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太子传》 第1章 穿越 北离一百一十三年,阴历七月十五日,乌云如墨,大雨滂沱。 丞相府的暖阁内,烛火已被打翻,叫人只能借着轰鸣闪电的惨白,瞧见接生婆和侍女们正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 顺着侍女们惊恐的视线看去,刚刚走进暖阁的丞相沐霁言也惊愣在原地。 棕木的雕花软榻上,坐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她的身躯小得像猫,满身的血污已经有些发干,龟裂成小片的赤红色。又短又稀疏的头发凝结成一绺绺,贴在头皮上,还散发着母血的甜腥气味。 女婴看起来很虚弱,光坐着就很勉强,但她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支黄玉珠鎏银簪,簪尖正以戒备的姿态反手朝外。 没有新生婴儿的明亮和纯洁,女婴眼里带着十足的阴冷杀意。 “之儿”软榻另一头,乌发凌乱的女子强忍着生产完的疲惫和疼痛,朝女婴伸出双手,温柔地呼唤着。 就在她的双手将要触碰到女婴的一瞬间,女婴眼神一寒,猛地刺出了手里的簪子。 “啊——”女子的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立刻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光滑的缎被上。 沐霁言此时终于回过神来,紧张地走向榻上的女子,叫了声“知月”! 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却刺激得女婴瞬间猛缩到床角,手中银簪握得更紧,眼中杀意更甚,姿态警戒得像一头随时会暴起的小野兽。 沐霁言被惊得不敢迈步,一时间,屋内气氛紧张极了。 可榻上那受伤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满眼温柔地看着女婴,一遍遍轻声呼唤:“之儿,到娘亲这里来,好不好” 娘?女儿?? 见女婴敌意消退,眼神从疑惑渐渐变得茫然,女子缓缓将女婴揽入怀中,温柔地拍打着女婴后背,柔声哄道: “之儿怎么了?害怕吗?不怕,有爹爹和娘在呢” 女婴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顿时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只见女子细眉轻蹙,面含楚楚,虽然看起来疲惫又虚弱,却掩盖不住一脸碧玉风华。 女子疼惜地摸摸女婴的小脸,指着沐霁言,轻声地说:“你看,那是爹爹” 女婴本能地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支莹莹白玉簪束起乌黑的长发,那熟悉的面容带着平和又儒雅的气质,整个人都透露着一派君子恬淡之姿。 见女婴望着自己,沐霁言便试探地走上前,温声哄道:“之儿,爹爹和娘都在呢,之儿不怕。” 女婴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两张脸。足足一刻后,她终于鼻头一酸,眼中涌起泪水,一把扑进那女子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女子赶忙抱住女婴,心疼地哄着。她抬头看向沐霁言,在后者的眼神里,她看见了相同的惊异和困惑: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仅有异于常人的眼神,更展露了一系列警戒、杀意、茫然、震惊、酸楚这样复杂的神情。尤其此时此刻的哭声,哪里是普通婴孩的哇哇啼哭,分明充满了深深的痛苦和哀怨。 在女婴心碎的哭声中,沐霁言下令道:“都退下,今日之事不要往外言传。” 暖阁内的侍女们顿时如遇大赦,那缩在地上的接生婆第一个爬了起来,逃命似的朝外冲去,全然不顾沐霁言方才的命令,只恐惧地大喊: “魇君转世了!阿弥陀佛!佛祖救命啊!魇君转世了!” 接生婆失心疯一般地嚎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丞相府。 …………………………………… …………………………………… 七月半,鬼门开。阎王收魂,魇君奉命。 传说,魇君是阎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她最喜投胎入阳世,幻化做常人模样,行勾魂索命之事。 若魇君现世,必横尸四野,必要杀够百万条人命,方能回阴间复命。 沐之就是在充满民间志怪色彩的鬼节来到这个世界,对她这样一个“异乡客”来说,这也许是最合适的时间。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接生婆见刚出生的女婴不哭,以为是粘液糊住了女婴嗓子,便赶紧倒提起女婴,拍打其背部。 然而接生婆做梦也不会知道,她手中倒提着双脚的女婴,是身负两次一等功的刑警,退役前更是陆战队赫赫有名的参谋长,中俄联合军演“秃鹫”行动中唯一的女指挥官。 因此,刚刚苏醒过来的沐之见眼前天地倒置,第一反应就是以为自己已被俘虏,正被犯罪分子倒吊用刑。 以为性命受到威胁的她,来不及观察四周,就以最快的速度找武器防身——抽出了身边柳知月头上的黄玉珠鎏银簪,全力刺出。 无奈,胳膊太短,刺不到接生婆,但沐之的举动还是吓得接生婆直接将她甩到了榻上。 鬼节之日,家家闭户。天公应景,制造出大雨滂沱,一派天昏地暗。 本就是个有点非同寻常的日子,偏巧降生的是个极其非同寻常的婴孩。 阴森昏暗的天气,诡异而不合常理的举动,再加上接生婆脆弱的小心脏和天花乱坠的说书才能。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让沐之的出生显得分外诡异。 于是,流言开始疯传,人人都说丞相府二小姐沐之乃“魇君”转世,天生魔眼,视者即勾其魂魄,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魇君转世?那她究竟是来索谁的命呢? 以食为天的老百姓们最容易相信这些鬼神之说,而以讹传讹显然满足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成就感。 上从八十老妪,下到闺阁秀女,简直全民女子皆“接生婆”,都站出来说自己亲眼所见,为魇君之说作证。一时间,谣言四起,人人自危,都怕那魇君会索走自己的命。 这一来,窥见商机的奸商们添油加醋,将流言传得愈加可怖,开始成麻袋地贩卖“百邪不侵”的灵符;素来清闲的和尚道士也没了功夫念经,成天忙着驱邪跑场子。 流言越传越邪乎,甚至还有种版本说,沐之降生之日有黑白无常执旨通报,阴兵鸣锣开道,十三鬼殿现身坐镇,而她本人则眼冒绿光,口中喷火,脚踩阿鼻地狱嗜血恶虎,手持索命金刀而来。 流言纷纷扰扰地传遍京都,都知丞相仁慈宽厚,耐不住好奇的人们便大着胆子向府里的侍女打听消息。 但得到的竟无一例外,只有一脸惧怕和讳莫如深,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是侍女们不想说,而是那萦绕着整座府里的诡异,实在叫人又怕又无从说起。 从沐之出生那天起,除了沐霁言和柳知月,沐之不许任何人靠近。 其他刚出生的婴孩,此时正是吃吃睡睡的时候,沐之却终日坐在没有灯火的暖阁里,不哭,不闹,不笑,只用黑色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空中某处。 那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深沉和思虑让人惊奇极了,可那周身散发出的一种浓郁的空洞和阴冷,又让人实在不敢靠近。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里。她只记得自己刚参加完局里的庆功会,强撑着清醒走回家,在没有灯的楼道里摸索着开门。 正要开门的时候,她听见手机震动,来电显示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摁下接听键,“喂”了几声,却没有人说话。 下一秒,只感觉后背猛地一痛,她想要扭头看看,视线却立刻黑暗模糊。 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当她寻着梦里的光亮走出来时,就看到眼前天地倒置,她已变成了一个初生的婴孩。 她不知道如果换做别人,会如何接受“穿越重生”这件事。她只知道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军中服役八年,退役后担任刑警三年。原本,她这条命只为了追查杀害父母的凶手而活,可老天爷却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沐霁言,柳知月,和她前世父母同样的样貌和姓名。 她几次打量着沐霁言的时候,都感觉他下一刻就要脱去飘逸的古代服饰,穿起西装,拿上公文包,走过来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笑着说: “乖女儿,爸爸去学校上课了,晚上回来给你带冰淇淋好不好?” 自爸妈去世已经三年了,她无法形容再次看到那两张熟悉脸庞时的激动和心碎,激动那温暖又在眼前了,心碎假的终归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穿越,她明明还要亲手抓住杀害父母的凶手,亲眼看着他坐上电椅。 可老天爷凭什么就这样将她甩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和国度,硬塞给她一家子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人? 她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凶手是谁了。 她还是和前世一样名叫沐之,但目光所及,没有一处是自己认识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熟悉的。这偌大人间于她而言,都是陌生到发冷的。 她想,既然死后能穿越到古代来,也许再死一回,就可以回到现代。 看了看自己短小脆弱的四肢,她觉得目前唯一能办到的自杀方式只有“饿死”。 毫不理会周遭一切,她只一心一意地坐在榻上等饿死。 几个侍女想为她更衣擦洗,便大着胆子进暖阁点了灯。 谁知灯火一亮,侍女们便看见她正靠在榻上,眼神冰冷地瞧着她们。 侍女们只得暗念着“阿弥陀佛”,又悄悄退出暖阁,去央求奶妈在给沐之喂奶的时候顺便换洗。 谁知奶妈却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将衣襟拉下来给侍女们瞧,声音发颤地道: “我倒是想给二小姐喂奶,可那天我刚解开衣服,还没把吃饭的家伙掏出来呢,二小姐就抬手猛推了我一把,劲儿虽然不大,可那一手小指甲却划得我皮都破了,直接出血了——你们瞧,再去的话,只怕二小姐要抓瞎我的眼呐!” 望着奶妈胸口几道骇人的血印,侍女们连连惊呼。 一连四五日,没人敢上前侍候沐之,奶妈也无数次把衣襟扒开给侍女们看,力证真的是沐之拒不吃奶,而不是她不肯喂。 没有办法,柳知月只好亲自给沐之梳洗换衣,而后喝了一大碗浓浓的下奶汤药,试图给沐之喂奶。 可柳知月刚抱起沐之,还没解开衣襟,沐之就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之儿乖,不吃奶会饿肚子的,之儿不怕”柳知月费力地抱住沐之,可无论她怎么哄,沐之都不肯停止挣扎。 不论流言如何说沐之,府里的下人们如何怕沐之,也不管沐之出生那日的举动有多骇人,柳知月只满心爱着自己的孩子,她担忧沐之若再不吃喝,很快就会饿坏了。 实在控制不住挣扎不休的沐之,怎么哄也无济于事,柳知月终于急得哭了起来。 沐之不由慢慢停止挣扎,她哀伤又愧疚地看着柳知月,不知怎么办才好。想要说话,张口却只能发出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真的很想饿死自己,就当是赌一把,要么回到现代,要么彻底死去。可看着柳知月那张和前世的妈妈一模一样的脸,那熟悉的一脸深爱,还有那焦急痛心的眼泪,她实在做不到狠心。 人们总说这世上毒瘾难戒,烟瘾难戒,殊不知“爱”最难戒。 一个在孤独和痛苦里蹒跚了那么久的人,怎舍得漫漫黑路上遇到的一份暖。 柳知月的哭声听得人心酸,沐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一旁的茶杯上。 她努力挣脱柳知月的怀抱,试图爬到茶杯旁,可这小小的身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再也调动不起出生时的那股力气,只能像个小乌龟似的仰躺在榻上,胡乱挥舞着四肢。 见沐之动作奇怪,柳知月擦干眼泪,顺着沐之焦急的眼神望去,拿起茶杯,试探着问道:“之儿,你是想要这个吗?” 沐之点点头,柳知月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到沐之竟能听懂她说话。 柳知月将茶杯放进沐之手里,沐之便奋力举起茶杯,凑到了柳知月胸前。 愣了一会儿,柳知月终于明白了沐之的意思,赶忙拿着茶杯跑出暖阁,不一会儿便端了满满一杯母乳回来。 在柳知月期待又焦急的眼神中,沐之一点点饮下母乳。 瞧着沐之越喝越急,大口吞咽的样子,柳知月终于长舒一口气。 第2章 说真的,投胎是门技术活儿 能吃奶,便证明不是什么转世的妖怪。丞相府里的下人们这么说到。 但每个人在经过暖阁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绕着走,就连后院伙计养的大黑狗远远地看见沐之,都吓得只敢嘤嘤怪叫。 “你瞧瞧二小姐看老爷的眼神,那深情款款,简直像转世来的情人,分明就是来讨情债的。”一个侍女悄声地说。 另一个侍女接话道:“不对,二小姐看夫人的眼神更深情,难道是夫人转世的情郎?” 最后,一个小厮总结道:“总之,这孟婆汤肯定掺水了,我总感觉二小姐的身体里住着个不太普通的三魂七魄。” 没心思去理会充满好奇的下人们,沐之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重新做人”上。 抱着不想被禁锢在这副婴孩柔弱身躯里的想法,沐之开始努力吃奶,努力睡觉长高高。 不过说真的,投胎真的是门技术活儿,重新做人真的挺有技术难度。 吃奶,没问题,茶杯保全了她作为成年人最后的自尊。 爬行,也还好,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世间新生儿里最勤奋的了,时常练习爬行到满头大汗,简直比她在部队里跑百公里特训的时候还用功。 说话,有点难,无论她怎么努力,那小小的舌头就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什么完整的音节。 见她开始渐渐变得像个正常婴孩,沐霁言和柳知月一直悬着的心便放下了许多。 只是她始终不笑也不闹,仍旧一副阴郁的样子,柳知月便开始想尽办法哄她开心。有时候抱她去花园里看花,有时找来各种小玩意逗她。 可她能回应的只有一脸无奈和更加阴郁。 因为她实在无法对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兴高采烈,也没有办法在柳知月指着池塘里的鸭子,对她说“之儿,快看小鸭鸭”的时候高兴地拍巴掌,那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察觉到沐之对普通婴孩喜欢的东西无感,又深信柳知月说过沐之可以听懂人说话,沐霁言便找来许多书,开始念给沐之听。 沐之也开始从书里了解这个时空和国家。 这是一个没有史书记载过的时空,一个名叫“北离”的泱泱大国。 见沐之能听进去念书,沐霁言顿时大喜,心念沐之竟是个天生读书的料,恰好对了他的喜好。 殊不知沐之自小就最头疼念书,在现代的时候,要不是有个当教授的爸天天开小灶补课,只怕她高中都毕不了业。 大致了解了所处的时空和国家,沐之对书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沐霁言那缓缓的念书声就像催眠曲一样,听得她昏昏欲睡。 她正要睡着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个欢快的童音:“之儿!之儿!” 她的瞌睡被惊醒了一半,用脚趾头都听出来是沐疾铮——沐霁言小妾所生之子的声音。 沐疾铮从屋外一蹦一跳地跑进来,照例先冲到沐之跟前,一边不停喊着“小妹妹”“小妹妹”,一边抱着她一顿胡亲乱啃,彻底搅醒了她剩下的一半瞌睡。 沐之已经彻底“被习惯”了沐疾铮和她打招呼的方式,对于眼前这个老天爷“买二赠一”附送的哥哥,她实在无奈到了极点。 不知这沐疾铮是天生大胆,还是后天迟钝,总之,尽管府里已经流言滔天,人人都怕沐之,沐疾铮却一副全然不知的天真模样,成天兴高采烈地跑来看望沐之。 晨起要来看一次,上学堂前要来看一次,下学堂也要看一次,睡觉前还要来看一次,搞得沐之不胜其烦,心说怎么的?每天到我这打考勤呢吗?现代人上班都没你小子这么准时! 不顾沐之拼命挣扎,沐疾铮亲完沐之,在后者一边擦去一脸口水,一边杀人的目光中,扑进了沐霁言的怀里,一脸纯真地眨巴着眼睛,仰着小脸问道: “爹,和我一起上学堂的林知事家的三妹妹的舅母家的小媳妇儿的大哥的二表弟说小妹妹是‘魇君’,还说小妹妹会夺人魂魄,十分恐怖,因此都不和我玩了,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小妹妹可怕呢?还有啊爹,‘魇君’到底是什么?” “咳咳”沐霁言被茶水呛了一口,捋顺了气之后,开始倒沐疾铮所说的那个亲戚关系。 他慈爱地摸着沐疾铮的头,道:“疾铮,闻流言而自定者谓之清明君子。无论旁人说什么,你只要记得之儿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保护之儿就是了。况且之儿与其他婴孩并无不同。” 沐之听罢此言,瞥了眼沐霁言,假装没有看见他手边那两本《民间奇说之孟婆汤秘方》和《神童降世之不可言说》。 “爹放心,疾铮会的!哪怕全学堂的小伙伴都不和我玩了,我也不在乎!” 沐疾铮拍着胸脯昂头说到,他可对他这个小妹妹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上学堂的时候都给揣兜儿里,好能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沐霁言满意地点点头,“好,疾铮很有哥哥的样子。” 得了表扬,沐疾铮更高兴了,冲着沐之大声地叫道:“之儿!叫‘哥哥’,叫‘哥哥’!” 沐疾铮满脸期待地看着沐之,完全无视后者翻起的大白眼。 这时,柳知月从一旁走过来,道:“疾铮,你常日里爱玩,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拿给之儿瞧瞧,让之儿也高兴高兴。” “大娘,我有可多可多好玩的东西了,从今日起,我每天都拿给小妹妹玩!”沐疾铮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死蚂蚱,举到沐之鼻子跟前,一边晃悠着蚂蚱尸体,一边道:“之儿,快看,喜不喜欢?” 柳知月见状,只觉一阵恶寒,心说这小小子的趣味果真吓人。正想让沐疾铮拿开蚂蚱,别吓着沐之时,只见沐之面无表情地伸手抓过死蚂蚱,一把塞进了沐疾铮嘴里,顺手还捂紧了他的嘴巴。 愣了一瞬间,沐疾铮立刻挣扎着打开沐之的手,惨叫着吐出蚂蚱尸体,一边趴在地上不停干呕,一边嚎啕大哭。 怕什么,你大姐我从军的时候,吃蚂蚱都论斤,很补的!沐之心里说到,觉得这下吓到沐疾铮,她终于可以清净好几天了。 没曾想沐之会作出这么“魔鬼”的举动,柳知月和沐疾铮赶忙上前安慰沐疾铮。 如沐之期待,一顿“蚂蚱大餐”,吓得沐疾铮好几日不敢露头。 而沐之每日除了完成定额的爬行和说话练习量后,剩下的时间便是吃奶、睡觉、发呆。 这日,她照旧坐在暖阁后面的院子里闭目养神,太阳暖烘烘地洒在身上,晒得她昏昏欲睡。 将要睡着时,她突然闻到一阵奇特的清香,那香味带点甜,又带点雨水的冷,煞是好闻。 她吸吸鼻子,睁开眼,只见一枝梅花正放在不远处。 那梅花朵朵硕大,晶莹剔透,竟是罕见的白犀梅。 环顾四周,负责照料她的侍女正在打瞌睡,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估摸着是沐疾铮那小子在讨好她,她便没有多理会。 谁知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十几日,每日她打瞌睡时,都会有小小的神秘礼物出现在院子里。 有时是一面精致的小铜镜,有时是一支小巧玲珑的玉簪,有时是一把小小的花扇。 每样礼物都做工精致,光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想,若是沐霁言和柳知月要给她这些小玩意儿,那么完全不必偷偷摸摸。再看那些礼物的风格,又不像沐疾铮那个浑小子能有的品位。她开始有点好奇这些礼物的正主。 于是,再到院子里晒太阳时,她试图装睡,可抵不过这小小身躯的困劲,每次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依旧有礼物摆在身边不远处。 一天天过去,她的好奇心终于在收到一整根金条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第二日,她故意将茶杯打翻,淋湿了桌子上沐霁言的书,将侍女支到了书阁去,自己则躺在椅子里,作假寐状。 强撑着睡意,她听见院墙角落里有轻微的动静,不一会儿,草丛开始波动,慢慢朝她靠过来。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瞧见草丛里缓缓伸出了两根黄灿灿的大金条。 “喂!”她大叫一声。 那草丛猛地一抖,像是被吓到了,立马慌乱地动起来。 虽没见到人,但光看着那胡乱舞动的草丛,她便觉得有些好笑,心里生出些捉弄得逞的笑意。 “滚粗奶!”她努力捋直舌头叫到。 这次换草丛里的人偷笑了。 只见草丛向两边拨开,一个顶着华丽玉冠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小男孩东看看,西看看,在确定院子里只有她在后,才一骨碌爬出来,拍拍腿上的尘土,小跑到她面前。 小男孩微微俯身,两手撑着膝盖,歪头看着她,惊叹道:“哇——你可真好看呐!” 她打量面前的不速之客,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白的,小鼻梁高高的,头上戴着蓝色的水波纹玉冠,脸上挂着大大的阳光笑容,正用一双好像藏着星光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是个挺漂亮的小男孩。 她用眼神示意了下一旁的两根金条,小男孩立即会意,道:“这都是我将来娶你的聘礼,你好好收着,不必客气!” 见她愣着,小男孩继续道:“嘿嘿,怎么样,这些礼物都喜欢吗?我可把我母后宫里的珍宝库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些适合你的。” 聘礼?母后?宫里?沐之感觉自己的大脑中央处理器有点卡顿。 “你怎么不说话呢?哎呀,我傻了,你还没到一岁呢,还不会说话,没关系,我教你——”小男孩说着凑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一字一句教道: “来,跟我念——我的相公是八皇子白慕容——白、慕、容——” 她冷冷地看着小男孩,后者仍不肯放弃,坚持道:“念呀——白慕容是我相公——” 试了好几次,见她除了一脸鄙视,丝毫不肯开口,小男孩叹了口气,“好,下次再教你好了。” 话说完,小男孩的注意力又落在了她婴儿嫩白的小脸上。 “你长得可真好看呀!”小男孩一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边伸手就要摸她的脸。 就在小男孩的手将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她顿起坏心,猛地张口咬住了小男孩的手。 “啊啊啊救命啊!!”小男孩甩着手大叫起来,惊恐地看着手背上几个深深的乳牙印。 远处的侍女们听到动静,开始朝这边走来,小男孩只得赶紧往草丛里跑,临走之前还不忘眼泪巴巴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恼道: “原本疾铮说你欺负他,我还不信,这下我信了——哼,真是太凶了,我不要娶你了!” 她翻了个大白眼,算是回应。 小男孩气得又是一哼,而后飞快地猫进了草丛里,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原以为小男孩吃了教训,断不会再出现了,谁知第二日,侍女刚一离开,小男孩就又出现在了院子里,这次还带着沐疾铮。 沐之面朝里躺在椅子里,耳听得两个小鬼在她背后不停地碎碎念: “你引开侍女了吗?”那个叫白慕容的小男孩说到。 “放心,我在我爹书阁里放了把火,所有下人都去救火了,这会没人顾得上咱们。”沐疾铮的声音十分骄傲。 “哼,这次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不,是尝尝你妹妹的厉害!” “好!” 两个小家伙说罢抱起沐之,飞快地朝院墙角落跑去。 拨开高高的草丛,一个小小的狗洞出现在院墙角落。白慕容和沐疾铮拖着沐之,熟练地钻出狗洞。 出了院墙,七扭八拐地跑了好一阵,二人才抱着沐之停下来。 一群和沐疾铮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们,正在一排民舍前丢沙包玩。 见沐疾铮和白慕容出现,一个个子最高的男孩子叉着腰走出来,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说道: “你们这两个又瘦又小的白面馒头娇气包,怎么,还嫌上次的羊粪不够,又来讨打?” 白慕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学着那孩子的模样叉起腰,生气道: “臭元溪!你们上次竟然敢拿羊粪扔我们,这次我们就是带秘密法宝来报仇的!” 沐疾铮赶忙将沐之放在地上,拍拍沐之的小肩膀,傲气十足地道: “对!今天就是让我妹妹来收拾你们的!” 沐之才刚从爬学会站,脚下还不是很稳,立马被沐疾铮一巴掌拍坐在地上。 对面那群孩子见状,立马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打不过就算了,竟然叫自己这么小的妹妹来报仇——哈哈哈哈哈太没出息了——” “哈哈真是两个娇气包!还秘密法宝?喂,沐疾铮!你妹妹还没断奶呢!哈哈哈哈哈!” “让我瞧瞧这秘密法宝长什么样子,估计还没我妹妹长得高呢!哈哈哈!” 那个子最高的男孩子一边嘲笑,一边走到沐之面前,伸手就要捏沐之的脸。 见男孩子伸出手,白慕容和沐疾铮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同样得逞的表情。 沐之看得分明,却也觉得好笑,便顺着白慕容和沐疾铮的心意,狠狠一口咬住了那男孩子的手。 男孩子吓得大叫一声,猛地抽回手,却见手上鲜红一片,全都是血。 愣了一下,男孩子立马捧着手大哭起来,撒腿就往回跑。 其他孩子见状也吓得叫起来,再看沐之,却见她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个阴森的笑容,和一双不同寻常的黑幽幽的眼睛配在一起,显得无比诡异。 更可怕的是,她咧开阴笑的嘴中满是鲜红,血正顺着嘴角慢慢流下。 对着那群吓呆的孩子,沐之恶作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 “啊啊啊——沐疾铮的妹妹真的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啊!娘——救命啊——魇君要杀我啦——呜呜呜——” 孩子们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四处逃窜,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哈哈哈哈——叫你们总仗着人多就欺负我们!这下终于知道谁厉害了!”白慕容和沐疾铮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沐之也吐出了嘴里的红果核,抬手擦去嘴边的果汁。 沐疾铮和白慕容去院子里“偷”她的时候,她正好刚吃完红果,在嚼最后一块,没想到这会派上了用场。 见大仇得报,白慕容兴奋地抱起沐之,捧着沐之的脸,“唧”亲了一口。 一旁沐疾铮顿时愣住,看看白慕容,又看看皱着眉擦脸的沐之,立马抓着白慕容就要打。 “啊啊啊啊!不许亲我妹妹!这是我小妹妹!”沐疾铮大吼。 白慕容连连躲避,“疾铮你别冲动!反正我将来要娶她的!我保证负责到底!” 看着两个小鬼闹成一团,沐之无奈地摇头而笑。 一听见沐之笑,沐疾铮立马停手不打了,惊讶道: “慕容,你快看——这是我妹妹第一次笑哇!” 第3章 用最奶的声音,说最狠的话 沐之一直觉得这世上的人分三种: 男人,女人,还有熊孩子。 白慕容和沐疾铮分别吃过沐之的“算计”后,二人一合计,便决定带天生具有“魔鬼属性”的沐之去报复那群老欺负他们的小孩。 只是原本计划将沐之偷出来,报完仇后就立刻偷偷送回去的。 可两个熊孩子却高兴得忘乎所以,直接带着身体还没满一岁的沐之逛起了街,而且一逛就逛到了天黑。 两人一左一右牵着沐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扯得沐之快要散架。 一会儿白慕容给沐之塞两个糖人,一会儿沐疾铮又给沐之喂两口糖糕,沐之刚长出来的乳牙被粘在一起,疼得她直吸凉气。 再加上她身材太过矮小的缘故,走在街上,她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菜篮子和脚后跟,实在没什么意思,只能像块破布似的,任由两个熊孩子拖着走。 看着沐疾铮玩疯了的乐呵样子,沐之心念: 好好玩,回去就吃腰带炒肉!敢把不满一岁的我偷出来折腾,你不屁股开花都对不起老子这两条快废了的腿! 许是看出沐之走得累了,白慕容便将她背起来,她的视野顿时开阔许多。 只见华灯初上,烟火缭绕,层楼叠榭的街道两旁挂满了各色彩帜。 街道宽阔平整,街边聚着错落有致的摊贩,身穿飘逸衣袍的人们于大街上穿行而过,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们跑着笑着,到处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 硬是又逛了一个多时辰,沐之累得趴在白慕容的背上昏昏欲睡。 迷糊之中,她闻见白慕容身上那带点甜又带点冷的白犀梅香味,心说这小子性格暖,长得俊,身上也好闻,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万千少女。 沐之忍不住舒服地呼了一口气,准备趴在白慕容背上好好睡一觉。 可走了没一会儿,白慕容却忽然停下步子,身子灵巧地躲进墙头后,一把将正闷头往前走的沐疾铮也拽了回来。 “慕容你”沐疾铮刚说几个字,白慕容就紧张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白慕容光顾着用手去捂沐疾铮,忘了后背上还背着沐之,他一松手,沐之立刻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身子恰好探出了墙头。 她被摔得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他们白天出来的那道围墙旁,此时已站满佩刀戴甲的士兵。 她又向两边望了望,只见整个丞相府已陷入重兵的包围圈内,几个将领模样的人正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丞相府前,指挥着士兵们入府搜查。 “糟了糟了,一定是侍卫觉得我走丢太久,跟父皇禀告,父皇便派人来抓我了!”白慕容赶紧将沐之拖回墙头后,紧张地探头张望。 “好多侍卫啊,也许是爹请了人找沐之呢,咱们得赶紧把沐之送回去!”沐疾铮着急地说。 沐之没空搭理两个小孩,只凝神听着丞相府那边的动静,果然,丞相府里开始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声。 她听见士兵们冲进府里,中庭里的长椅和屏风轰然倒塌,侍女们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士兵们抽刀的“唰唰”声。 最先尖叫的几个侍女立刻没了声音,远处却响起更加惊惧的惨叫。 士兵们的叫骂声追随着惨叫声快速深入府中,估计很快便会穿过中庭,到达沐霁言的书房。 沐疾铮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想冲进府里看个究竟,却被沐之一把拽了个趔趄。 他扭头看去,只见沐之一脸暗色深沉,一双眼睛幽深极了。 沐疾铮被沐之的表情吓到了,似乎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妹妹与常人不同,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他仿佛在哪里见过 想了许久,沐疾铮终于想起来,他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作为白慕容的侍读,他曾在皇帝的脸上见到过这种冰冷深沉的神秘。 他曾问过沐霁言,人为什么会有那样吓人的神情,沐霁言说,那是心思深深如海的样子。 “喂,带窝进冬。”沐之对白慕容说到。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发音了,但白慕容显然只听懂了一个“喂”字。 白慕容弯腰看着沐之,歪着头问道:“你说什么,进冬?” 沐之捋顺舌头,又道:“进宫!” 白慕容这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想让我带你进宫吗?” 沐之点点头,白慕容想了一会儿,立刻面色一喜,“是不是舍不得我?想一直和我在一起?一直和我一起玩啊?” 沐之耐着性子,又点点头。 白慕容立马高兴得欢呼起来,沐之却盯着府门前那几个领头将士的腰刀,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两个不经人事的熊孩子看不出,她怎会看不出。能让重兵包围位高权重的丞相府,大张旗鼓地直入府中砍杀抓人,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承认,在看到丞相府被围剿的一瞬间,她曾想过冲回去被士兵们抓了,杀了,那样她也许就能回现代。 就是回不去,也不过是个死,总好过漫无目的地在古代活着。 可不知怎么的,下一瞬间,她立马想起沐霁言和柳知月的脸,那两张和她前世父母一模一样的脸。 明明说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可就是忍不住想起这近一年来,柳知月是怎样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小小的她。 见她不吃奶,柳知月便彻夜跪在佛堂里,向菩萨祈求祷告,天明起身的时候,腿疼得几乎无法行走; 见她不愿入睡,柳知月便伴在床头,一边轻拍着她的小身子,一边柔声唱着歌,耐心地哄到半夜。 还有沐霁言,寻常官宦人家里,像沐霁言这样的一家之主,都很少过问家事,更不要说亲自照顾孩子了。 可沐霁言却和柳知月一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念书,认字,在她能吃些流食时,发现她爱吃鱼肉,沐霁言便捧着一条鱼凑近烛台,一点点为她挑去鱼刺。 无奈小厨房炖的是鲤鱼,鱼刺又细又多,沐霁言便耐着性子挑了一晚上,累得满头大汗,眼睛都晃花了,自己还没吃上几口饭。 一旁下人们看不过眼,说这事该由他们做,怎能让丞相老爷劳累,沐霁言却摆摆手,笑道“为女执箸,何谈劳累”。 她想,就连小狗也会记得一饭的恩德。 作为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说对沐霁言和柳知月一点都不感动,说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这第二世重获的亲情,那实在是假的。 既然老天爷让她带着前世记忆再活一次,那她便该做些对得起“魇君神童”的事来! …………………………………… …………………………………… 一个时辰后,宫门将下钥时,白慕容的马车缓缓驶进宫门,随行的宫人和侍卫们总算松了口气。 马车穿过空旷的广场,绕过永安大殿,走过长长的甬道,最后换乘轿辇,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进了养元殿的宫院。 一个身穿九龙绣金袍的高大身影正坐在内殿中,明晃晃的金盏烛从他身侧照过来,将他狭长的影子投在面前的奏折上。 白慕容站在殿门口,探头瞧了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扯扯侍候在一旁的太监首领福果,小声问: “福果公公,父皇今日没生我的气?” 福果恭敬地半俯身子,笑道: “八殿下放心,今日皇上一直忙着朝政的事,没发现您又出宫了,不过奴才可得劝殿下一句,您可再不能和那些乡下野孩子们一起玩了,他们都不知道您的尊贵身份,万一伤着您怎么好?对了,您以后只怕也不能再找沐丞相家的二公子侍读了,他” 一听福果又开始絮絮叨叨,白慕容赶紧作手势制止了他。 “知道啦知道啦,福果公公,我今日从宫外给父皇寻了份礼物,你快叫人抬进去,我想亲自让父皇瞧瞧。” 福果看向宫院里的轿辇,上面果然放着个三尺见宽的小箱子。他为难地看着白慕容,道: “殿下,您是知道规矩的,无论谁拿来任何东西,都得先查验,不能就这样直接拿到皇上面前。” 白慕容一听,立刻耍起无赖,摇晃着福果的袖子撒娇道: “求你了福公公,这可是我精心给父皇寻的大礼,得赶紧拿给父皇看,一刻也不能等,真的!” 福果没磨得没办法,再说,白慕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又是皇帝最疼爱的第八个儿子,不守规矩的事可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件。 福果便进殿通报一声,而后命宫人将箱子搬进大殿,放在了一旁的茶桌上。 白慕容仍站在正殿门口,俯身叩了个头,大声道: “儿臣给父皇请安!儿臣献礼,请父皇亲观”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嗓音从内殿传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斥责: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今日又跑出宫撒疯了!献礼?有这功夫你给朕多读几本书!还有,朕会着人给你挑个新侍读,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待在宫里读书习武!” 白慕容低着头,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耳听得内殿里传来“啪”的掷笔声,他赶紧缩了脖子,老老实实道: “回父皇,儿臣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高大的身影走到茶桌前,福果连忙上前启箱,笑道: “还是八殿下有心,哪怕在宫外玩,也绝不忘给皇上献礼,不枉皇上您如此疼爱殿下。” “哼,朕就是疼爱得太过了——还不进来,站在门口作什么?” 听出那语气里的缓和,白慕容终于长舒一口气,一边心中感激福果,一边飞快地跑进内殿,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 与此同时,福果启开箱子上的扣锁,掀开了箱盖—— 下一瞬,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猛地从箱子里扑出来,一道尖锐的寒光刺破龙袍绣满金线的衣领,狠狠抵在了喉咙处。 “白轩辕别动,不然杀了你!”沐之死死拽住龙袍的衣领,一边借力稳住身子,一边用最奶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 一旁的福果吓得脸色惨白,正要大呼侍卫,却见沐之一个阴狠的眼神杀过来,手中锋利的簪尖又递进一分。 簪尖扎破皮肤,一丝血红慢慢渗了出来。福果再也不敢动一下。 见场面如预期一般被控制住,沐之这才有空打量这个泱泱北离国的当朝皇帝,白轩辕。 由于离得太近的缘故,她只能看见一张深沉的脸庞。 白轩辕就像是放大版的白慕容,父子俩长着同样的轮廓,同样瘦削的下巴。 只是白慕容那琥珀色的眼睛里只有纯洁的星星,白轩辕的眼里却是犀利如刀的光,眼中那两点琥珀色混沌而复杂,像她从前在非洲草原上见过的狮王一般。 那眼里是与生俱来的杀伐冰冷。 见她这般举动,原本吓傻的白慕容一下子大哭起来: “沐之!你骗我!不是说要给父皇个惊喜吗?这不是惊喜啊!不要伤害我父皇啊!呜呜呜呜沐之大骗子!” “沐之?”白轩辕惊讶地打量面前的小娃娃。 任谁也不会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稀奇的刺杀皇帝的办法:将一个小娃娃藏在箱子里,骗皇子以献礼的名义接近皇帝。 但比起这种惊奇的刺杀方式,白轩辕更在意面前这小娃娃脸上,那完全不属于一个孩子的神情。 冷静,阴狠,甚至带了十足的杀意。 “看来传言不虚,霁言竟真的生了个‘神童’为女。”白轩辕毫无惧意,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沐之,嘴边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见白轩辕如此反应,沐之便知这与皇帝的第一次会面,她已败下阵来,她绝无可能威胁到白轩辕了。 她盯着着白轩辕,慢慢放开手里的簪子。 白轩辕立刻挥袖抬手,制止了立马就要呼叫侍卫的福果。 她环顾四周,偌大的内殿里陈设繁杂而华丽,一副巨大的地图挂在书桌后的屏风上。 她颤悠悠地翻下茶桌,努力稳住步子,走到地图前。 可惜地图太大,她看不全,只好顺着书桌往上爬。 最后,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书桌上,伸出白皙稚嫩的小手,拿起桌上白轩辕用来批奏折的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红圈。 一个圈的云炎,另一个圈的大楚。 白轩辕瞬间瞪大眼睛,如遭雷击一般地震住了。他冲到地图前,摸着那两个湿漉漉的血红色的笔痕,难以置信地瞪着沐之。 知道白轩辕看懂了,沐之松下一口气。 地图上,那两个鲜红的圆圈像流下血泪一般,缓缓蜿蜒晕开。 在来到古代的这些日子,沐之听沐霁言念了许多书。 她得知,在如今这个时空里,除去周边小国与番邦,这广袤大地上就只有北离、大楚与云炎这三个大国最为强盛。 在几十年三国鼎立的局势中,北离与大楚两国积怨已深,素来边境不甚安宁,好在有云炎国从中斡旋,两国也一直未发生过大战争。 但三月前,大楚突然在边境大规模集结军队,而身在云炎的北离使臣也均被扣押。 三国之间的局势变得一触即发,白轩辕和众朝臣正连月为此事焦灼商讨。 作为丞相的沐霁言时常在入宫议事后,回到府中忧愁叹息,自言自语,恰巧让沐之全程听了个明白。 因为事关军政,恰巧涉及她人生最熟悉的知识领域,她便也暗自琢磨了不少,甚至有了些许对策。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她要用她前世的才华来拯救这世的父母亲人。 白轩辕足足震了一刻钟,才慢慢缓过神来。 内殿安静至极,四下里只有白慕容抽抽搭搭的哭声。 白轩辕看向沐之,那双黢黑的眼睛实在太过冷静,她明明还不怎么会说话,却仿佛能用一双眼表达出最坚定强烈的意图。 “该是你的,任谁也抢不走天注定啊”白轩辕突然对着沐之,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沐之指指地图,又指指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帮你、你放、丞相、全家!” 白轩辕怔怔地看着沐之,突然发出一声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轩辕越笑越大声,洪钟一样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极不舒服的尖锐怪异。 “白轩辕,你,应不应?”沐之皱着眉头,再次问到。 白轩辕停止笑声,目光如炬,“朕应!” …………………………………… …………………………………… 从养元殿已出来许久,可福果还是没能从方才那惊骇世人的一幕中缓过神。 夜晚的宫院又深又静,宫人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四下里只有轿辇轻轻的“吱呀”声。 福果悄悄抬眼去看轿辇里正沉默坐着的小娃娃,只感觉浑身发毛。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真的有“神童降世”这么一说。 竟真的有人敢胁迫北离朝有史以来最具赫斯之威的皇帝,甚至还直呼皇帝的名讳。 可白轩辕竟丝毫不恼,从见了沐之开始,他便一直在笑。 福果太了解白轩辕了,比后宫任何一个妃子、前朝任何一个大臣都要了解白轩辕。 他从未见过白轩辕这样发自肺腑地高兴,不加任何掩饰,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似的。 将离开养元殿的时候,白轩辕下令: 一则从明日起,请宫里最好的文讲先生,日日教沐之说话言语; 二则叫福果立刻带沐之前去死牢探望沐霁言和柳知月,除了放他们出死牢,其他沐之的任何要求,福果都必须立即办到。 福果实在不解到极点,白轩辕却只笑着说了一句: “从头到尾,她的手都没有抖过。” 下一句,白轩辕没有说,福果也大概猜到了。 一个人该有多勇猛无畏,多视死如归,才能在生死面前镇定自若。 一个人该对自己的本事多自信,才能这样从容地和帝王谈条件做约定。 福果突然意识到,他已完全没在用看待寻常孩子的眼光看沐之。 …………………………………… …………………………………… 轿辇终于走到死牢前,福果对沐之心有惧意,便命宫人抱着沐之进牢房。 牢里阴暗潮湿,狭长的走道里,昏暗的灯火照得人影暗如鬼魅。 沐霁言和柳知月各自被关在两间相临的牢房里,看不见彼此,只能隔着墙背靠背,低声地交谈。 死牢里太过安静,沐之能清楚地听见二人的说话声。 “放心,一定是疾铮带之儿去玩了,不会有事的。” “可府里都是皇上的兵,如果疾铮带着之儿回来,立马就会被抓霁言,我好担心”柳知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沐霁言温声安慰:“皇上不会伤害之儿的,既然我还活着,他没有理由先杀” 沐霁言说不下去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道:“知月,别怕,我会禀告皇上,只要肯放过你和孩子,无论什么罪我都认。” 柳知月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斩草怎会不除根只是可怜之儿还那么小,现在入秋天凉,她肯定熬不住谁给她梳洗换衣呢,夜里她一个人睡,肯定怕极了” 走道里,将要走到牢房口的沐之忽然拽停了宫人。 “回去,不看了。”沐之这样说。 很快,一行人又出了死牢,乘着轿辇往养元殿的偏殿而去,那是白轩辕下令让沐之暂居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沐之的脸色更加阴沉,福果却在那阴沉之中看出了强忍的动容和酸楚。 福果终于暗暗放下心: 只要有情,便不是什么转世妖怪;只要有弱点,就一定可以为白轩辕所控。 第4章 名扬天下(上) 朝臣们最近都在议论三件事: 一是白轩辕终于对位高权重又极得百姓爱戴的沐霁言出手了,功高盖主的下场就是被封府。 沐霁言和柳知月被打入死牢,一众家仆死的死,逃的逃。 但奇怪的是,沐霁言和柳知月被打入死牢的当天夜里,白轩辕就又命人往死牢里送了秋被和许多吃穿用度,二人虽身在死牢,却几乎没吃什么苦头; 二是听宫人们议论,说白轩辕寝居的养元殿偏殿里,突然住进了什么神秘的人物,日日都有宫人进出侍候。 宫里教习众皇子们的一位最好的文讲先生,每日进偏殿,必到入夜才出来,出来时总是一脸惊恐和叹服,神情奇怪极了; 第三件事是让朝臣们最不解又好奇的。 那就是自从丞相下狱的第二天起,每场宣贤殿的朝堂大会上,龙椅旁都会挂起一道厚厚的垂帘,一旁只有太监首领福果和白轩辕最贴身的侍卫驻守着,没人知道那垂帘后有什么。 只是上朝的时候,当众臣言谈三国局势与起战之事时,白轩辕时常会侧身向垂帘,仿佛是在耐心地倾听什么,而后便会向众臣们问出一些他曾经问过的问题。众朝臣虽然心里奇怪,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 一连小半年过去了,朝臣们渐渐对这三件怪事失去了兴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三国与日俱危的紧张局势所吸引。 这日,朝臣们依旧为“北离是否该与大楚开战,是否该先行出兵”之事争论不休,却突然有一声大喝从殿外远远传来。 只闻马蹄声急,一个信兵高举着急报,飞奔到宣贤殿前。 北离律法严明规定,唯紧急军情可驰马殿前,非令者斩。 故众臣见此情景,皆心里“咯噔”一声,顿感大事不妙。 果然,灰头土脸的信兵冲进大殿,高声道: “启禀皇上!大楚二十万大军已过东界辖州沧阙城,十日前夜渡东兮河,此时已向卧龙关逼近!率军之人乃是大楚皇帝南青严!” 这方信兵还没说罢,只听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来,一声“急报”过后,另一个信兵冲进大殿,急禀道: “启禀皇上,云炎有军六万,五日前已逼近南界辖州!” 朝堂之上,群臣顿时哗然。 大楚国和云炎国突然起兵,一方已越过东境国界线,直逼重关卧龙关,另一方也将踏过南界国境线,此等两国举兵围困之事,实在令人恐慌。 白轩辕皱眉思索片刻,问道:“我北离东界上有二十万守军,楚军怎能悄无声息,不动一兵一卒就过了辖州沧阙城?” 那第一个赶来的信兵赶紧回道: “回禀皇上,一月前曾有人手执军机密旨现身沧阙城,以两军会盟之名,命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见密旨上盖的是皇上的龙玺印,用的是丹鹤朱墨,守城将领便遵旨开了城门,故大楚二十万大军才能不费一兵一卒进入我国边境。” 一个白胡子老臣听罢,惊讶道:“丹鹤朱墨乃是宫中秘制,除了宫里,似乎就只有沐丞相有,老臣隐约记得,那是几年前皇上赐与沐丞相的。” 另一个朝臣接话道:“没错!而且龙玺只有丞相可见,我等朝臣从未见过,必然是沐霁言这个贼人复刻了龙玺,与大楚里应外合,通敌卖国!” “多亏皇上英明,早早缉拿了沐霁言这个贼人!” “皇上英明!” 眼见群臣开始将这个巨大的黑锅往沐霁言身上甩,垂帘后的沐之开始坐不住了。 白轩辕看了沐之一眼,然后对百官道: “众爱卿,当务之急该商讨如何应对大楚与云炎两军。” 一个身形魁梧的武将走上前,道: “皇上,卧龙关乃我北离东界要关,此关一破,楚兵必直入东原。且楚兵若据守卧龙关,我军反攻极难。所以臣以为应以数量取胜,即日派二十万精兵火速制敌!” 那先前说话的白胡子老臣冷哼一声,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敢问司徒大人何以一日之内,凑齐二十万将士一月行军粮草?皇上,老臣以为,和谈方为上策!” “和谈?我北离泱泱大国,百年强盛,岂可与楚贼和谈?应速派卧龙关守将率兵迎敌!” “不可!如卧龙关无人驻守,敌人却从侧翼来袭,岂不等于拱手让关!应先与云炎和谈,共击楚贼!” 一个又一个方案被提出,又一个个地被否决。一时间,众说纷纭却莫衷一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轩辕。 大殿内寂静了许久,最后,白轩辕沉声道:“朕决定御驾亲征,出兵东原,迎击楚贼!” 此言一出,殿内立即炸开了锅,众大臣皆坚决反对。 听闻劝阻,白轩辕却生了怒气: “大楚皇帝南青严战前亲征,朕若是还于深宫相避,前线拼死的战士会作何感想!大楚多年扰我边境百姓不得安宁,此次不仅沿路烧杀,还捣毁了太妃陵墓!这一仗不得不打!至于云炎,以和谈为先,若不成!朕也一并出兵迎敌!朕意已决!” 白轩辕洪亮的声音中透着震慑人心的威严,坚决出兵维护国土之举,颇有三败敌寇的气概。 沐之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却对他提出的出战之策不甚认同。 那白胡子老臣又继续发言道:“皇上,卧龙关外对峙许久,想必大楚也是有所顾忌而不敢开战,所以臣以为应以和谈为主!” 一见白轩辕要御驾亲征,原先赞同出战的大臣们也纷纷改了风向,道: “臣以为林大人所言甚是。边境动乱,百姓不得安宁,一旦硝烟四起,便要消耗国库,百害无一利!所以这仗不能打,最好能先稳住楚军,再与之和谈!” 此时,那身形魁梧的武将忍不住上前道: “几位大人怎如此胆怯!大楚屡屡侵犯边境,只有狠狠地打一仗,让那楚国小儿尝尝我司徒长刀的滋味,他们才知道我们北离不是好惹的!” 听闻这般豪言,沐之十分想看看那武将长什么模样。 只可惜这位骁勇的司徒将军口才实在不怎么样,立马就被那一群主和的老夫子们说的哑口无言。 “司徒将军,老夫问你,如若起兵,你打仗打痛快了,可百姓们却流离失所。加之国库空虚,百田荒废,北离将数十年都无法兴盛如昔!司徒将军未免太自私!” “你!我打仗哪里是为自己痛快!我”那司徒将军话没说完,就立刻又被打断。 “依老臣所见,司徒大人怕是空有匹夫之勇,上战场杀几个兵还行,但这些关系到国家命脉与百姓生计的大事,司徒大人还是莫要操心了!” “林琛你!”那司徒将军被一群老臣呛得节节败退,气得面色涨红却不知如何出言回击,只得强压着怒气向白轩辕抱拳道: “皇上!微臣主战!绝无私心!臣认为,与大楚这一战一定要打!否则我北离国威何在!和谈和谈!一步退让便是步步退让!!” 白轩辕一言不发地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朝臣们吵成一锅粥。但沐之知道,他是主战的。 朝中年老怕事的重臣们纷纷主和,入仕不久的官员自然不敢反驳,剩下的则是一群和稀泥的,像司徒将军这样中年力强又坚决主战的没有几个。 只可惜,纵使白轩辕再有主战之心,也挡不住这些个倚老卖老的几朝元老。 沐之摇摇头,无奈道:“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沐之的声音又细又小,一出口就淹没在群臣的吵嚷声中,但白轩辕却听得很清楚,不由惊讶地看向她。 这小半年的时间,沐之已学会了流利地言谈说话,比普通孩子早了一年的时间。 白轩辕早已彻底接受了沐之“神童”的身份,已不奇怪她能说话这点,只是诧异她方才那句话真是又准又损。 沐之用略带同情的目光看向白轩辕,道:“再强的王者也带不动这么多猪队友,累?” 白轩辕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故意拉下两分脸色,道:“不可这样说朕的朝臣,北离如今之局,众臣功不可没。” “是功不可没,只可惜都是文臣,没几个能打的。” 白轩辕哑然,沐之想了一会,正色道:“皇上,我觉得我是时候出场了。” 这似乎是沐之第一次尊称他为“皇上”,白轩辕明白这其中含义,他深深地看了沐之一眼,点头应允。 于是,沐之偏头对福果耳语一番,后者那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立刻传遍大殿: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众臣纷纷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 福果继续道:“言战者多,披甲者少,则兵愈弱。披甲者多,言战者少,则兵愈盲。明主用其力,下者不听言,则百无用。” 见竟是福果在张口言谈兵法,众臣大惊之下,不免生了怒气。 那白胡子老臣斥道:“朝堂之上岂容胡言乱语!” 其实他是想说,这朝堂上怎轮得到一个太监来说话,只是看在福果是白轩辕的贴身太监首领的份上,他才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沐之却不高兴了:给我爹泼脏水,骂我的传声筒,还敢捎带着骂我祖师爷爷的《孙子兵法》?当我是死的吗?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鼓足中气,高声叫了句“兵部参政知事林琛——林大人!” 听见那静悄悄了五个多月的垂帘后,终于第一次传来声音,还是个细嫩的奶腔,林琛愣住了,下意识回了句“臣在”。 沐之深吸一口气,道: “卧龙关外两兵对峙,你怎知大楚是有所顾忌而不敢宣战?大楚皇帝御驾亲征,必战之心昭然可见。和谈?难不成林大人以为,卧龙关外那二十万楚兵是来游山玩水的?” 未等那白胡子老臣林琛回话,她又继续道: “军机阁大臣魏迟远魏大人,你所谓的‘硝烟四起百姓不安’指的是大楚的百姓吗?若你指的是我北离百姓,那我实在不懂了。 边境常年动乱,大小战争不下千场,断壁残垣未及修葺便毁,沧阙的百姓甚至都没机会建起二层的阁楼!到底现在是谁在扰我百姓! 暂且稳住楚军?简直滑稽之极!难道说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却还要敞开大门迎请喝茶?这就是你的保家卫国之策吗? 兵部左青副都使甄崇山甄大人,你凭什么说起兵就一定致使国库空虚?难不成国库里积压生霉的金子不是用来抗击外敌保我河山的,而是等着供奉楚军的? 还有什么起战百害无一利?可笑!战争能如此以商贾之法衡量的吗?尔等尽言无稽之谈!” 沐之不仅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每一个进过言的大臣的官职和名字,还对他们方才所言给予了一一回应。 众臣本还因震惊而思绪凝滞,但沐之声音虽奶,话语却又急又锋利,句句见血,众臣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她的话语上。 沐之接着道:“对了,是谁说司徒将军杀敌因在自私的?敢不敢站出来对着司徒将军腰间杀敌千万的大刀再说一遍! 血战沙场,数十年保疆卫国御河山。若没有司徒大将军和一众将士们把脑袋提在手里活着,在前线拼死杀敌,你们还想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喝茶抱孙子?门儿都没有! 所以到底是谁自私?是只力求自己退休前的生活安逸的你们,还是在前线枕着尸体睡觉,一待就是数年的司徒将军? 诸位大人,司徒将军在前线卖的不是‘我佛保佑’的灵符!是命!什么叫‘杀几个兵还行’?你们去杀几个让我看看! ‘国家命脉莫操心’?不操心的话他司徒将军就不会站在这里!倒是你们,国家命脉要是交到你们这一群只知‘和谈’的文臣老夫手中,那北离灭亡之日便指日可待! ‘匹夫之勇’?你们真的以为战场杀敌是如你们脑海中的天真想象一般,说句‘兄弟们杀啊’就能保家卫国吗? 战术、地理、武器、兵法,哪一样不需要大将精通于骨?你们凭什么在这里四个字就抹掉别人一生辉煌战功?!不懂就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贻笑大方! 最后,我想奉劝大人们几句,别的不谈,仅凭着司徒将军一身刀枪伤疤!你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对司徒将军如此不恭!!” 沐之滔滔不绝,声色厉严,一番话直骂得那些个顽固老头子们体无完肤。 几位老臣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反驳却根本找不到她话语的攻破点,只得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甩了袖子不说话。 而那司徒将军早已激动得脸颊微颤,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白轩辕器重他,手下将士尊敬他,但哪里有人这样句句精准无比地说中过他的内心。 大殿内气氛沉重,白轩辕却忍不住微微侧身,低声问道:“什么是‘退休’?” 沐之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见有空隙可插话,林琛立刻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道: “皇上!您执意出兵,老臣无话可说。但如今北离面临的不仅仅是大楚,还有云炎啊!皇上,战事一起,我们便腹背受敌啊!” 这时,一个还没怎么发过言的年轻武将站了出来,道: “林大人此言差矣,云炎若有意宣战,为何此刻还悄无声息?只要兵退楚贼,那云炎自然不攻而破!” 这说话的乃是个副将,也是主战派中少有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这副将属于那种怎么晒都晒不黑的小白脸,纵已征战沙场近十年,可看起来依旧一副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毫无杀伐气质。 “一派胡言!如果照方才有些人所言,段玉大人难道以为南界辖州外的六万炎兵是来踏青的吗?哼!”林琛一甩袖子,嘲讽一哼,语中讽刺之意直指沐之。 “皇上,臣有一事请奏。”沐之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冷笑道: “臣请奏——能否将臣面前的垂帘卷起?因为臣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重臣’能于国家临战之际还在巧言令色,处处报复别人只字片语,如同两岁小儿一般幼稚之极!” 白轩辕一愣,有点佩服沐之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本事,但还是沉声道:“准。” 伴随着沐之奶音字字沉缓而出,垂帘被缓缓卷起,包括林琛在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那在帘后坐了五个多月的神秘人。 “大楚一战,势在必行。但入境以来并未挑起硝烟,只一路烧杀抢掠,最严重之事乃数捣毁太妃陵墓。他们不宣战,只做出种种挑衅侮辱,究竟为何? 现在,他们十万大军俨然已列在卧龙关外,而关内只有不到四万的兵力,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不一举拿下向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卧龙关作为起战据点? 再看云炎,扣押使臣集结军队,除此之外并无大动作,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就没有人觉得这二者之间太过蹊跷了吗?” 垂帘终于被卷起,这位神秘人终于在天下人的面前,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 第5章 名扬天下(中) 巨大的黑龙太师椅,端坐在上的现世魇君。 身姿小小,尚不及椅子高,但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含着不属于孩童的阴深计谋的眼睛黑得渗人,镶嵌在沐之白皙的皮肤上,竟显得黑白乍眼,别有阴鸷森冷的意味。 众臣做梦都没想到,这舌战群臣的竟会是个小娃娃! 一旁,福果颇有骄傲之色,一扫拂尘,朗声道:“沐府二小姐沐之,入朝!” “天啊?是沐霁言的女儿!那个妖童!” “太可怕了!一定是民间说的那样,是魇君转世!要么就是妖怪投胎!” “莫非真是神童?!” 众臣惊异不已,纷纷交头接耳。 沐之无心在“神童”身份这件事上多纠缠,便咳嗽两声,尽力将嗓子放得粗狂些,可惜出口仍然奶里奶气的: “皇上,北楚之争已非一时,一向从中调停的云炎这次也参与战事。臣以为,云炎与大楚必有所协定,或者可以说是赌约,赌的就是我皇会不会御驾亲征,前往东原出兵应战!” “什么?” “这这这” “荒谬!” “无稽之谈” 沐之一说完,群臣哗然,尤其是先前被沐之骂得体无完肤的老臣们,更是唇枪舌剑地迎面而来,但白轩辕却是颇有兴趣的样子。 沐之继续道: “如段玉大人所言,大楚一破,云炎必不战而退。但究竟该如何具体办法呢? 大楚地处北离东部,云炎地处北离南部,三国势均力敌,相互抗衡。其中云炎地广人稀,物资较匮乏,在三国之中相对势弱,所以他不敢贸然联合大楚进攻,只能协定: 若北离御驾亲征深入东原,那么东有大楚,南有云炎,腹背受敌,西不可撤,北离就将处于极其不利的地形,云炎便会开战呼应大楚; 若北离不御驾亲征,云炎便全身而退。所以说大楚与北离之战,云炎是看谁势强便帮谁,只等从中渔利,瓜分战败国。 而大楚只有在获得云炎的帮助下,才有胜的可能,因而百般挑衅,就等御驾到东原。这就是大楚云炎按兵不动的原因。” 沐之说完,那身形魁梧的司徒将军朗声道:“皇上,臣赞同!所以皇上您万万不能御驾亲征!臣司徒牛使请命,愿前往卧龙关迎战!” 司徒牛屎? 沐之很不厚道地在这种严肃的场面下想发笑:将军,看来你爹妈是标准的起名废啊 她心中笑罢,赶紧放眼打量。 只见司徒牛使身形高大,皮肤黝黑,面庞并不十分英俊,却有常年征战沙场才能历练出的霸气与沧桑,一双眼睛更是透露出军人特有的坚毅与果敢。 前世亦为军人的沐之乍一见此人,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好感。 “也就是说,朕不能御驾亲征了?”白轩辕出声打断了沐之的开小差。 “非也!”沐之摇头。 “这一会儿要亲征,一会儿又不行,朝堂之上国家大事,岂容尔等小儿嬉戏?”林琛赶紧借题发挥,鼓动得群臣纷纷附和。 “什么意思?难道朕明知此中利害,也一定要亲征?”白轩辕也有些糊涂了。 沐之却笃定道:“没错!不仅要御驾亲征,而且还要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地御驾亲征!兵往卧龙关,御驾至云炎!” …………………………………… …………………………………… 两个月后。 一望无际的草原,无边深远的广袤天空,冷风呼啸间荒草折风而动,天地苍茫一片。 依沐之那日在朝堂上力说群臣的谋略,白轩辕的幡龙御驾浩浩荡荡地开往了云炎。 而前往北界卧龙关迎战的,则是大将司徒牛使和左副将段玉,以及被任命为右副将的沐之。 二十万大军已在征战途中行进了两个多月,终于在入冬时分进入东原。 对于沐之受命右副将,朝中老臣拼命反对,但司徒牛使却是一万个乐意。 司徒牛使年近五十,征战沙场三十余年,段玉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也已戎马近十年。 这二人均军功赫赫,颇有资历,官职均尊于沐之,却都毫不摆谱,处处对沐之礼敬有加。 这不仅是因为沐之在朝堂上帮他俩出了口恶气,更是因为沐之已然力证“神童”身份,显露惊人的将兵之能,所谈军法均让二人打心眼儿里地佩服。 “段将军,还有几日可出东原?”掀开厚重的马车帘,沐之用嘶哑的声音问到。 段玉策马一旁,微微探身,道:“如果不下雨,五日之内便能出东原。沐大人,你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 这段玉虽是个领兵带将的将军,但为人不失幽默,时不时地会开两句玩笑,尤其爱语调回转地戏称沐之“沐大人”,逗得众将士哈哈大笑。 能和这二人一同作战,沐之必胜的信念又坚定了几分。 行军打仗最怕将领之间嫌隙不和,一个说往东,另一个偏说往西,不顾数万士兵的性命,一味地固执孤行,最后必然战败。 虽说胜败兵家乃常事,但这一仗她却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照她临行前与白轩辕的协定,沐霁言和柳知月将为此战陪葬。 但若成功,白轩辕许诺,沐霁言的一切罪名可一笔勾销。 “不用了段将军,行军要紧,不用管我。”沐之安慰笑笑。 段玉担忧地皱眉,想再说些什么,但见沐之看向车窗外的眼神十分坚定,他只好抿了抿嘴,继续前行。 舟车劳顿,快马不停,沐之不是不难受,而是能忍着。 大楚在知道领兵前来的不是白轩辕以后,就已蠢蠢欲动,颇有拿下卧龙关之势,情势可谓一触即发。 卧龙关易守难攻,一旦被楚军占领,则对北离极大不利。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让整个队伍因为她而滞步。 一路上吃的是难以消化的粗粮和硬邦邦的雪块,马车颠簸,车窗漏风,半夜时分根本冻得无法入睡。 两个月行军赶路下来,沐之已因严重脱水而变得极度虚弱,满脸不见一点血色,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照顾她的两个奶娘早已病倒,被留在了途径的城镇,现在她身边只剩段玉亲自照顾。 这一切对于常人来说已劳苦不堪,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体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 沐之哀叹自己作为成年人,却不得不被禁锢在这样的小小身躯里。 可对于全军将士来说,那个冷静犀利地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魇君,那个终日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未曾露面的小神童,放佛是上天眷顾北离而派下的星宿神仙。 这一战,多了些天命必胜的味道。 …………………………………… …………………………………… 五日过后,二十万大军将出东原。 段玉掀开车帘,对沐之道:“我已下令,半个时辰后驻地休息,等你身子好些再继续行军。” 沐之躺在车厢里,挣扎了两下,没能坐起来,急道:“不可!怎能为我滞留全军?大战在即,不能耽误时间!” 段玉皱起眉头,严肃道:“可猛士若是失了大将,这仗还怎么打?” “段大人放心,我还死不了,别忘了,我可是大祸害魇君祸害都是要活千年的”沐之的声音微弱无力,她极力将话语说得连贯完整,段玉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魇君还是神童,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属下,我必须对你负责!” 段玉说的坚定而真诚,沐之不由笑笑,道了声“谢了,兄弟。” 段玉面色动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马车外传来急“报”声,二人相视一眼,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段玉抱起沐之,弯身跳出马车。 远远望去,只见前方跑来一匹马,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正趴在马背上。未等马跑近,那士兵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只见那士兵断了条胳膊,满身血污,盔甲已残破碎裂,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卧龙关要守不住了三千备战援军已撑不住了快”前来报信的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守城大印,说完便脑袋一沉,没了脉搏。 段玉见状一惊:“没想到楚贼这么快开战,难道皇上与云炎的和谈不成功?” 沐之摇头,道:“只要皇上到云炎,以云炎见缝插针的龟缩态度,绝不会开战。云炎本指望坐等瓜分,却不料堂堂北离君王忽然亲临,云炎必知我国强势警告意味。 再加上皇上带去的十万人马就驻扎在云炎边境,皇上每日均亲笔书信交与守军大将,只要有一日信笺未到,十万大军就会立刻杀进云炎。云炎本就想坐山观虎斗,又怎会公然与我们为敌。” 沐之说完从段玉怀里跳下,打了两晃才站稳身子。她走上前细细察看尸体,发现了些问题。 一旁的司徒牛使不解问道:“那楚贼为何还是早早开战了?” 沐之回答:“因为他们现在也在和云炎谈判,发觉云炎意图中立,那么大楚会觉得即使单打独斗,也总是有胜的几率。” 沐之只顾专心察看尸体,丝毫没有发觉四周投来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众人怎会知道,沐之前世见过的尸体,比她如今见过的人都多。 她查看了一会,指着尸体道: “二位大人请看,这士兵身前的伤口,都是皮肉从里往外翻,边缘成洞形,外翻的皮肉成褐色焦状,应该是带倒钩的火射箭矢所致。” “这是攻城所用的箭矢!”司徒牛使气愤道:“箭矢带有倒钩,一拔就带块皮肉下来!这楚贼小儿最阴狠毒辣,真真小人作为!” “没错,是攻城箭。”沐之点点头,后又生疑:“难道楚军已经混入卧龙关内?能围攻下我军位于后方的三千备军,楚军这批人马的数量至少在五千以上。” 看到沐之的脸色渐渐阴沉,段玉不由担忧道:“这” 沐之想了想,道:“这么看来,前面很可能有埋伏。但是追击一个重伤的信兵,二十人足矣,怎可能由得信兵逃脱来报信,我猜,楚军是故意为之,让我们忌惮前面有五千以上兵力的埋伏,为保障援军兵力富足,我们只能改道。” 段玉表示赞同:“卧龙关东南部密野深林,地形多变,行军带着这么多辎重,必然折损多半,因而只能取道东北,从东兮峡谷穿过,绕到卧龙关前侧,刚好可以打敌人一个包围。” 司徒牛使开始发愁:“如此一来就是时间问题了,强行军的话也要十几日才能绕到卧龙关,而且强行军战斗力不高,打包围战恐怕有困难。” 沐之却轻轻挑眉,“将军误会了,我可没说要取道东兮峡谷。” “可前面有埋伏,东南又不能行?” “我前面所说的是敌军希望我们想到的。卧龙关久攻不下是为何?很简单,兵力不够。卧龙关外的兵力应该只有五万以内,用来进行车轮战,消耗关内将士战斗力,剩下的主力部队定埋伏在东兮大峡谷内。 峡谷两端出口狭隘,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地。峡谷的南口肯定隐伏有兵力,只等我们二十万大军进去后——一口气全剿!而届时卧龙关的守关兵力早已疲惫至极,失去战斗力,根本无法为我们提供后援。” 段玉附议:“将军,我觉得沐大人说的有道理。一旦进入峡谷就等于进了敌军的口袋,两边悬崖无法攀登,在两方人马差距不大的情况下突围的话,跟全剿也没什么区别了。” 司徒牛使也点头赞同:“这一招很险,但若成功便可一战而胜!看来楚贼的野心真不小啊!现在卧龙关敌军数量不多,我们要是抓紧时间行军,至少也能先灭敌人一翼!” 凡用兵之法,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不利转化为有利才是王道! 沐之深谙《孙子兵法》,认真思索了一阵,她决定依旧谨遵祖师爷爷的智慧,便道: “司徒将军,既然敌人一上来就长蛇吞象,那我们何不兵分两路: 十万步兵轻骑负辎重前往东兮峡谷,秘密驻兵峡谷之外; 另十万步兵只带援助粮草,轻装穿过密林,强行至卧龙关。待剿灭关外四万敌军,所余兵力立即开往峡谷,和埋伏在峡谷外的十万步兵轻骑一起,从峡谷东西两侧打他们一个反全剿!” 司徒牛使和段玉面面相觑,既赞同沐之谋略,又吃惊于沐之计谋里的野心和魄力。 六日后,沐之和司徒牛使所带的十万步兵抵达卧龙关。 如沐之所料,卧龙关外的敌军果然只有不到四万兵力,被北离十万大军一个闪电战打得溃不成军,剩下不到五千人纷纷向东兮峡谷逃去。证实了沐之先前所言,楚军的主力果然在峡谷内。 司徒牛使喜道: “沐将军,我们现在应该立即起兵前往,不然那五千楚贼到了峡谷,只怕楚军主力会立即撤退,段玉领着十万兵力,最多只能堵住一侧峡谷口,这包围战就打不了了。” 沐之笑道:“将军,不急,我们这就前往峡谷口。不过大军开拔之前,我有一计,请将军一听。” …………………………………… …………………………………… 十日后,东兮峡谷外。 十二月的风,凛冽肃杀。大地上铺陈着厚厚的白雪。大风吹起雪粒飞扬,和灰白色的万里长空一并构成天地茫茫。 沐之裹着毡毯坐在帐篷外,久久望着天空。 空气中,气氛变得很微妙。一派悠然太平下,像是有暗流在悄悄汇集。 司徒牛使从不远处翻身下马,见沐之竟坐在外面,便赶紧走上前,命人将她抬回营帐。 她抬手制止,道:“是我要出来的,咳咳咳我有事和将军商量”说完这句话,她又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司徒牛使赶紧站到她身旁上风向的位置,一脸担忧神情。 本在那两个月的行军路上,沐之就已极度虚弱到日日昏睡,现在连番起战加军队强行,再加上近日又感了风寒,她已近乎体力透支,连说话都困难。 军队里的军医都以医治外伤为主,面对她这个碰一下都怕碎了的孩子,也是手足无措。 行军打仗,主帅一旦病重,军队往往都会直接班师回朝。不少叱咤风云的大将都是因救治不及而病死前线。 想到这里,司徒牛使的眉头皱成“川”字型。眼下沐之虽不是主帅,却已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况且沐霁言是他心中最敬仰的文臣,若是沐之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沐霁言交代。 “沐将军,现在我们的兵力都已驻守在峡谷两端,将楚军牢牢包围在峡谷内,却为何迟迟不攻?严冬酷寒,极其消耗粮草,这样耗下去,军队体力是恢复了,但粮草迟早也会告罄啊!” “我今日就是要和将军商讨此事。咳咳将军,今夜可战。” “为何是今夜?”见沐之还是受风咳嗽,司徒牛使赶紧又拿出条毡毯。 “将军请看,东南方天空云层成鳞状密集分布,云层边缘伴有淡黄色晕圈。除此以外,咳咳大片的云彩咳咳咳成上下交错状,相接面朝西北方向。以此推断,今夜二更之时,东南来势,峡谷内必起大风。” 沐之运用现代从军时学过的地理知识,观察云层分布情况和冷锋低气压的移动速度,这样判断。 司徒牛使也略懂天象,但从不曾看得如此精密笃定,他瞬间对沐之既佩服又惊讶,同时也有些担忧,毕竟战事可不是玩笑,怎能看看天象就决定起战时间呢? “沐将军,从卧龙关来时,你说有一计,让全关疏散百姓,所有将士均和我们一同前往东兮峡谷,卧龙关内不留一个人。现在又仅凭几片云彩就决定开战,会不会太大意了?” 沐之知道司徒牛使是实心眼儿的人,不善言辞,所以面对他的言语相冲,她只笑笑,并不介意。 “我们这里二十万人马,咳咳咳加上从卧龙关带出的三万将士,总共二十三万人马。楚军只有十六万人,就数量来说,这一战我们占优势; 峡谷两端的出口都被已我们封死,楚军等于是瓮中之鳖,地形上,我们亦有优势。咳咳但若硬攻,楚贼必然狗急跳墙,作殊死反抗,届时我们虽胜却也会折损过多。所以,我们只有借上天东风一用——火烧东兮峡!” “也就是说二更会起东风,风向会助我们火烧峡谷,我们只需从两端拦截逃窜楚军即可!” “不。火发上风,无攻下风。处于下风向的段将军负责率领先锋营十万人马进攻,而我们的上风向东南口只负责拦截大楚皇帝!咳咳” 司徒牛使渐渐明白了沐之计谋最妙之处,“如此一来,一定会有不少楚贼从我们这边的东南口逃窜了!” “没错!这个豁口就是留给他们的。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所以今夜我们的任务是剿灭敌军主力和生擒大楚皇帝南青严,剩下的逃窜楚贼则可杀回卧龙关全剿!” “我明白了!火势一起,楚贼见无路可逃,必然抱必死之心相战,就会使我们伤亡太多,所以要留豁口给他们。”司徒牛使语气中已十分肯定沐之的计策。 “卧龙关处在楚贼回国必经之途,这对峙的十日内,他们粮草早已告罄,要想逃回大楚,就必须去卧龙关补给。 