑,轻声道,“我等哥哥接我回家。” 一路驶回建宁公府,崔清先去拜见婆婆,照例没见着人,她便带着林妈妈和丫头们回院子。 午休过后没多久,二嫂上门了,一开□□出个重磅消息,“你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婆母已经准了五娘六娘的请求,明日在家里请她们相熟的姐妹设个小宴,你要不要去?” “我守寡之人,”崔清这话说得挺溜,“怎好去参加小娘子的宴会。” “是这个理,我听说你无事喜欢逛后花园,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冲撞了小娘子。”二嫂行事干净利落,说完事放下杯子告辞,崔清忙道,“墨香,替我送四娘回院。” 墨香应了一声,跟上去。 “也不知这两日五娘六娘如何撒娇撒痴才得了应允,”林妈妈摇头说,一边的胡儿笑道,“林妈妈有所不知,五娘的小姐妹请了位贵客,故而看在贵客的面上,杨夫人不得不应下。” “哦?可知这位贵人是谁?”崔清来了兴趣。 胡儿摇头,林妈妈不在意地说,“左不过是李唐宗室,与咱们无关。” “妈妈说得是。”胡儿点头应是。 这日晚上,崔清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沉睡,半睡半醒之间,她耳边突然“滴”了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 直播绝不可能在她无意识的时候打开,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您好,”一个弱弱的电子音慢腾腾响起,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碳基生命。” 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这些日子,承蒙关照:)] 26.顿首 “娘子?”翌日,林妈妈见崔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崔清回过神来,随口找了个理由,“许是刚回来,一时不太习惯。” 林妈妈深以为然,她点头叹道,“婆家毕竟没有娘家好。” 然而,崔清想的却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直播”系统,据说它是所谓的虚拟生命体。这让回忆起她曾经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提到过一种名叫“歌者文明”的外星族群,它们以数据体为主体,建立全新的社会体系,那是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明。 它的族群经历过一场战争,许多族人都失散了,它也在战斗中陷入沉眠,落于地球,被研究所找到,成为自己脑海中的“直播间”,而为了尽快恢复,寻回族人,它需要被观测——也就是观众。 “但是,我现在和研究所是合作关系,”对于它所说的,依附后世直播平台,寻找一大批观众的建议,崔清不得不提出异议,“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可能会被直接封杀。” “他们封杀不了我,”这位系统不以为意,不过它也妥协道,“你说得有道理,如果能寻求官方合作效果更好,可惜,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即,它又继续陷入沉睡。 崔清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一片片嫩绿竹叶,林妈妈见状,走出房门,叫院子里丫头们的说话声音轻些,别扰了娘子的心事。 午休过后,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直播。 [发生什么事了吗?]崔清一上午都不在线,陈仁心里有些担心,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总会提前告知,不像今天,一声不吭。 “出事了!娘子!”她正要扯个谎回答,便听黄鹂清脆而着急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她喘着粗气,一把掀开厅堂的帘子,见到林妈妈匆匆行礼,“林妈妈,娘子,表娘子养的猫惊了贵客,六娘说要把那猫和养猫的丫头打死赔罪,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刚从一桩杀人案脱身,面对后院这档子事,崔清兴致阑珊,“可曾报与,”她瞥一眼弹幕,“窦大娘子知道?”窦大娘子是她大嫂,婆母天天吃斋拜佛,府内上上下下都归她管。 “已去报了,”黄鹂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可五娘说,大娘子院子离得远,远水不救近火,想请娘子前去镇场子。” 这倒是,崔清这小院子离后花园也就数百步,慢走五六分钟即到,大嫂住得离婆母近,一来一回,可不得十来二十分钟,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罢了罢了,且跟我过去一探,”她满不情愿地从书案后站起,点了墨香、黄鹂,林妈妈在院子里看着,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崔清依然穿那一身粗麻布做的孝服,趿拉着双麻鞋,熟门熟路顺青石甬道朝后花园走,还未绕过回廊,便听几个娘子的叽叽喳喳声随风传来。 几日不见,后花园的花开了,粉红的桃花压满枝头,衬着清池间白墙红柱的三层小楼,白玉般的栏杆一路延伸,并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绿水之中。 崔清带丫头顺着栏杆往里走,只见四五名穿红着绿的娘子后靠白石栏杆,显出两个素衣娘子,正在争执些什么,五娘的丫头一眼认出她来,忙一福礼,高声问好,“见过十三娘。” 此声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声音,一致地转头过来,姿态各异地屈膝福礼,唯独中间戴金饰那位略一点头,满头叮叮当当,神态甚是倨傲。 “见过各位娘子,”崔清回了一礼,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姑娘们放现代不过初高中的年纪,她们的争吵,犹如过家家般,实在难以提起兴趣,可是既然来了,自然要问清楚,“可是五娘六娘招待不周?五娘,出什么事了?” 她先找上自己相熟的妹纸。 五娘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有些面熟、慈眉善目的女孩,“方才我们观花赏景,陈十娘的猫骤然跳出,惊了县主。” 中间头戴金饰的娘子眉头微一上扬,眼皮收紧,显然受惊不小。 “十娘已叫养猫丫头跪在那儿谢罪,”五娘指了指数十步外跪着的丫鬟,“但那狸奴,不知该如何处置。” “雪团惊了县主,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陈十娘长得像寺庙里拜的如来佛,却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把它送回去。” “送回哪?建宁吗?”六娘笑道,“专程送一只畜生回建宁,未免太过奢侈了吧,这畜生野性未去,留在府里也是个祸根。”虽然没有直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 为一只猫在这里吵来吵去,崔清丝毫提不起兴趣,她微微一笑,便道,“何不问问县主的意见?依我看,不妨就将雪团送予县主,不知十娘能否割爱?” “这是雪团的福气,敢不从命?”陈十娘顺梯而下,点头答应。 为首的县主脸色沉下来,却也没否决,此事便这么定了。 等事情解决,大嫂方匆匆带着丫头过来,崔清默默回院子,深藏功与名。 然而,她没想到,只这一句话,让她摊上了大麻烦。 没过几日,婆母传讯而至,当她赶至厅堂之中,诸位娘子、嫂嫂皆如临大敌,陈十娘跪在中间,泣不成声,五娘看向崔清,露出沉甸甸的担忧。 “十三娘,”杨夫人面色有如黑云压城,暴喝道,“我自认未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来害我们一家!” 崔清赶忙跪下,“不知大家所言何事?” 大嫂瞅了眼婆母的神色,轻声细道,“昨日,宜春县主夭亡,她臂上,满是狸奴爪痕。” 崔清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弹幕。 而此时屏幕外的陈仁,正在无菌室内戴上手套,检查一封泛黄的宣纸,他沉声问,“碳十四的检测结果是真的?果真是唐朝的纸?” “是,”另一名戴口罩的白大褂点头道,“昨天,有个快递寄到崔清母亲的地址,发件人一栏没填,我们觉得不对,截下信件,”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发现内容不对,马上转实验室做碳十四,反复检查多次,一确认就通报给您。” 这封信的字迹与研究小组指导崔清的书法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成熟,隐隐有自己的风格,一看就练了很多年,让陈仁惊疑不定的,正是信封上书写的“母亲亲启”。 他深吸口气,看向结尾的落款,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跃然纸上。 “不孝女,崔清,顿首。” 27.衣角 “那狸奴, ”堂上, 婆母攥紧了拳头问道,“是你做主,送给县主的,对否?” 崔清低头不吭声, 这话没法反驳,她以为受到惊吓的县主收到猫后会送人或者略施惩戒, 没想到对方竟然把猫留了下来, 还在尸体上留了爪印。 “敢问母亲, ”五娘抿唇,犹豫地问,“县主之死,可有蹊跷?” “废话!”杨夫人重重拍在小几案上, 怒气沉沉, “若无事,我又何必找你们来!” [这下麻烦大了,是真的麻烦大了,]历史小组的话里透着股忐忑,[唐代历史上,称号叫宜春的只有一个——李隆基之女,史书上记载,蚤薨。] 崔清心里一惊, “我记得, 亲王之女才叫县主吧?” [那几乎可以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点, 在唐玄宗即位之前,]历史小组如数家珍,[完蛋,710年中宗死于韦后和安乐公主之手,同年唐隆政变,712年李旦让位,713年先天政变,而我们还一直以为你的时间点在开元之后。] 崔清的脸色跟着弹幕慢慢变白。 而另一边,还在琢磨信件的陈仁收到这个消息,更是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把信放回去。 历史是真的会影响到现在,从这封信里即可知晓,问题是,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里,他们要想保全崔清的同时,还不能改变历史,谈何容易。 “我收到消息了,”周筝一身军装,出现在无菌室门口,她手持一张红头文件,贴在玻璃门上,“上头的最新命令,停止一切指导行为,撤出所有研究小组,这里暂时由我接管。” “现在崔清卷入了宜春县主的案件里,”陈仁抱着一丝希望道,“如果我们不管,她可能会死的。” “那正好,”周筝露出一个温柔可亲,却透着森寒的笑容,“万一她不小心把李隆基给杀了,蝴蝶效应之下,我们还会存在吗?国家的安全,她负担不起,您,也负担不起。” “陈所长,抱歉,我们要对您监视一段时间。”她命令身边的警卫员,“带走。” [听着,我们这里出现一场变故,]眼看一群带枪警卫小跑进入研究所,周筝出现在队伍最后,邀请专家学者们参加一场研究会,年轻的医生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双手在键盘上运指如飞,[陈仁所长不见了,研究小组被赶出去,接下来,]他一咬下唇,打字道,[你可能要靠自己了。] 崔清:??? “最新命令,”警卫们朝他的办公室走来 [我会努力帮你,]医生飞快发出去最后一条弹幕—— “请停止你们手上的一切行为。” [我叫陆帆玄。]他举起双手。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崔清的心仿佛骤然缺了一角,空空落落。 “大家,”她一字一句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用,最要紧的,是找到县主的死因,不知大家可有消息?” 此话在理,杨夫人斜瞪了她一眼,缓缓道来。 雪团玉雪可爱,县主虽被它吓一跳,却不是滥杀之人,特地去把陈十娘的养猫丫头要去,今晨受歧王李隆范——李隆基之弟——妻子生辰邀请赴宴,也把新得的雪团带上,宴中略有不适,于房中小憩,守着的丫头一时内急,回来便看见县主倒在血泊之中。 参加宴席之人非富即贵,且人数众多,你一言我一语难以排查,幸好建宁公府娘子需守孝,禁宴席,故而没去,避过嫌疑。 “然而,却在县主臂上发现雪团的爪印,”杨夫人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你们可知此事如何严重?” “大家不必担忧太过,崔清低声道,“若寻不着凶谋,仅凭一只猫的爪印,就想往郡公府上推,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她却知道,被一个未来皇帝记在小本本上的下场,绝对不会好。 “你等会随我去亲王府谢罪,还有你,”杨夫人点着崔清和跪着的陈十娘,而五娘却道,“上次县主是受我之邀前来,阿娘您看……” 杨夫人没好声气地瞪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在府中反省。” 崔清应是,回屋换衣,因婆母有言,无论如何不能穿孝服去扎李隆基的眼,她于是换上浅白衫衣,下搭月白麻裙,不必上妆,粗粗一看,和她在现代的装束相差无几。 不知道研究小组那边出了什么事,崔清忍不住去想骤然一空的弹幕,一口气吞了杯白水,才把心浮气躁强行压下。 短时间内,还得靠自己,崔清细细分析这场变故带来的后果,如今怨天尤人已无济于事,还会耽误自己思考的时间。 若此事不能解决,唐玄宗那边肯定会迁怒于她,也不必有所动作,只需向杨夫人暗示几句,她这一生就算搭进去了,毕竟,婆母强留她守寡,家人还能硬抢不成? 不仅要解决,崔清把手指头扭得跟麻花似的,而且最好由她做出一定贡献,若将来的唐玄宗承了她的情,等他上位,回家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又谈何容易,她对长安这块一无所知,且为女子,守孝期间,连后山女尸案都不得不大费周章,何况此案复杂,即便有退休老刑警从前不时吐露的经验,加上前世各种信息的轰炸,她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来。 “娘子?”林妈妈道,“该走了,以免杨夫人久等。” 崔清应了一声,深吸口气,带个墨香,踏上前往王府之路。 王府中,人声嘈杂,岐王反应迅速,找个由头留下府内宾客,暗地里请不良人前来调查,正当他头痛于不知该如何向兄长解释之际,门外报建宁郡公携女眷亲至。 岐王不明所以,府里闹出这事,其他人躲都来不及,还有凑上来的? “请进来!”岐王喊道,他身为当今皇帝亲子,不必起身相迎,不过看在对方长辈的份上,还是略一抬身体,意思意思。 建宁郡公带着她的夫人及两位娘子,一进门就告罪,又是掩面又是悲叹,岐王好不容易才问清楚,侄女尸体上的猫爪印,竟是他家送的猫抓的。当下哂笑,“在你们眼中,我就是此种随意迁怒之人?” 这可难说,就算你宽宏大量,也难免临淄王李隆基不会。 “不知王爷可曾找到那养猫的丫头?”杨夫人出言相问。 歧王摇头,“后院的事,我甚少管,不妨去问我家夫人。” 建宁郡公点点头,提议让杨夫人带着两位娘子去后院问问情况,同为女眷,说话更方便一些。歧王一口答应,若不给这个机会,不知道他们得担心到什么时候。 “记住我说过的话,”建宁郡公送她们出门后肃然叮嘱,朝杨夫人略一点头,便去前院寻人说话。 崔清这是第一次见到郡公府的男主人,他五十多岁左右,眉毛、人中的胡须和下巴腮边大胡子皆一大把,毛发浓密,说话声音洪亮,从出郡公府到歧王府,压根没正眼看过自己和陈十娘,好像她两是个摆设似的。 他来之前,事先嘱咐过三人,只需要打听雪团和养猫丫头的踪迹,问明白她们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其它都不要管不要问,以免惹祸上身。 歧王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比起郡公府的小花园,这里的后花园占了足足三分之一的地方,西边卧着一湾大湖,湖中间水榭,以堤相连,湖以南乃是一小土丘,种植竹林松柏,往东遇一大院,院后搭一戏台,女眷们正在回廊下看戏,笑意浓浓,其乐融融,仿佛谁都不知道刚出了件大事。 崔清一眼望见叔母卢氏,和乖乖待在她身边的十七娘,杨夫人瞥了她一眼,自去找相熟之人叙旧,崔清一身素服,放在红红绿绿的人堆里分外显眼,十七娘很快注意到她,和卢氏说了一声,提着裙子快步走来。 “十三娘,你也来了?”十七娘眼神往陈十娘身上一过,“这位是?” 崔清为两人稍作介绍,拉着她走到一边问,“你可听说了宜春县主的事?” 十七娘迅速地扫了一圈四周,见没有旁人,才拉着她往土丘上走,丘上种了一大片竹林,一条白石小路曲曲折折往上延伸,陈十娘和三个丫鬟不好走得太近,远远地缀在后面。 “这事,问我就对了,”十七娘挽着崔清的手,轻声说,“实话告诉你,宜春县主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十七娘本和小姐妹卢八娘沿池边折柳弄花,言笑晏晏,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一个满手是血的丫头摔出池边院门,一边叫一边爬着出去,她一好奇,便从院门往里一望。 “我只看到一行血脚印,从东厢房一直延伸到院门那丫头的脚下,”十七娘站得累了,索性蹲在石头路上,崔清也跟着她一起蹲下,听她说来,“我一看,就知道坏了,一定出事了,一边让卢八娘帮忙抓住那丫头问个清楚,一边朝屋子里走。”她的手紧紧攥住崔清的衣角,几乎要把这一角麻料抓破。 十七娘推开屋门,眼见一个血衣人坐倒在床边,仰面朝天,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朝她瞪来,十七娘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跑出院门,和卢八娘直接去告诉各自的娘亲,卢氏眉头一皱,抓着她看戏,不准她再回去。 “你可曾见她尸体上有猫爪的痕迹?”虽不抱希望,崔清还是问道。 十七娘一手抚胸,“我吓都吓死了,哪还敢看?不过,她的衣衫凌乱,隐有撕痕,倒是真的。” 衣衫凌乱?有撕裂的痕迹?崔清忙把飞到天边的思绪拽回来,开始正经地考虑雪团在其中的作用。 “十娘,”崔清唤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表小姐,“你可熟悉那养猫的丫头?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陈十娘笼着袖子,点头道,“她叫雪奴,长得平平无奇,不过,她左耳耳垂有颗黑痣。” 崔清一愣,想起前些日子撞见猫咪的时候,似乎有个丫头一直在唤雪团,难不成,就是她? “先去把她找到吧,”崔清道,“或者找到那只猫。” 十七娘跃跃欲试,“我去叫卢八娘过来,多个人找,更容易找到。” 卢八娘和十七娘差不多的年纪,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两人嘻嘻哈哈,不时滚做一团,到了崔清跟前,才收敛起来,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见过十三娘,”她福礼道,一鞠一躬彰显大家风范,“我听十七娘说过了,方才我问过小姐妹,倒有个娘子说,依稀记得宜春县主来时,跟着个穿石青色衫子,花青裙子的抱猫丫头,有这一条,要好找得多。” “多谢八娘,”崔清温婉一笑,“带上丫头,随便走走找找即可,别叫凶谋给盯上了。” 八娘十七娘携手而去,陈十娘在原地踌躇,崔清索性带她一起,往土丘而去,一路顺着西方池边寻,慢慢走到十七娘所说的,宜春县主身亡之处。 院子外边两个穿制服的郎君守着,崔清没敢穿身孝服去他们眼前晃,不过,她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掩口打了个哈欠。 是卢七郎。 崔清掉头就走——孝期见外男可不是好玩的。陈十娘却似看住了般,迟迟不挪开脚步。 卢七郎似乎觉察到视线,脚步暂缓,远远投来一瞥,缓缓笑了。 他不苟言笑时总觉深山青潭,清澈如许而深不可测,难以接近,但当他露出笑容,却恍如漫山遍野的花,在金黄的阳光下肆意开放。 等他转头走出去老远,陈十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十娘?”崔清不得不催促道,“我们该走了,等等!那是什么?”她往旁边扫了一眼,不禁瞪大眼睛。 她看到自己百寻不见的雪团,浑身脏兮兮地躲在竹林间,见她看来转身就跑,落下一块墨绿色的衣角。 28.石青 崔清忙赶上去, 雪团一溜烟消失在竹林间,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绿色衣角,摸上去有些糙,感觉是她常穿的麻衣布料,断口粗糙, 不像被利器撕下来的。 她还记得之前卢八娘说过的,那个抱着猫的丫头雪奴, 正是穿着一条花青色裙子。 她心底浮现一种不妙的预感。 “十三娘?”陈十娘轻轻在她背后问道, “怎么了?” 崔清下意识把衣料塞进自己的宽腰带里, 方回头说道,“方才我好像看到雪团往这边走了,”她指了指猫咪跑掉的方向。 “那我们去找找吧,”陈十娘往那方向张望了一眼, 道。 两人带着两个丫头, 往竹林里边翻边走,而另一边,卢七郎远远望见崔十三娘的身影,沉思片刻,招呼着身边的不良人过去,“刘华,你跟上那个穿素衣的娘子。” “怎么?她是你心上人?”刘华调笑道,“为何不自己去?” 卢绚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因为你身材瘦弱, 面容平常, 容易隐藏,不像我……”他适时停下话头,唇角微翘。 刘华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戳瞎。 这么一个好吃懒做毒舌刻薄的男人,为什么小娘子们都看不到呢!还说他不拘小节,有什么鬼魏晋风范,我呸! 竹林虽大,但竹子又细又长,昨日下过一场小雨,隐约能从枯黄竹叶覆盖的黄泥地里查看到猫咪足迹,顺着若隐若现的梅花印一直往里走,依稀听见水流潺潺的声音。 崔清展目望去,只见竹林尽头,一角衣衫从一座石头假山后显露出来,雪团正立在假山之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崔清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雪团?!”陈十娘惊讶地叫道,欲要向前,被崔清喊住,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到那座假山之后。 一个穿着蓝黑色衫子,下着墨绿裙子的小姑娘仰天躺在地上,脸朝左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模样,发髻凌乱,黑发散了一地。 “雪奴?雪奴?”崔清小声地唤了几声,见对方一动不动,不禁咬住下唇。 这下糟糕了。 “雪奴?”陈十娘正要上前,却被崔清喝道,“先不要过来,等我先看看。” 她细细端详着现场,雪奴的鞋子后跟满是泥土,现场没有血迹,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拿起对方冰凉的手,确认对方已经死亡。 崔清仔细查看附近鞋子的印记,两条拖痕掩盖了鞋印,但依然留下一枚清楚的鞋印——看来古代人犯罪,还不知道掩饰自己遗留下来的线索。 她捡起一根细长的竹子,把这个鞋印圈起来,用手比对自己的脚,可以确认,大概在36到38码之间,至于它属于男的还是女的,从没做过鞋的崔清压根分不清楚。 等会儿叫墨香过来认认,她这么想着,先去查看尸体的情况,有上次那个上吊丫头的死状在先,这次她熟练地把尸体翻过来,检查耳垂,果然有颗抹不掉的黑痣,确认死者身份是雪奴无疑,手触了一下对方的脸和眼睛,感觉触感略僵,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一小时了。 尸身上没有血迹,口鼻一圈红痕,手指指甲里有皮屑,看来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可惜不在现代,不然从指缝里提出DNA,从数据库里两相对比就能找到凶手。 还有尸斑,一般出现在尸体接触地面的位置,雪奴平躺在地,那她的背部应该能发现暗红色的云雾状斑痕,反正这个时代检测不了指纹,崔清直接把她背后的衫子掀开,然而并无发现。 “娘子?” 尽管她动作很快,但还是引起了墨香的注意,崔清“嗯”了一声,把雪奴还原之前的姿势,踩着自己的脚印回到三人之中,装作一副受惊的模样,“有个丫头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她正要叫墨香去认鞋印,突然听到竹叶被挤开的声音,陈十娘忍不住尖叫一声,朝她靠近几步,崔清嗅到对方身上香甜的苏合香,透着股古怪的气味。 那洗洗簌簌的动静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瘦弱的男子从一丛竹子里钻出来,作揖道,“见过两位娘子,在下不良人,刘华。”他听到一句“没有呼吸”,顾不得卢绚的嘱托,赶紧现身。 “原来是刘郎君,”陈十娘接过话头,迫不及待地朝他走去,“你快来看看,那丫头……”她指向假山背后露出一角的衣裙。 刘华略一拱手,视线不露痕迹地从崔清身上扫过,一边在心底琢磨,这娘子脸盘小,娇滴滴的,身姿瘦如弱柳扶风,一看就不好生养,难不成,卢七郎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然而,当他看到躺在地上,面如纸金的雪奴,一把将之前的小心思丢开,一个箭步上前去,手指放在对方鼻下。 果然,没有呼吸。 刘华站起身来,眉头紧皱,一日之内连发两桩凶案,还是在歧王府中,这让他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的斗争越发白热化,歧王是临淄王的弟弟,也是他最坚定的盟友,宜春县主死于歧王府中,若不尽快给个交代,很有可能会引起二人嫌隙,到时候,裹夹在其中的不良人们会是何等下场,刘华简直不敢想。 他在边上踱来踱去,看得崔清心里万分焦急,那疑似凶手的脚印就搁在尸体边上,万一他一步踏错,毁了证据……可是,她和陈十娘的关系不是特别好,要是出言提醒,孝期与外男说话被一状告到婆母堂上,那她纵有千方百计,也难免落人口实。 “墨香,”情急之下,她装作在和丫头说话的样子,眼睛不时往刘华身上一瞟,“郎君与娘子的脚印,是否有所不同啊?” “这是当然,”墨香不明所以,却也懵懵懂懂地跟上节奏,“娘子多穿凤头、翘头鞋,郎君喜穿靴……” 一边踱来踱去的刘华被这么一提醒,猛地一停,抬脚就往自己鞋底瞅,一双眼睛犹如探照灯似的扫向地面,恨不得趴在地上看脚印,倏地,他瞧见一个被圈起来的鞋印,与他自己的脚印完全不同。 刘华瞪大眼睛,如获至宝般凑近去仔细打量,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好几个残缺的足迹,他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事不关己的素衣娘子。 难不成,是这位娘子故意提醒于他? “刘郎君,雪奴她?”陈十娘不得不问道,天色渐晚,她担心婆母不见两人身影,到时候错上加错,更不好说。 “她死了,”刘华道,“尸身已凉,想来有一段时间了。” 陈十娘大惊失色,攥住丫头的手腕,牙齿“得得”打颤,“她死了?她怎么能死呢!她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十三娘……这……”她眼眶一红,险些没吓出泪来。 原来素衣娘子排行十三,刘华又偷偷瞄了崔清一眼。 比起雪奴的死因,陈十娘更关心的是该怎么向婆母交代,毕竟,县主臂上有雪团的爪印,看管雪团的雪奴又死了,这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是不是雪奴把县主杀死后,再自杀。 那么,作为雪团和雪奴的前主人,恐怕妥妥的要遭殃。 想到这,陈十娘不觉抱住双臂,心下发冷,她原本只想在长安找个好姻缘,做梦都没想到会卷入杀人事件。 “不知雪奴是怎么死的?”崔清仿佛自言自语般叹道,“多伶俐的丫头啊。” “哦?这位娘子,如何得知死去丫头的身份?”刘华眯起眼睛,斜瞥过去,问道。 崔清璨然一笑,尽管她生得一张小脸蛋,看起来很不大气,但她笑起来,却有种明媚的光彩,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向陈十娘,“十娘,你曾说过,雪奴的右耳耳垂有颗黑痣,是吗?” “对,”陈十娘连忙点头。 刘华心里诧异愈深,寻常娘子看见尸体不晕倒也得大喊大叫,她怎么就不走寻常路,反而去检查耳垂上的痣? 不过,想起卢绚,他便释怀了,卢七郎这样的人,交到什么样的朋友都不稀奇,不怕尸体算什么? “既是如此,还请两位娘子回院歇息,留下个丫头询话即可。”刘华彬彬有礼。 墨香自告奋勇留下来,刘华也说会把丫头送回崔府,崔清再三叮嘱,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这是她第一次身边没有自己的丫鬟在,一时,竟觉得有些不安全感。 放在现代,谁出门还带个小跟班呢?看来她真的是被唐代同化得太深了。 而就在崔清揣着心事回歧王府后院寻婆母和十七娘、卢八娘时,身在现代的陆帆玄一从研究所脱身回来,便急匆匆敲响了自己黑客好友的房门,“叶雨时,你能不能帮我入侵一个系统?” 29.暗网 “研究所?!你等等!”叶雨时不知从哪找出个窃听器探测仪, 往陆帆玄身上扫了一通, 没发现异常,陆帆玄嗤笑一声道,“你是不是傻,我来之前特地洗了澡, 买的新衣服。” 叶雨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真当我傻啊!这种国家管辖的保密机构, 我有病吧送上门去。” 陆帆玄从兜里掏出一块U盘, “我偷偷拷贝了一部分后台程序, 你看看。” 叶雨时猛地往后一倾,仿佛他手上的不是U盘,而是吐红信子的毒蛇般,差点没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陆帆玄, 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啊!” “少废话,干不干?”他不耐烦地把U盘放在光洁的电脑桌上。 叶雨时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要干什么,你总得跟我说说吧。” 就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突破研究所的防火墙偷出直播程序的时候,崔清早已循着原路返回后院,此时已近黄昏,斜阳西下, 来这那么久, 她多少有了点时间观念, 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得关城门坊门了。 后院门口,婆母的丫头翡翠正等在院门前,迎上来躬身福礼,“两位娘子回来了,请跟我来。” 二人跟着她沿回廊往里走,灯笼烛光已经亮起,在一间厢房里,杨夫人正襟危坐,等她们的消息。 崔清一路想好发音,将前因后果述说一遍,隐去查看尸体这一截,婆母当即拧紧了眉头,“什么?雪奴死了?” “不敢欺瞒大家,”崔清低头轻声道。 杨夫人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道,“这局势要乱了。” 还好研究小组失踪之前告诉崔清她所在的时间点,不然她恐怕还会被蒙在鼓里,听不懂婆母的言外之意。 “十三娘,你有孝在身,不宜久留,”杨夫人转头对她说道,“我让翡翠送你回去,陈十娘,你今日便跟着我。” 两人应是。 “对了,”她想起自己的丫头,向杨夫人述说一遍,对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既然刘郎君都这么说了,你的丫头丢不了,回去等着吧。” 趁还没关坊门,崔清赶紧带上翡翠出门,她看见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十七娘和卢八娘,跟翡翠说了一声,朝两人走去。 “十三娘,”十七娘站起身来,“我们没找到雪团,却听说有个丫头……” 崔清朝她丢一个眼色,虽已夕阳西下,却也能领会到其眼中的信息,十七娘顿时把后面的话咽进去,才注意到堂姐身后跟着个年长些的眼生丫鬟。 “我要回去了,”崔清说,“若我的丫头墨香找过来,烦请告诉她一声。” “好,”十七娘不明所以,依然满口答应下来,依依不舍地道,“下次我定会下帖子拜访你。” “我也是,”卢八娘笑道,露出一对小虎牙,“与十七娘交好,便是与我交好。” 崔清不觉有些诧异,又欣慰,几次接触后,她发现十七娘性子沉闷,如她在现代所见过的宅女一般,不爱与陌生人接触,有卢八娘这样活泼开朗的闺蜜,也是件好事。 和她们道别后,崔清坐上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很快将歧王府抛在身后。 她在马车上还没坐稳,便听到一声熟悉的“滴”响起,崔清骤然惊醒,睡意全无。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是吗?]不得不说,有陆帆玄这个内应在,突破研究所的防火墙简直毫无难度,本来直播间的本体接口只存在于陈仁的电脑上,但因为研究小组的扩张,基本上每个小组的电脑上都复制了可以发送弹幕的程序,叶雨时毫不费力地拷了一份下来,用上天南地北的好几个跳板,抹掉自己的入侵痕迹。 “陈仁?”崔清在脑海里问,“是你吗?” [我是一名黑客]叶雨时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古怪的直播间,可惜因为对方在车上,又有车帘挡住外头的光线,模模糊糊的一片,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你好。] “你好,”崔清也很新奇——自从住进研究所提供的小房子,她已经很久没跟正常人类这样交流过了,“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进入直播间的吗?” 陆帆玄挤开叶雨时,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打,[看管直播间的人换了一批,好像说跟一封信有关,我们就趁机进来看看。] 一封信?崔清迷惑不解。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们怎么帮助你呢?]叶雨时抢走键盘,[老实说,我还想去大明宫见识见识呢,现在的长安那边只剩一堆废墟了。] 然而,这条弹幕还没发出去,一个提醒他被房管禁言的提示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房管?叶雨时吃了一惊,转头问陆帆玄,“你们研究所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房管?!” “我也不清楚,”陆帆玄和他面面相觑,仿佛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一定在陈仁那里,不知道周筝拿到了没有,不然……我们恐怕已经暴露了。” “什么?!”叶雨时叫道。 “我早该想到,应该有后手的……”陆帆玄叹了口气,起身往门口走,鞋印留在大理石地板上,分外显眼。 “你去哪?”叶雨时站起身来问。 “我去摊牌,”陆帆玄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和你无关。” “你莫不是个傻子吧?”叶雨时没好声气地说,“他们查你难道不会查到我身上?”他重重叹了口气,“还好刚才我们没透露什么重要消息,事到如今,只能闹大了,这样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只是他心底还有着一点对牢狱之灾的担忧,没敢把接口大摇大摆地拿出来,而是放在暗网里他之前做过的一个网站上,这样,只需要在匿名论坛和聊天室里发布链接,就能直接观看直播。 但是,使用暗网的人除了叶雨时这种“人畜无害”的黑客,更多的是毒贩、军火商、骗子、杀手……把直播间的端口放在暗网上,很有可能会给崔清带来困扰,可是现在为了救陆帆玄,他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的朋友陷入了麻烦,我不得不把这个直播间发到暗网上去,]叶雨时换了个IP,继续用弹幕和崔清沟通,[很抱歉,你的直播间可能会涌进来一批坏人。] “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崔清苦笑道,“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比起空空荡荡的弹幕,我倒宁愿来些坏人。” 叶雨时心里微定,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着一串串字符,开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陆帆玄在边上看得眼花缭乱,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对方。 把直播间端口放在暗网上,对叶雨时来说再简单不过,放好之后,确认运转无误,第二个ip果然又被封了,正好印证他的猜想,周筝果然派人时时观测直播间的一举一动,再不尽快行动,恐怕她很快就会把端口流失的嫌疑范围缩小到陆帆玄身上。 他试探性地在自己常驻的聊天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他的网站有新内容。 [亲爱的叶,]聊天室里,一个熟悉的id“Eric”跳了出来,用英文问他,[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从华国一个最高保密等级的研究所弄出来的,最新研究!]叶雨时身披马甲夸张地回复道,[据说它有可能改变人类现有的认知!但我只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女孩?]另一个id接茬了,[多大的小女孩。] 这个id属于一个恋童癖,不管在什么地方,这种只会对孩子下手的猥琐男都让人很看不起,叶雨时不客气地怼他,[滚,我的网站不欢迎你。] [别那么生气嘛,我很喜欢小女孩,一定会去看看的,]这个id离开了房间。 很快,在叶雨时“卖力”的宣传下,一个又一个披着十多二十层马甲的id进入了网站,发现这有一个直播间后,来了点兴趣,他们蹲守在里面,一言不发。 直到崔清走下马车,一栋又一栋古朴的建筑出现在直播屏幕里,这些来自世界各地汇聚在暗网里的人不由得发出惊叹,若不是顾忌暗网里来历不明,他们还真想发几条弹幕问问情况。 [那是什么地方?]担心直播间有陷阱,艾瑞克返回了常用的聊天室,问化名为“巴山”的叶雨时,[它看起来很漂亮,就是视角转换太快,我有点晕乎乎的。] [我也不知道,]叶雨时一问三不知,把整个事情推到一个莫须有的朋友身上,[这是我的黑客朋友从一个研究所里偷出来的,或许她是某个被恶龙抢走的公主吧。] 而他们口中的“公主”,正在疑惑为什么依然没人发弹幕,她也不好就这么对着空气问一群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观众,只好按部就班地沿着游廊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小小的院子,铺满一地树叶,竹枝扎成的扫帚刷刷刷一下一下扫开,露出青石板的地面,被橘红的夕阳轻描淡写地镀上一层秋意。 “哇哦!”艾瑞克发出一声惊叹,他一向对古老的东西很着迷,所以当他看到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子时,简直好像圆了自己的一个梦,“真可爱的小房子。” [好漂亮!] [想去!] 没人发弹幕,叶雨时只好多披几个马甲,你一言我一语,营造出一种相当热闹的氛围。 没过多久,眼看一碟碟晚膳端上桌,冒着热气,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香味,一条野生的弹幕总算耐不住性子发了出去,用英文问这是什么食物。 还好崔清还有点底子,她用并不熟练的英文回答,烤菌菇,煮睡菜根,马齿粥,炖萝卜。有的词她不知英语,只好泛泛说,“一种野菜。” 很快,看到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多出了一堆前赴后继者,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崔清一边吃一边回答,等她吃完,这群新观众们已经被惊呆了。 [这是真的?你在说真的?]艾瑞克不停追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被关进了这个该死的古代里?] [我知道你很惊讶,不过,是的,据说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比你们早一千多年。]崔清破罐子破摔道。 不管如何,跟观众打好关系,总是有好处的。崔清这么想着,越发耐心地回答弹幕的问题。直到一条粗字体的弹幕出现在她的视线,[请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没过多久,又一条弹幕滑过,[想想你的妈妈,] 一股怒气不知从哪里生出来,崔清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冷笑一声,在脑海里冰凉地说,“哦?为什么你不想想你的家人呢?”她仿佛被自己的怒意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道,“其它的不说,你知道史书上有建宁郡公这个人把?你说他要是死早了,史书会不会变呢?” “你要是敢对我妈妈做什么,”崔清冷静地道,“那就等着历史被我改写吧。” 周筝一下子把键盘狠狠摔在地上。 “我跟你说过,”被两个警卫守着的陈仁平静地说,“人性难测。” 哇哦,厉害了,周筝的出现无疑佐证了崔清的话语,本来半信半疑的暗网大佬们一下子信了七八分,但是,怎么对待这个直播间,也让他们有点头疼。 “放心吧,”崔清好像看穿他们的心思一样,笑着说,“我不会贸然改变历史的,万一蝴蝶翅膀把我扇没了,可没处说理去。” “当然,”她话题一转,“前提是我知道历史。” 这话就相当赤|裸|裸了,感兴趣的暗网用户好奇地去请教各式各样的华国人关于唐朝的历史,可惜许多文献都毁于安史之乱,只有几个大的历史节点详细地叙述时间经过,这其中压根没有宜春县主的死因。 这条捷径被堵死了,崔清也不失望,毕竟她压根没抱什么希望。 [虽然我们不能帮你查案子,]弹幕如是说,[但是我们可以教你怎么杀人啊。] [还有自制毒药毒品。] [抢劫的基本步骤。] [在家手动制作炸弹。] 一条条弹幕划过,崔清忍不住瞪大一双眼睛,好不容易才把内心的卧槽压下去。 这些暗网使用者之所以那么活跃,一部分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给官方添堵,一部分真的惜命,哪怕没有完全相信,也不敢置之不理,最后一部分,完全是闲的,跟风起哄,毕竟,像他们这种活在黑暗里,谁也不信任的人,很难找个放松的途径。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们了,”崔清面无表情地道谢。 [不客气,应该的。] [相识就是一场缘分嘛。] [相信我,你想要干死谁,绝对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亲手揭开这个潘多拉魔盒的叶雨时冷汗淋漓,虽然甩掉陆帆玄的怀疑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他没想到这群人居然那么闲,什么生物病毒,炸弹地雷都冒出来了,他相信周筝现在一定后悔莫及,把一窝猫咪关进笼子里,反而惹来一群大脑斧。 “对,这个是牙刷,”吃完晚饭,聊一会儿天后,崔清向好奇心旺盛的观众们解释她的洗漱用品,“可以用来刷牙,是的,刷得很干净!” “不不不,这个不能吃,它是用来洗脸的,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但用汉语它叫澡豆。” 好不容易把这群看似人畜无害的大佬们哄好,崔清关掉直播,躺在床上,昏暗的烛光里注视着紫色的帐顶,突然露出个笑来。 有人能跟她说说话,真是太好了。 一个人呆在这里,真的,好孤独啊。 次日,崔清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哪怕知道婆母即将从岐王府归来,她的心情也相当美好。 毕竟,当一群大佬给她出乱七八糟的主意,一言不合就要直接弄死杨夫人的时候,这位婆母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 当然,等她听到翡翠的报信,即将去面见婆母时,还是迅速地收拾好心情,带上胡儿朝杨夫人的院子走去。 “见过大家,”崔清微一抬头,便注意到立在一边的墨香,昨日她被刘华带去问话,没曾想今日会跟婆母一起回来。 杨夫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她用了杯饮品,才嗯了一声。 她没叫起,崔清也只好跪着听训,直到半盏茶的功夫,外头丫鬟叫一声陈十娘到了,才叫她一边跪坐着去。 十娘眼睛红肿,仿佛哭了一整晚,她一进门就跪下磕头,直把额头磕得红肿,杨夫人叫翡翠去拉,才停下来。 “这又是何苦呢,”婆母叹了口气。 “都怪我管教不力,”十娘垂泪道,“早知道那丫头惹来天大的祸事,我就不该带她来长安。” “事情还未查明白,尚有转机,”杨夫人反倒安慰起她来。 十娘哽咽一声,没有多说。 崔清暗中叹气,要是十娘有事,她也躲不了,那只猫可是她送的。 杨夫人坐在榻上,深吸口气,将她所探听的事一一道来。 宜春县主手上,脚上都有自卫的痕迹,很有可能是在睡梦中被闷死的,让人不解的是猫的抓痕,因为守门的丫头确认门窗紧闭,没可能雪团跳进屋子里把县主抓一顿。 至于雪奴的死,因为与县主同天身亡,也得到了详细的调查,她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而在她的后脑有被撞击的痕迹,好像是谁照着后脑勺打了她一下。 杨夫人的意思难道是凶手将雪奴击晕,然后再捂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而死吗?但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毕竟如果凶手的手上持有凶器的话,完全可以用凶器将她击打致死呀。 崔清不禁眉头微皱,婆母说,“不良人在怀疑案件是否雪奴杀死郡主后被杀,他们正在找此案的同谋。” “您的意思是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同谋?”崔清不禁问道。 难怪十娘方才进来神色戚戚,原来竟有这番变故。 倘若真的说起来,自己这个把雪奴送给郡主的人恐怕更像同谋。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不良人会认为雪奴死于县主之后呢?若是死于县主之前,那同谋之说即可不攻自破。 但是想起唐朝人的验尸水平,这个时候恐怕还没有量尸体肝温的温度计,大多是以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颜色形状测定死亡时间,若是死亡时间太过接近,恐怕仵作测不出来。 既然唐朝的仵作查不出具体的时间,那么她也不能从此着手,只好试试别的线索了。 可惜她女儿身实在难以出门查案,不过此时涉及到郡公府,没准,杨夫人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一定。 崔清叹了口气,问道,“不知大家有何对策?” “昨日,县主死之前,你两根本没去过歧王府,此事歧王也知道,”杨夫人脸色和缓一些,“然而,雪奴到底是从我们府中出去的,所以,你们都给我好生地待在府里,等事情过去,再说吧。” 崔清心下一沉,这是变相地将她软禁起来, 不过,这也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若此案能快一点查出真凶,她没准就能用“呆在府中会让人提醒这案子,不如送回便宜父亲的家里”这条理由回家。 可惜,如果查不出凶手,她躲出去,反而会让人以为她心里有鬼。 “这个案子一定要尽快破了,”崔清在心底拿定主意。 30.骗子 崔清回院子的路上, 便看着弹幕一条一条活跃地划过,用英文十分专业地点评着雪奴和县主的死法, 还有中文弹幕为它们翻译,[他说,这样的杀人手法非常业余,用手捂住口鼻一定是临时起意, 因为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最多十秒,他就能解开皮带将人勒死, 比雪的死法既容易又省力。] “原来如此,”崔清有种想吐槽却又不知该如何吐起的感觉。 [事实上, 不需要十秒,]弹幕杠了起来, [如果你熟悉人体的骨骼结构,找准颈椎和发力的角度, 手臂一绞,最多六秒。] [太脱离实际了, 普通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吗?]另一条弹幕提出了质疑,[至少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吧?换做我的话, 只需要小小地改动一下, 用衣袖盖住手掌,一样能让人窒息而死, 还不会留下口水印。] 弹幕吵个不停, 但崔清敏感地从中觉察到一些线索:蓄谋杀人的人很少会用捂住口鼻这一方法, 有足够长的时间思考,完全可以寻找更方便的凶器,所以,杀死雪奴的人,应该是临时起意,这条不会错。 那么,为什么她会被人临时杀掉呢?恐怕真相只有一个——雪奴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看到了不该看的事,而这件事无疑非常重要,重要到凶手敢把目击者杀掉。 想起县主的死,崔清大胆地猜想,雪奴没准看到了凶手对宜春县主寻凶的画面,她从前是养猫的丫头,不懂规矩,加上呆在县主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很有可能趁守门的丫鬟不在时闯进房间。 然而,这些只是她的推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在被婆母软禁起来后,她也没有办法从十七娘口中得知案件的进展,更别提寻找证据了。 大佬们毕竟不是专门破案的,听她的推理只能表示无可奈何,但一条英文弹幕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你是说,你被关起来了?] [你想要出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另一条英文弹幕随后飘过。 此时的崔清早已回到房间里,坐在软垫上,随意翻着案几上的书本,不抱希望地问,“怎么帮?” [我是一个职业骗子,]这条弹幕如是介绍自己,[让我再观察几天,保证能让你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栋房子。] “你大概不明白,”崔清试图解释道,“我当然可以就这么走出去,但问题是,我该怎么回来。” [只要你能出去,我亲爱的,回来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崔清放弃了向他说明华国古代的规矩,任由他观察布置,自己照常读书、写字、逛后花园。一天都还没过去,他便发话道,[亲爱的,你发现了没有?你对这家人并不很了解,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有几口人!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你不了解他们,又怎么能欺骗他们呢?] 的确,初来乍到的崔清对这群古代人总抱着避而远之的想法,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破绽被抓去殉葬,尽可能地避免和她们多交流,她把自己的小院子当作避难所,一步也不肯走出舒适区,无形中为自己画地为牢。 崔清涌起一股被人看穿心思的恼意。 [别怕,亲爱的,我站在你这一边,]骗子先生仿佛包了场子似的,整个直播间的观众都在看他表演,[我会教你,人是很容易被看穿的,尤其是当他们不刻意隐瞒的时候。] “这个人很厉害啊,”坐在舒适的躺椅里观看直播的叶雨时坐起身来,“他的话很有说服力,难怪自称是职业级的骗子,恐怕还谦虚了。” “谢谢你,骗子先生,”崔清抿嘴一笑,在脑海里用英文道。 [我喜欢这个称呼,Mr. Liar,]Liar先生兴致勃勃地指挥道,[你可以把这里当作一场游戏,亲爱的,我们会顺利通关的。] 说干就干,Liar先生让她找一面镜子,先练习脸上的神态。 [你的脸长得很好,而且,你很显然掌握了让人怜惜的表情,但是这不是终点,我们的目标是让人信任,我特别羡慕你的那位十姑娘朋友,她的脸简直和东方的佛祖一模一样,可惜她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和佛祖长得一样可不算什么夸奖,莱尔先生,你对华国的习俗还需要再恶补啊。]叶雨时打趣了一句。 直到崔清把一张脸折磨得肌肉抽搐,骗子先生才叫下暂停键,并表示以后每天都要加强练习,务必要将每一块肌肉的运动形态彻底掌握。 按照莱尔的计划练习了一整日,崔清一头倒在床上,尽管她身心俱疲,却有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来这里那么久,她一向都是这么慎小事微,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活得不一样。 好像心里的枷锁被咔嚓一声打开,她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谢谢你,Liar先生,”关掉直播,躺在一片温暖的烛光下,崔清在心底默默念道。 在骗子的帮助下,崔清总算弄明白了郡公府的人员配置,男主人建宁郡公,与他的两个儿子,一向在前院活动,甚少涉足后院,儿子女儿的序齿各按各的来,所以,四娘五娘上头还有三个娘子,大娘早已出嫁,去年难产去世,二娘嫁到建宁,三娘早逝。 儿子这边,大郎袭爵,平时帮着父亲处理公务,二郎托关系找了个闲职,三郎还在就学,崔清所嫁的便是四郎李玦。 不过三日,Liar从郡公早晨爱吃什么,到婆母在佛堂里呆到什么时候,全府上上下下都知晓得清清楚楚,而他也不是专门去调查,常常听丫头们闲聊说一句三嫂昨日下午申时出门,买了一根钗子,就推出三郎在外暗地里养了个小妾。 [亲爱的崔,]骗子先生如是说,[这很简单,三嫂子的丫头不敢在她的院子里说这件事,就说明三嫂子对此是避讳的,不希望有人提起,你说过这个时候官员们下班,她赶着时间出门,估计是去见丈夫了,而她回来只买了根钗子,说明她去干了别的事,她什么都没买,买了根钗——在我们国家,送人首饰是一件很亲密的行为,而且很贵重,她是在用首饰来安慰自己。当然,以上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脸色发暗,长得不好看,一看就知内分泌失调。] “你真有研究啊!”崔清感叹道。 [谢谢夸奖。] “我并不是在夸你……” 31.骗子2 这日午后, 翡翠正在屋内嘱咐小丫头们把冰块碾碎,填在玉盒里,用时以扇扇之。天气渐热,府中又和县主命案扯上了联系, 杨夫人这几日心情烦躁,都没好生睡过,翡翠身为她的大丫头, 自然得事先预备着。 “翡翠姐姐,”竹帘掀动, 黄鹂走进来,福了一礼,“可不巧了, 打搅姐姐的正事。” “这有什么?”翡翠见她有备而来,朝丫头们吩咐道,“把这些冰块碾成手指头粗细便可,不许贪凉往嘴里扔,仔细腹泻,可别怪我没说过,“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里头小丫头们都笑说知道了。 等两人走到游廊拐角处,见四面无人,黄鹂才悄声道, “翡翠姐姐, 杨夫人近日精神不佳, 我家娘子听闻咸宜观一女观膏药最为灵验,内用调气养身,外贴去风散毒,想去求一求,不管用或不用,都是娘子的一番心意,不知可否烦请翡翠姐姐一同前去?” 咸宜观地处坊内,翡翠早听过这女观的大名,府中丫头有个腰酸腿疼的,都爱去求一帖膏药,只是主母笃信佛教,并不爱用这些道观里的东西,外加最近换季事多,不然看杨夫人夜里辗转反侧,她一早去了。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骗子,]此时,崔清正在自己房间里听莱尔先生的言传身教,[你只能用这一招了。] 权威感是一个顶级骗子必备的气质,而培养权威感,必须具备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感染其他人,从而更容易施展骗术。很可惜,崔清的性格虽然因长久的病痛磨练得坚韧不拔,却因流落他乡,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处处小心谨慎,并不是说这是错的,只是路线不对。 排除树立权威,骗子先生给她量身定制的一招——“我是为你好”,现代人受各种信息轰炸,早已对此免疫,然而放在孝道大于天的古代,放在崔清身上,却格外合适。 [你是为她好,]莱尔先生用英文表示,[记住,你要从心底认可这一点。] [没错!]叶雨时跟风发送一条弹幕,[她不准你出府,就是阻止你行孝道。] 这一招看似简单,但要从繁杂的信息量中找到“杨夫人的丫头昨天去地窖拿了块冰”,推测出婆母身体欠安,从“夏日即将来临”的时间点,不露声色地打听到府中人应对苦夏的方法,从而得知咸宜观的存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况,他还就各人的性格,多方因素,才施展这个骗术:宗教一向是单一排外的,婆母素日呆在佛堂,不大可能会用道观的膏药,便给了崔清趁虚而入的机会;翡翠是杨夫人的大丫头,带她出去,等于在身边安插一只眼睛,展示自己的诚意,让婆母更为放心,减少被拒绝的概率。至于崔府那边,崔清早已通过陪房周富约十七娘咸宜观内一见,只需引走翡翠,便能与十七娘接头。 “这……”翡翠思忖片刻,笑道,“难得十三娘子有此孝心,我又岂有不去之理,且等我去嘱咐几句丫头。” 黄鹂自然知道她去报与杨夫人知道,回忆起崔清的话,道,“多谢姐姐,娘子还说,既要去,就多求几贴,院子里丫头人人有份,翡翠姐姐不妨带些银钱,家里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正好一并买齐。” 她又笑道,“翡翠姐姐是大家身边的得意人,娘子不好出面,只叫我偷偷提醒你一句。” 此话正合翡翠的心意,她是杨夫人的人,十三娘要是出钱给她买东西,她也不敢收的。不过,家中弟弟年幼,若逢苦夏,是得买些膏药备着。 这么一想,她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心便坚定了。 “那你怎么知道翡翠需要买膏药呢?”崔清想到这里,好奇地问骗子先生。 [亲爱的崔,你不是说过吗?