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安小坊正》 第一章 坊正范铮 “在下范铮,敦化坊坊正,坊门管钥,督察奸非。” 年方成丁的范铮站在坊门处,端正了一下软脚幞头,轻舞手中的枣木短棍,身后跟着两名体格健壮的坊丁。 年轻的面容,长得方方正正,相貌说不上俊,但也绝对与丑无关。 五更末就得开坊门,在大唐是常态。 敦化坊是长安城最东南角,紧紧顶着大名鼎鼎的芙蓉园与曲江池,地方够大,人口才五千余,户不足千,是人口最少、最穷的坊区。 太极宫、皇城在正北,旁边是官员密集的住宅区,然后是东西市,大量的商贾、工匠、劳力都聚集到那一片,东南角的敦化坊自然无人问津。 范铮其实想过从军挣一身军功,捞它几十亩永业田,奈何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 坊正,最多能算个吏,还是没俸禄、没粮饷的基层小吏,好处是免了租庸调及色役。 坊正之职,看上去不怎样,责任可重大着哩。 大唐规定,男女始生者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 《贞观律》第一百五十一条:诸里正不觉(人口)脱漏增减者,一口笞四十,三口加一等;过杖一百,十口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不觉脱户者,听从漏口法。 《贞观律》第一百五十二条:诸州县不觉脱漏增减者,县内十口笞三十,三十口加一等;过杖一百,五十口加一等。 要管户口,要管家长里短,在国殇期间不许坊内婚配、不许歌舞,要巡视坊内有没有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与左候卫府兵、万年县壮班衙役、捕班衙役沟通,事情多且烦。 左右候卫沿袭的是前隋的编制,隋初是是叫左右武候卫,大业三年,改为左、右候卫,在不出战时,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护卫车驾,并有司阶、中候、司戈、执戟负责仪仗。 所以,在很多唐朝小说里的“武候”,指的是左右候卫的府兵。 到了好改年号、好改官职名称的李治手里,两卫又被改为左右金吾卫。 饱饮敌血的骄兵悍将,有时候并不是太好打交道,没有万年县六曹与衙役们好说话。 所以,在前坊正暴病而亡之后,这个看似炙手可热的位置,生生被人推来推去,最后落到了刚刚成丁的范铮身上。 如果是个一般的平民,不划算当这个只能免租庸调杂徭的坊正,可对于家里开了个木匠作坊的范铮来说,好处却不是一般的多。 免名下税赋只是小事,能让县衙六曹不会额外找麻烦,能及时承接少府监与将作监的政令,才是最要紧的事。 少府监掌百工政令,将作监管土木匠作的等差。 简单地说,就是你不能把平民的车造成金辂车、轺车、四望车这些等级,这是专供的制式,得由指定的作坊制作。 擅自制作了、外流了,等着吃官司。 在任何年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注意不越雷池一步。 现在正好是贞观十年,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主编的《贞观律》代替较为粗糙的《武德律》,从此影响了上千年的律法。 贞观四年,大唐灭突厥,生擒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贞观九年,大唐击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遁逃,被追入绝境,自缢,吐谷浑自此分裂为东西二部,占了绝大部分境界的东吐谷浑臣服于大唐,西吐谷浑由慕容尊王率部在鄯善、且末一带苦苦支撑。 虽然大唐不承认西吐谷浑的合法性,但人家是真实存在的国度,并不是流寇马贼。 正因为这两场摧枯拉朽的大战,让周边的邻国都为之震动,于是乎大唐周边宁静了,番邦来朝贡了、来通商了。 谁也不能说这是坏事,但总归对本土有一些影响。 比如原先范氏木器作坊制作的货车,就有薛延陀制作的高车、契丹与奚族制作的奚车竞争,压力很大的。 高车,轮轴比一般车子为高,更便利于山野泽地行走; 奚车相对舒适一些,同样的负重条件下,能更省力。 至于家里的木匠作坊,并不太懂木匠活的范铮,最了解的一件事就是不要乱说话。 曾经范铮也想过将两轮马车改造成四轮马车,以异军突起的方式抢夺市场,然而细细揣摩才知道,这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轮改四轮,可不是增加两个轮子就完事的,除了并不能增加承载能力外,车轴与车厢也必须增加转向的活动链接,且前轮受车厢限制,转弯的幅度不能太大,只能适用于一些平坦的地方。 实用性不大的发明,最终只能躺进历史的尘埃里吃灰。 无论在哪个时代,泼皮无赖之类的人物都少不了,敦化坊也不能免俗。 嬉皮笑脸地逗小娘子的麻山,明显就是敦化坊之耻。 这种人物是最恶心的,报官好像还不至于,偏偏让过往的婆娘们都觉得厌恶。 “真要觉得肠胃不好,想吃口软乎的,樊大娘挺适合你的。” 范铮昂然挡到了麻山前头。 樊大娘并不是岁数很大,而是在家中排行老大,这一点,《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大娘”可以为佐证,在当时的大娘,通常是指“大娘子”。 麻山的脸瞬间黑了。 倒不是嫌弃樊大娘寡妇的身份,反正这年头,皇帝都下《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鼓励再嫁,孀居服纪除后就无碍了么。 而且,樊大娘颇有家业,在长安当然算不上数,在敦化坊却可居前十。 关键是,麻山一百五十斤,樊大娘三百斤! 我滴个娘亲嘢! 麻山打了个哆嗦,冲着范铮吼道:“小兔崽子!毛长齐了没有,敢管耶耶的闲事!” 范铮一枣木短棍砸到麻山腿弯子上,麻山“扑通”跪下了。 坊正督察奸非,打人根本不是事,你告到万年县衙门也没人受理。 让麻山震惊的是,刚刚成丁的范铮,力气大得让他吃不住劲。 在外头瞎混的,可不就欺软怕硬么。 第二章 同姓不婚 敦化坊不大,鸡毛蒜皮的事不少。 张家的柴火堆了占李家门前空地,丘家的狗咬了石家的鸡,不时邻里间叉腰骂街,声震坊内,就差没上前薅头发了。 范铮一家家上门,该训斥的不留情,该调解的各退一步。 “老董家的,你家的新院墙,超出界限三寸,赶紧缩回去。要不然,别说街坊邻居不给情面。” 别以为古人就都是道德君子了,哪个时代都差距不太大,有君子、有伪君子、有小人,但更多的是众生相。 那些张嘴闭嘴“世风日下”的,他们才不会管真实的古代有没有那么道德,那只是他们喷垃圾话的借口而已,无关事实。 占小便宜、相互摩擦、口舌之争,才是真实的世界。 “哟,是小坊正呐。” 捯饰得精神焕发的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摇曳着丰满的身姿进入敦化坊,顺带抛了个媚眼给范铮。 “这不快三月三了吗?我寻思着让坊东延氏的小娘子与坊西延三顺出去踏青,看看能不能对眼。” 范铮的眼神变了,跟着乌氏前行:“不妥?《贞观律》可是有规定,‘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 徒,徒刑,强制劳作。 乌氏以帕掩唇轻笑,面上那一层粉底在春风中飘飘洒洒,跟下了一场小雪似的。 “哟,范坊正不会以为,我们民曹就不学《贞观律》了?姐姐可跟你说,坊东延氏是春秋吴国季札避让王位、隐于延陵的后裔;坊西延氏是鲜卑可地延氏汉化,或改可、或改延,不是一家!” 不知不觉到了坊东延氏宅院,延氏主人延喜迎他二位入土木宅院,奉上醴齐。 醴之一字,除了用于指甘甜的泉水,基本都与甜酒有关。 你要说后世醴的某几种酿法失传,绝对得认; 可要说醴完全失传,那就有点牵强了。 反正,味道有点甜,比绿蚁酒淡了许多。 “同宗共姓,皆不得为婚,唯一的例外是姬氏衍生的姓氏,初虽同族,后各分封,并传国姓,以为宗本,若与姬姓为婚者,不在禁例。”范铮的态度很坚决。“有声同字别,音响不殊,男女辨姓,岂宜仇匹。特蒙赐姓,谱牒仍在,昭穆可知,今姓之与本枝,并不合共为婚媾。” 延喜拢着双手,一脸赞同。 别看坊正年纪小,懂事咧! 一个同姓不婚,里头的忌讳能仔细讲清楚,有学问! 乌氏品了一口醴齐,轻笑道:“坊正很熟悉《贞观律》啊!但这事,不是没有余地。有复姓之类,一字或同,受氏既殊,元非禁限。” 啥意思呢? 就是说,可地延氏与延氏的通婚,是不在禁令之列的。 范铮击掌:“对啊!我们说的是同姓不婚,延三顺若是肯恢复本姓,自然就不是同姓了嘛。” “哼!三顺兄长一定愿意恢复本姓的!” 布衣木钗、姿色略平凡的延氏小娘子,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气鼓鼓地从侧屋冲了出去,想来是去找延三顺了。 大唐对于男女之事,包容度可谓历朝之最,小娘子在坊内来去也不受什么拘束,倒也无所谓了。 延喜张着嘴,眸子里现出一丝灰暗。 他不是小娘子这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自然知道,要改动一个已经固定下来的姓氏,需要多大的决心。 延三顺若是能出人头地,改回本姓当然不是事。 可是,延三顺若能出人头地,又凭什么看得上自家女儿? 乌氏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担忧。 当初她肯接延三顺的请托,自然是看明白了姓氏上可钻的漏洞。 然而,乌氏却忘了,延三顺是否愿意恢复本姓,他家长辈是否同意改姓! 两刻钟,延氏小娘子呜咽着闯入宅院,自己进了偏房,趴到床上嚎啕大哭,以泪祭奠自己死去的情感。 乌氏叹息一声,与范铮一道向延喜告辞,出了宅院。 “想不到我自立国做媒妁,在敦化坊崴了脚。” 乌氏苦笑。 还好没有进入到六礼阶段,否则更是骑虎难下。 “乌姐姐说和婚事,应该会得到衙门的一定奖励?” 范铮不是在无端猜测,因为前朝死的人口太多,此时朝廷正积极鼓励婚育,《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也是因为这个背景而诞生,并且没遭到多少阻力。 乌氏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是或者不是,一切由你猜测。 “敦化坊已经整理出适龄丁男、中女的名册,想请乌姐姐尽快安排他们谈婚论嫁,争取在五月末之前成婚。” 乌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一丝疑惑。 有相应名册,要加快六礼速度,县衙的赏钱自不会少。 但是,听范铮的口气,似乎从六月起就不宜婚嫁了? 噗,他只是个最底层的小坊正而已,懂什么大势? …… 地动山摇。 樊大娘的步伐,能让整个敦化坊为之侧目。 问题在于,樊大娘还不是虚胖,是真壮实,那块头连范铮都有些怵。 “哟,坊正兄弟,听说你还惦记着为姐姐招夫婿呐?” 铺子大开,荷叶鸡香开始弥漫。 范铮哈哈一笑:“这不是怕姐姐寂寞吗?姐姐的鸡肉,买卖兴隆哩!” 樊大娘豪迈大笑:“一般一般,就混个生活。还有啊,坊正你可得记住了,这鸡,它不算肉啊!” 鸡不算肉,典出《新唐书》。 (马)周每行郡县,食必进鸡,小吏讼之。 帝曰:“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 李世民因为爱才,偏袒马周,这是一定的。 但这也与唐朝只认牛马驴羊等畜类为肉、鸡鸭鹅等易饲养的家禽另算的习惯有关。 相对而言,鸡鸭的靡费要便宜得多。 让御史下乡,又不是让御史去当和尚。 征收税赋是有定数的,杂赋则区别有点大,肉与非肉的数目可真不一样。 租庸调只是针对庄户人家、务工人员。 名满天下的东市、西市,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批发市场,小商小贩的,当然是在各自坊内经营。 至于打通坊墙经营,现在还没谁有这狗胆。 长安城在前朝营建时,就是按一个超大型军镇来建的,各坊就是按一座要塞来设计的。 可惜的是,真到外敌打进来,坊墙基本没什么作用了。 第三章 佛偈 范氏木器作坊。 东家范老石瞪着眼睛,手里舞着刨子,饱经风霜的面孔,配合着一串串垃圾话,火气十足。 没错,是石头的石,脾气又臭又硬,这也是大家不愿接任敦化坊坊正的缘故之一。 “你疯了!就算敦化坊人口最少,五千人中,适婚的怎么也有百人!两个月时间,五十门亲事,你是不是吃撑了哟!” “即便家家从简,那些文绉绉的催妆诗、却扇礼省了,靡费少不了?三亲六眷得请?桌人得有?” “瓜怂!差不多得天天办酒啊!大家啥都不干了!” “你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净替别人操心!” “你阿娘还等着抱孙子,结果你就是不愿请媒妁!” 能喷得范铮一脸苦笑,绝对是亲生的。 范铮苦笑:“阿耶,你当我想么?各里、村、坊,人口增减是有议叙的,虽然正税不变,可相应的色役、杂赋会因新增人口不足而增加!” 范老石恨恨地掷刨子于匣子内,咬牙切齿:“县衙这不胡来么?敦化坊最偏僻,有点能耐的都往其他坊走了!五千人口都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再增加色役什么的,这是雪上加霜!” “所以,赶紧让人成婚、生子才是正事啊!阿耶,真以为我那么闲啊!”范铮无奈。 “钱呢?别告诉我,你全指望各家负担。一些人家,即便从简,同样负担不起。”范老石开口就击碎了范铮的一点侥幸。 范铮想了一下,还真没能力破局。 “阿耶,我见你在家中,自己制香,可以用来给敦化坊赚钱吗?” 范老石瞪了儿子一眼:“不学无术!香指的可多了,草木之香、麝香、含香、熏香、信香、药香,按形状分线香、盘香、香丸,家里用的是线香,按供奉神佛或祖宗,称为信香或祭香。” “信香制作难度又不大,人人都会,卖不出高价。更重要的是,你找不出合适的地方卖。” 这倒是真的,你若卖到东市去,那些奸商给的价格感人;若是自己散卖,又卖不出数量。 范老石想了想,还是不打击娃儿的积极性了:“要卖得好价钱,又能卖出数量,也只有在靖善坊大兴善寺门前卖。问题就一个,人家大兴善寺,凭什么准你卖?” 扎心了啊! 次日一早,洗漱干净,吃了个素淡的蒸饼,范铮就发狠往靖善坊走去。 就不信,摆个摊、卖个香的事,有多难说话? 娘哩,虽说都在万年县内,可这路,硬是费腿。 大兴善寺,长安第一大寺,占了整整一坊之地,正殿可是隋朝太庙的规格啊! 山门之后,中轴线建筑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转轮藏经殿,观音殿,东西禅堂,法堂,殿堂、僧寮多达二百余间,诸佛、众菩萨法相庄严。 比丘只管参禅,沙弥兀自礼佛,善信各自上香。 范铮这种连香火钱都掏不出几文的,知客僧都懒得理会,更不要说与他交谈的。 佛门广大,不渡无缘之人。 开元通宝,就是那缘。 除了一些禁地、寮房,大兴善寺不禁人游走。 禁地,当然包括了转轮藏经殿。 但转轮藏经殿之前的空地可不算。 空地前的蒲团上,肤色黝黑的寺主波颇,努力讲解着《般若灯》,都维那玄谟不时为波颇补充、诠释。 没办法,波颇本是中天竺人,刹帝利种,能译经就已经很了不起,要完全符合大唐本土的风格,真办不到。 不仅是波颇办不到,后世也没几个人办得到,要不“翻译体”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贞观三年,波颇奉诏,与慧乘、慧赜、法琳、玄谟等人进驻大兴善寺主持,慧乘于贞观四年圆寂,慧赜脱离大兴善寺,法琳本是龙田寺寺主,退出了译经,波颇身边也只有玄谟在同行了。 “普断诸分别,灭一切戏论。能拔除有根,巧说真实法。于非言语境,善安立文字。破恶慧妄心,是故稽首礼……” 大腹便便的官员、商贾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道有几人真听进去,真懂其中深意。 “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恶元来造……”范铮忍不住开口嘲讽。 波颇停下讲经,目光炯炯地盯住范铮。 殿外的比丘僧要驱赶这扰了寺主的无礼妄人,玄谟却轻轻摆手,起身到范铮身边,合什见礼:“居士深得我佛门真谛,请入茶室稍候,寺主讲完经,当向居士请教。” 一名眼神犀利的花甲老汉冷哼:“都维那如此客气做甚?左右一介黄口小儿,让他呆着,他敢不听?” 话是一点没错,可那倚老卖老的姿态就惹人厌恶了。 范铮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硬挡,只能含笑问一句:“阿弥陀佛,请问,这一位是大兴善寺上座吗?” 老汉鼻孔里怒哼一声,扭头不再看范铮。 玄谟轻轻摇头,示意范铮不要再说话,引他入茶室而坐。 “此为龙首原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用;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第一煮水沸,而弃其沫之上……” 至于说葱姜之类味道比较浓烈的配料,确实不太符合佛门戒律,无非就舍弃了这部分调料而已。 玄谟轻叹一声:“方才那位,是当今特进、宋国公萧瑀,陛下赐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严厉清正,不肯容人之短。居士且容之。” 