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词》 全文宏观设定【选读】 应评论区书友要求,将全文简单的宏观设定发布一下以便大家阅读更加清晰,不过本章选读也可不看,因为相关细节在作品正文剧情里也会提到。 一、政体(朝堂) 【四国】:南朝天宸皇朝,北朝邯庸皇朝,中州瑞安皇朝,西疆酆斓皇朝。 二、武道境界体系(江湖) 共分【七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中由低到高,又分人、玄、天【三个小境】。 1、祗仙境(由低到高:祗仙人境、祗仙玄境、祗仙天境)——绝世高手行列。 祗仙境界者,天地之大能,一剑可退万军。 2、虚空境(由低到高:虚空人境、虚空玄境、虚空天境)——江湖人称“半步只仙”的高手。 3、半步虚空境(由低到高:半步虚空人境、半步虚空玄境、半步虚空天境)——高手。 4、圣王境(由低到高:圣王人境、圣王玄境、圣王天境)——高手。 5、大乘境(由低到高:大乘人境、大乘玄境、大乘天境)——好手。 6、观宇境(由低到高:观宇人境、观宇玄境、观宇天境)——在江湖算末流,但在军中已可以做前锋小将。 7、金遥境(由低到高:金遥人境、金遥玄境、金遥天境)——江湖中的末流,军中可做校尉等。 8、灵觉境(由低到高:灵觉人境、灵觉玄境、灵觉天境)——江湖中末流,军中士兵中的好手(大多士兵只是普通人不通武道) 三、江湖门派设定 ?【五大门派】 共有当世七大绝世高手,六位在祗仙境,一位在虚空天境。 1、神台宫——地处南朝昭歌,天宸皇城昭歌城城郊。 (拥有2位祗仙玄境绝世高手) 擅长摘星术(汲取星辰为力布阵杀敌)、占卜术(占卜预知未来某个片段,同样会折损寿命,因此神台宫大祭司大多四十岁就过世了)、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以两仪周易为轴、以天竺佛经为引,相伴而生的绝世心法)。 两位绝世高手分别是:千岁剑仙符景词,神台大祭司南墟。 神台宫祖训:每一任大祭司要臣服效忠天宸皇室,世袭罔替天宸国师。 2、不二城——地处北朝,堃岭雪山。 (拥有祗仙玄境、只仙人境各一人) 当世的三大剑仙,不二城拥有两位(“乾坤剑仙”薛坤宇,“孤狼剑仙”宇文信)。除了神台宫出了一个怪胎千岁剑仙符景词外,四境江湖历任剑仙都出自不二城,也都葬于不二城。因此不二城还被江湖誉为“剑仙冢”。 3、东临城——地处中州,东海之滨,毗邻北朝 (拥有2位祗仙人境绝世高手) 东临城地处东海海边,拥有当世唯二的两位刀仙:李凭栏(中州人士),漆雕拓野(北朝)人士。 4、潇湘雨下——地处南朝巫岚,天宸最西南边陲,目无法纪。 (拥有1位虚空天境、俗称半步祗仙的绝世高手) 是天下第一暗器门阀,出了许多名震天下的杀手。为避免被仇家寻仇,将门派隐藏在瘴气弥漫的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中,具体在那一峰不详。 潇湘雨下如今的掌门欧十三娘修为虚空天境,是天下七大顶尖高手中唯二的女子之一。一手“十二扇刃”名震江湖。 5、如梦令——门派所在地成迷 门下弟子擅长媚术,女子众多,也有少数男子,是当世消息最为灵通的门派,亦买卖情报讯息,相传如梦令的令主是个男人。 暂时先更新这些,祝大家看的开心,多多支持。 第1章 引子·定风波 定风波 浊杯浅盏问前路,明河渺兮水难渡。 独行市井无人识,默默,江湖万里昙花落。 纵是花流水逐波,千载,旧人伊如烟云破。 倚剑昭歌笑而今,红颜,多为白骨人依旧。 ------ 靖安三年,大年初五。 冬风萧瑟,不知是否因节气不好,昭歌居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 风雪欲来,天色苍苍,暮色皑皑。 兰陵城一顶破败的寺庙,此时却是旅居人的临时居所。 破败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一庄小寺,此刻正静静蛰伏在皑皑大雪之中。旅居人们的耳朵里,灌得均是冬风特有的萧瑟气息。 几名大汉霸占着庙中正中,此时升起一堆火席地而坐,围在火堆旁。他们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牛皮袋子,看那那样子,许是盛了烈酒。 他们应是江湖中人,大过年的却被大雪困在此处,因而惹出了怒气,各个嘴里均骂咧吆喝不停,喷出的酒气没几刻便倾灌了整个小小庙宇。 天子的寿辰在正月里,因此京都昭歌城在大年初一前便戒了严,他们一行人本想去昭歌走镖,谁知路上耽搁了时间如今只能暂时被拦在兰陵。 几个畏缩在角落中的旅人不禁纷纷拿手掩了口鼻,但见大汉众人人多势重、手上又握有兵器,各个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却听远处响起“哒哒”马蹄声,声音虽隔的远了,但因是在雪天,却听的格外清楚。 火堆旁一大汉“呵呵”闷笑了声,大声道:“格老子的!老子被困在这山不见水不见的兰陵城外五天没见过油水,听这马的蹄声,便知是只油光水滑的好畜生!不如抓来下酒。” 那大汉身边的灰袍汉子皱眉道:“九师弟,你怕是喝高了罢!别人家的座骑竟也打主意?这马蹄声一听便是名驹,只怕点子扎手。再者说此处往南三十多里便是神台宫的地界,安生些,切莫惹事。” “神台宫”三个字一出口,先前那满嘴脏话的汉子霎那间醒了酒,摸了摸鼻子不吱声了。 谁知外面那马蹄声却并不曾在庙门口停留,而是一阵风似得疾驰而过。 什么人? 这般大的雪居然还不停留? 几个汉子赶到庙里门口抬眼望去,却只能瞧见一人孤骑的背影——那人不知男女,但背影极清瘦,背后的衣衫几乎被血色浸透,骇的他们酒都更醒了几分。 谁知这还不算完!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队皇室骁骑尉手握利刃途经此地驾马呼啸飞驰而过,看方向正是去追击先前那人的! 几个汉子中武道境界最高的乃是一位“观宇境”,他方才一晃而过,似乎看到先前那一骑绝尘的独行之人,一朵金色昙花纹路在裙摆一闪而过。 金色昙花? 他心头狂跳不止,瞠目喃喃:“神莫非是神台宫?” 不可能! 神台宫乃是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大祭司更是当朝国师,宫中弟子又岂会被天宸皇室骁骑尉追击? 一定是他方才眼花看错了,未必就是昙花。 …… 一炷香后,兰陵郊外神仙岭上。 那队皇室骁骑尉齐齐下马,他们面色惨白的扑到岩壁边,震惊的看着崖边一地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纷纷神色大变! 这分明是利刃蓦然拔出人的身体,狂飙出来的血剑! 指挥使心头大震,喃喃自语道:“什么情况,莫非有人已抢先在我们前面先下了手?” 他身后的副指挥使也面如死灰,浑身战栗的失措惊呼: “这么多血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莫非人已坠入崖底?上头说了要活的这岂非、岂非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人先前分明本就已经身负重伤,踏血而行。如今在此处又被人伏击重创,只怕是…… 指挥使咬紧牙关,脸色铁青:“找!给我找!快!立刻去崖下,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可是此处乃峭壁,若是下到崖底还需要从隔壁山路绕下去,恐怕会耽误不少时间,届时只怕就算找到了也” 也来不及了。 指挥使眉峰狂跳,一字一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即便已是一个零落破败的尸骨,我们也必须找到带回昭歌。” 否则 只怕他们这些人的九族,都别想落得个好死! 靖安四年,七月。 凌或蹙着眉送走了那对骂骂咧咧、直闹到他们下榻客栈门口的那对书生夫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客房里那两个“惹事精”。 两个怨种十分知情识趣,谁也不看他。 一个抬首望天,一个垂头扣手。 至于认错的态度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确实不多。 凌或将提在双手中的两根长约四尺、被软布包裹着看不清是何物的物件,重重放在桌子上。 “碰”的一声,震得一旁扣手的韩长生瞳孔巨震。 凌或放下手中的重物,将心口的浊气吐了个干净,然后心平气和、尽量不带私人情绪的开了口: “说罢,这回又是为了甚么打人?” 韩长生转了转眼珠,在脑子里急速想着对策。 凌或此人,性子好,其实极少跟他们发火,但是每每当他忍着怒意心平气和语气低沉的问他们话时,那才最让人头痛。 韩长生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决定还是十分不讲义气的将这口锅甩个干净为好。 这点小“委屈”,料想谢昭她扛得住! 于是他眨了眨眼,道:“那个凌或,事先说明,打人的可不是我啊,那都是阿昭一个人干的!她不光是打人,还撕了那书生的书。” 凌或闻言点了点头,偏过头面无表情看向杵在一旁佯作无辜的那个名叫“阿昭”的姑娘。 他淡淡道,“谢昭,别装死,说话。” 那名叫谢昭的姑娘的样貌说来实在清奇。 观她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本应是位极其清秀美貌的容颜,奈何却偏生长了一大块蔓延了大半张脸的丑陋青黑色胎记,而没被青黑色胎记覆盖的另外半张脸此时也搞得脏兮兮的。 许是方才在外面与人斗殴,厮打之下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她的腿脚好像也不太好,手中还抓着一根近乎两米的棍状物件。 那“长棍”乍一看极像一根形状猎奇的拐杖,长度又像极了一杆长枪。 但你若是仔细定眼一看便会发现,其表面全是锈和泥,活似一根丐帮的打狗棒。 谢昭见躲不过去了,只能长长叹了口气,搔头小声抱怨: “这怎么能怪我呢?那穷酸儒长得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谁知居然因为老婆撞破他与那私养外室的丑事,当街打起老婆来!” “啪”的一声,她用右手重重拍了拍左手握着的“长棍”,好一副振振有词、为民除害的英雄气概。 “——还他哥的被我撞个正着!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亏他还是读书人,要我看这书不读也罢,所幸善心大发,替古往今来的圣贤们撕了了事!” 韩长生当即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没错!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经过就是这么个经过。我们这次纯属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是误会!我担保阿昭今日并没惹是生非!” 凌或瞥了瞥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凉凉抬起眼皮:。 “你担保?你难道就比她更有信誉更让人省心吗?” 韩长生可疑的停顿了一下:“唔。” 好像他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与谢昭勉强算是半斤八两。 凌或蹙眉再看谢昭。 “果真如此?” 谢昭瞪眼,就差赌咒发誓了。 “这是自然!”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凌或不禁怔了怔,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解了。 “既如此,那为何方才秀才娘子,也同那秀才一起上门来骂你们?你们不是见义勇为吗?” 说到这里,谢昭也不是很确定。 她罕见的迟疑了一瞬,然后小声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啊,我还纳闷着呢这小娘子难道疯了不成?我们明明是好心替她出头。” 韩长生“呃”了一声。 他瞟了一眼他们,用同样的音量小声嗫嚅道:“这个嘛,我可能依稀知道原因。” 两道视线刹那间齐齐落在他身上。 韩长生也不卖关子,他撇了撇嘴,有些看不惯的说道: “我方才趁乱在街上听了那么一嘴,那负心的秀才恨天骂娘,说是家里六房小妾都不能生养,各个都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听说还要连同那个娼门出身的外室、再抬几房妾室进门,骂自己娘子不贤良害他生不出儿子。天老爷啊,他都六房小妾了还不知足?要妻子如何贤良?” 说到这里,他又耸了耸肩。 “那秀才娘子也是个没良心的,阿昭你方才替她挡了一记秀才的扫帚,手臂还因此被那秀才的扫帚划伤了。 这小娘子怕回家以后被秀才责难,居然把气撒到了我们身上,跟那丧良心的秀才一起上门来找咱们晦气,还骂你是丑八怪!简直不讲道理!” 凌或闻言眉头紧锁。 他问:“受伤了?” 谢昭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没有,就一点划痕,长生惯会小题大做。” 这话韩长生可就不乐意听了。 “喂,阿昭,若不是我来得快,你可不是挨一扫帚那么简单。那秀才看着文质彬彬,打女人时下的力气可不小。” 凌或立刻冷下脸来。 早知道,他方才便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 他本以为他们是苦主,这才强忍着听他们诉苦责骂好半晌,原来他还动手打了谢昭? 凌或声音低低的,一听就是在忍着气。 “谢昭,你下次再多管闲事时,能不能先看一看我和韩长生在不在周围?” 谢昭“嘿”了一声,不甚在意的一摆手。 “——都是小事!不打紧!” 凌或眉心紧蹙,不说话了。 他心力交瘁的轻舒了口气总有种预感,这个惹事精若是不看住了,早晚有一天会横死街头被人打死。 这边凌或还在忧心忡忡,那一边谢昭已经没事人一样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重重点了点头:“果然啊” 韩长生好奇的追问:“果然什么?” 谢昭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来,鄙人也就只能祝福他们,并锁死这对‘贤夫妻’了。” 人的路,总归都是自己选的。 其实很多命运蹉跎之人,并非一生每一步都是蹉跎苦难。 只是那些人却偏生要往那臭水渠里一猛子扎到底,一路走到黑,任凭旁人怎么拉都没有用。 谢昭安静了还不到一刻,忽然偏过头看着近日来略有些烦躁的凌或。 今天的这顿训斥这么快就风卷残云的结束了? 这也……太反常了? 第2章 武道之境 凌或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谢昭平生所认识的人中,脾气最为沉稳的几个人之一了。 这个少年身上一贯都有种“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的心气,尽管今个儿他的焦躁不甚明显,但却也没有逃过谢昭的眼睛。 他们认识了一年多,她自诩对凌或和韩长生的脾气还是摸得极透的。 谢昭不老实的伸手捅了捅他,欠儿的很。 “喂,你这两日究竟怎么了?脾气大得很。” 凌或微微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本不想说,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必要瞒着他们,于是坦言道:“我应该是快突破了。” 谢昭闻言,闲适的表情登时一敛。 她唇峰微抿,被胎记遮盖的脸上没了先前的玩笑之色。 每当谢昭不笑时,倒显得格外肃穆,有那么几分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她问:“这么快?你即将突破大乘天境?” 凌或点头。 “什么?” 韩长生也听到了,他一脸惊愕的凑过来追问: “啊咧?真的假的?这么快的吗?那你岂不是即将进入圣王境了?” 凌或略带无奈的神情,轻轻推开他凑过来的脸,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嗯,大致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所以有点不安。” 谢昭回过神来,笑了笑。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天资不凡,定能一切顺利、平安破境。” 凌或没有多言,只是沉默的略一点头。 韩长生翻了个白眼:“阿昭,你一个金遥玄境,居然指点起凌或这个大乘天境了?快快快,拄你的‘拐’去。” 谢昭“嘶”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满。 “韩长生,我修为低怎么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没听过吗?到底读没读过书啊?再说我的腿半年前就彻底养好了,我只是习惯了拄着点东西。” 其实他们三个相识并结伴行走江湖的一年半时间里,谢昭有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拄“拐”。 她是一年多前,被凌或从一处极高的险峰崖底“捡”到的。 凌或初初捡到谢昭时,这人实在是凄惨。高热昏迷了几个日夜,以至于当时的凌或几度以为,这人多半怕是救不回来了。 不成想七天过后,那个高烧昏迷许久、几乎不成人样的谢昭,居然真的挺过了那一关。 只是,她的腿从高处跌落时摔了几下狠的,膝盖碎得厉害。 又不知染了什么怪病,脸上居然突然生出一块形如胎记的青黑色黑斑,并且越来越大。 好在谢昭这个姑娘很特别,居然完全不在意容貌,每日拄着一根奇奇怪怪的“长棍”笑呵呵的将养了大半年,才总算行动如常了。 不过尽管如此,阴天下雨时谢昭的腿还会隐隐作痛。 自从她的腿脚大好了,凌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以前的谢昭虽然话也很多,常常说到凌或脑子胀痛。但是好歹被她吵到烦了,还可以躲出去练功习武。 结果最近半年,谢昭的断骨愈合,又开始能跑能跳了。 不出凌或所料,她极其好动,于惹是生非一途上拥有极高的天赋和造诣。 如此这般,他也就更加不敢偷偷出去躲闲了——生怕一个没注意,这小疯子又跑出去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韩长生捏着下巴双眼放光。 “我曰噢,凌或!你才多大啊!你还未及弱冠呢!十九岁的圣王人境——奇才!当世奇才啊!” 谢昭也笑吟吟的嗪着笑看着他俩。 凌或听了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我如何算得上奇才? 传闻‘千岁剑仙’入圣王境时才十一岁,她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再入虚空境,十四岁便已步入祗仙境,十五岁便是祗仙玄境——一年破一境,少女宗师,何等天资气魄。 那位常年镇守国都昭歌城的神台宫大祭司,也是十八岁便入祗仙人境,如今听闻同样是祗仙玄境还有——” 说到此处,凌或微微一顿。 “还有已故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亦是在弱冠之前便已步入祗仙境如他们这般人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而他,不算什么。 韩长生却不乐意了。 “喂!这世上能有几个能似千岁剑仙、南墟大祭司和韶光锏仙这般惊世天人?你如今已经很了不起了。 再说,北边邯雍皇朝不二城的那两位剑仙,“乾坤剑仙”薛坤宇是二十八岁入了祗仙境,另一个“孤狼剑仙”宇文信而立之年才刚踏入祗仙人境,这便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才了! ——你今年才十九岁而已,便即将踏入圣王境,再过两年必然会步入半步虚空境和虚空境,再然后就是绝世高手的门槛祗仙境了!” 韩长生重重握拳,好似即将破境的人是他一般。 然后信誓旦旦的补充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的兄弟绝非池中物!” 谢昭“噗嗤”一声笑了。 她挑眉:“别光说别人啊韩长生,你自己倒是也努努力嘛。但凡你练武的热情有八卦江湖秘闻热情的一半高,你早进入大乘境了?” 当今天下,一分为四——南朝天宸、北朝邯雍、中州瑞安、西疆酆斓,四大皇朝各自为政,也各有高手坐镇,暗自博弈不断。 而习武之人,又分为八大境界,依次为——灵觉境,金遥境,观宇境,大乘境,圣王境,半步虚空境,虚空境,和代表登临绝世高手之席的祗仙境。 在这八大境界中,又由低到高,分别以人、玄、天,来划分高低强弱。 比如韩长生方才所提到的“千岁剑仙”符景词、“神台祭司”南墟,和已故去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便都是出生于南朝天宸皇朝; 江湖传言,“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年纪虽轻,却都已步入祗仙玄境。 而千百年来被江湖人誉为“剑仙冢”的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正是坐落于北朝堃岭雪山。 当世江湖三大剑仙,不二城便拥有了两位。 这两位师出不二城、如今都已年过而立的剑仙,比“千岁剑仙”踏入祗仙人境的时间还要晚上几年。 而且,那位名满天下的少女宗师“千岁剑仙”年纪虽小,却后来者居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先是先行一步突破了只仙人境,成为当今武林第一个还活着的剑仙;后来一年后又在另外两位不二城的剑仙尚且未能入了只仙人境前,便更进一步再入只仙玄境,算得上是当世剑术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甚至生生压制了千百年来,以剑闻名于世的不二城传人。 除了这三位“剑仙”和只仙玄境的神台祭司之外,世上还有三位堪称绝顶的高手。 其中两位是来自中州东临城的刀仙,如今也是祗仙人境; 至于最后一位,则是隐匿于天宸西南边陲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中的天下第一暗器门派“潇湘雨下”欧十三娘。 只不过这一位并未步入祗仙境,遗憾停滞于虚空天境多年未曾突破了。 第3章 包袱款款 当今的江湖正可谓是百家齐放,姹紫嫣红,诸多门派各显神通。 如今凌或年虽不及弱冠,便已经是大乘天境,即将步入圣王人境。 而与他年纪相当的韩长生,将将才刚踏入观宇玄境——这还是在认识了凌或后,被他硬生生督促着每日练功上进、这才刚刚从人境升上来的玄境。 韩长生听到谢昭意有所指的打趣,当即一脸官司的转向她。 “臭丫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行走江湖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的吗?” 谢昭耸了耸肩,也不在意他的抱怨,她突然敛了笑转过头看向凌或,“既然你已即将突破大乘天境,关于那件事,如今心中是否已有决断?” 韩长生脸色一变。 他险些忘了——经过谢昭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只见凌或沉默一瞬,半晌才轻轻颔首。 “没错,我曾立誓只要进入圣王境,便必定亲自去查清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如今也到了应该兑现的时候。” 谢昭闻言既不多话、也不阻止,只是淡定的点了点头,“好。” 她偏过头看向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的韩长生:“长生呆子,你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收拾行李?”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同时愣了愣。 只是不同的是,凌或的愣是惊愕,韩长生的愣则是惊喜了。 他回过神来,当即喜滋滋的“哎”了一声。然后兴冲冲转身“噔噔噔”就往自己的客房跑去,这是已经迫不及待要收拾行囊了。 凌或蹙着眉再次看向谢昭。 “谢昭,我许久之前便说过,待有朝一日我破镜入圣王,我们三个便只能走到这里了——接下去的路太过危险,你们不能与我同去。” 谢昭脸皮厚得很,她抠了抠耳朵,全当没听见。 尽管那块煞风景的黑斑,遮住了她大半的容貌,但也不难看出,其实谢昭长了一双极其明媚惊艳的眉眼。 宝珠蒙尘,未尝不是一件憾事。 谢昭轻笑一声:“什么啊,那可都是你自说自话的,我们可没有答应。” 她提起手中五尺“长棍”,笑眯眯的轻轻击打着自己的掌心。 “再说了,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谁说你去得的地方我们就不能去了?我们啊偏也要去瞧一瞧热闹。” 凌或静了一瞬,眉梢紧蹙的脸上正色几分。 “谢昭,我不是在与你们说笑。” 他脸上的神情也确实不像是在说笑。 谢昭从未见过这个向来从容自信,谦逊却也有自己固有傲骨的少年脸上,漏出这种表情。 以至于谢昭一度以为,这家伙严肃到好像已经在给她和韩长生上坟了。 凌或:“这与过去不同,不是任由你们如何胡闹的时候。就算突破大乘、迈进圣王境,我依旧不是昔日仇家的对手,更无法护你和韩长生周全——接下来的路,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若执意要跟,恐会有性命之虞。” 谢昭“啧”了一声。 “我们哪里胡闹了?咱们三个不是早就说好了——你们二人齐心协力闯荡江湖,我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可是堂堂老君山的继承人,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 凌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饶是谢昭这般厚颜无耻、脸皮堪比城墙之人,此时也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发牢骚改口说道:“好嘛好嘛!你当时确实没有同意好了?这话算是我和韩长生那呆子单方面决定的——但是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去,陪你一路同行有什么大不了?你那么闷,离了我们岂不孤单,权当是我们一道游山玩水行走江湖了。” 凌或的眉头皱的死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谢昭” 谢昭转了转眼珠,连忙打断他。 “我不管!你知道的,我虽然功法境界上不怎么样,但是却长了一只‘狗鼻子’,最擅长闻讯追踪了。 若是你不带我们去,我也要跟着的。只不过若是到时没有你保护,我和韩长生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那便叫他们打死我们好了! ——左不过韩长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想来也没什么大出息了,我又丑成这般模样、人人喊打厌弃,死也就死了。” 她这话听得凌或更扎心了。 但是谢昭如此混不吝的昏招,奈何却对凌或十分的有效,他无奈的看着谢昭,彻底拿这个“二皮脸”没了法子。 别看凌或长着一张极其能唬人的脸,实则却是个“假把式”。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虽然生在天宸,但是其五官却与传统土生土长的南朝人相比,要更加深邃了几分,颇有几分北边邯雍男子异域风情的深刻骨相。就连身量也较寻常天宸男人而言更高一些,看起来就十分的不好惹。 当然,这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尽管凌或的眉骨和鼻骨挺拔、棱角分明,一副锋芒毕露、冷峻无情的样子。但他的脸型线条却格外柔和,眉眼间尽显南朝江南水乡之人的清隽柔美。 ——用谢昭那套不正经的说辞就是,凌或长了一副走在昭歌城里,都会被大姑娘小媳妇丢手绢、丢绢花的顶顶好相貌! 但是,其实凌或的性格却与他的外貌大相径庭顶着一副如此“高调”的相貌,内在却是一个让谢昭和韩长生啧啧称奇的“老实人”。 这又怎么说呢?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误以为是自己的同伴理亏在前时,一位堂堂大乘天境的少年高手,居然挡在客栈房门前,任“苦主”推搡辱骂了一刻钟。 他一夫当关、一步不退的挡在房门前,是因他打定主意,定要为自己的同伴遮风避雨。 而在沉默中任打任骂,彬彬有礼的道歉、丝毫不曾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则是凌或独一无二的风骨。 只因他觉得,既然他的朋友们做错了事,那么他替他们担着,任由“苦主”出出气理所应当。 以至于谢昭每每都要吐槽,说他这人傻的透腔了。 但是谢昭每每骂完人,偏偏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心疼他的“傻”,也欣赏他的“傻”。 这天下熙熙攘攘,聪明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她谢昭自己也不乏便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如凌或这般明明有凌驾旁人的实力,却偏生始终一派纯良、恪守己心之人,少之又少。 谢昭心想:既然她的心早已被各种污秽侵染,洗都洗不干净了,何不守好凌或这样普天之下独一份的傻帽? ——至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便由她去做,倒也不枉费了她生了这么一副泥浆莲藕一般、八百个心眼儿的黑心肠。 第4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见凌或这“老实人”果真被她的“胁迫”挤兑的哑口无言,谢昭不禁心底失笑。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此时凌或心底在纠结什么。 他一方面必然不愿自己和韩长生掺和进接下来他的那件事中,怕连累他们二人遇险; 另一方面,则又担心一如她先前所言,她和韩长生太爱多管闲事、惹是生非,离了他再被厉害的主儿欺辱了去。 谢昭看着凌或深锁的眉心,倒是难得的良心发现,生出一丝心虚和不忍。 于是,她叹了口气,试图“以理服人”。 “凌或,你不愿我和长生与你一路,是担心我们会有危险。既然如此,将心比心,我们又怎么会不担心你? 虽然你从未透漏过自己的仇家究竟是谁,但是既然连你如今的境界,都要等到突破大乘境入了圣王境才敢一探究竟,可想而知必然是十分危险的。其实寻仇这件事也是要从长计议、循序渐进的。报仇也好、查案也罢,万万没有将自己的命填进去的道理,若你那样做了,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憨货!蠢货! 要我说,既然这么多年你都等得了,也不差这临门一脚。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曾经为你牺牲性命之人的一片苦心?凌或,你的身后还有我和韩长生,你万不可操之过急、失了理智。” 凌或略带讶异的看了她一眼,难得谢昭这样的混不吝,居然也会耐下性子,如此长篇大论的与人讲道理。 ——偏生还言之凿凿,说得十分在理,全然没有往日胡闹时的刁钻。 凌或沉默了好一会。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似乎是将谢昭的话听了进去,但是他的眉宇间始终还是带着一丝隐忧。 谢昭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她难得也放软了语气姿态,笑意盈盈的安慰他道: “喂,凌或,此行咱们仨个一道,我替韩长生保证,保准不惹祸。这一路,我们全听你的还不成?” 凌或怀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问:“当真全听我的?” 谢昭狠狠点头,举了举手中的“长棍”示意道,“当真!若是韩长生胆敢胡闹,我便拿这个狠狠敲他的脑袋!” 凌或眼中总算带了一丝笑,然后撇开了脸。 “你还是先敲自己的头。我刚认识韩长生时他可没有这么不着调,还不是你总是闲不住鼓动他胡闹,他才越来越疯。” 这个谢昭可就不能认了。 她眼睛叽里咕噜的转了转,然后一脸正直的看着天花板。 “什么啊,明明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坏胚子,与我何干?若是被我拐带的,怎么不见你也越来越疯?” 火速收拾好行李、兴冲冲跑回来的韩长生,一推开房门正好便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当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谢昭!你又在阴阳怪气的口出什么狂言?!” 谢昭被抓了个正着,她“哈哈”一笑,眼中狡黠十分,“哈哈,你怎么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韩长生“呃”了一声,颇有些无语的看着她。 “不是我说我方才刚回了我的客房就想起来,咱们三个有什么好收拾的啊?就那么仨瓜俩枣的物件,穷的脚打后脑勺了,打个包裹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 谢昭不笑了。 凌或也可疑的顿了顿。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他们三个,还真是混得一个比一个穷! 凌或手中好歹有一双传自师门“老君山”的双锏。 ——虽然他整日里宝贝似的用两块软布将之紧紧缠绕起来,以至于认识了一年半载谢昭和韩长生都不曾见到那双锏的庐山真面目但好歹也算知道,他有那么一件传家的武器,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 至于谢昭就更加小葱拌豆腐、一穷二白了。 当时她被凌或捡破烂一般捡回来时,除了手中死死握着的那根五尺长的“破棍子”外,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再无一件值钱的物件。 ——就那根破棍子死沉死沉的,凌或救她时本觉得十分碍事想要丢掉。奈何大概谢昭自己昏迷之中也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财产”,捏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放手。 无可奈何下,当时的凌或只能双手抱着一个摔得稀巴烂、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之人,然后费劲巴拉的在腰间别着一对自己的双锏——身后还拖着一根被谢昭攥的紧紧的“破棍子”。 那次可以说是凌或离开老君山后,最为狼狈的经历了。 韩长生反而是三个人中最“富有”的。 据说他离家行走江湖之初,是带着万贯家财、一身的珠宝的。 但是后来也不知他究竟是被人骗了,还是自己丢三落四陆续搞丢了,总之遇到凌或和谢昭时,他自己也是分文没有的,兜比脸干净。 以至于他所谓的“富有”,于谢昭和凌或而言,也只是“据说”而已——可信度不高。 用谢昭的话来说就是:不可能!这小子的面相,一看就是命里不带财的,存不住钱财! 当时韩长生就不乐意了。 “去去去!你这娘们——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谢昭则老神在在的伸出一指:你懂什么?我会算命! 所以,韩长生方才收拾行囊的速度,怎一个快字了得? 他在隔壁房间翻来覆去检查的好几个来回,终于可以十分肯定的确认——他们哥仨加在一起,一个小包裹足以。 一人两身破衣裳,勉强凑出一块儿碎银。 苦也! 恨哉! 韩长生说完那句,可疑的沉默了一瞬,然后表情狰狞的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昭一脸慈祥的回视他,“你既然这般问了,那就是不当讲。” 韩长生咂了咂嘴,才不理她。 “不当讲我也要讲!这可是攸关咱们生死的大事,含糊不得!” 凌或听他这么说,瞬间严肃起来。 “怎么?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韩长生先瞥了瞥谢昭,然后又看了看凌或,旋即伸出两根指头。 谢昭皱眉,一点也不打算配合他的演出。 “——什么意思?说人话。” 于是,韩长生也不再卖关子了,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你们敢信?二两!我方才仔仔细细看过了,咱们仨加起来居然只有二两银子的路费,所以说——” 他转头看向神色略带迟疑和茫然的凌或。 “凌或,咱们接下来到底要先去哪里啊?你说出来我估算估算,这点路费够不够打尖吃住。” 凌或罕见的迟疑了一瞬。 然后一字一顿缓缓道:“汝阳。” 谢昭:“” 这么远? 她嘴里直泛苦,有句老话说的没错——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第5章 圣王人境 两日后,凌或终于结束了不眠不休、为期十八个时辰的闭关,彻底突破了大乘天境,迈进圣王人境! 武道之途,一旦踏进圣王境,虽非绝顶,但也已经算是一个一流的高手了。 旁的不说,至少除非遇到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大能外,寻常情况下凌或行走江湖,已然不是什么问题。 除了那千百年才出一个的少之又少、得天独厚之人外,凌或这般年纪的圣王人境,已可算作百年难遇的天才了。 在凌或闭关其间,谢昭和韩长生已经用那少得可怜的盘缠采买了一些路上能存放更久一点的炊饼。 以至于等到凌或突破境界,他们便可直接上路了。 此时,三人正走在一个狭长的山涧小路上——为了节省路费,他们放弃沿途打尖住客栈,决定不走官道、改辟一条人烟稀少却路程最短的捷径。 当然,这是谢昭单方面的决定。 凌或餐风饮露惯了,自然也不反对。 不过韩长生似乎很有意见。 他有意见的并不是因为要走山野小径,而是刚刚出城之前路过集市,谢昭居然不肯给他银子花!! “你让凌或来评评理,你为什么不肯买那家的风干肉?我都瞧好了,老板娘的手艺是又好又卫生——我们脚程虽然快,但是走到汝阳也要三天,三天啊!光吃炊饼那得多难熬?” 谢昭翻了个白眼,豪不容情的戳穿他。 “我怎么瞧着,最紧要的不是老板娘的手艺又好又卫生,而是老板娘风韵犹存、十分漂亮呢?” 韩长生“唔”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 “什么嘛老板娘固然也很漂亮,但这绝对不是关键!” 他想了想,当即贼喊捉贼,反将一军。 “阿昭,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买完炊饼,不是还有银子吗?剩下的哩?” 谢昭嗤了一声。 “你想都别想,买口粮是没花多少。但再过几日就要立秋了,往后的日子不过了?秋衣不置办了?——之前让你跟我一起赚点外快碎银,你活像个贞洁烈女死都不肯,现在倒是知道银钱的重要了。” 一说到这个,韩长生就没动静了。 他微弱的反抗,“那怎么行?我乃堂堂观宇玄境,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小小高手了,你怎么可以让我当街卖艺呢?成何体统!” 他趁他们没注意,小声自言自语又嘀咕了一句。 “再说当街卖艺这跟杂耍唱戏有何差别,若是让我家里那些小娘们们知道我在外混得都要靠这个营生来度日了,那还不笑死我” 谢昭没听清他后半句嘀咕,但却听到了前一句。于是哼笑一声,瞥了他一眼。 “就你?还小小高手,可省省。” 韩长生心虚的静了一瞬,旋即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他狐疑的看了看谢昭,又看了看一旁老老实实沉默寡言的凌或,立马支棱起来。 “——不对啊!谢昭,若说你这个腿脚不好的金遥境没有两把刷子不够卖艺的,这不是还现成放着一个凌或吗?你怎么不让凌或去卖艺,偏盯着小爷我一个人磋磨?” 凌或一向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斗嘴。 此时哪怕波及了他,他也依旧不咸不淡、从从容容的走自己的路。 谢昭指了指凌或,一脸严肃的道:“喂喂喂,韩长生,这可不是我厚此薄彼。你自己来张开眼瞧瞧,就他这张晚娘脸,像是能当街卖艺耍剑的吗?客人不被吓跑了才怪!” “高岭之花”凌或淡淡瞥了瞥他们,没说话。 他的眼波像江南古镇中传承百年的桃花酿,十分清澈,也有些醉人——若不是这张脸的骨相实在棱角突出,倒是清隽的有些似女子。 韩长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可疑的在凌或的脸上定了一瞬。 然后认命的垂头:“是不太像嗷。” 不仅不太像,那简直是造孽。 要是硬是要他来说,凌或这张脸打扮打扮换个女装,说不得倒是更合适去春满楼“卖艺”。 ——当然了,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了,打死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凌或那一对始终不见真容的四尺重锏,一看就不是开玩笑的。 这世上习武之人使剑使刀的居多,极少有门派修习锏和枪。 原因无他,只因这般武器太过于沉重,非力大远超常人之人不能运用自如——而凌或,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他虽劲瘦,但是天生神力。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说,那就是老天赏饭吃的武道天分了。 不过,双锏虽杀伤力可观、隔着盔甲能将人活活砸死,于寻常人来说却笨重了些。除非沙场悍将,一般江湖之人都不太会选择这类武器。 一来不趁手,二来耍起来也比不上刀剑潇洒。 放眼整个江湖,千百年间主修双锏、且小有名气的门派,也便只有一个“老君山”了。 说起那老君山的前任掌门,亦曾是沙场猛将,正是天宸皇朝病故于北疆边关的武威将军许铎是也! 只是,老君山虽然小有威望,却算不上是真正的江湖大派,千百年来也从来不曾有幸位列“五大门派”。 不过十几二十年前,老君山也曾出过一代人杰。 师出老君山的“韶光锏仙”冷寒烟,是传闻中几百年来第一个以“锏”而位列祗仙境的奇才,也因此令老君山名噪一时。 奈何天妒红颜,绚烂短暂,“韶光锏仙”英年早逝,之后不出几年时间,老君山也便再度沉寂落寞了。 “那不就得了?” 谢昭凉凉的道:“操持这个‘家’我容易吗?每一个子儿我都恨不得掰开了花。所以,那位美艳寡妇老板娘家的风干肉,还是以后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自己回来买,只要你有银子付账,届时我绝不拦着坏你好事!” 沉默半晌的凌或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下次若再有犯难之事,你们便直接告知于我,我去想办法。” 凌或在离开师门之前,整日里除了练锏习武,从不需理会世俗之事。所以居然也是今天才知道,山下的百姓生活不易,还有卖艺赚钱这一说。 之前谢昭没有找他、只找了韩长生,想来是知道他那时报仇心切,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尽快突破大乘境,于是不愿耽误他进阶的速度让他分心。 不过如今他已经突破大乘境,今后除了寻找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外,倒也没有其他迫在眉睫的事要做。 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跑江湖卖艺丢脸,但是让谢昭一个姑娘家辛苦操持承担他们三个人一路生计所需的银钱,而他却视若罔闻、高高挂起,那才真的丢人。 谢昭一愣。 她只一打眼看他此时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 第6章 哪个沈家 凌或这人,可实在太简单了! 以至于谢昭每每仅通过他的一个眼神,便能看透他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嗐。” 她失笑。 “这算什么麻烦事?若不是你们不许,我谢昭才不会被那几两碎银难住了去。” 谁知凌或听了这话,眉头当即蹙了起来。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万不可偷盗。” 他几乎是在谢昭话音一落就瞬间想起,上次这丫头腿还没完全好利索,居然趁着夜黑风高、背着他去了他们当时落脚的一户镇中新婚大户人家摸上一把不义之财。 那户人家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她那时腿脚还有些不便,若是不小心被人逮了去,只怕是要吃大苦头的。 谢昭老大不乐意的看着他。 “我那怎么能算偷盗呢?姑奶奶我明明是在劫富济贫!况且那老登,根本不是好人!我可老早就打听过了,那个老不死都八十八了,前几日居然还要强娶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做他的第二十三房小妾!第二十三房啊!简直禽兽! 那姑娘家里本就不同意的,可这老不死的居然让家中的随扈上门打折了小姑娘父亲的腿,扔下两吊钱就强行将那姑娘抓了去!” 谢昭气哼哼的补充,“如此天理不容,我偷他点银子怎么了嘛?” 凌或皱眉。 “竟有此事?” 他脚步微顿:“你先前怎么不说?” 谢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摆了摆手,笑吟吟道:“这点鸡鸣狗盗的破事,哪里值当说出来碍你的眼?我呢,老早就解决了! 我那晚啊,其实最初就是想将那小姑娘救出来而已,结果看到了老贼敛了那么多的不义之财,实在让人眼热!啊不是,我是说实在让愤慨!于是摸点银子也是顺路的事,毕竟贼不走空嘛!” 她笑道眉眼弯弯,像是只偷了鸡的小狐狸,事后还要回味回味。 “我将顺手摸的一百两银票,都给了那姑娘和她的家人,当夜便雇了马车让他们离开那个镇子了。 至于余下的五两碎银子嘛——呐,那不是刚回去就被你发现了嘛,还被你抓住了好一通教育。不过好在我死活不肯还回去,才让我们用到了现在。”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抱歉,我并不知还有这番始末,错怪了你。” 那时候他的心思都放在突破境界上,也素来不喜欢看热闹打听是非,居然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番隐情。 只是 他当时不知真相,见谢昭死倔着不肯归还那五两碎银,以为她顽劣偷盗,只得私下偷偷当掉了一块师门带来的玉璧,避开人悄悄放回了那老财主的书房里。 不成想,原来谢昭摸得不是五两,而是一百零五两不过他那枚玉璧倒也不止这个价钱。 如今想来,这事的始末当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算了,凌或偏头想了想,他送还一块玉璧这事还是不要让谢昭知道为好。 否则,她若是知道他在不知前情的情况下,到底送还了一块师门物件回去偿还,只怕要气的跳脚、怄气不止。 谢昭十分大度的一摆手。 “——无妨!你道什么歉啊,那都是小事!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吗?不会那么小心眼的怪你的。” 韩长生听了却直摇头,并不打算给谢昭这点薄面。 “你可拉倒,你的心眼,连绣花针都穿不进去,分明就是一个从来不肯吃亏的主儿!也就是凌或了,换作旁人,你能在本上记着他一年。” 谢昭一个白眼直接翻到了后脑勺。 “胡说什么呢?滚一边去,休要拉踩诋毁我。” 凌或失笑摇头。 这两个活宝啊 他们三人走了不出一炷香,韩长生又有话说了。 他的嘴和谢昭很有几分相似,那就是很难闲着。 “哎我说?汝阳城那么大,咱们这是要去找谁的?——凌或啊,咱这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可就别再藏着掖着了。” 凌或确实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即便他们不问,他在进入汝阳城之前,也必然会告诉他们。 于是,他淡淡解释道:“汝阳沈府。” 谢昭顿了顿,一时之间没有吱声。 沈家? 居然是沈家 韩长生没有反应过来,咋咋呼呼的追问:“沈家?” 他皱着眉,似乎还有些没想通。 “哪个沈家啊?” 凌或衣袂翩跹,长身玉立行走于山林间,端是一方好容色。 他云淡风轻的道:“汝阳城中,最大的那个沈家。” 韩长生静了一瞬,似乎是在搜刮脑子里的东西。 只一瞬他就对上了号,当即脸色一变,颤着声音问:“那个沈家呀?” 凌或轻轻点头。 “我曰!” 韩长生惊愕喃喃。 “好家伙,凌或啊,你这人平时瞧着不声不响的,果然是个办‘大事’的人啊!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你死活不许我们跟着。” 凌或沉默一瞬,坦言道: “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好好想想清楚,反正到汝阳还要三天时间,在此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但是若你们跟我一同踏进汝阳城,事后怕是难以独善其身。” 韩长生闻言当即挑起眉梢,不满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 我方才只是略有些惊讶而已,没想到你居然是奔着汝阳沈家去的。因此一时激动抒发一下意外的心情罢了,我才不是怕了他们!” 他一点也不见外的勾着凌或的肩膀,还撞了撞他的肩头。 然后,斩金截铁的补充了一句:“——放心,刀山火海!兄弟都陪你闯!” 然后,他又颇为感慨的喟叹道: “要我说,还是阿昭这样好啊。做一只江湖上的‘小小虾米’,什么江湖轶事都不知道,连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一无所知,才会如此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谁知谢昭却一边背着手懒懒散散的走着路,一边漫不经心回了他一句: “谁说我不知道,不就是那个‘沈家’吗?” 韩长生嗤笑一声,这丫头嘴可真硬啊,他就不信她真的知道。 于是,他几步走到她前面,面朝着她倒退着走路,还歪着头欠揍的问道: “哦?那你说说看,那个‘沈家’、究竟是哪个‘沈家’啊。” 谢昭轻轻瞥了他一眼。 她脸上那块形如胎记一般的大块青黑色黑斑,在树荫斑驳的光影下更加明显。 其实,尽管韩长生总是说谢昭小气,但是他心里明白,谢昭无疑是个心很大的人——哪怕她生了怪病,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也依旧坦荡自在,从不见畏缩怯懦。 只听谢昭轻笑一声,曼声回答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凌或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他要去的汝阳城中最大的沈家。” “也就只有那个出过一位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和一位圣王境的沈二爷的‘沈家’,才配得上一个汝阳城里‘最大’?” 谢昭耸了耸肩,眼中并没有害怕或退缩,她只是偏过头来,看着凌或淡淡一笑。 “所以说说,你这一趟,究竟是要找沈戚,还是找沈威呢?” 第7章 天宸公主 这一边凌或还未曾答话,那一头韩长生就已经先蹦了起来。 “我曰啊!你居然真的知道汝阳沈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几乎被他给气笑了。 她伸出二指,隔空点了点韩长生道:“我说你在看不起谁呢?你个憨货!我虽然境界低了一些,但又不是个二傻子。好歹也算是跑过几年江湖的,知道‘汝阳沈’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韩长生转头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他尴尬的搔了搔后脑勺。 “啊,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对!不过,你平日像是钻进钱眼里了一般,除了对金钱细软感兴趣,还从来未见你对这些江湖传闻放在心上,我还当你不知道汝阳沈家。” 谢昭“呵”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那是因为我不像你,知道了什么恨不得大告天下。” 她气死人不偿命的挑眉笑着总结,“肤浅。” 然后又问,“所以凌或,你到底是找谁的?” 凌或容色平静的回答:“沈戚。” ——这是在回答谢昭之前的问题。 谢昭闻言下意识的微微皱眉。 韩长生则“嘶”了一声,完全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沈戚?那位掌管昭歌城十万禁军将士的沈大统领?” 他想了想,又自己纠正了自己。 “不对,现在应该是‘前大统领’了。” 沈戚已经告老还乡多年,听闻如今他就在汝阳城外的沈家老宅的庄子上养老。整日里钓鱼喂鸟,已经不理俗事多年。 “你居然要找他,你找他做什么啊?” 韩长生难得正经了一会儿,他迟疑的看了看凌或。 “你不是说,是要去寻找一个答案,还有报仇的吗?” 他前脚问完,后脚自己先僵硬了起来。 曰哦! 这他娘的,什么样的人会跟曾经天宸皇朝都城昭歌镇守一方的禁军大统领有仇怨啊? 寻找一个答案? 韩长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谁家随便问个话,还需要突破了圣王境才能去的? 凌或这分明就是去兴师问罪的呀! 难道凌或是犯官反贼之后? 韩长生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没底气。 但是瞧凌或这副彬彬有礼、正气凛然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反贼之后啊! 他想了半晌都没有想通,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旋即推翻了先前所有胡思乱想。 “不对啊凌或!你师出老君山,那你师父就是老君山的掌门凌寒鸦前辈!而凌寒鸦凌掌门又是老君山前任掌门武威将军许铎的亲传弟子!老君山世代效忠南朝,你这根正苗红的,绝不可能是反贼啊!” 谢昭欲言又止的看向韩长生,那表情活像是在看一个惊世大傻子。 凌或闻言也皱起了眉头。 他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蹙眉似是有些不解:“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反贼了。” 韩长生一顿,他也很不解! “可是,你若不是反贼,又怎么会跟沈戚沈大统领结下仇怨的啊?” 凌或静了一刻,似乎是在心里度量自己和沈戚之间的真正关联。 “沈戚并非是我的仇人,但是我确实要从他入手,查明当年一件隐秘私事的真相,据我所知沈戚昔年曾参与其间。” 这话虽然听起来也不太妙,但是韩长生好歹舒了口气。 不是仇人就好,不是仇人就好,他默默在心里念叨。 “你早说嘛,小爷我还以为自己这是要英年早逝了呢!听说沈大统领虽已致仕,但是他汝阳老家中还有一位顶顶厉害的高手坐镇! 喏,就是他那二弟沈威了。这个沈威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可是圣王天境的高手,只差一步就能踏入半步虚空。” 韩长生想了想,怕伤了自家兄弟的面子,于是嗫嚅着画蛇添足又补充一句。 “——当然了,你也很厉害的,但是你毕竟还年轻嘛,以后必然比那沈二爷更厉害!不过现在嘛你们这个圣王人境和圣王天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差距的。” 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个小小的距离,暗示只是“一点点”差距。 但其实他们三人心知肚明,虽然凌或和沈威同为圣王境,不过两人之间的差距又何止“一点点”? 每个境界中,人境是最低的,其次是玄境,然后最强的则是天境。 一字之差,却致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超越。 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毕竟如同那几位祗仙境的绝顶高手一般,年纪轻轻便几步登天的人,其实千百年来少之又少,当属世间罕见。 要不,凭什么他们会被世人尊称之为“仙”呢? 祗仙境界者,天地之大能。 其一怒可破一城,其一剑可退万军! ——即便是一朝天子,面对祗仙境的绝世高手,也要多多仰赖尊崇。 就比如十几年前的南朝天宸,本已风雨飘摇、每况愈下。盖因后来出了一位踏入祗仙玄境的“千岁剑仙”,和一位祗仙玄境的国师“神台祭司”,便再度稳稳屹立不倒! 当世之中芸芸众生,数以千万计,却也只有三人踏入祗仙玄境之列! ——而其中两位,具都在南朝天宸。也正因如此,只拥有一位祗仙玄境高手坐镇的北朝邯雍丝毫不敢小觑天宸。 祗仙玄境足以碾压祗仙人境同理,圣王天境更是足以碾压圣王人境。 由此可见,境界一步之差,差之千里。 当然,其实这些当世大能大多都是心如止水、一心问道,极少会掺和到国境朝堂的纷争中去。 飞花落叶,江流湖海,几多风情。 江湖广袤,自有他们的一片天地。 这些当世顶尖高手,大多分别出自于神台宫、不二城、东临城、潇湘雨下四大门派。 如他们这般已然迈进祗仙境界之人,心境早已超乎常人。凡俗中的权势欲望、世俗尊位、利益纠纷、尔虞我诈,也极难打动他们、令其折腰事权贵。 国与国之间的阴谋阳谋,只要不太过分,这些高人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置身事外游戏人间。 不过,有一人却是例外。 她打从降生于这世间,便注定终生无法置身朝堂事外。 ——那便是“千岁剑仙”符景词了。 原因无他,只因她姓“符”,与南朝天宸皇朝的天子同宗同姓。 她的出身决定,哪怕是这位“千岁剑仙”再是闲云野鹤、心无朝堂,也注定要被世人钉上“天宸皇朝”的标签。 因为她绝非普通的符氏宗亲,而是一位公主。 天宸皇朝有许多位公主,比如太平公主、平阳公主、安宁公主等等,但却只有一位“天宸公主”。 她的封号,只是“天宸”。 天宸公主,皇朝的骄傲。 第8章 江湖秘闻 以国号冠之以封号,这在天宸建朝八百余年以来,还是头一位,属实尊贵无比。 ——而这,也正是世人以“千岁剑仙”称呼她的由来! 殿下千岁,持剑为仙。 护佑朝纲,国祚永寿。 这位师出天下五大门派之首“神台宫”的剑仙,不仅是符氏皇室的骄傲、皇城昭歌的骄傲,更是整个南朝天宸百姓和江湖中人的骄傲。 谢昭忽然道:“若只是询问一些旧事故闻,未必会惊动那位圣王天境的沈家二爷,那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其实,在听到凌或说出“汝阳沈家”这个名字时,她脑中极光电闪之间便已依稀明白了什么。 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 她顿了顿,最终选择了最为直白的方式——直接开口,开诚布公的问。 “你寻那沈戚,可是想知道你师伯‘韶光锏仙’当年的旧事?” 凌或闻言静静抬起眉眼,注视了她一瞬。 这个女孩虽然只比他还小了一岁,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实则头脑敏锐到惊人。 也聪慧的惊人。 凌或心知,他们早晚会知道,既然如此他也并不隐瞒,便点了点头。 “是。” 韩长生闻此轻咦了一声。 “‘韶光锏仙’冷寒烟前辈吗?那位老君山上几百年才出了一位的天之骄女?”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道: “江湖都传闻,这位锏仙乃是突生疾病这才英年早逝的,但是我早就觉得其中必然有问题! ——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啊!江湖上能将重若千斤的重武器玩得来的人,那可真是不多了!——呃,当然,‘千岁剑仙’符景词也算一个。 早先江湖最大情报门派‘如梦令’曾放出的天下高手风云榜上就说了,天下十大名剑中排行第二的‘大宸明皇剑’如今就在‘千岁剑仙’手中。 想那‘大宸明皇剑’乃是当世十大名剑中唯一的一柄单柄双刃剑——长近两米、剑柄在中间,两个剑鞘和剑锋各在两端,力不可挡! 据说在明皇剑的剑灵易主归顺‘千岁剑仙’后,这把世间最长的剑,便被它的新主人改了剑名。 传闻千岁剑仙一方面是为了避嫌,毕竟一位皇室公主佩戴‘明皇’这种以帝王命名的佩剑,到底有些不太合规矩,也是要避讳天子的颜面嘛! 虽然她是小天子龙凤双生的同胞姐姐,但是公主降服了帝王剑,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另一方面呢,则是因其一剑之下威不可当,有排山倒海之势!故而‘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便将那‘大宸明皇剑’改名成了‘山河日月剑’,亦有日升月落、守护山河之意。” 谢昭听到这里,眼风淡淡的瞥了韩长生一眼。 韩长生这家伙也算奇葩,明明武道天赋不俗,平日练功却从不认真,只爱打听些八卦秘闻,对风云人物的江湖传闻如数家珍尤为感兴趣。 她淡淡道,“在我看来,大宸明皇剑易名,不过是因为‘千岁剑仙’觉得那既已是她的剑了,便理应由她授名,哪有那么多君君臣臣的弯弯道道?你想太多了,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剑器重在剑术和剑灵,不在虚表。” 韩长生啧了一声,眉头挑的老高,不服气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什么叫是我想的太多?这可是世人皆有此论!再说,我这可都是‘据可靠消息’来的,听我的版本准没错!” 谢昭微顿,然后轻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虽然有些不满于居然被谢昭质疑了自己传闻的“权威性”,但是韩长生的八卦之魂已经燃烧,他继续兴致勃勃的道: “还有北边邯雍朝那个茹毛饮血的‘孤狼剑仙’宇文信,他也勉强能算一个用得了重武器的高手。他的巨剑戮阙在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九位,那也是柄极重的重剑。 最后一个善用重武器的,便是那位咱们南朝已故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了。她的那双‘韶光无双锏’长而无刃、有四棱,长为四尺,利于马战,分量极重,是极其有名的沙场凶器! ——你们想想,这样的人物,那可是天生神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这么可能无缘无故暴病而亡?说不定真是被人害死的也说不定。” 韩长生分析了半天,皱着眉看向沉默中的凌或。 “难道你师伯‘韶光锏仙’的死真的有什么猫腻?所以你才离开石门下山追查?可是‘韶光锏仙’已然故去——” 他侧目在心里掐指盘算了一下,然后疑惑道:“——十七年了啊老君山为何今时今日才想起来追究此事?还派了你这么一个小小少年?你家大人呢?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主吗?” 韩长生对上凌或幽深如空谷的眼神,当即悟了。 他瞠目结舌的喃喃,“所以并非是老君山派你来查的,而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他总算猜到了点子上。 于是凌或沉默了,没再说话。 韩长生想了想,迟疑着又问:“那会不会是你搞错了啊?若是‘韶光锏仙’冷寒烟的过世当真另有隐情,你师父身为冷锏仙的同门师弟,怎么会十七年来不闻不问?再者说,这又与沈大统领之间有什么关系?” 沉默许久未发一言的谢昭,忽然淡淡开口了。 “因为,十七年前的沈戚官拜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那年他曾接到天宸先帝陛下的诏令,奉命追击潜入皇城昭歌的邯雍细作,然后与敌寇交战于天宸极北的琅琊关。 就在禁军即将彻底剿灭北朝敌寇时,有一人从天而降、拦截住了他们,放走了即将被拿下的邯雍细作首领。” 她的视线轻轻略过凌或那张面沉如水的俊颜,然后看向一脸懵懂的韩长生,继续说道: “而那位从天而降,以一人之力挡住万军的绝世高手,便是‘韶光锏仙’冷、寒、烟。” 韩长生呆滞的转过头。 他默默看向身侧沉默不语的凌或,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 什么? 凌或居然都没有反驳? 难道是居然是真的? 曰哦! 这他娘的就太过恐怖了?! 凌或的师伯冷寒烟,这不明晃晃就是反贼行径吗? ——还他娘的是那种通敌卖国、最令人不齿的反贼! 韩长生愣愣转头看向谢昭。 “阿昭,你不是从来都对这些八卦秘闻不感兴趣的吗,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可靠吗?” 谢昭淡淡瞥向他。 “山人自有妙计,我一个区区小小金遥境,先前既敢一人行走江湖,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她皱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这很奇怪吗?” 第9章 昔年旧事 凌或静默半响,忽然道:“谢昭,你方才所说的前半段故事并没有错,但当年之事,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谢昭静静转过头来注视着他。 苦衷? 世人皆爱用这个词汇,来修饰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难看出,此时凌或的脸色有些难看,也有些难堪。 但是最后,他还是大大方方抬头直视谢昭的双眼,那段过往于他而言,并无不可对人言。 “昔年,‘韶光锏仙’之所以在琅琊关与皇城昭歌禁军一战,其实是受人胁迫之为。那年邯雍军中之人挟持了时年两岁的我,并以此制衡老君山。 对方飞鸽传讯于老君山,他们并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求‘韶光剑仙’那一日能如期出现在琅琊关,替他们挡住追击之人两炷香的时间。 ——只要两炷香,如果她答应,邯雍不日便会将我送还老君山。” 谢昭眉心微动。 原来如此。 可是虽然事出有因,还是不能改变“韶光剑仙”叛了天宸的事实。 谢昭静静看着他,然后轻声替他补全。 “所以,她去了。” 凌或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 “然后,她死了。” 谢昭挑眉,缓缓摇头。 “不对,这不可能,区区沈戚,杀不了‘韶光剑仙’。他当年也不过是个大乘玄境,即便是一百个沈戚齐齐围攻,也不是已踏入祗仙人境的‘韶光锏仙’的敌手就算加上禁军将士助阵,‘韶光锏仙’力竭不敌,亦可从容飘然离去,他们绝留不住她。” 谢昭神色平静,眉宇言辞间不见锋芒,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 她若有所思的说道:“而且据我所知,‘韶光锏仙’那一战并没有负伤。不仅如此,当时拼死与她一战的将官反而多有伤亡。” 凌或沉默一瞬,垂下头去,视线落在腰间那对被软布包裹的双锏上。 “是的,她并非战死,那一日也不曾负伤——你说的不错,不论是沈戚亦或是那些禁军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也如约,成功阻住了昭歌皇军两炷香。 但是在几日后,就在我被辗转送回天宸之时,她却在老君山上自戕身亡了。” 韩长生悚然一惊。 “——什么?自、自戕了?这是为何?” 为何? 还能是为何? 自然是谢罪于南朝。 谢昭默然,琅琊关上那两炷香,换回凌或的一条性命,却也断送了老君山的千百年忠君爱国的清名和“韶光锏仙”冷寒烟的一条年轻性命。 凌或心中突然一恸。 他将头转向一旁,似乎有些无以言对。 一片静谧中,再次开口的是谢昭。 她轻声道:“因为自责。” 韩长生愣了愣。 就听谢昭轻声继续说道:“她不仅是冠绝于世的‘韶光锏仙’冷寒烟,还是一个天宸人,更是武威将军许铎亲自教养长大的亲传弟子。” 武威将军是何许人也? 她的目光看向林间几只翩跹而过、尚且不知愁为何物的鸟雀。 有些时候,有些人,哪怕一生看来风光无限,实则活得甚至不如几只鸟雀萤虫自在逍遥。 她看着韩长生略带怔忪的年轻脸庞,忽然觉得有些羡慕他,羡慕他的世界居然如此简单。 谢昭轻轻喟叹。 “你还不明白吗武威将军许铎,便是老君山的前任掌门。许将军一生为守护天宸疆土和南朝的百姓们而战,而他守了三十年天宸北境,亦亡故于天宸北疆的琅琊关。 十七年前‘韶光锏仙’迫于歹人相胁,不得不拔锏在亡师死战一生的琅琊关内,与同胞兵刃相向她,这是事后无法过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因此,她自觉深负了恩师的忠义、和故友之情谊,在得知凌或已经平安脱险以后自戕而亡。 这一次,韩长生彻底听明白了。 他暗中觑了觑凌或的表情,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 “可是如果这么说来,‘韶光锏仙’自戕辞世,似乎好像也许与沈戚沈大统领确实没有太大的关联沈大统领说起来也并不算是你们老君山的仇家。” 凌或点了点头。 “我的仇人自不是沈戚。我此番前去寻他,也只是想知道当年之事的经过。以及他们那一年,到底奉命在追击何人!” 他目光灼灼的抬头看向他们。 “若非那些人掳走我并以此胁迫于她,她也不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遇,最后饮恨自戕。而沈戚他们当年追击的那人——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昔年下达诏令的先帝已经薨逝五年,而当今天子年仅十八,十七年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周岁大的稚子。如今欲知前事,我也只能从昔年曾出现在琅琊关的主事之人入手查起。” 凌或的视线静静对上谢昭清澈如潭水的双眸。 “我知道聪慧如你,方才应该就想问了。只是顾及我的心情,所以才没有说出口。 没错,若是寻常子弟被挟持,不足以令师承一门忠烈老君山的‘韶光锏仙’坏了忠义和清名去让步——这世间只有做娘亲的人,才会为了自己的骨肉失去理智,孤注一掷。”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眼底深处一抹痛意一闪而过。 “‘韶光锏仙’冷寒烟,并非是我的师伯,而是我的生身母亲。” 谢昭轻轻一叹。 