唐是一个和平的年代,]Mr.Liar像一个真正的老师,循循善导,[如果不用避孕的手段,人是很能生的,她现在十四五岁,头胎的话,至少有两个弟弟妹妹,最后一胎的话,父母应该很老了,再说,哪个家庭不会备一些常用药呢?] 崔清掐着手指头一算,的确,唐代人很早结婚,身体健康的话——身体不健康也生不出翡翠来——十五年时间,算她头胎,哪怕隔两年生一个,都能生四五个弟弟妹妹了,莱尔大佬说两个,实在是很谦虚。 [她要是想去,肯定会为你多说几句好话,]骗子先生道,[那我们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哦?”听罢翡翠的话,杨夫人拨开坐帐珠帘,沉声道,“你道她是何意?” “依我看,”翡翠低头垂目地说,“许是十三娘惹了桩祸事,提心吊胆着,想要讨好娘子。” 杨夫人嗤笑一声,手伸回去,珠帘“啪啪”几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连讨好都不会,这府中谁不知我笃信佛教,巴巴地去道观请劳什子膏药,真真是病急乱投医。” “毕竟她还是个孩子,”翡翠这话从嘴里不知不觉溜出来,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砰”一声跪在地上,“翡翠失言了。” 杨夫人叹了口气,心如槁木般道,“孩子,我的四郎,也是个孩子啊。” “算了,”她轻轻的话透过珠帘传来,“你便陪她去一趟吧。” [最重要的是,]骗子总结道,[树立你的形象,真诚,无害,有点蠢,加上“我是为你好”,只要不断深化这个形象,骗人会轻松很多。] 崔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一个小时过去,黄鹂来院中报信,道是翡翠应允了,已叫人去备马车。 莱尔先生说会让她大摇大摆地出去,她果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至于能否大摇大摆地走回来…… 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 32.咸宜观 24h, 50% 墨香早在东厢房用小火炉熬了一锅姜汤,满房一股浓浓的姜味,给崔清并林妈妈小丫头们倒一碗驱寒,黄鹂换回干燥的素衣, 解开长发,用帕子绞着,翠竹收好书房的书, 忙过来帮忙。 天色越来越暗,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 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看向外面, 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 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雷声一响, 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 大郎想必不会来了, ”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现代被病痛折腾得翻来翻去早没力气哭的自己,回到唐朝居然变成了传说中的“小哭包”,不过,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至少在大郎面前——还是有用的。 “妹妹,”方才镇静如山的崔大郎一见自己妹妹直掉眼泪,顿时脑补了一系列“被人虐待小可怜”的故事,慌得不成样子,“妹妹,你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他在崔清身边转来转去,一着急,竟也红了眼眶。 看到他一洗之前“伟岸”的样子,急得差点掉泪,崔清反而有点想笑,虽然是哥哥,但论年龄,不过才是未到十八的小孩子。 见她止住眼泪,大郎松了口气,袖口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突然袖子被轻轻一扯,妹妹递来一块方帕,腼腆地一笑,许是方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睛如水洗般,好似星辉揉碎了,落在她眼底,眼睛一眨,便如星光明暗闪烁。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双眼睛后面,横穿数千年时光,连着一整个星球。 “妹妹,你的眼睛真好看,”崔大郎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声,正想把帕子递回去,手一顿,塞回自己怀里。 接下来,崔大郎照例问过身体饮食,林妈妈一旁答了,崔清转而关心起他路上是否安全,前几日瓢泼大雨,可有淋湿,好在有直播间参谋,加上自己苦练口语,皆顺利回答下来,有的词咬字生硬,崔大郎当她入乡随俗,并不在意。 说了一轮话,时辰不早,大郎不好在此用饭,临走前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差点忘了,十七娘听我说要来,叫我带封信给你。” 林妈妈接过信收好,大郎深深看了崔清一眼,低声快速地道,“放心吧,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的。” 崔清眼睛一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娘在此一生,尽交与兄长了。” 崔大郎肩上一沉,郑重地点点头,他揭开帘子走出屋子,朝院里丫头说了几句,足音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崔清拭干脸上泪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粉盒,递给林妈妈道,“我万万不能这副模样出去,林妈妈,还请你帮我掩过。” 林妈妈点头,从白瓷盒里沾取些许香粉,点在崔清眼下,轻轻化开,除了眼睛微红,看不出来哭过。 33.玉印章 24h, 50%  “他又没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皱,“这都几日了, 你们也不劝劝他。” 丫头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 哪能劝得住。” “也罢, ”十七娘素手抚过鲜嫩细长的柳叶,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滴, “午膳给我,我去寻他。” 崔府虽小,五脏俱全, 后园挖渠成沟, 聚水成池,点缀苍翠草木,鲜妍花丛, 另有生趣, 四郎心烦意乱之时, 就喜欢往青池里扔石头打水漂, 也不知从哪学的,十七娘一路寻过去, 果然在池边寻到四郎和他小厮。 “四兄, ”十七娘未至先道, “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崔四郎坐在池边, 也不管衣角浸入水中, 往后一瞥,兴致阑珊,“什么?” 池边奇石嶙峋,叠成两层,缝隙里杂草飘飘,十七娘绣鞋下不去脚,只能站在青石台阶上,轻声把她信中请托说了一遍,四郎听罢眉头揪成一团,怒道,“你怎么能!……十三娘她在府中处境本就不好,你还撺掇她出门,你到底有没有当她是姊妹!” 这话着实重了,十七娘登时包了两眼泪,却也梗着不哭,把食盒往地上一放,道,“自周富判斩之后,四兄就未曾好好进过食,十七虽小,却也知为家人分忧,更何况,大郎初来长安,正是人生地不熟,便请十三娘过府一探又如何?” “你,唉……”崔四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我好生想想。” 送走了王瑞家的,崔清照常在府中练字,只是这一回她练的不是字帖,而是此案的线索与嫌疑人。 [单凭十七娘一面之词,很难做出判断,]退休刑警用词谨慎,[尤其在没有科学手段进行检测的时代,很难取证调查。] “但是,凶手的手段也会更粗糙吧,”崔清揣摩道,“毕竟没多少人识字,杀人嘛,大部分都是新手上路。” 她提笔写下周五娘三个字,后面添加杀人时间、地点、手法、凶器等她已知的信息,而后是三名嫌疑人,以及他们的杀人动机和不在场证明。 整个案子大概就是这样。 [有一点值得注意,]历史小组提出,[虽说唐朝算是中国古代比较开放的朝代,不过,如果自家女儿和别人有私情,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所以我们怀疑,即便周家知道周五娘的幽会对象,也不会在她死后说出来,正相反……] “他们反而更要守口如瓶,”崔清思忖道,“反正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有怀疑的对象,直接买凶弄死,没必要弄得满城风雨。”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历史小组语气中透着虚弱,[但是,你说的倒也没错。] “如若周富是清白的,他们也能看着不管吗?”崔清想到这一点。 [或许在他们看来,]历史小组猜道,[奴仆这种生物,大概根本算不上人吧。] emmmm,这个猜测很让人窒息了。 她沾取砚台中的墨汁,随手涂画几笔,团成一团,丢进火盆,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带来一阵阵热意。 午后,崔清逛完园子回来,听林妈妈通报道,“娘子,五娘方才来过。” “哦?可有要事?”她翻阅一本字帖,漫不经心地道。 林妈妈低声说,“五娘和六娘想要招待从前熟悉的小娘子们,想请你帮忙说几句话。” 崔清如梦初醒,忆起李玦的死,算算到今日,也快两个月了,他下葬之日就在下周五,这个紧要关头,想必婆母不会同意。 “已经快两个月了啊,”她手伸到太阳底下,阳光给她镀了层金,“时间过得真快。”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慌。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得不说,人果然是适应力极强的生物,没电没网的两个月,崔清竟也慢慢适应下来,她逐渐学会说当地的语言,学着察言观色,就连书法——她从前练过半年硬笔,有点底子——也在道上了。 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她会不会也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彻底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 “娘子?娘子?”林妈妈见她发呆,担忧地唤了两声。 崔清回过神来,颔首道,“我知道了。” 不管两个小姑想招待什么人,她身为一个……寡妇,都不能在婆母面前为她们说话。 次日,崔大郎递帖子上门,言道前日淋了雨,小病一场,请崔清过府探病。前日大郎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有病在身。婆母会信吗? 事实上,不管信不信,既然大郎都这么说了,杨夫人只能放人,当然,等崔清到府门口准备上马车时,婆母的心腹丫头翡翠正静静候着。 哪怕回娘家,也得带上一个夫家的丫头,崔清算是明白了。 这是她第二次出府,上次出门正值早晨六七时,这回她吃过午饭才离开,一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她掀开一角窗帘,眼前仿佛一张栩栩如生的水墨古画,从泛黄的纸面浮出,大笔一挥,添上五颜六色的色彩,宽敞的黄土道上,两旁土坊墙之间,行人穿着白衫澜袍,头戴黑色幞头或干脆包块巾子,偶尔看到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胡服的女人,顶着白脸红妆朝她一笑,这古怪的妆容,崔清竟觉好看得紧。 马车驶过一处拐角,耳边人声大作,叫卖声潮水般涌来,崔清仿佛回到从前的大卖场,那嘈杂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东市?”马车沿着市场外围而绕,除了黄土灰尘的沉闷气息,她还闻到胡饼在火上烤软散发出的小麦香、旧时奶奶用的香喷喷的脂粉气、马车吱吱呀呀经过留下马粪的骚臭味、胡人的古怪口音,女子的娇嗔……。 34.下葬 24h, 50% 见张四娘子不在,三嫂的脚步放缓,慢慢靠向小路,寺旁清泉漱石而过,泠泠作响, 红的白的山花并嫩绿叶子打着转漂流而下,鸟叫着“布谷布谷”飞入林中, 碧空如洗。 与此同时,又一批人从另一条山路拐来, 领头的郎君只着一袭青衫, 丰姿如仪, 风姿清粹, 微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一阵风过, 光晕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 他明明身材颀长, 不算瘦弱,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 仿佛下一秒, 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崔暄一顿。 “四郎, ”他缓缓看来, 轻轻一笑, 如玉石相击, 崔暄一个激灵,露出个讨好的笑,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真真个骨瘦如柴,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被旁边人推了一下,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墨香听得只言片语,忆起昨日娘子在院子里审问下人,四个大丫鬟都以为娘子只是诈一诈,没曾想小厮丫头们又惊又怕,莫非,十三娘所说竟真有其事? 崔四郎越发觉得十三娘聪明伶俐,是个人才,痛快地让身边小厮递上一张帖子,“妹妹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墨香收好帖子,一行人已至大兴善寺,二嫂三嫂要去厢房找大嫂,日头正当,是吃午饭的时辰,崔四郎告别三人,又带着小厮独自朝后山走去。 当他行至后山小庙前,四位裴家娘子早已离开,卢绚正查看着那具女尸,一众卢氏子弟皆退避三尺,崔暄兴致冲冲地跳至跟前,“表兄,你可知那裴五娘撒了谎?她根本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对方只轻轻“哦?”了一声,崔暄便隐去十三娘的名字,将方才所得一股脑说出来,说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最后意犹未尽,“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卢绚这才将目光从女尸身上□□,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而后一笑。 笑得崔暄莫名心虚。 “且去报予京兆府,”卢绚道,“此为谋杀。” 陈仁电脑上的影像一阵抖动,定格在小方格天花板上,随后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妇人陌生的方言在呼喊些什么,他盯着全黑的屏幕两秒钟,抬眼对角落里的警卫员说,“再帮我预约从前合作过的语言学家。” 他继续听电脑里传来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但多年从事涉密研究工作的经验足以让他从对话中的语调、停顿、吐字中分辨出说话者的情绪。 陈仁听到哭腔,叫喊,混乱的脚步,而后这些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清楚。 崔清换地方了? 崔清的确换地方了,她“晕”过去后,支撑她的妇人和地上的丫鬟一番叽里咕噜的对话,朝外面喊了几声,便有两三双足步声踏入房门,将她扶至妇人背上,她暗自猜测,妇人或许是她乳母,普通的仆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闭着眼睛,背着她的妇人行一段路,她听见两声掀帘的窸窣动静,便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上丝绸般滑软的被子,脖颈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眼皮上的微光逐渐隐去,她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从睫毛底下往上瞥了一眼,原来是青罗床帐放了下来,帐顶四角还挂着青色流苏、翡翠和银香囊,房间里的香气带着点沉郁,像寺里烧的,和方才闻到的甜梨香不是一个风格。 崔清朝里翻了个身,借着翻身的动作将印章藏在抹胸里,能脱下她贴身衣物的,必定是她心腹,无需担心会被旁人夺走。两个小女孩在青罗帐外的话语会意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妇人轻轻答话,语重心长,仿佛在交代些什么。 35.系带 24h, 50%  “不会的,”她在脑海里说,“他给过我一枚印章, 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是我下的毒,他不会给。” 印章?陈仁打开昨天的录影文件, 快速播放,的确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拉住崔清的手, 只是蜡烛光线昏暗, 加上动作隐蔽,根本看不到她手心里的印章, 让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要是他们怀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交出去?”崔清试探性地问他。 [不能交, ]陈仁立刻回复她, [他死之后,会有人收拾他的遗体, 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让别人知道。] 崔清也是这么想的, 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 是想看看自己流落他乡后,陈仁会不会坑她, 现在她放心不少。 和陈仁沟通完毕, 她深吸一口气, 拥被而坐,长长的黑发飘落在背后。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颈和肩膀都僵了,头还晕呼呼的。 小马扎上打盹的丫头被她的动静惊醒,急忙弯腰站起来,轻手轻脚掀开床帐,用同色丝绦系起,一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崔清视野下方弹幕如字幕般翻译道,“林妈妈,娘子醒了。” 昨日她第一眼见到的妇人掀开门上竹帘,四个素衣小姑娘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帮她换上青色细绢质地的衣裳。 一边穿,林妈妈一边念叨,她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场,掉着眼泪碎碎地嘱咐崔清,弹幕把她的话组织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毙,得赶紧写信告诉她家里人云云。 “急病?”崔清眉尾上扬,“明明是中毒啊,难道大夫看不出来?而且,写信?我怎么写?用钢笔吗?” [砒|霜中毒的症状很明显,]陈仁双臂在胸前交叉,靠在椅子上,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色厚方形地毯上,林妈妈用把小银梳帮她梳头发。又一小丫鬟端来托盘,其上摆着一根骨质刷子、一个小白瓷盒子和一个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弹幕。 [洗漱用品,]这托盘来得太快,陈仁不得不放开历史小组的发弹幕权限,看着一条浅绿色弹幕从屏幕上划过,[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余光瞥了一眼林妈妈的脸色,大着胆子握住其上摆放的骨质牙刷,沾取白瓷盒里些许白|粉,轻轻刷刷牙齿,另一丫头适时地递上一碗水,她含一口盐水漱口,吐在丫鬟递来的青瓷盂里,用托盘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战战兢兢地按弹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妈妈和丫鬟们的脸色正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高个儿丫头在金盆里绞干细棉帕子,双手递给她洁面,她细细擦干净脸,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动声色地踩了踩,鞋子质地糙了点,不过不影响走动,此时,林妈妈端来一小碟金色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细长得多,“娘子,”字幕显现道,“吃点寒具垫垫肚子。” 崔清久病在床,不喜太过油腻的食物,然而弹幕紧接着催促,[快吃!为夫守丧三天内不准吃东西!]她只得拈起一根,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挑剔。 寒具密封得极好,又甜又酥又脆,她才知肚饿,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碟子,不由得咳喘几声,一个长得像混血的丫头立时送上一杯水。等林妈妈将白瓷碟交给一个丫头,崔清突然想起藏在内衣里的玉印,跟陈仁一番沟通后,她迟疑地按弹幕标注拼音开口问道,“林妈妈,昨日……”她右手掩上胸口。 林妈妈会意地叫其他丫头出去,从梳妆盒里的暗格中拽出一块玉,崔清从她手上拿取,打量印章上刻的字,字体是小篆,她压根看不懂,不过,这又不是给自己看的。 [李玦,]咨询过历史学家的陈仁很快告诉她,[玦指的是有缺口的玉,这名字不太吉利啊,他姓李,从装潢摆设来看,应该是李唐宗室。] 她牢牢记住,递给林妈妈,林妈妈原样放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揭起门上竹帘,崔清探身步入厅堂,一阵暖风拂过,她打了个小喷嚏。 看到这一幕的陈仁眉头微皱,他拨通内线电话,“去请两名中医过来,建一个医药组,再调个刑警过来,处理过刑事案件的那种,对,常驻,最好是退休的,另外,”他看着屏幕里的崔清跟在一个引路小丫鬟身侧走出厅堂,顺着回廊穿过院子,继续吩咐道,“看看研究所有没有会做沙盘的,没有就从外面找,今天之内我要看到建筑模型。”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柳枝簌簌作响,数片嫩青柳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远远飘来哀戚的音乐,崔清一行人向东转弯,走了数十分钟,转过回廊,眼前耸立一座白墙红柱宽黑檐建筑,五间正房依次排开,并两间厢房以游廊连接,几个坐在台阶上的丫头见她们来了,一人迎过来,一人打起帘子,一人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崔清拾阶而上,心里温习方才弹幕所说的礼节,躬身踏入房门,只扫了一眼堂内各色装饰摆设,便注意到端坐于塌上的老夫人,和跪坐两侧的七八名妇人,及她们身后的十来个丫头,皆是一身麻衣素服。 方才还听到说话声,她进来后便低了下去,直至无言,屋子里熏着浓郁的佛香,刺得她嗓子痒得难受,一丫头及时递来软垫,崔清端端正正跪在上面,一时无言,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磕头,称呼她叫老夫人,]历史小组早已联系语言学家,两个小组制定了详细的方案,给出最接近“老夫人”这个词的音译,然而,就算是最专业的语言学家,也不敢保证他们的拟音一定是对的,[你得想办法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少说话。] 崔清深吸口气,深深拜下去,被众人围视的恐慌、生怕被拆穿的恐惧、对前路的迷茫……多种复杂情绪涌入她心头,等她抬起身来,已是泪盈于睫,哽咽地唤了一句,“老夫人。” 坐在塌上的老妇人“哎“地应了一声,搂着身边的丫鬟哭成一团,两侧坐着的妇人无一不应景地低头抹泪,林妈妈将她扶起来,坐在左侧下首最后一个席垫上,她帕子掩着脸,吸了吸鼻子,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一圈。 36.指痕 “这里面有橘皮的气味,因为混合的香料太多, 我没能第一时间闻出来, ”崔清把手上宽大的锦带递给刘华, “你刚才提醒了我,还记得陈十娘吗?她身上就有这样的味道。” “橘皮?”刘华诧异道, “会吸引狸奴吗?” “正好相反,”崔清耸了耸肩, “这种气味对狸奴来说太刺鼻了。十娘本就害怕雪团, 所以才在身上挂着带橘皮香料的香囊。” 刘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卢绚, “这么说来, 县主手上的伤不是雪团抓的, 那会是谁呢?” 崔清早有腹稿,“还记得同样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雪奴吗?她的指甲里有皮屑, 说明她临死前挣扎过,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 雪奴应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被县主发现,一时情急, 才捂住她的口鼻, 手上的伤,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宜春县主为了隐藏她惊怒之下杀死的雪奴, 特地把尸体拖到假山后面藏好, 又担心臂上抓痕解释不清, 才谎称被雪团抓伤——抑或伪造成猫咪的抓伤,踩在假山附近的鞋印码数大概在36-38之间,符合女子的脚码。 但她却没想到,在雪奴死后没多久,自己也被不知名的凶手扼死,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至于杀害县主的凶手,崔清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县主的丫头已经被临淄王带走了,”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卢七郎开口道,“此案至此,不用再查。” 崔清心里一惊,她的确怀疑是否为县主的那个守门丫头所为——没办法,有了上一个案子的教训,她习惯先考虑和受害者最亲密的丫头。一来,对方出现的时机可疑,且身上满是血痕,崔清方才推测凶手没准会沾上鲜血,这一条她毋庸置疑地符合。二来,她没有不在场证明,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去茅房,可这未免太过巧合。 “为什么不用再查?”崔清问,“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卢绚冷笑一声,“重要的不是凶手是谁,而是,”他食指朝上,“他们想让凶手是谁。” 一个丫头绝对不敢谋杀县主,她身后必然有幕后主使,但是,又会有谁只手遮天,能够收买县主的贴身丫头呢? “既然你早就知晓,为何还带我来这里?”崔清困惑地问。 卢绚没有回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刘华以袖捂面,偷偷笑了几声。 “还不走?”卢七郎的声音从院子里透过窗户传过来。 崔清会意过来,面色微红,她正要走,随意往床上一瞥,目光突然定住,床上被褥乱成一团,隐隐露出床板上的一条短短划痕。 她一条腿跪在床上,掀开褥子,三条杂乱无章的指痕深深刻在木床板上。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叶雨时瞪大眼睛,手中的杯子差点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字?]一群外国人云里雾里,[看起来很像英文字母X。] 崔清只扫了一眼,深吸口气,立刻用褥子掩上床榻的痕迹。 这个字万万不能让歧王府的人看到,不然,曾经进过这间房的人,恐怕都会死。 崔清满房间找工具,想把这个字削掉,不料卢绚刘华久等不见她来,竟进门查看,她下意识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了?”卢绚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眉头微皱,对刘华说,“你先出去。” 刘华的食指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出去?”留两个孤男寡女在房间里?他惴惴道,“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 卢绚的眼神沉下来,刘华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得了,有事叫我一声。” 卢七郎目送他摔帘子出去,转头直直朝崔清走来,停在她脚尖不足十厘米之外,长身而立,压迫感十足。 “你发现了什么?”他低沉的声音从崔清头上传来。 [哇哦,我开始喜欢上他了。] [看他的肌肉线条,我敢保证,他在床上一定很哔——] 崔清默默把直播间关掉。 “啊嗯?”卢绚见她不说话,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句,若不是对方是娘子不好动手,他早把人拖地上了。 崔清叹了口气,她站起来,翻开褥子,指给对方看,卢绚的目光克制地从她指尖滑过,落在那三条简单的划痕上。 他的身体骤然紧绷。 “是我疏忽了,”他嗓子有些沙哑,“她居然能在被勒住脖颈的时候留下这条讯息,幸好不良人为了保留现场,一直没让外人进来。” 崔清唇角不自觉地抿紧了。 “这个字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卢绚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首,轻轻加上几条浅浅的划痕,直到再也看不出之前拼凑出来的印记,“你最好也把它烂在心里,永远不要向其他人提起,包括你的好姐妹。” 这是当然,不用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刘华正无所事事地拿着根棍子在地上画圈圈,见他们出来,把木棍扔一边,揶揄地瞅了卢绚一眼,拖长了音道,“这~么~快~啊~。” 卢绚不说话,默默走到他身边,一个腿击击向膝盖,让刘华摔了个屁股蹲,崔清回头注视一眼这栋红柱白墙直棂窗的房屋,百感交集。 三人依原路返回马车,墨香早已望穿秋水,崔清好言好语安慰她几句,只道要去看雪奴死去的地方,刘华怕她两串了口供才把她扔下云云,一路驶向大理寺,陈十娘还在屋子里“录口供”。 见她回来,“录口供”自然也停了下来,两人带着丫头打道回府,当天晚上,崔清便从二嫂处听说此案已结,是歧王府的某个幕僚混进后院,见机害人,然而,小道消息都怀疑太平公主在其中做了手脚,故意挑拨歧王和临淄王两人的关系。 崔清回想起宜春县主临死前留下的那个字,竟有些不寒而栗。 37.乞巧 24h, 50%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崔氏不愧是大家族, 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 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 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呛得她咳嗽几声,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 等里面气味散尽, 才往里看, 里面全是红色木箱, 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 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 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 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 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 另外床、榻各两张, 各式家具、摆设, 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 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二嫂停了箸,崔清见三嫂跟着放筷,不敢多吃,丫头自来收拾桌子,又有三个丫头捧来沐盆与漱盂,这一套流程崔清锻炼得十分熟练,等丫头们端盆出去,她往白瓷盒子里拈了根鸡舌香含在舌底,便有丫头过来传唤,称婆母醒来,听闻后山出事,让她们过去问个究竟。 婆母房内尤为宽大,粉墙刷得雪白,榻上铺着蓝灰色缎席,背靠青蓝草叶纹团花靠背,大嫂坐小马扎上轻轻捶腿,三人弯腰进屋,行了个福礼,丫头在地上铺设四四方方的竹席与小几,崔清按辈分跪坐在最远的那张上面。 婆母问起后山之事,二嫂轻言慢语说起来龙去脉,她口才极好,简简单单一件事说得妙趣横生,引得一屋子都掩口而笑,崔清却暗自提心吊胆,研究小组也全都动员起来,紧急准备即将到来的问话。 果不其然,当二嫂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说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只人手时,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轻轻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声响,仿佛上课铃声般,在场人全都沉默下来,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请大家责罚。” “哦?”杨夫人怒极反笑,“你可知错?” 在旁人看来,崔清指出女尸所在可谓出尽风头,然而对大家族来说,此种风头最是要不得,何况此时李玦过世不久,请教下葬之日的重要关头,发生后山女尸这种极不吉利的事情,难怪婆母如此恼怒。 研究小组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那尸体隐蔽,若不是她提醒,恐怕那丫头根本发现不了,既然被她看见了,再任它抛尸荒野,于心不忍。 崔清轻轻叩首,迅速在心里练了一遍弹幕注音,口齿清楚、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自是知道,今乃请下葬之期,于后山见一……”她把女尸两字省去,不敢再挑战妇孺们敏感的神经,“……实属不吉,然而,”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母亲,鼻尖一酸,眼中蓄满泪水,抬头看向榻上婆母,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儿见其抛于荒郊野外,便想着,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寻不见,不知该如何以泪洗面,痛不如生,许是四郎在天有灵,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钏,方令儿瞥见玉钏闪光……” 说到这里,杨夫人已泪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与三伯娘交换一个隐蔽的眼神,见婆母伤悲,也挤出几滴泪来陪着干嚎,婆母一手帕子捂着脸,一手无力地向外挥挥,崔清便识相地抹着泪向后撤。 38.做戏 24h, 50% 半晌, 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麻烦。] 两个小时前 周二这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没能再爬起来。 身为胃癌晚期患者, 她本不该那么不小心,然而,病情到了这种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 崔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独自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母亲。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研究所里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 她仿佛躺在海水中,随着海浪无边际地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 一束白光一闪而过。 一刹那间,黑暗潮水般褪去, 橘色光线如晚霞般给崔清的视野盖上一层温暖的滤镜, 摇曳的烛光里,漆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细密的木制小方格天花板, 她嗅到甜如烧软的梨似的香气, 身下原本柔软的海水般触感, 变得木头床板般坚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撑了一下榻板侧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轻轻磕了一下铺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发出一声脆响。 她尚未来得及打量这间白墙红柱的房间,便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崔清侧身看去,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张黑色小方桌,倒在宽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紧闭,喉结上下抖动。 “你没事吧?”崔清脱口问道,细嫩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这绝不是她的声线,然而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忙站起来,把放在榻中间的小方桌挤开,头上身上一阵叮当乱响,她一手扶起红袍男子,尽管烛光将他染上一层浅红,却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发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吗? 她该怎么做? 突然,崔清的脑海中响起一声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视野下方,一条白色弹幕突兀地穿过,[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陈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项目组的主管,具体研究什么崔清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一个实验品,这个所谓的“直播间”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对这种明显不属于蓝星的科技,那群科学家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种实验,才勉强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简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识,直播就会自动运转,她眼睛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传送到终端电脑上,哪怕他们相隔半个蓝星,当然,等她睡着,直播就会自动关闭,不过这东西好像挺老旧的,总有几分钟延迟,此外,她若是在脑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会强制关闭,但第二天等她醒来还会自动开启。 之所以称呼这套东西为“直播间”,主要是因为其弹幕功能,直播间终端可发送弹幕,她能即时收到,没有一秒延迟。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崔清迟疑地在脑海中回答。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胳膊肘里颤抖的红袍男人,急切地在直播间里说,“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白色的电灯灯光下,陈仁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按了两下才手抖着点上,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电脑直播间终端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 铺满地板的红线地毯,小腿肚左右高度的卧榻,榻两侧的白瓷烛台和榻前的长条桌……限于崔清的视角他只看到冰山一角,然而这冰山一角已足够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更别提那个中毒已深的陌生男子,他发誓研究所里绝对没有这个男人。 [大麻烦],他内心沉重地发送这条弹幕,转头向站在办公室角落的警卫员发布一项又一项指令,“给我备车,预约帝都大学常合作的几位历史教授,起草一份保密协议,按最高等级的来……” “陈主管?”从崔清醒来到现在不过五分钟,但眼前的男子脉搏逐渐微弱,她不得不向陈仁求助,“我该怎么救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找一面镜子,]陈仁一边穿上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外套,一边单手打字指挥她。 崔清眉头微皱,却也不得不放下男子,她左右打量,很快在卧榻对面看到一个及腰高的红木柜子,其上正正地摆放一面铜镜,铜镜两边白瓷烛台上烧着两根红蜡烛。 她慢慢走近,环佩声琅琅作响,昏黄的铜镜之中衬着橘色烛光映出她白惨惨的脸,两颊酡红,眉毛如毛毛虫般又粗又黑,额间还贴着红色梅花妆的花钿,尽管这张脸被妆容毁得不忍直视,但她还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同样看到铜镜里影像的陈仁闭上眼睛,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屏幕上这张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脸,绝不是崔清棱角分明的大方脸。 “TMD,”陈仁忍不住爆了粗口,引得角落里警卫员抬起眼睛。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身穿西装,戴小圆黑框眼镜的陈主管,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说脏话,就算碰到再危险的局面,也能运筹帷幄般一一解决,但现在他居然骂出了声。 蜡烛轻轻一声“噼啪”爆出烛花,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崔清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头上一阵丁零当啷,红袍男子从榻上滚落在地,一手捂嘴,不住地干呕。 崔清注视着他,仿佛刚刚从梦里醒来,一阵恍惚,不知所见是梦是真,但她很快提起裙子朝男人走去,系在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该怎么救他?”她蹲下身,轻轻拍着红衣男子的背,听着他的干呕声慢慢变小,再次在直播间里问道。 [你不能救,]陈仁冷酷地在电脑上打字,[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的所有表现他都看到了,你不会想被愚昧的人们绑在木桩上烧死吧。] 红袍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崔清,他的眼尾微微向上翘,眼睛又清又亮,像藏在深山里的一汪清泉,在晚霞里折射出氤氲的光芒,他仿佛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结局,只是眼底还有一抹对人世的留恋挥之不去,他一边伸手到自己怀里,一边努力扬起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似乎担心崔清会被他这一幕吓到。 看到他,崔清好像看到从前被病魔折磨的自己,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手术、化疗、复发、再复发,就算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也不想那么早死去。 她想活着,哪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也想努力地活着。 39.修道 24h, 50%  这日,婆母终于定下崔清即将要换的院子,若无意外,她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恐怕都会住在那个院子里。 搬离之前,林妈妈和陪嫁丫头们先得照着单子清点嫁妆和行囊, 她们虽不会写字, 翠竹却是个识字的, 从前她不声不响, 不往崔清面前凑,果然有所依仗, 单就认字一条就无可替代。 黄鹂善于交际,墨香体贴用心, 胡儿温顺貌美——想来是陪过来做通房的,四个丫头皆有所长,难怪能从一众小丫头中脱颖而出。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 崔氏不愧是大家族, 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 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 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 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 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 呛得她咳嗽几声,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等里面气味散尽,才往里看,里面全是红色木箱,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另外床、榻各两张,各式家具、摆设,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好累,”崔清把全副心思放在弹幕注音上,对方说了什么一概不知,一番交流下来,可谓身心俱疲,只想在床上躺尸。 而走在回自家院子路上的张四娘子笑说,“却没想到,十三娘呆头呆脑的,全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本就刚及笄,年纪小,孩子气,”刘三娘子叹了口气,“一嫁进来就恶了大家,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此时,研究小组也在分析,[三嫂刘三娘子看你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拉,头向前倾,嘴巴抿在一起,这是同情的表情,短短二十分钟出现了四次,每次都谈到了你的婆婆。] [她坐下去和站起来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压,动作幅度很小,眉毛下压,嘴唇向上紧闭,]微表情小组侃侃而谈,[表明她在强忍疼痛,我合理怀疑她膝盖损伤不轻。] 榻上盘腿而坐的崔清身体一抖,默默把腿垂放在榻边,脑海中发问,“你们觉得她的腿是被杨夫人整残的?”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好吧,我知道了,”崔清喝口水压压惊,有种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 话是这么说,当天下午准备明日入寺行囊时,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问过林妈妈注意事项,研究小组也帮忙咨询佛界协会的知名人士,陈仁甚至早已直搭飞机至西安,实地考察具体情况。 [大兴善寺乃佛教密宗祖庭,进寺不要踏门槛,不要走中间……]研究小组絮絮叨叨输入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最后以一句话结尾,[总之跟着他们走就行了,其它我们会提醒你的。] 有他们这句话,崔清总算能安心睡一觉。 翌日,凌晨六时,林妈妈早早叫醒她,墨香以百合香熏好衣裳,侍奉她穿好丧服,翠竹从托盘上拿起一根手指宽的麻布条,在她额头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髻,以竹条固定,粗布包住头发,黄鹂在她身边跪坐,手举一面铜镜。 梳洗过后,胡儿端来一碗汤饼,淡绿的面片儿在清汤里沉沉浮浮,她尝了口,草木清香,猜想和面的时候放了槐叶汁,吃完一碗,漱口完毕,已是六时四十分,一行人行至后殿厅前,四个身板强壮的仆妇正等候在那,她们身边放置着一架木顶青纱绣竹肩舆,崔清上了舆,沿青石甬道一路抬至府门前,早有小丫头请她进门房里略等一等。 40.裁衣 24h,50%  “她可走了?”杨夫人数着佛珠, 声音在小佛堂内回荡。 心腹丫头低低回应一句“是”。 杨夫人默不作声, 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及至午后,二嫂并三嫂连袂而来探访, 二嫂张四娘子极为健谈,三嫂刘三娘子温柔可亲, 崔清与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两人才去了。 “好累, ”崔清把全副心思放在弹幕注音上, 对方说了什么一概不知, 一番交流下来,可谓身心俱疲, 只想在床上躺尸。 而走在回自家院子路上的张四娘子笑说, “却没想到,十三娘呆头呆脑的,全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本就刚及笄,年纪小,孩子气, ”刘三娘子叹了口气, “一嫁进来就恶了大家,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此时,研究小组也在分析, [三嫂刘三娘子看你的时候, 眉毛微微上拉, 头向前倾,嘴巴抿在一起,这是同情的表情,短短二十分钟出现了四次,每次都谈到了你的婆婆。] [她坐下去和站起来的时候,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压,动作幅度很小,眉毛下压,嘴唇向上紧闭,]微表情小组侃侃而谈,[表明她在强忍疼痛,我合理怀疑她膝盖损伤不轻。] 榻上盘腿而坐的崔清身体一抖,默默把腿垂放在榻边,脑海中发问,“你们觉得她的腿是被杨夫人整残的?” 视线里没有一条弹幕。 “好吧,我知道了,”崔清喝口水压压惊,有种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 话是这么说,当天下午准备明日入寺行囊时,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还问过林妈妈注意事项,研究小组也帮忙咨询佛界协会的知名人士,陈仁甚至早已直搭飞机至西安,实地考察具体情况。 [大兴善寺乃佛教密宗祖庭,进寺不要踏门槛,不要走中间……]研究小组絮絮叨叨输入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最后以一句话结尾,[总之跟着他们走就行了,其它我们会提醒你的。] 有他们这句话,崔清总算能安心睡一觉。 翌日,凌晨六时,林妈妈早早叫醒她,墨香以百合香熏好衣裳,侍奉她穿好丧服,翠竹从托盘上拿起一根手指宽的麻布条,在她额头上交叉绕过,再束发成髻,以竹条固定,粗布包住头发,黄鹂在她身边跪坐,手举一面铜镜。 梳洗过后,胡儿端来一碗汤饼,淡绿的面片儿在清汤里沉沉浮浮,她尝了口,草木清香,猜想和面的时候放了槐叶汁,吃完一碗,漱口完毕,已是六时四十分,一行人行至后殿厅前,四个身板强壮的仆妇正等候在那,她们身边放置着一架木顶青纱绣竹肩舆,崔清上了舆,沿青石甬道一路抬至府门前,早有小丫头请她进门房里略等一等。 墨香掀开帘子,二嫂及三嫂也在里间吃茶,寒暄一番,说几句话,外头丫头就来通知说可以上车了。 府门前的大街上,十余辆拴着马的车舆等候在门外,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时打个喷鼻,尽管它们被洗刷干净,崔清鼻尖依然嗅到一股臭臭的、马匹专有的气味。 天色微亮,车前打着白色灯笼,她扶着林妈妈的手上了其中一辆,车厢狭窄,仅容一人坐,窗户四四方方,也就一张脸大小,盖着青纱帘子。林妈妈和香墨、胡儿乘坐后面仆婢共用的大车,没过多久,车厢一晃,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 路面黄土地,车子行过,扬起一扑扑灰尘,她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掀开车帘悄悄往外看,路边青墙隔开府邸,远远可见楼阁檐角,不到十分钟,已至坊门。 穿过坊门,外面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热闹,一路只见土垒的坊墙,偶尔几个骑马的人匆匆行过,看久了头晕,她便放下帘子,安安心心地坐着。 过了半小时左右,她突然听到帘外车马声,又好奇地拨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只见一条足有飞机跑道那么宽的黄土大路躺在车下,道路挖了深深的壕沟,沟边槐树风中作响,左右皆是轱辘轱辘转的马与车,黄土路面微湿,似乎刚洒水不久。 [这就是朱雀大街了吧,]历史小组恨不得把眼睛贴在屏幕上,[瞧瞧这主路,真宽,真平坦啊。] [下起雨来满地都是黄浆,]陈仁默默加了一句。 在朱雀大街上行驶一段距离,车队向左拐弯,骑马的、坐车的、行人越来越多,直到车队停在一个名叫“靖善”的坊门前,已是人来人往,崔清穿越过后第一次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恍如隔世。 “娘子,”林妈妈先一步下车,往地上摆一个马凳,崔清弯腰走出车门,扶着她的手踩着马凳下车,寻着大嫂,默默跟在后面。 路上诸多女眷仆从,她们一行人披麻戴孝,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不怕走丢,往前走不过三五百步,已能见到寺庙山门,上书“兴善寺”三个大字,两个和尚立在山门侧边,朝她们走来,与婆婆谈了几句,往侧门行去。 “十三娘是第一次来吧,”二嫂张四娘子朝她笑道,“不妨尝尝此地素斋。” 就素斋的话题聊着,寺里中间的大路刻有各色浮雕,殿与殿之间植有槐柏,行至天王殿,二嫂适时停下话头,神情肃穆,杨夫人领着几人往前参拜,崔清依葫芦画瓢烧香拜佛,看也不敢往上看一眼。 自参观前殿后,便有几个小沙弥指引丫头去住处放置行李,婆婆要去与方丈卜算下葬之日,吩咐下去让大家各逛各的,崔清便与二嫂三嫂一路,她们走马观花捐了不少香油钱,走得腰酸,说要去后山闲逛。 后山广阔,草木葱郁,她们走走停停,看花赏景,没过多久,二嫂言要去更衣,崔清不好与她同去,与三嫂找一处亭间休息,二嫂刚走不久,一穿着华贵、眉眼秀丽的郎君携一仆出现在山路拐角处,见着崔清愣了一下,竟上前来作揖道,“见过十三娘妹妹,见过刘三娘子。” 崔清一脸懵比。 这特么是谁! 还好,不等她回应,三嫂便浅笑着回了个福礼,“原是崔四小郎。” 看来是本家,崔清也照样福个礼道,“见过崔四郎。” “妹妹的病可还好?”崔暄自打上次说她闲话被母亲卢氏逮住,碰到她便有些惭愧,想着弥补自己无心之言,便显得格外热情,张口就道妹妹,“近日天气转阴,妹妹仔细身体,千万别着凉了。” 面对这位自来熟堂兄,崔清礼尚往来,“多谢兄长关心,已是大好了,兄长此番前来,是……”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尖叫,惊起一圈鸟雀,她与三嫂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崔清一把抓住三嫂的衣角,“三娘,那个声音,似乎就在二嫂离去的方向。” 三娘脸色大变。 几个小组群策群力,从数个问题着手,推演林妈妈的各种反应及应对方案,成功从她身上撬开了十三娘的来历。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自小在博陵长大,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上任后带走儿子,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门第最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为太宗曾孙,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过这个身份,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说谁寻死,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对了,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41.信 24h,50% “五娘和六娘来了?”她停下猿摘式, 舒了口气, 墨香适时地递上帕子, 崔清用干净的丝帕抹了一把汗湿了一角的额头, “何时?” “今晨杨夫人遣仆在城门口候着,方才接到了人, 快马加鞭传讯而来, ”黄鹂吐字清楚, 清甜的声音娓娓道来,丝毫不乱。 崔清挑了挑眉, 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换下被汗打湿的细麻布衣,穿上服孝的生麻布衣服,崔清带着香墨和胡儿朝主院走去。去见晚辈, 带林妈妈有些不妥, 便留她在院子里看家。 