哦,这位前朝国舅,成了本朝忠臣,擅长倚老卖老,对仆射房玄龄颇为不服,屡屡争辩,结果意见尽数为皇帝弃用,三次罢相又回朝。 两刻钟后,波颇寺主缓步入茶室,合什道:“阿弥陀佛!居士佛缘深厚,可有意为贫僧弟子?” 范铮咧嘴一笑:“和尚见谅,小人尘缘未了,还得在红尘里打滚。” 和尚一词,在此时只有大德能当得起,正如现在的公主还不陪酒。 “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哪里有资格入佛门?”萧瑀随后进来,鼻孔里哼出的都是脾气。 第四章 为老不尊 一而再,再而三,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 “哟,原来佛门是你家开的啊!那我还真不敢入,怕恶心死。” 说完范铮就后悔了。 这臭嘴,在敦化坊怼人怼惯了,就没个把门的。 萧瑀大怒,戟指点向范铮,呼吸变得沉重,脸色胀得通红,许久才放下手指头,闷哼一声坐下。 脾气丑归丑,萧瑀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不依不饶的,说到底还是他主动挑衅的。 何况,你见过哪头大象非得踩死一只蚂蚁吗? 说起来也怪,即便在朝堂上,仆射房玄龄也要忍让他,倒让他脾气越来越大; 范铮怼了几句,倒让他容忍下来。 可见,这人呐,就是不能惯着。 萧瑀人不坏,就是倚老卖老的德性惹人厌,要不然也不至于三次罢相。 “阿弥陀佛,以居士慧根,居家修行也必成正果。”波颇接过粗陶茶碗,抿了一口。“那佛偈,一般比丘都作不出来,须陀洹有望。” 波颇寺主客气了,禅宗六祖惠能的佛偈,真没几个佛子能作出来。 范铮也就仗着此刻的惠能还年幼,没有出名,抢了人家未来的话。 当然,最出名那“菩提本无树”没敢说,境界太高,扛不起。 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是修行中的四罗汉果位。 须陀洹俗称一果罗汉,断了六识,生死还未圆满,还得在红尘俗世轮回几遭,却已经觉醒了部分智慧。 仅仅是须陀洹,在佛门中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从大兴善寺这座中原佛教密宗祖庭说出这称赞的话,世上没几人能反驳,即便是满肚皮意见的萧瑀也只能哼哼。 “居士可还能随意说些佛偈、典故?” 波颇有意抬一抬范铮。 看范铮的素衣,就知道他的社会地位,太深的佛学他也没机会接触。 范铮笑了:“寺主高看,小人姑妄言之。话说一僧一俗为友,坐而手谈,俗人问僧:‘视我为何?’僧答:‘为佛。’” “俗人笑:‘我视僧为牛粪。’” 萧瑀忍不住插嘴:“岂有此理!如此辱僧,当下光就居(拔舌地狱)!” 波颇笑容如春风,慈悲地看向范铮。 范铮开口:“后来,有一旁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场就说:‘大师视你为佛,是他心中只有佛;你视大师为牛粪,是你心中只有牛粪。’” 萧瑀一下被噎得没法接话了。 按他倚老卖老的性子,其他人在他眼中,可不就是牛粪么? 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 玄谟赞道:“果然深具佛理。却要请教居士姓名。” 范铮的权财都不占优势,肚子里没有一点货色的话,只能是个普通的香客,当然就没必要问姓名了,知道了也未必能记住。 “小人范铮,敦化坊坊正,来大兴善寺是为了……请贵寺准许敦化坊来靖善坊售信香。因为,敦化坊需要很多钱,婚育、防时疫、助孤老。” 萧瑀本能地张嘴想喷,听到后面却默然了。 他只是脾气不好,不是不谙世事。 范铮说的这些,诸多靠前的坊都做不到,偏偏一个尾上的敦化坊也敢想! 是啊,至少人家敢想。 此时的长安城,敢这么想里坊,不多。 波颇看了一眼玄谟:“都维那安排下去。” 玄谟送范铮出靖善坊时,引得不少惊异的目光。 那是寺中位高权重的都维那啊! 佛门倡议众生平等,正因为众生实不平等。 范铮转身辞行时,忍不住开口提醒:“波颇寺主与玄谟都维那,还请尽快与法琳和尚割裂,免得受牵连。” 玄谟微微蹙眉,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辩正论》。” 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上奏《请废佛法表》,请求废除佛教。 武德七年,傅奕再次上《请除释教疏》,主张禁断佛教。 在此背景下,法琳为了造论破斥着成《辩正论》八卷十二篇。 由于法琳本人博极群书,文词华美,他的这部着作又风行一时,为士林所传诵,所以对于初唐的文风也有很大的影响。 法琳曾参考杜如晦的藏书,所以书中广引历史故实,当然野史也不少。 到此为止,一切正常。 可是,唐朝引老子李耳为祖先,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 无论是否属实,这考证都是在作死,只要有人攻讦,这就是法琳的死穴。 大约,法琳是不知道什么是蚊子肉。 法琳遭殃不说,波颇寺主等译经也移住胜光寺,后来被迫停止译经。 没有证据说明波颇等人是受了法琳的影响,但也没人敢说就不是法琳的因素在其中。 …… 敦化坊的男女,听到范铮要号召中男、中女制香,倒没多激动。 可听到大兴善寺准许他们去售香,立刻绽放出了笑容。 大兴善寺香火鼎盛,每天能卖的钱,足够让敦化坊日子好过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今年基本不会分钱,你们最多能拿到帮佣的工钱。明年才可能分钱。” 哎,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若不役,则收其佣,每日三尺(绢)。” 这是朝廷定下的标准,也基本是帮佣的工钱水平。 一匹绢约四百八十文,一匹合四十尺,三尺约合十二文,工钱也就在十五文内起伏。 材料很简单,竹签为骨,统一染色,榆树皮水为胶。 至于配方,范铮选的是牙香方,沉香、苏合香、龙脑、白檀、甲香、麝香,加上木屑。 这个方子,符合这个时代。 一万枝香,工价二百文; 一万竹棍,价一百二十文。 可一万枝香,一贯钱是要卖的。 这就是暴利,也是普通百姓为啥愿意在家自制香的原因。 有那冤枉钱,买几块肉吃不好吗? “需要说一下,既然是制作信香,大家也守一下规矩,佛门不喜欢的肉,制香的时间就尽量别吃。” 佛门并不禁绝俗家吃肉,甚至僧侣在生病时也允许吃肉的。 但是,熊、虎、狮、狼、龟之类的肉,佛门是禁食的,包括善信。 “瞧坊正说的,就是我们想吃也没那本事。” 作坊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第五章 算一算 大兴善寺外,卖信香的人也就那么十来个,个个慈眉善目的。 这里毕竟不是屠宰场地,横眉怒目来卖香也不合适。 方外之人,多数不可能完全斩断尘缘,修到斯陀含才不亏不欠。 别说斯陀含,就是须陀洹也百中无一。 修佛,是为了学习如何斩断尘缘,向阿罗汉进发,但路漫漫兮。 亲朋故旧且不说,就是日常接待善信,也必然有一些尘缘,许他们的人来售信香也不是多大的事,自然难免照应一二。 没有比丘僧们认可的摊子,不用左候卫的府兵,就是万年县的白直也能轻易赶走。 久而久之,摊主们因此有些小骄傲。 “嘿,无簪,看到旁边的新摊子没?” “要不要赌一赌,能够在这里摆几天?” “我劝你们善良,不看那就是两名中男吗?” 无簪不是比丘,也不是秃子,就是天生一头细碎短发,怎么也养不长,“浑然不胜簪”。 牙香方在这个时代是寺庙通用的香方,大家的品质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各家的背景相差多大。 背靠禅师与背靠知客僧,差距就很大的好吗? 两名身子虚浮、膀上隐约露出毒蛇刺青的游侠儿,手中持短棍,在各家的香车上点了点,无簪他们只能苦着脸,一家出了百来文,花钱消灾。 游侠儿从来不是什么好词,西汉的郭解就是个明证。 名曰行侠仗义,实则阴谋算计,这样的游侠儿多了去了。 到插着“敦化坊”三字小旗的香车时,两名中男直截了当地回话:“干啥?坊正交待了,我们只有收钱的份,莫非你们要买香?” 游侠儿笑着狰狞,一棍子将香扒拉到地上,牙香散了一地。 虽然地上还算干净,但这样的香,已经不适宜再售了。 “敦化坊的老少们,有人欺到咱们头上了!” 中男并不畏惧,而是从香车下抽出两根枣木短棍,冲着两名游侠儿挥棍。 两名游侠儿有点懵。 不是,长安龙蛇混杂,难道市井之地,不是我们游侠儿说了算吗? 中男的棍法生疏,倒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游侠儿也准备反手收拾了,却只能委屈求全地控制着力度、棍法,不敢使太大力气。 你说唐人应该佩横刀? 朝廷倒是不禁百姓持有正常数量的横刀,可横刀的价格,一柄两贯起,是苦哈哈的坊民与游侠儿这个阶层能普遍装备的吗? 一伙游侠儿,能有那么两三柄横刀,已经很阔绰了。 再说,要什么横刀? 你是怕官司吃得不够多哟! 壮班衙役、白直,还有左候卫的府兵们,虽然多数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闹出人命来,谁也不好收场! 枣木短棍这种方便携带、坚实耐用的家伙,自然成了上上之选。 这么说,除非是上了头,否则有枣木棍在,谁也不愿选横刀——当死了人不用偿命咋地? 再说,就是给你两把横刀,你能突出重围? 那一嗓子,真不是白喊的,三十来青壮,不是葛衣就是麻衣,倒是勉强没破洞,人人持枣木短棍,眼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隋末响马打劫肥羊! 这种情况,根本不敢对两名菜得抠脚的中男下狠手啊! 旁边的无簪神色复杂性。 本来人家上来抢买卖,他就有些不高兴,甚至看到游侠儿捣乱他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直到两名中男奋起反抗却又为中男担心。 人性,就是那么复杂。 你不能说他是好人,却也算不上坏人。 看到中男一嗓子吼出那么多帮手,无簪吓傻了。 敢情,人家早就张开布袋等着憨憨往里跳呐! 一滴冷汗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还好,今天没有多嘴多舌,没有针对两个中男耍手段…… 果然,在佛门之地,要善良啊! 两名游侠儿见势不妙,扔下枣木短棍,撒丫子往坊外的街道冲去。 奇怪,跑了一会儿,咋眼前的景色丝毫不变? 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双脚一直离地一寸,在空踩呢,脖子上则是一只大手使劲薅着。 无助。 魔性的女高音在震荡着耳膜:“坊正兄弟,姐姐这一手,漂亮?” 范铮击掌笑道:“姐姐是女中豪杰,可惜平阳昭公主薨了,不然娘子军里,当有姐姐的将军之席!” 樊大娘狂笑:“还是坊正识货!” 唐朝的女子,哪个不以平阳昭公主为荣? 两名游侠儿绑上,敦化坊的坊民兴高采烈地拖着他们、推着香车回坊,散落地上的牙香也全部收了回去。 这个时代的百姓,见不得浪费的,即便不能供神佛也有其他作用。 一伙左候卫府兵经过,两名游侠儿便如看到了救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当先的伙长停了脚步,笑容和蔼:“哟,小坊正,这是准备杀猪呐?” 范铮哈哈一笑:“丁伙长见笑了,这不是敦化坊穷,来大兴善寺售香吗?奈何这数万枝香,被这二位包了,这不得请回去好好算一算嘛。” 丁伙长拍了拍范铮的肩头:“收拾干净一点。” 游侠儿的心都是凉的。 完了,官官相护。 他们这才想起来,范铮这个小坊正,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却终究是官府体系的一员,岂是他们牛鬼蛇神能惹的? 牛鬼蛇神一词,出自唐·杜牧《李贺集序》。 敦化坊的坊门,吊两个游侠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风一吹,人一晃,脚下的废香燃起,烟气熏得人如腊肉一般,刺激的味道让人涕泗纵横。 “快点,作坊里的废香全部扫过来烧起。” 范铮这个心黑的,把废香全部算入了损失。 还得安排人守着,不能让废香起了明火。 诸水火有所损败,故犯者,征偿;误失者,不偿。 诸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减失火罪二等。 毕竟长安的屋舍,以土木结构为主,容易失火,整个唐朝自立国以来就管得极严。 左右候卫在长安遍建管治安消防的组织“武候铺”,大城门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用皮袋、溅筒灭火。 敦化坊理所当然,是最小的坊。 所谓的小,不是指占地,是指人口。 第六章 吃里爬外 赤着花胳膊,露出上面的蟒蛇刺青,短衣游侠儿眯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范铮。 坊门上,两名熏得眼泪都干了的游侠儿有气无力地喊道:“兄长救命!” (本书不用“哥哥”一词,是因为唐朝的“哥哥”,词义太让人头疼了,可指兄长,也可指父亲!《旧唐书》里玄宗称他爹“四哥”。) 范铮依旧拎着枣木短棍,烧包地整理了一下幞头、圆领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游侠儿。 小了,格局小了。 胳膊上刺蟒蛇干啥,你又不是许仙,要不刺个蜥蜴也行啊。 要么胳膊上刺诗,以附庸风雅; 要么刺七十一处,或背刺毗沙门天王,袒衣而历门叫呼,乞修理功德钱; 更大胆一点,刺左膊“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死不畏阎罗王”。 不就是死么,游侠儿、恶少还怕这个? 然而对面的中年游侠儿却真忌惮着什么,始终不肯靠近坊门一步。 “坊正,某可告诉你,隐潭游侠儿不可轻辱。” 咦,这个名称,听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 “本坊正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毁我敦化坊三万枝牙香,这笔账怎么也得算算。” 范铮根本无所畏惧。 本坊正当然知道,在市面上的游侠儿背后一般都有人支持。 注意,这就是游侠儿与恶少的区别,恶少只是零星的地头蛇,虽然恶心人,却作不了大恶。 但是,坊正背后,是整个官府体系。 除非你同样从官府里找到更为位高权重的人物施压,否则没大用。 敢有过火的行为,一顶“造反”的帽子可以轻飘飘地扣上去。 不远处,没脸没皮的无赖麻山叫道:“没有三万枝!在靖善坊被弄坏的香只有一万枝,其他是废香!” 吃里爬外的东西! 范铮振臂一挥,枣木短棍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砸到麻山肩头。 “救命啊!坊正杀人啦!” 麻山在地上翻滚着惨嚎。 虽然距离有点远,可枣木它坚硬啊! 只一下,麻山觉得整个肩头都肿了。 过路的壮班衙役看了一眼,发现是麻山在嚎叫,立刻转身拐入对面青龙坊。 泼皮无赖,是这世上最恶心的生物,没有之一。 你说他触犯律法,他偏偏没有; 你说不理会他,隔三差五的跳出来恶心人。 你说你一敦化坊的人,不站在本坊的立场说话就算了,向隐潭游侠儿出卖消息,能讨什么好? 肥猪照铜镜,里外不是人! 敦化坊常驻武候相里干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站在坊门内侧的阴影下,看似随意的站姿,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出击,手掌也握住了横刀。 范铮毕竟年轻,没听过隐潭游侠儿的名声,相里干却深知其不简单。 虽然不愿意招惹隐潭游侠儿,但职责所在,相里干也无法回避。 相里干复姓相里,是古老的华夏姓氏,祖地杏花村,“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那个杏花村。 能派到敦化坊武候铺,自然是有原因的,守卫敦化坊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短衣游侠儿赞了一句:“好俊的手法!” 范铮咧嘴:“小时候被野狗追咬多了,手熟。” 涕泗纵横的麻山,却顾不上范铮这骂人的话。 该死,早知道这小坊正如此心黑手狠,惹他干嘛? 问题,麻山就是管不住一张破嘴,才成了神台猫屎,神憎鬼厌! 因为,人家隐潭游侠儿根本就不认识他,就算他上杆子巴结,人家也嫌他癞。 “三万枝香?隐潭游侠儿赔了。” 短衣游侠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还是摆手应承。 按一文钱十枝香算,三千文开元通宝,也就是三贯钱,虽然略让人心疼,还是能承受的。 就是被敲竹杠,那也是自找的。 江湖么,有大口吃肉的时候,也有挨刀的时候。 终日打雁的,也有被雁啄眼的时候。 范铮咧嘴笑了:“敦化坊的香有点贵,一文一枝。” “铁隐长那么大,那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短衣游侠儿眸子里闪过危险的光芒。 铁隐? 这个名字隐约耳熟。 “没事,动着动着就习惯了。要不,隐潭游侠儿直接冲了敦化坊,把人救下来也行啊!” 范铮的口气带着几分怂恿。 