其实,她方才确实就已经有所怀疑,觉得凌或与“韶光锏仙”之间的渊源绝不止是师伯与师侄。 原来他们居然是血脉至亲,这也就难怪了。 只是,江湖上从来不曾听闻“韶光锏仙”冷寒烟传来婚嫁的消息,原来她居然已经嫁人生子了? 而凌或居然就是她的儿子。 韩长生呆呆的将视线从凌或的脸上,慢慢挪到他腰间缠绕着层层软布、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的双锏上。 然后颤着指尖,轻轻指了指那处,表情仿佛在梦中。 “那么这个玩意儿就是?” 凌或轻轻点头,右手无意识的轻轻放在了其中一柄长锏上。 “天老爷” 韩长生喃喃自语道:“我居然见到了天下无双的‘韶光无双锏’!这简直、这简直、这简直太——” 他激动下被口水卡了一下,“咳咳”连声咳嗽起来。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快来个人! 谁来打醒他? 他是不是在做梦啊? ——好在,他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谢昭毫不留情的一记巴掌拍在了他后背,然后冷冷蹙眉道:“发什么癫?我们在这儿说正经事儿呢,你能不能给我正常一点。” 第10章 路在脚下 韩长生这回倒是不咳嗽了,他气得“嘿”了一声,在心里直骂娘。 不是他说啊!他和谢昭之间到底是谁不正常啊? 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用过的兵器——闻名天下的“韶光无双锏”! 冷寒烟也是第一个以如此冷门生僻的武器,位列祗仙之境的绝顶高手! 他如今这幅表情,才算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谢昭怎么可以这么的平淡?! 好像一副凌或腰间别着的只是两根田里随便摘来的大葱,而不是闻名天下的“韶光无双锏”? 但是,他也只敢心里想想罢了,若是让他当面去骂谢昭,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韩长生气哼哼的想:这臭丫头,别看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实则心黑得很,敢骂她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于是,他只能委屈的小声嘀咕一句:“我怎么就不正常了?阿昭,你少欺负人。我以后的身份可不一样了!” 谢昭冷笑一声。 “哦?那你说说看,你的身份如今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韩长生一本正经的昂起头,像是一只骄傲的公鸡。 “听好了!我今后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之子、老君山掌门人亲传弟子、圣王人境高手凌或凌少侠的——生死兄弟!所以,还请你以后跟我说话放尊重一点!” 谢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想理会这个缺心眼儿的。 她直接无视了他,蹙眉看向凌或。 “凌或,见沈戚一面,这并不难办。但是当年那股有能力趁‘韶光锏仙’不在师门,从而从老君山将你劫持出来的势力,其力量绝不亚于昭歌禁军大统领沈戚。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凌或沉默,他当然想过。 那是一支胆敢跨过琅琊关、孤军深入天宸皇城昭歌的人马,力量何止惊人? ——他们甚至在出发前便留好了退路,还提前策划挟持了当时南朝最年轻的祗仙境高手冷寒烟的亲生孩儿。 遥想十七年前的天宸皇朝,满打满算也便只有两位称得上绝世的高手。 一位是受祖训历代效忠于天宸皇室的江湖五大门派之首——“神台宫”的前任大祭司凤止大人。 这位上一任的神台宫大祭司凤止,也正是如今现任“神台祭司”南墟以及“千岁剑仙”符景词这二位南朝绝世高手的授业恩师。 凤止大祭司慧眼识珠,亲传“千岁剑仙”神台宫秘术大梵音术、小梵音术,并在她年仅四岁之时,便卜卦问天、借力星辰,亲自敕封她为神台宫神女。 只是,神台宫历任大祭司因为时常使用占卜术和摘星术窥探天机,因此寿岁较之寻常高手要短上许多,大多四十左右便坐化于神庙。 凤止大祭司也亦如此,十七年前,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便已风烛残年,暮暮老矣。 而南朝天宸的另一位绝世高手“韶光锏仙”冷寒烟,当年正值青春盛年,恰是一番好光景。 可就连似冷寒烟这般脚踏祗仙人境的绝顶高手,尚且被那股势力玩弄于鼓掌,最终含恨负愧殒命于山门! 由此可见,其势力之大、计谋之深、力量之庞大。 韩长生或许会因为凌或的仇人不是沈戚而大松了口气,但是谢昭心里却明白,凌或的真正仇人只会更加恐怖,甚至不如直面光明磊落的昭歌前任禁军大统领来得容易。 她这人惯会“装相”,尽管心中盘算转的几乎擦出火花,脸上却依旧十分平静,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谢昭不动声色的看了凌或一眼。 她知道,这“仇”的难度深浅,凌或自己心中显然也是门清的。 因此在他不曾踏入圣王境之前,始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甚至连他的师门也不希望他过多牵扯期间,所以为查清此事,他不得不违逆师命偷偷下山。 韩长生性格单纯不假,但其实也不算太傻。此时听完谢昭的解释,他也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于是,他一边脚欠的踢着地上的碎石,一边苦大仇深的分析。 “可是,若是依阿昭所言,沈大统领当年可是领了上谕行事的。那就是圣旨讨逆哎!况且,这还是事关南北朝局势的家国大事! 凌或,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哪怕你也是相关之人的亲眷,但是你毕竟无官无职,沈大统领怎么会告诉你他昔年奉旨公干追击之人究竟是谁呢。” 他想了想,十分肯定的再次点了点头。 “不是‘未必’,是‘一定’不会告诉你才对!他们行伍之人,嘴巴最是严实。军令如山你没听过吗,若是这事儿不能说,哪怕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更何况他们貌似也没法子拿刀架着人家不是? 堂堂汝阳沈家,那可不是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户! 他们仨若是进了汝阳城,那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呢! ——哪怕凌或已入圣王人境,但是沈家同样也有高手坐镇啊!且不止一位两位而已。 更何况,前任昭歌禁军大统领的祖宅,听闻那可是连后花园莲花池中都布了杀阵的地方! 那是好玩的吗? 凌或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有些紧绷,很明显他其实早也猜到兴许会有这种结果。 沈戚当年奉旨办事,涉及军中要密,非上峰不可问询。 凌或知道,沈戚十有八九不会开口。 但是,似乎他除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也并无其他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当真趁着沈家二爷沈威不在家时,挟持沈戚。 谢昭抬手随意抹去沾到下颌上的一片落叶,耸了耸肩。 “我说,你们做什么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肠软,心情一好便告诉凌或了也未可知。 再者说了,你们现在与其担心那个,不如还是先来担心一下咱们到底能不能平安抵达汝阳。我怎么觉得咱们越走越偏了呢?汝阳是大城,这都好半天了,我们连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 凌或闻言抬头想看看天色。 但是奈何他们越走越深、深入山林,而林间的百年老树枝繁叶茂,以至于他现在也看不到太阳的方向了。 凌或蹙眉。 “应该不会是走错了?” 他记得方才最后一次看到太阳时,他们还是没有走错的。 按理说,他们此行应该一直向南行进才对。 谢昭掰着手指头先是暗自思忖了一下行囊里的余粮,然后这才松了口气,笑得眉眼弯弯。 “不过若是走偏了,那倒也无妨,也就最多晚到一天而已。虽说我们只买了三天的口粮,但是饿一天应该也死不了人。” 她虽然是三人之中武功境界最低的那个,但是拄着那根形状怪异、似枪又似棍的“拐杖”,居然走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 韩长生被她的“拐杖”拄在地面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吸引了视线,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她手中那根“长棍”上。 然后好奇心害死猫似得欠欠的一咧嘴,“哎?不对啊!” 第11章 山野迷途 韩长生疑惑的看了看那其貌不扬的“棍子”,表情格外严肃的说:“不对嗷,我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十分蹊跷!” 凌或抬头看向韩长生。 谢昭则是不太给面子的耷拉着眼皮,一副双眼将抬不抬的“死样儿”。 “有屁就放,哪那么多废话。” 韩长生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一番谢昭,似乎是十分费解的模样。 “阿昭,凌或过去死活不肯让我碰他的双锏也就罢了,近日咱们也算是知道因由,那毕竟可是重达千斤的名器‘韶光无双锏’! 就算他之前真的随便我拿,我也是耍不动的!但是,你为何从来不肯让我碰一碰你的拐?” 关于这点,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不是咱就是说,你那糊了三斤泥的破拐,难道也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莫非真是丐帮的打狗棒啊?还是铁拐李的仙杖不成?你整日里摸都不给人摸,宝贝个什么劲儿?小气鬼。” 他说完自己先“扑哧”一声乐了,这是脑补谢昭铁拐李的样子,把自己给说笑了。 再不自觉脑补一出谢昭冷着脸提着打狗棒,奋力迎战恶犬的“唯美”画面,嘶,你还真别说,属实辣眼啊。 谢昭也乐了,但却是被他气的。 她手握“打狗棒”,啊不,“长棍”,重重一锄地面,旋即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韩长生。 “死呆子,我再最后与你申明一次,我这才不是拐,只是瘸久了用顺手了而已。若是你对拐杖的执念如此之深,我倒是也不介意打折了你的腿,再送你一副,让你好好拄一拄。” 韩长生脸上的嬉笑霎时一僵。 他快走了几步,连忙摆手强笑几声跑远了。 “嗐,咱们是什么关系?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开玩笑不带扣人眼珠子的嘛!” 又小声转头对凌或道,“看到没?她急了她急了!真是小气得很。” 然后,一溜烟的跑到了队伍的大前面避开了谢昭,徒留谢昭在后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斜眼瞅他。 凌或一双眸子仿佛沁透温水的陈酿。 他静静看了看谢昭,再看看已经一溜烟儿跑到前面的那个少年欢脱的背影,下一刻极轻的笑了笑。 他突然发现,此行虽然艰险,但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为继。 秋月虽将近,日头却正好。 不过事实证明,谢昭先前的顾虑很有几分道理,他们居然真的走偏了路。 至于他们三人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那还要庆幸是因为走着走着,被参天古树遮掩住的太阳,终于羞答答的漏出了半张“俏脸”。 然后,他们下意识顺着日光抬头看向方位明显已经跑偏了的日头,再齐齐面无表情看向前方十几米处隐约可见轮廓的悬崖峭壁,一同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谢昭平静的转过头看向队伍中一向最靠谱的那人——凌或。 她开口前非常可疑的停顿了一下。 兴许是难得良心发现,顾及了一下同伴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情谊,以至于她的质疑显得也圆滑了几分,倒也不是十分明显。 “凌或,你是认路的?” 救命,这一行人中如果连凌或都靠不住了,那他们这个闯荡江湖小分队属实是没什么希望了,趁早解散回村种地去。 凌或略顿了顿,然后不动声色的也抬眼看了看她。 他神色复杂,语气淡淡,尽力找补自己那隐约间丢到了师门的颜面。 “其实,一年多前我离开师门这次,算得上是我此生第二次离开老君山。” 谢昭:“唔。” 她悟了。 秒懂。 既然这次是凌或第二次离开老君山,那至于第一次吗必然就是当年他两岁时人事不知,被那伙北朝贼人裹挟下山的那一次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剩下的那就不用再多问了——凌或这是在婉转的告诉她,他也是初出茅庐,显然也是并不太认识去汝阳的路。 谢昭扶额。 ——是她大意了,终日捉鸟却被燕雀啄了眼,居然因为凌或看起来格外少年老成,就习惯性的以为他无所不能。 原来他也是通过日月星辰,来辨别东南西北四方方向的。只是平日里他看起来从容得很,给人一种无所不知的错觉罢了。 她趁着此时他们已经靠近山峭崖壁,周围的树木没有那么密集了,于是眯着眼、认真抬首望了望日头。 看毕,她轻笑着舒了口气。 “问题不大,咱们并未偏离原本路线太远。” 韩长生这才也跟着长长舒出口气。 “早说嘛,吓死我了,多亏咱们没偏出太远,若是叫我原路走回去再来上这么一遍,我宁可从面前的山崖跳下去——” “——咦?跳下去?” 他突然神情诡异的抬头。 凌或微顿,旋即了然,然后一个纵跃飞身而起,便到了崖边。 他艺高人胆大,直接一个轻功踏步从容纵身于峭壁边缘,迎风而立、衣袂翩跹。 山风吹动着他的长发和袖摆,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 凌或先是打量了一番两边山崖间距,然后又倾身向崖底高度望了望,最后回过了头。 “两边的山体峭壁间距不大,我与韩长生用轻功都可通过。” 谢昭挑了挑眉。 她悠哉悠哉的走近凌或身边,侧身看了一眼两面峭壁之间的距离,然后轻笑着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凌或的眼睛堪比卡尺,一眼就能估量个分明。 ——这个距离对于观宇境的韩长生和圣王境的凌或来说都没什么,不过换作金遥境的她确实费劲了一些。 谢昭一摆手。 “小意思,你用轻功带我一起过去,不就成了?” 凌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滑落至她握着“拐”的那只手,然后十分坦荡的摇了摇头。 “带不了。” 悬崖峭壁上并非平地,他不会丢弃他的双锏、谢昭也不会丢弃她的“长棍”。 恰好,他们的武器也都并不轻巧——甚至可以说重的惊人。 所以,他若是带一人用轻功负重渡崖的同时,还要夹带双人份的重武,岩壁湿滑,这多少还是会有些风险。 谢昭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表情,刹那间被冻结成了千年寒冰。 淦? 带不了? 她没听错? 什么叫带不了?? 韩长生“咦”了一声,也十分不解的追问:“带不了?为何啊?” 他突然又“啊”了一声,一脸洞若观火、恍然大悟的表情,拖长了声音自得其乐的说道: “——那必定是因为阿昭她太重了对?可是瞧她那副瘦如竹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模样,应该也不至于? 凌或,你可是连重若千斤的双锏,都能耍得举重若轻的圣王人境哎,应该不差她这百十来斤?” 他说到这里“啧”了一声,又嘴贱“离间”道: “我知道了,必然是因为谢昭平时惯爱闯祸,所以你想借此良机趁乱丢下她!哎呀呀!虽然她不招人待见,但是罪不至死哎!” 第12章 初到汝阳 韩长生嘴里说是谢昭“罪不至死”,但满脸却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凌或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观察山崖峭壁。 谢昭则是伸手一把推在韩长生的脑门上,险些将他推了个倒仰。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谁重了?谁重了!你才重!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韩长生直起身来嘿嘿一笑,不以为忤。 谢昭再次看向凌或。 “虽然我的境界比韩长生差上一大段,但我的轻功倒是还凑合。不如你借力带我一程,绝对没有问题。信我,无事。” 她既如此说了,凌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 他不是个废话多的人,几乎是在谢昭话音刚落,便已轻轻抬手稳稳抓住了谢昭的手臂。 “凝神、聚气。” 见谢昭准备好了,凌或当即运转内力,将圣王境澎湃的内力顺着掌心渡入她身体,然后一跃而起。 谢昭借力而为,虽然二人手中皆提重物,但下一瞬,陡峭悬崖的另一侧,两道身影已经稳稳的立在崖边。 山崖这边。 韩长生一脸呆滞的看着山岩那边的两人,半晌后瞠目喃喃:“这?这就过去了?你们都不准备准备的?怎么如此之草率?” 谢昭哼笑了一声,转身笑意晏晏的戏谑道:“我们哪里草率了?我们这叫艺高人胆大才对。怎么,你不敢了吗?” 韩长生被堵的不上不下,摇头叹息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很多时候我都因自己还不够变态,而觉得跟你们格格不入” 谢昭站在另一边勾起唇角朝着他笑,一脸不怀好意。 “喂,呆子,麻溜利索的,你该不会真的是怕高?不是不是?你可是堂堂观宇玄境的‘小小’高手啊!” 她在“小小”二字上着重加强了语气。 韩长生暗自咬牙,他恶狠狠道:“谢昭,你可别逼我!你若是再逼我,我就——” 谢昭笑嘻嘻的:“——你就怎样?” “我就死给你们看!” 凌或眼底带笑。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道:“跟上。” 最后,恐高的韩长生将内力在身体里足足运转了两个周天,以确保自己绝对!绝对!不可能因内力不畅而失足坠崖! 然后,在做足了心理建设后,这才眼一闭、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一跃,稳稳落在了对岸。 ——而此时,凌或和谢昭只留给了他一个远去的无情背影。 韩长生:“” “我曰啊!你们什么时候走的?你们居然先走了都不说一声?怎么可以如此冷血无情,难道真就不怕我失足跌下去吗!” 前方不远处,谢昭连头都不曾回。 她一手拖着她那根拐,一手漫不经心的朝身后摆了摆,然后懒洋洋道: “什么时候走的?让我想想。大概就是在你第七次虔诚阖目祈祷山神千万别让你摔下去时我说,你少啰嗦啊,赶紧的跟上,再晚太阳都下山了。” 若是助他们辨别方向的太阳都下山了,那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 韩长生气得猛展折扇,用力给自己扇了扇风。 他喃喃着自我安慰:“不气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好男不跟女斗” 于是,拜这次险些走错路的“福气”,他们居然歪打正着找到了这么一处峭壁。而越过山崖峭壁后,他们居然找到一条距离汝阳城更近的路,当即又将脚程又缩短了半天。 两天后的汝阳城外,满打满算一同闯荡江湖才一年的三人,举目看向高高城楼上那恢弘的三个大字,不约而同沉浸在一片奇异的安静中。 片刻后,韩长生率先仰着头咋舌称奇道:“汝阳城真的好好高啊。” 确实是高。 汝阳城乃是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千古名城,它斑驳的城墙历经三朝兴衰更替的风霜雪雨,涂抹留存着数不尽的历史印记。 想来,它所见识过的王朝更替,要比当今世间的任何人看到的都多。 凌或颔首,微微垂下头。 “两朝古都,名不虚传。” 汝阳城历经三朝,曾是两朝古都。 若不是昔年天宸建国之初,当时的三军军师、也就是神台宫那位初代寒江大祭司卜卦问天,将天宸的都城定在了昭歌城,那么汝阳城恐怕还会成为延续三朝的古都。 韩长生转过脑袋,兴冲冲的对他们道: “好家伙,你们看看!这气势!好生肃穆庄严!虽然我还不曾去过如今天宸的都城昭歌,但是想来汝阳也未必比昭歌差什么!” 凌或轻轻摇头。 “不知道,我不曾去过昭歌。” 谢昭轻笑一声。 她将视线从汝阳城辗转千年的巨石城墙上移开,看向韩长生。 “昭歌和汝阳自然不同。汝阳地处偏北,肃穆威严,城墙和城中主干道的石砖皆是青灰色和赭石色。因曾是前朝的政治和军事重地,所以房屋盖得宽敞但却简单豪迈。地貌辽阔,让人一见便觉苍茫豪迈。 但昭歌却不同,它地处天宸东南,乃是鱼水之乡。气候暖湿四季如春,桑蚕手工业发达。临海建有海岸,商贸海运四通八达。 对了,昭歌还是孔孟之乡。天下四大书院中,除了中州瑞安皇朝有那么一座外,其余三座具在天宸昭歌城,是公认的天下文人之都。那里有最洒脱的风流剑客,最儒雅的翩翩才子,最温婉的倾世佳人——汝阳和昭歌截然不同,判若两个世界。” 韩长生被谢昭的描述引得心驰神往,他恨不能立刻将天下和江湖走个遍,看过四时天地好风光! 他表情激动的重重抚掌,心驰神往的喃喃道: “还有那天下第一门派——最神秘的神台宫!若是我此生能有幸拜在神台宫门下,那该有多好?天下十八般武器,我韩某人却独独喜爱占卜之术!” 但好在下一刻,韩长生从自我迷醉的幻象中及时脱身。 他迟疑的看了侃侃而谈的谢昭一眼,抱着怀疑问: “喂,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难道你还去过昭歌城不成?” 谢昭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闲得慌?我自然是去过,这种事拿来诓你作甚?骗傻子又不是什么有成就感的逸事。” 韩长生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 “那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得你就想在我们面前出个风头也未可知啊?” 谢昭皮笑肉不笑。 “数你最无聊。” 凌或却忽然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问:“所以,你曾来过汝阳城?” 谢昭搔了搔下巴,她正在垂头奋力从那小得可怜的包裹中翻找他们的路引——里面出了凌或的是真的,她和韩长生的那两张都是从江湖下九流处伪造的假货。 此时听到凌或的问话,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啊,是啊,怎么了?” 凌或顿了顿。 他的视线从一双眼睛兴奋到几乎扒在城墙上的韩长生身上一带而过。见谢昭始终神色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勉强的模样,于是便摇了摇头。 “无事。” 那便当是他想多了。 第13章 沈府别院 汝阳城郊。 沈府别院门外,面无表情站了三个少年男女。 他们已经与这座府邸门前那对石狮子面面相觑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怎么个意思?” 韩长生眉头几乎要皱出来个大疙瘩了,他就差将“我很不服”和“别逼我骂娘”这几个大字刻在额头上了。 “哎?他们沈家什么意思啊?方才我们分明在城中打听过了,沈大统领前几日出城来了城郊别院小住,为何这别院中的护卫偏生说他家的大人不在家?不想见就说不想见,这不是蒙人呢吗?” 谢昭笑了,其实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她心里也早有预期。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想见客,给咱们点体面罢了。” 她想得通透。 韩长生不服气道:“哼!谁稀罕!要不是有事问他们,求爷爷来做客,爷爷还不来呢。” 谢昭摇头,笑意盈盈对韩长生说道:“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虽然沈戚如今已经致仕,但是好歹也曾是天宸官居二品的武将,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上门都能请见的。” 其实,她心里明镜儿似得,沈家的护卫还算客气了。 至少或多或少还给了他们一点面子,只是说他家大人并不在家中,而不曾驱赶驱逐他们,任由他们站在大门口“碍眼”。 由此可见,沈戚治家甚严,因此家中的护卫仆役虽然不近人情却十分有礼,也从来没听闻有过狐假虎威、欺压百姓的风闻。 不是她说,单凭他们三个如今这副番穷困潦倒、身无长物的模样,若是换成其他一些跋扈的世家大族,门房上的下人说不得要说上几句不好听的话。 更有甚至,将他们当做碰瓷的乞丐流民打发了出去都有可能。 凌或眉心微皱。 他只是想问些旧事故往,在他想来,若是能光明正大的进去那是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惊动旁人。 韩长生看起来跟凌或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在听完谢昭的话,韩长生欲言又止。 “那怎么说?打进去?这不好?” 求人问事这种事,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强买强卖可要不得啊! 且不说他们三个根本就不可能在汝阳沈府三进三出、如同逛自家菜园子一般来去自如,单说若是惹怒了沈戚,他岂不是更加不会松口不愿相告了? 再者说,万一人家沈大统领一个不高兴,随口胡诌一个莫须有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字出来,凌或又怎么辨别是真是假? 那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天南海北的去寻找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仇人”? 谢昭漫不经心的道,“自然是不能打进去了。” 她微微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头顶那方匾额。 “沈府别院”四个大字笔力恢弘、苍茫有力,大有一股铁马冰河的肃杀之气。 一看便知,必是出自练家子之手。 韩长生顺着谢昭的视线,一同看向面前挂在别院府门口上方的牌匾,然后自说自话道: “这字真好,想必这必然便是沈大统领的笔墨了。早就听闻他是一位儒将,写得一手好丹青,果然不假!” 谢昭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是沈戚的字,而是沈家二爷沈威的墨宝。” 凌或的目光静静在谢昭脸上转了一圈,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 他的话极少,除了每次在谢昭和韩长生闯了大祸时他才会忍不住说上几句之外,平时的凌或沉稳而寡言。 但是谢昭却天生长了一颗“诡计多端”、九曲回肠的玲珑心,往往只看他的表情,便可以意会他的意思——虽然凌或脸上的表情也并不怎么丰富就是了。 果然,也不知谢昭的哪只眼睛看到了方才凌或的那一瞥。 于是,她偏过头回看他,算作回答了他那一眼的未尽之意。 “我虽然也不曾见过沈威的字迹,但是相传‘沈府别院’已经在汝阳存在二十多年了,那么这别院便并非新宅。 至于二十多年前那会儿,沈戚还定居在昭歌,所以这宅子必是沈威所建。既然是沈威建造的别院,牌匾自然也应是他的墨宝。” 凌或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信了她这套说辞还是不信。 但是韩长生很明显就是不信的! 他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于是当即“嘿”了一声,咋咋呼呼的感慨道: “喂,阿昭,过去是我小瞧你了啊!之前那一年里凌或要练功突破,你又要养伤养腿,所以咱们三个整日蜗居在乡间镇里,我居然都没发现你有如此八卦的一面? 亏你先前还总说我的心思没放在习武修行上、整日钻研江湖秘闻,要我说啊咱们以后‘大哥别说二哥’,你这心思明显也怎么用在习武上,连沈家鸡零狗碎的秘闻你都门清,怪不得一直抵死趴在金遥境,死活不肯起来。” 凌或听了韩长生的吐槽,眼底不经意闪过一丝笑意。 然而,谢昭这“苦主”却不认同了。 她“啧”了一声,有些不满的小声嘟囔一句,“起开,我与你怎么一样?” 韩长生一听也不乐意了。 他那对刚刚放下没一会儿的眉峰,此时又皱得比山还要高,“什么话啊,我们如何就不一样了?” 谢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不过是一个脾气不好、腿脚又不好的丑姑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吃等死、逍遥快活就好。 ——你怎么能同我比?你不是说要自己以后有朝一日要拜入神台宫,修行占卜术、观星术和摘星术吗? 你可是未来神台宫的绝顶大高手,怎么可以如此惫懒邋遢,不求上进?跟我这种没有前途之人攀比,简直羞煞人也,岂有此理!” 韩长生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呆了呆,心想:所以,阿昭是在夸他没错? 原来,她居然这般看好他! 他家里根本没人相信他能成为当世占卜大家,但是阿昭居然相信他以后会成为神台宫的绝顶高手! 虽然他现在连神台宫的门开向哪边都不知道,但是她居然便已经这么相信他了! 好兄弟! 一辈子! 韩长生一脸喜笑颜开,眉头立马松开了。 不过,他倒是好了,凌或的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 他沉声摇头,“慎言。” 哪有好好的姑娘家,如此贬低侮辱自己的? 第14章 再度叫门 凌或无奈的看了谢昭一眼。 也就是她了,说话每每总是这般口无遮拦,神鬼不忌,半点忌讳都没有。 韩长生搔了搔头,一脸被夸到舒爽的如沐春风。 他清了清嗓子,十分矜持的点了点头,装模作样道:“那个虽然阿昭你对我评价很中肯,也十分的有见解,我本人亦非常认同。 但是,你现在暂时还是要收一收对我无限的崇拜和敬佩,咱们目前要着手共同面临的首要问题是” 韩长生瞄了一眼沈府的大门,那意思很明显—— 这门,他们到底进不进,要怎么进? 又该如何进,才能算是进的得体、进的从容、进的没有毛病、进的得偿所愿? 这是个难题。 谁知谢昭却微一摆手,好一副挥斥方遒的从容气派。 “这有何难?” 韩长生狐疑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他此时心头还尚有一丝理智存在,就险些脱口而出——“阿昭啊,都什么时候了?这是你吹牛哔的时候吗”? 谢昭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眼中的质疑,于是十分不屑的用眼风扫了扫他。 她抠抠索索的在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里摸来摸去,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韩长生迟疑了下,“阿昭,你该不是在抓虱子?” 他十分可疑的连连后退了两步,远离谢昭声身边,嘴上还喃喃道: “不应该啊,你好歹是个金遥境的习武之人,按理说只要突破灵觉境,就应该无尘无垢了啊。” “滚蛋。” 谢昭无声翻了个白眼,不过手上翻找东西的速度,却一点未曾受到他的影响。 终于,她从不知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个黑黢黢、埋埋汰汰的小物件,一打眼看上去似乎像一个指环形状的圆环。 不过那具体是什么东西,韩长生也狐疑着不太确定。 ——原谅他,这确实看不真切。 毕竟那玩意脏的,简直跟谢昭的“打狗棍”有得一拼,也不知外面是裹了泥还是生了锈,造型也十分抽象和不讲究。 ——当然,谢昭这个主人,明显也是不太讲究的那种,不能指望她的东西有多精细考究。 她十分不讲究的用自己的袖子非常敷衍的在那指环上蹭了又蹭。 看得出来,她是试图将它擦出个人样来。但显然,貌似她失败了。 不过,谢昭向来十分擅长自我安慰和穷乐呵,只听她小声的自己安慰自己道: “脏是脏了点,但想来应该也无伤大雅?” 韩长生表情狰狞。 不是 这玩意儿哪里能跟“大雅”二字,搭上一星半点的边儿? 不过,好在谢昭没顾得上他,她乐呵呵的在凌或和韩长生的视线注视下,溜溜达达顺着台阶上了几步。 然后,再度站在了沈府别院大门前。 ——还别说,如果忽视她那一身洗得发旧、还带着几块补丁的穷酸外袍,单单只看她的背影、身段和气度,那还是十分能唬人的。 下一刻,谢昭抬手。 “——叩叩叩。” 大门旋即又一次被叩响。 韩长生欲言又止。 “——喂,你”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要不,咱再想想? 谢昭身上都有一种想干立马就要去干、目空一切、舍我其谁的气势,而那气势每每都属实让他心惊动魄、跟着捏一把冷汗。 以至于韩长生总是错愕于这个小小金遥人境,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勇的? 谢昭一摆手,没脸没皮的笑吟吟道,“少说话,美女的事你甭管。” 韩长生咋舌,立马扭头看凌或。 意思是你也不管? 然后,他就看到了凌或长身玉立的靠在一旁,掀起眉眼,一副岁月静好的“恬淡”模样。 得! 人家凌或都不管,那他也不管了! 他还在心里暗戳戳道:看看凌或多么的从容?多么的淡定?人家皇帝都不急,他一个太监—— ——啊不是,他一个少爷也不急! “——吱嘎。” 沈府别院的大门梅开二度,再度打开。 门房将府门拉开一条狭小的缝隙,见到外面居然还是之前叫门的那三人,不由得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姑娘,方才老朽不是说过了吗?我家大人并不在府中,你们这是——” 谢昭笑眯眯的伸手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手中的东西塞进门房大爷的掌心。 那门房大爷其实也曾是天宸的将士,也是疆场上退养下来的伤残老兵。 他的身份其实很容易辨别——不仅因为他那格外犀利的眼神,还因为他尽管一条腿是空着的,却依旧腰杆挺直,挺拔的像一杆标枪。 这是只有经过沙场上的血雨腥风,才能养得出来的慑人气势。 谢昭看他格外顺眼,倒也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毕竟她之前也曾瘸过,还是两条腿同时瘸的那种。 “大爷,我们并非是向难为于您。刚刚那个,这是沈大人故人之物,烦请大爷呈给贵府主家。若是届时沈大人依旧不在府中,我们便不再打扰。” 韩长生听闻当即“嗯?”了一声。 他赶紧上前两步,站在谢昭身后,暗中拉了拉她的袖角。 怎么个意思? 怎么就不打扰了? 这么草率做决定的吗? 谢昭头都没回。 她只是用了几分巧力挣脱开了他的爪子,然后两指交错,向后轻轻一摆。 那意思很明显,是他们以前经常打的暗语——“我办事你放心。” 韩长生见那手势,不禁一顿,然后心中泛起了嘀咕。 谢昭到底行不行啊? 怎么瞧着那么不靠谱呢? 那瘸腿的退伍门房迟疑了一瞬,他低头瞧了瞧掌中的物件,又疑惑的抬起头看向谢昭。 谢昭的表情十分真诚。 “大爷,麻烦您了,我们真的是沈大人的故人,这物件他一看便知。” 门房顿了顿。 他再次不动声色的逐一看向他们三人,但是并未再说什么话,只是突然将房门关上了,留下一句“稍等”。 待大门紧锁,韩长生先是看了看谢昭,旋即转过身正色看向台阶下抱着双锏静立的凌或。 “凌或,阿昭也太胡闹了,居然都忽悠到了沈戚沈大统领的头上! 我瞧着啊,咱们八成是要废,说不得等会真要动手打进去了,你要做好准备啊。”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唇角忽然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会。” 韩长生一怔。 “什么?” 凌或神色平静的又次重复。 “我说,不会。” 第15章 沈大统领 直到坐在了沈府别院的迎客堂中,韩长生都还是一副恍若梦中的痴傻模样。 他趁着府中侍女准备好待客的茶水亭亭袅袅退下后,这才忙不迭的倾过身子,紧张兮兮的小声连忙道: “我曰啊!阿昭,居然真的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给硬生生混进来了?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些!” 谢昭抿了口上好的西湖龙井,眼波都懒得抬一下,这是不耐烦搭理他的意思。 不过,哪怕只他一个人独自表演,韩长生也从不寂寞,这不,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估摸着,是这位沈大统领的故人属实太多,加上他上了年纪又记不住事儿,于是见到有人言之凿凿拿着‘信物’上门,居然就当真稀里糊涂的将咱们放了进来! 不过阿昭啊,忽悠人可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一会儿见到沈大统领,咱们还是会露馅的呀?这可如何是好?” 谢昭冷漠无情的看着他。 这傻子,当年最新采摘的西湖龙井、一两价值千金的“菡萏梦雪”都已被主人家取出来待客了,他们又岂会被赶出去? 他是不是傻? 还是他以为人家沈大统领傻? 她无力扶额,似乎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谢昭:“你渴不渴?” 韩长生闻言愣了愣,以为谢昭这是在关心他,于是感动的连声道:“方才在外面站久了有点腿酸,不过倒是不渴。” 谢昭悚然敬服,朝着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韩少侠,属实了不起,确实当称人杰。” 他们奔波了一上午,而韩长生的嘴一刻都不曾消停过,没想到他居然丝毫都不会觉得口渴? 某种程度上看,这厮也未尝不算是一个神人。 韩长生怀疑的看向她,“你今儿个好生奇怪?为何频频慧眼惜英雄,口出坦诚之言?这都有点不像你了啊,阿昭。” 凌或举起茶盏,挡住了唇畔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昭意味深长的看着韩长生,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傻子傻的好可怜。 “或许是韩少侠对谢某了解的还不够深入?” 嗯? 不够深入? 如何深入? 哪种深入? 不过,韩少侠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如何深入了解他这位相识结伴一年多的伙伴,就被迫被打断了天马行空的思路。 原因无他,原来是沈府别院的主人,前任天宸昭歌禁军大统领沈戚,到了。 这位前任的天宸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居然丝毫架子都没有跟他们摆,来得这般快! ——快到他们甚至连一盏茶都还没有来得及喝完,这倒是有些出乎韩长生的意料。 在高大的男人踏进迎客堂的瞬间,他们便知,眼前这位必然便是沈戚。 沈大统领虽已致仕多年,但是本尊看起来居然丝毫不显得老迈孱弱。 兴许因为他也是一位大乘境的武功高手,因此看起来比寻常之人更加年轻,倒是像正当壮年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而今已是知天命之年。 这也是如今天下风起云涌,但凡有些慧根都如此痴迷功法境遇提升的另一层面上的原因了。 ——成为一名武道高手,除了可以得到江湖上的名望地位、护佑自己的家族之外,于自己而言更可益寿延年。 迈入大乘境的境界,便算是于武道上小有所成。 若是不作死,安安分分活到一百二三十岁不是问题——这可是连天子皇帝都艳羡不来的美事。 但是问题来了!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之中,往往越是厉害的高手和人物,便越是爱作死! 天下江湖高手,谁人又只会满足于止步于区区大乘境? 但凡还有一线可能和机会,那自然是要不断修习提升自己的武道造诣的。 每每在遇到境界瓶颈之时,若是自身资质有限无法突破,那么便只能兵行险着、与其他高手切磋,再通过生死之战来历练突破自己。 若是运气好呢,自然就突破了困住自己的心魔;但若是运气不好、一无所获还算是轻的,要是问道挑战的对手实力强出他许多、且手下狠辣毫不容情,那么挑战之人便只有问道身死这一途。 这也是为何天下如此之大,但顶尖高手却如此之少的原因。 当世七大绝顶高手,其中六位是祗仙境,另一位比其他六位略逊色些、止步在了虚空天境。 而这七位之中,严格意义上讲除了出自神台宫的“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是完全的天赋型高手外,余下五位皆是通过无数次生死场上的厮杀较量,才豁出性命、万分艰难的走到今时今日的境界。 而凌或和沈戚,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类人。 凌或算是那种天资不凡、根骨和心境皆为上佳之人,于是在突破大乘境和圣王境时,他其实完全只倚靠了自身便已突破,并未借助其他外力、也不曾问道突破心境。 ——当然,圣王境之后的半步虚空境、虚空境和祗仙境,一个比一个难闯,凌或能否依旧如此轻松,那可就不好说了。 问道破境几乎是每个武道中人必走之路。 而沈戚则又是第二种。 他是在沙场上经历无数次生死厮杀,也见过了无数身边袍泽的死战亡故。因此在生与死的心境上较之寻常人更加通透明悟一些,因此水到渠成便突破了大乘之境。 真正的高手,不是问道成功、突破心境,在武道之途再度迈进一大步;便是向着自己一生所追求的道飞蛾扑火、坦然赴死。 而那些固步自封、止步不前、畏首畏尾、偷生怕死之人,心境之上终究难成大器,自然也难以踏入大乘之上的境界。 所以,天下江湖,熙熙攘攘,习武之人大多都是灵觉境、金遥境、观宇境。 沈戚一双虎目熠熠生辉,他扫视而来时,如同沙场上经久打磨出的一柄利剑——犀利且锋芒毕露。 他只一打眼,便已经极快速的将堂中三人逐一打量了一遍,然后略有一丝意外。 居然是三个少年人? 第16章 容貌有疾 沈戚一眼观去,只见面前三个年轻人中,那个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他看、眼神澄澈的少年是观宇境,另外一个脸颊上带着大块黑青胎记、看不清真容的少女的境界就更低了,居然才是区区金遥境。 至于最后一个少年沈戚心中微微一动。 以他的武道修为,居然完全看不出那少年境界的深浅。 除非这少年的功力境界比他还高,已在圣王境之上了! ——可若是如此这般年纪便入了圣王境,那这少年的天赋之高属实引人瞩目,想来今后必然前途无量! 不过 沈戚有些迷惑了。 持着那枚“指环”求见他的人到底是哪个? 这三个少年人的衣着瞧来,都不太像是能有机会认识那指环真正主人的人。 身份上不合适。 沈戚面上不漏一丝声色,但心里却也微微有了一丝迟疑。最后,他还是选择当先看向三人之中武功境界最高的凌或。 然后温声问道,“少年人,是你在寻我吗?你是姓甚名谁,师从何门,又与那枚指环的主人什么关系?” 面对沈戚的一连几个发问,凌或十分平静从容。 其实,早在沈戚的身影遥遥出现在庭院之中,他们三人便已起身。 只不过他们三个的起身还是有区别的。 ——凌或是芝兰玉树一般恭敬有礼的起身,韩长生是慌乱中带着一丝好奇的一跃而起,而谢昭则是浑身上下没有半根骨头似的懒洋洋随大流一般懒散而立。 凌或拱手为礼。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热络与巴结,但却十分有礼有节。 “大统领有礼,晚辈名叫凌或,乃是老君山掌门‘极光锏’凌寒鸦门下弟子。今日冒昧来访,确实有要事相询。” 他沉默一瞬,似乎在思考如何能在不蒙骗沈戚的前提下,将这个话题转圜过去。 沈戚怔住了,他再次认真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凌或的五官与眉宇。 “原来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与你师父亦算故人。你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原来是寒鸦兄的徒儿,他印象中的那个婴孩还没有他的手臂长,真是岁月不饶人。 想来是这孩子下山历练,顺便前来拜访于他。 沈戚脸上略带一丝欣慰,“是个有天份又知努力的好孩子,想来再过几年,便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你师父在武道上的造诣了。不过” 他微微蹙眉,很是不解,“那枚你用来叫开沈府大门的指环,究竟是何人给你的?它的主人现在何处?” 那指环的主人? 凌或微微一顿,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谢昭。 他还尚未想好一个最为合适的说辞,谢昭却已经咧开嘴笑了。 她神色自然的接过话道,“大统领是说那玩意儿啊,那是我的。” 沈戚目光如炬,视线如同钢刃,急速钉在了谢昭身上。 “你的?” 他眉峰当即紧皱。 沈戚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已经带上一丝审视和研究。 但是下一刻,他眼前闪过两道人影。 他微微一愣,定眸一看,发现居然是那两个与丑陋少女同行的少年。 而这两个少年在雷火电光之间,一前一后迅速挡在了他与那姑娘之间。 ——莫非,他们这是怕他会对这个小姑娘出手? 沈戚不禁失笑。 倒也不失为两个极有担当、也有义气的少年郎。 不过,他还不至于出手欺负年纪这般小的金遥境小孩子,更何况 沈戚眼底闪过一丝怜悯——更何况,还是一个容颜上有恶疾的姑娘。 容貌有疾,于大多数女子而言,恐怕比直接杀了她们更人难以接受。 是的,沈戚见多识广,尽管他第一眼看去也曾误以为那姑娘脸上乃是天生的胎记。 但是再仔细看上第二眼便依稀有所察觉,料想那印记应当是后天生成的。 或许是中过毒,或许是突生恶疾。 谢昭看着面前将她挡的严严实实、几乎密不透风的两道背影,瞬间也是一愣。 她心底涌上一股暖意,但嘴上却依旧没个正溜: “你们两个这是作什么?怎么一惊一乍的?沈大统领这般人物,又怎么会对我这种江湖中下九流的泥腿子出手,那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让天下人耻笑?” 沈戚无奈的笑了笑。 这姑娘的嘴是真的厉,他这边还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便已然先将丑话说在了前面,这是在将他的军呢。 沈戚温和一笑。 “二位不必如此紧张,沈某人只是有些疑惑,想请这位姑娘解惑。” 谢昭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为难,她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道: “其实呢,这指环也不能算是我的,不过既然是旁人送给我的,那便是我的了。” 沈戚眸色一凝,看起来并不太相信。 “哦?是吗?可那枚指环的玄玉选材昂贵稀有,并非是可以随意赠人的物件。” 谢昭“嗐”了一声,表情真诚:“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曾救过一位受伤之人。那人伤愈离开之前,便送了我那枚指环。那人还说,他在昭歌小有薄产,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了难处,便可凭借此物去寻他相助。 我想着那人既然说自己在昭歌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而沈大统领亦曾为昭歌禁军大统领,说不定正巧认识送我指环那人也未可知。于是今日便冒昧试了一番,不成想居然还真的让我蒙对了。” 谢昭狡黠的眨了眨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将手向前一伸。 “不过大统领,那枚指环可是要还给我的,毕竟我很穷,身上可就只有这一个值钱的物件儿了。您家大业大,想来应该不会与小民争利。” 沈戚淡淡一笑。 “好说,此物既是姑娘之物,那么理应还与姑娘。只是——” 他的目光越过凌或和韩长生,定定落在谢昭的脸上。 “在此之前还请姑娘告知,姑娘最后一次见到浔阳郡王,是在何时、何地?以及——浔阳郡王是否向姑娘透漏过自己接下来要去何方。” 第17章 胡邹八咧 凌或和韩长生听闻沈戚此言,不禁齐齐一怔,握在手中的兵刃也下意识微微顿了顿。 凌或还好一些,他的喜怒一向不显于人前。 不过韩长生的表情就要纠结得多了。 他显然此时恨不得立马回过头看看谢昭的表情,但是顾及此时正在抵御“外敌”,于是不敢分心,强撑着控制住了自己滂湃的好奇心。 谢昭则惊讶的“啊”了一声,错愕问道:“浔阳郡王?真的假的?他居然还真的是一位大人物啊!” 沈戚神色平静。 “此乃玄玉指环,玉环内以谢氏独门字体‘宴书’篆以‘易安’二字。浔阳郡王姓谢,名焕章,字易安,此乃贵人私物,半点做不得假。” 谢氏 凌或和韩长生心下一动,和谢昭同姓? 沈戚略一停顿,蹙眉再度开口: “浔阳郡王将此扳指赠予姑娘,而姑娘却不知他的身份?” 谢昭疑惑的挑眉。 “若是正如大统领所言,那人既然有此等显赫身份,想来才更加不会告诉我他的真正姓名身份才对。兴许是为了酬谢我救命之恩,又见我过得实在潦倒可怜,这才以扳指相赠,偿还恩情而已。” 沈戚眉头紧皱。 这姑娘说的很有道理,浔阳郡王性情低调内敛、温和端厚,即便欠了她的人情,也必然不会将自己真实身份相告。 看来这姑娘与他萍水相逢,恩义两清,所知十分有限,恐怕并不知晓浔阳郡王的下落。 沈戚不死心的复又问道:“那请问姑娘,你是在何时、何地遇到郡王的?郡王当时又遇到了什么险情?” 谢昭略一思索,脆生生答道:“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真切,好像大概是一年半前?地点是在昭歌城。我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不过似乎是生了场病,他昏倒在路边被我凑巧遇到,于是便带回去照顾了几日。” 凌或:“” 韩长生:“” 她这话一出口,凌或和韩长生登时同时默了。 下一刻,凌或面无表情的低下头,不吱声了。 而韩长生则是被吓得心跳剧烈,心如打鼓! 他生怕沈戚立马识破他们三个是骗子,然后喝令府中的家将们将他们乱棍打出去! 干! 他曰哦!! 谢昭你妹的! 一年半前? 在昭歌城救了浔阳郡王? 怎么什么话张嘴就来?简直太能扯谎了! 谢昭这个不靠谱的!这未免也太能瞎编乱造了些! 人家堂堂郡王爷,皇室贵胄,会在天子脚下昭歌城落难?还被她这么一个寒酸的跑江湖下九流的相救? 这些逻辑上的槽点姑且不论!且说一年半前,她哪里在昭歌啊? 谢昭那会儿明明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兰陵城外一百里的荒山中,两条腿摔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然后半死不活的被凌或从神仙岭山崖底下捡破烂似的捡回来 谢昭的嘴啊,那就是骗人的鬼! 她这简直太他娘的能扯淡了!! 兰陵和昭歌相距何止千里? 若是事后沈戚派人去昭歌打听,必然就知道自己受骗了。 韩长生生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心里的情绪,连忙也学凌或的模样转开头去,一副高深莫测的面瘫模样。 不过,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最神奇的是这么离谱的话沈戚居然丝毫没有怀疑的信了? 他居然信了? 只见沈戚似乎并未发觉谢昭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还略带愁容、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浔阳郡王虽为已故上柱国、京畿兵马大元帅谢太师的嫡子,却自小体弱。郡王虽然继承了上柱国的才气和文士风骨,但却并不曾承袭上柱国的河图剑术。 其实早在一年半前,昭歌便已经传来消息,上谕沿途州郡官邸留意郡王的踪迹。郡王不通武道,如今却又独自一人离开了昭歌流落江湖,实在让人揪心。” 韩长生闻言一怔,他眼睛放光的转过头来,但是一张嘴却又跑了题。 “河图剑术?可是‘千岁剑仙’习得的那个河图剑术?” 沈戚微怔,旋即含笑颔首。 “不错,正是上柱国后来亲传给天宸长公主殿下的那套‘河图剑术’。长公主殿下与陛下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乃是先帝元后谢皇后所出嫡长女,更是上柱国大人的嫡亲外孙女。 可惜,浔阳郡王和陛下都没有修习上乘武道的灵根,于是老柱国的‘河图剑术’便也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人能承袭了。” 韩长生咋舌。 了不得啊! 虽然“千岁剑仙”符景词是以剑问道、位列祗仙的,但是她除了修习谢家名震天下的“河图剑术”外,还同时受教于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 再后来,更是将神台宫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与河图剑术三大功法巧妙的融作一体,形成了自己独步天下的“山河日月”剑道! ——这也正是她被江湖人称之为“少女宗师”的原因! 因为,她并非单单只是延习先辈祖上的剑法,而是开创了一个全新剑道的先河,钻研出了一套足以开山立派、名扬四境八方的新剑法! “曰啊” 韩长生心驰神往的喃喃不休:“凌或说的对,果然只有这些天才,才当得上一句‘武道奇才’,我们简直是来人间投胎凑数的” 凌或噎了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 这种话倒也没必要四处宣扬。 韩长生感慨完“千岁剑仙”的天纵奇才,心里后知后觉开始犯了起了嘀咕。 等等?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 浔阳郡王还真的是在一年半前离开京都的? 这都可以? 谢昭这只满嘴跑马的“瞎猫”,居然还真的碰到了“死耗子”? 另一边,谢昭也是眉心微蹙。 她一直以来的漫不经心、万事不过心,此时已然不见。 浔阳郡王居然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 她之前交给沈家门房的那枚扳指确实是真的,但是她之前那套说辞,却实打实真的是胡说八道的! 浔阳郡王居然真的会下落不明? 先前的说辞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知道浔阳郡王真的离开了王都? 韩长生忽然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 他惊愕道:“我想起来了!听闻浔阳郡王似乎还是上柱国唯一还在世的子嗣?上柱国当年是先帝的帝师和岳丈,那浔阳郡王岂不就是当今天宸天子的嫡亲舅舅?” 第18章 浔阳郡王 沈戚颔首:“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在谢皇后和上柱国先后过世后,先帝感念谢家世代簪缨、几代忠良却落得个子嗣单薄的结局,于是加封了当年的谢家幼子为郡王。 谢家一门忠烈,几代悍将。上柱国的长子和次子也都是为了天宸而战死疆场的,浔阳谢氏而今仅存浔阳郡王一条血脉。” 韩长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夭寿啊! 满门忠烈,英魂归天,仅存一人! 先帝元后的幼弟! 当今天子的舅舅! 这身份是何等的尊贵无匹? 韩长生越想越替谢昭揪心。 谢昭,你可真是作了个大死! 你说说,扯谎扯到谁身上不好?居然扯到了浔阳郡王身上!这慌扯得这么大将来被拆穿那是会拉胯的! ——虽说都是为了凌或、也算事出有因,但也不能这般口无遮拦的胡咧咧啊! 她怎么可能真的有浔阳郡王这般显贵的信物? 说不定还是偷的呢! 这这这?这真的能圆的过来吗? 不过事实证明,谢昭还真的不曾被沈戚怀疑。 不仅没被怀疑,她还敢提问题! 韩长生胆战心惊的听到谢昭蹙眉问沈戚,“大统领,郡王的封地可曾搜寻过了?浔阳郡王是否去了自己的封地?” 沈戚闻言轻轻摇头。 “朝廷最先传旨问询的便是浔阳城,浔阳太守回禀并未见过郡王踪影。” 于是,谢昭皱眉不说话了。 沈戚见多说无益,便轻轻叹了口气,和声转开了话题。 “算了,既然姑娘与郡王萍水相逢,想来也不知郡王踪迹。还不知几位这次是来汝阳历练的,还是来游玩山水的?说起来,汝阳城风光极好,城北几十里外的大漠戈壁,很值得一观。” 三人一默。 终于到正题了。 凌或目光沉静,回看他道:“大统领,先前晚辈曾说过,此行有要事问询大统领,万望大统领如实相告。” 沈戚一怔,他起初还以为凌或是因他与他师父有旧,因此特意登门拜访。因此,并没将他之前那句“有要事相询”当真。 他正色道:“贤侄请讲。” 凌或缓缓说道:“晚辈想要问询的,乃是一件十七年前的旧事。” 沈戚微顿,他不动声色的抬起眉眼,静静注视凌或。 “十七年前?” 凌或点头,“没错,十七年前,琅琊关旧事。” 他话音刚落,沈戚便是一愣。 旋即,他所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忽而抬手示意,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什么意思? 气氛到这就有点尴尬了。 片刻后,在一室紧张的沉默中,沈戚忽而转头看向谢昭和韩长生,和煦道: “二位少侠,我们沈家这座别院中有一座莲池,池中圈养了许多外面难得一见的锦鲤。这锦鲤是汝阳地界独有之物,老夫这便让下人们带二位前去一观。” 谢昭微微挑眉。 沈戚这意思就是说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想让他们听到的意思? 她耸了耸肩,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涉及私密,只要凌或这个事主能与沈戚说上话便好。 于是,她拖着尚自疑惑且还有些不愿意走的韩长生出了迎客堂,摆手招呼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多谢大统领盛情款待,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哎??” 韩长生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连忙压低嗓子不满道,“你干什么呀?咱们这就走了?将凌或一个人撇下吗?这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些!” 谢昭无语的淡淡道:“省省你,我们来汝阳的目的是什么你该不会忘了?不正是因为凌或有事需要当面询问于沈戚吗? 沈戚如今要我们回避,这是好事。说明他不会敷衍蒙骗凌或,否则也就没必要支开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再说了——” 谢昭耸耸肩,一针见血道:“沈戚是大承玄境,凌或却是圣王人境。除非是沈家二爷沈威现了身,否则沈戚又不能拿凌或怎么样,你急什么。” 韩长生蹙眉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哎呀”一声,忙不迭的推开谢昭薅着他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聪明好?快别拖着我了,衣襟都被你薅乱了!风度!注意风度!” 谢昭翻着白眼嗤笑一声,一马当先的走到了最前面。 “你有个屁的风度。” “——这话怎么说的?” 等到两人到了别院花园莲池,而沈府的下人们也退下后,韩长生这才敢放下心说点私密的话。 “——喂,咱们今天真的是太险了啊!你拿了那么个假信物,扯了个那般不着边际的谎,居然这都没被发现?”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警惕道:“不对啊!沈大统领也不是傻子,他是军旅之人,为人一向严谨,那扳指若是假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难道” 韩长生面带菜色的看向谢昭。 “难道那扳指,当真是浔阳郡王的私物?” 谢昭无言的轻笑一声。 好家伙,还行,看来他还没有傻得透腔。 不过,韩长生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了,他焦虑道:“不是你怎么都偷到浔阳郡王的头上了?你这也太过放肆了?怪不得!怪不得上次我见你去那老财主家救那姑娘时偷银票偷得那么顺手,原来你真是惯犯啊!” 谢昭:“” 她决定收回上一瞬关于韩长生并没有傻透腔的谬论,并狠狠在心里给自己一个耳光。 于是,她将错就错、不太走心的随口糊弄他道: “就路过,顺手的事。” “什么叫顺手的事?” 韩长生眉毛挑的老高,忧心忡忡的趁机教育她道: “阿昭啊,算了,以后赚银子的事还是交给我和凌或。你若只是小偷小摸那也就罢了,可你这祸闯得险些都要蹦天上去了!这他娘的,好生骇人!” “别骂人呀。” 谢昭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应和了一句,心里却久违升起一丝烦躁。 一是不知凌或那边是否顺利,到底能否得偿所愿,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二是那人素来文弱,身为昭歌朝堂文坛百官的精神领袖,为何会突然独自离开昭歌? 他的离开是否与她有关系? 他是在一年半前离开昭歌的,可是如今依旧尚未被天宸的各州府寻到踪迹,由此可见,他必然是有意为之、避开了官府之人。 浔阳郡王并不会武功,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掩藏踪迹这么久,想来身边应该暗中带了其他好手。 第19章 一无所获 昔年那位号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大柱国、先帝的国丈谢霖谢大帅,手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军中死士和江湖门客。 而在谢柱国亡故后,昔年谢家的这部分人马便已听命于浔阳郡王谢焕章了。 由此可见,这一年多的时间护着浔阳郡王谢焕章的,必然是便是这些人。 谢昭在沉默中思索自己的心事。 而韩长生没心没肺活像一个天大的傻子,转头便放下了之前的忧心,开始惊叹赞美起汝阳沈府美貌无双的大锦鲤。 算了 谢昭松开眉梢,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事实证明,人往往是最不禁念叨的。 谢昭刚刚才与韩长生说过,除非是沈家二爷沈威现了身,否则沈戚才不能拿凌或怎么样。 结果转过头就看见花园那边有一人负手而立,在树下也不知静静看了他们多久。 终于,韩长生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那人。 他轻轻推了推谢昭,暗自叮嘱道:“你看那边,那个人的气势好生吓人,我居然都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想必他的武道境界在我之上,当心点! 若是情况不对,我便上前阻他一阻,你什么都不必管。别回头、别耽搁,立马某足了劲儿向迎客堂跑,凌或在那边。” 虽然韩长生也不知不远处那人的武道境界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但他下意识中还是对凌或有种盲目的信心。 谢昭轻笑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真是个傻子。 韩长生虽然少年意气、不顾生死,但若是来人当真对他们存有恶意,又岂是他一个观宇玄境能阻得住的? 谢昭伸手将挡在她身前的少年轻轻推开,轻叹了一声道: “无妨,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否则以他的修为,你根本发现不了他。” 韩长生眉心一动,表情难得严肃了几分。 “居然这么厉害?想来必是沈大统领麾下曾经小有名气的悍将!说不定与沈大统领一样,是位大乘境的好手。” 以至于他这个观宇境,居然根本看不透他的境界虚实。 谢昭抽了抽嘴角,然后摸了下鼻子没有吱声。 呵呵,大乘境? 那他可是看低了面前这位。 好在,那人兴许只是路过,亦或是知道今日府中来客、看出他们并无恶意,所以只是稍作停留,便悄无声息的自行离去了。 韩长生自他走后,这才松了口气。 “——终于走了,这人的眼神很是怕人,眼风中像是带了刀子一样。” 谢昭笑吟吟道:“你慌什么?我们是从沈府大门堂堂正正走进来的客人,又什么不是毛贼。 再者说,就凭咱们两个境界低微的江湖小虾米,哪里值得高手侧目留心,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韩长生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你这是什么话?等我以后如愿拜入神台宫,自然也会变得很厉害的! 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年纪也比咱们大不了几岁,听闻南墟大祭司还不曾收徒。我将来若是拜入神台宫门下,说不定便是神台宫的首席大弟子!你日后且等着看,我的风光,可还在后头呢!” 此时花园里日头有点大,谢昭被晒的懒洋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她随口应了一声,明显没太走心。 “好好好,知道了。” 他们本以为会在沈府的花园中等上很久,不成想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凌或居然便出来了。 日光下凌或那张清隽的脸庞白皙而棱角分明,鼻骨骨形实在优越。 他走到他们身边,惜字如金的轻轻道: “走。” 韩长生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 谢昭则蹙着眉心,若有所思的看向前面凌或沉默的背影。 不过此地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她背着手也跟了上去。 在离开沈府别院一炷香后,在确认身后并没有旁人尾随,谢昭快刀斩乱麻的直接开口问道: “怎么?你的表情不是很美妙,难道是沈戚并没有告诉你当年他们追击之人的身份?” 凌或停下脚步,轻轻摇头道:“不能算完全没有收获,但也确实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结果。” 韩长生:“” 他“嘶”了一声,五官纠结的凑在一起。 “不是咱们哥仨之间就别再打哑谜了,你能说的再明白点吗?” 谢昭冰雪聪明,她眼中若有所思,似乎已然明白了什么。 她若有所获般极轻的“唔”了一声,偏着头看他。 “莫非是沈戚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又给了你一些新的线索?” 凌或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相识之初,他还偶尔会被谢昭的聪慧所惊艳。但是认识日久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 由点及面、以窥天机串,再成完整的思维脉络,似乎是谢昭极其擅长的。 凌或点了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沈统领并不知我与家母的关系,他只以为我是奉师命前来询问昔年旧事。 因此,他因与我师父有旧,加上他本身并未亲自看到昔年先帝的圣旨,所以没有理由对我有所隐瞒。” 韩长生皱着眉头连忙追问道:“那他刻意将我和阿昭支开,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啊?” 凌或道:“沈统领说十七年前他虽然领了皇命办差,但其实并不知自己追击之人究竟是何人。他只知道对方是北朝邯雍的细作,奉邯雍皇朝贵人之命潜入昭歌。 而且那些敌寇身手不凡,一路均有高手相护。沈统领他们奉命北上一路沿途追击敌寇,其间也击毙了许多敌人。 只是,眼看即将抵达天宸和邯雍的交界,而那伙儿北朝细作首领周围保护的高手也死伤殆尽时,却意外被” 他略一停顿,片刻后轻声继续说道:“——意外被‘韶光锏仙’冷寒烟,也就是我母亲所阻拦。最终因此功亏一篑,让敌寇逃回了邯雍。” 打破这阵难以言说的静寂之人,还是谢昭。 她忽然若有所思的道:“所以沈戚并非当年那场针对邯雍细作追击围剿行动的主事人,他也是听令行事的木偶人。” 第20章 柏贵太妃 韩长生十分讶异。 “不是说沈大统领便是当年守卫皇城安危的昭歌禁军大统领吗?北朝奸细潜入了昭歌,当年先帝爷下旨追击,可不就得他们禁军来督办?难道连沈大统领昔年那般权位,依旧是个一无所知的底下办事的人?” 谢昭轻轻摇头。 “看来,先前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了,若是寻常细作,有昭歌禁军大统领牵头主事自然足以。 但是对方可是连昔日天宸第二高手‘韶光锏仙’都能算计在他们计划之内的势力,所图必然甚大,远超我们的预想。 再加上沈戚并不知道自己追击之人的目标身份,那必然是上头还有其他更有地位的贵人主事。” 凌或点了点头。 “没错,沈统领也是如此说的,他说昔年他与已故的平威将军于念之,共同奉旨在一人的统领下追击邯雍细作。 他和平威将军于念之虽然依令行事、并不知敌寇身份,但是那位亲自从先帝手中领了圣旨的主事之人,必然知晓。” 谢昭和韩长生齐齐看向他。 韩长生看凌或的表情不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问道:“莫非是那位主事之人我们不好接触?” 谢昭轻叹。 “想也知道必然难以为继就连昔日掌管天子脚下京畿重兵的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都要对此人俯首称命,他定然位高权重、极难靠近。 若是想要接近他并询问那种大人物昔年一桩旧事公务,怕是不易。” 何止不易? 那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韩长生咂舌。 “所以说了半天,那人究竟是谁啊?” 凌或抬目看向对面的二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柏孟先。” “谁?” 韩长生抖了抖耳朵。 凌或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次。 “你没听错,是柏孟先。” 谢昭闻言也是一怔。 旋即恍然笑了笑,居然是他啊? 韩长生咋咋呼呼的惊呼道:“真的假的?柏大都督居然便是当年那位奉旨办差的主事之人?啊这” 他搔了搔头,一脸为难。 “这可就难办了啊柏大都督进出都有都督府中高手近身相随保护那个?