所以我下令清空关内所有百姓和粮草,一来是为了断绝他们的补给咳咳二来是以防穷寇拿全关百姓做要挟!到时候咳咳等他们残军惊魂未定到了卧龙关,却发现空无一人时,我们已经兵到关外,届时就可以将残余楚军一网打尽!” “好计策!!”司徒牛使大呼一声,一想到楚贼狼狈逃窜的模样,他不由兴奋地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如此妙计,楚贼焉有狗命可活!哈哈哈哈” “一切就看老天爷借不借我东风了。” 第6章 名扬天下(下) 入夜,当滴漏里的水流尽最后一滴,时入二更,平地忽起东风。 司徒牛使本还有些担心沐之的凭“天象”论战,现在已佩服的五体投地,连连感叹:“沐将军真乃神童也!” 东兮峡谷内,入冬以来尚未下过一场大雪,谷内枯木丛生,十分干燥。 当司徒牛使率执火营点火之后,火势借着冬风呼啸,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迅猛蔓延向整个峡谷。 远远望去,天空一片瑰丽雄壮的暗橘红色,照得冬夜犹如白昼。只是这光亮间充斥的不是温暖,而是数万生命的灰飞烟灭。 沐之从司徒牛使率军走后就开始发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昏睡过去。恍惚间,她听到马声嘶鸣和兵器交接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现代的驻军基地,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上校,在边境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当时她带着六个人,其中还有两名重伤员。没有无线电,没有导航仪,没有干粮没有水,他们在荒漠里走了整整三天。 太阳大得出奇,空气滚烫得几乎沸腾。身上的皮肤都被晒得通红发疼,脚下的沙子更是隔着靴子都烫脚,每走一步都有皮肉烫焦的声音。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沙漠里,但他们最后还是走出去了,是怎么走出去的?她怎么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好热好热热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将军!不好了!将军!”一个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 沐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看了四周,这才想起自己不在荒漠里,而是在某时空一个叫北离的国家,在战场上。 一个信兵冲进营帐焦急道: “将军!不好了!楚军有两方人马试图突围!从峡谷口东西两侧而来!两方人马分别护送着一辆马车!我们不知南青严在哪辆马车上,主力又都入峡谷了,我们现在的兵力不够同时拦截他们!” 沐之定了定神,猛地摇摇头,努力恢复清醒,“东侧冲着边境沧阙城,过了城就是大楚;西侧冲着卧龙关。” 沐之沉眼思考一瞬,赶紧道:“速去拦截西侧的马车!快!” 东边方向是北离国境沧阙,虽然突破沧阙就是大楚,但不进行粮草供给的话,根本走不到大楚。南青严一定在西侧的马车中! 沐之有些佩服南青严,饶是这种情况下,他竟还想来个“狡兔三窟”!两支突围队伍,不同方向,叫人情急之下只能赌他在哪辆车上。 不过她觉得这大楚皇帝也挺狠,一旦他成功逃脱,那另一辆马车上的人就没有活路了。为了让北离军不再继续追击他,他一定安置了重要人物在那马车上,而不会是一辆空车。 弃车保帅,这“车”有点惨。 这边沐之正一番思考,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从营帐外滚了进来,惊慌道:“将军!楚军第三支突围军杀过来了!直奔我军营帐而来!” “不用管!只全力拦截那西侧的马车!活捉南青严!” “不行啊将军!若突围军杀到营帐,您就危险了!” “无妨!”沐之赶紧示意一旁的护卫,两个护卫立刻将她放进一个中等大小的木箱内。 那木箱是临行前白轩辕命人特制的,就是为了防止战时情况混乱,无人保护她。 木箱看起来非常普通,内里却由精铁打成,盒身有孔眼作通风用,内置厚厚的褥垫和可供三日支撑的干粮,外面是一把机关大锁,只有司徒牛使和段玉可用钥匙开启。 沐之躺在木箱内,护卫们立刻将木箱放在一堆杂物之间,将四周整理一番,做出极其普通的样子。 木箱并不隔音,沐之能清楚地听到外面厮杀搏斗的声音。 正当沐之全神贯注地分辨着外头的声音时,突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虎背狼腰的楚兵提着大刀冲进来,三两下便砍死护卫。 沐之悄悄地透过通风孔看向盒外,只见那楚兵杀完人后并不离开,而是环顾四周,像是目的明确地在找些什么。 帐中并无机要之物,这楚兵在找什么?沐之心中疑惑,继续看向锦箱外。 就在她将目光探出盒外的那一刹那,那凶神恶煞的楚兵竟也同时看向锦箱!目光恰与沐之相撞! 沐之一惊:难不成找的是我?怎么可能! 还没等沐之想清楚,那楚兵就大步走到锦箱旁,一脚踹开旁边的杂物,猛提起手中大刀,狠狠砸向木箱! “咣——咣——咣——” 大刀劈开箱子外面那层木壳,狠狠砸在精铁上。 巨大的声音像是贴着沐之的耳朵炸起,震得整个箱子都在晃动。沐之被砸得眼冒金星,大脑阵阵剧痛。她伸手一摸,口鼻处全是血。 “咣——咣——”挥刀的楚兵似乎知道沐之就藏在那锦箱内,无数刀狠狠砸向锦箱,铁了心要劈开箱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楚兵还在用尽全力劈锦箱,沐之的大脑已痛到麻木。 就在她整个人将要失去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声音突然停止了。 眼前一片模糊,脑袋里“嗡嗡”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水里说话声音极其微弱 “沐将军!沐之!!”段玉惊恐地抱着满脸是血的沐之,一遍遍摇晃着她瘦小的身体。 沐之还未清醒,帐外又有楚兵杀了进来。 段玉将沐之放在地上,转身对付楚兵。但直杀了十几二十个,楚兵却越来越多,毫不减少,竟都像是冲沐之而来。 段玉且战且行,抱着沐之跳上马车,一群楚兵立刻围攻上来。 段玉没有办法,只能跳下马车厮杀,一刀砍死一个刚刚扒上马车的楚兵,却不料挥刀太狠,刀刃透过那楚军的身体,砍在了马屁股上。 顿时,烈马吃痛嘶鸣,撒开蹄子就往前冲,受惊之下,竟直冲向了峡谷口。 眼见烈马发性跑错路,段玉几乎一刀毙命一敌,却还是无法从众多楚军中突围而出。就在他斩杀了一名楚兵后,回身再看时,烈马已冲进了火海。 “咳咳咳咳咳咳”马车的剧烈晃动中,沐之咳嗽不止,意识逐渐恢复,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 她挣扎着稳住身子,睁开眼一看,这才发现四周一片火光冲天,热浪逼仄灼人,马车的车帘都已经烧着了。 烈马似乎终于意识到陷入绝境,在将踏进火海的时候猛地仰蹄停下。 “咚——” 巨大的惯性将沐之狠狠地甩到马车厢板上,马车被烈马一带,猛地打了个回旋,恰停在了另一辆马车的对面,两车之间相隔不过一丈。 烈火熊熊,铺天盖地吞噬着一切,四处都是厉鬼般的惨叫声和正在燃烧的人马尸体,热浪翻腾的空气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焦味和血腥味。 沐之靠在马车里急促地喘着气,眼睛看向车外,瞬间惊讶。 只见火风呼啸,掀起车帘上下翻飞,对面若隐若现的车厢里,坐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少年。 他袍子撩在身前,两手放在膝上,端端地盘腿坐着。 银簪高高束发,头发没有一丝凌乱。刀锋一样的眉毛向后拔仰,眉头与眉峰间形成完美而尖锐的角度。 他静静地端坐着,像是在闭眼小憩,神色平静极了。 火越烧越大,火舌开始向不断舔舐马车。 她努力爬出马车,见那少年的马车绳索空空,显然马已经跑丢了,她便大喊:“喂!为什么不跑?等死吗?” 见那少年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她这才发现,他竟昏迷着,浑身被缠满锁链,锁链尽头牢牢扎在车板里,才能勒着他,使他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看来这便是南青严一命换一命的诱饵了,估计为了防止少年逃跑,便先将其弄晕,后加了锁链束缚,真是心狠手辣。 火开始烧到马车下的草地,烈马吃痛仰啼,开始挣扎。 她赶紧拽开暗板,摸出马车上一捆备用的勾绳,抱着绳子跳下马车。 她整个人摔进灼烫还带火星的草地里,用尽力气爬起来,将绳子穿过少年马车的车栏,而后又急忙拽着绳索往回跑。 烈马已经被烧到了鬃毛,开始不住嘶鸣,撒开蹄子就要跑。 她心头大惊,用尽力气往前一扑,将钩子挂在了烈马身后的绳索上。 下一瞬间,只见烈马开始撒蹄飞奔,带动着两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她来不及上马车,只能死死抓住手中的绳索,身子被拽在半空中来回震荡,随时都有被甩下马车的危险。 真的没有力气了,她感觉头一阵阵发晕,手中开始慢慢脱力。 四周全是逼人的热浪,到处都是焚烧和砍杀的声音。 她的手被绳子勒得快要没有知觉,可前面却仍然是一片火海。 沐之啊沐之!即使你根本不想在这个时空里生存,你也决不能放弃再活一次的机会!不是说好要救沐霁言和柳知月的吗,不是想等一切结束后和他们团聚的吗?! 抱着这样的信念,沐之要紧牙关,瞅准烈马跃过火线的空档,身子就势一扑,猛地跌进了马车里。 紧接着,她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 不知过了多久,当沐之再次苏醒的时候,外面已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将大地铺陈的干干净净。 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洁白,沐之只觉昨夜的惨烈厮杀仿佛只是一场梦。 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叫着“沐将军醒了”,逐渐跑远。 不一会儿,两列哒哒的马蹄声停在马车前,司徒牛使和段玉激动地钻进马车,段玉道: “你要再不醒啊,我都准备光膀子跳崖了!” 沐之脸白如纸,还是尽量笑起:“有劳大人费心。” 段玉面露愧色:“那日是我害你冲进峡谷大火中,多亏马又将你带了回来,不然我真得以死谢罪了。” 司徒牛使像是想起了什么,心有余悸道:“沐将军,马是带着两辆马车一起冲出来的,看那两辆车之间的勾绳,应该是你做的。但你可知那日峡谷烈火有多汹涌,你自己都差点死在里面,为何还拼命救另一辆马车?” 想起峡谷里那一幕,沐之也有些后怕,要是当时她迟了一瞬间,只要一瞬间,若烈马跑了,那勾绳没有挂上去,她便会和那少年一起葬身火海。 “我知道,但他一定是大楚国的重要人物,咳咳咳所以南青严才要用他‘弃车保帅’” 司徒牛使叹息一声,“话虽如此,但他的命怎能抵过你重要!” 沐之很奇怪,问道:“看来你们已知晓那少年的身份了,他是谁?” “大楚太子,南高翎。” 她顿时惊愣,原来南青严在用自己儿子的命换逃生之路? 她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残忍绝情的父母,也许,一个人若想坐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就必须得舍弃许多正常人的情绪。 “如今卧龙关里只有南青严和一众残兵,人数不足一万,我们即刻便可攻城”。司徒牛使出声打断了沐之的思绪。 其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 一个时辰后,北离军整装肃穆,列定在卧龙关前。 城门上的石匾刻着三个浑浊大字——卧龙关。 此刻,卧龙关前异常太平,城门上不见一个楚军。 正当司徒牛使担心有诈,准备派人先潜入城中刺探虚实的时候,城门突然开了。 沉重的棕黑大门缓缓开启,“呜吱”作响,孩童哭泣的声音呜咽传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慢吞吞走了出来。 “呜呜我要找沐之我要沐之!” 矮小的身影走出城门,司徒牛使和段玉立时失声惊叫:“八殿下!!” 然而出现在城门口的不只有白慕容,还有紧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名弓箭手。箭箭在弦,箭尖所汇之处正是白慕容。 没人知道本该远在京都皇宫的白慕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所有人都清楚,现在的白慕容就是大楚皇帝南青严的保命符。 段玉大急:“司徒将军!这怎么办?若攻城,楚军一定会杀了八殿下,若不攻城,楚军定会以八殿下为质逃回大楚!可大楚皇帝就在里面!此等良机千载难逢啊!” “但那个不是别人!是八皇子!若八皇子有任何闪失,我们如何向皇上交代!何况楚贼小儿向来无信,若他们挟持八皇子逃出后却还是灭口,到时我们兵人两失就更糟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楚军连个出来喊话的人都没有,定是铁了心要威胁!对了!司徒将军!我们手中也有人质啊!” “你是说”司徒牛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下令道:“带楚国质子南高翎!” 城门口,白慕容还在呜呜大哭,他身后的弓箭手也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对面的北离军前,南高翎盘腿端坐于地,一言不发。他身后也是二十名箭已在弦的弓箭手。 两军彻底进入对峙状态。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天入傍晚,昏黄的夕阳照得城门口分外冷清悲凉。 白慕容哭累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声音也从“呜呜”转为了“哼哼”。而南高翎依旧默不作声,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过一下。 前时刚下过雪,今夜定然寒冷异常。如果就这样对峙下去,只怕人质不被箭杀也会被冻死,总不能让两军比赛谁手中的人质身体素质差,死得更快。 沐之、司徒牛使和段玉聚在一处,敲定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办法。 一想到这办法有可能出错,段玉的手心就直冒汗。 看出段玉的紧张,沐之便道:“段将军,请允许我前去叫阵。” 段玉知道沐之在想什么,办法是她想的,若真出了错,她可以一人全部承担。 可段玉岂是如此胆怯忘恩之辈,他刚想拒绝,沐之却十分坚定道: “司徒将军不及我善言辞,段将军的箭是军中一等一,段将军,此事必得你我同心协力,才能取胜!” 看出沐之绝不可能让步的样子,段玉心一横,咬牙道:“好!” 片刻之后,沐之被连人带椅搬往城门口。 一见沐之出现,白慕容又一次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地翻起身,想朝沐之跑去,却引得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拉紧了弓弦。 沐之赶紧厉声喝道:“站着别动!!” 白慕容立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单脚站立着,另一只脚悬在空中,不敢再迈步。 沐之叹了口气,心念这臭小子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见白慕容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鞋子也破了好几个大洞,仍金鸡独立地站在原地抖个不停,样子很滑稽。沐之再次无奈叹气,却在目光扫过南高翎时,不由一愣。 南高翎端端席地而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城门,整个人透出一股无法泯灭的强大自信。那自信既是来源于确定自己一定会获救,更来源于对面城门里那个一国之君,他的父皇南青严。 可看着南高翎的眼神,沐之却觉得十分不忍。 段玉说,那时在东兮峡谷外,见南高翎被锁得可怜,他便一刀劈锁,放开了南高翎。 可等南高翎醒来的时候,却只记得自己在东兮峡谷的大楚驻军地中,与南青严一起用膳饮茶,完全不知他是如何被南青严迷晕,如何被捆上马车,还以为是北离军偷袭进峡谷抓了他。 一想到那残忍的事实,再看看南高翎那笃定自信的样子,沐之转过头,不忍再看,只鼓足力气,朝城门大喊道: “对面的楚军听好了!若你们想用人质换生路,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你们有人质在手如何?杀了人质又如何?我等奉命驱逐敌寇,怎会因一幼子而放过你们!今日不论你们放人质与否,都不可能改变你们必死的命运!我们二十万大军都必将踏平卧龙关!而北离皇子之死这笔账,也将算在你们头上!” 沐之厉声冷喝,一番话令对面二十名弓箭手目瞪口呆。 “段将军,举箭!别犹豫!”沐之低声对一旁的段玉说到。 段玉立即抬弓拉搭箭,箭锋对准了白慕容。 沐之稳住嗓子,再次大喊: “在踏平卧龙关之前,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手中的人质!第二个要杀的是你们的太子!第三个要杀的,就是胁持我北离皇子的你们这二十名匪寇!” 沐之严声凿凿,字字铿锵,惊得那二十名弓箭手开始发抖:不应该胁持住人质就能安然无恙吗?可这传说中的小小神童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无论你们手中有谁!都绝不可能改变你们必死的命运!——杀身成仁,精忠报国,八皇子可以安息了!” 沐之最后一句话对着白慕容沉声出口。 白慕容呆呆地看着沐之,他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只突然觉得很委屈 他好不容易从宫里逃出来,在路上走了那么久,脚都磨破流血了他一路和小狗打架抢吃的,偷偷躲到人家马车底赶路还被打,一切就是为了来看她一眼可她为什么要这样 看到白慕容呆呆流泪的样子,沐之眼神更加坚定,对段玉道:“放箭!” 段玉犹豫了一瞬,定了定神,缓缓拉开弓。 突然,城门上一阵嘈杂,重重盾甲之中,只见一中年男子身披华贵铠甲,身形高大,面目倨傲,出现在城门上,一旁南高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陛下!您不能站上城门啊!巫山先生说了,他们是在以激将之法引您现身啊!” 城门上的说话声清楚地传入沐之的耳朵,她心中惊疑:巫山先生?什么来头? 南青严却并不听劝,只缓缓拉弓,黑色长箭指向沐之,冷笑道:“哼!孤王偏要看看襁褓小儿能奈何!孤王不信命!” 如此对峙,对面的楚军和城下的北离军都开始躁动了,但沐之却暗暗冷笑,只低声对段玉道:“段将军,准备了!” 见南青严更加用力拉紧弓弦,段玉亦看着箭尖之处的白慕容,努力抑制住紧张,拉紧战弓。 下一刻,只见南青严眼神一变,段玉立刻与之同时射出箭。 在段玉射出箭的一瞬间,沐之猛地伸出手,将段玉的弓抬高了两寸。 “咻——” “咻——” 两支长箭携着劲风破空而去,段玉的箭笔直地劈开来箭,“噗”得一声,直接扎进南青严的胸口! 南青严愣愣地瞪着胸口的箭矢,身子缓缓前倾,轰然摔下城门。 全场寂静了一瞬,既而突如炸锅了一般,北离军全军弃械欢呼,呼声震天。对面的楚军纷纷垂头,缴械投降。 司徒牛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自登基以来就一直让北离头疼的大楚皇帝,就这样被一箭射死了!被他们的神童沐之算计着杀了! “沐将军沐将军我们赢了!以后都不用再出兵了!大楚皇帝死了!我们赢了!”段玉扔下手中的弓,激动地仰天大吼,他欣喜若狂地掰过沐之的身子,接着顿时愣住。 “沐将军你怎么了?沐将军!!” 在段玉近乎疯狂的吼声中,沐之渐渐失去意识。 这副身体实在太脆弱,太疲惫。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仿佛看见了南高翎,他望着南青严的尸体,那眼神冷得那么绝望。 …………………………………… …………………………………… 北离一百一十五年。 八月二十七日。卧龙关外,北离军全剿楚军,立歼大楚皇帝,生擒大楚太子。 九月十一日。云炎退兵,割让十四城池。 九月二十八日。云炎携万金来贺。 战事历时九个月又零十五天,起于卧龙关,终于卧龙关,因而以关名命名。 这一战,便是让北离大获全胜,让大楚元气大伤,让云炎国力削弱,更是让沐之扬名天下的——卧龙之战。 世人都惊异,难道真的要像传说那样,沐之这个魇君神童,以二十万大楚将士为开端,就要开始她的索命之路了吗? 第7章 捉弄 回到京都,沐之断断续续在榻上躺了半年,每天除了吃点东西,剩下的时间就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柳知月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时常在半睡半醒的梦中听见她担忧的碎语,感受到她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 到了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柳知月也整整瘦了一大圈。 见今日她脸色好,柳知月便抱了她去院子里晒太阳。 快入秋,院子里珙桐树繁盛的叶子开始泛黄,开了一盛夏的花像是留恋着夏天的暖,仍开的灿烂,不肯谢去。 整个丞相府里静谧祥和,四处能听见鸟叫声,下人们言谈的笑声。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贵,她喜欢如今这样的安宁和惬意。 唯一给这份安静添了聒噪的就是沐疾铮,他在院子里转圈疯跑,兴奋地大叫:“小妹妹你看啊!我把十只蚂蚱拴在一起了!你瞧他们蹦起来的样子,太好笑了,哈哈哈” 柳知月坐在一旁的树下,围着绣案给沐之绣秋衫,见壮得跟小牛犊一样的沐疾铮围着沐之跑,生怕不小心撞到沐之,便朝沐疾铮招手道:“疾铮跑了半天该累了,来,坐下来喝口茶。” 沐疾铮大声回应:“没事大娘!我一点都不累!小妹妹你快看啊!蚂蚱要飞起来啦!” 柳知月“呵呵”干笑了两声,心里面却很想把沐疾铮堵起嘴来扔小黑屋。她的宝贝女儿身体才刚好一点,还需要静养,这个兔崽子却在成天在这里大吵大嚷,片刻不得安宁。 沐之轻轻拍了拍柳知月的手臂,朝她安慰地笑笑。 “唉”柳知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白了沐疾铮一眼,继续低头做绣案。 沐之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看着正牵着一串蚂蚱跳舞的沐疾铮,开始盘算一会儿要怎么把这串蚂蚱塞他嘴里。 “妹妹!要不要一起玩!我背你啊!”沐疾铮冲到沐之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沐之伸手推开沐疾铮跟牛一样喷气的鼻孔,摸了摸额前被喷乱的头发,道:“我有名字的,你叫我的名字不可以吗。” “那不行!叫名字人家怎么知道你是我妹妹!” “你姓‘沐’,我也姓‘沐’,别人很容易就知道你我是一家。” “不是啊,我是说,万一别人以为你是我表妹怎么办!我得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亲妹妹,这才够亲!” “好,你赢了”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屋廊的方向传来:“疾铮,回来。” 沐之转头望去,只见沐霁言的小妾云贞音正站在廊下,一脸高傲冷漠。 “娘——”沐疾铮朝云贞音飞奔过去,扑进云贞音的怀里。 云贞音迎面抱住沐疾铮,脸色瞬间柔软了些,但仍旧语气不善,“没看见人家都不待见你吗,还偏往上凑。” 柳知月手里的绣花针立刻顿住,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沐之赶紧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而后对云贞音笑道:“二娘今日不去采槿花了吗?马上入秋,再不采便该谢了。” 云贞音简短回道:“采过了。”而后便拉着沐疾铮,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哼!”柳知月气恼地拿绣针拼命扎绣案。 沐之见状,不由打趣道:“娘,再扎下去,只怕这秋衫上的乌龟还没绣好,就被你捅死了。人家都给女儿穿绣蝴蝶飞鸟的衣衫,您倒好,非给我绣乌龟,也算是普天之下第一位了。” 柳知月捂着嘴笑起来,嗔怪道:“傻孩子,你不懂,这是图个好意头,乌龟最长寿了!” 沐之无奈笑起,忍不住又朝云贞音离去的方向望了望。那是一个美丽又孤高的女子。 沐之心里对于二房还没有什么观念,平时也从不见云贞音做些什么争宠的事来,沐霁言也每个月只去云贞音房里一次,甚至对待云贞音的态度有种说不上的疏离,完全不似和柳知月那样夫妻恩爱。因此,沐之对云贞音没有任何敌意,只觉得她很可怜。 明明孤高又美丽,放在哪里都会是独领风骚,可却偏偏要在深府大院里消磨一生,得不到什么温暖。 也许是因为沐之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友好很明显,云贞音对沐之倒有几分客气在,甚至有时见到沐之还会淡淡地点头以示尊重,这在她对待柳知月上可是绝不可能的。 不敢让她那个小心眼的娘看出她对云贞音的同情,沐之便收了心思,只专心陪柳知月闲聊。 母女俩正说笑着,宫里却突然来了人,说是皇帝宣沐之进宫觐见。 领头的太监宣完旨,不待沐之行礼拜谢,便满面笑容地对柳知月道:“夫人,管太医正巧随奴才一起来了,照旧该为丞相大人请平安脉了。” 柳知月面色一暗,质问道:“不是半年一次么,眼下距离上次请平安脉才过去三个月。” 领头的太监不改笑容,语气中却添了一丝不悦: “夫人,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们做奴才的怎敢过问。不过皇上体恤丞相大人,视大人为社稷重臣,生怕大人贵体有恙,这才命人常来与大人把脉问安,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呢!” “那这恩典给你!你要不要?!”柳知月咬着牙喝到。 “娘,昨日爹不是说了吗,今日要在书房研习司马古道的名迹,您怎么又忘了。”柳知月闻声转过头,正对上沐之微微带笑的小脸,她看到沐之眼中很诧异。 柳知月紧紧抿着嘴,不再说话,心念是啊,就算了为了沐之,也要忍耐下去反正也已经忍了这些年了。 沐之并不知道此时柳知月心中的千般滋味,只是诧异于柳知月对宣旨太监的态度。 柳知月是个典型小家碧玉的小女人,除了在对云贞音的事上爱耍小性子,其余时候都温柔识大体,尤其沐霁言身居高位,她待人接物往往都很小心,对待宫中有关的人和事更是恭谨,怎么这会儿一听请平安脉,就态度如此反常?难道这所谓的平安脉里有什么猫腻? 沐之来不及细琢磨,但也想的明白。在她来到这个异时空前,这个古老的北离王朝和皇权之下盘根错节的阴谋诡计,以及君君臣臣百年来不可言说的秘密,岂止百件千件。这个“平安脉”里到底有什么鬼,她慢慢都会弄清楚。 …………………………………… …………………………………… 宫门缓缓大开,“嘎达”“嘎达”的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青石板。 上一次进宫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胁迫白轩辕,骗白慕容带她混进宫,这次是正式被宣召入宫。 穿过三重宫门,沐之终于有机会得见这辉煌绝世的皇宫大殿。 掀开车窗帘的那一刹那,沐之感觉浑身一麻。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怎样的一种巍峨! 远处,只见一座旷世辉煌的巨大宫殿泰然伫立着,乌金色的宫顶反射着正午耀眼的阳光,将宫殿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以缭绕金云的姿态托举着宫顶高耸的蓝玉九尖。 殿四周高耸的玉柱衬着褐色宫墙上的巨型浮雕飞龙,龙须如鞭,龙鳞若甲,龙爪若弓,而那龙眼分明是颗硕大的蓝玉明珠。巨型的褐金飞龙以一种昂首向上的姿态,几乎要脱壁而出,飞入云霄。 龙首上方,棕色的檀木牌匾上龙飞凤舞着三个金漆大字——永安殿。龙爪下,白玉的石阶长的似乎望不到尽头,温润的白玉散发着柔光,长长的玉阶隐隐形成一片缥缈的薄雾。远远望去,整座宫殿仿佛是建在天上一般,只不过少了些许仙气,多了些令人不由噤声的威严。 整座宫殿仅采用了白、金、蓝、褐、四种颜色,显得肃穆而大气。白代表北离白氏,金代表如日灿烂,蓝代表浩瀚的碧海青天,褐代表着广袤的土地。 因北离开国皇帝曾以一块稀世蓝玉为代价,换取了粮草,最终成功带领将士战胜开国后,蓝玉之色便为皇族独有,民间不可使用。 望着巍峨肃穆的巨大宫殿群,沐之只觉自己乘坐的马车像一只渺小的蚂蚁。 朝着宫殿的方向,车辙滚滚转动。越接近宫殿,那种皇家在权力与神仰下形成的不可侵犯的威势,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就愈加强烈。 沐之赞叹地望着永安大殿,只顾着为那辉煌绝世而震撼,殊不知这里就是她的命定之地,她人生最重要的几次转折都将在这里发生。 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养元殿,一进宫院,沐之便瞧见白轩辕正坐在桌前独自弈棋。 白轩辕捏着一枚黑子,笑道:“许久不见了,沐爱卿。” “臣只是睡了一觉,倒未觉得许久。” “沐爱卿来与朕对弈两局如何。” “臣不会下棋。”沐之不是推辞,是真的不会下。她对兵法颇为精通,唯独围棋一直未能如愿得学。 白轩辕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也许在他的眼里,沐之这个神童应该无所不能才对。 “那朕教与沐爱卿可好?” “臣愿听教诲。” 白轩辕真的正儿八经地教起了沐之下棋,但沐之总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不其然,他教着教着,便开始“随意”谈起对弈之法来了。 “沐爱卿,这一招名叫‘乘胜追击’,对方阵脚已乱,你应趁势一网打尽,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沐之道:“恕臣愚钝,臣以为此乃‘趁火打劫’,实为利诱而趋,费子太多,真真罔顾性命。” “沐爱卿,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一击而败,再击而溃,三击而至葬身之地。一马当先,横扫千军才像你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臣怕遭他敌趁乱围攻,左右忙顾,实为不暇。” “沐爱卿多虑了,弈有猛将,何患无子?” 沐之再也答不上来,心里却开始打鼓。她脑海里快速思索了一阵,而后道: “皇上,您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敢入宫胁迫您吗?其实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搞不好还会让您一怒之下,立即诛灭沐氏全族,但我却依然那么做了,您可知为何?” 白轩辕来了两分兴趣,“朕的确想过这件事,那沐爱卿说说,为何?” “因为我见京都城里繁华安定,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们纵使知道沐疾铮是官老爷的孩子,却还敢欺负他,纵使见到衣着华丽的八殿下,却丝毫不怕,仍愿意和八殿下一起玩——凭此我便知,百姓富足,不太过惧怕权贵,就证明北离一定是个昌盛强大的国家,它的君主也一定是个勤政爱民的仁君。” 白轩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天天都能听见大臣和宫人们恭维奉承,却没有一个人能像沐之这样将马屁拍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他觉得十分受用。 “可是,朕从来没说过要做个仁君。”白轩辕笑罢,说了这样一句。 一局棋下完,自然是沐之输了。 轿辇离开养元殿,缓缓穿行在宫苑之间,沐之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这一局棋下了两个多时辰,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箭,却始终无法统一意见。 白轩辕是想趁大楚帝崩内乱之际将其一举拿下,但沐之却坚决反对。在她的价值观里,军士服从上级是绝对命令,但现在她成了军队有权决定出战与否的上级,怎可能耗费数万将士性命去发动非正义战争呢。但白轩辕看起来却是必拿下大楚不可。 如果白轩辕执意如此,又怎会允许她这个“神童”置身事外。只怕后面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她正坐在轿辇上凝神思索着,将绕过御花园时,却听到了一阵嘈杂人声,白慕容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还带着哭腔。 “还给我!那是父皇给我的玉佩!你不许碰!”白慕容的声音大叫。 另一个听起来和白慕容差不多年纪的声音,奶里奶气地回道:“想拿就伸手呗,我又没躲!要么就再等个十七八年的,你长高了再来够!” “白赫连!你混蛋!” “臭小子,竟敢直呼本殿下的名字?!” “赫连,快把玉佩还给八弟。兄弟之间这样闹,不是让宫人们看笑话吗?”一个稳重的声音劝阻到。 沐之循着声音悄悄走进,只见御花园里,两个成年的皇子正站在树下,那个正欺负白慕容的皇子,身高六尺有余,看样子已成年,但嗓子却没有发育,说话带着浓重的娃娃音。他一脸倨傲笑意,手中高举着白慕容心爱的玉佩,像逗狗似的来回变换位置。白慕容则急得小脸通红,跑来跑去,怎么蹦跶也够不着玉佩,恼得快要哭了。 另一人则白冠束发,眉目间稳重平和,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出头的年纪,她认得,那正是白轩辕离宫之后负责监国的三皇子白南宫,据说能文能治,十分亲民亲臣,颇得朝臣赞赏。但也有人说他看起来太伪善,甚是虚伪。她觉得能说出这种定论的,都是有眼力见的人。 只瞧那白南宫明明伸手就能替白慕容拿回玉佩,却只站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劝阻,话语里也只担心让宫人看笑话,她便知这家伙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见白慕容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沐之有些不爽,对身边宫人们道:“你们去从假山那边绕回来,往这走得时候,一定要大声道‘诸位大人请往这边走,秋来御花园里百花盛放,好看极了’。” 宫人们遵命照做,果然,一听见似乎有许多大臣正朝御花园走来,那白南宫立刻大急,赶紧抢过玉佩塞到白慕容怀里,拉着那个欺负白慕容的皇子匆匆离去。 白慕容被白南宫的力气推得跌坐在地上,却只顾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心疼地吹吹气,擦了又擦。 沐之走上前,笑道:“什么好东西,能让我瞧瞧不?” 白慕容下意识紧张地攥住玉佩,见来人是沐之,他手里松快了许多,但整个人却立马背过身去,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知道他还在生气,沐之便凑近两步,故作惊讶道:“呀!这是不是皇上钦赐的龙纹蓝玉佩呀?据说已流传上百年了,是开国皇帝贴身戴过的,这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你该不会是偷拿的?” “才没有!这是父皇赐给我的!”白慕容大喊,见沐之一脸笑容,他顿时更气了,“我不要和你说话了!你先行刺我父皇,后来又让段玉拿箭射我!我伤心了!” 看着白慕容气鼓鼓的样子,沐之不免心生愧疚。 京都距卧龙关千里之遥,她不知道那时白慕容是如何天不怕地不怕,一路找到卧龙关的。若是他在千里途中走丢了,或是她算计失误,害他在城门前被一箭射死了,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多愧疚。 她觉得很对不起白慕容这个单纯可爱的小朋友,可她又不会哄人,便挨着他坐下,悄声说道:“喂,刚才那个欺负你的是谁?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一听“报仇”俩字,白慕容瞬间来精神了,一抹小脸,兴奋道:“那是我五哥白赫连,平时总欺负我,嫉妒父皇疼爱我!” 他说着故意板起脸,扬着小下巴,继续道:“你要是能帮我报仇,我就原谅你”!” “好,知道啦!”她无奈地笑笑,摸摸他的头。 他赶紧闪躲,红着脸道:“不许摸我的头,嫁给我才能摸呢!快,先说报仇的事!” 她只好问道:“那跟我说说,你那五哥白赫连有什么特征和习惯。” 他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嗯五哥爱发脾气,爱打人,爱欺负我!” 她伸手弹了下他的小脑瓜,“笨!谁要听这些,跟我说说,皇上平时总骂他什么?最看不惯他什么?” 他恍然大悟,“父皇最不喜欢五哥小妾多,五哥每纳个小妾,父皇就要骂他的。” “那你五哥有几个小妾?” 他掰着指头数了一阵,“大概三十多个。” 她不由咋舌,“敢情你五哥嗓子没发育,都用来发育那方面了!” “哪方面?”他好奇不解地问。 “等再过几年你就知道啦!”她好笑地说,而后略一思忖,招来一旁本要送她出宫的宫人。 一群人以她为中心,凑成一个圆圈。一阵低声细语后,宫人们立即四散,各自离开。 一个时辰后,五皇子府的一众下人们正在宫门口无聊地打石子玩,等待着接白赫连回府。 只见下人们分成十几拨凑在一起,身后各有一辆不同颜色的马车,显然是听命于不同的妾室院落。 这厢,三个下人商量着,就说他们的主子炖了参汤,等白赫连一出宫门,立刻就将白赫连请道他们的马车上。 那边,另几个下人偷偷计划,将他们新淘来的春宫图放在马车坐垫下,白赫连见了必然喜欢。 还没等众下人商量罢,就见两个行色匆匆的宫人从偏门走出来,低声说道:“听说了吗,皇上斥责了五殿下,说要把殿下府里三十多个小妾都休了!” “真的?全休了?” “也不是,好像是让五殿下赶紧把看得上眼的小妾,今日就带宫里来,让皇上亲眼瞧瞧,哪个好便留哪个,剩下的全发配了!” “呀,那就看殿下的小妾们哪个跑得快,能先进宫了!这可是关乎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大事啊!” 两个宫人说着走远,一旁等待白赫连的下人们却纷纷从地上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翻上马,拼命往回跑。 于是,又一个时辰之后,皇宫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一幕香艳又奇异的景象。 只见三十多个袅袅婷婷的女子陆续出现在宫门口,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无比隆重,甚至好几个都是穿着数丈长的繁层大摆裙来的,全都拿着白赫连的腰牌,吵嚷着要进宫。 宫门侍卫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赶紧上前阻拦,谁知那些个女子们却不依不饶,哭着嚷着要进宫,不让进就开始哭。侍卫们都知白赫连行事跋扈,见这些女子都是白赫连府上的小妾,那是骂也不敢骂,拦也不敢拦,只能死命守住宫门,耳朵一塞,眼睛一闭,心一横,任凭白赫连的小妾们哭去。 隔着宫门,几个宫人们如期听见动静,不禁捂着嘴偷笑起来,赶紧跑去禀告。 照往常,这皇宫门外百丈之地都属禁地,百姓们平时不敢踏足一步。这次可算见着热闹了,老百姓们纷纷围凑在宫门不远处,嬉笑着打量那些个哭天抢地的小妾们,热闹地讨论哪个腰肢最软,哪个最好看。 后来沐之听说,那天当白轩辕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而白赫连呢,连宫门都没出,直接被罚在圣祖祠堂跪了两天两夜,外加鞭刑十五,罚俸三年。 白赫连的那些个小妾们不明所以,还以为皇上是为了“休妾”之事大怒,在宫门外哭得更起劲了。最后不得不由福果亲自出面,才驱散了那些小妾。 只是这样一来,白轩辕一直想让白赫连休妾的计划立马泡汤了,毕竟不能让老百姓们觉得皇族刻薄寡恩,有损皇室清誉。 第8章 无恶之罪 沐之一直以为皇宫是华丽而雄伟的,却忘记了这巍峨之下也有血泪,更有无辜罪孽。 这日,觐见完白轩辕后,她照旧撇开宫人,顺着熟悉的路线,去往了皇宫最阴冷破败的一处宫苑。 孤零零的老旧小殿,肆意蔓延的爬山虎,褪了漆的朱门棕柱,到处青苔斑驳,野草疯长。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 她想起半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冷宫的情景。 那时她刚一走进宫门,就听见殿里传来两个太监的大笑声。 “想吃吗?来啊,给爷爬过来——” “小畜生,你要是不从,我今日便还要拿盐水柳条抽你!” 她悄声走上前,透过破破烂烂的矮窗,她看见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桌椅床榻都没有,只有一个脏臭的恭桶摆在角落。 恭桶旁,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浑身如同缠线一般,被箍满了一圈圈的粗锈铁链。 那铁链下的皮肉早已磨出厚厚的伤痂,不停地往外流脓血,散发出难闻的腐肉气味。 那瘦小身影像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面前的破碗里还残留着半个发霉的馒头,一个太监正解开裤子,蹲在馒头上方浇尿,另一个太监则在一旁捧腹大笑: “哈哈哈,太子殿下,这是给您上贡的晚膳,新鲜热乎得很呐!快趁热吃!” 见那身影仍旧没有反应,两个太监气得拳打脚踢起来,嘴里还骂道:“还当自己是大楚太子呢?南高翎殿下!” 在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沐之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终于察觉到她的存在,两个太监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请安,其中一个小太监赶紧讨好道: “奴才见过沐将军。多亏沐将军神勇,才能俘获大楚质子,沐将军果真是我北离朝的神将啊!” “就是就是!沐丞相与沐将军父女同朝为官,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实在佳话!”另一个太监附和说到。 角落里,只听锁链声响起,南高翎撑着宫地缓缓坐起身。 透过那乱蓬蓬的长满虱子的头发,她这才瞧见南高翎的脸上满是新旧不一的伤痕,而他的头上竟还带着一个三指宽的铁箍,牢牢地箍住了眼睛。 “卧龙将军,沐之?”南高翎用嘶哑的声音问到。 一旁的太监立刻上前踹了南高翎一脚,呵斥道:“怎敢直呼将军姓名?不想活了是不是?” “够了!!”她忍不住大喝一声。 见她发怒,两个太监赶紧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再也不敢说话动作。 南高翎却冷笑一声,道:“沐之,你记着,终有一天,我会拿你的头颅祭奠我父皇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虚弱极了,语气却冷硬又决绝。 沐之没有接话,只不忍地看着他身上的铁链,问那两个太监道:“这是不是你们做的?为何要这样虐待他?连皇上都不许苛待战俘,你们怎敢如此?!” 两个太监连连磕头,其中一个惶恐道:“沐将军息怒,这是皇上下令罚的,只因皇上初次宣见他时,他竟直呼皇上名讳,更扬言要行刺皇上,皇上才一怒之下命人用了此刑法。” 她大概能猜到,他对白轩辕说的话,一定比刚才对她说的那句还要狠千万倍,白轩辕怎能不怒,若不是想以后也许用得着这个大楚质子,只怕白轩辕当场就会命人斩杀他。 可他有做错什么吗? 她突然觉得“无辜”这两个字,实在太过残忍。 后来,因为她的请求,加之白轩辕余怒已消,便允了太医为南高翎疗伤。 她永远记得,当那日太医拿着药膏,对着他身上皮肉已与铁链长在一起的地方而手足无措时,他是怎样又狠又决绝地扯开了铁链。 他拽住铁链的一端,硬生生将铁链拔离皮肉,伴着轻微的撕裂声,血水和脓水飞溅四处,吓得太医都惊叫起来。 一圈,又一圈。 他疼得浑身不住颤抖,却硬是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咬到嘴唇都破了,也没有吭一声。 她震惊在原地,只觉头皮一阵发炸。 她记得小时候曾拽过家中墙缝里的电话线,那时看着墙皮崩溅,墙上露出一道长长的青灰色的丑陋疤痕,她就在想,墙会不会很痛。 但眼前可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呼一声痛。 直到天黑,太医整整用完二十几瓶膏药,才处理完他身上的伤。 唯独那眼睛上的铁箍,白轩辕下令不许取下,说是厌恶那双眼睛,况且过了这么久,他肯定已经瞎了,取不取又有什么分别。 她猜,白轩辕大概是厌恶南高翎眼神里那份从不曾轻减半分的杀意。 虽然不能出冷宫,眼睛也看不见,但因为沐之的关系,南高翎再也没有受过宫人欺负,饭菜也能吃热的,天冷的时候还能得到一床薄被。 可无论沐之什么时候来,南高翎都不会同她说一句话,两个人永远沉默地坐着。 今日,她像往常一样,在殿门口高高的门槛上坐下来。 极其罕见地,南高翎开口道:“听说,过几日宫里要给你过生辰了。” 她很惊讶地看过去,南高翎正坐在破窗旁,扬起他缠绕着铁箍的脸,似乎在看她。 为了褒奖她征战有功,白轩辕已下令在宫中为她举行三岁生辰宴,借此庆祝大败大楚,庆祝南青严已死,大楚太子被俘。 可她骨子里是个成年人,对什么生辰宴压根没兴趣。 她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恩”了一声。 她没有办法解释是她在东西峡谷里拼死救了他,如果要说出这个真相,他势必要追问他怎可能昏迷着出现在峡谷里。 她无法对着一个已无依无靠的少年说,抱歉,是你父亲为了自己活,所以想要你死。 她前世杀过犯罪分子,毒贩子,每个都该死,都在抵死反抗的时候被合法击毙。这一世她亲赴前线,以计谋杀人万数,可却没有这样害惨过一个人。这是她的无恶之罪,只怕永远无法弥补。 仔细去看南高翎的神情,虽然看不见最能表达情绪的眼睛,但他的面色平静冷淡,比平时少了许多怨毒。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对她说“那祝你生辰安好”,或者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份小小生辰礼物来,哪怕是送她块树皮,她也觉得内心能好受许多。 可南高翎只是微微转头,用冰冷的铁箍望向她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沐之,我祝你不得好死。” 她难以形容那瞬间袭上心头的无奈和悲哀。 她看见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攥得发白。从他衣襟领口处,能清晰地看见他皮肤上一道道鲜红扭曲的疤痕。 长叹一口气,她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今天的黄昏很美,云彩是粉色的。” 他似乎很诧异她竟敢离他这么近,冷哼一声,道:“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扑过去掐死你么。” 她不接话,只继续说:“有一群鸟飞过去了,扑闪着翅膀,美极了。” “你想干什么?” “南高翎,我已托父亲去寻医问药了,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取下眼睛上的铁箍,让你亲自看看飞鸟和云彩。” 他没有说话,她声音落寞道: “就算盼我不得好死,也得亲眼看着才解恨,不是吗?南高翎,我会想办法游说皇上,尽我一切所能帮你回大楚。在那之前,希望你努力活着。” 他立刻冷笑,“苦肉计?想将我培养成你们的内应,出卖大楚是么?做梦!” 她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言语可以化解杀父之仇。她前世曾深受丧亲之痛,怎能不对他如今一切感同身受? 不,他远远比她要苦多了。他失去的不只是父亲,还有那荣耀的太子之位,他的故国,他的尊严。 她伸出手,握住他紧攥的拳头,他却整个人猛地一僵,像是要发怒。 她伸出食指,在他的手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英文单词“rry”。 对不起,我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她心里这样说。 上天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沐浴在黄昏金色阳光里的小小身影。 风吹起尘埃又落下,吹起他们的衣衫,最终划过昏黄色的薄云,吹向远方的天际,不再回头。 …………………………………… …………………………………… 从冷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天暗,回府时已月上梢头。 沐之没有心情像往常一样,去与沐霁言和柳知月聚着说笑,她此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独坐在后花苑里,她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南高翎那句“沐之,我祝你不得好死”。 月色如沙,星空深蓝如镜。 古代的夜宁静极了,哄得人的心都要入眠。 围墙上,粉白色的槿花盛放如瀑布,长长地伸着枝蔓。 “吱呀——” 推门声打破了这份静谧,一个身影走进花苑,惊讶地“哎呀”了一声。 沐之回头看去,是云贞音。 二人见到彼此都觉意外,犹豫片刻,云贞音走上前,道:“你娘竟肯你大半夜在这里吹风?” 沐之回道:“怎敢让她知晓,非念叨得我晕过去不可。” 云贞音轻笑一声,“那可不,谁让她总觉得你是纸糊的。” 沐之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再看云贞音,发现她手中还提着个精致的食盒,便故作惊讶道: “二娘,你是到此处偷吃夜宵来了?那明日我可得告诉疾铮哥哥,你成天不让他晚上吃东西,自己却偷偷到花苑里来吃。” 云贞音笑着瞥了她一眼,打开食盒,取出几个精致的小碟,道:“尝尝我做的槿花糕,今秋最后一次做了,再想吃只能等明年了。” 沐之拿起一块槿花糕,入口软糯绵密,一股清冽的苦香直冲脑门,但要是嚼一嚼,便又能吃出那苦里的一点甜味来。 沐之不懂为什么云贞音年年都要做许多槿花糕,这跟在玻璃碴子里找糖吃有什么区别。 “太苦了,我实在吃不下,二娘,对不住。”她强撑着吃完半块,苦得直咧嘴。 云贞音却吃了一块又一块,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苦味似的。 看出云贞音眼神里的寂寥,神色竟比沐之看起来还忧郁,沐之便道:“二娘,槿花糕太苦了,吃多了怕要伤胃。日子也不会因为你多吃些槿花糕就变甜的。” 云贞音愣住,槿花糕苦一点,也许日子就会显得甜一些。这是头一回有人看穿她的心思。 沐之不知道云贞音在忧愁什么,她想,大概和不受沐霁言宠爱有关,便道: “再热的炭火也抱不暖冰石,要我说,炭火就该找炭火,只有互相取暖,才能在这苦短一生中熬住。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何必非要去捂一块冰石呢?” 云贞音吃惊地看着沐之,而后眼神越来越黯然,“可我的炭火在哪里呢” 沐之不知该怎么向她宣传现代人的婚姻观,也没法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的古代告诉她不必挤在两个人之中,可以离开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只能道: “至少先离开冰石,那才有机会找到你的温暖炭火。” 看着云贞音陷入深深的悲伤和思虑,沐之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仿佛在拆散云贞音对沐霁言的情。 她想,要是沐霁言知道自己的女儿撺掇他的小妾出轨闹离婚,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不忍看云贞音如此忧伤,沐之便岔开话题,道: “对了二娘,皇上下旨在宫里为我过三岁生辰,听爹说,别家都只许夫人去,皇上却命人在名帖上添了您的名字,可见您才情卓越,才能令皇上印象深刻。素闻二娘是名满京中的醉美人,以二娘风华,只怕宫里众多娘娘们见了也要逊色呢。” 听了这夸赞,云贞音却一点笑容都没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开始收拾食盒,一副要离开的架势。 沐之很诧异,“二娘,你怎么了?” 云贞音没有再说话,只是像平时那样,摆出一脸冷若冰霜,与方才被触动情肠的样子判若两人。 沐之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能叹一口气,继续躺回太师椅里,道了声“二娘慢走。” 云贞音提着食盒就要离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说道: “人人都说你是神童,能言善辩,通晓世事,更有天降的论兵领将之才,我信。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天妒英才’,才能越大,往往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不等沐之再说话,云贞音便推门离去了。 …………………………………… …………………………………… 与此同时,京都数千里之外,北离北界云霄山巅之上。 一位灰袍老僧打坐在临崖的寒石台上。 那石台又高又小,紧挨着悬崖,身子稍微一动,便似要跌进万丈深渊,但那老僧却稳坐如钟,徐徐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一脸眉目平和。 灰袍老僧的周围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精瘦老头身穿束襟武衫,满头银发,留着一大把雪白山羊胡,虽然一大把年纪,却看着精神矍铄,举手投足之间可隐隐瞧出顽邪之气。 瘦老头一脸惊奇地将头探出悬崖,瞧了瞧,又吐了口吐沫下去,用大嗓门嚷嚷道: “和尚,你这云霄山比我们那鬼冥山还要高哇,是个闭关修炼的好地方,我决定了,我要在这里住两年!” 另一个身穿藏蓝色武衫的白胖老头发话了:“这是净目大师的修身养性之所,怎容你修习邪派武功之人在此叨扰!” 瘦老头一听,立马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摆出一招大杀之式,怒道: “蓝胖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天天抱着你那武林正宗绝学叨叨叨,怎么,我修习失传武功就是邪门歪道?今日我们就好好比划比划,看看到底是你的正统武学厉害,还是我的邪门歪道厉害!咱俩今天必须得死一个!” 胖老头一听也火了,大喝一声,站起来就要开打。 这时,那三人之中的最后一位老太太发火了,她一把将瘦老头和胖老头推开,大骂道: “天天吵吵吵!每次都说‘今天必须死一个’!嚷了六十年了也没见你俩谁缺胳膊少腿!干脆都给老娘滚去鬼谷里死了算了!那才清净!” 一见老太太发脾气,瘦老头和胖老头立马缩了脖子,悄悄站到了一边。 老太太又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而后恭敬地对那灰袍和尚道:“净目大师,您此次传信与我等,叫我们前来商议,必是有重要之事,请大师直言。” 对于三个老顽童这番喧闹,净目和尚也不生气,只宣了声“阿弥陀佛”,道: “万般皆是因,万般皆是果,万古淬变方得机缘。如今命定之人已入轮回,还望三位念在先师之业,速速前往京都,寻此身系兴国亡业之力之人,救其于生死存危之际,保其勿落歹人之手。” 一听净目和尚连他们师父都搬出来了,三人立刻敛了气性,瘦老头嚷嚷道: “既是老和尚你发话了,那莫说是一个啥命定之人,就是十个八个,我们也全给你绑回来!”他说完话,立刻讨好地看向那老太太。 那老太太只一脸严肃道:“大师与吾辈恩师多年故交,亦于我三人有再造之恩,何况此事关系国家安危,我等一定不负所托。请问大师此人何名,居于京都何处,有何特征?” “此人乃是京都言传的魇君神童,丞相府长女沐之。” 第9章 生辰宴 十日后,白轩辕在宫中为沐之设生辰宴,文武百官应旨出席。 沐之也一大早就起来梳辫子,戴头饰,穿上柳知月绣满几十只乌龟的贴身秋衫,外面套起层层华丽的小宫袍。 为了迎接她这个小寿星,宫里特派了华丽的车辇来丞相府接她。 车辇驶出丞相府,走上热闹的街道。 透过车帘,沐之瞧见街边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上车辆马匹不断,行人来来往往,随处可见身着异族服饰的商人,一派繁华景象。 只可惜外面热热闹闹,车辇内的气氛却冷得快要结冰。 一旁的柳知月和云贞音从一开始就各自别着头,一言不发。沐之只得和沐霁言不停地找话题。 “爹,听司徒将军说,皇上欲修改兵法,重整编制,已经着军机阁去拟了,林琛却又跳出来反对,说什么征兵改编耗费国力,断不可行。” 沐霁言点点头,“林大人重文治,轻武治,自然反对。” 沐之想起林琛那倚老卖老的样子,心中十分厌烦,便道: “打着重文治的旗号,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来,其实不过是想保家族荣华富贵,否则也不会把自己的孙女送进宫为妃。听说那林兰儿能歌善舞,极讨皇上欢心,必然是林琛一手精心培养的后果。” 沐霁言敲敲沐之的小脑袋,笑道:“不可妄议皇上后宫之事。况且今日是你生辰,这些事先搁置一边。” 沐之知道,沐霁言是希望她能偶尔也像普通孩子一样,为过生辰而欢欣鼓舞。可自从前世失去父母,一个人孤独无依,她已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 阴历七月十五日,既是她的生辰,也是北离的鬼节。她想起三年前刚来到古代的那一天,第一次见到沐霁言和柳知月的情景。 直到现在,柳知月手臂上还留着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 “乖乖过生辰,等宫宴结束后,爹爹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沐霁言笑着说。 沐之故作一副怀疑的样子,“不会又是?或者是司马家的书画?要不就是毛笔?” 沐霁言摇头,笑而不语,一脸神秘的样子。 沐之想再说几句,却见柳知月和云贞音的脸色依旧冰冷,只得放弃寻找话题。 这时候沐之终于觉出沐疾铮的好来了,如果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没有入宫为白慕容侍读,那么车里的气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车辇继续平稳行驶着,路边的百姓们都非常规矩地退避行礼。 突然,一个黑影直直从天而降,轰地摔在车辇前,马受惊仰啼,马车随之剧烈地向后翻起,又猛地落下,车内四人被吓得不轻。 “之儿有没有事?!不怕不怕!”柳知月一手扶住车窗,一把将沐之拉进怀里。沐霁言也下意识倾过身,抱住柳知月和沐之,只剩云贞音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吓得脸色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车外,驾马的宫人吓了个半死,赶紧上前去查看那“天外飞人”,“公公子你没事?” 那人个子很小,长得眉清目秀,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大袍子。他并不搭理车夫,只顾慌忙捡着地上散落的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面色苍白,嘴唇不住地颤抖,似是吓得不轻。 “公子”宫人试探地叫了一声,见那小个子只顾四处跑着捡东西,便也帮着一起捡。 谁知宫人刚拿起一个形状奇怪的八角盒子,那小个子就突然冲过来,一把夺下盒子,面色惊怒地大喊了声“不许动!!” 宫人不知所措,那小个子却仿佛看出了宫人的服制,一把抓住宫人的衣襟,惊喜地问道:“你是宫里的人?” 见宫人点头,那小个子顿时急了,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是不是北离一百一十六年?!” 听见宫人说“是”,小个子的脸上竟呈现出一种死里逃生后的喜惧交加的神情。 但他似乎还是不敢确定,继续问道:“当今皇上是不是白轩辕?” “啊?”宫人被吓得不轻,直呼皇上的名讳可是死罪。 “我问你呢!!是不是?” 见宫人不回答,小个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恐不安。 “是” “那宫中有没有九皇子,有没有太子?!有没有?!”小个子死死抓着宫人的衣襟,勒得宫人说话都费劲: “没、没有,宫中只有八位皇子,哪里来的九皇子圣上正值壮年,还未册立东宫,哪里来的太子啊” “没有?没有”小个子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说着就突然哭了起来:“还来得及来得及太好了还有救” 车辇上,沐之掀开车帘向外望,却见宫人正挠着头站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车辇前什么都没有,马已恢复了平静。倒是不远处有个穿了件极不合身的外袍的小个子,一边往身上背包裹,一边慌慌忙忙地往远处走去。他步子有些错乱,一瘸一拐,似是摔得不轻。 车辇重新向前行驶,经过那小个子身边。 一阵风吹起车帘,沐之与那小个子都同时抬头,不经意相望而去,可车帘偏偏在两人即将对视的一眼落了下来。 车轮滚滚前行,没有改变方向。 那小个子看起来不再那么惊慌焦惧,一副终于安心了的神情。他拦住一位路人,问道:“请问丞相府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吗?” 那人回答:“错了,你走反了!” …………………………………… …………………………………… 一个时辰后,永安大殿前摆起宫宴,大红的地毯从两重宫门后,直铺到殿前搭好的高台,正悬地毯上方的是五十五列八角琉璃盏,汇集向永安殿顶的蓝玉顶尖。 宫女太监们手托圆盘成列而行,忙碌穿梭却井然有序,将道道珍馐摆满地毯两边的酒榻。 沐之四处打量,心念白轩辕还真是下血本了,竟将这生辰宴做的如此奢侈铺张。 她又抬眼往广场中央看去,这才发现高台的背景是一块巨大的艳红锦布,上面非常不靠谱地写了个大大的“寿”字。 明灯初上,众官列席,生辰宴正式开始。 一上来,福果就先朗声宣读了一份长长的生辰贺礼单。 什么御赐云霄蓝玉围棋一副,南贡夜明珠十颗,怒海金丝玉如意一双,蟠寿金尘珊瑚一座,南海黑珍珠一串,云炎流光锦百匹…… 全是白轩辕赐给沐之的宫内珍品,许多东西百官们连听都不曾听过,不由纷纷向沐霁言和沐之投去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沐之顿时如坐针毡,心念看来给领导干活,干不好不行,干太好也不行,功高盖主不说,更是惹同僚怨气。 她就算了,二世为人让她对人生有了许多新感悟,她开始全然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但沐霁言只怕要替她承担不少明里暗里的挤兑。 白轩辕赐完礼,动筷用膳,众臣方纷纷动筷,席间气氛开始热闹。 白慕容悄悄溜到沐之身边,将手伸到她面前,红着脸害羞道:“我也有礼物给你。” 自上次沐之害得白赫连被狠狠罚了一通,白慕容就彻底忘了卧龙关的事,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看着白慕容的样子,沐之觉得好笑,“你之前不送了我好多金条、簪子什么的,今日又送?” “不一样的!今日可是你生辰呢!”白慕容撅着小嘴认真地说。 沐之接过他小手里的东西,竟是半块龙纹蓝玉佩,不由讶然: “这不是你最心爱的宝贝吗?你几个哥哥想看一眼,你都不让,怎么给我呢?而且怎么只剩半块了?” 白慕容抬手拨了拨腰间另半块蓝玉佩,笑道:“另一半在我这呢,咱们一人一半,合起来就是一对啦!” 她实在是哭笑不得,好好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就这么被这浑小子糟蹋了,实在可惜。 “你收了我的信物,就必须要嫁给我了,再过十五年,我就可以娶你了!”白慕容掰着指头算了好一阵,高兴地说到。 见沐之和白慕容凑在一起,沐疾铮便也跑过来凑热闹,两个臭小子很快就开始互瞪着眼比赛吃鸡腿,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满桌狼藉。 沐之则不得不开始了她一向最难受的环节:敬酒。 “呵呵,林大人,多谢多谢——谢谢李大人,祝您也生辰安好,啊不,是用餐愉快——魏大人,好久不见,改天一起下棋啊——丁大人,哪里哪里,皇上抬爱而已” 远远地,沐之瞧见段玉和司徒牛使正看着她,两人凑在一块闷声大笑,似乎是在笑她的窘迫。 她心里无奈,只得与司徒牛使和段玉遥相举杯,以缓解尴尬。 一圈酒敬下来,沐之嗓子都说哑了,脸也笑僵了,每句话都说得尴尬至极,不过她发现那些个朝臣比她更尴尬。 纵然知道她是神童,但当看到她一脸老气横秋,端着装了牛奶的酒杯敬酒时,朝臣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却也只能弯下腰和她碰个杯,极其别扭地说一句“祝沐将军早日长高”或者是“祝沐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终于敬完所有朝臣,沐之累得瘫在椅子里,忽见台上有十位舞女翩翩而至,她们身着裸袖短衫,低腰长裙,赤着足,踏着鼓点,步步摇曳生姿,簇拥着一个巨大的寿桃缓缓行来。 行至台中,寿桃缓缓打开,一位玉臂细腰的绝色女子身穿水红色半透轻纱,伴着乐声妖娆而出。 尽管半蒙着面纱,也依然遮不住那女子妖冶的容姿。只见她媚眼如丝,腰若摆枝,舞步热烈又神秘,好似一朵妖艳的怒放红莲。 以那女子为首,十位舞女从台中央款款移到两旁的酒榻,围绕着众人翩翩起舞,虽有两分美艳轻薄之态,却依旧气质不俗。 其中一名舞女围绕着沐之欢快起舞,袖纱时不时拂过沐之的脸。 沐之强忍住心头烦躁,看向龙椅上容颜大悦的白轩辕,忍不住腹诽:白轩辕,你觉得我一个三岁小女孩像是喜欢这类莺歌燕舞的吗??到底是给我过寿还是给你自己选新妃子呢?? 她被身边舞女搅扰得烦心,便依规矩去向白轩辕叩头谢恩。敬完白轩辕又敬皇后,最后还得一敬白轩辕近日的新宠,林琛的孙女林兰儿。 眼瞧着林兰儿装模作样地饮下酒,沐之暗暗吁一口气,这磨人的敬酒环节终于彻底结束了。 谁知沐之刚转身要走,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那为首的舞姬大喊道:“白轩辕!拿命来!” 下一瞬,只见所有舞女齐刷刷挥刀向白轩辕冲来,林兰儿第一个开始扯着嗓子尖叫,竟比那舞姬杀手的声音还吓人。 沐之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哪有人刺杀别人的时候不悄悄进行,还要先戏剧化地大喊一声“某某某拿命来”?难道古代的杀手都这么讲究仪式感?杀人之前还先提醒一下对方? 不等她细想,宴席之上已四处响起惊叫声,侍卫们全部朝白轩辕急速奔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也神出鬼没一般地从龙椅后跳出来,与为首的舞姬杀手扭打在一起。 沐之认得那个瘦削的身影,是白轩辕最贴身的侍卫七藏,一等一的高手。只可惜这群舞姬杀手身手也十分厉害,好几次都差点冲到白轩辕面前。 一时间,宫女的哭泣声、尖叫声,大臣太监们高喊着“保护皇上”的声音,酒桌酒杯被打翻在地的声音,都一并喧嚣起来。 见场面开始愈发混乱,尤其白轩辕这边最危险,沐之赶紧往沐霁言和柳知月的方向跑,谁知刚迈开一步,林兰儿的脚便像是无意一般,悄悄伸在了她面前。 沐之一个不防,被狠狠绊倒,整个人飞扑出去,恰好摔进了白轩辕怀里。 与此同时,一个舞姬也冲到了白轩辕座前,手中的匕首正好扎进沐之胸口。 只感觉胸口一凉一痛,沐之整个人呆愣住,与那舞姬面面相觑,两个人的神情同样震惊。 可沐之看得出,那舞姬震惊的不是“杀错了人”,而是“杀人”。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群舞姬杀手压根就没打算杀人!就像那一声预告式的大喊“白轩辕拿命来”,她们纯粹是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为真正要做的事打掩护! 真是天上掉个饼,砸死饱腹人。 沐之很想对那舞姬杀手大骂一句:你引人注目就好好引人注目!但拜托你可不可以看准一点?要捅就捅白轩辕啊!捅我个三岁小孩干嘛啊?! 可惜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感觉胸口钻心地疼,四肢开始越来越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身躯被抱起,白轩辕焦急地怒吼“太医!!太医!!” 她看见沐霁言和柳谨诺挣扎着穿过人群,完全无视周遭一切杀手和侍卫们锋利的兵器,不顾一切地朝她跑来。 她看见云贞音紧紧抱着沐疾铮,目光决绝又冰冷。 她还看见白慕容拎着鸡腿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心口的匕首。 最后,她看见南高翎在天上飞。他戴着头箍,瘦小的身躯像风筝一样,被两个黑衣人拽着,飞过清冷的夜空。 远远地,他回头望来,像是在看她。 原来是为了救他啊,那倒挺好她心里这样感叹,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忽然,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永安殿大红色的地毯,摇曳的明珠养元殿金漆的牌匾太医们惊恐万分地跪地叩头接着,所有宫人尽数退下 视线混乱的最后,她好像看见了一红一蓝一黄,三只杀马特一样的猴子窜到了她面前。 白轩辕对着那只红色的瘦猴子道:“恳请伯父救命!” 那红色的瘦猴子却道:“我早就不姓白了,你少给我来这套。” 这时,那只蓝色的胖猴子说道:“不会就让我们找这个娃娃?完了完了,这一刀扎到心脉没有?” 那只黄色的母猴子笃定道:“就是这个!不会错!你看,我就说下山以后得快点赶过来,现在好了!晚了一步!都怪你俩路上贪玩!” 耳边吵吵嚷嚷,沐之的意识开始混沌。 她突然想,这下死了,魂魄会不会回到现代? 回去继续仇恨,天涯海角地寻杀双亲的仇人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不想回去。她甚至永永远远都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不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想此生此世都将那张脸烙在心里。 胸中熊熊的地狱恨火,最终只会吞噬了自己。 更何况沐霁言和柳知月的怀抱那么那么暖。 一想到这里,她就好想哭。真的真的好舍不得这世的父母啊 她想在心里骂骂天,却终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第10章 鬼冥山的传说很吓人 好黑……好黑 感觉不到是否睁开了眼,亦感觉不到身体和四肢。 像是漂浮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只有虚无的意识在逐渐清晰。 沐之没想到,原来传说中的地狱竟然是这样子? 来到古代只有短短三年,她却越来越少地想起前世之事了。 亲情是治愈伤痕的良药,只可惜可她才刚再次拥有一个家,就又要失去了 莫名的,她突然很想念白慕容那个臭小子,想念那双星辰一样亮的眼睛。见她死了,他一定会狠狠地哭几天 还有南高翎,她总算用这条命偿还他了,大楚的人终于救走了他。 然而沐之还没来得及缅怀完自己的前世今生,就听轰隆一声,石板门被一把推开,刺眼的光线投射了进来。 沐之眯起眼睛,仿佛看到她昏迷前见过的三只红绿灯一样的猴子,正蹦蹦跳跳朝她走来。 “喂!小娃娃,感觉如何?”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问到。 沐之努力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药缸中,缸顶盖着一个押解犯人的枷锁做盖子。她面前站着的也不是什么三只猴子,而是三个奇怪的老人。 说他们是老人,那个一身红衣的瘦老头却看着身板精瘦,比年轻人行动都利索,而且一脸顽邪,不像是什么正派人士; 可一旁那个一身蓝衣的白胖老头又看着一脸正气,颇有一代宗师的严肃气质。俩人站在一起一正一邪,搭配十分怪异。 最后是那个黄衣老太太,显然脾气不太好,这不,沐之才刚问了两句,老太太就发火了。 “敢问三位爷爷奶奶,我没死吗?我这是在哪里?” 老太太回道:“叫什么爷爷奶奶,喊姐姐就成!” “”沐之目瞪口呆,“奶奶我才三岁算了,请问前辈,我怎么没死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老太太又道:“问问问!哪儿那么多问题!能说话就是没死!没死就是活着!屁话真多!” 说着,老太太打开药缸的枷锁,拿起一个大筐,将一堆稀奇古怪的草药倒进了药缸里。 一旁,瘦老头立刻兴奋地往药缸里扔毒蛇、黑寡妇蜘蛛、大毒蝎还有红头绿身的大蚰蜒。胖老头想要阻拦,但耐不住瘦老头动作太快,不一会儿就把一筐子毒物倒干净了。 沐之是被赤身放在药缸里的,由于她年岁小,个子矮,只能留一颗小脑袋伸出枷锁,双腿却在药缸中空空荡荡。来回拨动药水的时候,她能感到无数活物的腿爪在她四周游动,那感觉别提多发毛了。 “那个好像有只蜘蛛爬到我腿上了,那个蝎子好像扎了我一下,还有一条蛇,好像勒到我脖子了”沐之的脸色开始发白。 她开始怀疑这三个怪老人是不是想拿她做毒物实验,她从来不怕蛇虫鼠蚁,但打死也不想成为个培养毒物的器皿。 瘦老头津津有味地打量沐之的神情,十分满意地笑道:“你心脉受了重创,这是在治伤,知道不?” 沐之一副“你一定是在玩我”的神情,一旁老太太接话道:“小娃娃别不信,这普天之下,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们的‘千灵汇’!” …………………………………… …………………………………… 鬼冥山,山如其名,乃是北离西界最为高耸险峻的山峰。 山上郁木葱葱,常年缭绕着透不过阳光的云雾。山上除了一条蜿蜒小径,其余的地方都长满了遮天蔽日的树木,四处都给人一种如至阴间的阴森感觉。 尽管山中遍布奇珍异兽、绝世花草,但却从来无人敢涉足半步。这不只是因为鬼冥山后有鬼谷,传说鬼谷内有天神异兽居住,能时常听见谷中传来震天嚎叫,还因为这鬼冥山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冥三仙的地界。 瘦老头童火,精通邪派武学,胖老头严蓝是名门宗师之后,老太太扶媗则是精通天下草药的第一名医。 多年前,三人拜师江湖上最声名显赫的武圣异忘逍,在其门下习武,并在异忘逍驾鹤西去后,在鬼冥山创立了鬼冥宫一派,于山巅开阔平缓之处修建了殿宇。 如今三人都已年过七旬,武功修为达登峰之境,再加上其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行事乖张,没人知道其江湖称号背后的真名和来历,因此江湖人称鬼冥三仙。 也许沐之比较好运,鬼冥三仙说,他们之中,童火老头与白轩辕皇室一族有远亲血缘,所以首肯救治她;也许她比较倒霉,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落在了这三个老顽童的手里。 至于扶媗老太太说的千灵汇,据说是她和童火独创秘法,以上千种草药和毒物入药,方能解性命之忧。 但实际上扶媗和童火也是第一次实践,也不确定这千灵汇到底管不管用,权把沐之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在不见天日的药室里泡了十几天药缸,泡完了第一个疗程,沐之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但还不能彻底离开药室,需得靠药室日夜蒸腾的药气来吊着性命。 她本还惊奇,这古代的秘传医术就是牛,连心脏中刀都能治。结果她一从药缸里爬出来,低头就看见那把明晃晃的短刀还插在胸口上 “我说”她虚弱地摁了摁太阳穴,指指胸口的匕首,“这玩意儿什么时候能弄出去?” 扶媗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你就偷着乐!要不是我们仨,你能活到现在?那刀子一拔掉,你心口立马露出个大洞,还不得哗哗往外流血?” 童火也得意地扬了扬胡须,“我们且用千灵汇吊着你的性命,那刀打得又薄又精巧,恰好堵着不叫你心口出血,等救命的药到了,你就可以补心了。” 于是乎,沐之就每日心口插着把短刀,照常吃饭喝水打嗝,睡觉磨牙放屁。 直到一个月后,沐之正坐在药室门口吹风,突然看见一群带刀侍卫抬着副担架,慌慌张张冲上山,鬼冥三仙骂骂咧咧地迎了出来。 她这副鬼样子不好离开药室,便伸长了脖子去听。 她尚未习武,没有非凡的耳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却看见那群带刀侍卫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侍卫连比带划地说着些什么,一脸惊恐焦急,而童火则一脸不耐烦,不停地摆手拒绝。 见童火如此,一群侍卫齐刷刷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严蓝看不下去,赶忙去扶,那群侍卫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而后扶媗骂了童火几句,童火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孩童就被担架抬着,急匆匆送进了药室。 她凑过去一看——好家伙,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小子,一脸死灰,眼睛紧闭,眼下泛着重重的青色,心口上也正正地插着一截尖木棍。 敢情这几年杀人都流行插心口啊? 