铁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倒让范铮觉得可惜。 真是的,冲击坊门而已,还可以吃上不花钱的饭,多好的事! 街角拐出一个肚腩隆起如孕妇的绛戺衣公服花发汉子,拍着荡漾的肚皮轻笑:“怎么,多大点事,闹得如此僵?各退一步不就完了吗?” 绛戺衣是流外官所穿,多数职位名称后头带“史”、“府”的小吏,都是流外官官身。 你可以将流外官视为有机会凭功劳晋升入品的小吏。 这一位,是万年县户曹的司户史,辅佐司户佐的流外官廖腾。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万年县明府在地头上说话,还未必有廖腾好使。 毕竟,收取租庸调、商税、色役,廖腾愿意公正一点,还是使点坏,差距可大了去了。 就是收个粮,“踢斗”听说过,那一脚用多大劲,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能不能吃饱。 “廖翁说和,范铮不敢不从,就减一半。” 身为坊正,范铮称呼廖腾也是煞费苦心。 学百姓一般称呼“官爷”,不妥当; 称“廖公”,廖腾的地位、学识撑不住; 只有按年龄的“兄”、“翁”,是最稳妥的,不落把柄。 铁隐面皮抽搐,第一次见识了公门中人的狠色。 你说他没给廖腾颜面,人家降了一半呢。 可他丫的,这还是市价的五倍啊!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十五贯钱,九十三斤十二两,沉甸甸地交付到范铮手上,范铮乐得像收获了稻谷的傻小子。 钱不多,但可以草草办十桩婚事了!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铁隐阴沉着脸,掷下场面话。 廖腾摆着肥厚的手掌:“行了,瞎话别说,这场子你找不回来的。” 第七章 善缘 无髻等香贩,现在都有意无意地与敦化坊的人保持距离。 惹不起,无髻他们从来没见过招惹了隐潭游侠儿还能活蹦乱跳的,更从自家靠山嘴里听说,纲领职事、掌理众比丘进退威仪的都维那,竟然是敦化坊的靠山! 那是大兴善寺中,仅次于寺主、礼部祠部司都认可的职位啊! 寺中,祠部司认可的还有上座,可那是对年资较高的比丘上的敬称,没有实际权利。 范铮待中男们安稳地经营了半个月,提着礼物来找到了玄谟禅师。 人家玄谟可以不在乎这随口吩咐,敦化坊却不能不领情。 “居士气色很好。” 玄谟往茶壶里添精盐、黍、胡萝卜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佛家虽然对葱、蒜、阿魏等气味浓烈的东西排斥,却不排斥茶汤,顶多是换一些料罢了。 胡萝卜这物种,汉朝已经传入中原。 一个小常识:物种名称前带“胡”字的,多为汉朝外来的物种;物种名称前带“海”字的,很有可能是唐朝的外来物种。 茶汤的盛行,还有一个原因,可以小小地充饥。 “堂前吩咐,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居士送礼。”波颇寺主长年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范铮自褡裢里取出两张纸,上头写着蝇头小楷,字迹却有些不堪入目。 倒也怪不得范铮不学无术,本来就不是好学之人,能粗识文字已经不错了, 《毗尼日用切要》,很符合佛门风格的书名,似乎是日常戒律的总结。 “毗尼”二字,本就是梵文的“律”字音译。 “毗尼日用”即指日常应遵守之戒律,涉及出家人日常衣、食、坐、卧应诵念之偈、咒外,并含有在家、出家之戒条。 佛门从来不会对他人突然展现出超越自身的智慧表示惊讶,鸠摩罗多提及的“宿慧”一词,如水滴落入大海一般,轻易为佛门接纳,继而传导向世俗。 毕竟,罗汉果位中的须陀洹,本意就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已断,生死未了,还得轮回七次(九次),还清宿缘,觉醒宿慧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鸣钟: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沐浴:洗浴身体,当愿众生,身心无垢,内外光洁。唵,跋折啰恼,迦咤,莎诃(三遍)。” 波颇合什:“阿弥陀佛,波颇代鄙寺谢过居士。” 虽然大兴善寺不是律宗,但一些必要的戒律是要守的,比丘们颂读起偈文,也更有利于熟悉相关戒律。 至于说有些与大兴善寺密宗传承本身不太相符的偈语,稍加改动就是。 那些稍显晦涩的梵语,在波颇这个天竺人眼里,不是事。 玄谟倒茶,面容上稍稍有些怪异:“寺主,居士上次提出警示,要我们与龙田寺法琳寺主斩断往来。可是,这一次佛道之争在即,大兴善寺身为曾经的国寺,不参与有些为难,参与了又不免与法琳寺主有交集。” 波颇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低头合什:“阿弥陀佛,都维那公告下去,大兴善寺因一心译经,即日起,除日常事务与应朝廷诏令外,不参与任何寺外之事。” 天大地大,译经最大。 提前放出闭门译经的风声,摆明了大兴善寺的态度。 除了译经,其他破事,莫挨老子。 谁爱争谁争,老衲只管得侍奉佛祖。 居士有佛缘,谁敢说这不是佛祖借他之口提出的警示呢? 善缘,就是这么你来我往,一丝一丝地加厚的。 …… 范氏木器作坊的一角,中男、中女们虽然汗流浃背,眼里却闪耀着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范铮承诺,现在为坊中成婚的人承担多少,到他们成婚时同样负担多少。 谁不希望自己成婚时,可以多上半扇猪肉、多添一两只鸡鸭? 今年的收益帮衬这些赶婚的人,明年可以帮补孤寡,可以修缮坊中道路,可以让未来的娃儿们读上书。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中男们去靖善坊,腰板挺得笔直,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不打听不知道,东市等诸万年县市坊,隐潭游侠儿在其中若隐若现,总是游走在法与不法的边缘,县衙时不时也会高抬贵手。 可这么牛皮的团伙,却在坊正面前低了头。 十五贯钱虽然不多,却是隐潭游侠儿最近几年第一次赔钱。 这就够了。 一边是忙得热火朝天,一边是几家人同时开席。 毕竟,成婚的次数太多,接近一天一次的频率,而唐人讲黄道吉日的习惯又让可以挑选的日子减少,只能几家一起联席了。 穷人的亲朋,基本是穷人,即便是改朝换代了也没有太大变化,随礼就是一户十文钱左右,一些人家能拖七八口人来吃,没有范铮帮衬,好几家还真没法办下去。 这不是后世办婚礼挣钱的时代。 还真不是人家成心占便宜。 与前朝的小户析家不同,唐朝是不赞同分家的。 十恶不赦大罪第七条不孝,含: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 《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徒三年。 徒指徒刑,强制劳作。 不分家了,人口多那再正常不过了嘛。 司户史廖腾,不偏不倚地管着户籍这一块。 虽然肚腩很大,廖腾的胃口却不大,接过两只荷叶鸡,笑眯眯地给敦化坊办理婚姻转籍的事。 “范铮啊,你事先就排查过了?这五十对新人,全部合乎《贞观律》,就是服纪已除,再嫁也没有纷争,这在各坊都少见呐。” 廖腾很欣慰,有一种长辈眼见小辈茁壮成长的喜悦。 “你这是赶在五月底,让他们全部成婚?” 廖腾唯一没看懂的,是范铮如此之急切。 “廖翁府上若有嫁娶,宜在此时段。”范铮小声提醒了一句,随即抬头望天。 廖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事,可不是黎民百姓能揣度的啊! 不过,细细想来,那位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去年又是高祖太武皇帝驾崩,难怪范铮这后生急着催坊民办婚事。 这要一耽误,不又是一年了吗? 高祖太武皇帝临终前倒是下诏:“既殡之后……其服轻重,悉从汉制,以日易月。” 问题你好歹也得等高祖入献陵才敢办酒? 高祖五月驾崩,十月入献陵! 第八章 端午 一阵忙忙碌碌,老少辛辛苦苦,总算在五月初四全部成婚。 当然,那个无赖的麻山,还是没人睬。 新鞋不踩狗屎。 至于樊大娘,倒不是说她要守节,而是为了两个娃儿着想,不愿为他们招个继父。 “其鳏夫年六十、寡妇年五十以上,及妇人虽尚少而有男女,及守志贞洁者,并任其情愿,无劳抑以嫁娶。” “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 也就是说,寡妇再嫁与否,当以其意愿为准,谁也不能勉强,即便是为了地方的业绩也不行。 再说,就樊大娘那体魄,也要人勉强得了。 五月初五,古之恶日,唐朝定为端午,官吏正式给假一日。 理论上,范铮也是可以休假的。 当然,理论上的东西多了,理论还不能996呢。 樊大娘的铺子前,摆了几张方桌,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粉团粽子摆着,樊大娘的两个娃儿率先,持小角弓、无镞箭,射向粽子,射中哪个吃哪个。 “哇!兄长,我这个是豆沙粽子,好吃。” “哼,我这个可是大枣馅的。” 坊中其他顽童此刻老老实实地排队,依次取弓射箭,各自得一个粽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或真心实意地向樊大娘道谢。 樊大娘开心地笑着,给每一个娃儿、妹娃子手腕上系一条长命缕。 长命缕由白、红、黑、黄、青五色丝线组成,对应五行,是樊大娘亲手编织的。 人虽粗豪,心地善良,是樊大娘的真实写照。 市井多仗义。 如果樊大娘不是开铺子、不是女儿身,没有娃儿的拖累,或许才是坊正的最好人选。 “来,坊正兄弟,系上!” 倒没什么好扭捏的,范铮阿娘虽然健在,手工方面却真的笨拙,所以最近十年范铮的长命缕都是樊大娘送的,习惯了,范铮也拿樊大娘当姐姐看。 一樽菖蒲酒入喉,淡淡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 好,菖蒲酒总好过雄黄酒。 “坊正兄弟,坊里适婚男女,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樊大娘笑眯眯地拍着范铮肩头,差点没把他拍进土里。 这力气,惊人。 范铮苦思冥想一下,无奈地回答:“大概,我要找的女子,没在敦化坊。” 范家宅院门左右悬挂了两把长长的艾草,屋里屋外的角落弥漫着淡淡的雄黄粉味道。 当初“恶日”真正的由来,端午时节,蛇虫繁多,自然而然被古人忌惮,以此名提醒后人防范。 雄黄微毒,入酒其实不大妥当,洒地上驱蛇虫却极好。 在范氏木器作坊里威风凛凛的范老石,此际判若两人,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柔和,手持雄黄粉洒到屋子的犄角旮旯。 身边,温柔秀丽的婆娘元鸾捧着盛雄黄粉的匣子,一身木钗布衣也不掩其风采。 说来也好笑,元鸾当范氏木器作坊的账房先生,绰绰有余,甚至一些大规划上也能让范老石这头犟牛改道,唯独生活上,水准尽失。 不会弄饭菜、不会女红,偏偏却让范老石当成宝贝一样尽心侍候,范铮偶尔阴阳两句也会遭到范老石满是老茧的手掌问候。 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别人的老婆”吗? 范铮总觉得有点适应不了。 提着两串百索粽子,范铮晃了晃:“樊大娘送的粽子!” 元鸾不会包粽子,笨手笨脚包出的粽子不出锅就能散,倒是范老石能整活。 问题是,你吃过鹿脯馅的粽子没? 根本不搭好? 偏偏元鸾这好这口,范铮也只能每逢端午打秋风。 都是泪啊! 看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附属产品。 隐约中,鼓声传入范铮的耳朵。 如果是平日,范铮还会紧张,但今天是赛龙舟的日子。 这一点,北方万万比不上江南,即便是八水环绕的长安也不行。 长安的赛龙舟,最盛是斗门镇的昆明池,其次是长安曲江池。 曲江池所在的芙蓉园,本是隋朝离宫,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今年刚刚赐给了改封为魏王的李泰。 园中广厦修廊,连亘屈曲,其地延袤爽垲,跨带原隰,又有修竹茂林,绿被冈阜,东坂下有凉堂,堂东有临水亭,按《黄图》曲池,汉武所造,周回五里,池中遍生荷芰菰蒲冒间禽鱼翔泳。 宇文恺营建京城,以罗城东南地高不便,故缺此隅头一坊,余地穿入曲江池以虚之。 区区十六七的少年哟,得超越了本分的宠爱,封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遥领鄜州大都督、遥领相州都督,准建文学馆,有点飘了。 但是,魏王打着为皇后病体祈福的旗号组织赛龙舟,就有点意思了。 范老石整治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品酒、说趣事,虚掩的院门却被扣响。 腆着大肚腩的万年县司户史廖腾,自觉地抬了张矮凳凑到桌边,接过范铮递来的碗、箸,挟了箸炒肉,细嚼慢咽。 很多人被以前的错误信息传导,觉得唐朝没有炒菜的可能,因为圆底锅没有诞生。 殴打灰太狼的平底锅表示很生气。 炒这个概念,在《齐民要术》里有提到,别觉着铛口不深就不能炒。 大批量当然不行,少量炒制完全没问题的。 “范铮呐,你的麻烦事来咯。”廖腾慢条斯理地挟着昆仑紫瓜(茄子)。“敦化坊那个无赖麻山,趁着新任明府到位,登衙告你,集中为坊民成婚,居心叵测。” 元鸾眼睛眯起:“明府不会那么蠢?” 范老石眼皮都没抬:“谁知道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可不管烧到谁。” 范铮淡淡一笑:“能坐上那位置的,有几个蠢的?关键是,你防不住人家坏哟。” 理论上说,坊民告坊正,没有过硬的理由,只能挨笞刑。 偏偏,县令却接了这官司。 不说官官相护,至少你得让人服气,你以为正五品上县令一定压得住那两名从七品上县丞? 硬压,被下级官吏集体轰走的例子不是没有。 洮州刺史孔长秀,还因为强压诸羌官吏,导致被杀呢。 第九章 诬告反坐 五月初六,宣阳坊,万年县衙。 天下的衙门基本都是坐北朝南。 二丈六长、一丈三高的照壁屏蔽大门,照壁南面的蝙蝠绘图,象征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头门八字开,三开两进,面阔四丈余,进深三丈余,额坊上高悬“万年县衙”四个飞白体大字。 始创于蔡邕的飞白体,因为皇帝的喜爱,上行下效,成了唐初最风行的字体。 其实,很多人即便飞白体写得再好,他也没有让皇帝过目的机会。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头门前地面为青石和卵石铺砌、卵石地面呈八字形,主体墙呈八字形,影壁也呈八字形。 所以,也被人戏称: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过了大门九丈,为仪门,分中门、东门、西门三道门。 中门尊崇,只有县令与上级官员可行; 东门称“生门”,自县丞以下官吏、百姓通行; 西门称“死门”,是死囚与押解死囚的典狱通行。 入东门之后,是宽阔的衙院,青石小径、清澈小井,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 六曹的负责人是司某佐,管具体小吏员的是如廖腾这般的司某史,然后才到那些小吏。 北面的正堂,面阔九丈,深五丈,中间就是常说的公堂。 这个数字,足以好好深思。 东西梢间为收藏仪仗的简事房和记录堂谕口供的招房。 公案之后,是戴软脚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面色阴沉,蜂目细眯,正是新任县令罗棠基。 五品服绯,是贞观四年八月所定。 公堂两侧,是十名喊“威武”的壮班衙役,还有四名问事。 服饰都差不多,都是绛戺衣,都持水火棍,区别在于壮班衙役是气氛组,问事才真吃苦受累的人。 真论水火棍打人的,那是问事。 壮班衙役是面子活,相貌威严就成; 问事是技术活,好些问事都是父子相传的。 告举人麻山,得意洋洋地跪在原告石上,却发现范铮是站在被告石旁。 这就是民与吏的区别,虽然范铮不过是整个官府体系的基石之一,多多少少是有点便利的。 “敦化坊坊正范铮,参见明府、赞府。”范铮叉手,身子微躬。 意外的是,县丞亓官植居然也在侧席旁听。 亓官这个姓氏虽然罕见,却是出自春秋时管笄礼的官职,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妻子就是亓官氏。 亓官植当了三年县丞,无时无刻不想把持权力。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明府,又换上罗棠基这新官,还是才混官场三年的生瓜蛋子! 干得好不如考得好,考得好不如生得好,如之奈何! 罗棠基轻哼一声:“范铮,敦化坊坊民麻山,告举你集中安排坊民成婚,是诅咒皇后有恙。不教而诛谓之虐,本官准你自辩。” 范铮愕然,随即开口:“……宜令有司,所在劝勉,其庶人之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其劝导乖方,失於配偶,准户减少,以附殿失。” 