凌或啊,你师父跟柏大都督有没有什么旧啊?” 若是也有旧,说不定他们还能混个脸熟? 凌或轻轻摇头。 “我师父闲云野鹤惯了,也并非是朝中之人,怎么可能认识当朝权贵大都督? 况且自从我太师父和母亲相继过世,师父便鲜少离开老君山。昔年他与沈统领有旧,也是因为年轻时曾在江湖之中有缘结交,那还是少年时的情谊。” 韩长生击掌哀声一叹。 “那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跟你们说,柏大都督可绝对不是一般的权贵!那可是当朝的太国丈呢! ——他的嫡长孙女是当今小天子的皇后,他又岂会将十七年前一桩旧事中先帝圣旨中的敌寇身份,告知给咱们这种升斗小民?” 说起当今的大都督,太国丈柏孟先,那倒也算是昭歌一个家云户晓的风云人物。 想当年,柏孟先的嫡幼女曾是先帝的贵妃,还曾不认命的处处和当年的谢皇后针锋相对。 但可惜的是,这位柏贵妃与皇后事事相争,却又事事都争不过嫡后。 先是输在了嫡庶妻妾的名分上,然后又输在了子嗣运道上。 身为皇室中人,什么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那自然是子嗣传承了! 那一年,神台宫前代凤止大祭司问天卜算,昭告天下,谢皇后腹中所怀乃是天降祥瑞、中兴天宸的天命皇嗣。 那时的柏贵妃一脸惨淡,但却也还是心生侥幸,觉得自己将来未尝不能也诞下孕中便命带吉兆的孩子。 但是,就在谢皇后诞下龙凤胎四年之后,那位年仅四岁智近于妖、天资聪慧的嫡公主符景词,再一次被凤止大祭司金口玉言、甄选为神台宫的神女——复被先帝以一国之名,荣宠一身,加封为“天宸公主”的诏书! 柏贵妃当时心中就是一突,却还是安慰自己。 无妨,即便她是神台宫的神女又如何? 以国为封号又能如何? 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女娃娃!她又不是个带把的皇子,难道将来还能做女皇不成? 虽然天宸皇朝的历代国师,都是由神台宫的大祭司担任。但是神台宫犹如化外隐士高人,向来也很懂得避嫌,极少会参与天宸皇室的帝位、后位的纷争。 再到后来,柏贵妃总算是熬到了谢皇后因病薨逝。 她本以为终于能等到自己这位贵妃被晋升为国母,不成想却先等到了谢皇后的女儿天宸公主,一步踏入祗仙境、位列当世剑仙的消息! 柏贵妃当即大病一场,自此一败涂地,彻彻底底输给了谢皇后这个死去的故人。 哪怕谢皇后已然驾鹤仙逝,她也再彻底没有与之一战之力了。 原因无他,能拥有“千岁剑仙”符景词这样一位同胞姐姐,小皇子符景言必然板上钉钉便是天宸的下一任储君、未来的天宸天子! ——而一代“剑仙、国朝砥柱”,又怎么可能称呼她为“母后”? 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一朝皇后之尊位,再与她无缘! 柏贵妃所料不错,直至先帝驾崩,她果真都再没机会登上那座她肖想了大半辈子的凤座——她最终熬死了谢皇后,又熬死了先帝,却混上了一个贵太妃当当。 柏孟先与谢霖争了一辈子,始终争不过谢霖在百姓民心中的名望; 而他的女儿与谢霖的女儿争了一辈子,哪怕谢皇后花年早逝,柏氏女依旧无法与日月争辉。 不过天道有轮回,好巧不巧,他的儿子却生了一个好女儿——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居然嫁给了当今小皇帝符景言,成为了天宸的皇后。 昭歌百姓戏言:柏大都督当年当不成国丈,便要某足了劲儿的拼个太国丈来当当,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 至于当今的小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迎娶昔年与自己生身母亲谢皇后斗得你死我活的柏贵妃母家侄女入主中宫,那么外人就不足道了。 第21章 虚空剑侍 沈府别院,万松居。 正自出神的沈戚听到身后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风声,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轻轻将方才神游时,那盏不知在手中端了多久的茶盏,含笑道:“回来了?几时到家的?” 一个略显冷峻、却带恭谨的声音沉沉回答,“回来已有一会儿了,见万松居有外人,便没过来搅扰。兄长,今日别院来了访客?” 来人正是沈戚的庶出二弟,沈威。 他自小于武道一途极有天分,已入了圣王天境多年,更是如今沈家武道的第一高手。 沈戚笑了笑,道:“是来了几个小朋友,算是为兄昔日故人的子弟。怎么了,莫非你方才已见到了?” 沈威淡淡道:“曾在莲池旁见到了两个。一个功夫瞧着稀松寻常,另一个么” 他若有所思:“——不好说,倒是有些古怪。” “哦?” 沈戚讶异了一瞬,转头看向弟弟,旋即明白了他见到的那两个必然便是谢昭和韩长生了。 “你口中所说的有些古怪之人,想必是那位阿昭姑娘?没错,她的容颜有疾,异于常人,倒也是个苦命人。” 谁知沈威却摇了摇头。 “非也,我指的古怪,并非是说她的面目古怪,而是——她的修为瞧起来有几分捉摸不透。” 沈戚不禁一愣,“她的修为?哪里有古怪不成?” 他略回忆了一瞬,蹙眉继续说道:“今日为兄在迎客堂曾与她见过一面,那时也曾认真观过她的境界,倒没瞧出什么蹊跷。 观之只是一个金遥境的小小后生罢了,不过倒是有几分际遇,居然曾在昭歌见过浔阳郡王。” 沈威沉吟一瞬,然后若有所思的缓缓摇头。 “非也,弟观之修为境界,乍看起确只在金遥境。但奇怪的是,今日我在花园中故意外泄了一丝极其微弱内力,谁知那个丑脸姑娘立即便向我藏身之处看了过来,她那一眼” 如锐芒乍现想来应该不是巧合? 那一刻他的感官绝对错不了,但是再看她的修为又确实只是金遥境,细思之下,令他百思不得解。 沈威喃喃,“她那一眼给我的感觉很不妙,犹如万千剑刃直面而来,丹田气海、中门大开、任尔纵游,那种任人鱼肉、避无可避的错觉,我平生罕见——仿佛那一刻,只要她想,我便已是一个死人。” “什么?丹田气海任其出入?这怎么可能?” 沈戚骇然失色。 “你如今已是圣王天境,只差一步便入了半步虚空,她区区一个金遥境” “——那若她并非只是区区金遥境呢?” 沈威眸光灼灼,轻轻看向自己的兄长。 “当时若非她提醒,她身侧那个观宇玄境的少年根本不曾发觉我的存在。难道兄长现在还觉得,她当真只是区区金遥?” 沈戚闻言愣了。 片刻后,他却还是缓缓摇头。 “这应该是错觉,若她一个小姑娘能隐藏自身境界实力,将你我这般修为之人都瞒在鼓里,那需得是什么样境界的高人才可做到? ——兴许只是凑巧而已,她正巧看向那片树荫,而你正巧便站在树下。” 沈戚想了想,忽然面带关心的问道:“是否是因为你突破在即,所以心中烦躁不安?” 因而犹如惊弓之鸟,飞花落叶亦有所感? 沈威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轻叹了口气。 “兄长,我已卡在圣王天境八年有余,始终被困圣王,无法堪破大道。如今想来以我的天赋终归行之有限,若是单凭自己悟道,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圣王天境,终身无法再行晋跃。” 沈戚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大惊失色,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肃容问道:“难道你是想要?” 沈威静了一瞬,轻轻颔首,算是承认了。 “兄长,我已决心,要寻天下高手问道,以破我心中的圣王境。” “荒唐!” 沈戚怒容满面,还带着一丝焦灼与担心。 “难道提升修为,就那般重要吗?你如今已是圣王天境了,这天下间能胜过你的人又有几人,何必再生执着?——你要问道,向谁去问? 如今你能问道之人,哪个不是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绝顶高手?高手之间的对决生生死死只在朝夕,对招之下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古往今来,又有多少高手,亦是折损于‘问道’一途?” 沈威却极为洒脱的一笑,眼底的锋芒略微收敛。 他静静看向自己的嫡兄,“兄长,问道并非走马看戏——剑起刀落,便定生死!而我沈威,生来不畏生死,但求一场痛快。” 沈戚被他眼中的那如同烈火般灼热的光芒所慑,他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戚似乎终于在心中接受了弟弟这个决定。 他肃容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又欲寻谁问道?” 沈威心中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他听到沈戚发问,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吐出了一个名字—— “昭歌,路伤雀。” 沈戚一愣。 “昭歌城的路伤雀路大人?那位如今武道境界已入半步虚空天境的天宸长公主的剑侍?” 沈威轻轻颔首,看向南边的天际,“正是,我沈威所修兵器乃是剑。习剑之人,若要问道,自然是要问那南朝第一剑!” 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般轻轻笑了笑。 “不过,我自是有自知之明的。以我如今圣王天境的修为,怎配向那位‘千岁剑仙’问道? 但是,听闻这位长于浔阳谢氏、本为谢氏家奴出身的路伤雀,自小便因自己武道上的天赋,被谢家送给了昔年还只是嫡公主‘千岁剑仙’做了小小剑侍。 他从小与‘千岁剑仙’共同修习谢家的‘河图剑术’,如今已是半步虚空境——我若问道,他最合适。” 沈戚闻言微怔。 路伤雀是有着“南朝第一剑”之称的“千岁剑仙”符景词的剑侍,与当今剑术一脉中的天下第一人师从同一本剑术——“河图剑术”。 此等人物,虽然出身微寒低贱,但如今武道成就足以傲视群雄,令天下剑修侧目! 沈大统领这才长长出了口气,他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路伤雀?那倒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他既是天宸长公主的家奴,又自幼与长公主殿下一同长大,算是半个朝中之人,想来是懂些‘规矩’人情的。 我们沈家世代效忠天宸皇室,不大不小也算对江山社稷略有功勋。想来若你问道于他,他看在殿下的面上,也必然不会对你下杀手。” 谁知沈威却微微摇头。 “兄长,问道不论生死,怎能寄希望于情面?——若是路伤雀当真手下容情,我便不会真的被逼到绝境,继而绝处逢生、堪破心中武道。若是如此,这道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差别?那么,莫不如蜗居汝阳,自此永世不外出,也好过丢了身为武道之人的尊严。” 第22章 茶寮闲语 沈戚神色微顿,登时有些哑口无言。 确实他自己也是大乘境的好手,怎么会不明白武学问道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所以口不择言说了胡话。 沈戚微微苦笑,他沙场出身,心性豁达,旋即便也自行想通了,于是面带欣慰的抬头看向面前的弟弟。 “你说的不错,是为兄想差了。你既已选择了去问道,那么自然要全力以赴,才不负手中几尺青锋罡正。毕竟” 他面露感慨,轻轻喟叹: “——毕竟如同长公主殿下一般,不需问道经历生死一瞬,便可手持‘山河日月’堪破‘河图剑术’、从容踏破祗仙境的天之骄女天下罕见。” 沈威闻言,也不禁面露神往之色。 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千岁剑仙”符景词虽然如今年仅十八,却已是这天地间剑道苍穹之顶峰! 她三年前以十五岁妙龄,一步迈入祗仙玄境,力压那两位年长于她许多岁的北朝祗仙人境仙剑,为南朝江湖狠狠争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但凡习剑之人,又有谁不曾幻象过有朝一日,能向当世剑仙第一人符景词问道? 何其壮哉? 死亦不憾! 沈戚观他神色,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失笑着摇了摇头道,“痴儿,你还没放弃那个念头吗?莫非还想做剑仙?” 沈威回过神来,面色沉静且坚毅。 “兄长,我既以剑问天,自欲以一步踏祗仙。虽然如今我境界低微,不堪与剑仙一战。但是或早或晚,我必将剑指天下剑道第一人!” 沈戚摇头笑了。 “志气不小,不过如今你倒也不急于一时。等你有一日真的踏过半步虚空、再入虚空境,然后去问道这天下剑术第一人也不迟!你眼下的目标,可不是长公主殿下,而是殿下的剑侍。”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轻咦了一声问道: “如此说来,那你岂不是不日便要动身昭歌?” 沈威轻轻颔首。 “待过几日,兄长的五十一岁寿辰过后,我便动身赶赴昭歌。” 与此同时,汝阳城郊的茶寮中。 “——如此说来,那我们岂不是不日便要动身去昭歌了?” 韩长生满脸放光,眼睛里激动到几乎要冒出火花。 “妙啊妙啊!昭歌城!他娘的,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昭歌城哎!天宸的皇都,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心之所向的圣地!更是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的所在!昭歌!我韩长生——来喽!” 谢昭扯了扯嘴角,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一瞬,回身伸出三个指头,老神在在的对凌或说: “我打赌,最多就三天。” 凌或忍笑,轻轻摇着头抿了口城郊茶寮里三文钱无限续饮的劣质茶水。 ——还真别说,这路边迎来送往的官道上最便宜不过的粗茶,居然被凌或生生喝出了一两千金的“菡萏梦雪”的雅正气质来。 韩长生皱眉,警惕的问: “什么‘最多三天’?你俩又在打什么哑谜?我告诉你们,我这人性凶,你们别想欺负我。” 谢昭乐了。 “不怕你知道,我们在打赌,赌你这个脑干缺失的‘性凶之人’,恐怕在昭歌城里活不过三天。” 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就不乐意了。 “喂,呸呸呸,晦气晦气!你这是什么话呀阿昭?我好歹也是个观宇玄境!你对自己武道上的前辈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些?怎么还五十步笑百步呢?” 谢昭失笑,叹了气道:“我也很想尊重你,奈何你的脑力它不允许。” “呸呸呸。” 韩长生又是连呸几下,然后隔空指了指她。 “住口!你个小没良心的,本少爷我好男不跟女斗!” 他转过头来,又一脸犯愁的问凌或。 “不过凌或,咱们这一次可有什么计划啊?见太国丈柏大都督一面,那可不是像见致仕在乡野老家的前任禁军大统领那么简单的呀,搞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对,见前任禁军大统领也不简单啊! 要不是阿昭恰好偷了浔阳郡王的扳指当了“敲门砖”,只怕他们哥仨现在还在汝阳城中那座沈府别院大门外乱转。 “而且凌或啊,不是我吓唬你噢,江湖传说昭歌城里高手如云,咱们到底行不行啊?” 凌或微微蹙眉。 他其实确实还没想好。 不过,谢昭却忽然淡淡说道:“办法呢,也不是没有。” 两人闻言,齐齐抬头看向她。 只见她耸了耸肩,笑眯眯道:“听闻那位柏大都督的寿辰,与九月中秋节是同一天。届时柏大都督府中必然宾客如云,这客人若是多了,自然咱们能钻的空子也就大些。 这不是正巧了吗?此时正是八月中旬,中秋将至啊哥哥们!我们不仅时间充裕,甚至还以为一路游玩着去昭歌。” “绝啊!” 韩长生当即重重一拍桌子,险些将茶寮里那张饱经风霜、缝缝补补的瘸腿木桌拍散了架! 就连一向喜行不漏于外的凌或,脸上都见了一丝惊喜。 他点了点头,含笑道:“是个好主意,红白喜事往往人多口杂,若真是如此,我们兴许可以在不惊动大都督府中高手和官兵的前提下,见到柏大都督一面。” 谢昭嗪着笑意点头。 “嗯,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毕竟至于柏大都督会不会告诉他们,那就都是后话了! 走一步看一步嘛,总不能一口吃出一个胖子来。 韩长生兴冲冲的坐到谢昭那边的长椅上,然后大大咧咧的揽住她的肩膀。 “阿昭,同样是人,你的脑子怎么就生的比旁人灵光?这简直了!鬼精鬼精的!” 谢昭凉凉一笑,轻轻一抖肩膀,将扒拉在她肩膀上的爪子抖掉。 然后挑了挑眉,哼笑道:“我也很纳闷,同样是人,你的脑子又是怎么生的,为什么偏生就要比旁人少上那么一部分。” “喂!——” 韩长生险些被气歪了鼻子。 ——阿昭这个小娘们!简直比他家里那些姑奶奶们更难搞! 第23章 平威将军 韩长生委屈的扭头看向笑看他俩吵闹的凌或。 “凌或,你到底管不管她啊?她又欺负人!” 谢昭朝天翻了白眼,嘴角嗪着一抹坏笑,高高抬起小巧的下巴。 “话可不能乱说,你分明就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 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的武道境界比我高出了一整个大段,我又怎么欺负得了你?我警告你哈,你可别胡乱碰瓷啊韩长生!” “你这个臭丫头,你完了——” 韩长生突然屈指弹出一股轻柔的内力,好巧不巧的怼在了谢昭后背一处痒痒肉上。 这是他故意的。 这还是他之前在某次和谢昭打闹时无意中发现的,原来谢昭肩旁旁三寸之处的背上居然有一处痒痒肉。 谢昭当即“嗷”了一声,“当世女诸葛”的从容气派全然不见!她“噌”的一下从长椅上窜起来,蹦的老远,然后恶狠狠的伸手一指。 “——韩长生,你别逼我揍你嗷!!” 韩长生哈哈一笑,模样好生得意。 “你来啊!我才不怕你!你个金遥境小趴菜,你打得过我嘛!” 这两个活宝 凌或笑着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打闹嬉笑,方才那股从沈家出来后便一直藏于心间的隐忧和郁结,此时也终于松泛了许多。 一直默默暗自关注他的谢昭和韩长生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打闹斗嘴是真,但是故意想要活跃一下气氛、逗凌或开心也是真。 片刻后,凌或忽然想起一事,“在去昭歌城之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沿途想略作停留。” 好不容易停下打闹、刚刚老实一会儿坐下来的二人闻言一怔。 ——方才他们“大战”的结果是韩长生“险胜”。当然若是动嘴,谢昭可谓是上不敬老、下不爱小,所向披靡,天下无双! 但若是动起手来嘛那可能就要吃点亏了。 谢昭静静看向凌或,懒洋洋的没骨头一般,“你想去哪里?” 凌或轻轻回答:“平洲。” 韩长生闻言不禁愣了愣。 “平洲?” 他若有所思,“那倒是确实很顺路啊,平洲就在昭歌城不远,我们去昭歌本来也是要路过那里的。不过,你去那里是要做什么啊?那附近好像没什么明川大河、好玩之所。” 而且依凌或的性格也不像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啊。 凌或轻轻答道:“我欲去平洲府,是为探望一位前辈的家小。” 谢昭微微一顿。 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唔”了一声,似乎有所联想,于是再没吱声。 倒是韩长生傻里傻气的搔了搔头,还在不解的追问:“什么前辈?哪位前辈啊?你不是第一次下山离开师门吗?难道在江湖上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还是你师父的老朋友?” 谢昭轻轻叹气。 “说你傻,你还真的是不聪明。果真半分都舍不得用用自己的脑子” 韩长生呆愣愣的看她,“啊?” 谢昭笑了。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认命般解释道:“沈戚曾说,他昔年是与平威将军于念之共同奉命追击敌寇。天下皆知,平威将军亡故后,其妻携家小、举家扶棺回了平洲老家。 凌或既说是要去平洲探望一位前辈的家人,那么想必除了于念之于将军的家人外,便再没旁的人选了。” 韩长生“啊”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的挠了挠下巴: “对哈于念之?听起来好像有那么几分耳熟,但是又好像十分的陌生谁来给我讲讲,这位平威将军他是何许人物啊?” 谢昭无言的看了他一眼。 亏韩长生整日说自己是“江湖百事通”、最最精通家长里短的江湖轶事,结果居然连“平威将军”于念之都不知道。 可见他的“百事通”,也只是挑自己感兴趣的“通”。 于是,谢昭认命的叹气,简单给韩长生讲了讲于念之的生平。 说起这位已故的平威将军于念之,其实也是一位家世不凡的将门虎子。 于念之的父亲于老将军曾与老君山的前任掌门,也就是武威将军许铎是多年故友——二人更是战场之上生死相交的袍泽。 后来,于念之的父亲战死疆场,于家开始初初显露败落之势。 但是于念之却是一位难得的胸有大志的有志少年,他子承父志、世袭了父亲“平威将军”军衔后,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下一任“平威将军”。 只是,昔年于念之的父亲逝世时,他才十一岁。 于是,年幼且刚刚世袭爵位的少年于念之,受到世叔许铎之邀,前往老君山进修武艺,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少年于念之希图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悍不畏死,再度光耀门楣,挽回家族家道中落的趋势。 也正是那时,于念之在老君山遇到了与他年龄相仿的另外两名老君山弟子——少年时的冷寒烟、凌寒鸦师姐弟,三个少年男女一见如故。 于念之十一岁入老君山做客学艺,十八岁下山奔赴疆场——他一生之中最为意气风发的七年少年时光,都是在老君山上度过的。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于念之和“韶光锏仙”冷寒烟本是故交——甚至不止于“故交”二字。 江湖传闻,兴许这二位之间,还有几分青梅竹马之谊。 但是天地周转,因缘际会,风云莫测,前路苍茫。 这两位曾经在少年时交情匪浅的故旧,却在多年之后,于琅琊关上各握刀锋,殊死一战。 于念之在琅琊关那一役中身负重伤,返回昭歌城之后没有多久便不幸故去。 因此当时江湖之中还有传闻,于念之正是在与“韶光锏仙”冷寒烟琅琊关一战中伤了心脉,因此这才不幸英年早逝。 ——更为凑巧的是,在于念之亡故不久后,“韶光锏仙”冷寒烟居然也在老君山上故去。 一位是本该前途无量的昭歌将军,一位是手握重锏师出将门的一代锏仙 他们二人之间的生死纠葛,也便就给江湖带来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逸闻。 至于其中是真还是假,那便也只有当年亲身经历之人、和那座老君山上的落叶与飞花才知。 听闻,于念之的妻子自于念之亡故后,悲戚过度,举家扶棺,回了平洲,再也不曾踏足过昭歌。 再后来,听闻于念之的妻子好像还为他生下了一个遗腹之子。 ——至于那遗腹子是男是女,已随着于家的日渐衰败,慢慢淡化在世人的视线中,不再为人所知。 第24章 于氏安安 听罢谢昭讲述的江湖故闻后,韩长生心底不禁喟叹咋舌。 不过,在感慨完世事的无常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于是暗戳戳的偷瞄凌或的脸色,试探性的问道: “啊那个凌或啊,你管这位平威将军叫‘探访相识的前辈的家人’?” ——不是这也算相识的前辈吗? 你确定你们之间不是生死仇敌、血海仇深? 娘嘞! 他嘴里直泛苦! 这不是闹呢吗? 姑且不论平威将军于念之的身故,到底是不是因为与“韶光锏仙”冷寒烟一战伤势过重导致,但是他确确实实是过世于琅琊关一战后不久的这个时间段。 这个时间点卡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让人说不清楚啊! 他们还要去平洲看望于念之的家人? 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当然了,虽然于念之的家人未必能拿他们几个习武之人怎么样,尤其是不能拿凌或这个如今已经是圣王境的高手怎么样——但是他们若是去了,挨上一顿唾骂,那绝对是跑不了的。 人家打不过他们,难道还骂不过他们吗? 哎?不对? 韩长生微微一顿,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一旁正在悠闲喝茶的谢昭。 还别说,你还真别说 于家人说不定骂也骂不过他们,毕竟他们之中还有一个舌如灿花、牙尖嘴利的谢昭! 不过,阿昭这人的性情一贯阴晴不定。 面对于家的孤儿寡母,他们属于“理亏”的一方,阿昭也未必好意思开口说什么。 所以,韩长生实在搞不明白凌或心里怎么想的 去平洲看望于家的孤儿寡母,这不是上杆子找虐,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扭头看谢昭。 “不是阿昭,你也不劝劝?” 谢昭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有什么好劝的。” 韩长生十分不爽的“嘿”了一声。 “你精得比猴儿都尖,少给我装傻上坟烧草纸,你糊弄鬼呢?” 这臭丫头,居然在这儿跟他假装听不明白! 谢昭不装了,她嗤笑了一声,掀了掀眼皮。 “你这呆子,也是头脑清奇。凌或他要去,那便去呗?昭歌的刀山火海你尚且不怕陪他一同闯上一闯,一个区区平洲城于家,难道就吓死了你?” 韩长生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这能一样吗?这是去苦主家找不自在! 他这哪是怕啊他那是觉得没必要! 他们哥仨有必要专程上门去讨一顿骂,再被丢一车的烂白菜臭鸡蛋的推搡出门吗? 那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啊! 要让他来说,于念之的遗孀不用鞋底子抽他们出去都算是客气了! 不过,算了 韩长生看着凌或沉默的坚持和谢昭这厮的“不作为”,认命一般决定用躺平的姿态迎接之后的疾风骤雨! 不就是挨一顿骂吗? 有什么大不了! 这点委屈有什么关系? 为了兄弟,他韩长生受得住! ——反正凌或和谢昭都不怕丢人,那他还怕什么? 难道他的脸皮还能输给他们两个不成? 那必不能够!谁怕谁啊? 一生要强的韩长生一旦想通此节,瞬间一脸安详,也不纠结了。 他心平气和、和颜悦色的问道:“既然咱们还有事情要办,要不哥几个启程?” 早死早超生。 早点去挨了那顿骂,说不定他们在去昭歌之前,还能空出几天时间让他缓一缓在平洲备受摧残的精神世界。 凌或被韩长生此时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逗得心底一松。 他摇头失笑,安抚他道:“你别紧张,我们只是路过远远看上一眼,若是于家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便不会上去打扰。” 况且,就连沈戚这位前任昭歌禁军大统领都不知道内情的事,他更不需去打扰平威将军的家人。 其实,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名字,凌或也不止一次从师父凌寒鸦的口中听闻。 只是他师父常说,他们上一代的事,是他们上一代人的劫,与他这个晚辈后生全然无关,令他不要插足其间。 凌或也是在今日与沈戚一番相谈后,心中有所感念。他只是想远远探视一下母亲故人之后如今在平洲的生活是否安宁,并不想做什么别的,也并不想打扰他们如今平静的生活。 韩长生面无表情的呵呵一笑。 他一脸看破风尘的模样,“少年人,我只能说,你太单纯了,对丧偶妇人的怨气,还一无所知!” 凌或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无需紧张,你且放轻松一些。” 韩长生一脸即将入土的平静,他一字一句道:“放心,我已经很放松了。在心态这一方面,我拿捏的死死地——毕竟,我已是一位成熟的观宇玄境小小高手。” 躺平任嘲任骂而已,小意思!他韩长生怕了吗? 谢昭闻言轻笑一声,当先站起身来整理行囊。 “凌或,你就随他去。毕竟咱们韩少侠在自己脑补的世界中,那可是天下无敌的。” 韩长生:“嘿嘿嘿。” 凌或:“” 三人小憩片刻,攒足精神,便决定再次上路。 要说呢,他们的计划最初是好的,但是往往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五日后,平洲城。 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正值妙龄,娇艳的像是一朵向阳花,她一脸感激的看着出手相助的凌或,对他道: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小女城西于府于安安,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她看了看日头,笑意中带着一丝羞赧,然后鼓起勇气道:“此时已是晌午,请恩公和两位友人一同去家中吃一顿便饭,聊以感谢。”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看了看眼前刚刚被他们救下的小姑娘,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谢昭和韩长生在后面苟苟祟祟的相互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言说的微妙表情,然后齐齐将视线一同看向微微蹙眉、似乎不知如何回复为好的凌或。 原因无他,他们一进平洲便凑巧遇到的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前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平洲城西于家的小姐,于安安。 第25章 心病 此事呢,说来也是凑巧。 他们三人今日刚刚抵达平洲城,本想先去集市上买点新鲜的热炊饼垫垫饥——毕竟他们这一路风餐露宿赶了几天的路,也确实该买点热乎的食物祭祭五脏庙了。 不成想,好巧不巧的是他们居然在集市上撞上了一桩风流恶少、欺男霸女的恶劣之事。于是自然是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了。 只是,那小姑娘一报出自己的出身姓名,他们三个登时笑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话说呢?简直是无巧不成书! 凌或本想趁着今日晚上夜深人静时,远远去城西看上一眼于家如今的情况,便悄然遁去。 ——如今他也穷得很,实在没办法给于家留什么银钱,只能略尽心意。 同样的,他们料想于家哪怕落魄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来也瞧不上他们三人那块恨不能掰开了花的一两银子。 结果没想象到的是,随随便便管了一桩闲事,居然还管到了“正主”的头上?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毕竟对于于家,他们最初的计划,就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近况而已。 登堂入室? 三人在心里齐齐皱死了眉头。 不敢想不敢想。 韩长生悄悄推了推凌或瘦削的脊背,趁他转过身来,连忙朝他挤眉弄眼的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很清楚——咱可不兴犯迷糊啊,于府的大门咱可不好进! 除非他们胡编乱造一个假名,否则“恩公”转眼不就得变成“狗贼”? 凌或微微一顿,他将视线轻轻移开,然后低头道: “于姑娘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做客就不必了,我们着急赶路,方才已经吃过了。” 于安安微怔,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韩长生捏在手中的油纸口袋上。 ——那口袋外面明晃晃的漏出了三张没来得及吃的热炊饼这? 当真是吃过了? 亦或只是托词? 韩长生尴尬的一笑。 他背过手去将炊饼藏在身后,欲盖弥彰的打起了哈哈。 “哈哈,吃过了,真吃过了,这是我买来闲时嘎巴牙的零食。零食而已” 跟韩长生比,谢昭可就应对自如多了。 谢昭这厮说谎根本不用打草稿的,她从从容容接过韩长生蹩脚的话头,还装腔作势的演足了戏,斥责他道: “早都说了让你少吃点,一天天的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让人家于姑娘笑话了?谁家好人儿,零嘴的吃这么多?” 想了想,她又和颜悦色的看着眼中略闪过一丝失望的小姑娘,笑眯眯道: “不过,饭我们虽然不吃了,却还是要送姑娘回家的,防止那恶少掉过头来,再来惹事生非。” 凌或和韩长生下意识侧目而视,不动声色看向谢昭。 唔怎么说呢? “惹事生非”这个词从谢昭口中说出,尤其还是说别人的,那就多少显得有那么几分离谱了。 不过人美心善的于家小姐于安安显然并不了解谢昭的“真面目”,她听了这话,终于重新高兴了起来。 “这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几位少侠。” 于安安心想,从城东到城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时辰,届时她与恩公们一路聊聊家常,待等到了城西于府她便再度出口相邀,说不定他们却不过情面便同意了。 于是,几人一同出发,向城西走去。 于安安明显只是寻常闺阁女子,并非习武之人,因此她的步子格外小。 他们三个下意识的放慢了步调,不动声色与她保持一致的速度。 于他们而言,本来两炷香便可走到的路程,居然当真要走上半个时辰了。 路上,谢昭忽然开口问:“于姑娘,谢昭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于安安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气的柔声道,“谢姑娘,您太客气了,但说无妨。” 谢昭“唔”了一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居然笑得如沐春风、雅正十足,平日里那份狗都嫌的匪气一扫而空。 “在下不解,姑娘乃是城西平威将军于府的小姐,为何出门时身边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小姐如此貌美,独自一人去那城东人员嚷杂的集市,其间三教九流之人众多,若是冲撞了大家小姐,岂不是不美” 于安安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却略带一丝落寞和尴尬。 她静默一瞬,轻轻叹道:“谢姑娘,您说笑了,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家小姐?城西于府祖宅虽大,但却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家中其实早已没落。 我幼年时,母亲便遣散了府中奴役婢女,家中诸事也都是我们母女自己打理,从不假于人手。” 三人闻言一怔。 韩长生更是当即“啊”的一声惊呼出声,“——什么?那么大的一座于府老宅,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谢昭也蹙起了眉,“整座府邸,便只靠夫人和小姐两个弱女子维系吗?那么大的面积,你们怎么打理的过来?” 况且还是两个不通武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于安安柔柔的一笑,温温和和的道:“其实也不难打理的。自打家中遣散了仆从婢女,母亲便锁起了府中的许多宅院,只留下一座外门外的一个小院。 那院落虽小,但我们母女二人起居日常都已足够。院中还养了好些鸡鸭鹅,又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园,再加上先父留下的奉银财物、抚恤银钱,倒也足够我们母女生活。”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 祖传的大宅院被锁上了大半,只留下了一隅供她们生活? 哪怕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堂堂平威将军的后人,怎会过得如此凄惶? 怪不得,就连城东集市上,不开眼的富家恶少甚至都敢欺负于她。 凌或皱眉。 “于姑娘,可是家中生什么变故?若有我们能做的,姑娘但说无妨。” 于安安一愣,旋即明白是他们想多了,于是连忙笑着摇头道: “不是的,是我母亲她” 她想了想,觉得这在平洲似乎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于是便没再隐瞒,坦坦荡荡的继续说道: “是我母亲的意思。幼年我曾听家中乳母说,母亲自从父亲离世后便性情大变、喜怒不定,与过去的她大不相同 虽然我并不曾见过曾经的母亲是什么模样,但是据乳母说,母亲也曾是出自昭歌大户人家的女儿,最是温柔贤惠,在父亲面前更是温婉又体贴瞧我,在语无伦次说些什么。 总之,再到后来几年、大概是我五六岁上下,有一日母亲不知为何,忽然冷着脸说家中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便将于府的仆役侍女全部辞退了。 其中也包括我的乳母,就连那些签了卖身死契的,母亲都当众焚毁了卖身契,给了他们遣散金。” 于安安说到这里,安慰似的冲他们笑了笑。 “所以,于府实则并没有遇到什么变故,几位恩公不必替我担心,家里也并非是因为没有银钱周转才封了府。只是……” “我母亲‘病’了,是心病。” 第26章 骄阳与阴影 于安安轻轻叹了口气。 小小的年纪,却有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懂事,甚至懂事的有些让人觉得辛酸了。 于安安手中静静抱着一包物件,似乎是想通过在这个获取什么力量。 她似乎也是在开解自己,轻轻的道:“既然母亲只想做那最最寻常的市井小民,那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妨遂了她的心愿。与她养鸡喂鹅种种菜,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他们仨不说话了。 谢昭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很明显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夫人宁氏,因为丈夫的突然离去在心中积郁成疾。 多年过去,她心底的悲凉不仅不曾愈合,甚至越来越转不过来自己心里的那道弯儿。 她显然认为,既然家中那位顶天立地、立马扬威之人已然失去,“生活”便也只是“活着”而已。 既然活着,那么怎么活还不是活? 百战的将军尚且不能善终,那么莫不如带着女儿彻彻底底沦为市井之民,远离一切来自权势的纷争。 谢昭皱眉,她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在心里并不认同于夫人的做法。 宁氏自己倒是享受过世间繁华,也看破了红尘生死可是于安安呢? 她本是将门虎女,却自小与母亲拔草喂鸡,虽说瞧着于安安的谈吐得体,应该是于夫人私下也曾教过她读书识字,但是 ——平威将军世间唯一的血脉,一个年仅十六的花季少女,她本该意气风发、娇俏绽放的如花年岁,却被于夫人养得如此胆小怯懦、毫无锋芒。 寻常官宦之后,在于安安这个年纪恐怕早已谈婚论嫁,或是结了一门好亲。 而反观之于安安,明明出身不俗、家中也有几分基业,却至今蹉跎于家长里短的琐事,连街头恶少都敢对其放肆不敬。 不是她说,就于安安整日穿着的这一身洗得发旧的粗布衣服,贫苦程度与他们三个穷困潦倒的跑江湖之人不相上下。 这是何苦? 谢昭忽然转过头,静静的看着于安安那张强作安宁的侧颜,缓缓问道:“那么于姑娘你自己呢?便决定这般过下去吗?” 她本想说“便决定这般庸碌的过下去吗”? 但是话都到了嘴边,却被她下意识的嚼碎了咽了回去,转而换了一个相对舒缓的说辞。 甘心吗? 就这样流落市井,潦倒落魄一世。 凌或一直很沉默,情绪也有些低沉。 谢昭不用想都知道,很显然他此时肯定是在心里自责万分,将于安安的不幸归结于自己师门头上了。 准确的说,是归结于“韶光锏仙”冷寒烟与于念之在琅琊关那一战。 于安安闻言微微怔了怔,“我我自己?” 她怔忪抬首,与谢昭对视了一瞬。 这位谢昭姑娘的眼睛那般明亮,好似星尘入眸。 真是羡慕啊 于安安心里喃喃,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谢姑娘明明容貌残缺,却始终落落大方,不见一丝怨怼和自卑。 谢昭的眼中,似乎有一颗永远燃之不尽的火种,那一股格外坚定的力量和从容,是她平生极少得见的光芒。 她心里明白,这位谢姑娘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并不像她。 在那一瞬间,于安安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了一般。 她与她之间的差别,就如同骄阳与阴影。 于安安忽然觉得愧于与之对视,匆忙而狼狈的转开了视线,勉强笑了笑——只是她那丝笑容却不达眼底。 她出神的看着自己行动间的漏出裙摆的廉价草鞋,笑容微苦,“我自己并不紧要。只要母亲高兴就好,她这一辈子实在太苦了。” 谢昭突然顿住脚步。 其他三人愣了愣,下意识齐齐停下脚步看向她,于安安更是一怔。 她旋即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惹了这位性情明媚如火般的谢姑娘的不快。 她本是将门小姐,但是自幼便看母亲的脸色、看街坊邻里的脸色长大,因此性格便有些格外敏感和软弱。 谢昭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蹙眉,正色看向于安安,忽而道: “于姑娘,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于自己而言,皆是最为重要的存在。谢某并非在质疑于夫人的决定,只是你生来不应单单只为迎合旁人的喜乐,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生身母亲。 ——安安,尽管你掩饰的极好,但我看得出你心中有自己苦求的人生,也并不甘于如此。你不应将自己圈养在那一亩青砖绿瓦下,终身固步自封,那才真是白来了这世间一场。” 于安安沉默良久,那抹几乎常年刻在她脸上的温柔小意,此时终于渐渐隐退。 这位谢姑娘,当真慧眼如炬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一双利眼。 想她这么多年,已在这平洲城的乡野之间潦草度过了十六个春秋,甚至就连她的母亲都已相信,且满意于她的乖巧听话、庸碌无为 可是这位明明才只见过她一面的谢昭姑娘,却能一眼看出她深埋于心底的不平和悲鸣。 只是片刻后,于安安却还是轻声道:“谢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 她静了一瞬,忽而再度抬头,扬起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柔美笑脸。 “先不说这些了,前面就是于府了,我到家了,谢谢诸位送我回来。那么” “诸位再会。” 这一次,她绝口不提请他们上门坐坐的请求。 三人静默了一瞬,凌或忽然出人意表的开了口。 “于姑娘,我们路上赶路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在贵府喝一杯清茶。” 于安安强装的笑容登时一顿。 她静了足足一瞬,却还是不忍拒绝旁人的要求,于是道: “既然几位少侠肯赏脸,那最好不过,几位请进。不过家中贫瘠,恐怕要怠慢贵客了。” 韩长生一边连忙道,“不怠慢,不怠慢,能有口水喝便很好”,一边给凌或赶紧使了个眼色—— 什么意思?怎么个情况? 换策略了?不是说好不进去吗? 不过凌或当着于安安的面,并没有机会与他多解释什么。 不仅如此,就连谢昭也都不曾理会韩长生格外丰富的表情。 她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晃荡着一双不甚合脚的鞋子,踢踢踏踏踩着于安安与凌或的脚步,也踏进了面前这座单看大门十分显赫的于府。 第27章 不是孩子 果然如于安安所言,如今的平洲城于府也就只有大门外还能看看。 ——旁的不说,单说门外那两座威武的石狮,还是看起来十分有牌面,且能唬人的。 只不过,等到他们踏进了于府门内,一眼便看到了外院满地的杂草丛生。 青石地砖的缝隙中,高矮不一的支棱着各种野花野草,谈不上美感,更无从言说园艺。 不过此院虽说不太像是一座恢弘的将军府邸,倒却也算得上野趣盎然、生机勃勃了。 门内院中喂鸡的妇人听到动静,冷着脸蹙眉抬起头,冷冷淡淡的道: “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买个菜种,哪里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安安,你是不是偷偷跑出去街上——” 她的话头在对上陌生的三个少年人面孔时戛然而止,脸上冷淡的表情上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这几位是?” 于安安略带几分局促,连忙红着脸上前介绍:“母亲,这几位是女儿的恩公。方才女儿在集市中遇到了些困难,还要多亏了凌少侠、韩少侠和谢姑娘相助,他们赶路饥渴,喝盏茶便走了。” 她断然不提自己之前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兴许也是怕母亲于夫人担心。 果然,于夫人宁氏听到她这么说,脸上也终于带上一丝和缓的客气。 “竟有此事?那确实应该好好谢谢几位少侠。快请坐,我这就去给几位泡茶。” 凌或十分有礼的微微颔首,谦逊守规道: “不敢叨扰夫人,您不必忙,随便一壶清水即可。” 于夫人显然十分喜欢面前这少年身上的那副正气端雅,这种有礼有节的正气,其实与她的亡夫平威将军于念之很有几分相像。 于是,她的笑容里便更带上几丝温度。 “这有什么麻烦的,几位稍坐,一会儿便好。” 就这样,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三人,规规矩矩的坐在了于府小院中唯一一个石桌旁,静静等待于夫人烧水烹茶。 ——当然了,其实规规矩矩的只有凌或和韩长生罢了。 谢昭生来就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正经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便故技重施、歪歪扭扭的斜拄着石桌桌面,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别看谢昭这人活得粗糙,但其实却是三个人中最不耐疾苦的。赶路时,每每第一个喊累的必然是她。 不过,凌或和韩长生知道她一年半前必然是遭了什么大罪,才会倒霉的摔下高耸入云的“神仙岭”,还险些闹了个爬不起来的终身残疾,因此身体底子比他们都虚弱了许多因此在赶路时,二人也大多体谅迁就她的脚程。 此时,见谢昭乍一坐下,便疲乏困意上涌开始迷迷瞪瞪起来,凌或不禁失笑。 他轻轻脱下身上的外裳,轻轻搭在谢昭的肩膀上。此时已是夏末秋初,谢昭赶路出了些薄汗,还是要小心着凉。 他道,“若是困乏,便先小憩一会,于夫人过来我唤你。” 谢昭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到。 不过,还没等谢昭睡踏实,于夫人便已烧开了水,也烹好了茶,含笑从厨房端着茶壶茶盏出来了。 谢昭被韩长生暗戳戳的一推,当即醒了觉,立马神采奕奕乖乖坐直,一幅等着喝茶的模样。 于府虽然简陋,但于夫人待客的香茗却不简单——居然是昔年昭歌城里十分有名的一道茗茶,名曰“踏春风”。 其茶味淡而醇香,清香扑鼻,拂面春风,当真是茶如其名。 看来于安安先前所言不假,于府并不是没有家底和银钱,而是这位于夫人自己想不开偏生要自讨苦吃、去过苦日子。 于夫人抿了口茶水,含笑开口询问,“还未请教几位少侠尊姓大名?瞧起来倒是不像平洲城人士?” 三人对视一眼,谢昭当先笑放下茶盏,笑眯眯的开了口。 “夫人有礼,我叫谢昭,乃是外乡人路过此地。 双亲先后亡故后,谢昭居无定所在,便来这江湖闯荡走动了。倒也不求能有什么出息,不过能长长见识也是极好。” 一旁的韩长生点了点头,小声认同道,“确实,闯荡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金遥人境你确实也没什么大出息了——呃!” 他忽然一声痛呼,原来是谢昭面无表情的狠狠用手肘怼了他一记。 凌或含笑摇头,低头喝茶去了。 谁知于夫人闻言,当即一顿,眼中也闪过一丝怜悯。 “原来谢姑娘的身世居然也是这般孤苦,倒是与我这苦命的孩儿有几分相似。难为你了,一个人在江湖中漂泊,很是不易?” 谢昭笑意晏晏的连连摆手,她满不在乎道: “嗐,夫人此言差矣。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又有哪个当真过得容易呢?不过,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说起来虽有堪途,但挫折厄运也终归会过去。 ——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人还活着,那么总要体体面面、坦坦荡荡的好生活下去,不是吗?” 于夫人一愣。 谢昭明显意有所指,而于夫人和凌或似乎也都被谢昭的话触动了,于是院中一时静默良久。 谢昭也不打断她,说完这通话,也只是神态自然的淡笑着垂头饮茶。 韩长生虽不知谢昭在打什么哑谜,但也十分识相的不曾打断他们。 ——他们三个之间早有默契,在外行走,情况不明时,一般都是由谢昭这个三人中的“嘴替”来交涉; 而若是遇到情况不对,有人对他们用强时,便由凌或这个“打手”来摆平。 什么? 你若是问那他韩长生是做什么的? 韩长生正色的想:本少爷如此风流倜傥,杵在那里便是最美的一道风景线,还做什么其他?自然是负责帅气撼天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夫人似乎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再次抬起头时,看向谢昭的眼神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于夫人静静看了看谢昭那张算得上是奇丑无比的脸庞,轻声喟叹了一声: “谢姑娘如此这般年幼,恐怕比我家安安也大不了几岁,却已有如此见识和如此洒脱的气度,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 ——若你的双亲还在世,看到你长成如今这般磊落洒脱的模样,必然欣慰。” 谢昭笑得没心没肺。 “夫人,我今年已十八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 第28章 状若疯妇 于夫人轻轻一叹,“那也不过刚刚十八岁而已不过,这世道间便正是如此,高堂安在,便心中总有依仗,但若是一旦没有了高堂在上,谁人还能安心做得孩子?” 她看向凌或和韩长生,复又问道:“那么这两位少侠呢?便是谢姑娘在江湖之中遇到的朋友吗?” 谢昭轻轻点头,眉眼俊曳如兰,那是她宛如墨盘倾洒般的整张脸上、唯一十分出彩的地方。 “他们二人曾于险境之中救我性命,亦如今日帮助于姑娘一般。” 于夫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略一打量凌或和韩长生,便在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常言道‘良才不问出处,骏马无须金鞍’,两位小公子虽然无华服锦袍在身,但看得出来,都是风度翩翩的大好儿郎。 想来两位公子武道上的境界不俗,出身必然也是不凡,只是不知两位师从何门何派?” 凌或和韩长生顿时僵了一瞬。 啊这 韩长生心中不禁打起了鼓。 上来就能问到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看来这个于夫人也并不简单啊! 他尬笑一声,搔了搔头,哼哼唧唧的打着哈哈道:“夫人严重了,小辈韩长生,不过是江湖下九流出身的无名小卒,并非江湖名门子弟,师门出处就不说出来闹夫人您的眼了。” 于夫人微怔,猜到了这少年并不想细说,不过转念一想萍水相逢也能理解,于是礼貌的含笑点了点头,并未继续追问。 谢昭则是心里“咯噔”一下,原因很简单凌或这人,她可实在是太了解了! 若是让他像韩长生一样有些失礼的去和稀泥,或者如她这般半真半假的胡编乱造那几乎是绝不可能的! 谢昭尬笑了一声,试图先下手为强替他胡编乱造,顺便转移一下这个尴尬的话题。 “他呀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他跟韩长生其实都是——” “晚辈老君山传人,凌或。” 谢昭登时嘴角一抽搐,住了嘴。 她面无表情的生生吞回了一大段雷火电光间就已经编好瞎话,认命一般放松了脊背,又没有骨头似的缩着坐了回去。 得,听天由命。 ——果然,不能寄希望于凌或这个“老实人”会说谎骗人。 于夫人和于安安同时一愣。 于夫人似乎因为年头久远,恍惚间还有些不太确定。她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凌或方才说了什么。 下一刻,她旋即神色大变,豁然起身,整个人气势大变! 此时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先前与谢昭闲话家常时的温和亲厚,一张容颜冷得仿佛严冬腊月里枝头上面打了霜的树挂。 “老君山传人?” 她站在石桌旁,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冷冷重复着,“方才公子是说,你师从老君山?” 于夫人居高临下,冷冷觑着凌或。 待看到凌或轻轻颔首后,沉着脸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呵呵,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姓凌,这个姓氏在江湖中并不常见,老君山的掌门凌寒鸦也姓凌。所以,阁下就是老君山凌掌门的门下高足?” 凌或沉默一瞬,也随之站起身来,双手于胸前,躬身施了一礼。 他沉声道:“老君山掌门凌寒鸦弟子凌或,见过平威将军夫人。” 于夫人却狠狠伸手,冷硬的一阻,然后冷笑了一声。 “见礼?民妇如何敢当得老君山少侠的一拜,至于平威将军夫人吗?” 她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极深的恨意。 “平威将军他也不过是老君山弟子‘韶光锏仙’锏下刍狗!我这个区区一介妇人,恐怕在凌少侠眼中连蝼蚁都不如?” 于夫人眼中那犹如实质的恨意令人悚然震惊,她先前那张柔美慈祥的容貌,此时映出了一抹异于常人的癫狂和偏执。 ——以至于那一瞬间,谢昭瞬间便已懂了先前于安安的意思,她的母亲确实“病”了,且病的极重! “母亲——” 于安安慌忙起身,上前扶住她,试图将她扶回卧房。 “母亲,您冷静一点,就算恩公师出老君山,但昔年父亲亡故时他才几岁?恐怕还是襁褓之中的婴孩,他与父亲昔年之事并不相关,母亲切勿迁怒恩公。” 谁知于夫人疯起来力大无穷,她居然奋力将女儿推到在地,全然没有半分先前守礼贵妇的端庄,然后嘶声怒骂道: “你这不孝之女!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什么污七八糟的人,你居然也敢将他引到于家祖宅?你让你父亲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你抬头看看这府邸上空,你对得起于家列祖列宗吗!” 于安安脸上一白。 眼底已经闪过一抹委屈的水光,但是却又被她自己强自忍了回去。 每次母亲犯病,有时咒骂“韶光锏仙”冷寒烟,有时咒骂起老君山,有时候咒骂她这个女儿有时候甚至严重起来,连已经亡故的父亲都要咒骂个不休。 母亲骂父亲昔年苦恋“韶光锏仙”,多年死不悔改,直到“韶光锏仙”冷寒烟嫁人生子,才迫于家中高堂的苦求娶妻进门; 她还骂父亲虽然娶了她,心里却始终记挂于老君山上那个女子,最终自己甘之如饴成为“韶光锏仙”双锏下的亡魂,却徒留她一人在人世受尽旁人的讥笑和冷眼! 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令人心惊,完全不像母亲平时的体面端庄。 于夫人仿佛被自己的心病折磨的失去了神志,她恨铁不成钢的上前厮打自己的女儿,拉扯之间还不停的嘶声咒骂: “——你这个丧门星!简直跟你那没心肝的父亲如出一辙!你带他们上门是想做什么?嫌我命长给我添堵?还是要给你父亲蒙羞?” 凌或最开始的确被于夫人反常的行为惊住了,因此一时愣住了没有反应。 但是待看到于夫人居然上去厮打无辜的于安安,当即反映了过来,瞬间一步上前,用内力和巧劲隔空将于夫人与于安安隔开。 而再下一瞬,谢昭和韩长生也已然到了。 第29章 天地之道 他们一前一后挡在于安安身前,警惕的看向突然间状若疯妇的于夫人宁氏。 谢昭冷冷道:“哦?是于姑娘给他的父亲蒙羞吗,但在谢某看来夫人如今这番善恶不分、伤人伤己、薄待亲女的行为,才是给于大将军蒙羞。”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于夫人如梦惊醒的憔悴容颜,字句有力道: “——您更是给身在昭歌的宁无疾宁老大人、和永州宁氏蒙羞!” 在谢昭一口道破“永州宁氏”四字的那一瞬,宁氏几近疯魔的表情,居然刹那间就顿住了。 她好似被点了什么穴位一般,居然真的被谢昭这番话惊醒了过来,逐渐找回了一丝出走的清明神志,然后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韩长生心中狂跳,暗自咋舌。 什么东西? 真的假的啊? 这个情绪癫狂、举止疯癫,横看竖看精神上都不太正常的疯婆娘,母族居然出自大名鼎鼎的永州宁氏? 那个几朝以来出过好几个状元郎和才子才女“永州宁”? 看这位于夫人的年纪莫非是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女儿或者侄女? 在一阵令人难以言说的肃穆沉寂中,于夫人宁氏忽然嘶声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昭平静道:“于夫人昔年带着永州宁氏诸多古籍字画,昭歌城大婚设宴,十里红妆嫁于平威将军于念之。这段将军佳人的佳话,昭歌城至今还有百姓传唱。” 她顿了顿,直视于夫人的眼睛,难得肃穆。 “至于宁无疾宁老大人,更是天下闻名的文豪。他老人家既是先帝时的太子太傅,又与帝师谢霖老上柱国同为先帝授业恩师听闻,当今圣上的小舅舅浔阳郡王谢焕章,少时亦曾在昭歌的宁氏族学中受教于宁老太傅。 宁太傅的大名,天下文人墨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昭虽是江湖之中的浪荡之人,但也曾听闻过宁老大人的锦绣文采。” 于夫人宁氏静默良久,她再开口时,居然已是完全恢复神志的模样。 她涩然道:“将军佳人?不过是外人眼中的表面风光,至于关起门来内里究竟是何等光景,又能与何人说?” 忆及亡父,于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至于家父,他早已作古多年,昭歌城中具是些人走茶凉、无情无义之辈。天下早已忘记家父的才名,难为你这后生女娃居然还能记得。” 谢昭却正色的摇了摇头。 “夫人您想差了,天下人不曾忘却宁太傅的才名。只是生而为人,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天下熙攘,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也有自己的苦难要去闯,总不能终日沉湎过去。” 于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忽然苦笑着沉声道:“是啊,我父亲在世时,被世人称作‘宁半朝’,盖因当年朝堂之中半数文官几乎都出自他的门下。可是那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往日荣光皆为虚妄” 先前上前“拉架”之后,担心再度刺激到于夫人,于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凌或此时却忽然轻声道: “天下英豪代代辈出,文坛武道各有人杰。古往今来,无数天资过人的绝代高手和文坛泰斗如流星过世,轰轰烈烈凡尘一场,再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 凌或微微垂下头看向面前的妇人,少年眉宇间有股打不折的风骨和傲气。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少年独有的清冽,还有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他们在这世间匆匆的来,又静静的去。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奢望身死人故之后,还能被世人铭记。但是,他们劈风斩月、绚烂百年,英灵和精神长存世间。这就是天地的道,也是他们所选择的道—— 英杰不悔也无冤,夫人又何须为宁老先生介怀?” 韩长生闻言当即也点了点头,他的话就要言简意赅、也简单通俗了许多。 “是啊于夫人,就比如说我——小子此生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最大的梦想和兴趣不外乎便是占卜之术。哪怕家中人不理解我也无妨,哪怕将来在占卜之术上并没什么大成就也无妨! 人活一世,自己开心快意才最为重要。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与是非!我想宁老太傅也是一样,传道受业解惑是他心中的梦想,老先生才不会在意后世是否会被人铭记。” 于夫人宁氏怔怔的看着面前几个少年少女,久久沉寂。 半晌后,她像是忽然才注意到女儿的狼狈。 于安安的发髻在方才的挣扎拉扯中早已乱了,一支并不怎么值钱的劣质玉簪摔在地面青石砖上,碎成了两段。 她的脖子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那是方才被于夫人错手抓伤的伤痕。 于夫人忽然卸力一般,愕然的缓缓倒退了一步。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看到女儿被自己“磋磨”的惨状过去每每等她清醒过来,于安安都已经梳洗干净整齐,笑容温婉的在院中劳作,丝毫瞧不出狼狈和端倪。 她忽然捂着脸无声恸哭,声声泣血。 于安安慌忙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谢昭和韩长生,上前扶住于夫人。 “母亲,别哭,女儿没事的。” 于夫人放下手掌,颤抖着抚在女儿凌乱的秀发上。 “是母亲不好,耽搁了你。虽然从小在文墨上也曾认真教导过你,但你毕竟长在这乡野之地,又被我这不称职的母亲生生困在平洲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至今连个好人家,都不曾与你相说” 于安安温柔的给于夫人擦拭颊边的清泪。 “母亲您这是在说什么话?安安并不觉得苦,也并不想嫁人。” 谢昭栽歪着身子斜斜抱着双臂,忽然懒懒出声道:“于姑娘不想嫁人倒也无妨,只是,你的眼中既有世界,那么为何不去看看这世界?” 她在于安安微微怔忪的视线下,轻轻叹了口气。 “于夫人,您可意识到,自己病了?” 于夫人略怔了怔,她的双手下意识无措的揪着自己粗布所制的裙摆。 “我我” 谢昭了然点头。 “看来夫人自己也意识到了。” 第30章 怪异的疯病 于夫人沉默一瞬。 她的脑海中天人交战好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虽然我发病时没有理智、也控制不了自己,事后更是经常记忆错乱。但是有那么几次,我在清醒后似乎依稀记起了几个自己发病时的片段,似真似假,似幻影又似往日重现,使得我也不敢肯定那是幻象亦或还是真的发生过的。” 谁知谢昭听了这话,动作突然一顿。 她目光如炬,直直射向于夫人。 “——夫人是说,您自己在清醒之后,大多数时都并不记得病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夫人心疼的看了看女儿温婉的笑颜,心中闪过一丝痛楚,她凄声道: “是的,我只是知道自己有时会犯‘糊涂病’,却不知自己发病糊涂起来居然如此无状失常这些年来,着实苦了我这苦命的孩儿。她不忍心让我为难,居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扛着。” 凌或看出谢昭神色有异,于是蹙眉问道:“谢昭,怎么了?可是于夫人的病状有什么异常?” 谢昭被他打断思绪,视线冷凝。 她蹙眉轻声道:“何止是病状有异?若是我没有猜错,夫人并非是因为心思郁结而得了疯病。” 凌或经她提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蹙眉道:“当真?” 韩长生还自不解,追问:“啊?什么意思?你们莫要打哑谜。” 院中几人齐齐瞠目看向谢昭。 事关于夫人的病症,于安安也焦急的连声问道,“谢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得的是不是心病?那我母亲为何会发病呢?” 韩长生也愣了愣,他下意识看了看于夫人,再联想起她方才可怖的模样 不会? 明明于夫人先前的模样就跟疯病没什么两样啊! 谢昭面若寒霜,轻轻摇头。 “我先前观于夫人病状,也以为夫人是因将军辞世,心中始终难以放下,所以积劳成疾生了心疾。 但心中狂疾之人,即便是发病时也是有意识的。他们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绪,并非是失忆。因此,这种病人清醒过后因为记得所有,往往更加懊悔惭愧。心中有悔有惧,才会恶性循环,导致心中之疾愈发严重。” 院中几人若有所思,下意识齐齐看向愣在一旁的于夫人。 凌或闻言蹙眉:“可是于夫人并不记得发病时的所有经过,因此兴许夫人所患病症而是人为?” 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会让人的大脑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举止却又行迹如同疯魔呢? 下一瞬,凌或和韩长生的脑中猛地闪过一丝线索!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莫非是毒?” 于安安闻言错愕不以。 “什么?母亲被人下毒了吗?可是,什么毒病发会令人如此?” 谢昭沉默蹙眉。 “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我于医术上其实了解也十分有限。不过是家中有为位长辈身体不大好,因此我曾替他寻访过不少名医,也曾看过一些冷门的医书,才会对此有所涉猎而已。” 凌或和于夫人、于安安知道,谢昭这话就明显是谦虚了。 她或许于医术一途上并算不上精通,但也绝对不只是“了解有限”的程度,否则又怎么会一眼便看出于夫人的病状有异? 谢昭静静看向沉默中的于夫人宁氏。 自从她方才说到于夫人似乎可能是被人下了毒后,于夫人在怔忪过后,便始终一脸沉重。 谢昭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突然开口问道:“夫人,莫非您对自己因何患‘病’,有了什么线索?” 于夫人静了一瞬,终于涩然沉声开口。 “没错我心中其实有些猜测,但事关我家将军,我却又不敢肯定。” 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不动声色对视一瞬,就听于夫人沉声道: “十七年前,我家将军虽在琅琊关负伤,但是按理说本不该致命,谁知没过几日将军居然亡故了。” 她静了静,缓和了情绪,继续说道: “后来,我便怀疑我家将军的死或许还有什么其他隐情,于是寻了当时许多位将军曾经的故旧,打听我家将军是否在朝中还有什么敌人,可是都未能有什么结果。 再到后来,我得知自己居然已然有孕,怀了将军的遗腹之子,悲喜交加下,只能扶棺暂且回了将军的老家平洲,自此再也不曾去过昭歌城。” 于夫人面露异色,她缓缓道:“但是奇怪的是,就在安安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府中晚上值夜的老仆突然被人震碎了天灵盖,离奇身死,尸身还被藏在了井中。” 于安安惊叫一声,道:“啊!所以,母亲才在之后遣散了家中所有仆役?” 于夫人轻轻颔首:“没错,我怕引起恐慌,当时并未声张。而我们孤儿寡母在平洲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按理说绝不可能与人结仇。 况且那门房老仆分明是死于武道高手之手,想来是有人夜潜府中想要找什么东西,被那老仆看到,因此才被人灭了口。” 谢昭思忖道:“所以,夫人也不并知那人那夜星夜前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的?” 于夫人轻叹了口气。 “自是不知,但是我只知道,若是寻常为财而来的毛贼,断然不会如此狠辣的杀人害命。我虽不通武艺,但却也知道能无声无息不惊动一人,便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骨打得稀碎,绝非武道稀松寻常的小小飞贼可以做到。” 凌或颔首:“所以夫人心善,以为是于将军昔年的生死仇家寻来了,担心无辜之人被牵连,便将家中奴仆尽数散去。” 于夫人缓缓点头。 “是,我本以为很快便会有歹人再次上门,我也好问个清楚分明,他们究竟为何害我家将军性命。谁知自那日以后,于府风平浪静再无奇异,除了——” 谢昭嘴角牵起一道没有温度的笑意,她的眼眸恍若星光璀璨、洞悉一切。 “除了,夫人您得了这个怪异的‘疯病’?” 第31章 毒 于夫人沉默了,她眼底仿佛闪过了一丝不解和不易察觉的惊惧。 一个不通武艺的文弱妇人,任谁知道自己多年间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视人命为草芥的武道高手盯上,且对方对她绝对没有怀着什么善意,恐怕都会心有所怖。 “可是,那人到底是何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在我这个寡居的妇人身上下毒致使我‘发疯’,于他而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于夫人下意识紧紧扣住自己的掌心,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她所重之毒未除,深思不属时神情便会更添几分诡异之色。 谢昭的视线略有一丝出神,她每每想事情时,都十分专注。 此时听到于夫人的惊疑,谢昭静静阖目,将自己代入一个穷凶极恶的“凶手”的视角立场。 