新搬的院子离后院主屋着实有些远, 快步走也得近二十分钟,好在当她步入婆母正房厅堂时,发现杨夫人还未来,倒是三位妯娌已然到位,她找着自己的位置跪坐而下,方松了口气。 婆母未至,三名嫂嫂倒也坐得住, 一人捧着个杯子一声不发, 十分钟后, 第二道消息报来,称两位娘子与客人已至府门。 杨夫人这才从小佛堂里转出来,一个眼神也不朝她们瞥一眼,兀自低头数佛珠,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 “难道五娘和六娘不是她亲生的?”崔清在脑海里猜测道,“不然怎么如此冷淡。” [至少有一个是亲生的吧,]历史小组拿捏不准,[庶女的表兄妹到府,怎么可能让嫂子来迎。]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建宁公,也没见过他的妾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府里的人。 和直播间的研究小组窃窃私语不久,屋外报了一声,“五娘、六娘、陈十娘到了。” 崔清正襟危坐,只听帘声掀动,五六个丫头拥簇着三个娘子进来,头一个吊着三角眼,脸上半点笑意都无,第二个脸型圆润,身量尚小,见堂上诸多人,不免露怯,第三个慈眉善目,脸宽耳长,一副佛像,似乎听说兄长猝死,俱穿一身素服。三人一进,倒头即拜,口称“母亲”、“姨母”。 “都来了,见过你三位嫂嫂,”杨夫人不喜不悲,微一颌首,若不是见过她为李玦伤心落泪的模样,崔清当真要以为她是个冷心冷面之人。 三位娘子皆来拜见,一时间,堂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崔清听力口语尚未出师,她们说话又带着福建口音——或许是住久了——猛地一听还回不过神来,只好端出笑容,频频点头。 “院子可清出来了?”没过多久,婆母问向大嫂,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便道,“你们赶路辛苦,还不快去歇歇,别总缠着嫂嫂,她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三位娘子福礼应是,自下去不提。 “五娘被我惯坏了,”杨夫人扫了一眼厅堂诸人,道,“十三娘,你出身名门,多和她走动走动,免得日后出嫁,还一副孩子性。” 得了此话的崔清只好再拜应是,婆母点点头,靠向榻上的隐囊,三人早看懂眼色,纷纷告辞回房。 “这杨夫人在打什么主意,”走出屋子,崔清才胆战心惊地在脑海里说,“我看五娘最多十二三岁吧,那话里意思是我得陪她到出嫁?她要留我在这守孝?可怕。” [她有这个意思?]她不说,历史小组还没想到这茬,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叮嘱,不过,[你这么一提,倒是有几分道理。] 不得不说,女性在琢磨语气、用词这些事情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有时一个眼神、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男人们还一脸懵比,女人早已明争暗斗好几个回合了。 [她不是不喜欢你吗?]历史小组讨论了几分钟,依然没找到答案,[嫁过来第一天就死了丈夫,为什么还要把你留在身边扎眼睛。] “呵,”眼看春光明媚,嫩绿柳枝倒映在小河河面上,被一群火红金鱼搅乱,崔清在心底冷笑一声,“所以说你们不懂女人。” 默默将这番话收入耳中的陈仁清清嗓子,对一旁待命的警卫员道,“你去打个电话,约之前我们合作过的心理学家。”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失衡的现象,”电话里,听过来龙去脉的心理学家用简单易懂的词形容道,“新婚之日,儿子死了,儿媳却安然无事,很容易将儿子的死迁怒给儿媳,加上你说这个婆婆又封建迷信,更有可能无视客观原因,将愤怒和悲伤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所以,”崔清一边走一边在直播间里解释,“她更希望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事没事找个茬,岂不美滋滋?” [最近她都没找你的麻烦啊,]历史小组半信半疑。 “那一定是她没空!”崔清笃定地回答,“五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她自己没时间,就让女儿过来找我的错。”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研究小组开始翻阅被害妄想症的相关征兆、引发原因以及治疗方案。 正走着,崔清突然停下步伐,身形紧绷地盯着前面草丛,墨香和胡儿也跟着停下脚步,向前张望。 陈仁一眼看到屏幕里草丛边泥土上印着的两朵梅花印。 “喵~”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只白皮黑爪猫咪优雅地挤出一丛草,抬起圆滚滚的小脸,朝屏幕软软地叫了一声。 弓形虫病、猫藓、猫狂犬病、猫抓病、十二指肠虫、沙门氏菌、莱姆病…… 未接种过疫苗的古代猫咪爪子里到底有多少种病菌? 崔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麻烦。] 两个小时前 周二这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没能再爬起来。 身为胃癌晚期患者,她本不该那么不小心,然而,病情到了这种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崔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独自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母亲。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研究所里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她仿佛躺在海水中,随着海浪无边际地飘荡,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白光一闪而过。 一刹那间,黑暗潮水般褪去,橘色光线如晚霞般给崔清的视野盖上一层温暖的滤镜,摇曳的烛光里,漆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细密的木制小方格天花板,她嗅到甜如烧软的梨似的香气,身下原本柔软的海水般触感,变得木头床板般坚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撑了一下榻板侧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轻轻磕了一下铺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发出一声脆响。 她尚未来得及打量这间白墙红柱的房间,便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崔清侧身看去,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张黑色小方桌,倒在宽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紧闭,喉结上下抖动。 “你没事吧?”崔清脱口问道,细嫩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这绝不是她的声线,然而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忙站起来,把放在榻中间的小方桌挤开,头上身上一阵叮当乱响,她一手扶起红袍男子,尽管烛光将他染上一层浅红,却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发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吗? 她该怎么做? 突然,崔清的脑海中响起一声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视野下方,一条白色弹幕突兀地穿过,[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陈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项目组的主管,具体研究什么崔清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一个实验品,这个所谓的“直播间”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对这种明显不属于蓝星的科技,那群科学家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种实验,才勉强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简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识,直播就会自动运转,她眼睛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传送到终端电脑上,哪怕他们相隔半个蓝星,当然,等她睡着,直播就会自动关闭,不过这东西好像挺老旧的,总有几分钟延迟,此外,她若是在脑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会强制关闭,但第二天等她醒来还会自动开启。 之所以称呼这套东西为“直播间”,主要是因为其弹幕功能,直播间终端可发送弹幕,她能即时收到,没有一秒延迟。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崔清迟疑地在脑海中回答。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42.伤口 24h,50% 道理我都懂, 崔清一脸懵比, 可现在怎么办!自己写是万万不能, 初学与入门的书法差别无法用抱病来解释,而家书也必须得寄出去,丈夫死了, 居然不给娘家人报个信, 这像话吗? 她靠在抱枕上,陷入沉思, 唯今的突破口,只能放在送亲的亲戚身上了。 几个小组群策群力, 从数个问题着手, 推演林妈妈的各种反应及应对方案, 成功从她身上撬开了十三娘的来历。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 自小在博陵长大, 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 上任后带走儿子, 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 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 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 门第最为清高, 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 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为太宗曾孙,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过这个身份,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说谁寻死,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对了,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这话占尽道理,林妈妈再反对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穿戴完毕,黄鹂领着一行人沿走廊横过院子,朝正屋左侧第一间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几个朝外疾走的丫头,见着她们略一福礼,脚步匆匆,想来是去报信。 行至耳房,两扇朱漆直棂门半掩着,一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往外张望,见崔清过来,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说着些什么,不用弹幕翻译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气,更何况自己还生着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丫头们都得领罚。 照着语言学家的弹幕,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请大夫,杵在这里干什么?” 丫头低头不吭声。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崔清敢把脑袋扭下来当球踢,她唇角扯出个冷笑,朝林妈妈使个眼色,也不管对方懂没懂,掀帘抬脚就往屋里闯,跪着的小丫头又着急又担心,膝行几步,却不敢上前阻拦。 [林妈妈在劝你回去,]陈仁本意是让她过来探探消息,可没想过和这家人撕破脸,只好借林妈妈的口意思意思劝几句。 [难道你不想知道惜雨为什么要死吗?她是李玦的贴身丫头,肯定知道不少秘密,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竹质插屏,室内装潢摆设一览无余,青纱床帐放下,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个人,黄鹂翠竹顿时心生怯意,往后退几步。 [今早你从院门口到后殿花了六分钟,]来都来了,陈仁也只得出主意,[就当丫头传话的速度比你快一倍,减去门口耽搁的时间,在主事的人赶来之前,你还有四分钟。]他掏出手机点开秒表计时。 崔清一把拉开青纱帐,昨日哪吒发型的丫头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青白,面孔僵硬。 “这是刚寻死?!”崔清差点叫出了声,探手一触惜雨的脸,“人都凉凉了。” “娘子?”黄鹂扶着屏风探头想看,林妈妈正要上前询问,被崔清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脚步,顺带把门外丫头们堵在外边。 [你看看她的脸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请来的退休刑警如是说。 人的皮肤理应温热而柔软,然而崔清指尖触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里冻过许久的猪肉,她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凉而软。 [死亡时间在1——3小时内。]退休的刑警给出时间范围,陈仁瞥了眼手机上的秒表,[三分钟。] 惜雨脖颈间勒痕明显,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并无自卫所造成的伤痕,她的指甲留长,涂有红色蔻丹,完整无损。 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医知识,[自缢的人死后面色发紫,双眼上翻、舌头外吐,你可以验证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时踌蹰,碰一下脸、摸一下手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扒开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对她来说未免也太有挑战性了。 [两分钟,]陈仁趁热打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转身离去自是容易,可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死了两个,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她,崔清十分珍惜这条捡来的小命,绝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不再犹豫,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身形不露痕迹地挡住惜雨头部,一边在心里念阿弥陀佛,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往下一拉,露出口腔,或许是崔清太过紧张用力,只听“咔哒”一声,下巴掉在半空,只剩下颌骨两处关节虚虚地连接着。 崔清愣在原地,手指还试图把下颌塞回去。 [她的舌头没有伸出来,]老刑警忍住笑发送弹幕,[死因很有可能不是吊死或勒死。] 她欲哭无泪,“现在怎么办,装不回去。” [还剩一分钟,]陈仁催促她赶紧离开,[掉了就掉了,你就说是老鼠弄的,反正古代老鼠多。] 这也行?崔清半信半疑,可她也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好就此放手,拉上床帐,右手手指顺势擦了擦青纱帘子。 她转过身,朝林妈妈伸出手,林妈妈会意地扶着她的胳膊,方才时间紧迫不觉得害怕,现在回意过来一阵腿软,险些站立不住。 她们刚跨出房门,便看到“婆婆”领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朝耳房而来,崔清略一福礼,“婆婆”勉励几句,便让林妈妈带她回房休息。 她倚着林妈妈,回到西厢房,床上余热尚温,她躺回绸被里,檀香缕缕,惊疑不定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们将惜雨伪装成上吊自杀,到底想隐藏些什么?”没过多久,崔清在脑海中诉说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被杀,她的手臂应该有抵抗的伤痕啊。” [她是怎么死的暂且不提,]陈仁快速地打字道,[惜雨死了至少一小时,期间却无人通报,不管幕后操纵者是谁,都说明此人在府中一手遮天。]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崔清徒生一股浓重的危机感,“父亲不在,叔父不亲,林妈妈胆小怕事,恐怕我命丧于此也无人追究。” [不要慌张,]陈仁能感受到她的恐慌——恐怕更多来源于刚刚掰断一具尸体的下巴,[即便理由再充足,连死三个人未免太过显眼,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的。] [不过,]他摸摸下巴,[的确得往外面报个消息。] 以崔清的毛笔字,写信简直自投罗网,明摆着告诉别人她有问题,然而林妈妈几人不会写字,是以陈仁放弃了寄信这一条路,他和语言小组沟通几句,发弹幕道,[古代大户人家应该有陪房,我让人拟个音给你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人出府直接向你叔父报信。] 没过多久,语言小组给出拟音,崔清坐起身正打算叫林妈妈,便听见远处呜咽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合着凄凄惨惨戚戚的哀乐,分外凄凉。 她看向透进来一格格阳光的直棂窗,依稀可见院子里青色脆嫩的柳叶,正在风中摇曳。 “林妈妈,”崔清蓦地转过头,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阳光刺痛般,一字一句地唤道,“昨日,我换下的首饰,给我。” 听到屏幕里传来的咳嗽声,陈仁脸色大变,立刻叫人请医药组过来待命。古代的感冒可不像现代那么好治,一不小心就会有死亡的风险。倘若加上整夜不睡,那基本是作死的节奏。 事实上,到现在就算崔清坚持守夜,她的婆婆等人也断然不会同意,她们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先一步出门而去,还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丫鬟从帘后拎个铜质小暖炉,崔清接过搂在怀里,身体暖和了些。 她按照弹幕的注音磕磕绊绊地谢过婆婆,没过多久,大眼睛丫头便抱着一袭貂裘踏入室内,给她披上,林妈妈搀扶着她起身,崔清告辞而去,路上匆匆,回到院内,丫头们又服侍她更衣卸发,让她躺在床上,放下床帐。 “身体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窝里暖暖的,还残留些许药香,崔清调整呼吸,看着青罗帐顶在脑海中吐槽,“我回来走急了些,喘得不行。” [回去给你拟一个锻炼表,]陈仁回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你要积极配合治疗。]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床帐,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鼻梁高,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陈仁总结道,[循规蹈矩,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精,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时间线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脱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 大夫闭着眼睛把脉,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捋须点头,片刻,他说了一堆话,似乎在问崔清的症状,香墨在旁答了,药童早已从药箱里掏出笔墨伺候,大夫接过纸笔,小方桌上挥就一张药方,林妈妈毕恭毕敬送大夫出门,唤香墨前去抓药。 [让她拿药方过来给我们看看,]陈仁可不敢把崔清的性命寄托在古代医疗条件上。 崔清叫了香墨一声,指了指她的手,胡儿见势拉开半边青罗床帐系好,扶着崔清坐起,香墨及时垫上蓝色团花靠枕,将药方双手送上,数行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陈仁实时截图,发给历史小组和医药组。 好在历史组有个学书法的教授,不然还得找外援,两名中医拿着翻译后的方子嘀咕开来,“麻黄二钱,桂枝一钱,这是小青龙汤的方子,不过,为何宣散的麻黄与桂枝用量少,干姜、细辛反而多呢?” “这方子有什么不对吗?”陈仁久不见结论,直接走过去问道。 其中一名年长者解释道,“一般咳嗽初期,像崔清这种情况,多用麻黄、桂枝这些药物,能把外邪驱散出去,而干姜、细辛主润法,适合久咳之人。” 另一年轻医生插话道,“简而言之,这方子药力不够,但也不能说错,放唐代这医疗条件,体质好的,好吃好喝伺候,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要是弱些,没准缠绵病榻,落下宿疾,更严重一点,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后面,他看见陈仁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当然,或许古时候药材药力、度量衡计算和我们这时候不一样,可以先试吃几副看看,”老中医老成持重,不轻易下结论,年轻医生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陈仁默默思索,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将医生们的发现告知崔清,她骤然一惊,手中药方仿佛重如千斤。 “这药方能改吗?”她第一时间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我们改了方子,他人便知你懂药性,]陈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且不提十三娘学没学过医,你丈夫可是被砒|霜毒死的,当时你也在场,他们隐瞒死因必有秘密,凶手万一知道你懂药……] “连李唐宗室都敢杀,更何况我这远嫁而来的女人,”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这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林妈妈面露关切之色,崔清立时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时间过长,她把药方递给香墨让对方去抓药,拉了拉身上的绸面被子。 为今之计,陈仁打算按照老医生的建议来,看她吃药后病情能否好转,若药方无效,便是现成的由头,可崔清的确病怕了,她不打算就这么干等着。 “我是远嫁,送亲的队伍会不会有亲眷?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她心思一转,想到这个办法。 [现在我们手上资料太少,加上语言不通,]陈仁早已想过,[和十三娘的亲人面谈绝对会露出破绽。] “不对啊,林妈妈说让我寄信给家人,就说明十三娘的家人都没来送亲,”崔清尤不死心,“或许来送亲的人跟十三娘不熟呢?” 陈仁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你先把那边的话学好了再说。] 提到语言,崔清顿时蔫了,她连地方话都听不懂,讲话还得靠弹幕注音,心里过几遍才敢出口,跟聋子哑巴差不多,这还能怎么办? [不过倒可以打听一番,知己知彼,以后好见面,]陈仁祭出甜枣,[等着,我去找心理学家拟个方案。] 这段空档,崔清正好叫林妈妈拿本书来,林妈妈本不同意病中读书,见她可怜兮兮,还是心软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书封以楷体撰写两字《女诫》。 43.庄周梦蝶 “陈先生, ”研究所里, 一名警卫员朝陈仁敬了个礼, “周女士找您。” 自从研究小组被周筝强制解散后, 陈仁重回自己从前未完待续的研究项目,试图寻找崔清穿越时空直播的原因,然而,他的研究一度陷入瓶颈,无论重启多少次, 他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项科技超出时代太多年,以他现在的认知, 就如同蚂蚁去揣度人类的思想一样, 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她找我有什么事?”自从上次周筝以崔清母亲的性命威胁对方未果之后,陈仁便再没有见到她。 警卫员摇摇头, 他明显只是一个传话的。 以周筝的自尊乃至自负的心理, 她那恼羞成怒的模样被陈仁看到,短时间内肯定不想见到他,却不知是不是直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居然放下那无谓的自尊心, 主动过来找自己。 陈仁收拾好手边的东西, 朝警卫员略一点头,“走吧。” 搭乘电梯到地下十层,他居然撞见几个曾经研究组的成员, 他们身边都有警卫员看着, 不好搭话, 不过这个“偶遇”还是让他生出一些疑惑——莫非,周筝要重启直播研究?这不可能啊。 在被她赶出直播研究组后,陈仁也找过熟悉的人调查过对方,周筝的父亲是一位潜藏在米国的间谍,用数十年时间才爬上高位,为国家传递了许多重要的军事情报,但有一次,组织里有人背叛,暴露了她父亲的间谍身份,让她父亲死在异国他乡,至今不能落叶归根,那个人正是她最敬爱的一位叔叔,这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言谈中透露了父亲的信息,怀疑自己就是导致父亲死亡的原因。 自从她父亲死后,她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名战士。凡是对国家造成威胁的人和事,她都秉持着将威胁掐灭在摇篮里的决心,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不能说她错,只能说立场不同罢了。 陈仁也知道,国家内部对这项直播技术好奇并谋求利益的同时,也保持着相当高的警惕,万一这个直播是外星人用来观测人类的工具,那他们岂不是都泄了底?两个派别有时东风压倒西风,有时西风压倒东风,出现变数,实为常见。 等他来到研究室门口,周筝正匆匆送走一位大派头领导,她脚步铿锵有力,“你来得正好,”刷地拉开研究室的门,里面坐得满满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上头有指令,我们要重启直播研究。” 陈仁瞠目结舌。 “所以……”眼见直播间里涌进一些熟悉的弹幕,傍晚在崔叔父家客房里躺下休生养息的崔清整个人都惊呆了,就连手臂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你们和它达成了协议?”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项,只是听说它用几项重要的技术,换来国家公开直播端口,并为直播保驾护航,]陈仁也是一脸懵比,[据说,这几项技术足以让我们一百年内在一些重要领域保持国际领先地位。] “那么六的吗?!”崔清忍不住在直播间里惊叹道,还有些小忐忑,“所以,我要公开直播了?像那些女主播一样?” [对,我们会让观众认为你在影视城进行一项有关唐朝的电影宣传——或者电视剧——我们已经在寻找导演了,到时候我们会以从前没有公开的视频资料制作电影或电视剧,作为明面上的掩饰,当然,可能会请你补拍几个镜头。] “我也会帮忙!”崔清脑海中响起上扬的电子音,“我有直播器材,以现在的能量,可以动用差不多三天时间,离你三米远,只要有观众,就能一直拍下去,距离也会扩大,到时候摄影可以交给我。” 说着,空气里显现出两个球,啪嗒一声打开,对准她自己,与此同时,在她的视野左下方,出现自己在屏幕中的模样。 “这个屏幕可以关闭,如果你认为会影响你的话,”说着,那块小屏幕果然不见了。 “哇哦,”崔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厉害。” [至于资源上,]说来奇怪,视野里除了陈仁的弹幕就不见其它暗网大佬的,或许是他们达成协议后关闭了那部分端口,崔清有些遗憾,还没跟那些人说过再见——谢谢他们陪伴的日子,尽管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我们无法提供太显眼的资源,不然被别人发现,那就很难隐瞒了,]陈仁遗憾地道,[所以,你得像一个普通的主播那样争取观众,当然,我们会联系直播平台帮你导量。] “谢谢你们,”崔清突然有点开心,就好像还生活在那个充斥着雾霾、塞车、浮华的时代。 陈仁不好意思地打了个笑脸,[:)这是交易嘛。] 发完他又后悔了。 [我不是说这些只是交易……] “我知道的,”崔清枕着硬邦邦的瓷枕,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在微暗的窗帘里依稀可见,“我们是朋友,对吧。” 陈仁没有发觉,他自己也悄悄弯了弯唇角。 “娘子!”还没商量完,躺在床上的崔清便听一声哭腔,林妈妈抹着泪跌跌撞撞摔帘子进来,一把跪坐在床边,眼见她闭目假寐,捂住嘴,吸了吸鼻子,放下床帘,去外头交代胡儿和翠竹两个大丫头。 “翠竹,你且去外头抓副安神药,”她隐隐听到外头传来林妈妈的声音,“娘子受了惊吓,又元气大伤,今晚必会做噩梦,你们俩轮流守夜,若是娘子被魇住了,就赶紧叫醒来,”说到这,她又开始哭,“我家娘子哟,怎地恁么命苦,呸呸呸,菩萨保佑,方才的话都做不得真的。” “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一边哭,林妈妈一边道,“行事都小心谨慎些,别给娘子丢脸。” 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崔清今日大惊大喜,失血过多,听着外面的絮语,她倒真的生出困意,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哈欠,陷入梦境。 44.开播 当叶雨时打着哈欠从睡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地进入暗网寻找崔清的直播间, 却惊讶地发现屏幕上是黑的, 仅仅显示一个搜索引擎可以搜到的地址, 并表示直播间已经搬到这个地址去了。 他的睡意被一下子惊醒,“WTF!这不是晋江直播平台吗!”叶雨时早对它有所耳闻,与某牙、某鱼并称为三大主流直播平台,可是……这是一个面向所有观众的直播平台啊! “官方在搞毛啊,这种直播间在暗网里播播也就算了, 现在面对的可是几亿网民,有什么不对分分钟拆穿给你看啊, 哪来的自信去晋江直播, ”叶雨时一面碎碎念,一面点击屏幕上的链接跳转到晋江直播平台, 眼前的屏幕还是黑的, 却已经有二三十个观众在里面驻扎。 这些号明显是刚注册的新号,他们人虽然多,却一声不吭,静静地等待崔清开播。 [哇这什么情况?]有误入的观众进来, 好奇心上来, 问了几句,没人回,陪着蹲了一会儿, 见什么事都没有, 便走了。 “喂?大陆啊!你快去那个晋江的直播平台, 搜……”他看了眼直播房间,报上号码,“崔清好像要公开直播了啊卧槽!” “我刚收到消息,”陆帆玄面带疲色,他清早就被喊醒到研究所里集合等候,现在又困又饿,可是作为第一批“观众”,加上年轻体壮,比专家教授这些老爷子耐抗,直播间负责人之一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在了他头上,像是脏话、黑子这些言论,他要雇佣几个专业的房管守着,还有弹幕内容的质疑,他还得雇佣水军,实时扭转舆论风向,避免广大群众起疑,这笔钱,先从研究经费里扣,等崔清弹幕观众多了,和平台签约拿到签约费甚至广告费后,再补回来。 “不光是直播间,”陆帆玄头都大了一圈,“如果观众真变多了,估计还得成立个专门的公司看管网上的评论,微博、论坛、贴吧、企鹅群……” “别怕,人家娱乐圈都能把离婚啊绿帽啊潜规则啊瞒得密不透风,”叶雨时能猜到其中的工作量,站着不怕腰疼地幸灾乐祸道,“你们还有官方背景,再让崔清配合下,想要隐瞒完全不是问题。” 陆帆玄没好声气地道,“你说得简单。” 就在他们东扯西扯的时候,直播间屏幕突然亮了,一张精致的、超清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叶雨时第一次看清崔清的脸——不得不说,枕在白瓷枕上,一头黑发衬得巴掌大的脸越发小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的她显得更加弱不禁风,然而,在唐朝,这张脸无疑是“干瘦”“没福气”的。 [哇,主播你换直播器材了?]叶雨时不知道她的名字能不能出现在弹幕上,索性直接用主播代替。 “是的呢,”尽管右臂的疼痛依然一波一波地涌来,但被割一刀远比不上化疗的疼痛,脱离郡公府的好心情让她一醒来就翘起了唇,她拥被而坐,守夜的胡儿忙掀开青纱帐道,“娘子,你醒了?”她担忧地瞅了一眼渗血的纱布,“大夫说,碰不得伤处,要天天换药。” [这妹纸长得真好看!小姐姐留个联系方式呗!]第一条野生弹幕是被胡儿的美貌吸引而来。 [五官是有点混血儿的味道,就是有点胖。] [主播小姐姐更好看!] 陆陆续续三五条野生弹幕飘过,崔清简直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大家好,”她瞥了眼弹幕右下角的观众人数,也许真是美貌的吸引,直播间陆陆续续进了四十多个人,除却部分研究所的值班人员,剩下少部分野生观众,她把直播间名字改成[直播大唐生活],才道,“我是《大唐旧梦》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接下来会以直播的形式为我们的电影做一些宣传,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大唐旧梦》已经在广电备案过,新成立的皮包公司也注册了微博,放出某PS过的宣传海报,其上演员们的名字都是虚构的,崔清自然是铁打的女主角,至于男性角色,前期她一直在后宅里关着,很少有见外男,出现的男角色就崔暄、大郎、卢绚占的戏份比较多,前二者都是血亲,所以这个虚拟的男主角头衔自然落在卢绚身上,至于算不算虚假宣传——大不了到时候戏份剪多一点,电影嘛,戏份最多的就是男主角,没毛病! 娱乐圈里,美女层出不穷,美男却少上一截,而喜欢古装影视、偶像剧的又属女性观众居多,所以男明星只要有脸有肉,用力捧捧差不多都能起来,毕竟刚需在这里。 而卢绚的颜值气质,在历史书上都是留下名字的。历史专家早找到他的一段描述,出自《资治通鉴》,写道,“(卢绚)风标清粹,上目送之,深叹其蕴籍,”连看遍美人、拥有杨贵妃这一等一美女的唐玄宗李隆基,看到卢绚时都忍不住目送他一程,更因感叹他的气韵而让李林甫心生嫉妒,可见其风姿仪态。 反正,男主角不选他,陈仁都觉得过意不去。 [原来是电影的宣传啊,]崔清这么一介绍,观众顿感这个直播间的逼格蹭蹭蹭上了好几个台阶,[社会社会,牛逼牛逼。] “没办法,我们都是一些小演员,拍好了没人买,”崔清更加入戏了,自怜自叹道,“公司又没钱,只能自己宣传宣传,啊,我的丫头回来了。” [可怜的公司,连宣传都没有,刚去搜了一下,就一个官方微博,粉丝才十个。] [还有丫头?] [古代小姐都有丫头,大惊小怪干嘛。] [感觉真有点电影演出的feel,这个直播间我关注了!] 胡儿打起帘子,端来一盆水,直播镜头移过去,清水荡漾出层层金色,差点亮吓观众们的眼睛,他们当场就炸了,[说好的没宣传经费呢!这个盆莫不是个金的?!] [这沉甸甸的手感,看起来很真啊。] [别看盆,看那丫头手上的镯子,好像也是金的。] “这些都是镀金!镀金!”没想到一开播就露馅,崔清脑子一转,便开玩笑道,“要是足金的,我哪还需要直播来宣传啊。早就卖了。” 她注意到胡儿的手,问,“胡儿,你手上的镯子哪来的?” “是十七娘赏的,”胡儿低头捋下金镯,虽是金的,却很细,用料应该不多,若是个粗镯子,估计十七娘也不会赏得那么利落。 “既是她赏的,你便收好吧,”崔清道,“在外头戴着,未免太过显眼。” 胡儿忙道一声“是”,崔清正值孝期,不能佩戴首饰,丫头自然也不能戴,这镯子是方才十七娘亲自套上的,她急着赶来打水,才没空摘下来,被娘子撞见。 [这就演上了吗?]等她一系列洗漱工作下来,弹幕的不名观众渐渐增多,老观众向新观众解释,新观众们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你们电影宣传还要演的呀?] [这个画质不像用手机拍的,怎么看不见摄像机?] [这个丫头演得挺好,挺像的。] [道具和服饰也很考究,要是电影一直保持这个水准,我想我会去买票看的。] “谢谢大家的肯定,”崔清煞有介事地地道,“请放心,我们服装道具专门找专家研究过,保证大家挑不出错来,布景精心设计搭配,房子都是临时盖的,所以钱花完了,没钱宣传了……” 这话说得,连一路跟到这的陆帆玄都差点信了。 “看来跟骗子先生学到了不少东西啊,”叶雨时摸摸下巴,至少在自己熟悉的世界,她能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两个丫头把东西收拾干净,林妈妈走进来,“娘子,大郎说他和郎君去郡公府要嫁妆去了,让娘子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接你回家,墨香和黄鹂在府里看着呢,出不了事的。” 崔清目前暂住在叔父府上,她父亲进京述职,临时租了栋房屋,两者离了三个坊那么远,她昨天受伤,不便旅途劳顿,多休息一下恢复精力也好。 “好,”她道,林妈妈看向她右臂渗出来的血,小心翼翼地道,“这药……是不是该换了?” 直播镜头将她的右臂摄入镜头,弹幕一片惊叹,[主播怎么受伤了?] [看起来不像假的。] [心疼小姐姐。] “拍摄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崔清在直播间里道,“不过大家放心,不影响直播。” 林妈妈去拿了金疮药来,纱布一如她所说的用沸水烫过,当然,她狰狞的伤口没录入直播,因为未免太过血腥,观众倒是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她严重怀疑里面有混进来的暗网大佬——但她丝毫不改主意。 等她上好了药,胡儿进来报道,“娘子,十七娘来了。” 45.事宜 24h, 50% 半晌, 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大麻烦。] 两个小时前 周二这天天气晴朗, 风和日丽, 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没能再爬起来。 身为胃癌晚期患者,她本不该那么不小心,然而, 病情到了这种程度,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 崔清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独自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母亲。 在失去意识之前, 她听见研究所里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 她仿佛躺在海水中,随着海浪无边际地飘荡,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白光一闪而过。 一刹那间, 黑暗潮水般褪去, 橘色光线如晚霞般给崔清的视野盖上一层温暖的滤镜,摇曳的烛光里,漆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细密的木制小方格天花板, 她嗅到甜如烧软的梨似的香气, 身下原本柔软的海水般触感, 变得木头床板般坚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撑了一下榻板侧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轻轻磕了一下铺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发出一声脆响。 她尚未来得及打量这间白墙红柱的房间,便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崔清侧身看去,一名身穿红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张黑色小方桌,倒在宽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紧闭,喉结上下抖动。 “你没事吧?”崔清脱口问道,细嫩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这绝不是她的声线,然而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忙站起来,把放在榻中间的小方桌挤开,头上身上一阵叮当乱响,她一手扶起红袍男子,尽管烛光将他染上一层浅红,却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发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吗? 她该怎么做? 突然,崔清的脑海中响起一声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视野下方,一条白色弹幕突兀地穿过,[我是陈仁,能否报告你的位置。] 陈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项目组的主管,具体研究什么崔清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一个实验品,这个所谓的“直播间”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对这种明显不属于蓝星的科技,那群科学家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种实验,才勉强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简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识,直播就会自动运转,她眼睛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传送到终端电脑上,哪怕他们相隔半个蓝星,当然,等她睡着,直播就会自动关闭,不过这东西好像挺老旧的,总有几分钟延迟,此外,她若是在脑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会强制关闭,但第二天等她醒来还会自动开启。 之所以称呼这套东西为“直播间”,主要是因为其弹幕功能,直播间终端可发送弹幕,她能即时收到,没有一秒延迟。 “我现在,在一间房间里。”崔清迟疑地在脑海中回答。 [现在画面模糊不清,请描述一下房间里的装潢摆设,以便让我们更好地确认你的情况。] “等等,我身边倒着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胳膊肘里颤抖的红袍男人,急切地在直播间里说,“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视线下方滑过一条弹幕—— [那我们有麻烦了。] 白色的电灯灯光下,陈仁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按了两下才手抖着点上,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到电脑直播间终端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 铺满地板的红线地毯,小腿肚左右高度的卧榻,榻两侧的白瓷烛台和榻前的长条桌……限于崔清的视角他只看到冰山一角,然而这冰山一角已足够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更别提那个中毒已深的陌生男子,他发誓研究所里绝对没有这个男人。 [大麻烦],他内心沉重地发送这条弹幕,转头向站在办公室角落的警卫员发布一项又一项指令,“给我备车,预约帝都大学常合作的几位历史教授,起草一份保密协议,按最高等级的来……” “陈主管?”从崔清醒来到现在不过五分钟,但眼前的男子脉搏逐渐微弱,她不得不向陈仁求助,“我该怎么救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找一面镜子,]陈仁一边穿上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外套,一边单手打字指挥她。 崔清眉头微皱,却也不得不放下男子,她左右打量,很快在卧榻对面看到一个及腰高的红木柜子,其上正正地摆放一面铜镜,铜镜两边白瓷烛台上烧着两根红蜡烛。 她慢慢走近,环佩声琅琅作响,昏黄的铜镜之中衬着橘色烛光映出她白惨惨的脸,两颊酡红,眉毛如毛毛虫般又粗又黑,额间还贴着红色梅花妆的花钿,尽管这张脸被妆容毁得不忍直视,但她还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同样看到铜镜里影像的陈仁闭上眼睛,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屏幕上这张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脸,绝不是崔清棱角分明的大方脸。 “TMD,”陈仁忍不住爆了粗口,引得角落里警卫员抬起眼睛。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身穿西装,戴小圆黑框眼镜的陈主管,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说脏话,就算碰到再危险的局面,也能运筹帷幄般一一解决,但现在他居然骂出了声。 蜡烛轻轻一声“噼啪”爆出烛花,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崔清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头上一阵丁零当啷,红袍男子从榻上滚落在地,一手捂嘴,不住地干呕。 崔清注视着他,仿佛刚刚从梦里醒来,一阵恍惚,不知所见是梦是真,但她很快提起裙子朝男人走去,系在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该怎么救他?”她蹲下身,轻轻拍着红衣男子的背,听着他的干呕声慢慢变小,再次在直播间里问道。 [你不能救,]陈仁冷酷地在电脑上打字,[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的所有表现他都看到了,你不会想被愚昧的人们绑在木桩上烧死吧。] 红袍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崔清,他的眼尾微微向上翘,眼睛又清又亮,像藏在深山里的一汪清泉,在晚霞里折射出氤氲的光芒,他仿佛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结局,只是眼底还有一抹对人世的留恋挥之不去,他一边伸手到自己怀里,一边努力扬起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似乎担心崔清会被他这一幕吓到。 看到他,崔清好像看到从前被病魔折磨的自己,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手术、化疗、复发、再复发,就算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也不想那么早死去。 她想活着,哪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也想努力地活着。 “我要救他,”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会不会被人烧死,那是以后的事,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妇人之仁,”陈仁轻声斥责,他不知何时绷紧的肩膀却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崔清弯了弯唇角,[但要是有能力救而看着他去死,又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她意识到陈仁不会帮自己救人,便朝榻右侧正中间摆放的一人高两人宽山水座屏风走去。 [你要干嘛?]陈仁被她唬了一跳,连忙打字问她。 “我去找人,”崔清作势掀开屏风两侧放下的淡蓝色织锦落地帷幔。 [等等,]虽然前头说烧死烧死,但作为极有价值的实验品,陈仁绝不希望她死,[你回来,我告诉你怎么救他。] [他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叫人过来,]担心对方一意孤行,他又急忙补充一句。 这一番耽搁,红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呼吸微弱,还好尚未失去意识,他眼睛里氤氲的光芒慢慢黯淡,崔清把他扶起来,看到弹幕一行一行出现,[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很明显中毒的症状,用你头上的银簪伸进他口中试试。] 崔清摸索着从发髻里拔出两根金钗,最后才摸到一根银簪子,正在此时,她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忙加快动作,将银簪挤进男人的嘴里,在烛光下打量,那一端果然变黑了。 砒|霜,这个词立刻浮现在她的脑中。 [这个时候三氧|化二砷的提纯工艺应该还很粗糙,你试试催吐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清平时很爱干净,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她银簪擦了擦男人的衣服下摆,照样插回头发里,心一横,左手两根指头捏着男人的下巴,右手手指伸进他的口腔里,压迫咽喉,红袍男子发出声声干呕,张口吐出一地黄色秽物,将红线地毯浸染得更深了。 46.回家 24h, 50%  林妈妈陪着崔清去见过大郎,她这才知道继母出身荥阳郑氏,去年在荥阳成婚,那时十三娘在博陵备嫁, 便没去成。而父亲和大哥之所以缺席十三娘的婚礼,是因为继母怀胎九月,即将生产。事实上, 大郎前来长安之前,继母郑氏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算算日子,快该满月了。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 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 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 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想了许久, 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 瞥了眼弹幕道,“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 弟弟出生, 我这做姐姐的, 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心里直犯嘀咕,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饶是他都如鲠在喉,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又和父亲长谈一夜,成婚当日大醉而归,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连父亲另娶这个消息都不知道的崔清,猛然面对一箩筐意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果然还是我们太亏待她了,大郎不由得深刻反省自己,阿娘去世时,十三娘未满五岁,自那以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了往来通信,述职回京见过几次,便再没有任何交集,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就跟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差不多吧,一个陌生人娶妻生子,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大郎更是内疚,他突然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旧木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崔清伸头去看,“这是?” 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虽好奇,却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坐在月牙凳上,歪着脑袋,眼睛直往里钻。 大郎从中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好像许多长条木头互相嵌在一起的奇怪物件,历史小组一看登时说出来历,[孔明锁!又叫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玩具。] 崔清恍然大悟,大致明白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了。 大郎接着取出一面带手柄的小手鼓,两个胖泥人,彩绘有些细微的裂纹,两只红黄相间布老虎,两三根簪子,七八个泥塑的玩偶,其中一个还穿着精致的小裙子。 “妹妹,这些都给你,”大郎不舍地摩挲着胖泥人,却依然坚定地推向崔清,笑道,“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问阿耶妹妹在哪里,每次阿耶都说,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我把喜欢的玩具都攒下来,想着能和你一起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阿兄,”崔清差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吓得大郎赶忙站起来,手足无策,“妹妹,你别哭啊,你放心,阿兄一定把你接回家,以后都不需要再哭了。” 崔清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内疚。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等着的妹妹,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 [别钻牛角尖,]陈仁敏感地觉察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成为十三娘又不是你能选择的,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怪罪自己。] 他摸着下巴,叫警卫员再去申请建个心理小组。 收拾好心情,崔清抱着小箱子回到十七娘的院子,林妈妈想接手帮忙,她却固执地不让,亲自把箱子放在柜子上,端详片刻,道,“收起来吧。” 夜幕降临,她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黄鹂吹熄蜡烛,白银月光如水般透过直棂窗的缝隙落在地上,崔清盯着紫绡帐顶,看着弹幕一项一项飘过。 [先找人要周富的资料,然后先提几个正常的问题建立基准线,]测谎小组如数家珍,[限于对方用过刑的缘故,他可能会强忍疼痛,和其它表情混在一起较难识别,这时候得特别注意身体语言。] “嗯,”崔清在脑海中应了一声。 [时间到,]陈仁看着表道,[可以出去了。] 崔清深吸口气,从床上坐起,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穿鞋,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榻上,黄鹂翻了个身,吓得她立刻屏住呼吸,见再无动静,才拿起衣架上的衣服,轻手轻脚掀开门上竹帘。 院门口早点着两盏灯笼,橙红烛光在夜里格外鲜艳,她披上衣服,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热气,崔四郎和车夫一起坐在车沿,车上十七娘掀开车帘,朝她招了招手,小声喊道,“十三娘,快来。” 崔四郎扶了她一下,崔清钻进马车,满怀期待和好奇地和十七娘挤成一团。 马车顺着不算宽敞的平路驶出崔府,细小的蚊虫绕着车前灯笼飞来飞去,及至坊墙,坊门紧闭,崔四郎下车敲了敲旁边的小屋,便有人打着哈欠带把钥匙为他们打开坊门。 夜深人静,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听到风吹树叶飒飒的声音,夜里寒凉,十七娘吃力地从马车后半部搬出一块小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偶尔听到金吾卫骑马巡逻的“哒哒”声,却也一言不发放他们过去。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车夫勒住缰绳,四郎中气十足地道,“我们到了,下来吧。” 卢七郎立在车边,宽宽的屋檐一排烛火下,他看见一位身披洁白毛毡的娘子,狼狈地“逃”出马车。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不等四郎问,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受到惊吓后,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以备随时逃跑,当然,科学原理不用说了,他们听不懂。 “四兄,”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47.噩梦 24h,50% 林妈妈面露难色, 半晌才吞吞吐吐道, “听闻两位小娘子性情天真烂漫……” 得了, 看来她这里也挖不到什么秘辛。 没过几天, 照例去请安的崔清从婆母口中得知小姑们与其表兄妹即将到府的消息,还收到来自大郎的一封信,是写给婆母的,说即将到长安, 届时定当拜访云云。 府里要来新人,尽管两位嫂子避如蛇蝎, 但崔清还是生出期待感, 毕竟随便换一个现代人在没网没电语言不通的后院呆上一个半月,也会觉得日子何其无聊, 除了例行打卡请安、一日三餐、读书写字、找丫头练习测谎术以外,便再无它事可做。二嫂三嫂还能带个丫头出门探亲访友,她为夫守孝都出不了后院。 “娘子,”这日, 黄鹂趁林妈妈和其它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帘外轻轻喊了一声, 崔清忙将手中布满字迹的纸扔进火盆,才唤进来,“何事?” 黄鹂三步并作两步掀起帘子跨入房中, 右手快速伸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王瑞家的方才找我, 说是崔家十七娘找王瑞递信,让王瑞家的转交给您,以后若有回信,直接找王瑞家的递出去即可。” 一连串的“王瑞”“王瑞家的”弄得听力还没满分的崔清头晕脑胀,好在弹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王瑞家就是你陪房,上回你派王瑞去给崔家送信,估计被崔家兄妹打听到了,想要借此和你通信,这样不用走府里通报这条路。] 崔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我找了半天的借口才躲掉的啊摔!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小组们讨论片刻,拿出一个备用方案。 崔清默默瞟了一眼弹幕,轻咳几声,带着些许狼外婆的语气诱惑道,“黄鹂,你听说过写信吗?” 黄鹂:喵喵喵? 研究小组所说的备用方案,是让她写出回信,再叫不认字的丫头依葫芦画瓢,这样既能掩盖她的笔迹,又能和崔家兄妹增强联系,还能找出一个绝好的借口——为了避免书信落入他人之手,而不能用自己的笔迹来写。 当然,此种方法只能用在这里,总不能写家书还得让不识字的丫头代笔吧。 总之,黄鹂还没反应过来,崔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拆开七娘的书信,从右到左认真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飘逸,至少练了五年了,是个懂书法的,]研究小组庆幸他们想出了临时办法,[要是用你那蹩脚字给人回信,绝对一秒被拆穿。] 这能怪我吗!崔清泪流满面,我要是之前知道自己要来大唐,还写什么钢笔字啊! 信里先寒暄一番,而后说到大兴善寺后山女尸案情的最新进展,在排查过被害人身边的郎君后,不良帅暂时锁定三名犯罪嫌疑人,一为周五娘的娘家表兄孙四郎,当日在靖善坊附近的永宁坊医铺帮忙看病,期间声称午睡而独处一个时辰,一为宣平坊胭脂铺掌柜之子周富,曾当过一段时间屠夫,一为周五娘的亲兄长,在一处大宅当人护院,是日送五娘去大兴善寺,而后在靖善坊内闲逛,直呆到傍晚未见五娘,以为她先行回家,便独自归家。 除却身手与不在场证明,他们行凶动机也很充足,孙四郎曾与周五娘谈婚论嫁,然周家看不上孙家家世,周父还口出恶言,出言羞辱;周富身为掌柜之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周家报账,而与五娘熟悉起来,自然也被周母看在眼里,不准他再入府,怀恨在心犹未可知;至于其亲兄长,周家偏心女儿,周父身子不好,若是为了遗产而除掉五娘,似乎也有可能。 不良人索性将三人带到牢中严刑逼供,然而,他们没打几个板子便全数承认了——没错,他们三个都熬不过刑,争先恐后地承认周五娘是他们所杀,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当场打死似的。 然而,定案也讲究人证物证,说到人证,不良人率先想到的便是失踪的丫头,可问到三人那丫头身处何处,却无一人能答得上来,为了不受刑,他们甚至还胡编乱造,一说她连夜出城避难,一说她已死,尸体喂狗找不着了,第三个见理由都被两人说完,哭了一通,绞尽脑汁才想到说丫头被他扔乱坟岗,不知是死是活。 “皆为胡言乱语,”崔十七娘字迹清秀婉转,“兄长道是不良人早已在城门严加排查,乱坟岗处声称并无十四五岁丫头尸身,喂狗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是以,思前想后,兄长忆起姐姐识心之说,不知可有见教?” 最后,信中说崔大郎即将到达长安,崔家兄妹会多多为她说话,争取把她从建宁公府里接出来云云。 “别说识心了——这特么是什么鬼,当我有读心术?”崔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见过谁隔着一万八千里就能知道对方讲话是真是假的吗?”想起现代技术,她忙在脑海中补充道,“开视频什么的不算。” [就算开视频,影像也很容易失真,终究还是面对面更为可靠,]测谎小组当真解释了一道,也不知是听不懂调侃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所以,这封信你想怎么回?] “问题是,即便我有心帮忙,也出不去呀,”崔清为难地在直播间里说,“难道我要把测谎技巧写在信里让他们自己去测?” [别,]研究小组对此敬谢不敏,[你本来就一知半解,再去教别人,可太难为你了。] 那这就没办法了,崔清只得将此言如数写在信中,称她即便有法可帮,也无能为力,草草写完,她叫来黄鹂,让对方依葫芦画瓢照抄,谅林妈妈不会反对。 “为何不找翠竹誊写?她识字,想来更容易,”林妈妈当然同意,却有个疑问,对此,崔清掩口而笑,“女儿家的事,怎好叫丫头知晓。” 有从前描花样子的功底,黄鹂抄废了几张纸后,描画得有模有样——还好字数不多。等她抄完,崔清确认字迹都能认出来,便将自己写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火漆封好信封,递给林妈妈运作。 [有了这几个丫头,写信问题总算得到暂时解决,]弹幕弹冠相庆,[你堂妹说你哥快回来了,你们许久没见,想来应该不会问什么太深入的问题,可以稍微松口气。] 即便如此认为,崔清依然要做足准备工作,比如说——大郎在哪里读书,成绩怎么样,排在第几名,考过科举没,得了多少分,娶没娶过亲,妻子哪里人,什么时候准备要孩子,要一个还是两个…… 面对这一堆问题,崔清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七大姑八大姨所支配的恐惧,还好,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去面对。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48.吹爆 崔清三人在正屋厅内等候, 卢家房屋布局与崔家不同,待客的厅堂竟定在一处竹质水榭, 三面临水,门窗敞开,四面来风, 水蓝色的纱帘随风飘摇,衬着外面的绿树红墙, 直播间里的弹幕早已抑制不住尖叫,截屏键都要摁断了, 恨不得以身相替。 没过多久,卢绚带着两个小厮慢慢走来, 直播镜头伸向门口,在这水蓝色的纱帘中,他的面容若隐若现, 观众们恨不得把屋内的帘子全掀开, 等他终于出现在屋里,直播镜头却转开去,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林茵茵简直要被主播气死了, 前面胃口吊得足足的, 连她这种原本不感兴趣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好奇, 后面却吝啬得不露一丝皮肤, 唯恐会被观众的目光看化似的。 主播在说什么她完全没听到, 一心发弹幕催促对方不要卖关子, 弹幕们好奇心爆棚,也有人气急讽刺主播这么吊人胃口小心让大家失望得不偿失,就在她忍不住开始失落的时候,主播竟转头看向那男声所在的方向,她的脖颈弯起一道美丽的弧线,从林茵茵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精致的侧脸,和一丝散落颊边的黑色碎发。 镜头从她脸上顺着她的视线滑过去,定在卢绚身上。 好有气质!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据说一个人的经历会反映在脸上,从前她还不信,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男人只是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镜头,就能让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如擂鼓般,仿佛看见的不是陌生人,而是她暗恋已久的心上人。 [这个男人是谁!!!我特么吹爆!] [我开始怀疑主播了,有这个男主在,电影怎么可能卖不出去,你是不是在逗我们?] [卧槽他看向镜头的时候我都脸红了!我是男的……] [恭喜你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求小哥哥微博名!十个深水□□聊表心意。] [十个深水就想要小哥哥的微博?我出十个超级□□,只要主播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在晋江直播平台,一个深水□□是一百块人民币,一个超级□□是一千块,扔了深水□□之后屏幕会有红色字体浮现,而超级□□不仅会飘红,还将全直播平台拉横条播报,点击横条即可转到直播间,现在直播间密密麻麻全是飘红,叶雨时不得不把礼物信息屏蔽掉,才看清屏幕的模样。 陆帆玄也被观众们的热情吓到了,崔清只需要人气,不需要钱,所得收益将会用来运转这个直播间,他粗粗算了算,保守估计这一波礼物价值上万,别以为这很少,要知道,直播间观众也就一两百人,平均下来相当于每人花了一百块。 这就是男色的影响力吗?看来往上流传某男星收费照片一夜赚上百万的新闻并不全是炒作啊。 随着横条的全平台播报,陆陆续续有人踏进直播间,观众人数实时往上涨,弹幕除了惊讶与惊喜外,更多的是询问小哥哥的姓名和个人信息,当然,他们什么都问不到,只好截图下来用识图软件全网搜索,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崔清也发现凡是有卢绚入镜的镜头,弹幕立马多了几倍,她反而交代那位外星人——还是叫系统比较顺口——尽可能地少给一点镜头。 她这么做,弹幕自然很快就发现了,一时怨言纷纷,她们压根不关心剧情,只想看小哥哥。 林茵茵此时在往上搜,连卢七郎后援会的微博都开通了,头像正是方才高清大图的那张卢绚正面照,因为连电影海报上都只写着卢七郎这个名字,没写演员名,新粉丝们只能称呼他为卢七郎,简直是粉圈耻辱,毕竟,有哪个粉丝会不知道自己爱豆的名字呢? 林茵茵下意识地点击了关注,不消一分钟,微博已然推送了卢绚几张难得的美图和短小的视频,这个后援会算是草草成立起来了。 ……崔清自己都还没有后援会。 卢郎君很顺利地答应了与崔清和十七娘去寻那位圆脸郎君。只是,长安城那么大,他鲜少与张正见过,却是不知这位圆脸郎君的身份。 “去走一遭就好了,”卢绚不在意地道,“问问张郎君的小厮,若你们等得起,可在葬礼上认人。” [我大炉子声音也超好听!] [露个脸啊!主播你让他露个脸啊!] [哎呀我摔倒了要大炉子亲亲抱抱才起来。]弹幕画风一转,再无人关注帘子是不是用蓝色夹缬方法染的——这是一种唐代失传的染布技法。 “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再者他死因可疑,还是悄悄地去吧,”崔清摇摇头。 卢绚这时候看出来了,他们三人虽然崔暄更为年长,拿主意的却是崔清。也难怪,性命相关,自是能者居上。 “也行,”卢绚点了点头,“张郎君居住在延寿坊,从这过去至少要半个时辰。” 在现代,从市中心去个稍偏僻一点的地方都要一两个小时公交或地铁,长安虽然古老,这一点上却挺相似的。 他们吃过午饭才来,又在卢府耽搁片刻,如果这时候出发,没准难以赶在关坊门之前回家。 “这有什么?”崔暄道,“大不了在延寿坊内住一宿,明日再回,你们同意的话,我这就叫小厮回去报信。” 不得不说,他虽然性子跳脱了些,脸却长得不错,再加上活泼爱笑,直播间里也很快有人站队他,只求崔清多给一点镜头,[这个小哥哥好可爱!] [他一看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不过很有教养啊,刚才说话的时候特地看了主播和妹妹一眼,很尊重女孩子了。] [和主播藏着掖着的大炉子比起来,粉这个小哥哥不亏!] 崔清瞥了一眼弹幕,简直无可奈何,不再去管他们,思考起崔暄的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要在外面留宿,好奇向往的同时又有些忐忑,十七娘倒是爽快地应了,崔暄看向卢绚,他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 49.问询 崔暄和卢绚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行至延寿坊,一路人声络绎不绝, 偶尔还能听到屋檐下风铃的清脆响声。 林茵茵见此时直播内容并无变化,索性切出去翻微博,以卢绚的颜值和气质, 几张“照片”发布后,经直播间公屏稍一宣传, 马上小范围地流传起来,粉丝也慢慢涨到两三百的数字上, 对一个新号来说,在没有任何推荐的情况下光靠自来水涨那么多, 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惜主播把大炉子藏得密密实实的,压根截不了几张图,]微博评论下不少抱怨的声音, 其中点赞数最多的是一张侧脸“照片”, 卢绚望向镜头外,目光悠远, 而正好蓝色帘子从他侧脸刮过,只留下隐隐的轮廓和一双眼眸。 [哇靠, 这截图技术简直神了!]林茵茵忍不住点赞转发这条评论, [可惜有点糊。]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 能截到就已经兴高采烈了, 哪还敢去追究它糊不糊? 一边翻着评论, 一边不死心地寻找卢七郎资料, 时间过得很快,当她第三次切到直播间时,直播屏幕总算有了变化,而观众早已从接近两百人掉到一百三四十。 卢绚递上拜帖,一行人被领进府,一路走马观花,张府是书香世家,宅院的柱子皆用深红得发黑的漆刷上,配上雪白的粉墙,显得格外古朴,走到这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又陷入迷谭——这特么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种形式的建筑应该很少见啊,]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网络时代,还有啥查不到的?怎么这个影视基地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卢绚虽然没在张正生前认识对方,不过他名声在外,外加和不良人相识,很快便让张父接受了,当然,其中还有张郎君的父亲悲痛过度,无暇去想的原因,他整个人精神恍惚,经常说着说着忘了前面在说什么,崔清与十七娘见状,不由得在心底唏嘘。 寒暄片刻后,张父便去叫张正的小厮过来,自己先行离开,张正的后事还得他和夫人商量着处理。 张正的小厮名唤湖笔,一双眼睛十分机灵,见到三人先行一个大礼,“见过卢郎君,崔郎君,见过两位娘子。” “你可知道——”崔暄急着要问圆脸郎君的身份,却被卢绚横了一眼憋回去,而后他才道,“张郎君是何时不见的?” “回郎君的话,”湖笔不假思索地道,“是六天之前,我和郎君归家途中,郎君让我去买一块古墨,等我买回来的时候,便没再看见郎君。” [可疑,]研究所的测谎小组潜伏在直播间里,此时忍不住冒出来指证,[他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而且话语间十分流利,在这之前肯定想过,只是不知道是有人问过,还是他提前想过,你再问一些细节。] [咦,这是美剧看多了吗?] [这招有用?正好我老公今天回来晚了,说是加班,呵呵,我倒要看看谁陪他加班。] [好像警察都是问细节来查证证词的?前头弹幕谁发的啊?很专业的样子。] 崔清见卢绚要说话,连忙提前问道,“你们是几时归家的?从何处回来?你郎君让你买什么墨?在哪买?你说买回来发现郎君不见,在哪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湖笔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地瞥了眼卢郎君,又瞥了眼崔暄,见两人皆不为之所动,只好冥思苦想道,“呃……我们是卯时左右回家,自然是从……从国子监回来,郎君让我……让我买……一块汉墨,对,汉墨,我买回来,买回来在家里,回家发现郎君不见了!” 这个小厮明显没说过多少谎,崔清随随便便一听就能听出破绽,“哦?你说回家发现郎君不见了,你们既然是从坊街上归家,你郎君很有可能去闲逛了,你如何肯定他是不见了,而不是还未归来呢?” 崔暄重重地“哼”了一声,装腔作势喝道,“还敢狡辩!张郎君是不是被你杀害的!” 这一吓,湖笔差点腿软跪在地上,他依然硬顶着道,“方才……方才是我说错了!回来我发现郎君不在,没放在心上,而后才回想起来,的确是那时候便不见郎君身影,可不是不见了吗?” “张郎君若泉下有知,”卢绚制止住崔暄的恐吓,轻声道,“相信他最盼望的事,就是找出杀害自己的凶手,湖笔,你说,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湖笔咬住下唇,双手攥在一起,很明显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行人都安安静静地等他想清楚,免得逼问之下,他反而破罐子破摔。 “你们得发誓,绝不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湖笔心下一横,仰着脖子道,“否则,我就算抹了脖子,也不会吐露半句。” “一言为定,”卢绚看向崔暄。 崔暄满不高兴地道,“行行行,我不说。” 至于两位娘子,湖笔倒是没有勉强,在他看来,两位郎君完全能做得了她们的主。 “我家郎君与建宁郡公府的李四郎、鸿胪寺卿之子唐大郎乃是至交好友,前阵子还在一起蹴鞠比赛,李四郎突然身亡后,我家郎君觉得不对,暗地里调查四郎君的死因,”湖笔说到这里,崔暄和十七娘都忍不住瞟了眼崔清的神色。 “至于查到了什么,郎君都是瞒着我们的,”湖笔叹道,“说是此事危险,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我只知道,此事定与郡公府有关,有一天,郎君说查到一个重要的人物,从此常去……常去……”他低低地说了个名词,崔清隔得太远只听清一个“坊”字,倒是两位郎君神色有些奇怪。 “原来如此,”卢绚点头道,“难怪你要求我们保守秘密。” 崔清拉了拉崔暄的袖子,对方无可奈何地瞅了她一眼,没做声,她又去拉卢绚的袖子。 “你真想知道?”卢绚斜了她一眼。 [他们在说什么地方啊???为什么古里古怪的??] [看他们的脸色,我有点懂了。] [想起刚才小厮的谎话,我也有点懂了。] [你们神神秘秘的干嘛,我直接放大了音量,听到他说的什么地方了,好像是叫——] 50.旅舍 24h, 50%  “他们封杀不了我,”这位系统不以为意, 不过它也妥协道,“你说得有道理,如果能寻求官方合作效果更好, 可惜,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即, 它又继续陷入沉睡。 崔清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一片片嫩绿竹叶, 林妈妈见状,走出房门, 叫院子里丫头们的说话声音轻些,别扰了娘子的心事。 午休过后,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直播。 [发生什么事了吗?]崔清一上午都不在线, 陈仁心里有些担心, 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总会提前告知, 不像今天,一声不吭。 “出事了!娘子!”她正要扯个谎回答, 便听黄鹂清脆而着急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 她喘着粗气, 一把掀开厅堂的帘子, 见到林妈妈匆匆行礼, “林妈妈, 娘子,表娘子养的猫惊了贵客,六娘说要把那猫和养猫的丫头打死赔罪,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刚从一桩杀人案脱身,面对后院这档子事,崔清兴致阑珊,“可曾报与,”她瞥一眼弹幕,“窦大娘子知道?”窦大娘子是她大嫂,婆母天天吃斋拜佛,府内上上下下都归她管。 “已去报了,”黄鹂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可五娘说,大娘子院子离得远,远水不救近火,想请娘子前去镇场子。” 这倒是,崔清这小院子离后花园也就数百步,慢走五六分钟即到,大嫂住得离婆母近,一来一回,可不得十来二十分钟,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罢了罢了,且跟我过去一探,”她满不情愿地从书案后站起,点了墨香、黄鹂,林妈妈在院子里看着,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崔清依然穿那一身粗麻布做的孝服,趿拉着双麻鞋,熟门熟路顺青石甬道朝后花园走,还未绕过回廊,便听几个娘子的叽叽喳喳声随风传来。 几日不见,后花园的花开了,粉红的桃花压满枝头,衬着清池间白墙红柱的三层小楼,白玉般的栏杆一路延伸,并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绿水之中。 崔清带丫头顺着栏杆往里走,只见四五名穿红着绿的娘子后靠白石栏杆,显出两个素衣娘子,正在争执些什么,五娘的丫头一眼认出她来,忙一福礼,高声问好,“见过十三娘。” 此声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声音,一致地转头过来,姿态各异地屈膝福礼,唯独中间戴金饰那位略一点头,满头叮叮当当,神态甚是倨傲。 “见过各位娘子,”崔清回了一礼,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姑娘们放现代不过初高中的年纪,她们的争吵,犹如过家家般,实在难以提起兴趣,可是既然来了,自然要问清楚,“可是五娘六娘招待不周?五娘,出什么事了?” 她先找上自己相熟的妹纸。 五娘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有些面熟、慈眉善目的女孩,“方才我们观花赏景,陈十娘的猫骤然跳出,惊了县主。” 中间头戴金饰的娘子眉头微一上扬,眼皮收紧,显然受惊不小。 “十娘已叫养猫丫头跪在那儿谢罪,”五娘指了指数十步外跪着的丫鬟,“但那狸奴,不知该如何处置。” “雪团惊了县主,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陈十娘长得像寺庙里拜的如来佛,却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把它送回去。” “送回哪?建宁吗?”六娘笑道,“专程送一只畜生回建宁,未免太过奢侈了吧,这畜生野性未去,留在府里也是个祸根。”虽然没有直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 为一只猫在这里吵来吵去,崔清丝毫提不起兴趣,她微微一笑,便道,“何不问问县主的意见?依我看,不妨就将雪团送予县主,不知十娘能否割爱?” “这是雪团的福气,敢不从命?”陈十娘顺梯而下,点头答应。 为首的县主脸色沉下来,却也没否决,此事便这么定了。 等事情解决,大嫂方匆匆带着丫头过来,崔清默默回院子,深藏功与名。 然而,她没想到,只这一句话,让她摊上了大麻烦。 没过几日,婆母传讯而至,当她赶至厅堂之中,诸位娘子、嫂嫂皆如临大敌,陈十娘跪在中间,泣不成声,五娘看向崔清,露出沉甸甸的担忧。 “十三娘,”杨夫人面色有如黑云压城,暴喝道,“我自认未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来害我们一家!” 崔清赶忙跪下,“不知大家所言何事?” 大嫂瞅了眼婆母的神色,轻声细道,“昨日,宜春县主夭亡,她臂上,满是狸奴爪痕。” 崔清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弹幕。 而此时屏幕外的陈仁,正在无菌室内戴上手套,检查一封泛黄的宣纸,他沉声问,“碳十四的检测结果是真的?果真是唐朝的纸?” “是,”另一名戴口罩的白大褂点头道,“昨天,有个快递寄到崔清母亲的地址,发件人一栏没填,我们觉得不对,截下信件,”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发现内容不对,马上转实验室做碳十四,反复检查多次,一确认就通报给您。” 这封信的字迹与研究小组指导崔清的书法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成熟,隐隐有自己的风格,一看就练了很多年,让陈仁惊疑不定的,正是信封上书写的“母亲亲启”。 他深吸口气,看向结尾的落款,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跃然纸上。 “不孝女,崔清,顿首。”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自小在博陵长大,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上任后带走儿子,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门第最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51.酒肆 24h, 50% “怎么了?”崔清挽着她的手, 携至榻边,两人坐下, 十七娘瞥了眼守在一边的黄鹂,对方适时退下, 才轻声道, “昨夜, 大理寺连夜审问那丫头, 你猜,凶手为何人?” “我虽不知凶谋是谁,却知其人定与周家有所瓜葛。”经过一段时间的口语练习,崔清也能慢悠悠地接上几句。 十七娘点点头, 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万万想不到,杀死周娘子的凶谋,竟是……” [什么?凶手居然是他?]连研究小组都被震惊了,[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崔清也没想过,杀死周五娘之人, 并非三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一个。 “卢表兄本就觉得那把凶器出现的时机不对, ”十七娘道, “周五娘竟与那名声称在后山遇见周富的僧人有私情, 难怪, 周家如此紧张。” 没错,从那丫头的供词来看,周五娘一次去大兴善寺上香,便与一个和尚看对了眼,此后每次借口去寺里祈福求平安,都是暗地里会情人,然而,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随着周五娘年纪渐长,周家要为她安排亲事。据丫头所说,五娘约好与那僧人谈谈,她在数十步外打掩护,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看见五娘倒下,僧人手持血染的匕首,抱住周五娘的尸身。 “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说谎?”崔清和研究小组窃窃私语,“别忘了,宣平坊的周掌柜那,有账本为证,她怎么出现在宣平坊的?我原以为有人要挟她,但如果是和尚,那未免太过显眼了吧,而且,动机是什么呢?大兴善寺距离宣平坊半个时辰呢,一个和尚消失那么久,不会有人怀疑吗?” [的确,]退休老刑警沉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本案的疑点,除非,加上一个可能……] “他有帮凶!”崔清眼睛一亮。 [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丫头,]老刑警琢磨道,[如果是她的话,未免太有心思了。]她本可以去报官,让人抓捕那个和尚,却自己藏起来,还藏在被怀疑是凶手的周富家里,其心甚重。 崔清慢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周五娘与僧人在后山争执,被杀,丫头或许与僧人相熟,自愿去周掌柜家买胭脂,留下物证,引导官府推测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官府满城搜查丫头的时候,她报信给周家,让周家不得不隐瞒真相,催促官府早日结案。 而她担心被周家灭口,上门躲进周富家里,假意声称周家抓捕她是为了隐瞒真相,许是周富果真暗恋周五娘——丫头必定知道这一点——不忍其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许是周富受到周家压力,为保护自己一家人,自愿投死,只要他一死,此案了结,丫头自然可以寻找新的东主。 可惜,却被多管闲事的崔暄一行人找了出来,她不得已,只得把僧人卖了。 若她的推测是真的,这个丫头于犯罪这条路,可以说非常有天赋了。 “……但是卢表兄说,”十七娘仍在继续,“此案还有蹊跷,想把那僧人拘过来审审。可惜这案实在审了太久,大理寺直接上了大刑,没审多久,便死于狱中。”她叹了口气 “那个丫头呢?”崔清关切地问。 “四兄见她可怜,本想等案子结束后领回来,打发些小事给她做,”十七娘道,“可卢表兄极力阻止,说这丫头死了个主家,不知其品行如何,不如就还给周家,也算物归原主。” 卢七郎这顿操作简直天秀啊!崔清由衷感叹。 不管周五娘怎么死的,肯定和那丫头脱不了关系,周家得了她,必定让对方生不如死,还真是“物归原主”。 “此案虽了,”十七娘眉头轻蹙,“四兄却道,想去做个不良人。” 唐朝时期的“不良人”,乃是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崔暄有崔峻这个左司员外郎的父亲,居然想去当个小小的官差?叔父会把他的腿打断吧。 两人笑说几句崔暄的奇思妙想,便去看大郎,四个同龄人用了餐午膳,崔清便踏上回府之路。 “十三娘,”临走时,免不了淌几滴泪,大郎再三打包票,“你等我,一定会接你出来的。” 老实说,崔清都有些厌倦了他的保证,这两天在崔府和大郎面谈,陪他回首过去,展望未来,问起他要怎么接自己回去,也就说些“写信,报与父亲知道”,再问他怎么写,被拒绝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崔清维持着“软妹”的形象,不好多话,内心失望难以言表。 这个哥哥,看起来很靠谱,但是……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起崔暄和卢绚,若她哥哥是卢绚,想必成功率会高很多。 不过,既然是白捡来的哥哥,也不好嫌弃太多,就当是个摆设,赏心悦目吧,她自我安慰,露出软软的笑,轻声道,“我等哥哥接我回家。” 一路驶回建宁公府,崔清先去拜见婆婆,照例没见着人,她便带着林妈妈和丫头们回院子。 午休过后没多久,二嫂上门了,一开口爆出个重磅消息,“你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婆母已经准了五娘六娘的请求,明日在家里请她们相熟的姐妹设个小宴,你要不要去?” “我守寡之人,”崔清这话说得挺溜,“怎好去参加小娘子的宴会。” “是这个理,我听说你无事喜欢逛后花园,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冲撞了小娘子。”二嫂行事干净利落,说完事放下杯子告辞,崔清忙道,“墨香,替我送四娘回院。” 墨香应了一声,跟上去。 “也不知这两日五娘六娘如何撒娇撒痴才得了应允,”林妈妈摇头说,一边的胡儿笑道,“林妈妈有所不知,五娘的小姐妹请了位贵客,故而看在贵客的面上,杨夫人不得不应下。” “哦?可知这位贵人是谁?”崔清来了兴趣。 胡儿摇头,林妈妈不在意地说,“左不过是李唐宗室,与咱们无关。” “妈妈说得是。”胡儿点头应是。 这日晚上,崔清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沉睡,半睡半醒之间,她耳边突然“滴”了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 直播绝不可能在她无意识的时候打开,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您好,”一个弱弱的电子音慢腾腾响起,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碳基生命。” 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这些日子,承蒙关照:)] “身体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窝里暖暖的,还残留些许药香,崔清调整呼吸,看着青罗帐顶在脑海中吐槽,“我回来走急了些,喘得不行。” [回去给你拟一个锻炼表,]陈仁回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你要积极配合治疗。]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床帐,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鼻梁高,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陈仁总结道,[循规蹈矩,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精,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时间线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脱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 52.胡旋舞 24h, 50%  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里面挖了一间石室,火把挂在壁上熊熊燃烧, 让她忍不住担心地牢里的空气够不够用。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这扇木门, 卢七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 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崔清接过,翻来覆去地打量,拍了拍灰尘, 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 卢绚随手丢在原地, 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骤然迎来一阵喧哗,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 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 还哐哐哐哐跺着脚, 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 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虽然外表又脏又旧,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仿佛有了盾牌一般,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站在一旁的十七娘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火炉里烤一样,不由得退后几步,袖子扇了扇风,卢七郎立在一边,气定神闲,倒不像身在火中,反而好似身披月光,庭院里吹着凉风。 崔清早把毛毡解开,让崔暄帮忙拿着,轻声和他嘀咕几句,崔暄抱着毛毡,脸露异色,两道眉毛揪成一团,眼睛里满是不解。 “快去吧,”崔清推他,算过锁链的距离,找条马扎坐在周富对面。 崔暄清清嗓子,又觉抱着毛毡的自己委实太不威严,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十七娘,把手上毯子往卢七郎怀里一塞,朗声道,“周富,抬起头来,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 十七娘扑哧一笑,忙掩住自己的口,崔暄瞪了她一眼,面色着实有些气恼。 周富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老老实实答道,“小的姓周,名富。” 接着,崔暄又连接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另一边,测谎小组也借助仪器分析周富的脸上表情和身体语言。崔清尽职尽责地端详着他,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到测谎基准线建立,崔暄才步入正题,他咽了口水,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周富,你可有杀害周家五娘?”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了太多遍,他也回答了太多遍,刚入门的崔清压根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倒是弹幕很快得出结论,[他犹豫了一下,上眼皮下垂,嘴角下滑,这表示他很悲伤。] “我……没有,”他艰难地道,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好像在无声地迎接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鞭打。 [他没说谎,]测谎小组道。 崔暄瞥了眼崔清,继续问,“周五娘去大兴善寺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那日,”周富的眼睛往左下方看,“我在铺子里帮忙,还记得那天来了一对夫妇……不对,先来了两位穿胡服的娘子,买走了数十份胭脂,说要拿去发给丫头们,后来,我去铺子后院淘花瓣,午后,听父亲说周五娘要走了一份口脂,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口脂这等小物件,随手拿去即可,何必要记在账上呢。”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 [说的是实话,]测谎小组紧急分析,[眼睛向下看,说明他在回忆,一只手掩着脸,是羞愧的表情。]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崔暄最后问道。 周富背往后靠,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 [他在隐瞒!] “你在说谎!”这身体语言再明显不过,崔清一时脱口而出,她顶着三双眼睛,坚持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周富双手摩挲,依然不改口。 尽管崔四郎依然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帮腔道,“周掌柜已领着家人出城了,无人威胁你,你若知道任何内情,大可以说出来。” 53.寻路 24h, 50% 十三娘所嫁之人, 为太宗曾孙, 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 但是, 通过这个身份, 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 ]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 [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 好像在说谁寻死, 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 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 [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 对了, 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 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 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这话占尽道理,林妈妈再反对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穿戴完毕,黄鹂领着一行人沿走廊横过院子,朝正屋左侧第一间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几个朝外疾走的丫头,见着她们略一福礼,脚步匆匆,想来是去报信。 行至耳房,两扇朱漆直棂门半掩着,一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往外张望,见崔清过来,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说着些什么,不用弹幕翻译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气,更何况自己还生着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丫头们都得领罚。 照着语言学家的弹幕,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请大夫,杵在这里干什么?” 丫头低头不吭声。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这里头要是没有问题崔清敢把脑袋扭下来当球踢,她唇角扯出个冷笑,朝林妈妈使个眼色,也不管对方懂没懂,掀帘抬脚就往屋里闯,跪着的小丫头又着急又担心,膝行几步,却不敢上前阻拦。 [林妈妈在劝你回去,]陈仁本意是让她过来探探消息,可没想过和这家人撕破脸,只好借林妈妈的口意思意思劝几句。 [难道你不想知道惜雨为什么要死吗?她是李玦的贴身丫头,肯定知道不少秘密,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竹质插屏,室内装潢摆设一览无余,青纱床帐放下,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个人,黄鹂翠竹顿时心生怯意,往后退几步。 [今早你从院门口到后殿花了六分钟,]来都来了,陈仁也只得出主意,[就当丫头传话的速度比你快一倍,减去门口耽搁的时间,在主事的人赶来之前,你还有四分钟。]他掏出手机点开秒表计时。 崔清一把拉开青纱帐,昨日哪吒发型的丫头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青白,面孔僵硬。 “这是刚寻死?!”崔清差点叫出了声,探手一触惜雨的脸,“人都凉凉了。” “娘子?”黄鹂扶着屏风探头想看,林妈妈正要上前询问,被崔清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脚步,顺带把门外丫头们堵在外边。 [你看看她的脸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请来的退休刑警如是说。 人的皮肤理应温热而柔软,然而崔清指尖触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里冻过许久的猪肉,她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凉而软。 [死亡时间在1——3小时内。]退休的刑警给出时间范围,陈仁瞥了眼手机上的秒表,[三分钟。] 惜雨脖颈间勒痕明显,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并无自卫所造成的伤痕,她的指甲留长,涂有红色蔻丹,完整无损。 难道真是上吊自杀?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医知识,[自缢的人死后面色发紫,双眼上翻、舌头外吐,你可以验证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时踌蹰,碰一下脸、摸一下手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扒开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对她来说未免也太有挑战性了。 [两分钟,]陈仁趁热打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转身离去自是容易,可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死了两个,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她,崔清十分珍惜这条捡来的小命,绝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54.秘密 24h, 50%  见到他, 崔暄一顿。 “四郎, ”他缓缓看来,轻轻一笑,如玉石相击, 崔暄一个激灵, 露出个讨好的笑, 放他脸上却觉可爱, “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 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 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 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 ”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 “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 “真真个骨瘦如柴, 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被旁边人推了一下, 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 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 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 朝二嫂走去, 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55.否定三连 24h, 50%  “但是,我现在和研究所是合作关系,”对于它所说的,依附后世直播平台,寻找一大批观众的建议,崔清不得不提出异议,“如果被他们发现, 我们可能会被直接封杀。” “他们封杀不了我, ”这位系统不以为意, 不过它也妥协道, “你说得有道理, 如果能寻求官方合作效果更好, 可惜,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即, 它又继续陷入沉睡。 崔清叹了口气, 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一片片嫩绿竹叶, 林妈妈见状,走出房门,叫院子里丫头们的说话声音轻些, 别扰了娘子的心事。 午休过后, 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直播。 [发生什么事了吗?]崔清一上午都不在线, 陈仁心里有些担心, 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 她总会提前告知, 不像今天,一声不吭。 “出事了!娘子!”她正要扯个谎回答,便听黄鹂清脆而着急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她喘着粗气,一把掀开厅堂的帘子,见到林妈妈匆匆行礼,“林妈妈,娘子,表娘子养的猫惊了贵客,六娘说要把那猫和养猫的丫头打死赔罪,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刚从一桩杀人案脱身,面对后院这档子事,崔清兴致阑珊,“可曾报与,”她瞥一眼弹幕,“窦大娘子知道?”窦大娘子是她大嫂,婆母天天吃斋拜佛,府内上上下下都归她管。 “已去报了,”黄鹂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可五娘说,大娘子院子离得远,远水不救近火,想请娘子前去镇场子。” 这倒是,崔清这小院子离后花园也就数百步,慢走五六分钟即到,大嫂住得离婆母近,一来一回,可不得十来二十分钟,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罢了罢了,且跟我过去一探,”她满不情愿地从书案后站起,点了墨香、黄鹂,林妈妈在院子里看着,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崔清依然穿那一身粗麻布做的孝服,趿拉着双麻鞋,熟门熟路顺青石甬道朝后花园走,还未绕过回廊,便听几个娘子的叽叽喳喳声随风传来。 几日不见,后花园的花开了,粉红的桃花压满枝头,衬着清池间白墙红柱的三层小楼,白玉般的栏杆一路延伸,并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绿水之中。 崔清带丫头顺着栏杆往里走,只见四五名穿红着绿的娘子后靠白石栏杆,显出两个素衣娘子,正在争执些什么,五娘的丫头一眼认出她来,忙一福礼,高声问好,“见过十三娘。” 此声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声音,一致地转头过来,姿态各异地屈膝福礼,唯独中间戴金饰那位略一点头,满头叮叮当当,神态甚是倨傲。 “见过各位娘子,”崔清回了一礼,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姑娘们放现代不过初高中的年纪,她们的争吵,犹如过家家般,实在难以提起兴趣,可是既然来了,自然要问清楚,“可是五娘六娘招待不周?五娘,出什么事了?” 她先找上自己相熟的妹纸。 五娘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有些面熟、慈眉善目的女孩,“方才我们观花赏景,陈十娘的猫骤然跳出,惊了县主。” 中间头戴金饰的娘子眉头微一上扬,眼皮收紧,显然受惊不小。 “十娘已叫养猫丫头跪在那儿谢罪,”五娘指了指数十步外跪着的丫鬟,“但那狸奴,不知该如何处置。” “雪团惊了县主,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陈十娘长得像寺庙里拜的如来佛,却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把它送回去。” “送回哪?建宁吗?”六娘笑道,“专程送一只畜生回建宁,未免太过奢侈了吧,这畜生野性未去,留在府里也是个祸根。”虽然没有直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显。 为一只猫在这里吵来吵去,崔清丝毫提不起兴趣,她微微一笑,便道,“何不问问县主的意见?依我看,不妨就将雪团送予县主,不知十娘能否割爱?” “这是雪团的福气,敢不从命?”陈十娘顺梯而下,点头答应。 为首的县主脸色沉下来,却也没否决,此事便这么定了。 等事情解决,大嫂方匆匆带着丫头过来,崔清默默回院子,深藏功与名。 然而,她没想到,只这一句话,让她摊上了大麻烦。 没过几日,婆母传讯而至,当她赶至厅堂之中,诸位娘子、嫂嫂皆如临大敌,陈十娘跪在中间,泣不成声,五娘看向崔清,露出沉甸甸的担忧。 “十三娘,”杨夫人面色有如黑云压城,暴喝道,“我自认未曾亏待过你,为何要来害我们一家!” 崔清赶忙跪下,“不知大家所言何事?” 大嫂瞅了眼婆母的神色,轻声细道,“昨日,宜春县主夭亡,她臂上,满是狸奴爪痕。” 崔清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弹幕。 而此时屏幕外的陈仁,正在无菌室内戴上手套,检查一封泛黄的宣纸,他沉声问,“碳十四的检测结果是真的?果真是唐朝的纸?” “是,”另一名戴口罩的白大褂点头道,“昨天,有个快递寄到崔清母亲的地址,发件人一栏没填,我们觉得不对,截下信件,”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发现内容不对,马上转实验室做碳十四,反复检查多次,一确认就通报给您。” 这封信的字迹与研究小组指导崔清的书法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成熟,隐隐有自己的风格,一看就练了很多年,让陈仁惊疑不定的,正是信封上书写的“母亲亲启”。 他深吸口气,看向结尾的落款,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跃然纸上。 “不孝女,崔清,顿首。” “他又没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皱,“这都几日了,你们也不劝劝他。” 丫头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哪能劝得住。” “也罢,”十七娘素手抚过鲜嫩细长的柳叶,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滴,“午膳给我,我去寻他。” 56.睡觉 24h,50% 府里要来新人, 尽管两位嫂子避如蛇蝎, 但崔清还是生出期待感, 毕竟随便换一个现代人在没网没电语言不通的后院呆上一个半月,也会觉得日子何其无聊,除了例行打卡请安、一日三餐、读书写字、找丫头练习测谎术以外,便再无它事可做。二嫂三嫂还能带个丫头出门探亲访友,她为夫守孝都出不了后院。 “娘子, ”这日, 黄鹂趁林妈妈和其它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帘外轻轻喊了一声, 崔清忙将手中布满字迹的纸扔进火盆, 才唤进来, “何事?” 黄鹂三步并作两步掀起帘子跨入房中,右手快速伸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王瑞家的方才找我, 说是崔家十七娘找王瑞递信,让王瑞家的转交给您, 以后若有回信,直接找王瑞家的递出去即可。” 一连串的“王瑞”“王瑞家的”弄得听力还没满分的崔清头晕脑胀, 好在弹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王瑞家就是你陪房, 上回你派王瑞去给崔家送信, 估计被崔家兄妹打听到了, 想要借此和你通信,这样不用走府里通报这条路。] 崔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我找了半天的借口才躲掉的啊摔!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小组们讨论片刻,拿出一个备用方案。 崔清默默瞟了一眼弹幕,轻咳几声,带着些许狼外婆的语气诱惑道,“黄鹂,你听说过写信吗?” 黄鹂:喵喵喵? 研究小组所说的备用方案,是让她写出回信,再叫不认字的丫头依葫芦画瓢,这样既能掩盖她的笔迹,又能和崔家兄妹增强联系,还能找出一个绝好的借口——为了避免书信落入他人之手,而不能用自己的笔迹来写。 当然,此种方法只能用在这里,总不能写家书还得让不识字的丫头代笔吧。 