亓官植笑出了声。 《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可是当今亲笔诏书,也是地方官吏奉行的户婚基石,范铮不过是应诏行事,你要扣“诅咒”的帽子,就是说皇帝在诅咒皇后咯? 麻山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怎么解释如此密集地安排人成婚?” 范铮轻笑:“麻山,你不学无术不要紧,《贞观律》好歹学学,知道什么叫‘诬告反坐’吗?说我诅咒,是有人偶、有符纸还是有人证?安排人成婚的原因,各位上官都明白,去年太祖太武皇帝山陵崩,有成丁、中女未能及时完婚,然后影响到生娃儿。” “陛下的诏书,本质还是为了恢复前隋剧减的人口,各里坊的考第,也与人口息息相关。我就不明白,怎么正常完成差使,也成了一种罪过?” “不晓得万年县五十多个坊正,还敢尽力督促坊中婚嫁否?” 罗棠基的面容不变,一只拳头却捏得青筋凸显,眼角在隐隐抽搐。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被尿浇熄了啊! 罗棠基当然知道,麻山就是那种人嫌狗弃的无赖,说话也根本不能听,只不过利用了敲打一下范铮,然后再加以施恩,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也算收拢人心不是? 谁也没想到,一个屁大的坊正,言辞竟如此犀利,相关律令也运用自如,拿捏不住了。 不仅如此,范铮绵里藏针地反刺了一下,以各坊正的同理之心,不动声色地刺了罗棠基一下。 一个坊婚娶完不成考第,正常。 可五十多个坊完不成考第,吏部考功司、给事中联合的考课,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京官每年九月三十日完成校定送省,到时候一个“爱憎任情,处断乖理”的评语下来,考课下上是一定的,降职都是轻的。 嘿,这小暴脾气! 眼角的余光,扫到亓官植轻笑的面孔,罗棠基深深吸了口气。 “麻山,以诬告反坐,徒三年。” 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至于麻山的哀嚎,没人理会。 徒三年,说不定能磨去他身上的懒筋呢? “皇后病重,雍州治下各县约定推荐能人异士,入宫为皇后治疗、祈福。”罗棠基脸色一整。“本官曾到大兴善寺,求波颇寺主入宫,却被告知寺主、都维那、上座等比丘都闭门译经,不理外事。波颇寺主转出来的话是,野有遗贤,范铮有佛缘。” “如此,范铮且入宫祈福如何?” 范铮听得愕然。 画风不对啊! 大兴善寺以译经之名不出,实属正常,你万年县地头上也不止一座寺庙。 以波颇寺主的风格,是不可能推自己出来挡枪的。 目标很明显,萧瑀! 这老头被怼了一回,肯定心头不舒坦,要仗着权势硬将范铮关起来,却又过不了萧瑀心头的道德线。 那么,让他入宫,担惊受怕一番,也算出气了。 第十章 立政殿 范铮第一次入宫,只知道是坐在马车中,经过了一道又一道门,被严肃的府兵搜了一遍又一遍,连同车道士的桃木剑都险些要拆开看一下。 立政殿,气氛压抑,几名戴高山冠的内侍省内谒者监寺人又来搜了一遍。 有资料说高山冠在隋朝等同皇帝的通天冠,在唐朝可不是,高山冠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专用冠。 寺人,掌中宫驾出入则执御刀,也就是保护皇后的武力宦者。 立政殿中。 殿中省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侍御医、司医各抒己见,就皇后的病情滔滔不绝,可一问把握,个个都是锯了嘴子的葫芦——没口齿。 要有那把握,何至于现在上场的是咒禁师! 相对而言,太常寺太医署令,丞、医监、医正、医师,虽然也束手无策,却比尚药局多了几分自在。 职司不同。 尚药局存在的意义,是为帝后、皇室治病的,一个“掌御药”就把它的职能说尽了; 太医署,虽然也能看病,但它更侧重于整个国度的医疗管理,是三省六部九寺的行政框架成员,治得了是情分,治不了是本分。 因为,责任也是不同的。 至于内宫尚食局的司药,不提也罢,她们要能医治,再就没尚药局与太医署什么事了。 没看错,她们,司药是女官,内宫中的一般诊治是她们在负责。 所以那种电视里演的“御医与嫔妃”不得不说的故事,无论真假,在唐朝都没有生存的土壤。 “君臣佐使,岂可混淆?当施小青龙汤救治。” “寒热不分,胡来!” 远远能看到,斜倚在床上的长孙皇后面容憔悴,肤色枯黄,呼吸气短,隐约能听到胸腔里的哮鸣声。 完哦,本来范铮就不懂什么医术,求神拜佛也轮不到他,可听了长孙皇后的哮鸣声,范铮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即便是到了医学昌明的时代,呼吸道疾病依旧是难治疗的疾病,最多能抑制。 可是,什么地塞米松、泼尼松、甲基强力松强,去哪里找? 就算有,给范铮配,他敢配吗? 药这种东西,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学医学不好,堪比人屠! 几名道士、和尚,各自在立政殿一角,祈福、颂经,浑然不顾业务冲突。 这个时候,顾不上佛道之争了,能解决问题,才是活着回去的正途。 风萧萧兮易水寒…… 坐在床前、手把皇后手掌、看向外神色隐约有几分戾气,身上颇具威严的,正是当世之主,贞观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不是什么好性子,腥风血雨杀出来的人,脾气暴得很,敢在他发脾气时劝谏的,内有长孙皇后,外有魏征,也就是魏徵。 长孙皇后目光黯淡地看向李世民,微微摇头。 她心目中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可因为私事而迁怒? 何况,长孙皇后心知肚明,从她生下青雀之后,侍御医就已经明确提过意见,说她的身子骨弱,不宜再孕育,偏偏她倔强地认为多子多福。 每生育一次,其实是从身上多带走了一份元气啊! 无效、无效! 李世民胸膛激荡,很想张嘴让内侍省无品级的内给使将这些人统统杖毙了! 然而不能啊! 现在不是当秦王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 帝王,就得有帝王的风范,哪怕是痛到想流泪,面上也必须带着笑容。 不能轻易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终于轮到范铮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范铮自然不能畏缩不前。 “你懂医?”内谒者监张阿难看看范铮赤手空拳的模样,疑惑地发问。 别看张阿难是一介宦者,人家当年可是从秦王府跟着厮杀过来的人物,同时担着左监门卫将军,爵封汶江县侯,就不是什么普通宦者,连内侍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如果说郑和是宦者中的传奇人物,张阿难就是他的前辈。 张阿难的诘问,其实就是李世民的诘问。 范铮自嘲地一笑:“长者可见过连药匣都不带的医工么?” “那是会祈福、念经?” 范铮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子一介坊正,也不知道为何会被明府推举进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得尽点心意,看看能不能效力。” “毕竟,民间也说了,偏方治大病,万一立功了呢?再怎么说,也比束手无策强。” 李世民的鼻息重了一分。 好好好,这就是朕的好臣子、好县令啊! 张阿难微微点头,侧开身子。 立政殿虽然不算太大,空间是足够的,空气流通也不差。 殿外、殿内,范铮也并没看到什么花,想来尚药局对于花粉引起的气疾也排查过了。 目光一转,看到宫官尚食局正五品尚食用细瓷碗盛着肉丁粥过来,准备侍候长孙皇后用膳。 “慢着。” 范铮拦住了尚食。 尚食面色淡然,从碗中舀了一匙肉丁粥,当面吃了下去。 这也是尚食的职司之一:凡进食,先尝之。 进食,指的是进献皇后的食物。 说白了,尚食除了管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就是个尝毒的工具人。 “这里面是什么肉?”范铮刨根问底。 “虾仁。”尚食淡淡地回应。 长孙皇后有个癖好,喜食虾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可以给皇后再食虾仁,换鹿肉之类的兽肉,近期不许服水产。”感觉把握到问题的范铮,说话也自信起来,竟然敢吩咐正五品尚食了。 尚食身子未动,李世民却开口:“依他!” 李世民脸色松缓下来,起身让到一侧:“要不,你把把脉?” 范铮轻轻摆手:“陛下,小人是坊正,不是医工,真不会把脉。” 李世民抬眼:“没眼力见的,还不赶紧给坊正上座?” 内给使匆忙抬椅子。 唐朝时期,高椅、低椅、席地而坐并行,并不存在谁比谁高贵。 “阿娘!” 九岁的晋王李治,牵着更小的晋阳公主,身边的宫女抱着皇幼女——未来的衡山公主,踏入殿中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贞观五年,四岁的李治就被封晋王。 “不用伤心,这位先生已经有眉目了,想来医治也快了。”李世民在儿女面前,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父亲。 第十一章 你喝你也呕! “陛下,皇子、皇女年幼,容易被此时的皇后传染,请暂时退却。三日后再来,比较合适。”范铮头铁地开口。 李世民眉头扬了扬,还是俯下身子:“听先生的话,雉奴带兕子她们暂时离开,三日后再来。到时候,阿娘一定好了,能陪稚奴、兕子玩了。” 李治含泪,对范铮叉手:“请先生务必尽力。” 范铮叉手回礼:“皇子有命,范铮自当遵从。” 李治本能地回了一句:“我已封晋王。” 范铮急忙补上一句:“遵大王教。” 咦,这位未来频频破规矩的皇帝,居然一板一眼的,真让人意外。 难道是后来,长歪了? 皇帝的诏令叫制、敕,皇后与太子的称为令,亲王与公主的称为教,这一点,半只脚在公门晃荡的范铮还是明白的。 李治离去,鹿肉粥到,长孙皇后虽然诸多不适,还是将就着吃了少许,气息却平稳了一些,至少肺部的哮鸣声没那么恐怖了。 范铮心头有数了,吩咐尚食取甜瓜蒂七枚,研为粗末,冷水半碗调制,澄取清汁。 旁边的侍御医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管怎样,这东西不会伤到皇后。 既然尚药局与太医署都束手无策,人家的偏方,好歹也得试试。 小半碗汁在碗中摇晃,尚食递到皇后床头,长孙皇后正要轻抿一口,却听得范铮的吩咐:“不许抿,必须一饮而尽。” 无论是医工还是僧道,此际都无比钦佩范铮。 人家啥身份,你啥身份,还能管人家以啥方式喝呢。 你咋那么脸大? 管天管地管空气,我愿尊称你为唐朝第一头铁草民。 长孙皇后略略犹豫,却还是一饮而尽。 毕竟,东西是按范铮的吩咐去做,可全程是尚食局的典药、掌药动手研磨调和,用料单一,没有什么危害,故而连尚食先尝都省了。 长孙皇后的秀容突然扭成一团,闭着的嘴张开:“苦煞我也!” 甜瓜蒂汁味道极苦,难吞咽,要不然范铮也不会非要长孙皇后一口咽下。 因为,用抿的,尝了第一口,往往没有勇气尝第二口。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安慰:“良药苦口,观音婢且忍忍。” 长孙皇后的身子突然弓起,隐约抽动,宫女赶紧持铜盆迎上。 剧烈的呕声中,一块又一块的黏稠痰块落入盆中,痰如胶黐,观其数量,竟然不下于一碗! 察其颜色,一些痰块已经干结为灰白色薄膜状。 有那么多痰堵在身体里,难怪会如此难受。 李世民赶紧轻敲发妻后背,助她快速恢复呼吸,眉眼里现出浓郁的喜色。 许久,长孙皇后坐正了身子,觉得胸口宽松,鼻息平定了许多。 “这痰液,不可倒入流水中,免得传染他人。寻一偏僻之地,挖坑埋入土壤中,若是方便,再架火堆烧一下。” 好,范铮并不是医工,不知道具体的处理方式,只能大致推出这么个方法,是否正确不知道。 尚药局奉御咬牙上前,叉手道:“坊正兄弟,皇后能吐出积痰来,你居功甚伟。可老夫不明白,为什么这汁能有如此功效?” 范铮一笑:“上官,小人不是医工,不懂医理。不过,甜瓜苦蒂,催吐催呕效果好,三日后可就得靠诸位安排调养方子了。” 奉御想想,苦味的话,倒是容易催吐,欣然认同了。 关键是,范铮最后一句话说得好听,好歹给他们留了余地。 伸手抓住边上多余的甜瓜蒂,奉御咬了一口,泪水都苦出来了。 娘哩,这可比药汤苦多了啊! 难怪皇后呕,你喝你也呕! “每日三次,每次一剂,三日一疗程。一个疗程之后,如果稳定了,让御医们接手调养事宜。”范铮选择了放手。 【南宋·张杲《医说》的医例】 事实上,长孙皇后的病情,最大的难点就是积痰不化。 胸腔中有痰,呼吸声自然带了哮鸣。 “你这小小坊正,能让皇后身子恢复,这泼天大功就是赏一个九品官也不为过。”李世民笑了起来,笑容难得地亲切。 在唐朝,不要小看一个刚刚入品的九品官,其下还有无数流外官在表示羡慕哩。 流外官之下,才轮到小吏们眼馋。 范铮犹豫了一下:“陛下厚爱,范铮愧不敢当。那个,可否换个奖赏方式?” 李世民表示意外,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当官? 当官多好,即便不胡乱伸手,俸禄、职田,加上隐形的便利,能让人立刻上一个档次。 “敦化坊有五千余口,小人想请陛下赐予敦化坊足够的、预防时疫的药材,最好是配好。”范铮挣扎了一阵,还是选择了放弃官职。 什么大义之类的话就不必刻意提了,范铮只能说,明知道可能有疫病的情况下,不选择尽力防治,过不了自己的内心。 至于官位,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哟,即便再痛彻心扉,也必须得弃了。 “坊正有德,可以赐文散官、赐药。” 气息稳定下来的长孙皇后,轻轻吐出这几句话。 别看长孙皇后平时不干政,可她开口,武将那头不好说,文官多少都得卖她几分颜面。 当初李世民处境艰难时,多亏了长孙皇后到太祖太武皇帝面前求情,才稍得缓颊,可想而知,李渊是如何欣赏二儿媳的品性。 贞观年起,李世民能收复离心离德的文官集团,长孙皇后功不可没。 论政务,长孙皇后的见解也不凡,有宰辅之才,却又不肯出面干政,只在背后为夫君查阙补漏。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错,命范铮立足坊正职司,着吏部司旨授从九品下将仕郎。另,命太医署配制好敦化坊所需药材。” 六品以下,一般官员任用是旨授,朝参官、供奉官是敕授。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戟指对着范铮:“说,你要防时疫药物做甚!” 范铮无奈:“以防万一啊!” 这年头的疫病,防治是个大问题,买上几家人的药材没问题,可五千人的药材,绝对会惊动皇帝,还不如在这里直接索取。 第十二章 出身 “陛下,臣送坊正出宫回府。” 太医署令笑眯眯地请缨。 “不敢有劳上官。”范铮受宠若惊。 “敢的,敢的。”露出一口大黄牙的署令,半拉半拽着,拉范铮上了一辆轺车。 好歹范氏木器作坊有制造车辆的业务,范铮对车子还是稍有了解。 从七品下的太医署令,是没有资格配轺车的,多半是与自己进来时一样,多人混乘一个车厢。 亲王及一品是象辂车,二品、三品为革辂车、四品为木辂车,五品为轺车。 五品以下,是没资格乘坐朝廷制式马车的,要么你乘民间租赁的马车,或者自备牛车,也是可行的。 纯粹的文官骑马,有点不太中看。 至于骑驴或者羊车,那是小吏所为,史上就留有“羊车小吏”一词。 似乎这辆轺车有什么特别之处,连出宫门、皇城门,都没府兵上前询问一声。 “老汉冯一纸,想请教范铮兄弟,为什么你觉得,今年可能有疫病呢?”太医署令态度好到令人惊讶。 要知道,即便算上将仕郎的文散官身份,范铮在冯一纸面前依旧差距很大。 范铮笑了:“冯署令就不必追问了,我又不懂医,就是仗着个偏方应景而已。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预防。” “再说了,那些药材,即便真的用不上,也可以放置几年不是?” 轺车行到敦化坊,在坊间众人的注目下,停在了范铮家门口。 毕竟,以范铮的家底,即便不谈身份,说“府邸”也会脸红的。 下车的瞬间,范铮明白了冯一纸屈尊送他的原因:蹭轺车,回去倍有颜面。 “你怎么会乘轺车回来?”范老石闷哼一声。 范铮举起手中的旨牒,得意地腆了腆并不存在的肚腩:“阿耶,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朝廷从九品下将仕郎。” “我家大郎都当官哩。”元鸾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所以有自己一份功劳。 这逻辑,没毛病! 左手牵着娃儿、右手提着荷叶鸡的樊大娘哈哈大笑:“坊正兄弟是个有本事的!就是日后封侯,我也不会惊讶!” 范老石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当官了,我就不能抽你似的。” 啊这…… 范铮竟然无言以对。 …… 立政殿里,长孙皇后破天荒地喝了两碗粥,面色也微微红润。 