下一瞬她忽然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推断着: “若依夫人所言,谢昭斗胆一猜,那人或许是误以为夫人您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或是误以为平威将军生前曾与夫人说过什么,更有甚至或是有人怀疑将军在过世前曾给过夫人什么书信或者特殊的物品,因此特意前平洲试探查找。 但是被守夜的门房误打误撞看到,便杀了人扔进了井中了事。或许来人在查探之下一无所获,于是所幸便给夫人下了这种有碍神志的毒药。 这样的话,夫人渐渐因为毒性变成世人眼中的疯妇,即使夫人当真知道什么隐情,所说所言,皆为疯语,再无人会轻信。” 谢昭兴许是站得累了,于是不讲什么规矩的当先自己又坐回了院中石椅。 然后托着下巴,目光落在神色不安的于安安身上,若有所思继续说道: “至于于小姐么将军亡故时她尚且不曾降生,而那人给夫人下毒时,小姐尚且年幼又诸事不知,因此他倒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对小姐下手。 ——毕竟若是你们孤儿寡母同时出事,反而会更加引人瞩目。曾经受过平威将军和宁老太傅恩泽的人,如今还尚有不少尚在人世。若是他做的过分明显,总是会露出端倪马脚,那就反而不美了。” 谢昭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她捏着手中那枚看起来简单普通、实际上却是上等玉石所制的茶盏,轻笑了一声。 “这人啊,倒也算是聪明。行事稳健,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将于夫人害了这么多年,居然都不曾被人察觉——他这是算准了夫人因将军之故,不愿意再回昭歌城那个伤心地,而平洲小城中又没什么医术高明通晓冷门狂症的大夫。 当然了,他显然对夫人的性格也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您是个极其要强且重视体面的贵女。 ——若是有一日疑心自己居然因情疯魔,必然讳疾忌医,不敢让外人知晓,免得丢了平威将军府和永州宁氏的颜面。” 凌或皱眉道:“如此这般看来那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夫人相熟之人,至少也是于将军相识之人。” 于夫人脸色巨变。 虽然这样很残酷,但是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真相说不定就是如此! 谢昭点头,轻叹了口气。 “我猜也是差不离。就算不是熟人,也必然与平威将军或者于夫人的熟人相识,才能打探到这么许多细节。” 于安安脸色惨白,“什么人居然如此狠辣?难道父亲生前交友不慎,与虎狼之人相交一场?” 谢昭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点了点石桌的桌面,见于夫人母女如此惊惶,随口安慰了一句: “当然,以上种种,也有可能只是我的猜测,夫人小姐不必惊惶。” ——不过,按照历来经验,她对人对事的猜测十有八九就是真相,至于剩下的那一次嘛 那必然是因为对方实在他娘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所言所行完全超乎正常人是思维逻辑范畴,所以谢昭猜跑了偏也是实在没法子的事情。 韩长生瞠目咋舌。 “这他娘的,活生生把一个好好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毒成了一个人人嘲讽讥笑的古怪疯妇?还是相熟的故人所为?那这人也未免太过恶毒了?” 谢昭轻轻摇头。 “这还算好了,他因为有他的忌惮,因此一直不敢做得太过,否则江湖之中喜怒无常、出手狠辣、动辄灭人、以武犯禁满门之人难道还少吗?” 凌或却不太认同。 他皱眉道:“江湖事,江湖了。朝堂事,朝堂毕——江湖朝堂上的纷争和仇怨,皆不应牵扯到内宅后院的无辜妇人稚子。如此行径,非高手所为。” 谢昭轻叹了口气,她失笑道:“凌少侠,你说的对,不过那是名门正派的作风。至于一些路数不正的歪门邪道,和那些朝堂之上狡诈佞臣,他们哪里管那许多? ——更何况,大乘境之人便可轻易碎人颅骨了,那人算得上是一个江湖好手,但是却未必算得上什么武道高手。‘好手’与‘高手’不过一字之差,心境气度却差之千里。并非所有江湖人士,都会克己复礼,因为道义束缚自己言行举止。四境的庙堂之上、各国君王所忧的江湖人以武犯禁,也正因如此。” 真正的武道高手,他们心中有“道”,哪怕再喜怒无常的武道高手,也绝不会对不通武艺的妇孺下手——以强凌弱,是自降身份,是对手中三尺青锋的折辱,更何况还是用如此卑劣的下毒手段? 真正的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如此行事,但是一般的江湖好手,就未必了。 凌或沉默了。 韩长生急了,他额头上几乎皱出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可是,若这人如此狠辣无情,于夫人她们母女怎么办才好?我们既然遇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们。” 于安安紧紧抱着母亲,花瓣一般的唇瓣几乎被咬出了血迹。 她乍一听闻此事,兼之想起父亲之死兴许另有隐情,不由得心中大恸。 于安安既恨自己的无能,让母亲被奸小之人所暗害多年都不曾察觉又心生迷茫惊慌,她对未来的路茫然无措,也不知自己一介弱女子该如何替父亲母亲报仇。 凌或上前一步,他的语气平静,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可靠,只听他道: “于夫人,于姑娘,平威将军与我师门有旧,凌某既见到了,便不会坐视二位被人所害而不理,亦不会置夫人和小姐于险境不顾。若是有我能做的,夫人但请开口,凌某绝不推辞。” 于夫人闻言微顿。 她怔怔转头看向凌或那张俊美无俦的俊颜,仿佛在透过这张脸和十七年的岁月,看向另外一个曾经风华绝代之人。 沉默良久后的于夫人,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她忽然开口,语态平静的说道: “其实,你与你的师伯,眉宇间倒是依稀有几分相似。” 她淡淡笑了笑,“尤其是说话时的神态,传言不假,老君山一脚踏江湖、一脚立沙场,清风正气两袖闻。” 第32章 逍遥医圣 凌或、谢昭和韩长生闻言皆是一顿。听这个意思,莫不是于夫人居然与冷寒烟相识? 凌或和韩长生此时略有几分错愕,而谢昭只是微愕一瞬,旋即转过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云淡风轻、万事不过心的懒散模样。 因为转念一想这倒也正常,于将军与冷寒烟既然是旧交,他的夫人也曾见过韶光锏仙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凌或先是静了静:“其实,我并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她故去之时,我还尚且不曾记事。后来偶然间也曾在师父的书房中看过一副她的画像,但是那画像上,只有她手持双锏的身姿,师父并没有画上她的五官容貌。 ——我问家师,为何画中人没有五官。师父却说,他亦无法将她的容颜勾勒还原于笔下。既然无法还原其神貌,那么所幸便不必画了,就让她停在心间。” 于夫人骤然放下藏在心中的多年心结后,身上也显出几分文官士族大家闺秀身上少见的洒脱,她闻言笑了笑,面露一丝回忆之色。 “其实,我曾见过一次贵派的前辈‘韶光锏仙’,只不过那一次她并未留意到我罢了。” 凌或豁然看向她,他师父极少与他谈及母亲。但是为人子女,又怎么会不对父母好奇呢? 只听于夫人轻声道,“那一年我还待字闺中,我父亲做主说是给我结了一门好亲,未来的姑爷乃是我少时便心生爱慕过的大英雄——平威将军于念之。” 时至如今,于夫人宁氏回忆起自己的相公,依旧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笑颜。 “我当时心中……不知有多欢喜。谁知有一日却从旁人那里听闻,原来平威将军早已心有所属,只是他爱慕之人多年不曾应承他的那份情,他这才迫于无奈的娶了我。” 于夫人微微苦笑,怅然若失的摇了摇头,轻叹道: “你们不懂,那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幼女,我天生骄傲,不愿服输,又怎么甘于在心上人心中被旁的女子比下去? 于是,我暗中带着侍女侍卫离开昭歌,去了一趟老君山。其实当时我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替自己不忿,也替将军不服。 我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居然敢对威名赫赫的平威将军不屑一顾?” 于安安“啊”了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段过往,于是略有一丝好奇的问:“那母亲您那次,见到‘韶光锏仙’了吗?” 于夫人笑了笑,轻叹了声,道:“惊鸿之影,翩跹而过。我知佳人,佳人却不知我。” 说到这里,她笑着看向凌或。 “老君山下花飞半,美人韶光影不迟。你的师伯,确实当得起那一句‘韶光锏仙’。” 凌或微怔,若有所思的喃喃。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师父总是说,上辈的人与事,自有上辈的人去了断,因此极少与我谈及她。” 凌或的心境有些迷乱,他本就是自言自语,与冷寒烟也仅有一面之缘的于夫人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他这个问题? 下一刻又被茶水落入杯盏的轻轻水声打断——原来是谢昭正在给自己斟茶。 谢昭轻轻放下茶壶,笑了笑道:“我倒是觉得凌掌门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便如多棱镜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在世人眼中,或许她是天宸唯一一位以双锏入道踏入祗仙境的武道奇才。但是在你心中或许根本不需要记得她那许多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多年不曾谋面、并且曾竭尽全力爱你护你的长辈,如此便已足够。” 凌或沉默一瞬,忽然洒然一笑,没错,是他想的太多,这已然足够。 “你说的没错,其余旧闻诸事,与我再不相干。” 她只是她,而他,只是她的儿子。那个她以自己性命和身后清名为代价,也要拼死相护的儿子。 韩长生搔了搔头,突然问道:“既然说到了这里,那于夫人和于姑娘的事,咱们又该如何是好?首先要解决的应该是夫人身上的毒,对?” 谢昭转过头默默打量于夫人一瞬,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夫人如今这个情况,讳疾忌医可不太好。也多亏了夫人只是个不通武艺的弱女子,否则这么多年每每发起病来,于姑娘怎么应付的来?” 于夫人下意识握住女儿的手,“谢姑娘说的没错,我不能让再那些歹人如了意,令亲者痛仇者快。” 谢昭见她态度坚决,轻轻点了点手下石桌的石面,思忖道: “天下间医者很多,但是擅长治疗毒症的其实并不多——闵逍遥算是一个不过实不相瞒,我这一年多也一直在打探他的行迹,但是一直没什么线索。” “闵逍遥?” 韩长生重重的一合掌,面带几分心驰神往,一脸兴奋的连声追问道:“就是那位天下间武道境界最高、已经入了圣王人境的‘逍遥医圣’? 这可是位妙人啊!听闻这位逍遥医圣从来不讲究什么医者仁心,他看得顺眼的人,治病救人分文不取,你不让他救,他甚至都要将你绑起来治病! 不过,若是他看不顺眼的人,哪怕病人再是位高权重、或者如何威逼利诱那都行不通,逍遥医圣不怕得罪人,也盖不理会权贵!” 凌或却皱眉看向谢昭。 “原来,你是在打探他的消息?一直没有结果吗?” 韩长生经凌或这么一问,终于也反应过来了。 他“啊”了一声,不解道:“阿昭,你要找他做什么吗?你怎么从来不曾跟我和凌或提起啊?” 谢昭耸了耸肩,笑得没心没肺。 “不过是跑江湖时随手打探那么一下而已,至于找不找得到他,我其实倒也无所谓的。想来他终日在深山老林里尝百草,等闲难以显露踪迹。” 凌或皱着眉,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但是当着于夫人和于安安的面,他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于夫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谢昭脸上分外明显的大片青黑色“胎记”,若有所思的问: “谢姑娘寻那位神医,是为了将脸上的胎记医好吗?” 于夫人认真端详了一番谢昭“胎记”下的眉眼和五官,结果越看越心惊 ——可惜了,虽然她脸上的胎记微微凸起,导致其五官甚至都已微微有些变形,但是依稀可见,若是没了这青黑色凸起胎记,谢姑娘必然是位极美貌的姑娘。 谢昭对上她的怜悯的视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必然是误会了。 不过将错就错,她也并不想多做解释,于是含含糊糊的随口糊弄了一句: “呃算是?” ——才怪哩! 她这“胎记”长得恰到好处——独步江湖!独一无二! 她是傻了还是疯了,才会想要祛除它! 第33章 治病 谢昭抬手摸了摸下巴,她的左手下意识轻轻敲击了几下自己右手手腕,这是她思考时习惯的小动作。 “于夫人的毒已经入骨十年,再耽误不得。时间耽搁得越久,日后便越是难医。还需得尽快寻得闵逍遥为佳。” 韩长生搔了搔头,他傻不愣登的问: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阿昭要寻逍遥医圣,于夫人也要寻那逍遥医圣,可是我们却并不知道逍遥医圣身在何处?” 谢昭失笑道:“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毛病,不过,我寻不寻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也并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病症。不过,夫人的事却是十分紧迫,迫在眉睫,半分耽误不得了。” 于安安一脸担忧焦灼,她有些忧虑的道: “可是,自古神医踪迹皆是难寻,几遍如谢姑娘这般聪慧过人之人,尚且一年时间都未曾寻到,我们又如何寻得到他?” 谢昭神色古怪的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的道: “此事,说来也是凑巧其实我前几日已经有了闵逍遥的消息。不过近日还有旁的要紧事情赶时间,因而暂时没那个功夫去寻他。我虽不能陪夫人同行,不过夫人倒是可以去他近日露面之地一试。” 于安安和于夫人当即大喜,豁然抬头看她:“此话当真?” 凌或微微一怔,他下意识看向她,然后皱眉。 “你有什么旁的要紧事不能去就医?是因为我的那件事?” 谢昭“嗐”了一声,连声摆手,眼珠乱飞。 “不过自作多情,跟你有什么相干?” 凌或观之神色,便知这是托词,于是满是不认同的摇了摇头,正色说道: “糊涂,既然你也在寻逍遥医圣,他的踪迹又素来难寻,难得这次有了消息,你身上的病症才最为紧要,如何可以马虎? 至于我的那件旧事左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不差多等一些时日。哪怕错过了九月那个时间,大不了过后再想旁的办法。” 谢昭面不改色的扯谎。 “你想什么呢啊?瞧瞧你!自以为是了不是?” 凌或皱眉看她。 谢昭年纪不大,但却“奸猾”的仿佛一只千年老狐狸,忽悠人的话让她说来,那叫一个顺嘴。 “——咻!” 院中几人一怔,只见谢昭先是抬臂向天空发出一枚声音和烟火迥异的袖箭,然后收回手来,遥遥一指韩长生,不屑的撇嘴道: “再说,我能有什么大病症啊?我能跑能跳、精神十足的,可比韩长生这个观宇境精神多了。 一点子微不足道、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其实找不找那闵逍遥都没什么所谓。再说了,我那消息来源准不准确尚且不知,咱们那件事才迫在眉睫。” 凌或被她一顿忽悠,险些被忽悠懵了。 他不说不信,但也不敢全信,于是探究地看着谢昭,迟疑着道:“真的?你别蒙我。” 凌或想起方才那枚响箭,又问:“还有,你刚刚发出的袖箭是?” 谢昭一脸真诚,仿佛是天字头一号的忠义之人,她语重心长的道: “我怎么会骗人呢?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实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至于那袖箭嘛——” “——哕。” 韩长生不知为何,突然有那么一点肠胃不适,没忍住哕了一声。 众人下意识看向他。 韩长生尴尬的一笑。 “也不知怎么的,刚刚依稀听到了什么‘最大的老实人’之疯言疯语,突然间就有点作呕,十分的想吐。” 谢昭笑得一脸慈祥,她和声细语的温声道:“怎么?无端作呕,韩少侠莫非这是有喜了?” 众人严肃了许久表情被他这么一闹,倒是都显得有几分放松。 韩长生脸上一僵,从鼻子里轻轻吐出一个“哼”。 ——还是那种极小极小的“哼”声。 他娘的! 韩长生恶狠狠的在心里比划了一下。 等他成为神台宫的占卜术高高手,非要好好卜算问天一番! 他倒要看一看,将来是哪个不要命的二百五,居然敢娶了谢昭这个嘴巴毒死人不偿命的臭丫头! 笑闹过后,谢昭从她那一身粗布衣衫的乱七八糟口袋中,准确的找出了那枚前几日她刚刚用来忽悠过沈戚的扳指指环,然后郑重递给于夫人。 于夫人一怔:“这是?” 谢昭:“夫人,我所得到的消息是,闵逍遥近日曾在巫岚山脉一带出现。这枚指环你带在上身,务必妥善保管。待你见到闵逍遥,便将此物交于他,就说” 她略一停顿,笑容里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就说啊,此物是一个名字里带‘昭’的姑娘交给你的。那姑娘说,他欠过的人情,是时候该还了。” 于夫人微怔,然后下意识蹙了蹙眉梢。 “这样就可以?” 不是说那位逍遥医圣性格十分古怪,且丝毫不讲情面吗? 她届时讲话如此不客气,岂不是会惹恼了逍遥医圣? 谢昭笑眯眯的轻轻颔首:“没错,夫人有所不知,这厮也是个贱皮子,您就这样说,保管没问题。” 也? 什么意思? 韩长生格外敏感的扭头怒视她。 谢昭全当看不到,倒是于安安忽然有些紧张的嗫嚅一声道:“可是,巫岚山脉远在西南边陲之地,听闻那边风土民情与中原迥异,民风彪悍,瘴气弥漫,很多村镇尚且不曾开化,十分危险。” 韩长生当即也蹙眉道:“是啊,阿昭!更何况,江湖中最无情、最冷酷的第一暗器门派——‘潇湘雨下’就在那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之间。此行一路艰险,于夫人她们会不会不太安全啊?” 就在此时,凌或忽然眼神一厉! 他神色肃穆,豁然抬头看向房檐,清朗断喝一声: “——什么人?且留下!” 他以为是那个暗害过于夫人的人留下的暗哨,于是下手并不容情! 只见凌或腰间双锏中的一柄,应声而飞,被内力所控急速射向明明空无一人的房檐! 雷火电光之间,谢昭反应过来了,当即喝道:“——凌或!且慢!” 凌或微微一怔。 但好在他反应极快,飞出的长锏收放自如,转瞬间那炳射向半空中的长锏在他内息运转下,急速在房檐上旋转一圈,又原路折返。 “——唰”的一声,利刃已回鞘至他腰间的锏鞘中。 下一刻,一个身影,在之前本无一人的房檐上逐渐现了形。 第34章 枭娘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一眼望去甚至也辨不出男女,不过,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显然精神十分紧张,正自严阵以待。 谢昭见状笑了笑,不甚在意的像屋檐上的人随意招了招手。 “姑娘受惊了。还请下来一叙。” 什么? 原来那居然是个女子? 显而易见,房檐上那女子的身手显然极好。 她略顿了顿,倒也不曾畏惧,只是脚尖轻轻一动,旋即下一瞬便已然落在院中——可见是一位轻功上乘的江湖好手。 凌或蹙眉,这是一位大承玄境,精通暗器和轻功的江湖好手。 尽管她目前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凌或却依旧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似乎她稍有异动,便会将其拿下。 直至他的视线落在了女子手背上的烙印上,然后微微蹙眉,一字一句轻声道:“潇湘雨下。” ——豁? 在场除了谢昭外,其余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尤其是韩长生! 上一瞬似乎他才说过人家的门派是“最冷酷最无情”的,转头正主就站在面前,这就委实有些尴尬了。 韩长生的目光随着凌或的视线,一齐看向女子的手背,旋即“啊”了一声,眼睛乱瞟着惊讶道:“居然还真的是潇湘雨下的印记?” 他眼睛放光,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看出个花来! 原因无他,那可是潇湘雨下啊!天下五大门派之一! ——更是江湖之中公认的天下第一暗器门阀!最最神秘的明晃晃做着暗杀买卖、目无法纪的门派! 潇湘雨下上百年来,更是出过许多名震天下的绝顶杀手。 听闻他们的初代掌门,当初正是为避免门下弟子被仇家寻仇,于是才将门派隐藏在瘴气弥漫的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中,不过具体在哪一峰,就江湖不详了。 而潇湘雨下如今的掌门人欧十三娘,修为已入虚空天境! 那可是虚空天境啊! 还差一步便可步入祗仙境、俗称“半仙”的虚空天境——欧十三娘更是天下七大顶尖高手中、唯一一个并不在祗仙境的高手。 她的一手“十二扇刃”名震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长生对“潇湘雨下”实在是太好奇了! 因为这个门派,确实太过于神秘,几乎极少有确切的讯息流入江湖。 不仅是他,就连一贯从容不迫的凌或,此时都用略带审视、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这就是传闻中,出自第一杀手门派的弟子? 只不过,他们好奇也好,敌意也罢,面前那名潇湘雨下的女弟子始终无悲无喜,就像是一个戴着面具、无懈可击的假人。 下一瞬,她忽然动了,却是出人意表的朝谢昭微微施了个礼。 谈不上多恭敬,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谢姑娘。” 谢昭“唔”了一声,她一副懒懒散散的惫懒样儿,始终不曾从石椅上抬起她那个尊臀。 “姑娘客气了,先前在汝阳城郊,便是姑娘在茶寮给我留下的讯号,告知我闵逍遥行踪的?说来失礼,还不知姑娘的姓名,也不曾当面致谢。” 这位潇湘雨下的弟子一板一眼,语调中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小人枭娘,领掌门之命行事,不敢当谢姑娘的谢。”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一愣。 潇湘雨下的弟子大多活在江湖暗处,极其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份。因此,他们的真实姓名除了同门外,其实极少会告知外人。 没想到这位枭娘姑娘居然这么坦荡,谢昭一问,便将自己的名字说了? 韩长生嘴巴长得已经能塞进一整颗鹅蛋,心里直么泛嘟囔: ——这不可能? 该不会报了个假名字? 掌门之命? 那岂不是大名鼎鼎的欧十三娘? 他脸上表情满是不可置信,谢昭这个小小金遥境的战五渣,居然认识虚空天境的半仙、名震江湖的“十二扇刃”欧十三娘? 这怎么能够呢? 谢昭没有理会表情各异的诸人,只是对枭娘点了点头。 “贵派掌门的人情,我记下了。不过,如今还有一事要拜托枭娘姑娘。” 枭娘沉默一瞬,她之前离开巫岚山脉时得到的指令是,要将逍遥医圣的近日消息告知这位谢姑娘,除此之外,她本不该再替她做其他多余之事。 ——他们“潇湘雨下”替人办的事,大多数是花钱买命,没有的道理,否则若是坏了规矩,即便是她这个门中等级最高的“金字令”弟子,回去也要被重罚的。 谢昭看出她的顾虑,她略一摆手,失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若是十三娘追究,你便说是我死缠烂打强迫于你,她必不会说什么的。” 枭娘面具下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神情微微一顿,她下意识皱起眉头看向面前这个其实她也并不知底细的“掌门故人”。 “并非枭娘不近人情,只是我派中门规森严,任务完毕需得尽快返回巫岚山脉。枭娘之所以这几日跟随姑娘暂时未归,亦是因为掌门有命,让枭娘留下暗号后沿途远远观察谢姑娘几日,提防姑娘一时粗心,并未留意到我留下的讯息,再出了什么岔头。” 其实,她们欧掌门的原话是—— “那个混不吝看起来一副精明模样,实则万事都不曾过心,即便是对她自己的事,恐怕她也未必见得有多上心。你留下记号后,务必记得一路远远尾随,多留几次暗语给她,确认她看到了。否则这人,心虽明,却眼瞎得很,多半是看不见的。” 谁知听了枭娘这话,谢昭当即笑眯眯的指了指一旁略有些无措的于夫人。 “哦?原来枭娘姑娘这是着急要回巫岚山脉复命吗?这感情好啊!这不是‘瞎子纫上了绣花针’——凑巧了吗? 呐,介绍一下,这位于夫人是已故平威将军的夫人宁氏,还请枭娘姑娘回去巫岚山脉复命时,顺路一同带上,可好?这都是顺道的事儿嘛,一事不烦二主,也不麻烦的!” 枭娘:“” 于氏母女:“” 凌或、韩长生:“” 就怎么说呢? 别说是枭娘了,就连他们此时都有些看不下去眼了。 该说不说的,谢昭有时候的确是有够厚颜无耻的。 第35章 金字牌 最后,也不知谢昭神神秘秘将那名叫枭娘的潇湘雨下女弟子招呼到一旁角落里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总之,等她们二人重新回来时,先前明显对谢昭强行塞来的“私活儿”不太感冒的枭娘,居然不吭声了。 于安安试探着问道:“谢姑娘,是这位萧姑娘,送我与母亲去巫岚山脉寻找逍遥医圣吗?” 其实,她并不知道枭娘的“枭”究竟是哪个“枭”,因此误以为是姓氏的那个“萧”,张口闭口都是“萧姑娘”。 也不知道谢昭本人知不知道,反正她只管笑盈盈的点头瞎答应。 “没错了!枭娘姑娘嘛,人美心善,乐善好施,听闻于夫人有疾,迫切需要寻找闵逍遥,于是急公好义、当仁不让的决定亲自护送二位去西南边境!啧——” 她摇头晃脑,一副皆大欢喜的模样,好像寻找闵逍遥这事已经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容易。 “——枭娘,你可真是一位天大的大善人呐!” “人美心善”、“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当仁不让”、“天大好人”的枭娘:“” 她此时不禁有些迷茫。 实不相瞒,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把这么多十足离谱的词汇,一股脑的倒扣在她脑袋上。 枭娘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蓦然打了个突。 她不禁有些茫然的胡思乱想起来。 掌门不是说,这位谢姑娘虽然行事不羁,却是位真正的高人吗? 江湖上有她这样行事鬼马星空、出人意表的“高人”吗? 她怎么从未听闻过? 枭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是从来不曾听说过江湖之中有这么一号人啊这真是谢姑娘吗?她该不会找错人了罢? 若不是这位谢姑娘当真识得他们潇湘雨下的独门暗语,枭娘几乎可以肯定的以为,自己必然是此行出了什么岔子,找错了人。 于安安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说句不该说的,这位“萧姑娘”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菩萨心肠。 更何况,方才韩长生的那番话还历历在目,江湖上最冷酷无情的门派弟子,当真能护着她们母女千里迢迢去西南边陲寻医问病? 凌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忽然出声道: “潇湘雨下虽是天下第一暗器门阀,但却也最为重诺。这位枭娘姑娘既然应下了,便必会履约,一诺千金,护二位周全。” 听到这位看起来就十分靠谱的凌少侠都这般说,于安安这才心下一松。 谢昭懒洋洋的道:“放心,于姑娘,在整个西南边陲一带,潇湘雨下是最大的地头蛇了——就算是条强龙去了那边,也得盘起尾巴低调做人。有他们相护,你们必然一路平安无虞。” ——就比如她当年,那可是要多低调有多低调呢! 当然,这话也就她自己信,如果说到欧十三娘面前,欧掌门怕是都想骂人的。 枭娘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呼吸声轻到几不可闻,活像一尊不声不响的摆件。 她表面看来身无利器,十分寻常的模样。但是在场诸人任谁都知道,这位潇湘雨下的好手,周身上下必定藏了不少微小的、杀人不见血的致命暗器。 虽然枭娘自打跟谢昭回来后,便始终一句话不曾说,但是当于安安试探着看向她、并且不小心与她的眼睛对视那一瞬,于安安刹那间忽然间就不怎么怕了。 枭娘虽未曾承诺过她们母女只言片语,但是在那一刻,于安安心中奇异的微微一动。 她蓦然相信,若是当真她们此行遇到什么危险,这位“萧姑娘”必然会拼死护她们周全。 倒是韩长生心里有些打鼓,他偷偷靠近谢昭,拉了拉谢昭的袖子,然后见谢昭回过头来,倾下身悄咪咪的问: “那个谢昭啊,她就她如今是个什么境界?你们交过底没有?她到底行不行啊?别到时候靠不住,出点什么事情,这搭一个再送一个,鸡飞蛋打的不偿失啊!若遇到什么强人,她打不过还能跑,但是于夫人母女可就交代了啊!” 韩长生自以为十分隐蔽的伸出一指,指了指枭娘的方向—— 不是他看不起她,只是,于夫人的背后可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仇家始终暗中窥探、虎视眈眈还十分狠辣无情! 韩长生只是一个小小的观宇玄境,因此自然看不透枭娘的境界深浅。见谢昭似乎与她有那么几分说得上话,这才连忙过来探听一下对方虚实。 谢昭欠了巴登的,也学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回答: “她是大乘玄境,你觉得行不行?就这么说,她们这种精通暗器、经常搞暗杀的好手,最擅长的便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身经百战、可越级杀人。多了倒是不敢说,不过凭借她如今的境界,越级杀一个大乘天境,那还是手到擒来的。” 据他们方才分析,圣王境的高手是绝不可能下手暗害不通武艺的老弱妇孺,所以,枭娘的武道境界应该足以庇护于氏母女。 韩长生愕然:“曰啊,大乘玄境?这么牛吗?现在做杀手门槛都要这么高的啊?” 谢昭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傻?枭娘可是金字牌弟子,是潇潇雨下最顶级的杀手,可不是寻常给钱卖命的斗狠之徒。更何况她们这个行当,差不了一点,失败便是身死。” 韩长生这才一本正经的小小声“啊”了一声,然后正色的点了点头,放下几乎操碎了的晚娘心,还顺手比划了一个他们三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势。 谢昭忍笑忍得辛苦。 这个傻子啊,自以为与她的说话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殊不知他们说话的音量哪怕压得再低,大乘境以上的高手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不外乎如此了。 这不,凌或面露无奈之色看着他们这边,颇有几分没眼多看的意思。 枭娘倒是十分有职业操守。 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是下意识看向韩长生的眼底,到底还是没忍住闪过了一丝如同在看痴呆一般的神色。 不过她极快便收回了视线,除了凌或和谢昭外,倒也没人注意到。 沉默良久的于夫人却忽然道:“三位少侠,愚妇还有一事,还望三位成全。” 第36章 四人成行 他们一怔,以为于夫人是对于只身前往巫岚山脉一事还有所顾虑,于是齐齐转头看向她。 凌或:“夫人,您请说。” 于夫人出神的看着女儿一瞬,突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虽然温和,但态度却很坚决: “安安,时光如梭,一晃之间你在这平洲城里庸庸碌碌困居了十六年。母亲方才想过了,此行去西南边陲寻那逍遥医圣,便不带着你了。” 于安安一愣,回过神来连忙着急道: “什么?这怎么行呢?母亲——” 于夫人安抚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闻声打断她道:“你先别急,听母亲把话说完。你我母女二人皆不通武艺,枭娘姑娘一路要照料我们两个,如果遇到什么变故,实在是辛苦。” 见于安安若有所思的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再者说,母亲此行是为了解毒治病的,自有神医照料,即便你跟着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我想将你托付给凌少侠他们一段时间。 几位少侠一身侠气、赤诚坦荡,说来你父亲少年时也曾在老君山学过武艺。将你托付给他们,母亲是放心的。” 其实,于夫人并不是嫌弃此行前往西南边陲带上于安安无甚用处,而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隐忧,担心藏在背后那人不会轻易放过她,必然还会出手。 若是当真依旧有人盯梢他们府中,盯得必然是她这个曾经的平威将军夫人,而不是于安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幼女。 ——届时她与于安安分开走,对于安安来讲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谢昭心中一动,她在刹那间其实便已经明白了于夫人心中顾虑。 只是 她不动声色的与同样沉默的凌或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于夫人托孤之意如此真切,但是他们此行昭歌,似乎也未必能够太平到哪里去 昭歌城的水到底有多深,如今对他们而言尚且还是未知数。此行带着于安安同行,当真没问题吗? 当真算得上是为了于安安好吗? 他们尚未想好如何作答,韩长生那个傻子已经义薄云天的大声朗声道: “嗐,我当是什么呢,这算什么麻烦事?夫人权且放心!我们必然会照顾好于姑娘的,等夫人病愈归来,你们母女便可团聚了!” 谢昭:“” 凌或:“” 谢昭几乎要被气笑了。 她神色怪异的看向韩长生,似乎想透过他那貌似聪明实则装满了稻草的脑子,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谢昭转念一想,说来他们此行昭歌,并不是真刀真枪的与人正面争斗的,只是暗中探访一些旧事。 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以至于此行去往昭歌,她需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一些。这般看来,带上于安安,问题应该也不大。 于是,谢昭不动声色的对凌或点了点头。 凌或蹙眉看她。 “没问题吗?” 谢昭含糊着“唔”了一声,“问题不大。” 好像似乎不论什么事情到了她面前,都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问题不大”、“无妨”、“都是小事”,这些几乎是谢昭最常说的口头禅了。 不过奇妙的是,尽管她总是这么一副不甚着调、半死不活的死样子,但是只要是她说了没有问题,仿佛就真的没有问题了一般。 韩长生这般想来,心里直犯迷糊,这他娘的,倒是也怪了 于夫人见谢昭应承,当即大喜。 “多谢谢姑娘,谢姑娘和凌少侠的高义,愚妇将来必然报答。” 嗯?? 这话韩长生听着就有点不得劲了! 谢姑娘和凌少侠的高义? 他呢? 他这么大的活人,怎么就被漏下了? 好在,于安安十分善解人意的帮忙找补了一句,她温婉的一笑:“当然,还有韩少侠。这次真是多亏了三位,否则我母亲便要让那奸人害了去。” 韩长生瞬间不憋屈了! 他下意识挺了挺胸膛,还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的道: “——于姑娘这么客气做什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辈江湖豪侠!行走江湖本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可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有什么事尽管——” 谢昭凉凉一笑。 生怕韩长生再胡乱应承什么不该说的,当即悠哉悠哉的站起身来,不动声色走到那呆子身后,狠狠在他后背软肉上拧了一把。 “——嗷呜!!!” 众人错愕看去。 “韩少侠?” 于安安惊讶的看着他。 韩长生不争馒头争口气,当即把那一嗓子鬼哭狼嚎似的嚎叫再度吞回了嗓子眼里,然后漏出一脸便秘的表情。 “没事,我我就随便开开嗓子。” 几日后,在距离昭歌城最近的一个小镇,一座沿街酒楼二楼的雅座,四个少年男女酒足饭饱后一时踟蹰不前,似乎是有些犯了难。 他们正是前两日刚刚在平洲送别了于夫人和枭娘的谢昭、凌或一行人。 不过,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之所以能有机会踏进一家正经八百的酒楼用膳,当然还要全全仰赖于他们的新伙伴于安安了。 果然俗话说的没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呢! 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妻小,又怎么可能当真跟他们三个一穷二白的江湖“流民”一样一贫如洗? 于是,就在他们两拨人正式分道扬镳之前,于夫人笑得一脸慈祥敦厚,出手那叫一个阔绰大方,直接就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了三只红色锦囊,说是给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三人的红封! 至于这红封到底有多大呢? 就这么说,若是凌或他们三个豁出去面子,愿意当街去耍把式卖艺,那么大概他们再耍上十年,差不多就能攒够这笔银子了。 于夫人似乎是怕他们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收,于是便找了借口说是长辈初次相见时见面礼。 ——好家伙,要不怎么说到底还是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呢,瞧瞧这气派!瞧瞧这眼界? 那说出来的话,叫一个悦耳中听,让人听了面子里子全都有,真是怎么听怎么舒服! 第37章 乍富 除了凌或是当真十分真诚的在拒绝于夫人赠予的大红封外,但凡来个人看到谢昭和韩长生那两双转得叽里咕噜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明显是在口是心非、半推半就! 尤其是谢昭,她当时一搭手便已经不动声色摸出了银票厚度,旋即咧开腮帮子,笑得好像见了她亲娘老子。 “嗐,夫人,您怎么这么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呢?” 当然了虽然凌或推拒的十分诚恳,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在于夫人的盛情恳求下,把银票、啊不是,是“长辈的爱意”,“破例”给收下了。 谢昭揣着三个大大的红封,笑得眉不见眼,好像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没错!凌或和韩长生的那份,自然也是要被她“收缴”起来的。 这两个败家子儿可不兴管钱嗷一个乐善好施、看到不平之处必然便要做那散财童子的;另一个呢,干脆就是个十足的傻子,有点银子在手里活似会烫手、花得那叫一个豪迈! 谢昭转头心里又道:这位于夫人其实也是个妙人,她分明就是看出他们落魄且囊中羞涩,担心自己的女儿跟着他们跑江湖遭罪,所以干脆做了这个好人。 不过不得不说,这事做得十分漂亮,她谢昭表示十分满意! 还别说直到那日分别之际,她倒是终于从于夫人身上浅浅看出了几分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女儿该有的人情气派。 孺子可教! 也不枉费她在欧十三娘那里又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如此看来,这买卖值当得很啊! 对于穷困潦倒的他们而言,于夫人简直就是火中送碳的绝世活菩萨! 于是,谢昭和韩长生这两人,就像好像两个骤然大富大贵起来的土鳖,头也昂起来了,背也挺起来了,人也支棱起来了,格外豪气云天! 凌或倒还是老样子,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无奈的看着谢昭和韩长生那副有钱万事足的“小人得志”模样,不禁失笑摇头。 但是于安安却十分羡慕喜欢谢昭的洒脱性情,她连连道: “谢姑娘真是位难得真性情的女子,开心了便放声大笑,不开心便直爽的骂人。安安看了很是羡慕。” 韩长生听了这话不禁咋舌,一度怀疑这是在骂人,他迟疑着问: “‘不开心便骂人’?于姑娘你确定这是直爽吗?怎么我听起来觉得这依稀像是缺心眼儿?” 谢昭出手如电,当即一记巴掌呼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啊!” 韩长生一声惊呼。 “你做什么又欺负人?” 谢昭一本正经的凉凉一笑。 “谁欺负人了,我只是想听个声响而已。” 韩长生警惕的看着她,总觉得这坏丫头没憋着好屁,但是每每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去问她。 “什么声响?” 谢昭笑眯眯的答:“自然是听你脑子里水晃动起来的声响啊,你自己方才没听到吗?咕咚咕咚的,十分悦耳。” “——谢昭!!” 凌或摇头笑了笑。 于是,他们作别了眼含热泪、对女儿依依不舍的于夫人,和面无表情恨不得立马抽身离开的枭娘,带上了于安安一同踏上了南下昭歌城的路。 不过,这回有了银子,谢昭干什么都感觉十分有底气! 她不仅十分豪气的在平洲城采买了四匹马儿代步,还大方的挥手表示,从即日起,他们将不用采买干粮、不必露宿野外了! ——谁有了银子还偏生过得那么寒酸? 那不是缺心眼? 当然是要选择就地在每日落脚的城镇里最好的酒肆客栈中舒舒服服的住店啦!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于安安看着一副柔柔弱弱、弱不禁风的模样,居然还会骑马? 这倒是给他们省了许多事,至少买马车的钱又省下了一笔。 于是,几日后,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已来到了这座目前距离昭歌城最近的城镇。 若是从这个镇中骑马出发,不消三个时辰他们便可抵达昭歌城的北城门。 但是昭歌近在咫尺,他们却又犯起了难。 沿街酒楼的二楼雅间里,韩长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的问道: “怎么个意思?早到了几日便早到了几日呗,我看你们两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有什么好愁的?” 没错他们因为在平洲城里置办了马匹代步,从而导致他们从汝阳城出发之前计算的路程时间大大缩短。 本来步行需要走上半个月的路程,没想到不过区区几日便让他们骑马赶到了。 其实于安安也不明就里,但是她性格自幼乖巧温柔,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她不明白也不会去问,就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饭,等着他们的决断。 凌或蹙眉,解释给他们听。 “昭歌城人多眼杂,高手如过江之鲫,是非便也极多。若是我们提前了近十日进城,遇到不必要麻烦的几率和风险也会大大增加几分。” 谢昭凉凉补充:“那可是随便掉落一个瓦片,都能砸到好几位公卿贵胄的地界” 韩长生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他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 他面露希翼和向往那可是昭歌城哎! 若是时间充足,如果他们可以好好游玩一番,那岂不是快哉? 那里有威震四方的天下第一门派,出了两位南朝祗仙境绝世高手的神台宫!而神台宫上还有那传说中可以汲取天上星辰之力、布阵杀敌的摘星术!有那可以通过问天卜卦、占卜预知即将未来发生之事的占卜术!还有那以两仪周易为轴、以天竺佛经为引,相伴而生的绝世高深心法——大梵音术、小梵音术! 那可是天下最最神秘的神台宫! ——也是他的梦想! 若是人之双眸中的精光可以用来点火,那么韩长生此时眼底的光亮,已经足以点燃整座酒楼! 凌或看着他那副明明很想去,却又强自忍住的话头的可怜模样,不禁莞尔。 他素来面冷心热,狠不下心。于是思忖片刻,缓缓道: “提前进去昭歌,倒也不是不行。” 第38章 再遇沈二 韩长生的眼睛“噌”的一下,亮的仿佛是那西洋最新进口的琉璃灯! “啊?真的可以吗?啊哈哈哈哈哈!凌或!我就知道!你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天大的好人”凌或无奈的看着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虽说是可以,但是我们此行还是要多加小心,切记不可太过高调。昭歌城高手极多,听闻皇宫之中更是有两位已入半步虚空境的隐士高人坐镇。 我如今的修为境界,放在昭歌城未必够看,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恐怕很难保证大家的安全。” 韩长生高举着手臂,就差指天盟誓、赌咒发誓了。 “凌或,你就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惹事!绝对!不过阿昭嘛,那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的,这小娘们儿惯爱招惹是非,闯起祸来犹如脱缰的野马,那是拦都拦不住的那种!” “惯爱招惹是非”的“野马”谢昭,颇有些没精打采的翻了他一眼,然后淡淡道: “你且放心,只要靠近昭歌城五十里范围内,我保证自己老实的像只拔了毛的鹌鹑这下总可以了?” 她如此反常,倒是引得韩长生和于安安都有些诧异——就连于安安手中那双筷子,此时都不知不觉的停下了动作。 韩长生轻咦了一声,他上上下下好好欣赏了一番谢昭这幅十分少见、萎靡不振的模样,然后不怀好意“嘿嘿”一笑。 “啊呦?不是,阿昭?你这一脑门官司的鬼样子,可真是不多见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你在昭歌曾欠了什么人大笔银子?所以臊眉耷眼的,没脸进去?” 谢昭十分罕见的居然没有揍他。 她有气无力的用手肘从桌子上撑起上半身,然后“唔”了一声,哼笑一声道:“呵算是。” 她在心里暗自补充了一句:估计还是上辈子就欠下的烂债,要不怎么会这么倒霉。 于安安当即惴惴不安的放下筷子,抱起放在一旁的小包袱,十分善解人意。 “阿昭,你别怕,我这里还有不少银票的。而且母亲在离开前,还给我留了不少贵重的首饰,还有一些于家昔年在昭歌城中置办的房屋铺面的地契,还有还有——” 她有些焦急的小声道。 ——总之不会让你再因为银钱犯难! 谢昭闻言失笑,连忙阻住了这单纯的姑娘试图往外掏家底的手。 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我就是随口胡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哪里有什么债主,再说了谁敢欺负我,我不欺负旁人便不错了,那是在逗弄长生呆子玩的。” 韩长生听了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桑骂槐的对于安安道:“安安啊,你瞧好了,就这位——” 他指着谢昭,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继续说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话里有十二句都是糊弄鬼的!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这人啊,可不中信啊!” 于安安“噗嗤”一声,被他们逗笑了。 她见谢昭是真的不缺银子,这才呐呐收起了自己的家底包袱。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他们早已丢开了“公子”、“姑娘”、“少侠”这一类没有营养又十分疏远的称呼,开始称呼起彼此的名字了。 这也算是历史的进步! 不过于安安兴许是不好意思直呼凌或的名字,所以每每都是称呼他为“凌大哥”——这点让韩长生十分的不爽。 他也想被人称呼“韩大哥”。 奈何于安安老早就一口一个“长生”,叫的那叫一个自然顺口 谢昭一巴掌拍开面前的爪子,她刚想支棱起“颓唐”的身体跟韩长生好好战斗一场,结果余光忽然透过雅间桌旁的窗户,看到街上走过了一人。 她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道:“怎么是他?” 韩长生一脸憨态的紧随其后也凑到了窗前,他好奇的顺着她的视线一同向窗外看去,当即也“咦”出了声,说出了和谢昭大差不差的话: “——怎么是他啊?” 凌或闻言蹙眉,跃身立于窗边。 他看着那个已经走远了的男人背影,闲适的神色忽然一敛。 ——居然是一个连他都完全看不出境界深浅的人。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街上那人的武道境界,实则要更高于他。 凌或皱眉看向谢昭和韩长生,“你们认识?” 韩长生缓过神来,呆愣愣的搔了搔头。 “呃,其实,倒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在沈大统领家别院花园与他见过一面,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准确的是,是对方在花园中探究般观察了他们好一会,然后便自顾自走开了。 凌或听到“沈大统领别院”这几个字时,眼底便闪过一丝了然,他点了点头,轻声道: “原来是他。” 凌或虽然不曾面对面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沈家二爷,但是整个汝阳沈家,除了二爷沈威是在圣王天境外,再没有其他圣王境的高手。 只是沈威出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难道也是要去昭歌的? 他微微蹙眉,看来昭歌城里的高手又多了一个。 高手,便意味着变数。 谢昭收回视线,重新趴了回来,还是那一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模样。 她曼声道:“无妨,管他做什么?他左不过也不是来找咱们的,那便跟咱们毫无关系。” 韩长生认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于是当即表示十分赞同。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吃饭吃饭!吃饱了进城!” 韩长生有了“昭歌城”和“神台宫”这双重精神支柱的强大动力支撑,吃起饭来都格外有劲儿,生生吃出了一种虎虎生威的气势。 若是让谢昭来说,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跟吃冤家也没什么两样,活似这顿饭不用花钱一般。 于安安腼腆的笑了笑,也再度拿起筷子。 看其他两人的注意力重新被食物吸引,不曾注意他们,于是凌或忽然偏过头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提前十日去昭歌,你没问题吗?” 第39章 问道“黄金台” 谢昭闻言一愣。 下一瞬她用一种极富深意的目光在凌或的脸上略扫过了一圈,但是意外的是,她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凌或点了点头,也不再吭声。 这一番交锋简短而无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颇有几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其实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小声,因为哪怕韩长生和于安安能听得到,想来也未必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牵起同样吃足了粮草的马儿,溜溜达达的出了镇子,朝着昭歌城的方向去了。 好巧不巧的,在昭歌城门口排队等候门卫放行时,他们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排队等待放行的沈家二爷沈威。 韩长生无声的用口型问。 “——要不去打个招呼?” 谢昭当即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过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你有什么毛病?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凌或轻轻牵了牵嘴角,他同样不打算去淌不该淌的浑水。 此行昭歌,还是尽量不要引人瞩目最好。 事实证明 就算他们不傻,但却架不住他们有一个傻透了腔的同伴! ——也不知韩长生真是好奇心强到过了头,还是天生脸皮厚自来熟,居然真的跑过去跟沈威打了个招呼。 那边的沈威明显也被眼前这少年完全迥异于常人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还真的与他说上了几句。 如此说来,作为一个圣王天境的武道强者,沈威还是第一次遇到完全不惧怕他的观宇境小辈。 他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一时之间却也有些哭笑不得。 片刻后,韩长生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回来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他。 “怎么?打完招呼了?有收获?” 韩长生憨笑着“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此时好像也有那么几分云里雾里,不着边际。 他笑着道,“真没想到啊,原来先前是我们误会他了,你还别说,这个沈二爷没想到还挺平易近人的。” 谢昭懒洋洋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个常识吗?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对于智力上略有残缺的人,总是会多一些包容。” 凌或和于安安闻言莞尔失笑。 韩长生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懂什么?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们的君子之腹,那是因为沈二爷一看我的面相,就知道我将来必然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少年! 所以就连我方才问他来昭歌干什么,他居然都告诉我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英雄惜英雄!说明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谢昭“呵呵”一笑,眯着眼挑眉看他,漫不经心的问: “哦?那他说自己是来昭歌做什么的?” 凌或也下意识向韩长生看来。 韩长生傻乎乎的笑了笑。 “你说沈二爷啊?放心放心,他此行来昭歌还真跟咱们无关。人家啊,那可是来问道的!” “问道?” 谢昭微微一顿,下一瞬,她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哦,这么看来,他应该是遇到了瓶颈,所以如今只能选择问道一途,来堪破生死突破自己。” 凌或听了后也轻轻颔首,略有神往之色。 “若是他这次能问道成功,突破自己的心魔,兴许天下间便要多上一位半步虚空人境的高手了。” ——问道一战,生死不论,手起剑落,便定生死! 这是何等的苍茫大气。 古往今来的高手,绝大多数都要经历“问道”生死的这一关。能闯过去就是掀开自己武道之上的新一篇章,若是闯不过去吗那就是黄土之下无人问津的白骨皑皑。 谢昭沉默思忖,喃喃道:“他这是要去寻谁问道?皇城中的那两位半步虚空境的深宫内侍吗?这不合规矩,那两位可是从不与人问道。” 她本是在自言自语,没料到会有人回答。 不成想韩长生“啊”了一声,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两眼放光的回答她道: “才不是哩!沈二爷是位真英雄!他居然要问道‘黄金台’!” 谢昭和凌或均是一愣。 只有于安安不懂江湖之事,茫然的问:“‘黄金台’是什么?听名字,莫非也是一个江湖门派吗?很有名吗?” 韩长生“嘿嘿”一笑道:“当然不是!‘黄金台’其实是一柄剑的名字——据说剑名出自古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此乃是半步虚空天境的剑道高手,路伤雀的佩剑!” 他如数家珍继续说道:“‘黄金台’这把剑,其实算不上什么上古名剑,只是原皇宫宝库中留存的一把宝剑,但是这使剑的人可却不简单! ——他曾是‘千岁剑仙’的陪练剑侍,所习的正是剑仙母家谢氏家传的‘河图剑术’!虽然说他的剑与剑仙的剑相比差距大了些,但那毕竟也是河图剑术啊!” 韩长生性质昂昂的说完,本等着看同伴们惊讶或是赞叹的回应,谁知三个人居然没有一个给他回应! 凌或一脸欲言又止,谢昭则微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还好于安安还算给面子,她“啊”了一声,十分捧场。 “原来那位路大人居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剑侍,那必然是十分厉害!” 天宸的百姓提及天宸公主符景词,几乎无人不是心怀敬仰。 “自然十分厉害!” 韩长生又来了精神,“半步虚空天境!放眼整个天下也不多了!更何况他是家奴出身,还那么年轻!听闻他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六岁而已!” 想了想,他忽然拍了拍凌或的胸口。 “不过我更看好你!凌或你也才十九岁,便已然是圣王人境了,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感觉自己极有可能在两个月内再破圣王玄境吗?——这简直已是坐着炮竹飞跃的突破速度了! 想必再过几年,你绝对不会比那个‘黄金台’路伤雀差!” 凌或无奈的笑了笑,他摇了摇头道: “谈何容易?圣王之上,往上每每突破一个小境界,都难如登天。” 想来,他将来或早或晚,也是要走上问道一途的。 第40章 定亲 凌或看了看一反常态、略有几分沉默的谢昭,突然问:“阿昭,你觉得沈威此番,能否问道成功?” 谢昭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有几丝怅然。 “沈威么他如今在圣王天境,而路伤雀已在半步虚空天境,他们两人之间整整差出了一个整个大境界。与路伤雀比武,毫无悬念,他必输无疑。 不过,问道的结果与比武输赢并没什么相干。哪怕沈威比武输了,若是能从此战中堪破自己心中的道劫、突破境界,那便是算作问道功成。所以啊” 她笑眯眯的转过头。 “我赌他会成功。” 韩长生凑上前来插话。 “为什么啊?” 谢昭耸了耸肩,语气平静自然的好像是在点评路边市集中的炊饼好不好吃。 “因为,路伤雀本就是一个为人端方且出手极有分寸的人。 他心中敬剑,自会用心一战;但他又知敬人,所以必然不会当真伤了沈家二爷的性命毕竟沈大爷曾在昭歌任职禁军大统领多年,与他也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若是得遇路伤雀这般高手陪招,沈威都无法堪破圣王天境的心境,那么或许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能止步于此。” 韩长生听得格外认真,不过听完以后反应过来,轻咦了一声挑着眉上下看了她半晌,一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寒酸相。 谢昭凉凉瞥了他一眼。 “有屁就放,故弄什么玄虚。” 于是,韩长生当即啧啧有声,赞叹不已。 “没别的意思,我单纯就是有点好奇啊阿昭,你说你这个在武道上刚刚才入门的金遥人境小小菜鸡,究竟是如何做到可以如此一本正经的点评这些圣王境、半步虚空境高手的?” 他说着说着把自己先逗笑了,噗嗤一声,“阿昭,你真的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谢昭微微一顿,难得被人不上不下的噎住了。 下一刻,她微笑着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道:“因为热爱。” 中规中矩随着大流进入北城门的一行四个少年男女,当晚决定就近随便找一家附近的客栈落脚。 昭歌城,仙居客栈。 “——什么?你已经订过亲了?” 韩长生愕然的看着期期艾艾略待羞赧的于安安,心中震惊不已。 “于夫人不是说,在平洲这些年耽误了你,所以连门好亲事都不曾给你说下吗?怎么就已有亲事了?” 乍闻此事,谢昭和凌或也有些懵。 他们错愕的看着于安安从包裹里面拿出的一块破了一半的玉珏,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头绪 所以于安安居然是有未婚夫的? 于安安羞涩的道:“没有的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定亲不过是家父生前与李家世伯酒后的戏言而已,我母亲本就从未当过真。 ——母亲说军中之人醉酒过后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话大多作不得数的。不过母亲知道我兴许要随你们一同来昭歌,于是临行前便给了我这枚玉珏,说是当年父亲醉酒后稀里糊涂从李伯伯那里收下的。” 说到这里,于安安似乎是有些不堪,她微微垂下头来,轻轻道: “母亲说的对,如今于家家道中落,我们小门小户,还是不要让旁人为难为好。旧物也罢,信物也好,我此行正好一并上门归还,也落得一身轻松。” 谢昭颇有几分牙酸的看着半块玉珏。 她有些不解:“摔玉为信,各执半面——这实打实分明就是订婚信物啊,为什么于夫人会觉得这样还算不上定亲?万一那位李家公子一直在等着你——” 谢昭顿了顿,在脑中飞快将昭歌姓李的几位将军过了个遍,旋即脑海中浮现了几个适龄的人选,然后蹙眉试探性问: “你口中那位‘李世伯’,该不会是九门提督李肃河?” 于安安讶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于谢昭的聪慧敏锐。 “是的,李世伯正是李肃河李大人。阿昭是怎么猜到的?” 谢昭摆了摆手,她又一次慵懒的靠回了椅背,没什么精神的道: “嗐,这有什么难猜的?昭歌城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么几个有名有姓的人还互相亲戚套着亲戚、故旧交织故旧的。顺着与平威将军当年交好的武将去想,这并不难。” 似乎打从靠近昭歌城,谢昭就始终有气无力的,干什么都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当然了,她过去一年多其实也一直是惫懒性子,只不过这两天尤其明显。 于安安听了谢昭的话微微失笑。 这事听来这确实不难,但是能在瞬间便将所有事情的脉络捋顺,还将人名脱口而出,那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不过,她还是腼腆的笑了笑:“阿昭真厉害。” 韩长生则是自己搬起一个椅子,坐得和他们凑近了些,然后一脸忧国忧民的道: “哎呀,这种时候就先别管她厉不厉害了!咱们说回李家公子,万一那位李家公子一直守着旧约,不曾婚娶呢?那怎么办啊?这亲事你还退吗?” 于安安一怔。 “不不会?九门提督府这样的人家岂会” 凌或微微蹙眉,问: “你们这些年在平洲城,就从来不曾打听过吗?” 于安安闻言摇了摇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让凌大哥见笑了,安安这么多年来和母亲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整日里围着柴米油盐的琐事别说是几百里外的昭歌城,即便是平洲城城东的几家大户人家,我们都不曾走动打听过。” 韩长生惊讶道:“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位李家公子如今是否婚娶?” 于安安轻轻点了点头。 谢昭这时忽然冒出来一句。 “李家有两位公子,昔年李大人和于将军结儿女亲家互换信物时,给你定下的是哪一位?” 韩长生愣了愣,接话问道:“他的两个儿子,莫非如今都未曾婚娶不成?” 谢昭“唔”了一声,全作回答,其实她担心不的不仅是这个问题。 说到婚约之人,于安安似乎更加难为情了,她小声的道: “是是李家的大公子。” 第41章 烂桃花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她单手托着下巴,心里颇有几分无奈。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谢昭微微蹙眉,出神的喃喃道:“居然还真的是李家大公子吗?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凌或看到她神色有异,也微挑了挑眉,出言问道:“莫非是那位李家大公子有什么不妥吗?亦或是有什么不好的风评?” 谢昭轻轻摇了摇头,随意摆了摆手,笑了一下。 “倒也算不上什么不妥。听闻这位大公子自小十分上进,如今武道已入大乘人境,算得上是京中富贵堆儿里难得一个没长歪、也没长趴窝的公子哥儿。 人长得也极为俊俏,算得上是昭歌城里排的上号的美男子。不过嘛” 要知道啊,凡事就怕一个“不过”、“但是”和“可是” 韩长生听起八卦秘闻来,那是半点耐心都没有的,他一听到谢昭的“不过”,当即连忙催促: “——不过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呀,哎呦,可急死个人儿,这种时候可不兴卖关子啊。” 谢昭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心情与他们逗哏。 “不过,我听闻这位李大公子如今已经二十有四了,尚未婚娶” 凌或略有些诧异,眉峰微微一顿。 于安安也是一愣。 “啊?” 韩长生怔一怔,旋即不解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那不是好事吗?说明他们李家恪守旧诺,一直在等安安啊!” 凌或却偏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神色怔忪的于安安一眼,他已然明白了谢昭的未尽之意。于是转开视线,替谢昭解释道: “朝堂贵胄之后不同于江湖中的浪子,大户人家子弟往往亲事定得很早,喜事也办得早。公子们一般十八岁娶妻,小姐们一般十六岁嫁人。 ——可是于夫人并不想认这门亲,所以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着人上门催促。但是李家呢? 李家明明知道于夫人他们母女就在平洲城,为何大公子适龄多年,始终不曾着人上门询问?” 他说到这里,再次默默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的于安安。 “所以,我觉得李大公子至今未曾娶妻,未必是在等安安,兴许是有什么旁的我们目前并不知道的原由。” 韩长生想了想,觉得似乎是这么个理儿,于是蹙眉又问:“那会不会是因为安安年纪太小,还未到嫁人的年龄?于是李家公子等了这许多年,蹉跎了年岁?” 谢昭失笑,似乎在惊愕于他的天真。 她摇头,“怎么会?你当婚丧嫁娶是玩笑的吗?今天吆喝一声,明天人就给抬进门了?那是小门小户纳妾,可不是贵人明媒正娶娶妻的做派。 安安而今已经十六岁,若是李家当真打算履约,那么必然在安安适龄的前两三年,也就是安安十二三岁时,便已着人上门闻名纳吉。 嫁娶讲究极多、步骤繁琐,过于仓促是要丢两个家族的脸面的。更何况,还要给新嫁娘留出大半年时间准备绣品和嫁妆凌或猜的八九不离十,想来李家未必想要履约。” 韩长生这么一听,当即不乐意了。 “这是什么不信不义的缺德人家啊?多亏了于夫人和安安并不想嫁,否则岂不是要被他们这副势利眼的模样伤透了心?” 谢昭淡淡笑了笑,她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指尖 想来于夫人这么多年来,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李家的态度,所以才如此坚定的让于安安送还旧物,一别两宽,免得彻底坏了两家曾经的情分。 她淡淡道:“说起来,关于这个李遂宁哦,就是李家大公子,我当年曾在昭歌听闻过他招惹了些倒霉的烂桃花。” 三人齐齐抬头看她。 尤其是韩长生,他对于八卦辛秘那是绝不甘于落在人后的,眼睛亮的直放光! “‘倒霉的烂桃花’?——阿昭,快说快说!让我看看这个负心汉有多倒霉?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心里也能舒坦舒坦,谁让他们对不起我们安安。” 谢昭自己想了想,先笑了。 “其实这事,倒也赖不上他。方才不是说了吗,他是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是位大乘人境有出息的官宦子弟——这人嘛,若是生得太过惹眼也不是好事。这不,就招惹上了他招惹不起的人。” 嗯? 其他三人不禁一愣。 