她无比同情地看着那昏迷的孩童被锁进药缸,扶媗和童火同样将一筐又一筐的毒物倒进其中。 于是,沐之有幸在接下来的几天,欣赏了无数场不带重样儿的哭戏。 沐之本来就是个喜静的性子,被那小孩哭久了,自然不耐烦,但她又身子状况不稳定,不能离开药室寻别处居住,只好在那小孩又一次张着嘴哇哇大哭的时候,一石子丢进他的嘴里,企图制止他的哭声。 “呸呸!”吐出石子,小孩哭得更起劲儿了,“杀人啦杀人啦——哇哇呜呜——” 沐之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不耐烦地揉揉耳朵,上前踢了踢他的药缸。 “你再哭一声,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她故意将声音放得低沉,再加上药室里烛火昏暗,衬得她一双眼眸鬼气森森,那小孩被吓得脖子一缩,登时就不敢哭出声了,只能肩膀一耸一耸,强憋着眼泪。 她伸手拍拍小孩儿的脑袋,“这还差不多。” 药室里就一个大药缸,两张薄草榻,陈设十分简单。她扯了一张草榻到小孩的药缸旁,舒服地躺了下去。 “小孩儿,说说,你是被哪家仇人追杀成这样儿的?” 小孩儿惊奇地看着她心口手腕宽的短刀,奶声奶气地回答:“我正坐在马车上吃糖葫芦来着,马突然受惊翻车,糖葫芦棍儿就插到我身上了。” 她咧咧嘴,“哥们儿,你点太背了。” 小孩吸吸鼻涕,问道:“那你呢?” 她冷哼一声,说道:“本尊是为救白轩辕那皇帝老儿而受伤。” 小孩“哇”地惊讶了一声,“原来是你救了我父皇呀!” 她听罢差点将狗尾巴草吞下去,立刻一咕噜爬起来,拽住那小孩儿道: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父皇?难怪是一群带刀侍卫送你上山来的,也难怪童火肯救你,感情你是白轩辕的崽!” 一听她直呼白轩辕的名字,那小孩倒不怕了,梗着脖子道:“你得尊称我父皇为‘皇上’!我父皇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救了他是你的荣幸!” 她听了差点背过气去,要不是念这货是个小孩,她早两脚踹上去了。 “呵,我的荣幸?老子正郁闷替那老狐狸白白挨了一刀呢,没想到小狐狸就送上门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趁着那小孩泡药罐不能进食,沐之便每日大腿翘二腿地躺在他药罐子旁,唧唧地啃烧鸡,馋的那小孩儿直吞口水。再或者就是蹲在那小孩儿耳边,咔嚓咔嚓地啃苹果,馋的他几乎要晕过去。 这么个重伤的四岁小孩儿,她不能动手打,只好变着法儿地精神折磨他。 逗趣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节操,况且这小孩也从实招来,说他只是白轩辕在民间私生的第九子,只在白轩辕私服出巡时相处过几时,连皇宫大院都没进过呢,她再打击报复也报复不到他头上,她便作罢。 那小孩也终于泡够了药罐子,胸口插着根糖葫芦签就下地了。 于是,沐之开始和白轩辕的小儿子——白夙沙,两人皆为治伤而来,皆胸口插着根异物,成天大摇大摆地躺在药室门口晒太阳。 一次他俩偷偷溜去山林遛弯,碰上几个冒死上山的偷药贼,他俩与偷药贼们面面相觑,偷药贼的视线从白夙沙惨白的脸色移到沐之诡异的双眸,再移到两人胸口的致命伤,立时惨叫哭号,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 从那以后,人们都说,鬼冥山里的鬼比传说中更吓人。 没过多久,白慕容跑来探望沐之。 扶媗准许沐之能离开药室一个时辰,去与白慕容见面。但她胸口匕首危险,即使已经到了山脚,也无法跳下那十丈高的小断坡。 白慕容个子也小,死活爬不上去,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地隔空对话。 “沐之沐之,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呀?”白慕容甩着小袖子,仰着脸认真地问到。 沐之翻了个白眼,“你怎么来了,又是偷跑出来的?” 白慕容兴高采烈地蹦跶了几下,“父皇准许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我是坐马车来的——” “靠,每个月来一次,你当自己是大姨妈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实在和小屁孩没话说,就介绍了他素未谋面的弟弟给他认识,两人还有模样地作揖打起了招呼。 “给八哥请安,弟弟是白夙沙,今年四岁了。” “九弟多礼了,哥哥是白慕容,今年八岁了。” 她在一旁听得肠子都快笑断了。 一开始白慕容还一个月来一次,每次都仰着头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再后来,许是因为每次来回路途要花费二十多天,却只能和她见一个时辰,在白轩辕的禁令下,他便春秋冬夏,一季来一次了。 每次来,他都明显蹿高一截,模样也长开些,一股脑扔给她各种新奇物件和小吃,有时是他字迹拙劣的情书,有时他换牙时掉下的牙齿,还有沐霁言和柳知月的书信,沐疾铮做的竹蜻蜓。 每当沐之怀里抱满小礼物,喜笑颜开地告别白慕容,往山顶走的时候,白夙沙都会嘬着手指,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十分羡慕地看着她,却从不曾开口向她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想要吗,夸我一声‘沐姐姐天下无双英雄盖世无与伦比一级棒’,我就把这竹蜻蜓给你!”她故意逗趣。 白夙沙坑坑巴巴半天,却只能说出:“沐、沐英雄一级棒!” “臭小子,夸我的时候还挺会打折的!”她掏出竹蜻蜓丢给他,谁知白夙沙并不欢喜,而指着她怀里白慕容写的情书,道:“我想要那个,行吗?” 她奇怪地问:“为什么?” 白夙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说:“信笺上有印记,是父皇的印记,我很想看看。” 沐之拆开情书仔细瞧,这才发现白慕容写情书用的都是宫中贡宣,信纸中皆融了金粉,四周描绘着皇室特有的九龙盘金云的印记。 见白夙沙一脸期待渴望,沐之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叹息着道了声“傻小子”。 她庆幸白夙沙年纪尚小,还未曾明白他只是个被遗忘在民间的私生子,也未曾注意到,和他身上单薄不合身的布衣相比,每次白慕容来时,身上都穿着皇族御色精染的锦缎,光鲜亮丽,十分得体。 “等咱俩的伤治好了,你父皇会来接你回宫的。”看着白夙沙捧着信纸看来看去,十分高兴的样子,沐之安慰说到。 …………………………………… ……………………………………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直到白夙沙胸口的竹签都长出了绿芽,那所谓能补心的药才姗姗来迟。 两年光阴,沐之与沐睿铮的书信积累了厚厚一摞,白慕容送她的各种礼物也攒了满满一箱,就连身边的白夙沙也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 这日,穿过遮天蔽日的山林,她拾级而下,山雾格外浓。 她一边走着,一边用手在眼前不停挥动,才能稍稍驱散浓雾,看清下山的路。 阳光从万里之外的高空照射下来,穿过鬼冥山的林海,只投射一点点朦胧在她的发梢。 越往山下跑,雾越淡薄。 还未跑到山脚的十丈断坡,她就看见白慕容正伸着脖子,不住跳脚张望。 “沐之!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白慕容高兴得直蹦跶,兴奋地挥手。 这两年来,他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这静谧山中唯一聒噪的一处存在。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已习惯——甚至惦记上了这份聒噪。 “还有十七日才入秋,你怎么提早来了?”她问到。 许是古代男子十六即成年,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岁,五官却开始渐渐透出年轻气盛的模样,看着那样青涩而完美轮廓,她猜,这货将来定是要玉树临风的。 他呲着一口白牙,嘿嘿笑道:“我得来给你过生辰啊——” 是啊,已整整两年了,两年前的今日,她还在北离京都皇宫的寿宴,阴差阳错地替白轩辕挡了一刀。两年后,她终于可以拔刀治伤,回到沐霁言和柳知月的身边。 “算你有心,让我瞧瞧,你给我带什么礼物来了——” 某人张开双臂,咧着嘴嘿嘿笑道:“就是我呀——” “” 没看出她的黑脸,他依旧兴高采烈地说:“这次是七藏和我一起来的,他带着给你治伤的药呢——你快去拔刀治伤,我就在这等你,咱们一起回家!” 家?听到这个字,她心里似乎有个地方小小地柔软了一下。 见她半晌未做声,他急道:“沐之,你快去呀,我在这等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看着他单纯而认真的小脸,她瞥瞥他身后的马车,终于忍不住嗔笑:“一起回去?加上夙沙,七藏,我们一共四个人,你只带一辆车来,坐都坐不下呀!” “四个人?可七藏说只有三个人呀。”话一说完,他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小脸一垮,十分忸怩地说:“你你还从来没叫过我慕容呢” 她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白慕容口中的“三个人”上,立时眉头一跳,心沉下两分。 “你在这等我,我这就去治伤。”她说完就往山上跑,跑出去一段距离,又忍不住回头。 山风清冽,吹起他衣袖翻飞,他还站在十丈山坡下,伸着脖子朝她张望,见她回头,他又咧开嘴,灿烂地笑了起来。 他将两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喊道:“沐之——我等你——” 小崽子,等我。她心里念着,飞快地往山上跑去。 第11章 师兄这个人 沐之沿着山路飞奔,远远就见鬼冥三仙和七藏站在药室门口,七藏的手里捧着一个纹路诡异的黑陶罐。 四人皆神情凝重,就连一向最咋呼的童火,此刻也静默无声,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而严蓝看着她的样子则更悲伤,眼圈都有些发红。 她面上仍作平静的样子,拱手与七藏道:“七藏大人,许久不见。” 如果在往常,她人小却语态动作成熟的样子,一定会惹得鬼冥三仙大笑不已,但此刻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七藏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黑陶罐,朝她点头回礼,“治伤的药到了,请沐将军与在下前往后山。” 她看向鬼冥三仙,三人没有说话,仍旧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童火的眼神甚至开始难过。 “好。”不再多说,她随七藏走往后山。 她甚少来后山,一则是她身体太危险,不能随意离开药室,二则是后山缥缈不足,阴森有余,即使大白天也光线昏暗,树影绰约,气氛很渗人。 穿过郁郁葱葱的矮丛,姿态奇异的树林,入眼是一道荒凉的石室。 七藏推开石室的门,一阵凉风猛烈地窜了出来,一条两丈长的甬道出现在眼前。 甬道之后,是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除了几块硕大的乱石,其他什么也没有。空地尽头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真是好一个绝处。 七藏扶着石门,看向她,“沐将军,请。” 她踏进石门,伴着轰隆隆的关门声,七藏低沉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解药只有一份,沐将军,请——” 石板门关死,光从悬崖的方向逼仄循来。 她走出甬道,看见白夙沙正坐在悬崖边,手里拿着根糖葫芦吃得有滋有味,两条腿荡来荡去,欢快地哼着她教他的那首《小星星》。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正值换牙期的他门牙刚掉,一笑就露出粉嫩的牙龈。 “沐沐,你来啦?七藏叔叔叫我在这等你呢!”无论她怎么威胁恐吓,他还是喜欢撒娇地喊她“沐沐”。 她心里突然泛上一股乏力,还带着那么一点无可奈何的自嘲。 像饿极了的乞丐,即使快饿死,但为了期待那满分的美味,也依旧忍着、默默地守着一点点成熟的菜肴。尽管隔着厚重的焖锅,脑中也早已描绘出食物最精美的模样。 现在的她就好像那乞丐一样,满心期待地等待了两年,揭开锅盖,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怒,也不悲,只是有点乏力了。 白夙沙还啧啧有声地啃着糖葫芦,他咬下一个山楂,吸了吸上面的口水,将山楂递给她,“七藏叔叔带给我的,喏,分你一个!” 看着递到面前的晶莹红艳的山楂,还有举着山楂的那只白皙稚嫩的小手,她蓦地释怀了。 她不过是异时空的一缕残魂而已,无所谓什么作为九皇子的他比她更有资格接受那份解药,只是让她杀了白夙沙,由她独自活下去,她做不到而已。 她突然想起每次沐睿铮写给她的书信上,末尾都会有一句话:之儿安,吾即安。日日夜夜盼儿归。 “夙沙。” “嗯?”白夙沙扭过头看她,小脸被悬崖边的风吹得红扑扑的。 “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 “沐沐,你在说什么呀?”他边吃边问,手里还攥着长长的糖葫芦签,上面只剩最后一颗糖葫芦。 她轻柔地摸摸他的头,从他手中拿走糖葫芦签,把长长的签子折断,留下短短的一截给他,“以后再吃糖葫芦,记着把签子折了,别攥手里玩。” “哦。”他点点头,仰着小脸笑了起来。 “去,七藏叔叔在门外等你了。” 他不明所以,但仍听话地迈着稚嫩的步子,身影消失在甬道里。 她坐在崖边闭眼吹风,耳听见石门开启的声音。 不晓得天下还有没有第二枚补心救命的药,也不知道七藏手里捧着的那个黑陶罐子里,那药长什么样不知她还能带着心口的短匕活多久。 她拿着那半截糖葫芦签,在地上写写划划,开始计算自己剩余的寿命,考虑要不要写份遗书,处理一下她的遗产——其实也就是这么多年白慕容带给她的各种小玩意。 她想得正入神,却突然听见白夙沙惊恐而异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沐沐救我” 她回头,只见一身黑衣的七藏站在那里,手里死死地掐着白夙沙的脖子。 白夙沙的脸憋得涨红,两条腿拼命地在空中乱蹬,小手惊慌失措地伸向她:“救我” “七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下一刻却意识到,以她现在的身体条件,若要与七藏对抗,她毫无胜算。 “这是白轩辕的儿子,是皇子!”看着白夙沙的脸色由涨红一点点变得青紫,她忍不住大叫。 七藏平静地看着她,不等她有所动作,便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有令,既然只有一份解药,那活着走下鬼冥山的也只能有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沐将军你。” 他话音落下,随即轻轻挥手。 白夙沙写满惊恐的小脸在空中顿了一瞬,立刻消失在悬崖无尽生冷的风中。 “夙沙!!”她惊骇大叫,扑倒在崖边,却只能徒劳地伸着手,眼睁睁地看着白夙沙小小的身影极速坠落,只一瞬间,便再无痕迹。 “沐将军是聪明人,该知道,若皇上要将解药与九殿下用,只一道命令即可。”七藏说到。 是啊,如果白轩辕要把解药给他儿子用,那是多顺理成章又无可反驳的事,他手里攥着一整个丞相府,连威胁的话都不用说出口。 什么崖边相斗,胜者才能用解药,她完全误解了七藏的用意,七藏只是给了她一个和白夙沙道别的机会而已。 就因为她曾展现出惊为天人的神童才干,而白夙沙只是个普通孩子吗?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下去吗? 她望着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悬崖,喃喃道:“白夙沙是他的儿子,不是吗”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白轩辕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七藏叹了口气,“陛下英明决断,不得不这么做。” “好一个‘不得不’啊”她声音哽咽,想起白夙沙每每说起白轩辕时的崇拜和向往。 对小小的白夙沙来说,他从不羡慕那些自小长在宫中的皇子们如何锦衣玉食,他只羡慕他们能日日见到白轩辕,围着他深深想念的父皇膝下承欢。 “他知不知道夙沙多盼望能再亲口叫他一声‘父皇’,知不知道夙沙连一个小小的九龙盘金云的印记,都要放在草枕下面,一日看三回他说,那龙就是他父皇” 她越说越心酸,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大吼着质问七藏:“解药若只有一份,那我用就好了!何必要杀夙沙??”。 “九殿下与沐将军你年纪相同,胸口受伤之处相同,只有九殿下死了,后人在崖底见到他的白骨,才会相信那是你的尸首,不会生疑。所有和白夙沙有过关系的人,已全部被处死。除了鬼冥三仙,没人知道白夙沙曾出现在鬼冥山疗伤。皇上不会给任何人查到纰漏的机会。” “所以呢?” 七藏郑重道:“吾皇有令,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白夙沙,这将是连三仙也不会知道的绝密。如果你寻死,拒用解药,或刻意暴露身份的秘密,那么丞相府将与你一同陪葬。” “是吗?”她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冒充九皇子?疯了吗?是啊!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杀!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直流。 她缓缓捡起地上那最后一颗沾满尘土的糖葫芦,喃喃哭道:“夙沙,是不是只有我在为你哭呢。” 她没得选择,从今天开始,她是北离的第九皇子,白夙沙。 她不记得她怎样走回药室,如何被拔去心口的匕首,由七藏将那黑陶罐中一个冷硬的东西放进她的心口。 据说那是白轩辕费了两年时间,花费倾城财力,寻遍三国才找到的补心神药,是百年前的一位神秘蛊师所炼造,名为无尘之蛊。 但她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期待中的那份生的欣喜,只攥着那颗逐渐干硬的糖葫芦,一脸木然。 不消三日,那为皇帝挡了一刀的魇君神童,救治不力而病亡鬼冥山的消息,就会传遍北离了。 七藏打了个马虎眼,以守护九皇子的名义,不再让鬼冥三仙亲眼见沐之,所有药物都是由扶媗交给他,他亲自为沐之更换添加。 当然,鬼冥三仙不可能想得到,谁也不会想到,七藏杀死的才是真正的白夙沙,药室里的只是她这个冒牌货。 她也终于知道之前童火和严蓝那悲伤的眼神是为何了,因为七藏说,解药只有一份,只能给白夙沙用,沐之就要死了。 心口放佛有什么东西是冰冷的,一点点膨胀发酸,又一点点变得刺痛冷硬。 她再次被封在那装满毒物的药缸里,在黑暗的药室中无知无觉,整日睡了醒,醒了睡,眼前永远一片漆黑,没有时间概念。 药室的石板门极其沉重,严丝合缝,不让一丁点阳光透进来。她看不见四周有什么,像是整个人被禁锢在黑暗中央。 在她昏睡的这些日子,她做了个梦,梦见山脚下还傻傻地等着她的白慕容。 梦中,七藏说了些什么,白慕容惊愕住,立刻声嘶力竭地哭起来。他手脚并用地往十丈断坡上爬,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滚落在地上。眼泪将他脸上的泥土和成一团遭乱,他干净得只惹阳光的衣袍上污迹斑斑。 她还梦见一匹黑色的瘦马,疾驰过江河湖海,停在了丞相府的门前。 沐睿铮和柳知月亲自出门相迎,沐疾铮迫不及待地拽下马背上的信笺。 下一个画面中,沐睿铮面如死灰地攥着信笺,柳知月昏死在地上,沐疾铮在一旁快要哭断了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罐中已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呆多久。时间似乎在她这里停止了。 除了头部,她感觉不到身体其他任何部位的存在。仿佛一切都是麻木的,虚无的。 七藏偶尔会来,却总是往药缸里添些药就走,停留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一刻钟。她与七藏之间,本也无话可说。 有时,她想和人聊聊天,聊聊外面新鲜的空气,外面自由自在的风。这样她就不至于日日睡醒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任再大的悲伤,也有冲淡的一天;任她再是个冷淡的性子,也感到越来越不适应,再慢慢变成难过凄凉,变成寂寞恐慌,最后孤独得快要发狂。 就在沐之快要被这无休无止的寂寞折磨得精神失常的时候,她却听见药室的隔壁发出些动静,似乎那三个老顽童又建了间药室,放了个药缸,缸里又新来了个人。 终于有人陪伴,哪怕和她隔着一整堵厚墙,也让她欣喜万分,迫不及待地扯着嗓子开始喊: “喂——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她刚一出声,七藏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她一脸冰冷嘲讽,且只是说话,并不会与外人见面,隔着药室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和白夙沙之前的有什么不同,七藏便没有阻止,她便继续大喊: “你是男的?比我大吗?咱们同在鬼冥三仙这里,那我是不是得喊你师兄啊?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里来了?” 墙的那边,一个声音简短回答: “阮轼,重伤。” “阮轼师兄,你也在药缸里吗?” “嗯。” “你那边也很黑吗?” “不是。” “你说说你现在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咱俩应该差不多!” “药缸里。” “呵呵……师兄你真会讲冷笑话……” “我未讲。” “师兄你睡着了吗?不要睡!陪我说说话行吗” “没有。恩。” “呵呵……师兄……那个……你一直都这么讲话吗……” “恩。” “……那师兄你忙我先睡了” “我不忙。” “……” 于是,沐之终于有了项娱乐活动——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让她那个木头师兄说超过四个字以上的话。 只可惜没过多久,阮轼就因治疗重伤,服用了许多大补大伤的药材,伤及喉咙,从此再无法开口说话。 寂静的药室中,终日只有她一人自言自语。 有时她会不停地碎碎念,念叨外面好吃的烤鸭和澄黄澄黄的咸鸭蛋;有时她会轻声地哼歌,哼着哼着就大唱起来;有时她会说梦话,梦里惊慌而断断续续地低语: “我是白夙沙我是白夙沙我是北离白氏一族第九子” 虽然阮轼不能开口说话,但沐之觉得这种陪伴也挺好。 在沉默的黑暗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聒噪,只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而不可触及的存在,这种陪伴也挺浪漫。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时间在黑暗里流淌的格外缓慢。 沐之有时候会想,她现在是不是已经七老八十了。等到她身体复原的时候,离老死也不远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阮轼虽是后到,但伤势远远比沐之轻,已经非常争气地泡足药罐子,能够下地走路了。而她才刚刚能够将手从药罐子里抽出来而已。 得知自己又要一个人留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时,沐之一瞬间恐慌起来:“师兄你要走了吗?要走了是不是?” 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却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那头传了过来,一点点挨近。 猝不及防,令人绝望的黑暗被撕裂,一束微弱的光投射进来。 望着那小小光线的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云端。 一只还泛着青色的树枝从墙那头伸了过来,一点点旋转穿梭,在墙壁上掏出个小小的洞,仅容手臂穿过。 紧接着,一只冰冰凉凉的手伸到她面前,在她的眉心写下: 不走,陪你。 他不会知道那一瞬间,墙的另一边,她无声无息,泪如泉涌。 …………………………………… …………………………………… 慢慢地,扶媗不再抓来各种诡异的生物入药,而是以种种或奇香或奇臭的异花异草代之。 七藏一丝不苟地为沐之换药,因为药室太过黑暗的缘故,他未曾发现墙壁上被阮轼打了个小小的洞,里面填充着随时可取下的石头和枯草。 身体渐好,但沐之的心情却在药草的副作用下莫名坏了起来。胸口总是有一股气不顺畅,憋闷得极难受,她屡次忍不住发脾气,无所回应之下,心情变得更加得坏。 一日一日,她简直狂躁得无法自持。洞口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着一壶冰凉的酒。 于是,只能借酒平息心境的沐之,终日酩酊大醉。 而童火也惊悚地发觉,他酒窖里珍藏多年的琼浆玉液,怎么短短的时间内就飞速消减了大半。 日复一日,沐之每天在醉醺醺里数着日子过。那墙上小小的洞口是她唯一的寄托。 知道她怕极了一个人呆在黑暗中,阮轼便很少离开洞口,就连去如厕也是快去快回,离开时必定在洞口放一朵小小的白玉兰花朵。 她有时候使坏戏弄他,故意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痛苦地哼唧几声,就再没了声音,他就会立刻着急地将手伸过洞口,颤抖着去摸她的鼻息,她便一口咬住他的手,大笑不停。 一次又一次,她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幼稚的游戏,他却仍然在被骗了一百八十回后,第一百八十一次地伸出手去确定她的呼吸,接着吃痛收回手,疼得直吸凉气。 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药室中,她早已忘记时间。 好在有阮轼,每当他抓一把溪水洗过的榆钱,送到她嘴边,闻着那清香,她便知是春天了;每当他举着一只怒放的蔷薇,轻轻放在她的药缸盖子上,她便知是夏天。 就是冬天的时候比较愁人,她极想看雪,他就一次次抓一大把雪来,但雪却总是被药室蒸腾的热气瞬间融化,等送到她跟前的时候,只剩一滩雪水。 眼看着冬天就要过去了,一日,她正昏睡之中,却突然感觉到有冰凉在触碰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只见一只冻得青紫的手贴在她脸旁。 “师兄?” 她叫了一声,那只冻得青紫的手旋即展开,露出掌心一个晶莹洁白的圆滚滚的小雪球。 阮轼将手足足在雪地里冻了半个时辰,确保冰透了,才拿着雪球而来。 她咬了一口雪球,冰凉入口,缓缓滑下咽喉。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已经出了药室,正在雪地里肆无忌惮地打滚撒欢。 雪球很快就被药室蒸腾的热气融化了,他着急地攥紧手,雪水还是不断从他指缝中流下。 她将脸贴在他冰凉湿漉的掌心,叹了口气,“师兄,你待我真好。” 他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抽回。 大概是因为只露一只眼睛在洞口,有些猥琐偷窥的感觉,阮轼从不从洞中去露眼看她,只叫她能从洞里瞥见他挺直的鼻梁和清瘦的下巴。 其实她很想见见他,瞧瞧他眉眼如何,身量多高,年岁多少。 可惜她只能看见他伸过来的手修长又骨节分明,或是透过墙上小小的洞,看见他少年飘飘的衣衫。 后来,童火教了他武功,传了他一把银雪剑,他便十分勤谨地日日练习。她总能听见剑锋划破空气的“簌簌”声。 听得久了,她渐渐听出些门道来了: 剑肯定是把稀世宝剑,凭她偶尔能从洞中瞥见的那雪白银光,便知这剑定削铁如泥; 而他的剑法也越来越精妙,从那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就能听出来,已经越来越快,越来越干脆利落了,甚至有时挥剑之时,剑身会发出轻微的尖啸声。 他终日练剑,她终日饮酒叫好。 可渐渐的,酒也不再起作用了。沐之又变得失神狂躁,她甚至多次将他拿着酒壶伸过来的手狠狠咬伤,他却还是固执地将手一次又一次伸来。 放佛是赌气一般,他越固执,她“虐待”他的手就越狠,往往他收回手的时候,都是一片血肉模糊,但他却从不吃痛而退缩,依然固执。 这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发泄渠道,只有这样,她心中的焦躁和灼烧感才会稍稍减轻。 很多时候冷静下来,念起自己所做的这些,她都觉得后悔极了。 她想道歉,但始终开不了口。想问问他是不是很痛,却觉得说一个字都是多余。因为他从未责怪过她,伸过来的手永远温柔地覆在她的发顶。 日复一日的狂躁和焦灼,直到七藏说,已到了最后关键时刻,只要她过了这关,便能彻底离开药室。 她兴奋得直叫,他也高兴地直拍墙壁,可兴奋和期待却立刻被击得粉碎。难怪说过了这关就能离开药罐子,天知道这关有多难过。 每隔两个时辰,她的身体都会经脉倒行一次。血管在皮肤下暴起涌动,像是有人在拿着一柄锋利的钢锥,从身体的每一处地方缓缓扎入,在骨与血中摩擦出令人绝望的钻心疼痛。 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七藏封了她的穴,她有口不能言,痛不能作声。 七藏是对的,任沐之是铁打的军人出身,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信念,却也抵不过这蚀骨的痛楚。 一日十二个时辰,两个时辰发作一次。而在这两个时辰内,她无数次地想要一死解脱。 他看不到她皮肤下的经脉逆行,却看得见她干白如纸,冷汗如瀑,痛到扭曲的脸。 一次次痛到失去理智,一次次痛到昏天暗地,他就一次次地握着她的手。 任指甲深深扎进手掌,也紧紧相握,不离不弃。 他无法说话,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安慰她。但实际上,只要有那只冰冰凉凉的手,就全然足够。 疼痛不发作的时候,他会指尖轻触在她额头,轻轻写下: 师弟。 风大。 天很蓝。 云彩好多。 她有时会哑然失笑:她这师兄,即使是用手写,话也绝不超过四个字。 更可笑的是,他叫她师弟。 她已经开始用白夙沙的身份来面对这世间了,第一个骗的便是对她最温柔疼爱的师兄。 她心中苦笑,并没有看见洞的另一端,他艰难地抹去嘴边的鲜血,执着地又将手伸来,握住她的手。 …………………………………… …………………………………… 炼狱般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七藏说,这将是最后一次经脉逆行。 她想着等出去了,一定要扑进阮轼的怀里,说一声“谢谢”,却未料到这最后一次的经脉逆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迅猛,痛得撕心裂肺,肝胆俱碎。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便紧紧握着她的手,像过去三年中的每个日日夜夜那样固执。 就在这样痛得快要抽离了身体的状态下,她却好似有一瞬间清醒。指尖轻动,摸到他满手的伤痕。深深浅浅,百道不一。 有酒壶碎片划的,有指甲抠的,还有几排深深的牙印。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笑得满脸泪痕,就是这只手啊,在这无限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她整整三年,撑着她不至于溺亡。 她握着他的手,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却突然浑身猛地一震,身体骤然僵住。 一大口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满了他冰凉的掌心。 那小小洞口的另一端,在他惊恐的视线里,她的身子缓缓低垂,滑落回药罐。 第12章 鬼谷 许久,许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沐之睁开眼,愣了半天才确定眼前那高深的殿顶不是梦境。 她尝试挪动手脚,慢慢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空旷的殿中。 看那殿内彩漆斑驳,梁木生青苔,她便知这殿年月已久。 她坐在榻边,脚轻轻触地。在感受到那久违的实体厚重的触感时,她瞬间就哭了。 整整三年被禁锢在黑暗的药室,漂浮在巨大的药缸里,如果不是阮轼,只怕她早就疯魔了。 “师兄对!师兄!”她赶紧冲出殿,想要扑进阮轼怀里大哭一场,却只见山峰之巅已空空如也,别说阮轼了,就连鬼冥三仙都不见了踪影。 鬼冥宫殿宇内外一派安静,整座鬼冥山只闻空山鸟鸣,不闻人声。 她急忙跑回药室查看,右边药室狭窄逼仄,里面是她待了三年多的大药缸;左边药室里的药缸早已干涸,只有一张薄薄的草榻铺在地上,紧挨着墙。 她走到草榻前躺下,抬手便能摸到墙上那熟悉的小小洞口,洞里还塞着石头和枯草,洞的边缘已被磨得十分光滑,一旁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黑红色的血迹。 找不到阮轼,她只能颓丧地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在空地上飞跑,两臂张开高扬,想抱抱空气,抱抱蓝天。 跑着跑着,见这偌大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孤独,就又跌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就这么反反复复,像个疯子似的折腾了许久,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 “师兄?”她惊喜地回头,立刻又变得一脸失望。 七藏扛着一头死鹿钻出林子,他看了沐之一眼,将死鹿放在地上,开始忙活剥皮清洗,生火烤煮。 从七藏口中她得知,原来从最后一次经脉逆行到现在,她昏迷了半年之久。 在鬼冥山这个地气极阴的地方,只有重伤之人才能在此疗伤复原,常人绝不可在此多停留,否则会被阴气慢慢侵蚀四肢心脉,轻则口鼻出血,虚弱难行,重则有性命之忧。 鬼冥三仙尚能以积年武功修为撑住,阮轼就不行了,他两年前就养好了伤,硬是为了陪她,才一直强撑着留下。因为阴气侵蚀的缘故,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日日吐血不止,到了童火硬拖着他下山的那一天,他几乎连路都走不动。 七藏说,鬼冥三仙之中,童火很喜欢阮轼,便带着他四处云游习武去了。只要沐之再疗伤一段时间,等下了鬼冥山,总有法子与阮轼团聚的。 “团聚?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沐之失落地说。再加上鬼冥三仙常年云游在外,根本没人能捕捉到他们的行踪。 她想起在追踪设备那么发达,卫星设备满地球绕着飞的现代,都难以精准找到一个人,更何况是在这通讯极其不发达的古代呢? 七藏告诉她,阮轼是个十分沉默的孩子,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蛇眼瞳孔,像是天生异态。 她开始努力想象阮轼的样子,她猜,他一定安静又温柔,看她的时候会宠溺地笑。 望着眼前层层密林,远方重峦叠嶂,天高万里。 这世间何其大,他就那么背着银雪剑,消失了在茫茫人海中。 为了等身体彻底恢复,沐之又在鬼冥山多停留了三个月。 七藏每天除了查看她的身体和伤势,就是钻到林子里打猎,回来生火做饭,他明明比唐三藏还要多四藏,却极其话少,是个寡言且忠毅的男人。 只是沐之一看到他就总想起无辜死去的白夙沙,实在对他生不出半分好感。 因为鬼冥三仙常年云游在外,故而鬼冥宫里到处都落满灰尘。 除了三间巨大的殿宇、几间屋舍,两个药室和后院的一眼温泉,其他到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像是当年鬼冥三仙搞装修搞到一半,嫌麻烦就放弃了的样子。 她成日里无所事事,只能去启了童火的酒窖,日日坐在悬崖边自斟自饮,从那熟悉的酒味里找到一点安定。 每每日落西山时,夕阳昏黄的日光照着鬼冥山巅,印出一片沉云暮霭,都将阴气森森的鬼冥山瞬间照耀得斑驳明丽。 望着这样的美景,她觉得心里畅快不少,殊不知她身为个八岁的孩子,成天像个中年不济的大叔一样拿着酒壶唉声叹气,那样子别提有多诡异了。 到了她身体彻底复原的时候,七藏便开始细细收拾鬼冥山上的痕迹,甚至连曾经沐霁言写的书信,白慕容送的各种小玩意儿,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清理掉了所有可能暴露沐之与白夙沙互换身份的细节,准备第二日一大早带她启程回京都。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明明就要回京都和家人团聚了,沐之却躺在榻上,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披起外衫,点了只灯笼,想走出屋子散散步。 推开门,只见院子里一池莲花开得正盛。 月光像是怎么都拨不亮的残烛,昏暗又模糊。山风吹动林海如浪起伏,不知名的夜鸟栖息在丛丛黑暗里,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凄凉的长鸣。 实在是睡不着,沐之决定去酒窖拿两壶酒喝。 她刚走到酒窖门口,突然,就听不远处的矮丛猛烈地哗哗作响,一道光从矮丛中快速一晃,立刻消失不见。 沐之顿时浑身紧张起来,她撩起外衫盖上灯笼,静静地分辨声音,隐约能听见一个怪异的声音快速离去,那声音不像是脚步声,像是不停地在地上摩擦草丛似的。 鬼冥山珍奇草药无数,鬼冥宫前后更是种满了扶媗精心培育的稀世珍草,这些年,前来偷药的贼人们前赴后继,络绎不绝。 沐之心念,这肯定又是哪个胆大的飞贼来偷草药了。 于是她将灯笼护在怀里,快速朝那道光消失的方向追去。 跑着跑着,只见四周树林越来越密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起了雾,月光照得四下一片泛青。 地势越来越低,越来越陡峭,荆棘密布的石崖上根本无路可寻。她一边仔细分辨着声音移动的方向,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追赶。 她只顾专心致志地跟踪,未曾注意看路,等到她累得停下来的时候,只见眼前地势险峻趋低,百丈开外就是一块断臂形状的巨石,很像鬼冥三仙说过的鬼谷入口。 她记得,三个老顽童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但只要提起鬼谷,就会露出害怕的神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严禁入鬼谷之类的话,反而很拽地说: “你去啊!你去啊!你要能活着回来,我们仨给你磕头,喊你二师父!” 以前她与白夙沙在一起疗伤时,时常能听见鬼谷的方向传来巨大震撼的嚎叫声,像是什么异兽发出的惊天吼叫,总吓得白夙沙不敢入睡。 一想到这,她有点不敢继续追了,却见那道光仍直冲冲地往前跑,很快就过了断臂巨石,就要跑得没影了。 她不禁心中起疑:这人到底是要找什么样的草药,竟然这样不要命地往鬼谷冲? 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热血冲昏了头,她决定继续追。 跑过断臂巨石,四周瞬间变得极其安静。 那是种让人极不舒服的安静,没有鸟叫声,没有风声。 她回头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断臂巨石,正考虑要不要放弃追贼的时候,只听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矮丛骚动,那道光又一闪而过。 “到底是谁?出来!”她大喊一声,赶紧追上去。 不知跑了多久,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却已全然看不见来时的路,四周只有高耸入云的古木森林。 她小心翼翼护住灯笼,考虑要不要找棵树睡一夜,明日天亮再找路出去。 然而她刚一低头看灯笼,就见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将她矮小的身影瞬间吞没。 她赶紧转身防备,只见三条比参天古木还粗壮的巨蛇缓缓昂起头颅,蛇眼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惊得连逃命都忘了。 她曾在现代动物纪录片里见过各式各样的蛇和巨蚺,但从未见过体型这么大的!这他娘是蛇?这是龙?! 三条通体乌黑的巨蛇高高昂起头颅,探照灯般巨大的眼睛充满阴寒,它们微微张口,露出尖利毒牙,长鞭般的血红信子在空中不断抖动,发出“嘶嘶”的声响。 看来那道光根本不是什么偷药贼的灯笼,而是这巨蛇的眼睛。 她不知是该惊叹造物主的伟大,能创造出这样的惊人的生物,还是该哀叹这些庞然大物竟如此聪明,还懂诱敌深入,运用兵法来狩猎。 三条巨蛇一般巨大,其中一条的头正中央有一道鲜红的印记,头颅也昂的比另外两条高得多。 正当沐之考虑,是该先尝试和蛇老大沟通一下好呢,还是该凭借身躯瘦小灵活的优势夺路而逃好,那条头有印记的巨蚺突然头颅后仰,七寸紧缩,身体折叠成巨“弓”型,正是一副准备攻击猎物的姿势。 只见一道金光划过,巨蛇长着血盆大口朝她冲去,看着那几乎张成直线的巨大蛇口和两颗足以贯穿她小小身体的毒牙,她顿时头皮一阵发麻,慌忙就地打滚躲避,与巨蛇的毒牙险险擦过。 一瞬间,她甚至看见了蛇口中如黑洞般深邃巨大的蛇腔。 “完了完了,老天爷叫你刷副本,你他娘偏偏要来打野!”她一边大骂自己,一边慌忙躲避巨蛇的攻击。 她试图借四周的古树来藏身,却见那巨蛇随便一缠绕,古树立刻噼啪作响,应声而断。 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瞅准蛇老大身体旁的空隙,快速飞奔过去,瞬间暴露在另外两条巨蛇的攻击范围内。 只感觉一道重风袭来,她下意识闪躲,却感觉右肩一阵剧痛,巨蛇的毒牙擦过她的肩膀,拉出一道巨大的口子,皮肉外翻到可见白骨,血不停地往下流。 她还想再跑,可前有两条蛇大张着口,后有那蛇老大开始盘起蛇身,眼看着她小命就要休矣,突然,只闻一声震天长啸响彻山林,一个矫健的身影飞冲进三条巨蛇的包围圈,只停顿了一瞬间,便又立刻跳入密集的丛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像被一把力气极大的钳子夹着,然后就开始在黑暗的森林里一路狂奔。 树枝和树叶像刀子一样划过她的脸颊,她双手护住头,趁空隙去打量这从蛇口中夺走她的是什么东西。 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一双大猫耳朵向后撇成起飞的模样,三角鼻子又扁又湿,满脸短毛柔软金黄,竟然是一头巨虎! 但你说巨大,它浑身奶里奶气,一看就未成年;你说它小,它却看着比普通老虎大两倍不止。 看着它嘴边两根巨大的獠牙,她开始在回忆里思索,这到底是孟加拉虎还是东北虎,难不成是剑齿虎?飞天虎?胖虎? 小虎专心致志地叼着她飞奔,剧烈的颠簸扯动她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小虎微微转动灰色的大眼睛,看了她一眼,竟稍稍放慢脚步,叼着她的虎口也微微松了些。 跑了约两刻钟,小虎跃出密林,落在一处小水潭旁边。它将沐之轻轻吐在地上,拿毛茸茸的大脑袋拱拱她,发出低声的哀鸣,像是在寻求帮助。 她捂着伤口爬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水潭旁卧着一头体型更大的成年巨虎,只不过那巨虎毛色嘈杂,浑身皮毛泛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看样子是要老死了。 小虎走到巨虎身边,哀伤地舔舐着巨虎的额角。 看来是巨虎年老无法打猎,小虎便替巨虎四处觅食,而她就是小虎觅来的食物。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若是寻找食物,山谷中动物众多,小虎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蛇口夺她呢?而且从抢了她到现在,小虎也并没展露攻击性。再仔细想想,她不明白那三条巨蛇为什么专门出鬼谷去诱捕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偏过头,目光扫到不远处的草丛,里面有一株草长得笔直通天,鲜红欲滴。 她记得扶媗说过,那叫卢妃草,是补气足血的珍贵草药,若是体虚卧床的病人服用此药,一日便可下榻行走,只可惜卢妃草的生长期只有三天,又只在地气极盛之处才少少分布,极是难寻。 过去三四年来,按扶媗独门药法“千灵汇”,她用遍鬼冥山千种珍奇草药与毒物,卢妃草简直都当饲料用。 通俗点来说,沐之早已被草药腌透了,血肉也有了药性,成了名副其实的“唐僧肉”。 对于这鬼谷中的奇珍异兽来说,她可是令之垂涎的绝等大补美味。那巨蛇肯涉身鬼冥宫去诱捕她,想必是馋得挠心了。 意识到自己的血肉竟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她不由心中一叹,看来想要完完整整地走出这鬼谷,怕是悬了。 小虎的呜咽声打断她的思绪,她看到小虎趴在即将老死的巨虎身边,眼睛里流出泪水。 她不禁动容,试探地向小虎伸出手,见它并无警戒回避的动作,她便轻轻挠它的下巴。 夜空中,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去,投下一片月光柔和。 她用力掰开巨虎的虎口,将手腕抵在巨虎的獠牙尖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猛地抽出手腕,鲜血立刻从手腕涌出,流进巨虎的口中。 那鲜血汹涌奔流的样子,有种触目惊心的视觉感。 她一面为巨虎喂血,一面轻轻抚摸小虎的脑袋,期待着巨虎能醒过来。 可她的血流了一刻钟,直到她的头都开始发晕,巨虎也没有重新站起来。 这宇宙万事万物自有规律,没人能抵抗生死。 “嗷呜——” 在小虎长长的悲鸣中,巨虎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也眼前发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落进了一个毛绒绒暖烘烘的怀抱。 她无力地靠在小虎的肩背。月光静静地洒在巨虎苍老而安详的身体上,寂静的鬼谷回荡着水潭轻盈的流水声,也回荡着小虎悲伤低沉的呜咽。 看着小虎固执地守在母虎的遗体旁,那单薄无助的孤独身影,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些黑暗又痛楚的情绪。 她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模样。 去医院太平间认领父母遗体的时候,站在那煞白的排灯下,她茫然极了,并未感受到什么悲伤,没有太多痛苦的感觉。 像是处在一个巨大轰鸣的空洞里,她大脑一片空白。 后来她渐渐明白,当痛苦太过巨大的时候,人是哭不出来的。只能将那痛苦化解为碎片,折磨着今后的每个日日夜夜,绝望到无法苟活。 想到这里,回忆戛然而止,哪怕已过了这么些年,可有些心碎还是不可触碰。 她站起身,准备去水潭边清洗伤口。 刚走两步,却见草丛边两道绿光一闪,飞速朝小虎而去。正是先前那条被小虎口中夺食的巨蛇! 小虎悲伤过度,根本没觉到危险。她便纵身一跃,飞扑到小虎身前。 体型巨大的小虎只被撞了个踉跄,她却被巨蛇直接撞飞了出去,右肩上又多了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虎这时才反应过来,懊恼地一甩头,“啊呜——”一声狂啸,直朝巨蛇冲去,照着巨蛇的七寸就是狠狠一爪。巨蛇惊吓之余吃痛不已,攻势也稍稍减弱。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另外两条巨蛇也赶了过来。 小虎尚幼,没有什么作战经验,以一敌三,明显处于劣势,几个回合下来丝毫不占上风。 而沐之的血越流越多,散发出的药草气味更是馋的那三条巨蛇心痒难耐,焦躁发狂,进攻也愈加密集凶狠。 她努力左躲右闪,跟小虎打起配合,可惜她不会武功,只能全凭在现代学过的格斗术勉强应付。 不得不说的是,她现在的身体还只有八岁,就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受伤再加上失血过多,她此时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已经是异乎常人的毅力了。 缠斗片刻,一人一虎默契地对视一眼,不再恋战。小虎急速奔跑向她。 她一把攀上虎背,一个借力翻身,骑在了小虎背上。 就在小虎准备火力全开飞奔而去时,一个惊慌的声音突然从巨蛇的方向传来: “哇呀呀呀呀——救命啊救命啊——要死人了!” 她回头,只见那蛇老大的森然大口中,正露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仔细一看,竟是一根拐杖竖在蛇口中支撑着,一个脏兮兮的小老头正用尽全力往外爬。而那拐杖已然弯成半圆形,眼看就要折断了。 “救人!”她一拍小虎肩头,小虎立刻一个猛刹回转,载着就她朝蛇老大杀了回去。 手中没有武器,她只得紧紧地趴在小虎身上,完全信任着小虎能带她突出重围。 小虎左避右闪,身上也被划了不少血口子。 “死人啦死人啦!救命啊——”小老头哇哇乱叫,两手胡乱挥舞,竟不小心打弯了支撑蛇口的拐杖。 “不好!快!”她大急,但另外两条巨蛇却呈据守状态,阻挡在蛇老大身前,极难应对,让小虎根本无法靠近蛇老大。 “先送我过去!”她拽了拽小虎后颈的皮毛,大喊一声。 小虎会意,立刻后撤百米再飞冲回来,虎身在两条巨蛇前猛然停住。她整个人借着惯性飞了出去,跳进了蛇老大口中。 蛇口黏滑无比,小老头已经整个人都滑了下去,只剩一颗脑袋还卡在外面。她双脚抵住蛇的颚槽,两手抓住小老头的脑袋,卯足了劲儿往外拔。 “哎呀哎呀!我的脑袋!”小老头疼得龇牙咧嘴,大声嚷嚷。 见着拐杖已经弯得快要断了,蛇口仅剩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细缝。她迅速张开双臂拽住蛇牙,倒立翻身,猛地踹向蛇牙根。 果然,那巨蛇吃痛,张开了蛇口,千钧一发之际,她赶紧去拉那小老头,却听他嚷嚷:“哎呦我的胡子!我的胡子!” 小老头长长的白胡子缠绕在蛇牙上,她赶紧用力一扯,直接将老头的胡子齐刷刷扯断,冲小虎大喊一声“接住”,一把将老头扔了出去。 蛇口外,小虎凌空跃起叼住老头,落入草丛不见身影。 她本想紧跟着跳出去,却不料巨蛇疼得拿信子去撩牙根,一扫之下,正好将她掀倒。 就是慢了这一瞬间,便错失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蛇口紧闭,顿时黑暗袭来。 她强压下心中恐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听见外面小虎在狂啸嘶吼。 巨蛇撩动蛇信,作出吞咽的动作,她整个人立马往蛇腔滑去,情急之下她伸手乱抓,一把抱住了蛇信。 没有丝毫犹豫,她抱住蛇信狠狠咬下。 估计巨蛇活了几百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咬了舌头,它吃痛张口,猛一甩头,将沐之远远地抛了出去。 第13章 祖师爷爷 “你说我是不是玩太过了?不过她本来也快死了,好可惜啊”那胡子剩了半截的小老头蹲在昏迷的沐之身边,一脸垂头丧气。 想了一会儿,他从腰上取下一个小泥罐,从里面掏出黑乎乎的一坨东西,然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准备往沐之心口扎。 小虎赶紧拿头顶小老头,想要阻止,小老头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害她,我是救她呢,她心口的无尘蛊是假的,已经快散完了。” 小虎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小老头。 三天后,不知自己就这样经历了人生最重大一劫生死的沐之悠悠转醒,她缓缓睁眼,只觉得浑身好似散了架,使不上一丁点力气,嘴里还残留着蛇信浓重的腥臭味。 如果她能预料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估计她打死都不愿醒来。 “噩梦”在她睁眼的一瞬间,才算真正开始。 谷中的花草树木每一个时辰就会自行改变一次朝向,每两个时辰,所有的植物会像活了一般,在泥土中游走,变动位置。 于是,找不到回路的沐之只得在这鬼谷中,和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外加一头刚断了奶的巨虎相依为命,开始了她长达八年的亡命生涯。 除了那三条巨蛇仿佛是认准了她,每天每天地神出鬼没搞偷袭;这谷中还有无数的异兽猛禽,全部都冲着她这“唐僧肉”而来。 她每天的时间有三分之二要用来逃命,剩下的时间则用来睡觉和觅食。 但时间一长,她感觉好像和那三条巨蛇混熟了似的。 有一次,当那三位夺命阎王又一次突然出现的时候,她甚至对那蛇老大做了个“s”的手势,然后趁它愣神儿的功夫,她飞快地吃掉最后一只鸡腿才开始逃命。 为了区分,她还给那仨巨蛇起了名字:大黑,二黑,小黑。 至于小虎,一副铁了心要跟着沐之的架势,一个劲儿地围着她转悠,不停拿大脑袋蹭她。 她看不出小虎是老虎里的什么品种,能这么巨大英武,但看着这样一头远古神兽之王在她面前四爪朝天,仰着白绒绒的肚皮撒娇,眨巴着大眼睛卖萌,沐之哭笑不得,而小虎终于也有了它自己的名字——大嗷。 和古往今来神兽坐骑的飒爽名字,比如疾风,踏雪,承仙等不同,沐之把这一只远古神虎叫做大嗷。 没错,就是“嗷嗷乱叫”的那个嗷。 还有那老年痴呆的小老头,一天到晚坐在树枝上晃悠着双腿,“咔嚓咔嚓”地啃果子,一副离了她就活不了的架势,甩都甩不掉。 在这年复一年的逃命生涯中,她感觉自己飞奔的速度可以回现代参加奥运会百米跨栏了。 她也习惯了每每在逃命途中,那小老头都会有各种诸如“脚崴了”“没吃饱跑不动”的突发情况发生。 她每次都只能背起那看似瘦小,实际上却比牛还重的拖油瓶,再招呼着大嗷,三个一起夺命飞奔。 她觉得,她回现代参加个举重比赛,应该也能拿个冠军。 在这紧迫而又妙趣横生的日子里,时间好像在走,又好像停着。 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时间还在流逝的证据,是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小了。 从鬼冥宫出来的时候只穿了内衫和单薄外衫,八年里她的个头窜了一大截,八岁的衣服怎么会还合适。 再加上时不时地受伤,总要扯下布条包扎伤口。这仅有的衣服就快穿成了比基尼,害得她只能以树枝树叶作遮挡,活脱脱化身女版人猿泰山。 这日,趁难得没有什么巨蛇三黑和其他异兽的攻击,她躺在树冠上休息,这是她被逼出来的本事,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树枝上睡,方便随时观察四周危险。 她正放松躺着,哼着小曲,突然一阵风迎面吹过,一股窒息的酸臭扑鼻而来,她不禁捏住鼻子,大喊:“大嗷,你是不是又放屁了?” 卧在树下的大嗷幽怨地抬起头,忽闪着它那双灰眼睛,一副“我是无辜的”的表情。 小老头坐在对面树的树枝上啃苹果,一脸偷笑道:“不要赖别人!闻闻你自个儿就知道了!” “我?”她抬起胳膊闻了闻,差点没熏晕过去,这才想起她已经快八年没洗澡了 这鬼谷中不知有多少她从没见过的生物,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还全他奶奶的都是食肉动物。害得她蹲在那不知道藏着什么猛兽水怪的水潭边,眼巴巴地看着,却硬是不敢下去洗澡。 “唉”她忧愁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块闪着幽幽光泽的蓝玉佩。 那是当年白慕容送她的“定情信物”,一开始因为玉佩价值连城,摔成两半实在可惜又难以舍弃,她便时常戴在身上,后来就戴习惯了,经常会拿出来看看,仿佛只有握着这半枚玉佩,她才能切切实实地忆起自己是活过的。 “我是不是真的要老死在这里了”听见她感叹,那小老头滴溜溜转了转眼睛,想了半天,然后扔了果核,两手往身上胡乱一抹,轻跳起来蹲在树枝上,朝她招手道: “小家伙!跟我去个地方!我带你找宝贝去!” 她斜了老头一眼,慢悠悠道:“你是说上回捡到的我自制的吃饭刀叉,还是上上回我用树枝做的痒痒挠?” 见她没兴趣,小老头急了,大声嚷嚷起来:“你干嘛不信我!我都一把岁数的人了,我能骗你吗” “那你知道自己是多大岁数?” “嗯让我想一想”小老头立刻陷入了沉思。 “您慢慢想,日子长着呢!”她揶揄地说到,随后翻过身,准备睡一觉。 突然,背后一阵疾风掠过,冷得她不由裹紧了“比基尼”。 按理说每当这个时候,小老头都会急得跳脚,大叫“我仅仅是不知道自己名字和年龄而已嘛”,但今天怎么没了声音。 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她起身回头,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树下面,二黑嘴里正叼着小老头,只剩他脑袋和上半身还在外面,他正两手握着拐棍,拼命地敲打二黑的脑袋。 而大嗷更扯,头被小黑含在了嘴里,只留四只爪子在外面狂蹬乱舞。 一旁,大黑看了她一眼,然后带着二黑小黑转身遁去。 一瞬间,她竟觉得大黑不像条蛇,像个人!不然它怎么会“别有深意”地看自己一眼? 来不及细想,她飞身追去。 三黑爬走得极快,她又十分担心小老头和大嗷的安危,只顾拼命追赶,未曾注意到已经进入从未到过的一处地方。 只见前方三黑一闪,忽然没了踪影,她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忽而眼前一亮,一大片空地出现在眼前。 一出林子,她顿时愣住了:好诡异的气氛 三黑一字排开停在空地上,全都高高地昂着头颅,却没有要进攻的意思。小老头和大嗷分别被二黑小黑含在口里,还是先前那副挣扎模样。 明显的绑架啊这是! 这鬼谷中的生物实在是让她摸不透,难不成都成了精,想要用绑票来威胁她?还是打算做一决斗,结束这八年的拉锯战? 她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得静静地站在那里与三黑对视。 “哎呀哎呀!小丫头!快救我啊!腰要断了!腰要断了!”小老头张牙舞爪,大声嚷嚷着。 另一边,大嗷的头被含在小黑嘴里,也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这时,大黑突然做了个极其人性化的动作——它偏了偏头,示意向她的右边。 她一边不松警戒,一边顺着大黑示意的方向看去,是一条小溪。 溪水很浅,最多只到腰,可溪水里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长着两排尖牙的食人鱼,数量庞大得令人头皮发麻。 在现代时,她曾带部队在亚马逊河道平原行驶,一个士兵去河边打水,不小心将军用帐篷的钢钉掉入水中,正要捡的时候,钢钉却被一条食人鱼一口咬断。 她还曾经在察看河道的时候碰上了反季节逆流,遭遇了食人鱼群的恐怖围攻。要不是导游将船上运送的几头牛推了下去,争取到了逃生时间,只怕几分钟之内,整船的人就会被撕成碎片。 她不明白大黑让她看食人鱼干什么,难道是三黑想吃鱼不会抓,让她帮忙? 不解之下,她又看向溪水,恰巧鱼群骚动,露出了一部分溪底。 层层鱼骸骨间,寒光乍现,水底竟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各种兵器。 好似当头一棒,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三黑,整个人呆住。 她突然将过去这八年全数串在了一起。 第一年,她被三黑追得满世界跑,每次逃命的时候,小老头都可怜巴巴地要求她背他,她一直不明白一把老骨头为什么会比身长三丈的大嗷还重,后来背他的时间长了,她竟能轻松地同时扛起小老头和大嗷。这练的是负重和下盘。 第二年,三黑好像休息了,开始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大鸟扑扇着翅膀追她,那速度比箭还快,逼得她玩命飞奔,这加练的是速度。 第三年,她开始莫名其妙地遭受各种小生物没日没夜的攻击,一会儿被蜈蚣咬一口,一会儿被蝎子蛰一下,她虽然因为扶媗的“千灵汇”而扛得住各种毒物毒药,但还是屡屡被吓一跳。 慢慢地,四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她都立马能感觉到,这加练的是反应。 第四年,鬼谷中所有神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像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开始攻击她,一个个呲着毒牙利齿频繁攻击,一会儿你攻头部,一会儿我攻下盘。 一开始她总是被攻击得浑身血淋淋,到处是伤口,后来时间长了,她被逼得开始反击还手,这加练的是招式。 第五年 第六年 第七年 第八年 从未想过谷中这些野兽是“人为管理”的,因此她竟八年都不曾发觉这其中端倪。但话又说回来了,若是这“宏伟计划”一眼就被她看穿了,那异忘逍岂不是白活了一百多岁。 “不用装了出来。”她咬牙切齿。 对面二黑口中,那动作夸张地装挣扎的小老头顿了一下,随即在沐之冷到零点的眼神中“嘿嘿”一笑,蹑手蹑脚地从二黑嘴里爬了出来,一面朝沐之干笑着,一面挪着步子蹭到小黑身边,伸出胳膊捣了捣,小黑便一低头,吐出了大嗷。 大嗷拿虎爪挠挠一头的蛇口水,气恼地翻身立起,呲牙对着小黑,喉间发出阵阵低吼。 “大嗷回来。”她咬着牙喊到。 大嗷一边低声虎啸示威,一边退到她身边。 看着她脸色阴沉,比水里瞪着血红眼睛的食人鱼还可怕,小老头,不,应该叫异忘逍,十分惶恐不安地扭来扭去,手背在身后,局促不安地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小声道: “嘿嘿冲动是魔鬼你不要生气” 她一直以为这老头是早年间来鬼谷偷草药的贼人,不知误食了什么草药患了失忆症,最后凭着本来的一身功夫才活到现在,哪里能想到他会是鬼冥三仙的师父,她的祖师爷爷?? 看着异忘逍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她又好气又好笑,心念就你这模样,出去好意思跟人说你是一百年前享誉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圣异忘逍吗? 她无奈摇头,心中火气消了一半,一低头却又看见了身上的比基尼,心底那股被耍的业火又“噌噌”窜了上来。 “你”她刚说一个字,异忘逍就摆出一副要哭了的表情,委屈道: “我可是把一身的功夫都传给你了啊分文没取再说了,也不能怪我当时我只是侥幸试探一下你,没想到你还真用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回来救我了看你品性不错,我就我就” 沐之气得大吼:“这意思是活该我受罪,谁叫我多管闲事救人?” “嘿嘿反正扶媗那丫头的“千灵汇”已帮你积攒了一身内力,不学点功夫多可惜嘿嘿”异忘逍讨好地笑着,小步挪到沐之跟前,拽着她那破破烂烂的半截袖子摇啊摇。 她斜了眼身高只到自己腋下的异忘逍,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你不是坐化成仙了吗?” “嘿嘿,本来是打算坐化的,但是坐着坐着感觉饿得慌,想想还是吃饱了再去坐化,结果吃饱了就又不想坐化了,觉得每天吃吃喝喝也挺高兴”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都是你设计好的?”她忍不住又开始咬牙切齿。 “没有没有!一开始可不是我干的,是他们几个嘴馋!绝对跟我没关系!”异忘逍连连摆手,非常没义气地指向立在一边的三黑。 三黑一愣,竟有种无奈的表情。 “好,那不说这个,也就是说谷中百兽都听你调遣了是吗?”沐之眼神狠着,面上皮笑肉不笑,吓得异忘逍打了个哆嗦,犹犹豫豫道:“是”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 “是” “很好”沐之深吸一口气,随即怒吼:“为什么不早说!!你完全可以让我在水潭里洗个澡啊!!” “我以为是你不爱洗呢” “” 八年不换衣服不洗澡会是多恐怖的样子,她没敢照镜子,光从后来鬼冥三仙一见到她,就立刻惊叫着拿剑杀来的样子她就知道了。 当然,现在该算的帐还没算完,还得继续算。 在离开鬼谷前,她要做的就是从布满食人鱼的长隐溪里拿出兵器,与她三位被她称做“大黑二黑小黑”的三位师叔——仇天,仇地,仇人,做一终局决斗。 但首先,取兵器就是个难题。 沐之和大嗷并排蹲在地上,望着溪水苦思冥想。 她捡起一块石头丢入溪中,鱼群立刻纷涌过来,石头瞬间凭空消失。 由于鱼数量太多,层层往前挤,最前面的鱼被其他鱼误伤了,谁知那受伤了鱼竟立刻以飞一般的速度沉入水底,慌慌张张地远远游开。 见她一挑眉,必是有了主意,大嗷便懒洋洋地卧下来,开始舔爪子梳洗。 瞅准空当,沐之闪电般快速出手,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条食人鱼。 血红的眼睛,浅灰色脊背,学名红腹锯脂鲤,是食人鱼中最为凶猛的品种。而这种红腹锯脂鲤除了性情凶猛,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辨食物。 沐之两指并拢,稍一使力,在鱼身上划下几条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大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张嘴就要咬她手里的鱼,不料那鱼虽离了水,身上受了伤,却还是凶猛至极,对着大嗷的鼻子就咬了过去。 幸好她的手躲的快,食人鱼的牙只险险擦过大嗷的鼻子,但还是疼得它嗷嗷直叫。 看准溪水里的位置,沐之一把将鱼丢回水中。 由于受伤过重,那条鱼来不及逃走,血腥味刺激得鱼群瞬间躁动起来,开始围攻那条受伤的鱼。就在这过程中,更多的鱼受了伤来不及逃窜,一轮大规模的自相残杀就此展开。 水面翻滚犹如沸腾,血沫横飞,鱼鳞四溅,清澈的溪水很快变得一片腥红。 鱼群的杀伤力是惊人的,不消一会儿功夫便消减了一大半下去。水中鱼鳞浑浊,残骸成片地漂游着,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底。 “大嗷!”她叫到。 看到大嗷点头,她便利索地一掌打向溪边的一棵树干,接着立刻飞奔向下游大嗷所站的位置。 上游岸边,树干应力而落,砸入溪中。水中仅剩的鱼群立刻向树干飞游过去。 抓紧机会,她飞身而起,俯身冲向溪下游。 只见水底兵器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夕阳的昏黄投入溪底,照射得水面一片金黄灿烂,恰好迷了她的眼。 她全凭运气取兵器,握住了一把厚重冰冷的触感。 身后慢半步起跳的大嗷凌空越起,一口叼住她。就在这一瞬,水中突然有只食人鱼跃出水面,呲着牙向她脸颊而去。 大嗷这可有了报仇的机会,狠狠地一爪挥过,直将那条鱼拍晕在水里。 她站回溪畔,凝神运气,出手拔剑。 随着暗金色的剑身摩擦剑鞘,发出犀利声响,在刺眼的光芒中,出鞘而来的竟是一把弧度优美的锋利大刀! 刀身是乌金玄铁制成,刀鞘与刀柄则是鼍龙甲精炼而作。这斩金乌乃是长隐溪里最珍贵的兵器,异忘逍此生最得意之作。 明明是刀,何以化剑入鞘?她不解,便再次拔刀,这才发现刀用的是重叠暗锋。 每当抽刀时,暗锋滑动,玄铁摩擦之间便会发出耀眼的金光,若要收刀成剑,只需以刀尖入剑鞘,便又能收为剑形。 轻轻地抚摸着斩金乌,感受着千年玄铁至寒温度下的细腻刀锋。她竟感觉这刀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她好像能摸得到它厚重的心跳。 这斩金乌等了一百年,终于等到了足以配它的沐之。 拿到武器便是最后一战,异忘逍说,赢了,她才能出鬼谷;输了,那就再等八年之后再决一战。 她自是不会再等八年,便使出全力对战她三位师叔。 其实无所谓输赢,只是全副身家绝学已教给她,不想让八年之别变得有点伤感。 她走了,这偌大的山谷便又剩了他苍年一孤。 一战结束,当然是她赢了,却不曾想异忘逍又搞了个“加时赛”,一个呼哨响起——好家伙,海陆空三军一起杀了过来。 天上飞禽利啸,地上走兽狂奔她身后是一群穷追不舍的师叔、师兄、师妹那叫一个铺天盖地的壮观! 最终,在仇天一口咬下去之前,她和大嗷险险跨过鬼谷的断臂碑界。 一回头,远处异忘逍正蹲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拿袖子抹着眼,嘴里还喊着“小家伙!有空常来啊”。 第14章 下山 八年之后的第一次洗澡,还是泡温泉,怎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沐之仰躺在温泉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睁开眼看向对面,大嗷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温泉,正在蒸腾的热气里咧着大嘴,舒服地吐着舌头。 透过缭绕的热气,她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实在是一张陌生的脸。 在鬼谷的八年里没条件照镜子,她现在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眼白竟已全变成了冰化般的深蓝色。 她本自小就与常人不同,一般人的瞳孔要么是棕色,要么是琥珀色,黄色,她的瞳孔却是黢黑黢黑的,这曾为她魇君神童的名声增添了不少诡异色彩。 如今,她的眼白又全变成了蓝色,黑蓝二色配在一起,看起来十分阴冷幽深。 她记得,异忘逍的眼白就是蓝色的,她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如今想来,可能和他修习的武学有关。她学了异忘逍全副武功,眼睛也和他一样异变了。 想想过去这十六年的古代生涯,从转世而来到卧龙之战,从替白轩辕挡刀到以千灵汇治伤、入鬼谷学武,再到如今又好好地出来了 一切简直荒诞得像一场梦,是不是梦醒了,她发现自己不过是在酒桌上打了个盹儿,局里的精英们还在闹哄哄地聚餐拼酒? 泡完澡,瘫在薄榻上,八年来第一次不用担心被攻击,她沉沉睡了三天三夜。 睡到饿醒的时候,她揉着酸痛不已的腰,推开屋门。 只见院子里,一池莲花开得正盛。 鬼冥宫的这八年和过去的几十年一样毫无变化,鬼冥三仙八年的云游暂时告一段落,此次回鬼冥宫小憩,恰好碰见了野人一样从鬼谷里冲出来的沐之。 只可惜阮轼早在鬼冥三仙云游途中学成离去,没能回来见到她。 多年未见,鬼冥三仙对白夙沙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吃糖葫芦的小孩上。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清瘦,个子比严蓝还高的陌生年轻人,鬼冥三仙交头接耳,开始发问:“你说你是白夙沙,误入鬼谷遇见了师父?” “没错。”她回答。 “这个那个”童火很少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 严蓝便在一旁问: “七藏为什么没带你下山?而且师父坐化时已九十多岁了,如果真活到现在,那就一百多岁了,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再说,你要真进了鬼谷,那里地势诡异多变,更有神兽出没,怎么可能找到路出来?” 扶媗也接话道:“我那‘千灵汇’早使你的血肉有了药力,估计现在喝一口你的血就能解百毒治百病,鬼谷里的神兽竟能忍着不吃你?” 无奈,沐之只好一五一十将全部经过又仔细说了一遍,当得知是异忘逍为了教她武学而特意将她留在鬼谷的时候,鬼冥三仙显然更不相信了。 童火朝她招手,“来来来,让我看看,我还不信你真亲学了师父所有本事,我们几十年下来也只学了几成而已,即使有千灵汇在身,又能比我们强多少?” 她本想推辞,童火却说完就冲了过来,还上来就放大杀招。 但在她看来,童火的动作可比鬼谷里的三黑慢多了。 见她应对得滴水不漏,三两招就占了上风,童火大惊,不由大叫:“蓝胖子!快来帮忙啊!他要真赢了,咱得喊他师叔祖的!” 严蓝一听,这怎么行,虽然不情愿以二敌一,但还是快速加入了对战,沐之则越打越来劲,越打越自信,这八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和人对战,不禁打得喜笑颜开,兴奋地对一旁的扶媗道:“别看了!一起啊!” 随即,扶媗也气哼哼地加入了对战。 江湖上,寻常习武者光是听说鬼冥三仙的名号,那都得顶礼膜拜加敬畏,能与三仙中任何一人过两招的人寥寥无几。如今,沐之竟能轻易以一敌三。 瞧着沐之那越打越开心的样子,笑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童火气得不行,直接一甩手不打了,嚷嚷道: “不打了不打了,师父偏心,明儿我也要进鬼谷找师父去!” 严蓝琢磨了一阵,对童火耳语了一句,童火立刻泄气地坐在地上,哭丧着脸,“没想到这无尘蛊这么厉害,我也想要一个!” 扶媗白了童火一眼,道:“可以啊,普天之下就三枚无尘蛊,你先去找来另外两枚,然后我给你心脏插一刀,你再在药缸里泡三年,铁定功力超过这小子!” 知道肯定打不过沐之,也学不到异忘逍剩下的武学,童火便叫沐之打几招来看看,解解馋。 看着鬼冥三仙搬起小板凳排排坐的期待样子,沐之没办法,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姿态轻盈如风,凌空踏步使出轻功,童火立刻大叫一声“这招我也会,是师父的轻功绝招九转回音步!” 她以掌化刀,游掌之间打出赫赫掌风,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严蓝不禁道:“这是师父的无厄月相掌!” 她抽出斩金乌,只轻轻一挥,刀锋瞬间削断粗壮的树干,余威震得树木颤动,群鸟振翅腾空,扶媗都惊呆了,结巴着道:“这这我不知道这是啥啊?印象中师父也只打过一次!” 前有扶媗的千灵汇,让沐之体内积攒了抵得过常人几十年苦练的内力,后有那八年在鬼谷之中,她食灵兽,尝千年珍稀神草,喝神涧露水,得异忘逍亲自教授武功。 最关键的是那绝世法宝无尘蛊,让她学什么武功都极快,内力更加深不可测。她现在的武功有多高,恐怕以鬼冥三仙的资历也难以估计。 “小子,你可以去试试武林盟主了,还有那武圣之位,自师父隐匿后,已很多年没有人承袭此位了!去,再给我们鬼冥宫长长脸!让我多收几个徒弟耍耍!”童火高兴地一拍大腿。 他总是得意洋洋地吹嘘,说他们鬼冥三仙在武林中多么叱咤风云,多么有影响力。按他那说法,他要是说收徒弟,武林中一大半人都会打破头争着来。 此话倒也不假,只可惜真正能入他们三人眼并收为弟子的,前后统共就二十六人,除了沐之和阮轼,其他早都老死了。 但此时此刻,沐之并不关心什么武林盟主和武圣,她现在只想下山回家。 …………………………………… …………………………………… 下了鬼冥山,当进入第一座城镇看到人烟的时候,沐之只觉恍若隔世。 在鬼冥山上待了十三年,她简直都快忘了怎么融入人群。 她想,城里有绚烂的灯火,热闹的街市。回京都的路上,她一定要过百城走千镇,好好游览一番。 谁知走了整整十五天,入眼却尽是断壁残垣,破城荒镇。街道破旧不堪,冷冷清清,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木然地坐在路边。空气里弥漫着颓废腐朽的气息。 可她明明记得,当年随司徒牛使出征卧龙关的时候,那沿途何其繁华!空气中四溢着自由与富足,那是多么安居乐业的景象?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 要不是看见北离蓝底金龙大旗就挂在城门上,她真的以为自己误入他国了。 难道是此地靠近北楚边界的缘故?这样看来,这十三年来,北楚定然交战频繁,白轩辕还是不肯放弃吞并大楚! 她不能完全理解白轩辕。这种劳民伤财,致使国已不国了的战争,真的值得打吗? 攻心博弈的是帝王,受苦受难的却是黎民。 朝中难道无人劝阻?爹爹沐霁言身为丞相难道也阻拦不住? 退一万步讲,大楚当年失了君主,正是有可趁之机的时候,为何白轩辕却一攻不下,弄成了今天这样的拉锯战? 下山时的兴奋已消散殆尽,她心里开始忧虑。 在这样的举国疮痍中,沐霁言作为丞相,岂能安全置身事外。 正当她凝神忧虑之时,街上缓缓走来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富人从马车里伸出手,扔下几个铜板,乞丐们立刻蜂拥而上,争抢起来。 一个老乞丐抢不过,被别的乞丐推倒了,恰倒在富人的马车轮旁,那驾马的家仆立刻挥鞭就打,吓得老乞丐连连磕头告罪,吃了好几鞭子。 沐之清楚地看见那老乞丐退后的慢了些,手被车轮碾过,他却哆嗦着退到一旁,不敢吱声。 见家仆骂骂咧咧地驾着马车继续前行,甚至都没有下来查看一下受伤的老乞丐,沐之顿时火了。 她两步轻功飞起,一脚将那家仆踹下马车。 马受惊仰啼,车厢内的富人被颠簸得“哎呦”一声,随即开始大骂。 “这是碰上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富人骂着掀开车帘,却只见一袭白衣立在车头,一个年轻公子一脸冰霜,正用一双阴冷幽深的眼睛看着他。 因这些年四处起战,动荡不安,北离渐渐多了许多江湖人士,富人打量沐之手中的斩金乌,估计是碰上了哪个行侠仗义的游侠,赶紧赔笑告罪:“大侠,有话好说,不必动武。” 沐之冷冷道:“你的马车碾到了那位老人家的手,打算怎么办?” “好说好说!”富人一听是钱能解决的事,立马从怀里掏出钱袋,拿出了一两银子,双手捧上。 沐之跳下马车,将银子拿给那老乞丐。谁知那富人却立刻慌张地催促家仆驾马,那家仆也像是害怕什么似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驾着马快速离开。 她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刚想再对那老乞丐关心两句,就见街边所有乞丐都围了过来,将她围困得动弹不得。 “抱歉,我没钱。”她赶忙解释,那些乞丐却像听不见似的,只伸着脏兮兮的手,嘴里不停地哀求讨要,眼神却是麻木的。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腰间,不禁叹口气。 