咳嗽、喘息依旧是有的,却较从前轻微了许多。 “观音婢,这小坊正的偏方还真管用了。”李世民絮絮叨叨地说。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的身份,只是一个牵挂妻子身体的丈夫。 本来,他已经准备着最坏的结果了,谁知道峰回路转,万年县的胡闹,竟然出了一个意外之喜。 长孙皇后在史书上都留下浓墨重彩,除了她自身的德行,还有她协助李世民调和君臣矛盾的功绩。 要不然,魏征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罗棠基不适合放万年县了,鄯州为下州,从五品上别驾,挺适合他的。”李世民嘀咕着。 帝王又怎么样? 帝王照样记仇! 虽然范铮确实建功了,可你算计到宫中,就该受相应的后果。 罗棠基要知道这结果,能哭死。 正五品上的京县令不当,降两级去边州当别驾,血亏! 鄯州治下有湟水县、龙支县,离长安一千九百一十三里,户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九千五百八十二,本来就足够荒凉的,还要时常面对吐谷浑的劫掠。 偏偏,鄯州治所,在整个唐朝都比较罕见,不是治某县,而是别置乐都城! 危险! 张阿难轻声道:“奴听说,罗棠基似乎是宋国公的子侄辈。” 有时候,坏话只需要说一句就够了。 萧瑀张狂、暴烈的风格,连张阿难都看不下去。 对萧瑀这个倚老卖老的亲家,李世民早受够了,要不是他没有什么大错,早送他去见他姐夫了。 “令房玄龄等三省议事,下诏,宋国公萧瑀急躁、偏狭,免去特进,任岐州刺史。” 李世民咬牙。 萧瑀,你个老家伙,四次罢相,有你的! 居然想借刀杀人,让朕成为你手中的刀! 至于萧瑀冤不冤,谁在乎呢?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看二郎神色异常,难道是这小坊正出身不对?” 李世民微笑:“观音婢果然洞悉人心,范铮的阿耶,观音婢也听说过的,息隐王部将雷永吉。” 长孙皇后想了想:“是当年第一个破长安城的军头么?” 李世民点头:“是他,雷永吉是他从母姓的化名,范老石才是他的本名。当年夺城之后,他与右监门将军元仲文庶妹元鸾情投意合,以功退出了行伍。” 贞观年,李世民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隐。 虽然把亲兄长的子嗣尽诛了,哀荣还是要给的。 要不然,魏征能为此在朝堂上公然吵架。 也就是说,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阋墙时,雷永吉并未参与。 李世民当然也不至于撒气到雷永吉身上,但多少有点顾忌。 由此可见,当年的李建成,也不是在战功上多弱鸡。 史书嘛,有时候就是楼子里的姑娘,价钱到位了,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第二碗甜瓜蒂汁在膳后一个时辰送达,长孙皇后苦着脸,犹豫了半晌,还是一饮而尽。 苦,苦,苦! 哪怕是时常服药汤的长孙皇后,也经受不住这等苦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呕。 李世民看了一眼铜盆中的污秽,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皇后的痰,已经不再那么黏稠,痰中的血丝也减了不少。 即便范铮说过只是在治表,依旧让李世民激动。 表去了,里才好治。 “好苦啊!二郎,我想吃虾!” 漱口之后,长孙皇后嘤嘤嘤起来。 李世民微笑着安排:“观音婢,想吃虾,等身子好了。乖,鹿肉粥与鸡肉粥,想喝哪一个呢?” 长孙皇后的玉足乱蹬,面容上写满了委屈:“就想吃虾啊!” 李世民哭笑不得:“忍一忍啊!想想你教稚奴、兕子他们吃饭时候的话。” 不管怎么说,尚药局这边是松了口气。 只要皇后的病因找到了,强表去除了,根治未必能做到,调养手到擒来。 第十三章 示好 万年县衙,胥吏们严肃地板着脸,暗中已经窃笑。 匆匆上任、又匆匆卸任的明府罗棠基,神色复杂地回望了头门一眼,沮丧地绕过照壁,开始下一段人生旅程。 这叫什么事啊! 只是拿捏一个微不足道的坊正,为长辈出一口恶气,怎就被贬去边州了呢? 自己倒霉还不算,连带着宋国公都吃了挂落,第四次罢相,撵到岐州当刺史了。 哎,谁能想到,一个根本不通医术的人,能用偏方误打误撞地解了长孙皇后之厄呢? 什么压制、拿捏,在范铮的功劳面前都灰飞烟灭。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世事从来如此。 县丞亓官植,若不是顾着官仪,都想来上一曲胡旋舞了。 梦想成真,居然能坐上县令的位置了,哈哈! 祖坟上冒青烟了! 虽然前面还有“检校”二字,品秩差距还有点大,未必能坐多长时间,可检校这段经历,在日后的升迁考量中,是占很大权重的。 这,是官场默认的规矩。 “恭喜明府。”司户史廖腾叉手为贺。 亓官植笑着摆手:“检校哩,莫当真,差着八级呢,就算越级拔擢,一般也不会超过三级。倒是天上掉胡饼了。” 廖腾笑道:“这是天上掉的胡饼,也是敦化坊坊正范铮的功劳。听说,长孙皇后沉疴难起,被这后生用偏方一治,虽然不能治本,好歹也能治标。” “听说,当时都已经准备了……所以这后生嘛,从九品下将仕郎,一点不过分。” 亓官植沉吟了一下。 让他放下身段去巴结一下小小的坊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可微微示好还是可以的。 “本官检校期间,敦化坊的色役,在能调整的范围内,调到最少。” 这才是官场中人的做派,规则玩得明明白白的。 同一件事,最高罚五百,最低罚五十,这就是可以操作的空间,合理合法,谁也迸不出半点意见。 罚你五百是本分,罚你五十是情分。 廖腾慢悠悠地骑着灰骡转到敦化坊,看到坊门内的范铮正与武候相里干持枣木短棍,以刀法对战。 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可惜都被相里干轻易化解了。 范铮面目狰狞地全力一劈,却被相里干一缠一搅,再顺势一拍,手中的枣木短棍脱手而出,落到脚下。 “再来!” 弯腰拾起棍子,范铮继续出手。 没上阵厮杀过的人,武艺练得再好,也与搏命有区别。 范铮这胜负欲还挺强的。 哈哈,年轻真好。 廖腾这级别,要么乘羊车,要么骑驴,可这重量级的身材,怕累死羊、压趴驴哟。 倒是骡子好,敦马都得四千三百文一匹,突厥敦马更是九千四百文一匹呢,骡子才三千文一匹。 谁让骡子没生育能力呢? 对面青龙坊隐约露出个人头,廖腾看了一眼,笑容收敛。 还是那些花胳膊,隐潭游侠儿。 铁隐还打算报复呐? 狗东西! 要不是因为逢年过节,能多少收到一些隐潭游侠儿的孝敬,铁隐能看着他们栽进大坑里。 还以为现在是高祖太武皇帝当政呐? 他老人家去了献陵! 现在的范铮,依旧是坊正,却是隐潭游侠儿招惹不起的存在。 民不与官斗。 一个在九品中正制里敬陪末座的从九品下文散官,对于屁民来说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范铮或许没有能力主动招惹别人,却也不是区区游侠儿招惹得起的。 下了灰骡,廖腾笑眯眯地进坊门:“哟,将仕郎在练武艺呐?” 这一嗓子有点大,青龙坊那头的隐潭游侠儿应该听到了。 至于铁隐是不是想作死,廖腾就管不了咯! 廖腾年纪虽大,却当不了铁隐的阿耶! 范铮停下打斗,拿起一块巾子擦了把汗:“相里兄长,谢了!廖翁,今儿笑得那么开心,有好事?” 一边说着,范铮一边引廖腾入自家宅院,顺带手脚麻利地冲泡起茶叶。 自然不可能是敬亭绿雪、惠明茶、蒙顶茶、顾诸紫笋、阳羡茶、霍山黄芽、鸠坑茶、仙人掌茶、紫阳茶、天目山荼、径山茶、雀舌茶、庐山茶等名贵茶,范铮也喝不起。 此时的饮茶法,自然是以煮团茶为主流,冲泡炒茶只是刚刚开始。 唐朝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中就有“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的明证。 唐朝的佛寺,从官方的角度分成三类,在官方备案认可的称为寺,民间私自建的叫招提,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修行的叫兰若。 所以,明白聂小倩为什么在兰若寺了? 范铮的茶叶,只是山南道荆州当阳县玉泉寺周边产的仙人掌茶。 茶是好茶,可不见得好茶就能卖好价钱。 没有李白与中孚禅师的扬名,此时的仙人掌茶价位偏低,普通茶叶一斤五十文,它也只能到一百文而已。 终究唐人爱酒多过爱茶,酒有“饮中八仙”,茶只有陆羽。 廖腾饮了口茶水,满脸嫌弃:“越喝越饿,还不能充饥!味道嘛倒还行。赞府亓官植,就是你上次过堂见到那个,托你之功,检校县令了。” “人家呢,也知道有你的功劳,却也没法屈身来致谢,只能委婉地将敦化坊今年的色役降到最低。” 这样表达善意,足够了。 范铮点头:“有个消息,可能廖翁不知道。一开始陛下要赐我官职时,我选择了足够敦化坊使用的时疫药物,这个将仕郎还是皇后的恩典。” “你的意思,今年会有时疫?”廖腾手里在茶碗微微颤抖。 “可能。”范铮点头,不敢把话说死了。 廖腾放下茶碗,起身叉手。 范铮这话,若是错了,顶多家里多备点药而已; 若是对了,提前备药,堪比救命之恩! 推及万年县什么的,首先廖腾得先顾自己家人。 先人后己,那是圣人,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是先家后国。 再者,贸然嚷嚷出去,你觉得会不会有发国难财的去囤积药材? 人心,从来只有更险恶,没有最险恶。 第十四章 旧宅院 “明府那里,廖翁代为禀告,就说各坊宵禁,全靠坊丁、武候大声宣扬,委实费嗓子。可否于各坊门左近置一街鼓,时辰一到,击鼓开门、击鼓宵禁。” 这不是馊主意,整个长安城,从整体来看,就是一个超大型军镇,以民为兵的管理向来在关中盛行。 各坊的坊墙、星罗棋布的格局,无一不表明,当年宇文恺是将长安设计为一个可以消灭大量入寇者的堡垒群。 可惜现实总是如赵飞燕一般骨感,长安城在李渊二十万大军面前,只坚持了十三天就易主了。 再好的兵备,士气低落、大势难当依旧无用。 廖腾心头一动:“主意不错。” 何止是不错啊,这个主意要实施,万年县自己说了不算,哪怕雍州刺史是魏王,雍州衙门也决断不了,怎么也得经三省共议。 亓官植把要求提上前,自然而然在朝中各位大员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对日后升迁还是有裨益的。 贞观六年,十三岁的李泰,娶将作大匠阎立德的长女、年方十一的阎婉。 (《大唐故濮恭王妃阎氏墓志铭并序》:妃讳婉,字婉,河南人也。曾祖庆,魏龙骧将军、大安公。祖毗,隋殿内监、石保公。父立德,工部尚书、大安公。妃即公之长女,年十一,膺选归王。王是太宗第三子,封于魏者。) 贞观七年,李泰由扬州大都督转鄜州大都督。 贞观八年,李泰为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墓碑是十年)。 贞观十年,李泰由越王徙魏王,遥领相州都督。 不得不说,李世民自己立的标杆,自己却极少遵守,《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说的婚嫁年龄是“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皇室的婚嫁却让人无语。 不管魏王的风评如何,范铮都发现,自己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无论是雍州刺史、还是左候卫大将军,都正好将敦化坊包了进去,连芙蓉园、曲江池都紧挨着敦化坊。 坊内的牙香,赚了不少的钱财,而药材已经解决了,范铮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坊内。 二十六户鳏寡孤独的花甲老人,屋子得到了修缮,坊中按时接济一些陈粮。 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只有陈粮才不至于让外人生觊觎之心。 不要太高看人性了,欺孤老、敲寡妇门、刨他人祖坟为乐的垃圾货色,在哪个朝代都不缺,偏偏哪个朝代都不是逮了直接处死。 好粮食,这些狗东西肯定千方百计来祸害。 坊中的十字街道,得重新铺设,以前的石板早就崩得稀烂了。 中心的一个一进宅院,空了十几年,居然除了野草丛生之外,无论是门还是墙壁都没多少影响,甚至连黑瓦都没破一片。 说到瓦,时下流行的有三种,平民百姓用的灰瓦,宫殿、寺庙、达官贵人府邸用的黑瓦,重要建筑用的琉璃瓦。 除了琉璃瓦,黑瓦平民也可以用,用不起的原因只有一个,贵。 当然,贵有贵的道理。 灰瓦这东西,倒是够便宜了,可不耐用,一阵冰雹来临,又得换几块瓦片。 “姐姐,这是谁家的宅院?”新鲜的坊正,对于这种老宅院并不了解。 樊大娘奇怪地瞅了范铮一眼:“这是一家天竺人,好像姓骨,自前朝义宁年就消失无踪了。” 这就稍稍奇怪了,改朝换代十九年了,为什么敦化坊不收回宅院,重新分配? 改朝换代的时候,土地、宅院重新分配是常事啊。 “没什么,找匠人开锁,整理宅院,清除杂草,里面的东西收到耳房。”范铮吩咐坊丁陆甲生。 陆甲生吼了一嗓子,坊内闲着的劳力、半劳力即刻出来干活了。 之前没人动,那是没有人愿意做主。 樊大娘愣了一下:“不是,坊正兄弟,你倒腾这旧宅院干嘛?想换个宅子?想分家?” 范铮愣了一下:“哟,姐姐,你可别害我。《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 “按说占人宅院也不合适,可前朝的宅院嘛,就有转圜的余地了。谁要私自入住,当然不妥,可要改成坊学呢?” 樊大娘激动了。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哪怕只是会摇头晃脑地“子曰诗云”的穷酸,在多数人看来依旧是很了不起的文士。 在这识字率普遍低下的时代,谁能把衙门露布上的公文读出来,那就是大学问人,一家老小愿意当牛做马供养他。 “那啥,姐姐的两个娃儿,能读不?姐姐可以出钱!” 樊大娘一挥手,豪气冲云霄。 范铮咧嘴一笔:“我让大家制牙香,就是为了这一步。坊中有钱了,不拘娃儿、妹娃子,都可以到坊学就读。” “待我家木器作坊赶制一批小桌椅,刷上一块黑板,用点石灰制粉笔,再请一个耐心好的先生开蒙,齐活!” “姐姐要是想出力,就隔三差五地为学得好的娃儿、妹娃子奖个鸡子啥的。” 樊大娘一拍巴掌:“这个好!就鸡子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敦化坊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天天吃肉的,鸡子可算是娃儿们的最爱了。 范氏木器作坊内,奋力推着刨子的范老石肌肉虬起,手臂上隆起的肉块,看上去有一种石头般的坚硬感。 “稍稍冒进了点,你得确定坊中有多少人家愿意送娃儿来读书再说。柴米油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好些人家,八岁的娃儿、妹娃子就得跟着出力淘生活了。” 范老石说着话,刨子却丝毫不停。 “少东家,坊正,读书是个好事,可我家娃儿、妹娃子,读了能干嘛?说是可以科举当官,可真能人人当官吗?去开蒙,还是到宣阳坊县衙旁边摆摊,代写书信?”作坊伙计巫闷山撅着腚安装车轸,嘴上也没闲着。 读书,确实没法做到人人中举,相应的出路就得替人想好,不是将人往外一撵,腆着脸说“为大唐输送人才”就了事的。 范铮轻笑:“若是,我能教出账房先生呢?” 巫闷山两眼放光:“我家娃儿、妹娃子,两个,少东家狠狠管着,不听话,柳条抽断!” 第十五章 雅贼 宣阳坊,万年县衙。 二堂是县令会客、处理民间纠纷、接待上官与同僚、退思、小憩之处,你可以当作县令正常办公的公房。 县令涉密办公、居住的地点,是三堂。 二堂在左右厢房,各自为书房、茶室。 端着细瓷茶碗,啜了一口浓浓的茶汤,廖腾笑道:“这才是实在的茶汤,管饱!” 亓官植没在意廖腾的话,兀自在推敲,设立街鼓的建言,会不会给立足未稳的自己带来麻烦。 或许亓官植是过分谨慎了,但这就是官场常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甭以为你费心费力就是巴结了,搞不好就跟罗棠基一样,把自己拍到边陲去了,把上官拍罢相了。 街鼓的实施,隐约有种军营的感觉,想来行伍出身的陛下,应该不至于反感? “廖腾,你说,我上表朝廷提街鼓,风险大吗?”亓官植还是患得患失。 廖腾反手给自己再倒了一碗茶汤:“风险倒没有,就是成事的可能性不大,可能就是在三省里转个圈,然后就没了。要想把握大,去延康坊拜谒魏王、雍州刺史,交出这个提案。” 为什么不去雍州衙门? 雍州的具体事务是别驾、治中管着,李泰这个刺史,有兴趣就去逛逛,看不过眼能插手,但不会常驻处理事务。 就连左候卫,日常是翊府中郎将管着,魏王这个大将军其实就去露过两次脸。 当着,其他十一的大将军也差不多。 大将军、将军,也就是安排一些大任务,在领军出战时才接触兵丁,真正管兵员的,是亲府、勋府、翊府的中左右郎将。 亲府、勋府多是安置官员子弟,或者是质子宿卫,真正的战兵是翊府的府兵,以及折冲府的府兵。 廖腾心满意足地啜完了茶汤,拍拍隆起的肚皮:“后生有想法,把敦化坊中的孤老房子修缮了,每月发放一些陈粮。” 亓官植连连点头,后面才发现味道不对:“怎么地?