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韩长生的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话本子里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 哎? 等等! 招惹上了他招惹不起的人? 可是,这位李大公子已然是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了,身份地位和武艺都算得上够看了,究竟是什么人还能让他退避三舍、不敢招架? 韩长生突然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公主!是公主看上了他!” 谢昭欣慰的颔首,看来这呆子的脑子这段时间很有进步,尤其是遇到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琐事,就更显灵光。 不过,还没等她的不吝夸奖出口,那边就听韩长生扯着脖子震惊的吼道: “——原来是‘千岁剑仙’看上了他?所以意图强取豪夺?!” 谢昭:“” 凌或:“” 于安安:“” 一阵令人倒牙的寂静中,韩长生尴尬的用脚抠着地板。 “怎么了,方才谢昭不是点头了吗,难道不、不是公主吗?” 谢昭一脸的欲言又止,面露疑惑的蹦出了一句话:“怎么个事儿?莫非整个南朝天宸,就只有‘千岁剑仙’一位公主吗?” 韩长生愣了愣神,“啊那倒不是也对啊” 他搔了搔头,小声嘟囔道:“可是这也怪不得我嘛,一提起天宸的公主,放眼整个天下,谁人脑海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名字不是那最有名气的那一位啊!” 凌或愣神过后也是无奈的摇着头笑了笑,他道: “你但凡想想看也该知道,这必不能够,天宸长公主是享誉江湖的一代剑仙,南朝第一剑道高手,更是当今武林第一剑,她怎么可能去强抢民男” 凌或蹙眉瞥了一眼正垂头闷笑不止的谢昭,似乎不明白她这是又在抽什么风,然后又对韩长生淡淡补充了一句道: “——就算不是民男,强抢官宦公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韩长生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憨笑一声。 “对哦” 谢昭也终于笑完了,她擦了擦眼角因憋笑而堪堪憋出来的一丝水花,目光带着调笑之意又看了韩长生一眼,似乎觉得这孩子傻的别具一格,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然后含笑无情吐出四个字的中肯评价。 “真是棒槌。” 于安安忽然咬着唇轻轻问道:“那么那位李大公子到底招惹上了哪位公主呢?” 第42章 荒唐的长公主 虽然于安安心底从未有过嫁入九门提督府的念头,但是李遂宁这个名字也算是她自小听到大的,所以此时听到这般秘事,还是忍不住要问问。 韩长生也来了精神,但是想起方才刚刚闹过的乌龙,于是又有些蔫头耷脑起来,他试探着分析道: “当今圣上是位十八岁的少年天子,而李家大公子已经二十有四——所以,我大胆猜测,李家大公子惹上的那自然不会是当今皇帝陛下所出的公主” 凌或、于安安:“” 他们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倒也不必回答的这么保守? 谢昭几乎被气笑了。 “韩长生,你能说说吗,你是怎么做到居然能将一句废话,说成一副好像推理出来什么了不得的真相的感觉?” 她是真的气笑出了声,“再者说,天下皆知皇帝今年才过十八,刚刚大婚不久,哪里来的女儿去骚扰李遂宁?” 韩长生哼了哼,翻了个白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骂人!就是你,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和发挥,让我聊个八卦都胆战心惊!” 他的想象力? 猜测“千岁剑仙”符景词强抢美男的想象力吗? 聊八卦就可以半分脑子都不带? 谢昭拳头都硬了。 最后还是凌或出声救了他。 凌或失笑道:“先帝朝时期,曾有四位公主,今上登基后,这四位公主因为是皇帝的姊妹便也跟着升了辈分,晋升为了‘长公主’。 想来除了先帝的次女、和皇帝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天宸长公主外,如今天宸朝堂上应该还有三位长公主。” 韩长生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的若有所思。 “若是按年龄看,那个李大公子已经二十有四了,那么必然是先帝的长女与他年纪更配了?” 谢昭淡淡道:“自然不是她,太平长公主虽年纪与李遂宁相当,但太平长公主早已出嫁,且她的驸马正是自己的表哥、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柏如松。嫁进自己的母家,若是还敢如此行事,她莫不是疯了不成?” 众人闻言一愣。 柏孟先的嫡长孙,那岂不就是当朝皇后小柏氏的嫡亲兄长? ——原来太平长公主和皇后小柏氏,这是互为姑嫂啊! 凌或若有所思。 “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平阳长公主?” 谢昭笑了笑。 “可不,除了那位,还有谁能如此荒唐?” 纠缠李遂宁的,正是太平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妹妹,先帝的第三女——平阳长公主符景琳。 她与“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年岁相当,乃是天宸长公主的庶妹。 终于,韩长生也对上了号,他神色怪异的喃喃:“怪不得那位啊!那可是昭歌城里,名头响亮仅次于‘千岁剑仙’的主儿了” 只不过这名头不要也罢。 若说在南朝天宸,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大家心目中最完美也最给皇朝臣民长脸的公主,那无疑必然是非“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符景词莫属了!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 绚烂的日光背后,自然有藏污纳垢的阴影。 昭歌城里还有一位长公主,虽然和“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殿下同岁,但却是整个天宸最荒唐、最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那就是先帝的第三个女儿,平阳长公主符景琳! 她比皇帝和天宸长公主晚了两个月降生,听闻在性格上,也与天宸长公主截然不同。 平阳长公主和太平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皆出于柏太贵妃膝下。 先帝爷在位时,皇后谢氏失宠于帝心,贵妃柏氏虽然终其一生不曾登临后位,但是却无名有实、位同副后,行使了很多年后宫之主的权利。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先皇后的子女,也曾在她这位贵妃手底下讨过两年生活。 因此在平阳长公主小时候,仰赖她母亲柏贵妃在后宫里的势力,在谢皇后这位皇后名存实亡、天宸长公主符景词也还不曾被神台宫前任大祭司带走的那两年,也算得上是在天宸皇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不过,平阳长公主虽然蠢笨,但是生在皇家,生来也知道尊卑。 她知道,虽然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和天宸长公主同样也是没娘撑腰的孩子,但是她可以随意欺负天宸长公主,却绝不能欺负太子! 因为他未来将会是整个天宸的主人,是能决定她生死的人。 ——现在的她也要感谢自己小时难得聪明一次的推论,所以从来不曾得罪过太子,以至于太子登基为新帝后,对她的那些烂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拿轻放、得过且过。 没错,这位平阳长公主声名狼藉,生平最爱美貌男子。 当年在她年仅十四时,便已开始在自己的公主府中搜罗许多形形色色、各种类型的美男子。 也正是由于她如此胡作非为,如今已经年过十八岁,依旧没有正经的权贵人家敢尚这位长公主入门。 任谁家的公子做了这位平阳长公主的驸马,那不都得是顶着一脑门的绿帽? 一般寻常权贵人家,这位骄纵的长公主殿下看不上; 顶级权贵门阀,哪个又看得上这位骄纵的长公主; 而那些长相不够俊美的男子,也同样入不了平阳长公主的眼 因此,这天宸头一号的“绿帽王”,说来说去,也还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气消受的,以至于平阳长公主居然从试婚年龄十六岁,一直挑挑拣拣蹉跎到了十八芳龄。 ——虽然同样是十八岁,人家天宸长公主虽然也不曾婚嫁,但是情况却与她又截然不同。 天宸长公主,堂堂天下第一剑仙,神台宫的神女大人! 说句不该说的,在天宸朝堂权贵和百姓心中,这天底下还真没有哪个男儿配得上这位南朝千百年来才出一位的武道奇才“千岁剑仙”! 别说天宸长公主如今才十八岁而已,就算她如今已经二十八、三十八,只要放出话来说要择婿,只怕昭歌城的城门都要被络绎而来、毛遂自荐的人踏平了去。 第43章 看门狗 韩长生发完呆,愣愣道:“怪不得,怪不得李大公子不敢娶妻。说不定他们李家虽不想迎娶门第落魄了的于家姑娘,但私下里却还是用自己有婚约这个借口,来搪塞那位行事荒唐的长公主的。” 谢昭“唔”了一声,轻轻颔首。 算他没傻的彻底。 谢昭淡淡道:“我曾听闻,平阳长公主确实曾放话,想要招李遂宁为驸马。当然了,李遂宁他本人自然是不肯的,李家也自然是不愿意。 李遂宁的父亲李肃河毕竟是九门提督,掌管昭歌城安危的武将,平阳长公主再荒唐也不敢将手伸到前朝去,所以始终不敢逼迫李家太过。 不过,放眼整个昭歌城,官宦人家几乎都知道平阳长公主这么一个混不吝一直像‘恶犬盯肉’一样守着李遂宁这块‘香饽饽’大家惹不起总躲得起? 想来也正是因此,李遂宁的婚事才被耽搁了下来。我私以为,安安你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比较好。” 韩长生点了点头,“她自然不敢逼迫九门提督府太过分的,这位长公主毕竟不是皇上的同母姐妹,不过是一阶庶出。若是太过嚣张惹了皇帝的不快,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他想了想,十分费解的说:“可是还是好奇怪啊!” 凌或看向他:“什么好奇怪?” 韩长生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道:“还能是什么奇怪,自然是小皇帝和柏家奇怪喽!——天下皆知,谢霖上柱国和柏孟先大都督不睦,而谢皇后和柏贵妃也不睦。 既然如此,为什么小皇帝居然会娶了柏家的嫡女做了皇后呢?这皇后小柏氏可是他亲娘的情敌柏太贵妃的嫡亲侄女哎?” 凌或沉默着想了想,也摇了摇头:“天家之事,其间复杂不是我们这些游迹江湖之闲人所知。” 于安安也有些不解。 她虽然生来远离昭歌纷扰,但是自小在文墨上所受的教育皆出自母亲宁氏,看似怯懦温婉,实则聪慧过人。 她若有所思道:“对啊谢家如今虽然人丁不旺,大多有名有姓的谢氏子都已为国捐躯,但是毕竟如今谢家还有人在呢。 别的先不说,浔阳郡王谢焕章乃是当今朝堂百官文人的精神领袖,虽然听闻郡王性情淡泊宁静,但在文官之中力量也极大。 昔年我的外祖父被人称为‘宁半朝’,就是因为朝堂上另外一半官员皆是出自浔阳谢氏门下。 ——陛下既然有这样厉害的母族,为何还要迎娶柏家的女儿,这岂不是让谢氏后人难堪没脸?” 凌或皱眉,没有吭声。 倒是安静了许久的谢昭忽然神色不明的笑了笑,她语气凉凉,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涩。 “即使谢家曾经再是风光,如今毕竟不已问朝堂事许久,浔阳郡王自己更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性子。 他是皇帝的长辈,也是皇帝嫡亲的舅舅,想来有了这么一层关系,这人嘛用起来自然会有所顾忌,有了顾忌,自然也就不会那么顺手。” 三人怔了怔,似乎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谢昭却已经轻轻摆手打断了她们,将话头带回了正题。 “所以,安安你想好了吗?关于李家此事,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于安安先是一怔,旋即默默垂下了头。 她静静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正色道:“阿昭,我已经想好了,人贵在自知。我虽不欲妄自菲薄,但昭歌城却是一个处处都要看出身、看权势的地方。 父亲亡故多年,虽然外祖父还有余荫庇护,但于家如今在昭歌已然算不得是什么权贵官宦。我也只是一个升斗小民,并不想招惹昭歌城的是非。 既然如此,那么明日一早不妨将那半块玉珏送还九门提督府,自此管她什么长公主也好、九门提督府大公子也罢,都再与我于安安没什么关系了。”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她静静看着她,确定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于是轻轻点头道: “也好,于家的人口简单,其实以你的性情也并不适合嫁进提督府那种人际复杂的人家。既早决断、便早脱身,明日我们陪你一同去。” 凌或也点了点头,他的话少,语调不重,但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安全感。 他道:“你不必怕,有我们在。” 韩长生连连点头,他毫不见外的站起来大力拍了拍凌或的肩膀,中气十足的道: “——就是!咱们可不怕他们九门提督府,不就是二十四岁的大乘境吗?有什么了不起!瞧见了没?你的凌大哥如今可是一位十九岁的堂堂圣王境,摔他李大公子好几条街!他们若是想要为难你、或是强留你,那我们便打死他们这些狗曰的!” 于安安眼底闪过一丝感动,他们的话无疑驱散了她此时心中的不安。 她重重跟着点了点头,微笑着弯了弯眉眼。 “嗯!” 次日一早,几人难得起了个大早,在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便在客栈吃了个早饭,随后直奔九门提督府去了。 ——那还真是,一刻都没有耽搁。 正如谢昭之前在汝阳城所说,她似乎真的曾经来过昭歌,对四方街道都很熟悉的样子。她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抄了不少近路,很快便抵达了九门提督府的门口。 韩长生当先上前交涉,他几步上了台阶,对着九门提督府门前的护卫道: “这位大哥,烦请帮我们通传一下,我们几个有要事想要求见李大人。” 九门提督府门口的护卫见惯了京中达官显贵,素来眼高于顶,且眼光毒辣。 他一眼就看出站在门前的几个少年少女衣着寒酸,一看便并非出身显贵人家——甚至还有一个少女一脸青黑胎记,十分丑陋不堪。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冷漠的道: “拜帖。” 韩长生一愣。 “拜帖?什么拜帖?” 他回头看了看于安安,待看到于安安轻轻摇了摇头后,便又转过头来憨笑道: “这位大哥,我们我们没有拜帖,怎么?难道没有拜帖便不能见李大人吗?” 第44章 李遂宁 那护卫被气得冷冷发笑。 他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视鄙夷的利芒,然后面无表情的沉声道: “没有拜帖,自是不能觐见我家提督大人。你们是从何处来的流民,居然如此不懂规矩冒冒失失?是怎么混进城的?你们的路引呢?” 他用目光扫过几人,只见这四个人年纪明显都不太大,也不知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孩子。 一个少年腰间别着两根怪里怪气的、被灰色软布包裹的“短棍”;一个少女面容奇丑无比、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脏兮兮的拐杖;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少年人身上甚至连武器都不曾佩戴 还真的是怎么瞧怎么落魄,怎么瞧怎么古怪! 那护卫皱眉。 “滚开,不要在门前挡路,否则将你们打出去。” 谢昭的视线带着一丝凉意,她冷冷瞥向那护卫,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但兴许是记挂着不能惹事,依旧忍了下来,没有吭声。 不过,那护卫却忽然有种被什么凶悍野兽盯上了的错觉。 他神色一凝,再次看向几人。 他的武道境界在灵觉玄境——天宸军中的普通将士大多都是灵觉境。 只有极少数的将士是更高一阶的金遥境,至于观宇境和大乘境则大多是偏将之列,寻常士兵里绝无仅有。 由于他和面前的几个少年男女实力差距悬殊,所以乍看一眼,根本看不出他们四人的境界深浅。 ——于安安是真的不通武艺,而其他三人的武道境界又都远在他上面。 虽然那护卫明显有些看不起人的架势,但是凌或却也并没有失礼,他上前一步,拱手一礼道: “官爷,在下乃是琅琊关守将、正二品武威将军许铎的徒孙,老君山凌或是也,偶然路过昭歌、特来拜访师门长辈故人,还请通禀李大人。” 他只言未曾提及平威将军于念之和于安安,而是拿出老君山前任长辈许老将军做了幌子。 ——毕竟此处是在大街上、府门外,人来人往,人多口杂,而于安安还是个姑娘家解除婚约也好、归还信物也罢,还是都等他们进了李家家门、见到了李家家主再说也不迟。 若是如此随意将于家姓名告知提督府门口的护卫,到时指不定在外面传成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那护卫微微一愣,他再次看向凌或,只见凌或从怀中掏出一枚样式古朴的木制令牌,上面用草书篆刻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老君山。 他一时踟蹰,无法辨别那令牌的真假。 不过,老君山虽然有些名气,却也并非是什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门派,料想应该没人会冒充? 虽然二十多年前许铎许老将军亡故在琅琊关时,他才未曾入伍,但也曾听过这位武威将军的威名。 那护卫迟疑了一瞬,面上的傲慢不知不觉收了起来。 他看了看四人中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格外出挑的凌或,又蹙眉看了看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的谢昭,最终还是丢下一句—— “大人早朝未归,不过大公子此时正在府中。凌少侠,稍等。” 凌或等人微微怔忪,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护卫已经转身进了提督府。 片刻后,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的身影,随着先前那名护卫来了。 李家大公子李遂宁果然不负盛名。 只见他五官俊朗,身姿挺拔,虽是一位大乘人境的天之骄子,但却又有一股掩不住的文臣风韵。 韩长生看着远远向他们走来的贵公子,小声喃喃道: “怪不得啊” 怪不得那位色欲熏天的平阳长公主,紧紧盯着这位李公子不肯松手! 这男人是真的很好看啊! 韩长生下意识又扭过头去,看了看身旁凌或那张清隽中还带着一丝冷峭、极其能唬人的脸,然后心满意足的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不过,还是我的兄弟更胜一筹! 谢昭忽然凑到他身边,带着一丝好奇的凉凉问道:“韩长生,在外面稍微注意一点,你一脸荡笑,是在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 韩长生笑容一僵,他啧了一声,眉头挑的老高。 “啧!要你管?” 这边,李遂宁已经走到府门前,含笑向凌或施了一礼。 “凌世兄,初次相见,有礼了。” 能一眼认出谁才是老君山的来人,这对于李遂宁来说并不难。 毕竟提督府门前的四人中,一个是观宇境,一个是金遥境,还有一个女子完全不通武艺。 而另外一个,他居然完全看不出对方境界的深浅想必就是那位老君山的来客了。 要知道,李遂宁如今已是大乘人境的境界,他的武艺在昭歌城年轻一代王公子弟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了。可是就连他都尚且无法看出眼前少年的武道境界高低,由此可见,此人必然天资极高。 李遂宁这么仔细一看,还真是越看越心惊!这人居然如此年轻?与他相比,似乎更要年少一些。 难道已经在大乘人境之上了吗? 凌或顿了顿,施礼道:“大公子。” 韩长生在一旁欠欠的插了一嘴,“那个李公子啊您叫凌或‘世兄’似乎不太合适,他还小呢。” 李遂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脸上不显,但是心中更为错愕。 “莫非凌公子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上一些?失敬失敬,那确实不该称呼‘世兄’,应该该叫‘贤弟’才对。” 韩长生脸上表情古怪,心里也直咋舌:好嘛,这昭歌城的权贵公子怎么比他还要自来熟?第一次见面就跟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李遂宁看向门前其余几人,他的视线在谢昭的脸上十分明显停顿了一瞬,许是被她脸上如此大的“胎记”所吸引。 但见谢昭看过来,他又当即十分含蓄礼貌的微笑颔首,转开了脸,不再多看。 至于于安安抱歉,兴许是因为她的长相实在太过普通了,又毫无内力武功,以至于李遂宁几乎不曾留意她,他只是将视线随意从她脸上略过,便再度看向凌或。 于安安微微一顿,不过他们二人本就素未蒙面,所以被李遂宁忽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她温婉且沉默,不曾多说什么。 李遂宁彬彬有礼的道:“凌贤弟,各位少侠,里面请。家父早朝未归,由我先行招待各位贵客。” 凌或拱手一礼,“叨扰李公子了。” 第45章 李肃河 于是,他们一行几人便随着李遂宁一同踏进了九门提督府待客的厅堂。 李遂宁虽是武人出身,但是兴许是自小在昭歌城这座文人之都耳濡目染惯了,说话谈吐温文尔雅,很是让人如沐春风。 他乍看之下其实并不像武将之后,更像是哪家文臣官宦家的公子哥儿。 从他口中谈及对许铎老将军的溢美之词和哀悼之思,那更是舌灿如花且神色尤为真挚,实在很难让人不对其心生好感。 凌或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实人,而谢昭自打进了昭歌城就低调到像是被哑巴夺了舍,至于于安安嘛她本就性格腼腆,尤其是进了九门提督府后更加局促谨慎。 ——不过好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韩长生在。 这傻子不仅对谁都是一副天然自来熟的蠢模样,还格外擅长用嘴跑马,有他在,走到哪里场子都绝不会凉。 于是,李家厅堂里就是这样神奇的一幕 李遂宁客气有礼的待客闲谈,凌或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或者简短的回答;谢昭和于安安坐在一旁安静的当两盆一言不发的盆栽;而韩长生仿佛掌控了全场瞧着他那副口若悬河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 他此时正在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的细数自己“丰富”的江湖见闻。 ——当然,其中夸大其词的成分,占据了一多半。 谢昭在心里撇了撇嘴。 这呆子,满打满算闯荡江湖才不过一年半载,居然也敢在李遂宁面前将自己吹嘘成了一个江湖浪荡多年的游侠? 他不会真把人家见多识广的九门提督府大公子,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文弱书生真是有够离谱,也真是有够不要脸。 不过好在,李遂宁毕竟是位极有气度的大家公子。 虽然他心里也有些无奈,但脸上却还是挂着亲和的微笑、耐下性子去听这位观宇玄境的“小小高手”,坐在他们李家厅堂大放厥词。 终于,在提督府下人们一声声“大人回来了”的禀告声中,韩长生一脸遗憾的被迫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谢昭倾斜着身子凑到他身边,似笑非笑的冒出了一句。 “——今儿个说爽了?” 韩长生满足的重重一点头。 “——舒服!” 他摇头晃脑的喃喃道:“真是好久都不曾畅谈得如此舒心畅快了,李大公子还真是位脾气极好的贵公子,不像你们,总是敷衍我——此时若是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那么也就只有一个词才能全权表述了!” 凌或一脸古怪的看向他,旋即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于安安好奇的小声问:“什么成语呀?” 韩长生一脸严肃,一字一句道: “——一!泻!千!里!” 于安安:“” 谢昭扑哧一声,轻笑出声。 “安安,信我一言,这韩长生口中所说的话呢,若是你有幸没有听清,千万不要再问第二遍。” 然后,她似笑非笑的看向表情还有些不服气的韩长生。 “算我求你了行吗,没事的时候你读读书可好?你不是想拜入神台宫门下的吗?可是人家神台宫驰名天下,是不收傻子的呀。” 韩长生气急,“——你!真是乌鸦嘴!” 凌或忽然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的看向他们,打断了他们窸窸窣窣的私语。 谢昭“唔”了一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凌或必然已经从脚步上听出,九门提督李肃河快到了。 于是,几人稀稀拉拉的随着李遂宁起身,准备“恭候”这位九门提督的大驾归来。 果然下一刻,一个身穿天宸三品武将朝服的伟岸男子,此时正大步流星的踏进厅堂。 他虎目如炬,先是对李遂宁微微颔首,旋即扭头看向凌或等人。 李肃河和李遂宁父子同在大乘人境,所以很快,他便在面前的几名少年男女中“找对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他定定看向凌或,“回来的路上,本官已听前来报信的下人说过了,想必这位少侠就是许老将军门下的少年英雄凌公子?” 凌或拱手为礼。 “李大人安,晚辈老君山凌或。” 李肃河面露赞赏之色,他缓缓点头,不动声色的问: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武道之上已有如此成就,救连伯父都已看不出你的境界深浅,不知凌少侠如今已在什么境界?” 凌或微微一顿,不过想到这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诚道:“晚辈前些时日刚刚心有所悟,步入圣王人境。” 李肃河、李遂宁父子闻言一愣。 他们虽然知道凌或自然是在大乘人境之上,但是无法凭借肉眼堪破他的虚实,但是却没有料到,这位年纪如此轻的少年人,居然已经踏入了圣王境! 若说大乘境算的上是江湖上的好手,那么一入圣王境,便已算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高手了。 李肃河不禁神色一肃。 这一次,他格外认真的打量了凌或一番,说出的却还是那句话: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只不过,这一句与先前的那一句,意义已经截然不同了—— 先前那句“英雄出少年”更多像是在客套和鼓励,而此时的这句,则是他发自肺腑的心惊感叹。 他自己的儿子李遂宁,年仅二十四岁的大乘人境,已经算是昭歌城中年轻一代人里十分有天分的后生了。 李遂宁这个二十几岁的大乘人境,让他在朝堂和同僚面前赚足了脸面! 但此时此刻,放在这位未及弱冠的老君山圣王境少年面前,那却当真有些不够看了。 李遂宁同样神色复杂,他若有所思的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君山果然不凡,三十多年前曾出过一位威震琅琊关的许铎将军,二十多年前又出了一位名震天宸的‘韶光锏仙’,听闻现在的掌门凌寒鸦凌前辈也已步入圣王天境。 如今凌掌门后继有人,又教出了凌贤弟这位圣王人境的高足——想必再过二十年,这天下江湖,必再有老君山一席之地。” 第46章 两玉相合 尽管被李氏父子如此盛誉,但凌或面上并没见任何骄矜之色,他只是垂下头极淡笑了笑,旋即静静抬头看向李遂宁。 “只怕要让李大公子失望了,老君山的修行讲究随心而动、不慕繁华,师门之中亦是人丁极少。我的师祖、师伯和师父,都是淡泊名利之人。所以,恐怕难当江湖大任。” 九门提督李肃河却温和的笑着道:“凌少侠不必过于谦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今这世道,一座门派的兴衰荣辱,取决于领头之人是否撑得起一派门面。人丁稀少又如何? 想那神台宫,自建派八百年来,宫中大多都只是一些不通武艺、只管焚香祷神的道童,实际上每一代神台宫真正的修行弟子寥寥无几——而这一代更甚,前任宫主凤止大祭司,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有南墟大祭司和天宸长公主殿下这两位弟子,可是那又如何? 皇天后土、普天之下,又有何人敢说,咱们天宸皇朝的神台宫,不是这当世江湖第一门派呢?哪怕是那有着‘剑仙冢’之称的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不也只能在神台宫面前退居为天下第二门派?” 李肃河这话一出口,谢昭、凌或和韩长生倒是齐齐沉默着没法接了。 怎么说呢? 李肃河这个例子举得实在是有些极端了啊! 没错,这一代的神台宫确实只有两位内门弟子,而这两位如今也具是声名鹊起、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 一位是神台宫大祭司,一位是神台宫的神女。 ——可是,什么是祗仙境? 那是一剑可破万军的当世最为顶级的高手!也是可以在百万雄师中轻易取走敌军上将首级的化外之人。 若非祗仙境的高手武道实力早已超越常人范畴,他们又怎会被世人以“仙”字为之冠名? 寻常的门派,怎可同道而语? 代代皆出祗仙高手坐镇的门派,当世又有几何? 韩长生想了想,忽然正色道:“李大人,您此言差异,若是能有武道上的绝世高手撑住场面,确实可保一门一派一代之兴衰荣辱。 但是试问如今天下——南有天宸、北有邯雍、中有瑞安、西有酆斓,可这四方万顷,天下九州,不也只出了这么一个‘神台宫’吗? 依晚辈的拙见,只要一派之传承不断、承袭的精神不朽,那么哪怕在江湖之中声名不显,未尝不是另外一种传奇不朽。更何况——” 他本说的好好的,结果不经意间一个转头,视线忽然对上了谢昭那副十分古怪的表情,当即卡了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韩长生气得直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斜眼看她。 “你又作什么妖?” 谢昭一愣。 她收起向凌或和于安安挤眉弄眼、十分不着调的表情,佯作一副无辜的模样,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 “什么啊,我怎么了?” 在气韩长生这一块,谢昭一向拿捏的极好。 ——反之,在气谢昭这一块,韩长生也一向拿捏的到位。 此时,韩长生那一腔热血沸腾、豪情满志的江湖门派感言还未待说完,便被谢昭那副半死不活的死样子搞得一点气氛都没有了 他“你你我我”了半天,愣是没接上后话。 谢昭笑眯眯的道:“你到底怎么了嘛?” 韩长生冷笑一声。 他突兀的把头一扭,直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不看她了——只不过那转头的力道之大,险些将他自己的脖子扭断。 不过,格外能屈能伸的伟岸大丈夫韩长生少侠,硬是忍住了脖筋上传来的阵阵抽痛,面无表情的维系住了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 李肃河被当面反驳,倒也不见生气。 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涵养当真好。李提督回过神来,失笑道:“这位韩少侠所言也很有几分道理。不过,如今天下,强者为尊,若是凌少侠有朝一日再进一步,老君山哪怕人丁不旺,也未尝不能像神台宫一般大放异彩。 遥想昔年‘韶光锏仙’冷女侠在世时,老君山一度被世人称之为江湖第六大派。那时甚至还有江湖中人说,单凭‘韶光锏仙’一人,就足以让老君山超越江湖第五大派‘如梦令’,只可惜” 只可惜 ——“韶光锏仙”冷寒烟未过而立、亡故于盛年,老君山的辉煌就像昭歌城新年夜中绽放在天际的一簇烟火看似绚烂,却尤为短暂。 凌或沉默一瞬,他不愿与不相干的人谈及自己的亡母,加上忽然想起他们此行的真正正题,于是拱手转开话题道: “李大人,其实晚辈等人,这次冒昧拜访是有其他要事。” 李肃河一愣,伸手示意了一下。 “凌少侠请说。” 凌或伸出一臂,向于安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轻轻道: “李大人,这位乃是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于安安于姑娘。” 李肃河和李遂宁闻言具是一怔。 他们下意识看向这个自打进了九门提督府,便始终沉默不语、虽然温婉得体,却也十分寻常普通的少女。 李肃河惊愕过后,上下认真看了看于安安,似乎是想从于安安的面容上找到些许故人的影子,他哑然道:“当真?这位姑娘便是于贤弟的女儿?” 于安安头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一时之间有些局促不安。 她感受到谢昭轻轻安慰似的碰了碰她的手臂,于是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半块玉珏,递到了李肃河跟前。 她微微屈膝,轻声见礼道:“晚辈于安安,见过李世伯。” 她能感受到李遂宁那犹如实质般的视线,此时正落在她身上—— 虽然李遂宁一直都是一副随和谦逊的模样,但是于安安却知道,其实自打她进入李府,这还是李遂宁第一次用正眼如此认真的看她。 李肃河接过玉珏后,怔怔的看着掌中那半块残玉,他愣了一许久,旋即忽然掉头,快步走向连结厅堂的外书房去了。 他沉声道:“稍等片刻。” 第47章 将军 片刻过后,李肃河再次从外书房回到了原地,此时他手里已握着两块质地看起来几近一般无二的残玉。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几人面前,沿着那残玉的缺口将手中两个半块玉珏轻轻合拢在一起。 ——果然,二玉之间,严丝合缝,一分不差,确实出自同一块名贵玉石! 李肃河一脸肃穆,居然当即虎目含泪的握着那两块玉珏,转头怔怔地看向于安安。 “……贤侄女!原来真的是你!” 他细细打量着于安安的五官容貌,欣慰颔首道:“像,实在是像。我多年前曾与弟妹有过几面之缘,你生的很像你的母亲。若是看到你出落的像如今这般好,想来九泉之下,于贤弟也必然欣慰,我儿遂宁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个意思? 这也太假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将视线在李肃河脸上转了一圈,旋即不动声色的转开。 可笑,若是他们李家当真惦记于家的孤儿寡母,以九门提督府如今的权势地位,又怎么会至今无人上门纳吉问名送聘礼? 兴许是瞧出他们几人的迟疑和停顿,李肃河面带愧色,感慨万千的解释道: “想必诸位一定不解,为何贤侄女头两年及笄之礼后,李家不曾第一时间去于府亲贺下聘其实,此时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是李家不愿履约、也并非李家有意轻慢,而是——” 他说到这里,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李遂宁,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就话长了,也算是家门不幸我儿遂宁,自小懂事得体,出落的也还算周正俊朗,在昭歌城中素来有几分贤名,于是京中的一位身份了不得的贵人亦看中了他。哎……” 哦,不就是平阳长公主嘛? 几人事先早已从谢昭那里听闻了这件名震昭歌的风流韵事,于是此时丝毫不觉意外,还迎刃有余的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 这已经不是什么辛秘之事了。 不过,倒是难为李大人如此忠君爱国、顾及皇家体面,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没有直呼平阳长公主的名讳,而是十分谨慎的用“贵人”代之。 只听李肃河沉声继续说道:“那位贵人自从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我儿遂宁后,便屡次三番的开始在公开场合,放出一些出格的话来 ——贵人说了,在这昭歌城中除了她,其他旁人都不配嫁与我家遂宁为正妻,若是有哪家贵女胆敢觊觎她看中的男人,那就别怪她不客气、让她们日后连与人为妾都做不成算算年纪,那时贤侄女尚且年幼,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女童。” 谢昭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看了看李家父子。 只听,李肃河哀叹一声,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老夫自然心中记挂着昔年与于贤弟的定下的儿女之约,虽然也已暗示过贵人,遂宁其实是有婚约在身的。可是贵人却丝毫不放在眼里,加之我们又不敢暴露张扬贤侄女的家世身份,因此迟迟无法去往平洲于府纳彩下聘。 ——否则,若是贵人一怒,只怕反而害了贤侄女一家。所以这事一拖居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谢昭闻言轻轻撇了撇嘴。 她心里轻笑:真他娘的扯淡,好一副受害者的嘴脸。 他李肃河固然不愿自家儿子做那昭歌城中头一号的“绿帽王”是不假,也固然不愿意尚平阳长公主,但是他却未必是真心实意全然替于家考量。 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了,亲可以不结,难道偶尔走动一番、逢年过节随便安排下人送送节礼、打听一下故人近况也那么为难吗? 想来也是巧了。 正好有于家这门亲事让他们拿出去顶缸,便借力打力,应付平阳长公主而已。 李家之所以不曾公开于家是他们家未来的亲家,也并不是真的为了于安安好。估计是李肃河心中担心,于家如今这般落魄,万一平阳长公主知道李遂宁的未婚妻是于安安,而不是其他旁的高门大户,因而更加嚣张跋扈,再跑到平洲去逼迫于家退亲 ——而于家若是因为不敢得罪权贵当真退了亲,那么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就当真是退无可退,说不定要娶了那位平阳长公主、成了全昭歌城的笑柄。 李肃河此时将这番状若被逼到“绝境”的痛苦说给他们听,其实不过是想让于安安惊慌害怕下知难而退,猫回平洲继续躲着。 这样再过上两年,于安安年过十八于夫人自然熬不住,说不定急于嫁女,就主动与他们退了亲。 届时,既不算是他们李家背信弃义,他们又可以继续不做声的、用那莫须有的婚约推拒来自平阳长公主的压力。 谢昭几乎想给这个李提督鼓掌了,大人好心机,好算计——只是此等心思用在于安安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弱质孤女身上,未免也有些太过不厚道了。 她暗自嗤笑,好在于夫人心中自有肚量,于安安也是有骨气的姑娘,并不想攀龙附凤硬是嫁入他们九门提督府。 果然,于安安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外孙女,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个愚人?她自然也听出了李肃河的话外之音。 于是,于安安沉默一瞬后,忽然温婉一笑,风骨天成。 “让李世伯为难了,是我们于家的疏漏,也是侄女的不是。其实,侄女今日上门不为别的,正是奉家母之命,前来归还昔年李世伯的板块玉珏。 咱们李于两家,哪里有什么婚约,是伯父那日喝醉了酒记差了,您与家父酒后所定并非儿女亲家,而是金兰之交。” 她在李肃河和李遂宁惊愕的眼神下,转身面向李遂宁盈盈一拜。 “义妹于安安,见过义兄。” 谢昭抬起手来,半遮住唇角翘起的笑,心里几乎笑开了花。 漂亮! 于安安这军,将得实在是漂亮! 第48章 待价而沽 惊愕过后,沉默良久的李肃河整了整表情,再次缓缓看向于安安,神色和蔼温厚的顺着这个台阶便下来了。 用谢昭的话说,那就是半点深沉都没有了。 摊牌了,懒得装了。 “贤侄女,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你说的不错,老夫年事已高,想来记错了,我和于贤弟昔年结的的确是儿女金兰之交。 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肃河的义女,我儿遂宁的义妹了。” 他温和的转过头看向始终蹙眉不语的李遂宁,淡淡道:“遂宁,还不来见过你的妹妹。” 李遂宁静默一瞬,他抬头看了看神色平静的于安安,最终还是双手一礼,淡淡道:“安安妹妹安好。” 于安安眉眼弯弯,十分得体的回了一礼。 “义兄万安。”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李肃河只有两个臭小子,没想到如今也有了一个女儿了。” 李肃河朗笑过后,试探性又道:“不过,安安,你义兄如今被那贵人纠缠,先前贵人以为他已有婚约,所以行事多少还算收敛一些,若是知道” 于安安闻弦知雅意,当即微笑着接过话道:“义父放心,安安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绝不会令义父和义兄为难。 谁人说义兄没有未婚妻了?义兄自然是有的,只是义兄的未婚妻体弱多病,自幼在江南水乡修养,不能及时与义兄成婚。待过几年若那位贵人已经嫁娶,义兄的未婚妻病愈,义兄自然便可迎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了。” 李肃河见她如此聪慧、一点即通,当即连连点头,笑容里也多了一丝真心实意。 “没错,安安说的很对,不愧是你母亲、永州宁氏的嫡出小姐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是,可惜了 李肃河心里一叹。 可惜,于安安的父亲于念之走得太早,于家如今朝中已经没什么人了,否则——平威将军的嫡长女、永州宁氏的表小姐,也未必配不上他家宁儿。 不过,如今这般似乎也不错。 于安安已经暗示过自己绝对不会出去乱说话,他们李家便依旧可以用已有婚约来敷衍平阳长公主。 想那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如今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女子又不比男子,她虽然贵为天家贵胄,但是皇家还能这般放任她胡闹几年? 到了年纪总要下嫁的! 将来若是这位长公主有了自己正头的驸马爷,想必自然会收敛许多——届时,他家遂宁也可以堂堂正正迎娶一门真正配得上他的贵人了。 李肃河十分满意的含笑颔首。 如今此事能进展到目前这一步,也算是有了个超乎他意料的圆满结局。 凌或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心中却对李家如此行事十分看不上。 他见事情已毕,于是便准备告辞。 “李大人,此事既已事了,晚辈们就不多做叨扰了,这便告辞了。” 李肃河一愣,旋即蹙眉道:“凌少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这些孩子既然来到昭歌游历,怎么还要住到外面去?这让我今后如何有颜面再见你师父凌掌门?” 他不等凌或反驳,当即便擅自做主道: “——再者说,我与我的义女安安刚刚父女相认,至少在你们离开昭歌城之前,便在我的府上落脚安顿。 中秋庙会将至,昭歌如今乱的很,你们一群孩子,其中两个都是姑娘家。你们李世伯虽没什么别的大本事,但是好歹也算忝居九门提督一职多年,你们住在这里,也好确保你们不会被市井宵小叨扰。” 凌或微微蹙眉,他刚想拒绝,却突然感觉有一道极轻的劲力突然打在他的后背上。 他没有回头看谢昭,但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留下? 谢昭噙着笑心想:当然要留下了! 既然李肃河都开口了,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藏身于九门提督府顺便探听柏大都督府的消息,这不是手到擒来更加方便了? ——这灯下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凌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改了口风。 “如此那我们就再叨扰李大人几天。” 李肃河笑得十分和气。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别说是几天,就是住上一年半载,我李某人也荣幸之至!” 在暂时辞别李肃河后,他们随着待客引路的李遂宁,一同朝着客院的方向去了。 本来走的好好的,谁知一直默默给他们领路的李家大公子李遂宁突然开口道:“于姑娘,有一事我不吐不快,私以为不应欺瞒于你,其实方才家父骗了你。” 几人一愣。 李肃河方才没几句真话,这他们其实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们确实没有想到,李遂宁居然会如此坦诚的就把自己的爹给卖了? 这可真是个天宸大“孝子”啊! 李遂宁并未抬头,他的视线始终放在脚下的路上。 然后淡淡道:“父亲虽然有他的考量,但是我却并不想欺瞒于姑娘,这对姑娘来说并不公平,其实哪怕没有平阳长公主之事,父亲也从未想过让我迎娶于姑娘 当然,平阳长公主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希望能将我待价而沽,能被李家放在最合适的‘天秤’上。” 众人怔了怔,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韩长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挠了挠头,不解的问:“待价而沽?那不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吗?” 有些人家若生出容貌姣好、远胜于常人的女儿,便通常会如此做派。 他们迟迟不给自家女儿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而是让女儿待价而沽,以希图将来将女儿高嫁到高门大户中去,从而进阶整个母家的门楣。 韩长生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李遂宁 不是? 他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的嫡长子,还是堂堂大乘境的武道好手,难道也要被当做家族的筹码吗? 谢昭笑了笑,算是替李遂宁回答了。 她似笑非笑道:“谁说‘待价而沽’只能是用来代指女子? ——昭歌城王孙贵胄,权贵几何?门阀层叠下,权势如乱花云卷直迷人眼。李大人望子成龙,这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第49章 尚主 于安安沉默不语。 虽然她早就预料到了,凭借九门提督府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自然是看不上他们于家的女儿,但是被这样当面告知,还是会让人略觉得有些难堪。 不过,李遂宁李大公子如今愿意坦言告知于她,去戳破那层假象,其实对于安安来说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总归是比那些早晚带着面具见人、虚情假意去搪塞蒙蔽于她的人要好上许多。 李遂宁那张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假面,此时突然裂开一丝裂纹,他掀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淡淡道: “自打李某弱冠之年步入大乘人境,父亲骄傲之余,便开始觉得我奇货可居,或许可以成为李氏中兴之主李家的门第怎么说呢? 说低也不算低了,但若是说高,似乎在天宸顶级门阀里根基尚浅,也站不住什么脚——更别说,李家数百年来族谱上从未出过一位圣王境以上的高手。” 谢昭静静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能在弱冠之年踏入大乘之境,若是子承父业从军,以你的武道修为,入了营便至少是六品骁骑偏将,之后的成就必然不会逊色于李大人。又何须” 剩下的半句她没好意思说完。 ——他又何须借助裙带关系和缔结姻缘,去擢升李家的门第? 李遂宁先是一愣,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姑娘有所不知,我曾以为以我的武道修为若入了行伍,总有一天必然会有所作为,但是我父亲却点醒了我的痴心妄想。 家父说的对,行伍之人得来功勋的途径只有疆场上获取。如今朝中数得上号的将军,哪个不是昔年通过战场杀伐、拼死拼活挣来的功成名就。 可是如今,南北两朝止戈休战多年,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僵持平和,但至少明面上不再征战。年轻武将若想要有所功绩,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不若先行入朝为官,从文官上做起——昔年的谢霖上柱国,便是文成武德的一代儒将。” 凌或皱眉。 他道,“既然如此,大公子其实不论从文还是从武,都丝毫不逊于寻常勋贵子弟,李大人为何还非要从大公子的姻缘上下功夫?” 李遂宁淡淡一笑,他怅然的看向园中树下几只精致鸟笼中的观赏鸟雀,然后出神的道: “寻常官场晋升自然要慢上许多,蹉跎多年也未可知。若是能在婚娶上得力,必然会比其他勋贵子弟少走许多弯路,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回过神来,看向沉默不语的于安安,坦坦荡荡道:“我依旧是那笼中鸟,所幸于姑娘如今已入大千世界、得大自在。其实不怕说予姑娘听,昔年家父与于世叔定下婚约,也并非完全醉酒兴起。 于世叔那时是炽手可热的平威将军,曾在老君山上受正二品武威将军许老将军教诲,在军中自有一派人脉,又与‘韶光锏仙’和未来老君山掌门皆算是半个同门之谊。 而永州宁氏,更是天下皆知,宁老太傅是文坛之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门下门生旧故遍布朝野。 所以,其实家父当年的想法不难猜到,若是我能与义妹结为两家之好,那么不论将来我长大后从文或是从武,都有妻族鼎力相助。 ——就当时而言,于家确实是李家最好的选择。奈何事态变迁莫测,于世叔英年早逝,叔母扶棺归乡。 虽然后来也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来昭歌,说是于叔母在平洲替于世叔诞下一女,但那时候我父亲便已经起了旁的心思。” 李遂宁这般坦坦荡荡的将李家的小心思当面剖之于众,反而倒是让想替于安安骂娘出气的韩长生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 给他们整不会了。 不得不说,虽然李肃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十足的势利之人,但是李遂宁其实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胸怀上,堪称坦荡。 他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也逃避不了身为李家嫡长子为家族献身的宿命,但他却选择将真相告诉于家小姐——不谈十分对错,却也足见坦荡。 谢昭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若是令尊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平阳长公主也不失为李家的一个好选择——平阳长公主乃是柏太贵妃的爱女,天子的妹妹。 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太平长公主如今是柏家嫡长孙、吏部侍郎柏如松的妻子,此等身份还不够显贵吗?莫非是李大人临了又开始心疼儿子了,所以舍不得?” 李遂宁听到平阳长公主的名字,眼底不经意闪过一抹厌恶。 他旋即冷淡道:“平阳长公主固然身份尊贵,但其为人刻薄跋扈,行事放荡不堪,虽为长公主之尊位,却无长公主之德行,并非家父心目中的上选。” 凌或忽然出声:“哦?莫非李大人看中的李家少夫人,既要有长公主的尊位,又要有长公主的德行?” 李遂宁轻轻的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家父的心很大他看中的乃是另一位长公主。虽然我屡次劝告他不要心存妄念,但父亲却从未听进去过。” 谢昭微微一顿,这话头似乎不对啊她下意识蹙起了眉梢。 韩长生也登时好奇的问他:“哦?李大人看好的未来儿媳人选还真的是一位公主啊?不知究竟是哪位公主?” 李遂宁抬眼静静看着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鬼使神差间,韩长生居然从这眼中悟出了点什么 他静了足足有一瞬,才迟疑地问: “总该不会是那位长公主?” 李遂宁将一张如玉的俊颜偏向一边,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回别说是韩长生了,在场诸人齐齐一愣。 韩长生“嗷”了一声,惊讶道:“不是?居然还真的是天宸长公主?这李大人的心也确实够大了啊” 韩长生在心里直呼“了不起”! 天宸长公主? 那可是“千岁剑仙”啊! 没想到这位李肃河李大人看起来敦厚,居然还挺敢做梦的 第50章 迷弟 凌或皱眉,一贯厚道老实的他,此时嘴角居然也难得牵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双生嫡姐,神台宫的神女大人,被誉为南朝剑术第一大家的‘千岁剑仙’——李大人当真是好想法,好思绪。 若是李家当真能如愿尚了这位‘主’,这天下李家哪里走不得、行不通?只是这饼画得如此之巨大,李大人难道就不怕撑死了大公子这位吃饼的人吗?” 尽管此时没人嘴上明着说出口,但是在这昭歌城中,哪个有头有脸的王公勋贵人家,不曾幻象过自家的子侄有朝一日能够光耀门门、尚了这一位声名赫赫的天宸长公主? 李遂宁虽然听出了凌或话音中的讥讽,但他的脸上却也不见什么怒色。 他只是苦笑一声,也不知究竟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旁人。 “家父认为,长公主殿下虽为祗仙境的绝世剑仙,但是历朝历代公主的婚丧嫁娶都必出自昭歌王公贵族门阀之中——而当今的昭歌官宦子弟里,遂宁不才,也算排得上号之人。 因此,他老人家私认为,我较之其他王孙在武道境界上更胜一筹,兴许与长公主殿下兴趣相投,此事事在人为,提督府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谢昭一脸纠结。 她顶着一脸消化不良的表情,十分疑惑且真诚的发问: “不是大公子啊,听闻天宸长公主自幼师从神台宫,即使是在皇庭宫闱中的重大场合里也都是用神台宫的面具遮挡容颜,从不轻易将相貌露于人前。因此哪怕是宫中王孙贵族,也大多不知天宸长公主的容貌加上她在武道上的修为又比你高出不知几何,你爹难道就不怕如此这般盲婚哑嫁,给你娶回来一个奇丑无比的悍妇,然后坑了你一辈子吗?” 天子之姐,自然是不可能被休弃的,想要和离只怕他李遂宁也打不过人家,图啥? 李遂宁皱眉,他的眼风如利剑般急急射向谢昭! ——这还是自打他们几人进府以来,李遂宁头一次拉下脸来,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悦和愤怒。 他冷冷道:“放肆!皇朝长公主殿下是什么身份,岂容谢姑娘置喙?” 谢昭:“” 凌或:“” 一片沉默中,韩长生迟疑着道:“呃可是李大公子刚刚谈论平阳长公主时,并不是这么说的呀” 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在李遂宁如有实质的眼风下偃旗息鼓 可是本来就是如此嘛! 同样是皇朝的长公主,刚刚提起平阳长公主时,这位李大公子可不是现在这幅义正严词的叱责他们无礼置喙公主的态度,那简直是对长公主殿下半点尊重都没有! ——他就差指着平阳长公主的鼻子,骂她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了 怎么到了天宸长公主这里,他们阿昭不过是说了一句天宸长公主可能容貌奇丑,他怎么就如此生气? 当韩长生的视线略过李遂宁腰间的佩剑上,忽然又悟了。 哦哦哦?对了,这位李大公子是使剑之人,那就明白了。 那就丝毫不意外了。 武人慕强,在天宸皇朝十个用剑的人中、至少便有九个是崇敬钦佩“千岁剑仙”符景词的。 气氛微微冷凝,本以为这个话题便要这样被一笔带过时,李遂宁却忽然撇过头去,抽风似得回答了谢昭的问题。 他淡淡的,却语气坚定道:“她,不一样。” 谢昭嘴角抽搐:“?” 几人愕然看向他,只见李遂宁芝兰玉树的背影在初秋的清风下,更加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雅致。 谢昭忽然又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她这个人胆大妄为,还惯是不怕死,偏偏还就喜欢戳别人的心窝子。 于是,她凉凉的不耻下问道:“都是人,都要生老病死,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李遂宁警告的一瞥,他冷冷淡淡道:“——就凭殿下她是符景词,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同日而语?” 被暗讽了的“凡夫俗子”谢昭,错愕的看着李遂宁那明显带着一丝气性的背影,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凌或和韩长生。 她迟疑的“嘶”了一声,疑惑的问: “他这莫非是在讽刺我?” 凌或忍笑低下头,跟在李遂宁身后走开了。 韩长生今儿个平白从谢昭身上捡到了一个大乐子,整个人都是一副要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他在谢昭冷漠的注视下,勉强收起过于得意的表情,凑过去小声道:“他就是个夯货,你别生气嘛” 谢昭哼了声,算他有良心。 然后就听到韩长生又若有所思的语带遗憾补充一句,“要不怎么说,李大公子的涵养真的是好,居然都没有揍你。” 谢昭冷飕飕的看向他,只见韩长生歪着头想了想,居然又十分不怕死的再次补充道:“——不过,若是李遂宁要揍你,我肯定站他,哈哈哈哈哈!” 好在他极有先见之明,说完这句话拔腿就跑,不过他的脚程再快也快不过谢昭手里的“打狗棍”。 谢昭冷冷一笑,轻轻一挥,“长棍”当即不轻不重的敲在韩长生的大腿上。 “——嗷!阿昭!你他娘的!往哪儿打呢?差点出了大事儿!” 谢昭追着他,直接越过走在前面的李遂宁和凌或。 她冷嗤一声。 “韩长生,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个狗曰的——” 眼瞅着两个人越跑越远,还遥遥传来韩长生愤怒又无力的大吼。 “——啊!我说你这娘们!怎么下手那么黑?你再打我可就要还手了啊,我真的还手了嗷!” 谢昭冷笑的挥起“长棍”,阴恻恻道:“狗贼,来来来,你还个手来我看看——” 于安安愣神过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性子温润腼腆,虽然最初还有些不适应,但是这几天她早已习惯了同伴们间过于“亲热”的相处模式。 凌或也不禁微微摇头失笑,对瞠目结舌的李遂宁拱手一礼。 “让李公子见笑了。” 李遂宁怔了怔,旋即也松开神色淡淡笑了笑。 “无妨,谢姑娘和韩少侠不拘一格、性格洒脱,也是妙人。” 第51章 平阳长公主 一座楼宇恢弘、装潢极尽奢华的府邸坐落于昭歌城东地皮昂贵,几乎寸土寸金的地界。 此处大多坐落着整座昭歌城里,门第最为清贵显赫的人家。整条街道上极其肃穆,每户府邸外都有名贵的石狮镇宅、一脸冷峻犀利的护卫。 可谓是四通八达无布衣,举步丈尺尽荣华。 而其中一座宅子,哪怕是在这富贵扎堆的长安街上,亦十分出彩。 庭院中,身穿华美银珠色罗裙的美艳女子在三名形貌各异、各有千秋的美男子侍候下,表情十分享受的将其中一名美男子殷勤喂到口边的葡萄咽下。 而身旁另一个美男子十分知情识趣的拿着罗帕,替她擦拭掉樱口旁缓缓滑落的果汁。 那银珠色罗裙的美艳女子忽然娇笑一声,将指头放进口中,蘸取着唇畔的葡萄汁,又调笑着抹在了那名美男子的侧脸上。 那位拿着罗帕的美男子不仅不敢有丝毫不悦,甚至还面带享受的将美艳女子的纤纤玉手捧在脸颊边不断摩擦亲吻。 “——咯咯” 那女子花枝烂颤的媚笑不停,似乎是被那名男人讨好的啄吻讨好到了。 不远处的庭院楼台水榭之间,居然还有几名各自持着鼓瑟琴萧的风雅男子,在流水潺潺作响下合奏着曲调。 庭院之中这幅本应无限颓靡的景观,却又被那不远处的琴曲之间淡淡雅意冲淡了几分,反而平添了几缕难以言说的风流韵味。 美艳女子正自与几名美貌男子嬉笑间,忽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清秀男子远远走来。 他掀开庭院中那若有似无、几乎没有什么遮挡作用的纱帐,旋即一步踏入庭院之间,下一刻,一个略带低哑的男声响起: “殿下,氲之有事禀报。” 正在一边阖目细听琴音、一边用手指摆弄着美男腰间绸带的女子猝然睁开她那双狭长且媚气十足的眼。 这女子当真媚骨天成,一颦一笑具显风韵。 她眼底的一丝笑意带着迷人心魄的醉意,待看轻来人身份后,语调娇媚的曼声道: “——过来,到本宫跟前细说。” 男子顿了顿。 然后起身跪的更前面了些,但是显然这里也并不能让这位“殿下”满意。 “不够,再近些,怎么?你离本宫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男子得了明示,于是这回直接撩起衣摆起身,直至走到那女子的软塌跟前,这才再一次单膝跪下。 他道:“氲之不敢,只是惶恐打扰了殿下此时的雅兴。” 然后,便任由那女子像是摆弄什么玩物一般,用纤长莹白的素手指尖磋磨着他的下巴和喉结。 过了不知多久,安氲之的喉结忽然轻轻颤抖,然后哑声道:“公主别属下属下还有要事要上禀殿下。” 平阳长公主轻轻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拉近了。 她漫不经心的凑到他领口处去细细嗅他的肌肤,呼出的淡淡馨香,直烫的安氲之脖子裸露于外的皮肤通红一片。 她低低的呢喃。 “哦?氲之啊,你不乖了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好好伺候本宫更为重要呢?” 安氲之青筋毕露的手背,此时紧紧攥着自己衣袍的长摆,他略有些难堪的撇开头看向一旁的青玉地砖。 “殿下别还有人在” 平阳长公主轻笑一声。 “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她松口攥着安氲之领口的那只素手,然后将另一只手的手指也从他的喉咙上拿开,旋即含笑轻点他的眉心,决定大发慈悲放过他。 下一刻,她抬手挥了挥手,一旁三名分别替她捶腿、捏肩、喂葡萄的美男子,纷纷放下手中的差事起身,无声的躬身施了一礼,旋即恭敬的倒退着退出了水榭庭院。 平阳长公主掸了掸袖摆,娇声道:“说。” 安氲之这才算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殿下这几年一直让我安排人留意着九门提督府李大人的动静,刚刚手下人回报,今日李府却有一桩离奇之事。”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下一刻她收起先前声色犬马的迷乱,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正经。 “哦?说说看。” 安氲之微微颔首,恭敬的道:“殿下,今日九门提督府来了四名客人,目测年纪都不大。 底下人回禀,远远看去这几位的衣着打扮倒是并不像昭歌人,瞧着气质更像江湖中人。 只是他们不敢离九门提督府太近,所以并未看清来客是否随身携带武器——只是隐约看到,其中一人腰上似乎别着两把长约四尺的细长物件,但是外面裹着软布看不出虚实,料想若不是短剑,便是双刀。” 平阳长公主闻言眉心微蹙。 她好奇的问:“年纪不大?那是多大?” 安氲之想了想,回答:“据回禀说,那两个少年人看起来应该不及弱冠,两个姑娘的年纪兴许比他们更要小上一些。” 平阳长公主沉默一瞬,忽而冷笑一声。 “哦?那这年龄倒是对得上了——李肃河那老匹夫先前敷衍本宫说,在李遂宁八岁时曾给他订了一门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她若有所思的喃喃道:“想那李遂宁如今已经二十有四,比他小八岁,那不正是豆蔻年华、红妆待嫁之岁?看来,这是李遂宁的‘小未婚妻’找上门了。” 安氲之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可是殿下据底下人禀告,那四名年轻的客人瞧起来衣着简朴、不像是官宦人家之后,而李大人素来” 他略一停顿,才继续道:“——李大人又素来圆滑,且极其看重门楣。听闻昔年逢年过节,朝中寻常小官小宦尚且不能登门九门提督府。 那几个少年人穿着寻常、不似权贵之后,其中未必就有李大公子的未婚妻,说不定是江湖哪个豪门大派的子弟也未可知。” 平阳长公主媚态横生的瞥了他一眼,两条洁白丰润的大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怎么?你怕我找他们麻烦?” 安氲之洒然一笑,“岂会,氲之只是怕耽误了公主殿下的时间。” 第52章 妒 平阳长公主显然是将安氲之的话听进去了一些,但是她略一思忖,旋即却又摇头轻笑了一声。 “不对,正因为李肃河那老匹夫素来十分看中旁人门楣高低,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因此这几个少年的身份才更加不会如你所见的那般简单。 江湖中几大门派中,除了排名第五、武力不显、专事情报的‘如梦令’外,其余前面的四大门派,北朝邯雍占了一个不二城、中州瑞安占了一个东临城,余下剩下的两个嘛—— 排名第一的神台宫和排名第四的潇湘雨下,具都在我南朝天宸皇朝领地之上除此四大门派外,还有什么样的江湖豪门大派门下弟子,值得九门提督府大开中门迎入?” 安氲之皱眉思索。 “所以,殿下觉得,来人必然是李大人的故交子女,也就是李遂宁大公子的未婚妻?” 平阳长公主抬起纤长的手掌,透着映入庭院中的日光细细打量自己豆蔻色的指甲,然后媚笑着道: “是与不是的又有什么打紧,闲着也是无事,待本宫亲自去看上一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安氲之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轻轻的垂下了头。 平阳长公主轻笑道:“怎么?” 安氲之轻轻道:“氲之只是不懂殿下明明并非是非李遂宁大公子不可,为何偏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对他情根深种的模样,反而挫伤殿下自己的威仪。” 平阳长公主先是一怔,旋即嗤笑一声。 “你是想问本宫为何明明并不爱慕李遂宁,却非要与他过不去吗?那自然是因为,本宫无聊。女人嘛,无聊的时候自然想找一个男人来玩玩了,尤其是这种——” 她冷冷一笑,风情娇媚无边,“尤其是这种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男人。他李遂宁不是向来眼高于顶、对本宫不屑一顾吗? 那么,本宫就偏要让他成为我裙下的一条狗,一辈子都被我栓在我的长公主府里。” 她想了想,颇有些兴趣盎然的道:“至于威仪吗?四岁以后,本宫就不曾有过那玩意儿了——听说这个李遂宁很是倾慕符景词?哈哈哈!——” 平阳长公主放声娇笑,但是那笑意却绝非善意、也并未达眼底。 “——真是笑话!符景词连他是谁恐怕都不知道,他居然还巴巴的与其他同龄贵胄子弟谈及倾慕于她?” 她似笑非笑的喃喃,似乎是在自己与自己对话。 “他就那么想做符景词的狗吗?还真是个贱骨头呢” 安氲之安静的看着平阳长公主那张正自出神、尚带癫狂之色的美艳容颜,一言不发的静静垂下头去。 片刻后,他忽然轻轻伸手握住平阳长公主裸露着的玉白色的足。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愣,回过了神: “你,这是做什么?” 安氲之将她的莹白温润的玉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默默替她穿上白色的稠袜。 待一切都妥当后,他才抬起那双清秀的眉眼专注的看向她,然后轻声道:“因为氲之猜想,殿下应该马上就要出门了。” 李肃河兴许是因为解决了心头一大棘手之事,所以老怀甚慰、心情甚是畅快,因此倒也不曾亏待了谢昭、凌或、韩长生和于安安的衣食住行。 九门提督府不仅给他们安排了府中最宽敞雅致的客院安置招待他们,更是将下人小厮侍女样样置办了齐全。 由于他们之中有男有女,又坚持要住在一起,所以便被安排在了提督府的外院。 大户权贵之家的内院和外院有别,李家主母不便亲往,不过也安排了身边最得体得力的嬷嬷上门招呼这位新鲜出炉不到一日的“义女”。 不仅如此,次日一早,提督府还十分周到细致的安排下人给四人各自送来前一日置办的昭歌最为时兴应季的衣裳。 其实高门贵户之家,大多都养了自己的绣娘专门给家中主子缝制各种衣裳用度,但是他们来的实在仓促,李府家中的绣娘们现缝制自然是来不及,以至于衣衫都是从昭歌城中最大的成衣铺子望湘居买来的。 虽然都是估摸着他们的尺码买来的现成成衣,但是绣工针脚和布料具是上乘,远远甩出他们身上本来那件缝缝补补又一年的破烂衣衫不知多少条街去。 待提督府的下人离开,韩长生一副土包子的模样,在拖盘中的锦服上摸来摸去,然后感慨道: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昭歌繁花似锦呢,简直是富贵迷人眼瞧瞧,百两银子一尺的素玉锦居然买来待客,还是咱们这种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客!