鬼冥三仙常年云游在外,一身武功行走天下,饿了就辟谷或打猎,渴了就喝山泉,整个鬼冥宫上上下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她下山的时候只装了一袋子干粮。 看着乞丐们可怜的样子,她没有办法,只好将干粮袋拿出来,想分给众人。 谁知她刚一拿出干粮袋,就被乞丐群里一只手猛地抢去了,一个乞丐夺过干粮袋,没命地将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塞,其他乞丐见状,瞬间如饿狼一般扑了过去,殴打争夺起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情景,说是丧尸抢食也不为过。 再看那先前得了一两银子的受伤的老乞丐,竟已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瞪着眼睛断了气,银子也不翼而飞了。 她惊骇大怒,想四顾寻找凶手,却只能看见冷漠又麻木的人们。 “公子,再给口吃的!”一个乞丐拽着她的腰带,立刻,更多的乞丐围了过来,竟都开始拉扯她的衣服,甚至拽她的斩金乌。 纵有一身武功,可如何对手无寸铁的乞丐们出手,她急着想脱身,却差点被乞丐们推倒。 这时,眼前突然红影一闪,她整个人被凌空拽起,逃离了乞丐的包围。 轻功飞出去百丈远,她得以落地停下。 只见救她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公子,他青丝高束,发上系着红锦带,身着一袭大红色武袍,一片焰火之红衬得他的皮肤白皙通透。 他周身气势强悍,却极不协调地长了一张娃娃脸,一双怒峰般的浓眉倒还透露着几分英豪气概。 见他怀里还抱着一柄飞龙盘踞的巨大龙锏,沐之便知此人定然是个武功高手。 “多谢公子相救。”沐之赶紧言谢。 洪错却不客套,只开门见山道:“我帮了你,你得报答我,帮我做件事。” 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她不禁一愣。 看她不回答,还以为是不愿意,洪错急道:“人怎能知恩不报呢?方才若不是我出手,你只怕衣服都要被乞丐们抢走!” 见洪错说着,脸竟红了起来,她便猜测洪错定然已吃过被抢衣服的亏了。 “那个”她刚张口,洪错又抢话道:“你这人真没良心!这样好了!你给我帮忙,我付你工钱,行了?” 其实她本来是要答应帮忙的,却没想到这洪错性子这么急。 一听帮忙有工钱,她又身无分文,果腹都成问题,便答应下来,想着稍微赚点盘缠再赶路。 “你开个价!”洪错皱着眉头说。 她想了想,却对钱没什么概念,毕竟她到古代以来还从没操心过金银。 想到现代电视演的动不动就是一百两白银,她决定给面前的救命恩人打个折,道:“就十两银子。” “好!”洪错说完,扭头就走。 她赶紧叫道:“不是要我帮忙吗?怎么又不帮了?” 洪错头也不回,只道:“我现在就去赚钱!赚够了马上来找你!你等着,我们五日后晋夕城见!” “晋夕城哪里?” “城门口!”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洪错!!” 看着那急匆匆离去的红衣背影,一副又气又倔强似的样子,她无奈摇头。 …………………………………… …………………………………… 既有约定在先,再加上她的确没钱,晋夕城也是回京都必经之路,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态,她进入晋夕城。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整日,她竟意外在街头聚集的人群中又见到了一身红衣的洪错。 只见一群人乌泱泱围在一起,齐声高喊着“三、四、五” 身材高大的洪错被围绕在中央,肩膀上扛着一杆铁扁担,扁担两头的铁筐里竟坐着四个壮汉。 洪错扛着扁担面不改色,一连做了二十个深蹲,引得围观百姓不住叫好。 做完深蹲,洪错放下扁担,朝站在一旁的一位中年男子伸手道:“四个人,二十个,我做完了,请给钱。” 那中年男子翻了个白眼,“什么钱?” 洪错一愣,指着中年男子身后的卖艺旗幡道:“一文钱铁扁担竞赛:缴纳一文报名费,挑战肩挑四人,连做二十深蹲,即赢赏钱五十文。” 中年男子上前踢了踢铁扁担,眼神滴溜溜一转,而后飞快地走到旗幡前,掏出笔“刷刷”两下,在“四人”中间加了个“十”,而后咧嘴笑道: “诸位可看清了,我这规则写的是要用铁扁担一次性扛起‘四十人’,可不是‘四人’!” 洪错气得涨红了脸,围观百姓也纷纷唾骂,指责那中年男人不守信用。 见群起骂声,中年男人嚷嚷道: “诸位看官老爷,我也是小本生意,各位别为难我!我这还有四个铁筐子,一共六个筐子,每个筐子里可站立八个人。只要谁能一次性挑起四十人,做二十个深蹲,在下立刻奉上赏钱五十文!不——一百文!” “一次性挑起四十个人,谁能做到?你就是耍赖不想给钱!” “就是!” “你那铁扁担尚且有几十斤,一般人都拿不动,那俏公子扛着扁担完成了四人的重量,二十个深蹲,你却不肯给人家五十文钱,就是耍赖!” “无耻!” 那中年男人忙着和围观百姓斗嘴,却见洪错又走到了铁扁担前,一把捞起扁担,皱眉道:“一次扛四十个人,二十个深蹲,就给一百文钱,对吗?” 中年男人不敢相信地看着洪错,“对!不过我可提醒你,四十个人至少四千多斤,那可比衙门前那对天王石狮子还重一倍啊!” 洪错迈腿扎稳马步,拍了拍胸脯,“我知道。” 中年男人点点头,围着洪错打量了两圈,随即朝人群道:“请四十位看官老爷帮帮忙!” 他话音落下,立刻就有数十人冲上前,争前恐后坐进铁筐,都想参与下这把热闹。 沐之站在不远处,也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观看。 四十人站定铁筐,中年男人用扁担将筐子牢牢钩在两头,朝洪错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见洪错弯身扛起铁扁担,深吸一口气,铁筐晃悠悠地缓缓离开地面。 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连叫好都忘记了。 洪错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咬着牙站直身体,又颤抖着腿缓缓弯下。 “一!” “二!” “三!” 围观的人群已经惊呆了,齐声为洪错呐喊数数。 铁筐在地上升起又落下,原本笔直的铁扁担已开始弯曲。别说扛起四十个人了,就是叫沐之徒手折弯一根胳膊粗的铁杆,只怕她也难以做到。 洪错一次次蹲下又站起,额头上汗如雨下,身上的大红色武袍也被汗湿成了深红色。 围观的百姓们叫声愈加高亢,齐声数着:“十五!十六!” 眼见洪错竟真要完成挑战,那中年男子趁着人群不注意,赶忙悄悄抱起钱箱子,飞也似的跑了。 “十八!十九!二十!!” 洪错扔下铁扁担,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纷纷围着他鼓掌叫好。他拿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仍旧红扑扑的。 只可惜,喝完彩,人们才发现那中年男子早已不知所踪,不由纷纷气愤咒骂。 很快,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只剩洪错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沐之忍不住摇头,暗暗为洪错的智商感到着急。 很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街上的小贩们纷纷推出自家的独门小吃,在一片诱人的食物香气中吆喝起来。 洪错仍坐在空荡荡的铁扁担旁,一个卖包子的小贩推着车走到他面前,笑道:“公子,要不要来两个包子尝尝?只要四文钱。” 看着雪白圆滚的包子,洪错吞了吞口水,红着脸道:“不了,我没钱。” 小贩撇撇嘴,推着包子车离去。 不多时,又一个老大爷扛着糖葫芦竹帚,走到洪错面前,笑道:“公子,来串糖葫芦尝尝,可甜了!只要两文钱!” 洪错捂紧咕咕直叫的肚子,吞了口比方才更大的口水,摇摇头,“不了,我只有一文钱。” 老大爷无奈摇头,扛着糖葫芦竹帚离去。洪错的目光却仍停留在那红艳艳的糖葫芦上,似是魂儿都被那甜腻给沾走了。 四周灯火三两亮起,各种各样的小吃走上街头,人影来来往往,只有洪错仍旧孤零零坐在街边。 第15章 神秘的玉公子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洪错是,沐之也是。 没有银两就没有饭吃,沐之饿了整整两天,万般无奈之下,她看着身上唯一的两样物件:斩金乌和半块龙纹蓝玉。最后决定将玉佩拿去当铺当了。 要将贴身带了十几年的东西当出去,她真的有点心疼。 不过只要有银子,她就能回京都,只要进了丞相府,何愁没有银钱将玉佩赎回来。 她在城里走了一圈,寻定一家铺面最大的“玉字号”当铺。 她将玉佩递给当铺的伙计,伙计赶忙将玉佩拿给掌柜。 掌柜一见那蓝玉的成色,眼睛立刻亮了,赶忙给她沏了上好的茶,请她稍坐等候,自己则带着一群伙计,钻进了后屋研究。 她坐了片刻,那掌柜又匆匆走出来,给她换了一杯看似更好的茶,临走的时候还偷偷拿眼角打量她。 她不明所以,只好边喝茶边等。 一连半个时辰,那掌柜竟给她换了七八次茶,掌柜的脸色也一回比一回怪异。 她本来还饿得慌,一连几杯茶下肚,立刻又撑得不行。 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她起身往后屋走去。 谁知刚一掀开帘子,就觉脑后狠狠一痛,她立马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转醒,听到身边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似乎是在打量她: “真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样奇人。而且你瞧他这模样,公子指定满意极了!” “那可不。但是她百毒不侵,你说公子是高兴呢还是郁闷呢?” 她悄悄尝试活动手脚,感到四肢都被束缚得十分牢固,斩金乌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好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 待那两个说话的声音走远,她欲睁开眼,却又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一个呼吸凑到她面容正上方,越靠越近 她暗暗吸一口气,摸准呼吸传来的方向,铆足力气狠狠抬头——“砰”得一声,只见那人“哎呦”大叫,一下子跌倒在地。 她挣扎着坐起身,却顿时愣住:“怎么又是你?” 洪错气哼哼地盘腿坐在地上,疼得浓眉紧皱,眼泪哗哗的。 “我好心看看你是否无恙,你竟打我?”洪错生气地抱怨,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洪错也手脚被捆,像是被绑架的样子。再一看屋子里,一旁竟还有五六个长相白净的男子,也被捆缚了手脚,正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人贩子的窝点? 可若说是窝点,四处却装饰得甚是华丽,所有人的身子底下都铺着凉席和缎被,似乎是努力营造出舒适的样子。 “喂,这位公子,你也是来试药的吗?”一个长相白净的年轻男子问沐之。 “什么试药?” “‘毒药行推出新药,征召人自愿试药一次,可获报酬五两白银’,公子你难道不是看了告示过来的?” 这世上竟然还有专卖毒药的毒药行?她很惊讶,问那几个年轻男子:“这么说,你们都是自愿来这里试毒药的?” “对啊。” “那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既然是自愿,为什么要把你们捆起来?” 几个年轻男子面面相觑,“大概是爱好你瞧,这绳索都是金丝缠软蛇皮的,十分名贵呢。” “”她哑然,只得看向离她最近的那洪错,“你也是自愿来这里,自愿被捆起来的?” 洪错点点头,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为什么?”她又问。 “为了五两银子啊。”洪错回答得理所当然。 她顿时语塞,不明白洪错为什么那么拼命挣钱,到底想让她帮什么忙。 但眼下可不是闲聊的时候,估摸着应该是当铺的人见蓝玉价值不菲想私吞,便打晕了她扔来此处,她得赶紧想办法脱身,把玉佩拿回来。 她正四处找脱身用具,却见一个俏生生的小侍从推门而入,走到那被自愿捆着的五六个白净的年轻男子跟前,挑选了一个长相最俊的,道: “我家公子请你去试药,走。” 说罢便有两个侍从进屋,一左一右架起那年轻男子,随那俏生生的小侍从出门离去。 不多时,沐之等人便在屋内听见了那年轻男子的惨叫声:“啊啊啊我肚子好疼啊!救命!救命!” 惨叫声听得屋内几人心惊肉跳。 “难怪要用绳索捆着我们”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几个年轻男子惊恐对视,赶忙开始想办法脱身。 沐之四顾许久,不见任何可以解绳索的东西,只好将目光落定在那洪错胸前的绳结上。 她艰难地翻身跪起,像虫子一样不停蠕动,慢慢挪到洪错面前,却不料膝盖一个不稳,竟直接一头栽进了洪错的大腿间。 洪错原本脚腕被捆着,盘腿坐在地上,见沐之一头栽过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并拢双腿,恰好夹住了沐之的头。 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 沐之头虽被夹得牢,却清晰地听见一旁那几个年轻男子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惊呼声。 顾不得尴尬,她挣扎着将头挪开,身子又挪近一步,一口咬住了洪错胸前的绳结。 “你、你、你干嘛?”沐之的发顶擦过洪错的嘴唇,他顿时大窘,极力往后躲,脸蹭得红到了耳根。 她一边用牙齿解绳索,一边切齿道:“你们是自愿来试什么毒药的,我可不是!老子现在就出去宰了那个掌柜!” 她越想越气,一时大意被人偷袭,被抢走了玉佩不说,竟还落得这么尴尬窘迫的地步,她狠狠地撕咬绳结,可那绳结打得极牢,怎么都解不开。 “你、你、你让开点,我、我自己来。”洪错结结巴巴说到。 她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坐在地上。 只见洪错浓眉微皱,轻轻一使力,就挣断了绳索。 她瞠目结舌,怎么就忘了这家伙神力非凡呢?再回想方才种种,她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洪错的脖子和脸都已经通红,不敢直视她的目光,道:“下回你直说就可以了,不然我还以为以为你要”。 以为我要吃你豆腐吗??她心中愤懑,但眼见洪错在为她解绳索,只好忍着不作声。 而后,洪错又为另外几个年轻男子解了绳索,几人立刻飞也似的逃离了此处。 她也准备离去,却见洪错又不慌不忙地坐回地上,捡起方才挣断的绳索,又套在了身上。 “你不走吗?没听见先前那人的惨叫声吗?”她问到。 洪错摇摇头,很执着地说:“我要挣钱,你走。” “行了,你没钱我也帮你,我们先离开这,你再慢慢告诉我要帮什么忙。” 洪错却还是摇头,“忙是一定要帮的,说好了五日后城门口见,还有三日,你不必急。我一定要挣银子。” 她耐心地蹲在洪错身旁,“试毒药可不是开玩笑,万一试不好被毒死怎么办?而且说不定试毒药只是个幌子,那些人骗你们来,其实另有目的呢?” 洪错奇怪地看着她,“这是玉字号的毒药行,玉字号的大掌柜是不会骗人的,全城的百姓都知道,已经有许多人试药后,拿着报酬平安回家了!” 玉字号?竟和那当铺是一起的?那么玉佩一定也在这。 她想了想,学着洪错的样子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走了?”洪错问。 她朝洪错眨眨眼,笑道:“方才你不是说,试一次毒药五两银子吗?你看着,我能试到他破产!” 半个时辰之后,洪错被先带去试药。 几个侍从进来带走洪错的时候,都不住地拿眼睛打量沐之,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还不停地咯咯笑。 她瞧那一个个小侍从都长得白白净净,相貌俊俏,却面有轻佻之色,便猜这玉字号的大掌柜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喂,你们大掌柜是谁?” 一个小侍从惊讶地指着屋墙上巨大的“福玉”雕刻,道:“这里是玉字号,我们的大掌柜自然是玉公子了,您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 她回答完,几个侍从立马又捂着嘴笑起来,用一副看乡下人的眼光看着她。 她不悦道:“我不知道什么玉字号,也不知道你家大掌柜玉公子,怎么,有问题吗?” 一个侍从避而不答,只笑道:“公子莫急,您一会儿就能见到玉公子了!” 另一个侍从则偷笑:“恐怕不是这位公子急,是咱家公子急!一会儿见了这位公子的样貌,咱家公子指不定得多欢喜呢!” 说罢,几个侍从轻佻地笑着离去,看得沐之莫名其妙。 片刻之后,屋门大敞,一众侍从走进来,以迎宾的姿态将她领出了屋子。 一路而行,只见四周屋宇连绵,越走越宽敞,路过几处天井庭院时,可见到处都是花丛,各色蝴蝶翩翩飞舞其间。 她随着侍从进入一处宽敞的正堂,放眼望去,屋内陈设隆重又华丽,到处都摆着金银玉器,就连正堂上的座椅都用金子包着扶手。 与这华丽氛围极不相协调的,则是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个全都面色铁青,像是已经断了气,洪错也在其中。 她赶紧上前查看洪错的情况,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摸他的脉搏,顿时心里一沉。 没想到就这么会儿功夫,洪错的身子都凉透了。 一旁众多侍从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拿着纸笔在每具“尸体”旁记录着些什么,口中自语道: “此人试的是失神丹,服下后一刻发作,先口吐白沫,后失明失声,一盏茶的时间才死。” 随后,一个小侍从走到洪错面前,凑近看了看,边说边在纸上写下: “此人试的是断肠草,第一次服用一两,无甚反应,第二次加服四两,才腹部剧痛而死。平常人吃一两便得死,这人竟吃了五两才死,大概是因为身形太过高大的缘故,有点意思。” 她立刻揪住那小侍从,“有点意思?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们却说得这么轻巧?” 小侍从慌忙回答:“公子莫急,我们都给他们付过报酬了,一人五两呢!这位红衣公子吃了两次药,我们便付了十两的!” 她怒道:“一条人命就值十两银子?叫你们那个什么大掌柜玉公子滚出来,我要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有钱便能随意杀人?还有,我的玉佩和剑呢?” 小侍从被她凶狠的样子吓到了,脸色发白地说:“公子别生气,您的玉佩和剑都在当铺里呢,您随时可以去取!” “随时可以去取?你们打晕我不就是为了抢我的玉佩和剑吗?” 小侍从连连摆手,“公子您误会了,我家公子不想要您的玉佩和剑,只想要您!” “什么?”她正要再问,却听“哎呦”一声,洪错悠悠转醒,捂着肚子慢慢坐了起来。 一旁倒在地上的人竟全都哼唧着醒了过来,有几个人甚至颇为熟练地起身拍拍屁股就往外走,走的时候还笑眯眯地对一边的侍从道:“有劳小爷,下回玉公子若再试新毒药,记得还找我啊!” 不一会儿,满屋子“尸体”就走了个干净,只剩沐之和洪错还留在原地。 她惊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被她抓在手里的小侍从试探着脱开身,笑道:“公子,我们可是专业合法的毒药行,玉家出品,必属精品,包您死透,解药管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脑子有点晕,又问:“你们既是合法生意,那为何要打晕我带到这里?你说你家玉公子想要我,要我作甚?” 小侍从做出安抚的手势,道: “当铺掌柜起初的确起了歹心,想抢占您的玉佩,所以在您喝的茶里下了七八次不同毒药,见您一直安然无恙,掌柜便知您不是一般人,便将您打晕带来这里,想献给我们公子。 公子放心,此事因掌柜歹心而起,违背我们玉字号的从商规矩,这会儿已经被我家公子发配官衙受刑去了。” 小侍从言罢,只听一声高宣响起—— “掌柜到——” 屋内所有侍从立即列队站好,做出恭敬的样子。 沐之顺着侍从们站立的方向望去,二楼的楼梯上正缓缓走下一个人。 只见锦绣衣衫轻轻摆动,金线虎靴踏下楼梯,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沐之的视线。 来人一脸褶子,一身商人特有市侩之气,笑眯眯地向沐之拱手作揖: “在下是玉字号的晋夕城分管掌柜,有劳公子久候。我家大掌柜玉公子有急事出门了,特意吩咐我们好生招待公子,若公子有急事,可先行离去。玉公子说了,他自会前去找您的。” 她有点被耍了的感觉,只好与洪错往外走。 临出门时,那分管掌柜凑近她,小声道:“对了,公子,玉公子还留了句话给您。” “什么话?” “玉公子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定会千里寻你’。”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这个神秘的玉公子有龙阳之好啊,难怪所有侍从都长得十分俊俏,就连来试药的人,都不要一个长得丑的。 她觉得恶寒,赶紧与洪错离开。 离开玉字号,洪错立马将十两银子塞到沐之怀里,道:“银子给你,快替我做件事!” 她这才有空好好听听洪错到底为什么拼命挣钱,先是当街卖艺,后又不怕死地来试毒药,她想起他扛着铁扁担,吃力得面颈青筋暴起的样子,那时他的眼神坚定极了。 可真当洪错说完,她却又觉得十分惊讶。 原来,洪错是个游荡四野的孤儿,多年来无依无靠,平日靠以神力为他人做短工为生。 半年多前,一日大雨,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无处可去,只能在郊外的一棵枯树下躲雨。 那时,一位女子路过,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把油纸伞撑在他面前,便消失在大雨中。 他没看清那女子长什么样,只记得她手腕上戴着一个坠了无声铃铛的镯子。 雨过之后,感激那女子一伞之恩,他便四处寻找。 幸而那女子的伞是晋夕城一家老字号伞铺所制,非常有名气,他便顺着线索找到了晋夕城。一连打听多日,终于在郊外一处农舍找到那女子的家。 只可惜,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农舍里只剩那女子的爷爷还在。 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孙女名叫戟墨,自幼父母双亡,由爷爷抚养长大。 为了养家,戟墨做了大户人家的侍女。只因一日大雨,见一公子在树下淋得浑身湿透,甚为可怜,她便私自将主人家的伞给了那公子。 事后她因淋雨而大病一场不说,更惹得主人家大怒,将她卖去了凤鸣庄为奴,以抵伞钱。 洪错闻之焦急,赶忙前去凤鸣庄找寻,却几次三番被庄内的下人呵斥出来,只道若要赎侍女,必以百两银为价。 因此,洪错那日见沐之拿着剑,被一群乞丐围困,以为她是个习武且心地善良之人,才想要他出手帮忙,去凤鸣庄强抢出戟墨。 谁知,他正在玉字号等待试毒药赚钱时,却见沐之被人五花大绑抬进来,他便担心沐之武功不济,救不出戟墨,自己还是多准备一手,继续试药,攒够一百两银子的赎金最好。 她哑然,“我只是一时大意,未曾对寻常人有防备,才被人打晕。你既要去凤鸣庄救人,我便帮你救。只是你那龙锏看起来杀力极大,再瞧你身量,一定武功不凡,为何不自己去救人呢?” 洪错却道:“我曾与他人有约,七年之内不可杀人。你也看到了,我天生力气大,若要硬闯凤鸣庄,只怕会误杀他人,我不能毁约。”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新奇的人,为了一个口头约定,哪怕无人在旁监督,他也势必奉行到底;为了一把伞的恩德,他竟能如此不辞辛苦,想尽一切办法报答。 到底该说他傻呢,还是该敬他品格崇高呢。她这么想到,紧接着,洪错就道: “你先去城外等我,再有两日,待我再吃二十次毒药,凑够百两便去寻你。” 她知道了,他可能就是傻。 第16章 无良无底线 与洪错分别之后,沐之再次找回当铺。 一进门,沐之便看见当铺的伙计们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堂中,等待着她。 “七藏?”她很诧异。 她不是没想过宫里的那些人和事,当年她在鬼冥山失踪,只怕白轩辕不止一次命人搜山。如今她活着下山,以白轩辕的耳目,定然会很快知道。 七藏朝她行礼,打开通向后屋的门。 只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堂中,满头花白,目光浑浊,身形佝偻犹如垂暮。 足足愣了半晌,她才认出眼前这个老人是白轩辕。 她想起曾经于重重巍峨殿宇之中,见过无数次的那个气宇伟岸、龙袍加冠的身影,实在无法和面前之人联系在一起。 比起十三年里国败城破的北离,白轩辕竟更显倾颓,明明才年过五十,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 比起她的一脸疑虑和防备,白轩辕见到她却很高兴。 “朕的儿子,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她眉头微皱,脑海中闪过白夙沙坠崖而死时的样子。 “本想回京都再入宫拜见皇上,未曾想皇上先找来了。”她声音冷淡地说。 白轩辕像是瞬间看透她的心思,嘿嘿一笑,眼里透出两点犀利的光,道:“是想趁朕发觉之前,先带着丞相夫妇远走高飞?” 她不置可否,问:“你到底想怎样?” 白轩辕道:“想让你做朕的儿子,坐稳九皇子的位置。” 她忍不住切齿,“你明明有第九个儿子,是你杀了他!” 白轩辕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她提起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朕需要你来做这个白夙沙。只要你为朕攻下大楚,朕一定恢复你的身份,并且许丞相府永世平安荣华!至于‘神童沐之’,世人皆知已于鬼冥山救治不得而亡。除了你我,七藏,这世上没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她面色冷得快要结霜,“少来这套恩威并施,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白轩辕阴阴一笑,目光别有深意,“好啊,那就让我与睿言再去地下做一回君臣。十三年来,丞相府外的精兵换了四拨,朕永远只挑最年轻勇猛、最警觉的高手,一日十二个时辰,三千人轮守,一刻不曾松懈,嘿嘿” 下面的话不用白轩辕说,她也很清楚。 只要她敢轻举妄动一下,或者妄图逃脱白轩辕的掌控,沐霁言和柳知月便一定会为此丧命。 丞相府不大,三百人值守便可围困得水泄不通。 三千人?只怕天上地下,到处都布满了精兵,连只陌生的苍蝇都休想进入。 她盯着白轩辕,有一瞬间真想杀了他。 看出她眼中的杀意,白轩辕竟不怕也不恼,反而笑道: “朕的八个儿子中,若有一个能有你一半脾性和意气,朕何愁攻不下大楚?夙沙,听父皇的话,最多五年,你定能攻下大楚,之后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这天下凡朕之所有,皆任由你挑!” 白轩辕越说越激动,开始剧烈咳嗽,枯瘦如柴的身体不住颤抖。 七藏见状,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拿出一颗硕大的药丸,掰碎喂给白轩辕吃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白轩辕才止住咳嗽,慢慢平复下来。 她一直冷眼看着,问:“只要攻下大楚,就立即恢复我本来身份,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白轩辕的声音嘶哑又虚弱。 “保丞相府永世平安荣华,此话可也当真?”她又问。 白轩辕却深深看着她,“朕说了,到时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何愁一个小小丞相府?” 她突然觉得无奈至极,悲哀至极,讥讽道: “一个连自己亲儿子都能杀的人,没资格这样说。白轩辕,我同情你,你感受过亲情和友情吗?你这辈子体会过人伦常情吗?坐在那个高高的皇座上,你不觉得孤独吗?” 白轩辕摇头,“夙沙,只要你坐得够高,你就不会再需要那些东西,明白吗?待你攻下大楚,有了大楚的举国之利与物,朕便可操练这天下最无可匹敌的大军,大杀四方!从云炎到西北小国,到荒漠游牧之族,到洱海小国咳咳咳咳” 白轩辕越说越激动,面上不知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还是兴奋,透出异样的紫红色,浑浊的眼中也迸发出异样的痴迷。 “朕要让北离成为这四方宇宙中最强盛的国家,朕要让太阳从北离的最东境升起,落下时仍在北离西境之内!要让太阳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北离!” 白轩辕说得慷慨激昂,沐之却厌恶地皱起眉头,于她而言,白轩辕的“宏图大志”实在太过荒谬。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帮你攻下大楚。如若事成之后,你还想要挟我帮你攻占别处,那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她说着咬紧牙关,目光中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恨意。 白轩辕不以为意,微微笑道:“儿啊,你可知这四方宇宙本为一体,如今的四分五裂,就像是一张地图经过千万年的摧残,不得已碎裂成了无数片?” 她没有做声,心中却有些惊讶,没想到古代人对于地球大陆板块分裂的猜想如此先进。 看出她的惊讶,白轩辕得意一笑,只是这得意挂在他那副已经枯槁干瘪的脸上,显得颇为阴森: “天地本一体,这世上总要有一个人,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像拼凑地图一样咳咳咳用铁血和军队将这碎裂的四方宇宙真正统为一体!而这个人,必将是我北离白氏族中人!北离白氏必将一统天下!!” 她被他几近疯狂的“拼图理论”震在当场。 一统天下?开什么玩笑?统一这个地球?他白轩辕是疯了吗! 见她不说话,白轩辕走上前,伸出颤巍巍的手,拍拍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些惋惜: “朕多想有你这样一个雄才伟略的儿子啊咳咳咳不过没关系,朕一统天下之路,就由你做先锋,以大楚国土来彰朕必胜四方之心!别忘了,你可是天选之子,天命之事就该由你来做!” 把她这个穿越时空的异乡客当做天选之子吗?把那些她在现代从一个婴儿到成年人的二十多年的经历技能当做天才吗? 没想到白轩辕不止对国土有着病态的痴迷,还对“天命”这事有着无比主观的看法。有这样一个已经要走火入魔的皇帝,真不知北离这个泱泱大国,最后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记着,你是白夙沙。五年之内,但凡再多一个人知道你原来的身份,阴曹地府就会多一个冤魂。”白轩辕阴狠说到,眼中是不容置喙的强权杀机。 事已至此,她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不就是五年吗,权当被迫签一份没底线的无良合约! 只要拼五年的才能和努力,就能为丞相府赚得永世太平安宁,这买卖也不赖。 换句话说,以白轩辕如今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活五年还不一定呢! 既已做约定,沐之便不再多留。 与白轩辕分别之际,白轩辕将斩金乌从当铺里搜出来还给她,却收走了那半枚龙纹蓝玉佩。 她感觉像是被切断了最后一点与“沐之”的联系,心里莫名地发慌。 …………………………………… …………………………………… 城门口,洪错抱着龙锏,已等待多时。 她与洪错要去救人的凤鸣庄,恰是白轩辕命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她要完成白轩辕交代的第一件事。 有了白轩辕的支持,钱财不再是问题。 她与洪错径直赶路,很快就抵达鄞州墨台城——凤鸣庄外。 二人选定在离凤鸣庄最近的一间酒楼,打算吃饱喝足,略整顿一下再办正事。 趁着饭菜还没来,她靠在二楼窗边打量。 和靠近北楚边境的城镇不同,墨台城要安定繁华许多,街上熙熙攘攘,随处可见身背刀剑的武林侠客。 不过习武之人说好听了是“侠客”,说难听点就是“散匪”。武林人士越多,某种程度上就说明社会状态越混乱,否则浑身是胆的怀才猛士,怎会甘愿做林间的流雁。 见许多人背着各式兵器,陆续进入凤鸣庄,她心生一计,便对洪错道: “一会儿吃罢饭,我们一同进凤鸣庄。我去找戟墨,你去参加庄里的英雄大会,如何?” 洪错一愣,“你不是说,是你爹叫你参加英雄大会吗,为什么又让我去?我可不去,万一失手打死人就糟了。” “你不用正经参加,只需要参加第一轮就行了,后面几轮都是高手,只怕你对战起来吃力。这样,你一不要用龙锏;第二,我教你几处关节穴位,你比试时只瞅准这些地方徒手打,打到对方无还手之力即可。趁你比试的机会,我好在庄子里找戟墨呀!” 见洪错有点犹豫,她又道:“你瞧这凤鸣庄这么大,找个侍女谈何容易,直接去要人,只怕还要被人赶出来。你必须得给我争取找人的时间呀!再说了,咱们只知道那戟墨姑娘带一个有铃铛的手镯,其他样貌一概不知,我找起来很难的好吗?” 觉得沐之说的挺有道理,洪错便点头答应了。 她忍不住偷笑,心念这真是个单纯的傻子。 此次凤鸣庄举行的英雄大会,乃是二十年一届号召天下群雄的盛会,意在选出武林盟主与武圣二席,前者当联合江湖各大帮派,行督导统帅之责,后者则应履行传承发扬武学之任。 整个选拔过程很复杂,需过五关斩六将,很多环节都是保密的。只有初赛是公开的,所有参赛者自行二选一对战,百位胜出者进入下一轮。 她一来不想在没有技术含量的初赛上浪费精力,二来很想进庄子里好好摸清些底细,也好不做无准备之仗,才想出了这么一招,让洪错先替她打初赛,她只需待洪错赢了之后,打败洪错就行了。 洪错全然不知她一腹心思,只看见上菜就两眼放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洪错身形高大,肩宽体长,更是天生神力,自然饭量也很大,挣多少钱都不够吃。据他所说,在遇见沐之以前,他已五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而且他吃饭不用筷子不用汤勺,喜欢徒手抓,故而只吃包子和卤牛肉之类的。 想着一会儿要让洪错出大力气,那数千人的循环排位赛可不是开玩笑的,她便赶紧给洪错夹肉夹包子,连声道:“洪公子不必客气,多吃些,我请客。” 洪错感激地笑笑,脸又红了起来,道:“你人可真好。” “呵呵”她尴尬地回应。 二人正吃饭间,忽然,一只硕大的蝴蝶翩翩飞来,停在了她的筷子上,扑闪着翅膀,灵动极了。 她正想赶走蝴蝶,却听楼下响起一阵嘈杂声,像是出什么事了。 “什么味道,好香啊——”洪错嘴里吃得鼓鼓囊囊,使劲儿吸着鼻子,一脸陶醉。 沐之仔细闻闻,空气中果然有一股柔腻的甜香之气。再看四周食客一片惊奇议论,看来都闻见这股异香了。 就在众人议论间,又有十几只蝴蝶翩翩飞来,白的,黄的,粉的,各色蝴蝶轻盈美艳,灵动飞舞,竟多数都落在了沐之身上。 沐之一身白衣,束发作男子状,本就一派英利潇洒。再加上她前世从军从警,今世于鬼冥山修习武学,自有强势从容气质。一双冰化般的黑蓝色眼睛,更是为她添几分冷异。 眼下数只蝴蝶袅袅萦绕她周身,竟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柔美光华。 众食客的目光随着蝴蝶落在她身上,不由看呆,手中筷子纷纷落地。 她十分别扭地赶去身上的蝴蝶,却听一个矫揉造作的男声朝二楼缓缓而来: “相公,人家想吃这里的盐水鸭,你给人家买,好不好嘛?” 回应那嗲嗲男声的只有“咚咚”上楼的沉重脚步声。 “相公,人家走不动了,背背嘛——” 还是没有人回答。 “相公,一会儿用过晚饭,我们赶紧去歇息好不好,人家走了一整天,脚好痛哦——” 依旧没有人回答。 听着那声音,沐之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幕很不靠谱的画面:一个带着大金项链,理着板寸头的魁梧女人,身边贴着一涂脂抹粉嗲声嗲气的细腰男人 想到这,沐之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洪错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似是被恶心到了。 “两位客官这边请——” 沐之听到小二的声音在疯狂颤抖。 紧接着,两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众食客立刻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惊呼。 只见二人皆体态修长,气质不凡。 其中那声音矫揉造作的年轻男子,穿一身淡粉色的轻薄衣衫,衣衫上满处都用流光金线绣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蝴蝶。 他长发未箍未簪,只用一根粉色的发带系着一把柔顺的黑发,额角几缕青丝拂过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双眸。 他未系腰带,衣领随意地敞着,透露出一种慵懒的美感。 仿佛男狐狸成了精,男子看着有种绝色妖媚的美。走起路来腰肢乱颤,周身气质且俊且骚。沐之第一眼竟差点没瞧出他是男是女,真是美得雌雄莫辨。 另一人看着就正常多了,他穿一身线条简单的玄青色袍子,与他小麦色的肌肤相衬益彰。 眉角若刀锋锐利,五官如雕刻般立体,他长着一双无比淡漠的眼睛。仔细去看的话,可以看到那眼中瞳仁十分狭窄,更为他那周身冷峻添了几分危险又神秘的色彩。 二人走上楼,坐定在一处桌前。那“男狐狸”则一直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另一男子身上,纤纤玉指还不安份地在那人胸口摸来摸去,场面有点香艳。 而围绕着沐之的蝴蝶们也终于找到了主人,纷纷飞回了“男狐狸”身边。 “相公,人家走的腰好痛啊!” “相公,人家好渴,你喂人家喝水水嘛!” “男狐狸”越说声音越媚,听得众食客的骨头都开始酥了,那另一男子却 豪不领情,一脸的冷若冰霜之上已现杀意。 “男狐狸”不断地说话挑逗,另一男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预感到俩人即将开打,沐之赶忙催促洪错吃饭。 还没等洪错吃完第十六个包子,就听“哐当——”一声,那男子已铁青着脸,手持寒剑和“男狐狸”打起来了。 “相公,这么多人看着呢,别闹!” “男狐狸”手无寸铁,一边只避不攻,一边嘴里挑逗个没完。 那男子出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招招都下了死手。 两人从桌边打到楼顶,又从楼顶打回桌边。 食客们纷纷端了碗缩到墙根儿,还很有默契地一字排开,一幅看好戏的架势。 虽然那正“围殴”男狐狸的男子不知是哪里,让沐之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她心中惦记着正事,见这里不是个清静处,便准备拉着洪错赶紧离开。 谁知她刚站起身,就听一声惊呼,那“男狐狸”突然停下手,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指着她叫道:“相公,终于找到你了!妾身找的你好苦啊!” 沐之顺着“男狐狸”的手往回看看——后面是堵墙,再回过头来,“男狐狸”的指尖依旧坚定不移地指着自己。 “相公啊!妾身好想你啊!”“男狐狸”说着就扭动腰肢,朝她扑了过来, 远远地,她闻见一股冲鼻的异香。 她下意识跃上桌子避开,“男狐狸”唧一声摔在地上。 不知为何,看着趴在地上的“男狐狸”,她真的很想扒开他裤子看看,他到底把狐狸尾巴藏在哪儿了。 再看与“男狐狸”对打的另一男子,他此刻已收剑整理衣衫,感觉到沐之看他,他便抬头对视,既不回避眼神,也不张口说话。 正处在奇怪的对视之间,沐之感觉小腿突然像被蛇缠住了一样,那“男狐狸”抱着沐之的小腿开始往上爬,嘴里还道:“相公,你好冷漠好无情,也不来扶一下人家!好讨厌哦!” 她被摸得一身鸡皮疙瘩,二话不说,抬腿就踹,“男狐狸”赶紧闪躲。 她有点搞不清眼前是什么状况,一回头,那与“男狐狸”对打的男子却已手撩外衫,临窗跳去。 见此情景,“男狐狸”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撩衫往外跳去,边跳还边大声叫道: “阮郎——你等等人家啊!” 阮郎? 等一下! 想了一瞬,沐之终于知道那男子究竟哪里让她感觉很熟悉了?是那雪白银光的剑锋!是银雪剑啊!! 沐之欣喜若狂,恨不能给自己的榆木脑袋狠狠一棒槌! 于是,在全场的错愕注视中,那俊美如仙的白衣公子第三个跳下了楼,边跳还边大喊:“师兄!嫂嫂!等我一下——” 沐之忙不迭施展轻功追赶,身子灵敏地穿梭在人群中。 可追了一刻钟,到底还是追丢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原来是这样滑稽又无奈的样子。可那三年的陪伴却是真切滚烫的。 在黑暗压抑的药室里,无穷无尽的噬骨痛苦中,就是靠着一壶烈酒,一只坚定的温暖的手,她才不至于疯癫。 她站在人海中茫然四顾,却再也看不见那身影,就连“男狐狸”也跑没影了。 洪错也从酒楼追了过来,轻拉她的袖子,指着远处人声鼎沸的凤鸣庄道: “你要找的人会不会也去英雄大会了?” 第17章 英雄大会之青衣公子 数百年来,北离朝廷很少过问江湖之事。 所谓江湖,侠肝义胆,爱恨情仇。在朝廷看来,是一视同仁的北离百姓。 但随着十几年来北楚交战,百姓困苦,江湖中人越来越多,朝廷便开始关注这支一旦兴起可堪大军的力量。 若武林盟主之位暗暗握在朝廷手中,借此既可安定江湖众多帮派,又可趁机构造强大情报网,实在一举两得。 这便是白轩辕要沐之夺得武林盟主之位的目的。 只可惜近年来朝廷苛捐杂税,民不聊生,江湖中人大多与朝廷不睦,沐之只得隐藏身份,化名“风袂衣”进入了凤鸣庄。 本以为英雄大会都像现代电视上演的一样,一群人各自为派,拿着武器,围着一个大擂台叫嚣不断。但进了凤鸣庄之后,沐之才知,原来真正的江湖如此气宇不俗。 单看这凤鸣庄,含山傍湖,三重两进,装饰沉稳大气。 庄内从门童到引路的侍女,皆清一色俊俏伶俐,气雅不凡。只一个普通的侍女,便是罗衫叠裙,云髻银钗,妆容精致犹如富家小姐。 走了许久,入眼却还是层层屋宇楼阁,不见庄地边际依旧。沐之不由暗叹,这凤鸣庄简直比丞相府还大。 再说这武林大会的规矩,也比沐之预想的要严格繁杂得多。 像她和洪错这样初来乍到的新人,得先到一处名叫“罗神居”的地方报名登记,由医士检验身高、体重、传染病等一系列简单的体检,合格后才可前往另一处名叫“金睛房”的地方,由老成持重的庄内长老过眼放行,“面试”通过后才可获得参加武林大会的正式资格。 要说这古代也是个看脸的时代,从体检到面试,沐之和洪错仅凭着两张脸,就关关迅速通过,惹来了不少庄内小侍女们的激动围观。 依照先前约定的办法,洪错前往初赛校场参加对战比武,将近百名排位之时,沐之再来替他。 沐之则趁校场上千人乱哄哄的时候,悄悄离开校场,去往别处摸排。 她一边找寻阮轼的身影,一边摸清地形门路,同时不忘找寻一个手腕上戴着铃铛的侍女。 可转了大半晌,她却一无所获,还差点叫庄里巡查的打手们抓个正着。 她赶紧四顾,寻定一处敞着窗子的阁楼,使出轻功一跃而上,跳进了窗。 她刚一站定,就见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惊讶地望着她,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正坐在窗前看书。 来不及多想,她一把捂住那公子的嘴,急道:“别喊!不然扭断你的脖子!” 那公子没有挣扎,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耳听得外面的打手们走远,她才放开那公子。 见那公子一身青衣,长得细皮嫩肉,文质彬彬颇有脱俗气质的样子,她便问道:“你也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 青衣公子想了想,点头称是。 她拿起青衣公子手里的书翻看两眼,见满纸生僻字,不由咧嘴,“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功夫看书,不预备着比武吗?” 青衣公子道:“要看书的,英雄大会最后一场是文试,要考诗文。” 她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对对对!昨日听侍女们说了,此次特请了闻名天下的文曲星来出考题!据说那文曲星三岁能文,四岁能诗,博古通今,乃是天下第一的名家大文豪!那题得难成什么样啊!” 她前世就不爱看书,今世更是连字都不认识几个,除了小时候沐霁言教她写过自己的名字,她后来就一直跟野人似的在鬼冥山上过,现在完全是个文盲。 她赶紧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公子道:“在下司马云沚,请问公子” 没等司马云沚说完,她就直接打断他,敷衍地一拱手,算是行礼,道: “我叫风袂衣幸会幸会!你快跟我说说,这文试是怎么一回事,具体考什么?实不相瞒,我不识字,要因此错失武林盟主,实在遗憾啊!” 司马云沚不解道:“风公子若不通文墨,大可去武圣校场,层层过关争武圣,只需武功高强即可,何必一定要争武林盟主呢?况且众英雄中精通诗文之人不少,倘若有才能俱佳的英雄颇适武林盟主之位,风公子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让他去当武圣,武林盟主给我。” “他若不肯呢?”司马云沚又问。 她想了想,笃定道:“不必担心,我指定打得他肯去。” 司马云沚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感叹道:“世人熙熙攘攘,皆有所求,有何所求呀” 她听不懂司马云沚的拽文,只能做出友好的样子,套近乎道:“瞧你一定学富五车,很懂诗文,求司马公子教教我,一会儿如何应对考试?” 司马云沚用小鹿一样的眼睛望着她,认真道:“公子恕罪,在下还没想出来呢。” “唉”她长叹一口气,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估摸着洪错那边打得差不多了,她赶紧离开阁楼。 蹲在阁楼窗子上,轻功离去之际,她不忘回头对司马云沚道:“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不识字,坏我夺盟主的好事!否则我扭断你的脖子,别忘了!” …………………………………… …………………………………… 沐之到达校场的时候,偌大的校场上只剩寥寥百余人,眼看着就要结束第一轮对战。 她跑到洪错身边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洪错身边躺了一地人,全都抱着胳膊或者腿,躺在地上连连哀嚎。 她数了数,八个关节错位的,十五个肩膀脱臼的,还有一堆大小腿骨折的。 可洪错却打得毫不费力,甚至出手的时候像捏绣花针一样小心翼翼。 看来这天生神力真不是开玩笑的。她赶紧跑去与洪错过了两招,将洪错打败,获得了进入二轮的资格。 临走之时,洪错不忘再三嘱咐,请她一定要帮忙找到戟墨,他会在戟墨爷爷的家中等待。 不多时,校场被清理完毕,侍女们引着众人到达庄内湖边,说是要为众人分配客房。 原以为凤鸣庄待客的居所充其量就是酒楼客房的标准,可当她站在湖边,才知江湖如此风流不俗。 一望无际的碧色湖面上,几十座褐色小岛成八卦星落布局,宛若棋盘落玉子。 所有岛均呈规则的圆形,大小一致,百丈见方,岛上只满当当容一座精致雕花的两层沉木楼,楼门前没有半寸空地,推开门,一脚就能踏进湖中。 而要前往岛中小楼,也没有任何船只,只靠水上轻功去回。 显然这就是不动声色的第二轮比试。 眼瞧着一座座小岛和木楼离岸数百丈,刚离了校场的众人不由咋舌,一部分人摇头叹气地离开了,还有一部分则跃跃欲试,却轻功飞到一半就落进水里,只能淘汰。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湖边已只剩五六十人。 沐之望着小岛木楼,目测了一下,也就从前鬼谷里深涧的一半那么远,她的九转回音步应该没问题。 看出她一脸自信,一位侍女上前朝沐之盈盈施礼,道:“公子,已为您备下天字金羽阁,请——” 侍女话音落下,湖央的一幢小楼便升起了旗幡,上面挥毫着“金羽”二字。 “有劳了。”沐之朝侍女点头微笑,侍女的脸上立刻飞起两抹红晕。 在侍女崇拜的目光中,沐之轻撩衣摆,运气提足,白衣于空中飘飘而动,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眨眼间便稳稳落在金羽阁楼顶,随即一个倒挂金钩,干净利落地翻进了屋子。 岸边传来侍女和众英雄的连连叫好,很快,众英雄也学着沐之的样子,纷纷入小岛木楼,各自歇息。 沐之打量木楼,楼中陈设古朴大气,干净整洁,空气里氤氲着湖边特有的水雾味道。 推开窗子,入眼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晰可见数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水中畅游。黄昏的暖黄色均匀地铺在水面上,整个湖面与无数座小岛都宛若镀金。 她临窗小憩,才发现岛与岛之间距离也设得巧妙,看得见人影走动,却看不清容貌,既不太远,显得孤独荒凉,也不很近,避免了与陌生“邻居”的尴尬相处。 到了入夜时候,见天色已黑,灯火四起,她决定抓住机会再去四处找找,也许阮轼在隔壁的武圣校场也说不定。 估摸着古代建筑都是中轴对称的,阮轼如果胜了武圣初试,一定在与她相对的庄子另一头的湖上住着。 她使出轻功在屋宇间跳跃,摸着方向悄悄而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一阵极好的古琴声,回荡在宁静的夜空里,显得出尘又空灵。 她平日里不懂文墨,也不喜欢乐曲,但听着这琴声,只觉五脏六腑都通透了似的,似乎心里那些凡尘杂念都一瞬间离她而去了。 她不由循着声音而去,坐在树上倾听。 第一曲,弹得仿佛是天上宫阙,高远又缥缈,听得人心向往之。 第二曲,弹得是世如洪流,滔滔奔去不回头,听得人心感慨之。 第三曲就有点不一样了,如果说前两曲是神仙才能弹出的袅袅仙音,那这第三曲就是凡人弹的哀怨之曲了。 曲子依旧非凡动听,却隐隐带着莫名怅然,听得人落寞。 “唉”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不料夜里声音显得大,屋内琴声戛然而止。 司马云沚推窗望去,正见一袭白衣潇洒,曲腿坐在树上,一双宛若天河的黑蓝色眼眸正瞧着他。 “风公子,原来是你在叹气。” 她似是还没有从琴声里走出来,望着司马云沚,轻声问:“司马公子,你有心事吗?” 司马云沚一愣,目光微动,“风公子耳力非凡。” 她觉得自己可受不起这等夸赞,笑道:“得了,我这辈子第一次听懂别人弹琴,估计也就只能听懂你的琴声。” 司马云沚笑道:“看来公子与在下同愁。” 她想起阮轼,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同愁是同愁,只不过发泄的渠道不一样。瞧你,愁了便弹琴,往那一坐好似天宫里的神仙似的,我就不行了,我愁了只能喝酒,醉了便不会想那么多。” “喝酒?”司马云沚微微歪头,似乎很好奇的样子,“在下没喝过酒,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她忍不住笑起来,“瞧你身形纤瘦,又不会喝酒,还来英雄大会?要不这样,你帮我过了那个什么文试,我帮你夺武圣,如何?” 司马云沚连连摆手,“风公子客气了,在下从没想过争武圣。” 她惊讶,“你是要夺武林盟主?那你可失算了,你肯定打不过我。就算你文试比我厉害,武功也很高,有资格坐武林盟主之位,我也有办法让你得不到武林盟主。” 司马云沚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会扭断在下的脖子。” “哈哈哈哈——”她忍不住大笑,觉得这司马云沚实在正经得可爱。 想到自己还有正事要办,她不再多留,挥挥手轻功而去。 终于到了武圣客居的湖边,只见几十座小楼错落成片,完全看不出哪座楼里有阮轼。她只得使了轻功,一间一间挨着找。 这水上轻功不比地上,两圈下来,她累得满头大汗,却压根没看见阮轼的影子。 以阮轼那童火亲授的功夫,他不可能在首轮被刷下去,也许他根本就没来参加英雄大会。 一想到这,她有些气馁,心里开始郁闷,只怕此次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阮轼了。 越想越难过,又想起方才司马云沚忧愁的琴声,她干脆寻着侍从们的身影,摸到后厨酒窖,偷了酒出来喝。 四五瓶酒下肚,她脑子开始发晕,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未卜,连个说话喝酒的朋友都没有,她又开始忧伤。 彼时,司马云沚在沐之离开后,便如往常一样继续看书,正凝神之际,就听“哐当”一声大响,窗子被猛地踹开,一道白衣跳了进来。 沐之一身酒气,看着已经半醉,手里提着十几个酒壶。 她将一壶酒塞进司马云沚怀里,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非常爷们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大声道:“来,朋友!喝!” 司马云沚两手捧着酒壶,一脸受惊和茫然,“风公子,在下不会喝酒。” “喝酒这种事,喝着喝着就会了。对了,你为什么住在这庄子的楼里,不和我们一起住湖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没意思。” 司马云沚道:“是庄主让在下住这里的。” 估计这司马云沚是个有背景的名门之后,所以待遇和一般来参加英雄大会的人不同。她没有再多问,只皱着眉头,不高兴道:“别‘在下在下’地了,你又不是女人,在什么下!快喝!” 司马云沚明显没听懂她的黄腔,只好捧着酒壶抿了一口,立刻辣得直吐舌头。 “哈哈哈哈——”她见状哈哈大笑,仰头干掉一整壶酒,看得司马云沚连连惊叹,不由在一旁双手合十,轻轻鼓起了掌。 “风公子果真豪杰!”司马云沚赞叹地说。 她却不容司马云沚多废话,直接一壶酒堵住了他的嘴,抬起酒壶道: “少废话,快喝!我没朋友,看你的样子也是忧愁自己一个人,那咱俩就是朋友,是朋友便要喝酒!来!喝!” “咳咳咳”司马云沚被酒呛得满脸通红,咳嗽了好一阵,望着她的眼睛却星星亮亮的。 “风公子实乃性灵通达之人。”司马云沚说了这么一句。 她听不懂,“姓凌?我不姓凌!说那多干什么,喝酒喝酒!” “风公子,我实在喝不了。” “喝!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 “” 第18章 英雄大会之真人刺激!限时体验! 武林盟主选拔比试第三轮——心智之试。 一大早,雪白的信鸽们就纷纷飞入小岛木楼,送去通知比试的信笺。 等沐之顶着宿醉发懵的脑袋到达湖边的时候,湖边已聚集了不少人,英雄们三两聚在一起攀谈,彼此拱手相识。 见她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有几个英雄想来与她攀谈,却刚走近两步,就见她冷冷地望过来,一双幽深的眸子还带着几分不耐烦,几个英雄只得打消了念头。 她得以清静地坐在廊下,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这时,主持第三轮比试的侍女官款款而来,向众英雄寒暄了几句,便抛出了比试规则: 此轮比试考验心智,共计两日时间。今日第一日,众英雄可尽情游览凤鸣庄,于庄内各自选定比试场地。明日,侍女将于湖畔公布具体比试任务,众英雄需在不出场地的情况下,完成比试。 众人听罢,都觉一头雾水,不知道要比什么,就先各自选场地? 虽然没太搞懂这考的是哪门子心智,但众人还是赶紧三两相伴,纷纷在庄内寻找自认为最稳妥的场地。 沐之早已摸排过一次庄内地形,便将场地选在了一处高高的亭台楼榭,虽然地方有点小,上亭台的楼梯也十分长,但站在上面可俯瞰大半个凤鸣庄,是个便于观察庄内动向的好地方。 直到半夜时分,众英雄才逛遍凤鸣庄,各自选定好场地。 沐之则踏踏实实睡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便抵达湖边,众英雄也陆陆续续顶着黑眼圈随后而到。 不多时,一列侍女袅袅婷婷而来,为首的侍女官落落大方,对着众人施礼,公布了比试内容: 众英雄立刻前往各自场地,尽力搜集头簪,日落之前,获簪数量前十者即可进入下一轮。此外,绝不可踏出比试场地,出场地即淘汰。 众人听罢哗然,这是什么怪异的比试,让人死守着场地搜集簪子?考验号召力吗? 沐之却觉得好笑,现代有集赞,古代有集簪,真不知是谁想出来这样的试题。 其他人也觉得好笑,其中一个人道:“诸位有所不知,本来这第三轮和最后一轮比试,都由凤鸣庄特请的考官文曲星来出。谁知前日考官喝多了,竟一醉不醒,才暂时由凤鸣庄的风莫雷庄主出的题。” 众人皆笑,可随后仔细一想,觉得这临时出的比试也太难了,实在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事。 古人几乎人人戴簪,女子头上往往多簪。簪子是贴身之物,一般不会轻易给他人,且人们偶尔会以簪代银钱,行流通之用。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在自己手里没有可卖东西的情况下,让人主动掏“钱”呢? 沐之一边心里想法子,一边轻功跃在层层屋宇之间,朝既定的场地而去。 一旁不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方轿辇缓缓而来,一双目光投落在白衣长身而立的她身上。 “该怎么吸引簪子自己来呢”她喃喃自语,不觉在一处站定,接着就听一声尖叫响起,声音来自她脚下的屋子。 她被惊了一跳,回神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天窗边上,一位女子正在屋中裸身沐浴。 “对不住对不住!”她面上一红,赶忙弯身作揖。 谁知从那女子的角度看去,竟以为她要从天窗跳进屋子,吓得那女子立刻又尖叫起来:“救命啊!有采花贼啊——救命啊!!” 她大窘,慌忙道声“抱歉”,赶紧轻功逃离现场,没留神脚下瓦片松动,只觉力道猛地一松,整个人“嗖”地从屋顶滑了出去。 “哎呀——” 她惊叫一声,重重地砸落在一旁的轿辇上。 感觉到身下有个人肉缓冲垫,她赶紧两手撑地爬起来,却见司马云沚正躺在她身下,一双鹿眼澄澈又茫然地望着她。 她恰好笼罩在司马云沚正上方,青丝垂落在他头顶的青玉流云簪上。 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望着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她道:“喂,借你簪子一用。” 司马云沚被砸得晕头转向,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只能下意识点点头,从被她压着的身下抽出手,拔下了头顶的青玉簪。 她握着簪子想了片刻,随即面色一喜,飞身朝场地而去,只剩司马云沚从轿辇上坐起身,神情无辜又迷茫。 一旁簇拥着轿辇的侍从道:“公子,再吃个青梅压压酒,不然您一会儿又睡过去了,还怎么出明日的文试题呀!” …………………………………… …………………………………… 从司马云沚的轿辇上离开后,沐之飞身落定高高的亭台楼榭,放眼望去,只见众英雄皆坐在场中愁眉苦脸,一副焦躁的模样。 她赶紧到处找能吸引注意力的工具,却耳中微动,听到一旁半人高的深深花丛间似有鬼鬼祟祟的人声。 她悄声走近,花丛里的声音逐渐清晰。 “公子,求您别这样,求您放过奴婢!”一个女子的声音惊慌害怕,像是被人捂着嘴,出口的声音模糊不清。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则低声咒骂道:“闭嘴!乖乖配合本公子!不然罚你去做最苦的活,这辈子都别想出庄子!” 那女子想大声喊叫,却立马嘴被捂得更紧,叫人只能听见无助的呜咽声和撕破衣裙的声音。 沐之朝花丛走去,刚想大声叫骂,却见与她相临场地里的一人劝阻道: “慢着!公子,你再走一步,可就要被淘汰了!” 她闻声停下步子,瞧了瞧那人的样貌,只记得在几轮比试中见过,也是前来参加英雄大会的人。 她看看脚下早已划好的边界线,再有一步便要出线淘汰。 相临场地里的那人道:“别人庄子里的事,还是不要管为好,不值得为此丢了盟主之位。”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见那花丛里的人明明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却只停了一下,竟又继续动作起来,像是那男人依旧不依不饶,仍要行污秽之事,那女子的声音也开始哭泣。 沐之来气了,立刻飞身冲进花丛,瞅准衣衫,一把将那男人拎起,摔在一旁。 那男人被摔得惨叫一声,不小心头撞在一旁的岩石上,立马晕了过去。 花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后,只见一位姿容窈窕的侍女走出来,见那男人摔晕在地上,她立马一脸忧惧,但还是立刻整顿面容,对着沐之施礼道: “恭喜风公子过此“心试”。此乃庄主特设比试,意在考验众英雄侠肝义胆之心。其他各个场地也均有类似的考验,有庄内主人假意对侍从施狠厉刑法的,有侍从们假意争执误杀人的。只有肯为出手援救他人而放弃盟主之位者,才配盟主之位。。” 侍女说完又对相临场地的那人道:“这位英雄,很遗憾,您见难不救,只能被淘汰了。” 那人一脸惋惜,“原来如此,是在下狭隘了。”说罢他又对沐之拱手:“公子,恭喜!” 沐之却高兴不起来,她很讨厌这样所谓试探他人品德和人性的考验。 再者,她发现那侍女衣衫凌乱,脖间和手腕都有青紫,脸上泪痕未干,很勉强才做出从容的模样。再看一旁晕倒在地的男人,他衣衫不整,裤带已解开,哪里只是做做考验之戏的样子。 “他是谁?看穿着不像是侍从。”沐之指着地上的男人问。 侍女道:“回公子的话,这位是我们凤鸣庄二公子。” “凤二公子?他是不是借着做考验之戏的名头,实打实地轻薄你了?” 没想到沐之会立刻看破凤二的下流心机,侍女不禁眼圈一红,声音开始哽咽,却还是坚持道:“只是做戏考验诸位英雄而已,风公子不必介怀。” “是吗?”沐之脸色一沉,“既然做戏,为何不选在容易让人看到的地方,非要选在这高深花丛里。要换做耳力一般之人在此,只怕根本听不见动静,他今日正好强欺负了你!” 侍女不再说话,只捂着脸哭起来,手腕上银镯闪光,几个小巧的无声铃铛微微晃动。 沐之见此,便试探地叫了一声:“戟墨?” 侍女一愣,“公子如何知道奴婢姓名?” “真是你!可算找到你了!”沐之高兴地握紧拳头,而后打量了地上那凤二一眼,问戟墨道:“你想不想报仇?” 戟墨咬咬牙,重重点头。 心智之试,心在前,智在后。 无侠义助人之心者,没有资格做武林盟主。 但光有心无智也不行,簪子该集还是要集的。 沐之先让戟墨扒光凤二的衣衫,只留一条袭裤,然后在外衫上写下“真人刺激!限时体验!不要错过!”三排大字,将外衫当作旗幡,高高挂在亭台之上。 随后,沐之又将光溜溜的凤二牢牢绑在柱子上,顺手扯下他的袜子,塞进他的嘴里,同时不忘蒙住他的眼睛和耳朵,最后用一只袜子牢牢罩住了他整个脑袋,叫人看不出他是谁。 凤二还在晕着,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殊不知亭台之下,侍女和侍从们都渐渐聚集过来,指着那大告示交头接耳,十分好奇。 见没人敢当第一个勇士,沐之便对戟墨使了个眼色。 戟墨立即会意,抽出两根头簪,放进沐之手中,然后走到凤二面前,深吸一口气。 “王八蛋!”戟墨大骂一声,随即拳脚并用,对着凤二又踢又打,口里不住大骂:“叫你仗着二公子的身份就欺负人!叫你天天欺负我们!王八蛋!” 凤二被打醒,立刻大力挣扎起来,嘴里呜呜咽咽大叫着。 戟墨吓了一跳,不敢再打,沐之走过去狠踹凤二两脚,对戟墨道:“放心,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你尽管放开了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戟墨不再顾虑,继续捶打凤二,直打到她彻底没了力气为止,她才痛快地长舒一口气,气喘吁吁地走到亭台边,气势十足地一叉腰,拨了拨散落的发髻,对亭下观望的一众下人们大喊道: “风公子在此设场,只需一根簪子为价,即可上来体验真人互动,想体验什么都行!” 下人们之中,一个侍从大喊:“体验什么都行?真的任何都可以?” 沐之回道:“只要给他留一口气,其他什么都行!” 下人们互相对视一眼,立刻争先恐后地冲上亭台。 沐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包东西摊在地上,尽是些她刚刚临时搜罗来的石头、柳树条、粗树枝之类。 于是,第一个排队上来的侍从在沐之的眼神示意下,举起了那根最粗的树枝。 第二个侍女拿起了一块最大的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很满意。 第三个侍女拿起一根柳树条,还不忘去池塘里浸湿。 最后,在凤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沐之一共集齐八十多根簪子,获得第三轮比试的翘首。 …………………………………… …………………………………… 日落时分,第四场比试终于开始。 这是文试前最重要最关键的一场武力考验,将选出两个人进入最后一轮。 比试地点选在凤鸣庄后山的竹林中,众英雄自行挑选对手,入竹林中比试。 没有规则,没有监督人,任你拿出看家本领也好,使毒使暗器也罢,总之先落地沾泥者为败。 竹林外的空地上已设下酒席,只有寥寥十二人入席。 酒席之首坐着一位美髯公,乃是凤鸣庄的庄主凤莫雷,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列手捧笔墨竹简的侍从,看样子是在记录比武的流程。 此外,还有那鼻青脸肿的凤二,正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宣布比试开始。 酒席之上,众人纷纷选定对手,两两飞身进入竹林,很快便有人败下阵来,摇头叹气地遗憾而去。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酒席靠拢围观,有的是早已被淘汰的人,有的是在庄子另一头参加完武圣比试的人,还有庄内侍从侍女们,全都乌泱泱地围了过来,等待着武林盟主之位的最终花落。 沐之坐在席中,一边喝酒,一边不住打量围观的人群,她还是抱着一点能找到阮轼的希望。 这时,一位中年沉稳的剑客战胜而出,他遥遥立在一根高竹上,朝沐之伸手示意。 凤二立即高声宣道:“第九场,苦海崖掌门人殷笙对战——” 凤二似乎被打得脑子有点发晕,竟一时忘记了沐之的名字。 沐之便放下手中酒杯,拔地飞身而起,只道: “鬼冥宫风袂衣是也——” 围观的人群立刻发出一阵惊呼。 鬼冥宫,只这三个字,便足以让九成以上的英雄自甘败北。 毕竟鬼冥宫的祖师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圣异忘逍,鬼冥宫的开创之人乃是江湖上最赫赫有名的鬼冥三仙。 众人虽从未听说过风袂衣此人,却不由肃然起敬,全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林中,仔细听着动静。 此时,一位侍女走到沐之离去的酒席旁,欲执壶添酒。 林中,沐之稳立竹尖,伸手道了一声“请”。 当侍女的第一滴酒落入杯中,沐之踏弯修竹,九转回音步破空而去。 当酒满杯底,她挥动斩金乌,用刀鞘为剑,招招笼住对手。 当酒过半杯,林中已只能见乌金色的刀鞘快如闪电,苦海崖掌门人殷笙连连后退,轰然坠地。 当酒满八分,她白衣飞出竹林,清风撩起她衣袂翻飞轻扬。 侍女刚倒完酒,就感觉似有一阵清风回旋至身旁,只见眼前白影一闪,沐之已坐回酒席。 沐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着呆愣的侍女笑笑,道了声“有劳。” 侍女红着脸退下。一旁,殷笙拍着一身泥土走出竹林,一脸感慨道:“只用剑鞘便可胜,风公子真乃神人也” 一时间,人群惊叹连连,不住抚掌称赞。 毫无意外,沐之进入最终比试,第五轮文试。 与她一起进入文试的还有一个人,瞧着他年纪轻轻,一副从容模样,但据说武功极高,出手很猛,与他的外形十分不相称。 整个竹林外,此时已站满了前来围观的众英雄,沐之有种在动物园看动物的感觉,当然了,她是被看的那个。 似乎看出她的尴尬,那和她一同进入文试的年轻人走上前,拱手道:“在下伯仲宫简清修,幸会风公子。” “风袂衣,鬼冥宫。” 沐之说完六个字便继续埋头喝酒,弄得简清修一愣,他没想到沐之如此倨傲。 殊不知沐之只是没心思搭理他,兀自在心中疯狂担忧即将到来的文试: 应该不会考太难的?据说是个名扬四海的文曲星来考试!该不会还要写字?要是当不成武林盟主,该怎么和白轩辕交代呢?要不要现在就做好准备,若一会儿输了,趁人不注意,直接干掉这个简清修?唉!偏偏要我这个文盲来考试!惨了惨了! 第19章 翻山越岭来杀你 文试当前,犹如大敌。 思来想去,沐之觉得唯一稳妥的办法就是打败简清修。 考官虽然厉害,但她并不需要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只需在这二选一的局面中赢了简清修就行。 想到这,她想探探简清修的文化底细,便问:“简公子,你一定读过很多?” 见沐之又主动与他说话,看起来又是个直性子的,简清修也不再客套,点点头,道:“自幼读书习武,阅书五百部,少时曾入京考过殿试,拿了第十三名。” 她不禁竖起大拇指,“全国第十三名,厉害厉害!” 简清修笑笑,“和文曲星先生比,那可差远了,只能算是略知皮毛而已。” 她心里瞬间更加忧愁了,这就仿佛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进了高考考场,你同桌是全国第十三名的优等生,你考官是清华大学的校长,那会是什么感觉? 她正与简清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见人群骚动,向两边退去,一群青衣书童和侍从们抬着一乘轿辇,从远处缓缓走近,那一方衣袂飘飘出尘之态,宛若神仙下凡。 一见来人,众人立刻敛声屏气,一脸崇拜,连连鞠躬问好,像极了沐之从前见班主任进门时那谨小慎微的样子。 此时,凤二高声宣道:“第五论文试,有请主考司马公子——” “司马公子?”她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使劲往轿辇上打量。 在看清轿辇上坐着的人后,她顿时如遭雷击,脑子里“轰”地一声就炸了。 请问,如果高考前,你对主考的清华大学校长说,我不识字,但是你不许往外说,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你觉得校长会怎么想? 沐之开始回忆,她到底对司马云沚说过几次“我要扭断你的脖子”。 原来那时她求教司马云沚过文试的法子,司马云沚说没想出来,是没想出考题的意思。 “完了完了”她尽量将身子弯得低一些,希望整场文试都不用抬头,这样司马云沚就不会看见她的脸了。 谁知司马云沚一走入场内,便瞧见了身子弓得像虾米一样的沐之,他笑着招呼道:“风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像上课被老师点了名似的,沐之猛地僵直脊背,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司马云沚落定场中,众人的注意力此时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都热切地希望能一览这名扬天下的文曲星的风采。 只见两个青衣书童捧着古琴走上来,司马云沚随即拨动两声琴弦。还没正式开始出题呢,就听围观人群中有人感叹:“这两声琴声妙极!妙极啊!” 此言一出,立刻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司马云沚笑道:“锱铢必较,不求甚解,观其大略,豁然贯通。所谓性灵通达,会其真意而非其形也。在下附曲一首,请二位英雄解意。” 说罢,他扬手起琴,一曲澹水遥,几度云梦惊。 宛若指尖淌薄云,水间穿流风。弦间回荡着深海暗涛,又如雾里狂枭。宜喜又宜嗔,轻快如燕琴声也,荡气回肠也是它。 一曲终了,四下里一片啧啧之声,饶是所有不懂音律的人也怔怔地听呆了。 “果真豪杰之声!”简清修赞叹一声,立刻赋诗一首,字字赞司马云沚音律绝妙,琴声意气风发,甚为英雄。 沐之却凭直觉另有想法,乍一听,这曲子的确九曲十八弯似的跌宕起伏,可她总觉得这琴声里有那么点落寞孤独的味道。 像是游遍山河却无人在身旁,见过这世间最深奥绝妙却无人分享。 做英雄很酷,可独行很苦,一个人的英雄总显得有些悲壮。 大概是孤独的人最懂孤独,她听出司马云沚琴声里的怅然。 只可惜她没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思来想去,脑中灵光一闪,她随即飞身而起,遁入林中。 片刻过后,只闻轻吟低啸,一袭白衣绝世翻扬,踏着漫天竹叶纷飞而来。 她以内力化气,做游龙之态,引翩翩竹叶上下翻飞。像是在打着一套惊骇世俗的拳法,又像是跳着一支世间无二的激越舞蹈,竹叶缓缓排列成一组奇异的形状。 她收力震地,一阵泥土迸溅之后,竹叶深深扎进泥土,赫然组成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念道: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刹那间,众人全都被这新奇华丽的气势给震住了。 轿辇之上,司马云沚喃喃重复着那行诗,越念越缓,越念越深,眼里仿佛有亮晶晶的东西如潮水倾涌。 司马云沚望着沐之,只道了一句:“风公子,性灵也。” 下一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有人率先鼓掌,紧接着,众人皆受感染,都开始齐声鼓掌,越鼓越大声,甚至还有许多英雄对着沐之吹起欢呼的口哨,纷纷高呼“风盟主”。 简清修走到沐之面前,一脸心服口服,笑道:“盟主,恭喜了!” 一旁,风莫雷见状十分着急,赶紧大喊,声音却完全被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 饶是见过沐之的,没见过沐之的,全都纷纷向她靠过来,大声道着“恭喜”,不停向沐之敬酒。 成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一桩大事心了,沐之也觉得十分痛快,便也举杯回敬。 她拿起一杯酒,刚要饮下,却用余光瞥见一个影子急速而来。 她猛地往后闪躲,手中酒杯被狠狠踢飞了出去。 “哗啦”一声,酒杯碎地,众人的欢呼声渐渐停息,全都顺着沐之的眼神看过去。 只见来人玉冠束发,亦着一袭白衣,却周身暗线绣着金云,脚蹬金丝缎面水纹黑短靴,腰坠凌光白玉佩,手中还摇晃着一把价值不菲的犀骨折扇。 他皮肤白皙如雪缎,薄一字眉如刀切,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一脸纨绔子弟的不拘浪荡,却又张狂地透露着气势逼人之感。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来人轻轻地撩了下外衫,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狂妄之态。 不只如此,他身后还站着十二个黑衣护卫,各个器宇冷阔,一脸凛冽杀气。 简清修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你是谁?竟敢对盟主不敬!” 风莫雷见了来人,却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去,姿态十分谦卑。 一旁围观的众人,一半人和简清修一样,皆对来人这般不尊重的举动感到气愤,纷纷叫骂,另一半人则目瞪口呆,虽觉得不妥,却不敢吱声。 来人毫不避讳地打量沐之,轻蔑笑道:“也不过如此,如今这样弱不禁风的小白脸都能当武林盟主了吗?” 简清修还要再骂,一旁有人赶紧拦住他,小声道:“别掺和了!这是昨日击败群雄的武圣萧飒!” “武圣”二字很快就传遍了全场,众人不再大声喧闹,因为“武圣”二字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武林盟主还让人畏惧,因为它不需要人品和才能,只代表着江湖上最强悍的绝对武力。 难怪如此嚣张,实在是有资本呐!众人皆这般想。 沐之倒不生气,在她看来,越是底子虚的人,才越需要用嚣张来掩饰,就像她不懂诗文,就要用声势浩大的形式来争赢,她觉得萧飒这个“武圣”很有水分。 再看凤莫雷那哈巴狗似的样子,她猜,只怕萧飒不是用什么武力击败群雄,而是用银子击倒凤莫雷的! 看穿萧飒的小把戏,她笑笑,“怎么,你不服?不服就比试比试!” 萧飒勾起嘴角,合起扇子指了指竹林,“好啊,你若输了,这武林盟主之位便由本公子来做!” “那要是你输了呢?”她挑眉反问。 萧飒一脸漫不经心,“那就‘武圣’给你做好喽!” 她摇摇头,“那可不成。你方才还踢翻了我一杯酒呢!这样,若你输了,这‘武圣’之位自然是我来坐,此外你还要请在场所有英雄们喝酒,另外再学两声狗叫给我听听,如何?” 见她不恼也不受激将,萧飒的脸色开始难看,却还是扯着嘴角一笑,冷然道:“好啊,等你有命出来受再说!” 说罢,萧飒立刻飞身而起,冲进竹林。沐之也撩开外衫,紧随其后。 同是两道飘飘白衣,皆是样貌体态非凡。 武林盟主和武圣一决高下,此等神仙打架的场面,真是几十年来未有之事,众人不禁纷纷激动高呼。 竹林深广,沐之追着萧飒轻功而行。 可萧飒却像屁股着火了似的,一个劲儿地闷头往前冲。 打量他脚下轻功步伐,沐之便知此人一定是个走后门的家伙,瞧那轻功练的,显然是学了一半敷衍了一半,勉强算得高手。 她追出去老远,眼见深入竹林深处,她有点不耐烦了,便喊:“喂,你是要和我比武还是比长跑?” 他只当没有听见,一门心思地往前飞奔,跑到一处空地后猛地停下,回身得意地笑望着沐之。 下一瞬,只见无数绿影犹如天降,数不清的杀手朝她杀了过来。 她早防备着此招,以萧飒的武功,若没有帮手,怎能做的了武圣。 杀手虽多,出招凌厉又快,在她眼里却像小孩持刀,动作又慢又蠢。 她使出九转回音步,众杀手只感觉眼前白影一晃一闪,包围圈里就没了人影。 “就这?”她不由讥笑,飞身朝萧飒冲去。 刚冲到一半,只听刀锋划破空气,眼前无数把飞刀齐齐向她迎面扑来,她赶紧后退躲闪,身后竟同样飞来飞刀。 再一抬头,只见头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网上全部捆着锋利的刀片。 无奈之下,她只得落地逃去。 谁知脚刚一触地,地面霎时成片塌陷,露出了地底的数百杆利刃寒锋。 数不清有多少把长枪利刀插在陷阱里,她只知道萧飒下了十足的功夫要取她性命。 眼瞧无路可逃,她直接抽出斩金乌,借着巨大的刀身掩体,迎着飞刀向萧飒而去。 只听飞刀不停撞击在斩金乌上,发出铿锵嗡鸣。 完全没料到她那把细细的剑鞘里竟然是把宽阔大刀,萧飒顿觉失策,赶紧飞身逃上竹顶。 还未站定,就见眼前金光一闪,沐之的斩金乌狠狠劈了过来。 