敦化坊是买不起新粮啊!” 廖腾赞叹:“要不说这后生做事稳妥呢?新粮是好吃了,可它招城狐社鼠惦记,搞不好还会给孤老惹麻烦,陈粮就不至于了。” 亓官植干笑了一声。 哈哈,他的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么接地气的事,确实不可能知道那么阴暗的事。 不过,亓官植对范铮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廖腾撇嘴:“不过,这将仕郎也怪会找事的,他直接将前朝义宁年离家的宅院征用了,说是要开坊学。” 亓官植觉得血液在沸腾。 吏部考功司每年九月三十日前考课长安百官,考课法称为四善二十七最。 如果敦化坊的坊学开起来,自己行一些便利,“德义有闻”这一善不就稳稳立住了吗? “前朝的宅院,征用了不是很正常?罢了,县上行符文,将宅院收回,再借与敦化坊为坊学之用。” 亓官植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只要官府过一手,日后谁再来扯也没用。 唐朝的县官,品秩或许不算高,可实权却很大,自主性强到有时候能跟刺史掰手腕。 县衙认了的事,只要不违律法,上官通常得捏着鼻子认了。 廖腾眼里闪过一丝顾忌:“宅院主人为天竺人,姓骨,是前朝京兆郡丞骨仪(《旧唐书》写为滑仪)亲眷。” 亓官植摆手:“前朝遗老遗少而已,岂能令本朝县官退缩?” 在司户佐惊愕的目光中,亓官植写好符文,盖上官印,让司户史廖腾置入卷宗。 看,一切不都解决了? 一身绯色公服的亓官植,有些无奈地踏入长安县所辖之地,步入延康坊,到魏王府递交了名刺。 门子接过几粒金豆子,眉眼里绽放出笑容,立刻让人通报。 铜钱一贯是六斤四两,拎铜钱送人明显不合适。 银嘛,抱歉,唐朝的银子只够做饰品、器皿的,产量低到不值一提。 只有金子,偶尔能暂代货币功能。 至于以丝、绢、麻代钱,那是无奈的事。 实际上,即便亓官植一毛不拔,魏王府也不会有丝毫留难。 毕竟,李世民给李泰越常规的待遇,让他的心插上了翅膀,自由的飞翔。 心大了,就不能再依着脾气,动不动白眼相向,装也得对人装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何况是亓官植那么一个实职官? 入书房、上茶汤,身子肥胖的魏王仔细翻阅了一下亓官植的奏折,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这就对了嘛!万年县有事不决,就应该找雍州。本官明日上朝,就会呈上去。” “不过,不用耍这种小聪明,落款大大方方地签名、盖官印,本官还不至于昧你这点功劳。难道你万年县的功劳,我这个刺史不能光明正大地纳入功劳簿?” 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亓官植知道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 但是,这是个必要的交流过程。 “此番上门,下官是来打秋风的。”亓官植壮着胆子开口。 李泰肉肉的手掌拍着凭几大笑:“多少人进本官府邸,是为了送钱财的!你这检校的明府,好大胆子哩!说,准备劫多少?” “不劫财,劫书。”亓官植也松懈下来。 “原来是雅贼!”李泰大笑。“本官藏书万卷,你能取多少!” 亓官植轻笑:“不为其他书籍,只请使君赐蒙学刊印书籍。” 李泰坐正了身子:“《苍颉篇》以类相从;《急就篇》常用字,按姓氏、衣着、农艺、饮食、器用、音乐、生理、兵器、飞禽、走兽、医药、人事等分类,编纂成三言、四言、七言韵语,既便记诵,又切合实用;《千字文》押韵自然、结构简单,易于朗读背诵。” “这三本,本官可以让人印上千本相赠。明府这是要大兴蒙学?” 亓官植将范铮所为说了一遍:“治下小坊正尚且有此雄心,下官也只能厚颜来打使君的秋风了。” 李泰的手指在凭几上敲得笃笃作响。 “敦化坊也是本官治下,微末小吏有此上进之心,岂能不助之?” “呃,使君,他已经是将仕郎了。” 第十六章 坊学 得益于自家阿耶经营木器坊,桌椅只是刨光、不上漆,那叫一个快。 不光是快,巫闷山那个家伙,还一张张坐上去,摇晃了一下,惟恐不够结实,伤到自家娃儿。 自家娃儿、妹娃子,要占两张桌子哩,可不敢马虎。 摔到他们,可得心疼死。 骨氏弃宅,现今的敦化坊坊学。 一百五十三名娃儿、妹娃子,上到十二,下到七岁,衣着多半并不光鲜,偶尔还能见葛衣上着一两个补丁,穿着麻鞋的脚趾头不安分地来回磨着鞋底,面上却规规矩矩,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读书为什么,他们不懂。 不过,耶娘把读书说得花一样,说以后出来能天天有肉吃。 注意,是肥得流油的肉,不是发柴的鸡! 那些年龄超了的娃儿,被坊正拒之门外,不少人坐地上抹眼泪。 但范铮没有丝毫退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再说,十二岁的娃儿,在这个时代算小半个劳力了。 关键是,教书的话,一张白纸好作画,十二岁的思维已经基本定型,难教。 说句不好听的话,在一些特殊地区,十二岁当耶娘的大有人在。 樊大娘家两个娃儿,一个是九岁的甄行,一个是七岁的甄邦,虽不着绸缎,葛衣却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一个补丁也没有,完全合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前头叉手示范:“见过坊正舅父,见过糜先生。” 然后,范铮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坊中所有娃儿、妹娃子的舅父。 也就是范铮的父母两系都没有亲眷在坊中,不然可能被抽。 那些同姓聚居之地,你永远不知道哪里蹦出个小娃儿能当你叔公的。 巫闷山的娃儿叫巫亹,妹娃子叫巫桑,一对龙凤胎,七岁,有些怕生,与范铮却很熟。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范铮时不时给他们兄妹零嘴吃。 糜先生叫糜斐,是坊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一个开了蒙、进了县学,却连明经科都考不过的人。 进士、明算、明书、明法这四科,看似难度减了,专业性要求却高,糜斐没那能力。 就算此时读书人少,科举录用率也一样不高。 至于秀才科,那是难度最高的! 读书人一旦落第,谋生面往往极窄,这也是巫闷山之前所担忧的。 相对而言,安安稳稳谋一个蒙学先生,不用出坊点头哈腰,出去面对旧日博士、同窗,先生之位也勉强拿得出手,糜斐自然不会错过。 每月一贯钱的束修,管一顿饭,肯定不算多,但比那些伙计强太多了,翻倍有余呢。 重要性的是,体面,体面啊! 在闹钱荒的唐朝,一贯钱足够一家子安生过日子了,斗米都才二十文上下嘛。 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盛景,不会再有咯。 毕竟,谷贱伤农。 太常寺常平署在长安置署仓、卫州置黎阳仓、洛州置河阳仓、陕州置常平仓、华州置广通仓,平籴仓储,凡岁丰穰,谷贱,人有余,则籴之,岁饥馑,谷贵,人不足,则粜之。 明白没,常平仓的主要作用,不是储官粮、军粮,是起调节的功能! “本坊开蒙,你们就是坊学第一批学生了,上课认真听讲,爱惜纸笔,不得欺负同窗,要听从先生安排。” 范铮一通絮叨。 桌椅倒还无所谓,就是笔墨纸砚,即便是挑便宜的买,那也是老大的一笔开销。 楮纸根本用不起,只能将就用麻纸,还是最粗糙的黄麻纸,时不时能摸到草棍儿。 “哈哈!明府可正好赶上了!”廖腾腆着肚子进院子。 亓官植负着双手,着乌纱帽、绯色官服,踱进院子里:“宅院不错,本县已经收归县衙,转借敦化坊坊学。司户史,文书给他。” 范铮挑眉,赶紧叉手:“下吏谢过明府!” 县衙这一背书,以后的麻烦就少了。 宅院的所有权在县衙,骨氏后人要来扯,肯定得去衙门。 “不,你应该自称‘下官’。开蒙不可无书,本县却没有多少书籍,只能求使君赐书。” “使君慷慨,刊印《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共千本相赠,将仕郎可不要忘了哦。” 亓官植郑重地提示。 好处拿了,起码得知道是谁出的力、谁给的? 范铮笑道:“下官当令人勒石于照壁之侧,令后人铭记明府的厚爱、使君的慷慨成全。” 亓官植得意地摆手,伪作谦逊状,心头却乐开了花。 上有使君铭记,下有坊中石碑为证,即便明年会转职,右迁也是稳稳当当的。 《千字文》范铮倒是知道,其他两篇却因为孤陋寡闻而不知晓。 翻开看了看,《苍颉篇》类似古时候的字典,一般是将“赫、郝、赮、赧”之类形状相近的字体凑一起识别,类似原始版的“大家来找茬”,其实也是后世以偏旁部首识字的鼻祖。 《急就篇》差别就大了,“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姓名讫,请言物。” 别的且不说,石敢当的出处是找到了。 还好有这些书救急了,否则范铮还得想想,要不要弄出《三字经》、《百家姓》来救急。 呃,范铮显然忘了,《百家姓》不是谁都能编的,押韵与否且不说,哪个姓在前、哪个姓在后都大有讲究,要不然李世民怎会于贞观六年,令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撰写《氏族志》? 当然,你要说这种软刀子立竿见影是不可能了。 “有劳明府代下官、代坊中百姓多谢使君厚爱。” 范铮的好话甩了过去。 又不要钱。 就是有点……要命! 范铮才想起来,这位乐善好施的刺史是何方神圣! 贞观前中期,圣眷隆盛到超出应有待遇的魏王、雍州刺史、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嫡次子李泰! 本为李世民四子,因二子李宽早薨,故也有记为三子的。 范铮瞬间头皮发麻。 靠上这一位,日后怕多多少少会有麻烦。 第十七章 微服 然而范铮没得选。 无论是身为雍州治下坊正,还是因为万年县属于左候卫的治安辖区,或者隔壁芙蓉园就是魏王私产,范铮都脱离不了李泰的笼罩。 史书上说李泰黯然离场,却没细说参与颇深的人下场如何,想来也不会好。 但是,范铮连拒绝人家好意的权力都没有。 …… 已经搬回甘露殿的长孙皇后,面上隐隐有了些许红润。 是天然的红润,不是涂的脂粉,更不是学吐蕃人赭面。 吐蕃人赭面,不仅仅是因为爱美,更是因为防紫外线的缘故。 所以,《旧唐书》上说“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权且二字用得极妙。 “二郎,你看看妾身脸色,好些没?” 李世民屁颠屁颠过小跑过来,端正了铜镜,再用眉笔细细为长孙皇后画上新月眉,端详着皇后姣好的面容,竟有些发痴。 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刻,大病初愈,苍白中一抹红润分外动人。 “二郎又不正经了。”长孙皇后娇嗔。 李世民嘿嘿一笑:“张敞以画眉为闺房之乐,我岂能不效仿前贤?倒是亏了范铮那小小将仕郎,发现了皇后病情屡屡不能控制的缘由。” 长孙皇后立刻幽怨地看着李世民:“二郎,妾身想吃虾。” 李世民掩口:“失言了。观音婢啊,要不,我们微服出宫,看看那个范铮干嘛了?” 如果你不能满足她的要求,那就赶紧转移话题! 长孙皇后对范铮倒是挺感兴趣的,也想看一看这位将仕郎有何作为。 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给他升一升官职嘛。 哪怕不是实职,文散官不也挺好吗? 戒了虾,尚药局调养的药就发扬了应有的药效,以前无论如何都治不下来的病,竟好了七八成,长孙皇后的身子也恢复到孕育青雀之前的状态了。 哎,明明带病,还要生三子三女,也真是没谁了。 皇帝的微服,也只是帝后换了套商贾的装扮而已。 大约,在他们眼中的“百姓”,也就这个样子了。 内谒者监张阿难换了一身家奴装扮,一边腹诽,一边用眼神指挥着六名寺人、一队便装的左监门卫府兵检查安全。 寺人是内谒者监的下属,张阿难还兼了左监门卫将军,不然还真难指挥。 普通样式的马车落入敦化坊,李世民夫妇下了车厢,轻轻“咦”了一声。 李世民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皇帝,长安各坊的基本状况他还是了解的。 敦化坊的地位殿后,是因为穷,坊中道路的石板早破碎了许多,可如今看到的都是完好的青石板。 张阿难腹诽,范铮也不晓得跑哪里躲懒了,正好被陛下逮个正着。 呵呵…… 张阿难这一类人,你很难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来区分,硬要说的话,大约比较随性一些。 武候相里干过来见礼、询问,张阿难一块鱼符就让他闭嘴了。 得,大人物,惹不起。 沿着石板,走入十字街,李世民惊愕地支楞起耳朵。 “观音婢,我没听错?读书声?难道万年县县学从宣阳坊搬过来了?” 长孙皇后展颜一笑:“二郎,这真不是县学,这是蒙学。” 李世民歪着头想了一遍:“我记得敦化坊是没有蒙学的,这是谁出钱资助了?” 边走边说话,直到坊学照壁旁,李世民才看到一块石碑:“贞观十年六月,敦化坊借万年县公有宅院开设坊学,(检校)明府亓官植为坊学,至雍州刺史处化缘,得《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千本。吃水不忘挖井人,坊学后辈,当铭记前辈恩德。” 长孙皇后的眼神微闪:“哟,还有青雀的事呢。倒也是,青雀藏书万卷,拓印一些启蒙也不错。” “会不会只收取家境好的,不收家境差的呢?”李世民有些担心。 毕竟,只重衣衫不重人,人性向来如此,哪怕是出同样的钱,好事也要偏向富贵人家一些。 甚至,更可能是豪强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一个个小人儿,摇头晃脑,跟着先生糜斐诵读,连刚刚摔了一下、抽泣着的娃儿也跟上节奏。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数量委实有点多,好在都比较自觉,糜斐才不用多花精力去管人。 初见这人数,李世民都摇头,从来没见过同时教那么多学生的。 屋外的草地上,范铮咬着牙、撅着腚,带着两名坊丁把凸起的小土包给平了。 “下课。”看了看时辰,糜斐喝令。“把书收抽屉里!” “哈哈哈哈!”樊大娘先声夺人,一手一筐鸡子提了进来。“婶子听见了,你们都乖乖读书!来,甄邦,先生辛苦了,给他一个。甄行,你带着同窗拿鸡子,一人一个。” 李世民有点弄不明白:“这位娘子,为何要拿那么多鸡子?坊学有钱买么?” 樊大娘大笑:“谁还能跟坊学要钱?这不,我家大郎甄行、二郎甄邦都在坊学里头,我送鸡子,也不能只给他俩吃啊!都是街坊邻居,都得叫我一声婶子,哪能在意这几个鸡子?” 范铮远远搭话:“再说,姐姐是坊中第一善心人,铺子还挣钱!” 樊大娘得意地大笑:“那是!娃儿他阿耶在天有灵,护着呢!” 一介寡妇还能如此豪爽,倒让长孙皇后刮目相看。 “这位妹妹是什么买卖呢?” “小本生意,荷叶鸡!买卖还行,够糊口了。” 长孙皇后笑着找纸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一名寺人,寺人立刻转身。 范铮这才发现,学堂里的人好像不一般,赶紧把工具交给坊丁,匆匆忙忙进来,吓了一大跳。 “小人范铮,参见陛下、皇后!” 樊大娘手足无措:“啊?皇帝、皇后?我的亲娘嘢。” 长孙皇后笑着拉起樊大娘的手:“他们男人的礼,我们就不用管了。你跟我说说,这荷叶鸡,要卖多少只才够一天花销?” 说到老本行,樊大娘就来劲了:“三十文买一只鸡,三十五文卖出,我一天卖三只就够男丁的工钱了……” 第十八章 人质 樊大娘的铺子,没有招牌,只有幡。 幡上没有字,只绣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公鸡,趾高气扬,羽翼半张,昂首挺胸走向一个光滑无比的盘子。 “这绣像,真生动。”长孙皇后细嚼着肉丝,眼中带着笑意。 皇后在外用膳,属于突发事件,尚食局尚食是不可能恰好出现在敦化坊的。 进食先尝的试毒人,理所当然地由寺人承担起来。 然后,食指大动的长孙皇后,接过樊大娘送的半只鸡,贝齿轻嚼。 “一点针线活罢了。有点结实,对?这可不是养膘的线鸡,是真正散养的家鸡,走地鸡,能斗蜈蚣、毒蛇的,肉质鲜美耐嚼。” 樊大娘看着长孙皇后嘴角的笑意,细细介绍起来。 此时的原生鸡种,大约两三斤就到顶了,线鸡大约能到四五斤。 至于几十斤的鸡,那就是另一个物种了,不在讨论范围。 啥? 说非法那啥? 你认识火鸡这个物种不? 不纯洁的,面壁十息。 至于后世的优育、催肥,对此时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放养的鸡,凶起来能追着人啄,在乡野堪称一霸。 不知不觉,半只鸡只剩下零散的骨头。 边上与范铮闲话的李世民回头,忍不住惊叫:“呀!观音婢竟然能吃完半只鸡!” 对于一些肠胃大的,一顿吃整只鸡都没有问题。 但长孙皇后身为女流,本身食量就有限,现在又病体初愈,能吃半只鸡,真是奇迹了。 李世民自己也吃了半只鸡,当然知道樊大娘的手艺,在民间算是不错,比之内宫尚食局司膳的手艺,还是略有差距的。 但是,李世民的日常膳食,是由殿中省尚食局供应。 意外? 皇帝、皇后的膳食,不是同出一处。 光禄寺? 那是祭祀、皇帝摆酒宴请大臣的地方。 