不得不说李提督为人虽不太行,但出手倒是大方!” 其他三人:“” ——这呆子不会说话可以闭嘴!他们几个怎么就是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客人? 谢昭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来韩长生这种看似聪明,实则处处缺根筋的“人才”来。 她哼笑一声,颇为无语的摇头道:“你这傻子,方才没听到送衣衫上门的管家说,他家大人今日繁忙不能来看望咱们,还要去处置一些吃里扒外、言出而不实的‘贱奴’? ——这李肃河分明是怕安安过后会反悔,因此一边让管家言语敲打提醒,一边提前花钱封咱们的嘴罢了。至于出手大方?这评价恐怕就是李肃河自己听到,都要夸上你一句‘好个傻白甜’。” 于安安静了一瞬,然后淡淡笑了笑,温温柔柔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李大人实在是多虑了,于家如今的门第虽然在昭歌城上不了什么台面,但也不会对李家死缠烂打。” 她看向凌或。 “待凌大哥的事情办妥,安安就随你们离开昭歌城,一边游历江湖长长见识,一边等母亲病愈归来——自此之后,哪管它昭歌城谁家倾颓败落,谁家贵不可言?” 韩长生“咔嚓”一声,用力咬了口手中红灿灿的橙心苹果,大力点头应和道: “是极!是极!” 第53章 公主驾到(上) 其实,于安安并不知道凌或他们三人来昭歌究竟是要办什么事,只是知道他们三人至少要待到九月中秋结束才会离开。 但她脾气好,也知道进退,不该她问、不该她打听的她从不去过问。 韩长生几口便吃完了那如同成人拳头一般大的苹果,然后倒出嘴来,继续道: “就是!他们狗眼看人低看不上你,那是他们没有福气。想当年平威将军和宁老太傅在世时,还是他们李家高攀了你们于家呢! ——再者说了,什么门第、什么贵胄?往上再数个十几代,谁知道他们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向上倒退八百年,就连高祖皇帝当年还做过反王呢” 于安安本来还在含笑听着韩长生说话,待听到他后面的话当即大惊失色,连忙下意识紧张的四下张望。 见附近没有李府的下人逗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转头皱着秀美的眉峰,看向他小声劝告道: “长生,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的!高祖皇帝昔年是前朝世袭枉顾异性王的明王,行的那是勤王的正义之师,可不是什么反王!” 韩长生搔了搔脑袋,他轻咦了一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道: “算了,民间江湖上的话本子戏折子里那可不是这样说的虽然话本故事里面将高祖的国姓‘符’姓化名为同音‘傅’姓,又将高祖当年在前朝时的封号‘明王’化音为‘洺王’——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话本子里说的分明就是昔年高祖符九懿勤王夺天下的故事嘛。乱世称王,能者居之,也不失英雄本色,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于安安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还是在劝:“长生,那都是些江湖民间的流言蜚语罢了,我们如今人在昭歌城里处处都要多加小心,不能随意犯忌的,今后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 谢昭闷笑出声,似笑非笑的扶额长叹。 摇头道,“他韩长生若是有一日知道什么是‘谨言慎行’,那可就不是他了你这些好话,他才听不进去呢。” 韩长生耸了耸肩,咧着嘴笑的没心没肺。 “阿昭啊,咱俩之间就别‘大哥说二哥’了行吗?难道你那张嘴知道什么是谨言慎行不成?” 谢昭无辜的眨了眨眼,看向他道: “这话说的我就太冤枉了,谢某人可是天宸头一号的良民,跟你这口出狂言之徒怎可同日而语?再说自打进了昭歌城,我难道还不够谨小慎微吗?” 韩长生顿了顿。 他偏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谢昭这厮也是奇怪,打从他们靠近昭歌,她就乖觉低调像是只冻僵了的鹌鹑不过他坚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韩长生撇了撇嘴,不太服气的道:“我曰!你那你那分明是一时蒙蔽世人的假象!‘谨小慎微’这个词用在你身上,那就是怎么看怎么扯淡!” 谢昭的回答则是毫不客气的一声“呸”,她翻了个白眼,无精打采的拖长声音道:“死开,春困秋乏,今日懒得揍你。” 眼见他们俩又要吵起来了,凌或和于安安不禁失笑摇头。 韩长生安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咦”了一声然后突然不怕死的凑到谢昭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疑惑的端详着她的表情,问道: “——不过,你最近真的好生奇怪啊阿昭,你该不会真的在昭歌城惹过什么大乱子,结下什么了不得的仇家?” 她这蔫头蔫尾、也不出去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死样子,韩长生还真是不习惯。 谢昭不耐烦的推开他凑近的脑袋。 “——没有的事儿,烦不烦啊,怎么哪儿都有你?我谢昭人见人爱,怎么可能有什么仇家?你以为我是你?” 韩长生被她推了个倒仰,闷笑着道:“呵,你这狗脾气,也就我和凌或能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外面提督府下人们的嘈杂声打断。 “——不好了不好了!平阳长公主的驾辇出现在主道,看样子是要来咱们府上了!” “什么?咱家大人呢?” “大人今日在府衙有要务,并不在府中啊。” “那还等什么?快去寻大公子!大公子在后山剑阁练剑,快去快去!” “长公主的轿辇果真停到了咱们提督府!” “不好,府门口的护卫不敢阻挡长公主銮驾,公主的轿辇已经奔着咱们外院来了!”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原来李肃河今日居然真的不在府中? 沉默一瞬后,韩长生忽然迟疑着问:“他们方才在外面说,那位平阳长公主并没有去剑阁找李遂宁,而是朝着外院来了?” 他愣了愣,又问:“这外院除了咱们,还有旁人吗?” 凌或皱眉摇头。 来者不善,看样子居然是奔着他们来的? 他转过头正要与谢昭说话,去往忽然看到谢昭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将房间墙上挂着的一面用来装饰的面具带在脸上。 ——那面具只有半面,漏出了她小巧的下巴以及那下半张脸上依旧清晰可见的青黑色“胎记”。 凌或顿了顿,止住了方才的话头。 倒是韩长生和于安安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谢昭的古怪打扮,疑惑的看向谢昭。 第54章 公主驾到(下) 于安安迟疑着看着谢昭,“阿昭,你这是” 闹什么呢啊? 贵人跟前,失仪乃是重罪。 谢昭淡定的道:“没办法,我这张脸虽然美的十分独特,但是奈何寻常俗人欣赏不来。所以还是遮一遮为好,免得冲撞了平阳长公主被治罪,那可太无辜了,划不来划不来。” 韩长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笑话谢昭的机会,于是当即大声嘲笑道: “你在做什么美梦呢?人家长公主是来找李大公子的,兴许是走错了路才拐到了外院这便,你该不会以为你能见到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驾到!” 伴随着一声半男半女的高亢嗓音在外院门外响起,韩长生被这一嗓子惊的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惊愕的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谢昭。 不不是? 居然难道莫非还真的是来找他们的? 确定不是走岔了路? 曰哦! 若真是这样,那阿昭这面具戴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啊虽然他们从来不曾觉得阿昭的容貌有什么不好,但是若是惊吓到没什么见识的皇家公主,恐怕确实是要惹大麻烦的。 听闻那还是一位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长公主。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似乎是在嘲笑他打脸来的如此之快,她淡淡道: “您看着我做什么?既然平阳长公主来了,那就‘接驾’。” 凌或静静的看了一眼谢昭,眉心微蹙。 不论是昭歌城中风言风语的传闻,还是昨日通过九门提督李肃河口中的描述,这位平阳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什么善茬她不去外事堂等李遂宁,跑来客居的外院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是 凌或静了一瞬,突然从桌上拿起被软布缠绕的双锏,沉声道:“你们不必出去了,我这就去赶走他们。” 谢昭“嘶”了一声,当即眼疾手快的拉住他。 “韩长生没有脑子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疯了?咱们来昭歌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难道忘了不成?切记行事不可惹眼,免得被人注意惦记,没事的,观察观察再说。” 她笑得漫不经心,仿佛院外即将到访的不是皇朝长公主,而是一个街头卖咸鱼的阿婆。 “安安,开门,咱们也见识见识这位昭歌城声名鹊起的公主殿下。” 于安安微微一顿,还是十分听话的推开了房门。 院外依稀可见,平阳长公主的驾辇已经恰巧也同步抵达了客院庭院院中。 她的父亲虽然曾是世袭枉顾的平威将军,但是自从于念之身故后因于家再没有直系嫡出男丁,所以“平威将军”的称号早已被天宸朝廷收回。 于安安如今家中无官无职,她只是一介草民,见到皇家贵胄是要行全礼跪拜的。 于是,她当先十分守礼的跪在门外庭院中,温婉道:“民女于氏,拜见平阳长公主殿下。” 凌或和韩长生也跟出了庭院。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草草行了一个江湖中人的见礼。谢昭则站在他们身后浑水摸鱼,不咸不淡的跟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算了事了。 如今天下,江湖人的武道境界甚至可以左右两国的威仪国势。 ——比如说,自打南朝天宸新一代武道领军之人中,出了两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一向对南朝虎视眈眈的北朝邯雍在边境忽然偃旗息鼓,不再频频犯境。 说句不该说的,一位祗仙境的绝世高手若是愿意,那么他深入皇宫取一国君王首级亦不算什么难事。 曾经的中州瑞安王朝,便有一位虚空境的高手以武犯禁,因爱妻被一位亲王凌辱霸占,提刀杀入瑞安王都江宁城,摘了那瑞安亲王的脑袋不说,还杀光了助纣为虐助他作恶的爪牙、放话要替瑞安百姓清洗江宁城的这股歪风邪气。 想当年瑞安皇朝的皇室靡乱不堪,王孙贵胄也多有强取豪夺的恶举,那位虚空境的高手放出这话后,整座江宁城一度都人心惶惶。 后来听闻瑞安皇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请动了东临城的城主、“破海刀仙”李凭栏出面调解,这事才算事了,后来史称“江宁之乱”。 所以可见,真正的江湖高手,见到四大皇室亲贵不跪不礼,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平阳长公主的轿辇轻轻落地,她的视线缓缓从他们四人脸上划过。 身后那名紧紧跟随护卫在她身侧、半步不离的公主府护卫首领已经悄然凑到她身侧小声道: “——殿下,那个带着奇怪戴面具的女子应是金遥境,不过另外两个少年人的武道境界,恕属下无能无法看出。” 这名侍卫统领乃是观宇人境,在军中将士中亦算是武道上等的了。 但是若要跟真正的江湖好手比之,自然还是差上一些的,因此无法堪透圣王人境的凌或、和观宇玄境的韩长生的境界。 平阳长公主娇声曼曼的轻哦了一声,果然将目光重点放在了凌或和韩长生的身上,片刻后,她媚眼如丝,笑意晏晏的道: “还真是两位绝顶俊俏的少年小郎君呢。” 凌或微微蹙眉。 他偏开头避开平阳长公主那格外令人不适的视线,韩长生也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心说:我曰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平阳长公主? 美则美矣,但这眼神怎么比秦淮河的姐儿还不正经? 浪的呦! 第55章 漏洞百出 凌或微微蹙眉。 他偏开头避开平阳长公主那格外令人不适的视线,韩长生也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心说:我曰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平阳长公主? 美则美矣,但这眼神怎么比秦淮河的姐儿还不正经? 凌或和韩长生抱拳行礼之后,便活生生好似两根人形木桩,他们不声不响的往那里一杵,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起来。 还别说,他们心中还是头一次这么想念李遂宁 韩长生心里直骂娘。 李大公子,你倒是快来啊! 赶紧把你家的浪媳妇领回去! 想到平阳长公主在京中素来的传闻感觉被她夸奖容貌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如此不走心的敷衍态度几乎完全不加遮掩,不过平阳长公主似乎也并不以为意。 ——越是武道上的天才,通常便越是傲气,这个她能理解,更何况 她笑吟吟的将视线如同软刀一般,从两人俊俏的不相上下的脸庞上不轻不重的划过——更何况,还是两个如此少年风流的清隽少年? 她自诩对于美男子,一向耐心十足。 看来九门提督府附近的线报人所言不假,这两名少年的年纪看起来都不及弱冠。 一个清冷俊逸,一个明媚阳光,恰好都是她喜欢的那类美男子。 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此时已经全然被凌或和韩长生吸引了,以至于于安安跪在地上行了许久的跪礼,都不曾被叫起身。 长公主不放话,她自然不能自行起身,否则就是对上不敬的大不敬之罪。 凌或他们几人不禁微微皱眉。 韩长生从来都是憋不住话的,于是搔了搔头,试探性的伸手指了指于安安,道: “长公主殿下?我们的同伴可还在跪着。” 平阳长公主似乎才注意到庭院地上还跪着一个一丝不苟、行着跪拜大礼的于安安。 于是,她漫不经心的“唔”了一声,见于安安态度少见的恭敬、容貌也并不如何出众,倒也对她没什么敌意,于是心情颇好的决定高抬贵手。 “这位姑娘也是两位小公子的同伴吗?那就起来。” 于安安轻轻的说了一声“谢殿下”,然后行止间没有任何逾矩的恭敬起身。 她轻轻退到了凌或、谢昭他们身边,也乖觉的做起了不言不语的壁画。 平阳长公主含笑试探。 “两位公子如此年纪,便已在武道上小有所成,真是了不得呢,还未请教两位师从何处?” 她虽然并不知凌或和韩长生的修为深浅,之前她本以为这外院客舍中居住的四人中,必有一位是李遂宁的未婚妻——可是直到见了他们四个本人,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这两名女子年纪虽然尚轻,但是一个唯唯诺诺一身小家子气不似名门贵女,而一个尽管脸上带着奇奇怪怪的面具、却也依旧能看出面具下是一张天生带着丑陋胎记的脸庞。 ——这样的两个少女,又怎么可能是李肃河为李遂宁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那么如此想来,这四人能得到李肃河礼遇的唯一原因,想必便是因这两个少年人师出江湖豪门,师门中的亲长曾与李肃河有旧、甚至是关系匪浅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 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还是那位他们即将探查的柏大都督的外孙女,还是能避则避,能忽悠就忽悠。 ——若是能让这位出了门第二日就忘了他们这号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在那一眼对视中,三人居然在雷火电光之间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深意——报个假的师门身份! 且瞒上她一瞒,左右她不过随口一问,这也无从查证不是? 下一刻 谢昭:“潇湘雨下。” 凌或:“短刀门。” 韩长生:“我等师从华山!” 诡异的寂静中,谢昭无声的在心中冷笑着翻了个白眼,韩长生这个绝世大傻子果然靠不住! 若是他不加那句“我等”还好说些,她大可转圜说他们几人各有师门,只是碰巧一同行走江湖。 但是这厮好死不死的用一个“我等”,硬生生给他们圈成了一家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画蛇添足都画到他姥姥家去了! 三人面无表情的再度对视了一眼,然后下一秒—— 谢昭:“短刀门。” 凌或:“潇湘雨下。” 韩长生:“潇湘雨下。” 于安安:“” 平阳长公主:“” 众公主府护卫眼观鼻鼻观眼:“” 在一片难捱的尴尬中,谢昭险些被自己气笑了。 干,他娘的! 他们三个真是一如既往的毫无默契! 平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向第二次口中唯一说出不同答案的“丑姑娘”。 ——很明显,在第一次三个人口风不一致后,那两位少年人便在第二次回答时,齐齐改口换了答案,居然都是以这名戴面具的“丑姑娘”先前的答案为标准。 由此可见,实际意义上,这个带着面具古里古怪的丑姑娘,居然才是令另外两个少年马首是瞻之人。 换言之,这一行人中说了算的。 她轻笑着瞥向谢昭,含笑缓缓道:“怎么,姑娘的答案,不打算再改了吗?” 谢昭秉着“脸皮厚,吃个够”的想法,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但是依旧问题不大。 于是,她重整旗鼓,笑眯眯道:“殿下恕罪,我这人打小脑子不好,记不住事儿,殿下可不要被我误导了,我这两位同门所言才是对的,我们确实师从潇湘雨下。” 平阳长公主并没有多作纠结于她这明显蹩脚的借口,只是淡笑道: “哦?是吗?原来阁下几位少年侠士居然出身于天下第四大门派,地处天宸西南边陲之境的江湖第一暗器门阀——潇湘雨下?” 她的视线旋即落在了凌或腰间被包裹的双锏上,然后轻咦了一声,似乎很是奇怪。 “——可是据传闻,潇湘雨下主修善于隐藏的暗器,利刃从不显现于人前,怎么这位公子的兵器却如此显眼。” 凌或面无表情的望了望她,然后微微垂头并不作声,似乎是并不打算回答。 第56章 交锋 韩长生当即“嗐”了一声,颇有几分尴尬的左顾右盼,打圆场道:“啊长公主殿下说的没错,敝派的兵刃确实有轻易不显现于人前的说法。 所以这不,凌或的‘兵刃’这才用软布包裹起来了,这包起来别人自然也就看不见了,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不显现人前嘛!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不外乎此,对凌或?没错阿昭?” 谢昭:“” 凌或:“” 明明他大可不必发言,把解释的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但是这呆子每次都能突如其来、迷之自信的说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谢昭有些迷惑,她很好奇韩长生他究竟还能不能更扯淡一点了? 他是真把人家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当成和他一般的傻帽了? 还有! 他到底为什么要叫出他们的真名啊?是不是脑子里有水泡? 果然,下一秒平阳长公主忽然轻声娇笑出声,她垂头轻轻摇头间,发顶的步摇垂坠摇曳,修长白皙的脖颈曲线柔美多姿。 她复又看向谢昭,喃喃道,“阿昭?你的名字是叫昭吗?这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呢。” 谢昭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将自己面目可憎的下半长脸尽量漏出,然后微笑道: “小人降生时是在早晨,太阳日出东方,于是家父为我取名‘阿朝’,意为‘朝阳’之意。” 平阳长公主微蹙的眉头微松几分,轻笑一声,“原来是朝阳的朝,虽然女子中选用此字的不多,但是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成功蒙混过关的谢昭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是韩长生就没那么好运了。 只见下一刻,平阳长公主忽然举步婀娜的走向韩长生,惊的韩长生下意识退了两步。 凌或微微一顿。 他本想上前阻拦,但是想起谢昭先前说过他们此时不易过于引人瞩目,加上这位长公主明显没有武艺在身,应该奈何不了韩长生,于是又停住了脚步。 谢昭的表情则有些纠结了,她显然正在奋力控制面部表情,不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的太过于明显。 ——但是看来,似乎是不太成功。 平阳长公主终于站定在了韩长生面前。 她抬起纤纤素手,不轻不重的点了点他的胸口,然后笑意晏晏道: “——你可真可爱啊,小郎君。他们两个叫凌或和阿朝,那么你呢?你又叫什么呢?” 韩长生被她格外娇媚的音调和毫不见外的动作直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尬笑的再退了一步,结巴道: “不、不敢当,小子韩长生。” “韩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真是个好名字。” 平阳长公主眼神仿佛带着钩子,曼声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小公子的人一样,哪里都顶顶的好。” 韩长生当即在心里无力嘶吼! 这娘们儿简直了怎么举手投足间,那么像他家里那些小姑奶奶们? 一样的让他招架不住! 尤其是当他看到谢昭、凌或和于安安那一副十足怪异的表情,更加险些原地蹦起来! ——要不是他尚且还有些理智在身,知道面前之人乃是天宸皇朝的长公主、皇帝的妹妹,恐怕恨不得立刻推开她那只作妖作乱的手! 他下意识求助似的将眼神投向谢昭。 喂! 谢昭! 别在那儿捡笑了!快想想办法啊! 快点救救可怜的长生啊! 曰!你还笑? 别以为低着头我就没看到! ——我告诉你!你可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谢昭终于大发慈悲的接收到了韩长生如有实质般的视线暗示,好在她还不算太过于缺德带冒烟,没有置他的“清白”于不顾。 她清了清嗓子,终于出声替他解了围——“喂,长生,你说说我说你什么好?虽然长公主殿下倾国倾城、貌若惊鸿,是世间难遇的大美人!但你身上带了那么多师门中杀人不见血的毒药,还有一些可以毁人容貌的毒物,怎可如此近距离的接近长公主殿下?太不懂事了,还不快退开些!莫要伤到了公主千金贵体。” 平阳长公主还未及反应过来,她身后的几位公主府侍卫已然动了。 那侍卫首领当即一个箭步护在她身前,紧张道:“殿下小心!” 他们是平阳长公主府的侍卫,若是长公主受了伤中了毒,于他们而言则会丢了命。 平阳长公主的手登时一顿。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旋即轻轻蹙眉偏过头看向谢昭。 其实,她是不信他们几人当真是师出“潇湘雨下”的,想那潇湘雨下的门下弟子一贯性格冷漠,曾出过许多名震天下的杀手,又怎么可能是他们这般气度模样? 观这几个少年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名门正派教导出来的端正君子。 不过嘛平阳长公主素来分外珍惜爱重自己的容貌,轻易不敢拿自己的容颜做赌。 而另一边韩长生也赶紧借梯下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声道: “对对对!都怪我!看我!太不小心了,若是伤到了长公主殿下那可如何是好?” 他“噔噔噔”直接几个箭步窜到了谢昭和凌或身后,跟乖觉的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样,于安安站到一块儿装死去了。 凌或微微蹙眉,他不动声色的向右挪了一步,将谢昭他们二人挡在身后。 平阳长公主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娇笑起来。 “凌公子,你这是何意?本宫只是一个柔弱的弱女子而已,你这般防备于我,可真是伤透了本宫的心呢。” 凌或淡淡道:“我们几人本就是江湖草莽,行为粗鲁不堪,莫说是伤了别人的心,若是粗手粗脚伤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话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警告之意,暗示平阳长公主他们不过是江湖路人,不要逼人太甚、试图打探他们。 平阳长公主身侧的侍卫首领闻言当即皱眉叱责道:“凌公子好生放肆!居然胆敢恐吓殿下!” 凌或闻言不咸不淡的轻轻挑了挑眉。 “哦?恐吓长公主殿下?在下方才说什么了吗?” 侍卫首领哑然。 “——你!” 第57章 风情 凌或确实不曾明说什么威胁之语,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清楚? 平阳长公主忽然抬起素手,略微摆了摆,止住了那名侍卫首领的话头。 她曼声道:“凌公子在与本宫说笑呢,你紧张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最后一句责骂,已然带了一丝冷然之意——那名侍卫首领当即一顿,不敢再出声了。 平阳长公主喜怒不辩、阴晴不定,平日里就十分不好伺候即便是他这个跟随多年的护卫首领,依旧不敢丝毫犯她的忌讳。 平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的意有所指道:“——说来,本宫倒是不曾听闻李大人居然与‘潇湘雨下’有故。 李大人毕竟是官身,还是守卫昭歌九门的将军,不成想居然也和做着杀手买卖的贵派交情匪浅,这倒是我们昭歌中人耳目闭塞了。” 谢昭捡过话头,语态自然的道:“倒也算不上有故,只是我们家十三娘昔日曾经偶然出手救过李大人,于是我们路过昭歌城顺路拜访一番,不日便会离开。 长公主殿下想必也曾听闻,我们‘潇湘雨下’的人情可不好欠,那是要送命的,所以李大人自然要拿出接待上宾的礼仪接待我们,至于私交,还算不上。” “十三娘”这几个字一出,在天下南北几乎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定定看向谢昭。 “哦?姑娘居然敢直呼鄙派掌门、‘十二扇刃’欧十三娘欧首座的名讳?看来身份必不简单,绝非寻常潇湘雨下弟子了。” 谢昭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嗐,在下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架不住十三娘她格外喜欢我。门中金银铜字牌子弟三千,谁人又及得上我在十三娘跟前的颜面?” 平阳长公主静了一瞬,忽然若有所思的道: “说来,这位姑娘漏在面具外的眉眼,倒是与本宫认识的一位故人很有些相似,不知姑娘可否摘下面具,让本宫一观呢?” 谢昭笑道:“戴着面具盖因我生的太丑,天生脸上便有恶疾青斑,怕惊扰冲撞了贵人,何必惹了殿下的眼?” 平阳长公主淡笑道:“若是本宫非要看呢?” 凌或皱眉上前半步,缓缓摇头道:“殿下,还请不要为难于我们,更不要将旁人的伤痛当作玩笑戏耍,阿昭不是供人戏耍之人。” 正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总算是终于给他们解了围。 “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驾临,李某有失远迎。公主上门怎未提前知会,家父也好提前在府中恭迎銮驾。”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这个李遂宁,可总算是到了! 果然,李遂宁一到,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立马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当即将谢昭这个看似古怪、实则出身看起来亦很低微的丑陋姑娘抛在了脑后,笑盈盈的转过身娇笑道: “遂宁,你怎么才来?本宫可等了你好半天了。” 她转过身时裙摆轻扬,一直静静伫立在轿辇旁的安氲之见状连忙脚步轻盈的上前。 他半跪在平阳长公主脚下,举止熨帖周到的替她整理华丽的裙摆。 平阳长公主含笑垂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如无声的风情九曲回肠,她居然当着李遂宁亦丝毫不曾避讳与安氲之之间的暧昧。 凌或、韩长生相顾无言,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反倒是谢昭和于安安这两个姑娘家看起来更平静些——于安安是从始至终不抬头,装作一盆称职的盆栽花瓶; 而谢昭则是饶有兴趣的将视线在平阳长公主、李遂宁和那安氲之身上打转。 凌或不动声色的轻轻压了压腰间悬挂的双锏之一,那柄锏的锏鞘顺势怼在了谢昭的侧腰。 谢昭愣了愣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收一收你那站在天桥底下看戏的放肆表情,倒也不必这么离谱! 谢昭心虚的摸了摸下巴,低头憋笑。 这实在也不怪她嘛! 她这一年半几乎都在穷乡僻壤的小城小镇中养伤养腿,实在难以一见如此精彩的三角虐恋——啊不、应该是多角虐恋才对。 这位平阳长公主还当真是个妙人,瞧起来似乎哪一位美男都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不过长公主的心,恐怕是只百毒不侵的刺猬——每一根刺尖上,只怕都站着一个男人就是了。 李遂宁微微蹙眉,他似乎并不在意平阳长公主和她的男宠之间眉来眼去的情场官司,只是单纯有些看不惯她孟浪的行迹而已。 于是,他面无表情的道,“殿下,不知今日驾临九门提督府,是有什么要事?” 他没有说“李府”,而是以“九门提督府”称呼,还将重点放在了“要事”上,其中的疏离和冷淡已经昭然若揭。 ——试问一位庶出长公主,有什么理由造访天宸要员九门提督的府宅? 那岂不是逾越了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当今天子年纪虽不大,不过手段却很是雷利风行,更是一位不愿放权、眼里不容沙的主儿。 因此纵使身为皇亲,贵胄们也更要时时自省,免得触怒天颜。 果然,平阳长公主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她唇边娇媚的笑容微微一顿,下一刻又状若无意的放柔了声音道: “李郎,你可真是无情,本宫来这九门提督府还能有什么要务?自然是来看望你的了。” 她的语调轻扬,仿佛棉絮搔在人的心尖儿,让韩长生听了直接暗自咋舌。 第58章 不解风情 韩长生见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于是记吃不记打的又支棱了起来,此时有些不太老实的轻轻捅了捅谢昭和凌或,然后小小声憋笑道: “好家伙,我直接一句好家伙!这位贵主儿的年纪瞧着不大,怎么瞧起来这么” 他喉咙里憋着的一句“风尘”,终归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好歹也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儿家不是? 谢昭阖着双唇,从唇缝中轻飘飘发出气音道:“怎么?你又行了?要不换你去拯救一下李大公子?” 韩长生当即翻了个白眼退回去了,他用实际行动表示:死道友不死贫道,别的都好说,这事啊想都不要想! 李遂宁一脸端方,眉头皱的死紧。 “长公主殿下,您是君,我是臣,遂宁当不起殿下如此称呼,还请殿下直呼在下名字就好。” 平阳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语态娇弱的改回了最初的称呼,但她说出的话却依旧让李遂宁十分不适。 “遂宁,既然早晚都要是一家人的,你与我又何必如此见外,去分什么彼此呢?” 李遂宁不动声色的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吱声了。 他发现不论他如何拉开距离,这位平阳长公主都有下一句更难招架的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那他索性少说为妙,等到他父亲回府,自有官场上的法子请她离府。 谢昭身体前倾,靠近凌或和韩长生,然后小声道:“喂,我感觉这李大公子不太行” 韩长生十分好事的小声问:“哪里不太行?怎么个不行法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凌或微微一顿,他颇为无语的看了看他们俩,旋即转过头不动声色跟这两个家伙保持距离,不理会他们了。 谢昭煞有介事的小声叭叭道:“你觉得他真的是练剑的?我觉得不是。我看他更像是练达摩心经的才对。你看啊,就连平阳长公主这么美貌绝伦的女子在他面前,他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这符合常理吗?” 最后,她又十分严肃的小声补充了一句: “他肯定是有什么问题,我说的。信我没错,我铁嘴神断!” 突然,前面的李遂宁状若无意的微微偏头,眼刀如风的瞥向他们。 ——谢昭和韩长生当即愣了愣,然后在沉默中各自毁灭。 片刻后,韩长生小小声嗫嚅道:“不是?我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小,这他都能听得到吗?” 凌或无奈的长叹口气。 “他是大乘人境,这个距离自然可以听到你们的窃窃私语。” 韩长生惊愕。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们?” 凌或抽空看了一眼脸皮厚到此时已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的谢昭,十分无语的道:“这是常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知道” 不过,依他对谢昭的了解,谢昭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家伙最近在昭歌城里简直快要憋闷坏了,可算找到了一个机会去逗逗李大公子罢了。 他就知道,以谢昭那狗都嫌的招猫逗狗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老老实实封口哑巴似的待到中秋? 谢昭嘴角嗪着一抹狡黠的笑,她嘿嘿一声,缩回前倾的身体,对身旁忍笑的于安安抛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只是,还没等她得意于成功将于安安逗笑,就听平阳长公主拖长声音,似笑非笑道: “——遂宁,你在看什么?是在看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还是那位鹅黄色云衫的姑娘?” 谢昭和于安安同时一僵。 麻蛋! 谢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李遂宁这个不解风情的东西真是没用,居然连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都吸引不住? 怎么就让她又来留意起他们来了? 骂完李遂宁她又在心里骂平阳长公主,心道:符景琳你也是个没用的,追一个男人居然追了四五年还搞不定,连你老娘柏氏太贵妃一半儿的手段都没学来,真真白瞎一副秀色可餐凹凸有致的好身段! 当然以上诸多吐槽谢昭也就只敢在心里叨叨,她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老实敦厚的憨笑,状若疑惑的道:“啊?李大公子怎么了?可是眼疾犯了?” 李遂宁一顿。 他一脸一言难尽的看了谢昭一眼,然后偏过头淡淡道:“无事。” 下一刻,他再次看向平阳长公主,语气平静的道:“殿下,府中外院是男客居所,未免冲撞殿下,殿下何不移步迎宾堂?想来家父也快从府衙归来了。” 平阳长公主曼笑一声,轻耸云肩。 “哦?此处既然是外院男客的居所,那她们两个姑娘家怎么也住在这里呢?这可实在是失礼。” 她伸出纤纤素手遥遥一指,指尖所指的方向正是谢昭和于安安所在。 李遂宁不禁蹙眉:“四位贵客既是一同来到昭歌的,自然是住在同一座院落里,出入游玩更加方便些。他们虽在同一院落,却有各自的屋舍使女,并未逾礼。” 听到这里,韩长生搔了搔头,歪着头小声问旁边的人。 “逾礼?她是在说咱们吗?失礼这说的莫非是阿昭和安安?” 谢昭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不,这主要是说你。你这人,一看就不像个好人,长公主兴许是怕我们与你同行,会损害了我们的清誉”。 韩长生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从牙缝里蹦出一句: “——起开!懒得理你!” 第59章 不妨一去 谢昭低头憋笑,在心中暗自想:符景琳这位平阳长公主也是有趣得紧,自己礼乐崩塌、帏薄不修,居然还操心起旁人同居一个院落? 这么大一座院子、这么多间屋舍,他们坦坦荡荡的,各住各的居所,有什么见不得人了? 凌或闻平阳长公主之言,亦是蹙起了眉。 他沉声正色道:“江湖儿女,不讲俗礼,我们行的端做得正,殿下过于多虑了。”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她的视线似笑非笑略过李遂宁、凌或和韩长生一个比一个俊美的脸。 ——相比于她长姐太平长公主符景瑜酷似先帝的其貌不扬,符景琳的美貌更加遗传自母亲柏太贵妃。 这副娇媚的容颜和曲线毕露的曼妙身姿,向来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 然而,这利器之前却屡屡挫败在了李遂宁的身上,也正是因此,反而更加激起了她的斗志,让她对拿下李遂宁这个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有为青年,更加生起兴致和斗志。 轻易得到的能有什么好货? 在平阳长公主心中,越是难以到手的物件,才越是称心如意,也才值得她把玩越久些。 不过如今吗 让她颇有兴趣的美少年,倒是又多了两个。 ——这座九门提督府外院客居的两个出身来历成迷的少年郎,居然同样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视若罔闻。 不仅如此,他们反而与那两个或是其貌不扬行迹无趣、或是奇丑无比且言谈粗鲁的两个姑娘相谈甚欢,以之马首是瞻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她符景琳见过慕强的男子,见过慕颜的男子,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慕丑。 呵。 平阳长公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晏晏道:“本宫不过是说笑罢了,几位公子的品行端庄、芝兰玉树,怎会与年轻女子有失礼之举? 好了,不与你们玩笑了,本宫今日前来其实是有正事相告的。” 李遂宁愣了愣。 说实在的,平阳长公主“前科累累”,他并不信她真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但是天家威仪在上,他还是拱手一礼,蹙眉给了她一个台阶,道:“殿下请讲。” 平阳长公主轻笑道:“三日后我将在平阳长公主府办一场以武道会友的‘秋月盛会’,除了宴请昭歌城中诸多武道高手赴会之外,还给昭歌城中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权贵门阀和江湖大派下了请帖。” 她含笑向后伸手,安氲之立即将几张印花精美考究的帖子轻轻送到她的掌心。 她捏着请柬,笑容如同盛开的娇艳芍药,指尖上的蔻丹色灼灼如火焰般耀眼。 “遂宁,凌公子,韩公子,还有二位姑娘,若是有遐,届时不妨赏脸一叙,见一见昭歌城真正的繁华风貌。” 当夜,九门提督府客院,庭院葡萄树架下。 韩长生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道:“我觉得既然平阳长公主都送了请柬给咱们,那咱们去看一看也没什么不好,就全当散心了嘛! ——我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嗷,你们瞅瞅阿昭最近都被憋成啥样了?整天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再不出门她得疯。” 谢昭哼笑了一声,凉飕飕的道:“少扯,我好得很,你少拿我出来挡刀枪。” 她想了想,不等韩长生狡辩,便轻叹着赞许道:“谁说韩长生是个木头了?这不?最难消受的美人恩,也最是让人心驰神往。他一想起平阳长公主那张香气喷喷的帖子,且快活着呢。” 凌或轻笑一声,他正在用软布爱惜的擦拭着双锏的锏鞘。 韩长生当即不乐意了,他翻了个白眼道:“谁是为了那个疯婆娘啊?我那可是为了接近神台宫! 你们没听她说吗?那娘们给昭歌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和门派都下了请柬哎!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能远远见到神女‘千岁剑仙’和神台宫大祭司的机会!” 谢昭冷嗤一声,一记冷水泼在了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梦呢?符景琳不过是一位行事乖张的长公主,哪有这个体面让地位崇高的神台宫大祭司兼天宸国师南墟亲往? 我猜届时神台宫顾念着皇室颜面不好不去,但也最多只会派去宫中的一名小弟子露一面,也就算全了‘皇家’和‘国师’的表面情谊了。 ——你若是想在那个平阳长公主举办的什么‘盛会’里见到神台宫主事的人?那怕是还没有睡醒。” 韩长生泄气般趴在石桌上,他捶胸顿足道:“要你说,我当然知道啦!南墟祭司和千岁剑仙怎么可能去平阳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你就不能不要这么清醒吗?让我做一会儿美梦又能怎样?” 谢昭失笑摇了摇头。 “你耍什么赖皮?” 她想了想,但却又转过头看向凌或。 “不过,其实我倒是觉得,韩长生说的没错,这宴会我们不妨一去。” 第60章 九宸殿 韩长生瞬间来了精神,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凌或蹙眉问:“这会不会太过于张扬?” 谢昭笑道:“若是以老君山掌门高足的身份和年轻一代屈指可数的圣王人境少年天才的身份去,那自然太过高调,极其容易引人注目。 ——但我们如今只是九门提督府的客人、九门提督义女在乡间江湖的朋友,这身份放在昭歌城里简直不要太普通。在这个一片瓦掉下来,都会砸到几个权贵家的穷亲戚的京都,不惹眼的。” “穷亲戚”于安安哭笑不得,却也面露憧憬。 她自幼在平洲城城西于府的宅子里长大,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全然来自于母亲宁氏书房中的万卷藏书。 她不禁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皇朝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必然恢弘大气,令人叹为观止。” 韩长生当即摇头晃脑道:“那是自然,听闻这位平阳长公主素来最是奢靡浪费,喜爱奢华。她的宴会旁的不敢多说,但纸醉金迷、叹为观止必然是有的。” 凌或微微蹙眉,他看向谢昭,意有所指道,“平阳长公主既然说这次京中权贵大都已下了请柬,届时人多眼杂”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但他知道以谢昭的聪慧必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谁知谢昭却满不在乎的笑笑,眉眼弯弯道: “无妨,我虽曾也来过昭歌,但是那日也像今日这般戴上面具就好了。别人一看我面具下那半张脸上的青黑胎记,就知我是个奇丑无比之人,想来也不会对我感兴趣。” 尤其是今日她与平阳长公主如此近距离的打了个照面,居然有惊无险,让她的胆子又“肥”了起来。 ——初入昭歌时的低调和萎靡不振,经此一役已然全然不见! 这家伙显然又生龙活虎起来,胆子也足足膨胀了一圈。 谢昭见凌或还在犹豫,于是又劝道:“更何况,在中秋节当日的柏孟先大寿之前,我们左右都是闲着。 参加这种人多口杂的宴会,说不定还会碰到几个柏家子弟,到时候借着酒意,随便套套话打听下柏孟先的近况那岂不是手到擒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凌或似乎终于被她说动,他看了看韩长生和于安安一脸期待到放光的表情,最终轻轻颔首,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可以是可以,但是万事需要小心,尽量不要惹事。” 看着于安安连连乖巧的点头,凌或摇头轻叹一口气。 “安安,其实我不是在说你” 不过,他真心实意想要叮嘱的那两个混不吝,此时早已经一溜烟的跑远了。 凌或头疼的看着庭院尽头一左一右的两扇刚刚被大力关紧的房门,不禁摇头苦笑怎么他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两个人让人十分难以放心呢? 天宸皇宫,九宸殿。 内监大统领掌印太监袁公公亲自调配好了皇帝寝殿晚间用到的香料,又细致的足足净了三次手,才终于将先前沾染在手上的香气彻底清洗掉。 他接过小太监手中的茶托,轻点下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然后这才提步向内殿走去。 “陛下,灯下久视伤眼,您请先用点茶点。” 少年天子放在奏折上的思绪被打断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掌印太监,淡淡道:“袁艾,您好大的胆。” 虽然天宸皇帝威仪十足、比之先帝来说御下更为严苛,但内监统领袁艾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十分畏惧这位少年帝王的,因为他是与皇帝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宦官内监。 袁艾笑起来时脸颊边还有一对酒窝,明明已经二十岁了,但是兴许是因为他净身的早,瞧起来居然比十八岁的皇帝更显得幼态一些。 袁艾此时正笑意盈盈的道,“只要是为了陛下好的,奴才向来胆大一些。” 皇帝笑着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奏折。 他一边揉了揉酸胀的眼窝,一边接过袁艾双手递上的茶盏,“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袁艾微微一顿。 他先是给周围伺候的内监们使了个眼色,待小内监们都退出内殿,他这才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脚下的踏板上,然后一边细细的给皇帝按摩足底,一边轻声道: “自打郡王爷一年半前离开昭歌城,他的踪迹便半分都找寻不到了。九门提督李肃河李大人接到奴才传去的密令已一年有余,昭歌到浔阳的一路州府也都收到了御令,可是就是没有郡王爷的讯息。 好在陛下早有妥帖对策,在朝中提前说了郡王爷离开昭歌乃是去游学了,因此在朝中倒也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皇帝被按得舒坦,于是长长舒出口气。 袁艾伺候他最久,不仅调香技艺一流,就连按摩的功夫也不是寻常内监能比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袁艾自小跟着他,口风紧,知冷热,也熟知上意。 皇帝微微阖目,神态平静的淡淡道:“袁艾,你来猜猜,舅舅他为何突然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昭歌?” 袁艾静静片刻,才轻声细语的道:“陛下,奴才愚笨不知郡王爷的想法。” 皇帝笑了,他懒洋洋掀起眼皮瞥了跪在下首的内监统领一眼,意有所指道: “哦?你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敢说?袁艾啊袁艾,若是有朝一日,连你对朕都没有真话了,那你的舌头也不用要了。” 袁艾的衣领一瞬间便被自己的冷汗浸湿了,他顿了顿,低声试探着道: “陛下,奴才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奴才的猜测不过是些腌臜之人的臆断,不敢说出来干扰圣听,怕会妨碍陛下圣断。” 皇帝淡淡道:“朕既是天子圣断,自然便不会被旁人的只言片语所干扰——说,关于浔阳郡王的事,你是怎么猜想的,朕想听听。” 袁艾微微一顿,不敢违逆圣意,只能大着胆子道:“那请陛下恕奴才狗胆包天、擅议皇亲之罪 奴才私以为,郡王爷离开昭歌,兴许与陛下大婚之事有关。” 第61章 永远腐朽的神女 一年半前,少年天子在于昭歌城大婚,迎娶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为后,之后浔阳郡王没过多久便突然离开昭歌,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天宸朝中的文官们大多对皇室的说辞信以为真,以为浔阳郡王爷只是文性大发,去山川大河采风养笔,谁知真相是连天宸皇帝都不知自己的亲舅舅去了哪里。 皇帝哼笑一声,他淡淡道:“你的这个猜测,时间上倒也还算是对得上。所以,你是觉得舅舅不满于我娶了小柏氏,于是这才愤而离朝?舅舅豁达,非这般小家子气的心性。” 袁艾当即心头咯噔一声。 他放开皇帝的龙足,重重一个头磕在青玉石阶上,半点不敢留着力气——“碰”的一声,闷响在御前。 “奴才妄自揣测贵人,罪不容恕!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笑,淡淡道:“是朕让你猜的,恕你无罪。” 他的目光投注在一旁摇曳的烛火上,曼声继续道:“不过呢,关于此事,朕却还有不同的想法,你想听吗?” 袁艾几乎被惊起一身绿毛汗来,不知是该回答想还是不想。这一年,少年天子的脾气愈发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不过好在小皇帝对为难自己的内监总管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他已经笑吟吟的自问自答道: “朕倒是觉得,舅舅离开昭歌,似乎与阿姐有关呢他该不会是察觉到阿姐失踪了,于是离开昭歌去寻找阿姐的下落了?” 袁艾不敢说话。 只听小皇帝突然笑道:“可是就算他将昔年外祖父交付给他的那些谢家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全部散出去,也不可能找得到阿姐的踪迹啊?袁艾,你说是不是?” 袁艾讨饶般抬头,心里不知怎的,抽痛难忍。 “陛下,您不要这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的反应取悦,他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喃喃道: “怎么?你也以为朕疯了吗?朕没有,朕只是觉得好笑而已。世人都以为神台宫的神女,这一年半一直都在神台宫神殿中为天宸祈福、磨炼剑意殊不知这位天宸皇朝的骄傲居然早已被刺身亡,死在了她最信赖的人之手——” 袁艾大惊失色。 他慌忙看向四周,虽然见周围空无一人,早就被提前清了场,但他却还是觉得心中发凉,突突直跳。 “陛下慎言啊陛下!这话若是被人听到虽然崖下发现了千岁殿下的佩剑和血衣,但也未必一定就是” 未必一定就是什么? 袁艾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武人爱重自己的随身宝器,犹如自己一臂。 非死之外,又有哪位“剑仙”会舍弃丢失自己视若珍宝的成名宝剑? 虽然他们并没有见到千岁殿下的遗体,但崖下那几乎被浸透了鲜血的半壁血衣和形单影只、满布血迹的“山河日月”,便足以说明一切。 若不是芳踪永逝,这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剑,又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本命佩剑? 长公主之事绝不能外传,要知道先帝寡情,可不止陛下一个皇子。 正因为当今天子乃是神台宫前代大祭司凤止问天卜卦后金口玉断的天宸中兴之主、天宸长公主的唯一的弟弟,他才能在谢皇后逝去后依旧稳坐太子宝座,最终登上天宸大宝。 若此事当真暴漏,让天下皆知,那么即便是身为当朝天子的靖帝,恐怕亦会被朝堂江湖之上层层叠浪的舆声淹没,甚至被废黜。 小皇帝却轻笑了一声。 他眼底的心痛、快慰和疯狂交织呈现,这几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绪,将他清隽秀丽的容颜撕扯的几乎变了形,像是一只疯魔成性的恶鬼附体。 他喃喃自语的道:“慎言?朕为什么要慎言?朕是天宸的天子不是吗!朕凭什么不能说?朕有什么不敢说? 哈哈哈哈,神台宫建派以来最年幼的神女、手握“大宸明皇剑”的‘千岁剑仙’,朕的阿姐,真是威风——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皇帝不顾袁艾的竭力劝阻,他神经质般的用手指拨弄着跳跃的烛火,哪怕手指被火焰灼伤亦无动于衷。 “陛下——奴才知道您伤心,但是还请小心龙体!” 皇帝抬手捂住自己温热的眼眶,他哑声笑道,“——袁艾啊,你瞧,哪怕再是天纵奇才,也总归是要活着才有用的,不是吗?” 袁艾一脸仓惶的抱住小皇帝的腿,他不知所措的连连哀声道: “陛下,您当时真的只是一念之差!不是诚心的,也并不是真的想要长公主殿下的性命。还请您切莫哀毁过度,伤了自己的龙体啊! 否则、否则即便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之灵在天上看到了,也是会心疼您的,殿下她过去最最疼爱的就是陛下这个弟弟了——” 谁知皇帝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疯似的当胸一脚将袁艾踢出几米远,然后状若恶鬼般嘶声大喊道: “可是她看不到了!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也并不疼爱朕!否则为何总是对朕食言而肥? 符景词她好狠的心,她宁可去死、宁可任由毒性侵蚀五脏六腑、拼着内力尽失、经脉寸断,也要孤注一掷冲破束缚逃出宫去!她就这么想逃吗?就那么想做那个神女?” 朝臣百官和权贵门阀面前龙威难测的少年皇帝,此时却像一个迷了路失了智的孩子,他的眼眶中突然坠落大颗大颗的泪水。 “什么‘千岁剑仙’?什么‘天宸公主’?根本就是个骗子!分明在母后过世那年,她可以做到千里走单骑、策马从北朝堃岭雪山昼夜不休、日夜兼程千里奔波赶回宫来陪在朕身边,可是为什么后来的她就不可以了? 她明明答应过朕,再也不会出‘远门’,会永远留在天宸照看着朕,可是是她食言在先。她怨不得朕,她,怨不得朕” 袁艾泣不成声的震惊的看着面前语无伦次,甚至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少年天子。 他日夜陪着小皇帝长大,也曾亲眼见证过皇帝和长公主殿下年少时的姐弟情深、相互依持而今见到他们走到刀剑相向、生死相对的地步,实在是痛心疾首。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天宸皇朝最至高无上的姐弟之间,居然离心离德,相距如此遥远? 明明袁艾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他之前居然丝毫不曾察觉,究竟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长公主殿下生出如此深的忌惮之心?以至于会命他在长公主茶水中下毒,封住她的内息,欲将其囚禁在皇宫内苑。 那一日,天宸长公主拼得内力尽失、身受重伤,才暂时冲破封住自己丹田气海的毒性,短暂重获半个时辰的内力杀出宫闱。 但是据围追的死士回禀,殿下最后却还是力竭不敌,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袁艾明白,陛下一开始本就从未想过伤害长公主性命,如今自己亦是追悔莫及。浔阳郡王谢焕章兴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因此才会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突然离开昭歌、去向不明。 可是长公主已然身死,纵使浔阳郡王将昔年谢家的全部人手放出去,也不会有所收获。 皇帝在一阵几近癫狂魔怔的发泄过后,脱力一般重重跌落在御座之上,惊喘不止。 好半晌,他突然轻轻抬手,捻去自己颊边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水迹,唇角牵起一抹似哭又似笑的痕迹。 “朕是天子!她不是想要永远留在神台宫做神女吗?那么,哪怕是她死了,只要朕想要,她便会永远‘活’着!活在天宸臣民的心中、活在天宸宿敌的恐惧忌惮里。就让朕的皇姐永远做那层层神塔之上的神女永远不朽、永远盛开的神女——袁艾,你说说这世间,什么才是天道?” 袁艾惊痛的看着少年天子扭曲的俊颜,“奴才奴才不知。” 符景言出神的看着自己指尖清晰可见的水迹。 “朕——就是天道!” 第62章 人靠衣装 “阿昭,果然俗话说的没错,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还别说,你还真别说——你穿上这身望湘居缝制的云锦长衫,从背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韩长生啧啧有声的围着谢昭转了一圈又一圈,十分稀奇的打量着她,最后在谢昭冷笑的白眼下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道: “若是阿昭你不说话,单从背影看居然出人意料的极具女人味,这太神奇了!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阿昭你身量比较修长,所以换上这套唬人的行头,从后面瞧起来才格外的盘正条顺。” 谢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十分困惑的由衷问道: “韩长生,我就是单纯有一点好奇,你是怎么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 韩长生一听这话,当即昂着脑袋,一脸骄傲自得,好不神奇的模样。 “那自然是因为少爷我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除了那些丧尽天良、欺压良善的恶霸,谁会忍心打本少爷?” “丧尽天良”、“欺压良善”的恶霸谢昭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哼笑了一声,被他这股没脸没皮的言论气得发笑。 她摇头道:“在‘不要脸’这方面,韩长生你果然始终立于凡人无法企及的不败之地,就连我也都只能仰望于你。” 韩长生昂起下巴。 “你知道就好,望君低调。” 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笑忍得俏脸微红。 此时她也换上一套提督府前两日送来的望湘居定制的新衣,浅藕色的秋裳配着秋日黄色的披帛,这一身穿在她身上显得尤为温柔可人。 她温婉的笑着,道:“长生,阿昭其实很美的,若是我们日后寻到逍遥医仙医好了她脸上的病症,阿昭必然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韩长生捏着下巴上下打量了谢昭半响,最后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反驳了她。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 阿昭的骨子里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混不吝、小流氓子!你若是让她扮作绝世佳人或是大家闺秀,那才是为难她呢!” 谢昭冷哼一声,笑得漫不经心,然后扬起下巴曼声道: “你若说起这个来,那我可就有的说了!老子想当年,那可是整座昭歌城中人人称颂、最为端庄的闺秀!你懂个屁?” 韩长生一本正经的伸出三根指头,还欠不楞噔的每说一句、就掰下去一根。 “——第一,大家闺秀绝不会自称为‘老子’;第二,大家闺秀绝对不会说‘屁’这么粗鲁的辞藻!第三,大家闺秀绝对不会如你这般厚脸皮和自恋的! 总结就是阿昭的嘴,骗人的鬼,简直没有一句能信的。” 谢昭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她鄙夷道:“你真是少见多怪,瞧瞧你那没有见识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昭歌城里的大家闺秀在人后都是什么模样?” 正在这时,凌或忽然在门外敲了敲门,打断了他们幼稚的争辩。 “都好了吗?” 韩长生抢先一步扬声道:“她们早就换好了,我都进来聊上好一阵子了,凌或你快进来啊。” 凌或这才轻轻推开门,他看到谢昭的扮相先是一愣,旋即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韩长生咋舌问道:“凌或你快来看,阿昭像不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凌或笑了笑,温声对谢昭,道:“你这样穿,很好看。” 他说完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昭放在桌子上的“长棍”上,他迟疑了一瞬,又道: “谢昭,你这个就不必拿了?长公主府上人多口杂,今日与客的高手如云,不要被人认偷走了。” 谢昭笑了:“我不会带进去的,不过放在九门提督府里也未必周全,届时我便在下车前放在马车里就好了。” ——李肃河并不完全可信,他其实也并不完全信任他们。 若是他疑心病犯了,哪根筋没有搭对,趁他们不在客院着人搜他们的房间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物,那也是尚未可知。 韩长生先是疑惑的看了看凌或,然后又疑惑的看了看谢昭,不解道: “不是长公主府上今日的客人那可都是昭歌城里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再不济也是江湖中近日客居在昭歌的好手,谁会偷阿昭那根不伦不类的‘打狗棍’啊?你们是不是自作多那个多虑了啊?” 他本想说“自作多情”,但是话头临到嘴边想到谢昭虽然境界不高、拳头却格外的硬,于是紧急又改了口。 还不敢放在房间里,要带到马车上? 韩长生迟疑的将目光放在那根五尺长、长满了锈渍和黑黢黢泥土的长棍他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寒酸。 韩长生想了又想,又格外认真的端详了一番,但还是不觉得这玩意儿能跟“价值”这两个字有什么相干,除非是“纪念价值”? 他试探着问:“该不会你那棍子跟凌或的‘韶光无双锏’一样,是什么家中长辈的遗物?所以格外有意义?” 谢昭“唔”了一声,半真半假的敷衍道:“算、算是” 好像这么说也没什么毛病? 韩长生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你平时那么宝贝,都不让人碰,原来是先人的遗物啊?” 谢昭似笑非笑的摇头。 其实也不全是,不让他碰,主要是因为韩长生拿不起来,不想引人生疑而已。 韩长生怔怔看着凌或的着装,咦了一声又问道:“凌或,你怎么不去换新衣啊?我记得前两日李家不是给咱们每人都准备了很多吗?” 凌或一怔,下一刻轻轻摇了摇头,他淡笑道: “我就不了,我是江湖落魄之人,穿成世家公子的模样,自己看着便觉得十足怪异,还是这样做我自己便很好。” 韩长生十分纠结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欲言又止—— “兄弟,你这样,我走在你身边会很尴尬,活像一只花蝴蝶” 第63章 秋月宴会 谢昭和于安安先去一愣,下一刻纷纷摇头笑了。 你还真别说,韩长生的自我总结真是分外到位,很有那么几分形象逼真。 他今日穿了一身幽蓝色的窄腰长摆云衫,飘逸俊美,贵气十足,只不过从背面看确实很像一只花枝招展的燕尾蝶。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们便不再多话耽搁,登上了九门提督府门口那驾早已等待他们多时的马车,随即便向着城南的平阳长公主府出发。 李遂宁因为白日还要习剑,因此并未与他们同行——不过用韩长生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位李大公子习剑兴许只是借口,估计是怕了平阳长公主,因此不乐意去现这个眼。 想来他平日里尚且对这位狐妖媚骨似的长公主殿下能避则避,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档口去长公主的府上赴宴丢人现眼,平白让那些昭歌贵胄子弟们看他的笑话? 李大公子可是骄傲的很呢。 兴许是因为这一路很多马车与他们的目的地相同,因此路上不出意外的十分拥堵,他们乘坐的马车在街面上停停走走、晃来晃去,等到停在平阳长公主府附近的街道上时,谢昭已经脸色苍白里泛着青,看那样子依稀是有些想吐。 好在,这马车终于在紧急关头驶达了目的地,稳稳停在了平阳长公主府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处距离长公主府的府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车夫已经无法驾马车走得更近了,因为道路前方,早已被今日公主府来客的轿辇和马车堵了个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韩长生当先推开马车的门。 他眼睛放光的看着面前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的景观,赞叹道:“这位平阳长公主可以哎,居然能请得动这么多人前来赴宴?” 这他倒是很有些意外呢。 凌或紧随其后,他侧着脸向马车外看了看,然后淡淡解释道: “这其实也属正常,毕竟她的这场秋月盛会本就借用的‘以武会友’的噱头举办的。如今天下人人尚武,尤其是各皇朝的达官显贵更加对江湖高手趋之若鹜。 虽然绝世高手他们不敢作想收入门下,但是若能通过这种‘以武会友’的盛会,招揽到一两位江湖上的一流二流好手,那便算是不枉此行了。” 谢昭唇色有点白,但是她身残志坚,到了这般天地仍然不忘勉强牵起一丝笑容、声音虚弱的调笑凌或道: “我们凌或现在可是圣王境的一流高手了,他今夜不出手便罢了,若是一旦出手,那些权贵必然被我们凌少侠的少年英姿折服——哕” 谢昭还是很不舒服,说到后面居然反胃的险些吐了出来。 韩长生佯作一脸疑惑的看着她,暗戳戳的挑事道: “阿昭,就算凌或比起本少爷来还差上了那么一丢丢,但是你也不至于说到凌或少年英姿时作呕到想吐啊你这、你这也太伤害我们凌或的心了。” 凌或无奈的笑了笑。 他不理会韩长生的调侃,只是略有些担心的看向谢昭,问道: “还是很不舒服吗?也是怪了,明明你的轻功那么好,骑术也是一流,怎么还会有这种晕马车的怪毛病” 谢昭艰难一摆手,她“垂死”一般深深喘了口气,蔫头耷脑的道: “活物和死物,那怎么能一样” 韩长生憋着笑,打趣道:“怎么不一样了?轻功飞来飞去和骑快马不是更颠簸吗?” 每回谢昭晕了马车,都是他捡乐子的千载难逢际遇。 ——也就这个时候,他才能战胜谢昭这个“手黑舌毒”的村间恶霸了。 谢昭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你滚开,这哪里一样了?一个是没有棚顶的,一个是有棚顶的。” 她伸出手指虚虚的一指,威胁他道:“韩长生,我劝你张狂之前想想后果,别让老子一会儿收拾你。” 韩长生脸上的怪笑一僵,下一刻,他“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身翩翩公子的“燕尾蝶”服,然后用眼风斜了斜谢昭,丢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当即风风火火的跑下马车去了。 凌或失笑摇头。 “谢昭,先下来,马车上面空气凝滞,你反而会更加闷得慌。” 每回谢昭晕马车时,其实只要离开马车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必然会满血复活,因此凌或和韩长生见多了有经验,倒也不是特别忧心。 不过于安安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居然会晕马车晕成这般模样的,她担心的眉头紧蹙,一路都没有松开。 谢昭无力的点了点头,在于安安小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临下车前,她不动声色的回手将自己那根黑不溜秋的“长棍”顺势塞在了马车车座下,黑灯瞎火的,旁人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包括送他们来平阳长公主府的那位九门提督府的车夫。 所谓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了平阳长公主府外长街停满了各府的马车和轿辇,谁又会在意到九门提督府一个样式最为普通的马车? 更何况,各家车夫都候在此处,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寻别家的马车。 他们几人在大门外略站了会儿,谢昭便已然恢复如初。 她这人一旦不难受了,就轮到别人难受了。 只见她腰杆挺得笔直,精神百倍的重重一拍韩长生肩膀。 “——呆子!愣着做什么?赶紧进去啊!” 