萧飒用尽全力慌忙闪躲,只觉刀锋擦着面颊而过,立马削掉他半截袖子,他赶紧打了个呼哨,众杀手纷纷冲上前和沐之对战,才让他有机会喘口气。 可对沐之来说,众杀手就像蚍蜉撼树,一群吵吵嚷嚷的蚂蚁而已。 那厢萧飒惊魂未定,打量着自己一条胳膊已光膀子露在外面,还未站定松口气,沐之就又杀出了包围圈,一掌朝他心口打来。 看着那掌中隐隐现出的阴冷光晕,萧飒大惊,猛地往后一躲,竟直接从竹顶摔了下去。 正是这一仰一摔,沐之的手掌便擦着他胸口险险而过,没有伤了他的性命。 他被逼得措手不及,仅凭着全部力气飞身而起,打着晃站定,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口的衣襟处滑落出来,坠落向地面。 沐之一招未中,便一个回身,又挥掌而来,却不料萧飒根本不理会,只一脸惊慌失措地俯身冲向地面,焦急万分地伸手去够那掉落的东西。 她见状疑惑,干脆使出轻功,用比萧飒快了十倍百倍的速度冲过去,在离地只有半尺的时候,一把抢过了那东西。 见她拿走东西,萧飒竟顿时大怒,也不管手中没有武器,只不顾一切地朝她冲过去。 没想到萧飒突然不按套路出牌,换了这么混球的鲁莽打法,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飞身后退,却没注意身后杀手们全都围了上来。 她正欲提气移步,闪出包围圈,却听一声震天长啸顺风而来,一个金黄色的巨大的身影横扫百名杀手,一口咬住萧飒,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一阵“噗通”声过,竹叶纷纷扬扬,杀手们都跟落果子似的纷纷摔下地,竹顶只剩沐之还临风而立。 “不是说了吗,你先在鬼冥山等我,我安定之后就去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沐之训斥到。 本来还威风赫赫的某只瞬间耷拉下耳朵,眨巴着毛绒绒的灰色大眼睛,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沐之。 这哪里是远古神兽,哪里是兽中之王啊沐之扶着额头,长叹一口气。 当初在鬼冥山分别的时候,大嗷就呜呜咽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鬼冥三仙硬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拿绳子把它拖住。 那时候她就应该想到,这家伙早晚会追踪着气味找到她。 看了眼刚才被它一扫而光的竹林,沐之无奈,还不如当初就带它下山,这一路上没有她看着,不知它又祸害了多少地方。 “你呀,自己体型多大多重,心里就没点数是吗?罢了罢了!来都来了!” 听出沐之语气里的无奈宠溺,大嗷立刻兴奋地摇起尾巴。 “放开我!放开!”萧飒在獠牙虎口中奋力挣扎。 被大嗷一搅合,她差点忘了正事,便发力压弯竹子,凑到萧飒跟前,学着她方才的得意模样,笑道:“怎么样,认输不认?” 她周围的杀手们还预备围上来攻击沐之,却被大嗷喉间一声低吼,又给逼退了回去。 萧飒阴沉着脸,只道:“把东西还我!” “就不给!”沐之故意气他,脚下松力,随着竹子的弹力又远远地站回竹顶。 但当她举起手查看那让萧飒着急万分的东西时,却瞬间呆愣住。 手里是她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她的人生在走,时间在流,却不过是原地踏步了十三年。她变得或许只有容貌,可外面的世界,连同他在内,都已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半块龙纹蓝玉的光芒里,那个抹着鼻涕,抽抽搭搭地喊着“沐之”的小男孩从深处渐渐走近了。 一枝白梅,两根金条。 龙纹蓝玉被一掷两半,作他与她婚约的信物。 他曾不歇昼夜地奔波在路途,只为隔着那十丈断坡瞧她一眼。 他曾固执地守在山脚,最终却换来她不治身亡的噩耗。 有人曾说,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为你而来,不顾艰辛,不辞万难,翻山越岭来杀——不,是翻山越岭来见你。 第20章 门臣 见沐之远远站在竹顶,盯着玉佩看了许久许久,萧飒——不,是白慕容挣扎大骂:“风袂衣!把玉佩还我!你若敢损我宝物半分,我定天涯海角地追杀你!” 幸而离得远,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早该想到,当白轩辕找到她的时候,朝中其他势力的耳目也必得风闻。 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九皇子”回朝,目前看来,至少八皇子不希望。 白慕容与凤莫雷这联手一举,就是为了趁她还没有回朝公布身份的时候,除去她这个被白轩辕给予了厚望的储君劲敌。 只是白慕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一心想要除去的这位九弟,就是那另半块玉佩的主人,那个在白轩辕一计权谋下,十三年前就“死”了的人。 他终究是长大了,在深宫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也终究学会了明争暗斗,甚至培植出自己的强大势力,去除掉每一个潜在的敌人。 一瞬间,沐之的心中竟复杂莫名,隐隐有种失落的感觉。像是最美好的事物在岁月的风蚀下缺失了一块,从此便不复修还。 但这种情绪只在她的心里持续了一瞬间,她跳下竹顶,站在他身旁俯下身,目光直直地打量起来。 见拿不到玉佩,他便恨恨地将头别过去。 她也不说话,只伸手勾着他的下巴,又使劲掰回来。 全然不顾周围杀手们惊愣的眼光,她根本没有发觉自己的举动对于两个“男人”来说,是怎样逾矩而又和谐得令人遐想。 恩,不错,果真没有长毁。眉眼上还是能依稀画出当年的轮廓,只不过少了孩子气,多了些风流倜傥的味道,而孩提时的顽劣性子,如今也已成了颠倒众生的嚣张风流。 沐之的眼神像一道光,在他脸上流转了又流转。 他的眼神从惊讶变成羞恼,她却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而后像看货物一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公子,你一直盯着我作甚?”白慕容气冲冲地说到。 沐之面无表情,一本正经道:“我在想,萧公子愿不愿意做我的门臣?” 北离不少贵族家中都豢养着些美男子,名为门臣,实为男宠,不过是冠以雅名罢了。 见他愣愣地瞪着眼,一脸羞恼,她差点就要憋不住笑,继续故作深沉,道:“等萧兄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答也不迟。” 他怒气更盛,狠狠地将下巴从她手里挣开,鄙夷道:“想不到风公子还有这等龙阳癖好!” 见他生气,她莫名更起劲,摇头晃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和人不一样嘛,萧兄一表人才,我心向往之呀!萧兄,你可一定要好好考虑呦!” 她说完,不忘捏捏他的脸,气得他大骂:“你要杀便杀!何必侮辱!” 她赶紧装作咳嗽,掩饰笑容,强按捺住心里的偷笑,道:“杀了你还怎么侮辱,要侮辱也得趁你活着的时候呀!” 本来只是想捉弄他一下,可话一出口,她不由觉得自己怎么那么猥琐 果然,他看她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恶心鄙视。 外面众人只听见林中动静巨大,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音,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此时又一片寂静,不由议论纷纷,商量着要不要进林子查看。 没时间再继续戏弄他,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只得正经地清清嗓子:“这样好了,只要萧兄答应替我做三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 “休想!” “你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清楚?”她故意将耳朵凑过去,朝大嗷一挥手,大嗷立刻两颚微微使力,疼得他脸色煞白。 她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发顶,笑眯眯道:“萧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呦!” 他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什么事!” “这个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只要萧兄先许诺下,等我何时想到了再说。” 她说着狡黠一笑,凑近他的脸,故意吓唬道:“这三件事肯定是你能做到的,但可能会违背伦理道德,违背天地良心,是丧尽天良的大恶大极之事,怎么样,敢不敢?” 他不屑冷笑,“你敢说,我便敢做!只是没想到人前人品高尚的武林盟主,背地里竟如此龌龊,佩服佩服!” 看着他气恼的模样,她感觉心里更炸了烟花似的雀跃,简直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面色高冷淡定,脸上的肌肉不要抖动。 她扬了扬手中的玉佩,装模作样道:“我听说,只有北离皇族中人方可用蓝玉,萧兄,若是外面一众英雄知晓他们的武圣竟与朝廷有瓜葛,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料定他还打算着后面要除掉她,不会反过来戳穿她九皇子的身份,她便一副吃定的模样,更看得他怒火中烧。 最后,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祝风公子的盟主之位顺、心!如!意!” 她将玉佩塞回他衣襟里,又颇为暧昧地拍拍他的胸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那张迷倒众生的脸,张口道:“大嗷,把他扔出去!” 话音落下,大嗷立刻窜出去数丈,猛一甩头,直接将他丢出了竹林。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白慕容打了好几个滚才稳住。 他气恼地站起身,恶狠狠地拍打着身上的竹叶和泥土,一条胳膊光溜溜露在外面,显得十分狼狈不堪。 众人随即望向竹林,下一刻,只闻一声雄浑有力的虎啸奔腾出林,巨大身影飞跃半空,甚至一瞬间遮住了夕阳灿烂的光芒。 背光之下,只见金色灵兽载着一位入世天神飞越而来。那白衣周身镀满如日金边,张扬着一股强烈的器宇轩昂。 伴着大地微震,一头体型如山的金黄巨虎稳落大地。 巨虎身长三丈有余,脊背健壮起伏如山峦,周身短毛金黄如钢针,胸前一片绒绒雪白衬得它愈发神武。 还有虎口里那一对尖利的獠牙,犹如倒插的短匕,骇人森然。 虎背之上,沐之深眸含笑,一身白衣洁净不染尘埃。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沐之和大嗷就以这样华丽而传奇的姿态共同出场了。 不知是沐之有意,还是大嗷无心,在大嗷落地的时候,前爪竟一时没刹住,直接把刚刚站起身的白慕容又拍了个狗吃屎。 沐之双肩微微抖动,使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 大嗷则抬起虎爪,迷茫地看了眼被拍扁在地上的某人,舔舔虎爪,继而打了个激灵,咧着嘴,一副味道很差的样子。 就在众人还没有从天神异兽的震惊中缓过来时,只听三个声音从远空传来,三道人影飘飘落地。 “死兔崽子!偷吃了我的烧鸡就逃跑!还跑这么远!追的老子都饿了!” “不是兔崽子,是虎崽子。” “呦呵!蓝胖子,是不是想打架?来来来,咱俩今天必须得死一个!” “你俩都给老娘闭嘴!”扶媗不耐烦地骂到。 童火挨了骂,便跳去抓那偷吃烧鸡的“罪魁祸虎”,但仰头往虎背上一看,不由拉下脸,拽了拽严蓝和扶媗。 三个人一起挪道沐之身边,恭敬而极不情愿地弯腰作揖,齐声道: “师侄见过师叔祖。” 此言一出,众英雄立即炸锅了,纷纷大叫起来: “天呐!这白白净净的年轻公子竟然是鬼冥三仙的师叔祖!!” “是武圣异忘逍的亲传弟子!难怪武功如此高强!竟能同时得武圣与盟主之位!” 鬼冥三仙的出现,算是彻底坐实了沐之“名祖宗”的地位。 见众人都在看,她只好派头十足地一挥袖子,颇有长辈架势地说道:“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童火第一个跳起来嚷嚷:“还不是那虎崽子!死活要来找师叔祖你!我们就跟过来了呗!” “是这样啊。”沐之继续在那里装祖宗,憋笑憋得很痛苦。 大嗷一副找到了靠山的模样,一个劲儿朝童火喷气报复,气得童火哇哇大叫。扶媗嫌吵,便揪了童火耳朵,严蓝又在一旁乐开了花,恼得童火张牙舞爪就要揍。 群雄在见到大名鼎鼎的鬼冥三仙之后,明显都有些热血沸腾了,场面立马热闹起来。 而完完全全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某人,只能狼狈地爬起身,狠狠地一甩唯一的一只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去。凤莫雷一脸惊慌地跟了上去。 见白慕容狼狈败北,人群中有人故意嘲笑大喊:“喂,萧公子,我们的酒呢?没有酒就算了,你的狗叫呢?”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然大笑,白慕容闻声回头,脸色早已铁青。他攥紧手中的玉佩,狠狠瞪着沐之,作口型道:“后会有期”。 眼见白慕容计划失败离去,凤莫雷自知失了财大气粗的靠山,只想赶紧讨好沐之这个新任的武林盟主兼武圣,便赶紧命人启了酒窖,尽唤美酒大宴群雄。 一时间,灯火辉煌,群雄呼喝叫好,举杯换盏,好不热闹。 司马云沚向来不喜嘈杂,便抱了琴,坐在一角独自弹奏。 正拨着弦,却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海大的酒碗,顺着一股烈酒的凛冽气息向上而去,只见一袭白衣,还有一双在通天灯火里也熠熠生辉的明眸。 “多谢文试时你放我一马,出的是琴声试题,不是写字读书之类的,这杯酒算我一表心意。” 司马云沚不解地看着她,“我没有放你一马,你不必谢我。” 她轻笑一声,将手里的酒碗又递进两分,琼浆反射着耀眼的灯火色,在碗中荡漾不止。 “‘谢’可以免,这杯‘酒’可不能免。” 司马云沚抬头,眨巴着眼睛看了沐之好一会,最终妥协地捧过酒碗,慢慢饮下。 他一边喝,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这叫酒杯吗?这是碗,不对,是大碗啊 趁着他喝酒的空档,她从怀里摸出那支青玉簪,俯身弯腰,衣袖一晃,将簪子簪回他发中。 “司马兄,谢了。” 未曾主意到司马云沚面上一愣,沐之只管大步流星而去,快速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拼酒战斗。 放下酒碗,他看向远处正和一众英雄举着坛子拼酒的沐之,那仰头喝酒,烈酒洒满一身的样子,实在肆意风流。 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足抵千言万语。 …………………………………… …………………………………… 武林大会结束后,众英雄纷纷散去。 沐之在凤鸣庄外多留了半天。 凤鸣庄外有座凤鸣山,因形似凤首而得名。 凤鸣山上有个光秃秃的大山洞,沐之和大嗷正蹲在山洞里,一脸纠结地看着地上的司马云沚。 因沐之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与武圣,所以按江湖规矩,司马云沚这个文试考官,得随她一同开山建派,撰写武功秘籍,直至他武林盟主做的顺当了,司马云沚这秘书长兼监督人才算完成使命。 据凤莫雷说,司马云沚是他花了重金,捐了好几百两马车的书才请来的。 可自那日她夺得武林盟主与武圣后,七藏便送来了白轩辕的秘信,为她布下第二个艰难任务。她没法带着司马云沚一起做任务,只得寻了处山洞,将他和大嗷安置在一起。 好在司马云沚酒量极差,一碗酒睡了三天,至今不省人事,省得沐之扯谎找理由。 而大嗷见沐之又是要撇下它不管的架势,不高兴地耷拉着耳朵,嘤嘤地哼唧不停。 她摸摸大嗷毛绒绒的大脑袋,安慰道: “乖,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你是风袂衣的神兽,我没法带你去办事。你想先看好司马云沚,等我事成之后便回来寻你,好不好?” 临走之际,她指着司马云沚嘱咐大嗷:“这人不能吃哦,舔一口也不行,乖。” 安置好大嗷和司马云沚,她不忘潜回凤鸣庄,去约定的竹林里带走戟墨。 原本是让戟墨赶紧回家,可戟墨却一封书信寄回家,说什么也要跟着沐之,报答救命之恩。 沐之白天赶路,戟墨便远远在后面跟着;沐之晚上宿在客栈,戟墨便拿着半个冷馒头蹲在客栈门口; 沐之策马狂奔,她便在沐之坐在茶肆喝茶的时候,脸色苍白,剧烈地喘着粗气出现,一双大眼睛执着得有些倔强。 就这样跟了七天七夜,戟墨终于在第八天昏倒在正午烈日里。 没有办法,沐之只能在荒郊野外寻了间像样的客栈暂住,照顾昏迷的戟墨。 郊外人少又荒凉,没有医馆大夫,沐之只能去山上采些野果,又问客栈的伙计要了点食盐,准备先缓解下戟墨的脱水症状。 沐之一边煮盐水,一边坐在榻边削水果。见客房里没有刀子,她索性抽出斩金乌来削野苹果。 她将巨大的斩金乌立在地上,捏着苹果缓缓旋转,尽量将皮削得薄一些。 戟墨不知何时已悠悠醒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望着沐之,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开口道: “公子,你人真好。” 沐之被戟墨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手一抖,苹果被刀锋削掉半个。 “醒了就好,再修养两天就赶紧回家,你爷爷很惦记你,洪错也很惦记你。” 沐之本想将苹果喂给虚弱的戟墨吃,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作男儿装扮,万不能无意间惹了少女芳心,只得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戟墨榻边。 戟墨摇摇头,神色十分坚持地说:“我已写信将来龙去脉告诉了爷爷,爷爷也说,知恩图报才不枉做人,小女别无所求,只求尽绵薄之力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沐之无奈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跟着我一定很危险,只怕到时候我无暇顾及你,反让你丢了性命。” 戟墨微扬下巴,努力做出厉害的样子,“公子别小瞧人,要真有危险,我也许能帮上你呢!” 沐之笑而不语,计划待戟墨身体稍微好些了,她再悄悄离开就是。 待戟墨再次睡下,沐之走到客栈大堂,想让伙计煮些软烂易消化的粥。 伙计连忙应承,笑道:“公子,您也饿了,要不要吃些什么,本店有上好的牛肉和海鱼,您要不要尝尝?” “海鱼?你这店开在杳无人烟的荒地,离海至少百里远,还能有海鱼吃?”沐之随口问到,未曾注意伙计的脸色微微一变。 沐之想了想,摆摆手,“我没什么胃口,你先煮粥送到那姑娘的房里。” 伙计赶紧拦住沐之要离去的路,迎着她诧异的目光,伙计笑得一脸谄媚,“公子,要不来两盅酒?上好的岭南蜜酿,要不要尝尝?” “蜜酿?我不爱甜味。”她再次拒绝。 伙计着急道:“还有三碗不过岗的烈酒刀烧窖,您尝尝!” 一听“烈酒”二字,她立马就开始流口水了,但还是奇怪道:“你这伙计好奇怪,非得让我吃点喝点什么吗?” 她说完狐疑地打量四周,却见巴掌大的客栈里冷冷清清,只有四五个伙计和三两路人,倒也没什么怪异之处。 伙计立马解释道:“公子,您瞧我们这店开得远,来往客人少,可不得让客人们吃好喝好,我们也好多挣点钱嘛!” 她觉得此话不假,便道:“那来六盅刀烧窖。” “好嘞!”伙计高兴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端上酒,还上了满满一大盘卤牛肉,一碟子花生米,说是送她的下酒菜。 她拿着筷子迟迟不肯动,盯着那牛肉和花生米看了一阵,又闻了闻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仔细打量客栈,四处陈旧简陋,勉强算整洁。再凝神一听,客栈外百丈之内并未异样。 想着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她便自顾饮酒吃肉,却第一口下去就觉得味道有点怪。 她端碗喝酒,用眼角打量那几个伙计,只见几人全都在大堂里忙活擦桌子扫地,但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拿眼睛偷瞄她。 “好酒好肉啊!” 她故意赞叹一声,喝得快,吃得也快,很快一盘子肉便见底了。一旁的伙计们也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紧张地朝她看过来。 “怎么头有点疼,唉”她站起身,装作头晕目眩的样子,一下子晕倒在桌上。 一旁的伙计立马脸色一变,纷纷身手利落地跃起,团团围住她。 其中一人试探向她的鼻息,松了口气,道:“死了!” 另外一人不太放心,又探向她脉搏,停留了好一阵,才彻底放心,道:“死透了,可以请公子过来了。” 沐之静静以内力龟息装死,等待幕后主使出场。 第21章 什么仇什么怨 客栈内,沐之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装死,以她的内力,做到如乌龟一般缓息脉搏,实在很简单。 不多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一大群人走进了客栈。 为首的一个声音走近她,拿一个冰凉的东西拨弄了下她的下巴,打量两眼,问道:“死透了?” 一旁的人回答:“回公子的话,确定他死透了,已摸不到脉搏。况且牛肉里下的是分量十足的砒丨霜,毒死十匹马都不成问题。楼上那女子还睡着,一会儿一并毒死就好。” 那声音冷哼一声,“无关紧要的人而已,随便扔到荒郊野外就行了。先挖坑把这厮埋了,小心不要让人看到,否则风袂衣之死定引来江湖震动。” 沐之趴在桌子上,听得直想笑。 她听见那声音似是坐在了她身旁,语气不屑道: “不过是拳脚厉害些,我当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的好!死了便值得庆祝!” 说罢,她感觉到自己的酒碗被拿走,好像还被喝了一口。然后她就听见一旁的众人惊慌大叫: “公子!酒里也有毒!不能喝!” 那声音愣了一下,赶忙摔下手里的酒碗。 只听一阵叮铃咣当的桌椅碗筷碰撞声,众人惊恐地大叫“快拿解药”,那喝酒的声音则不停地干呕,试图将酒吐出来。 “不是说只下在饭菜里吗?怎么酒里也下毒了??” “公子恕罪!小人怕风袂衣他只喝酒不吃肉,就在酒里下了五脏穿肠散!” “你!!” 那声音开始剧烈咳嗽,沐之彻底装不住了,赶紧爬起来,着急道: “解药呢?快拿解药!快点!” 那厢,白慕容刚吃下一大颗解药,正要吞咽,却见她诈尸一般地从桌上弹了起来,吓得他一口气没倒上来,解药瞬间卡在了气管里。 其他众人也被沐之吓得半死,都跟见了鬼似的大叫起来,只有一个脸上戴着半张银面具的护卫还算淡定,赶紧给白慕容倒茶。 但白慕容解药卡在气管中,一口气都吸不上,更别说喝茶了。他一手抓着脖子,一手惊恐地指着沐之,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脸色立刻变得青紫,也不知是憋得还是被气得。 沐之却只顾着担心白慕容,抓着他的肩膀连连摇晃,急声道:“有没有事啊?到底吃解药了没有?怎么了?” 那戴银面具的护卫不断拍打白慕容的后背,道:“吃了解药,只怕卡在嗓子里了!” 沐之强行掰开白慕容的嘴瞧了瞧,大叫:“不好!咽喉处没有!估计真卡气管了!” 说话间,白慕容已开始意识模糊,不停地翻白眼。 沐之大惊,赶忙从身后抱住白慕容,用现代海姆立克急救的办法,两手勒住他的腰,一手成拳顶住他腹部,然后开始连续快速地狠勒,白慕容整个身子被勒得半倾在桌子上,不住地晃动。 一旁众护卫全看呆了。 对于从未见过现代科学的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古代人来说,眼前这一幕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况且护卫们都是一群大男人,哪个不懂风流事,看着这无比熟悉的姿势,众护卫纷纷红了脸,简直没眼看。 其中一个侍卫心想:原本被怼的时候就是八殿下这模样,幸好我是怼别人的那个。 一连冲击十几下之后,白慕容终于剧烈咳嗽一声,解药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 戴银面具的护卫赶紧又拿出一枚解药,掰碎了喂给白慕容吃下。 虽然已经能正常呼吸,但白慕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色又红又紫,手狂抖着指向沐之,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出来。 沐之见急救成功,不由长舒一口气,轻松愉快地拍拍手,笑道: “你瞧,你下毒杀我,我却救你一命,萧公子,我对你多好呀!考虑好没有,要不要做我的门臣呀?” “你咳咳咳咳咳”白慕容嗓音嘶哑,刚说出一个字就又开始咳嗽,只能拽住一旁护卫,含糊不清地叫:“给我杀!杀咳咳咳” 沐之则故意凑到他面前,吓得他猛地往后一躲。 她歪头笑道:“杀我?不好意思,你们武功不如我,我又百毒不侵,你还是想别的办法!” 白慕容已气得面容扭曲,一副恨不能将她掐死的神情。 沐之则高兴地吹起口哨,大摇大摆而去,边走还边道: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被一个当铺掌柜毒过一回,所以今儿一吃肉,我就尝出那味道了。对了萧公子,下次别用砒丨霜了,有点发苦,换别的,鹤顶红不错,是甜的!” 闹归闹,但见此处不安全,沐之便赶紧带着戟墨继续上路。 于是,她有幸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体验了一把白慕容的花式刺杀。 要么,她与戟墨勒马行山,山顶立刻有巨石滚滚落下,差点将她连人带马砸下悬崖; 要么她泛舟湖上,晚上便有人拿刀戳穿她的船底,害得她差点在睡梦中被淹死; 再或者就是趁她夜半睡熟时,白慕容立马买下整个客栈,一把火烧到她榻边,差点将她头发都烧着了。 最夸张的是有一次,她宿在一间民舍,夜半睡得正香时,忽然感觉地动山摇,房屋轰然倾颓,要不是她临睡前擦拭完斩金乌,恰好将其横在榻头,只怕会被倒塌的房梁砸个脑浆迸溅。 她从那差点将她活埋的废墟里爬出来,立马就看见院子里一群黑衣护卫驾着几十匹马,马后的绳子全栓在民舍的房梁屋柱上,显然硬生生将房子扯倒的。 见她又活着出来,白慕容立马一脸失望。 一连十几次刺杀,一次比一次有创意,还回回都下死手,要换做旁人,估计早死一千八百回了,沐之也好几次差点就要玩完。 她终于有点来气了,冲他大喊:“臭小子!再这样我可要还手了啊!” 白慕容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带着一众黑衣护卫扬长而去。 一旁,戟墨听到巨大的动静,从另一间民舍走出来,一脸唏嘘地感叹了一阵,问道:“公子,你到底怎么得罪萧公子了,这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杀父夺妻之仇也不过如此” …………………………………… …………………………………… 一连行了十几日,在将路过晋夕城的时候,戟墨禁不住沐之好言相劝,决定回家看望她的爷爷,还说待安顿好家中后,便会前去追沐之。 任沐之如何劝阻,戟墨已打定主意要追随,临走之前还不忘再三和沐之确认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戟墨一走,沐之不必再顾及风餐露宿的辛苦,立刻买了匹快马,一路上不管闲事,只一门心思赶路。 但途径一座重镇时,她还是不由自主被一处人群聚集之处吸引了。 只因那聚集在一起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身穿她熟悉的北离军服的士兵们。 远远地,她看见一群士兵们聚在一起,分成两派,像是在对骂。其中一派人的军服上印着赤炎图样,她记得那是司徒牛使的执火营。 多年未见戎装,乍一见司徒牛使的兵,她倍感亲切,立马将白轩辕交代的第二件任务抛之脑后,驾马凑了过去。 可一走近那群士兵,她却发现不太对劲。 那群执火营的士兵们,虽然穿着执火营的军服,却衣衫脏乱不整,衣袖上污迹斑斑,军帽也带得歪歪扭扭,像极了一群地痞流氓。 对面的士兵们穿着沐之未见过的军服,却十分整洁,兵器也都擦得闪闪发亮,为首之人是个光头大汉,两耳垂肩,牛鼻马脸,一脸赫赫正气,身形更是高壮如熊,铠甲穿在身上紧绷绷的。 他身上配着长刀,沐之估计他应该是个武参使的九品官。 在那一群士兵围站处之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磕头,对那执火营的士兵哭道: “官爷!求求您了,我只剩这一个儿子了!他三个哥哥都已战死沙场,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怎么办啊” 那为首的执火营士兵官一脸蛮横,不耐烦地将老妇人一脚踹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瘪瘪的钱袋扔到地上,骂道: “这是朝廷征兵!又不是没给你们给钱,你们这些刁民就知道违抗!” 说着又有两个士兵冲进老妇人家里,将一个已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过去的汉子拖了出来。 对面的光头武参使见状,立刻抽出长刀横在那两个士兵面前,怒道: “律法明定,家有独丁者不可用征用!他三个哥哥已死,家中便只剩他一人!如若他再上战场,叫这位老人家怎么活?” 执火营的士兵官抖动脸上的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也说了,他有三个哥哥,那就不算独丁!这里可不是京都,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光头武参使闻言大怒,大声呵斥道:“这里不是京都,但也是我北离朝的子民和土地!你们为了征兵,枉顾法纪不说,还打伤百姓,他已经受伤流血,你们不想着赶紧为他找大夫看伤吗?!” 士兵官被骂火起,立时破口大骂:“他娘的!关你什么事!他今儿就是死在这!也算是我们执火营的人!跟你有个屁关系!!” 两派越骂越激动,随着光头武参使一声怒吼,彻底开打。 沐之眉头紧皱,连连摇头,真不知过去十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执火营的兵都变成了这副样子,竟还当街混战。 士兵们打得起劲,吓得一旁的百姓们纷纷避让,砸坏了不少老百姓的铺子和木板。 沐之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制止这场严重败坏军纪的斗殴,却见那士兵官悄悄绕到光头武参使的身后,暗暗伸出匕首,似乎是想给那光头武参使一计阴招。 那光头武参使浑然不知,等他察觉到动静回头时,只见锋利的枪头离自己只有一寸距离,那士兵官却突然身子一抖,捂着手腕惨叫起来。 其他众士兵听见惨叫声,也纷纷停手不打,只见士兵官倒在地上,捂着手腕连声哀嚎,血不停地从手腕上涌出来。 仔细一看,他的手腕竟硬生生被一枚石子穿透,打穿了个血窟窿。 众士兵大骇,慌忙四顾找罪魁祸首,却见一道白衣骑马立在不远处,正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手中抛着几颗石子。 执火营的众兵正要冲上去缉拿沐之,却见那光头武参使快他们一步,挥舞着长刀就奔了过去。 沐之惊讶地扬起刀鞘相迎,光头武参使装作一刀砍空,凑近沐之低声道:“英雄稍安勿躁,我们寻个清净处说话!” 两人对战一招,沐之跌下了马。 “来啊,把这毛贼给我绑了带走!”光头参使把长刀将肩上一扛,招呼手下兵说到。 …………………………………… …………………………………… 半个时辰后,城内最大的妓院烟雨楼中,光头武参使坐在厢房里,朝沐之举杯道: “方才多谢穆敖公子出手相救!那里人多眼杂,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咱们在此慢慢喝酒听曲,我刚好约了朋友在找!” 风袂衣这个名字太显眼,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沐之只得化名“穆敖”。 她举杯回敬,四顾屋内艳红柳绿的陈设,道:“言重了,只是见不惯官兵暴虐而已。不过我听闻执火营是军中少有的悍兵猛将,怎么如今成这个样子?” 光头武参使喝罢酒,骂了声娘,摸着自己的大光头,叹气道: “唉!一言难尽!穆公子有所不知,从前是司徒老将军管辖执火营,那时候的确是精兵猛将,可如今执火营归于段玉那厮麾下,那是一天比一天不成样子!” 段玉?怎么会?她心中惊疑,“就算是段玉将军未带好兵,可至少军法不容践踏,那执火营的士兵们难道连北离军法都不顾?” “狗屁军法!朝廷武将各自拥兵占地,好好的京都被弄得四分五裂!动不动就借口一点小事挑起争端,借机吞并人马!还军法!谁人多谁就是军法!!” 光头武参使说着两拳一握,重重锤向桌子,一桌酒壶碗碟全都被震翻在地。 沐之皱眉担忧,难怪北离攻打大楚久攻不下。朝廷将心不齐,内战都打不消停,更别谈进攻大楚了。 朝中如今混乱到了怎样的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光头武参使也不管沐之回不回话,自顾越说越气愤,一挥手将酒桌掀了个底朝天,大骂道: “娘的!有种堂堂正正和我打一架啊!一天到晚躲在背后使什么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 见光头武参使一副颇有故事的样子,沐之有心多探听些与白轩辕提供给她的不同消息,便作出亲近的样子,劝慰道: “大人莫急,既然他们不讲军法,你也不必讲军法。有些事若真想去做,被束缚着反而不方便,你说呢?” 光头武参使愣了一下,摸着大光头想了半天,而后一拍脑袋,喜道: “对啊!他们胡搅蛮缠,我就比他们更胡搅蛮缠!指不定最后谁输谁赢呢!瞧瞧,穆公子你三言两语就抓到了重点,我没看错你!来!喝酒!” 沐之与光头武参使对饮两杯,打算详细问问朝中局面,便道:“对了,穆某失礼,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光头武参使哈哈一笑,拍着厚壮的胸脯笑道:“说起这个,你我也算半个同姓本家呢,我姓沐,叫沐疾铮,你叫我疾铮就行!” “噗——”沐之直接一口酒喷了出来。 沐疾铮?! 那个自小就只对蚂蚱情有独钟的沐疾铮?那个跳起来还没椅背高,一见面就抱着她一通乱啃的小屁孩沐疾铮?! 天啊!沐霁言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让他活生生地长成了这副熊样? 沐之睁圆了眼睛,瞪着沐疾铮,脑子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时,只见一道金丝白锦长衫转过回廊,走进厢房,一见沐之,便立刻拉下脸,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道: “疾铮,不是说只你我二人在此碰面吗,怎么还带外人来?!” 沐疾铮拉着白慕容坐下,全然没瞧见白慕容脸上的愤恨之色,指着沐之道: “慕啊那个阿飒,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今日结识的穆敖公子,要不是他,我只怕得流血挂彩!来来来,快坐,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不知为何,沐之如今一见白慕容就想笑,尤其看到他那副跟河豚一样气鼓鼓的样子,她的嘴就忍不住咧到了脑后。 她强忍住笑意,道:“萧公子,又见面了。几日不见,你瘦了些。”说完她又故意语气低沉暧昧,道:“别太瘦了,我喜欢结实一点的!” 白慕容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想要冲上去挥拳,但又立马想起,为了和沐疾铮见面,他将护卫全留在郊外,此刻只有他自己,压根不是沐之的对手。 沐疾铮却神经大条地拽着白慕容坐下,高兴道:“原来你们认识啊?对对,阿飒去参加英雄大会了,想必你们已碰过面了!太好了哈哈哈!” 不提英雄大会还好,一提,白慕容又想起那日在竹林里的情形,立马脸色变得铁青,一边闷头喝酒,一边恨恨瞪着沐之。 第22章 送入洞房 酒过三巡,三人都有了些醉意。 白慕容越喝越快,眼瞅着沐疾铮和沐之哈哈大笑着划拳,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沐疾铮划拳极烂,几个来回下来,已经被罚喝了七八盅酒。但他是属于玩得越烂越爱玩的类型,拽着沐之就不肯撒手,什么划拳,猜红豆盅,吹铜钱,挨个玩了个遍。 沐之心情好,便陪着沐疾铮玩,白慕容就一直被晾在一边。 一旁弹曲的三个琵琶娘子有心侍候白慕容,便软着腰肢走上前,谁知手还没攀上他的肩头,就被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玩到最高兴的时候,沐疾铮感觉已经没有什么能表达他对沐之一见如故的喜悦心情了,竟醉醺醺地拉着沐之和白慕容就要结拜,大着舌头道: “来!今日、我、我们仨拜把子!义结金兰!以后都、都他娘的是兄弟!没人敢欺压我们!” 白慕容一丁点都不想结拜,却被喝多了的沐疾铮扯得动弹不得。 沐疾铮一手强扯着白慕容,一手拉着沐之,走到那三个正弹琵琶的娘子面前,“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吓得那三个小娘子差点扔了琵琶。 “疾铮兄,义结金兰仿佛不是这样”沐之无奈地说。 沐疾铮却毫不理会,只一手一个,摁着两人的头就往下磕,边摁还边说: “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白慕容火了,想强挣开沐疾铮的手,却直接被沐疾铮一把推到沐之面前,嘴差一点就亲在沐之额头上。 沐疾铮高兴地大吼:“夫妻对拜!送入洞、洞房!” 一旁,三个琵琶娘子已笑得满面绯红,沐疾铮还不停地兴奋大叫“洞房!来人!小娘子们都、都去哪儿了?洞房啊!” 厢房外面的老鸨听到动静,知道来钱的机会到了,赶紧招呼着姑娘们进房。 不一会儿,十几位身材窈窕的美姬便款款而来,有的肤白,有的貌美,有的腿长,有的腰细,一片温香软玉,看得沐疾铮眼睛都直了。 而众位美姬一见厢房内的三人,也不由亮了眼睛。 一般逛妓院的不是色鬼就是暴发户,像沐之和白慕容这样俊俏的小白脸是少之又少,而沐疾铮虽然留着奇怪的大光头,但虎背熊腰,自有男人气概。美姬们简直喜上眉梢,纷纷朝三人而去。 沐之刚要拒绝,却闻一阵浓香当头笼罩,一位戴面纱的美姬紧挨着她坐下身,还一来就自觉地搂住她的腰,惹得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妾身陪公子喝酒酒——”美姬眼神如魅,用兰花指掀开面纱,嘴里叼着酒杯,噘嘴朝沐之而来。 “我自己来自己来!”沐之身子极力向后躲,尴尬地接过美姬口中的酒杯,却觉得这美姬似有两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趁沐之抬手喝酒的空档,那美姬好像无骨水蛇一样,径直滑落进沐之的怀抱,两条白皙玉臂勾住沐之的脖子,娇笑道:“公子喜欢什么姿势?” 沐之得吓得“噌”从地上弹起,“不了不了!娘子!我只想静静地喝酒,不必伺候!” 美姬被沐之的突然起身掀翻在地,索性顺势撑头而卧,身体摆出勾人的曲线,朝沐之媚笑道:“好呀,那妾身伺候公子饮酒。” 沐之尴尬地摆摆手,找了个距离那美姬最远的地方坐下。 再看另外两人,沐疾铮怀里一左一右搂着两个美姬,一边吃着美姬喂来的葡萄和美酒,一边高兴得直拍大腿;白慕容则两手交叉抱着胳膊,怒气冲冲地盘腿坐着,全然无视围着他的几个美姬如何朱唇吐香雾,活脱脱像个正坐在盘丝洞里生气的唐僧。 沐之见此,忍不住又开始笑,那戴着面纱的美姬赶紧凑上来,靠在沐之肩头,一边朝沐之耳朵吹气,一边拿起一小串葡萄塞进沐之嘴里,娇滴滴道:“妾身伺候公子。” “呸呸呸”沐之吐出一嘴的葡萄蒂,正要说话,却见那美姬轻轻摘掉面纱,淡眉如秋水,玉肌伴凝香,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似含万种风情,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沐之看得呆住,差点就忘了自己也是女子,赶紧正回心神,道:“这位娘子,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你还是” 美姬一挥小手绢,娇嗔着打断沐之的话,“讨厌,叫人家小蝶蝶啦!” 不得不说,那句“讨厌”,真是让沐之这个女人的骨头都要酥了,也让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美姬了。 那句酥死人的“讨厌”,除了他,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人能说的这么肉麻。 沐之很想大喊一句:男狐狸!还我师兄来! …………………………………… …………………………………… 一刻钟之后,后庭厢房内。 那男扮女装的绝色男狐狸正倚在床栏边搔首弄姿,半露香肩,不断地朝着一个方向抛媚眼。 而站在那个方向的沐之则一脸冷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只能弯身作揖,艰难地叫了声:“嫂嫂“ 如果不是沐之已见过他男儿装的样子,只怕差点认不出这只骚气冲天的男狐狸。 男狐狸不高兴地一甩小手绢,撅起小嘴:“叫人家小蝶蝶啦!” 沐之别扭道:“蝶嫂嫂你不认得我了吗?那日我们曾在凤鸣庄外的酒楼见过,请嫂嫂告知我师兄如今在何处,我很想见师兄。” 男狐狸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你是说那个长着一双蛇眼的美男子吗,他是你师兄?” “对对!”沐之连连点头,“还请蝶嫂嫂告诉我,师兄去哪里了?” 男狐狸撇着嘴,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说:“你怎么只关心你师兄,一点都不关心我!” 沐之哑然,“我我蝶嫂嫂,别闹了,快告诉我师兄在哪里?” 男狐狸生气地扭过身子,“你看你看,不仅只关心你师兄,还说我闹,我哪里在闹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蝶嫂嫂” “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嫌我闹了是不是?” “我没有” “让你关心我两句就那么难吗,你眼里一点都没有我!” 沐之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强耐着性子道:“嫂子!别说些无关紧要的了行吗?我想知道师兄在哪里?” 男狐狸伸出水葱似的玉指,颤抖地指着沐之,而后竟捏着小手绢哭起来,说了一句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无法回应的一句话: “你竟然敢凶我?” 沐之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赶忙好声哄道:“我没有凶你的意思,嫂子,我错了” 不出意料,男狐狸问道:“你错哪儿了?” 沐之深吸一口气,咬住后槽牙,“我错在不该不关心嫂子,只关心师兄,不该对嫂子凶。” 男狐狸明明没有眼泪,却还是像个戏精一样,抽泣两声,拿小手绢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命令道:“那你从头开始,咱们再来一遍!” 沐之愕然,“从什么头开始?” “从你进屋说的第一句话开始!” 沐之忍不住攥紧拳头,强撑住自己不能崩溃,声音颤抖道:“嫂” 刚说出一个字,就见那男狐狸立马变了脸色,像是又要哭了,沐之只得赶紧把后面一个字咽下去,道:“请问公子,您叫什么名字?我叫穆敖,很高兴认识您” 男狐狸满意地点点头,一扬小手绢,正要说话,却听房门外传来沐疾铮的醉吼声: “穆敖!你、你、你还没完事儿吗?你这时间有点长啊!” 沐疾铮原本喝多了醉倒在桌子上,一觉醒来却不见沐之,只听白慕容鄙夷地说她去后庭厢房和一美姬大行快活了,他便一间间屋子挨着找来,用海大的拳头砸开门板,把好些正在“办事”的男女们惊得差点泄气。 沐之赶紧走到房门前,开了道门缝望去,沐疾铮正像一头喝高了的大狗熊,跌跌撞撞朝她所在的屋子走来,白慕容则一脸厌恶的神情,不耐烦地跟在沐疾铮身后。 不想此时就与白慕容互相戳破身份,沐之打算赶紧问清楚阮轼的下落就出去。 但一扭头,屋子里却已空空如也,半只“小蝶蝶”也没有了,只剩一旁的窗扇还在微微摇晃。 “该死!”沐之暗骂一声。 屋外面,沐疾铮大喊着沐之的名字,正要砸房门,却见沐之整理着衣服走了出来。 一见沐之,沐疾铮就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坏笑道:“穆兄!你也太、太、太慢了,怎么着,枪、枪不好使吗?”沐疾铮说完打了个酒嗝,喷了沐之一脸酒气。 她深吐一口气,黑着脸道:“沐疾铮,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啊?什么意思?房子怎么在晃”沐疾铮醉眼朦胧地仰着脸,话没说完就贴着门框倒了下去,高声地打起了呼噜。 白慕容靠在廊边,一脸醉眼朦胧,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许多嚣张和攻击性,沐之仿佛又看到那个满眼都是星星的小白慕容了。 沐之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笑道:“来,我扶你去休息。” 他拿扇子打开她的手,一脸嫌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惦记什么,做你的门臣?想都不要想!” 看着他明明快站不直了,却还是犟着不肯的样子,她干脆一把扛起他,往一处厢房走去。 他大惊,一边大叫,一边四肢狂蹬乱舞,手中拿扇子不停敲打她的后背。 她发出不满的啧啧声,拍拍他的屁股,“不要闹!”而后走进厢房,一把将他甩在榻上。 他脸涨得通红,想要大声叫骂,却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下就吐了出来。 只感觉心肝脾肺都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一会儿醒,一会儿睡,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沐之在拿汗巾给他擦脚又擦脸,动作粗鲁又马虎。 给他擦洗完,喂完茶水,她想为他脱下吐脏的外衫,他却一个劲儿地挣扎,死命往被子里拱,嘴里还紧张地嘟囔着“别、别占我便宜!我、我、我死都不会做你的门臣!” 她又气又好笑,才不管他怎么挣扎,只“呲啦”一声,直接将他外衫撕破,从他身子底下拽了出来。 第二日酒醒,他躺在榻上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夜最后的几幕画面,立刻紧张地摸摸衣衫,却见身上的外衫没了,正破破烂烂堆在榻边,他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抬手去摸屁股,反反复复感受了好一阵,他才长长松一口气。 另一边,沐之无心多逗留,早在白慕容和沐疾铮未醒的时候,就已自顾踏上了东去的路。 临走之前,她踹醒沐疾铮,想打听下沐霁言和柳知月的近况,却只得到他嘟嘟囔囔一句话:“家里都好,爹娘安好,妹妹也安好。” 莫非是柳知月又生了个女孩?一想到自己有个软软糯糯,扎着羊角辫的小妹妹,沐之心里有点激动,好像能体谅两分当初她刚出生时,沐疾铮那般欢喜的心情了。 越想越高兴,越高兴就越着急回家,她一路快马,赶着去完成白轩辕交代的第二件大事——前往东河封地,密会北离五大封王之首的江衮王。 …………………………………… …………………………………… 自北离开国以来,开国功将封王封侯,百年下来,各地诸侯拥兵自重,不少甚至军队庞大,富足自给,隐有与君抗衡之势,五大诸侯中以江衮王的封地最为辽阔,势力最为强大。 依白轩辕的交代,沐之这次去,乃是借为江衮王祝寿的由头秘密拜访,一为削藩,二为征兵,至少获取二十万兵力带回京都,这事才算成。 自古以来,削藩往往激起诸侯的强烈反抗,十有七八都以失败收场。 削藩轻则两败俱伤,国力重创;重则藩王造反,改朝换代。况且现在北离的主力军队都在北楚边境上,朝中又是政权混乱,腐朽成风,白轩辕还偏要在这个时候削藩,简直在拿整个北离做豪赌。 一旦削藩失败,五侯联手造反,届时定要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但自北离与大楚开战以来,朝中已有不少重臣与封地藩王交往密切,若此时不削藩,那么藩王在朝野内外呼应之下,造反是迟早的事情。因此,削藩之事已是逼上梁山,不得不行了。 沐之大概猜到,白轩辕之所以把这件极其危险又难以完成的任务交给她,看重的就是她还是个没有向天下昭告身份的“九皇子”,一个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人。若削藩失败,以防与诸侯决裂,朝廷便绝不承认她沐之——白夙沙的存在,她的结局就很不好说了。 对她来说,死不死的事另论,只怕她很难再见到沐霁言和柳知月。 可削藩与征兵谈何容易,就好像你突然冲到别人家里,又抢人家钱财,又逼着人家给你磕头,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沐之心中忧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抓紧时间赶路,想着先到了东河封地再说。 绵阳,驿峋,望之,乃是去往东河封地的三座必经之城,被称为“东河三关”。进入绵阳,就等于进入了江衮王的势力范围。 还有几日便是北离的起祝节,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秋日丰收而祈福庆祝的节日。绵阳城内四处张灯结彩,许多民舍和客栈的门前都挂着字谜灯笼和字画。 明明紧挨着北楚边境,但和其他疮痍的城镇比,东和封地简直是繁华的天堂。 沐之一路行来,竟未瞧见一处穷窟僻地。能将一个边境封地治理得如此有方,江衮王果然不愧为诸侯之首,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如此一来,要说服他放弃如此繁华富足的封地,想必难如登天。 沐之在绵阳城内四处打量了半日,选定一间客栈歇息。 她刚将马缰绳递给马夫,凭空里却突然冒出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盟主近日可好?许久不见,盟主看来倒是精神焕发。” 一双仙鹿般无瑕的眼睛望着她,来人衣衫轻盈,一脸愉悦的神情。 “司马云沚?!你怎么”她很惊讶。 司马云沚笑道:“想来是盟主忘记我了,我只好自己找来了。” 见司马云沚话语坦诚,像是真的以为她是将他忘记了,而不是故意甩下,她有点尴尬,解释道: “司马兄见谅,我那日实在有急事要赶路,无奈司马兄你醉的太厉害,我只好先将你交给大嗷,让它送你回庄。我在这给司马兄赔不是了” 司马云沚恍然大悟,“哦——原来那位虎兄名作‘大嗷’啊!难怪我喊‘咪咪’时,它好像很生气呢。” “大嗷生气了?没有把你怎么着?” 她担心地打量司马云沚,却见他笑得人畜无害,道:“盟主放心,只是虎兄似乎很喜欢我的衣服,我若再不偷跑出来,怕是连身上这件也没得穿了。” 沐之语塞,大嗷向来不主动攻击人,恐怕是想防止他逃跑才扯到他的衣服。她又道歉一番,然后嘱咐道:“司马兄多包涵,出门在外恐惹是非,还请司马兄称呼我‘穆敖’。” 这时她才注意到,司马云沚竟然只穿了件内里穿的袭衣,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大街上。难怪方才二人说话间,周围的人全都指指点点地看过来。 她赶紧将司马云沚一起带进客栈,为他重新置办了身衣服,随后又命伙计上好酒好菜,打算好好给司马云沚道个歉,顺便再一碗酒灌翻他。 两人正坐在桌前等菜,忽听店门外来了好大的阵仗,似乎是一队官兵勒马停在了店前。 第23章 好色而已 听见熟悉的铠甲兵器碰撞声,沐之循声望去,立马看见一个大光头走进客栈。 一见沐之竟也在此,沐疾铮高兴地冲过来,用力一拍沐之后背,笑道:“贤弟!你怎么也在这!” 沐之忍不住心说:真行,我从几年前的“小妹妹”变成如今的“贤弟”了! 她越过沐疾铮的肩膀,探头朝门外看去,问道:“疾铮兄,萧飒呢?” 话音落下,一众黑衣护卫便簇拥着白慕容走了进来。 白慕容本来还心情不错的样子,一见沐之,顿时垮下脸,再一看,司马云沚竟也在一旁,瞬间让他又回忆起了英雄大会那日的狼狈。 “真是阴魂不散!”白慕容没好气地说到,挑了离沐之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下。 沐之则看到白慕容就笑开了花,忍不住两手捧着脸,笑眯眯道:“萧公子,见到你我好高兴哦!” 白慕容瞪了她一眼,朝沐疾铮吼道:“你不是要吃饭吗?快点吃!吃完赶路!” 沐疾铮左看看,右看看,似乎终于发现白慕容不太高兴了,便拍拍沐之的肩膀,解释道: “穆兄别介意,他在英雄大会上吃了一个什么姓‘风’的小子的瘪,这几天一直不爽,我问他具体咋回事,他都不肯跟我说。”沐疾铮说着凑近沐之,偷笑着小声道:“我估计是吃大亏了!” “沐疾铮!聊够了没有?!吃不吃饭了??”白慕容又吼。 瞧着白慕容那个生气的样子,沐之说不出地想笑。 一旁司马云沚一脸不经人事的模样,跟白慕容打招呼道:“萧公子,你的胳膊好些了吗?” 白慕容一脸铁青,没有回话。沐疾铮则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不知趣地围着白慕容开始发问: “哎对啊!你那天光着半个膀子回来的,咋回事?快跟我好好说说,那个姓‘风’的小子到底把你怎么着了?揍你了?调戏你了?” 沐疾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白慕容的脸色越来越黑,沐之则满脸欢喜笑意。 结果她这一笑倒好,把正提水经过的小二给迷得晕头转向。 司马云沚口渴,见小二只顾愣愣地看着沐之,便自顾拿过小二手中的水壶倒水。 沐疾铮也有些渴,护卫便取过司马云沚用完的水壶,给众人纷纷倒上。 掌柜见这情形,赶紧走过来,气急败坏地揪住小二的耳朵,骂道:“又发呆!还不给客人倒茶?” 小二蓦地回过神来,却见手里的壶不见了,惊讶道:“哎?我提的洗澡水呢?” 话音落下,白慕容和沐疾铮都“噗”得一口喷了出来,一旁的护卫也都呛得呛,喷得喷,只有那银面护卫没什么反应地咽了下去。 沐之身旁,司马云沚温吞地笑着,不动声色地将水吐回了杯中。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掌柜气得跳脚,小二却委屈地指着沐之道:“是这位公子说一会儿要洗澡,我才打了壶新水,又不是洗过澡的水” 可到底是用来洗澡的水,白慕容和一众护卫端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沐之见状快笑岔了气,见白慕容瞪着她,她索性拿了司马云沚的杯子,递到白慕容面前,道:“莫生气,我的那杯已经喝过了,你先勉强用这杯。” 白慕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就见司马云沚一脸人畜无害地说道:“那是我刚吐回去的水。” “噗——咳咳咳咳”白慕容一口水呛在气管里,咳嗽得满脸通红,想去拿别的杯子漱口,却又想起那都是刚刚的洗澡水,不由又呛一顿,水也打翻了一桌子,气得他拍着桌子大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沐之见状,故意撸起袖子握好拳头,装作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紧张地问道:“呛气管了?要不要我帮你?” 见沐之那架势,白慕容立马想起那天被她急救的可怕一幕,一边咳嗽,一边惊恐地连连摆手。 沐之笑得前仰后合,沐疾铮则整个人都笑趴在桌子上,拍着桌子狂笑不止,就连一众护卫也都强装着严肃,使劲儿憋着笑。 “萧萧兄实在实在对不住”沐之笑出了眼泪。 白慕容铁青着脸,扇子摇得快着了火。 …………………………………… …………………………………… 不多时,在客栈略修整片刻,白慕容和沐疾铮先行离开绵阳城,沐之和司马云沚踏上了去驿峋城的路。 沐之开始对削藩征兵之事有了全新的打算。 能在去往东河封地的必经之路绵阳城碰见白慕容,说明他抱着和她一样的目的,也要去见江衮王。 不论是白轩辕在传密信与沐之的时候走漏了风声,还是白慕容自发要去东河封地,争个削藩征兵的头功,总之,沐之已打定主意,要好好用一用小白同学这颗棋子。 进入驿峋城之后,城里的气氛明显与绵阳城大不相同。 街道上四处可见巡逻的士兵,城门内外皆有重兵把守,百丈内严禁闲人靠近。 百姓们似乎已经对这样的严防习惯了,仍高高兴兴地欢庆着起祝节。但沐之却在看到街上一时辰一换防的巡逻兵后,嗅到了一丝肃杀的味道。 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她只是出于直觉:这样的遣兵异动,一定有大事将要发生。 沐之选定一处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下榻,因着连续几天骑马,司马云沚晕马晕得厉害,便先行回房休息,沐之独坐在前厅正对门口的一处位置喝酒,一边耳朵敏感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讯息,一边时不时打量远处的塔楼。 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正当她觉得自己太敏感多疑的时候,只见塔楼之上,两个哨兵望了望远处,慌忙聚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什么,而后一个哨兵连滚带爬地跑下塔楼。 她顿时心里一沉,连忙推醒正打瞌睡的伙计,低声道:“叫两个人准备关大门,再找些顶门的东西来!” 伙计睡得一脸发懵,下意识点点头,起身离开,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奇怪道:“公子,您让我们关大门干什么?” 沐之张口说话,声音却瞬间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隆”声中。 城门的方向传来巨大的响声,像是城门倒塌的轰响。紧接着,就听烈马奔腾进城,四处响起骇人的尖叫: “造反了——造反了!” “快跑啊——杀人了!” 街道上,人群尖叫着逃窜,火光从城门的方向快速蔓延过来。 一间间房屋民舍被点燃,“噼里啪啦”地呼呼燃烧着。 兵器砍杀的声音,摊铺被砸烂打翻的声音,马蹄急促,抽刀杀人,惨叫哀嚎,甚至还有踩踏骨头的碎裂声,所有声音一并喧嚣大噪,惊得大厅内的众客人魂飞魄散。 众人慌忙往门口冲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前脚刚一踏出门,只见寒光一闪——几颗人头瞬间骨碌碌滚地。 “还愣着干什么?!关大门!!”沐之一巴掌拍醒吓愣了的伙计,掌柜也尖叫着招呼众人关门。 不少房客从睡梦中被嘈杂惊醒,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走到前厅,一见众人皆一脸惧色,合力关顶门,门外又似乎有什么重物在不时地撞击,不由瞬间吓清醒了。 “这这怎么回事?”有人问。 “造反了造反了!不知哪里来的土匪,杀、杀人了!”掌柜结结巴巴地说到,吓得脸色惨白。 “什么,造反?!”胆小的人瞬间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小孩子开始哭起来,妇人们都慌忙朝自己丈夫靠拢过去。 沐之透过木板仔细听着动静,从声音判断,造反的绝对不是土匪,应该是一支有一定力量的正规军。 江衮王为五大封王之首,一直深得其他四个封王敬佩拥戴,不可能是封王之间的战乱。她猜,应该是东河封地的本地驻兵暴动,大约是江衮王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之一。 按在现代应对公共突发安全事件的经验,沐之猜测,最多一个时辰,江衮王的主力军必然就要来镇压暴动了,扛过这一个时辰,就能安全了。 可她刚刚想完,就听“咣当”一声,门板突然被撞碎一块,外面恐怖的嘈杂声顿时清晰刺耳。 “啊——”屋内有妇人尖叫,众人纷纷起身乱窜,场面立马混乱起来。 沐之赶紧大喊:“全部往二楼走!不要点灯!快!” 众人立刻争先恐后地朝楼上冲去,惊恐的推搡之中,一个妇人被撞得身子一倾,怀里的孩子掉脱了手,小小的身影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我的孩子!”那妇人被人群远远地挤到一边,惊慌地叫到。 沐之赶紧飞身而起,一把从人群中捞出孩子,抱给那妇人。 妇人被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孩子,不住地道谢。 妇人怀中,那小孩儿倒不哭闹,也不害怕,反而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奶里奶气地对着沐之道:“谢谢姐姐!” 妇人替孩子整理着身上小小的衣服,拍去上面的鞋印,温柔道:“傻孩子!得叫‘哥哥’。” 沐之摸摸小孩儿的头,对那妇人道:“你们跟着我走,不要和人群挤。” “是是是多谢公子”妇人连声应承。 果然,因为人挤人,这百号人上楼的速度比平时慢多了。 恐慌绝对是一种最容易传染,也最具杀伤力的情绪。 推推搡搡你争我骂之中,总算上了二楼,不少人都在上楼的过程中磕伤擦伤,不住地抱怨。 沐之和那对母子最后上楼,只见白慕容带着一群护卫坐在堂中,正悠闲地喝着茶。 见二楼所有桌子都已坐满,大部分人都已坐到地上,只有白慕容的桌子还空着,身边一群黑衣护卫吓得没人敢上前,沐之便带着那对母子走过去坐下,笑眯眯道: “萧兄,好巧,又见面了。疾铮兄呢?”她知道按军禁令,京军不可随意入封地,沐疾铮定然已退出绵阳城,留在了东河封地外,但还是明知故问。 白慕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腔。 这时,那个被沐之救起的小孩儿伸出手,指着桌子上白慕容点的点心,小声道:“娘,我饿。” “乖,这不是咱们的,不能吃。”妇人柔声哄到。 “没事,能吃!”沐之像个主人似的,拿心碟子,递给小孩儿。 白慕容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冷冷地摇扇子。 “谢谢姐姐!”那小孩儿又脆生生地说。 妇人纠正道:“不是说了吗,那是‘哥哥’。” “不是啊娘,我是说那个姐姐!” 沐之顺着小孩儿的小手望去,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白慕容拉着脸,合起扇子,拿扇尖一推另一个装满点心的碟子,对那小孩儿道:“你再说一遍叫我什么?说对了就这个也给你。” 谁知那小孩儿望着白慕容,愣了一会儿,竟立时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就是姐姐嘛呜呜” 小孩儿哭得很委屈,妇人急忙软声哄起来。 沐之极力忍着笑,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其实白慕容鼻梁高挺,侧脸分明,长得很有男人味。想来是太过英俊,而人们形容极标致的男子又都往往用“美男子”“比女子还美”来形容,所以才会被对性别尚不分明的小孩认作“姐姐”。 但白慕容似乎对此很计较,怎么但凡沐之一在场,他不是吃瘪挨打,就是出丑被奚落,现在还被说成“娘娘腔”?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脸色更阴,继续怒气冲冲地摇扇子。 …………………………………… …………………………………… 两个时辰过去,夜入二更。 外面的嘈杂动乱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甚至已经撞坏了所有的备用门板。 为了不招来叛军攻击,客栈里熄灭了所有灯。 黑暗之中,人们三两聚在一起,外面的火光照出人们脸上的疲惫和恐惧。唯有沐之身旁那小孩儿躺在母亲的怀里,睡得正香。 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天塌下来也不怕。一瞬间,沐之很羡慕那个小孩儿。 听外面的杀斗声越来越烈,掌柜提议让众人都躲到后楼地窖去。 人们窸窸窣窣动起来,却立马吸引了楼外叛军的注意。 只见一队叛军大叫着向客栈冲来,一楼立刻响起冲击门板的巨大声响。 人群开始躁动哭喊,争抢着往地窖冲。 几个男人扒上窗户,不顾一切往下跳,二楼虽不高,但慌乱之中找不到合适落地处,底下又遍布长枪刺刀,结果都死的死,伤的伤。 人群正涌向地窖时,却见叛军已撞毁大门,十几个浑身是血的叛军提着刀冲了进来,一个叛军的刀尖上甚至还挑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赶紧下地窖!不要慌!!”沐之飞身迎击叛军,为人群争取时间。 叛军虽凶悍,但不是她的对手,她以一敌众不成问题。 可就在她专心致志对战的时候,身后却又有十几把剑刺了过来。白慕容带着一众护卫开始从背后攻击她。 “汲漠!杀了他!”白慕容对那个戴着银面具的护卫下令。 随即,一众护卫立刻分散成包围,一部分保护着白慕容不受叛军攻击,另一部分则全力寻找沐之破绽之处,剑剑都下死手。 沐之前要对战叛军,后要防备着叛军攻击人群,还要应对白慕容那十几个护卫的杀招,一时间应对不暇,气得她大骂: “臭小子!现在是打架斗殴的时候吗?要杀我能不能换个时辰?!” 见众护卫难以得手,白慕容干脆亲自提剑上场,恶狠狠道: “杀你不挑时辰!!” 沐之回身挡开白慕容的剑,看见他眼中尽是冰冷杀意。 和她一路笑着闹着不同,他一直都在尽全力置她于死地。 她心里无奈又有点难过,眼见人群已下到地窖,她干脆轻功飞身而起,跳出包围圈,往客栈外而去。 白慕容见状,立即带众护卫跟上。 沐之一路迎战街上的叛军,且战且行,还要提防着身后白慕容的穷追不舍。 一直杀到离城门只有数丈距离的时候,沐之看见一大群东河封地的正规驻军正如潮水涌过城门,加入了混乱的战斗。 沐之赶忙飞身后退,正撞在白慕容剑尖上。 尽管她反应快,但还是感觉后肩胛骨处一凉,被白慕容的剑锋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见伤了她一处,白慕容顿时精神大振,立刻带领一众护卫疯狂进攻。 沐之陷入前后包围,打得辛苦,正要大骂白慕容时,却见一旁高高的塔楼被火烧塌,正缓缓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倾倒而来。 白慕容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杀取沐之性命上,完全没看见头顶到来的巨大危险。 沐之只得全力飞身而起,赶在塔楼离白慕容仅剩一丈距离的时候,提着他躲进了一旁的屋柱下。 “轰”地一声,塔楼倾颓,将十几个叛军压死在废墟尘土之中,白慕容的护卫一大半被砸伤,还有几个直接被砸得血肉模糊。 沐之死死摁着白慕容,躲在三角形的屋柱下,眼瞧着剩下的叛军和正规军还在猛烈厮杀,决定躲一会儿再出去,她有点没力气再打了。 此时,塔楼倒塌激起的尘土慢慢落下平息,借着火光,白慕容看见一大片锋利的铜片刺穿了沐之的手臂,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似的,依旧呈保护的姿态微微拱起身子,将他护在身下。 “你流血了?”白慕容怔怔地说到。 沐之扫了眼刺穿胳膊的铜片,不在意地说:“我说怎么有点疼,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话说的很潇洒,但他清楚地看见她嘴唇有点发白,额头上全是汗。 “为什么?”他简直不解到极点,为什么这个家伙这么强悍,怎么都杀不死?为什么她对他一次次的刺杀全不在意,明明武功高到武林第一,却从不还手,甚至还不顾一切地救他? 见她不回答,他没来由地生怒:“为什么救我?你以为你是谁?凭自己武功高就耍威风?!还是你这个武林盟主视天下苍生为己任?!” 看到他眉头紧皱,眼神愤怒又困惑,她故意坏笑:“没那么复杂,好色而已!” 想起“门臣”之事,他登时拉下脸,一脸又恨又恼,目光瞥到她身后一截短短的屋柱上。 那根柱子支撑着另一根粗壮的木梁,撑着她头顶的一大堆瓦片木头。 如果这个时候踹那根短短的屋柱一脚,她立刻就会被活埋在沉重的废墟中。他有信心在踹开屋柱后轻功脱身,并在她爬出废墟之前要了她的命。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心里挣扎了许久,目光落在她不断流血的手臂上,最终决定放弃。他实在没有办法在一个人刚为救自己而受伤的时候下杀手,哪怕这个人是他心心念念想除掉的人。 他不再有别的心思,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等外面平息。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外面的动静,低声道: “臭小子,算你识相,否则老子一定拿那根柱子打到你爹都不认识你!” …………………………………… …………………………………… 第二日,驿峋城的酒楼客房里,司马云沚饱饱地睡了一夜,眯着眼推开门,却见屋外一片狼藉,尸体四横。 他愣了足有一刻,才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茫然四顾,喊道: “盟主” “盟主——” “盟主——” 第24章 神秘黑陶罐 离开驿峋,进入望之城,便离封地地界又近了些,等于进入了东河的军事隔离地带。 一路上人烟稀少,连间酒肆都没有。 沐之和白慕容在驿峋城叛乱平息后分开,沐之气定神闲地骑着马,朝他开心地挥手再见。 白慕容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一眼那一直插在她胳膊上的铜片,而后面无表情地抛下一瓶创伤药,带着一群护卫离去了。 一见白慕容走远,沐之立马跳下马捡起药,龇牙咧嘴开始止血上药。 将铜片拔出来的时候,她疼得脑袋发晕,牙齿都要咬碎了,自言自语感叹道: “装酷可真难啊,疼死老子了” 折腾完胳膊上的伤,她才感觉后肩胛骨那被白慕容刺伤的一道疼得厉害。 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背上伤口的具体情形,也没法上药,只好继续往前走,想找一处水边照照,顺便清洗下伤口。 一连走了好几日,却只见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地。 灰蒙蒙的天和遥远的戈壁地平线连接在一起,她独自骑马行走着,只有地上小小的爬虫一路同行,颇为孤独荒凉。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四周突然开始弥漫起雾气,而且越来越浓厚,叫她几乎辨不清前行的方向。 有雾就说明不远处有水源或者植被地带,她试图在浓雾中寻找准确的水源方向。 忽然,只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像是铜风铃幽幽的声音,在这雾气弥漫的荒野中显得有些诡异。 只听一声划破空气的鸣啸声快速袭来,她下意识偏头闪躲,一只红色的利剑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谁?”她赶紧抽出斩金乌,凝神戒备,却只能看到四处灰蒙蒙一片。 “咻——”又一声鸣啸响起。 她全凭耳力判断方向,险险又避开一只箭。 可这次让她惊讶的是,她只感觉到了锋利的箭锋擦过她的小腿,却完全没有看见箭矢。 她猛然发现自己的小腿竟然消失在了雾中。 慢慢的,斩金乌,她的手掌,全部都被淹没在灰色的浓雾中,哪怕她将手举到面前,也压根看不见手。 她这才意识到根本没有起什么雾,而是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突然失去视觉的感觉实在令人心慌。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气氛说不出得压抑。 她抽出斩金乌,睁着已经看不见的眼睛茫然四顾,大叫道: “臭小子!是不是你?给我出来——老子才救了你!” 回答她的只有越靠越近的铜风铃声。 一个天真无邪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这哥哥长得真好看,我真舍不得让他死。” 童音稚嫩清脆,像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在说话,“死”这个字从那口中说出来,显得无辜极了。 “到底是谁?我要动手了!”她威胁大喊。 稚嫩的童音开始害怕,撒娇地说:“泗姐姐,他要还手了,我怕” 一个低沉的女声冷冷回道:“放心,毒雾伤了他的眼睛,他现在看不见,动手。” 像是犹豫了一会儿,那稚嫩童音道:“好,那泗姐姐,一会儿我想把这哥哥的眼睛扣下来,镶在辫子上,可以吗?” “可以。” 童音带了几分欢快雀跃:“太好喽——那我要开始喽——” 沐之全神戒备,却听四周开始响起密密麻麻的铜风铃声,团团围绕着她,像催命符一样又急又冷。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慌乱地挥动斩金乌。 下一刻,只听嘈杂密集的铜风铃声中,似乎有一个摩擦陶土罐子的声音,像是有人打开了一个陶土罐子的盖子。 她一愣,突然回忆起,她曾听见过这个声音。 当年在鬼冥山,七藏在杀了白夙沙之后,将补心的药放进她的心口时,她曾听见过这样开启黑陶罐的声音。 她当时只顾着为白夙沙伤心,完全没有看清黑陶罐里是什么。只记得那布满诡异纹路的罐子异常腥臭,像是封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七藏说那叫无尘蛊。 没等她再细想,一片灰雾之中,她只感觉到突然冒出许多人,似乎已将她团团包围。 铜铃声越响越大,让她完全失去了辨别敌人方位的能力。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陶罐的方向,有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正从那陶罐里慢慢爬出来,像牙齿打颤一般,“咯咯”地朝她飞奔而来。 明明没有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明明一切仿佛幻觉,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恐惧,下意识拔腿就跑,却瞬间又被无数剑锋逼退回来。 从现代到古代,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令人战栗的恐怖气息,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满心都在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止不住开始发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疯狂逃窜,身上被刺下无数道伤口。 斩金乌因为她的颤抖,竟也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响。 她感觉到那个像是牙齿在打颤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失去了所有理智,她开始惨叫哀嚎,连滚带爬地躲避着那声音。 那童音却笑得更加欢快,道:“这哥哥不只眼睛好看,皮肤也好白哦,一会儿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做纪念——” “随你。”那低沉的女声冷冷回到。 童音像看戏一般来了兴趣,语气迫不及待道:“开始了——这样的话,谁更厉害呢?” 沐之绝望地逃着,崩溃地惨叫,如同被猎逐的白兔,用尽全力躲避死亡。 随着那牙齿打颤的恐怖“咯咯”声贴到耳边,她终于浑身一震,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瞬间僵硬,轰然倒地 眼前陷入浓墨的黑暗,良久,视线才再次清晰。 “我说沐警官,您老人家能不能稍微抬抬头,看看房子里我们这几位雄性啊!”一个高大帅气的身影挡在面前,语气带着无奈和抱怨。 沐之揉揉疼痛不已的脑袋,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又完全想不起来。她定神一看,只见自己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刑事案件的卷宗。 她抬起头,茫然回应:“什么意思?” 四周响起哄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哈哈哈哈——我们沐警官可是出了名的感情迟钝!上回那个被她抓进去的小毒贩子,那对咱沐大美女可是一见钟情!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束玫瑰来表白!结果她老人家倒好,一见面先一招擒拿制敌,然后夺下人家手里的玫瑰花,一顿猛踩乱翻,硬是把好好一束玫瑰花糟蹋成了玫瑰花酱。感情她以为那毒贩子是来打击报复她的,花里藏着管制刀具呢!哈哈哈哈哈哈” 桌前那位身穿制服的高大帅气的刑警一听,夸张地耸了耸肩,道:“肥水不留外人田!更何况是个小毒贩子,那绝对不能够啊!”他说完一把揽住沐之的肩膀,坏笑道: “咱俩可是亲密无间的好战友,我觉得是时候把这种革命友谊升华成双双飞雁了,沐之,你觉得呢?” 一个扎马尾的女警笑道:“还‘双双飞雁’,你飞一个试试,阿沐保证立马拔毛!起锅!烧水!” 房子里一片笑声,沐之也笑起来,手中快速合起她原本正在看的卷宗。 卷宗侧面的标签上写着“7·13特大凶杀案”。 一群刑警们正说笑着,却见一个又黑又壮的身影走了过来,人群立刻屏住笑声,作鸟兽散。 那个靠在沐之办公桌旁的刑警连忙直起身,笑着打了声招呼:“队长,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屁话多!跟到嫌疑人没有?没有还不去查!”那黑壮的身影说完,又换了副商量的语气,对沐之道:“小沐,局里给你批了一天假,回去休息一下,不要伤一好就来逞强。” 沐之笑笑,“没事,队长,我感觉身体还可以。” 那黑壮的身影拉下脸,命令道:“我现在命令你回去休息!动作快点!” 沐之无奈,只得收拾好东西下班,在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抛了个飞吻,而后对那个高大帅气的刑警说:“加油啊,大雁!” “哈哈哈哈——”房子里的人都笑起来,但瞧见一个凶巴巴的眼神扫视过来,只得赶紧闭住嘴,专心做手上的工作。 沐之背着包,走出警局大门,外面天灰蒙蒙的,空气潮湿闷热。 