总之,黄鹂还没反应过来,崔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拆开七娘的书信,从右到左认真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飘逸,至少练了五年了,是个懂书法的,]研究小组庆幸他们想出了临时办法,[要是用你那蹩脚字给人回信,绝对一秒被拆穿。] 这能怪我吗!崔清泪流满面,我要是之前知道自己要来大唐,还写什么钢笔字啊! 信里先寒暄一番,而后说到大兴善寺后山女尸案情的最新进展,在排查过被害人身边的郎君后,不良帅暂时锁定三名犯罪嫌疑人,一为周五娘的娘家表兄孙四郎,当日在靖善坊附近的永宁坊医铺帮忙看病,期间声称午睡而独处一个时辰,一为宣平坊胭脂铺掌柜之子周富,曾当过一段时间屠夫,一为周五娘的亲兄长,在一处大宅当人护院,是日送五娘去大兴善寺,而后在靖善坊内闲逛,直呆到傍晚未见五娘,以为她先行回家,便独自归家。 除却身手与不在场证明,他们行凶动机也很充足,孙四郎曾与周五娘谈婚论嫁,然周家看不上孙家家世,周父还口出恶言,出言羞辱;周富身为掌柜之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周家报账,而与五娘熟悉起来,自然也被周母看在眼里,不准他再入府,怀恨在心犹未可知;至于其亲兄长,周家偏心女儿,周父身子不好,若是为了遗产而除掉五娘,似乎也有可能。 不良人索性将三人带到牢中严刑逼供,然而,他们没打几个板子便全数承认了——没错,他们三个都熬不过刑,争先恐后地承认周五娘是他们所杀,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当场打死似的。 然而,定案也讲究人证物证,说到人证,不良人率先想到的便是失踪的丫头,可问到三人那丫头身处何处,却无一人能答得上来,为了不受刑,他们甚至还胡编乱造,一说她连夜出城避难,一说她已死,尸体喂狗找不着了,第三个见理由都被两人说完,哭了一通,绞尽脑汁才想到说丫头被他扔乱坟岗,不知是死是活。 “皆为胡言乱语,”崔十七娘字迹清秀婉转,“兄长道是不良人早已在城门严加排查,乱坟岗处声称并无十四五岁丫头尸身,喂狗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是以,思前想后,兄长忆起姐姐识心之说,不知可有见教?” 最后,信中说崔大郎即将到达长安,崔家兄妹会多多为她说话,争取把她从建宁公府里接出来云云。 “别说识心了——这特么是什么鬼,当我有读心术?”崔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见过谁隔着一万八千里就能知道对方讲话是真是假的吗?”想起现代技术,她忙在脑海中补充道,“开视频什么的不算。” [就算开视频,影像也很容易失真,终究还是面对面更为可靠,]测谎小组当真解释了一道,也不知是听不懂调侃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所以,这封信你想怎么回?] 57.大郎 24h,50%  “嘘——”她望着远方, “你听。” 半晌, 她突然笑道,“说真的, 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你说什么?]钟鼓盖住了崔清轻不可闻的声音, 小研究员压根没听清。 “我说,”她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被树干露水打湿的双手,在脑海中回答, “我该回去睡了。” 当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时, 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 等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内, 已是下午三点多。 “阿郎,”小厮一边帮忙给他换上家常衣服, 一边说起今天府内事务, 临到最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 “今晨, 有位小郎递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时。” “哦?”对于这个远嫁而来的亲侄女, 他还是要关照的,“可有说他是谁?” “说是十三娘的陪房, 姓王名瑞。” “叫他进来吧。” 王瑞怀中揣着块帕子, 跟在小厮身后, 绕过雕刻梅兰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进西房门,掀开浅绿罗帷,眼见一位长者坐于板足翘头案后,倒头即拜,“见过郎君。” 崔峻问了几句十三娘的现状,王瑞事前做过功课,一一答了,最后禀明来意,“十三娘前儿个偶感风寒,昨日被个自缢的丫头冲撞了,今天烧起来,府内为李郎的葬礼忙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乳娘林妈妈特地叫我过来报信,想从外头请个疾医进府看病。” “胡闹!”崔峻沉下脸来斥道,“这一时能去哪请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没将自己出面请太医署医官的话说出口,大家族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夫家照顾不周,娘家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打脸,只是他另有一个顾虑,十三娘出嫁,兄长委付自己代为照看,若是她一过门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崔峻半晌没说话,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嘱咐,轻声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观。” “哦?”正考虑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厮递过来的红木托盘内,低头垂眉,不置一词。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盘,掀开素帕,他瞳孔一缩,右手微微颤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声线紧绷,“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红蓝团花茵席,仿佛想把团花看活来,“此物不是仆能见的。” 他深深呼吸,拳头紧握,“东西暂且留在我这,你且在门房稍候片刻,福宁,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孙医官随他走一趟,明日小敛,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谢,小厮机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平摊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一头银白,一头乌黑。 刚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场,崔峻几乎要把几案掀翻,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体一进府便重病加身,为何林氏不去求当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个建宁公!”崔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当我崔氏无人否!” “福成,”他唤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小厮,“去请夫人来。” 而亲手将银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吊死”的丫头尸体一吓,加上凌晨去院子里吹了风,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林妈妈早晨叫她起床发现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请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嘱咐过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嘱,几个丫头也跑来跑去干着急。 “都怪我,”黄鹂淌着泪绞干帕子递给香墨,“我就不该拉着娘子去看那劳什子……” 香墨手法轻柔地给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惊胆颤。 帘声掀动,林妈妈端来一碗气味酸苦的药,十三娘这一病,她从抓药到煎药都牢牢盯着,毫不假手于人,香墨把帕子往金盆里一扔,和黄鹂两人扶起崔清,往她背后垫个湖蓝团花隐囊,白瓷勺在棕黑色的药汁里搅了搅,中药味散发开来,满屋子都是。 “娘子?”林妈妈轻轻唤道,“醒醒,喝药。” 崔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她依稀记得两个大夫给她把过脉,却不知这药是谁开的方。 “孙医官开的药方,”林妈妈会意道,“崔家郎君找的人。”、 [你胆子也太大了,]弹幕适时地穿梭而过,[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有多脆弱!] 陈仁今天八点就被叫来研究所,盖因屏幕一片漆黑,只听到不同嗓音的声音,从林妈妈和丫头们的对话中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昨天值夜的小研究员便真相大白。 “我有分寸,”崔清不得不安抚对方过敏的神经,“病一场对我有好处。” 好处显而易见,至少她这次喝药很畅快。 喝完药,她照样躺回被子里,很快熟睡过去,期间半梦半醒用过饭,等夜幕低垂,轰隆隆的鼓声再度敲响,崔清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 外头天光昏暗,伸手勉强能见五指,林妈妈早已点起蜡烛,橘红色的烛火流泻一地,听到床上动静,她轻手轻脚掀起青罗帐,“娘子醒了?” 崔清“嗯”了一声,方觉嗓子沙哑,林妈妈一听便往外叫道,“墨香,赶紧端杯水来。” 掀起帘子的却不是墨香,黄鹂两只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跟在胡儿后面,“砰”一声跪在地毯上,连连磕头请罪。 她这一跪,崔清老不自在,照着弹幕的注音,她哑着嗓子说了声“起来吧”,接过胡儿手上的白瓷莲瓣杯子,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如大雨浇在荒芜的土地上,直把一整杯水喝完,咳了几声,才觉嗓子舒服些。 林妈妈弯腰将右手放在她额头上,好似量不出体温,又把自己额头贴着她的,崔清额上一暖,嗅到对方衣服上的皂角味。 “烧退下来了,”林妈妈笑道,“还是孙医官医术精湛,再吃几副药就好了。”她拽了拽青罗帐,“医官说娘子突然病重,是受到惊吓,又吹了风的缘故,胡儿,你去箱子里找找张锦帐,门上箔子也一并换了。” 58.套话 24h, 50% 没过几天, 照例去请安的崔清从婆母口中得知小姑们与其表兄妹即将到府的消息, 还收到来自大郎的一封信,是写给婆母的, 说即将到长安, 届时定当拜访云云。 府里要来新人, 尽管两位嫂子避如蛇蝎, 但崔清还是生出期待感, 毕竟随便换一个现代人在没网没电语言不通的后院呆上一个半月,也会觉得日子何其无聊, 除了例行打卡请安、一日三餐、读书写字、找丫头练习测谎术以外,便再无它事可做。二嫂三嫂还能带个丫头出门探亲访友, 她为夫守孝都出不了后院。 “娘子,”这日, 黄鹂趁林妈妈和其它丫头不注意的时候, 在书房帘外轻轻喊了一声, 崔清忙将手中布满字迹的纸扔进火盆, 才唤进来,“何事?” 黄鹂三步并作两步掀起帘子跨入房中,右手快速伸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王瑞家的方才找我,说是崔家十七娘找王瑞递信, 让王瑞家的转交给您, 以后若有回信, 直接找王瑞家的递出去即可。” 一连串的“王瑞”“王瑞家的”弄得听力还没满分的崔清头晕脑胀,好在弹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王瑞家就是你陪房,上回你派王瑞去给崔家送信,估计被崔家兄妹打听到了,想要借此和你通信,这样不用走府里通报这条路。] 崔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我找了半天的借口才躲掉的啊摔!这日子还能过吗!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研究小组们讨论片刻,拿出一个备用方案。 崔清默默瞟了一眼弹幕,轻咳几声,带着些许狼外婆的语气诱惑道,“黄鹂,你听说过写信吗?” 黄鹂:喵喵喵? 研究小组所说的备用方案,是让她写出回信,再叫不认字的丫头依葫芦画瓢,这样既能掩盖她的笔迹,又能和崔家兄妹增强联系,还能找出一个绝好的借口——为了避免书信落入他人之手,而不能用自己的笔迹来写。 当然,此种方法只能用在这里,总不能写家书还得让不识字的丫头代笔吧。 总之,黄鹂还没反应过来,崔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拆开七娘的书信,从右到左认真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飘逸,至少练了五年了,是个懂书法的,]研究小组庆幸他们想出了临时办法,[要是用你那蹩脚字给人回信,绝对一秒被拆穿。] 这能怪我吗!崔清泪流满面,我要是之前知道自己要来大唐,还写什么钢笔字啊! 信里先寒暄一番,而后说到大兴善寺后山女尸案情的最新进展,在排查过被害人身边的郎君后,不良帅暂时锁定三名犯罪嫌疑人,一为周五娘的娘家表兄孙四郎,当日在靖善坊附近的永宁坊医铺帮忙看病,期间声称午睡而独处一个时辰,一为宣平坊胭脂铺掌柜之子周富,曾当过一段时间屠夫,一为周五娘的亲兄长,在一处大宅当人护院,是日送五娘去大兴善寺,而后在靖善坊内闲逛,直呆到傍晚未见五娘,以为她先行回家,便独自归家。 除却身手与不在场证明,他们行凶动机也很充足,孙四郎曾与周五娘谈婚论嫁,然周家看不上孙家家世,周父还口出恶言,出言羞辱;周富身为掌柜之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周家报账,而与五娘熟悉起来,自然也被周母看在眼里,不准他再入府,怀恨在心犹未可知;至于其亲兄长,周家偏心女儿,周父身子不好,若是为了遗产而除掉五娘,似乎也有可能。 不良人索性将三人带到牢中严刑逼供,然而,他们没打几个板子便全数承认了——没错,他们三个都熬不过刑,争先恐后地承认周五娘是他们所杀,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当场打死似的。 然而,定案也讲究人证物证,说到人证,不良人率先想到的便是失踪的丫头,可问到三人那丫头身处何处,却无一人能答得上来,为了不受刑,他们甚至还胡编乱造,一说她连夜出城避难,一说她已死,尸体喂狗找不着了,第三个见理由都被两人说完,哭了一通,绞尽脑汁才想到说丫头被他扔乱坟岗,不知是死是活。 “皆为胡言乱语,”崔十七娘字迹清秀婉转,“兄长道是不良人早已在城门严加排查,乱坟岗处声称并无十四五岁丫头尸身,喂狗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是以,思前想后,兄长忆起姐姐识心之说,不知可有见教?” 最后,信中说崔大郎即将到达长安,崔家兄妹会多多为她说话,争取把她从建宁公府里接出来云云。 “别说识心了——这特么是什么鬼,当我有读心术?”崔清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见过谁隔着一万八千里就能知道对方讲话是真是假的吗?”想起现代技术,她忙在脑海中补充道,“开视频什么的不算。” [就算开视频,影像也很容易失真,终究还是面对面更为可靠,]测谎小组当真解释了一道,也不知是听不懂调侃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所以,这封信你想怎么回?] “问题是,即便我有心帮忙,也出不去呀,”崔清为难地在直播间里说,“难道我要把测谎技巧写在信里让他们自己去测?” [别,]研究小组对此敬谢不敏,[你本来就一知半解,再去教别人,可太难为你了。] 那这就没办法了,崔清只得将此言如数写在信中,称她即便有法可帮,也无能为力,草草写完,她叫来黄鹂,让对方依葫芦画瓢照抄,谅林妈妈不会反对。 “为何不找翠竹誊写?她识字,想来更容易,”林妈妈当然同意,却有个疑问,对此,崔清掩口而笑,“女儿家的事,怎好叫丫头知晓。” 有从前描花样子的功底,黄鹂抄废了几张纸后,描画得有模有样——还好字数不多。等她抄完,崔清确认字迹都能认出来,便将自己写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火漆封好信封,递给林妈妈运作。 [有了这几个丫头,写信问题总算得到暂时解决,]弹幕弹冠相庆,[你堂妹说你哥快回来了,你们许久没见,想来应该不会问什么太深入的问题,可以稍微松口气。] 59.绿腰 崔清三人行至酒楼, 崔清要了间包间坐下, 特地叫小二拿瓶伤药来,翠竹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散发开来, 她往手心里倒了一点黄色粉末, 挽起手肘, 轻轻盖在伤口上,用干净的丝帕包好,把衣袖放下来, 卢绚早避到外头走道上, 听着楼下的箫琴, 手指轻轻敲打木栏杆, 仿佛在打节拍。 处理好伤口后,崔清往窗户外一瞥,卢绚正与一名陌生郎君搭话,周遭乐声阵阵,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又不好去偷听, 直播镜头无法离她太远,正好奇着, 一条弹幕滑过, 说自己可以把声音调高, 分出一条单独的音轨, 用软件拼成完整的对话。 此人自然是手痒难耐的黑客叶雨时。 [厉害了我的大佬, ]直播间的观众们被这一手操作狠狠地镇住了,溢美之辞滔滔不绝,好半会儿才慢慢停下来,专心看屏幕上的翻译。 [炉子说昨晚有个胡姬胡旋舞跳得不错,不知道在这里能排第几,]时间有限,弹幕无法逐字逐句地翻译,叶雨时只能大概说一说意思,[那个陌生人笑他是不是第一次来。] 的确,此时那名陌生郎君笑着在说些什么,而卢绚看了他一眼,他便没再笑,嘴唇又动,[陌生人——就叫他路人甲好了,路人甲说,论胡旋舞,还是最近在林家客舍跳的红衣技术好,这家客舍有名的不是胡旋舞,而是绿腰所跳的绿腰,因为她跳这舞太好,所以客人们干脆以舞名称呼她,她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绿腰。] [绿腰是软舞,]历史小组的科普夹杂在一堆翻译里,[节奏舒缓,舞姿优美,与健舞所属的胡旋舞不是一个类型。] [不过绿腰已经七八天没出现过了,]叶雨时继续翻译,[似乎是在家养病。] [炉子问他绿腰住在哪。] 陌生郎君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嘴唇微动,翻译迟迟不至,而后才有一条弹幕出现,[抱歉啦,这个地名的字我听得到,不过名字我拼不出来。] 卢绚似乎问完了话,转而回头正对上崔清的视线,她微微一懵,下意识地扬起脖子,点了点下巴。 [哈哈哈哈哈主播,路人甲在夸你!]这条弹幕飞快地冲进屏幕,[他说你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气度凝远,炉子很有眼光。] 似乎被这话逗乐了般,卢绚轻笑起来,一扫之前的内敛,就像一颗藏在匣子里的墨绿宝石被吹去浮尘,在阳光下折射出通透的光芒。 崔清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卧槽我老公笑起来简直不是人!不!是!人!是妖精!] [我只想说,你要什么都给你!别笑了!听到没有!别笑了!我心脏禁不起!] [追了直播间直播那么久,终于看到大炉子笑了,感动得想哭,好像看到我家孩子初长成,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卢绚这一笑直接引爆了整个直播间,尖叫、打赏、感慨的弹幕密密麻麻地挤占了屏幕,观众人数飙到四百多,屏幕一度卡得看不了页面,不知多少人咒骂着摔鼠标摔键盘,直到他们吃完午饭,弹幕才算缓过了劲,恢复到平常的水平。 “走罢,”卢绚将碗、盘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长身而起,翠竹忙去掀帘子,他躬身而出,崔清紧随其后。 他们要去拜访那位名叫绿腰的胡姬。 绿腰的住处离旅舍不远,大概绕过两条小道便至,途中,卢绚解释了方才他打探的问题,和叶雨时所转述的相差无几,与红袖相似的是,绿腰的舞跳得也极好,外加她近日没有出现在旅舍之中,极有可能遭到毒手,卢绚决定亲自去看看,顺便还能询问周边邻居。 绿腰住在一间小巧的四合院里,普普通通的唐代院子,院墙间镶嵌一扇木门,墙的里侧是走廊,左右厢房与正中厅堂对称分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果说崔清所居住的院子代表上等阶级,那绿腰至少是个中产。 翠竹前去敲门,等了许久,才有个胡姬探头探脑开了一条小缝,歪着脑袋用带着古怪口音的方言问,“郎君,娘子,找谁?” “不知绿腰可在?”翠竹问。 胡姬扶在门上的手指微颤,慌忙摇头,“绿腰不在这里,绿腰不在这里。”说着就想关门,卢绚一手抵住,声音沉下来,“那她去哪了?” 胡姬眼珠转了一圈,“她……她出门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里除了她,可还有其他人住?”卢绚的目光在她头上的珍珠珠钗,和脚下灰扑扑的绣鞋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 “还有一人……她出门了,”胡姬本没有义务回答,但她还是乖乖答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忤逆这些上位人,不然她一个底层的胡姬,怎么死都不知道。 东西厢房与厅堂,至少能住三个人,唐代的胡姬赚钱能力虽说不差,却也没有任性到能一人独居一个院子,长安物价贵,多一个租客能少一份房租。 “你头上的珠钗,是谁的?”卢绚一手推开院门,一手轻巧地从她头上拔下这根珠钗,他只夹着钗顶,压根没碰插入头发的钗身,大拇指大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尽管其上有少许瑕疵,却也不是穿着灰扑扑绣鞋的胡姬所能买得起的。 身为专职跳舞的胡姬,一双好鞋显然十分重要,而珠钗这种跳舞没准会掉的首饰,更要排在后面,当然,也有可能是客人送与这名胡姬的礼物,然而如若她有这么大方的客人,又怎会买不起一双新鞋呢? 既然不会是她买的,又不会是客人送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趁绿腰不在的时候偷拿的吧?”卢绚转动着指尖的珠钗,“所以你口口声声说绿腰不在,怎么,你就那么肯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我就……想戴着看看,”胡姬眨了眨她圆圆的眼睛,声音慢慢变低,手指绞成一团,她外貌有种族优势,本来就生得很好看,再做出这副模样,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卢绚嫌恶地瞥开视线,直接推开门,挡在门边的胡姬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道,“别做出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 “恶心。” 旁边翠竹默默往崔清身后靠了一步,崔清忍不住开始思考,卢绚是不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难不成他觉得大家熟了,可以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了? [这种偷拿别人东西的人的确很恶心,我室友就经常用我的沐浴露洗发液,我怕闹得不好看都不敢说,为我大炉子疯狂打call!] [这么说不太好吧,人家美女都知道错了。] [我靠精!虫!上脑的直男不要在直播间说话!] [虽然我也觉得直接说人恶心不太好,不过,怎么那么爽呢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卢绚说得义正严辞,但部分直播间的观众注意到,他说完“恶心”这两个字后快速地瞟了眼崔清,就好像……好像在看她的反应一样。 [不得不说,还挺萌的,]林茵茵总结般地打出这一行字。 60.线索 挡门的胡姬被卢绚戳破了偷拿绿腰首饰的事实, 失去阻拦立场的她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行人闯进院子里, 却不敢出去嚷嚷。 这两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她若是去报官,不仅撵不走人, 反而还会暴露自己偷东西的事实, 在长安城的酒肆酒坊混迹那么久, 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起来吧,”崔清见卢绚打量着院子,和颜悦色地对地上坐着的胡姬道, “翠竹, 还不把这位娘子扶起来?” 翠竹听话地正要上前, 胡姬忙摆摆手, 撑着地面站起,“不敢劳烦娘子。” 卢绚做黑脸,崔清便欣然接受了白脸的身份,关切地向胡姬问起了家常,从何处来,什么时候来的, 家中可有亲人,在长安城居住是否习惯云云, 不过胡姬不但没放松下来, 反倒更加紧张了。 见她吓得腿直打哆嗦, 弹幕都在调侃, 【主播别问了, 她都要被你吓尿了。】 【这种唠家常,人家会以为你要秋后算账的。】 【干脆点,直接问好了。】 崔清瞥了眼弹幕,索性问道,“绿腰究竟去哪了,你可知道?” 问到熟悉的问题,胡姬才松一口气,道,“绿腰姐姐她……好像五六天之前出去后便没再见过她人了。” “她出门时没跟你说去哪?”崔清眼睛微眯,怀疑地问。 胡姬摇了摇头,“这个时候,绿袖姐姐应该会去跳舞,所以我们都没问,她第二天没回来,我们还去客舍问过,店家只道她跳完后便离开了,不知她去了哪。” 绿腰每天晚上跳完舞大概七点左右回家,虽然坊内有宵禁,但是走小路并不妨事,其他同居的胡姬向来比她晚归,因此她当天没回来,室友们还以为她已经睡下。 第二日她们去问店家,并没有问出什么线索,倒也有想过去报官,不过恰好林氏客舍那边一名胡姬红衣失踪,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阿四是疯子,有的说是红衣私奔离开,还有种种不堪入耳之词,风口浪尖上,她们便退缩了——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所以,你们一直没有报官?”崔清一挑眉毛,颇有些不可置信,“你们晚上也睡得着觉?” 【不仅没报官,还昧下了人家的首饰,】观众们有种“这事我见得多了”的淡定,【别问她们良心在哪,不存在的。】 胡姬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然而不管是崔清亦或是卢绚,都没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卢绚摆弄了一下主屋房门的锁,“咔擦”一声,锁头应声而掉,崔清身后的翠竹与胡姬俱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卢绚还有这番手艺。 他推开吱吱呀呀的房门,五天过去,室内依然保持着原样,好像它的主人刚刚出门,马上就要回来似的,崔清踏入房门,唯有迎面而来的沉闷味,透出一丝寂寥。 卢绚仔仔细细地翻找着屋内的各色陈设、摆件,崔清顺手打开梳妆匣,里面的首饰只剩两三根银簪,胭脂、口脂之类的护肤化妆用品,也几乎被用得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卢绚停下自己的动作,问向扶着门站在门槛外的胡姬,“她认不认识红衣?” “自然是认识的,不过,生疏得紧,”胡姬道,“毕竟皆为坊内得意人,一山不容二虎。” 崔清好奇地问,“那她可有熟识的客人?” 胡姬唇角微微一翘,“若有银钱,便是她熟识的客人了。” 61.寻踪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倘若绿腰自视甚高, 非才子不取,非富商不要,嫌疑范围会缩小很多, 然而, 如果绿腰只看银钱接客, 那她的客人范围未免太广了。 “你说的客人是……?”崔清再三确认道。 “看她跳舞的客人啊,”胡姬的话里含着微微恼意,“不然呢?” [胡姬天生风流多情, ]历史小组补充道, [她们或许私生活混乱, 不过和平康坊里的女人不一样, 她们不卖身的哟。] “那么,她平时与哪位郎君走得近一些?”崔清又问。 胡姬摇摇头,“绿腰对谁都很热情,只要他们付得起价钱,不过对穷人,就很冷漠了, 比如说我,”她耸了耸肩, 装作不在意地回答。 卢绚拍了拍手上的灰, 道了声“走吧”, 。 崔清一直在和胡姬搭话, 没留意屋内的线索, 忙跟上去,胡姬目送他两往外走,松了口气,软软地靠在柱子上,卢绚突然一回头,吓得她又绷直了身体。 “守好这里,”他留下这句话。 回客舍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崔清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刚才我什么都没看到,”她在直播间里抱怨,“只顾着和胡姬套话了。” [不过她真的挺好看的,虽然没有主播长得漂亮,]观众们如是说,[她的审美很大唐,肉嘟嘟的。] [难怪那些人都说主播容貌平平无奇,]一条弹幕飘过,[像主播这样小脸,大眼睛,瘦瘦身材的妹纸,唐朝人肯定欣赏不来。] [我记得前面好像还有说她福薄的,]陆帆玄补充一句。 弹幕向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崔清撇了撇嘴,“你们高兴就好。” 等他们回到酒店,大郎已经在客舍里久候多时,他一见崔清便冲上来上下打量,“十三娘,你受惊了。” 路上,小厮跟他说过来龙去脉,一想到自家妹纸差点住进埋有死尸的院子,他便不寒而栗。 同时,清明向卢绚到屋内说明他去拜访刘华的遭遇,不良人们此时还在林家客舍排查红衣的客人,有卢绚的新消息,他们把目标锁定在那位住了十多天的住户身上,然而始终未有进展,他晚上过来办理入住,烛光昏暗,外加有意遮挡,小二压根记不住对方的容貌,只依稀想到对方的身高在郎君里算中等水平,然而长得高的娘子也能达到这个高度。 他的声音有意压低,显得沙哑,若是叫小二去辨认,一样找不到相符的声音,在唐朝能有这等反侦察水平,可见绝对谋划已久。 “刘郎君说,”清明口齿清楚,“红衣乃是被人揪住头发往硬物上撞击而死,她的前额骨头有两道裂痕,绿腰则是后脑勺被重重打击致死,后脑勺几乎都碎了,两位娘子的尸身皆已腐烂,找不到其它证据,对了,店家辨认出绿腰身上所残留的衣物碎片,与她失踪当天所穿一样。” 那么,绿腰便是失踪当天遇害的。 “那个发现尸体的胡姬呢?”卢绚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阿四无缘无故出现在埋葬尸体的地方,无缘无故从中挖出一具死尸,实在太过可疑。 “刘郎君已将阿四娘子解押到大理寺,”清明回答。 尽管刘华昨天看起来似乎被阿四的美貌和风情所诱惑,但遇到正事从来不含糊,不然卢绚压根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 “原来如此,”卢绚打了个哈欠道,“该睡午觉了。” “郎君,”清明在被解雇的边缘疯狂试探,“明日还要去平康坊保唐寺听经。” 卢绚瞥了他一眼,他立马低下了头,退了出去。 而另一边,大郎正在劝说崔清回府,道是她已两日未归,毕竟现在她是个寡妇,天天往外跑不合适。 “父亲述职后,我们就要回去了吧,”崔清泫然欲泣,“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大郎果然抵不住她的眼泪,连连举手求饶,最终答应在父亲前为她掩饰。 三人带着丫头小厮再次去拜访了还在林家客舍调查的刘华,他所说的话与清明原话相差无几,而卢绚发现绿腰房中值钱的物品一样不少,只首饰被同院子的胡姬偷拿了去,凶手显然不是求财。 两名横死的胡姬在坊内素有名声,攒下的银钱比普通人家多得多,劫财的动机被排除后,刘华只得派人去问两人的交集。 让他们惊讶而又能理解的是,红衣与绿腰的交集——其中最可疑的人,是阿四。 “绿腰曾经和红衣、阿四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良人报告道,“但据阿四娘子同院的娘子所说,她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绿腰最后搬了出去,慢慢声名鹊起,红衣也以胡旋舞闯出名头。” 那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们闹了什么不愉快?”崔清问。 不良人抬头瞅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听起来,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红衣从此与绿腰不相往来,阿四甚至听不得绿腰这两个字。” 这就怪了,如果阿四和红衣是一个阵营,为什么死的是红衣和绿腰呢? 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阿四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突破点。 等到他们从林家客舍出来,坐马车、骑马前往保唐寺,大郎再次提起自己内心的隐忧,“十三娘,你喜欢这些事情吗?” “大兄,”崔清的手扶在车窗上,“你知,李四郎的死并不简单。” 大郎默然点头。 “我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她说,“如果我能像刘郎君,甚至卢表兄那么聪明,或许,”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能记起什么,我能找到些什么。” “十三娘,”大郎不由动容,“你这又是何苦呢?” 似乎,此时的崔清在他眼里,已然变成一个为夫寻找真相的小可怜,他不再去追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案子,反而担心起自家妹子的心理状态。 李四郎虽好,却也死了,他绝对不想看到自己的妹妹和死人过一辈子。 而他想不到的是,在崔清的脑海里,在数千年后的电脑屏幕上,一排排[666……]排着队滑过。 62.听经 24h, 50%  黄鹂善于交际, 墨香体贴用心,胡儿温顺貌美——想来是陪过来做通房的,四个丫头皆有所长, 难怪能从一众小丫头中脱颖而出。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 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 崔氏不愧是大家族,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 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 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 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 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呛得她咳嗽几声,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等里面气味散尽,才往里看, 里面全是红色木箱,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 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 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 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 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 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另外床、榻各两张,各式家具、摆设,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林妈妈陪着崔清去见过大郎,她这才知道继母出身荥阳郑氏,去年在荥阳成婚,那时十三娘在博陵备嫁,便没去成。而父亲和大哥之所以缺席十三娘的婚礼,是因为继母怀胎九月,即将生产。事实上,大郎前来长安之前,继母郑氏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算算日子,快该满月了。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想了许久,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瞥了眼弹幕道,“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弟弟出生,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心里直犯嘀咕,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饶是他都如鲠在喉,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又和父亲长谈一夜,成婚当日大醉而归,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连父亲另娶这个消息都不知道的崔清,猛然面对一箩筐意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果然还是我们太亏待她了,大郎不由得深刻反省自己,阿娘去世时,十三娘未满五岁,自那以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了往来通信,述职回京见过几次,便再没有任何交集,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就跟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差不多吧,一个陌生人娶妻生子,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大郎更是内疚,他突然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旧木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崔清伸头去看,“这是?” 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虽好奇,却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坐在月牙凳上,歪着脑袋,眼睛直往里钻。 大郎从中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好像许多长条木头互相嵌在一起的奇怪物件,历史小组一看登时说出来历,[孔明锁!又叫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玩具。] 崔清恍然大悟,大致明白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了。 大郎接着取出一面带手柄的小手鼓,两个胖泥人,彩绘有些细微的裂纹,两只红黄相间布老虎,两三根簪子,七八个泥塑的玩偶,其中一个还穿着精致的小裙子。 “妹妹,这些都给你,”大郎不舍地摩挲着胖泥人,却依然坚定地推向崔清,笑道,“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问阿耶妹妹在哪里,每次阿耶都说,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我把喜欢的玩具都攒下来,想着能和你一起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63.和尚 24h, 50% 不知为何, 他明明身材颀长,不算瘦弱,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仿佛下一秒, 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 崔暄一顿。 “四郎, ”他缓缓看来, 轻轻一笑,如玉石相击, 崔暄一个激灵, 露出个讨好的笑, 放他脸上却觉可爱, “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 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 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 “真真个骨瘦如柴, 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 被旁边人推了一下, 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 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64.假母 24h, 50% 卢氏冷哼一声,面如寒霜,“此种阴私手段,我倒是屡见不鲜, 不过,”她拿起梳妆盒上裹着手帕的簪子,那一端乌黑着实让人心惊, “既已在药方里动过手脚, 又何必要下毒,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思片刻, 她眉头微皱, 收好簪子, 婢女打起帘子,方踏出房门, 便听廊下画眉叽叽喳喳乱叫, 转头吩咐道,“雀儿喂过没有?后院的花儿记得浇水, 把香炉撤了,天气热, 且去寻些瓜果放屋里, 岂不清爽, ”她一面交代, 婢女一面应是, 刚走出院门, 便听小丫头通报,“娘子,四郎来了。” 说话间,一少年郎君沿鹅卵石路翩翩走来,他眉眼秀气,笑意天真,举手投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骄矜,正是卢氏与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凑近来,习惯性地捞起卢氏的袖子,“这是要去哪呢?” 卢氏没好声好气地抽出袖子,抚平白布上的褶皱,“去见你堂妹。” “可是建宁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头听说,李玦好端端的身体,她一过门就得了急病过世,说她八字硬,克夫克亲……” “你上哪学的妇人作派,”卢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后一缩,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卢氏气得狠了,浑身都在发颤,两边丫头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半晌,她才顺下气来,直揉心口,“明儿个把他送去我娘家,让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面的流言蜚语,静心养病的崔清浑然不觉,她半靠在床上,借着窗外日光翻阅十三娘留下来的手札,在心底练习今天要说的话,而新加入的书法小组正争分夺秒地分析其中运笔、间架、用墨……,试图寻找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让崔清这个初学者能够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静的时间没过多久,测谎小组敏感地指出,[刚才黄鹂进来,朝林妈妈丢了个眼神,她俩就出去了,四分钟后,林妈妈才回来,眉毛下压,嘴巴紧闭,唇角下垂,这个“忧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时候经常出现,昨天病情好转后就很少见,现在突然忧心忡忡,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让她感到棘手。] [对,她在三分钟内无意识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两天内平均数的一倍,明显有事想要告诉你而又必须隐瞒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窗外胡儿通报,“娘子,林妈妈,崔家娘子已至府门。” 林妈妈一听,暂且放下心中担忧,着手帮崔清换上见客的素服,又在房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小丫头来报,“崔家娘子到了。” 黄鹂快步打起帘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厅堂,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拥簇着一位妇人穿过走廊进来,其人体态丰腴,面容宁静,一打照面便亲切地携着崔清的手,只觉握住一把骨头,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酝酿好情绪,闻言哽咽一声,带着哭腔唤道,“叔母。” 她这幅皮囊虽不符合唐代审美,委实太过细弱,但当她欲说还休,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模样,就连没多少接触的卢氏也生出怜意,放柔了声音,“身体如何?吃过药没有?若是药不见效,再递帖子去请,总得治好了。” 林妈妈连连应是,一一答了,厅堂透风,一行人便移至屋内,香墨打起帘子,屋内熏了香,只露一丝窗户缝,一掀帘子,暖暖的奶香混着木香迎面罩来,卢氏抬眼往里一扫,榻上卧着张小案几,床边搁一小马扎,床上吊的是蓝底白色团花锦帐,半拉锦帐系起,依稀可见两床月白色被褥,一色陈设皆无,慢慢抿出个笑,“这倒不像小娘子的屋子。”反倒像来做客的。 崔清面上淡定——反正她也听不懂——拿眼直瞅林妈妈,林妈妈直往里让,等两人在榻上坐稳了,方答道,“按理说,咱是得移到别的院子去,实是这几日府内忙乱,娘子急病,才耽搁下来。” [她们在说屋子的事,西厢房一般是给女儿或者客人住的,主人家该住正房,]历史小组解释道,[不过正房连死了两个人,林妈妈可能觉得不吉利。] 话是如此,卢氏却听出了府内人的不上心,眉头皱了又皱。 胡儿奉上两杯蜜水,崔清端起一盏青瓷杯,喝了口甜丝丝的水润润喉咙,严正以待。 果然,没喝几口水,卢氏便关切地问道,“家中,大家身体可还好?” 她说的“大家”指的就是她的婆婆,崔清的奶奶。 这个问题研究小组们预测过,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为避免露出哪怕一丝破绽,他们没敢打林妈妈和四个丫头的主意,好在崔清思考半天,想出一个应急的方法。 那就是——哭! 对于哭这一项技能,崔清可谓是天赋异禀,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稍不如意就会对母亲拳打脚踢,但只要她哭着出来,父亲定会停手,久而久之,她遂练就出一副说哭就哭的本领,可惜年纪大后,哭也不管用了,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和她才从家暴的阴影里解脱。 反正,只要卢氏一问从前事,崔清便满眼垂泪,连带着旁边几个丫头也陪着落泪,满屋子俱是哭个不停,安慰劝解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问东问西? 此情此景落入卢氏眼中,也在心里唏嘘,十三娘虽说身边无父母宠爱,却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一向顺风顺水,出嫁后猛地摔个大跟头,又是死丈夫,又是生急病,更别提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自己贸贸然问起闺中往事,实是突兀了。 想到这里,她便绕过从前的话题,问起生活日常起居,这话自有林妈妈等人回答,不劳崔清操心,她慢慢止住泪,绽出一朵小小的笑花,似乎在对刚才的哭泣感到不好意思。 卢氏见惯了落落大方干脆利落的娘子,头一回见如此腼腆的,不觉有些新奇,话完家常,她使个眼色,左右丫头识相地退出房门,仅留林妈妈一人伺候。 65.印 24h, 50%  卢绚在后头看着,以为她定要哭起来,却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如平常一般,若不是刚才那幕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还真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 崔清越发小心看路,要说不疼是假的,不过在这个关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没疼到走不了, 何必说出来让他人挂心, 徒费时间。 步行数十步, 豁然开朗,里面挖了一间石室, 火把挂在壁上熊熊燃烧,让她忍不住担心地牢里的空气够不够用。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 打开这扇木门, 卢七郎环顾四周, 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 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 崔清接过, 翻来覆去地打量,拍了拍灰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卢绚随手丢在原地,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骤然迎来一阵喧哗,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还哐哐哐哐跺着脚,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虽然外表又脏又旧,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仿佛有了盾牌一般,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站在一旁的十七娘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火炉里烤一样,不由得退后几步,袖子扇了扇风,卢七郎立在一边,气定神闲,倒不像身在火中,反而好似身披月光,庭院里吹着凉风。 崔清早把毛毡解开,让崔暄帮忙拿着,轻声和他嘀咕几句,崔暄抱着毛毡,脸露异色,两道眉毛揪成一团,眼睛里满是不解。 “快去吧,”崔清推他,算过锁链的距离,找条马扎坐在周富对面。 崔暄清清嗓子,又觉抱着毛毡的自己委实太不威严,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十七娘,把手上毯子往卢七郎怀里一塞,朗声道,“周富,抬起头来,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 十七娘扑哧一笑,忙掩住自己的口,崔暄瞪了她一眼,面色着实有些气恼。 周富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老老实实答道,“小的姓周,名富。” 接着,崔暄又连接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另一边,测谎小组也借助仪器分析周富的脸上表情和身体语言。崔清尽职尽责地端详着他,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到测谎基准线建立,崔暄才步入正题,他咽了口水,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周富,你可有杀害周家五娘?”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了太多遍,他也回答了太多遍,刚入门的崔清压根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倒是弹幕很快得出结论,[他犹豫了一下,上眼皮下垂,嘴角下滑,这表示他很悲伤。] “我……没有,”他艰难地道,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好像在无声地迎接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鞭打。 [他没说谎,]测谎小组道。 崔暄瞥了眼崔清,继续问,“周五娘去大兴善寺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那日,”周富的眼睛往左下方看,“我在铺子里帮忙,还记得那天来了一对夫妇……不对,先来了两位穿胡服的娘子,买走了数十份胭脂,说要拿去发给丫头们,后来,我去铺子后院淘花瓣,午后,听父亲说周五娘要走了一份口脂,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口脂这等小物件,随手拿去即可,何必要记在账上呢。”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 [说的是实话,]测谎小组紧急分析,[眼睛向下看,说明他在回忆,一只手掩着脸,是羞愧的表情。]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崔暄最后问道。 周富背往后靠,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 [他在隐瞒!] “你在说谎!”这身体语言再明显不过,崔清一时脱口而出,她顶着三双眼睛,坚持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周富双手摩挲,依然不改口。 尽管崔四郎依然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帮腔道,“周掌柜已领着家人出城了,无人威胁你,你若知道任何内情,大可以说出来。” 在他说到“出城”之时,周富眉头猛一上扬,挤作一团,双眼瞪大,嘴唇紧张,[他在害怕,]弹幕第一时间指出。 “他在怕什么?”崔清百思不得其解,打量一眼闭口不言的周富,“周掌柜不是已经远走他乡了吗?他在怕什么?” [除非…… “除非……” 墨香只好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唤着“雪团”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个面生的丫头过来,这个梳着双螺髻的丫头一见地上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猫,登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进怀里。 “多谢这位娘子相助,”她再三答谢,脱口而出道,“若是把雪奴弄丢了,娘子非打死我不可。” 猫主子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一爪抓开她的衣襟,白皙的胸口露出四五条红线般的划痕。 “你家娘子是?”胡儿眼尖,登时往后斜了身体,下意识地问道。 丫头踌蹰不语,福了一礼竟掉头一溜烟跑走,消失在一颗粗大的槐树后,金色阳光落在深绿色的槐叶里,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墨香还痴痴地望着雪团消失的方向,耷拉着肩膀,跟上娘子的步伐。 这个路上的小插曲崔清完全没放在心上,顶多告诫一番院子里的林妈妈和丫头们,让她们以后躲着点走,不要被猫抓伤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自从那次意外碰到雪团,此后她再在府中行走,却再也没见过那一团雪白的猫咪。 崔清心底也有些遗憾,即便不能上手摸,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啊。 有杨夫人的嘱咐,五娘六娘第二日便过来小院里拜访,崔清自是“热情”招待,她从中窥出两位娘子的性情,终于明白两位嫂子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无论看到什么物件,六娘总要上手碰一碰,喜欢的,更是不告自取,年纪小一点的六娘扭成股糖般撒娇,五娘则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们这一套操作下来,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次,她们碰到的是崔清。 “嫂嫂,小鹿真可爱,”刚一进屋,还未说话,六娘眼尖手快地拿起榻上白瓷席镇,因天气渐热,林妈妈把榻上缎褥换成容易卷边的竹席,便找出一对烧成小鹿形状的瓷镇放在席边,六娘若不说,崔清还未注意。 这对白瓷小鹿肚里圆滚,高昂着头,两对角肉乎乎的,憨态可掬,表面光滑如玉,沉甸甸的坠手,端详片刻后,六娘炫宝似的举到五娘脸前,“是吧姐姐。” 66.马球 24h, 50% 搬离之前,林妈妈和陪嫁丫头们先得照着单子清点嫁妆和行囊,她们虽不会写字,翠竹却是个识字的,从前她不声不响,不往崔清面前凑, 果然有所依仗, 单就认字一条就无可替代。 黄鹂善于交际,墨香体贴用心, 胡儿温顺貌美——想来是陪过来做通房的, 四个丫头皆有所长, 难怪能从一众小丫头中脱颖而出。 在研究小组的强烈要求下, 崔清也跟着去“参观”自己的陪嫁, 崔氏不愧是大家族,不仅将聘礼原数充作嫁妆返还,还另外添置嫁妆, 单子上除了父亲出资, 还记载着公中库房、奶奶、姑姊妹侄等人的助嫁,使得十三娘的嫁妆格外丰厚。 反正, 当崔清打开库房的锁, 迎面而来一股沉闷的、混合脂粉与灰尘的气味, 呛得她咳嗽几声, 她们在外面站了会儿, 等里面气味散尽, 才往里看,里面全是红色木箱,还有系着红花的各式家具,将整个库房堆得满满的。 