韩长生早就迫不及待了,因此丝毫不在意自己被锤得作痛的肩膀,咧着嘴笑得一脸开怀。 “走走走!” 凌或和于安安摇头笑了笑,跟着这两个活宝一同将请柬递与门口的护卫检查,随后四人便一同踏进了平阳长公主府。 街边一个样式特殊的轿辇上,一名道士装扮的道童透过轿辇窗帘上的缝隙,怔忪的看着方才踏入平阳长公主府的人潮中那道令他依稀有些熟悉的、恍若谪仙的背影。 “嗯?这怎么可能呢?” 小道士不解的轻轻摇了摇头,茫然自语。 “定然是我看错了。” 第64章 少司橙徽 橙徽最初本是一个“不长眼”乞儿,流浪乞讨到了神台宫门口,还险些被神台宫外山下巡逻的皇室侍卫打死。 不过也是他命好,居然恰巧被正要出门的少年南墟留意到。 兴许是看他的根骨不错,于是南墟便将其顺手救下、带进了神台宫。 一开始他只是从一个七岁稚童,从小道童做起,每日伺候宫中问道焚香的用具,后来过了六年才被南墟大祭司收为弟子,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本是一介默默无闻的小道童,但却在年仅十三岁的稚龄成为了大祭司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祭司的少司大人。 如今他还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虽未正式加冕,但是却已经做了两年的神台宫的准少司。 此时,他的轿辇旁还有四名神台宫的小道士随行,其中一人听到他的话,蹙眉问道:“少司大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橙徽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一晃眼,觉得有一位宾客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罢了。” 不过,这天下背影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想来是他想太多了。 橙徽微微沉默,虽然天宸皇室放言说他的师叔、神台宫的神女“千岁剑仙”如今就在神台宫替百姓祈福,但是身为神台宫少司的他却知道,师叔的人其实并不在神台宫中。 只是师叔到底又在何处? 为何每每当他提及师叔、疑惑于为何天宸朝堂要说师叔在神台宫,师父却总是沉下脸来,冷冷让他出去 算了。 他的师父南墟祭司和师叔“千岁剑仙”自幼一同修行成长、相交甚笃,既然师父并未发话,想来师叔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更何况,橙徽不无骄傲的想:师叔乃是这当世剑道第一人,唯二两位踏入祗仙玄境的剑仙,谁又能奈何她? 除非是同样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与她殊死一战。 如今天下武道,除了他师父和“神台祭司”南墟外,便只有不二城的“乾坤剑仙”入了祗仙玄境。 可那位三十有余的“乾坤剑仙”薛坤宇,却是去年才刚刚踏入祗仙玄境门径的,他师叔可是三年前便已入此境了! ——两相对比之下,孰高孰低、孰强孰弱,一眼便知。 这般看来,有他师父和师叔二位绝世高手坐镇昭歌,料想不二城那位“乾坤剑仙”应该不至于如此不识趣,敢来昭歌城闹事。 所以啊,要他说,他师叔多半是出去游山玩水了!否则,这天下谁人还能伤的了她? 以至于最近这一年多他每每提及师叔,他师父南墟大祭司都会当场沉下脸来、气场阴沉,想来是被他师叔的不告而别给气到了? 橙徽想到这里,心底发笑:不过师叔从小到大气坏师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来师父都已习惯。就像他师叔“千岁剑仙”曾经说过那样,就喜欢看南墟大祭司看不惯她却又拿她没办法的忍气受憋模样。 ——世人都道,“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符景词高华端庄、倾国倾城、秀外慧中,乃是皇家典范。 但也只有他们这些与师叔亲近相熟之人才知道,虽然师叔容貌倾国、也确实智多近妖,但其实她的性情也最不耐烦被拘束。少时她为练剑,曾带着剑侍路伤雀行遍天下、在大川大河荒漠雪山中磨砺剑气。 不过身为天宸皇朝唯一一位的嫡出长公主,陛下的龙凤胞姐,南朝第一剑道大师,神台宫的神女,天宸百姓心目中的擎天巨树——这其中的任意一项身份,都注定了她无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橙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明明拥有着独步天下的武道修为和境界,却又不得不困守一朝皇都终生不得大自在 也不知他师叔如今游历到了何方,可寻到片刻的自在逍遥? 不过,她若是再不早些回来,就怕等她回来之后师父必然又要拉着一张“晚娘脸”与她冷战许多天了。 “少司大人,公主府的总管安大人方才上禀,长公主殿下稍后便来府门亲自迎接大人,这会儿公主身边还有贵客因此一时脱不开身。” 橙徽被打断思绪也并不生气,他牵了牵嘴角,极淡的笑了笑。 “无妨,不用等了,我们先进去。” 他的笑意不及眼底,甚至还略带一丝嘲讽。 本来他今日来此,也不过是替大祭司走个过场而已。 平阳长公主必是听说了今日他家大祭司并没有亲往,所以怎么会有这个耐心来府门口迎他这位少司? 他左不过也待不了一时半刻,又何必陪她演这场盛情难却、宾至如归的戏码? 橙徽下了轿辇,摇头轻笑:说来这位平阳长公主啊,也当真是有趣的紧 她打小就处处与天宸长公主比对,可却又处处都比不上天宸长公主。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明明知道天宸长公主乃是神台宫的神女,居然还事事都要示好于神台宫,就连逢年过节时给神台宫供奉的香火,都是昭歌城权贵之中最多的那一份,十分下血本。 其实,她之所以做出一副与神台宫相交甚笃的模样,不过就是想来膈应他师叔这位神女,殊不知他师叔其实根本从来不曾将她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中。 不过,虽然平阳长公主处处示好,但是他的师父南墟大祭司却不太待见她。 想来也是,他师父天人之姿,看的进眼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皇帝偶尔请他卜算问天,他也都是每每直言拒绝圣意——是连天子的面子都不会给的。 用南墟大祭司的话说,他们神台宫驰名天下的占卜术,乃是以卜算问天之人的性命为代价的,多占卜一次便要短几日阳寿。那些凡夫俗子,怎么配不上他消磨自己的性命去替他们卜算未来。 不过 橙徽心下亦有些不解,师父虽然之前每次都是这样教导他的,让他聪明点不要走了师门先代祭司们的老路,导致寿命殆尽盛年亡故但是这一年半来,他居然无意中撞见师父私下“问天卜算”了十余次之多! ——若不是如此频繁卜算问天实在太过伤身,加上以是师父这般雄厚的祗仙玄境内力尚且力有不逮,恐怕师父问天次数还不止于此。 究竟是发生什么样大事,才会让他那位向来万事不过心的师父南墟祭司如此记挂于心,居然频频行那神台宫中大祭司最神秘莫测的功法之一占卜术来问天卜算,甚至还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命? 莫非是未来几年天宸会出现什么较大的天灾人祸吗? 还是师父在观星时发现了什么端倪,于是才频频问天卜算? 实在奇怪。 第65章 令人火大 神台宫少司大人橙徽轻轻摇了摇头,他在一片或是恭维、或是崇敬的施礼问安声中,有礼有节的颔首向四周示意,顺便晃去自己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他如今年纪还小,在神台宫中入门也比较晚,因此目前武道境界不过是在大乘人境上,暂且还无法使用占卜术和摘星术这等高深绝妙神台宫绝技,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替师父分忧。 神台宫功法复杂多变,宛如星尘轨迹就连大梵音术和小梵音术他如今修习起来也是障碍重重、疑点诸多。 不过师父曾经说过,他师叔的大小梵音术与剑道相融,已登峰造极更胜于师父。 看来他还是要等师叔回到神台宫后,再多多向她请教才行。 远远的,已经走到长公主府曲径幽深处的连廊深处的谢昭几人,此时也听到了大门口方向传来的喧嚣,他们与周围的来客一同好奇的回过头去看。 一名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客人惊呼道,“——天!居然是神台宫的贵客来了?我还以为他们不会来的,听闻神女和平阳长公主关系不是很好?” 谢昭一僵。 就听那位客人身边的同行友人当即失笑,“怎么会?神女是何等宽广仁慈的心胸,她早已超然脱俗、不在意凡尘嗔痴,又怎么会与平阳长公主计较?再说了” 那人压低声音,十分小声的对同行那位客人道:“——再说你且看平阳长公主如今过得如此逍遥快活,便能知道天宸长公主从未刻意针对过她,否则” 后面的未尽之言他并未出口,但是意思很明显——否则她能过得这般舒坦?还整日里在昭歌举办奢靡铺张的宴会来做消遣? 同行之亲友已经了然的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你说的极有道理。不过是一介庶妹,天宸长公主何等身份又怎会与她计较?想来都是宫闱之中的一些风言风语罢了。” 一旁几步远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别人的墙角、却一不小心从头到尾听全了的凌或几人:“” 韩长生咋舌,他抻着脖子趴在连廊两侧的栏杆上,恨不得长了一双千里眼,就这么扭着身子看了好半晌后,他才颇为遗憾的伸回脑袋,叹气道: “神台宫居然只派来了一个小孩子来啊,果然,‘千岁剑仙’和南墟大祭司才不会来这种场合。” 凌或蹙眉看着一身道袍的橙徽远去的背影,淡淡道:“这位应该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虽年幼,但如今的境界已是大乘人境,和李遂宁在同一境界。” “什么?” 韩长生瞠目结舌。 “那他岂不是比李遂宁还要更早入那大乘境几年?这小鬼居然这么厉害?” 谢昭没精打采的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你以为谁都有这个天分做神台宫的少司?修习神台宫至高武学大小梵音术、摘星术、占卜术谈何容易?这位少司大人很是早慧,于武道之上的理解也十分通透。” 韩长生愣了愣。 “什么?他这么年轻,居然已经是神台宫的少司大人了?” 可是这毛孩子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才那么高 韩长生眉头皱的死紧,不过转念一想,好像这样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武道讲究根骨和天赋,听闻当年“千岁剑仙”符景词做神台宫的神女时才是个四岁的稚童而已。 等等! 韩长生反应过来了,他惊愕的追问,“他是少司?怎么可能?少司岂不就是大祭司的弟子?江湖上不是都说,‘神台祭司’南墟还并没有弟子的吗?” 谢昭不知为何,自打见了神台宫的来人后,便始终显得略有几分烦躁。 她啧了一声,无语道:“他两年前就被南墟祭司收为弟子了,只不过少司对于神台宫而言,就相当于皇储对于皇朝的重要性,所以历任少司都是要修心磨砺三年,在确定其可以承担神台宫的大任后,才会被正式加冕册封为少司。 不过,虽然他现在还不算正式得到天宸皇朝和神台宫的任免,神台宫中和朝堂上早便已这般提前叫上了。” 历任神台宫的大祭司,同时还将是天宸皇朝的国师,所以每一代神台宫的大祭司、神女、少司的任免,都是要天宸皇室和神台宫共同为其加冕册封才算名正言顺。 韩长生忧心忡忡的看着远处橙徽消失的方向,虽然那边人潮拥挤早已看不到神台宫那位“准少司”被人簇拥离去的背影了。 于安安见他神色古怪,于是好奇的小声问:“长生,你怎么了?” 韩长生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道:“安安,失策了呀!我未来的师父居然已经有了一个如此天资过人的徒弟!看来我要抓紧了,得早日与未来的师父见面才行啊,否则我这颗明珠遗落在沧海,尽管师父慧眼如炬、恐怕也很难发现我的!” 凌或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 “你” 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是不是有点担心过了头了? 谁知韩长生正色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很好!虽然目前在我的成长道路上遇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坎坷,但是问题都不大! ——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嘛,他才几岁?还不懂事呢!等南墟大祭司看到了我这般聪慧可人、又善解人意的好徒儿,必然如获至宝,当即将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谢昭突然招呼都没有打,便烦躁的转身先一步走了。 凌或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也跟着她一同继续向里面走去。 韩长生当即忘记方才要说什么了,追问道:“喂,阿昭,你要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谢昭只留给他一个冷漠背影。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憋在心头、仿佛带着灼热烈火般的浊气,然后皮笑肉不笑的凉凉道: “韩少侠先忙,我口渴,先去找壶凉茶喝喝!” 她得尽快消消火 免得自己一时忍不住,在平阳长公主府将韩长生那个蠢蛋打个半死! 第66章 柏如竹 一名穿着考究精致的靛青色金纹锦袍的男子在宴会的东南角举杯交错,他的周围稀稀愣愣围着几名世家子弟,几人谈笑风生,只不过那位公子周围的其他几位世家子弟衣着打扮瞧起来却不算是十分显贵的人家出身。 那位公子脸庞白皙,右眼角下却有一个黑色的泪痣,这颗痣破坏了他脸上英气,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本不该有的魅色。 “那人是谁?” 韩长生定眸看向角落里与几个落魄世家子弟和贵门庶出子弟相谈甚欢的漂亮公子哥儿,蹙眉不解。 “这人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身量这么高,应该是男的? 谢昭闻声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位公子,她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意有所指的淡淡一笑。 “看来我们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 韩长生还在迷糊:“什么意思?” 他愣愣的看了看同伴,倒是从凌或那若有所思的神色中看出几分意味,于是皱着眉再度看向那位虽然身着华贵、却待在宴会角落里,身侧也只有几个落魄世家子弟簇拥的贵公子。 他迟疑着问:“莫非是柏家的人?” 谢昭淡淡一笑,算作回答。 “可不,我早先就说过,咱们此行逢凶化吉,必然鸿运当头。” 她轻轻抬起下巴遥遥示意花园东南角的方向,“若是我没有认错,那位就是柏大都督府中的二公子,柏如竹。” 凌或再次转过头去,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位柏二公子——这位柏二公子倒是生了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相貌。 只是,这样不够英气的相貌放在柏家这种人家未必是好事。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柏如竹?这名字怎么也娘里娘气的?你确定这位是柏家的二公子,而不是女扮男装的柏家二小姐?” 谢昭无语的看着他,“柏家哪里有什么二小姐?柏孟先孙辈中的姑娘家,也就只有一位嫡长孙女、就是柏家的大小姐,那位如今已是” 她略一停顿,笑容很浅淡:“已是宫中的主子娘娘了。” 韩长生嘿嘿一笑,他若有所思的道:“这么一看我就明白了,怪不得皇帝不顾谢皇后与柏太贵妃的宿怨也执意要迎娶柏大都督的女儿。 ——这位柏二公子身为男儿身尚且生得一副如此姣好的容貌,皇后娘娘既然是他的亲妹妹,那容貌自然更加倾国倾城啊!” 谢昭不知为何微微一顿,下一刻她却又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柏二公子与中宫皇后小柏氏并非是一母同胞,乃是同父异母。皇后的容貌与其生母柏大夫人薛氏更为相似,而柏二公子的容貌也类其生母。” “啊?” 韩长生咋舌,他又看了看那位不远处的柏二公子柏如竹。 “这居然是柏大都督府中的庶孙?那就是那位礼部尚书柏大人的庶子喽?如此风流人物居然是庶出!可惜了啊” 南朝天宸重视礼法礼教,嫡庶有别,地位悬殊。 虽然同为柏孟先的孙儿,柏论乔的儿子,但是嫡长孙柏如松和庶孙柏如竹在柏家乃至整个天宸世家中的地位犹如云泥之分! 旁的不说,同样是出现在昭歌城权贵举办的宴会中,若是柏家嫡长孙柏如松今日来了,那么他的周围必然被昭歌城中其他世家贵胄子弟们围的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阿谀奉承的讨好之人; 可若是那人是柏如竹,那么他身边便只会如此时此刻这般,仅仅围绕几个落魄小世家的嫡子或是贵门中同样出身庶出的庶子们。 ——真正与柏家实力相当、或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子们,自然是不屑于与别人家的庶子结交的,那是自降身份的举动,也是件极其丢脸面丢体统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约定俗成的礼数放在皇家并不太适用,因为即便是天子最为出身微末的妾室,那也是天下臣民的主子,是皇宫中的娘娘。 所以,哪怕庶出的皇子和公主比不得皇后诞下的嫡出皇子嫡出公主来的尊贵,但也没有世家贵胄和臣民胆敢冒犯轻辱。 谢昭扑哧一声乐出了声。 “——就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才,所以庶出便可惜了?没看出来啊韩长生,你居然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韩长生啧了一声,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单纯看他面相不错,觉得这人挺和气的,替他可惜罢了。” 谢昭翻了个白眼:“你少来?你懂什么面相。” 韩长生哼了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 “待我将来拜入神台宫大祭司的门下,自然就是整个天宸皇朝占卜术和相术最厉害的天才少年,到时候说不定你们还要求着我替你们看相卜算呢。” 谢昭冷笑一声,突如其来“啪”的一巴掌呼在了韩长生的后脑勺上,凉凉道:“就你?死样子。” 韩长生还待不服气,但他却被谢昭眼底犀利的冷光所慑,一时不敢奋起反抗,只能哼唧着重重扭过头去,把“冷傲”的后脑留给她,以示自己虽然真的很生气、但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决心! 凌或想了想,忽然蹙眉问道:“可是,即便柏如竹只是柏家的庶子,也不至于如此门庭冷落,可是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还是说平阳长公主举办的此次宴会中来的都是各家的嫡出弟子?” 谢昭转过头笑了笑,回答道: “非也,这种宴会本就是平阳长公主自己举办来消遣的罢了,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宴会,所以帖子都是下给各府的,通常是每家家主和主母决定家中哪些子弟前来,并非只有家族中的嫡出子弟才能赴宴。” ——更何况 谢昭哂笑一声,平阳长公主自己就是庶出,素来又是个没规没矩的主儿,她又怎么会重视所谓的嫡庶之别,而不许庶出贵胄子弟赴宴呢? 凌或皱眉不解。 “既然如此,那为何柏如竹身边却只有寥寥几人?他毕竟也是柏家子,就算世家门阀的嫡子不屑于与他相交,那些世家的庶子们为何也没有几人与他说话?” 既然他们都是各家庶子,谁又看不起谁呢? 第67章 于安安的心声 谢昭脸上不经意间略过一丝微悯,她略一停顿,轻轻叹了口气。 “此事倒是说来话长了其实这位柏二公子确实也确实是个可怜人。听闻他的生身母亲越姬,原本生来是良籍,但是后来因一些变故沦落成了贱籍舞姬,在舞坊献舞侍客。 再到后来,听闻她被柏论乔重金赎身买回去做了侍妾,后传闻其因行为不端与人私私会,被柏如竹的父亲柏论乔发觉,命下人活活乱棍打死了。算算时间,越姬身故时柏如竹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罢了。” 凌或皱眉。 “什么?他的生父居然命人活活打死了他的生母?” 谢昭沉默一瞬,轻叹一声。 “据说,还是当着柏如竹的面,杖杀了越姬。礼部尚书柏大人怀疑柏如竹并不是自己的亲子,加上柏夫人薛氏出身为河东世家大族,河东薛氏出身的贵女自然看不惯贱籍侍妾所出的庶子。 这位柏二公子身世存疑,想来在柏家应该也过得十分不如意。莫说是柏家子弟,即便是其他昭歌权贵世家的庶出子弟们,也大多看他不起,不愿与之结交。” 在南朝礼教之下,即便同样是庶子,其实也是分得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 有的庶出是其他小世家中偏房旁支的庶出,有的庶出是主家堂堂正正下过聘礼的贵妾所诞;也有的庶出子弟的生母乃是清白良民出身、正儿八经用小轿从后门抬进来的良妾;再不济,总还有那些主母身边的陪嫁丫鬟,过了明路、被抬了侍妾通房后所诞; 而最过卑微低贱的庶出子弟,就是贱籍奴籍的下九流所生的庶出子女,他们的生母连良籍都不算,货通买卖,实在轻贱。 这种出身的庶子庶女,哪怕生在大户人家,也依旧被绝大多数正经大户人家瞧不起好巧不巧的,柏如竹正是这最“下等”的庶出之一。 而他更可悲的是,还有一位传闻中不守妇道、与人私通苟且、最后被府中下人乱棍打死的极其不体面的生母。 这就导致了他会比其他贱籍所出的庶子,过得更加不如意一些。 想来柏如竹那张男生女相,姣好柔美的面容,必就是遗传自他那位以美貌着称、舞姬出身的生母越姬了。 不知为何许久没有说话的韩长生突然出声,“阿昭,你方才可是说,这位柏二公子的生母叫越姬?是哪个越姬?莫非是那位二十年前,名动昭歌城的惊鸿居花魁?” 谢昭微微怔忪,她十分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你居然还听过越姬的名字?” 她若有所思道:“不过,当年越姬风靡昭歌城时,你应该还没有出生?” 谢昭本是说了句十分寻常的话,但韩长生此时不知为何,十分少见的比平时多了几分火气。 他听罢闷声嘟囔了一句,略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我可是比你还要大上一岁呢,怎么?你知道这些昭歌故闻理所应当,我听闻过就很奇怪吗?” 谢昭一怔,这呆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她莫名其妙的转头看向凌或和于安安,模样疑惑且无辜。 “他方才是吃了火药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居然敢呛声她了? 这呆子疯了? 凌或闻言失笑。 也是,韩长生素来好脾气,见谁都是一副喜滋滋的开朗笑模样,倒是极其少见他如此心绪不佳,迁怒于人。 于安安也抿着嘴笑了,她道:“长生平日里便最是同情那些因家中变故不幸跌落贱籍的女孩子们,想来是因为听到这位柏二公子生母的过往遭遇,因此心生了同情怜悯。” 谢昭微微怔忪一瞬,她偏过头看了看韩长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柔软了一瞬。 韩长生这人啊,虽然平日里看起来稀里糊涂,但却十分心软且烂好人。 似乎凌或也是这样的性子。 他虽然比韩长生“机灵”了那么几分,也因为武力值甚高,所以等闲之人不敢轻易打他的主意。但其实他却是个十足的老实人,实在是个恪守规矩的小古板。 她在心底微微叹气。 可是如今的江湖,似乎早就与当年不一样了。 行事诡谲、喜怒不辩之人与日俱增,四境皇朝风起云涌,暗生波澜,江湖上也跟着不甚太平。 就连此时此刻,这座天宸皇城昭歌城中,更是遍地盖世聪明的“聪明人”。 像凌或和韩长生这样的“傻子”少之又少,她必然要看护好了,免得他们被人骗的底裤都不剩。 突然想起一件事,谢昭迟疑了一瞬,但最后还是说了。 “其实当年关于越姬私通之事,其中疑点也是有的,也曾有昔日越姬未嫁之前的倾慕者们替她叫屈。 他们都说越姬虽然沦落风尘,却也曾经是官宦之后,更是一位重礼的清倌人,既已嫁人便绝不可能行那与人私通苟且的龌龊事。 况且既然柏家说她私通,那么她的奸夫又是谁?为何没有半点风声?” 于安安急急的问:“那后来呢?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有人替越姬姑娘查明真相?” 谢昭摇了摇头,微微一哂。 “真相?那自然是只有真正的事主才知道了。尽管有人怀疑这位一代舞国佳丽是被柏家的主母薛氏陷害的,可是大都督府势强,河东薛氏也强横,那些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况且昭歌繁华、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所谓名震一时的案子更替变换的速度又是何其之快?再过几年,渐渐也便没几个人还记得她了。” 众人沉默。 于安安轻轻咬着唇瓣,自言自语道:“如此看来,这位柏二公子倒也确实可怜得很,那般年幼便失去了生母,生身父亲又不甚喜欢他、还是下令打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她心里有些难受,却也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如今离开平洲那一亩三分地,她见过了外面的大千世间,也终于发现天下身世可悲之人何其之多,她的出身和际遇其实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可怜。 过去的于安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也偶尔难免会自怨自艾,觉得自己生来便未曾见过生父于将军一面,退居平洲小城、身世十分可怜。 但是现在她却不这样觉得了。 至少她还有爱她的母亲,还有父亲为他们留下傍身的万贯家财! 甚至现在,她还有了谢昭、凌或、韩长生这样的朋友。 她应该觉得幸运,也不该再唯唯诺诺。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她。 虽然父亲亡故多年,于家因为没有男丁为继被收回了世袭枉顾的“平威将军”武爵,但是他们于家从来不曾低人一等! 她是前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今后也要堂堂正正,挺直脊梁! 于安安面露憧憬钦羡的看了一眼长公主府庭院夜幕下,谢昭那张半藏于面具下的年轻的容颜。 ——她今后也要向阿昭一样,不论遭遇的境况有多么难,都要坦荡自信的抬起头。 第68章 夜话 于安安虽然不知道谢昭凌或等人中秋那日究竟想要做什么事,但是从偶尔听他们说过的只言片语中串成线,也依稀明白他们此行昭歌城的目的似乎是与昭歌城某位大人物有关。 她想了想,有些不落忍的小声问道,“所以我们要去跟这位柏二公子套话,来打听柏大都督府的事情吗?既然他如今在府中处境已十分难堪了,这样会不会连累了他呀?” 谢昭笑了笑。 “自然不会,更何况” 她挑了挑眉,失笑道:“柏大都督府中真正的辛秘之事,恐怕也轮不到柏如竹这个庶孙接触。 我们顶多就是去打探一下柏家为柏大都督准备寿宴的开宴具体时间,这种小事其实也并非只有柏家人才知晓,即便柏如竹不说,想必这宴会之中的王孙贵胄十有八九也从家中听闻过,即便我们探听到了也查不到他柏如竹头上。” 于安安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如此就好。” 正好此时柏如竹身边那稀稀拉拉的几个落魄世家子弟散开各自应酬,谢昭眯着眼匆匆留下一句“等着”,然后便站没站样的朝着柏如竹那边溜达了过去。 “——哎?” 韩长生迷茫的看着谢昭的背影,转头看向凌或和于安安,“怎么个意思?她怎么自己过去了?” 凌或淡淡道:“等。” 韩长生搔了搔头,“我们不一起去吗?” 于安安思索一瞬,温温柔柔的替凌或道:“还是不了,若是我们都去,人多了柏二公子恐会心生警惕。 阿昭为人明朗活泼,让人一见便心中欢喜,她独自一人前去与柏二公子叙话,想来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韩长生疑惑的看了看她,“为人明朗,一见心喜,易取信于人——你确定你这说的是谢昭?” 谢昭哪里有这么多优点? 于安安掩着唇,弯着眼笑了。 另一边,柏如竹终于虚与委蛇、应付走了那几个热络的缠着他说话的世家子弟,便听身后有一人声音轻扬、音色带笑的招呼了他一声。 “柏公子,你好呀。” 你好呀?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招呼?这些世家子弟,便如此轻贱于他,连面子都懒得做了,兴许又是来拿他找乐子的纨绔。 柏如竹眉心蹙起一抹不耐之色,但是当等他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的女孩子时,不禁一怔。 他的目光下意识在谢昭脸上那格外明显的青紫色胎记上定了一瞬,旋即克制且礼貌的转开视线,微垂眼眸。 “姑娘有礼,不知唤住在下何事。” 说起来,谢昭还是第一次在这般近的距离细细打量这位素有美名的柏家二公子。 柏如竹果真人如其名,身姿如竹柳纤长,气质如兰,五官秀美异常,若不是有着如此男子身量,恐怕真的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儿身。 谢昭歪了歪头,弯着眼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方才远远见公子背影气度高华,心中钦慕,便想与公子认识一下。如今看到公子转过身来的真容,更觉不虚此行。” 柏如竹微怔,目光微凝在谢昭翘起半边的唇角和狡黠明媚的眼睛上。 世人大多夸赞他容貌类母,男生女相,是张天生的美人脸。 但是那些话语大多都伴随着略带蔑视和调侃的戏言,没有丝毫尊重可言。 而面前这个面貌奇异的少女虽然也在夸赞他的容貌,但是她的目光却坦荡清澈,如同一汪清澈的潭水,里面清可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亵玩调笑之色,有的只是对于美好最为纯粹的欣赏。 柏如竹忽然笑了,他这一笑如山花灿烂,绚丽至极。 他的声音有股低哑的磁性,还带着一缕柔和。 “姑娘抬爱了,还不知姑娘是” 谢昭从善如流,歪着头眨了眨眼:“我叫谢昭。” 谢昭? 柏如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 “姑娘姓谢?是浔阳谢,还是琅琊谢?” 谢昭“哈哈”一笑,朝着他乖觉的眨了眨眼。 “岂敢?浔阳谢氏和琅琊谢氏是何等门第,哪里是我这江湖草莽高攀得上的?在下只是出身江湖的一介寻常之人罢了,若不是平阳长公主办了这场以武会友的宴会,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机会看看昭歌王孙贵胄,与公子相识。” “昭歌的王孙贵胄?” 柏如竹弯了弯唇角,略带一丝自嘲。 “不过皆是些纸醉金迷、走马观花的无能之辈,不过污人眼,姑娘不看也罢。” 谢昭失笑。 “怎么会?我瞧柏二公子你就很好,金玉在内,一身雪骨。” 柏如竹微顿,忽然道:“谢姑娘怎知我是柏二公子?方才在下似乎并未自报姓名。” 谢昭的眼睛清澈,她的瞳孔并不是纯黑色,而是淡淡的褐色。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来说,那就是这眸色十分具有欺骗性,给她平添了几分见了鬼的真诚可靠。 她笑起来微微漏出一颗虎牙,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柏二公子才貌无双,是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好相貌,远远一站便自成风流,哪里还需要公子自报家门?谁会认不出公子呢。” 柏如竹闻言失笑,他摇头道:“姑娘可真是个妙人。” 他看得出这位名叫谢昭的姑娘是在有意与他攀谈,说些好听的话讨他开心,以此降低他的戒心。 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平日里让柏如竹听来便觉得分外厌烦的、对他相貌上的夸赞之言,此时刺客听起来,却觉得这种感觉并不赖。 兴许是因为这位谢昭姑娘的神色格外坦荡自然,没有丝毫戏谑调笑之意,听来句句真心实意。 不过 真心这种东西,当真有吗? 出身于昭歌望族柏氏,他从未见过这东西。 谢昭的目光从平阳长公主府花园连廊上挂起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琉璃灯盏上略过,面带憧憬。 “公子,听闻令祖寿辰在即,想来届时大都督府上的陈设,比之长公主府上景致更令人沉醉,可惜在下位卑言轻,无缘得见。” 柏如竹微微摇头,道,“让姑娘见笑了,家祖虽位高权重,但却不慕奢华,大都督府陈设园景,远不如平阳长公主府大气恢弘。” 谢昭眉眼如画,她的眉目是整张脸上唯一还称得上美的。 她浅笑盈盈,“想来届时也是暮色十分,贵府当如今日长公主府这般,阖府明灯,亮如白昼。” 柏如竹笑着摆手。 “这个姑娘倒是相差了,因晚间家中还有中秋家宴,因此,家祖今年寿宴改在午间。” “哦?” 谢昭笑眯眯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抹失落。 “是吗?那倒是可惜了。” 第69章 神台故梦 许是因为参加了符景琳举办的秋月宴会,又遥遥在入口处见了橙徽的背影,谢昭晚上居然久违的梦到了过去。 梦到了故人。 那时她才十岁上下,每日里除了习剑练功时还算稍稍能安静下来,根本都闲不住。 ——虽然她在外面惯会装相,也挺能唬人的,但是与她相熟的人,大多都会十分头痛她那个不太安分的性子。 符景词回臂收剑,挽了个绚烂的剑花,然后十分没有形象的掏了掏耳朵,从宫殿屋檐上翩然飘落。 “噗嗤,什么?你说南墟带了个小孩儿回来?” 那时的路伤雀刚满十八岁,尽管知道用处不大,但他依旧头痛又无奈的轻叹一声,然后提醒道,“殿下注意风仪。” 符景词笑眯眯的,满不在乎的答,“怕什么,这里可是神台宫昭华殿,又没有外人,小鸟儿,何故惊弓之鸟状。” 她手欠,嘴也欠,喜欢跟身边人取别称,以至于“小鸟儿”这个昵称,几乎伴随了路伤雀整个少年时期。 他无奈的看着她,“公主” 年仅十岁的神台宫小神女蹦蹦跳跳的上前,一把揽住路伤雀的手臂,挤眉弄眼的焦急追问着。 “哎呀,不要转移话题嘛!你方才说南墟捡了个儿子回来?” 路伤雀:“” 他颇为无语的看着面前的小公主。 “殿下慎言属下几时这般说过?属下是说,大祭司救回来一个根骨极好的孩子。” 符景词听到“大祭司”这三个字,嬉笑的神色微微一敛。 她沉下眉目,不再言语。 路伤雀心里一痛,知道她定然是睹名思人,想念刚刚亡故的先师,于是嗫嚅道:“殿下,伤雀说错话了,您别难过。” 符景词静默一瞬,忽而抬起头来灿然一笑,绝美出尘的小脸,已经依稀可见将来的绝代风华。 “其实,你并没有叫错,南墟确实已是大祭司了。师父虽年初已故去登仙,但是他说过的,不论日后他在何方,亦会化作星尘,日夜陪伴守护我们。” 只是以后这红尘三千世界,她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的外祖父天宸上柱国、帝师谢霖已经仙逝多年,几位拼死效力于边关战事的舅舅们皆相继亡故。 谢家如今除了她的母亲,便只有一位不通武道的小舅舅这一条血脉尚存。 而大都督柏孟先和贵妃柏氏在宫中逐年势大,柏氏所出几个皇子皇女跋扈骄纵,惯会装相,时常趁她不在昭歌,对母后和弟弟无礼。 这两年,谢皇后的身体也是愈加虚弱。 年幼的天宸公主脸庞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是眼底却有一丝落寞。 她被世人称作天宸中兴的希望,但是如今年幼的她却什么也做不到 她真没用,她难过的想。 路伤雀蹙眉,“殿下——” “——好啦!” 符景词突然活泼泼的抬起头,打断了路伤雀即将出口的安慰之言。 “不说这个了,对了,那小孩儿呢?走!我们也瞧瞧去!能让南墟这个冷面冷心之人心软带回来,想必非同一般。” 路伤雀无奈,只得陪着她用轻功纵剑飞越至清虚殿,远远地果然就见到一个小孩儿举着敬神的香炉,恭恭敬敬的跪在清虚殿殿门外。 符景词落地就是一愣,她小小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好奇的打量着跪在清虚殿殿外的孩子。 “小鬼,你就是南墟那家伙捡、不是,带回来的孩子?” 少女香妃色的裙摆上绣着典雅的金色昙花,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小孩儿只觉眼前的女孩子,耀眼的像是一轮太阳。 她是神神仙吗? 小孩儿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贵气又美丽的人,他战战兢兢地的连忙低下头去,小脑袋几乎埋到胸前去了,甚至不敢抬头再多看她一眼。 仿佛只多看一眼,便是渎了神。 “喂,你怎么不说话?” 符景词蹙眉,见孩子始终垂头不肯开口,于是十分疑惑的回头看路伤雀。 “小鸟儿,南墟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捡回来了一个小哑巴。” 小孩儿听到这句不知怎的,突然提起一丝勇气,嗫嚅着开口为自己正名: “我,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的。” 符景词“咦”了一声,目光灼灼的转过头,然后笑盈盈的走到他跟前,提着裙摆蹲下身子来,与他平视。 “原来不是哑巴嗷,小孩儿,你多大啦?” 那小孩儿可疑的停顿了一瞬,似乎也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年龄。 他迟疑一瞬,才道,“七岁?八岁?” 他近半年过得浑浑噩噩,四处讨生活,几乎混沌了时间。 “屁!” 少女扬起下巴,话说的不雅,但却笑得眉眼弯弯的,毫无一丝恶意。 “你长得这么小,怎么可能有七八岁了?骗人的?” 小孩儿急了,连忙跪的更直了一些,“没、没有!我从来不骗人的。” 路伤雀无奈道,“公主” 这个狡黠的殿下,又在逗小孩儿了。 符景词闻言疑惑的复又站起身来,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距。 “呐,你瞧,我今年十岁了,居然比你高出那么——多!” 说到“那么”的时候,她还夸张的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所以,你怎么可能有七八岁呢?我瞧你啊最多五岁!不能更多了。” 小孩儿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有七八岁了,不是五岁,我只是长得” 说到此处,那孩子有点委屈的垂头,“我只是长得有点矮。” 符景词打量着孩子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儿,小眉头皱的紧紧的,“是吗?你怎么这么瘦小?不吃饭的吗?” 小孩儿有点拮据的拽了拽自己破旧的上衣下摆,“没没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 少女一愣,下一瞬神色一正,整个人周身气质突然一变。 如果当时的小孩儿度过书,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上位者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凛然不可犯之庄严威仪。 她扭头看向路伤雀,正色道:“这孩子莫非是难民?最近天宸哪里又发生了什么天灾或人祸了吗?怎么没人跟我说?‘赡养司’莫非胆敢尸位素餐?” 路伤雀迟疑一瞬,最终还是老实交代道:“殿下,您日前突破大乘天境之时正好听闻老祭祀魂归星海,所以内息一直不甚通畅。 于是,南墟大祭司亲自下了神喻,这一年中昭歌城和朝堂上的任何人事,皆不许传进神台宫来,属下也不知。” 符景词听到顿时有些急了。 “什么?南墟不许皇城中传讯给我?简直胡闹,我乃天宸公主,是洛书真言和大小梵音术的传承人,怎可与世隔绝只顾自己清修?‘赡养司’本是我属意兴建,我有义务对其负责到底。况且我母后近年身体不好,若是因此遗落了什么皇城的消息——” “若是皇后娘娘真有什么不好,那也是天命将归。你在神台宫清修多年,应当明白,生死有命,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 一个清澈冷淡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打断了符景词未尽之词。 “你放屁!” 符景词豁然转身,瞪着曼妙清澈的眸子瞪着那个已比她高出一大截了的十六岁少年。 她俏生生的伸出一根指头,毫不客气的指着神台宫至高无上的少年祭祀。 “我母后仙福永享,福禄无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鬼东西?” 少女气呼呼的道,“还有,你好歹也是位神官,知不知道什么叫避嫌,这种话都乱说,积点口德,万一” 她气得说不下去了,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第70章 小灰 少年南墟丰神俊朗,眉目清冷。 他抬起眼淡淡的瞥了瞥她,不动声色的道:“神台祭祀只能卜卦问天,无法言出法随。不过” 他似笑非笑的继续说:“你们符氏的‘洛书真言’似乎可以做到这点,只要公主殿下管住自己的金口,想来便不会一语成谶。” 符景词小小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你在胡说什么,洛书真言乃是天地第一法则,可搬山拓海、扭转乾坤,怎可轻易施展。 再者说,我如今不过才是区区大乘天境,根本无法驾驭‘洛书真言’的力量。” “区区”大乘天境? 南墟大祭司和路伤雀齐齐眉峰一跳,这真是蚂蚁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同样是大乘天境但已是十六岁“高龄”的南墟大祭司,莫名觉得膝盖中了一箭,被自己小师妹嘲讽了一脸。 但是当他转头不经意的看了看一旁已经十八岁,却还是大乘玄境的路伤雀,顿时又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被嘲讽的最惨的那个人。 俗话说得好,有比较,才有优越感。 南墟微微一哂:不过,这个路伤雀,把他的小公主当成天,从不违逆丝毫,只怕这丫头哪怕说天是赤红色的,他都会觉得公主说的是对的。 他回过神来,淡淡道:“总之,你破境之时恰逢大变,境界内息还不稳,昭歌城诸事自有天子和朝中百官统管,何须你一个十岁的奶娃娃操心?” 符景词不服气的指着地上的小孩儿,挑眉问:“就是这般统管的?这孩子应该是难民?天宸出了事,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南墟眉心微跳,“你也说了,你目前无法施展‘洛书真言’中言出法随之玄术,那么我即便告诉你哪里遭遇山洪,你此时又能如何?” 少女一怔,转头看向地上那孩子。 “他是家乡遭遇洪涝之灾的孩子?那他的父母呢?” 孩子突然沉默的厉害,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盏白玉香炉,用力到微微青白。 南墟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的与符景词对视了一眼。 他们师兄妹二人几乎一起长大,只一眼,她就瞬间明白了南墟眉目其中含义。 她蔫的垂下头,似乎有些后悔在孩子面前如此直白的提及这个话题。 片刻后,她又略带一丝不满的闷声问道:“你做什么罚他跪着。” 南墟扶额轻叹:“小姑奶奶,内宫弟子,人人入门前都需静跪祭祀神殿前、礼敬诸神一个时辰,这规矩你当年不也经历过,都就饭吃掉忘了不成?” 符景词闻言错愕抬头。 “什么?内宫弟子。” 她先前还以为这孩子是南墟一时心软,招进外宫洒扫的小道童。若是内宫弟子,确实需要再入宫之前,烧香举鼎,潜心敬神一个时辰才能进门。 当年她才三岁的奶娃娃,又贵为国朝的嫡出公主,依然不曾破例少了这个步骤。 只是她那时实在是太小了,具体细节而今事后大多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亲自教导他喽?” 南墟看了一眼孩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他还小,暂且用不着我,先由神官们教导规矩礼教、识字守礼即可。” 符景词小小声嘟囔道,“也是,他也太小了,真的有五岁吗?” 孩子连忙抬头,委屈巴巴的小声答道,“姐姐,小灰已经七岁了!” 南墟轻声笑了笑,答:“有的,我摸过他的骨,确实有七岁了。想来他如此瘦小是因幼时家里困苦,所以缺衣少食所致。” 符景词的注意力,却被小孩儿的名字吸引了。 “什么?小灰?这是你的名字?” 小孩儿乖巧的点头。 “嗯,我叫程灰。姓程的程,灰土的灰。” 什么玩意儿? 灰土的灰? 虽说民间有说法叫“贱名好养活”,但这是什么名字啊。 神台宫的少年大祭司和少女神女齐齐皱眉,一时皆无言。 片刻后,南墟沉声缓缓道,“既然他今后拜入了神台宫,那么便算作是化外之人了,不若改个奉神之名。” 符景词若有所思,旋即挑了挑眉,笑着再度蹲下身问那孩子道: “如今之时正是深秋,既然你叫程灰,那么便取做‘橙黄橘绿’的橙,‘金徽玉轸’的徽——意为秋日获新生,超凡脱尘俗。如此可好?” 可惜那孩子实在太小了,且出身贫寒、没读过什么书,当时根本不懂眼前的漂亮姐姐在说什么,也白瞎了符景词难得一见的文雅。 倒是南墟难得与她意见一致,颔首赞叹。 “如此甚好,是个好名字。” 也是个好寓意。 少女骄傲的一扬首,笑得灿烂又明媚。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符景词!我想出的名字,自然是天下顶顶棒的!” 她不理会南墟的摇头无奈失笑,笑眯眯的再次看向懵懂的孩子。 “记住了,以后你就叫橙徽了——神台宫内宫弟子橙徽小道长。” 再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不过嘛” 符景词摸着下巴,瞅着路伤雀,喃喃自语道:“我倒是觉得,小灰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可爱,跟小鸟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处——” 她笑嘻嘻的道:“那以后我便仍叫你小灰可好?这名字,便只许我叫了!” 年仅七岁的橙徽呆愣愣的看着面前如骄阳一般明媚多姿的女孩,下意识的点头应和。 “好。” 后来,一个时辰过后仪式结束,如同神明一般的少女拉起小孩儿的手,活泼泼的带着他去神台宫神女清修的神殿昭华殿小厨房,吃了一顿孩子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珍馐美食。 再到后来的日子,虽然神官们承担了小橙徽每日的绝大多数功课,但是那位天人一般的神女阁下,却也时常来寻他看望他。 有时候,神女会送他神台宫外面摘到的不知名野花,有时候是昭歌城里一间名不见经传却味道鲜美的小食,有时候是江湖上流传的不甚雅致却十分有趣的画本子 那些东西并未见有多珍贵,可能只是神女随手看到收入囊中带回来的寻常之物,但是橙徽却视若珍宝,用自己房间中最好的檀木箱子仔仔细细的收藏起来。 渐渐地,他最盼望见到小神女。 但是神女实在是太忙了,不是在昭歌皇城,便是在神台宫昭华殿里,亦或是带着自己的剑侍去那名川大河中悟道。 而身为普通内宫弟子的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便得见神女。 再到后来,他终于凭借努力拜入了大祭司门下,成为了大祭司的弟子,也成为了神女的师侄。 他实在是太欢喜了! 以为这回终于可以去昭华殿时常看到小师叔了,不成想 神女已然一步踏破祗仙,成为“千岁剑仙”,也成为了几百年间最最年轻的祗仙玄境高手。 她带着那位半步虚空的“黄金台”路伤雀,行走江湖论剑悟道,极少会再待在神台宫中。 此后经年,橙徽渐渐变成了神台宫内外宫弟子们眼中的那个少年天才道长,再到后来,他又变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司大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其实橙徽只想一直做神女口中的那个“小灰”而已。 他愿意做小师叔的“小灰”。 一辈子也无妨。 第71章 最年幼的虚空境 世人皆知,神台宫的少年大祭司南墟少有威仪、清冷孤傲,是个天人一般的天纵奇人,但大祭司却每每面对“千岁剑仙”这个同门时,屡屡心浮气躁、破了大防。 “你说,你要去堃岭雪山悟道问天?” 南墟几乎用尽了他经年修道敬神的耐心和毕生的涵养,来控制自己不会对神女大人脱口而出恶言恶语。 很多时候,南墟都会陷入深刻的沉思,莫非昔年师父将符景词这个混世小魔头收入门下,才是给他历练心魔中的那个最大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面带微笑,努力不失神台宫祭司的从容。 “怎么,莫非南朝天宸疆域无限,已然不够神女大人悟道练剑,便一定要舞到人家北朝的地界上现眼?” 符景词心不在焉的摆弄着那本刚托山上负责操持采买的小道童,私下帮她在昭歌城买到的最新话本,对于师兄的提问显然十分不走心。 她喜滋滋的翻看着话本上连载到最新章节的《闽南精怪异闻录》,不慎在意的摆了摆手,回道: “那怎么能一样嘛,南朝名川大河虽多,但是大多风景秀丽迤逦,缺乏那么一股子险峻威仪和破立之势。 就说上个月,我跟小鸟儿去了浔阳九华山,本想借着九华山那六百余尺的峻岭瀑布练一练破水之势。可是你知道吗?” 她睁圆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的惊呼,“什么六百余尺啊!中间居然还有四五段缓坡阻了水势,水落到潭底、其势早已十去七八!天呐,谁说那是浔阳第一险峰的?简直是误人子弟!我在那处练了几日,险些把骨头都练酥了!” 路伤雀不甚认同的轻叹一口气,看着她道,“殿下,浔阳乃是您母族的发源地,是天下文人墨客心之向往,这话可不能在外面乱说的。” 符景词嘿嘿笑了,捧着她的宝贝话本。 “我当然知道啦!我在外面可乖觉着呢,人人称赞我是昭歌贵女之风华典范!” 南墟当即摇着头,轻轻嗤笑一声,对她的厚颜无耻叹为观止、无话可说。 路伤雀却含笑道:“公主殿下凤仪天成,自然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符景词闻言当即重重颔首,右手攥着话本,重重敲在左手手心,仰头漏出两颗狡黠的小虎牙,脆生生笑着道:“那是自然喽!” 南墟“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可饶了本座,你们这对主仆也是玄妙,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路伤雀的话,我劝你听听就罢了,他的心早就偏到北极星去了,对你的吹嘘之言皆不可信。” 路伤雀面带微笑,也不反驳,看上去温温润润,很好脾气的模样。 符景词却不乐意了,“喂喂喂,什么主仆?小鸟儿才不是什么仆从,他是我的剑侍,剑侍犹如手中剑,更如生死兄弟,所以,小鸟儿也算是我的异姓兄长!” 路伤雀心中一惊,当即单膝跪地,头一次没有应和她的话。 “殿下,怎可如此。大祭司所言甚是,伤雀本就是公主的家奴,不敢僭越本分,也请公主此话休要再提。” 符景词眉头一皱。 她手指只轻轻一抬,一股无声而强大的内息顺势而过,便将路伤雀“扶”了起来。 “为何不可?小鸟儿你的身契早在你跟着我那天,便已被我烧毁掉了,你早就是自由之身。更何况英雄不论出处,有志不在年高,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剑道一代宗师的!” 路伤雀眼眶微微滚烫,他定定看着面前神色认真、言辞笃定的少女一瞬,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只要这是公主殿下所愿,哪怕所途万里,臣必终达之。” “这才对嘛!我们习武之人本该如此!” 符景词笑眯眯的点头,“不畏险途,才能得攀顶峰。” 南墟目光凉凉的看着他们,“不畏险途,得攀顶峰,这话是不错,但也不是非要攀堃岭雪山这座顶峰?” 符景词转了转眼睛,然后摸了摸自己莹白小巧的下巴,啧啧有声的狡辩。 “可是,南朝山河实在消磨意志嘛,会让人沉迷于温柔乡的!若我整日闭门造车、蜗居于昭歌,还会有什么出息?我便是要去那天地间真正的险境之途逐一走上一走,才会知世间风雨雷电之奇妙。要知道,这天地之道,在乎” “——呵。” 南墟实在没有忍住,翻了个白眼,打断了她。 “莫非,神女大人还需本座来提醒你,你天宸皇朝嫡公主的身份吗?南朝天宸和北朝邯雍势如水火,中州瑞安也在隔岸观火虎视眈眈,而你却要去北朝第一大派‘不二城’的辖地登峰练剑? 若是知道的人,明了你只为悟道破境,不知道的人,说不得把你当作图谋不轨的南朝细作杀了了事。若真如此,这些蠢材倒也算帮了本座一个大忙,省得本座日日被你气的七窍生烟。” 符景词当即十分不满的昂了昂头,骄傲的像一只小狐狸。 “我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他们哩。再者说,若是想杀我?那也要他们有这个本事才行。” 南墟被这一句堵得没了脾气。 小姑娘的口气虽然大,但却并非虚言。 年仅十三岁的神台宫神女,已经在一年之中震惊世人,连破虚空人、玄、天三境,成为当世最接近祗仙境的少女高手! 虽然如今的神台宫大祭司南墟已经步入祗仙人境,是继老一辈祗仙境前辈们纷纷相继离世、魂归星海后的祗仙境第一人,但是当年他入虚空天境时,也已然十七岁了。 而他的师妹符景词,十三岁时便已踏入虚空天境,距离当世绝顶武道高手祗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 居然比他这个世人称道的少年天才,踏破虚空的时间还要早了四年! 此时此刻,那个千百年间被世人盛誉为“剑仙冢”的“不二城”,历任剑仙或是出生、或是师从、或是归葬的第一剑派,修为最高的两个正值盛年的天之骄子,也不过与她如今的境界相当,皆是虚空境界。 可是她,只有十三岁 南墟略一思忖,还是蹙眉摇头:“不成。” 符景词气急,瞠目道:“为什么啊?” 南墟冷冷淡淡的道:“你虽与不二城的‘乾坤无极剑’薛坤宇、‘戮阙剑’宇文信实力相当,但是他们正值壮年、近乎而立,是历经多年生死问剑,才得来如今的修为境界,若论实战经验,你恐远不及他们二人。” 符景词有些不太服气,她哼了一声,不满道:“年纪小怎么了?你可是我师兄,怎么可以因为年纪小就否定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再说了,我又不是去找他们比剑问道的,只是去堃岭雪山借天地极寒风雪修心修剑,我不是去惹事的!” 南墟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对此不置可否。 符景词被他看得心里一虚,但还是故作镇定的挺胸昂首,以示决心和清白。 呵。 南墟摇了摇头。 他道心坚定,毫不动摇,语气凉飕飕,一颗禅心好似比堃岭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坚硬。 “本座若是信你会不惹事,还不若去相信母猪能上树,或是顽猴也能修道位列祗仙。” 符景词一噎,心里只想骂娘! 她“切”了一声,佯装老实的模样,一本正经的道:“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大不了!你这纯属是诬陷!是诋毁!是对我伟大人格和不屈不挠精神的亵渎!” 于是第二日,南墟大祭司毫不意外的发现,昨日那个被他“诬陷”、“诋毁”和“亵渎”了伟大人格、不屈不挠精神的神女大人,宛如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如同天宸公主的影子一般的剑侍路伤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她不会老实的。 这个丫头心是真的野。 第72章 落梅镇血案 北朝皇都广陵城外二百里。 落梅镇。 此处乃是堃岭雪山山脚下的一处古镇,地处北国交通要塞,与邯雍的皇城广陵城只有二百余里的距离。 也是许多商贾贯通南北、北上交易买卖时转折修正的重镇。 而此时落梅镇镇郊的驿站,却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也不尽然。 这里更像是在经历一场毫无悬念的、力量一边倒的屠杀洗劫。 安氏的管事刘志远手臂带伤,脸上还带着方才激战之时溅落的血痕,一脸焦急的匆忙推开驿站最东边客房的房门,对室内衣着华丽、却满脸惊惶的主家连声催促: “——家主!我们这是遇到了落梅岭的山匪下山洗劫,他们人数众多,家中护卫人数太少,无法与之匹敌! 您快些带着夫人和小主子们先走!大家来断后,必为家主和夫人拖延住时间!” 那安氏家主瞧着年纪也并不大,刚过而立的模样。 而他娇美的夫人怀中还抱着两个瑟瑟发抖、要哭不哭的孩子,一子一女看起来年纪尚幼,还不到大人膝盖高,遭遇此变吓得不轻。 安氏本是南朝天宸湖州的第一富户,本是做着丝绸锦缎的买卖,货物大多在天宸的江南一带贩卖流通,也有极品的云端锦卖入昭歌城,曾经风靡一时。 恰逢今年安氏的老爷子病逝,刚过而立之年的安氏新家主安轩上位理事。 安轩家主年轻气盛,不甘于将产业仅仅布局于天宸江南一隅之地,于是便想趁着秋高气爽还未入冬,亲自带几个看家护院的好手,北上邯雍皇城探探运气。 若是有幸在北朝邯雍发现什么商机,岂不是能将家中买卖贯通南北,更上一层楼? 娇妻穆氏听说安氏家主的想法,不仅不反对,还大力赞同,为解决丈夫的后顾之忧,不动摇安氏家底,于是夫人穆氏拿出了自己全部嫁妆帮补安轩此行采买。 安轩感动之余,便也决定顺路带着从未离开过湖州见过外面天地广阔的妻儿一道出行,全当游山玩水、见见世面。 本以为近年来南北休战多年,加上沿途雇佣了几名灵觉境的江湖中人随性护卫,必不会有什么危险或纰漏。 谁知他们一路有惊无险,人都已安然到了落梅镇,再走出百余里便可抵达北朝邯雍的国都广陵城,却遭遇了如此凶悍的山匪! “可是驿站庭院里的货物——” 安轩焦急道:“那可是夫人全部嫁妆采买换来的千金锦帛,是我们此行要卖到广陵城的全部身家!” 管家刘志远急迫道:“家主!快些逃命!如今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只在顷刻,哪里还管得了这些身外之物?” 夫人穆氏一边拍抚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边连忙跟着劝道: “是啊夫君,刘叔说的没错!钱财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但若是命没了便无法转圜。好在我们此行采买所用皆为妾身嫁妆,并非安氏本家家业,即便丢了也不会动摇家中根本。” 安轩性格优柔,更心痛妻子的一片真情。 “可是那都是欢娘你的嫁妆,为夫本想此行打通了商路赚了钱,便连本带利尽数都赠还予你。” 穆氏牵着两个孩子站起身来,笑容苍白却温婉。 “夫君,妾心同君心,你我夫妻一体,本就不分你我,至于钱财,以后我们不妨加倍努力,自然会再赚回来的。” 安轩被妻子说动,加上外面的厮杀呐喊惨叫声越来越近,没有时间再让他纠结。于是,他连忙收拾了房中细软,便与管家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牵起夫人穆氏从驿站后门逃去。 就这样,三大两小一路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的从驿站后门出来后,沿着山间小路便夺命狂奔,将身后的逐渐变小变轻的厮杀声抛之脑后。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几人再也没有了力气,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们原本华丽的锦袍下摆,这会儿早已布满尘土,还有几处被山间怪石林木刮坏撕裂,显得衣衫褴褛,他们先前疲于逃命居然都不曾发觉。 “怎么回事?这山里怎么越来越冷了” 穆氏脸色飒白的看着四周高的遮天蔽日的树木,“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方才不是才过晌午吗,怎么这山间都看不到日头了?” 管家受伤的手臂在寒冷的山间已经不再流血,他微微打着哆嗦,闻言心头却咯噔一声。 他脸色一僵,“坏了,落梅镇临近天下第一奇峰堃岭雪山,莫非是我们方才仓皇逃命中,慌不择路的跑上了堃岭雪山?” 安氏夫妻茫然的看向管家。 安轩不解问:“堃岭雪山,怎么,这里无法通行吗?” 管家苦笑着摇头,“家主乃南朝天宸的百姓,阖家久居江南,亦非江湖之人,因此有所不知,这堃岭雪山乃是北朝邯雍的第一峰。山上终年积雪不化,疾风严寒如冰刃刺骨,极其险峻巍峨,非寻常人力可攀越。 因此千年前,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才会选址于此、开山立派,以便弟子们饿其体肤、苦其身心、磨炼心性,千百年来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剑仙,被称为‘剑仙冢’。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夫人和少爷小姐又身体娇弱,如何能翻越得了如斯险峻巅峰?” “什么?” 安轩惊愕,他看了看此时被山间怪异天气,冻得瑟瑟发抖的娇妻稚子,皱眉复又道: “刘叔,既然此路前行已是不通,那么不若我们原路返回呢?” “不可!” 刘管家面沉如水。 “家主有所不知,北朝民风彪悍,山匪尤其残忍弑杀、狠心成性。况且邯雍又与我南朝天宸宛若世仇。 若是他们北朝的商贾被山匪劫持,或许家中交纳了足够让山匪满意的赎金,还可换回一条性命。可是我们南朝商贾若是遭遇了北朝的山匪,必然难逃一死!” 他目光沉沉的落在夫人穆氏和小姐身上,更何况他们还带着女眷幼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岂不是便要在此处等死?” 安轩闻言大惊失色,心中焦虑仓皇。 他上前一把抓住管家的手臂,如同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焦急之下居然忘记避开管家手上的伤口,但刘志远一声未吭。 “刘叔!您可是金遥天境的好手,因伤退伍前还是军中的百夫长。我安轩死则死矣,但请刘叔万万要保全我夫人和孩儿们的性命!” 管家刘志远咬紧牙关,闭目思索着。 安氏已故的老太爷对他有大恩,他不能不报! 安老太爷于他军中服役的那些年,帮衬照顾过他那苦命的瞎眼老娘,还在他老娘去世时仁心仁义的买了薄棺,帮亡母入了葬。 葬母之恩,生为人子,当衔草以相报! 安轩乃是老太爷独子,他需得以命相报,护得安轩夫妻子女周全,才算忠义。 山匪虽然大多武道境界低微,大多只是灵觉境,可是他这个金遥境也只比其高出一个大境界罢了,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若是他独自一人,自然可以在山匪之中来去自如。 但他若想原路返回,护着安家几名妇孺从众多山匪中脱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志远抬起头来,虎目定定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丘,而今不过金秋九月,峰顶便已飘雪。 那就只能 赌一赌运气了。 就赌他们,命不该绝! 第73章 雪山遇雪女 没错,刘志远决定带着安轩穆氏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去赌一赌这生死,继续向堃岭雪山上攀爬。 当然以他们的武道修为和身体,自然是决计达不到堃岭雪山的峰顶,也无法攀爬翻越堃岭雪山,穿越其间,逃出生天。 但是若能侥天之幸,在沿途遇到了正巧下山办事或是在山间练剑的不二城弟子,说不定他们还能逃过一劫! 虽然不二城乃是北朝第一大派,门派中的弟子也大多都是北朝邯庸的子弟。但是江湖之人,大多退居世外,红尘之中,国境敌对之心并不会太强,未必就会因为他们是天宸百姓而心生恶念。 尤其是 刘志远曾听闻,如今不二城那位引人争议颇多的虚空天境的新任城主、“乾坤无极剑”薛坤宇,虽然出身于北朝邯雍的广陵薛家,但是其生母却是南朝天宸女子。 说不得不二城城主薛坤宇会心生怜悯,收留他们主仆几日,或是帮忙出手解决山下匪类有未可知。 不得不说,刘志远的这个决定,绝大程度上是带了那么几分赌博的意味。 但是同时,却也是他们一行人此时此刻唯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机和希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高的海拔、愈发铺天盖地的风雪的轮番折磨下,刘志远、安轩和穆氏这三个成年人尚且还能咬牙坚持,但是那两个年幼且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幼童,此时却早已冻得脸色铁青。 那位年仅五岁的安小姐,早已哭都哭不出声音了,只能瑟缩着窝在父亲单薄的怀中,本能的偶尔抽搐几下。 她此时也只剩下两分抽搐的力气了。 刘志远暗中咬牙。 他绝望而茫然的看向四周不见天日的风雪。 山雪交错,入目四野苍白荒芜。 难道,他们真的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 不行! 刘志远心生仓皇,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几人或早或晚便都会相继被冻死在这山中! 若是再看不到人烟只怕 正当他绝望之际,他突然间依稀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还带着股活泼泼的清冽。 难道是幻觉? 刘志远起初并没有相信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还以为自己也被风雪冻得僵硬,头脑不甚清楚起来,直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到分明! 真的是少女的声音! “——咦?不是都说堃岭雪山中,除了不二城弟子外,鲜少会有人烟吗?怎么山中还有人拖家带口跑到这里来玩的?北朝人可真会玩呢,郊游都如此有品位。” 是是真的!并非是他的幻觉! 刘志远愣愣的侧耳。 突然,他身侧的安轩和穆氏也面带惊喜的努力眨了眨眼,竭力透过漫天屏障看向前方风雪交加的方向。 刘志远再次用力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昏沉,侧目看了过去。 果然! 不知何时,那不远处的山间拐角、一块形状迥异的怪石之上,居然静静站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那山石并不大,也并不好落脚,而山间风也十分湍急,可是那两道身影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的立在覆满冰雪的山石之上,丝毫不因山间疾风而摇摆动摇。 莫非! 刘志远心头大喜! 莫非是不二城的弟子? 他们真的等到了不二城的弟子出现! 刘志远惊喜交加的连忙呼救出声,声音嘶哑到几乎裂开:“前方前方的高人可是不二城的高足?救命!请救救我们!”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清那两道残影,只见那两道身影便已一个纵身,转瞬间轻若翩鸿的落在了他们近在咫尺的面前。 山石上滑不留手的寒冰,在他们足下却如履平地。 安氏一行人这才看清,原来面前的“高人”,居然如此的年少! 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刚刚及冠,而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孩儿,居然瞧着不过是豆蔻年华。 那少女好奇的倾身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她虽然年少,但容貌实在绝美出尘,好像雪山上珍稀难见的雪莲,又像是雪峰中冰雪幻化的雪女。 刘志远和安氏一行人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被她如此认真专注的注视着,一时之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重了几分,会惊醒他们冻到濒死看到的幻象。 是的,这少女惊世的美貌、狡黠的眸光,让他们依稀以为自己冻得狠了,兴许是出现了幻觉。 但是少女突然开口说了话,瞬间打破了他们的幻象。 她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安轩头上那盏湖州文人样式的发冠,和刘志远手中紧握的那柄南朝制式的短刀,然后下一秒,她转头蹙眉看着身侧的少年。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他们居然并非北朝人,而是天宸湖州的士族。怎么,莫非现在咱们南朝百姓的精神世界都已经如此丰富了吗?居然举家出行游历千里,来攀北朝第一高峰。” 她啧啧有声,指着那两个冻得跟鹌鹑似得小娃娃,赞叹不以。 “小鸟儿,你看看!你看看啊!人家小奶娃娃都来攀顶堃岭雪山,我师兄却非说我还太小、不许我来!” 少女挤眉弄眼的连声抱怨:“亏他还号称南朝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思想简直是属盘子的——那是又浅又薄!只有那么一丁点深!” 说着说着,她才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以示自己的愤慨。 少年眼底盛满笑意。 他的视线从刘志远手臂上的刀伤略过,然后略带无奈的看着女孩儿。 “主子,他们并非是来游历的,而是遭遇了匪类洗劫,这位大叔身上还带着伤呢。” “唔。” 少女点了点头,摇头叹气道:“此地距离北朝天子脚下广陵城不过才二百里,听闻邯雍虎啸营距此也不过百里,居然治安都这么差劲?” 没错,面前的少年男女,正是偷偷溜出神台宫跑到堃岭雪山,打算在此山中小住一段时间练剑问道的神台宫神女、天宸公主符景词,以及公主的剑侍路伤雀。 第74章 剑名黄金台 路伤雀失笑道:“主子,北地不同于南国,民风彪悍、崇尚力量、不耐礼法,以武犯禁者层出不穷,风貌与天宸大不相同。” 符景词和路伤雀在外行走之时,为避免暴漏身份引来麻烦,路伤雀不便再唤“公主”和“殿下”,于是便改为以“主子”相称。 