坐了四十分钟公交车,她回到出租屋,疲惫地将包扔在地上,一头扎进沙发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趴了几分钟,她慢慢起身,提着包推开卧室的门,入眼是满墙的物证照片。 除了一张单人床和桌子,所有墙壁上都贴着“7·13特大凶杀案”的物证照片、现场照片。 那些最血肉模糊的,最惨不忍睹的,她将它们贴在了正对床上方的天花板上。 这样,她每天睡着和醒来时,都会记得自己只为一个目的活着——找出杀害爸妈的凶手。 她走到桌子前坐下,推开散乱的文件,扭开台灯,将半碗发霉的泡面扔进垃圾桶,抬手在台面上稍微擦擦,算是打扫。 从包里拿出卷宗,她从在警局里看到的部分,接着往下看。 很久才翻动一页,那看了无数遍的卷宗已经让她麻木了。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别看了,回北离,别留在这个心碎之地了! 像是被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惊道了,她忍不住自语:“北离?什么地方?” 她感到头痛欲裂,可不等她想明白,就听安静的出租屋里,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呼喊: “喂!风袂衣!醒醒!那个白夙沙?能听见吗??” 她看见眼前的卷宗开始模糊,台灯,文件,贴满血腥照片的墙,一切都开始像雾一样烟消云散。 循着那个不断喊着“白夙沙”的声音,她感觉到梦境忽地走远,意识开始清晰。 见怎么都叫不醒她,白慕容郁闷地抱着胳膊。 “殿下,要不要”银面侍卫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白慕容摇摇头,蹲在地上开始打量沐之。 他拿扇子敲敲沐之的脑袋,又拨弄下她满是泥土和血痕的脸,而后挑起她被无数剑锋划得破碎不堪的衣衫,指着那成片深红色的血迹,道: “汲漠,你说谁有这本事,能把他伤成这样?” “属下想不到。”银面侍卫汲漠回答。 白慕容拿扇子抵着额头,想了好一阵,才轻笑:“看来不只我们不希望白夙沙回宫啊。” 汲漠透过银面具,看了看面无人色沉沉昏迷的沐之,低声道:“殿下,您是说宫里有人出手了?” 白慕容冷笑一声,“既然我能知道父皇密召白夙沙回宫,宫里有些耳目灵通的人自然也能知道。不过我实在好奇,这天底下竟有个能把武林盟主打成这惨样的武功高手,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汲漠思索片刻,建议道:“殿下,不管是谁,但现在白夙沙落在我们手里了。这等机会千载难逢,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又无需我们背这个罪名。就算以后皇上查到,也只会去查宫里那个耳目灵通的人。” 白慕容盯着沐之,开始思考汲漠的建议。 的确,这简直是天赐的杀白夙沙的机会,要是错过这一次,只怕很难再得手。但他心里却说不出地犹豫。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一袭白衣潇洒的样子,脸上挂着让他很讨厌的笑容,浑身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倒性的自信气势,明明他年长,可总觉得矮她一头。 而像这样紧紧地闭着眼,浑身是伤是血地昏迷在郊外的荒地里,如此凄惨狼狈的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白慕容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考虑了半天,最后道:“算了,在驿峋城他救我一命,这次就当我还他。若有下次这样的机会,绝不留情。” 汲漠问道:“殿下,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处置他?” 白慕容凑近沐之,伸手勾住她的下巴,仔细地看起来。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长得是太秀气了些。睁着眼时还好,一双黑蓝色的眸子总是有种无所畏惧,一切尽在掌握的大气英豪。但此时闭着眼的模样,安安静静又带几分苍白的柔弱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女人。 他又捏起她的手瞧了瞧,不由嗤鼻:嘁,这手更像女人了!手指修长,骨节也很小。一个大男人的手竟白白净净的! 他忍不住捏了捏——竟然还细皮嫩肉的! 他眼光忽而扫到她另一只手中的斩金乌上,不由生了两分兴趣。他伸手去拿,谁知一下子竟没拿动。他又使力,才微微拽动沉重的斩金乌。 “这家伙手这么小,怎么拿动这么大一把刀的?”他自言自语,忍不住又伸手在她腰上摸了一圈,心中感叹:连腰也这么细这么软,干脆投胎做女人得了! 像是参观研究一样,他又拿扇尖在她脖子上,胸口,肚子上,大腿上等各处戳了戳,暗道:没道理啊,这家伙瘦得一把骨头,怎么就有那么大力气打架呢? 他正要伸手在她怀里摸一摸,看看能不能找到白轩辕的密信之类的,身后汲漠却低声道“殿下,好像有人来了”。 他只得作罢,拍拍手站起身,傲慢一笑,道:“汲漠,刚不是看到一个很深的坑吗?就把他给我处置到那坑里去!” 说完,他大摇大摆,愉快地吹着口哨走回马车。 一边的两个护卫忍不住小声议论: “这次出宫不就是为了杀九殿下吗?怎么又不杀了?而且为啥殿下笑得那么开心?” “你懂什么,这叫欲擒故纵。” “啊?是吗?我没上过学堂,不知道你说的是啥,我只知道春宫图里有一招叫‘欲擒故纵’” 汲漠突然走到正议论的两人跟前,寒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两个护卫立刻噤声,一头一脚抬起沐之,将她扔进了一个深深的土坑里。 …………………………………… …………………………………… 听到马车声走远,沐之才敢睁开眼。 她费力地偏头,吐出嘴里的沙子,骂道:“臭小子你丫等着呸呸” 从回到现代的梦中,她循着白慕容呼喊的声音醒过来。可无奈意识虽然清醒,整个人却瘫软无力,感觉连手都动不了。 不敢把一个不能动弹的自己交到心心念念要杀她的白慕容手里,她只好一直继续装昏迷,感觉到他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一会儿又捏捏她的腰,还不停地拿扇子在她身上各处戳来戳去,戳得她的伤口生疼,差点要叫出声。 “狗崽子!竟然还把我扔坑里!差点给老子的肾都摔出来!没心没肺的狗崽子”她忍不住又骂。 一连在深坑里躺了几个时辰,眼见着坑口的光线渐渐变成黄昏的暖金色,她却还是动弹不得,浑身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开始回忆昏迷前的事情,却感觉记忆混沌模糊,只记得自己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骑马走着,突然被人用剑刺杀,后面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讨厌这种断片的感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这“九皇子”还没回朝,就已经树敌纷纷。 大概数数,如果算上白慕容,从下鬼冥山为止,她已经被刺杀十七回了。除了宫里的人,她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人这么孜孜不倦地刺杀她。 完全没想到白轩辕那无良无底线的五年劳动合同才刚刚开始,却一上来就是地狱模式,她不禁长叹一口气。 第25章 又见男狐狸 躺在坑底看星星,天空一下子变得又窄又深远,像一只幽蓝色的眼睛。 沐之在深坑里僵躺着,浑身瘫软得像棉花一样,动弹不得。 荒郊野外不见人影,不知还要躺多久。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期间还有只野狗想要往坑里撒尿。 她怀疑自己断片的时候是不是被人打断了全身筋脉,要么就是脖子以下全身粉碎性骨折。 她开始祈祷,能有一位英雄帅气又心地善良的大侠路过这荒郊野外,将她从坑里救出去,带她疗伤休息,还请她喝顿美酒。 但世事怎能如人愿。只听坑口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张矫揉造作的脸出现在坑边。 来人背倚月光,长发从颈边垂下,衬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双眸,显露出十足的媚态。 一见来人,沐之顿时两眼放光。 虽然不是她想象中的什么心地善良的大英雄,但好歹是个熟人。 她从来没有觉得男狐狸那张男扮女装的脸那么国色天香般美丽,忍不住激动地大喊:“蝶嫂嫂!是我!是我啊!!” 男狐狸捂着嘴娇笑一声,“相公,你在坑底做什么?这是什么新玩法吗?” “蝶嫂嫂!我现在浑身虚弱无力,动不了,烦请嫂嫂救我出去!” 男狐狸媚眼滴溜溜一转,喜道:“浑身无力动不了?当真?” 看着男狐狸两眼放精光,沐之瞬间心里一凉。 果然,只见男狐狸一边撩起裙子要往下跳,一边兴奋地叫道:“动不了就是做什么都可以的意思喽?!” “不不不不不!”她惊恐大叫,用快哭了语气道:“嫂子,求你了,别玩我了” 男狐狸娇羞地捂住脸,“那相公你来玩我呀——” 沐之感觉自己真的要哭出来了,简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色情狂男狐狸沟通,只能哀求道: “嫂子,求你救我出去,这坑又小又深,只怕你跳下来,咱俩都得困在这,你还是找绳子拉我上去,我感觉胳膊能活动一些了。” “好——”男狐狸声调转了好几个弯,听得沐之一阵鸡皮疙瘩。 过了约莫一刻钟,男狐狸离开片刻又回来,怀里抱着一大堆干草,湿草,枯树枝,坐在坑边哼着小曲,开始耐心地拿头钗“织毛衣”。 “嫂子,你在干什么” 男狐狸头也不抬,“编绳子呀,不然怎么救你上来。这荒郊野外的,能找到这些都不错了!” “” 沐之欲哭无泪,耐着性子等待。 编织了许久,男狐狸将绳子垂下坑试了试,发现还是少了一大截,便脱下自己的外袍,又从胸口拿出两团大棉花,继续耐心地编织。 看着男狐狸那慢悠悠的样子,沐之感觉自己一口血堵在嗓子眼,快要喷出来了。 就这么干等着,实在尴尬无聊,沐之便问道:“嫂子,你怎么会路过这里?师兄怎么没和你一起?” 男狐狸的脸上露出个狡猾的笑容,“你猜。” 沐之闭了闭眼,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心说:我猜?我猜你这只成精的骚狐狸吸干了我师兄的精血然后把他毁尸灭迹了!我猜你一定没有体会过碗大的拳头呼呼往脸上招呼是什么感觉?没关系!等我出去了一定让你好好体验!! “嫂子,我真的很想知道师兄在哪里。”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诚恳。 男狐狸笑道:“怎么,你很喜欢你那师兄?” 她懒得多解释,“恩”了一声。 男狐狸又道:“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说着找来一块石头,开始磨被枯草和绳布磨钝的簪尖。 沐之愣了一下,盯着男狐狸的脸看了半天,惊问: “玉公子??” 男狐狸愣了一下,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石头,“你终于认出我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定会千里寻你。 那个据说产业颇广的玉家当家掌柜玉公子。 那个开着毒药行拿活人试药的玉公子。 那个连侍从都只挑长得好看的龙阳之好的玉公子。 那个拐走她师兄的男狐狸。 望着那张媚态绝色的脸,沐之顿时反应过来,只怕过去的几次相遇根本不是巧合,他的刻意接近一定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厢沐之满腹惊疑,正要开口质问,那厢却见男狐狸坐在坑边,满脸桃花乱颤,戏精上身地抚住胸口,连连感叹什么“不枉千里寻夫”,激动得不停挥舞手里那块石头。 沐之心里立马涌上不详的预感。 毫无意外地,只见那块硕大的石头从男狐狸手中滑脱,直直朝她脑袋而来。 沐之瞬间眼前一黑,彻底被砸晕。 再次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之中,她只感觉脑门剧痛,浑身也痛。 她感觉身子在移动,却不是腾空向上移,而是背贴着粗糙的地面在平移。 她睁开眼睛,只见漫天繁星如珠,星河璀璨迂阔。 来不及感叹这样的夜空美景,一块又一块石头狠狠咯过她的后背和脑袋,她感觉浑身的伤口都快要崩裂了。 只见男狐狸用绳子拴着她的腰,正用纤夫拉船的姿势,“嘿呦——嘿呦——”地拖着她走。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男狐狸的背影在她头的方向,他像个打到大猎物高高兴兴回家的猎人,一边拖着她走,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同时还不忘扭着他那把水蛇腰。 “我说”她刚说出两个字,就感觉腰间的绳子开始缓缓上移,一下子从套着腰变成了套着脖子。 男狐狸浑然不知,继续走着,沐之则被绳子勒得直翻白眼,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似乎终于察觉到身后有异响,男狐狸扭过头来,看见沐之青红色的脸和翻滚的白眼,吓得他“哎呀”一声大叫,跳到了一边,手中绳子也松了下来。 沐之终于能呼吸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停地咳嗽,想要说话,嗓子却火烧一样地疼。 她感觉自己这条命,快要交代在这只色情又做作的娘娘腔狐狸手里。 算了算时辰,距离她断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六个时辰。她感觉自己好像开始恢复力气了。 而令她惊讶的是,那男狐狸忽然仰头看了看月亮,说了一句“已经六个时辰了”,竟然也像是在计算时间,还与沐之算得一样! “你到底是谁?接近我干什么?我师兄在哪里?你为什么也说六个时辰??”她嘶哑着嗓子质问。 男狐狸并不回答,只别有深意地妩媚一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该昏过去了”,而后便定定地看着沐之。 沐之觉得这男狐狸神神叨叨的,正想再说话,却忽然感觉四肢开始发麻发冷,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眩晕感侵袭而来。 难道这骚狐狸是个神棍??一句话就能让我晕??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这么想到。 …………………………………… …………………………………… 又不知过了多久,沐之听见耳边有水声。 睁开眼,只见戟墨担忧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戟墨?” 见沐之醒来,戟墨高兴得又哭又笑,道:“风公子,你真的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浑身是血地躺在郊外,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沐之定了定心神,回忆起昏迷前遇见男狐狸的事,不知为什么,那男狐狸竟然一句话就能让她晕过去,而且弄晕她之后又把她扔在郊外不管? 看着沐之发呆的样子,戟墨担心地摸摸她的头,“公子,你脑袋上好几道血口子,还有一处伤的可深了,是不是把脑袋撞坏了?别担心,我们一会儿就去看大夫!” 沐之下意识摸摸脑袋,“戟墨,你怎么会找到我?” 戟墨道:“公子你忘了,我们约好在望之城外见的。见你一直不来,我就顺着路往回走,然后就看见你昏在地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沐之摇头,不是她想瞒着戟墨,实在是这两日太曲折。她到现在都想不起那断片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先后遇见了白慕容和那男狐狸。 “公子,再睡会儿,很快船就靠岸了。”戟墨柔声说到。 沐之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处一间船饰繁丽精致的豪华船舱内,看这行船的速度和稳定性,应该是艘大船。 “戟墨,你竟然找了这么大的船来接我?你发财了?”沐之惊讶地问。 戟墨好笑道:“怎么可能是我,是我带着公子你往幽临城走的时候,碰到了一位好心的公子,是他救了你。恰巧尹公子也要去幽临城,便带着我们同行了。尹公子还说,等船一靠岸就给你请大夫呢!” “尹公子?”沐之感觉有点微妙。 戟墨道:“是的,那位公子说他叫‘尹洛’。” “什么?”沐之一下子从榻上蹦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手脚恢复正常了好,还是该惊叹竟误打误撞上了江衮王四公子尹洛的贼船。 这时,两个小侍女蹦蹦跳跳地走进来,齐声笑道: “公子醒了?可有什么吩咐?” 看着两张的脸一模一样,沐之问:“你们是谁?” 两个小侍女笑着回道:“” “我叫叮铃——” “我叫当啷——” 叮呤当啷这是什么鬼双胞胎名字 她只道没有事吩咐,稍微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随侍女去见尹洛。 走出船舱,只见外面阳光正暖。她跟着侍女们朝船顶的平台走去,远远听见一阵轻快的击鼓声。 鼓点十分轻快喜悦,竟有几分现代音乐的味道。 “一、二、三——” 一个好听的男声在欢乐地数着节奏。仅仅是听着那声音,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同他一起笑。 她走上船顶,视野顿时开阔。偌大的甲板上竟有亭台池塘,酒场和戏台,一众侍女和仆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台上,胳膊挽着胳膊,像现代的合唱团一样齐声地唱着歌。 戏台边上,一群乐师边吹笙抚琴,边轻松地笑着。 一位身穿石青色外袍的男子正背对着沐之敲鼓,一双洁白修长的手在鼓面上有节奏地舞动跳跃。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沐之感觉得到他笑得很开心。 鼓声已起,“合唱团”开始扯开嗓子唱歌: “嘿!嘿!东边出太阳啊——西边没月亮——” “蝴蝶飞啊飞啊——野花阵阵香——” “路边的大姐你不要忙——做饭还是你婆婆的好——” “嘿!嘿!东边出月亮啊——西边没太阳——” “蜜蜂飞啊飞啊——全都不再忙——” “路边的大娘你不要慌——我吃饭会给钱不偷不抢——” “合唱团”声音洪亮,欢快整齐。但在如此高雅的氛围里,唱的却是这么一首歌词恶俗的歌 到底得是一个多不靠谱的主子,才会给自己的双胞胎侍女起名叫“叮呤”“当啷”,并且能写出这般惊骇世俗的神曲,还带着众人唱得自得其乐。 她看着那石青色外袍的背影,从服制上分辨出,他应该就是——江衮王的第四子尹洛。 “见过尹公子。”她出声叫到。 尹洛闻声回头。 只见一朝明城笑,不问春风几时还。 一双笑意盈盈的月牙眼,两道秀气的长峰眉,他眉间淡淡的,脸上却笑得灿烂又无所忧虑。 “呀呀呀——你终于醒了。”尹洛放下鼓,对台上道了声“大家继续”,然后走到沐之面前,极其自然地携起她的手,往栏边安静处走去。 她一向很反感陌生男子触碰他,想抽回手又觉得失礼,只得将胳膊僵直着。 “尹公子,多谢救命之恩。” 尹洛笑眯眯道:“按礼你应当叫我表哥。” “表哥?”她一愣。 “是呀是呀——家父与皇叔乃是表兄弟,我与你也是表兄弟——你当然得叫我表哥。”他拉着她走到栏边,又极自然地收回了手。 他像冬天爱揣手取暖的猫一样,将两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满面温笑:“或者,你也要是愿意,我就叫你风盟主,咱们江湖相称。实在不行的话,穆敖也行。” 沐之不由戒备地打量起尹洛。 只短短几句交谈,他话语里毫不掩饰地道出的信息量就挺可观。 既知道她是白夙沙,又知道她是风袂衣,更知道她化名穆敖,此人不可轻视。 见沐之一副怀疑又防备的模样,他安慰地摆摆手,笑道: “我江衮王府,若是连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风袂衣已踏上我封地的土地都不知道,岂不叫人笑话;而名震江湖的武林盟主兼武圣风袂衣,真实身份乃是北离九皇子白夙沙,我江衮王府若是连这点都查不出来,未免也太丢人啦——” 他的话说得轻巧,什么查不出来未免太丢人。她却不得不暗暗赞叹一声,从她夺得盟主至今,前后不过一月,而江衮王府竟然这么快就查的清清楚楚,其眼线精锐与数量之庞大便可见一斑。 想了想,她开口:“那尹公子” “呀呀呀——你当叫我表哥才对——”他笑着打断她。 她咬了咬牙,艰难吐字,“表哥” “恩恩恩——这就对了。”他弯着眼睛点点头,语气轻快。 九皇子白夙沙密访东河封地,是针对其他人而“密”,江衮王自然知晓,便派出了四公子尹洛前去迎接。 尹洛在城外久候不见沐之,便带人循着必经之路而去,恰好遇见了戟墨和正处于昏迷中的沐之。 …………………………………… …………………………………… 与尹洛初次见过面后,沐之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想事情。 离江衮王府所在的幽临城尚有三日水路,沐之坐在窗边看风景。 她很想好好回忆下那断片时发生的事,摸清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算计她,可幽临城近在眼前,她只能将全部心思用在“削藩”与“征兵”之事上。 她估摸了下时间,白慕容应该已经比她先到幽临城了。 想着想着,她目光落在窗外触手可及的水面上,竟下意识头皮一麻,猛地朝后跌倒。 这一反应完全是本能,就像被火烧了就要逃,老鼠见了猫就要跑,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幽幽深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既陌生又心慌的情绪。 她仔细地盯着深色的水面,感觉放佛下一刻就要猛地跌进去,水将没过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直到完全不能呼吸。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找了个离窗子最远的地方坐下,心想自己在现代可是自由泳高手呢,怎么到古代竟怕起水了。 说不上是哪里,她总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异样。 正入神地思索时,忽然,她听见屋角的衣物箱里有动静。 那箱子刚好能容进一个人,很有可能是白慕容那小子尾随来了,要么就是害得她断片遇刺的杀手,再或者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男狐狸。 想到这里,她抽出斩金乌,悄悄靠近箱子,猛地掀开了箱盖—— 第26章 投喂一只小仓鼠 “啊——”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陌生少女蜷缩在箱子里,瞪着眼睛惊恐大叫,随即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见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受惊的模样,完全不像什么有威胁的人物,沐之便收回横在少女面前的斩金乌。 屋门外传来叮铃和当啷的声音:“公子,有事发生吗,我们好像听见叫喊声?” 缩在箱子里的少女闻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着沐之连连作揖,沐之便道: “无事,一只老鼠吓着我了。” 听见两个侍女走远,少女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从箱子里爬出来,自顾走到桌边坐下,抓起桌子上的茶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着少女不见外的样子,沐之觉得好笑,便道:“小丫头胆大包天,竟敢偷到江衮王府的船上来。” “嘘——”小丫头紧张地把食指竖在嘴前,压低声音道:“叫我小丫头!你不也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嘛!” 沐之愣了一下,倒忘了自己这世也才十六岁,女扮男装之下,的确是个毛头小子。 “我叫尹素素,你叫什么?”少女大大咧咧地说到,然后赶紧一捂嘴巴,用眼角偷瞄沐之,改口道:“我是说,我叫李素素,你叫什么?” 沐之可不是聋子。尹素素是江衮王五个儿女中唯一的女儿,据说被他奉若掌上明珠,宠得快要上天。 见眼前一枚可爱的小棋子送上门,沐之怎能不用,便作出一副纯良的样子,道:“李素素,好名字,我记下了。我叫穆敖。” 尹素素上上下下打量沐之一阵,率直地说道:“长得很不错嘛,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蛮赏心悦目的。穆敖,你怎么会在江衮王的船上?” 沐之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尹素素,“我是江衮王的客人。” 尹素素眼睛转了转,道:“你是来给江衮王过五十寿辰的吗?” 眼下的确适逢江衮王过寿,正是各地封王遣人来贺之时。沐之便点点头。 尹素素奇怪道:“那你怎么不带礼物,别人来给江衮王过寿辰,那都带着好几船礼物呢!” 沐之笑道:“我不熟悉江衮王,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所以没准备。” 尹素素咧咧嘴,好心地说:“我跟你讲哦,江衮王最好颜面,你的礼物合不合心意不要紧,得有得送才行,那才能表示你的重视态度。你这样空着手去,只怕江衮王要生气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沐之故作一副受教的样子,感觉自己像只诱拐小白兔的大灰狼。 尹素素想了一会儿,道:“这样,咱们做个交易。你让我再在船上待三天,等到了幽临城,你先去江衮王府,我去替你寻礼物,如何?” “甚好,那就多谢李姑娘了。” 接下来的三天,沐之便与李素素共处一室。沐之是男儿装扮,索性扛起了男子的责任,将床榻让给了尹素素睡,自己在地板上凑合。 每日用餐时,沐之都被邀与尹洛同食,她便每次趁人不注意,捎带些鸡腿、酱肘子和馅饼之类的东西,悄悄带回房给尹素素。 就连尹素素半夜饿了,沐之都会以自己的名义向侍女要些茶点。 一连投喂了三天,而且有求必应,尹素素对沐之感恩戴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为沐之寻到最合适的礼物。 沐之但笑不语,在将下船时,对捧着一只鸡腿,吃得腮帮子鼓得像仓鼠一样的尹素素问道:“我要下船了,你怎么办?” 尹素素咽下一口肉,嘿嘿一笑,道:“你不用管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哦——” 沐之转身往外走,尹素素又叫了她一声,扬了扬手里的鸡腿,满嘴油光地笑道:“鸡腿之恩,没齿难忘!” …………………………………… …………………………………… 夜近二更,船停靠江边码头,江畔亮如白昼,站满了封地驻军。 明明是密访,江衮王却派出了重兵来“迎接”她。 尹洛站在船头,两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地道了声“表弟,请”。 沐之和戟墨一同坐上轿辇,由乌压压的一群驻军前后簇拥着,缓缓走向江衮王府。 因为是半夜时辰,所以街道上没有行人,十分安静。四下里只闻驻军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喧嚣杂乱之音。 沐之忍不住暗叹江衮王治兵果然有一套。 戟墨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惊奇地左顾右盼了一阵,问沐之:“风公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怎么这多兵守着我们?” 见戟墨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随,哪怕已经见了沐之连番遇刺,身边危险不断,也一点没有退缩的意思,是个有情有义的忠贞女子。沐之便道: “戟墨,其实我叫白夙沙。” 戟墨愣了一会,“白白夙沙?街头巷尾传遍了的那个据说要回朝了的九皇子白夙沙??” 沐之点点头,轿辇里随即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 …………………………………… 一个时辰后,队伍行进至江衮王府大门口。 灯火辉煌的夜幕下,江衮王府恢弘肃穆,尽显诸侯盛世的大气凌然。 偏门缓缓开启,叮呤当啷突然攀上轿辇,卷起了轿帘。 这是拜谒诸侯的礼仪规矩,客入偏门,需卷帘以示叩拜。 以待客之礼而非迎主之尊相待,看来江衮王早已洞悉她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所以一上来便展示了强硬的态度。 诚然,江衮王比沐之要更了解白轩辕,做了这么久的诸侯,几十年制衡博弈,江衮王最清楚皇帝心里在忌惮什么。 沐之心里正想着,一转头,却如照镜子一般,看见一支和她这边一模一样的队伍,正在从另一侧偏门进入,轿辇同样卷起轿帘。白慕容正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身边跪坐着面带银面具的汲漠。 戟墨惊讶道:“这不是被公子你抢走了武圣的萧飒公子吗?怎么他也在这里?” 看着才从沐之的身份中平复震惊的戟墨,沐之不忍心地说道: “他叫白慕容。” 黑夜里,又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回荡在江衮王府的上空。 …………………………………… …………………………………… 进入江衮王府后,一连十日,沐之压根连江衮王的影子都没见着。 房门口日夜有士兵把守,饭菜也由专人送入屋内,送菜的还是个哑巴。江衮王竟一上来就将她软禁起来。 最后,沐之好不容易买通小哑巴带信,第二天来的却是尹洛。 尹洛今日穿着件墨绿宽腰外袍,缎面上银绣着竹峰丛云。他两手揣在袖子里,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笑道: “家父前几日身体不适,故未能出城迎接。近日又因着小妹偷跑出去玩的事情,气得加重了病情,不得已怠慢了表弟,表哥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尹洛依旧语气轻快,笑得一脸灿烂,话语里带着十足的客套。 沐之便学着他的样子,假模假样道:“表哥见外了,既然四王叔身体不适,那我想先见见王世子,我有重要的事同王世子说。” “哎呀哎呀——真不凑巧,大哥正忙着处理前两日驿峋兵变的事宜,现在不在王邸。我实在不能带你去见大哥。” 尹洛说完,便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沐之,像极了一只友好的牧羊犬。 沐之道:“既如此,那我就同四表哥说说这重要的事,如何?” “呀呀呀——表弟的事既然重要,那我可做不了主。表弟还是等待家父康复和大哥回来。” 沐之笑了一声:“非要等别人来做主,表哥就不想自己做一回主吗?” “不不不——”他眯着眼摇了摇头,叹气道:“做主这种事情太麻烦了,我可做不来。” 诸侯王储之争,其惨烈与宫中不相上下,若不能成为世子继任王侯位,就要面临被终身软禁或被迫迁往蛮荒之地的下场。她不相信尹洛会放弃争夺世子之位,他越是一脸无忧无虑的友好笑容,她越能感觉到他面具之下的深谋和野心。 虽然尚不清楚尹洛的实力,但若能和尹洛联手,她与江衮王谈判成功的几率一定会更大。 想到这里,她便激将道:“表哥现在嫌麻烦,不愿意做主,殊不知日后会有人来强替表哥做主。我的诚意尽在不言中,请表哥认真考虑。因为就算表哥你不应与我结盟,其他几位公子里也一定有愿意的,等到你我成为敌人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后悔。” “嗯嗯嗯——”尹洛笑呵呵地点点头。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士兵冲进屋,慌张道:“四公子!不好了!仰君所失火了!” 尹洛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沐之。 “不是我。”沐之两手一摊,无辜地耸耸肩。 待尹洛离去处理失火,沐之赶紧套上事先备好的侍女罗裙,胡乱扎了个丸子头,装扮回女子模样,趁乱溜出房门。 王府失火这等千年不遇的事,除了白慕容,没人干的出。 只是沐之没料到,白慕容胆子着实够大,烧哪里不行,竟然敢烧江衮王住的寝殿仰君所,看来他那边的情形与她差不太多,应该也处于被软禁被晾着的状态,所以才坐不住了。 白慕容,沐疾铮,尹素素,尹洛。四个人,四颗棋,沐之的对手是迟迟不肯露面的江衮王。 虽然这四个棋子都不怎么听话好使,但沐之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排兵布棋,她现在急需和白慕容好好论一论。 出了屋子,她匆匆低头而行,路过的侍卫们只知道有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得好好看守,便完全没有在意已经扮成女子模样的她。 按古代建筑以中轴为对称的习惯,再加上江衮王的戒备心,她猜白慕容应该在与她距离最远的、相对称的另一片住所。 穿过一拨又一拨忙乱的人群,走了近半个时辰,眼前亭台花苑的景色果然与她居所附近相差无几,白慕容应该就住在前边。 她正继续往前走着,尹洛突然凭空出现,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问: “表弟这是要去哪儿?” 见尹洛独自一人,身旁没有护卫,沐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四表哥不愿意听我论事,我就出来找个愿意听的公子。” 尹洛像是有几分无奈,笑道:“二位表弟实非凡人,要么一来就烧家父的寝殿,要么非要找我几个哥哥论事,真是搅得我们江衮王府要翻天了呀!” 沐之负手而立,正色道:“别再绕圈子了。你不过是看不上与我结盟,对吗?” “对。”尹洛毫不掩饰地回应到,脸上仍旧带着浅笑。 沐之嗤笑,“那你想与白慕容结盟?” “八殿下一心只想成削藩征兵之势,得一时建业,实非我心属之盟。”尹洛说着慢慢淡下笑容,睁开了那双一直笑眯眯弯着的月牙眼。 沐之这才发现他的眼珠竟是亮盈盈的绿色,与他一身墨绿缎袍极为相称俊美。 尹洛道:“早听闻表弟幼年流落民间,如今得以回归,我心甚慰。只是表弟一无兵权,二不熟悉朝中局势,三则,虽然如今朝野与民间沸腾相议,都说九皇子要回京都入朝了,可皇上却未给表弟正式的名分,不是吗?与表弟相比,就连气盛而傲的八殿下都更可靠些呢,至少八殿下还有朝中一干近臣和三十万人马的北里十八军。所以,我为什么要和表弟你结盟呢?” 尹洛说的是实话,也都是沐之早就掂量过该如何应对的问题,她便道: “你说的不错。但是别忘了,我一为武林盟主兼武圣,此江湖势力如何广大,你心里清楚,我既坐上这两个位置,必然要坐得稳,从此我的耳目遍布北离内外,可行许多身在朝廷难以行之事;第二,我是不熟朝中局势,也没有兵权和势力,可皇上还是派我来了,所以皇上就是我的势力,是比江衮王府,比白慕容,比这朝中任何盘根错节的势力都要强权的存在,明白吗?” 尹洛点点头,笑道:“说的挺有道理。可就算我与表弟你结盟,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此次前来,名义上是为家父祝寿,实际不过是为了削藩征兵,拔去皇上心头多年的一根大刺而已,于我们毫无益处。我想表弟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东河百姓富庶,自给自足,为什么要白白地将经营多年的封地拱手相让,去供奉一个已千疮百孔的朝廷呢。” “正因为东河富足,兵力强盛,所以削藩征兵之事才势在必行。哪怕朝廷已千疮百孔,但只要朝廷存在一天,东河就只能降为州郡。” “呀呀呀——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将封地分给我们,治理不好要责罚,治理太好也要受削,怎么能让人服气呢,到时候要是大家都不高兴了,诸侯联手,皇上可要急了。” 沐之轻笑一声,道:“可是诸侯绝不可能联手,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假设诸侯结盟而起,光是谁做下一个皇帝这件事,就足以让结盟反目成仇,没有藩王会甘愿俯首称臣。再者,东河毗邻大楚,如果起内战,外敌怎会坐视不理。所以东河胃口再大,却也吞不了整个天下。而朝廷即使衰败,他的存在就是维持着这份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东河绝对捞不到好处。” 尹洛笑笑,叹了一口气,“所以呀,最好的结果就是保持现状,既不起战造反,也不削藩征兵,不是吗?” 沐之面有深意道:“可这样的话,表哥你就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 “是吗?照表弟这么说,削藩征兵还对我有好处?” 沐之道:“是,因为若削藩——便只在世子继承大统之后削藩。” “呀呀呀——原来如此,在大哥尊王之后削藩,好主意。” “不,是在表哥你尊王之后。”沐之目光灼灼地盯着尹洛。 尹洛却故作疑问的样子,道:“呀呀呀——祖宗规定,诸侯位皆由嫡长子继承大统,我只是第四子而已。” “那如果前三子死的死,伤的伤呢?” “不不不——大哥可是个大好人,对我们兄弟向来亲和。” 沐之觉得好笑,“表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就像你若为王,你会容忍一班有实力有势力的王公子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游荡,就等着你一命呜呼,他们好弟袭兄位吗?你自己都不可能放过他们,换位设想,他可能真的放过你吗?现在是兄弟亲和,等他真坐上了高高在上的王位,还会是这样吗?到时候成王为王,败寇便成了死寇,只有死路一条。” “呵呵呵”尹洛笑了两声,突然话锋一转,道:“我终于有些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派你来了。” 沐之一笑,适时地做出讨好的样子,“只要表哥帮我削藩征兵,我便帮表哥夺下王位。”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答应呢?”他眯起眼睛,笑得嘴角上弯。 “因为表哥是聪明人。你说我一路而来应该见到东河富庶,没错,但同时我也见到了东河动乱,人心不齐。四王叔尚还健在,底下的公子们就已蠢蠢欲动。世子之争永远不可能平息,就像削藩之策势在必行,就像东河绝无法在众封地中成为国都,这三者是一样的道理。” 尹洛不再说话,只是仰头眯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 “那表弟现在需要我怎么做?联盟总不能空口无凭。” “请表哥带我去见白慕容。”她想要在白慕容那边铺垫一番她的棋局,顺便再从白慕容那里多了解些关于江衮王的事,他肯定比她知道得多。 尹洛没有回答,却突然正视着沐之,缓缓道:“真奇怪,第一次见弟弟直呼哥哥姓名的。” 沐之一愣,没想到尹洛竟这般细心敏锐,连这样的小事都察觉得到,她的确是大意了,便说: “表哥见谅,我常年在外,与我八哥并不相熟,一时顺嘴才称呼姓名。表哥莫要多虑。” “无事无事——只是我现在不可能带你去见他的。” “为什么?” “失火的是家父住的仰君所,可不是他住的西贤所。” 脑子快速盘算了一阵,她决定走步险棋,道:“那就请表哥替我带句话给八哥。” “好。” 既已与尹洛达成共识,沐之便按原路回屋,静待一切如计划进行,尹洛却又出声叫住了她。 沐之止步回头,“表哥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他笑道:“我只是想说,表弟作女儿装实在好看,风华闭月,姿容胜雪,倒比男子打扮更显容光。”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赞扬,她怕被识破女子身份,便努力展现出男子气概,搜肠刮肚了半晌,才商业互吹似的回道:“表哥你也很英俊,穿这墨绿色的外袍好看极了” 第27章 鸡腿之恩,没齿难忘 西贤所内,白慕容躺在屋内,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扇子,汲漠悄悄潜回屋,叫了声“殿下。” 白慕容头也不抬,问道:“怎么样,外面风景如何?” “回殿下,王府内守卫十分森严,调兵速度也很快,火势一起,立马就被压制住了。” “没关系,我们只是引起一下注意而已,不要让四王叔忘了我们的存在。” 白慕容说完翻了个身,无聊地开始抠床榻上的雕花。 汲漠又道:“殿下,还有一事。属下回来路上不慎暴露行踪,撞见了一名府中暗卫。” “那就杀了呗。”白慕容不在意地说。 “回殿下,但那暗卫好像是专门在那里等我,丢给了我这个。”汲漠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双手递给白慕容。 白慕容这下来了几分兴趣,立马从榻上翻身而起,打开字条一看,脸顿时就黑了。 字条上写着:势在必行,不成不还。京都路远,八哥珍重。 短短十六个字,却看得白慕容从惊讶变得怒火中烧。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在那‘萧飒’‘穆敖’地跟我演戏!”白慕容气得将纸条狠狠扔在地上,怒道:“一路珍重?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削藩征兵,让我灰溜溜地回去吗?可笑!” 发完脾气,白慕容的目光又落在开头的八个字上。 “‘势在必行,不成不还’,她一无朝臣支持,二无兵权,她拿什么成事?就凭她拿了个武林盟主的江湖名头吗?” 思虑片刻,白慕容脸色一变,急声道: “不好!这小子恐怕要以暴力成事!打算用他的武功胁迫江衮王!这个白痴!汲漠,快速传信与北里十八军,火速赶来与我们汇合!” 白慕容心焦不已,他并不在意这个“弟弟”的人身安全,只是担忧一旦沐之以武力胁迫江衮王,以江衮王的性子,必然要勃然大怒。 到时候江衮王杀了沐之都是小事,只怕会牵连同在王府的他,以他这个八皇子为人质去胁迫白轩辕!到时候他有没有命在皇帝和诸侯的博弈中活下来且两说,更会因此失去现有的培植多年的朝臣势力和兵力! 汲漠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正要去传信,却又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事,便道:“殿下,那宫里怎么办,如此大的遣兵调动,皇上必然要问,朝臣们也要上奏,只怕要弹劾殿下您的!您此次离宫可是秘密,这下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您私自离宫,咱们的对头们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白慕容怎会不知这其中厉害,咬咬牙,道: “先不管那么多了,谁爱弹劾就弹劾去!我再试试看,按先前的准备,能否成削藩征兵之事!若能成,私自离宫和调兵遣将就都是小事!就算不能成,也得让疾铮在封地外待命,以防那小子惹怒江衮王之后,江衮王拿我发难!只要我兵马在封地外,江衮王就得好好掂量下了!” …………………………………… …………………………………… 接下来,又是一连十日毫无动静,戟墨已经被关的坐不住了,从隔壁屋子溜到沐之房里,不停地围着桌子绕圈圈。 沐之则坐在桌边,十分淡定从容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她之所以这么有耐心,是因为她料定这十天之内,她的棋子们一定都很忙。 她不急,三日后便是江衮王的寿宴,她终归要和江衮王正面对决。 不一会,到了送饭的时间。房门被推开,送饭的侍从低着头走进屋,顺手关上了房门。 戟墨打开食盒,奇怪道:“咦?这怎么都是鸡腿啊?” 沐之嘴边勾起一抹笑,而后快速换上一脸痛心之色,叹息道: “唉,四王叔待我不薄,临死之前还送顿好吃的给我” 送饭的侍从一听,赶紧往沐之跟前一凑,叉着腰笑道:“什么死呀死的!是我啦!” “李素素?!”沐之故作一脸惊讶,结结巴巴道:“王府戒备森严,你、你怎么进来的?” 尹素素得意笑道:“哈哈!没想到是我!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看到沐之惊讶的反应,尹素素很满意地点点头,兴奋道:“王府内没有我进不了的地方!” 沐之作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问道:“难道你就是四王叔的小女儿尹素素?!” “算你聪明!”尹素素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拿过沐之的杯子就喝,没想到杯中是酒,呛得她眼泪直流。 “咳咳咳咳大白天的咳咳你喝什么酒啊” 见沐之不说话,只是苦笑着拿过杯子,继续喝酒,尹素素不由坐直身子,小声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沐之端着杯子,凄然一笑,一仰头喝尽杯中酒,转头深深地看着尹素素,竟立时看得她脸红了起来。 “没想到死之前还能再见表妹你一面,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之前’啊?出什么事了?”尹素素着急地问。 沐之颓丧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说了也无济于事,我已是将死之人,表妹还是离我远点” “什么跟什么呀?为什么快死了,你跟我说说原因,我救你!”尹素素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因为没给我爹准备寿辰礼物?哎呀,实在对不住,我那天溜下船的时候就被府里人抓到了,爹罚我闭门思过,我就没机会去给你挑礼物。不过没关系,爹最疼我,有我在,没人敢要你性命!” “不止如此。表妹有所不知,我此次前来,乃是受朝廷之命为削藩而来,定会惹得四王叔不高兴,四王叔肯定会杀了我的”沐之扶着额头悲叹,假装没有看见戟墨在一旁从惊讶转为偷笑的表情。 这下尹素素也感觉到事情重大,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而后眼睛一亮,道: “有了!爹如果真要杀你!我就说我已经看上你了,要你做我的门臣枕席!爹可从来没有不应我的事!放心!有我在,整个东河封地就没人动得了你!” 好家伙,小小年纪就开后宫了!你爹能不宠你吗?男宠都让你养了,还有什么不能的!还封我为首席男宠,待遇还真高。沐之心里感叹,面上还是装作可怜巴巴地看着尹素素,问道:“表妹当真要救我?” 尹素素拍着胸脯对天发誓:“‘鸡腿之恩,没齿难忘’!你照顾我三天,我一定还你这个人情!” 沐之赶忙对尹素素连番感谢加吹捧,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猜,这场寿宴一定会很有看头。 …………………………………… …………………………………… 江衮王五十大寿,诸侯世子皆来祝贺。东河封地大放钱粮,广散布施;一年之内农商免侯税,州郡三年不进奉。 贺礼如流水涌进王府,金锻寿字、南海珊瑚、虎纹如意无一价值不连城,样样奢华乃至极。酒榻铺张千袭有余,银壶美酒海量之樽。 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将由此步入后半程,开始逐渐走向终结。再加上削藩的传言源源不断地从京都传来,种种不同版本,一个比一个对诸侯封地更不利。因而无论寿宴的场面再恢弘奢侈,却也多少带一点天命已降的味道。 沐之要打的,就是这张“天命”王牌。 等了近两个时辰,天色近晚,寿宴开始。 鼓乐声起,众人起身迎接。 沐之以谋士的身份参加寿宴,被安排与江衮王的其他百名谋士坐在酒列的最末端,等了近两个时辰,天色近晚,寿宴才将开始。 沐之离得太远,看不清江衮王的样子,但能感觉到高座之上一股强大的气场,与白轩辕的帝王之气不同,江衮王带着一种开疆扩土之后,在岁月中沉积下浑厚的威严,令人心生敬重。 江衮王尹仁,曾经率诸侯百战百胜的传奇,现在是众侯之首,也是她初涉朝局路上的第一个对手。 众人齐声向江衮王道贺后,一道圣旨驾到,洋洋洒洒地宣了一刻钟,为江衮王贺寿。 宣罢圣旨,参宴的众人分别一一上前献礼祝贺,说些“恭祝王爷福寿绵延”之类的客套话。 沐之在宴席上四顾一番,瞧见与她成对角线的宾客首席之座上,白慕容正优哉游哉地摇晃着扇子。她不由暗叹,这明打明的八皇子,待遇就是比她这个未得正式名分的九皇子好。 此时,见一个细头细脑的华服公子上前,乃是平襄王世子,沐之立刻收敛心神,准备上场。 平襄王世子献出赤金千手观音一座,得意道:“侄儿恭祝四王叔大寿,祝王叔与天同寿,千禧满堂!” 众人正惊叹那观音华贵之时,只听一道嘲然的声音从酒列末端传来,大声道:“此言差矣!” 众人惊讶地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白衣走上前,神色十分倨傲,说道: “天子方能与天同寿,世子用这话来祝贺王爷,岂不是让他人误会,还以为王爷有不臣之心呢。” 平襄王世子大惊,赶忙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你是何人,竟敢在寿宴上语出不敬?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沐之轻蔑一笑:“这里是江滚王府,可不是平襄王府,发号施令还轮不到世子你。” 见沐之毫无恭敬之色,平襄王世子面有难堪,正要冲上去亲自动手时,尹仁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指着沐之道:“你继续说。” 尹仁不会揭开沐之九皇子的身份,因为他不能让众诸侯误会他弃其他诸侯于不顾,擅自与朝廷秘密协议; 沐之当然也不会自曝身份,一则是白轩辕还未将九皇子之事昭告天下,二则谁知道一群手中有军队有实权的小王爷们见了被委命削藩征兵的她,酒过三巡,群情激昂之下,会不会拿了她祭天开战。 “小臣参见王爷。”沐之略一欠身,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天子既为天子矣,敢问将侯之非臣如何? ”言下意天子都已经是天子了,诸侯不做臣子,还想怎样? “吾当鞠躬以辅。”尹仁沉着脸色,缓缓说到。 “王爷此言真心吗,只怕虚得很!”沐之轻浮一笑。 宴席之上众人哗然,都惊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如此不恭不敬,竟敢在江衮王的寿宴上大放厥词。 宾客席首列的位置,白慕容也紧张地攥住了扇子。 好在沐疾铮已带着三十万北里十八军驻守在东河封地外,他不怕沐之惹得江衮王大怒后,自己会受到威胁。毕竟江衮王只要敢动他白慕容,就必须要面临和三十万大军开战的后果,一旦闹大,更要背上造反的名头,没有回头路,江衮王忌惮于此,断不会拿他白慕容如何。 沐之负着手,在场中来回踱步,摇头晃脑面含轻笑,一副无所谓的轻佻模样,继续道:“鞠躬以辅实在不够真心。王爷不仅仅应该鞠躬尽瘁,还应当死而后已,此乃为臣之道。” 听闻此言,众人皆叹而叱之,甚至有不少尹仁的心腹想要直接上台将沐之拉下去,却都被尹仁制止了。寿宴之上,一个小小的谋士竟如此狂放不恭,举止轻浮,还净说些什么“死不死”的大不敬之言,真真让人窝火。 一旁尹洛坐在众公子中,两手插在袖子里,眯着眼笑得没心没肺。 尹仁两手置在宣珑虎椅的楠木扶手上,背倚平雕猛虎,稳坐在一片棕黑色的椅扇阴影中,面目深沉,叫人探不出心绪,他沉声问:“那依汝所见,何为‘死而后已’?” 沐之笑道:“北楚之战旷日持久,朝廷为此倾尽国库,不甚匮竭,而东河封地却富足有余。若要死而后已,东河当降蕃以减用度,倾财供国,倾兵相助,此乃为臣之道。若要像王爷这样只顾自己封地安乐,却不知供奉朝廷,便是不臣。” “荒谬!” “把他拿下!!” “太狂妄了!” 一众宾客皆拍案大怒,纷纷叫嚷着要惩治沐之。 尹仁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无甚反应。 沐之仍旧不管不顾,道:“请王爷向朝廷请旨,将东河分而降为州郡,东河将竭财进贡,倾兵开战。若王爷不肯答应,便是有不臣之心,敢问王爷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高座之上的尹仁不由暗暗捏紧了扶手。 沐之两手一摊,对着众人玩世不恭地笑道:“我说错了吗?我说的哪一点不对?东河是北离国土的一部分,就应当为朝廷所用。王爷既是诸侯,就是皇上的臣子,就应该听命于皇上,处处为皇上着想!请旨削藩为的就是表王爷的忠心,王爷若执意不肯接受削藩,敢问王爷目的何在!是想不臣吗!” “来人!”尹仁大喝一声。 众人都等着尹仁发号处置沐之的施令。但沐之却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发怒,否则他就不是那个帮着白轩辕打江山的江衮王了。 果然,只见尹仁忽而松了眉头,声音浑厚一笑,道:“说得好!赐酒!” 所有人都“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白衣小子接过酒樽,毫不遮严地一饮而尽。 尹仁若一直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她就等于一开战便输了。但只要他面色有反应,就说明他将沐之的话放在了心上。 沐之口口声声,不停地说着什么“不臣”“为臣”,句句带有迫使他俯首的意味。这种被人强摁头的窝火,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无法下咽,更何况是江衮王,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但江衮王毕竟是江衮王,他硬将火头生生压了下去,强换做一副宽宏笑脸。 沐之索性不再给江衮王说话的机会,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 “王爷如今已是天命之年,只要儿孙满堂,好生颐养天年就是,何苦还占着封地不放!既然明知没有‘绝不削藩’的免死圣旨,王爷便顺从就是!若是一不小心惹得龙颜不悦,王爷一生戎马功劳尽散于此!再者,莫说是削藩征兵,就是皇上突然一高兴,想要了王爷的命,王爷都理应俯首贴地,恭而奉上!若有反抗,便是不臣!若不臣,便是逆贼!逆贼之流,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沐之说着突然拔高声音,衣袖一挥,直指高座,气势凌厉喝道: “尹仁,你绝不削藩!究竟意欲何为!说!” 场面一片死寂,众人都被沐之不要命的自杀式言辞给吓住了,她却看着众人的呆愣反应,轻轻收了衣袖,自顾地蔑笑起来。放佛刚才气势逼人的那个不是她,而她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讲一个太过火的笑话。 尹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哐当”一把掀翻了几案,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沐之,用近乎怒吼的声音道:“来人!把这狂徒立即杖毙!!” 一声令下,侍卫纷涌而上。见成功激怒江衮王,沐之终于一挑眉梢,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江衮王尹仁五十大寿,寿宴场上却剑拔弩张。 人们都说,这个穿白衣的小子失心疯了,竟敢当众挑衅江衮王的威严,按他方才所作所为,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然而一群侍卫才刚包围沐之,就见一个娇俏倩影急匆匆赶到,连推带搡地冲过侍卫,大叫着“都住手!不许杀他!” 尹素素冲上前,用母鸡护崽的姿势站在沐之前面,对尹仁道:“他是我要的人,爹不能杀!” 尹仁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扶手怒道:“不许胡闹!来人——把郡主带下去!” “谁敢动我!”尹素素一瞪眼,原本朝她跑来的侍从们立刻缩了脑袋,谁也不敢上前。 “素素!”尹仁又一拍扶手,声音嗔怪宠溺道:“素素不许胡闹,爹正在处理正事——快回去,乖!” 这样大闹都能不被责罚,尹仁果然是个女儿奴。 沐之心里想着,便又朝尹素素走近了一步,语气哀怨地低声道:“表妹,算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看着沐之一脸凄惨的神情,尹素素眼泪都快掉下来,便扬起小脸,不容回绝地对尹仁大声道:“爹若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反正我不管,我要定他了!” “你”尹仁气得手都在发抖,使劲拍着扶手,大喊道:“洛儿!洛儿——还不把素素带下去!” 尹洛遵命起身,向场中间的二人走去。 一见尹洛,尹素素的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心虚地不敢抬头。 一物降一物,这尹素素不怕尹仁,却是怕她这四哥的。 尹洛两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走上前。 沐之看着他,他也回望着沐之,一言不发。 他是想反悔吗?沐之面色不动,心中生疑,悄悄摸向怀中匕首,打算胁持尹素素逼江衮王就范。 就在这时,尹洛却嘴唇不动,极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哭”。 尹素素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便一皱小脸,登时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好,座上的尹仁立马红了眼眶。 沐之暗暗松一口气,尹洛却笑得人畜无害,不甚开心。 就这样,一场极具危机感的寿宴,结束在了尹素素高亢嘹亮的哭声中。 第28章 再救一次 自寿宴一场喧闹过后,沐之的“软禁”被变成了“硬禁”,不仅被单独隔离起来,就连门口的看守也全换成了两班全副铠甲的佩刀士兵。 直到所有前来贺寿的世子们和宾客陆续离去,沐之才再次见到江衮王。 沐之躬身而立,颔首道:“侄儿见过四王叔。” 尹仁跨进门,看着正恭敬行礼的沐之,片刻后才道:“爱侄无须多礼。” 沐之面色不卑不亢,双目清朗,与那日寿宴之上的轻浮狂放截然相反。 尹仁冷哼一声,“怎么,这会没别人在,你倒不说话了,偏偏要在本王寿宴上臊本王面子?” 原以为,因着她在寿宴上作出一番闹剧,尹仁定然态度强硬,要与她发难算账。但此时尹仁几句话出口,几分斥责又带几分揶揄,倒像个严厉长辈。 沐之笑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侄儿都已经说了。剩下没说的,想必侄儿不说,四王叔也已了如指掌。” 尹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那你就说说我‘了如指掌’的那部分。” 沐之再一躬身示礼,道:“侄儿遵命。东河封地位于北离东部,位处北离、大楚交界腹地,乃是最易硝烟四起的要冲之城。北楚对峙僵持的局面已不会持续太久。作为财源充足,广袤粮丰的兵家要塞,东河被迫起兵是早晚的事。与其到时候将东河变为两国交战争夺的主战场,还不如一开始就全力支援我朝,也省去了叛国造反的千古骂名。这场仗,东河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只在于四王叔如何选择。” “那我要是选择大楚呢?” “那四王叔就先得背上叛国之名。” 尹仁冷笑,“你真的以为本王在乎这名声?” 沐之却一挑眉,很有把握地说道:“我知道四王叔不在乎,可四王叔若与大楚合作,便只有两条路,自立为国或是做大楚的王侯,而且这些还得是在大楚战胜的情况下。即使如此,四王叔又怎能保证等东河自立为王之后,他大楚不会又将手伸过来呢。而若是做了大楚的诸侯,四王叔便是换汤不换药了。” “那我若联合云炎,与云炎同进同退呢?” “那侄儿只能暗道四王叔老了。”沐之摇摇头,道:“和云炎一起瓜分战败国?且不说云炎即使参战,以他做了十三年缩头乌龟的态度能不能赢,就算是赢了,若赢得是大楚,四王叔就不怕他们过河拆桥,连东河也一起瓜分了吗?而倘若赢的是北离,四王叔却在一开始投靠了云炎,北离会愿意毫无芥蒂地再次接受东河吗?即使不接受,北离又会甘愿把如此富足的东河让给云炎吗?到时候东河还是混战之地,只不过少了一国而已。” “照你这么说来,东河必须得出兵了?” “是。” 尹仁却眉头紧皱,生怒道:“征兵征兵,说得轻巧,把我的兵交给你们,好叫你们拿去当垫脚石,拿去当挡箭牌?到时候冲在最前面的都是本王多年栽培的东河兵,朝廷的兵呢?瞧瞧如今朝中一帮兵匪头子各自拥兵,有几个能打胜仗的?全部缩在后面等着抢功!可本王的东河兵呢,他们就命如草芥,活该当炮灰??”话说到最后,尹仁已满脸愤慨。 沐之愣住,她句句谈利益,步步筹谋算计,是因为认定尹仁只在乎封地的利益,他尹家的利益,但他话中流露出来的痛点却是一个将军在庇护自己的兵。他珍惜的不仅仅是藩王的名号和军队实力,更是那数万大军中的每一个忐忑甚至还年轻嫩的生命。 她突然觉得有些语塞,来到这个时空十六年,她第一次有了想对着行军礼的人。这个保了一方太平的人,为北离守着最后一片安居乐土的人,张开年迈花白的羽翼,保护着自己的百姓与士兵。 她平复心绪,坚定地看着尹仁,道:“只要四王叔颔首,东河军将由我亲自带领,与我同生共死,同进共退!” 尹仁紧紧地皱着眉,似是内心在做强烈的挣扎。 沐之安静地等待着他发话,他却突然松了眉头,眼中似有笑意,道: “那日你口口声声说要我请旨降蕃,怎么今天一句不提了呢?” “四王叔恕罪,小侄也是逼不得已。而削藩之事,想必四王叔已经打定主意了,侄儿又怎能动摇得了四王叔的决定,所以小侄决定,只求能带兵回京,父皇也会少责怪些。” 看着沐之恭恭敬敬地行礼赔罪,尹仁笑了一声,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望向窗外浓浓夜色,叹了口气,“皇兄太过执着了” 只一瞬,尹仁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道:“还要多亏那日你说到‘永不削藩’,这才提醒了本王,一时安易得,时时安难得。本王已决意向皇兄讨道‘永不削藩’的圣旨,你便回京替本王去讨,如果不成” 沐之打断尹仁的话,接着道:“如果不成,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四王叔放心,我懂行的。” 这回轮到尹仁愣了,那日寿宴上他下令杖毙沐之,一则是她实在是让他在众诸侯面前大失颜面,二则他也确实动了杀心,想趁她这个九皇子还未被昭告天下之时杀掉她,向朝廷示绝不削藩之意。但尹素素一闹,叫他当场平静许多,他便决意兵不血刃,只要一道“永不削藩”的圣旨。可她似乎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未免太过 他定了定念头,沉声道:“既然你这么清楚了,明日便回京。” “四王叔不是要‘永不削藩’的圣旨吗,若放了我,拿什么威胁皇上呢?” 尹洛自信满满道:“你应当知道,八殿下此刻也在江衮王府。和你不同,他是在朝中有实权有兵力的皇子,挟持他可比挟持你管用多了。况且他此次来,可是带着筹码来的,允诺只要本王肯受削藩,舍了名头,他必以十万京都军作回报。”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白慕容这招也够豁出去了。诚然,削藩与征兵实在难如登天,能想出这种令人心动的法子,让江衮王明里受挫,实则大大充实武装力量,白慕容脑子里挺有货。 沐之心里跟明镜似的,便笑道:“四王叔既然还在这里与我说话,就说明您没接受八哥的筹码。另外,正因为八哥有实权有兵力,反而难以挟持,别忘了,他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到东河封地外了。倘若我走了,他三十万大军为救他打进来,四王叔该怎么办,打还是不打?不打,那就失了筹码,打,那就等于造反。所以比起他,我两袖空空,只有条皇族性命,才更适合做人质,不是吗?” “可你尚还无名无分。” 沐之抬起胳膊,露出上面一大片火烧过的伤疤,道:“以此伤痕为证,我将修书一封,用请诏文的形式发与父皇,此文由四王叔亲兵队护送回京,一路过十八大城重镇,过九道文官门审,这样一来,几百名文武官看过书信,十几座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了我白夙沙的存在,就等于昭告天下九皇子在江衮王府,父皇只能用‘永不削藩’的圣旨赎我。四王叔意下如何?” 这倒真是个好办法。虽然白慕容比沐之有分量,同样也比沐之更难把控。只要一路昭告天下,这个身带火烧疤痕的九皇子在江衮王府,那白轩辕就不得不想法子赎回他的儿子,以保他皇帝的威严,皇室的血脉。而且照白轩辕的行事之风来看,既然派沐之来成削藩征兵之事,就说明白轩辕十分看重这个儿子。 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像是被摆了一道,但思索再三,尹仁还是道: “好,就依你所言。放八殿下回京,留你在此为质,以请诏书言明身份昭告天下,什么时候皇上‘永不削藩’的圣旨下来了,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安然离开。” 话说完,尹仁不忘指着沐之胳膊上一大片火烧的疤痕道:“务必在信中言明此疤痕,免得朝臣和百姓们不信你的身份。” 沐之拂袖作揖,“一切听四王叔的!” …………………………………… …………………………………… 第二日清晨,江衮王府前站满重兵,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大门,汲漠正面无表情地持刀坐在车前。 马车驶出门口后停下,白慕容跳下马车,向江衮王行礼。 “四王叔,侄儿就此告别。” 尹仁点点头,道:“爱侄不要忘了提醒皇兄,圣旨早一日到来,我那最小的侄儿便可早一日回朝。” 眼见能安然无恙离开封地,虽然没能成了削藩征兵,但好歹保全了性命,避免了战祸,白慕容心里踏实许多,又想起沐之来,便似是开玩笑地说道: “四王叔的话,侄儿记得了。不过,哪怕圣旨到了东河,也请四王叔再多照应九弟些日子,最好能让九弟就安乐在此地,免了回朝的路途颠簸。如果四王叔应承,侄儿那十万人的筹码依然有效。” “十万人马换不回朝?”尹仁很惊讶,“你肯下这么大的筹码让我那最小的侄儿永远留在东河,可他却拼了命要自己做人质,要你先走,真是怪哉!” 白慕容难以置信地愣住:什么意思?!是那臭小子主动把离开的机会让给我的吗?他甘愿自己留在这里做人质,面对生死未卜的后果,而把安全离开机会让给我?? 一直到离开江衮王府,坐上了离去的船,白慕容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沐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打算等他走了以后,凭一身武功杀出江衮王府?她是疯了还是不要命?真以为江衮王府的人是吃素的? 和她几次三番舍命相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一次次的刺杀、算计,还有处心积虑地想让她没命回京都。 白慕容躺在船舱内,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了许久许久,最终翻身而起,对汲漠下令道:“传令下去,船只全速行进。再书信与疾铮,让他速速带兵进入封地,兵围幽临城!” 望着越来越远的幽临城,那里面是生死未卜,前途一片灰暗的沐之。 白慕容攥紧扇子,心道:白夙沙,念在你甘愿自己做人质的份上,老子再救你一次! 与此同时,江衮王府内,沐之打了个大喷嚏,手一抖,眼看写的最好的一个字又给毁了,气得她不由骂爷。 既然白慕容已经走了,她就得赶紧写封请诏文,让江衮王府的亲兵送去京都。可现在的难题就在于她根本不会写字。 戟墨倒是会写,却比抓把蚂蚁沾沾墨,再往纸上撒出来的字还难看。 无奈,沐之只得整日坐在屋里练字。 想她堂堂武功盖世的武林盟主兼武圣,还是名义上的九皇子,眼下却被支毛笔给困在屋里,她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比这更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尹素素。自从沐之房门解禁,尹素素就终日地赖在沐之屋子里不走,非要沐之以身相许,以报答救命之恩。 眼看着这么一个还没成年的小丫头,成天赖在地上,说什么一定要收了自己做门臣枕席,沐之简直好气又好笑。 但沐之现在人还在东河,还不敢得罪江衮王的心头肉,只能耐着性子哄尹素素,逼不得已时,沐之就躲去尹洛的屋里,尹素素每次就只能撅着小嘴,悻悻然离去。 这日,沐之又被尹素素围追堵截到无路可逃,慌乱之下,她狗急跳墙般地跳进尹洛的院子。 尹洛笑眯眯地坐在树下,看着沐之狼狈地摔进院子,无奈地拍打着一身泥。 “呀呀呀——表弟,我这妹妹虽然顽劣,倒也善良天真,你干脆就应了她。再说了,素素喜新厌旧,说不定很快就会对你厌弃了,这不,她前两天才不知道从哪儿搜罗了四个男宠回来,才几天的功夫,立马就腻了。”尹洛声音轻快,笑得没心没肺。 沐之走到尹洛身旁坐下,斜了他一眼,道: “多谢表哥美意,可惜表弟我不好女色。” 尹洛笑得更加开心,慢悠悠道:“那你可要小心了,父亲可对你满意的很。你应该很清楚,维持双方利益关系最好的手段就是联姻哦” 沐之也不反驳,只摸着下巴,突然笑了两声。 尹洛不禁一愣,道:“你不会真打算娶素素?你难道男女通吃?” 看着尹洛惊疑的模样,沐之“扑哧”笑出了声,关于她到底好男色还是女色的问题,某人可是一直纠结的很。 见尹洛又眯着眼笑起来,沐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差点将他拍个嘴啃泥,命令道: “哎,你少在那儿给我幸灾乐祸,我叫你写的请诏书你写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还没弄好吗!” “咳咳”尹洛咳嗽一阵,手撑着地慢慢直起身子,眼神幽幽地看着沐之,“表弟,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习武之人,手劲非比寻常麻烦你再拍我的时候轻一点” 什么时候见尹洛,他都是一副笑得灿烂又风雅的样子,而沐之却最喜邪恶一把,恶作剧地破坏周遭一切“阳春白雪”之物。因此每次不是几巴掌拍得他几欲吐血,就是拼酒拼得他两眼发直,醉倒在茅厕边上。 甚至还有一次喝得他满院子边脱衣服边疯跑,大半夜地光着屁股大拍尹仁的房门,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爹,我要吃米米糕”。 尹洛翩翩公子的形象算是在沐之面前彻底崩塌了,但她倒是很喜欢他喝醉酒的样子。每次她都会抱个酒坛子坐一边,欣赏他转圈圈跳“仙女下凡”,就跟从前在现代抱着薯条看喜剧片似的。 “我说你到底写完了没有啊!这都快两天了!”沐之强忍着笑,佯装趾高气扬。 “你怎么不自己写?” 沐之心虚地望着别处,道:“不跟你说了吗,我手疼,写不了。” 尹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说你要手疼我就不会背疼了 “到底写完了没?真啰嗦”她开始不耐烦,扬起手吓唬他道:“还不快写!” 尹洛用眼角看了看沐之的手,身子往外悄悄挪了挪,执起笔,蘸饱墨,开始书写。 …………………………………… …………………………………… 五日后,请诏文抵达北离京都。 此时夜半三更,宫门早已下禁,四下里寂静非常。 月色稀薄如雾,重重宫闱之中不见一点星火,却间或能听见女子凄怆的哭声。深夜里的皇宫竟显得这样阴森鬼气。 宫殿的轮廓模糊,沉卧在夜幕下,冷寂又焦灼。 宫里女人总比男人多,阴气虽盛,却始终盖不住一股卑下与血泪混合的气味。也许,皇宫就是一座建在女人胴体上的坟场。 大殿内,烛火阴昏。 七藏跪在座前,两手举过头顶,呈上了从东河封地来的请诏文。 白轩辕像是期待了很久,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揭了好几次都没揭开竹筒的封盖。 请诏书的末尾处,印着他最想看到的三个字: 白夙沙。 白轩辕激动地想要大喊,却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朕就知道咳咳咳咳朕怎么可能看错人本来就该是我的儿子!我的!咳咳咳” 白轩辕伏在龙椅的扶手上,身子犹如风烛,眼神却无比贪婪怨毒,喃喃道: “谁都夺不走我的江山!全天下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传朕旨意筹备宴席朕的儿子,要回来了!” 第29章 四公子登场 黑夜寂静里,所有爱恨情仇都会被深刻。 江衮王府里一片漆黑,只有西厢院落里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烛火。 外间的天窗被轻轻掀开,一道黑色的人影无声落地。 他轻轻推开里屋,一股莫怀酒的酒香凛冽扑鼻。 普通酒酿成之后,都会陈放些日子,等口感柔和之后再饮。莫怀酒却只取刚酿成之时,并取一勺含有剧毒的头酒混入其中。所以莫怀虽香气馥郁淡雅,却入口却辛辣至极,后劲极烈。常人若饮,只一杯便能醉上三天。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地狼藉。四处散落着莫怀酒的酒坛、各种书帛和竹简。 那白衣流泻坠地的人儿正伏在桌上酣睡,手中仍执着笔,笔头在纸上晕开了一氤又一氤。 如瀑四散的墨发,白皙通透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瓷一样的皮肤,棱角分明的下颚少了些许柔和,多了几分不羁的英气。 沐之沉沉睡着,浓密的睫毛投下细致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那双黑蓝色的深眸。熟睡中的她,如同婴儿般静谧美好。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无可能回头。 他静静地注视着沐之,许久许久。 夜半的更声惊醒了他的思绪,他伸手摸出腰间的匕首,刺向沐之,一缕青丝带着莫怀醉人的香气,落进他的手中。 他不由失笑,怎么这发这般直硬,毫无柔软?想来连青丝也随了她的脾性。 将离去之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锋利而决决。 …………………………………… …………………………………… 距白慕容离开王府已整整十天,如果沐之没有计算错,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驿峋,和准备带兵进入封地的沐疾铮汇合了,同时也该收到了她让尹洛寄出去的密信。 一想到白慕容收到信后气急败坏的模样,她不由笑出了声。 尹洛见状,摇头叹道:“呀呀呀——你可是第一个在被父亲正式传召后,还能笑出来的——” 沐之脸上余笑未尽,道:“怎么?你们都很怕四王叔吗?” 尹洛抬了抬眼,“父亲大人正式传召大哥后,大哥就被罚去苦行寺禁足了三个月;正式传召二哥后,二哥就被遣往阴茗山闭关了一年;正式传召三哥后,三哥就直接被送去外邦,除名王室了。” “那你呢?你还没被传召过?” “传过啊。”尹洛笑眯眯的。 “那你怎么还在这?命挺硬啊——”沐之说着捣了尹洛一拳,差点将他从轿辇上捣下去。 尹洛扒着栏边爬回来,挪了挪,离沐之坐远了些,两手揣回袖子里,幽幽道:“我六岁的时候就被传召了,然后就去城郊挖了三年的牛粪。” “哈哈哈哈哈哈哈”沐之笑得前仰后合,“别人好歹是什么‘闭关’之类的,听着档次就挺高,怎么一到你这里就变成挖牛粪了!哈哈哈哈哈” 尹洛微微叹了口气,“凡是被父亲大人正式传召到正堂见面的,一般下场都很惨。去往这样一个充满血泪地方,你竟然还笑” 一刻过后,王府正堂内,尹仁坐在高座之上,面色隐隐带怒。 沐之心中了然,便大大方方道:“侄儿拜见四王叔。” 尹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将那张送去京都的请诏文甩到地上,冷声道: “本王的好侄儿,快和本王说说,这请诏文为何被原封不动打回来了,送文的官员说,皇上亲口说了,九皇子身上绝没有什么火烧印记!” 沐之抬起胳膊,露出上面一大片火烧的伤疤,那是她拜托尹洛为她找来的特制的药水弄的。 她轻轻揭下那大片伤疤,露出白皙光洁的胳膊,笑道:“四王叔是说这个吗?” 尹仁立刻怒道:“你在戏耍本王?” 千防万防,就连封地外白慕容的三十万人马都提前防到了,但尹仁实在没想到,沐之会在这么一件小事上诓了他。 这一路上,他特意命人威风赫赫地拿着请诏文而去,就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九皇子被他当作人质扣押在俯上。 谁知到了京都,却被直接驳回,白轩辕还说什么“吾儿玉姿,除心口一伤,再无伤痕。” 这一来,不知多少人都在笑他尹仁看走了眼,随便找个人就想冒充九皇子,他立马失了胁迫白轩辕下“永不削藩”旨意的筹码。 想到这里,他更加恼火,眼里透出杀意,道:“既然没法证明你是九皇子,那死个不相干的人,皇上必然不会多过问!” 沐之指了指自己心口,道:“四王叔,我的确是九皇子,我心口的伤可以证明,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找人来验,这次我绝没有胡说。” 尹仁冷笑,“不必验!就趁现在要你性命!” “那封地外的三十万兵允不允许呢?”沐之明知故问,笑道:“四王叔应该已经命封地驻军戒备了,您也很怕我八哥的人马打进来,将事情越闹越大,所以您不会要我性命的,对吗?” 尹仁死盯着沐之,“好,我可以不杀你。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沐之摇头,神色坚定,“不可能,您还没答应削藩和征兵呢!” 尹仁怒摔茶盏,“小子!现在这种情况还想让本王答应削藩征兵?!” 沐之上前捡起一片茶盏的碎瓷器,声音不温不火地安抚道: “四王叔先别急着动怒,这样,我们先来说个和削藩征兵无关的话题,请问四王叔,您如今最忧愁的事情是什么——我是指除了‘削藩征兵’以外。” 尹仁虽然听进去这个问题,但怒火未消,只盯着她,没有回答。 沐之扬了扬手里锋利的瓷片,道:“四王叔不说,那我来替四王叔说——是夺藩!” 见尹仁面色一怔,危险地皱眉头眉,沐之满意地笑笑。 “诸侯位向来由嫡长子继承,其他庶出子孙得不到半寸土地,只能被迫遣往荒地或者被诛杀。这一点,作为从王世子一步步走过来的人,四王叔最清楚。 也正因为如此,不想落得凄惨下场,诸侯公子们为了藩王之位,代代争得头破血流,不顾兄弟之情,不顾手足之谊,拼命自相残杀。 嫡长子在,便处心积虑地杀害陷害嫡长子,嫡长子不在,便暗地里使阴招。以致兄弟四散,家破人亡,再势力雄厚的一方诸侯氏族,最后都会慢慢萎缩,破败,甚至消失。四王叔自己也说过,一时安不如时时安。” 听到这里,尹仁不由皱紧眉头。不得不承认,沐之每句话都正说在他的痛处。 