清点嫁妆是个力气活,林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圈钥匙,按着单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清点下来,首先是崇仁坊购置的房产与长安郊外的庄园地契,以及八块土坯、数万贯钱,另外床、榻各两张,各式家具、摆设,还有化妆日用、帘帐、四季衣物、布匹绸缎、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文房四宝等等。 “光看这单子,我会以为十三娘把整个家都搬来了,”崔清被这嫁妆的壕气震慑得瑟瑟发抖。 而研究小组早已疯狂,[这是《洛神赋图》吗!这是失传的《洛神赋图》吗!] [瞧这青瓷,质如碧玉,晶莹细腻,一定是越窑秘色瓷吧!] [这匹锦缎花鸟纹饰,章彩绮丽,绝对是蜀锦没错!] [我的眼睛被闪瞎了,这盒珍珠是什么?居然可以拉起来,莫非是传说中的连珠帐?奢华,太奢华!] 整整一个下午,崔清的视线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弹幕占据,陈仁不得不限制研究小组的发言,同时有些头痛。 一直以来,尽管历史小组认为崔清直播的时代处于唐朝,但也没有脑洞大开到想起穿越时空,只以为这是秘密实验的一部分,随着直播时日的加长,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怀疑崔清是否生活在真正的唐朝,限于保密条例他们不能询问陈仁实验细节,然而,今天的直播一出,恐怕不少人的三观都会造成动荡。 她真的在唐朝直播吗?这个疑问在研究所的众人心中无限滋生。可惜,陈仁绝对不会、也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是时候做真实性测试了,”他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得知道,她所在的时空,到底是平行空间,还是处于同一时空、会影响到未来的唐朝。” 等到崔清腰酸背痛从库房里出来,视线中的弹幕数量才慢慢减少,回到正题。 [一般,嫁妆单子这种东西,都是父母拟定的,]书法小组把目光从截屏里的“疑似《洛神赋图》”里抽|出来,[不过从嫁妆单子的字迹来看,书写之人应为女性,句与句之间有不少断层,由此分析,这名女性上了年纪,无法一气呵成。] [墨迹也新旧不一,后面公中和亲戚的添妆比前面新得多,或许是你父亲拟好单子后,发回你奶奶,而后你奶奶再誊抄,添改上去,你的嫁妆很大一部分是陪嫁直接转化,这说明你的继母没有在嫁妆上施加影响,可能你父亲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疼爱你,也有可能他当官有钱,不屑昧下你的聘礼。] “不管怎样,这都算一个好消息。”崔清松了口气,看到库房里那么多嫁妆,她的心情总算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俗话说,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尽管这话放在唐朝不太合时宜,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 是日,大吉,适合搬家,林妈妈早从嫁妆里取出要用的被褥、帘帐、器物、摆设先行装饰好新房子,仆婢们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往返着新旧院子,来一箱,清点一箱,只用了一日,便妥妥地搬到了新院子里。 “这就是我们要住的院子?”崔清好奇地打量种在门口一边角落的槐树,和树下的藤椅,槐树叶子落在青石板上,踩一脚就渗出青色的汁来,另一边摆着个古朴棕黑的大陶缸,里面隐约传来鱼儿游动的水声。 “是,”林妈妈脸色不大好看,“比起之前的院子,着实小了些。” 的确,大概只有一半大小,不过崔清很满意,新家靠近府墙,位于府中西北角,其后便是后花园,安静偏僻,何况她趁这个时候把居心各异的下人们全数换掉,只留通过测谎的两个小丫头洒扫使役,名唤荷香与梨香。这样一来,她说话睡觉都安心一些。 有了自己的院子,崔清二话不说占据了正房,两间耳房一做卧室,一做书房,东厢房给林妈妈并六个丫头住,西厢房留予客人,后罩房放置嫁妆。 搬家是大事,这日晚上,她在庭院里设个小宴,请三位妯娌做客,丫头们在屋内另开一席,院子里各处点灯,照得有如白昼,崔清来这里一个多月,还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晚上。 到了时辰,三位嫂子皆至,因是孝期,也没敢呆太晚,吃完晚膳,稍作一会儿,大嫂便先行离开,二嫂看着她的背影,咬着筷子吃吃地笑,“这府内又要热闹起来了。” “此话怎讲?”崔清沉手的银筷子夹了一筷韭菜,嚼着一口蒜香,问道。 三嫂浅笑,似乎早已知情。 “五娘和六娘快从建宁过来了,”二嫂不卖关子,“她们本该上个月回,不巧连绵数日大雨,吹跑了桥,搁置数十日,听说,还带来两位表兄妹。” “怪道未曾听闻府中妹妹,”崔清一边听,一边看弹幕,[建宁地处福建,离长安所在陕西可谓很远了。] 二嫂却笑道,“你还是不要听闻得好,”话音刚落,便被三嫂扯了下袖子,递一个嗔怪的眼神。 “哦?”崔清提起警惕,笑道,“可是性情太过……?”研究小组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橘红色烛光下,二嫂左边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短暂的不屑表情。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想了许久,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瞥了眼弹幕道,“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弟弟出生,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心里直犯嘀咕,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饶是他都如鲠在喉,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又和父亲长谈一夜,成婚当日大醉而归,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67.消息 24h, 50%  果不其然, 当二嫂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 说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只人手时, 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轻轻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声响,仿佛上课铃声般,在场人全都沉默下来,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 “请大家责罚。” “哦?”杨夫人怒极反笑, “你可知错?” 在旁人看来,崔清指出女尸所在可谓出尽风头, 然而对大家族来说, 此种风头最是要不得, 何况此时李玦过世不久, 请教下葬之日的重要关头,发生后山女尸这种极不吉利的事情,难怪婆母如此恼怒。 研究小组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那尸体隐蔽, 若不是她提醒, 恐怕那丫头根本发现不了,既然被她看见了, 再任它抛尸荒野, 于心不忍。 崔清轻轻叩首, 迅速在心里练了一遍弹幕注音,口齿清楚、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自是知道,今乃请下葬之期,于后山见一……”她把女尸两字省去,不敢再挑战妇孺们敏感的神经,“……实属不吉,然而,”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母亲,鼻尖一酸,眼中蓄满泪水,抬头看向榻上婆母,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儿见其抛于荒郊野外,便想着,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寻不见,不知该如何以泪洗面,痛不如生,许是四郎在天有灵,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钏,方令儿瞥见玉钏闪光……” 说到这里,杨夫人已泪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与三伯娘交换一个隐蔽的眼神,见婆母伤悲,也挤出几滴泪来陪着干嚎,婆母一手帕子捂着脸,一手无力地向外挥挥,崔清便识相地抹着泪向后撤。 待她红着眼睛掀开帘子走出房门,香墨上前搀扶,二嫂急急追来,开口便道,“十三娘,婆母早已知是你喊破此事,我即便不说,她也知晓。” 三伯娘抬眼看来,落后五六步,并不靠近。 这种明着亲近,背后捅刀子还有一套一套理由的人,崔清可敬谢不敏,不过,论演技,她这个每天都是拍戏片场的人一点儿也不虚,停下脚步,露出个笑来,“二伯娘一片好心,担忧事情拖久反倒不好收拾,特地在妯娌面前挑露,即便婆母生气,也可帮忙周旋,十三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二伯娘多心了。” 这话说得,张四娘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拳拳之心,全心全意为崔清着想,三嫂在一旁看着她们和好如初,一向沉静的她都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睛。 “女人,”屏幕外边的陈仁叹为观止,“厉害了。” 三人暂别,各回厢房午睡,原本空空荡荡的床上铺上鹅黄锦褥,支起紫绡床帐,唯有房里萦绕的淡淡佛香提醒她身在寺庙之中。 林妈妈一见她红着眼睛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瓷枕,吩咐道,“胡儿,你去叫桶水来,香墨,你且去箱笼里寻条帕子,浸湿了水给娘子敷眼。” 一边拉着她榻上坐下,“娘子可是受了委屈?” 崔清戏精上身,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兀自垂泪,“林妈妈可别这么说,仔细外头丫鬟听到。” 林妈妈想起进府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禁陪着落泪。 崔清忙收了眼泪,“林妈妈,佛祖面前,可不要再哭了。” 林妈妈连道“阿弥陀佛,佛祖恕罪”,却是忘了一开始的问题。 及至午后,崔清一觉睡醒,方知后山女尸之事已传遍大兴善寺,还好这传言隐去了她的存在感,只道是卢氏子弟无意中发现,饶是如此,也有不少香客好奇心甚重,跑去后山观看,可惜京兆府早已将尸身搬走,留恋不去的人开始猜测是谁失足落入山间,也不见有人认尸。 “失足?”听到香墨在外拿到的消息,崔清呵呵一笑,在脑海中说道,“那地方最多两米高,况且,失足的话,会有人将尸身掩埋吗?那镯子水头十足,想来受害者不是普通女眷。” [这事你就别掺合了,]陈仁不得不劝道,[赶紧先把印象分刷上去,做个乖巧伶俐的寡妇。] 寡妇这个词恍若当头罩来,将她脑中模模糊糊触不到现实的毛玻璃一棒打碎。 “我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崔清心中自言自语,望向窗外的寺庙,“寡妇?我?” 可能是错过了婚礼+葬礼的缘故,她真的,丝毫没有身为寡妇的代入感。 “娘子?”林妈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张四娘子到了。” 许是二嫂心中有愧,午后寺中闲逛,她事事皆先过问崔清,反倒把三嫂刘三娘子给冷落了,三嫂并不在意,落后一步,反倒悠闲。 68.马 24h, 50% 崔巘放下手中的笔,往外叫道, “拿进来。” 他拆开信封, 仔细看了眼火漆粘着的羽毛, 抽出信件,一目十行读过,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一边读着, 一边敲着几案, 发出啄木鸟般“笃笃笃”的声音。 半晌,他唤小厮, “叫大郎来, ”又把信读了几遍,方“刺拉”“刺拉”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火盆, 注视着泛黄的纸张被炙火烤热、卷边、烧焦、化为黑灰。 “父亲,”崔大郎掀帘而入, 身穿藕白长衫, 脚踏岐头鞋,剑眉星目, 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沉吟片刻, 才道, “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 大兴善寺,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喝了杯蜜水,前去拜见婆母,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一碟甘菊苗,甘甜可口,越嚼越香,崔清用了一整碗饭,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十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十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十七娘视线从上往下一打量,抿唇笑道,“说姐姐聪敏文雅。”四郎回家直夸了好一堆,母亲与她俱是半信半疑,昨日收到伯父书信,今儿正好过来见识一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可算不负所托。” 崔清与林妈妈对视一眼,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拆开,纸张暖而粗糙,这几周她每天练字,面对信中繁体,勉强能猜出个大概。 [你爹的信,说叫大郎也就是你哥哥过来看你,让你听婆母的话,]弹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番,[看来暂时还没想过把你接回家。] 崔清把信递给林妈妈,拈起一块葛粉糕点咬了一口,在脑海中回答,“还好,至少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 要是他真放任十三娘不管,没有娘家支撑,崔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奶奶那边到底还是隔得远。 十七娘不善言辞,捧个杯子坐着,十三娘口语还没练熟,不好贸然搭话,一时间,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再这么无言对坐下去,她没准就要告辞了,崔清这么想着,决定大胆开口试探,和语言小组研究一番,开口道,“妹妹这么早过来,可是还有其它事?” 十七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正是,可否请姐姐屏退左右?”她也递个眼神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 崔清正好奇着,朝林妈妈道,“林妈妈,劳烦你盯着点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马上就要换院子了,正得约束下人才是。” 林妈妈意会,领着香墨胡儿退下。 见屋子已无闲人,十七娘坐近了些,道,“十三娘姐姐,四哥有话想问你。” 原来,后山那具女尸,乃是长安一位富商的女儿,唤作周五娘,前些日子去大兴善寺上香,当天晚上没有回来,连带着丫头一并失踪,周家就这一个嫡女,当即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攀上哪门亲戚,绕来绕去,竟跟同为五姓七家的王氏扯上些许关系,五姓七望联姻多年,向来同气连枝,加上崔四郎与卢氏子弟正好碰上此事,便知晓得多一些。 “既是在大兴善寺失踪,怎不在后山搜寻?”如果他们搜过那片,也轮不到崔清发现那具尸体了。 十七娘眼睛愈发明亮,她低声说,“却是周家所说,当日午后,周五娘在自家胭脂铺买过胭脂,记在账上,那胭脂铺却是在他们的住宅宣平坊内,有账本为证,是以他们便只顾着搜寻宣平坊附近。” 69.重阳 24h, 50%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这扇木门, 卢七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崔清接过, 翻来覆去地打量, 拍了拍灰尘, 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 卢绚随手丢在原地, 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骤然迎来一阵喧哗, 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 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 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 还哐哐哐哐跺着脚,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 虽然外表又脏又旧, 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 仿佛有了盾牌一般, 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站在一旁的十七娘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火炉里烤一样,不由得退后几步,袖子扇了扇风,卢七郎立在一边,气定神闲,倒不像身在火中,反而好似身披月光,庭院里吹着凉风。 崔清早把毛毡解开,让崔暄帮忙拿着,轻声和他嘀咕几句,崔暄抱着毛毡,脸露异色,两道眉毛揪成一团,眼睛里满是不解。 “快去吧,”崔清推他,算过锁链的距离,找条马扎坐在周富对面。 崔暄清清嗓子,又觉抱着毛毡的自己委实太不威严,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十七娘,把手上毯子往卢七郎怀里一塞,朗声道,“周富,抬起头来,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 十七娘扑哧一笑,忙掩住自己的口,崔暄瞪了她一眼,面色着实有些气恼。 周富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老老实实答道,“小的姓周,名富。” 接着,崔暄又连接问了几个寻常问题,另一边,测谎小组也借助仪器分析周富的脸上表情和身体语言。崔清尽职尽责地端详着他,同时在心里做出自己的判断。 等到测谎基准线建立,崔暄才步入正题,他咽了口水,语调比刚才低了几分,“周富,你可有杀害周家五娘?” 这个问题大概被问了太多遍,他也回答了太多遍,刚入门的崔清压根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倒是弹幕很快得出结论,[他犹豫了一下,上眼皮下垂,嘴角下滑,这表示他很悲伤。] “我……没有,”他艰难地道,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好像在无声地迎接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鞭打。 [他没说谎,]测谎小组道。 崔暄瞥了眼崔清,继续问,“周五娘去大兴善寺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那日,”周富的眼睛往左下方看,“我在铺子里帮忙,还记得那天来了一对夫妇……不对,先来了两位穿胡服的娘子,买走了数十份胭脂,说要拿去发给丫头们,后来,我去铺子后院淘花瓣,午后,听父亲说周五娘要走了一份口脂,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口脂这等小物件,随手拿去即可,何必要记在账上呢。”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 [说的是实话,]测谎小组紧急分析,[眼睛向下看,说明他在回忆,一只手掩着脸,是羞愧的表情。]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崔暄最后问道。 周富背往后靠,双手握在一起,“我不知道。” [他在隐瞒!] “你在说谎!”这身体语言再明显不过,崔清一时脱口而出,她顶着三双眼睛,坚持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周富双手摩挲,依然不改口。 尽管崔四郎依然云里雾里,但他还是帮腔道,“周掌柜已领着家人出城了,无人威胁你,你若知道任何内情,大可以说出来。” 70.菊花宴 24h, 50%  “说是原本体弱,又受惊过度, ”婢女复述道,“他还说从前十三娘吃的方子, 剂量少了些许。” 卢氏冷哼一声, 面如寒霜,“此种阴私手段,我倒是屡见不鲜,不过, ”她拿起梳妆盒上裹着手帕的簪子,那一端乌黑着实让人心惊,“既已在药方里动过手脚,又何必要下毒,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思片刻,她眉头微皱,收好簪子,婢女打起帘子, 方踏出房门,便听廊下画眉叽叽喳喳乱叫, 转头吩咐道,“雀儿喂过没有?后院的花儿记得浇水,把香炉撤了, 天气热, 且去寻些瓜果放屋里, 岂不清爽,”她一面交代,婢女一面应是,刚走出院门,便听小丫头通报,“娘子,四郎来了。” 说话间,一少年郎君沿鹅卵石路翩翩走来,他眉眼秀气,笑意天真,举手投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骄矜,正是卢氏与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凑近来,习惯性地捞起卢氏的袖子,“这是要去哪呢?” 卢氏没好声好气地抽出袖子,抚平白布上的褶皱,“去见你堂妹。” “可是建宁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头听说,李玦好端端的身体,她一过门就得了急病过世,说她八字硬,克夫克亲……” “你上哪学的妇人作派,”卢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后一缩,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卢氏气得狠了,浑身都在发颤,两边丫头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半晌,她才顺下气来,直揉心口,“明儿个把他送去我娘家,让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面的流言蜚语,静心养病的崔清浑然不觉,她半靠在床上,借着窗外日光翻阅十三娘留下来的手札,在心底练习今天要说的话,而新加入的书法小组正争分夺秒地分析其中运笔、间架、用墨……,试图寻找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让崔清这个初学者能够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静的时间没过多久,测谎小组敏感地指出,[刚才黄鹂进来,朝林妈妈丢了个眼神,她俩就出去了,四分钟后,林妈妈才回来,眉毛下压,嘴巴紧闭,唇角下垂,这个“忧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时候经常出现,昨天病情好转后就很少见,现在突然忧心忡忡,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让她感到棘手。] [对,她在三分钟内无意识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两天内平均数的一倍,明显有事想要告诉你而又必须隐瞒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窗外胡儿通报,“娘子,林妈妈,崔家娘子已至府门。” 林妈妈一听,暂且放下心中担忧,着手帮崔清换上见客的素服,又在房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小丫头来报,“崔家娘子到了。” 黄鹂快步打起帘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厅堂,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拥簇着一位妇人穿过走廊进来,其人体态丰腴,面容宁静,一打照面便亲切地携着崔清的手,只觉握住一把骨头,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酝酿好情绪,闻言哽咽一声,带着哭腔唤道,“叔母。” 她这幅皮囊虽不符合唐代审美,委实太过细弱,但当她欲说还休,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模样,就连没多少接触的卢氏也生出怜意,放柔了声音,“身体如何?吃过药没有?若是药不见效,再递帖子去请,总得治好了。” 林妈妈连连应是,一一答了,厅堂透风,一行人便移至屋内,香墨打起帘子,屋内熏了香,只露一丝窗户缝,一掀帘子,暖暖的奶香混着木香迎面罩来,卢氏抬眼往里一扫,榻上卧着张小案几,床边搁一小马扎,床上吊的是蓝底白色团花锦帐,半拉锦帐系起,依稀可见两床月白色被褥,一色陈设皆无,慢慢抿出个笑,“这倒不像小娘子的屋子。”反倒像来做客的。 崔清面上淡定——反正她也听不懂——拿眼直瞅林妈妈,林妈妈直往里让,等两人在榻上坐稳了,方答道,“按理说,咱是得移到别的院子去,实是这几日府内忙乱,娘子急病,才耽搁下来。” [她们在说屋子的事,西厢房一般是给女儿或者客人住的,主人家该住正房,]历史小组解释道,[不过正房连死了两个人,林妈妈可能觉得不吉利。] 话是如此,卢氏却听出了府内人的不上心,眉头皱了又皱。 胡儿奉上两杯蜜水,崔清端起一盏青瓷杯,喝了口甜丝丝的水润润喉咙,严正以待。 果然,没喝几口水,卢氏便关切地问道,“家中,大家身体可还好?” 她说的“大家”指的就是她的婆婆,崔清的奶奶。 这个问题研究小组们预测过,但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为避免露出哪怕一丝破绽,他们没敢打林妈妈和四个丫头的主意,好在崔清思考半天,想出一个应急的方法。 那就是——哭! 对于哭这一项技能,崔清可谓是天赋异禀,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稍不如意就会对母亲拳打脚踢,但只要她哭着出来,父亲定会停手,久而久之,她遂练就出一副说哭就哭的本领,可惜年纪大后,哭也不管用了,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和她才从家暴的阴影里解脱。 反正,只要卢氏一问从前事,崔清便满眼垂泪,连带着旁边几个丫头也陪着落泪,满屋子俱是哭个不停,安慰劝解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问东问西? 此情此景落入卢氏眼中,也在心里唏嘘,十三娘虽说身边无父母宠爱,却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一向顺风顺水,出嫁后猛地摔个大跟头,又是死丈夫,又是生急病,更别提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自己贸贸然问起闺中往事,实是突兀了。 想到这里,她便绕过从前的话题,问起生活日常起居,这话自有林妈妈等人回答,不劳崔清操心,她慢慢止住泪,绽出一朵小小的笑花,似乎在对刚才的哭泣感到不好意思。 卢氏见惯了落落大方干脆利落的娘子,头一回见如此腼腆的,不觉有些新奇,话完家常,她使个眼色,左右丫头识相地退出房门,仅留林妈妈一人伺候。 林氏乃是十三娘的乳娘,往后十三娘多得依仗她行事,卢氏便不避讳,直接从怀里取出帕子,放小几上一推,“物归原主,十三娘,这簪子你从哪来的?” 崔清将簪子递给林妈妈,早准备好答案,“叔母既有此问,儿自当如实相告,”她巧妙地将话语组织一番,只称前晚李玦突发急病,她心下奇怪,以银簪试其呕吐物云云,林妈妈也是第一次听闻,攥着帕子的手抖了又抖。 这话却让卢氏刮目相看,原本只当十三娘是个泪包,没曾想她竟如此聪颖,普通娘子叫人还来不及,哪里能想那么多?然,李唐宗室在自己家中毒发身亡,其中必有蹊跷,卢氏略一思索,便意识到崔清处境不妙。 “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发书给你父亲,”她怜惜地注视着十三娘,沉思道,“让他接你回家守孝,傻孩子,为夫守孝三年,你若是继续呆在这府里,我都不知三年后能不能再见到你。” 此话正中崔清心思,她闻言跪拜在地,低泣道,“还请叔母为儿做主。” 卢氏抚着她的长发,含泪道,“你这父亲不是个靠得住的,荥阳另娶也就罢了,居然忍心把你丢在博陵那么多年,罢了罢了,等我回府,这就让你叔父修书一封,他若不来接,我就报给大家,总不能看你陷在这府里。” 家书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看到字幕翻译的崔清心里一喜,愈发小心着意,不过个把时辰,卢氏越发亲近,直把她当自家人,待到时辰出府,卢氏一行人走过老远,回头还看到她在院门前站着。 [终于把消息递出去了,]为演这一场戏,昨晚研究小组一夜没睡,等演完了陈仁才觉疲累不堪,[你也累了吧,今天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 眼见卢氏她们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崔清徐徐穿过院子,回到屋里,在脑海中叹了口气,“你们刚才听到了吧,十三娘的父亲在荥阳另娶,难怪连亲女儿成亲都不赶回来。” “他要是不来——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大——”崔清头疼得紧,“我岂不是得在这府里呆一辈子?” 然而,崔清想的却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直播”系统,据说它是所谓的虚拟生命体。这让回忆起她曾经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提到过一种名叫“歌者文明”的外星族群,它们以数据体为主体,建立全新的社会体系,那是与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明。 它的族群经历过一场战争,许多族人都失散了,它也在战斗中陷入沉眠,落于地球,被研究所找到,成为自己脑海中的“直播间”,而为了尽快恢复,寻回族人,它需要被观测——也就是观众。 71.亭 24h, 50% 夜里寒凉,崔清打了个喷嚏, 随手系了系披帛,搓搓手,三两步爬上院子里的柳树,从一栋又一栋房屋的檐角缝隙, 依稀可见黑夜中远方闪烁的点点烛火,伴着悠长回绕的钟鼓声,如长龙般向着北方而去, 直到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 她才察觉自动开了直播。 [怎么不睡, ]研究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夜, 以免夜里突发紧急情况联系不到人, 此时,守夜的小研究员发现了半夜溜出来的崔清, 关心道, [你病没好,需要多休息。] “嘘——”她望着远方,“你听。” 半晌, 她突然笑道,“说真的, 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你说什么?]钟鼓盖住了崔清轻不可闻的声音, 小研究员压根没听清。 “我说, ”她从树上溜下来, 拍了拍被树干露水打湿的双手,在脑海中回答,“我该回去睡了。” 当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时,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等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内,已是下午三点多。 “阿郎,”小厮一边帮忙给他换上家常衣服,一边说起今天府内事务,临到最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今晨,有位小郎递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时。” “哦?”对于这个远嫁而来的亲侄女,他还是要关照的,“可有说他是谁?” “说是十三娘的陪房,姓王名瑞。” “叫他进来吧。” 王瑞怀中揣着块帕子,跟在小厮身后,绕过雕刻梅兰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进西房门,掀开浅绿罗帷,眼见一位长者坐于板足翘头案后,倒头即拜,“见过郎君。” 崔峻问了几句十三娘的现状,王瑞事前做过功课,一一答了,最后禀明来意,“十三娘前儿个偶感风寒,昨日被个自缢的丫头冲撞了,今天烧起来,府内为李郎的葬礼忙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乳娘林妈妈特地叫我过来报信,想从外头请个疾医进府看病。” “胡闹!”崔峻沉下脸来斥道,“这一时能去哪请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没将自己出面请太医署医官的话说出口,大家族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夫家照顾不周,娘家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打脸,只是他另有一个顾虑,十三娘出嫁,兄长委付自己代为照看,若是她一过门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崔峻半晌没说话,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嘱咐,轻声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观。” “哦?”正考虑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厮递过来的红木托盘内,低头垂眉,不置一词。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盘,掀开素帕,他瞳孔一缩,右手微微颤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声线紧绷,“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红蓝团花茵席,仿佛想把团花看活来,“此物不是仆能见的。” 他深深呼吸,拳头紧握,“东西暂且留在我这,你且在门房稍候片刻,福宁,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孙医官随他走一趟,明日小敛,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谢,小厮机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平摊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一头银白,一头乌黑。 刚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场,崔峻几乎要把几案掀翻,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体一进府便重病加身,为何林氏不去求当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个建宁公!”崔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当我崔氏无人否!” “福成,”他唤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小厮,“去请夫人来。” 而亲手将银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吊死”的丫头尸体一吓,加上凌晨去院子里吹了风,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林妈妈早晨叫她起床发现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请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嘱咐过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嘱,几个丫头也跑来跑去干着急。 “都怪我,”黄鹂淌着泪绞干帕子递给香墨,“我就不该拉着娘子去看那劳什子……” 香墨手法轻柔地给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惊胆颤。 72.风铃 24h, 50% “他又没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皱, “这都几日了,你们也不劝劝他。” 丫头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 哪能劝得住。” “也罢,”十七娘素手抚过鲜嫩细长的柳叶, 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滴, “午膳给我, 我去寻他。” 崔府虽小,五脏俱全,后园挖渠成沟, 聚水成池, 点缀苍翠草木,鲜妍花丛, 另有生趣,四郎心烦意乱之时, 就喜欢往青池里扔石头打水漂, 也不知从哪学的,十七娘一路寻过去, 果然在池边寻到四郎和他小厮。 “四兄, ”十七娘未至先道, “你看我带了什么来。” 崔四郎坐在池边, 也不管衣角浸入水中, 往后一瞥,兴致阑珊,“什么?” 池边奇石嶙峋,叠成两层,缝隙里杂草飘飘,十七娘绣鞋下不去脚,只能站在青石台阶上,轻声把她信中请托说了一遍,四郎听罢眉头揪成一团,怒道,“你怎么能!……十三娘她在府中处境本就不好,你还撺掇她出门,你到底有没有当她是姊妹!” 这话着实重了,十七娘登时包了两眼泪,却也梗着不哭,把食盒往地上一放,道,“自周富判斩之后,四兄就未曾好好进过食,十七虽小,却也知为家人分忧,更何况,大郎初来长安,正是人生地不熟,便请十三娘过府一探又如何?” “你,唉……”崔四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我好生想想。” 送走了王瑞家的,崔清照常在府中练字,只是这一回她练的不是字帖,而是此案的线索与嫌疑人。 [单凭十七娘一面之词,很难做出判断,]退休刑警用词谨慎,[尤其在没有科学手段进行检测的时代,很难取证调查。] “但是,凶手的手段也会更粗糙吧,”崔清揣摩道,“毕竟没多少人识字,杀人嘛,大部分都是新手上路。” 她提笔写下周五娘三个字,后面添加杀人时间、地点、手法、凶器等她已知的信息,而后是三名嫌疑人,以及他们的杀人动机和不在场证明。 整个案子大概就是这样。 [有一点值得注意,]历史小组提出,[虽说唐朝算是中国古代比较开放的朝代,不过,如果自家女儿和别人有私情,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所以我们怀疑,即便周家知道周五娘的幽会对象,也不会在她死后说出来,正相反……] “他们反而更要守口如瓶,”崔清思忖道,“反正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有怀疑的对象,直接买凶弄死,没必要弄得满城风雨。”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历史小组语气中透着虚弱,[但是,你说的倒也没错。] “如若周富是清白的,他们也能看着不管吗?”崔清想到这一点。 [或许在他们看来,]历史小组猜道,[奴仆这种生物,大概根本算不上人吧。] emmmm,这个猜测很让人窒息了。 她沾取砚台中的墨汁,随手涂画几笔,团成一团,丢进火盆,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带来一阵阵热意。 午后,崔清逛完园子回来,听林妈妈通报道,“娘子,五娘方才来过。” “哦?可有要事?”她翻阅一本字帖,漫不经心地道。 林妈妈低声说,“五娘和六娘想要招待从前熟悉的小娘子们,想请你帮忙说几句话。” 崔清如梦初醒,忆起李玦的死,算算到今日,也快两个月了,他下葬之日就在下周五,这个紧要关头,想必婆母不会同意。 “已经快两个月了啊,”她手伸到太阳底下,阳光给她镀了层金,“时间过得真快。”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恐慌。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得不说,人果然是适应力极强的生物,没电没网的两个月,崔清竟也慢慢适应下来,她逐渐学会说当地的语言,学着察言观色,就连书法——她从前练过半年硬笔,有点底子——也在道上了。 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她会不会也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彻底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 “娘子?娘子?”林妈妈见她发呆,担忧地唤了两声。 崔清回过神来,颔首道,“我知道了。” 不管两个小姑想招待什么人,她身为一个……寡妇,都不能在婆母面前为她们说话。 次日,崔大郎递帖子上门,言道前日淋了雨,小病一场,请崔清过府探病。前日大郎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有病在身。婆母会信吗? 事实上,不管信不信,既然大郎都这么说了,杨夫人只能放人,当然,等崔清到府门口准备上马车时,婆母的心腹丫头翡翠正静静候着。 哪怕回娘家,也得带上一个夫家的丫头,崔清算是明白了。 这是她第二次出府,上次出门正值早晨六七时,这回她吃过午饭才离开,一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她掀开一角窗帘,眼前仿佛一张栩栩如生的水墨古画,从泛黄的纸面浮出,大笔一挥,添上五颜六色的色彩,宽敞的黄土道上,两旁土坊墙之间,行人穿着白衫澜袍,头戴黑色幞头或干脆包块巾子,偶尔看到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胡服的女人,顶着白脸红妆朝她一笑,这古怪的妆容,崔清竟觉好看得紧。 马车驶过一处拐角,耳边人声大作,叫卖声潮水般涌来,崔清仿佛回到从前的大卖场,那嘈杂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东市?”马车沿着市场外围而绕,除了黄土灰尘的沉闷气息,她还闻到胡饼在火上烤软散发出的小麦香、旧时奶奶用的香喷喷的脂粉气、马车吱吱呀呀经过留下马粪的骚臭味、胡人的古怪口音,女子的娇嗔……。 说矫情一点,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活着的感觉。 73.寻花 24h, 50%  不用他说, 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 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 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床帐, 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 鼻梁高, 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 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 陈仁总结道, [循规蹈矩, 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 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精, 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时间线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脱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 大夫闭着眼睛把脉,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捋须点头,片刻,他说了一堆话,似乎在问崔清的症状,香墨在旁答了,药童早已从药箱里掏出笔墨伺候,大夫接过纸笔,小方桌上挥就一张药方,林妈妈毕恭毕敬送大夫出门,唤香墨前去抓药。 [让她拿药方过来给我们看看,]陈仁可不敢把崔清的性命寄托在古代医疗条件上。 崔清叫了香墨一声,指了指她的手,胡儿见势拉开半边青罗床帐系好,扶着崔清坐起,香墨及时垫上蓝色团花靠枕,将药方双手送上,数行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陈仁实时截图,发给历史小组和医药组。 好在历史组有个学书法的教授,不然还得找外援,两名中医拿着翻译后的方子嘀咕开来,“麻黄二钱,桂枝一钱,这是小青龙汤的方子,不过,为何宣散的麻黄与桂枝用量少,干姜、细辛反而多呢?” “这方子有什么不对吗?”陈仁久不见结论,直接走过去问道。 其中一名年长者解释道,“一般咳嗽初期,像崔清这种情况,多用麻黄、桂枝这些药物,能把外邪驱散出去,而干姜、细辛主润法,适合久咳之人。” 另一年轻医生插话道,“简而言之,这方子药力不够,但也不能说错,放唐代这医疗条件,体质好的,好吃好喝伺候,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要是弱些,没准缠绵病榻,落下宿疾,更严重一点,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后面,他看见陈仁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当然,或许古时候药材药力、度量衡计算和我们这时候不一样,可以先试吃几副看看,”老中医老成持重,不轻易下结论,年轻医生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陈仁默默思索,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将医生们的发现告知崔清,她骤然一惊,手中药方仿佛重如千斤。 “这药方能改吗?”她第一时间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我们改了方子,他人便知你懂药性,]陈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且不提十三娘学没学过医,你丈夫可是被砒|霜毒死的,当时你也在场,他们隐瞒死因必有秘密,凶手万一知道你懂药……] “连李唐宗室都敢杀,更何况我这远嫁而来的女人,”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这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林妈妈面露关切之色,崔清立时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时间过长,她把药方递给香墨让对方去抓药,拉了拉身上的绸面被子。 为今之计,陈仁打算按照老医生的建议来,看她吃药后病情能否好转,若药方无效,便是现成的由头,可崔清的确病怕了,她不打算就这么干等着。 “我是远嫁,送亲的队伍会不会有亲眷?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她心思一转,想到这个办法。 [现在我们手上资料太少,加上语言不通,]陈仁早已想过,[和十三娘的亲人面谈绝对会露出破绽。] “不对啊,林妈妈说让我寄信给家人,就说明十三娘的家人都没来送亲,”崔清尤不死心,“或许来送亲的人跟十三娘不熟呢?” 陈仁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你先把那边的话学好了再说。] 提到语言,崔清顿时蔫了,她连地方话都听不懂,讲话还得靠弹幕注音,心里过几遍才敢出口,跟聋子哑巴差不多,这还能怎么办? [不过倒可以打听一番,知己知彼,以后好见面,]陈仁祭出甜枣,[等着,我去找心理学家拟个方案。] 这段空档,崔清正好叫林妈妈拿本书来,林妈妈本不同意病中读书,见她可怜兮兮,还是心软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线装书,书封以楷体撰写两字《女诫》。 她翻开薄如蝉翼的书页,一行行规整的楷书映入眼帘,虽然繁体竖行,崔清也能猜个大概,书页两侧笔记字迹小巧,笔迹工整端庄,此时弹幕划过,[这字练了至少三年,已经初窥门径,字里行间略呆板,应该是自己临帖,无人指导。] 三年?!崔清倒抽口凉气,她从没接触过书法,连毛笔都不会握,一写字分分钟露馅,而眼前还有封家书等着她寄出去。 要完要完。 [不要慌张,]爱好书法的历史教授安抚她,[十三娘练的字近似颜体,点、竖、撇、捺写得肥壮,你换个隶书练,没准就能糊弄过去呢?] 74.初探 24h, 50%  他们这一番耽搁, 已近凌晨两点,研究小组们都在打哈欠、泡浓茶,专家学者们大多上了年纪,身体经不起折腾, 陈仁早让年老的回去睡觉, 年轻点的排班守着。 “这里头会不会有地窖什么的?”茅屋的布置很简单,坐南朝北的大屋正中间是厅堂, 供奉关公像,厅堂左侧为居室,右侧堆积一些杂物, 东茅屋为卧室,估计供周富住的,西茅屋是厨房——把厨房和茅房放在一起,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可能!”跟在后面的崔暄迫不及待地道,“地板、墙壁,我都敲过了, 没有中空的声音。”十七娘频频点头,很是赞同。 她细细转了一遍, 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床榻、椅子、绣了一半的绣样、厨房里开着盖子的黑陶罐……如原样般摆放,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去邻居家借东西, 马上回来。 “那她到底藏在哪里, ”烛光实在太过微弱, 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退休的老刑警精神抖擞地分析着方才截屏的图片,一张一张彩打出来,仔细揣摩,其他没睡着的人都过来帮忙,突然,他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露出思索的神色。 “你们来看看,”他叫道,“关二爷的身上,是不是有灰?” “他们出门两天了,这茅屋那么破,”一个小年轻不置可否,“落点灰没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老刑警直起腰来训道,“关二爷可是财神爷,凡是家里经商的,定要请尊关公像回去,现在人们不信这些,但是在古代,敢让关公身上落灰?还想不想赚钱了!哪怕整间房子都漏雨,关公像也决不能有事!” 这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其他人只有垂头听教的份。 “关公像?”崔清举起灯笼,凑近去看,这尊关公像大概她胳膊肘那么高,铜铸的,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仔细一看,其上的确蒙着一层薄灰。 她又点着蜡烛去看地上的灰,似乎只限于厅堂关公像这一小块,木板上的其它地方的灰尘都没有那么厚,有手去摸,搓搓手指才能发现。 崔清抬头向上看,蜡烛光范围太小,仅能勉强看到其上的轮廓,原以为会看到房梁,没曾想眼中所见却是一小格一小格的木质天花板。 [这是平棊,以前的天花板,]历史小组道,[古代人晚上睡觉,一睁眼看到主梁次梁在眼前横着,一大堆木材阴森森对着人,很害怕,装修的时候就安个天花板,有的用板子覆盖,有的用纸糊,看来周掌柜赚了不少钱,虽然买不了长安的房,却能改善一下居住环境。] “我记得,后面好像有架梯子?”崔清转头问崔暄。 三人去主屋屋后,把竹梯抬进房,斜靠在墙上,研究小组测过窗户和灰尘的距离、天花板到地上的高度,以及崔清反馈的——把头发吹起来——的风速,结合天气的变化,计算出灰尘从天花板落下的位置,就在关公像顶上左上方的角落。 崔暄自告奋勇地爬着竹梯向上,两个娘子两边帮扶,以免这吱呀作响的竹梯倒下来,一片昏暗中,他敲敲打打天花板,灰尘从上方缝隙里滑落,直落到她们头发上,仿佛下了场雪。 “这里是松动的,”崔暄大喜过望,他摸到一处,用力一推,灰尘簌簌往下落,灯笼烛光照过一块块小木格,陷进一块黑洞。 崔暄不顾自己上好的袍子,两臂向上撑,如一只毛毛虫般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爬进那块黑暗里。 “要不要蜡烛?”十七娘清脆地喊道。 “不用,我摸到人了!”崔暄的声音穿过天花板传出来,又叫道,“去叫表兄来……算了,指望他来接还不如我自己背下来。” 没过多久,满身灰的他背着个昏迷的、同样满身是灰的女孩出现在天花板的方块洞里,他喘着粗气,嘿哟嘿哟地顺着梯子滑下来,十七娘接过这个灰头土脸的丫头……唔,有股尿味。 75.偷偷 24h, 50%  一名女子死于大兴善寺后山之中,此事限于大兴善寺住持的请求,没能彻底流传开来,不过,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数十日,寺里骤然少了许多进香的女眷,或许只有抓住凶手才能慢慢回归平常的水平。 为了尽快抓住凶手,大兴善寺不惜给官府施加压力,可惜, 在大唐这缺乏侦查手段的时代, 出现几个善于破案的人都值得在史书上记一笔,破这一起无头无尾的案子又谈何容易。 “七郎可在家中?”不良人刘华问向卢府小厮, 自从一次谋杀案件受卢绚指点迷津, 他便时不时过来拜访,反正卢七郎素有才名, 请教他并不可耻。 小厮指点方向, “郎君正在亭中弹琴,循着琴声过去即可。” 刘华洗耳倾听, 果从竹林中传来铮铮的乐声, 竹叶飒飒,鸟雀喳喳, 那琴声弹的是孔仲尼所创《幽兰》曲, 原该清丽悠扬, 哀而不伤,然他耳边的曲音却透着股阴郁和消沉,听得人心头烦乱,恨不得将琴抢来。 卢绚乃卢氏长房嫡子,他十五岁时下考场,博学宏词科、贤良方正科、直言极谏科皆第一,又中案首,堪称惊才绝艳,只是,虽然他外表风华清萃,内里却是性情古怪,兴起时击鼓作歌,放浪形骸,兴尽后哪怕亲近之人有违于他,不必多说,当即翻脸。 即便如此,仍有名士大儒赞他性真情纯,率真洒脱,有“魏晋风流”,刘华每每听见此种言论,总忍不住在心底嗤笑。 他急匆匆穿行翠绿竹林,绕过一汪碧幽青潭,只见叠石之上,白石亭子耸立,上覆青苔藤蔓,延伸到石亭柱子上,亭内三面悬挂竹帘,简单粗陋,别有风味,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沿石头上砌出来的台阶快步走入亭中,迎面而来一股淡而冷冽的木香,里面除了卢七郎还有一人,此人他也熟悉,正是崔家四郎。 虽已进亭,刘华却不敢出言打扰,上次王氏五娘前来做客,没眼力见地扰了琴声,卢绚直接让下人把这个娇滴滴的娘子轰走,往后也不许再上门,卢绚的古怪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及至卢绚拨弹最后一根琴弦,长舒口气,侧身靠着一长方形窄长凭几上,才道,“可还有事?” “七郎,”刘华不客气地坐上古琴前的象牙簟,率先开口道,“那丫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你说,她是不是已经……”他当空一挥手。 未等卢绚回答,坐在旁边的崔暄便迫不及待地显摆道,“不太可能,你们在坊门城门皆有布置,风声颇紧,藏人容易,藏尸却难。” 此话在理,长安城人口众多,加上此案并非影响极为恶劣的大案,他最多调置一些人手布置在靖善坊与宣平坊附近,其它坊市仅能通知到,让大伙儿提高警惕,藏个小丫头容易,可若是下杀手,杀人的声音、尸体的异味、运尸的难度……加上全城警戒的不良人,除非极度自信或脑子有问题才会在这个时候杀人。 刘华讪讪一笑,看向崔暄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讶,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思考到这个可能性。 “这么说,”他迟疑道,“还得继续找?” 崔暄又是快速抢答,“可曾问过胭脂铺的掌柜伙计?他们见到的真是周五娘本人?” “是那个丫头,她声称周五娘在店铺外的马车上,”卢绚捧了杯桃花饮,脸色尤带倦意,“此案她是唯一一个知晓内情之人。” 这丫头的来历刘华查过,是周家的家生子,身世清白,从小陪伴五娘长大,家中一切正常,按理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背叛周五娘,但事实就是这样,五娘身死,她活着去胭脂铺转移大家的视线,若没有那本账本,周家人早在后山寻着了人——或尸体,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 “五娘财物皆在,凶谋非是为财,”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其人能当胸一刀毙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既然找不到这丫头,便只能另辟蹊径……” “此话何解?”刘华追问道。 