会玩? 人家吃个饭就有三个固定场所。 长孙皇后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接过素布轻轻擦了擦嘴:“哎呀,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未必是荷叶鸡多么出众,关键是长孙皇后的心情极好,看到孤身拉扯两个娃儿的樊大娘能安稳度日,她也感到欣慰。 一辆马车驶入坊中,到荷叶鸡铺子前停下,寺人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抱出一块松木匾,躬身向长孙皇后复命:“回皇后,奴赶时间,直接去了将作监左校署,让他们赶时间刻出来,故而不能选名贵木种,以松木为料,刻上皇后的闲章,粗略打磨,上了一层淡漆。” 赶工出来的东西,质量就不要苛求了。 长孙皇后点头:“不错,挂上。” “樊大娘荷叶鸡”的竖式招牌,稳稳钉在铺子一侧,娟秀的字体透着亲和的气息,恰如长孙皇后其人,颇具独特魅力。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哎哟,观音婢制的招牌都出来了,朕也不能闲着不是?上笔墨!” 笔走龙蛇,飞白体的“积善人家”跃然纸上,“贞”、“观”二字连珠玺盖上。 “樊大娘,这一纸手书,就当是饭钱了。”李世民骄傲地笑了。 朕,贞观皇帝,民间吃饭不用钱! 哎,就是玩,几个飞白体就能轻易度日了。 能以一手盖世书法自傲的皇帝,怕是空前绝后咯! 赵佶表示,亡国之君不配说话。 李世民夫妇心满意足地走了,樊大娘兀自做梦一般,范铮赶紧催了一声:“哎哟,姐姐,还愣着呢?赶紧找裱糊匠装饰好,挂铺子中堂!有这幅字,税赋虽然不可少,但不会有人想不开,来刻意找麻烦了。” 虽然这几年,朝廷也好、官府也罢,还算吏治清明,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努力立起来的道德会滑坡,索要好处之类的事且不说,一个不作为就能难死你小老百姓。 有御书傍身,即便是到了刁滑小吏手中,那多少也能轻松一些。 李世民临行前,一再告诫范铮,以后要自称“臣”。 从九品下将仕郎,那是官! …… “当官很了不起?当官你还是我娃儿!赶紧的,让乌娘子说上一桩亲事!” 范铮只觉得头大,两辈子第一次当官,还是逃不脱催婚的魔咒。 知道唐朝为什么二三十万比丘么? 都是催婚惹的祸! 好,不乱黑。 开国时长安城各留了三座寺庙、道观,可到了贞观年,寺庙、道观如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 贞观元年,为太上皇舍南山大和宫建龙田寺,法琳为寺主。 贞观三年,为太穆皇后建兴圣寺。 贞观六年,为太穆皇后改武功庆善宫为慈德寺…… 有了皇帝带头,佛道抬头之势难以遏制。 元鸾说的乌娘子,当然是指万年县户曹乌氏了。 官媒私媒,说得合称心如意的亲事,就是好媒。 一些地方的哭嫁歌,就有骂媒妁的段子,骂为了钱财引人入火坑,骂郎君一树梨花压海棠,骂身体残缺日后苦。 倒是官媒要透明许多,毕竟是官府的颜面,不能太肆无忌惮。 看看敦化坊内,乌氏说合的亲事,基本没大问题,就是偶尔有小两口嚷嚷两句,那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事实上,那种“举案齐眉”的婚姻,才真正让人警惕。 两口子之间,恭敬得如宾主、主仆,你觉得没问题么? 范铮对老娘的愤怒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以巡坊为借口,在坊中一家家转了起来。 “柴火收着点,不能拦路,不然哪家走水,耽误了事,算谁的?” 平日横得少理人的铁大壮,罕见地堆起了笑脸:“坊正让搬,就必须搬!” 看着铁大壮殷勤的模样,坊丁陆甲生挠头:“怎么如此好说话了?上次叫他不要占邻居的一块地,还横得要打架呢。” 走过拐角,范铮轻笑一声:“铁大壮的横,那是天性,见了啥都想占便宜。可是,你别忘了,铁大壮的娃儿送进了坊学。” 陆甲生点头:“懂了,有人质在我们手上。” 范铮轻踢了陆甲生一脚:“神特娘的人质!我是说,为了娃儿,铁大壮会收敛脾气,怕我们将他娃儿赶出去!” 第十九章 乞巧 七夕,乞巧。 传说中这是一个汉朝就有的节日,最早见诸文字,是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 很多地方是面粉制各种小型物状,用油煎炸后称“巧果”,晚上在庭院内陈列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女孩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若穿好的,就称为“得巧”。 当然,乞巧的主角往往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心中多存幻想,又盼未来夫君是俊俏郎,又愿他能为家中顶梁柱。 七夕,官方指定食物为斫饼,就是一张蒸熟的大饼分而食之,并且吏部将这一天定为官方节假日,给休假一日。 必须赞一句,从官吏的角度看,唐朝的休假真的很惬意。 有财力的里坊,还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山歌、扇舞、耍社火。 有条件的还能以完整的坐巧、迎巧、祭巧、拜巧、娱巧、卜巧、送巧七天八夜过完一整个流程,即从六月三十到七月七。 这一套流程,后世在成州长道县(治甘肃陇南西和县长道镇)发扬光大,还进入了非遗。 这种长时间过节的状况,如果不是靠旅游支撑,是有点吃力的。 别的不说,仅仅是人员的食宿,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所以,一般的安排,都是七夕那一天搞活动。 同时,这一天也是各里坊,向关系不好的邻居示威的日子。 眼馋,我家旱船、高桡扭得风骚,山歌飞上云霄,气死你! 对面的青龙坊,在坊门处划起了旱船,坊正侯莫陈羽一脸嘚瑟地倚着坊门,满脸的挑衅。 侯莫陈是个鲜卑姓,在北魏孝文帝被赐汉姓“陈”,不知道为何,在北魏末年,又一度恢复旧姓,现在是侯莫陈与陈姓并用,到北宋侯莫陈利用之后便罕见了。 本来相对的两坊,日常便免不了龃龆,大多类似“你瞅啥”、“瞅你咋地”的口舌之争,一般不会轻易动手。 别以为武候的刀鞘拍在身上不疼。 驻在各坊的武候,可不会偏向坊里,人家有自己的职司。 唢呐声突兀地从敦化坊响起,吹的是尚未成熟的“十样景”,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倒未必,活泼、粗犷倒是一定的。 有人以为唢呐是本土乐器,有人认为是三世纪从西域、中亚传过来的,有人以为是元朝那阵过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唢呐的式样、功能、曲子都经过了极大的变迁,十样景在清末前朝初的魏子猷手里发扬光大,成为当世古典名曲《百鸟朝凤》。 唢呐在关内道绥州抚宁县(今陕西榆林市米脂县马湖峪)及周边县盛行,以音量洪大,音色高亢明亮着称,即便没有经过完善,依旧是唢呐一出,万声皆无。 范铮瞪大了眼睛,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家的阿耶,也可以是个文艺青年! 范老石腮帮子鼓起,身子有节奏地摇晃,额上淡淡的汗被元鸾以白布拭去,还一点不打扰他的吹奏。 范铮突然发现,自己被塞了一嘴的狗粮,还是阿耶阿娘亲手塞的,量大管饱。 看看元鸾温柔的眼神就能大致猜测,也许阿娘还真是被这一手唢呐打动的呢? 陆甲生踩着高桡,身姿舞得妖娆,一身媒婆装扮、嘴角点上一颗大痣让坊中老幼都笑得合不拢嘴。 反差太大了。 旱船是铁大壮在划,居然有模有样的。 压轴大戏是樊大娘扮演的西楚霸王,潦草的装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唱腔,一整段实木树干舞得虎虎生风,生生将青龙坊的风头压了下去。 都知道樊大娘力大,可真没人想到能大到这程度。 坊学的学生,在糜斐的带领下,甄行、甄邦控制队伍,巫亹、巫桑怯生生地在后,一个个鼓掌叫好。 在这娱乐匮乏的年代,社火是底层百姓难得的享受, “好!” 着软脚幞头、穿圆领袍的亓官植,大笑着迈入坊门。 “敦化坊往年可弄不起社火,更没有人凝聚人心。” 廖腾踱了进来,肚腩一圈一圈地荡漾,笑呵呵地解说。 往年的敦化坊,没有财力玩这些花活,更凝聚不起人心。 要不然,凭什么在万年县五十余坊中垫底? 范铮叉手行礼:“见过明府,见过廖翁。” 亓官植随意回礼,廖腾却笑道:“这一转眼,我就得喊你上官咯。” 范铮笑道:“运气罢了,还得多谢廖翁一直的提点。” 对面青龙坊的侯莫陈羽,只觉得浑身发酸。 青龙坊这些年在万年县虽然排不上字号,却比敦化坊强了许多,可明府就生生去了敦化坊啊! 搞那么大阵仗,不就是为了吸引明府的关注,明年的税赋稍稍松上一点么? 侯莫陈羽并不知道,范铮与他已经是天壤之别,从九品下与他一介小吏,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范东家还精擅乐器。” 亓官植称赞道。 范老石咧嘴,现出一丝得意:“那是,想当年,人称我小周勃。” 范铮撇嘴:“人家周勃当年吹的是萧。” 范老石大怒:“小兔崽子!我说是吹唢呐就是吹唢呐!别以为当官了就不打你!” 元鸾掩唇轻笑:“管他吹什么,都没我家夫君吹得好听。” 这倒是,人家周勃吹萧,主要是在丧礼上谋口饭吃,音调以哀伤为主,当然没范老石吹得快活。 范老石立刻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收起唢呐,耀武扬威的看向范铮。 亓官植轻笑:“好和美的一家人。” 这倒没说假话, 时不时有些小绊嘴的人家,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五十余对新婚夫妻,有多少有身孕了?” 亓官植最关心的是这个。 不是说他有什么不良嗜好,而是治下人口的增长率,关系到他的考课。 范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已经确认有三十一名妇人有孕,其余二十余名,正按医工的吩咐调养身子。” 唐朝的郎中、大夫名称是官职,真正的医疗人员,称医工、医师,还得经太常寺太医署认证,不是谁都能胡乱治病的。 (《春天里》嫌弃穷鬼付不起房租,生生赶了出来。尽量努力二更。) 第二十章 时疫 霜起,月圆。 一夜之间,仿佛变了天。 自夏州起,银州、绥州、鄜州、丹州、坊州、庆州、乐州、邠州、雍州、岐州,时疫四起,各地遣快马,以八百里加急入长安禀告。 按这个时代的特性,如此大规模的时疫,好歹得死几千人、上万人。 太医令冯一纸在太极殿上容光焕发,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地方官府出人力配合,时疫半月可平。 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宿国公程咬金斜睨着冯一纸:“老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立军令状,不小心会掉脑袋。” 话虽不中听,好意却尽显无遗。 毕竟,管皇室、宗亲医药的是殿中省尚药局,程咬金之类的臣子,也只能找太常寺太医署求医问诊,一来二去的就有了那么几分交情,郑重提醒也是怕冯一纸有闪失。 皇帝连质疑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诏,敕令关内道各州县官府,无条件服众太医署的要求,半月之内务必平了时疫。 冯一纸趾高气扬地接诏下去办差,根本不考虑差事会办砸了。 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房玄龄皱眉:“陛下,从来时疫的防治,少说要两个月,半个月也太紧了?” 李世民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从五月起,太医署就一直在配预防、根治时疫的药方,即便时疫会有差别,也考虑在其中。” 中书省侍中、左光禄大夫、郑国公魏征举笏:“陛下,时疫防治艰难,当给太医署多一些时间。” 司空、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迟疑着开口:“莫非,与医治皇后一事有关?” 毕竟长孙皇后是他嫡亲的妹子,当时眼见要不好了,肯定得时时关心宫中,也不算犯忌讳,探得范铮的存在也很正常。 范铮宁愿放弃做官的机会,也要争取到保障全坊人的药材,长孙无忌还是很钦佩的。 长孙无忌可以为阿妹、为家人、甚至是为部曲争取这个机会,但绝不会把这份心意洒向整个崇仁坊,房玄龄也不会因整个务本坊而放弃前程。 李世民颔首:“确实是此子示警,抱着有备无患的念头,朕命紧急收罗了一批药材。” 宗正卿、莘国公、襄阳长公主驸马都尉窦诞老态越显:“陛下啊,我辅兴坊的宅子,怕是得讨侍御医看看呐。” 这不算僭越,毕竟他还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呢。 左卫大将军、芮国公卢宽举笏:“臣觉得,要不让左卫翊府去协助,好歹府兵们容易安排、效率更高些。” 卢宽的本名叫豆卢宽,鲜卑人,高祖太武皇帝起兵时从龙有功,诏命用太和诏令,去“豆”姓“卢”,到死后才复其旧姓。 别的且不说,一家五代人显贵,这就是份了不起的本事。 李世民击掌:“芮国公老成持重,只这个建言便值一个县侯。” …… 敦化坊内,大镬里的药汤“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药味刺鼻。 一帮坊学学生,以甄行、甄邦为首,巫亹、巫桑殿后,随后是坊中其他年龄段的孩子、老人,最后才轮到女子、男人。 平日里最爱占便宜的铁大壮,瞪着两个铜铃般的大眼睛,站在队伍外,一声声地喝斥那些不老实的年轻人。 “全部退回去!照规矩来!不然耶耶让你见识一下沙钵大的拳头!” 其实,铁大壮的本性依旧,只是为了自家在坊学读书的铁小壮能第三个喝到药汤,他才不得不出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什么是第三个,呵呵,樊大娘的拳头比他硬。 陆甲生诧异地看了“自觉”的铁大壮一眼,没有出声。 范铮对着相里干招手:“相里兄,你们可以一起服用,量管够。” 五名武候叉手一笑:“将仕郎客气了。” 虽然人家身份变了,对他们的态度依旧,有好事不忘他们一份。 虽说左候卫早晚也会有药汤赐下,但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情分总是要领的。 甄行、甄邦抬起碗吹了吹,苦着脸咽了下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樊大娘笑呵呵地摆开一个篾箩筐:“吃完药就是好孩子!过来,一人一块胶牙饧!” 胶牙饧就是后世的麦芽糖,在这糖果匮乏的年代,可是娃儿们眼馋的好东西。 “姐姐,我也要一块!”队伍中,一个中男咧嘴叫道。“我还是个孩子啊!” 樊陆甲生嘀咕:“说得谁不是个孩子似的。” 可惜,成丁了,得要脸,不能再去讨胶牙饧吃了。 大娘呵呵一笑:“都有!” 能如此阔绰,当然是与“樊大娘荷叶鸡”的招牌、墙上裱着的“积善人家”飞白体有关,不少人就为了观摩御笔,不惜跨坊来买荷叶鸡。 这就叫良性循环。 就连明府亓官植,都附庸风雅,亲自买了一只荷叶鸡回去。 五千人口的药汤,发放了半天才发完,有身怀六甲的妇人微微担忧。 “坊正,这药汤,不会影响到肚里的娃儿?” 范铮自信地点头。 关于这一点,他早就问过冯一纸了。 冯一纸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没有问题。 要不然,范铮也不敢让他们早早要娃不是? 对面的青龙坊,坊正侯莫陈羽咬着牙,心如刀绞地看着敦化坊施药。 再反应迟钝,侯莫陈羽也知道范铮救治皇后的事,知道了敦化坊得皇室赐药,知道了从前敬陪末座的小同僚摇身一变成为上官的事实。 凭什么是他啊! 为什么就幸运儿就不能是我? 嫉妒如万蚁噬心,险些让侯莫陈羽失去了理智。 七夕那天,樊大娘的霸气,让他清醒过来。 即便不顾未来、不计得失的去抢,你也打不过人家。 虽然州学里的医学博士、助教与二十名医学生会轮流施药,可即便不算城外与其他县,城中就一百零八坊啊!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呜呜,县学为什么就不能开医学? 要是大家一起摆烂,那还无所谓,可看到敦化坊领先一步,真比杀了侯莫陈羽还难受。 第二十一章 时疫平 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在州学医学生与左卫府兵的协助下,不过三天,城内药物的发放便告完工。 敦化坊零时疫,青龙坊五例时疫,死了两例,只能选择了火葬。 换在往年,遇上如此大范围的时疫,最少也得死几十人。 按说,侯莫陈羽就是为范铮烧一炷高香都不为过,可不知为什么,侯莫陈羽就是把仇算到了范铮头上。 真是无可奈何了。 救治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向夏州方向而去,有了左卫翊府的倾力相助,无论是隔离、施药都容易得多。 