再看尹洛,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笑眯眯的样子,放佛他不是“手足相残而夺藩”的庶子之一。 沐之继续道:“四王叔,来的路上我已见识过驿峋兵变,实在血腥,听说是被除名流放的三公子想设计诓杀世子来着。我想,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除非四王叔最后只剩一个儿子,否则世子之争永远不会平息。” “大胆!你在咒本王的儿子们都要死吗?!”尹仁怒喝一声,他很想作出严厉的气势,可偏生沐之说的是铁打的事实。 沐之道:“四王叔莫担忧,侄儿这次来,就是为解决四王叔最忧心的夺藩之事。以此推恩令献给四王叔,保世子与诸位公子一生荣华,永不兵戎相见!江衮王府代代永盛!” 沐之前世虽不爱读书,但于兵法历史上却很熟,她最佩服的就是西汉时期,汉武帝刘彻为削弱诸侯王势力,接受了大臣主父偃的上书,颁行了眼光甚远的推恩令,以限制和削弱日益膨胀的诸侯王势力。 而法令颁出后,也确实行之有效,为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起到了极大的作用,甚至直接影响了盛世汉国的最终形成。 她道:“嫡长继位,子孙以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封土广大而子孙少者,则虚建封号,待其子孙生后分封。如此一来,各公子们都能得到土地,就不会产生手足相残之事了。而至于如何划分才能平均,这便是四王叔的事了,朝廷不会再干预。” 藩国始分,子弟毕侯。将封地领土均分给全部子孙,而不是再单独地只传给嫡长子一人。名义上没有任何的削藩,避免了王侯的武装叛乱。但实际上却是将封地越分越小,代代瓦解势力,最终归于州郡管辖,与一般郡县无异。 见沐之说得语气轻松,尹仁怒火中烧,可也不得不承认,此举的确解他心忧,对他和白轩辕来说,都是双赢,只不过白轩辕赢得更长远。 “可本王还是不想答应!”尹仁说到。 沐之笑了,掰着指头开始帮尹仁算:“呐,四王叔,一开始是您说要用我换‘永不削藩’的圣旨,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拿了个假皇子要挟皇上,逆反之心昭然可见,若不赶紧把这件事平息了,只怕朝廷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出兵东河。 再者,您要是打算现在挟持我,也来不及了,八哥的三十万人马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今夜就能进幽临城。您已经骑到虎背上了,还想着太平无事地溜下来吗?” 见尹仁不语,沐之无奈,语气里带了几分无赖,道:“四王叔,现在‘推恩令’是唯一能让您从虎背上安然无恙下来的法子了,既表了忠心,平了举国误会您想造反的谣言,又解了您心头多年大事,您的几个儿子和女儿们,子孙后代们,都能得到封地和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尹仁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是她故意在寿宴上激怒他,提醒他可以以皇子为要挟,换一份“永不削藩”的圣旨;明明是他上了她的鬼当,让白慕容离开,才使东河处于这样不利的局面;明明是她用一个假疤痕,害得他落入举国议论误会他要造反的下场。 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环套一环,全都是她引着他落入圈套,落得满盘皆输。她却摆出一副仿佛对着冥顽不灵的老头撒娇的气势来,竟有几分像尹素素平时的模样。 “唉”尹仁长叹一声,不住地摇头,他实在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一个十六岁的臭小子耍得团团转。 良久,像是认栽一样,尹仁叹道:“罢了罢了,就算今日不答应,明日,明年,皇上也会想一百个法子让本王答应。” 沐之赶紧讨好地笑道:“四王叔英明,对了四王叔,那天说借二十万东河兵给我,由我亲自带领的事,还算数不?” 尹仁瞪圆了眼睛,“小子,你可别胡说!我那天只是同你说道说道,可没真答应给你二十万东河兵!” 沐之一脸狡黠,“四王叔,您就给我,就当是投赢了。要知道,此番归去,我身负推恩令之功,必在朝中炙手可热。与其拥封地自重,您不如和我结盟,只要有我在朝中做大一日,就定保东河太平一日!” 在沐之极力“拉拢求赞助”之下,尹仁思索再三,终归还是答应了。 …………………………………… …………………………………… 离开正堂,沐之与尹洛同乘轿榻回院。 路上,见四下无旁人,尹洛道:“唉呀呀——现在该说说你欠我的该怎么还了。”他一脸终于可以“制裁”沐之了的得意。 沐之斜了他一眼:“我欠你什么了?” “呀呀呀?”尹洛惊讶,“你把我将来的土地都分成小块给别人了,还说不欠我的?” “哼。”沐之不屑轻哼,“我当初只说帮你夺下藩王之位,又没保证别的。推恩令不是削藩,虽然要把封地给每位公子分一份,但你到底还是能坐上藩王的位置,和我对你的承诺不矛盾。” 尹洛简直目瞪口呆,完全没见过沐之这样的强盗逻辑,忍不住啧啧摇头,道:“你简直就是头野狼啊你,吃干抹净,一点不剩——哎呀哎呀——” 沐之眯起眼睛,“你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 尹洛很听话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真是头狼” “咚——” 一声闷响。 “咳咳咳咳咳轻一点我心疼” 沐之揽着尹洛,望了望远处碧空万里,眼中划过一抹快意的邪恶,“你心疼?有人比你更心疼!哈哈哈” 笑声似有回音,得意地直传到了封地外的一处三十万人马的驻军地。 听见营帐里叮铃桄榔响个不停,一个士兵拎着食盒走过来,问沐疾铮道:“头儿,八殿下还没消气呢?到底为了什么事啊?” 沐疾铮盘腿坐在凳子上,两手环在胸前,苦闷道:“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我估计今天是别想消停了” “咣咣——” “咚咚——” “喀拉喀拉——” 又是砸桌椅,又是摔碗碟,时不时还伴着白慕容的怒吼声。 沐疾铮拿出两块棉花团堵住耳朵,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拿到了个什么密信就这样了,一般不都只女人每个月有几天不正常吗,他怎么也抽风” 说完,沐疾铮又不耐烦地咂巴咂巴嘴,想了想,很肯定地点着头说道:穆敖说得对,这家伙就是个娘娘腔” 话音落下,营帐里立刻传来白慕容的惊天咆哮声: “沐疾铮!!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穆敖’!!我就把你剁成肉沫喂狗!!!” 那送饭的士兵悄悄朝营帐里望去,只见帐内一片狼藉,只要是能移动的家伙,几乎都被白慕容给砸了。 白慕容砸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脚边散落着一封锦缎密信,几排歪歪扭扭的字之下,写着“多谢八哥出兵相助”! 又一次被耍了个底朝天! 白慕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竟先前还心有愧疚,认为是她把脱离危险的机会给他,才让他先离开的,他还觉得自己有点太小人。 可事到如今,三十万人马的腿是他来回白跑的,朝廷里雪花片似的弹劾奏折是他背的!最后却是为她作嫁衣裳,一切都被她明目张胆地拿去利用,做了与尹仁谈判的筹码!反倒帮她赢了削藩和兵权!立了大功! 想到这里,白慕容只觉得气血上涌,简直要一口血喷出来,他咬牙切齿恨恨道: “风袂衣!!穆敖!!白夙沙!!我下次要是再手下留情!我就不叫白慕容!!!” 房门外,沐疾铮不怕死地问道:“哎我说,穆敖怎么惹着你了?这关穆敖什么事啊?别胡说,咱仨可是拜过把子的!” “我不说了别提他吗?!汲漠!!汲漠!!把沐疾铮给我拉出去喂狗!!喂狗!!!” …………………………………… …………………………………… 幽临城环水,常年烟雨蒙蒙,别有番缥缈孤鸿影的味道。 王府建在幽临地势的最高处,站在西厢院的树顶上,能看见日落江面的绚丽灿烂。 东河封地之削藩征兵,终于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不费一兵一卒,她空手还真套到了狼王,圆满完成了白轩辕交代的第二个艰难任务。她心中也总算安定了些,原先对朝局的陌生担忧总算减轻了几分。 只要有功绩,只要手中有军队,她心里便是踏实的。 尹素素还是又哭又绝食地非要“收了”沐之,而尹仁看着宝贝女儿哭,只顾着心疼,压根没辙,最后还是尹洛出面,才平息了尹素素大闹王府的戏码。 眼看着已到沐之回程之日,她正在府门口与尹洛道别,尹素素却小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撇着小嘴,仰头看着她,可怜兮兮道:“表哥,你什么时候再来啊看我啊?” 沐之抽回腿,拍拍尹素素的小脑袋,笑道:“这个说不准,不过表妹若是愿意,可以去京都游玩。” 尹素素一听,立马眼睛一亮,喊了句“那咱现在就走”!然后就要转身回去收拾包裹,吓得沐之连连惊叫:“不不不不不——表妹!这个那个” 沐之面有难色,说什么都怕伤了尹素素的心,便一边呵呵笑着,一边给了尹洛背上狠狠一巴掌,道:“表哥,你快劝劝表妹!” 尹洛被打了个踉跄,幽怨地看了沐之一眼,转而对尹素素道:“素素,莫要胡闹。” 只一句话,尹素素便嘟着小嘴不作声了。 沐之实在是搞不明白,尹素素怎么会怕这个连说话都温声细语的尹洛,这恐怕只能用一物降一物来解释了。 一想到这就要和沐之分离,尹素素觉得很难过,转而又想到她之前答应替沐之寻礼物,到现在还没办成,更觉得自己有义务送礼弥补。 “表哥你等着!我去给你取礼物来!”尹素素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高兴地转身就往回跑去。 说哭就哭,说高兴就高兴,果然还是个小孩。沐之好笑地摇摇头,问尹洛:“喂,你到底跟素素说什么了,她怎么就不闹着要‘收了’我了?” 尹洛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跟她说了,你不喜欢女人。” “”沐之无奈一笑,翻身上马准备离去,招呼一旁负责率领二十万东河大军的一位总兵头,道:“曹丘大人,我们出发。” 曹丘领命,随即命人吹响启征的号角声,悠壮婉转的鸣声响彻幽临城。 迎着东方微微曙光,战车滚滚前行,士兵们迈开整齐的步伐,发出铠甲摩擦的铿锵之声。 沐之最喜欢这种气氛,总有种精神抖擞,浑身都充满战斗力的感觉,像是张满的风帆破浪起航,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然而沐之马蹄还没有迈出二十步,尹素素就突然冲了出来,两手张开,猛地挡在了沐之马前。 沐之赶紧收紧缰绳,勒得马嘶鸣了一声。 “表哥!我有礼物送你!” 尹素素兴奋地眨巴着眼睛,朝府门口招了招手,笑道: “表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他们几个是我前两天抓啊不,是那个带回来的,既然表哥不喜欢女人,我就把他们送给你啦!” 说罢尹素素又转头对府门口叫道:“喂!你们四位莫生气哦,我可不是随意把你们转送出去的哦,而是把你们送给了我九表哥——当今圣上的第九个亲儿子哦!” 沐之疑惑地顺着尹素素手指的方向看去,整个人顿时如雷劈一般震在当场。 一袭淡粉薄衫,两道勾魂美眸,斜腰玉树,彩蝶环之,好一只媚娇俊骚的狐狸,好一汪颠倒众生的祸水。 大红烈焰武袍,浓眉蹙若川峰,冰色龙锏,张扬盘踞,好一个顶天立地的英豪,好一分顽劣无性的骄傲。 水色青衣流泻,琴声出尘如人,眉眼清澈,秀手修长,好一处澹水淙淙的花田,好一个文曲下凡的神仙。 玄青单衫冷硬,蛇瞳阴暗无光,麦色刀锋,银雪闪亮,好一个沉渊深深的枭桀,好一把薄情绝性的骨血。 魂飞魄散四个字,说的就是沐之。 第30章 所谓男宠 一脚踏进这末世繁华,惊起红烟滚滚。 尘埃落定中,那白衣长身玉立—— 九皇子回朝了。 这个从传闻中冒出来,处处散发着危险气息,还未露面就搅得朝野沸腾的九皇子,在百官或好奇或心虚的目光里,在万民昂首期待的崇礼遥拜中,终于“活生生”地露面了。 乌发白衣,风流倜傥,深眸带着自成一派的冷魅。 这样一具仿佛浑身都开满了繁花的容光,这样一个走到哪里,哪里就烟花满天的身影,只轻轻一步,便在这百年古都掀起巨浪滔天。 九皇子回朝了,不仅带回二十万东河大军,还带着江衮王为首的五侯推恩请旨。 当然,还带着四个貌若天仙来历不明的男宠。 于是,朝野不安,百官都各自在心里猜度: 这九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如此招摇入朝,究竟意欲何为?一举拿下征兵与削藩之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解决了两件让朝廷头疼数年的事情,其实力绝对不可小觑,那么他究竟还有几分实力没有展现出来? 在这多方势力割据的朝野,九皇子到底会站在哪一方? 但毫无疑问,九皇子选择的一方,必然会多几分胜券。 然而这位风尘仆仆归来的神秘皇子,却迟迟未进宫。 圣谕道:九皇子路途劳累,在宫外府邸休养一月尚可。 圣言一出,又是一场波澜。 那府是白轩辕打十三年前开建,八年前停建了数月,而后又继续建,一年前方才完工。 建府前后总共花去十三余年,其规模之大,建制之高可想而知。 整座府邸环一湖,傍两山,广涵殿、室、楼、宇、阁九百九十九间。其中大殿十八间,正殿十二间,后殿九间,后寝八间,寝宫两重;房屋八百间,大花园六座,后花园十八嵌。 雕梁画栋,金檐玉壁,衔山环水,连廊路转。满目望去皆是空中楼阁桥廊,珍绝古树繁花;随手触及皆是金石碧玉,步步靥然生奇。 整座府占地近六万亩,气宇轩昂,奢华至极。此外,府内还配有丫鬟、小厮、嬷嬷、轿夫,各房执事及总管等佣人,共六百八十八员,侍卫八千,及府名下属地的六十万亩农庄及佃户七千余人。 说白一点,这府邸之豪华奇绝,堪称北离之最。取皇宫之巍峨磅礴,又融山水之惊巧脱俗。 建府从一开始到最末,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名头旗号,谁也不知道是为谁这般挥霍国库,穷奢极其。 十三年间,无数朝臣上书质疑,要求停工,白轩辕却对雪花片一样飞来的奏折视而不见,依旧默默而又大张旗鼓,顶着流言抗议,到底是建成了。 而现在,这座令不少人垂涎欲滴的金库豪邸,等了十三年,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但凡成年婚娶的皇子,都封王赐府,从宫中移往了宫外居住。唯一一位成年却未成婚,还留住宫中的皇子,便是白慕容。而唯一一位未成年也未婚娶,却被赐府的皇子,就是沐之。 白轩辕赐了这穷奢府邸给沐之,却没有封她王爷位,府正门上的牌匾迟迟挂不上去。 难道皇上并不打算封这位九皇子为王?府门口最后高悬上去的,到底会是哪几个字? 百官揣测纷纷,难解圣意。 暗流涌动的政局因为沐之的到来,似乎变得更加难测了。 而皇城之外的百姓们最感兴趣的,显然只有那位九皇子本身。 每每路经那扇高耸紧闭的黑檀大门,隔着两重神态戒备肃穆的府兵,望向大门上两把狰狞的虎头门扣,人们总会忍不住遐想臆测: 这门后面到底是个怎样的花花世界,怎样的纸醉金迷,百媚丛生? 那位貌若神仙的九皇子,还有他那四位高傲到不可一世的男宠,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谜,神秘而充满了魅惑。有这样四位佳人伴枕,那九皇子一定快活似神仙——众生如是猜测。 但实际上呢—— “殿下!小心脚底——” 戟墨围着围裙,一手拎着盆,一手提着只“咯咯”挣扎的母鸡,满脸黑灰,头发散乱,样子十分狼狈。 “什么?”沐之不解其意,又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发出恶心的“噗叽”声。 她抬脚看了看,一坨新鲜的鸡屎正黏在她的靴底上。 她捂住鼻子,问道:“这都是什么?还有,院子里是什么味道,这么浓?” 戟墨垂头丧气,绝望道:“鸡屎还有鸡屎味”。 “”仰天长吁一口气,沐之切齿道:“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鸡屎?还有,那边是怎么回事?偏房怎么又塌了?还有那边,谁把寝衣这么大方地晾在院子里的?!等等,我新种的那棵紫檀到哪里去了?谁给我砍了?!知道那个有多贵吗!!!” “咯咯咯咯哒——” 回答她的只有那只还在戟墨手里挣扎的母鸡,还有满院子东奔西跑,忙着收拾打扫的下人们。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们,此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正厅里,等着开饭用膳。 她敢指天发誓,她一开始真的真的很人道。 “玉弘蝶——玉公子,能不能麻烦你不要边吃饭边对着镜子扑粉,粉都掉到菜里了,我们怎么吃呢,你说是不是?” “洪错公子,下次你练武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在房子里练,或者你练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再把房子拆了,不然你也没地方住了是不是?” “司马云沚公子,如果你吃饭只吃佐料,可以给戟墨说一声,省得你再把菜挑出来扔掉,毕竟饭菜比佐料贵,你说是不是?” “师兄,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雕刻啊,这样,我去南山给你进一些上好的木料就好了,请你下次就不要再拆我的房梁了行吗,那样太不安全了,你说是吗?” 但两个月过后,这般性子冷淡的她,也终于爆发了—— “玉弘蝶!你个死娘们儿精!你丫要是再把你那个破肚兜塞我枕头底下!我就把你的脸踩个稀巴烂你信不信!” “洪错!你下次要再敢在我睡觉的时候练武你给我试试!我丫的还不想英年早逝!睡梦中就被你这个拆迁办活埋了!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扔狗窝里住去!!!” “司马云沚!!你吃饭只吃佐料就算了!你丫养的那些鸡鸭猪狗也叫奇珍异兽吗!!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宰了吃了!!!” “师兄!如果你再拆我的紫檀床!我就!我就” 现在她再次指天发誓,她真想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永绝后患! 当初在江衮王府,尹素素将这四个货一股脑儿推给了她,瞬间在这四人面前暴露了她九皇子的身份。 而四人中又有个司马云沚,见到她之后,上来第一句就是“盟主,真巧,又见面了”,因而她武林盟主的身份也没能保密。 原想着一定要小心翼翼保守她九皇子兼武林盟主的身份,却不想一下就被四个人捏住了小辫子。 她曾一度想过除了阮轼,杀了剩下三人,却始终下不了手,心念与其放虎归山,不如先把他们放在身边监视观察一阵再说。 谁曾想自从这四位“爷爷”进府后,她就被迫过起了极其规律的生活: 每天卯时,睡梦正香的时候,她保准能听到一声轰然巨响,必定有一处亭台或者偏殿被洪错的大力弄塌。 辰时,她坐在书房看文书,必定有个扭着水蛇腰的身影走进来——玉弘蝶非要挑逗得她发火,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午时,她想要休息一会儿,司马云沚的琴声必定绕梁三日,搅得她不得安宁。 这些还不算,最让她感到崩溃的,不只是仿佛身体被掏空,而是钱袋子被掏空—— 沐之走进正厅,只见宽阔的桌面上,放着五个拳头大小的碗,三个巴掌大的烂碟子,里面只孤零零躺着几根青菜叶。 “这是什么?今天的午膳吗?” “回殿下,宫中每月一发月俸,不到一天就花得精光,府里已经向宫中把明年的月俸都支完了。”戟墨看样子已经饿了好几顿,小脸蜡黄蜡黄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钱怎么用得这么快?我不是府下有六十万亩良田吗,不是要上缴一大笔佃租吗?还有,我自回京都以来,京都内凡是叫得上官职的官员,不都源源不断地给我送了好些重礼吗?还有,宫里不是派了一位年纪很大的左总管专门替我打理财政吗?” 戟墨斜了沐之一眼,道:“公子,六十万亩良田的佃租要今年底才上缴,您若提前大半年催缴,奴婢没意见,就是有点担心很多佃户会饿死; 各位大人送您的重礼,都是各式各样的珍贵摆件,您若想去典当行折成现银,奴婢也没意见,只怕您会败了全京都给您送礼的人的人情; 另外,左总管人是前国库大总管,手底下天天都日进万金日出万银的。您再瞧瞧您府上,可劲儿拧一拧都挤不出两滴油来,还财政?您让人家管西北风吗!” 沐之一愣,无奈地拿筷子拨拉了下面前半碗夹生的米饭,长长叹了口气,一抬头—— 玉弘蝶正端着琉璃镜,一脸自恋的表情,玉指捏着小手绢,在脸上按来按去,手绢带起的香粉全扑在了饭菜上; 洪错气喘吁吁地提着龙锏瞎比划,撞得桌子腿直哐当; 司马云沚则正小心翼翼地伸着筷子,从碟子里往外挑着本就为数不多的菜叶子,捡了佐料往嘴里放去; 最后,阮轼则拿着刻刀和半截木头,表情严肃地刻着些什么,溅起的木头屑全飞进了剩下那一点可怜的“菜”里。 沐之从没有感到这么虚弱无力过,只好调转枪头,对着戟墨道:“你、你、你跟左总管说声,下次再有人来送礼,暗示他别送什么摆件,送点现银!“ 戟墨装作听不见,仰天默默翻了个白眼,沐之无奈,“你这什么态度,嗯?你个小丫头现在怎么这么牙尖嘴利的,怎么变得和他一样尖酸刻薄?” 沐之说着指向玉弘蝶,后者立刻娇嗔一声,整个人贴了上来,没骨头似的趴在沐之身上,两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一身香粉呛得她直咳嗽。 沐之照旧推开玉弘蝶放浪的脸,咳嗽了几声,将被呛进气管里的香粉咳出来,道: “咳咳那就先说说你,你一个大男人一天买什么胭脂水粉,还买那么多衣服,你能不能克制一点!” 原以玉弘蝶是阮轼的情人,沐之便对他处处礼敬有加。谁知他就是个十足的色胚,只要看见长得好看的男子,就会立刻巴巴地凑上去叫相公,自从那日沐之被当铺掌柜打晕送到他那里,他便对沐之的“少年美色”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尾随和偶遇。 说实话,玉弘蝶长得实在完美。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勾魂美眸,眼尾稍扬,媚态十足,眼中的水光潋滟直接能迷了人心智。一般人望着他,基本都会当场丧失抵抗力。 哪怕他喜好反串女子,却就是一股高贵俊朗的贵族气质。他是属于那种让人看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每看一眼都会让人春心荡漾,觉得好像吃了他豆腐似的那种人。 但偏偏沐之就是不好这口,用她的话来说,玉弘蝶就是只成了精的千年骚狐狸,一天到晚买一堆花衣服,把自己整的跟青楼头牌似的,骚气远播京城外。 她曾经有一句形容玉弘蝶:本来长得就容易让贼惦记,还非要打扮得让贼惦记,你就是活该被贼惦记!早晚惦记死你! 见沐之训斥自己,玉弘蝶嘟起小嘴,撒娇道:“人家是为悦己者容嘛,还不是为了让你看着赏心悦目!” 沐之没好气地说:“你一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昨天胭脂店来人要账了,说你在那儿欠了七百多两银子!一般老百姓两三银子能过一年,你七百两!你是拿胭脂当饭吃吗!” 她可亲眼见过玉弘蝶买东西,简直能让所有自称购物狂的女人败北。他出去一趟,那后面得跟五六十个随从拎东西。 而且最让沐之无语的是,玉弘蝶每次买完东西都会直接甩袖子就走人,人家要他付钱,他就很拽地一指九皇府的方向,说什么“都记在我相公账上”。 “相公——银子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出去的银子有价值,换回的东西配得上我用——怎么样,我在外袍上加了新买的蜜纱粉衫,你看我今天美吗——”玉弘蝶说着撅起嘴,欲献上一个香吻,沐之赶紧把他连嘴带人推了回去。 “大白天的真不害臊!”洪错红着脸,用眼角看着两人,以表鄙视。 沐之惆怅地看着洪错,这家伙天生神力,每天睡一觉就能拆一张床榻,早上起床都得一脸土渣子地从废墟里爬出来。每天不去京郊绕着京都城跑十圈,他都感觉浑身憋得难受。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洪错为何吃饭只喜欢用手,不喜欢用筷子,就是给他一双铁筷子,他也能给掰弯! 沐之上下打量着洪错壮如虎骨牛犊一样的身板,有点可惜他生在了古代,若是生在现代,他怎么也能混个什么“北离队长”当当。 “洪错,你不说我都忘了说你。你下次能不能找块空地练功,不要再在池塘边挥龙锏了,你知不知道你挥一下龙锏,池塘里有多少鱼得被你的刀风打死。你想想,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也很不容易”沐之说着说着,突然感觉自己很像唐僧,便一下子闭了嘴,没力气再说。 洪错气鼓鼓地抱着胳膊,高高束起的马尾一翘一翘的倔着。大红色的武袍衬着他婴儿白的皮肤,浓眉一皱,厚唇微嘟,真的让人有种想使劲蹂搓一下他那张正太脸的欲望。 沐之虚弱地扶着额头,一转视线,司马云沚正一手牵着衣袖,挑拣着菜叶丢掉,看到沐之看他,他竟然瞪着眼睛,筷子放在嘴边,全然一副我可没犯错的无辜模样。 “你”她伸出手来,无力地指着司马云沚,他却眉眼间纯纯清风一片,面上笑得如同婴孩不谙世事,她又怎么说得了他这个乘着云雾下凡的文曲星,这位吃饭只吃佐料,长这么大,吃了这么多年鸡肉却连鸡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还当珍奇物种供养起来的仙人。 一开始,沐之看司马云沚还是抱着仰望的崇敬姿态的,毕竟他出身世上最有名气的,一个凭借惊人的藏书量和全族皆痴迷文墨而举世闻名,甚至屡屡得到晋封的司马家族,他本人更是司马家族中唯一在十二岁前就阅尽十万卷书的神童,被世人誉为“文曲星转世”。 自来到京都入了沐之府上,司马云沚时常抱着古琴或是一卷书,坐在画廊下,锦鲤池旁,梨花树下。不论他往哪里一坐,都俨然一副“此世间万物皆与我无关,我自入定我脑中那浩瀚书海”的清心寡欲的模样,连带着四周的景色都仿佛变得飘逸脱俗了。 沐之好几次看着司马云沚那宛若天仙琴师下凡一样、那衣带飘飘的姿态,都感觉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得道飞升,上天成仙去了。 但两个月相处下来,沐之却很精辟地总结出来了:玉弘蝶是明骚,是狐狸精,那司马云沚这家伙就是闷骚,属臭核桃的,砸开才知道里面什么味儿! 看见沐之大有调转枪头朝自己轰来的架势,司马云沚姿态优雅地将一块八角放入口中,眼角快速地瞥了沐之一眼,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唉算了算了”她虚弱地挥挥手,绝望地撑住了额头:我这遇上的都是什么奇葩啊 见沐之不再看向自己,某人拂起青衣宽袖,不动声色地吐掉被咬了一半的八角,随后对着一脸傻乎乎和惊讶的洪错,微微歪头一笑,人畜无害,无辜至极。 见沐之撑着额头不说话,玉弘蝶媚眼滴溜溜一转,又柔弱无骨地扑上沐之肩膀: “相公莫要动气,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去妾身房中,讲给妾身听,妾身再给你揉揉肩膀好不好啦——”玉弘蝶说着动起一双色爪子,在沐之的肩上揉捏揩油。 一旁的洪错立即报以鄙夷的一声“切!” “你切什么切!怎么着,你抱块废铁我就怕你啊!离我远点!一身汗臭!真讨厌!——相公,你看你看,他欺负人家啦!你替人家报仇啦——”玉弘蝶牵着沐之的袖子,气哼哼地指向洪错。 “我没有!臭蝴蝶你不要欺人太甚!”洪错脸涨得通红,一下子站起身,指着玉弘蝶,委屈地对沐之道:“是他先招惹我的!是他先的!!” 司马云沚左看看,右看看,随即道:“二位不要争吵,凡尘之事有何值得计较,不如我给二位弹首清心诀。” “哎呦——您省省,几根马毛还是什么毛的,一天拨拉来拨拉去的,俗不俗!我看你是想弹给相公听,好叫相公最喜欢你是!心机可够深了你——相公你看!他们都欺负我!” “玉公子说笑了,司马无意与你争宠” “臭蝴蝶你把嘴放干净一点!这是龙锏!龙锏!你竟敢说这是废铁!!有种和我单挑啊!!” “唉”沐之痛苦地抱住了头,任凭桌边已经叮叮当当地开战。 终日吵吵闹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断,一会儿是玉弘蝶哭哭啼啼地跑来告状,说洪错扯破了他的新衣服;一会儿又是阮轼一脸阴沉地过来,申诉司马云沚的鹅啄坏了他的木头。 院子里一片狼藉,鸡屎满地,四处可见什么猪啊狗啊的满世界跑。屋子塌的塌,破的破,吃饭的桌子都缺了条腿。 这一切都归功于那四位爷爷。 沐之真的是欲哭无泪,怎么他们就那么巧地同时被尹素素抓到了呢?尹素素干嘛非得那么好男色收什么门臣呢? 而尹素素显然是伺候不住这几位大爷,便一把推给了她,弄得她府上鸡飞狗跳,出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出来。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躲在被窝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巴不得下一秒就入宫上朝。 她还无数次地想要去叫上躲在后山的大嗷一块儿离家出走,却在每次将眼光投向阮轼的时候,便再也提不起离开的念头。 眼前人影晃来晃去,周围吵闹声不断。 正午明晃晃的视线里,阮轼静静地坐在桌边,仿佛外界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他的蛇瞳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通透的棕珀色。修长的手指,灵动的骨节,一枚刻刀,一截古木,他的手上下游点。 片刻之后,他轻吹一口气——木屑飞扬,断木重生。他雕刻出的每一样东西都仿佛有了生命。 鬼冥山上药室昏暗中不得相见,下山之后又屡屡错过。八年后的相见到底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当他牵起她的手,写下“阮轼”二字的时候,当他急切地打着手势,似乎想要把这许多年不见的话都告诉她,却只能徒劳地面对着她的茫然的时候,她蓦地就心酸了。 他纷乱繁杂地打了许多手势,最终缓缓放下了双手,无奈地露出一个苦笑。正是那个孤立无助的笑容,让她下定了决心:从此,她愿变作他的声音,照顾他一辈子。 她这样对他说的时候,他摸着她的头,温柔地笑了。 他拿笔写下:“我曾回鬼冥山寻你,空山不见人影。” 她觉得心里踏实又温暖,无论府里的下人们怎么议论“阮公子的眼睛好像蛇啊,太吓人了,而且他院中总是摆着很多姿态怪异的黑木雕像,都看起来阴沉沉的,就跟陪葬陵似的”,也无论他的沉默有多让人感到深不可测。在她的眼里,他就是这世上最明亮温暖的存在。 只要他像现在这样,坐在阳光倾泻里,安静地,温柔地注视着她,她便感觉是安定的。 第31章 九皇子 熬过吵吵闹闹的十天,宫里终于来了轿辇,接沐之入宫出席为迎“九皇子”入宫的盛宴。 再入皇宫,十三年后的宫殿依旧金碧辉煌,巍峨壮观。朱红的宫墙上不见一点斑驳,冰凉的青石板上也看不见许多车辙。 永安大殿的蓝玉尖顶依然高贵,张牙舞爪的巨龙仍在昂首,但无论谁,都依然没有脱开那面沉重的宫墙。 已经时值夏末,暑气难消中透出一丝凉薄秋意。号角声在空气中震颤长鸣,透出几分肃然。 “呜——呜——呜——” 三声号角响彻皇宫,永安大殿前,一道圣旨正式宣告天下:这是北离的九皇子,白夙沙。 这是她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出现,白衣凌冽如雪,却不容忽视衣边上象征着皇族血脉的蓝色锦纹。 众臣皆惊诧于这位九皇子的俊美非凡,那双异于常人的黑蓝色眼眸实在冷异。 她玉面微笑,却有种阴盛逼人的迫人压力。 即使是惶惶然,也不得不笑颜附和,众臣轮流上前敬酒,有不少人意欲灌醉她,但见她面不改色,生猛海饮,三巡下来竟无事一般,只得又各自打消了念头。 她趁举杯的时候目光四顾,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却唯独没有看见沐霁言。 当年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老臣中,魏迟远已罢官请辞;甄崇山也凭借年事已高,已退居南方,一心一意地经商去了。 唯剩下白胡子老头林琛,自孙女兰妃暴毙后,不仅没有消沉,反和后妃勾结在一起,已官至内阁大夫,拜一品右丞相,俨然自成一党。 朝中势力分为三派,一方依仗后妃云妃的势力,朝堂上以林琛为首;另一方以白南宫为首,联合白赫连,两皇子结为阵营;还有一方则是以白慕容为首,底下聚集不少武将朝臣。 至于沐霁言,听醉醺醺地过来敬酒的官员悄声说,他从十三年前起就称病不朝,几乎没有再在宫中露过面。丞相早已名存实亡,沐氏的地位甚至还不及殿前侍卫的高。 再顾四周,司徒牛使和段玉竟也不在。听说司徒牛使是在沐霁言罢朝之后,也退往了城外,一心一意地实地练兵;而段玉则投靠了云妃和林琛。 她心中忽而凉了三分,真真是要单枪匹马杀出这重重宫闱了。 正凝神之际,只听一个熟悉的童音响起: “八弟,你今日怎么喝得这么少?” 沐之侧头望了望,果然是白赫连。 “呵呵,五弟,八弟现在哪有心思喝酒呀,私自离宫,擅自遣兵调将,这两样罪名足以治罪了,弹劾的奏折都快堆满折观处了!” 这回说话的竟是白南宫,十几年过去,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熬到中年,但还是没能晋封太子,便开始变得如愤青一般。 “三哥,你说父皇好好的干嘛要九弟去削藩征兵,这不抢了八弟的功劳吗?三哥,你说是不是啊?”白赫连说完很得意,邀宠似的看向白南宫,却不料得了一个狠狠的训斥眼神,他不明所以,只得悻悻然低了头,佯装喝酒。 再怎么言语打架,也没人敢失了分寸质疑白轩辕的命令,沐之不由嗤笑,这么多年过去,白赫连竟毫无长进。 白慕容受了这些言语夹击,倒也不恼,而是冷着脸,摇晃着手里的酒杯,道: “青天府掌寺私吞军饷三百万两,父皇下令将其处以斩刑;礼殿大夫扣押外邦使臣,索要五成贡品,父皇下令将其除以万剐之刑。我记得这两位似乎都是从五哥府上出来的谋士,五哥,你说有没有人准备弹劾这两件事?” 白赫连立刻拉下脸,不再吭声。 白慕容冷笑一声,又道:“对了,据说白马静沙寺有座金玉卧佛像。前些日子,我听得底下的奴才们守夜时闲谈:金砾之重重于山,压得虎豹断梁衔,但要是三王府一出手,哪怕是四个孱弱轿夫,都能一指抬起白马静沙寺的千斤金玉卧佛。真是怪哉怪哉!三哥府上真是什么能人都有!” 听见白慕容这番话,白南宫立刻脸色一变,阴沉下眼睛。场面顿时有了火丨药味。 白南宫讥笑:“八弟怎么就恼了?不过是兄弟间几句玩笑话罢了!”他说完向白赫连递了个眼色,白赫连立刻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道: “八弟,是不是看九弟入朝了,你心里憋屈得很?听说当年只有一份解药,为了救九弟,才让你喜欢的那个丞相二小姐沐之死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你特别恨九弟啊?” “咣——” 白慕容将酒杯重重砸下,声音惊了众人一跳。 为迎九皇子入朝而举行的盛宴,本就是一场情势微妙的宴席,谁要是失态,就是摆明了对九皇子入朝有异议,怕是要做众臣指责的靶子。 沐之担忧地看向白慕容。 他低着头,额前的黑发遮住了眉眼,片刻后,他潇洒地一斜身子,肘着酒桌,撑头蔑笑道: “三哥五哥这是怎么了,九弟入朝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庆贺九弟,偏要围着我转呢?是不是不欢迎九弟?” 白南宫狠狠瞪了白慕容一眼,对着沐之遥遥举杯,道:“九弟莫怪,我们兄弟时常玩笑,九弟莫要怪三哥冷落,九弟若有事,但往府上寻我便是,三哥一定应承!” 沐之笑笑,举杯回礼。 白慕容见状冷哼一声,他不屑地弹了弹耳边的玉冠上的垂珠,瞥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憋屈的怒火。 沐之忍不住她笑起来,看得他更是咬牙切齿。 一个怒火未平,一个笑意吟然。气氛刚在两人的“眉来眼去”下变得微妙起来,却听一个尖细的嗓门高声道:“云妃娘娘到——” 沐之望向高座后方,福果躬身退到了一旁,灯火之外的昏暗里,一妖娆身影正于宫影簇拥中腰肢行来。 正宴上只许皇后出席,后妃皆无资格露面。可眼下众臣看起来并不惊讶,也不阻挠,一副都已习惯了的样子。 走了个兰妃,又来了个云妃。 后宫永远不会太平,永远和前朝纠葛不清。 “爱妃终于来了,朕一个人喝酒当真乏味,你来了就好”白轩辕说着竟走下龙椅,亲自上前迎接。 妖娆身影走进灯火明黄,浓妆艳抹却不俗气,金钗华丽而自有媚韵。一双美眸顾盼四周,隐隐透出毒妇的算计之心。 沐之不在意地打量过去,却顿时震惊当场。 来人竟是云贞音?! 开什么玩笑?!云妃就是云贞音?! 沐之惊愣得忘了行礼,回过神来,众人都已俯首,只剩她直愣愣地站着。 云贞音莞尔一笑,垂手一掩嘴,十指丹蔻如血,竟俨然一副后母的样子,吃吃媚笑道:“九殿下果真如传闻一般,生的风流潇洒呢!” 沐之又是一愣,后妃与皇子之间礼数最严,生怕出什么败坏皇家颜面的丑事。而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竟说的毫无顾忌。 沐之弯身俯首,道:“见过云妃娘娘。”。 云贞音媚声柔腻,懒洋洋地拖长语调,道:“都起来——” 话音落下,众人方才纷纷起身,气氛顿时没有先前热闹了。 月光如洗,美人孤高,曾经那个冷月般清瘦的女子已不知魂往何处,还是那张未老容颜,却成了体态丰腴,妖娆媚样。 沐之赶紧看向坐在榻席末尾的沐疾铮,他正紧紧地皱着眉,大口大口地灌酒。 看来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而的的确确是云贞音。 她顿时惊诧得有些发毛。皇帝娶了臣子妾室,臣子还在朝为官,儿子也同朝为政。这样荒唐的事情怕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难怪沐霁言久病不朝,也难怪沐疾铮甘愿委身一个小小的武参使。家门出了这等辱没之事,哪还有颜面见人。 她一定要弄楚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叫沐霁言永远不朝,叫沐疾铮永远抬不起头来。 打定了主意,她提起一壶酒,朝沐疾铮走去。 “沐参使怎么独饮?”她笑笑,很自然地并着沐疾铮的肩坐下。 “九殿下!”沐疾铮赶紧起身行礼,看向沐之的眼神有所戒备,“微臣先前不知是九殿下,竟多处对殿下大不敬,还请殿下降罪。” “沐参使倒是生分了,枉费我这么远走过来,专来与你对饮。” 她笑着动手斟酒,旁边一个司运典仪立刻哈腰而立,谄笑道:“就是嘛沐参使!你也不求云妃娘娘提拔提拔你,下次你就可以位坐前列,便不劳九殿下走这么远了!” 她眯眼扫视一圈——每个人竟然都在用余光看沐疾铮,不怀好意地蔑笑着。而沐疾铮只能站在酒榻边,垂着手,低着头,脸色涨红却一言不发。 他没什么可说的,羞愤,暴怒,不甘,所有情绪都被他像压低自己的头一样压了下去,紧紧地攥在拳头里咯咯作响。 不是他的错,凭什么由他来承担恶果! 看到这一幕,沐之火从心头起。 轻轻抚了抚袖,眉眼不抬,对那司运典仪道: “不如我来提拔一下大人你,从监斩一职怎么样?” 不等那司运典仪两眼放光地跪地谢恩,她又慢悠悠道:“不行,哪有人自己监斩自己的。” 她说完,故意一脸阴森杀意地看向那司运典仪,竟吓得他脸色惨白,连连磕头求饶。 “沐兄,我可馋得紧了,你再不喝,这酒可就被我喝完了。”她亲密地拽着沐疾铮坐下。 沐疾铮还愣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发生的一切。 人人都为云贞音的事笑他嘲他,除白慕容之外,沐之是第二个不嫌弃他身份,不轻视他的人,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称兄道弟,为他出气。 沐疾铮心中感念,大大方方地与沐之对饮起来。两人谈笑风生,豪饮琼浆。 周围投来不少狐疑探究的目光,但一对上沐之若有若无地一抬眼,就立刻又闪躲了回去。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沐疾铮已经喝醉,趴在酒榻上鼾声大起。 沐之望了沐疾铮许久,而后抛下宴席,又屏退了所有宫人侍卫,朝宫门外而去。 …………………………………… …………………………………… 半个时辰后。 “咣——咣——咣”,门环敲击着大门,在极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守门的老人窸窸窣窣地披起衣服,朝门外问道:“谁呀?”。 “打扰了,我是送大公子回来的。” 许是隔着门的缘故,门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 大门微开,一杆灯笼先伸了出来,接着不紧不慢地露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守门的老人问道:“你是?” “我是送大公子回来的,大公子酒醉了。” 见门外站着个年轻后生,白衣量量,隐隐透着一股子英气。一双深眸熠熠生辉,看得老人没来由地卸了戒心,便道: “有劳这位公子了,我家老爷还没入寝,一直等着大公子回来呢。” 那后生顿了一下,慢慢抬起脚,迈进了大门。 守门的老人小跑着跟在后面,见那后生虽然瘦弱,但单手架着比他高壮了一倍的醉酒之人,脚下竟健步如飞。 正院尽头,墨石屏风朦胧地镀了层绒绒的昏黄。 又顿了一步,转过屏风,只见屋门半敞,清灯孤影照着一卷书。 莹莹玉簪束起的发里添了许多雪白,两颊清瘦,颧骨似乎更突出了些。还是那份温润儒雅的文臣气质,却在这孤单烛火里显得别样寂寥。 沐霁言坐在桌边,手里执着书卷,看得极认真,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沐之走近。 “爹” 沐之颤抖着叫了一声,又慌忙捂住嘴。 沐霁言从书后抬起头,愣了一下。 沐疾铮恰巧醉醺醺地喊起“爹!我回来了!我饿了——”掩盖过了她的声音。 “我”只出口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就都哽在了喉咙里,发酵得酸涩膨胀。 幸好她站在阴影里,沐霁言没有瞧见她的眼神。 她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温暖的身影走近,手中好像突然失了力气,沐疾铮立刻从她肩上滑下去几分。 沐霁言见状,赶紧小跑过去,一把接住沐疾铮,艰难地半扛半撑着,往后院厢房走去。 直到沐霁言走远两步,她才反应过来,赶忙跑上前,低低地说了声“我来”,便一把拉过沐疾铮,扛在身上,快步往前走去。 沐霁言走在前面带路,沐之扛着熊一样的沐疾铮跟在后面。 “还未请教,公子是?”沐霁言出声问。 “啊?”沐之愣了一下,将目光从沐霁言瘦削的背影上收回,那背影微微有些佝偻,腿脚似乎也有些不稳。 “我”她支吾着,不知该怎么说。 沐霁言温和道:“公子不说也无妨,还要多谢公子送小儿回来。” 走到房前,沐霁言推开房门,在桌边摸索了一会儿,点亮蜡烛。 沐之将沐疾铮放在床上,却不料沐疾铮突然开始发酒疯,一脚踹翻了水盆,把正准备给他淘帕子擦脸的沐霁言泼了一身水。 她站在门边,失声道:“爹,小心着凉。” 沐霁言直了直背,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 她自知又失言,便赶紧掩饰道:“丞相大人还是先换了衣裳,疾铮先由我看着,不然疾铮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爹,小心着凉’” 沐霁言点点头,走了出去。再回来时,她刚好走出房门。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晚辈先告辞了。” 再待一会儿的话,她不知还会说些什么出来,又要再用什么蹩脚的话掩饰掉。 沐霁言便负手走在前,领着她往大门走去。一路上,月色轻柔地照着。 “天黑了,路上慢些走。”沐霁言站在门口,温和说到。晚风从他清瘦的颊边吹过,拂动他微白的鬓角。 “恩”她站在台阶下面,又一恭敬行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呜呜的关门声像哭泣一般,响在寂静的夜空里。 直到大门合起,她仍旧低低地弯着身子,长发从肩上垂下,几乎垂到了地上。 啪嗒,啪嗒。眼泪落在地上。 前世她曾听童话里说,女儿落下眼泪的时候会有清脆的声响,但却只有父亲能听见。因而父亲总是悄悄将女儿的泪水收集起来,等女儿远嫁后,便夜夜抱着装满泪水的罐子,失声痛哭。 据说那罐子很是神奇,因为它永不干涸。 “殿下。”一道黑影出现在沐之身后,几乎无法将他从夜色中分离出来。 她没有作声,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背对着来人,鼻子囔囔地低声问道:“七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皇上说殿下您一定在这里,臣便寻来了。” 她苦笑,“说,什么事。” “皇上请殿下前往卿目殿,有要事商议。” 见沐之仍旧面门而立,脚下似是生了根。 望着她失落至极的脸,七藏道:“殿下,恕臣直言,既然殿下人已入朝,攻下大楚便指日可待,只要殿下早些行动,完成和皇上的协定,便能早一天堂堂正正地回到丞相府。” 沐之没有回答,只低低地开始念: “我爹叫沐霁言,我娘叫柳知月,我还有个哥哥叫沐疾铮,我是沐之。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爹,娘,等我回来。” 她擦干眼泪,攥紧拳头,艰难地背过身,飞身遁入夜空。 丞相府棕漆的大门依然沉默,借着月光,能看见门环上铜漆掉落,刻在大门上的门神也已面容温和。 台阶的缝隙里,一棵小草孤零零地冒出了头。 沐霁言极慢极慢地往回走着,抬头望着空中的孤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想将心底深处的压抑浑浊都一股脑儿呼出去。他捶捶微有佝偻的脊背,用手撑扶着后腰,一点点重新笔挺起脊梁。 他正走着,沐疾铮揉着眼睛,迎面走过来,半醉半醒地迷糊道:“爹,我梦见之儿了她打我来着,叫我下次不许再耍酒疯” 第32章 花神节 回宫时,宴会还没有结束。 卿目殿里,沐之冷然立于殿中央,长身挺拔,语态平静,一一汇报了武林盟主之事、改编东河军等事宜。 白轩辕缩在龙椅里,不住地咳嗽,断断续续道: “你尽管放手去做,非军国大事,其他事情不必来请示朕咳咳咳东河军也暂时交由你亲自操练管制。你只需记住一点:你要走的任何一步棋,都是为了‘将军’,其他一切都是无用功” 二十万东河军暂时交由她亲自管制?这让沐之心里十分意外。 她虽然当时答应尹仁,会亲自带领东河军,可她也清楚此事不可能轻易达成,甚至心中已谋略一番,却没想白轩辕主动提了出来。 她是个签了五年“劳动合同”的棋子,手里可以有钱,可以有势,可以有阴谋算计,甚至可以游走在北离国法的边缘,但唯独不该有兵权。 强权至上,强兵为王的道理,白轩辕不会不懂。 “请皇上放心。此外,江湖人士虽平日里纷争不断,且不愿与朝廷有瓜葛,但其侠义忠心却是无可置疑的,一旦出现国战,江湖侠义之士必当一致对外,护我北离,所以臣准备以盟主之名自立门派。” “好,好!只是既要处理门派之事,又要参政治兵,两线并行,不知你消不消得住?” “皇上无须担忧。”她嘲讽说到。 白轩辕装作没听出来,继续道:“对了,你府中那四人身家都是否干净,你要查清楚,多加小心咳咳,那个玉弘蝶似乎有些来头。” “皇上放心,臣会多加留意。” “好!但是你应唤朕‘父皇’,称你自己‘儿臣’,你莫要固执,叫他人寻了破绽咳咳咳咳咳咳” 白轩辕说着开始剧烈咳嗽,脸色竟瞬间变得紫黑,七藏赶忙从怀里掏出锦盒,白轩辕一把抢过药丸,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她不由皱眉,面色紫黑乃是中毒之兆,而白轩辕看起来中毒已深,宫中太医不知,他自己也察觉不出身体异样吗? 白轩辕,你要死也先还了我身份再死,她心中暗念几句,便问:“父皇,这药丸是谁制的?” “是我——” 一个妖媚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云妃摇着绣扇,缓缓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云妃娘娘。”她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眼瞧着一双金丝绣鞋停在她面前,一股甜腻的酒气只往她鼻子里钻。 “呵呵九殿下这衣裳是怎么穿的,怎么将衣里穿在外面了?还有,那衣领上是什么呀——”云贞音妖娆笑着,拿扇子掩了面,只露一双媚眼,漫不经心地来回打量着沐之。 “什么?”她低头一看,不由气结——衣领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饱满的大唇印。 一定是玉弘蝶那个死家伙!她暗骂。难怪先前宴会时,不少官员都捂嘴偷笑地看着她。 云贞音笑道:“府里的奴才要是不中用的话,九殿下若不嫌弃,本宫便把贴身丫鬟送去九皇府伺候殿下。” “不劳云妃娘娘费心了,府中人数足够,我回去换个伺候丫头就是。” “也好,九殿下喜欢就行”云贞音说罢一扭腰,一扬手,丝带似是无意一般,轻扫过沐之的面。 沐之厌恶地皱眉,道了声“父皇,儿臣告退”,便退身往偏殿走去,耳听大殿内云贞音妖媚软语道: “皇上,您又不按时吃药,这样病怎么能好呢,还把臣妾一个人丢在宴上,臣妾一个人多无趣啊!” 沐之百思不得其解,云贞音到底怎么了,难道找炭火找到白轩辕头上来了?为什么? 无心再在宫宴上多逗留,沐之走进皇宫清冷的阴影里,望了望那灯火下各怀心思的陌生朝臣,而后独自向宫外走去。 …………………………………… …………………………………… 宫门缓缓开启,她一抬头,正见一个身影默立在城门前广阔的暗影之中。 她惊讶,“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他笑笑,打手势说到。 这是沐之和玉弘蝶几人忙了好几夜编制出的一套哑语手势,好在阮轼学的极快,现今已能正常和沐之交流了。 “饿了,我们去吃宵夜。”阮轼又打手势到。 她愣了一下,才记起今天一天都光顾着应酬喝酒,还真什么都没吃。 两人并肩往街上走去,满街熙熙攘攘,灯火四溢。 今日是花神节。在繁花将败的夏末之时,表达对美丽地盛开了一夏的花儿们的留恋之情,是北离固有的风俗。 亮黄色的灯火照满夜空,在城中的河面上投下层层光影。街道两边满是商贩,有摆花展的,有卖花馅点心的,还有猜花灯谜的,十分热闹。 沐之和阮轼一走进人群,立马就引来不少围观。两人只好往河上的花神会走去,打算装扮成花神,遮住容貌再去游玩。 走到一处摊子前挑挑拣拣,沐之拿起面具问道:“只剩曼珠沙华神了吗?” “没办法,公子你来的太晚了,其他花神面具都已经卖光了。”那小商贩看了看沐之,又道:“不过我觉得这曼珠沙华神倒是挺适合公子的。” 沐之仔细看面具,洁白如瓷的底色上用细笔绘着一丛血红的曼珠沙华,花红如血,盛放得妖异决绝,似是在用此生的美丽做最后的绽放。 曼珠沙华,又叫两生花,彼岸花。 《佛经》曰:“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古城的边缘开满了彼岸花。 这种花的花香有一种魔力,能使人记起前世情缘。 守护花的花妖叫曼珠,守护叶子的叶妖名沙华。 彼岸花总是开花时落叶,生叶时调花,所以曼珠和沙华决定让偷偷让花叶相见。谁料那一年花叶相逢,竟显现出震撼绝世的美丽。 于是天神怪罪,责令将曼珠和沙华打入轮回,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永受分离之苦的诅咒。 从此,彼岸花从古城消失了,而黄泉路畔却开始萦绕彼岸花的花香。 跌入轮回的曼珠和沙华,每次走上黄泉路,闻见彼岸花香,都会记起前世之事,便发誓一定要在一起,也便再次跌入不能相见的轮回,永受诅咒。 永远徘徊在黄泉路上,有情却无缘,相逢即别离。 “师兄,不然我们就戴这个好了”沐之举着面具说到,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阮轼的影子。 “师兄——”她又叫了一声,眼前却只有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 她匆忙付了钱,走进人群,但几乎每个人都戴着花神面具,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不断地有人迎面走来,又擦着她的肩走远。她慌忙地辨识着,张望着,再不停地回头追望,生怕他从她面前错过了。 不远处,他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她焦急地来回寻找。 突然,他看见她开始挨个抓住过往人群的手,每次丢开时便是一脸小小的失望。 不断地抓起,不断地失望,直到试探地走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副终于安心的神情,嗔怪道:“师兄,你真叫我好找。” 仰头望着他脸上和她一模一样的曼珠沙华花神面具,她不由笑了起来。 他轻轻摘下面具,露出刀锋一样的眉眼。他疑惑地看着她,似是在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狡黠一眨眼,笑道:“除了师兄你,还有谁手上会满是我的牙印!” 他一愣,继而弯起嘴角。 “师兄,我们去吃东西!”她将面具罩在脸上,极自然地执着他的手,拉着他走进人群。 她不停地回头看他,面具后面传出轻轻的笑声。 他看不见她的脸,却看着那曼珠沙华,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笑靥如花。 两三个时辰过后,灯会终于停歇,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经过河口的馄饨摊时,都不由投去惊异的目光。 一袭白,一袭玄,两个神仙似的玉人戴着相同的曼珠沙华面具,将面具斜翘在头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真让人忍不住遐想,这会不会真的是天上的花神下到凡间来游玩,在此贪恋人间小味。 人们美好地想象着,却见那白衣花神一拍桌子,豪放地喊道:“小二!再来四碗!”人群一顿,赶紧四散了。 …………………………………… …………………………………… 花神节已过,时入初秋。 朝堂上仍不见司徒牛使和段玉,据说二人都在京外的驻兵地督军,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京都内军队分为京军和禁军。两军的主力部队常驻京都,后备部队则留守在京郊驻扎地。 禁军负责保障皇宫禁苑的安全,谓之“天子军”,一般不出战。 京军负责保卫京都内外之安,也会随驾亲征和在战事吃紧时支援前线。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禁京两军都称得上“皇家军”,彼此之间向来不甚和睦,但故在装备相当,人数相当,又是在皇帝眼底下驻扎,所以向来还算和睦。 但如今,四十五万的两军已然扩充到百万有余,军队编制混乱,将领各自拥兵,军队数量竟多达五十六支。 再加上军队人数过多,兵源良莠不齐,长久下来,京都已被消耗得几近掏空,附近常有军队抢占地盘钱财的事情发生,甚至还发生过数次大规模的武装械斗。 沐之眼下首要之事,就是统一军队,结束混乱割据的局面。 但军队也是按朝堂势力划分驻扎,其中属林琛及其背后的云妃势力较弱;白南宫为首,白赫连为辅,二人在京南占有一定人马; 而白慕容的北里十八军,无论从编制配备,还是精锐上来说,都是京中最为势大的一方。 这样看来,统一军制着实要费一番心思了。她心里想着,不觉轿辇已停在丞相府门口。 “殿下,到了。”庄初掀起轿帘说到。他是沐之侍从中最得力的一个,办事利索牢靠,是少数她比较信任的人之一。 走进丞相府,宴席早已备好。 沐疾铮拿起酒壶为沐之斟酒,感激道:“那日殿下为微臣解围,又送臣回府,微臣感激不尽,便设宴答谢殿下,只是家门寒酸,还请殿下恕罪。” 见沐之并不回话,只是愣愣地望着厅角的锦帘偏门,沐疾铮奇怪叫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四顾屋内,不禁自言自语地出口道:“怎么桌椅都旧成这样了,墙上的椒漆也脱了,冬天多冷” 沐疾铮难为情地挠了挠光头,“不瞒殿下,爹久病不朝,俸禄只能拿到从前的十分之一,我又只是个参使,俸禄也不多,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啊?我没有”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端起酒杯掩饰。 “哗啦”一声,沐霁言掀开偏门的珠帘,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只纤弱苍白的手拨开珠帘,一下子露出了整个人。 沐霁言颔首跪地,道:“臣拜见九殿下。” 柳知月正欲弯身行礼,抬头一看沐之,却整个人猛地一怔,呆愣当场。 “大娘,快行礼啊!大娘?”沐疾铮小声叫到。 柳知月条件反射地看看沐疾铮,又继续呆望着沐之,良久才痴痴道:“这眼睛,好像我的之儿” 沐疾铮一听大惊,赶紧小声道:“大娘,怎么能对着殿下说这么大不敬的话呢!之儿之儿早就没了” “没了?没了”柳知月呆呆地重复着,身子微微一晃,立时瘫软在地。 沐之慌忙站起身,欲冲上去搀扶,沐霁言却快走两步,挡在她面前,弯身行礼道: “内人前两日感了风寒,在殿下面前失仪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强忍住眼泪,极快地苦笑了一声,颤声道:“丞相何罪之有,快请大夫为夫人诊治” 看着沐霁言和一众下人搀扶着柳知月,又走进了偏门,沐疾铮不好意思地说:“我大娘身子一向不好,让殿下受惊了。” 两人正站着,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一个声音高道:“八殿下驾到——” 白慕容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丞相府,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人,好大的排场。 一见沐之也在,白慕容立刻黑下脸,冷嘲道:“九弟闲得很,竟有空到这儿来!” 她则端着酒杯喝酒,牙齿都在打颤,不断地磕到杯边,发出清脆而细小的声响。 终于见到了,终于见到了。 过去十三年里受的苦受的难,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全部都一股脑儿地涌到了嗓子眼,又被她一杯酒强冲了下去。 满眼都是沐霁言和柳知月头发花白的样子,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面前却不能相认更痛苦的吗? 她放下酒杯,强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直到咔嚓一声,捏得酒杯爆裂。 白慕容愣了一下,转而阴了脸,心道: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先给我露下马威! 毫无心思和白慕容多纠缠,沐之说了句“疾铮,我先走了”,便猛地站起身往外走。 白慕容见状来火了,大喊道:“喂,没看到本殿下在这里吗!不跟我请安问好吗?” 沐之走得头也不回,白慕容恨恨道:“临远,你愣在那儿想死吗!” 立在一旁的小太监临远赶忙走上前,招呼侍卫拿出几个大箱子,对沐疾铮道:“沐参使,请把这个月的供奉交上来。” 已经走到大门口的沐之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过来,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阴森。 她盯着临远,语气阴冷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临远吓得打了个哆嗦,一跳躲到白慕容身后。 白慕容两手还胸,一脸要干架的架势,道:“说又怎样,不说又怎样?” 她攥住拳头,又问:“什么时候竟有了臣子向皇子进供奉的道理?” “你是吃海水长大的吗,管的还真宽。”白慕容也前所未有地阴着脸,看起来也要真发怒了,冷声道: “既然要问,本殿下就跟你说个明白!凡是向我缴纳供奉的地方,就是本殿下的领地,你最好一步也不要踏足,丞相府也不例外!” 他语中警告意味浓烈,瘦削的下巴看起来像把怒张的弯弓,似是已经搭上了一支褐色的利箭。 说话间,府里的管家已从后堂拿出不少钱财绸缎,一一放入箱子中。 银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和鲜亮的绫罗绸缎,在这苍白得有些老旧的四壁中显得异样刺眼。 她感觉怒火几乎要烧沸她整个人,她摸向腰间斩金乌,甚至被冰冷的斩金乌排斥地阻了回来。 看着她手握刀柄,白慕容身后的侍卫立刻一字排开,全副戒备地挡在他面前。场面顿时紧张起来。 “臣恭送九殿下。” 沐霁言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道和煦的阳光慢慢融进硝烟。 “哼!”白慕容冷笑一声,眼看向别处。 她手握斩金乌,冰凉温度终于让她镇定下来。 最后又阴森森地看了白慕容一眼,她又看向仍旧跪在地上,按礼直到她离开才能起身的沐霁言,不忍地动了动眉头,转身大步离去。 第33章 勾引 月色朦胧,云彩稀薄得像被风扯碎的棉纱,清冷地飘摇在夜空。 月依旧孤孤单单地照着,影着行在冷宫长巷里的男子。 晌午时有位娘娘过生辰,在这宫巷里撒了许多新鲜花瓣铺路,此时闻起来却是特别清冷凄凉。 薄眉微垂,眼角那一泓深湖,已久年烟雨蒙蒙。 他脚下拖着斜长的黑影,疲惫地走过一道道斑驳的花痕。 “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尽头还是一片狭长的黑暗。 回宫的路永远那么长。 若不是为了守着她的家,他早就孤舟浪迹天涯。 若不是终日孤苦而无从自我,他又岂会甘愿卷进这储位之争的勾心斗角,只盼着死在刀光剑影下。 他只是希望在她眼里,他看起来在好好地活着。这样到了地府,她才不会笑他庸碌无为,才不会摇头叹气,说她的相公是个没本事的。 他庆幸记忆的开端里就有她,每日在纸上默写她的名字,在画中猜测着去描摹她的样貌,总算是没有模糊掉关于她的任何一片记忆。 可他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苦笑呢。 一去不复返,他该怨她吗。 想偷偷地在心底怨一回,却还是舍不得。 只是从今往后他有新的目标了: 保护丞相府,杀了白夙沙。 当听说白夙沙下鬼冥山的时候,他就坚定了这个念头。 凭什么白夙沙活着,她却死了?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一份解药,死的就一定是她? 心里百般失落难过,白慕容独自往前走着,听见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不悦皱眉:“不是说了谁都不许跟着吗!” 耳听脚步声开始急速靠近,他一沉眼,立刻抽扇回身,脚下快速后退,却在回身的一瞬间被撞抵在墙上,一柄巨大的寒刀直接横在了喉间。 斩金乌阴闪的光芒中,一双深眸只见骇人的怒意。 “要杀便杀。”他比她高一个头,俯视着她,眉宇不屑。 而她仰视着他,仍旧气势凌厉,两人间挨得很近。 “我很缺钱,怎么办。”她眉梢微挑,极霸道地说道:“把你的供奉地分我一半,怎么样?” 他眼神冷冷,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道:“丞相府里没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丞相也已决定不问朝政,你不必想着招揽势力。” “既然已经失势,却还要每月交那么多的供奉,白慕容,你比我想象得要刻薄得多!”她心中倍感失落,没想到为了争储,他竟然连丞相府也不放过。可话说回来,他又凭什么放过呢,就凭儿时那点情谊? 他却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滋味,道:“怎么,你是在为丞相府说话吗,为什么?” 她道:“丞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济世之怀,又有为政之道。如此重臣却被你欺压废置,我怎能冷眼旁观。” “你休想。”他轻蔑出口,一副欠扁的高傲模样。 “休想?”她挑眉冷笑,反问一声。 “你若能说服沐丞相帮你,就尽管去做。但若想强取豪夺,那就先杀了我。” 他说着竟握住刀背,朝自己脖子压去,白皙的脖间立时现出一道细长的红线。 她一惊,赶忙往后撤刀,目光在他脸上游走探究,阴晴不定,心说这家伙怎么像是在维护丞相府? 他的眼神也定在她的脸上,移不开半寸。 因为离得太近的缘故,他看不见她平时整个人气盛至极的样子,只能看见她剑眉修长,鼻梁秀挺,红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双深眸掩在微微上翘的浓密的睫毛下。注视着这张脸,他一瞬间失了神。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直到再次挨到刀刃上,冰冷似乎也变成了炙热。 脉搏每跳动一下,皮肤就触碰一下刀刃。 迷蒙的月光里,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看着他两眼出神地靠近,她不悦皱眉,骂道:“你有病啊,我都把刀收回来了你还往上靠?” 他瞬间回神,立刻露出一个厌恶鄙视的眼神,赶紧以扇掩面,往后退了两步,“你是不是对我使迷药了?竟然使此下流办法,亏你还姓白!” “什么?”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不管,但请你至少顾及人伦纲常,莫要再勾引我!” 他当她还惦记着“门臣”之事,方才一定是用了什么迷药,才使他动情,不由对她又生两分厌恶。 她登时哑口,只是想威胁一下他,叫他莫再欺压丞相府,但他似乎以为她是来‘劫色’的。 见他侧身对着她,不耐烦地皱着眉,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面上浮起一个狡猾的笑容。 他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扇沿上露出一双嫌弃的眼神,“你想干嘛?” 她眉梢飞扬,坏笑不语。 夜空下,皇宫寂静的长巷中,回荡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还有折腾衣服的窸窣声。 “你干什么?!” “白夙沙你给我放手!” “大逆不道!你!” “还不放开我!” “不知羞耻!” 第二天,在月央宫所有宫人的注目下,庄初双手捧着一件淡蓝色的锦缎水纹袍,大摇大摆地踏进了月央宫。 “奴才奉九殿下之命,特来送八殿下昨夜落在府上的外袍。殿下说‘夜深露重,八哥莫要着凉’。” “哦——殿下昨夜是去了九皇府啊——” “哦——还在九皇府脱了衣服啊——” “哦——你说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啊——” “嘻嘻——谁知道呢——” 宫人窃窃私语,临远还不怕死地添了一句:“咦?殿下昨晚喝酒了,怎么外袍上都是酒香?” “滚!!给我滚出去!!!”他大吼一声,咬牙切齿道:“白、夙、沙!!你给我好好等着!!!” 于此同时,城郊十里处的东河军营里,某人很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沐之揉揉鼻子,心说是哪个王八蛋在骂她。 曹丘策马走在沐之右侧,道:“已经入秋了,殿下要多保重贵体。” “我身体无妨,只是辛苦曹总兵,从东河军驻扎京都以来,军中之事都是由曹总兵一人操持,辛苦了。” “微臣不敢!操练总策都是殿下制定好的,微臣只是依样照做,何来辛苦之说。” 什么特种部队,陆对陆作战,还有那些残酷诡异到非人的训练方法,都是曹丘活了三十多年来从未听说过的。可注视着那双微微含笑,充满自信的双眸,他就是提不出一点质疑。 两人正探讨着军务,一阵嘈杂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哪来的乡巴佬!没看见爷几个是先锋营的吗?!” “先锋营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跟娘们儿似的,还骑马?马骑你还差不多!” “你他妈地再给老子说一遍!东河来的乡巴佬!!” “怎么着?!有种打一架啊!!” 几个身穿先锋营军服的士兵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地挥着鞭子,指向拦在马前的十几个东河兵。两方看样子已经呛火。 “都给我住手!!”曹丘大喊一声,赶忙勒马小跑了过去,一鞭子分开了正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兵,斥责道: “你们不好好在校场训练,跑到这里惹是生非,还不给我领罚去!” “是他们挑衅在先!”一个乌丝高束的东河少年兵毫无惧色地回答到。 他上衣扎在腰间,露出精壮的胸膛,而后背上纹着的一只狰狞冷酷的青墨狼头,更显得他从容不屈。 果然,他一说话,周围立刻就有附和声起,看起来还挺受拥戴。 那几个先锋营的士兵不屑地对曹丘拱了拱手,道:“大人,我们奉林琛大人之命,出城为云妃娘娘寻药,谁知他们竟拦着我们不放。” 另几个东河兵争执道:“明明是你们驾马踏坏了我们的军田,你们倒还有理了!” “我说你们从东河跑来干嘛呢,原来是跑到我们京都种地来了啊!哈哈哈哈——”一众先锋营的士兵立刻附和大笑。 “你!”那个少年东河兵怒目圆睁,正欲挥拳上前,却被曹丘暗暗伸手拦了下来,“少废话!还不给我领军棍去!” 沐之正好瞧见这一幕。 本来就是要被送往前线赴死的炮灰,来到京都又被分在了城郊最贫瘠荒凉的地方驻扎训练,日里训练又是极其严酷。她早就听说军中已怨言纷纷,只不过碍于曹丘一直顶着,才没有大闹起来。 想到这些,沐之轻勒缰绳。 哒哒马蹄声近,东河军纷纷颔首行礼,先锋营的士兵也都赶紧翻身下马,俯首跪地。 她高坐马上,道了声“都起来”。 那个少年东河兵立刻抱拳发问:“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见那少年目光坦荡,一脸英豪之气,她心中甚慰,便道:“当然是要好好处置了,那就领军棍。” 她一发令,那几个先锋营的士兵立时一脸窃喜,幸灾乐祸地看向旁边的一众东河兵。 东河兵中以那个少年兵为首,全都气哼哼地攥着拳头,一脸的不服气。而曹丘则是微微地皱了下眉,又赶紧用眼神示意众人安静。 那少年东河兵不服气地喊道:“殿下是千金之体,自然看不上我们这几个乡巴佬的性命!但我们遵命只是因为军令难违,而不是因为我们认服!” “戟祥!” 曹丘暗暗伸手,把那东河少年往后扯了一把。 戟祥,戟墨的弟弟?她十分诧异。 她早就听说戟墨还有个弟弟,早年去了京都服役。她便在京禁两军里找戟祥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他怎么会从刚刚入京的东河军里冒了出来? 曹丘不知沐之心中所想,只担忧地看向沐之,恳切道:“殿下,这小子胆大包天,以下犯上,臣一定亲自处治他!” 她笑笑,问道:“是叫戟祥吗?” 戟祥一大步跨出曹丘身后,抱拳朗声说道:“小的戟祥,步兵一营列长!” 她微微摇头,“你是叫戟祥,但不是什么步兵一营列长,而是东河军上军旗校尉。” 她说着拿马鞭指了指戟祥后背,又道:“刺青不错,以后军中就仿照这个样式来做。”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她眼神一变,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几个先锋营士兵,威然道: “第一,律法明定,军中以下犯上者,杖八十。真不巧,我刚给戟祥升了官职,你们现在就是以下犯上;第二,擅闯我军军营,按律杖责一百;第三,军士只在起兵归朝时方可披甲胄行跪礼,平时身披甲胄时不许向任何人下跪,违者杖责一百。前后共两百八十杖,好了,你们可以去那边领军棍了。” 军杖不比普通杖责,四十杖下去就能将人打残,而两百八十杖,只怕会打得连骨头都碎成渣。 见众人都惊愣原地,一半难以置信,一半抖如筛糠。她厉声喝道:“怎么,我说话不管用吗?上军旗校尉戟祥听命。” 戟祥愣了一下,立刻朗声回道:“末将在!” “把这帮违反军纪之徒给我拉下去,立刻行罚!” “末将遵命!” 一众东河兵在她的训练章程下训了这么久,个个都体格健壮,拎那先锋营的兵跟鸡崽似的,一手一个丢到了后面,立时噼里啪啦地挥开了军棍。 京军欺负打压东河军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总算能一雪前耻。众东河军不由纷纷击掌庆贺,大呼痛快。 军棍啪啪落下,惨叫声接连不断,十几下过后,地上已然殷红一片。 曹丘却有些担忧,对沐之小声进言道:“殿下,他们是先锋营的,说是奉左丞相林琛大人之命出城”。 “先锋营怎么了,林大人又怎么了,曹哥你太谨慎了些!”戟祥抱着胳膊走了过来,朝沐之恭敬抱拳,朗声道: “谢殿下提拔,臣定将不负殿下信任!” “曹大人处处维护的人,我自然相信。”她笑着点点头。 三人正交谈着,天空却突然开始飘起细雨。 “不管是先锋营还是谁,犯我军者,皆不可饶”她话没说完,却突然面色一白,口中泛起腥甜,心口开始隐隐发痛,身子也越来越沉 还没等她想明白怎么回事,就感到腰间斩金乌似有千斤重,竟顿时将她坠下马背。曹丘和戟祥大叫一声“殿下”,慌忙扑上前去接住。 那边,一个已被打的半死的先锋营士兵眼见死路一条,竟凭着最后的求生意志翻身而起,两拳打翻几人,玩命地逃去,只盼着飞奔回先锋营寻求庇护。 沐之跌落下马,只感到心口疼得更厉害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好像在渐渐消散 她暗暗运气使力——哪里还有什么武功内力!她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曹丘紧张地搀扶着沐之,戟祥却注意到那个先锋营士兵翻上马要逃,便赶紧追了上去。 那先锋营士兵见戟祥追来,立刻抽出佩刀,挥刀砍下。 眼见刀锋劈向戟祥的面门—— 众人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时间戛然而止。 刀定格在戟祥面前,一只玉手正紧紧地握着刀刃,鲜血成线流下,滴落进褐色的泥土里。 戟祥最先反应了过来,大吼道:“军医!军医!!” 这一嗓子喊醒了那个也在愣神的先锋营士兵,他慌忙弃刀勒马,抽出随身小刀猛扎马脖子,狂奔而去。 沐之却没有反应,手仍死死地握着刀刃,呆呆地看着银色刀刃上不规则地晕开的一片红色,大脑一片空白。 她使出了最快的步伐飞来,却仅仅是刚好赶到;她运气护体拦刀,却是刀刃没进了骨头。 她的绝世武功呢?! 四周一片嘈杂,只有她独自入定,心头惶然。 军医慌忙赶来,见她的手仍握着刀刃,血愈流愈多,不由惊叫道:“殿下快松手!再不然手掌都断了!” 她思绪回神,缓缓甩下刀。 刀伤深已见骨,再一寸就能直接将手掌齐齐砍断。 军医赶忙取药包扎,她则愣在原地,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这时,一阵烈马嘶鸣声响起,如同天响炸雷,瞬间将她惊醒。 只见对面泥水飞溅,栅栏横倒,七八匹高头大马发了疯似的冲出马厩,直向众人狂奔而来。 原来那先锋营士兵慌不择路,竟跑到了马圈里。他本想抽刀扎马,制造混乱,却不料连人带马一起被掀翻在地,立时被踏成了一滩肉饼。 阿哈尔捷金马,身形比普通马高大一倍,性子极烈,极难驯服。受惊发狂之下,连虎豹都不敢招惹它,再瞧那先锋营士兵的下场,众人不由都头皮发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戟祥最先带人冲了上去,却还没碰到马鬃毛就被撞出了十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烈马咆哮着,逼近倒在地上的众人。 众人慌乱惊呼,下意识抬手要挡,却见一道白影拔地而起,闪电般飞向烈马群,一一踏过马背,转瞬间,八条缰绳已然在手! 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缰绳,猛一发力拉过右肩,身子全力前倾——八匹烈马被勒得同时扬蹄仰天,嘶鸣声震耳欲聋! 缰绳绷得笔直如铁,有两匹烈马竟直接被拽翻在地。而缰绳的另一头,她右脚深深地插入地里,堆起深褐色的泥土,左腿则弯得几乎跪在了地上。 缰绳深深勒进肩膀,白衣登时鲜红一片。左手鲜血淋漓,右手的前半个手掌已经与下掌分离,耷拉着向后垂下来,露出可怖的森森白骨。 一头是八匹金色烈马,前蹄离地上几个东河兵只有半尺不到;令一头是纤纤白衣瘦影,鲜血染满衣襟。 “殿下!” 众人被眼前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曹丘第一个冲上去拉住了缰绳。 她仍拽着缰绳,低头注视着血滴落进水洼,还有倒影里发丝凌乱的自己。 军医在一旁急得直跳脚,大叫:“殿下快撒手!快撒手!” 从她跌下马到八匹烈马被制服,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刹那之间。 脸颊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右手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手上。 那只手洁白如玉,修长柔软得似乎只拿得起朱砂玉笔。但就是这只手,却在最险恶的关头生生握住了刀刃;就是这只手,把缰绳从鬼门关那一头硬生生拉了回来。 戟祥定定地注视着那只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手。 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兵,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本领,只是些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的人,而且还是即将被送往前线的炮灰。 可她是堂堂的北离九皇子 她没察觉到四下里的气氛发生了怎样的微妙变化,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眼神困惑又迷茫。 “殿下,肩膀骨节错位了,得修养些日子。”军医擦去满手的血,准备为她上绷带。 她耳朵听见了,眼睛却透过人群,死死地盯着远处深陷在地里的斩金乌。 她站起身,一步步朝斩金乌走去。 细雨微歇,毛毛雨稀疏微凉,晶莹地落在她黑密的睫毛上,很快就停了。 在众人的惊慌阻挠中,她伸出左手,扶住右肩,面不改色地猛地往上一推——“咔嚓”一声,将骨节又正了回去。 她站在斩金乌面前,缓缓伸手拿起。 她站定一瞬,将斩金乌重新插回腰间,利落地翻身上马。 她调转马头,望向面前这群黑压压的士兵,这无数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蓬勃脸庞,用坚定的声音朗声道—— “我若是打算将你们送往前线当炮灰,就不会这样训练你们。刚才那几个先锋营的兵有多窝囊你们也看见了,不把你们编入京军是不愿你们受辱!此外,这驻军地是我亲自请求来的。难道你们想天天舒舒服服地窝在帐篷里,一上战场就被打得找不到北吗? 我既然把你们从东河带来了,就会完完整整地再把你们送回东河!跟着我白夙沙的人,不许有一个孬种!一个逃兵!从现在起,你们叫九门军,也应当以此名号为豪!因为九门军将和我并肩而战!势将所向披靡!