崔暄得意地抢过话头,“只需调查周五娘的表兄堂兄,看他们有没有人练过刀法,此案即解。” “难得啊,崔四郎,”刘华当真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崔暄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这是寻了外援。” “哦?”刘华感兴趣道,“何人?我可识得?此人若是有意,不妨请来做个不良人。” 崔暄想起自家堂妹,憋笑道,“罢了罢了,她可不会出面。” “不止于此,”两人说得正欢,卢绚垂眉敛目,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发白,开口道,“一切与周五娘接触过的郎君,皆要一一查过。”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包括她的长辈。” 对崔清背后的退休刑警来说,这个案子相当简单,他都无需亲自出手,只提点崔清几句,她便恍然大悟。 除却情绪失控和神经病无目的杀人,谋杀动机主要有三,情、仇、财,凶手不是为财,五娘并无死敌,周家仇敌若要报复,极少以妇孺为目标,数来数去,“情”最为可能,不过这个动机涉及到周五娘的名声,许是卢七郎于心不忍,才没一开始就从此处着手。 证据就是凶手的一刀毙命,这不仅需要知晓身体的致命部位,有力气,有身手,还得靠得足够近,近到一个让周五娘毫无防备的距离,况且,五娘身边还立者个丫头,若一个陌生人寻话,也有丫头出面拦着,由此可推测,五娘应该认识凶手,甚至很熟悉,有此一条,情杀的动机便大大加强了。 当崔清将研究小组翻译出来的推测告知十七娘,她瞪大眼睛,惊叹不已,有了这个共同的小秘密,两人格外亲近起来,等林妈妈端来吃食,便看到她两坐在一起,亲密地咬着耳朵,不时发出笑声,榻上小几早被推到一旁。 76.信件 24h, 50%  崔暄数了数指头,“好像是前两日。” 卢绚和周家的人在外头守着,若有人出入定会被发现,所以, 要么周五娘的丫头和周掌柜一起出城被抓走——可能性极小,毕竟抓到了丫头,就不用再守着了,要么, 她趁乱逃走, 要么,她还在里面藏着。 三间茅屋, 那丫头到底藏在哪呢? 崔清手上的蜡烛快烧到手上,她一口吹熄,瞥向崔暄手上的灯笼,“我再进去看看。” 他们这一番耽搁,已近凌晨两点, 研究小组们都在打哈欠、泡浓茶, 专家学者们大多上了年纪, 身体经不起折腾,陈仁早让年老的回去睡觉, 年轻点的排班守着。 “这里头会不会有地窖什么的?”茅屋的布置很简单, 坐南朝北的大屋正中间是厅堂, 供奉关公像, 厅堂左侧为居室, 右侧堆积一些杂物,东茅屋为卧室,估计供周富住的,西茅屋是厨房——把厨房和茅房放在一起,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可能!”跟在后面的崔暄迫不及待地道,“地板、墙壁,我都敲过了,没有中空的声音。”十七娘频频点头,很是赞同。 她细细转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床榻、椅子、绣了一半的绣样、厨房里开着盖子的黑陶罐……如原样般摆放,仿佛这间屋子的主人只是去邻居家借东西,马上回来。 “那她到底藏在哪里,”烛光实在太过微弱,很多东西看不清楚。 退休的老刑警精神抖擞地分析着方才截屏的图片,一张一张彩打出来,仔细揣摩,其他没睡着的人都过来帮忙,突然,他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露出思索的神色。 “你们来看看,”他叫道,“关二爷的身上,是不是有灰?” “他们出门两天了,这茅屋那么破,”一个小年轻不置可否,“落点灰没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老刑警直起腰来训道,“关二爷可是财神爷,凡是家里经商的,定要请尊关公像回去,现在人们不信这些,但是在古代,敢让关公身上落灰?还想不想赚钱了!哪怕整间房子都漏雨,关公像也决不能有事!” 这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其他人只有垂头听教的份。 “关公像?”崔清举起灯笼,凑近去看,这尊关公像大概她胳膊肘那么高,铜铸的,被香火熏得微微发黑,仔细一看,其上的确蒙着一层薄灰。 她又点着蜡烛去看地上的灰,似乎只限于厅堂关公像这一小块,木板上的其它地方的灰尘都没有那么厚,有手去摸,搓搓手指才能发现。 崔清抬头向上看,蜡烛光范围太小,仅能勉强看到其上的轮廓,原以为会看到房梁,没曾想眼中所见却是一小格一小格的木质天花板。 [这是平棊,以前的天花板,]历史小组道,[古代人晚上睡觉,一睁眼看到主梁次梁在眼前横着,一大堆木材阴森森对着人,很害怕,装修的时候就安个天花板,有的用板子覆盖,有的用纸糊,看来周掌柜赚了不少钱,虽然买不了长安的房,却能改善一下居住环境。] “我记得,后面好像有架梯子?”崔清转头问崔暄。 三人去主屋屋后,把竹梯抬进房,斜靠在墙上,研究小组测过窗户和灰尘的距离、天花板到地上的高度,以及崔清反馈的——把头发吹起来——的风速,结合天气的变化,计算出灰尘从天花板落下的位置,就在关公像顶上左上方的角落。 崔暄自告奋勇地爬着竹梯向上,两个娘子两边帮扶,以免这吱呀作响的竹梯倒下来,一片昏暗中,他敲敲打打天花板,灰尘从上方缝隙里滑落,直落到她们头发上,仿佛下了场雪。 77.婚事 24h,50% 不知为何, 他明明身材颀长, 不算瘦弱,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 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崔暄一顿。 “四郎,”他缓缓看来,轻轻一笑, 如玉石相击,崔暄一个激灵,露出个讨好的笑,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 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 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 ”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 “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 “真真个骨瘦如柴, 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 被旁边人推了一下, 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 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谁推下去的?”崔四郎依旧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关系对自己有好处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弹幕交流过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浅见,或是树枝晃动,她误认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边,后山之中,眼见四名娘子乱成一团,卢绚神情恹恹,开口道,“没有人推你。”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朝他射来。 “哦?此话怎讲?”崔四郎单纯一问,未曾想真能问出答案,十三娘这一回答,却把他好奇心引了出来。 “我且问你,”卢绚望向一小厮,“若是你要推一个人,是否要趁其不备,从后推之。” “这是当然,”小厮惴惴道,“从身前推的话,岂不是被人看在眼里?” “正是如此,被人从后、侧方推下,挂在树上,理应身体朝下,”卢绚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实际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这里,在场人不禁都点点头。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脚印痕迹是不一样的,”崔清瞥了眼正聊着天的二嫂三嫂,脚步有意地放缓,声音放轻,墨香和小厮也放缓步伐,落后他们两个身位,“还有,她生硬地重复了翠绿衫娘子的问话。” 翠绿衫娘子问,“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显的说谎。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声音,颇有种“咱两分享小秘密”的兴奋,“这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吗?” “当然不止于此,”崔清不欲与他说得过多,和研究小组商量着编了个理由说,“我平日无事,喜欢观察下人们的言行举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得将表情、身姿、话语结合起来,这个小办法不过是最简单的。” 墨香听得只言片语,忆起昨日娘子在院子里审问下人,四个大丫鬟都以为娘子只是诈一诈,没曾想小厮丫头们又惊又怕,莫非,十三娘所说竟真有其事? 78.相看 24h, 50%  “我虽不知凶谋是谁,却知其人定与周家有所瓜葛。”经过一段时间的口语练习,崔清也能慢悠悠地接上几句。 十七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万万想不到, 杀死周娘子的凶谋, 竟是……” [什么?凶手居然是他?]连研究小组都被震惊了,[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崔清也没想过,杀死周五娘之人, 并非三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一个。 “卢表兄本就觉得那把凶器出现的时机不对, ”十七娘道, “周五娘竟与那名声称在后山遇见周富的僧人有私情,难怪,周家如此紧张。” 没错, 从那丫头的供词来看, 周五娘一次去大兴善寺上香,便与一个和尚看对了眼,此后每次借口去寺里祈福求平安,都是暗地里会情人, 然而, 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随着周五娘年纪渐长, 周家要为她安排亲事。据丫头所说, 五娘约好与那僧人谈谈,她在数十步外打掩护,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看见五娘倒下,僧人手持血染的匕首,抱住周五娘的尸身。 “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说谎?”崔清和研究小组窃窃私语,“别忘了,宣平坊的周掌柜那,有账本为证,她怎么出现在宣平坊的?我原以为有人要挟她,但如果是和尚,那未免太过显眼了吧,而且,动机是什么呢?大兴善寺距离宣平坊半个时辰呢,一个和尚消失那么久,不会有人怀疑吗?” [的确,]退休老刑警沉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本案的疑点,除非,加上一个可能……] “他有帮凶!”崔清眼睛一亮。 [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丫头,]老刑警琢磨道,[如果是她的话,未免太有心思了。]她本可以去报官,让人抓捕那个和尚,却自己藏起来,还藏在被怀疑是凶手的周富家里,其心甚重。 崔清慢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周五娘与僧人在后山争执,被杀,丫头或许与僧人相熟,自愿去周掌柜家买胭脂,留下物证,引导官府推测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官府满城搜查丫头的时候,她报信给周家,让周家不得不隐瞒真相,催促官府早日结案。 而她担心被周家灭口,上门躲进周富家里,假意声称周家抓捕她是为了隐瞒真相,许是周富果真暗恋周五娘——丫头必定知道这一点——不忍其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许是周富受到周家压力,为保护自己一家人,自愿投死,只要他一死,此案了结,丫头自然可以寻找新的东主。 可惜,却被多管闲事的崔暄一行人找了出来,她不得已,只得把僧人卖了。 若她的推测是真的,这个丫头于犯罪这条路,可以说非常有天赋了。 “……但是卢表兄说,”十七娘仍在继续,“此案还有蹊跷,想把那僧人拘过来审审。可惜这案实在审了太久,大理寺直接上了大刑,没审多久,便死于狱中。”她叹了口气 “那个丫头呢?”崔清关切地问。 “四兄见她可怜,本想等案子结束后领回来,打发些小事给她做,”十七娘道,“可卢表兄极力阻止,说这丫头死了个主家,不知其品行如何,不如就还给周家,也算物归原主。” 79.俄狄浦斯 24h, 50%  “父亲, ”崔大郎掀帘而入,身穿藕白长衫, 脚踏岐头鞋, 剑眉星目, 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 沉吟片刻, 才道,“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大兴善寺, 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 喝了杯蜜水, 前去拜见婆母, 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 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 一碟甘菊苗, 甘甜可口, 越嚼越香, 崔清用了一整碗饭, 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十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十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80.略同 24h, 50% 见到他, 崔暄一顿。 “四郎, ”他缓缓看来, 轻轻一笑,如玉石相击,崔暄一个激灵, 露出个讨好的笑, 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 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 ”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 “真真个骨瘦如柴, 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 被旁边人推了一下,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 正是二嫂, 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 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 朝二嫂走去, 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81.眼睛 24h, 50% [而且,识字有本书即可,]及时回来的陈仁按了按额角, [写字却要笔墨纸砚, 更难获取。] 道理我都懂, 崔清一脸懵比, 可现在怎么办!自己写是万万不能,初学与入门的书法差别无法用抱病来解释, 而家书也必须得寄出去, 丈夫死了, 居然不给娘家人报个信, 这像话吗? 她靠在抱枕上, 陷入沉思,唯今的突破口, 只能放在送亲的亲戚身上了。 几个小组群策群力, 从数个问题着手,推演林妈妈的各种反应及应对方案,成功从她身上撬开了十三娘的来历。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 自小在博陵长大,母亲早逝,父亲官拜荥阳长史——现在的河南郑州附近, 上任后带走儿子, 留下待字闺中的十三娘, 送亲之日俗事缠身无法赶回, 委托长安任职的叔父代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领头羊,门第最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联姻,从林妈妈的言行谈吐来看,叔父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为太宗曾孙,建宁公李休道之子,历史小组遍查文献,却没发现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书上只记载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过这个身份,他们总算确认了崔清所处的具体时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孙,]陈仁转达历史小组的推测,[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时期。] 她正待回应,便听帘声掀动,黄鹂探头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说谁寻死,这声喊唬得林妈妈立时起身轰她,崔清若有所思,拨开床帐就要下地。 “林妈妈,怎么了?”她含糊着发音问,香墨看着林妈妈的脸色,手脚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放。 弹幕翻译着翠竹的话,[四郎的丫鬟发现惜雨上吊自杀,对了,今晨你婆婆讨论葬礼仪式,所说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们去看看,]陈仁当即做出决定。 此话正和崔清心意,她掀开暖融融的被窝,穿上硌脚的麻鞋,翠竹和黄鹂上前帮她换上素衣,林妈妈满脸忧色,围着她团团转。 她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弹幕注音断断续续地解释,“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岂能安坐于室,于情于理,都该尽一份心意。” 这话占尽道理,林妈妈再反对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穿戴完毕,黄鹂领着一行人沿走廊横过院子,朝正屋左侧第一间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几个朝外疾走的丫头,见着她们略一福礼,脚步匆匆,想来是去报信。 行至耳房,两扇朱漆直棂门半掩着,一个丫头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往外张望,见崔清过来,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说着些什么,不用弹幕翻译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气,更何况自己还生着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小丫头们都得领罚。 照着语言学家的弹幕,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请大夫,杵在这里干什么?” 82.偷听 24h,50%  待她醒来, 已是日头高照, 林妈妈道是十七娘早候在侧,她洗漱过后, 穿上麻衣,打开直播,步入厅堂。十七娘正捧着个杯子,见她立刻笑盈盈地迎上来, “十三娘。” “怎么了?”崔清挽着她的手, 携至榻边, 两人坐下,十七娘瞥了眼守在一边的黄鹂, 对方适时退下, 才轻声道,“昨夜, 大理寺连夜审问那丫头,你猜, 凶手为何人?” “我虽不知凶谋是谁,却知其人定与周家有所瓜葛。”经过一段时间的口语练习,崔清也能慢悠悠地接上几句。 十七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万万想不到, 杀死周娘子的凶谋, 竟是……” [什么?凶手居然是他?]连研究小组都被震惊了,[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崔清也没想过,杀死周五娘之人,并非三名嫌疑人中的任何一个。 “卢表兄本就觉得那把凶器出现的时机不对,”十七娘道,“周五娘竟与那名声称在后山遇见周富的僧人有私情,难怪,周家如此紧张。” 没错,从那丫头的供词来看,周五娘一次去大兴善寺上香,便与一个和尚看对了眼,此后每次借口去寺里祈福求平安,都是暗地里会情人,然而,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随着周五娘年纪渐长,周家要为她安排亲事。据丫头所说,五娘约好与那僧人谈谈,她在数十步外打掩护,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看见五娘倒下,僧人手持血染的匕首,抱住周五娘的尸身。 “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说谎?”崔清和研究小组窃窃私语,“别忘了,宣平坊的周掌柜那,有账本为证,她怎么出现在宣平坊的?我原以为有人要挟她,但如果是和尚,那未免太过显眼了吧,而且,动机是什么呢?大兴善寺距离宣平坊半个时辰呢,一个和尚消失那么久,不会有人怀疑吗?” [的确,]退休老刑警沉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本案的疑点,除非,加上一个可能……] “他有帮凶!”崔清眼睛一亮。 [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丫头,]老刑警琢磨道,[如果是她的话,未免太有心思了。]她本可以去报官,让人抓捕那个和尚,却自己藏起来,还藏在被怀疑是凶手的周富家里,其心甚重。 崔清慢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周五娘与僧人在后山争执,被杀,丫头或许与僧人相熟,自愿去周掌柜家买胭脂,留下物证,引导官府推测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在官府满城搜查丫头的时候,她报信给周家,让周家不得不隐瞒真相,催促官府早日结案。 而她担心被周家灭口,上门躲进周富家里,假意声称周家抓捕她是为了隐瞒真相,许是周富果真暗恋周五娘——丫头必定知道这一点——不忍其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许是周富受到周家压力,为保护自己一家人,自愿投死,只要他一死,此案了结,丫头自然可以寻找新的东主。 可惜,却被多管闲事的崔暄一行人找了出来,她不得已,只得把僧人卖了。 若她的推测是真的,这个丫头于犯罪这条路,可以说非常有天赋了。 “……但是卢表兄说,”十七娘仍在继续,“此案还有蹊跷,想把那僧人拘过来审审。可惜这案实在审了太久,大理寺直接上了大刑,没审多久,便死于狱中。”她叹了口气 “那个丫头呢?”崔清关切地问。 “四兄见她可怜,本想等案子结束后领回来,打发些小事给她做,”十七娘道,“可卢表兄极力阻止,说这丫头死了个主家,不知其品行如何,不如就还给周家,也算物归原主。” 卢七郎这顿操作简直天秀啊!崔清由衷感叹。 不管周五娘怎么死的,肯定和那丫头脱不了关系,周家得了她,必定让对方生不如死,还真是“物归原主”。 “此案虽了,”十七娘眉头轻蹙,“四兄却道,想去做个不良人。” 唐朝时期的“不良人”,乃是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崔暄有崔峻这个左司员外郎的父亲,居然想去当个小小的官差?叔父会把他的腿打断吧。 两人笑说几句崔暄的奇思妙想,便去看大郎,四个同龄人用了餐午膳,崔清便踏上回府之路。 “十三娘,”临走时,免不了淌几滴泪,大郎再三打包票,“你等我,一定会接你出来的。” 老实说,崔清都有些厌倦了他的保证,这两天在崔府和大郎面谈,陪他回首过去,展望未来,问起他要怎么接自己回去,也就说些“写信,报与父亲知道”,再问他怎么写,被拒绝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崔清维持着“软妹”的形象,不好多话,内心失望难以言表。 83.衫子 ,最快更新直播大唐生活最新章节! 24h,50%  见张四娘子不在, 三嫂的脚步放缓, 慢慢靠向小路,寺旁清泉漱石而过, 泠泠作响, 红的白的山花并嫩绿叶子打着转漂流而下, 鸟叫着“布谷布谷”飞入林中, 碧空如洗。 与此同时, 又一批人从另一条山路拐来,领头的郎君只着一袭青衫,丰姿如仪, 风姿清粹,微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一阵风过,光晕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他明明身材颀长, 不算瘦弱, 却奇异地有种脆弱易碎的美,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镜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见到他,崔暄一顿。 “四郎, ”他缓缓看来, 轻轻一笑, 如玉石相击, 崔暄一个激灵,露出个讨好的笑,放他脸上却觉可爱,“表兄。” 崔暄为两边的人稍作介绍,崔清方知他们出自范阳卢氏,对面领头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长之子,按理她也该叫一声表兄。 “原来是崔十三娘,”卢绚听得身后亲戚小声议论,“克夫克亲那位。” 其中一人轻佻地扫了崔清一眼,“真真个骨瘦如柴,莫非崔家没给她吃饱饭吗?” 此话有失体面,被旁边人推了一下,议论声才停下。 也就两三分钟,小路尽头的庙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刘三娘子舒了口气,朝卢氏等人告了个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紧跟其后,离庙越近,嗅到空气中草木润湿的气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这才看到山壁杉树上挂着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声尖叫许是从此传出,她似乎是从山路摔下去的,穿着赤黄绢衫子,绿地印花绢裙,衣衫凌乱,发髻散落,难怪不曾向郎君们求援。 三个丫头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见,关切地问她们可需帮忙,其中一名穿着紫绢衫子的娘子点点头,又派两丫头下去。 “她们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将两人扯到一边,低声说。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个丫头踩着的泥土一松,脚下一滑,直往下跌,惊叫一声,顿时将卢氏子弟的视线引来。 因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方才既然娘子们没伸手求援,郎君们也就在旁边站着,以应不时之需。 小丫头跌在一团平缓的地势上,离山路两米高左右,她灰头土脸,好在没受什么伤,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声“无碍”,而此时崔清的视线停在她脚下那块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细弱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你脚下,好像有东西。” 听闻此言,候在一旁的卢氏子弟们皆下意识朝丫头看去,方才说闲话那人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东西”,便听丫头拼了命地尖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尖叫着往旁边缩,最后还带着哭腔叫破了音,明显被吓得不行。 他们靠近了些许,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西?”紫绢衫娘子直接问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说,“许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场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沉寂。 “人手?!”紫绢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为什么这种话你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啊! 人家小丫头都吓尿了,你这画风有点不太对吧! 众人看向崔清的视线颇有些高山仰止,就连卢绚也投来一瞥。 崔清默默缩在二嫂身后,手背触到山石上凉软的青苔,不置一词。 被拉上来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场没人注意到她,等到卢氏子弟商讨一番,摸索着下去看个究竟,紫绢衫娘子才问道,“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黄衫娘子坚定地说,“有人推了我!” 这又是一桩官司。 二嫂见着这一团乱象,朝三嫂扔了个眼神,果断地抬脚就走,崔清虽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趋,崔四郎却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称呼,直唤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么清楚。” 并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释,那手臂是研究小组瞥见阳光下有闪光,而后把图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镯子的光芒,当然,这个压根没法解释,她也只能愧领了。 84.行动 ,最快更新直播大唐生活最新章节! 24h, 50%  卢氏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孙医官怎么说?” “说是原本体弱, 又受惊过度,”婢女复述道,“他还说从前十三娘吃的方子, 剂量少了些许。” 卢氏冷哼一声, 面如寒霜,“此种阴私手段,我倒是屡见不鲜, 不过,”她拿起梳妆盒上裹着手帕的簪子,那一端乌黑着实让人心惊, “既已在药方里动过手脚,又何必要下毒,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沉思片刻,她眉头微皱, 收好簪子,婢女打起帘子, 方踏出房门,便听廊下画眉叽叽喳喳乱叫,转头吩咐道,“雀儿喂过没有?后院的花儿记得浇水, 把香炉撤了, 天气热, 且去寻些瓜果放屋里,岂不清爽,”她一面交代,婢女一面应是,刚走出院门,便听小丫头通报,“娘子,四郎来了。” 说话间,一少年郎君沿鹅卵石路翩翩走来,他眉眼秀气,笑意天真,举手投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骄矜,正是卢氏与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凑近来,习惯性地捞起卢氏的袖子,“这是要去哪呢?” 卢氏没好声好气地抽出袖子,抚平白布上的褶皱,“去见你堂妹。” “可是建宁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头听说,李玦好端端的身体,她一过门就得了急病过世,说她八字硬,克夫克亲……” “你上哪学的妇人作派,”卢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后一缩,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卢氏气得狠了,浑身都在发颤,两边丫头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半晌,她才顺下气来,直揉心口,“明儿个把他送去我娘家,让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面的流言蜚语,静心养病的崔清浑然不觉,她半靠在床上,借着窗外日光翻阅十三娘留下来的手札,在心底练习今天要说的话,而新加入的书法小组正争分夺秒地分析其中运笔、间架、用墨……,试图寻找一种简单有效的方法,让崔清这个初学者能够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静的时间没过多久,测谎小组敏感地指出,[刚才黄鹂进来,朝林妈妈丢了个眼神,她俩就出去了,四分钟后,林妈妈才回来,眉毛下压,嘴巴紧闭,唇角下垂,这个“忧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时候经常出现,昨天病情好转后就很少见,现在突然忧心忡忡,一定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让她感到棘手。] [对,她在三分钟内无意识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两天内平均数的一倍,明显有事想要告诉你而又必须隐瞒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问,便听窗外胡儿通报,“娘子,林妈妈,崔家娘子已至府门。” 林妈妈一听,暂且放下心中担忧,着手帮崔清换上见客的素服,又在房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小丫头来报,“崔家娘子到了。” 黄鹂快步打起帘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厅堂,见两个面生的丫头拥簇着一位妇人穿过走廊进来,其人体态丰腴,面容宁静,一打照面便亲切地携着崔清的手,只觉握住一把骨头,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酝酿好情绪,闻言哽咽一声,带着哭腔唤道,“叔母。” 85.顺 24h, 50% 天色越来越暗, 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 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 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 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 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 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 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 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 大郎想必不会来了, ”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 “天气那么差, 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 午膳送过来时, 食盒都被打湿了, 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86.来援 24h, 50%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直接让他拿出手来,碰了一下, 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 ”不等四郎问,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 受到惊吓后, 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 以备随时逃跑,当然, 科学原理不用说了, 他们听不懂。 “四兄, ”崔清站起身来, 朝崔暄道, “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还回原本的地方,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 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这我倒是不清楚,”十七娘摸摸下巴道,“看他平日穿着,确实青色、白色较多,对了,我从未见过他穿黑衫。”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十七娘倦了,靠着车厢,脑袋一点一点,崔清理着脑袋里散乱的线索,周富、周家、周掌柜、周五娘、周五娘的丫头……对了!周五娘的丫头! 崔清立时直起身子,朝车门外低声喊道,“四兄,四兄!” 她不想吵醒十七娘,声音格外轻,不知崔暄是睡着了还是门板太厚没听到,马车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车窗外骑马的卢绚咳了一声,崔清马上掀开车帘,轻喊道,“卢表兄。” 卢绚懒洋洋地勒一下缰绳,放慢速度,“嗯?”了一声,宛如大提琴拨了声弦。 “我想去一趟周富家,”崔清声音又急又轻。 卢绚看了眼月亮,摇摇头,“已近子时,该回去睡了。” [他从刚才到现在打了至少三个哈欠,情绪焦虑失控,]中医小组不得不出马,[从截图里我们注意到他眼下微黑,这是睡眠不足,血管持续紧张,血流量长时间增加而引起的。] “这就是说……” [他失眠!]医生笃定道,[而且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睡觉只是个借口?”崔清心有所悟,。 [或许他的确想回去睡觉,]老中医早已学会不轻易否定病人,[睡得着睡不着,就不一定了。] 这倒是,崔清从前因药物原因失眠的时候,也希望能躺在床上而不是到处乱晃——权当做心理安慰,躺一躺,没准就睡着了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周富家吗?”崔清叹了口气,试探性地引诱道。 卢绚连连摇头,可能摇头的幅度太大了,他停下来后有点懵,几绺发丝从玉冠中滑落,垂在颊边。 崔清忍不住想笑。 笑完她又是一叹,只好弯腰在晃动的马车内行至车门边,大力敲了敲车门,“哐哐哐”几声,成功把睡迷糊的十七娘惊醒,马车慢慢停下来,崔暄揉揉眼睛,拉开车门,皮卡皮卡地眨了眨眼睛,“十三娘?怎么了?”他看一眼月亮,“我们过会儿就能到了。” 87.脱身 ,最快更新直播大唐生活最新章节! 24h, 50%  湛蓝天空,一行灰雁划过,院中粉白桃花怒放,衬得红柱白砖越发鲜艳, 阳光透过直棂窗落在地上,印出一格一格黑影, 崔巘坐于高足翘头长板书案后处理公务,突闻门外小厮报, “郎君,长安的书信。” 崔巘放下手中的笔,往外叫道, “拿进来。” 他拆开信封,仔细看了眼火漆粘着的羽毛,抽出信件,一目十行读过,眉间皱成一个“川”字, 一边读着, 一边敲着几案, 发出啄木鸟般“笃笃笃”的声音。 半晌, 他唤小厮, “叫大郎来,”又把信读了几遍, 方“刺拉”“刺拉”撕成一条一条, 扔进火盆, 注视着泛黄的纸张被炙火烤热、卷边、烧焦、化为黑灰。 “父亲,”崔大郎掀帘而入,身穿藕白长衫,脚踏岐头鞋,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道,“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大兴善寺,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喝了杯蜜水,前去拜见婆母,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一碟甘菊苗,甘甜可口,越嚼越香,崔清用了一整碗饭,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十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十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十七娘视线从上往下一打量,抿唇笑道,“说姐姐聪敏文雅。”四郎回家直夸了好一堆,母亲与她俱是半信半疑,昨日收到伯父书信,今儿正好过来见识一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可算不负所托。” 崔清与林妈妈对视一眼,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拆开,纸张暖而粗糙,这几周她每天练字,面对信中繁体,勉强能猜出个大概。 [你爹的信,说叫大郎也就是你哥哥过来看你,让你听婆母的话,]弹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番,[看来暂时还没想过把你接回家。] 崔清把信递给林妈妈,拈起一块葛粉糕点咬了一口,在脑海中回答,“还好,至少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 要是他真放任十三娘不管,没有娘家支撑,崔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奶奶那边到底还是隔得远。 十七娘不善言辞,捧个杯子坐着,十三娘口语还没练熟,不好贸然搭话,一时间,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再这么无言对坐下去,她没准就要告辞了,崔清这么想着,决定大胆开口试探,和语言小组研究一番,开口道,“妹妹这么早过来,可是还有其它事?” 十七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正是,可否请姐姐屏退左右?”她也递个眼神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 崔清正好奇着,朝林妈妈道,“林妈妈,劳烦你盯着点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马上就要换院子了,正得约束下人才是。” 林妈妈意会,领着香墨胡儿退下。 见屋子已无闲人,十七娘坐近了些,道,“十三娘姐姐,四哥有话想问你。” 原来,后山那具女尸,乃是长安一位富商的女儿,唤作周五娘,前些日子去大兴善寺上香,当天晚上没有回来,连带着丫头一并失踪,周家就这一个嫡女,当即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攀上哪门亲戚,绕来绕去,竟跟同为五姓七家的王氏扯上些许关系,五姓七望联姻多年,向来同气连枝,加上崔四郎与卢氏子弟正好碰上此事,便知晓得多一些。 88.后续 24h, 50%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 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 直接让他拿出手来, 碰了一下, 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不等四郎问, 崔清便道, “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受到惊吓后, 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 以备随时逃跑,当然,科学原理不用说了, 他们听不懂。 “四兄, ”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 崔四郎的脸有些呆, “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 还回原本的地方,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 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89.送别 ,最快更新直播大唐生活最新章节! 24h, 50% 弹幕及时送上注音, 崔清慢慢道,“你不怕的话,可以去触碰他的手指。”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 直接让他拿出手来,碰了一下,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 ”不等四郎问, 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 受到惊吓后, 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以备随时逃跑,当然, 科学原理不用说了, 他们听不懂。 “四兄, ”崔清站起身来, 朝崔暄道, “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 “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 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 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这我倒是不清楚,”十七娘摸摸下巴道,“看他平日穿着,确实青色、白色较多,对了,我从未见过他穿黑衫。”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十七娘倦了,靠着车厢,脑袋一点一点,崔清理着脑袋里散乱的线索,周富、周家、周掌柜、周五娘、周五娘的丫头……对了!周五娘的丫头! 崔清立时直起身子,朝车门外低声喊道,“四兄,四兄!” 她不想吵醒十七娘,声音格外轻,不知崔暄是睡着了还是门板太厚没听到,马车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车窗外骑马的卢绚咳了一声,崔清马上掀开车帘,轻喊道,“卢表兄。” 卢绚懒洋洋地勒一下缰绳,放慢速度,“嗯?”了一声,宛如大提琴拨了声弦。 “我想去一趟周富家,”崔清声音又急又轻。 卢绚看了眼月亮,摇摇头,“已近子时,该回去睡了。” [他从刚才到现在打了至少三个哈欠,情绪焦虑失控,]中医小组不得不出马,[从截图里我们注意到他眼下微黑,这是睡眠不足,血管持续紧张,血流量长时间增加而引起的。] “这就是说……” [他失眠!]医生笃定道,[而且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所以,睡觉只是个借口?”崔清心有所悟,。 [或许他的确想回去睡觉,]老中医早已学会不轻易否定病人,[睡得着睡不着,就不一定了。] 这倒是,崔清从前因药物原因失眠的时候,也希望能躺在床上而不是到处乱晃——权当做心理安慰,躺一躺,没准就睡着了呢? 90.提亲 24h, 50%  崔清衷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药可停了,”两周后, 孙医官再次上门复诊, 微笑着捻根胡须道,“娘子果遵医嘱,不错, 不错。” “有劳医官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五个字崔清说得相当顺畅,她瞥向林妈妈, 对方会意地送孙医官出门, 口中说些漂亮话,隐蔽地往他手上塞银子。 很快, 十三娘身体大好的消息传遍府内,及至午后, 两个婢子拥簇着一妇人登门而来。 “窦大娘子来了,”小丫头在帘外通报道, 而此时,崔清屏退下人,在西厢房另一侧的书房里练字,练的是与十三娘大相庭径的柳体, 这样一来, 即使不像前作, 也能敷衍过去。她盘腿坐在曲栅足平头书案前, 时不时得挪动一下腿。书案左侧摆着一火盆架,她练一张,烧一张,避免留下初学者的证据,满屋子皆是烟味,得不时出去透透气。 “窦大娘子?这谁?”崔清心里疑惑,连忙把墨迹未干的笔墨纸砚放进箱笼里,盖好盖子,案上留一本《女诫》,起身掀帘出至厅堂,迎面而来一位妇人,身穿麻衣,脸型略长,颧骨高耸,微微一笑便能看见两颊淡淡的法令纹,比卢氏略瘦,没那么可亲,却清雅端庄。 “她好像刚从我婆婆那过来,”崔清在脑海中猜测道,“身上有股淡淡的佛香,和自己的梅香气味混在一起。” [从那天你去婆婆院子的坐次来看,]陈仁参考着截图提示道,[她坐在你婆婆下首,应该是大嫂。] “见过大伯娘,”等对方走近,她迎上去,略一福礼,窦大娘子忙扶住她,嗔道,“你身子刚好,不必多礼。” 好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玻璃娃娃。 大伯娘挽着她的手步入室内,在月牙凳上就坐,墨香递上蜜水,照例问了几句饮食病情,崔清早游刃有余地答了,才慢慢说起正事,“十三娘,大敛之后,大家想去大兴善寺为四郎点一盏长明灯,问卜下葬吉日,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不妨同去?” [答应她!]陈仁立刻吩咐道,[我们要尽可能地收集外面的信息。]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答应,约定好后日辰时府门前汇合,大夫人又闲聊几句换院子的事,邀请她去自家院里玩,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大夫人,崔清沉思片刻,让林妈妈召见院子的下人们。 “林妈妈,”她先打个底,“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崔清初来乍到,到处皆是府里人的眼线,除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他丫鬟都不足为信,话是如此,但上午医官才走,下午消息就传遍了府内,委实太过猖狂,若不敲打敲打,恐怕真会骑在自己头上,处处掣肘,事事难办,她秘密不小,万一被人窥出不对,后果堪忧。 “若是传到大家(婆婆)耳中,恐怕不妙,”林妈妈犹豫道。 91.完璧 24h,50%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 受到惊吓后, 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 以备随时逃跑, 当然, 科学原理不用说了, 他们听不懂。 “四兄, ”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 崔四郎的脸有些呆, “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 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 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 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 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 没问半句多余的话, 崔清戴上帷帽, 沿原路返回, 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 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熟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周家的可能性最大,]退休刑警一锤定音,[一定有阴谋。] “十三娘?”见她陷入思索,十七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崔清“嘘”了一声,仍在苦苦思索,为什么周富和周掌柜都知道凶手是谁?按理来说,一个在外面开胭脂铺的男子很少有机会进入内宅,尽管周富常去给夫人报账,但不可能和周五娘接触频繁到能有私情的地步。 那么,他们又从何得知周五娘的死因? “她在想什么?”夜里有些凉,十七娘不愿上马车,崔暄便把袍子脱给她避寒,此刻十七娘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卢七郎,“绚表兄,你那么聪明……” “我不知道,”卢绚眉眼沉下来,如寒光出鞘般,唬得十七娘躲到崔暄身后,继而他又自嘲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崔清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大街上站得太久,忙道,“我们先回去吧。” 两名娘子上了马车,崔暄和车夫坐在外面,卢绚骑一匹白马跟在车旁,崔清望着银白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给他镀了一层银光,对十七娘道,“卢表哥,好像喜欢白色?” “这我倒是不清楚,”十七娘摸摸下巴道,“看他平日穿着,确实青色、白色较多,对了,我从未见过他穿黑衫。” 92.火光 24h, 50% 她坐起身,心中念头一转,轻手轻脚地起身,拉起床边衣架上的纱质披帛披上,瞥了眼月光下榻上熟睡的守夜丫头墨香,趿拉着麻鞋掀起帘子,绕过厅堂的桌椅, 来到夜凉如水的院子里。 夜里寒凉,崔清打了个喷嚏,随手系了系披帛, 搓搓手,三两步爬上院子里的柳树,从一栋又一栋房屋的檐角缝隙,依稀可见黑夜中远方闪烁的点点烛火,伴着悠长回绕的钟鼓声, 如长龙般向着北方而去,直到一条白色弹幕划过视线, 她才察觉自动开了直播。 [怎么不睡,]研究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夜, 以免夜里突发紧急情况联系不到人, 此时,守夜的小研究员发现了半夜溜出来的崔清, 关心道, [你病没好, 需要多休息。] “嘘——”她望着远方,“你听。” 半晌,她突然笑道,“说真的,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你说什么?]钟鼓盖住了崔清轻不可闻的声音,小研究员压根没听清。 “我说,”她从树上溜下来,拍了拍被树干露水打湿的双手,在脑海中回答,“我该回去睡了。” 当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时,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等他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内,已是下午三点多。 “阿郎,”小厮一边帮忙给他换上家常衣服,一边说起今天府内事务,临到最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今晨,有位小郎递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时。” “哦?”对于这个远嫁而来的亲侄女,他还是要关照的,“可有说他是谁?” “说是十三娘的陪房,姓王名瑞。” “叫他进来吧。” 王瑞怀中揣着块帕子,跟在小厮身后,绕过雕刻梅兰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进西房门,掀开浅绿罗帷,眼见一位长者坐于板足翘头案后,倒头即拜,“见过郎君。” 崔峻问了几句十三娘的现状,王瑞事前做过功课,一一答了,最后禀明来意,“十三娘前儿个偶感风寒,昨日被个自缢的丫头冲撞了,今天烧起来,府内为李郎的葬礼忙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乳娘林妈妈特地叫我过来报信,想从外头请个疾医进府看病。” “胡闹!”崔峻沉下脸来斥道,“这一时能去哪请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没将自己出面请太医署医官的话说出口,大家族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夫家照顾不周,娘家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打脸,只是他另有一个顾虑,十三娘出嫁,兄长委付自己代为照看,若是她一过门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崔峻半晌没说话,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嘱咐,轻声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观。” “哦?”正考虑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厮递过来的红木托盘内,低头垂眉,不置一词。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盘,掀开素帕,他瞳孔一缩,右手微微颤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声线紧绷,“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红蓝团花茵席,仿佛想把团花看活来,“此物不是仆能见的。” 他深深呼吸,拳头紧握,“东西暂且留在我这,你且在门房稍候片刻,福宁,你拿我的帖子去请孙医官随他走一趟,明日小敛,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谢,小厮机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平摊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一头银白,一头乌黑。 刚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场,崔峻几乎要把几案掀翻,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体一进府便重病加身,为何林氏不去求当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个建宁公!”