符景词蹙眉,略有些粗暴的从自己白皙的颈间拽下一条南珠项链,手指轻轻一捻,项链旋即断开,几颗硕大的南珠便滴溜溜的旋转于她的左手掌间。 她用右手轻轻覆盖其上,阖目默默运转丹田内息,用梵音术将纯净浑厚的内力倾注在几颗珠子上,下一刻睁开双眼,在安氏一行人面前摊开握着南珠的掌心。 “呐,你们一人拿上一颗,贴身存放,便可暂做保暖。” 那几颗南珠中被她用梵音术注入了她的内力,内力完全从珠子中发散殆尽,至少要几个小时。这个过程中南珠会发出温热的内力之势,给人稍作取暖不在话下。 几人欢天喜地的连连道谢,纷纷接过。 穆氏接过珠子顾不上自己,先给两个冻了好久的孩儿们贴身放置好。果然,那两个孩子霎那间便不再发抖了,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穆氏喜极而泣,“二位的大恩大德,实在不知如何相报才好。” 路伤雀不言不语,他只有面对符景词时才会有话必答,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极其安静沉默,寡言少语的少年。 符景词笑眯眯的一摆手,“嗐”了一声。 “不必多礼,江湖儿女出门在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我们同为天宸子民,理应互相照顾。” 刘志远和安轩穆氏闻言都是一愣。 他们方才遭遇凶险境遇,还来不及细细打量面前突然出现的少年少女,此时听到符景词所言,这才再次看向二人。 北人大多偏爱皮草毛裘,而南人则偏爱飘逸隽秀的锦缎。 而面前的少年和少女,一个身着南朝江湖中人最常见的藏青色收腰武人衣袍,另一个穿着看似素朴的青兰色女子道袍。 她的虽然道袍的底色素雅,但是细看却不难发现,居然娟绣着层层曼曼、极其精致的银色昙花。 堪称低调又奢华。 果然,两人身着的衣物确实是南朝的样式,且能出没在此地崇山峻岭,可见出身非同寻常,非富即贵。 既然如此,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会出现在北国之境,是跟他们一样迷路了吗? 少女听了他们的疑惑,当即轻笑了一声,笑意盈盈答道: “迷路那自然是不能够啦,我这可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来到此处的。” 她看着一路逃命、头顶发包都散乱了的两个倒霉孩子,摸了摸下巴,皱眉道: “不过,此时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等我下去先料理了山下暴徒,带你们进落梅镇安顿下来,我们再说过也不迟。” 路伤雀当即拱手,淡淡道:“不过山匪恶徒,不值当主子脏了祖传宝剑。伤雀先行一步处理便可,您可缓步下山。” 啊这 符景词其实也很想下山一趟…… 她其实十分手痒。 但是歪头看了看如同惊弓之鸟的安氏老小,又担心若是她也先行下山走了,他们会在山间迷了路,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于是乎,神女大人颇为遗憾的点了点头,只能把这个冻了好半天、千载难逢可以松泛筋骨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剑侍了。 路伤雀抱着自己的佩剑“黄金台”颔首为礼,旋即一个纵身,转息间便已消失在几人面前。 刘志远迟疑一瞬,有些担心的道:“姑娘,山下匪类凶残异常,绝非善类,且人数众多,有百人之众。少侠只一人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符景词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她“扑哧”一声笑了,连连摆手,随口安慰他们。 “不至于,不至于,不过是一些欺凌弱小、打家劫舍的小小害群之马罢了,他还是应付得来的。” 安氏夫妇和刘志远相顾无言,脸上都带着一丝苍白。 虽然不知那个少年的武道境界,但是他如此年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即便再聪慧过人、天姿不俗,也不过顶多便是是观宇境? 若是观宇境,在山匪中来去自如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可若说是能解决掉所有山匪,是不是太过于托大了? 这些少年人啊 刘志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看得出这两个少年男女出身富家,想必初出茅庐,身边又没有长辈指点跟随,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听不得旁人的劝。 他们几人本对路伤雀的武功将信将疑,但是当一行人在符景词的护卫和引路中下了山,抵达山脚下的落梅镇驿站,这才真的相信,他们先前所言非虚! 刘志远站在驿站院门口,瞳孔巨震。 他看着被束缚住手脚,还逐一捆绑在驿站马厩和院子中的一百多个山匪,当即大惊失色! 要知道,活捉敌寇远远要比取人性命更加艰难! 可他们下山的路上不过才半个时辰而已,这少年居然已经尽数将山匪降服捆绑,而且看样子,他早便闲来无事坐在驿站中等他们许久了。 ——庭院石桌上他已然喝完的哪壶茶几乎都已不再冒热气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刘志远悚然一惊,他的目光旋即呆滞的落在少年的剑鞘上。 方才在山上,那少年始终抱着剑,剑锋尚未出鞘,剑鞘又古朴简单,他先前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现在,这宝剑已经出鞘见了血,因而并未被主人立即合回剑鞘中去,只见那方才藏于剑鞘中的雪白剑锋,赫然雕刻着九枚橙金色的昙花! 而九枚橙金色的昙花又被一条银色的龙纹所缠绕! 刘志远曾效命于南朝天宸皇朝军中,也多年随着安氏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他当即石火电光之间灵光乍现! 九乃天家之吉数,这剑纹理披龙灼日,必然出自天宸皇族! 而剑锋暗藏九枚橙金色昙花,天下皆知昙花乃是神台宫的圣花! 这标识莫不是? 刘志远喃喃低语,“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剑莫非是?” 庭院之中,少年人一身落拓飒爽,抬起头来,目若流光。 “不错,此剑名曰——黄金台。” 第75章 千斤重担 直到被符景词和路伤雀亲自护送到落梅镇安顿下来,安氏一行人才有中脚踏实地的感觉。 若不是他们的随行护卫几乎人人带伤,方才在堃岭雪山里的生死一瞬,就好像是一个并不太真实的幻梦。 刘志远自从落梅镇客栈开始,便一路罕见的沉默起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但是他的行为举止里对两位小恩公却尊敬的无以复加。 安轩和穆氏不明所以,只当他是感恩于这对少年高手的仗义出手相助。 直到符景词、路伤雀二人与他们告辞离去,安轩这才奇怪的看向刘志远,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刘叔,您有些反常,可是那两位小恩公有什么不对吗?” 刘志远望着镇中南街尽头,那两个逐渐被人流掩盖、消失不见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虎目隐含热泪。 “非也,家主,老朽这是高兴!” 穆氏疑惑,也不解的问:“高兴?刘叔是庆幸于我们得救了?” 刘志远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一字一句道:“夫人,岂止是我们区区一行商贾得救。天宸有此天人护佑,南朝的臣民才是真的得救了。” 天下大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宸建朝八百余年,兴起于强盛,振达于四境,然,近百年却颓势频现。 符氏皇族奢靡无度、贪图享乐、不理会军民百姓疾苦。百年间,不仅南朝边境摩擦频繁,且民生日益潦苦。 刘志远曾为效力于天宸皇朝十几年的老兵,他心中曾经对于自己效忠的朝堂有过希望,最后负伤累累,甚至最后都未能来得及为家乡的慈母送终。 然而,希望和期翼越大,随之而来的失望便越大,朝廷甚至对于为之征战重伤退伍或是残障的将士都不能安顿,最终致使他心灰意冷,安然回乡。 但是,就在他回乡的第二天,听闻皇帝陛下听从神台宫神女、天宸公主殿下谏言,成立了赡养司。 赡养司照料者众,其间不止是那些为家国奉献过的臣民、如受伤残障退伍的将士等,甚至还包含天宸各地州府因天灾水祸、各种灾情导致的无人赡养的老人、及无家可归的幼童孤儿们。 陛下因凤止大祭司曾经批下的天命,对天宸公主宠爱有加,几乎唯命是从、无有不依。 公主此举宅心仁厚,心存天下,堪称大善! 刘志远突然面色庄严,朝着远处几乎快要看不到了的身影,郑重跪地施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仅是街上行人,即便是安氏一行人都一时间相继失色,怔忪的看着他。 但他并不在乎镇中街上那些北朝人看疯子一般的眼光,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做想,他只知道,自己此时心里滚烫的几乎烧着。 原来这便是昔年国师凤止祭司卜卦问天,为南朝百姓求来的皇朝中兴天命! 原来,这便是他们南朝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悲悯众生的神女大人,天宸百姓的交口称赞的公主殿下! 得此璞玉浑金、不慕虚华,亦不惧艰难险疾的国朝公主,他们的天宸,一定会一日好似一日。 走出落梅镇市集,符景词不知为何,情绪看起来并不是很高。 路伤雀虽然只比她大八岁,但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喜怒哀乐向来感知极快。 于是见此,他略一迟疑,问道:“殿下因何不悦?臣愿为殿下分忧。” 出了镇子,乡间野道上再没有第三人,因此他便恢复了以往习惯的称呼。 符景词垂着小脑袋看路,没精打采、又欠里欠当的踢着足下一颗小石头。 她走一步踢一步,头上束发的发冠上垂落的那几根丝带,仿佛也跟着主人一道,蔫头耷脑起来。 “此地距离北朝邯庸的都城广陵只有二百里地,居然如此混乱,方才看镇中百姓神色,他们也都习惯如此了。 如此也就难怪了,靠近南北边境之处,咱们天宸的村镇时常遭遇洗劫,北人茹毛饮血、尚武而轻礼教人命,非强力镇压之外,礼善难以威慑。” 符景词皱眉叹了口气,抬起一双漂亮的眸子定定看着路伤雀,莫名有些难过的样子。 “以一人之力撼天当真是渺小至极、微若凡尘。从小我师父常常对我言说,我之命格使命,当令天下少战乱、减疾苦、度离难、平乱世——师父说,我是注定结束南朝、北朝、中州、西疆离乱之人,这是九天瀚海星河给予神台宫的谶语,有朝一日必会成真。但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女孩儿有些困惑的看着自己纤瘦的手掌,她的掌纹极浅,上面布满经年刻苦练剑的硬茧。 人人都说天宸公主天纵奇才,十一岁入圣王境,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隔空入虚空,不过是个豆蔻少女的年华,却已然走到绝大多数武道中人穷极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是没人知道,当她还是个三岁稚童、不及成人膝盖高时,便开始刻苦磨炼谢氏闻名天下的河图仙剑,钻研神台宫最最高深莫测且晦涩难懂的大梵音术、小梵音术。 她不仅手心有一层厚厚的剑茧,中指第一个指节上还有一个凸起的笔茧,那是太小便开始握笔习字所致。 她五岁那年就学会了骑马,小小的身影伏在适合孩子的矮脚马马背上。天宸公主年幼的身影时常穿梭于浔阳谢氏外祖父家的演武堂,和昭歌城神台宫昭华殿神庙。 莫说是同龄孩子轻松欢快的童年了,就连父母身边她都极少能安静的待上半日。 她纵然天纵奇才不假,但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复一日的辛劳刻苦,配得上她而今人人交口称颂的武道境界。 只是,她纵然如此努力,想要尽快长大,对南朝子民有所作为,却时常都会生出力有不逮之感。 她甚至有时凝视漫天星河时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如师父所言那般,结束这百年来风雨飘摇、民心惶惑、武人以武犯禁的乱世。 神台宫大祭司卜天问道得来的谶语,便一定会成真吗? “莫说天下平安祥和,只看如今南朝北朝,百姓互通买卖、富足安乐尚且无法实现,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符景词有些迷茫,也有时失落。 第76章 心中宏愿 路伤雀眼底温存,含笑看着这个从小便身负重担万顷的女孩儿。 小姑娘年纪不大,但操心的事实在是很多。 他就这样淡淡含笑看着她,几乎没有一丝迟疑的脱口肯定的回答: “殿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论是劝诫陛下让皇城宫中崇尚厉行节俭,还是广开言路允许州府士子上书尚书台陈诉冤情疾苦,亦或是建立‘赡养司’帮助天下苦命之人。”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 这是他从十一岁那一年开始,便跪在浔阳谢氏祠堂里,对天盟誓终生效忠的主人。 若他是柄名剑利刃,那么所幸握住他剑指天下的人,始终是那个心怀慈悲之贵人。 路伤雀站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殿下,您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三岁而已,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在很多百姓人家,她这个年纪,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许刚刚被许了亲事等着待嫁。 但是生在天家,生来尊贵的命格,从小便带给这个小女孩儿带来重若千斤的担子。 虽然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欢快肆意的样子,但路伤雀却明白,小殿下心里装着一座压得人难以喘息的山河。 那柄被她常年紧握掌中的“大宸明皇剑”,不仅仅是南朝开国高祖的佩剑、天宸权柄的象征,更是身为皇族后嗣一肩挑之、为国为民的重任。 路伤雀看着符景词微微皱起的眉梢。 似乎殿下很小时,便已学会如何压住自己的负面情绪。即便再为难的场景下,也最多只是轻轻蹙眉,然后若无其事的说“没事”和“无妨”。 可她不过也是花朵一般的年华,如此强作坚强,让身边人看着更觉心生不忍。 果然,符景词笑了笑,无甚所谓的道:“我并未苛待自己,这些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如今我已十三岁了,不算小了。 景言都已入尚书房开始帮助父皇理政,母后近年来病体羸弱,景言年纪也尚且幼小。他们在深宫内院面对柏大都督和贵妃的虎视眈眈……我只有更加努力,做个于国于家皆有用之人,才能帮得到他们。” 她握着“山河日月”,低声喃喃。 “南墟说的对,以我如今的年纪,力所能及可为百姓所图之事甚少。我是女子,入朝堂替父皇弟弟分忧终归会引人非议,除非” 她眼底锋芒一闪。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位列祗仙,成为当世剑仙!” 符景词豁然开朗起来,眼底光芒灼灼如日,闪烁着耀人心魄的光芒。 “小鸟儿!若是我能成为南朝唯一一个以剑问道的剑仙,那么便可投身行伍,至少可以在边境塞外为国效力,亲自镇守国门边关,替父亲弟弟和天宸百姓阻挡北朝南下的铁蹄!还可以护着母亲不再忧思过度,毁誉伤身。 ——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让北人不敢南下牧马,杀烧抢掠,再危害天宸百姓身家性命!” 路伤雀被少女眼中坚定且热烈的光芒所慑,而他也从不怀疑她能做到这一点。 于是,他郑重道:“臣信,您是天宸公主殿下,只要您想,就一定能做到。” 二十一岁圣王人境的少年剑侍,若论身高比之他身侧十三岁的少女,要足足高出两个头来。 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甘心仰望着她,就像月星千百万年星夜不变的仰视着它的日星,以之为中心周而复始的旋转。 北国的秋天总是来的更早一些。 落梅镇外乡间小路,一片金灿灿的落叶忽而落在少女的髪发上,衬得她侧脸那枚酒窝十分耀眼。 他们二人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了一行衣衫褴褛、手脚上具被拴上镣铐的邯庸朝百姓,他们被邯庸士兵举着鞭子吆喝着,如同骡马牲畜一般赶着前行。 一行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神情麻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北朝人大多都喜欢穿戴皮草和皮靴,可这一行人的脚上却连双草鞋都没有,个个赤足而行,好不狼狈。 符景词定睛仔细看去,当即眉心蹙的死紧。 除了那几个幼童外,其余诸人的锁骨上,居然都被镰刀一般的镣铐穿透拖行,十分残忍。 ——由此可见,这些人是北朝邯庸最低贱奴隶。 南朝天宸重礼法仁义,虽有奴仆货通买卖,但除去伤主、卖主、杀主这三大罪外,天宸历法中严令禁止虐待打杀奴才。 符景词几乎从未在南朝的大地上看到过如此惨烈的“走奴”行为,堪称惨绝人寰。 她脚步微顿,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下一瞬,路伤雀立即伸出左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肘,不动声色的向她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 殿下,不可。 符景词沉默着偏过头。 她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要游移和停驻在那些可怜人的身上。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此时此刻的她,在这个她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冒失之举。 随行这一队押送奴隶去广陵城的士兵,几乎每一个经过符景词和路伤雀身边,都会用那种露骨又不怀好意的眼神去扫视符景词。 女孩儿虽然看起来并未完全长至花期,但明显她正是青春,身段已然开始抽条,纤长舒展,如杨柳挺拔,却又丝毫不见弱柳扶风的南朝女子的柔媚与脆弱。 这个少女身上有股野蛮生长的勃勃生命力,这对于尚武的北朝男子来说,有股莫名的吸引力。 但是她明明如此尚幼,却已经养出一身通体凛然不可犯的雍容气派。 以至于尽管那些士兵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露骨和精光,但却十分神奇的没有人敢上前,对这对穿着南朝的装扮、站立于官道路边的青年和少女,做出什么唐突之举。 若是以为他们这是守礼收矩,那可就大错特错。 不过一是因为那个第一时间便将少女掩在身后、不许邯庸士兵放肆打量的青年的眼神,实在谈不上和善;二是因为这二人皆佩宝剑,且打眼看去,他们所佩之剑皆是做工不俗的名剑。 一柄名剑往往价值连城,非寻常人家养得起的。 而这里乃是堃岭雪山山脚下方圆十里之境,不二城的领地。 在堃岭雪山,只有不二城的弟子才可佩剑出行,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点,几乎是北朝所有人都熟悉知晓的常识,也是邯庸人对于建派坐落于他们邯庸的天下第一剑派的尊重。 所以理所应当,这一行北朝士兵,是将符景词和路伤雀当成了师从不二城拜师习剑的弟子了。 因此,尽管他们身着一袭天宸人惯用的衣衫发冠,这些邯庸的兵士却对他们秋毫不敢犯。 ——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的不二城的威望和震慑力。 这是无数代不二城的天之骄子,在残风暴雪中前仆后继、经年苦修不二城独门心法素雪剑法,为师门赢得的剑道荣耀。 世人常道:古往今来,日月流转,天下剑道,万皇归一,唯出素雪。 符景词轻笑一声。 是吗? 世间剑仙,便只能出自于“剑仙冢”不二城? 天下第一剑道心法和剑术,非不二城的素雪剑法不可达? 她看未必! 她符景词,从来不信这个邪! 第77章 雪山 待那些士兵推搡着奴隶们渐渐走远,路伤雀终于将用力到几乎发白的手指轻轻松开了。 “殿下赎罪,是臣唐突了。” 小公主淡淡瞥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你是怕我会怒起杀人,尸横遍野?” 路伤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反正有那么几分一言难尽,颇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符景词气笑了。 她二指相并,隔空指着他,略有些不满、还略带几分撒娇的道: “在靠近北朝邯庸的都城广陵二百里外的官道上激战邯庸军中士兵、在剑仙冢不二城的后脚跟放肆动手,我在你心中有那么蠢的吗?” 路伤雀愣了愣,旋即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殿下自是秀外慧中、以大局为重的,是我,是我方才紧张过头了。” 符景词转过身,状若寻常一样,慢悠悠的继续踢着那颗被她折磨了好久的小石块。 她哂笑一声,似乎是在自嘲。 “其实,你方才并没有紧张过头。你料想的不错,能一直忍住不去动手,全靠我那缩头乌龟一般登峰造极的忍术。” 她淡淡笑着,玩笑道,“现在我的忍耐之术,说不定比师父当年亲自传授的大小梵音术,修炼的还要好上几分呢。” 其实方才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念着大小梵音术和地藏经,才能不断催眠自己沉下心去,不要冲动。 符景词深知,身为天宸皇朝那位自出生那日起便闻名遐迩、响誉四国、得凤止大祭司亲自批命的公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也要量力而行才成。 就算她真的在此处救下那些北朝奴隶又能如何? 南朝天宸距离北朝落梅镇有数千里之遥,她又去哪里妥善安置他们?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一路佼天之幸都没有被邯庸人识破身份,还带着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且个个身上带伤的北朝奴隶,安然返回天宸国境,又能如何? 他们当真是愿意的吗?他们可愿背井离乡,与她离开,前往陌生的敌国了此残生? 南朝的百姓又是否真的能摒弃国仇,接纳这些甚至连她本人都并不甚知晓根底的邯庸奴隶? 倘若因为冲动动手暴露身份,惊动了广陵城或是不二城中人,她和小鸟儿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那这些人呢? 若是连累他们被当作天宸的细作,他们可还有命活? 她知道,自己方才若真是出了手,那才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彻底害惨了他们。 符景词更加明白,即便她心有三千世界,但也不是此时,更不应是此地。 至少不该是此时此刻,如此渺小无用的她。 这一刻,她更加坚定自己及早破境的心! 十三岁的半仙、虚空天境,不够! 她要踏破星云,位列祗仙! 符景词不动声色的握着掌中的山河日月剑,斗志昂扬的一抬首,“走!上山!” 路伤雀抬头看看天色,迟疑道:“殿下,可是这会儿天色已晚,几近夕阳西下。夜晚的堃岭雪山,温度骤降,严寒刺骨,您身份尊贵” 符景词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什么身份尊贵啊?离开昭歌城,离开天宸,我就只是一介剑修——离开昭歌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这一路上,你的身份是我的远房‘表哥’商雀;而我,则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前来投奔于你,然后随你一同离家习武的柔弱表妹阿昭小姐吗?” 她笑眯眯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机灵又狡黠。 她的小字便叫作“昭昭”。 乃是她的母亲谢皇后为她所取,取自昭歌的“昭”。 谢皇后希望自己的女儿日后的人生,便能如同那座千年古城昭歌一般,欣欣向荣,长盛不衰。 符景词挑着眉梢,眉眼带笑的练练催促着路伤雀。 “走!‘表哥’!咱们这便上山去!习武之人怕什么严寒,运功抵抗权且当作修习内功。说来我们还从未在堃岭雪山上彻夜练过剑呢,想来极其风雅!” 风不风雅的,路伤雀倒是不好说,但是堃岭雪山中夙夜破风斩剑此举确实堪称得上十分的丧心病狂且疯魔。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他们这对新鲜出炉的“表兄妹”外,这堃岭雪山上居然还有如他们一般风(疯)雅(魔)之人。 ——在严寒暴雪中夙夜练剑的第三日,他们居然遇到了一个跟他们一样,在雪山深处荒无人烟之境练剑的脑(刻)残(苦)同道中人。 这人还是符景词最先发现的。 她就好像做贼一般无二,蹑手蹑脚的带着懵然不知所谓的路伤雀,悄无声息的趴在一处风雪交加的上风口岩石后。 若是说符景词懒惰,她却自幼不畏严寒、苦修武道、一日不曾松懈;可你若是说她勤勉,她不练剑时,居然懒得连用内力取暖护体都懒得做。 于是此时,少女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本来莹白如青葱般的纤长手指,此时个顶个跟泡得发了涨的胡萝卜似得。 偏她自己还不觉得冷,趴在那冰的要命的岩石后面,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满眼闪烁着莫名兴奋的亮光! 她以手掩唇,偏头挡着狂风,一脸笑嘻嘻的道,“嘿嘿!咱们来这鬼地方三天了,今日可算是见到一个活的不二城的弟子了。” 他们此行只为借自然极限的霜雪之力,修炼自己的道心和剑术,并不是为了出风头的,更不是为了问道与人比剑。 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几日符景词和路伤雀始终在堃岭雪山西北深山之中最为人迹罕至的顶峰悟道,并没有靠近雪山东南半山平地所建的那座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大本营。 也正是因此,他们时至今日还从未见过不二城的弟子们。 “殿下” 路伤雀无奈的伸手想要替她挡一挡上风口那犹如龙吟虎啸一般的烈风,但是显然作用并不大。 “您怎么又不运功御寒,如此不当心自己的玉体,若是得了风寒——” “才不会呢!” 符景词毫不在意的一摆手,她那张被北风吹得通红的小脸蛋,此时就像是涂抹着昭歌城里最妩媚最上乘的胭脂霞,红中带粉,粉中透着白。 她伸出小手一把捂住路伤雀婆婆妈妈的嘴,小小声道: “——小鸟儿,你小声一些,这人虽然只是习剑,并没有使用内力看不出武道境界。但光看他的剑法便已十分精湛出彩,修为绝非俗类。” 若不是漫天风雪疾风成了他们最天然的帮手,如此近的距离,说不定那人早就发现他们了。 符景词收回手,然后继续目光灼灼的盯着风雪中模模糊糊的那道身影。 她看了好一会儿,旋即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这便是素雪剑法吗?如此看来,此剑法倒也不愧是不二城历代剑仙在堃岭雪山中不断悟道,结合冰霜飞雪之势完善升华的当世第一剑法。 其剑势,居然能与漫山飞雪遥相呼应,果然精妙。” 不使用内功,便可将剑意发挥到如此极致,这人到底是谁? 少女微微蹙眉。 她的好奇心,久违的被那寒雪中忘我练剑之人调动了起来。 下一刻。 “撤撤撤,我们也赶紧去练剑,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第78章 逗小孩儿 尽管符景词和路伤雀已经尽量避开了所有他们预想中、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跑到堃岭雪山极西之巅鲜有人烟的险峻之处避世修行,但是半个月后,他们还是在此处遇到了几名不二城的年轻弟子。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们不二城仗剑?” 几名不二城弟子中,年纪稍长的那个眉头皱的死紧,满脸不悦和冷傲。 “难道你们不知道此处乃是堃岭雪山吗?在堃岭雪山,只有不二城的弟子才可佩剑。” 其他几个小弟子们纷纷点头,警惕的注视着面前这两个不速之客,七嘴八舌的教训道: “正是!你们好大的胆子,佩剑入不二城是为大不敬!” “他们居然敢深入堃岭雪山,简直是不要命了?” “当真是无礼无知之人,该不会是附近落梅岭上的贼人?” “听说最近落梅岭上的山贼十分张狂,所行之径愈发天怒人怨!城主前几日说过,等他闭关结束便要亲自下山拔掉附近岭上那枚毒钉子。不若我们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再押送他们到城主跟前。” “教训都是轻的,他们居然胆敢怀揣利器上堃岭雪山,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我看我们应当立即上报城主和副城主,严惩他们!” “没错!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她她她?她居然还敢笑?她莫非是在嘲讽我们?实在恶劣,师兄,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符景词没脸没皮的用手指挖了挖耳朵,丝毫没有理会路伤雀轻轻拽她袖口的暗示。 然后叉着腰,气势如虹的反客为主,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说什么呢?你们说什么呢?谁是山贼?你们才是山贼呢?你们全家都是山贼!” “嘿?!” 几名不二城弟子避居深山,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小女娃。 “你这小姑娘,长得如此好看,怎么说话却如此不着天际、没有礼貌!我们几人均是出身正派名门,哪里像山贼了?” 符景词嘟了嘟嘴,一脸怀疑的样子,逗他们道: “那怎么说的准?我如此乖巧可爱、秀外慧中的姑娘家,都被你们说成了山贼匪类。至于你们——” 她上下打量着几人,旋即骄矜的昂了昂头。 “你们,难道便比我生的还要周正还有好看吗?既然没有,要我说,你们才不是好人呢。” 路伤雀无奈的扶额。 他家公主殿下在雪山里清修许久,最近已然有那么几分无聊到剑势都更加犀利的程度了。 此时,这几个小孩儿没头没脑的撞了上来,她的玩心突起,想要逗小孩儿玩,他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去阻止,坏了她的兴致。 大不了他们稍后离开此处,换别的北境之地悟道。 总是要让她高兴的。 一名不二城弟子听闻符景词此言,当即正色解释道:“非也。我们乃是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弟子,怎么可能是恶人。” 符景词转头看向路伤雀,调皮的眨了眨眼,然后对他道:“表哥,他们说他们是不二城的弟子,你信吗?” 还不等路伤雀回答,她便已自问自答道:“你肯定是不信的,我也不信!他们说是,那便一定是了吗?我看他们就是在唬我们见识少。” “我们当然不二城的人了!” 其中一名十二三岁的不二城的小弟子遭到质疑,当即急了。 他急头白脸的道:“此处乃是不二城所在,我们若不是不二城弟子,还能是哪里的弟子?” 符景词笑眯眯的转过头看他,然后饶有趣味的反驳: “那我怎么知道?若是依你这般说,我们此刻也在这里,你们凭什么说我们是外人?” 那个小弟子被她堵得一愣,瞬间哑口无言。 几名弟子纷纷怒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个小姑娘分明是在胡搅蛮缠。” 就听符景词“咦”了一声,摇头晃脑道:“你们这些人不讲武德!说不过我便说我不讲道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的继续说道:“更何况就算你们是不二城弟子又如何?这堃岭雪山凭什么是你们家的地盘?” 稍微年长的弟子皱眉。 “休要再巧言令色,不二城在堃岭雪山建派已有近千年。天下皆知,此处自古便是我不二城领地。” 符景词“扑哧”一声乐了,睁着狡黠明亮的眉眼看向他。 “哦?是吗?还自古?那你们可有此山的地契吗?” 地契? 几名不二城弟子面漏迟疑之色。 他们尚且还未想好答案,便听面前的少女恍然大悟道:“没有是吗?所以你们这岂不是侵占百姓用地、违法违建?” “——姑娘,你这是什么话?” “哎呀不对!” 符景词气死人不偿命的将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般:“是我问的不对——” 几名不二城弟子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她接上前话,道:“堃岭雪山如此壮阔巍峨,光是有地契那怎么够?至少要是邯庸皇朝极其得宠的郡王之尊,才能在靠近都城广陵二百余里之地,得到如此之大的世袭罔顾的封地!” 她笑得眉眼弯弯,“所以,不知贵师门祖上是邯庸的哪位亲王郡王?” “——你!” 几名久居深山、潜心习剑、不通世俗的不二城少年弟子,被口齿之利“闲赋”多日、却伶牙俐齿依旧的天宸公主殿下,挤兑的登时哑口无言。 近几百年间,四国皇室逐渐衰微,武人频频以武犯禁,侵占山峰峡谷开山立派之事屡见不鲜。 几国皇室也大多对那些圣王境以上的高手们拉拢包容、予以尊荣,而对于底层江湖中人强势打压的政策。 江湖五大门派之中,除了天下第一大派神台宫因八百年前开山初代之祖寒江大祭司乃是天宸皇朝开国皇帝符九懿的好友,并为天宸建朝后的第一任国师,因而受封神台宫方圆千里的沃土归属之外,天下其他四大门派都是凭借各自的机遇和武力占据一处险要之所,从而开山立派的。 若说他们真的拥有脚下门派所在的山河的所属权,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山河万里的每一寸土地,从未真正属于草莽或方外之人。 符景词见他们无话可说,便笑眯眯道:“所以嘛,这堃岭雪山既然不是你们家的,那我们兄妹两人不过是出游在外、游离四方山河的无辜百姓,你们凭什么不许我们上山?又凭什么不许我们佩剑傍身?” 面前的不二城弟子中,最年长的那个沉吟一瞬,缓缓抬头看她。 “姑娘说的没错,我们不二城虽世代居于此处,但堃岭雪山的一草一木却非我们所有。但是——” 凡是就怕一个“但是” 路伤雀眉心微动,然后暗自握住手中“黄金台”,不动声色的抬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见少年深吸一口气,缓缓继续说道: “——我不二城虽无此山地契,然,师门有训,未持拜帖、携剑擅入堃岭雪山者,杀无赦!” 第79章 赠酒之约 面对面前如临大敌的几名不二城年轻弟子们,符景词却十分从容,丝毫不见紧张的模样。 只见她微微笑了笑,轻叹一声,然后忽而莫名其妙的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坳。 “——兄台,你还不肯出来吗?再不出来,你家的小朋友们可就要打杀了我们这两个无辜的旅人了。” 路伤雀微怔,他旋即豁然抬头看向符景词喊话的方向,蹙起了眉梢。 那里有人吗? 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以他的修为尚且都没有发现有人靠近,那几名不二城的年轻弟子们就更加是毫无所觉。 此时见状,那几名小弟子也只当符景词是在声东击西,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谁知下一刻,那山坳另一面的山石后,居然真的有一人身影闪现。 那人用极其高明的轻功一跃而起,飘然而至。 他静静落在众人几步之外,身轻如鸿雁,居然没有激起半朵地上的雪花。 几名不二城弟子见到他现身,当即喜上心头,纷纷惊呼出声。 “——城主!” “是城主!” “城主!您可算来了!” 嗯? 符景词心中先是一怔,旋即了然失笑。 是他? 原来,前些天她与路伤雀在堃岭雪山西北高峰处遇到的那个不使用内力练剑的同道中人,居然就是不二城那位新继任的年轻城主,乾坤无极剑薛坤宇? 听闻,他是不二城已故的老城主破格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 怪不得。 符景词扯了扯嘴角,笑得一脸乖觉。 若是论自来熟,还没有人比她更信手拈来。符景词的彩虹屁更是张口就来,能把那几名不二城的小弟子听的一愣一愣的。 “——山中神交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原来兄台便是不二城城主,果然不负乾坤无极剑盛名啊。” 薛坤宇此时已经二十七岁,但武道高手青春常驻、看起来要比寻常人年轻许多,此时符景词瞧着他倒是和二十一岁的小鸟儿年龄相当的模样。 薛坤宇不似北朝人喜披皮草毛裘出行,一身简单利落的长衫,眼神温和、容貌寻常。 他看起来不似江湖第一剑派的当家人,反而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亦或是一个账房先生。 此时听到符景词极尽夸张的称赞,他也只是失笑的摇了摇头。 “那些不过是世人谬赞,其实相距甚远,不值得一提。果然,小友早就发现在下了罢?” 符景词弯了弯眉眼。 “确实早先便已发现了,不过想来兄台是想借这些年轻弟子之手,看看在下的武道深浅,顺便再指点指点我们功夫?” 薛坤宇却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在下早便知道,阁下并不会出手。恃强凌弱,非你所为,你不过只是在逗逗他们玩笑罢了。” 几名年轻的不二城弟子微微一愣。 旋即怔怔转过头,若有所思的再次认真打量着符景词和路伤雀。 城主既然这般说,莫非这个容貌倾城、疯疯癫癫的小姑娘真的是什么高手不成? 不成想薛坤宇却对他们轻轻摆手,温和、却又不容违背的道: “堃岭雪山极西极北之境地势险恶万分,城规中早有说明,大乘境以下的弟子不得擅入。你们还只是金遥境的入门弟子,此番实在是太过于冒进逾越。可见,是我平日对你们管束的不够。” 几名弟子当即顾不上观察符景词和路伤雀了,纷纷额上见汗、脸带焦急之色。 “城主,我们知道错了!请您责罚我们。” 只要不将他们交给副城主惩处,怎样都好! 薛坤宇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我知你们的心思,素雪剑法需在寒冷之地修行,所以尔等想要在最恶劣的西北顶峰严寒气候中缩短自己的修行时间。” 几名年轻弟子被城主猜中心中所想,嗫嚅着互相看了看,一句都不敢反驳。 只听薛坤宇正色训导道:“学武之人,希望自己的武道境界能更进一步,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学武问道更是如此,需得一步一个脚印。此行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否则将会误入歧途、害人害己。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几名不二城的弟子们心悦诚服,齐齐躬身行礼,恭敬回道:“弟子明白了。” “甚好,既然明白了,那么在你们大道大乘境界之前,此地都不要再来了。回去主峰,抄写十遍门规,静静你们的心。” “是,城主。” “去。” 待不二城的少年弟子们抱剑行礼,纷纷离开后,薛坤宇这才含笑重新看向面前的青年和少女。 “好了,不懂事的弟子们已经离开,此处便只有我们三人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但出口的话,却令路伤雀当即悚然一惊、汗毛炸立。 “——不知神台宫神女大人和‘黄金台’路大人,跋涉千里来到我不二城,所为何事?” 路伤雀当即闪身挡在了符景词面前。 虽然他的武道修为远远不及身后的那个少女,但是遭遇危险时挡在她身前、成为她的盾,早已是刻入路伤雀骨子里的箴言和本能。 符景词轻轻拍了拍路伤雀的背,示意他无妨。 然后上前一步,反挡在他身前,偏头思考了一瞬,这才洒然一笑。 “哦想必薛城主认出了我的剑。” 路伤雀必然没有暴漏什么,他的剑鞘外表寻常,只有拔出剑后才能在剑锋上看出端倪。而他们也并没有动武暴漏过功法剑招,因此必然是她的这柄“山河日月剑”的形貌实在太过打眼。 哪怕,它始终藏于剑鞘之中。 薛坤宇含笑点了点头,道:“没错,在下确实是通过殿下的佩剑认出了您的身份——长达五尺、近乎两米、剑柄居中,两端剑鞘各在两端如此明显的特征,此乃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的‘大宸明皇剑’无疑。 更何况,以殿下的年纪还能在堃岭雪山极西极北之巅悟道苦修之人,本就非常之少。” 符景词的佩剑,乃是八百多年前天宸皇朝开国皇帝高祖符九懿传承下来的当世名剑,在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 此剑本就珍稀异常,加之天宸高祖符九懿逐鹿天下、登基为帝前曾经的封号是明王,故而此剑被世人称之为“大宸明皇剑”。 剑本是君子之器,轻便逍遥,翩若惊鸿。 而大宸明皇剑却是世间罕见的重剑,乃是玄铁所制。其一剑之下威不可当,有排山倒海之势。 双刃之威,劈山倒海。 符景词挑了挑眉,歪着头正色道:“此剑剑灵已被我收服,它现在不叫‘大宸明皇剑’,亦不再是天子之剑。它如今,叫‘山河日月’。” 薛坤宇微怔,旋即淡笑颔首。 “哦?山河日月,是个好名字,想必是守护山河无恙、日月祥和之意,与殿下相得益彰。” 路伤雀此时已然相信眼前这位不二城城主对他们并无恶意,终于放松了自己方才始终紧握“黄金台”的手指。 符景词轻轻点了点头,眸光毫不避让的看向面前的天下第一剑派当家人。 “没错,我赋予了它新的名字,便等同于赋予它新的使命。终有一日,它会因我这个主人而重现江湖,我亦不会辱没它十大名剑的荣光。” 薛坤宇定定望着面前这个比他还要矮上一大截的十三岁小姑娘,一时之间被她眼底笃定的光芒和自信所触动。 她身上有股十分罕见的披荆斩棘、万死不惧的韧性。 而这股韧性,与他如出一辙。 “你会的。” 他点头,许下承诺。 “等到那一日,薛某愿赠殿下不二城百年佳酿,以贺之。” 第80章 山中日常 就这样,符景词和路伤雀在不二城城主薛坤宇明目张胆的无视和袒护下,平静的在山上继续他们的避世修行。 路伤雀摇头失笑,看她颇有几分苦中作乐、乐不思蜀的感觉。 那位年轻的不二城新任城主时而也会出现在极西之巅,与她交手对招,相互切磋。 天下第一高峰景色壮阔巍峨、气候极端莫测,确实非常适合大乘以上境界的武道之人磨砺心性、修炼内力。 符景词与薛坤宇二人的境界相当,具在虚空天境,距离传闻中“剑仙”所在的祗仙境都只有半步之遥。 两人好像比赛似得暗中较着劲,一个比一个刻苦。 薛坤宇性格温和有礼,但是却话却又极少,加之他又比符景词大上了十四岁之多,因此对小姑娘十分宽容,也从不计较少女那些冒冒失失、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惊世骇俗之论。 他们的相处,颇有几分抛却世俗身份地位的知己之感,更像是一对相互理解、同频共振的忘年之交。 两个虚空天境的绝世高手时常相互切磋,讨论剑道长短,他们两人的修为境界也很快都有所提升,倒是比先前他们独自苦修时反而进步更快一些。 符景词和路伤雀的修为,都远远高出大多数不二城的弟子们,因此只要他们平日行动间小心一些,便不会被人发现。 加上薛坤宇也对先那前几名撞见他们踪迹的弟子们下过封口令,同时严令低阶弟子不可再上堃岭雪山的极西之巅,所以符景词和路伤雀倒是再也没被其他的不二城弟子们发现过行踪。 如此这般,转眼间符景词已带着路伤雀在堃岭雪山中住了三个多月。 她不仅丝毫没有大多数南朝女子对于北国恶劣天气的抵触不适,也没有对山中清苦异常的居住条件的不满。堂堂堃岭雪山不二城,居然还被她住出了几分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跟那几个先前偶遇过的与她年龄相仿的不二城小弟子们交上了朋友! 当然,若是让路伤雀来评价,那他更倾向于他家殿下实在扰民,几个小孩儿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拿她没办法,那就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的认下这个“朋友”了。 符景词与那几个不二城的小弟子们能搭上话,这说来也是有缘由的。 原来是宅心仁厚的薛城主觉得他们主仆二人毕竟远来是客,既然他已知神台宫的神女大人驾临,若还将他们丢在山中不管不问,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但是依着符景词一心隐藏身份、潜心问道的初衷,若将她堂而皇之地请进不二城客院做客,也不甚妥帖。 于是,薛城主思来想去,想到那几个已然见过符景词与路伤雀、且刚刚入门没多久的三名小弟子。 ——给神女大人每日送一餐热乎的饭菜的差使,便这般安排给了他们。 三个小弟子中最大的那个,年龄不过十六岁而已,而最小的那个,居然正巧与符景词同岁,只有一十三岁。 薛坤宇发现,不过才几天功夫,那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弟子便被智多近妖的小姑娘险些忽悠瘸了。 薛城主面无表情的听着神台宫神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满嘴跑马车的忽悠着他们不二城未来的“花朵”们,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原来这位心中宏愿远超过同龄人、甚至远超于那些比她还要年长许多的江湖前辈的少女宗师,不过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只见她一惊一乍的一拍大腿,“啪叽”一声,十分响亮! 然后,少女一身正气、信誓旦旦的道: “这自然是真的了!我这人旁的优点没有,但是主打的就是‘真诚可靠,不打诳语’这九个字!我说出来的话,一个吐沫一个钉,简直比堃岭雪山山脚下那个王氏金铺里掌柜卖的金钗还要真!” 不远处的峭壁上,静静阖目打坐调理内息的薛坤宇闻言失笑,堃岭雪山下哪里来的什么王氏金铺?他这个不二城城主居然都不知道? 这丫头啊,兴许是自幼聪慧远甚常人,所以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分明自己都是孩子的年龄,却还总是喜欢逗小孩儿。 几个小弟子纷纷惊呼,显然是当真了。 其中一个还疑惑的道:“真诚可靠,不打诳语……这不是八个字吗?” 谁知道小姑娘仰着头一本正经的说教:“狭隘了!狭隘了!天下大势,武道境界,九九归一,莫如一是——‘九’嘛,不过就是个虚词,你着相了不是?” 他们几人本都出身于北朝邯庸的广陵城,邯庸人对于堃岭雪山有种极其盲目的崇敬,因此在他们正式成为不二城的弟子之前,几乎从未敢踏足堃岭雪山,哪怕只是山脚下。而入门以后,他们又被不二城的城规所束,非令不得随意下山。 因此,这几个土生土长的邯庸少年郎,居然还真的被符景词这个南朝天宸外来的半吊子“和尚”念着罗圈经文,给忽悠得死死的。 一个姓“忽而拖”,名“忽而拖德勒”的少年,当即皱眉道:“真的吗?她居然这么凶?好生不讲情面!” 他是三名弟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比符景词还要大三岁。 符景词也跟着皱起眉,她哀叹一声,煞有其事的郑重点头。 “——可不!我姨母她可凶了!不仅丝毫不念与我母亲的旧情,还十分嫌贫爱富。见我一个弱智女流千里投奔而来,居然半分都没有心软呢。” “吼?好过分啊!” “亏得阿昭如此年幼,还是她的嫡亲外甥女,居然狠心将她拒之门外!” “果然传闻不假,瑞安奢靡重利,富贵人家尤其冷血无情!” 路伤雀嘴角微微抽搐。 他本是一个被谢家捡回去养大的弃婴,如今倒是被他家殿下赋予了出身显赫的如此重要的话本角色。 没错,他和符景词在几个少年人面前的“身份”,乃是来自中州瑞安皇朝都城的商氏表兄妹。 他的“身份”,是瑞安皇城江宁城富户商家独子商雀。 而符景词就是那个家道中落、千里投奔姨母、却被无情拒之门外,最后表哥于心不忍、离家历练时顺道捎带上的那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小表妹谢昭了。 虽然几名不二城的弟子们天真质朴,但是对于符景词自述中的“柔弱”、“可怜”又“无助”,稍微还是有点持怀疑态度。 好在,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那个小脑瓜永远都比旁人转得快的神女大人,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合理说辞自圆其说。 第81章 表兄妹 符景词装模作样、面露难过的道:“是啊,我们谢家本就只是中州的小富之家,原本便配不上表哥的门第。后来又家道中落,两家差距更如银河难以跨越。” 她面带感动,“唰”的一声扭头看向一脸麻木的路伤雀,一脸的感激和情深不悔,演得比戏园子里的名角儿还要入木三分。 “——所幸表哥念旧,始终记挂着我们儿时指腹为婚之约,不愿做那背信弃义、薄情寡义之人,因此姨母反而更加记恨防备于我。” 路伤雀人都麻了。 但是他从小陪伴符景词长大,受过的刺激犹如过江鲫鱼一般多了去了,因此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习以为常的坦荡。 十三岁的不二城小弟子,出身北朝大姓金氏的小公子阿纳,嗷了一嗓子,左看看符景词,右看看路伤雀,眼中闪烁着熊熊八卦之火! “——哦豁?你们两个原来有婚约?怪不得!怪不得商大哥如此在意你,处处陪着小意!” 邯庸人奔放热情,十四岁的北朝贵族子弟,早就懂事了。 成年人那点事,他们恐怕在十岁上下就或多或少的见过或者听过些什么,因此听闻“商氏表兄妹”有婚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试问一个刚及弱冠,年仅二十一岁的圣王人境高手,若不是心悦于人,怎么会成日里跟在一个小姑娘的屁股后面跑? 还过着如此清贫的日子,又是天冷时给姑娘递送手炉,又是小姑娘练剑流汗第一时间送上汗巾的。 他们又不是主仆! 再者说,能让圣王境高手做仆从的,这天下恐怕也没有的? 没错,在符景词的剧本中,商雀是个圣王人境的高手——这点倒是和路伤雀如今的境界修为相当,都不需要装了。 她十分了解路伤雀的性情,他可以沉默以对、纵容她说谎,但却绝对不会帮着她一起骗人。所以,她给路伤雀安排了一个如此贴合本尊细节的完美人设! 而她呢,则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但是酷爱游历天下山水的金遥境武道小菜鸟。 符景词昂了昂小巧的下巴,“哼”了一声。 “我是朵娇花!自然表哥要小意逢迎、照料我喽!你不要太羡慕!” 一名名叫吕艺的十四岁小弟子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商大哥武道修为高,人也周正老实,明明哪里都好,怎么就是眼神儿有点不太好。” “什么?” 符景词的耳朵可灵光得很,尽管吕艺说的声音小之又小,还是难逃神台宫神女大人的“法耳”! 只见她当即瞪大了一双美目,十分敏感且虎视眈眈逼问着少年: “你几个意思?难道我不是一朵娇花吗!” 娇花? 饶了他们! 霸王花还差不多? “没!” 少年十分警觉,连忙大力摇头,欲盖弥彰道:“阿昭自然也很好的!” 就是怎么看,都不像一盏省油的灯! 嗐,难怪他家阿母从小就告诉他,他们吕氏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娶妻当娶贤! 看来商大哥也是个单纯且肤浅的男人,被阿昭姑娘的容貌迷惑,这不?连家都不要了! 干脆携美私奔,抛家弃国千里,都从中州一路逃到他们邯庸来了! 就是这个“美”,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啊。 她现在不过才十三岁?都不能成婚生孩子! 商大哥又是如此守礼的君子 吕艺人小鬼大的若有所思:莫非商大哥就喜欢带孩子养成的这一口? 自己的媳妇自己养大,倒也颇有意趣。 这般看来,是他方才想岔了,商大哥也是个雅人。 符景词“嘶”了一声,颇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意味。 她斜着眼梢瞅他,道:“小家伙,你的眼神好生邪恶!天哪!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低俗之事?我可跟你说嗷,别说我没告诉你们,你们不二城的素雪剑法,讲究的是一个道心无为、清心寡欲。” 符景词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几个少年,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剑鞘,半真半假道:“——若是心浮气躁,小心会走火入魔呦。” 吕艺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什么啊?你休想骗我,我们不二城又不是和尚庙,历任城主成婚娶妻生子的不再少数!哪里就会走火入魔了?” 符景词哼唧一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才没有胡说,我且问你们,虽说千百年间,世间剑仙皆出自不二城,但是也并非代代都有的,此言不假?” 三个少年弟子登时沉默,片刻后,年纪最长的忽而拖德勒微微颔首,坦然承认了: “阿昭姑娘这话说的没错,近千年来世间留下姓名和痕迹的剑仙,也不过只有屈指可数的四位。 而这四位虽皆出自我不二城,但确实哪怕是不二城,也并非代代都有能踏入祗仙境的天纵奇才。” 符景词“哈”了一声,挑眉道:“对对?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四位可并非贵派城主,而是不二城中不理门派俗务、未曾婚嫁生子,且终生避世奉剑之人。” “呃” 几个少年人蹙眉细细思索片刻,根据不二城派中典籍记载,好像 确实如此? 他们骤然哑然无语,甚至有些茫然。 所以,得道问鼎剑仙的关键,莫非真的如她所言是清心寡欲,不能娶妻生子? 面前得意洋洋的少女的逻辑和论断看似无懈可击,但是他们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符景词休息够了,决定大发慈悲放过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下次再与他们玩耍。 于是大手一挥,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们。 “行了行了,既然尔等已十分幸运的从我这里知道了贵派修行的法门,还不速速回去清修?我也该练剑了,争取早日突破金遥境、位列观宇境不是?” 吕艺脑中灵光一动,发现了其中疑点! 他迟疑的“嗯”了一声,质疑道:“不对啊,你不过也才是一个小小的金遥境而已,跟我们的见识也没什么差别,我们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符景词一脸真挚的接过话,断言:“你们没听过的多了!” 她遥遥一指长身玉立、如山间青竹一般的路伤雀。 “——看见他了没?知道我表哥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圣王境的高手?” 几个少年眼睛一亮,格外虚心的看向她,显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二十一岁的圣王人境哎! 除了他们的城主和副城主外,路伤雀绝对算得上是他们几个截至目前、短暂的平生中,罕见的高手了! 符景词抬起下巴,“那自然是因为他听我的话!对我深信不疑!才有今日的成就!” 路伤雀轻轻挑眉。 这么说倒也没毛病。 见几个不二城的小孩儿迷迷糊糊的相互对视,似乎还想跟她就“成婚生子到底能不能成为剑仙”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于是她当即扶额。 “——哎呀,头好痛,一定是刚才指点你们的时候用心太多,我的心疾都犯了!” 符景词蹙着眉梢。 她面带痛苦的将方才扶额的手转而又捂向了自己的胃,然后十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开口赶人了。 “不跟你们说了,一个个简直朽木!诚然不可雕也!” 第82章 天才壁垒 待忽而拖德勒、吕艺和金阿纳三个小小少年郎被符景词忽悠的神志不清、“瘸着腿“”离开了,她这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似乎觉得很有趣。 她活像是一只智战呆犬后大获全胜、成功偷了鸡的小白狐狸,得意的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路伤雀含笑摇头,淡淡劝了一句。 “殿下,顽皮。” 符景词吐了吐舌头,笑着目送三个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石小径的尽头,然后耸了耸肩。 她轻笑道:“方才我倒也不完全是在拿他们玩笑,我之所言若他们能听得进去,绝对会对他们今后的悟道修行大有裨益。 你自小长在神台宫,心思澄澈,因此并不知晓,他们邯庸贵族的风俗与南朝迥异。” 路伤雀挑了挑眉。 嗯? 说得怎么好像她不是自幼长在神台宫似得? 符景词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笑着道: “你一心只练圣贤剑,而我就不一样啦。” 她笑着眯眼。 “我可是经常会拜托下山采买的小道童还有往来送讯的昭歌特使,给我捎来昭歌最新的话本和四境风俗趣闻录,我啊,那可算得上是江湖上的小小百晓生了!” 路伤雀颔首。 “殿下自幼过目不忘,博闻强识。这是世所周知,有目共睹的。” 他的小公主在他眼中,似乎永远都是完美的。 以至于南墟大祭司儿时,时常万分费解,觉得这个一本正经的剑侍,是不是被他那个半点都不正经的小师妹下了什么迷魂咒术? 符景词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你有所不知,他们本就是北朝邯雍贵族,少年得志刚刚拜入不二城,此时还正是血气方刚、最最心高气傲的时候。 他们几人幼年时应是见多了邯雍贵族父辈美妾环绕、妻子父死子继的声色犬马,若是不能就此收心清修,打下良好的功底基石。心思浮动,将来于剑道之上,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大出息了。” 路伤雀闻言微怔,他这才知道,原来殿下方才真的不是在找乐子,而是借着半是忽悠、半是吓唬的方式,来规劝这几个少年人,万勿心浮气躁、想走武道上的什么捷径。 突然此时山脊另一头,薛坤宇的声音不大不小,传了过来。 “所以,神女方才言之凿凿,说修行剑道之人若是贪恋红尘俗世,便无法破祗仙成剑仙之言,也只是在逗那几个孩子罢了?” 符景词笑意晏晏的回过身。 她单臂抱着掌中的五尺青锋“山河日月剑”,看向飘然而至的不二城城主。 “若是寻常之人,想要突破肉体凡胎,踏破虚空破境祗仙,成为百年难得一遇‘武道之仙’,自然要加倍努力了。” 她的笑容像是冬日挂在天际的日,温暖却又不会灼伤人的眼睛。 “或许寻常之人哪怕心无旁骛,日复一日的苦修,也未必能达到彼岸星途。不过,城主却又不然。” 路伤雀和薛坤宇同时看向她。 薛坤宇眼中含笑,问道:“哦?不知在下又有何不同。” 小姑娘目光犹如温泉清澈,唇畔掠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城主自然与寻常之人不同。您是真正的剑道天才,也天生了一颗无为菩提心。 哪怕日后身处无间、凡俗缠身,也有一处心田,始终清净如水,只为剑故。” 薛坤宇眼神微顿,旋即失笑。 “神女,‘剑道天才’这个词,由你口中说来赞美他人,在下总是觉得有几分惭愧之意。” 他确实曾被北朝邯庸广陵城中许多人,赋予了无数荣光和希望,更是先师心目中那个未来兴许可以振兴不二城的剑道天才。 当年十八岁破境入圣王人境时,薛坤宇也确实觉得自己当得上一句当世年轻一代剑道一途的第一人。 直到 七年后,年仅十一岁的南朝天宸公主殿下、神台宫神女大人符景词,破境入圣王的消息,突然传遍四境南北。 他这才明白,原来先前都是自己井底之蛙的妄念。 从那以后,他像是突然上了发条一般。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被那远在千里之外、天赋惊人的神女刺激到了,总之变得更加刻苦。 刻苦到令人咋舌! 刻苦到,甚至连他的师父都会经常忍不住劝他放松一些,切勿逼迫自己太甚。 薛坤宇明白,师父是怕他如此勤勉到令人发指,整个人会如同一张崩到极限的弦,终有一日会断裂、会成为一张废琴。 时至如今,从这个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就视作平生罕见且唯一的剑道对手的少女口中,听到了“心如菩提”、“剑道天才”这样的评价,一时之间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茫然的荒谬感。 符景词讶异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自卑什么。 “城主当然是天才了,您居然会怀疑自己的天赋?” 她有些困惑,然后失笑: “在您这般的年纪,便达成您如今境界成就的上一位不二城绝世高手,还是一百八十多年前的‘九圣剑仙’。” “所以,您对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坤宇却淡淡道:“你也说了,是上一位不二城的绝世高手。” 并非,上一位天下绝世高手。 ——不论是那位已经故去的、十几年前的老君山韶光剑仙冷寒烟,还是如今南朝那位年仅十九岁、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成为当世年轻一代第一个位列祗仙人境的南墟大祭司。 他们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嘶?” 符景词想来,也是同样想起了千里之外神台宫那位冷面毒蛇的现任祭司大人,当即觉得牙根一酸。 她看了看薛城主那张瞧起来格外正直的脸,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劝慰道: “你说的莫非是南墟那厮?他这人啊是个怪胎,咱们好好的人,可不兴跟他比。” 跟南墟大祭司相比,那不是要气死人? 她似乎完全忽略了,自己才是那个天底下最会气死人的存在。 薛坤宇失笑。 “看得出来,神女和大祭司关系极好。” 符景词搔了搔头,“嗐”了一声,用一种受害人的语气,十分沧桑的道: “这不是没办法嘛,从小到大,我见过最多的三个人,除了小鸟儿和师父,便只有南墟了。” 比她嫡亲的血缘至亲,天宸天子、谢皇后,还有太子殿下符景言见面的次数还要多得多得多! 日日在一块儿学习修行,关系就算想不好也不行啊! 符景词糟心的想:尤其是她师父走后,南墟这厮仗着自己入门比她早上几年,处处都要摆大祭司、大师兄的谱儿! 动不动就不许她做这、不许她做那的! 这不? 就在三个多月前,南墟居然还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截住了昭歌城入神台宫的消息渠道,不许她插手昭歌政务民情,非让她潜心静心修行内功。 屁! 她好得很,只是内息偶尔有些不畅罢了! 而且经过这几个月堃岭雪山中的修行,也早就完全好了。 符景词斩金截铁的总结。 “总之南墟这人,惯是喜欢小题大做,不要理会他。” 小姑娘像是十分不满似得,娇俏的耸了耸鼻尖。 但是提及自己的师兄时,神情里却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极其浓厚的信任和亲近。 路伤雀笑了笑,难得良心发现,替千里之外直打喷嚏的大祭司说了句公道话。 “神女,大祭司也是好意。” 符景词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 “若不是因为他是好意,我早就用我那碗大的拳头,亲近亲近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小白脸了!” 第83章 薛氏庶子 符景词是真不见外,吐槽完自己的师兄,还不忘记关怀旁人的师兄。 她眼底噼里啪里的闪烁着八卦的小火苗,然后上前一步,亲切的拍了拍薛坤宇的肩膀,笑眯眯的问: “是不是做师兄的人都是那么婆妈讨人嫌?对了,薛城主你的师兄呢?也会时常烦你吗?” 路伤雀当即失笑。 他下意识抬眼留意一番不二城城主的脸色,以防他家小殿下将人得罪得狠了。 他家殿下啊,有时确实顽皮。 不二城的私事,他们身为南朝天宸神台宫中人,怎好轻易探听。 “殿下这” 好在,薛城主的涵养不是一般的好。看他的神色,好像并不觉得小姑娘的好奇打听是一种冒犯。 只见他微微一怔,沉默一会,然后才苦笑摇头回答。 “说来惭愧,我的师门亲缘薄,不及神女幸运。” “嗯?” 符景词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一脸“我明白我明白”的表情。 “一定是宇文信那人,不好相处?”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 “果然《北庸风云意趣录》诚不欺我!早就听闻你们邯庸的宇文信,为人性情暴烈、冷酷无情,视人命为草芥,府上拘着几百名奴隶供其虐杀玩乐。 如此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阿纳他们几个每每提及副城主便诚惶诚恐,可见他对你们这些同门,也并没有多么如沐春风、与众不同嘛。” 宇文信比现任的不二城城主薛坤宇还要年长两岁,乃是薛坤宇的师兄,更是薛坤宇拜入李城主门下前,前任不二城城主李淮安的唯一弟子。 据说,薛城主少时是邯雍皇朝广陵薛家的公子,由于剑道上极有天赋,便被碰巧来广陵城拜访故友的不二城前任城主李淮安看中,收为关门弟子。 于是,宇文信自此再也不是不二城城主门下的“独苗苗”了,也从不二城的第一天才弟子,变成了第二天才弟子。 但世人皆知,世间凡事都是这么个道理——第一的人被人铭记,第二的人却默默无闻。 兴许还要被看热闹的人叹息上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实在令人憋屈。 薛坤宇失笑道:“师兄出身显赫,又常常往返于广陵皇城和堃岭雪山之中,因此不常与弟子们见面,阿纳他们不怎么能见到师兄,这才对他有所误解。” “唔。” 符景词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善心大发的没有去拆他的台。 小弟子们不常见副城主,他这个城主总是常见的? 怎么方才她提及宇文信,他也是一幅哑然无言的模样。 她思索一下,试探道:“虽然邯庸皇朝门第和等级森严,可是城主你亦出身邯庸贵族,听闻邯庸已过世的薛明将军正是令尊?薛家既也是广陵大族” 难道宇文信也丝毫不给他面子的? 薛坤宇沉默一瞬,有些无言以对。 这小姑娘好生犀利,脑子也转得极快。只要逻辑之中稍有漏洞便会被她察觉,想来等她再长大一些、江湖经验再足些,等闲人都难以隐瞒她什么。 他轻轻笑了笑,还是坦言道:“神女果如传闻中一般聪慧。人人皆说神台宫的神女大人博闻强识、智多近妖。先前我还以为以您如今的年纪,那些赞美之词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如今才知,原来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十一岁便能入圣王境、十三岁便能入虚空境的少女宗师,盛名之下又怎么可能难副其实? 就听他自嘲道:“其实,我虽出身于广陵薛氏,但却是庶子出身。” 符景词尴尬的“呃”了一声。 “嗯有所耳闻。所以宇文信是因为这个才自恃身份、与你这个师弟不甚亲近?” 薛坤宇淡淡道,“江湖传闻中想必只说在下的生母是南朝天宸女子,但不为世人所悉知的是,我的阿娘其实是一名天宸的青楼乐坊女子。” “啊” 符景词瞬间悟了。 她有些歉然的看了看薛坤宇,看她的表情,似乎十分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上。 北朝邯庸的男子,大多看不起出身贱籍的女子,他们贪图享乐、烟花狎妓,但却又从未将贱籍的女子当成过活生生的人。 而在邯庸,贱籍之人生下的孩子,也要比在南朝天宸出生的地位更加低贱。 这种出身的孩子在邯庸,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家中主子,地位等同于奴才。 薛坤宇见小姑娘内疚的要命,低着头像个罪大恶极的罪人等待审判一般、居然不敢抬头看他,不由得失笑。 “神女,您天性本善,无需因此自责,在下亦从未以自己的出身为耻。 我的阿娘她很好。虽然她走得早,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位慈母。只可惜,她没有等到我出人头地的那天。” 薛坤宇面露缅怀追思痛苦。 其实,他自小本和母亲一样,生活在薛府最偏远最破旧小院里,与其他下人和小奴隶并没有什么分别。 父亲之前也从未承认过,他这个与南朝歌姬一夜风流的私生子。直到师父在广陵城中意外遇到了他,并决定将他带回不二城习剑。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父亲面露红光、第一次正眼瞧他们母子的模样——说是正眼,也不过只是一瞬,但那已足够他母亲心中欢喜好久。 那一日开始他终于被生身父亲承认,写进族谱,却被记在了府中另外一名邯庸出身的良妾名下,勉强算做是广陵薛氏的庶子。 但是 在他九岁那年,也就是上山学艺的第三年,府中却忽然传来消息,他阿娘病逝了。 从那以后他习武练剑愈发刻苦,因为九岁的他曾对着堃岭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暗自发誓,终有一日他会继九圣太师祖后成为不二城又一位剑仙!然后,他要堂堂正正的将母亲的排位,从那肮脏的薛府陋室里接出来,供奉到母亲故乡的寺庙中去。 薛坤宇想,他的母亲明明那般温柔,离开故土多年,必然十分想念南朝的春雨夏花。 符景词皱着小眉头悄悄抬眼看他,然后嗫嚅道: “薛城主,我这人打小就口无遮拦,因为这个南墟没少翻我白眼。刚刚实在得罪了,还请您勿怪,节哀。” 她偏头想了想,又道:“我师父年初走了,他在世时曾说,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的。 相信令慈如今,便在那漫天星河中徜徉,然后垂在云间时不时的看看你。 她见你如今这般出息,已是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一城之主,再也不会被旁人欺凌了,必然以你为荣,替你高兴。” 薛坤宇含笑垂头看她。 兴许是想起亡母,也兴许是眼前这个纯真善良的小姑娘与他的母亲都是南朝人。因此,一贯严肃的他在看着她时,神色中罕见出现一抹温情。 “或许,那就借凤止大祭司和神女的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