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花胳膊,展示与众不同的桀骜不驯,府兵根本不惯着,直接一刀送去轮回转世了。 有这磨蹭的工夫,不定又能多救多少人。 说来也好玩,左卫一个以杀伐为主的暴力机构,此次却充当救人的菩萨角色。 府兵们对大将军卢宽的安排,没有丝毫的抵触心理,毕竟谁没有三亲六戚,谁不情深意浓希望自己家人能平安度过时疫? 自己出一分力,家人就一分安全。 冯一纸看到府兵杀人,愣了一下,随后微微叹息。 站在他的角度,花胳膊也是要救治的人,何必呢? 不过,府兵的粗暴,让当地人老实起来,排队喝药汤的速度,竟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 “清查水源,所有井水,全部洒上石灰!” 石灰不仅是一种建筑材料,也可以用在医学上消毒。 井水洒石灰,短期内井水的味道要难喝许多,可这没办法。 时疫范围虽大,事先有准备的情况下,连轴转十天,竟然彻底掐灭了时疫。 这让冯一纸骄傲无比,上太极殿复命缴诏时,那一抹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程咬金瞪大眼睛:“可以啊!老头这一手,干净利落,整个关内道都没死千人。” 冯一纸哈哈一笑:“事先早有准备,又有左卫翊府相助,施药干净利落,小事。那些不守规矩的,左卫翊府府兵杀了两个,动作都快得令人发指。” 满朝上下不以为意。 府兵么,可不就是杀人的,在这关键时候捣乱,死得不冤。 程咬金忽然大声叫道:“陛下,臣要弹劾左卫大将军卢宽!” 李世民吓了一跳:“知节为何弹劾他?” 程咬金满腹冤屈:“左卫之下,辖亲府、勋一府、勋二府、翊一府、翊二府,他卢宽老儿偏私,竟不令亲府出动!” 亲府一般是安置顶尖官员的子嗣,勋府是安置次要官员的子嗣,翊府才是左卫真正的战斗力。 卢宽无奈地翻着白眼。 李世民瞬间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看着程咬金。 好嘛,程咬金叫屈,是因为他的嫡长子程处默在亲府里头,顶着一个校尉的名头,无所事事地瞎混,这次捞功劳又没赶上。 虽说程处默注定是要承袭宿国公爵位的,只是以程咬金的生龙活虎,怕不得熬三四十年哦。 再说,爵位其实就是个保障,真正想做事,还是得考虑实职。 实职,就需要功劳来铺垫。 “嗯,确实是卢宽考虑不周,便令他摆一桌牛肉宴向你赔罪。” 皇帝的话说完,朝堂上一阵哄笑声,卢宽都被逗笑了。 从前朝时起,程咬金便时时违背官府禁令宰牛吃,在瓦岗时期更是无牛不欢,现在连新出的贞观律都拿他没法子。 《贞观律》:诸故杀官私马牛者,徒一年半。 程咬金凭的是这一条:诸官私畜产,毁食官私之物,登时杀伤者,各减故杀伤三等,偿所减价;畜主备所毁。 我养的牛,毁了我食邑上庄户的庄稼,被打死了,我们自己协商赔偿,没毛病? 连主编《贞观律》的长孙无忌,拿程咬金都无可奈何。 滚刀肉不可怕,但一个滚刀肉能够纯熟使用律法,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所以,即便程咬金时不时跳出来挑衅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依旧不理睬他。 我,心宽体胖! 程咬金,从来不是什么粗鲁不文的人物,真论起花花肠子来,大约也就屈居几人之下。 但是,疏议上提及:盗杀牦牛之类,乡俗不用耕驾者,计赃以凡盗论。 也就是说,自贞观九年之后,大批量从吐谷浑来的牦牛,足够程咬金随意祸祸,且不违律法了。 要不然,凭皇帝这一席话,门下侍中魏征又得唠叨几句了。 “陛下,太医令之功当右迁。但因他对太医署掌控有力,臣还是建议他职司不动,封爵如何?”侍御史、朝散大夫马周提议。 李世民颔首:“着吏部主爵司拟定制文,报中书省,制授冯一纸为县子,食邑五百户,实食邑……一百户。” 谢恩退下的冯一纸,走路都飘飘然。 现在可不是立国之初,爵位难得,一个县子极难获得的。 为什么没有“开国”二字? 国公之下爵位加“开国”二字,源于贞观十一年。 这个实食邑与食邑,大致理解为实际收入与对外宣传收入就比较贴切了。 刚刚撰写完《周书》、并以此授县子爵位的岑文本举笏:“臣在坊间,听得风言风语,说此次时疫是息隐王……”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绝地翻盘,成功谋夺了天下,争取了活下去的资本。 帝王之家的夺嫡,可比民间狠多了。 至于兄弟间的互黑,那也是为了给自己塑一个正义的形像。 至于说杀大哥的子嗣,废话,留着等人家来报仇么? 几百年后的《哈姆雷特》可说明了结果。 你说他不仁,笑话,不仁会留着大嫂郑观音与李婉顺等五个侄女性命了。 难道要李世民束手待毙么? 那些所谓的“君子”可不管这些,只知道按着礼法喷。 当然,其中有多少居心叵测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算是打散了突厥、生擒了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将李世民威风凛凛的形象树立起来,非议少了许多。 中书舍人杨弘礼出班:“臣以为,能如此快速平定时疫,是苍天垂怜,是君臣齐心,是医工、府兵用命,此次出力的人,当予以表彰,并于租庸调上给予一定的便利。” 礼部尚书王珪出班:“臣以为,当祭太社、太庙,以向世人宣告,苍天佑我大唐!” 王珪为人古板,是不想出来说这些带有奉承性质话的,可谁让他当年是息隐王一党呢? 第二十二章 法琳 李世民得意洋洋地祭完太社、太庙,果然非议声已平息。 所有有功人员赏了一圈,李世民摸着下巴想,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不过,既然遗忘了,想必不太重要? 敦化坊内,持着枣木短棍在地上蹲着画圈圈的范铮,满面幽怨。 我,我啊! 不说给官爵,好歹赏个万金? 不要觉得范铮贪心,他要的并不多。 这个万金,不是后世概念的万金,是一万枚开元通宝,十贯钱,六十四斤而已。 当然,贞观时期闹钱荒,开元通宝很坚挺的,即便不维持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现状,斗米也常年在二十文上下,一斗米十二斤半,后世一个成年人的官方标配粮是月三十三斤! 也就是说,三斗就够范铮一人吃上一个月饱饭的。 五百斗米,够范铮一家吃四年半的。 算一算,范铮感觉心痛得无法呼吸。 好在,现在凭着售牙香的收入,还有从九品下将仕郎的俸禄,范铮的日子还算滋润。 一年十五贯六百文的俸禄,倒算步入小康了。 可惜,职事官才有五十四石半的俸料、二百亩的职田、五贯钱的色役纳课(出钱买不服役),眼馋…… 好,吃亏是福,为了福范铮甚至去大兴善寺烧了炷高香,给佛祖随了一贯钱的礼,随即享受到新知客僧的“胃挨劈”待遇,几乎是知无不言。 寺主波颇与都维那玄谟,据称是在参“闭口禅”,终日不见外人。 在禅功未成之前,大兴善寺不参与任何外界事务,只接受正常的香火,以及约束比丘功课。 有不守规矩的比丘,无论身份如何,一律逐出大兴善寺。 范铮才想起来,还是人家和尚会玩,什么译经之类的借口,都没闭口禅来得高大上。 听人劝,吃饱饭,范铮悬起的心落了下去。 只要大兴善寺不出幺蛾子,波颇禅师就不会离去,敦化坊的牙香才能持续发展。 …… 十月,李世民亲书《令道士在僧前诏》。 “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致。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况朕之本系,出于柱史。今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宜有改张,阐兹元化。自今以後,斋供行立,至于称谓,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告报天下,主者施行。” 贞观年的佛道之争,李世民一直冷眼旁观,碍于大事一桩接一桩,没有直接出手。 现在,腾出手的李世民“啪”地甩了佛门一巴掌。 争,看你们为了香火、为了田地,脸都不要。 老子姓李,我家也姓李,老子就是我家的祖宗,不服来辩! 是不是牵强附会,年代久远,早就没法考证了。 再说,冒认祖宗的事,又不是朕首创,有种你叫刘邦自己证明一下,刘累一定是他祖宗啊! 要知道,古老中原的刘姓,除了刘累这一脉,还有发源于春秋的姬姓刘氏呢。 所以,这东西,也就涨涨颜面而已,没啥实质作用。 懂事的呢,大家看个乐子,回家在炕头上对婆娘当个谈资,这不是挺好的吗? 至于说偏袒道家,有了老子这借口,不是名正言顺的么? 现在寺庙道观的比例严重倾斜。 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寺庵,加上招提、兰若少说有两三万所。 招提是指未经朝廷认可备案的私建寺庙,兰若是指建在人迹罕至之处的修行场所。 天下道观只有一千六百八十七所。 这个数量一对比,顿时让人毛骨悚然了。 佛门那么庞大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尊祖宗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借口,否则你以为门下侍中魏征那一关过得去? 门下省本就是审核政令的地方,魏征这厮已经走上了孤臣的路线,只要看不过意就是一通乱喷。 李世民几次气得想杀魏征,是长孙皇后劝谏起了作用,也是李世民想千金市骨。 总而言之,纯粹为祖宗争一口气的事,魏征这里绝对过不了——哪怕魏征也当过道士。 偏偏佛门一帮和尚不服啊,凭什么我们就得屈服于道家之下? 说佛门是外来文化,肯定得认,可我们都本土化几百年了啊! 和尚们一开会,那个光头亮得,直叫日月失辉。 可是,前朝都天下僧众的大兴善寺,却在几个月前就几近闭寺,也就正常的受香火、持戒颂经了,连挂单都拒了,寺主与都维那都修了闭口禅。 那个只存在传说中的闭口禅,据说有大功德、大法力,谁敢承受破坏他人修禅的业报? 目标转移。 曾与波颇禅师一起译经,着有《破邪论》、《辩正论》等三十余卷书,皇帝在贞观元年舍太和宫为高祖立龙田寺时,立为寺主的法琳和尚,大小正合适。 于是,众僧公推法琳上表抗争,年纪都六十五的法琳也执拗上屡屡上表。 所以耳顺呐、知天命呐,从来不是什么绝对事。 有些人呐,就是活到一百岁,脾气依旧暴烈。 人家皇帝不理会,明明就是心意已决了嘛。 佛门会闹腾,道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崇化(教)坊,有一座龙兴观,贞观五年,太子李承乾有疾不愈,真人秦英祈祷得愈,被立为西华观。 也因此,秦英很得皇帝与太子青睐。 所以,当秦英上表弹劾法琳的《辩正论》诽谤皇帝祖宗、欺君罔上时,李世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秦英的指证,没有一句虚妄。 无论事实如何,官方定下了调子,你非要唱反调,是觉得朝廷横刀不利? 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这个考证结果如何尚且存疑,但这个立场,像不像五十万? 第二十三章 司空 大理寺,神仙来了也得哆嗦。 然而那些手段终究不太好对法琳使,毕竟法琳也算是佛门的大德,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影响力颇大,寻常的评事、问事也没有权力审讯。 倒是狱史,不哼不哈地让法琳吃了不小的苦头。 虽说大理寺狱的味道不好闻,可难闻与恶臭之间是有区别的,佛理学得再好,也挡不住生理承受不起啊! 不是说证得了须陀洹,就可以彻底隔绝身体的感观。 理论上的东西,不要什么都当真。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 礼部侍郎、太子右庶子、彭城县子令狐德棻; 侍御史韦悰; 司空毛明素。 四人联合主审,本来也不是什么酷吏,除了开始笞二十的杀威棒,基本没动过刑罚。 法琳之所以遭难,强出头是原因,考证李家出自胡人是助燃剂。 根源,还是来自李世民的愤怒。 朕信任你,建龙田寺以你为寺主,你用捅我腰子一刀来回报? 别忘了,龙田寺,本质上是皇室寺庙! 其他的,既然能号称大德了,德行自是无亏的,佛门人对这个称谓很在意的。 从这一点来说,《新唐书》提出高阳公主私通辩机,就相当离谱。 简单两点。 辩机得称缀文大德,真有失德之处,当佛门是瞎子? 《旧唐书》对于李渊的六女儿(也有说七女儿的,参见李泰排序),永嘉长公主与同父异母姐之子私通可未曾笔下留情。 《旧唐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子豫之,尚巢剌王女寿春县主。居母丧,与永嘉公主淫乱,为主婿窦奉节所擒,具五刑而杀之。 所以,你觉得《旧唐书》可能为高阳公主隐恶扬善? 根本就不可能。 北宋那些文人,褒贬历史,往往瞎扯,《新唐书》说的东女国,还可以是从四川边缘拉到葱岭的一个超级狭长国度。 《资治通鉴》…… 也不是说《资治通鉴》毫无价值,至少作为儿童入门级看本还是可以的,把里面一半的私货倒一倒,娱乐娱乐还不错。 “严谨”二字,北宋的高官们从来不在意,只要按他们的来,只要把兵丁当奴隶使,把所有热血践踏,即便是面对有能力打赢的外辱也唾面自干,即便是打下来的土地也可以双手奉还,这才叫“仁政”。 连续半个月的细细盘查之下,除了那两个黑点,法琳身上竟没有其他弊端。 毛明素感慨地题诗一首。 《与琳法师》。 “冶长倦缧绁,韩安叹死灰。始验山中木,方知贵不材。” 第一句,指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女婿公冶长,因为懂鸟语,遭了牢狱之灾; 第二个典故,韩安是指韩安国,出自成语典故“死灰复燃”; 后面两句出自《庄子》。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 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 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 嗅之,则使人狂酲(醉后神志不清),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以一个主审官的角度,写诗这么称赞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和尚,倾向不说也罢。 也难怪毛明素此时身居高位,却在贞观历史上默默无闻。 皇帝还没下结论呢,你先给他定义为冤屈了? 想不想混了? 李世民眼里透着失望。 朕没要你们屈打成招,可你们这结果,也太敷衍? 一条罪都没有定,你们还真是跟前程过不去啊! 韦悰、令狐德棻就算了,毕竟职位低微,没啥话语权。 刘德威,这个历大理卿、太仆卿,复任大理卿,继而任刑部尚书的五十多岁老汉,一向以廉洁公平着称,没法怪他。 可是,你毛明素本就没什么建树,窃居司空高位纯粹是为了安抚一些势力,也是个地位尊崇、没有实权的位置,你怎么就敢擅自给人下结论了? 不是司空这个位置没有实权,而是司空的权力,可虚可实。 长孙无忌的司空,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职司;而毛明素的司空,司的就真是空了。 李世民自己整理了两百多个问题,对法琳审讯了五天,居然也没能给法琳定罪,这就尴尬了。 事实上,佛门中除了一些苦修,能出人头地的,多数是知识渊博、舌灿莲花之辈,加上法琳本身没有太多过失,当然轻松过关。 后世一个小笑话里说“有文凭的和尚未有文凭的”,其实也真没错,除了那种兰若寺,基本上招比丘都是要有一定文化的。 要不然,一本《金刚经》摆你面前,你都没本事读下去,怎么个修行法? 六祖慧能不识字? 别逗,人家父亲死得早,母亲可还活着,“稍长靠卖柴养母度日”,母亲教授文化也不是说不过去。 站在李世民的角度考虑,当然是恨不得将法琳直接宰了,可是不能啊! 抑佛归抑佛,还是要循序渐进。 也不晓得贞观年起,就频频建立佛寺的李世民,是怎么想到“抑佛”这个理念的。 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再加上,朝臣们有相当一部分倾向于佛门,或许朝廷施政他们不干涉,但为一个和尚求情,还是轻而易举的。 李世民倔强地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理由是无人臣之礼。 《贞观律》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 然后,皇恩浩荡,赦免法琳罪过,令徙剑南道益州为僧。 就一句话,朕看见伱都烦,死远些! 龙田寺的比丘,遭到了礼部祠部司严格的考核,根本不管簿籍三年一造的规矩。 服俗衣及绫罗、乘大马、酒醉、与人斗打、招引宾客、占相吉凶、以三宝物饷馈官寮、勾合朋党者,皆还俗。 若巡门教化、和合婚姻、饮酒食肉、作音乐博戏、毁骂三纲、凌突长宿者,皆苦役也。 规矩是这规矩,平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让你们作死呢? 所有出头的寺庙,统统遭了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