崔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当我崔氏无人否!” “福成,”他唤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小厮,“去请夫人来。” 而亲手将银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吊死”的丫头尸体一吓,加上凌晨去院子里吹了风,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发起了烧,林妈妈早晨叫她起床发现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请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嘱咐过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嘱,几个丫头也跑来跑去干着急。 “都怪我,”黄鹂淌着泪绞干帕子递给香墨,“我就不该拉着娘子去看那劳什子……” 香墨手法轻柔地给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说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惊胆颤。 帘声掀动,林妈妈端来一碗气味酸苦的药,十三娘这一病,她从抓药到煎药都牢牢盯着,毫不假手于人,香墨把帕子往金盆里一扔,和黄鹂两人扶起崔清,往她背后垫个湖蓝团花隐囊,白瓷勺在棕黑色的药汁里搅了搅,中药味散发开来,满屋子都是。 93.袁大 24h, 50%  崔清站在游廊下, 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 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 金鱼一跃而出, 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 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 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 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 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 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 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 ]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 水渗进去, 饭菜皆凉, 崔清草草用了, 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94.异色 24h,50%  果不其然, 当二嫂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 说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只人手时, 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轻轻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声响, 仿佛上课铃声般, 在场人全都沉默下来,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 “请大家责罚。” “哦?”杨夫人怒极反笑, “你可知错?” 在旁人看来, 崔清指出女尸所在可谓出尽风头, 然而对大家族来说,此种风头最是要不得, 何况此时李玦过世不久,请教下葬之日的重要关头, 发生后山女尸这种极不吉利的事情, 难怪婆母如此恼怒。 研究小组并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那尸体隐蔽,若不是她提醒, 恐怕那丫头根本发现不了,既然被她看见了, 再任它抛尸荒野, 于心不忍。 崔清轻轻叩首, 迅速在心里练了一遍弹幕注音,口齿清楚、一板一眼地说道,“儿自是知道,今乃请下葬之期,于后山见一……”她把女尸两字省去,不敢再挑战妇孺们敏感的神经,“……实属不吉,然而,”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母亲,鼻尖一酸,眼中蓄满泪水,抬头看向榻上婆母,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儿见其抛于荒郊野外,便想着,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寻不见,不知该如何以泪洗面,痛不如生,许是四郎在天有灵,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钏,方令儿瞥见玉钏闪光……” 说到这里,杨夫人已泪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与三伯娘交换一个隐蔽的眼神,见婆母伤悲,也挤出几滴泪来陪着干嚎,婆母一手帕子捂着脸,一手无力地向外挥挥,崔清便识相地抹着泪向后撤。 待她红着眼睛掀开帘子走出房门,香墨上前搀扶,二嫂急急追来,开口便道,“十三娘,婆母早已知是你喊破此事,我即便不说,她也知晓。” 三伯娘抬眼看来,落后五六步,并不靠近。 这种明着亲近,背后捅刀子还有一套一套理由的人,崔清可敬谢不敏,不过,论演技,她这个每天都是拍戏片场的人一点儿也不虚,停下脚步,露出个笑来,“二伯娘一片好心,担忧事情拖久反倒不好收拾,特地在妯娌面前挑露,即便婆母生气,也可帮忙周旋,十三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二伯娘多心了。” 这话说得,张四娘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拳拳之心,全心全意为崔清着想,三嫂在一旁看着她们和好如初,一向沉静的她都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睛。 “女人,”屏幕外边的陈仁叹为观止,“厉害了。” 三人暂别,各回厢房午睡,原本空空荡荡的床上铺上鹅黄锦褥,支起紫绡床帐,唯有房里萦绕的淡淡佛香提醒她身在寺庙之中。 林妈妈一见她红着眼睛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瓷枕,吩咐道,“胡儿,你去叫桶水来,香墨,你且去箱笼里寻条帕子,浸湿了水给娘子敷眼。” 95.尾随 24h, 50%  “原是添丁之喜,何故瞒着我呢?”出乎大郎意料的是, 崔清脸上并无不平之意, 反而埋怨他没有及时通知,倒让自己有种枉做小人的感觉, 苦笑道,“阿耶担心你还念着阿娘, 想了许久,也没敢说出口。” 崔清轻叹一声,瞥了眼弹幕道, “人总得往前看的,一会儿我叫林妈妈备礼, 弟弟出生,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没有表示?十七娘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大郎还能说什么,他时不时端详崔清的脸色, 见她没有丝毫不情愿, 心里直犯嘀咕, 去年父亲定亲刚传出, 饶是他都如鲠在喉, 在阿娘排位前跪了三天, 又和父亲长谈一夜, 成婚当日大醉而归, 好在继母挺好相处,弟弟出生后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连父亲另娶这个消息都不知道的崔清,猛然面对一箩筐意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果然还是我们太亏待她了,大郎不由得深刻反省自己,阿娘去世时,十三娘未满五岁,自那以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除了往来通信,述职回京见过几次,便再没有任何交集,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就跟熟悉一点的陌生人差不多吧,一个陌生人娶妻生子,又与她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大郎更是内疚,他突然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旧木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崔清伸头去看,“这是?” 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虽好奇,却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坐在月牙凳上,歪着脑袋,眼睛直往里钻。 大郎从中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好像许多长条木头互相嵌在一起的奇怪物件,历史小组一看登时说出来历,[孔明锁!又叫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玩具。] 崔清恍然大悟,大致明白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了。 大郎接着取出一面带手柄的小手鼓,两个胖泥人,彩绘有些细微的裂纹,两只红黄相间布老虎,两三根簪子,七八个泥塑的玩偶,其中一个还穿着精致的小裙子。 “妹妹,这些都给你,”大郎不舍地摩挲着胖泥人,却依然坚定地推向崔清,笑道,“从前我小的时候,老问阿耶妹妹在哪里,每次阿耶都说,很快就能见到妹妹了,我把喜欢的玩具都攒下来,想着能和你一起玩,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阿兄,”崔清差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吓得大郎赶忙站起来,手足无策,“妹妹,你别哭啊,你放心,阿兄一定把你接回家,以后都不需要再哭了。” 崔清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内疚。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等着的妹妹,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 [别钻牛角尖,]陈仁敏感地觉察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成为十三娘又不是你能选择的,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怪罪自己。] 96.河畔 24h, 50%  “要是他们怀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交出去?”崔清试探性地问他。 [不能交, ]陈仁立刻回复她, [他死之后, 会有人收拾他的遗体, 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让别人知道。] 崔清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 是想看看自己流落他乡后, 陈仁会不会坑她,现在她放心不少。 和陈仁沟通完毕,她深吸一口气, 拥被而坐,长长的黑发飘落在背后。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颈和肩膀都僵了,头还晕呼呼的。 小马扎上打盹的丫头被她的动静惊醒, 急忙弯腰站起来, 轻手轻脚掀开床帐, 用同色丝绦系起,一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崔清视野下方弹幕如字幕般翻译道, “林妈妈, 娘子醒了。” 昨日她第一眼见到的妇人掀开门上竹帘, 四个素衣小姑娘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帮她换上青色细绢质地的衣裳。 一边穿,林妈妈一边念叨,她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场,掉着眼泪碎碎地嘱咐崔清,弹幕把她的话组织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毙,得赶紧写信告诉她家里人云云。 “急病?”崔清眉尾上扬,“明明是中毒啊,难道大夫看不出来?而且,写信?我怎么写?用钢笔吗?” [砒|霜中毒的症状很明显,]陈仁双臂在胸前交叉,靠在椅子上,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色厚方形地毯上,林妈妈用把小银梳帮她梳头发。又一小丫鬟端来托盘,其上摆着一根骨质刷子、一个小白瓷盒子和一个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弹幕。 [洗漱用品,]这托盘来得太快,陈仁不得不放开历史小组的发弹幕权限,看着一条浅绿色弹幕从屏幕上划过,[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余光瞥了一眼林妈妈的脸色,大着胆子握住其上摆放的骨质牙刷,沾取白瓷盒里些许白|粉,轻轻刷刷牙齿,另一丫头适时地递上一碗水,她含一口盐水漱口,吐在丫鬟递来的青瓷盂里,用托盘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战战兢兢地按弹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妈妈和丫鬟们的脸色正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高个儿丫头在金盆里绞干细棉帕子,双手递给她洁面,她细细擦干净脸,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动声色地踩了踩,鞋子质地糙了点,不过不影响走动,此时,林妈妈端来一小碟金色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细长得多,“娘子,”字幕显现道,“吃点寒具垫垫肚子。” 崔清久病在床,不喜太过油腻的食物,然而弹幕紧接着催促,[快吃!为夫守丧三天内不准吃东西!]她只得拈起一根,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挑剔。 97.丫头 “他死之后, 我们的线索全断了,”望着不良人们围着河滩上的尸体,刘华闷声道。 今年第一桩悬案乃是宜春县主之死, 虽说宜春县主的丫鬟已认罪, 但幕后主使犹藏于暗中。第二桩则是卢绚托付给他, 看似毫无破绽的张郎君芙蓉园落水一案,隐隐与崔清前夫李郎和同坊三名舞娘的死扯上关系。 而这第三桩若还不能破, 且不提上司的愤怒, 就连刘华自己都无颜面对无辜死去的受害者。 “从郑二郎口鼻无泥沙可推断, 他死后被人抛尸,”仵作拱手道, “因着河水冲刷,难以分辨死亡的时间。” “十三娘跟我说过,前日郑二郎跟踪于她,”卢绚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道。 刘华在岸边踱来踱去,“他是被谋杀的,看来灭门案的凶嫌不是他,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唉, 可惜,可惜。” “尸身未缚有石块,肯定是从上游漂来, ”刘华又道。 上游人家何止百千, 何况人死了超过一天, 哪个凶手会那么蠢还留着杀人现场。 眼看此案又钻入死胡同,河岸边一不良人奔来报,“死者怀里发现一方丝帕,帕上血迹留字犹存。” 刘华忙让他拿来,展开一看,血迹虽有残缺,却仍能看出一个大大的“袁”字,但卢绚第一眼所看到的,是刺于右上角的“崔”。 “果然与袁大脱不了关系!”刘华气得一甩袖子,“没准这火就是袁大放的!” 袁大死于纵火当日,袁大的婆娘在牢中触柱而亡,两者皆不可能飞到后日去杀郑二郎,这帕子上的袁字值得推敲。 但卢绚无甚心思琢磨,他紧紧盯着那个崔字,有些头痛。 那日在郑府宴席,他竟忘了这方帕子,原本以为郑二郎出了一个大丑,这丝帕绝对不会留,却没想到他不仅留了,还一直留到死后,此乃重要的证物,若当堂拿出,对崔清而言绝非好事。 “你问我可否拆了那个崔字?”刘华皱眉,望了一圈河滩上的人们,叹道,“你卢七有所求,难道我还能不允吗?” “崔”字是被绣在帕子上的,只需用剪子挑起几缕绣线,便可从帕子上拆掉这个字。 得了刘华一言,卢绚放下心来,思索郑二郎所书的“袁”是何意。 他想起了崔清曾说过的那些失踪的奴婢。 当下,刘华兵分二路,一路去查袁大的营生,一路调查郑府当日在外未遭殃的仆人,短短一日,各处的口供汇集刘华案头。 街坊皆道刘华擅偷,爱赌,调戏妇女,总之小错不断,大错却少得很,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袁大的婆娘,她是个人牙,调|教丫头很有一手。 “我见过几面,教得极好,”邻居的供词道,“就像大户人家出来的一样。” 大户人家自有家生子,很少在外买丫头,她教得那么好,却是卖给谁? “这个,她倒是从未说过,”口供上并没有写,“瞒得极紧,不露一丝口风。” 这些奴婢的去处,与郑府的灭门案,到底有何关系呢? 98.村子 24h, 50%  “他们封杀不了我,”这位系统不以为意,不过它也妥协道, “你说得有道理, 如果能寻求官方合作效果更好, 可惜,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随即, 它又继续陷入沉睡。 崔清叹了口气, 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瓷杯里漂浮的一片片嫩绿竹叶, 林妈妈见状,走出房门, 叫院子里丫头们的说话声音轻些,别扰了娘子的心事。 午休过后,她最终还是打开了直播。 [发生什么事了吗?]崔清一上午都不在线,陈仁心里有些担心,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总会提前告知, 不像今天,一声不吭。 “出事了!娘子!”她正要扯个谎回答, 便听黄鹂清脆而着急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她喘着粗气,一把掀开厅堂的帘子, 见到林妈妈匆匆行礼, “林妈妈, 娘子,表娘子养的猫惊了贵客,六娘说要把那猫和养猫的丫头打死赔罪,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刚从一桩杀人案脱身,面对后院这档子事,崔清兴致阑珊,“可曾报与,”她瞥一眼弹幕,“窦大娘子知道?”窦大娘子是她大嫂,婆母天天吃斋拜佛,府内上上下下都归她管。 “已去报了,”黄鹂口齿清楚,娓娓道来,“可五娘说,大娘子院子离得远,远水不救近火,想请娘子前去镇场子。” 这倒是,崔清这小院子离后花园也就数百步,慢走五六分钟即到,大嫂住得离婆母近,一来一回,可不得十来二十分钟,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罢了罢了,且跟我过去一探,”她满不情愿地从书案后站起,点了墨香、黄鹂,林妈妈在院子里看着,以防被人趁虚而入。 崔清依然穿那一身粗麻布做的孝服,趿拉着双麻鞋,熟门熟路顺青石甬道朝后花园走,还未绕过回廊,便听几个娘子的叽叽喳喳声随风传来。 几日不见,后花园的花开了,粉红的桃花压满枝头,衬着清池间白墙红柱的三层小楼,白玉般的栏杆一路延伸,并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绿水之中。 崔清带丫头顺着栏杆往里走,只见四五名穿红着绿的娘子后靠白石栏杆,显出两个素衣娘子,正在争执些什么,五娘的丫头一眼认出她来,忙一福礼,高声问好,“见过十三娘。” 此声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停下声音,一致地转头过来,姿态各异地屈膝福礼,唯独中间戴金饰那位略一点头,满头叮叮当当,神态甚是倨傲。 “见过各位娘子,”崔清回了一礼,在她看来,眼前的小姑娘们放现代不过初高中的年纪,她们的争吵,犹如过家家般,实在难以提起兴趣,可是既然来了,自然要问清楚,“可是五娘六娘招待不周?五娘,出什么事了?” 她先找上自己相熟的妹纸。 五娘轻哼一声,言简意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有些面熟、慈眉善目的女孩,“方才我们观花赏景,陈十娘的猫骤然跳出,惊了县主。” 中间头戴金饰的娘子眉头微一上扬,眼皮收紧,显然受惊不小。 99.大喜村 24h, 50%  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里面挖了一间石室,火把挂在壁上熊熊燃烧,让她忍不住担心地牢里的空气够不够用。 卢绚向看门的狱卒亮一亮手心里的一块牌子,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低头摸着挂在腰间的钥匙, 打开这扇木门,卢七郎环顾四周,不知从哪翻出两顶脏兮兮的帷帽, 食指和拇指捏着递给崔清和十七娘, 十七娘嫌弃地避过脸去, 崔清接过, 翻来覆去地打量,拍了拍灰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见十七娘不要,卢绚随手丢在原地, 跟着狱卒往里寻去。 跨过木门, 骤然迎来一阵喧哗,里面的罪犯见有人进来, 都一个个猴子般从牢笼里伸出手, 嘴里骂些不干不净的话, 还哐哐哐哐跺着脚, 十七娘吓得脸色发白, 直往崔四郎身后躲。 崔清此刻分外庆幸自己把帷帽戴上了,虽然外表又脏又旧,但帽里还算干净。隔着一层黑纱,仿佛有了盾牌一般,那些脏污的话都穿不进来。 “绚表兄,”待过了这一关,来到一处空荡荡的牢室,十七娘慢腾腾蹭回卢绚身边,欲言又止。卢绚好整以暇地说,“没有了。” 十七娘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没再说话。 崔清拿着那顶帷帽,走向十七娘,犹豫不决,卢绚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般,转而警告道,“你要是敢把我的东西送人,不妨试试。” 又不是你买的……崔清在心底小声bb。 十七娘反而一笑,挽起崔清的手,轻声道,“十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但卢七郎性情古怪,今日之事多亏他一力办成,若惹恼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出手帮忙,不就是些污言秽语吗?我权当耳边风了。” 她说得轻巧,崔清看她脸色发白,不好多说。 没过多久,两个狱卒带着一个双手双脚被铐上、脖颈戴铁圈的男人回来,把他锁在牢房一角,方对卢绚道,“卢七郎,犯人带到,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最多一个时辰便要押回去了。” “多谢两位,”卢绚看了眼崔暄,他乖乖地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塞给两人,“两位大哥且拿去吃酒。”动作生硬,两个狱卒倒也不笑话,拿上银子走人,牢房里只剩他们四人,和角落里装死的周富。 崔暄长叹一声,“我还是第一次亲自给人赏钱。” “别多话了,”卢绚直接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一个时辰,你们还不抓紧?” 崔清早和陈仁一行人沟通完毕,她踮着脚从墙壁上用力取下一柄火把,随手拍拍落在身上的黑灰,然后依次把墙壁上的火把全取下来,安插在周富身边,直到屏幕外的测谎小组说够了,她才停下动作,数十只火把围着一个角落,热得她直冒汗。 与此同时,崔暄好言好语地跟周富沟通,声称自己一行人是来救他的,只要他好好回答问题,就很有可能还他清白,尽管周富已经不抱希望,不过看他们兴师动众地趁夜赶来,却也生出一丝希望的火花。 100.第 100 章 24h, 50% 崔巘放下手中的笔,往外叫道,“拿进来。” 他拆开信封, 仔细看了眼火漆粘着的羽毛,抽出信件, 一目十行读过, 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一边读着, 一边敲着几案, 发出啄木鸟般“笃笃笃”的声音。 半晌,他唤小厮,“叫大郎来, ”又把信读了几遍, 方“刺拉”“刺拉”撕成一条一条,扔进火盆,注视着泛黄的纸张被炙火烤热、卷边、烧焦、化为黑灰。 “父亲, ”崔大郎掀帘而入,身穿藕白长衫,脚踏岐头鞋, 剑眉星目, 器宇轩昂。 崔巘“嗯”了一声, 沉吟片刻, 才道, “你去一趟长安。” 长安, 大兴善寺,崔清一觉醒来,洗漱过后,喝了杯蜜水,前去拜见婆母,杨夫人与高僧论佛,一早就出门了,她便回到自己屋里吃饭。 胡儿从外头挽着一食盒,铺好宝蓝织锦桌帘,呈上一碗黄精饭,配上一小碟水芹菜,一碟甘菊苗,甘甜可口,越嚼越香,崔清用了一整碗饭,林妈妈直瞅她肚子。 用过早膳,她又与二嫂三嫂四处走走,只不过经过昨日那事,根本不敢踏上后山一步。 等婆母回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崔清注意到杨夫人回来向她瞥来意味不明的一眼,这让她心如擂鼓,危机突生。 “你们看到那个眼神了没有?”她心惊胆战地向研究所求证,“我严重怀疑她想让我留下来当尼姑。” [抱歉,眼神这种东西,我们数据库很难识别,]测谎小组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她应该不想让一个克死儿子的儿媳在自己眼前晃悠。] “说得好像真是我克死的一样,”崔清默默在心底吐槽。 只是,古代就是那么封建迷信,她被困在后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李玦安葬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曾想,两周后,崔清先等到的却是崔十七娘的帖子。 “十七娘要来看我?”她换了个姿势跪坐,翻开帖子,其上写明了十七娘的身份——叔母的女儿,崔四郎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堂妹。 守丧期间,按理来说只能见前来吊唁的客人,不过这规矩流传下来,到隋唐已不那么讲究,崔清让林妈妈拿着帖子去问婆母杨夫人,得到答允后应下此事。 翌日,她刚吃完早饭,还没来得及练字,便听丫头通报,说门房客至,黄鹂且去将十七娘迎了回来,林妈妈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来得那么早,急忙指挥丫头们铺好坐榻,摆上瓜果糕点,待一切准备就绪,小丫头来报称十七娘已至。 崔清起身相迎,墨香打起帘子,外头凉湿的风吹过,十七娘上身穿着淡黄布衫子,下搭一葱绿印花绢裙,披着条浅白披帛,像根小嫩葱似的,长相偏时下审美,妆容清淡,娴静秀美,她一进来,崔清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望见十三娘,十七娘流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若不是崔清最近微表情识别练习,恐怕会错过这一丝情绪。 她迎进十七娘,让坐,上两杯竹叶饮——蜜水喝多了怕蛀牙——喝过几口,才笑容可掬道,“四郎说我什么了?” 十七娘眉毛往上微微一抬,转瞬即逝。 “惊讶,”崔清条件反射般在直播间给出肯定的答案。 十七娘视线从上往下一打量,抿唇笑道,“说姐姐聪敏文雅。”四郎回家直夸了好一堆,母亲与她俱是半信半疑,昨日收到伯父书信,今儿正好过来见识一番。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榻中间的小几上,“可算不负所托。” 崔清与林妈妈对视一眼,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拆开,纸张暖而粗糙,这几周她每天练字,面对信中繁体,勉强能猜出个大概。 [你爹的信,说叫大郎也就是你哥哥过来看你,让你听婆母的话,]弹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番,[看来暂时还没想过把你接回家。] 崔清把信递给林妈妈,拈起一块葛粉糕点咬了一口,在脑海中回答,“还好,至少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 要是他真放任十三娘不管,没有娘家支撑,崔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奶奶那边到底还是隔得远。 十七娘不善言辞,捧个杯子坐着,十三娘口语还没练熟,不好贸然搭话,一时间,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再这么无言对坐下去,她没准就要告辞了,崔清这么想着,决定大胆开口试探,和语言小组研究一番,开口道,“妹妹这么早过来,可是还有其它事?” 十七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正是,可否请姐姐屏退左右?”她也递个眼神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下。 崔清正好奇着,朝林妈妈道,“林妈妈,劳烦你盯着点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马上就要换院子了,正得约束下人才是。” 林妈妈意会,领着香墨胡儿退下。 见屋子已无闲人,十七娘坐近了些,道,“十三娘姐姐,四哥有话想问你。” 原来,后山那具女尸,乃是长安一位富商的女儿,唤作周五娘,前些日子去大兴善寺上香,当天晚上没有回来,连带着丫头一并失踪,周家就这一个嫡女,当即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知攀上哪门亲戚,绕来绕去,竟跟同为五姓七家的王氏扯上些许关系,五姓七望联姻多年,向来同气连枝,加上崔四郎与卢氏子弟正好碰上此事,便知晓得多一些。 “既是在大兴善寺失踪,怎不在后山搜寻?”如果他们搜过那片,也轮不到崔清发现那具尸体了。 十七娘眼睛愈发明亮,她低声说,“却是周家所说,当日午后,周五娘在自家胭脂铺买过胭脂,记在账上,那胭脂铺却是在他们的住宅宣平坊内,有账本为证,是以他们便只顾着搜寻宣平坊附近。” [唐代除了东西市,坊内也可以做生意,]研究小组解释道,[从长安志的记载和地图来看,宣平坊离靖善坊相当远,大概五公里,走路要一小时。] “可曾寻得凶谋?”听到这里,崔清也好奇地问道。 十七娘摇摇头,“据说,周五娘乃一刀毙命,官府只道贼人作祟……” 崔清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贼人,”顿了一下,慢慢道,“为何不将腕上镯子拿走?那玉钏水头十足,定能当个好价钱,且一刀毙命,寻常人……。”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思考这案子,拿来练口语,能说个七七八八,不过到这里,她已不知后面的话用中古汉语该怎么说了。 十七娘连连点头,“卢家表兄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后面怎么说?”崔清问。 十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只说,寻着周五娘的丫头,便真相大白,可偌大一个长安城,岂是如此简单便能寻着的,不良人寻了数十日,皆不见那丫头的身影,许是四郎急了,竟让我来问你,看有何办法能将那丫头抓到。” “他最爱掺合这些事了,”十七娘抿着笑道,“阿娘不知说了他多少遍,只不见改,见他不曾为非作歹,只好随他去了。” 崔清又是笑又是叹,道,“四兄未免太看得起我。” 弹幕及时送上注音,崔清慢慢道,“你不怕的话,可以去触碰他的手指。” 周富瑟缩一下,企图把手背在身后,崔四郎当真胆大包天,直接让他拿出手来,碰了一下,感觉对方的指尖冰凉。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不等四郎问,崔清便道,“手会变凉。” 恐惧是人的身体反应,受到惊吓后,血液会迅速向腿部流动,以备随时逃跑,当然,科学原理不用说了,他们听不懂。 “四兄,”崔清站起身来,朝崔暄道,“我们走吧。” “啊?”火光中,崔四郎的脸有些呆,“这就走啦?”还不到半个时辰吧? 崔清没再理他,抽出插在墙上的火把,还回原本的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说。” 卢七郎早抱着毛毡出去叫狱卒回来提人,十七娘蹭到崔清身边,欲言又止,眼里满是问号。 狱卒过来提人,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崔清戴上帷帽,沿原路返回,似乎考虑到隔墙有耳,一路寂静无声,直到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崔暄才迫不及待地发问,“十三娘,你可看出什么来?” 夜里更深露重,卢七郎把怀里抱着的毛毡递回给崔清,毯子被他捂暖了,崔清披上,鼻尖萦绕着股安神香清淡、舒缓的香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路边两排灯笼勉强照亮街道,崔清见四下无人,才问,“四兄,周掌柜离城回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 “是我,”卢绚掩口打了个哈欠,他好似刚从被子里被拽醒般,只用玉冠歪歪斜斜束了半拉头发,剩下的全披在身后,“那日我听数识之人说周掌柜举家出城,骑马去追,但是追了半里地始终未见人影,的确奇怪。” “原来如此,”崔清嘟囔着,一边和研究小组商量,“莫非,周掌柜被凶手带回去了?” [有可能,]研究小组方才一直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在城内,有不良人严加看管,要动手脚不容易,可是出了城,防守就没那么严密了,况且,在凶手看来,周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现在动手,不会有人怀疑。] “反正周富都要死了,为什么要和周掌柜过不去呢?”崔清心里疑惑,“莫非,周掌柜知道这案子的内情?能让周富、周掌柜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101.地图 24h, 50%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园林沙盘摆在旁边的办公室, 里面每条小路、每片土壤、甚至每棵树的朝向皆照着直播视频完美复刻,退休刑警表示, 若是哪一天十三娘不得不从府里逃走,他能规划出数十个藏身之处和逃离路线。 崔清衷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药可停了,”两周后, 孙医官再次上门复诊,微笑着捻根胡须道, “娘子果遵医嘱, 不错, 不错。” “有劳医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五个字崔清说得相当顺畅,她瞥向林妈妈,对方会意地送孙医官出门,口中说些漂亮话, 隐蔽地往他手上塞银子。 很快, 十三娘身体大好的消息传遍府内, 及至午后,两个婢子拥簇着一妇人登门而来。 “窦大娘子来了,”小丫头在帘外通报道, 而此时, 崔清屏退下人, 在西厢房另一侧的书房里练字, 练的是与十三娘大相庭径的柳体,这样一来,即使不像前作,也能敷衍过去。她盘腿坐在曲栅足平头书案前,时不时得挪动一下腿。书案左侧摆着一火盆架,她练一张,烧一张,避免留下初学者的证据,满屋子皆是烟味,得不时出去透透气。 “窦大娘子?这谁?”崔清心里疑惑,连忙把墨迹未干的笔墨纸砚放进箱笼里,盖好盖子,案上留一本《女诫》,起身掀帘出至厅堂,迎面而来一位妇人,身穿麻衣,脸型略长,颧骨高耸,微微一笑便能看见两颊淡淡的法令纹,比卢氏略瘦,没那么可亲,却清雅端庄。 “她好像刚从我婆婆那过来,”崔清在脑海中猜测道,“身上有股淡淡的佛香,和自己的梅香气味混在一起。” [从那天你去婆婆院子的坐次来看,]陈仁参考着截图提示道,[她坐在你婆婆下首,应该是大嫂。] “见过大伯娘,”等对方走近,她迎上去,略一福礼,窦大娘子忙扶住她,嗔道,“你身子刚好,不必多礼。” 好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玻璃娃娃。 大伯娘挽着她的手步入室内,在月牙凳上就坐,墨香递上蜜水,照例问了几句饮食病情,崔清早游刃有余地答了,才慢慢说起正事,“十三娘,大敛之后,大家想去大兴善寺为四郎点一盏长明灯,问卜下葬吉日,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不妨同去?” [答应她!]陈仁立刻吩咐道,[我们要尽可能地收集外面的信息。]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答应,约定好后日辰时府门前汇合,大夫人又闲聊几句换院子的事,邀请她去自家院里玩,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大夫人,崔清沉思片刻,让林妈妈召见院子的下人们。 “林妈妈,”她先打个底,“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崔清初来乍到,到处皆是府里人的眼线,除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他丫鬟都不足为信,话是如此,但上午医官才走,下午消息就传遍了府内,委实太过猖狂,若不敲打敲打,恐怕真会骑在自己头上,处处掣肘,事事难办,她秘密不小,万一被人窥出不对,后果堪忧。 “若是传到大家(婆婆)耳中,恐怕不妙,”林妈妈犹豫道。 崔清浅浅一笑,“无妨,吓一吓他们,谅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大家不会怪罪的,况且,还有林妈妈为我把关呢。” 既是如此,林妈妈只好答应了。 “十三娘子要见我们?”正在院门外洒扫的婢女梨香瞪大眼睛,喊了声扫到小路上去的梅香,两人面面相觑,梅香反倒一笑,“我们过去吧。” 和陈仁商议后,他们订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首先要做的,是摸清下人们的底。 很快,二十三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院子中间,林妈妈特地搬来一把扶手靠背椅,放在门口屋檐阴凉处,崔清安坐于上,不知哪来的鸟儿在柳树上筑了巢,此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衬得院子越发安静,简直不像站了二十多个人的样子。 她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丫头小厮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几日我卧床不起,难得你们都恪尽职守,也是我疏忽了,竟未曾问过你们的姓名来历。” 林妈妈当即点了一个丫头,“从你开始,自己是做什么的,老子娘是做什么的,都说清楚。” 梨香的心落回原地,她低头垂眉,却看见梅香的手握紧拳头。 一排排自我介绍下来,崔清已被一堆名字弄得头晕脑胀,陈仁却满心欢喜地将这些人全部截图下来,一边建档一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看来得组个管理小组。” 他心里一转,冒出好几个名字,一一报给警卫员,务必要在今日内组建起来。 崔清趁着他们自我介绍的功夫练习研究小组给的注音,等最后一人说完,她翘起一个和气的笑来,“你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等仆从们都忐忑地露出脸,她才道,“今日,你们可有人去别的院子里闲聊?” 话音一落,连林妈妈都不可抑制地露出诧异的神色,似乎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但崔清视线下的弹幕明白地告诉她,[三排五列,荷香,四排三列,梨香,二排一列,福贵,除了他们的微表情是货真价实的惊讶,其他人都有问题。] 崔清心尖一颤,她知道自己院子不干净,却没想到只有三个人是没问题的,这比例未免也太过悬殊。 “还要深挖吗?”她打起了退堂鼓。 [挖!]陈仁面色阴沉,[你的陪嫁丫头不可能每时每刻守着你,这个时候你要是退了,以后他们会更嚣张。] 没等下人们回答,崔清叹道,“罢了,不必再答,荷香、梨香、福贵,你们站到我左手边来,其他人,都抬头看着我。” 梨香松了口气,她乖乖站出队伍,听十三娘子发问,“你们是无意间碰到人的呢,还是有意去的呢?” [三排六列,四排五列,七排三列,嘴角紧闭,一侧上扬,这是轻蔑的表情。]陈仁把他们列入威胁名单。 “你们去过多少次?”依然不等哪怕一个人回答,崔清便如连珠炮般不停往下问,“一次?”她点名道,“福平,兰香。” “两次?” “三次?……” 梅香站在太阳底下,汗液一滴一滴往下流。 十三娘到底想要问什么!为什么只问问题不让人回答,为什么她总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 102.柴房 24h, 50% 养病的这些天, 崔清每天缠着林妈妈讲故事打发时间,练听力熟悉环境两不误, 中古汉语虽与普通话大相庭径, 但一脉相承,比外语好学, 再加上研究小组帮忙,日常对话倒也能猜出个大意,可惜说话依然生硬, 好在守孝期间无需应酬,不然以她的口语,恐怕只有装哑的份了。 自从换了孙医官,崔清的病五天后好得差不多了,还需服药巩固疗效,病这一场, 她深感自己身体极差,每天早上必会去后花园走走, 以此锻炼身体。大殓过后,她换上粗麻布做的丧服, 那质地跟麻袋差不多, 好在有棉布里衣挡着, 没那么硌人, 每次走回去, 衣服都能拧出汗水来。 后花园离她大概十分钟距离, 走院墙间的青石甬道,少见着人。花园不小,第一天她走到湖边已气喘吁吁、肌肉酸痛,一周下来,她总算沿着小湖逛完园子,研究小组也收集了大量信息——地形地势、植被分布、建筑功能、土壤特点、仆婢走动的规律……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园林沙盘摆在旁边的办公室,里面每条小路、每片土壤、甚至每棵树的朝向皆照着直播视频完美复刻,退休刑警表示,若是哪一天十三娘不得不从府里逃走,他能规划出数十个藏身之处和逃离路线。 崔清衷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药可停了,”两周后,孙医官再次上门复诊,微笑着捻根胡须道,“娘子果遵医嘱,不错,不错。” “有劳医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五个字崔清说得相当顺畅,她瞥向林妈妈,对方会意地送孙医官出门,口中说些漂亮话,隐蔽地往他手上塞银子。 很快,十三娘身体大好的消息传遍府内,及至午后,两个婢子拥簇着一妇人登门而来。 “窦大娘子来了,”小丫头在帘外通报道,而此时,崔清屏退下人,在西厢房另一侧的书房里练字,练的是与十三娘大相庭径的柳体,这样一来,即使不像前作,也能敷衍过去。她盘腿坐在曲栅足平头书案前,时不时得挪动一下腿。书案左侧摆着一火盆架,她练一张,烧一张,避免留下初学者的证据,满屋子皆是烟味,得不时出去透透气。 “窦大娘子?这谁?”崔清心里疑惑,连忙把墨迹未干的笔墨纸砚放进箱笼里,盖好盖子,案上留一本《女诫》,起身掀帘出至厅堂,迎面而来一位妇人,身穿麻衣,脸型略长,颧骨高耸,微微一笑便能看见两颊淡淡的法令纹,比卢氏略瘦,没那么可亲,却清雅端庄。 “她好像刚从我婆婆那过来,”崔清在脑海中猜测道,“身上有股淡淡的佛香,和自己的梅香气味混在一起。” [从那天你去婆婆院子的坐次来看,]陈仁参考着截图提示道,[她坐在你婆婆下首,应该是大嫂。] “见过大伯娘,”等对方走近,她迎上去,略一福礼,窦大娘子忙扶住她,嗔道,“你身子刚好,不必多礼。” 好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玻璃娃娃。 大伯娘挽着她的手步入室内,在月牙凳上就坐,墨香递上蜜水,照例问了几句饮食病情,崔清早游刃有余地答了,才慢慢说起正事,“十三娘,大敛之后,大家想去大兴善寺为四郎点一盏长明灯,问卜下葬吉日,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不妨同去?” [答应她!]陈仁立刻吩咐道,[我们要尽可能地收集外面的信息。]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答应,约定好后日辰时府门前汇合,大夫人又闲聊几句换院子的事,邀请她去自家院里玩,这才起身告辞。 送走大夫人,崔清沉思片刻,让林妈妈召见院子的下人们。 “林妈妈,”她先打个底,“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崔清初来乍到,到处皆是府里人的眼线,除了四个陪嫁丫头,其他丫鬟都不足为信,话是如此,但上午医官才走,下午消息就传遍了府内,委实太过猖狂,若不敲打敲打,恐怕真会骑在自己头上,处处掣肘,事事难办,她秘密不小,万一被人窥出不对,后果堪忧。 “若是传到大家(婆婆)耳中,恐怕不妙,”林妈妈犹豫道。 崔清浅浅一笑,“无妨,吓一吓他们,谅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大家不会怪罪的,况且,还有林妈妈为我把关呢。” 既是如此,林妈妈只好答应了。 “十三娘子要见我们?”正在院门外洒扫的婢女梨香瞪大眼睛,喊了声扫到小路上去的梅香,两人面面相觑,梅香反倒一笑,“我们过去吧。” 和陈仁商议后,他们订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首先要做的,是摸清下人们的底。 很快,二十三个人整整齐齐站在院子中间,林妈妈特地搬来一把扶手靠背椅,放在门口屋檐阴凉处,崔清安坐于上,不知哪来的鸟儿在柳树上筑了巢,此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衬得院子越发安静,简直不像站了二十多个人的样子。 她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丫头小厮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几日我卧床不起,难得你们都恪尽职守,也是我疏忽了,竟未曾问过你们的姓名来历。” 林妈妈当即点了一个丫头,“从你开始,自己是做什么的,老子娘是做什么的,都说清楚。” 梨香的心落回原地,她低头垂眉,却看见梅香的手握紧拳头。 一排排自我介绍下来,崔清已被一堆名字弄得头晕脑胀,陈仁却满心欢喜地将这些人全部截图下来,一边建档一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看来得组个管理小组。” 103.真相[大结局] 24h, 50% 墨香杵在原地,一双眼睛好像黏着猫毛, 目不转睛。听见人声, 她回过神来, 就想往前抱起猫咪,好还给那个找猫的丫头, 被崔清一声唤住了,“我们在这看着它, 你去叫那丫鬟过来。” 墨香只好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唤着“雪团”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个面生的丫头过来,这个梳着双螺髻的丫头一见地上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猫,登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进怀里。 “多谢这位娘子相助,”她再三答谢,脱口而出道,“若是把雪奴弄丢了,娘子非打死我不可。” 猫主子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一爪抓开她的衣襟, 白皙的胸口露出四五条红线般的划痕。 “你家娘子是?”胡儿眼尖,登时往后斜了身体,下意识地问道。 丫头踌蹰不语, 福了一礼竟掉头一溜烟跑走, 消失在一颗粗大的槐树后, 金色阳光落在深绿色的槐叶里,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墨香还痴痴地望着雪团消失的方向,耷拉着肩膀,跟上娘子的步伐。 这个路上的小插曲崔清完全没放在心上,顶多告诫一番院子里的林妈妈和丫头们,让她们以后躲着点走,不要被猫抓伤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自从那次意外碰到雪团,此后她再在府中行走,却再也没见过那一团雪白的猫咪。 崔清心底也有些遗憾,即便不能上手摸,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啊。 有杨夫人的嘱咐,五娘六娘第二日便过来小院里拜访,崔清自是“热情”招待,她从中窥出两位娘子的性情,终于明白两位嫂子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无论看到什么物件,六娘总要上手碰一碰,喜欢的,更是不告自取,年纪小一点的六娘扭成股糖般撒娇,五娘则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们这一套操作下来,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次,她们碰到的是崔清。 “嫂嫂,小鹿真可爱,”刚一进屋,还未说话,六娘眼尖手快地拿起榻上白瓷席镇,因天气渐热,林妈妈把榻上缎褥换成容易卷边的竹席,便找出一对烧成小鹿形状的瓷镇放在席边,六娘若不说,崔清还未注意。 这对白瓷小鹿肚里圆滚,高昂着头,两对角肉乎乎的,憨态可掬,表面光滑如玉,沉甸甸的坠手,端详片刻后,六娘炫宝似的举到五娘脸前,“是吧姐姐。” “瞧你眼皮子浅的,”五娘闲闲地瞟了一眼,“两个瓷器也能把你收买了,嫂嫂,这鹿镇价值几何?不妨卖予六娘,免得她日日跑来闹。” 若是其他嫂嫂,早堆起笑说哪能要钱,送与小姑玩,可六娘扭来扭去,崔清却似看不见般,兀自坐在一边捧着杯子喝水,这睁眼瞎的功夫,还是第一次见,当下如棋逢对手般,升起熊熊战意。 “难怪两位嫂嫂避如蛇蝎,”崔清在直播间里吐槽道,“这两孩子要是在现代,绝对会被挂上论坛贴吧红一把的吧。” [emmmmmm…]陈仁一时无言。 见她不接话,六娘竟自然地把这对鹿镇笼进怀里,甜笑道,“多谢嫂嫂赏。” 直播间里的众人叹为观止。 吃一垫长一智,崔清当下吩咐丫头们道,“把帐角的香囊收了,桌上桃花取出来,长颈花瓶搁进箱子里,书房锁好……”丫头们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只十个呼吸间,除了搬不动的大件桌、榻、床等家具,连青釉狮形烛台和上头的细白蜡烛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光秃秃的。 六娘的笑僵在圆脸上,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防贼呢? 当下,崔清喝了口水,正想把手上邢窑细白瓷杯搁在桌上,眼睛朝六娘身上一转,当即递给香墨拿出去洗,这一套姿势表情浮夸做作,香墨抖动肩膀,险些笑出声来,忙接了杯子退出房里,和黄鹂掩口笑成一团。 只是林妈妈依然忧心忡忡,担心和小姑闹得太大,捅到婆母那去,到时候怪罪的会是克死丈夫的寡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不用想都知道。 然而崔清不以为意,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六娘要去告状,又能如何说起,最多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即便如此,能让她两人少来纠缠,崔清也觉划算。 此番过后,六娘再来拜访,她都嘱咐丫头们把该收的东西收起来,见来她这里贪不到小便宜,六娘渐渐少来,五娘倒时不时过来坐坐,她虽然说话刻薄,一副中二病晚期的模样,但难得性子直爽,说一不二,相处起来不费工夫,崔清乐得拿她锻炼听力和口语。 “嫂嫂也不要怪罪六娘了,”这日,慢慢熟悉起来的两人一人拿个小马扎,靠在院子槐树底下歇凉,不知看到什么触动了五娘的心肠,她突然叹口气道,“她姨娘卧病在床,父亲起初还去看望,可惜久病不愈,慢慢地就不去了,下人见风使舵,六娘一个孩子,哪里压制得住,手上积攒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不想方设法找补,养成这么一副性子,也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教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听了六娘的事,虽然崔清小小地同情了一分钟,但一码归一码,下次六娘来做客,她照样得把东西全收进箱笼里。 “对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你可有养狸奴?” 五娘嗤笑一声,“嫂嫂也见了雪团?娘亲从小教我,此等畜生最是冷心冷肺,养不熟的,极易被人利用,若不是它皮毛雪白,唯四足乌黑,乃是稀少的品种,不少贵人喜欢,陈十娘断然不会养它。” 崔清默然不语。 过了数日,她照例一个人躲在书房,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黄鹂高昂欢快的声音,“娘子!娘子!大郎进京了!” 崔清的手一顿,一滴墨从笔头滑下,滴落在纸上,氤氲一小团,模糊了她方才辛辛苦苦写好的字。 “总算来了,”如同按动一个按钮一般,研究所里闲得发霉的专家学者们纷纷伸个懒腰,左右转动脖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而崔清不喜反愁,她望着外面如瀑布般轰鸣的瓢泼大雨,眉头紧皱,“那么大的雨声,他若是来了,你们能听得清他说话吗?” 天色越来越暗,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现代被病痛折腾得翻来翻去早没力气哭的自己,回到唐朝居然变成了传说中的“小哭包”,不过,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至少在大郎面前——还是有用的。 “妹妹,”方才镇静如山的崔大郎一见自己妹妹直掉眼泪,顿时脑补了一系列“被人虐待小可怜”的故事,慌得不成样子,“妹妹,你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他在崔清身边转来转去,一着急,竟也红了眼眶。 看到他一洗之前“伟岸”的样子,急得差点掉泪,崔清反而有点想笑,虽然是哥哥,但论年龄,不过才是未到十八的小孩子。 见她止住眼泪,大郎松了口气,袖口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突然袖子被轻轻一扯,妹妹递来一块方帕,腼腆地一笑,许是方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睛如水洗般,好似星辉揉碎了,落在她眼底,眼睛一眨,便如星光明暗闪烁。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双眼睛后面,横穿数千年时光,连着一整个星球。 “妹妹,你的眼睛真好看,”崔大郎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声,正想把帕子递回去,手一顿,塞回自己怀里。 接下来,崔大郎照例问过身体饮食,林妈妈一旁答了,崔清转而关心起他路上是否安全,前几日瓢泼大雨,可有淋湿,好在有直播间参谋,加上自己苦练口语,皆顺利回答下来,有的词咬字生硬,崔大郎当她入乡随俗,并不在意。 说了一轮话,时辰不早,大郎不好在此用饭,临走前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差点忘了,十七娘听我说要来,叫我带封信给你。” 林妈妈接过信收好,大郎深深看了崔清一眼,低声快速地道,“放心吧,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的。” 崔清眼睛一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娘在此一生,尽交与兄长了。” 崔大郎肩上一沉,郑重地点点头,他揭开帘子走出屋子,朝院里丫头说了几句,足音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崔清拭干脸上泪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粉盒,递给林妈妈道,“我万万不能这副模样出去,林妈妈,还请你帮我掩过。” 林妈妈点头,从白瓷盒里沾取些许香粉,点在崔清眼下,轻轻化开,除了眼睛微红,看不出来哭过。 虽说杨夫人定然知道自己和崔大郎抱头而泣,不过毕竟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能不碍眼还是不要碍眼了。 待两人出门,门外丫头道婆母已去小佛堂,崔清让她们代为问好,便踏上回院之路。 “林妈妈,信,”方一进屋,崔清伸出右手,接过林妈妈捂在怀里尤带体温的信,撕开细读,研究小组凑近屏幕,落在信纸上。 [结案了?!]陈仁有些诧异,又觉情理之中,这案子拖得太久,有三人招认,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先拿来顶锅再说。 信上写称不良人在掌柜之子周富家中搜出一把带血的刀,又有一和尚称当天于后山见到周富,人证物证俱在,即刻定案,因预谋杀人,按律当斩。 自家儿子杀了东家的女儿,周富收监后,周掌柜辞去掌柜一职,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好好的一个家四分五裂,若周富并未杀人,未免太惨了。 “兄长唏嘘不已,一度消沉,卢七郎道已知真凶为何人,苦于凶手身份敏感,且无证据,他与刑部侍郎交好,可请暂缓死刑,然找不着周五娘那丫头,始终没有人证……可巧大郎前来,我待向他和盘托出,以大郎为由请姐姐出府一探,若姐姐同意,请派王瑞来我府中送一根柳枝,妹崔十七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