将我一同站在城门上山呼万岁!荣耀而归!” “是!属下领命!”城郊的驻军地发出破空的齐声吼声,他们望向她的目光中不只是臣服,更多了生死相托的信任。 第34章 洗澡这么香艳的事儿 九皇府的一天之中,只有夜里最安静。 所有人吵吵闹闹忙碌了一天,此刻也终于去会见周公了。 沐之却躺在床上辗转来去,直到二更也毫无困意。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昏暗的烛火下,可瞧得见她苍白的面色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肩膀和右手上的伤口都太深了,疼得她冷汗直流。 她注视着右手上被血染成深红色的纱布,眸子漆黑不见光亮。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利索地穿起外袍,推门飞身而去。 脚下无声,她轻轻落在一个闭着眼都能走遍的地方。 还是那方熟悉的东厢小院,却没有了熟悉的太师椅和绣案,而是孤零零地突出了一座旧坟。 她走近查看,只见一截陈旧的木牌插在小小的坟堆上,上面写着六个字:爱女沐之之墓。 白轩辕一计权谋,便一道诏令,不许沐霁言将她的衣冠冢葬入沐氏陵园。沐霁言便只能在府宅后院中,为她建了个魂归之所。 她顿时愣住,时光好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永安大殿,她是在那个时候“死”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带走了柳知月与沐霁言的心。 不知天下能有几个人会像她一样,竟能在活着的时候见到自己的衣冠冢。她没有同病相怜的人可以言谈,便不知别人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心里只充满了悲伤和愧疚。 她凝视着那小小的坟堆,像看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突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赶紧飞身躲上院墙。 待她借着月光看清来人,她顿时鼻头一酸,眼眶就红了。 柳知月步子极缓,慢慢走到坟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墓牌上。 月光下,沐之能看见柳知月面庞上已有了浅浅的皱纹。她不断地抚摸着那一片冰凉的墓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十三年的日日夜夜,她也许都是这样过来的 视线被泪水渐渐模糊,嗓子也涩得发干,沐之全力用拳头抵着牙齿,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两个人各坐一方,咫尺却如同天涯。 沐之再也忍不住,踉跄着飞身跳下墙,远远地逃去。 她跌跌撞撞地在四下无人的街上走着,仿佛钻心的疼痛不是来自手上,而是来自左胸口。 街角小屋,慈母幼儿的剪影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显得温暖而慈祥。 “噢噢——囡囡乖,睡觉觉喽——” “娘,我要听故事——” “乖,娘给囡囡讲,囡囡想听什么故事啊——” “我想听大将军的故事——” 这是万千世界里最平凡的一幕母女团圆的情景。 望着这幅剪影,她握了握拳头,簌得一撩衣衫,拔地飞去。 …………………………………… …………………………………… 回到九皇府的时候,夜已更深。 寝殿里漆黑一片,蜡烛早已燃尽,只剩烛台上残下一片干硬的暗色烛泪。 她掀起被子刚要躺下,一双软臂立刻水蛇似的攀上了她的腰间。 紧接着,一片温香软玉就紧紧地贴了上来,带着一股香腻的脂粉气,吃吃娇笑出声。 沐之侧身对外躺着,也不睁眼,冷冷道: “玉弘蝶,我限你一声之内把爪子拿开,两声之内下床,三声之内从我视线里消失。”。 玉弘蝶又笑一声,抽手攀上她的肩,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媚声道:“人家知道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嘛——” 沐之冷着声音,开始念:“一。” “哎呀,人家给你暖了半天被窝了,你也不心疼人家!” “二。” “人家想你了嘛,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 “三。” 沐之叹一口气,快速起身挥掌。 玉弘蝶反应极快,一个跟斗翻身而起,两步闪到了门边,又扒着门斜拉下衣领,摆出一个销魂的姿势,嗲嗲笑道:“相公,你当真无情——” 她闭了闭眼,切齿道:“你个” “妾身给你熬药去——” 她话还没说完,玉弘蝶就一甩小手绢,扭着腰用小碎步“飘”了出去,一股胭脂味呛得她直咳嗽。 “唉”她无奈地翻了个身,刚闭上眼,却听房梁上有轻微响动。 虽然那动静只响了一下,但她却分明感觉到一双灼灼目光正盯着她后背。 她转过身,不远处的殿顶角落里,洪错一袭红衣,正抱着龙锏,光脚蹲在房梁上,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想怎样” “听说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你。”洪错说着,脸害羞地红了起来。 “现在看到了,我还没死,你可以回去了。”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他说完直直地盯着沐之,神情认真又倔强。 “你”沐之话只说出一个字,便败北地长叹一口气,“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为什么我盯着你你就睡不着呢?” “因为算了,你赢了。” 沐之翻回身去,刚闭上眼,却听身后发出“咚”得一声巨响。 她一扭头,洪错正满面通红地跳下房梁,从地上碎裂的青砖碎石中捡起龙锏,看了眼几欲发怒的她,赶紧一溜烟跑了。 她再次翻过身,拿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刚要睡着,却听催命符又在门外响了起来。 “盟主。” “盟主,你睡了吗?” “盟主,你应该没睡着,我刚刚听到这里有声响。” “盟主,听说你受伤了,我来探望你,你伤到哪里,可还安好?” “盟主,你若是睡不着,我给你弹奏一曲可好?盟主想听什么曲子,尽管说便是。” “盟主。” “盟主,你睡了吗?” “盟主,你应该没睡着。” “盟主” 司马云沚抱着琴站在屋门口,却听屋里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司、马、云、沚你敢不敢喊得再大声一点!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我九皇子白夙沙就是武林盟主!” “哦”司马云沚手指点着下巴,歪着头想了想,改口叫道:“风兄——” “司马云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把你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全部捏成渣!!” “啊我还有事,先回房了。”司马云沚赶紧转身,而后又转了回来,不怕死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二百零六块骨头?” “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数数!!!”屋内某人咆哮到。 司马云沚立刻头也不回,赶紧抱着琴小跑出了院门。 刚闭上眼不到一分钟,又感觉到有人靠近,沐之彻底无奈,边翻身边怒道: “你以为没声音我就感觉不到你吗,你” 一转身,一双蛇瞳正安静地对着自己,写满担忧和关切。 她诧异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他皱着眉打手势。 她突然想念起那份定心的冰凉来,便道:“师兄,我能握着你的手吗?” 他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受伤的右手。 摸到这久违的熟悉温暖,她瞬间感觉伤口不那么痛了。 看着她疼痛缓解,舒服地吁了口气,他便撩起衣衫,坐在了榻边的脚踏上,手仍握着她的手。 疼痛减轻,顿时困意袭来。指尖轻触着他手上密布的旧伤疤,她终于气息均匀,沉沉入睡。 …………………………………… …………………………………… 几日后,九皇府的一间大殿紧闭大门,隐约可听见两个说话的声音。 “殿下有令,要公子拿到作战图,这样才能保证十日后的军演操练万无一失。”说话的汉子一身农家打扮,脚边还放着一对扁担药篓。 “你再给我说一遍。”玉弘蝶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手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声音听起来慵懒散漫。 那汉子冷笑一声,昂着下巴反问:“怎么,公子莫非对殿下有异议?” “呵,玉家什么时候成了任人使唤的角色了。”玉弘蝶放下茶杯,优雅地抬手撑着头,眯起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公子莫要会错了意,这几年若不是殿下打点,玉家也做不了这么大。” 玉弘蝶正要再开口,却听殿外传来沐之不耐烦的声音: “玉弘蝶——你好了没有?!再晚就要迟了——” 玉弘蝶声音娇嗔起来,回答道:“知道啦——人家马上就来了啦——” 说罢,玉弘蝶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走向那布衣汉子,面无表情道: “我想你们那个殿下是搞错了,玉家是钱多得没处花了,才想找条狗养着玩,怎么,如今狗养肥了,还想穿起衣服当人来了。” 玉弘蝶说罢轻轻一挥衣袖,一股青粉色的团雾扑向那汉子的口鼻。 那汉子惊叫一声,想要逃跑,却立刻感到双腿一软,嘴角开始汩汩地流下黑血。 玉弘蝶嫌弃地撇撇嘴,拿起帕子仔细地擦着修长的手指,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 那汉子顿时没有了先前的张狂,躺在地上瑟缩成一团,双手使劲地捂着脖子,脸部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不是我好脾气太久了,让你们以为玉家好欺负,是吗?”玉弘蝶的声音仍旧慵懒,但一双剪水美眸却不见半分柔媚,反而透着一股阴狠,吓得那汉子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 这时,殿外又传来沐之的喊声:“玉弘蝶你有完没完?是你吵吵着要进宫的,磨磨蹭蹭的也是你!” “哎呀!人家在更衣嘛!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人家总要打扮一下!”玉弘蝶娇嗔起来,一扭腰,提起小碎步,飘向了屋门口。 走到屋门口时,玉弘蝶冷冷回头,眼神充满了不屑,道:“回去告诉你家殿下,本公子现在要进宫了,让他有什么事自己来找我——哦,我忘了,你从今往后都不会说话了。” “玉弘蝶!!”沐之在殿外大吼。 “来啦来啦——”玉弘蝶说罢一推门,娇媚着飘了出去,身后随手关起的屋门里,那汉子身上升起几缕黑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惊恐地想要爬向门边,却手还没够到门槛,就整个人彻底化作了一滩黑水。 烟花散,听起来很美,却是将活人化成黑烟的剧毒。 “你怎么那么慢?”沐之不耐烦地皱着眉。 “人家在谈生意啦——”玉弘蝶说着扒上沐之的肩,其实他比沐之高的多,扒着沐之的肩还得费劲地弯些腰。 沐之立刻投来怀疑的目光:“你是说和刚才那个采药的?” “是呀是呀——人家打算做药材生意,好赚钱养家嘛——” “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就行”沐之赶紧反对。自从她说要定个家法,以防止这四人再成天地在家里搞破坏,弄得全府上下饿肚子,这四人反而更加无法无天了。 先是玉弘蝶,为了挣钱,竟把毒药行开到九皇府里来了,天天批量生产着各种毒药,发银子让府里的人吃,还动不动就给洪错下毒,有时候下在馒头里,有时候下在茶里,但洪错却来者不拒,给什么吃什么,三天两头地闹暴毙,又被玉弘蝶一解药救回来,吓得府里的人战战兢兢。 过了没多久,司马云沚又跑出去为人代笔书写,结果把寿贴写成了祭文,还偏巧是给林琛的亲侄子写的,害得沐之赔出去好多礼赔罪,你问他为啥,他说是玉弘蝶让他写的。 至于阮轼,差点没让沐之气背过气去,他去给人雕刻木像,竟然嫌人家长得丑,不给刻,嫌谁不好,还偏偏嫌弃的是云妃的干妹妹,最后弄得沐之又是挨数落,又是赔礼。到现在她已债台高筑,穷的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皇子。 故而一听玉弘蝶又要做生意,沐之立马一个头两个大,道:“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开个药行,然后把所有药材都换成树皮去捞钱?” “相公你怎么知道?你太了解小蝶蝶啦——” “还有十日就要军演了,我拜托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军演是什么呀,好不好玩?人家也想去啦——” “你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军事演习是沐之提出来的,白轩辕为此特在宫中设午宴,沐之被玉弘蝶缠的没法子,只好带着他一并去。 …………………………………… …………………………………… 入宴时,白慕容早已坐在席上,自顾地喝着酒。 沐之肩上倚着玉弘蝶。她那身处鬼冥山十几年养成的气质,本就有种神秘孤独感,再加上一双蓝黑色的冷异眼眸,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特别的阴鸷俊逸,邪而不恶,傲而不骄。而玉弘蝶又是似娘非娘,倾城媚骚。两人一出场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白慕容见状嘲讽道:“九弟还真是招摇,走到哪里都不忘耍耍威风。” 瞧着白慕容一手捏着酒杯,胳膊肘在右膝上,玉冠上细长的垂珠从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滑下,轻轻拍打着瘦削的肩膀,好一副风流倜傥,迷死人不偿命的姿态,沐之便笑道一声“谢八哥夸奖”,然后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拿过他桌上的酒壶,又从他手里拿下酒杯,完全不顾他诧异的眼光,自得其乐地喝开了。 他慢慢虚起眼睛,不悦道:“你这番样子是干什么,我们很熟吗?” 她故作惊讶,反问:“咱俩打过多少回交道了,还不熟吗?对了,不知十日后的军演,八哥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冷笑一声,“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见沐之满意地点点头,他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一半,目光探究地盯着她的脸,道:“九弟好生奇怪,明明是你提出的什么军事演习,怎么你九门军却不参加?” “八哥有所不知,九门军正在山中集训,不能中途阻断。” “那九弟为何又偏要挑在你九门集训的时候进行军事演习呢?” 她挑眉笑道:“八哥这么精明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心中疑虑丛生,不知这臭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样,可九门军不参加演习,他白夙沙还能凭空弄出花样来? 这时,一个娃娃音突然插进来,对着二人道:“八弟九弟,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可就等你们了!” 沐之问:“等我们?什么事?” 白慕容嫌弃地瞥瞥一直在沐之肩膀上的玉弘蝶,“别装了,你要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干嘛带他来?” 沐之一脸茫然,白南宫从白赫连身后走出来,笑道:“怎么,九弟难道不知道今天是鞠月的日子吗?” 见沐之还是一头雾水,白慕容不耐烦道:“鞠月就是每月十四,皇子齐聚宫中的日子。” 还有这等规矩?沐之看看正专心致志地趴在她肩膀上,对着她的脖子吐气如兰的玉弘蝶,又问:“然后呢?” 白赫连道:“按惯例,午宴结束后便是汤浴、骑射、打马这三场,所以当然得带个人伺候了。” 什么?汤浴?不会是洗澡的意思?!沐之心下忐忑,怎么白轩辕也没告诉自己,每月还有这么个烦人事? 然而她没猜错,汤浴就是洗澡的意思。 七七丈量的南洋碧色软玉浴池,池的一端不断地有热水从银管中流出,蒸腾起一片雾气。 璠山鹤唳的淡紫色纱幔在水蒸汽中缓缓漂浮,一两值千金的北域蛇尾香被放置在池中央的鲛人蟠柱上,遮盖过了一切清丽的装饰,充斥着一股男子阳刚清朗的气味。 沐之站在池边,强装着镇定,低头死死地盯着鞋面,耳朵却听见了一阵阵宽衣解带的摩擦声,还有“扑通”“扑通”的入水声。 “玉弘蝶,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哪有!人家只喜欢你啦——”玉弘蝶嘴里说着,眼睛却滴溜溜地四转,寻找着能入他法眼的“裸体”,最后竟凑到站在一边的黑衣银面的汲漠跟前,问道:“一会儿你脱不脱?” 见沐之还呆站在池边,白南宫道:“九弟你怎么还不下来,一会儿伺候的女眷进来,你可就得吃亏了——” 说着白南宫便从水里站了起来,赤丨条条走到沐之面前,伸手要拉她,惊得她连连后退,“不了不了,我手上的伤未好,沾不得水。” 她正往后退着,却感觉后背被不耐烦地推了一把,一回头,白慕容正宽衣解带,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九弟真是贵体娇弱!”白慕容说罢,一眨眼脱得只剩下内衫,走到池边又走了回来,在沐之的视线里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小腿。 “怎么,等着我请你么。”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而某人的眼珠子半寸都不敢离开地面,结结巴巴道:“等等我干什么?” “每二人一间小池,四哥向来身子不爽,我便独泡一间,现在多了一个你。” 言下之意是我得和你一块洗澡吗?!沐之心中叫苦,眼睛盯着地面上白花花的一片,不由本能地仔细看起来。 见她低着头不作声,他干脆弯下腰来看她的表情,却见她眼睛盯着地面,他便也低头看去,瞬间变了表情,“怎么样,看够了吗。” 她一愣,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鄙夷轻蔑,再看地砖,蓦地反应了过来。 这是大理石的地面,会反光她眼睛盯着的那一团不明物体的倒影,正上方站立的就是他。并且很幸运的是,他没穿裤子。 “啊?不是不是!”她慌忙连连摆手,刚要解释,他却当着她的面,利索地脱下了内衫,露出修长白皙的身体,惊得她当即瞠目结舌。 “你不是想看吗,那就叫你看个够,要不够的话,那边还多的是。”他一指池中,沐之条件反射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满池春光乍泄,一个个皇子都泡在池子里,像一只只香艳的白斩鸡。 她赶紧捂住眼睛,连连后退,脚下一不小心踩到纱幔,一滑之下竟身子一咧,直接扑倒了白慕容。 “九弟,你真的就那么喜欢我么。”白慕容低头看着脸埋在他胸前的沐之,讽刺地说到。 “我、我、我、我、我”沐之赶忙撑地起身,却手伸到哪里都是一片结实又温热的触感,远远看去,像是她正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哎呀,相公你怎么弄的呀?妾身这就给您更衣——”玉弘蝶不知从哪看够了春光,又回到沐之身边,嗔怪地拍拍沐之的屁股,抓着她的领子将她提了起来。 沐之感觉自己的脸现在比屁股还红,啊呸,是比猴子屁股还红。 白慕容坐起身,两手向后撑着地,从眼睛下方冷冷地看着她。 白赫连这时走了过来,问道:“八弟和九弟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进去?” 见白赫连身上穿着件外衫,沐之长吁一口气,总算有地方能放眼睛了。 然而她气还没吁完,就见白赫连伸手向腰间一扯,哗啦一下扯下了外衫——又是春光乍泄。他竟只套了件外衫,里面什么也没穿 她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转身狂揉眼睛,却见玉弘蝶竟也在忙着解腰带,她惊问:“你干什么?” “洗澡啊——相公你没听见吗,人家得帮你洗澡,人家要是不脱的话,衣服弄湿了怎么办——”玉弘蝶说的理直气壮,看向沐之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白慕容、沐之还有玉弘蝶,三个人挤在一个小池里。 其实小池一点也不小,但玉弘蝶却非要夹在白慕容和沐之中间,像个智障儿童一样不断地拍打着水花,玩得很开心。 白慕容身子向后靠着,张开双臂搭在池沿,长发搭在身后的软榻槽中,像三尺上好的黑泽锦缎。 除了他,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从府上带来的伺候女眷,正各自给自己的主子按摩搓洗着,就连沐之身边也好歹有个玉弘蝶,可以算一个半的女人。 水汽腾腾,气温偏高,整个场面怎么看,怎么有种香艳销魂的味道,只有沐之颇为格格不入。 白慕容打量她几眼,问道:“九弟,在池中你还穿着衣服干什么?” 她眼盯着水面,怯生道:“水太凉了,我有点冷。” “那你脸怎么那么红?”他又问。 “刚刚有点冷,现在又有点热了。” “那就把衣服脱了啊!” “不用不用!顺带着可以洗洗衣服” “白夙沙。”听到他突然这么正经地叫她的正名,她便抬头看向他,却见他长发从软槽中一点点飘离,轻轻粘搭在了结实的后背上。黑白分明,有种墨汁泼在暖玉上的优雅得意的美感。 她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张湿漉漉的脸一点点靠近。他的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威胁,在这种一池春光的氛围里,反而显得有些勾魂魅惑。 他一点点靠近,她看入了神。 “相公,你来帮人家洗洗——”玉弘蝶娇嗔一声,一个猛子扑过来,立刻水花四溅,将沐之吓醒。 白慕容上下打量着沐之露出水面的脖子和脑袋,道:“九弟,你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啊?没有”她赶忙把玉弘蝶从她脖子上拿下去,看着白慕容的一缕头发凝在结实又白皙的胸膛,她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他嗤笑,“听说九弟近日广招天下名医,莫非真的有什么隐疾?若真是这样,九弟直说就是,八哥一定为你寻个最好的大夫。” 她尴尬地回答:“啊多谢八哥,我身体好得很” 一直到从汤泉宫出来,沐之都在后悔不跌,简直都快捶胸顿足地呼自己两巴掌了。 怎么搞的?!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窘迫狼狈!还好那小子以为她是有隐疾而不敢脱衣服,可她怎么就见色心起了呢?!而且是对他!那个留着哈喇子,哭哭啼啼叫着“我要沐之”的小屁孩!完了完了狗还挑骨头吃呢,自己怎么堕落到如此地步了 她一面走一面摇头叹气,以至于在骑射场上,竟把箭射到了别人的靶子上,甚至辗转到了打马场上,都换好了打马服,她还沉浸在悲苦的郁闷之中,完全不顾场上其他人打得如何激烈。 “九弟接球!”白赫连拿着球杆大喊。 打马是类似于足球的一种宫廷运动,不同的是球不是用脚踢的,而是用像高尔夫球杆一样的木杆击打。四人一队,先射门者为胜。 见沐之发愣,白赫连又焦急地大喊一声,这才把她喊醒。 “啊?哦!”她赶紧用眼找球,刚要提杆传球,却被白慕容斜里一铲,直接将球截走。 “九弟快!”球流连一圈,又被白赫连拿住,他大喊一声,又将球打向沐之,却在半空中被白慕容用杆打下。 白慕容借势猛一挥杆,欲将球打入门中,却不料用力偏转,竟直接将球打向了沐之小腹下。 “嘭——” 球狠狠地击打向沐之小腹下部,发出一声闷响。白赫连第一个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裆丨部,作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见众人都同情地看着她,沐之愣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场外突然急速飞进一颗葡萄籽,极有力道地击打在了她小腹上,顿时疼得她捂着小腹跌倒在地。 葡萄籽极小极快,甚至连站在场外的汲漠都没有注意到。 白赫连赶紧扔下杆子冲过来,咋呼着喊御医,着急道:“九弟你打不打紧?” 所有人都围着沐之,只有白慕容远远站在一边,将杆子扛在肩上,斜眼看着一脸痛苦的沐之,鼻子里不屑一哼。 场外篷帘下,玉弘蝶慵懒地斜靠在椅子里,将嘴里的葡萄皮轻轻吐在盅盘内,露出一个俊气的浅笑,迷得站在一旁的小宫女直了眼睛,涎水湿了一前襟也浑然不知。 第35章 公主 打那日从宫中回来后,沐之彻底恨上了汤泉宫三个字,整整在屋子里窝了三天。要不是庄初提醒,她差点忘了上朝这回事。 这是她自回京都以后第一次上朝,走进宣贤殿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过来,有人在打量,有人在好奇,人人神色各异。 白慕容冷着一张脸,白南宫和白赫连则一副亲昵拉拢的样子。 还未到早朝开始的时辰,白轩辕也没来,众臣便各自聚在一起言谈,沐之往朝堂上望了望,不见沐霁言,却看见了林琛那个老家伙。 见沐之看自己,林琛便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行礼问安。 多年不见,林琛胡子更长了,脸上褶子更多了,那倚老卖老的奸臣气势也更足了。 沐之很想问一句“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回礼,道:“林大人年过七旬,却看起来精神抖擞,真是老当益壮啊!” 林琛捋着胡子,道了句“哪里哪里”,他身旁的一个六品官员却立刻捧哏似的插话道:“殿下有所不知,林大人喜好炼丹之法,常年服用延年益寿的丹药,故而身体如此强健。” 林琛笑道:“殿下早年受伤,只怕旧疾伤本,老臣一直想赠些丹药与殿下,殿下服用之后定然通体舒坦,精神大振!” “好,那多谢林大人。”沐之笑着应承。 朝中势力割据,兵力分散又混乱,所有人此时都在观望她这个新入朝的强势九皇子,一旦她有任何倾向性的异动,其他势力立马就会从仇人变成联盟,共同与她作对。所以她现在的原则就是对一切送礼和试探来者不拒,既可以趁机摸摸这些人的势力底细,也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马脚。 这不,林琛身旁那方才说话的近臣,立马就露出了点狐狸尾巴。 沐之与林琛寒暄完,恰好白轩辕进了宣贤殿。福果高声宣喝,众臣赶紧各自归位站好,整顿出严肃的面色。 林琛身边那个近臣在匆匆离开时,却不小心从袖口掉落出一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沐之脚下。 看那近臣浑然不知,沐之便不动声色地捡起那东西,一瞧,竟是枚拇指大小的梅色令牌,刻得小巧精致,还隐隐带股特别的香粉气味。 原本估摸着这定然是哪个青楼戏坊里的东西,没什么意义,可沐之的视线在经过白南宫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几日前在汤泉宫沐浴时,她仿佛在白南宫身上也见过那梅色令牌。 当时她只顾着尴尬慌张,不敢抬头多看那一池子“白斩鸡”,但在白南宫脱衣服的时候,她好像隐约看见过一抹梅色,当时白南宫还特意拿衣服将那梅色遮盖住了。 她将梅色令牌举到鼻子跟前,仔细闻了闻,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朝中人人皆知林琛与云贞音勾成一党,可林琛身边的近臣却有着和白南宫一样的梅色令牌。是白南宫要和云林二人联手了,还是那近臣暗地里是白南宫的细作? 她越想越入神,全然没听见朝堂上都说了些什么,光听见耳边嗡嗡的声音,白轩辕在和一众朝臣探讨各种国事。 这时,白慕容靠近她身后,轻轻拍了她一下,低声道:“父皇问你话呢,能不能把你九门军借给林大人用用,舍不舍得?” 沐之下意识大声道:“不行!我可舍不得!” 她话说完,朝堂上顿时一片安静,众臣面面相觑片刻,随即哄堂大笑。 白南宫笑道:“九弟开玩笑呢,父皇刚才是说,要整顿民风,关停六成凤院。” 凤院是青楼妓馆的雅称。 白轩辕说要关停妓院,沐之却当着众人面,中气十足地大声回答“不行,我舍不得”。 见白慕容一脸捉弄得逞的嚣张,众臣都哄笑不止,沐之气得半死,只能臊红了脸,改口对白轩辕说:“父皇,儿臣愿亲自整顿京都凤院,以此为样,而后令各州郡城效仿。” 白轩辕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道了声“准”。 心不在焉地听完整个早朝,要不是惦记着心里有事,沐之非要好好收拾白慕容一顿不可。 她匆匆回府,召来庄初,将那梅色令牌交给他,命他仔细查查令牌的来历。 本以为要等上两天才有消息,谁知庄初去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沐之问:“这么快就回来了,都打听清楚了?” 庄初道:“回殿下,这令牌太有名,所以小的很快就打听清楚了。这令牌乃是京南偏僻处的一家凤院‘盈楼’的贵客令牌,那盈楼从不对外迎客,成日紧闭门窗,却日日都有莺歌燕舞声传出,据说那楼内装饰华贵,姑娘们个个绝色绝艺。不知那盈楼幕后东家是谁,只知道所有梅色令牌都由那东家亲自发放,一般人想拿也拿不到,花多少银子都没用。” 沐之猜到个大概,所谓盈楼,估计就是个高级地下会所,很可能是林琛或者白南宫的场子,是用来暗地里进行权色交易的享乐窝点。 没成想她在朝堂上被白慕容捉弄,却恰好让她顶了个查处凤院的皇差,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探探那盈楼。 庄初又道:“殿下,还有您说的梅色令牌上的特殊香粉味,小的也去查了,是一家名叫‘金蝶轩’的水粉铺卖的香粉,这香名为‘百里幽’,只擦一点,便可萦绕周身数日不绝,极为金贵,所以买的人很少。” 沐之冷笑一声,“你查登记薄了,是玉弘蝶买的,对不对?” 庄初点点头,“小的查了金蝶轩近一个月的登记薄,有二十多位客人买过,其中属玉公子买的最多。” 当时捡到那梅色令牌的时候,沐之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香粉气味,虽然气味很淡,但她身边涂脂抹粉的人很少,所以她一下子就辨别出那是玉弘蝶曾涂过的一种香粉。 买香粉的不只玉弘蝶一个,去盈楼的也肯定不只林琛的近臣和白南宫。这每件事要是拆开来看,沐之都不会在意。 可当这三件事同时聚在一起的时候,她绝对不相信这是个巧合。 她开始想法子,正凝神之际,却见洪错一头大汗地经过院子门口,像是刚从郊外跑步回来。 看着洪错那傻大个的样子,沐之心生一计,赶紧叫住他耳语一番。 洪错仔细听着,脸色越来越红,想要拒绝,沐之却道: “你帮我这个忙,你今后所有肉包子全部由我买单!” 洪错瞪大了眼睛,“真的?你保证?那能不能把包子换成糖葫芦?” 沐之拍着胸脯,保证道:“能!” 于是,一刻钟之后,当玉弘蝶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在院子里调配新毒药时,洪错忽然低着头冲了进去,二话不说,直接一把抱住玉弘蝶,上下其手地摸起来。 等玉弘蝶反应过来的时候,洪错已经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然后立刻飞也似的跑了。 隔着老远,沐之就听见玉弘蝶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洪错!!你要死!!” 洪错红着脸,慌慌张张跑回沐之跟前,紧张道:“看见了,是有一个梅红色的东西,挂在他里衫的腰带上!” …………………………………… …………………………………… 拿着那近臣的令牌,沐之乔庄成普通贵客,叩响了盈楼的大门。 开门的是两个高壮的打手,见沐之拿着一枚梅色令牌,便放她进去。 这盈楼从外面看起来普通至极,只是个三层小木楼,内里却金盏焚烛,装饰精致豪华。从正厅望过去,隐约可瞧见后院的亭台楼榭,一间间颇有格调的小屋掩映在偌大的园林中。 要不是知道这里是家青楼妓馆,沐之差点以为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王府。 她随着两个长相清丽的小娘子走去,因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又是拿着别人的令牌来的,她便故意装作一副老道又深沉的样子。 当那两个小娘子问要哪位姑娘陪同时,沐之只板着脸道:“照旧。” 两个小娘子便道:“请公子出示令牌。” 沐之将令牌递出去,两个小娘子伸出水葱似的玉指,轻轻一摆弄,竟在小小的令牌中启出一个小小的暗格,上面写着一个“孙”字,沐之记得,正是林琛身边那近臣的姓氏。 两个小娘子将令牌递还给沐之,笑道:“那照旧为公子请公主来。” “恩。”沐之面上仍不苟言笑,心里却十分惊奇,古代也把风尘女子称作“公主”吗?公主难道不是指皇上的女儿? 片刻之后,两个小娘子引着沐之来到一处小屋,而后便退了出去。 沐之打量屋内陈设,桌椅床榻一应是上等货色,装饰的花瓶盆景也都价值不菲,榻边还铺陈着锦缎,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男欢女爱使的玩意儿。有个别物件奇特又巨大,看着十分可怕,令沐之感到有些作呕。 沐之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装作老练的样子,和那个被称作“公主”的女子套套话,要知道,从这种烟花之地,往往能探听到许多费尽心思都查差不来的消息。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走近,两个衣衫半透的娇媚小娘子推开屋门,那“公主”随即翩翩而至。 只见一头流云黑发,一身碧水色薄衫,鹅蛋脸,远山黛,明齿皓腕,束手柳腰。少女体态纤弱,眉宇间却有抹漠视孤高的颜色,让沐之一瞬间有种“故人重逢”的奇怪感觉。 “公主”走到沐之面前施礼,道了声“见过公子”。 另外两个小娘子随即搬出一把琴,而后关门离去。 沐之本想继续装作威严深沉,却看那“公主”虽然的确姿容绝色,但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模样,衣着和气质带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沐之顿时觉得不忍。 纵使古代女子成婚早,她还是接受不了看着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沦落风尘。 轻轻叹了口气,沐之道:“弹曲。” “公主”也不说话,只坐到琴旁弹奏了两曲。 曲罢,“公主”直视着沐之,道:“公子想知道什么,请问。” 沐之愣了一下,板起脸,道:“本公子是来消遣的,有什么可问的!” “是吗?”那“公主”轻笑一声,步履款款走到沐之面前,伸出白皙的双手,触向沐之的衣领,吓得沐之猛地往后一躲。 “公主”又笑起,“公子这般窘迫,还说是来消遣的?” 沐之也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这种风尘之事,装是装不来的。 那“公主”又道:“公子,像盈楼这种暗娼凤院,为了保密和安全,一枚令牌只供一位客人使用,您拿着孙大人的令牌,自然就暴露了,至少我常陪同孙大人,一眼就瞧出您是生人。” 既然已经被戳穿,沐之也不多废话,直接问:“我不是孙大人,但我是可以处置孙大人的人,此番前来,我就是想知道,那姓孙的都和谁在此见过面。” “公主”脸上的神色一直淡淡的,就连笑容也是清冷又浅浅的,叫她的绝色之上露出一种别样的孤独美。她一边为沐之斟酒,一边道: “公子,盈楼有三百个打手,如果不是方才进来时,我没有戳穿您,只怕您此刻已麻烦缠身。而现在您问的这些问题,足以让盈楼的三百个打手围着您转了。” “公主”将酒杯举到沐之面前,轻声道:“盈楼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这里能保守住所有最肮脏的秘密,公子明白吗?” 直视着“公主”的眼睛,望着那平静和幽深,沐之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与一个小小少女对视,而是与一个已经深陷泥潭的、眼里没有任何活着的光彩的枯木。 话说到这,沐之大概明白,这盈楼的幕后东家一定是宫里的人。 不知多少奸臣贼人在此龌龊交易,又不知多少人在此被幕后东家捏住把柄。真是方不可小觑的势力。 见“公主”的态度,沐之知道肯定问不出来什么,便起身要走。“公主”却突然语气寂寥地问道: “公子方才说,您是可以处置孙大人的人,是真的吗?” 沐之点点头,却见“公主”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动容。 一想到这只是个十几岁的,在现代还算未成年的女孩子,沐之不忍心,便道:“别在这种地方待了,不只对你身体不好,更重要的是,离最肮脏的秘密越近就越危险,懂吗?” “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嘲笑,像是在笑沐之的幼稚,她指着榻边那一排男女寻欢的物件,道: “那上面每一样东西,孙大人都强迫我服侍他用过许多次了。我倒是想离开,可孙大人肯吗,这盈楼肯吗?” 沐之无言反驳,又问:“可北离既许可凤院作为正常商户存在经营,就不应当有逼良为娼之事,你若是被逼至此,大可以报官,或者我帮你报!” 似乎是对沐之的话感到彻底失望,“公主”不再多言,只一脸阴郁之色地凝望着空中某处。 沐之无奈又不忍,也只能离去。 在离开小屋的时候,沐之仿佛听见那“公主”在低声地说: “即使盈楼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一个人,那也一定是我。” …………………………………… …………………………………… 沐之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再次和那“公主”见面。 或者说,没想到盈楼的东家这么快就知道她去过盈楼,于是将那“公主”送上门请她享用,直白地表露出拉拢讨好之意。 在去过盈楼后的第三天,一大群宫人突然抬着一个漆黑的大箱子登门拜访。 为首的宫人道:“参见九殿下——臣等奉云妃娘娘之命,特送礼与九殿下。” 庄初正要上前收下箱子,来人却又道:“云妃娘娘特别嘱咐,这贺礼必须要殿下秘密打开,不能有旁人在。” 沐之便命人将箱子搬进寝殿,屏退左右。抱着一丝戒备心,她用斩金乌的刀鞘启开箱子上的铜扣。 当箱盖缓缓掀起时,只见一大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缓缓飘落,一个乌发雪肤的绝色少女缓缓坐起身。 “是你?” 沐之惊讶,赶紧收回刀鞘,却见那“公主”一丝丨不挂,只有黑色的长发略略遮挡住雪白的胸脯。 这场景要是换作普通男子,估计早如恶狼扑食一般地扑上去了。 沐之尴尬地回避开眼神,赶紧伸手解下自己的外袍。 在沐之解衣扣的空档,那“公主”没有任何反应,只低垂着眼眸坐在箱子里,眼神空洞又冰冷。 下一刻,只感觉到一股柔软裹住了整个身子,沐之将衣袍披在“公主”的身上,不仅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在那衣扣上打了个死结。 “公主”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诧异,又很快平静了。 沐之道:“既然云贞音送你来我这,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公主”点点头,平静地看着沐之,道:“您是九殿下。” “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那姓孙的都与何人在盈楼密会,将你知道的一切朝中人来往都告诉我,我便赎你出盈楼。” 沐之以为自己这个条件,换作任何青楼女子都不会拒绝,谁知那“公主”却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淡淡道: “赎我?只怕您赎不起。您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权势,这些日子,盈楼里来来往往的所有客人几乎都在讨论您。说您如何有本事削藩征兵,如何相貌英俊冷异,如何深不可测。您虽未正式入盈楼梅色令牌为客,姑娘们却已春心荡漾,都指望着能见您一面,一睹风姿。可我只觉得,您实在太新,太小。您赎不了我,也别给我无谓的希望了。” 这还是回京之后,第一次有人当着沐之的面,不吹捧恭维,直接挑明了说“你这九皇子回京的阵仗虽大,功劳也不小,可和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相比,尤其是和云妃林琛比,你实在太弱又太嫩”。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青楼少女竟有这样的见识,沐之心生几分敬佩,又可怜这少女不知要吃过多少苦,用这副身子陪过多少人,才能长了这些见识。 沐之想了想,妥协一步,道: “那好,既然你不敢在我身上赌上全副身家,那我们只赌一次。你不必告诉我盈楼里庞大的人际关系网,只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姓孙的是否与三皇子白南宫时常在盈楼见面,另外是不是还有一个看起来娘兮兮贱兮兮的男子也在?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待我事成之后,我必救你出盈楼。赌这一次,你敢不敢?” 沐之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激破了那“公主”冰冷的面具。 想了一会儿,那“公主”点点头,轻声道:“好,我再赌一次,再信一个人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随后,那“公主”将沐之所问之事一一详言,与沐之原本料定的差不了太多。 看着“公主”眼中那死灰复燃一般的一点点希冀,沐之暗自告诫自己,好好做,一定不要食言。 “对了,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尚未请教姑娘姓名。” “公主”回答:“贱妾沐长吟。” 第36章 如你所愿 整整一夜,沐之脑子里都回荡着庄初的话,沐长吟的脸。 她无法形容当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她是怎样的震惊和愤怒。 沐长吟,那个她从沐疾铮嘴里听到过的名字,她心心念念要见的妹妹。 她在心里想象过很多次,这个将要十四岁的妹妹会怎样娇俏可爱,她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长姐去好好疼爱幼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美得绝色,带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又冷得像灰,没有一点光彩和生气。 关于沐长吟的事,实在太好打听,庄初只去街头巷尾转了半个时辰,就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沐之替白轩辕挡了一刀,被送往鬼冥山疗伤。 也正是那一年,当一天夜里宫里突然派人冲进丞相府,说皇上请沐二夫人叙叙旧的时候,云贞音正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翻云覆雨。 见丑事败露,云贞音却丝毫不慌,从容地随着宫人们进了宫,爬上了白轩辕的龙床。 很快,云贞音怀孕了。没人知道一夜侍二夫的她,肚子里到底怀着谁的种? 更荒诞的是,在云贞音被撞破奸情带进宫的前一夜,沐霁言恰巧宿过她房中。 纵使太医们医术再高超,也没人说得出,那腹中的孩子到底属于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于是,沐长吟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生下来了。作为一个一出生就背负着放荡骂名的孽种,她被养在云贞音都不过问的深宫里,受尽鄙夷和唾骂。 沐霁言对此保持沉默,白轩辕明文下令,说沐长吟不可能是皇族血脉,是他的女儿。那个和云贞音通奸的男人则不明不白地暴毙身亡。 三分之一的机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另外那三分之二。这样一个肮脏的孩子,绝对不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仿佛明明身处人来人往的世界,却被孤立在一个最冷最孤独的空间,沐长吟像一枝从臭水泥沼里开出来的红花,开得那样冷艳又美丽。 对云贞音来说,这个让她厌恶至极的女儿终于有了一丝用处。 在宫里,沐长吟是个连刷恭桶的太监都瞧不起的存在; 而在那云贞音与林琛悉心建造的盈楼里,那为招揽权贵进行各种肮脏权色交易的豪华金笼里,沐长吟终于成了“公主”。 对从来只能高高仰望着皇族的奸臣权贵来说,没有比让“公主”伺候自己一把更刺激的事了。 他们说,沐长吟也许就是那三分之一的公主身份,不过没关系,皇上不承认。 像是受尽欺压而只能对着女人泄愤的孬种,他们一个个用尽手段索取着沐长吟的身体,在那雪白上留下一滩滩污迹,一道道青紫的伤痕。尤其以林琛身旁那姓孙的近臣最热衷于此。 甚至连白南宫也不放过沐长吟。即使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他还是选择了相信那另外三分之二,贪婪地攫取着沐长吟的美色。 别的少女从十一二岁起,就准备着诗书礼仪,媒妁婚娶。待十四五岁时,定要嫁个好人家。 沐长吟则终日待在莺歌燕舞不见天日的盈楼里。 不是没有过少年郎,她那样的美色和聪慧,不是没吸引过三两颗真心。 可真心总是比纸都轻贱,在云贞音和林琛势如滔天的蔑视下,什么真心都如蚍蜉撼树。 也正是从那时起,沐长吟才终于知道,原来权势才是活下去的一切。 当看着那个气质冷异的白衣少年坐在格格不入的盈楼小屋里,拿着姓孙的梅色令牌时,当对上那双莫名亲切的黑蓝色眼眸,沐长吟有过一刹那的动摇。 可下一瞬,她就又想起云贞音和林琛那两张肮脏又黑暗的脸,她知道,这白衣少年改变不了什么。 像是最后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沐长吟做下了与沐之的一次赌约。 沐长吟永远不会明白,那个白衣少年为何在听到她的名字后,那样愤恨发怒。 和所有人不一样,沐之深深地坚信那三分之一,她信沐长吟一定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一夜无眠,沐之焦心得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在自己事成之前,沐长吟还要受一段时间的折磨,沐之就恨不能亲自提着刀,在京都里大杀一圈,用暴力摧毁一切她看不清也摸不透的权势勾结。 她忍不住烦躁地大喊:“庄初?庄初!” 庄初赶紧跑进寝殿,沐之问道: “确定消息都散播到位了?没有留下我们的任何蛛丝马迹?” 庄初不懂沐之为何一晚上问了好几次,但还是道: “殿下放心,真的都散播到位了,不出五日,全京都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毕竟名单不是从咱这出的。” “好。”沐之眉头紧皱,再次躺下,却仍旧辗转难眠。 …………………………………… …………………………………… 五日后,整座皇宫肃穆非常,全都在为白轩辕生母太皇太后的忌祀忙碌着。 每年的太皇太后忌日都是宫中大事,白轩辕仿佛在用最隆重严苛的礼仪,向全天下表达着他的孝顺,更要求除了京禁两军武将可驻守营地,其他文武百官必须出席。 可这次,京禁两军的所有总兵头却不约而同地早早入宫,说是要履行臣子义务,叩拜太皇太后,竟没有一个人缺席。 这也是十几年来,所有总兵头们第一次与自己的兵马分开,同时离开驻军地,颇有百万之师突然失去领首的微妙氛围。 因为要入宫,总兵头们不敢带任何亲兵,就连身上的佩刀也被暂时收缴。 众兵头随着宫女前往忌祀大殿,两个宫女挑着灯,在最前面慢吞吞地走着。 一个脸上带道疤的总兵头有点不耐烦,对一旁年纪大些的总兵头低声道: “康哥,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离开营地,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总怕谁趁火打劫,趁我不在去抢我的人马。” 那姓康的总兵头用目光扫视一圈周围的其他人,回道: “放心,平时不就防着这些龟儿子们吗,现在大家都进了宫,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至于那司徒牛使和段玉,他俩没什么野心,不必在意,没进宫就没进宫!况且段玉还是云妃娘娘的人,不可能与我们开战!” 那脸上带疤的总兵头点点头,忍不住低声咒骂: “他娘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想搞事!拿着个什么京禁两军五十六个总兵头的名单府址,趁着宫里搞忌祀,皇上五日不闻朝,搞什么血洗清剿,害得咱们只能先进宫躲躲,这五天可给我吓坏了,上茅房都带着人带着刀,生怕一不留神,命就没了。” 姓康的总兵头一脸心有余悸,道: “行了,现在还活着就不错了,你忘了老丁和老韩?那名单流出来的第一天,他俩就见阎王爷去了,到现在也没查出是怎么回事。” “是啊,要不是已经死了两个,谁会信那名单?不过要我说,他俩也死有余辜,好端端地非去强暴良家妇女,害得人家小媳妇投河自尽。就是不知道这次名单是谁偷出来的,等这阵子风声过了,可得好好谢谢这位大爷!” 姓康的总兵头猜测道:“反正不是云妃娘娘和林大人,就是三殿下,而且据说他们也是从别人手里拿到的。” “从谁手里拿到的?” “不清楚,只是听三殿下手下的人说,出面的是个来历不小的狠角色,虽然不男不女的样子,但十分有手段。” “希望这破事赶紧平息!” “放心,九皇子已经接手在查案了,九殿下迄今为止可没和任何一方深交,摆明了会中立处理。退一万步讲,就算九殿下想趁火打劫,抢了咱们人马,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逼迫得三殿下与云妃娘娘林大人联手,他没必要给自己树这么大的敌人。况且九门军在山中集训,回不来。” 二人正说话间,那掌灯的宫女在前面说道: “按规矩,文武叩拜得分开,请身八位兼文武职的北里十八军的将军往这边走,其他将军随奴婢往安寿宫走——” 话音落下,北里十八军的人随即跟着一个宫女往另一条路走去,剩下的人则跟着说话的宫女,继续往前走。 “你是哪房的宫女,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一个总兵问那掌灯宫女。 那宫女笑盈盈一施礼,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是月央宫的。将军说笑了,将军日里军务繁忙,怎么会留意到奴婢这样身份低微的宫女呢。” 那总兵被貌美的宫女一口一个“将军”地叫着,显然有些飘飘然了,问道:“那倒也是。原来你是八殿下的宫人,那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奴婢墨儿。” 一杆灯笼在前,四十六位总兵头在后,一众人往安寿宫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队列里有人嚷嚷:“哎我说,怎么就一杆灯笼啊,万一走错了走到太寿宫去可怎么办?” “就是,天皇太后生前最喜成双之物,那太寿宫是太妃娘娘生前的寝宫,严禁进入,而咱去的祭祀的安寿宫又与太寿宫造的一模一样。掌灯的娘娘,您可得看好脚下,千万别把我们拉到太寿宫去了,否则皇上大怒,咱都得挨刑!”另一个总兵头调笑打趣到,立时引来一片哄笑。 那宫女走在最前面,笑道:“不瞒将军说,因过两日有军演,宫中大部分用度都调去了,所以眼下只分了一杆灯笼。将军放心,奴婢一定看得真真儿的,绝对不会带错路。” 姓康的总兵头低声道:“大家脚下都留意些,记着点路,军演在即,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众人听罢,赶紧都打起精神,边走边费力地辨别着道路。 队列正慢慢往前走着,斜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太监,焦急地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永安殿走水了!将军们快去救火啊!” 众人一听大惊,姓康的总兵头一把抓住那小太监,低声喝道:“你是哪宫的?” 小太监又惊又慌,说话时都声有哭腔,“小的是月央宫的小庄,将军快去救火,否则皇上会怪罪的!” 姓康的总兵头转念一想,失火这么大的事情,料谁也不敢凭空捏造,他赶紧推开小太监,和众人快速跑向永安殿。 等众人慌慌张张到了永安殿时,却见火已扑灭,不过是两盏蜡烛被打翻,只有几个宫人受了点皮肉伤,白轩辕安然无恙。 见一群武将突然冲进殿,白轩辕明显一愣,其他文官也面露惊诧。 福果赶紧走到众兵头面前,紧张道: “各位将军,现在是文臣叩拜的时辰,各位将军得先去安寿宫耐心等待,怎么这样冲过来了,要是破坏忌祀,咱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众总兵头也觉得冒失了,都怪那叫小庄的小太监瞎喊,再加上为了那名单的事,所有人都连续几日没睡好,精神高度紧张,被那小太监一嚷嚷,立马就忘了规矩。 众总兵头心中后怕,幸亏进宫的时候乖乖把佩刀上缴了,不然这时要是全都带着刀冲上殿,一定被人误会成“造反”,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忌祀中断,白轩辕的脸色开始有愠色,众总兵头不敢多言,连忙噤声退出大殿,在夜黑月黯中随着宫女一通瞎走,一时间难辨方向,很快就忘了来时的路。 “闹了半天,怎么什么事也没有?月央宫的太监明摆着诈我们,难道是八殿下在搞事?”姓康的总兵头心里十分不安。 脸上带疤的总兵头安慰道: “康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就算八殿下在搞事又怎么样,现在在宫里,他还能随便找个由头治我们?我们能犯什么大错让他拿捏?” “不对,这里头肯定有古怪” “哎呦!这能有什么古怪啊——瞧,已经到安寿宫了嘛,可以放心了,您抬头看看宫匾!” 姓康的总兵头抬头一看,只见“安寿宫”三个大字牢牢地刻在金丝红木匾上,他这才放下心。 那宫女先行入殿,掌明了殿内的八盏金灯,待众人陆续进入后,她行礼道: “请各位将军在此等候时辰,寅时奴婢会来伺候,引各位将军入鹤翔宫,与皇上一同叩拜太妃娘娘。” 众人道一声“有劳”,宫女便退身出殿,关紧殿门。 庄初从殿顶上轻轻跳下来,拍拍身上的小太监服饰,利索地在殿门除涂抹好防火油,然后搬出一块巨大的红烧木,将宫门牢牢卡死。 红烧木紧紧卡着宫门,开始燃烧,散发出滚滚浓烟。 但因为防火油的关系,红烧木烧不到殿门,只兀自噼啪地烧着。 庄初将手里一块写了个大大的“安”字的方形红木板掰碎,投进红烧木的火焰里。 庄初抬头看去,殿门上高悬的红木匾上,仍是那三个百年不变的大字——太寿宫,太皇太后生前的寝宫。 庄初拍拍手,一把搭在那“宫女”肩上,笑道: “戟墨姐,咱家殿下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你说是!” “就你话多!还不快走!”戟墨佯装生气,庄初嘿嘿一笑,二人赶紧往永安大殿方向走去。 …………………………………… …………………………………… 永安大殿里,众臣被那几十个总兵头一搅和,都没了心思好好叩拜。 忌祀进行得冗长又繁杂,人人都面上恭敬,心里厌烦不已。 白慕容一直在一旁暗中观察沐之,尤其是在那些总兵头冲进大殿的时候,他十分注意沐之的神情。 在看到沐之没有像别人一样露出惊讶之色,反而嘴角隐隐带着不可查觉的笑意时,白慕容立马嗅到了一股冲天的阴谋的味道。 忌祀过后,众人入席喝忌祀酒,沐之对着身旁一人举杯,叫了声“四哥”。 白百里举杯同饮,却刚抿了一口酒,就瞬间脖间青筋暴涨,两腮通红,整个人瘫倒在地,喘不上气。 一边宫女见状立刻掏出药瓶,又是喂水又是顺气,半天才帮他平复下来。 看着沐之神情惊讶,白百里艰难地呼吸着,声音虚弱地说道:“让九弟受惊了是四哥的不是” 沐之赶紧道:“四哥哪里话,是我唐突了,忘了四哥不能饮酒。” 这是沐之第一次见白百里。据说这位四皇子早年误食了东西,所以患上气弱之症,常年深居剪枝宫养病,从来不问朝政世事。 分明是一口气能吹倒的身架子,却就是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又置身事外的气质。 白百里穿一身样式简单的淡青色朝拜服,宛若一方晶莹剔透的玉砚卧在那里,散发着说不出来的孤洁。 除了白南宫、白赫连、白百里和白慕容,白轩辕另外四个儿子中,大皇子敦厚老实,无功无过,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 二皇子生性狡诈多疑,据说早年间很得势,但却因为欺诈百姓贪污军饷而被白轩辕重罚,此后便再也难起东山; 六皇子性格活泼单纯,痴迷作画,也是不理朝事; 最后还剩一个七皇子白独孤,据说少年时聪明至极,是白轩辕最喜欢的儿子,但后来在其生母元妃死后,他便一直阴郁寡言,很少与人来往。 再看白轩辕的后妃——众多皇子们携眷也只排坐了一列,那些个后妃们却是姹紫嫣红地坐满了整整八列。 沐之在其中只认识云妃和皇后,看着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娘娘,再看看龙椅上垂朽老矣的白轩辕,旁边温柔不语的皇后,以及另一边一脸跋扈妖娆的云贞音,沐之实在觉得滑稽。 敬酒结束,云贞音率先站起来搀扶住白轩辕,扬手下令道:“到时辰了,众卿都进殿歇着,一会儿还得武官叩拜呢!” 一旁皇后也扬了手正要发话,却被云贞音抢了话头,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皇后也不生气,只什么也没说,自然地放下手,脸上依旧是端庄大方的神情。 沐之忍不住啧啧摇头,心想性子这么淡泊的皇后,是怎么生出白慕容这个嚣张跋扈的家伙的。 随后,众人叩拜告退,纷纷离席,沐之的身影也淹没在人群里。 白慕容心念一声“不好”,赶紧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寻找沐之的身影。 谁知沐之却悄悄摸到了他身后,凑近他,低声笑道: “八哥,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两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看够?” 白慕容没好脸色地瞥了她一眼,冷笑道: “我听说那个什么血洗清剿的名单了,跟你脱不了关系?” 沐之一脸茫然,“什么名单?” 白慕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别装了,我警告你,要是敢动我的北里十八军,你试试!” “哪敢哪敢啊!”沐之笑眯眯地说。 看着沐之明显一脸装蒜的样子,白慕容立刻昂头侧目,大摇大摆地随人群离去,又赶紧叫来汲漠去探听消息。 谁知汲漠还没走远,众皇子和文臣百官都还没离场,就见福果一脸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跑进大殿,颤声道: “皇上!大事不好了!有人擅闯太寿宫!不知何故,竟紧闭宫门,在殿内打砸砍杀!” “啊??” 大殿之内,众人大惊失色,白轩辕已经走到后殿门口,又复折回来,众人赶紧下跪叩首,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白轩辕重新坐回龙椅,一旁的云贞音也感大事不妙,不敢吭一声。 一片雅雀无声中,白轩辕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直接一脚踹翻桌榻,暴喝道: “发五百一等侍卫,立刻前往太寿宫剿灭反贼!” 谁能想到,好好的忌祀突然变成了镇压造反,凭空里炸出这样一场惊变,众人皆低头颔首,不敢吭声,生怕触了白轩辕的怒火。 白慕容则打量沐之,心里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正各种假设猜测着,却见沐之突然转向他,对着他一挑眉梢,露出了一个狡猾又得意的笑容。 紧接着,就见首领侍卫冲进大殿,禀报道: “皇上,擅闯太寿宫的是京禁两军的总兵头!不知为何,竟在殿内互相砍杀,好像是因为打不开殿门,就互相猜疑对方下黑手,还牵扯了一个什么名单的事!还说兵器不是他们的,是原本就放置在太寿宫里的!具体事由臣尚未查清,但可以确定的事,擅闯太寿宫的是四十六位总兵头!” 殿内众人听完,只觉一头雾水,什么猜疑,什么名单,什么太寿宫原本就有兵器,简直胡言乱语。 白轩辕沉默了片刻,问道:“除了那四十六个逆贼,其他人呢?” 首领侍卫高声道:“回皇上,司徒将军和段玉将军没有进宫,其他就只有北里十八军的八位兵头,都在安寿宫等待忌祀!” 白轩辕两眼瞪得通红,一掌怒拍龙椅扶手,吼道: “传令,一则,你速速率领五百一等侍卫缉拿众逆贼!二则,吾儿慕容为督军,率司徒将军与北里十八军,速速前往众逆贼驻军地收编军马!!” 瞬间,大殿之内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 云贞音和林琛铁青着脸,与白南宫对视一眼,两方像是用眼神猜疑厮杀了一番,又看向白慕容。后者则一脸心惊,下意识怒视向沐之。 禁京两军五十六位总兵,前几天死了两个,剩下的四十六个莫名其妙在宫里动刀造反。 只有白慕容的八位北里十八军总兵头安然无恙,甚至连他自己都被亲命为督军,去收编那些造反的总兵头的人马。这就让人很难不去联想了 白慕容盯着沐之,眼睛几欲喷火。 沐之却对着他灿然一笑,那笑容里分明写着:你不是不让我动你的人吗,看,如你所愿,我一个都没动! 第37章 情不知所起 先来一招嫁祸于人,借刀杀人,再来一招隔岸观火。 沐之有点佩服自己把老祖宗的兵法用的这么溜。 收编军马可不是小事,京禁两军混乱分散了多年,虽然总兵头没了,但底下的副将还在,都是些不服军令的。 白慕容一边强压着被栽赃陷害的火头,顶着云贞音林琛和白南宫两方的怨毒眼神,一边火速率领北里十八军前往收编,希望能趁其不备,来个快刀斩乱麻。 一旦耽误时间,给了下面人反应的空隙,只怕收编就得变成大规模镇压,事情闹大之后,白轩辕和满朝文武定要斥责他白慕容办事不力。 临离宫之际,白慕容看见沐之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意,气得他牙齿都要咬碎,真不知她到底怎么想出来这番设计! 殊不知沐之只是列了份包含所有京禁两军总兵头的名单,藏在一处秘密地方,又让庄初放出“血洗清剿”的风声而已。 在庄初后来回报,说那名单被偷了,暗中盯梢的人看见是玉弘蝶的人偷的之后,沐之便挑了两个罪大恶极的总兵头,用他们的死引起了剩下所有总兵头的恐慌。 至于那太寿宫和安寿宫,一字之差不是重点,什么太皇太后的忌祀,沐之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顶死门,放出浓烟火光,叫里面的人以为要被血洗清剿了,便惊慌之下找东西破门,在床榻下、房梁上等到处发现了她早就放好的兵器。 一群平时就猜忌争斗不断的兵匪聚在一起,同时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一旦有一个人率先拿出兵器,剩下的人怎可能淡定。 所谓紧闭宫门互相砍杀,不过如此。 只可惜那四十六个总兵头越杀越乱,到最后竟没人发现门外的红烧木早就烧没了,殿门已可以打开。 等首领侍卫领着五百人到了太寿宫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众人一网打尽。 三天后,在白慕容彻夜不眠的整顿下,乌泱泱七十万散兵被暂时收编,和北里十八军一起,开始了百万之师的军事演习。 …………………………………… …………………………………… 这是北离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军事演习,近百万人浩浩荡荡地行进了半个月,抵达了荒野山林里的槿花围场。 槿花围场共有大小七十八个围场,围场内有山有水,野兽繁多,是供皇室打猎游玩之地,这次被沐之用作了军演场地。 因为军演本就是沐之提出来的,再加上她的九门军不参与,她便名正言顺地做了“公平公正公开”的军演总将军。 根据现代的经验,她搬出了一套简易的军演流程,然后就坐在高地的指挥营帐里,喜滋滋地看着底下白慕容、白南宫、林琛等各方人马混战不休,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对抗。 一个月过去,高强度的军演过程立马淘汰掉百万杂兵里最老弱病残的一部分; 一个半月过去,只剩八十万兵力勉强能称为“精兵”,正日夜酣战不休; 最后临近军演末尾,所有一开始的策略性对抗全部变成了无规则无章法的群殴,各处人马都被打散在整个槿花围场中,完全失去了聚集力量。 到了最后一日,戟祥前来通报,对沐之道: “殿下,现在只剩三殿下与八殿下还在最后对抗,看情形,三殿下快输了。” 自沐之重用戟祥,又令他和戟墨姐弟团聚后,戟祥便一门心思跟着沐之。 沐之也看中戟祥的秉性和才干,便多番重用戟祥,使其成为自己军中一翼。 “是吗,八哥会武功,治军也不错,肯定是要赢的。” 沐之吃罢一块糕点,拍拍手,站起身,穿戴好铠甲,对戟祥笑道:“赢是意料之中,但也不能让八哥赢得太痛快了,毕竟我那‘嫁祸于人’,还有一个大祸要八哥背一下呢!” 说罢,沐之便策马奔向白慕容和白南宫对战的最后围场。 远远地,沐之就瞧见乌泱泱的人群如海水一般,漫延了整个围场山坡。 因为是演习,所用皆是不开刃的兵器,所以士兵们有的还在打,大部分都已经淘汰或者打累了,瘫在地上休息。 沐之策马冲进最中心的包围圈,白南宫和白赫连正合力攻击白慕容,一边打还一边大吼: “叫你算计我们!!你休想再占便宜!!” 不只白南宫和白赫连,现在哪个人不以为白慕容是宫中惊变的幕后黑手,基本上除了北里十八军,其他各方人马都轮流来揍过——啊不是,是挑战过白慕容了,也都被白慕容打得灰溜溜淘汰了。 所以当沐之一身铠甲英姿飒爽地出现时,白慕容正满脸黑灰,头发凌乱,狼狈得像个野人似的,拼命地挥枪对敌。 沐之忍住笑,故意高声道:“三哥五哥,我来助你们——”。 白慕容狠狠挥枪,看向沐之的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他看起来疲惫异常,应该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沐之只顾着在白慕容对战白南宫的时候,时不时逗趣地放白慕容几个冷枪,完全没发觉场上的气氛开始有了怎样暗流涌动的变化。 一小股手握短刀的士兵偷偷从侧翼绕到沐之后方,他们手中持的刀比规定的长度要短许多,但刀刃却闪着仄仄寒光。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闷雷,乌云缓缓聚集起来。 沐之正骑在马上,奋力地追逐着白慕容,却听白赫连的娃娃音突然对着她后背大叫:“九弟小心!” 感觉到一股冷风从后侧袭来,她左手将未开刃的匕首扎进一个士兵胸前的草包,右手翻转,握住了袭来的短刀。 直感觉手心一凉一痛,她右手刚长好的伤口再次被撕裂开,血顺着她白皙的手腕哗哗流下。 完全没料到场上会出现开刃的兵器,她猛一发力,掰断刀身,直接回手朝袭来的方向甩去。 一声惨叫过后,一个小兵应声倒地。 白赫连赶紧战出一条路,朝沐之跑来,惊问道:“怎么回事?!” 沐之沉着目光扫视一圈,却见每个人都拿着未开刃的兵器专心对抗,根本看不出谁手中握着开刃的短刀。 她对白赫连嘱咐道: “五哥,小心一点,鱼塘里来了吃人的家伙!” “啊?”白赫连脸色大变,下意识勒马去保护白南宫。 一旁的白慕容也注意到了沐之这边的突发事故,不由讥笑: “没想到啊,九弟这么英明的人,竟也有被他人暗算的时候!” 白慕容不吭声还好,一吭声,白赫连还以为是白慕容又在使算计,立刻大喊一声“白慕容!是不是你!”然后就提枪向白慕容杀去。 “五哥莫冲动!”沐之急忙阻拦,刚一调转马头,却见四周突然冒出来六个一脸杀意的小兵,齐齐拿着短刀刺向她。 她仰头下腰,随即抽出斩金乌,一刀劈开面前的攻击,撑住马鞍翻身而起,将几个小兵狠狠踹倒。 紧接着,她紧紧扼住一个小兵的脖子,捏得他骨头“喀拉拉”直响,狠厉发问:“谁派你来的,说出来我便留你一条命!” 那小兵贪婪地瞪着沐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取白夙沙人头,赏黄金万两!” “有种!”她冷笑一声,挥动斩金乌,干净利落地砍掉了那小兵的头。 这时,只听一声惊叫声响起。 沐之循声望去,只见白南宫胳膊已经受伤流血,正紧紧扒在马背上,身边围了好几个拿着短刀的小兵。 白赫连见状大急,不再与白慕容缠斗,只勒马冲向白南宫,一甩长枪,直接刺穿了一个欲杀白南宫的小兵。 却不料白南宫吓得两手发软,抓不住缰绳,竟直接摔下马背,眼看着就要被马蹄踩踏。 白赫连大急,赶紧将身子探向马下,伸出手,高喊道:“三哥快抓住我!” 白南宫正欲伸手,却见迎面冲过来一个恶狠狠的小兵。他吓的惨叫一声,脸都恐惧得变了形,竟死死地拽住白赫连的手臂,将白赫连拽下马,挡在了自己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沐之握住一杆刺来的利枪,一脚踹飞枪那头的人,而后将利枪投掷出去,扎死了欲攻击白赫连的小兵。 再看白慕容那边,此时也已被团团围住。他本就连日体力消耗甚多,现在应付真枪恶兵十分吃力,竟被逼得跌下了马,步步后退,身上受了不少伤。 “轰隆——”一声,万里高空响起炸雷,乌云开始翻腾滚动。 一滴雨水从乌云中急速坠落,带着冰凉的寒气,正好落进沐之眼中。 她正驰马奔向白慕容,却感觉浑身一软,所有力气都开始消散,就像那日在东河军营里发生过的一样。 感觉不妙,她赶紧抽出斩金乌护身,竟握不牢刀柄,斩金乌从手中滑下,狠狠打到了马后腿。 战马嘶鸣一声,“扑通”跪倒,沐之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去,迎面撞在了白慕容身上。 白慕容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地,只见那三把原本要刺向他的短刀全部扎在了她背上,其中一把竟扎透了她左胸,刀尖从心脏的位置露了出来。 沐之痛苦地皱眉,本想道一声“倒霉”,却只能艰难地牵起嘴角,对着白慕容露出个苦笑。 他浑身一震,而后快速拔掉她背上的短刀,反手扎死两个小兵,抱着她向侧面滚去。 眼见着右翼又冲上来十几个小兵,他本想翻身迎敌,却不料身子一空,竟抱着她滚下山坡。 他赶紧伸手去抓野草,一只手牵着她,又往下滑了十余丈才停下来。 两人挂在山坡上,坡面倾斜得几乎笔直,下面是一道黑漆漆的地缝,像一张深不见底的龇着尖牙的大嘴。 “抓紧我!白夙沙!你听见了没有?!”他大声地喊,声音淹没在天空炸雷的响声中,大雨倾盆而至。 她低着头,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她右手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变得十分腻滑,让她的手开始一点点滑离他的手心。 “白夙沙!!”他又喊,她还是没有反应。 一点点又一点点,她的指尖终于离开了他的手。 她身体沾满泥土,无力地朝地缝滚去。 他咬了咬牙,放开了抓住野草的右手,右脚用尽力气一蹬斜坡,身子腾空扑向她,抱着她一同滚进了地缝之中。 …………………………………… …………………………………… 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沐之感觉到有人朝着她的头狠狠打了一拳,疼得她不禁低呼一声。 白慕容的声音热讽道:“哼,真是坏人活千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沐之只感觉浑身瘫软无力,白慕容又道:“你最好再把头抬高一点,能把你撞傻最好,人间便少了一个祸害。”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一抬头又撞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便问:“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气喘吁吁,没好气道:“屁话!我都看不见,你能看见吗!” 她试着活动手脚,却只摸到四周全是突起的石头,空间异常狭窄。 再一摸身下,冰凉的铠甲透着一点柔软,她被他背在背上,正在幽深狭窄的地缝里爬着。 “我警告你不要乱摸!否则我”他话没说完,就感觉脖子被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再交叠着抱着她自己。 她的长发从他肩上垂下,冰凉的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耳边。 他能感觉到她气息在颤抖,似乎还夹杂一丝微不可闻的哭腔。 他整个人停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咳,那个,你很疼吗?” 她不答话,仍紧紧地抱着他,浑身开始发抖。 黑不见光,狭小幽闭,她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逼得她几近疯狂的药罐子。 她发抖得愈发厉害,哭着叫了声“师兄” “喂,你清醒一点,喂!白夙沙!”他以为她已经重伤得神志不清,赶忙大声叫喊。 她没有作声,抱住他的手臂又紧了些。 停了一会儿,他轻声道:“等着,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地缝中哪处,出口在哪,醒来的时候就是她压着他的背,身处这样一个狭窄得无法呼吸的长长的小道。 他的右腿已经骨折,胫骨从膝盖侧面穿破肌肉,顶了出来,刺棱棱地乍在外面。 他每往前爬一步,骨头就贴着地面摩擦一下,发出钻心的疼痛。 不知爬了多久,他只感到头发晕,呼吸越来越困难。 “白夙沙,你醒着没?不要睡着” 她已经比刚开始稍稍平静了些,但手臂仍环着他。 “臭小子,我可不是救你,只是你替我挨了三刀,我还你而已等出去以后我们再好好算账,所以你给我好好撑着要死也出去等我算完帐再死,听见了没有” 她仍不说话,却松开了一只手,从他胸前铠甲的缝隙伸进去,细细摸索着。 “你干嘛?!”他气结,都什么时候了,这臭小子竟然还想着吃他的豆腐?! 她不理他,只是来回摸着,冰凉而柔软的手隔着薄薄的内衬,在他胸前来回滑动,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暧昧。 他身体僵了一下,又赶紧懊恼地一甩头,气恼自己怎么会对着一个男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有一瞬间那样奇怪的想法。 她又摸索了一会儿,抓到了那半块龙纹蓝玉。 他一愣,猜到她是拿着他的玉,便冷了声音,道:“我警告你,别碰那块玉!” 她的手伸在他怀里,指尖轻轻摸着断裂处的边缘,却只摸到一道圆滑。想来是他经常把玩,边缘早就被磨圆了。 “白夙沙,我再说一次,别、碰、那、块、玉!”他停下来,一字一顿地冷声说到。 她将玉重新放回他衣襟里,轻轻抽回手,问道:“这块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继续往前爬,过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有。” “为什么?”她又问。 他轻笑一声,道:“怎么,我们现在是要抱在一起互诉衷肠了吗?” 她道:“我听说过你和那个叫沐之的小丫头的事,可你们认识的时候,你还很小,而且都过去快十四年了,为什么还不忘?” 空气一下沉默了。 很久之后,他再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情不知所起”。 她知道下一句,是“一往而深”。 她无法形容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只觉得鼻头一酸,心想如果能像这样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她很心满意足。 原来这世界上,一直有个天生的小情种,念了她很多年。 “你要是敢把这些说出去,我保证会天涯海角地追杀你。”他佯装威胁。 她笑而不语,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努力在黑暗中描摹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咬了咬牙,继续往前爬去。 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他至少已爬了四个多时辰,而眼前仍然一片漆黑,空间也越来越狭小。 他觉得他们很可能会葬身这里,与过去多年在朝局中面临的任何一次死亡威胁不同,这次他一点都不感到孤单失落。 她轻声道:“你出了好多汗。” 两人都穿着铠甲,找不到衣服可以擦汗,她便抓起垂下的头发,卷了卷,摸索着替他轻轻拭去额前的汗,又道: “你背上也出了好多汗,我都要滑下去了。” 他愣了一下,默默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他知道那是她的血,顺着她的心口流了他满背,甚至还流到了他脖子里。 她的血和她的脸颊一样,竟然冰凉的。 “你真的是父皇在民间所生的儿子吗?”他突然问。 她不想骗他,便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进宫。” “得了,你这个九皇子可当得努力的很!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算计我,我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会死定的!” 她声音平静道:“我们现在就要死定了,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加快了速度往前爬,他心里焦急,为什么这条路又窄又长,简直像要通到地狱里去。 他强装着镇定,道:“你胡说什么,我要死也不能和你死在一起。” “可两个时辰前,我们来过这里。” “什么?”他停了下来。 她语气平缓,像是在简简单单地叙述一件事情:“这块石头上有我的血,这里可能是个环形的圆圈。” 这么说来,这四个时辰里,他们一直在这里兜圈子。 “你哪那么多地方流血,你以为你是漂水鬼啊!”他故作轻松地说。 漂水鬼是渔民在江里打渔用的一种用具,就是把鱼鳔吹鼓了气放在江面上飘着,要是有大鱼来咬破鱼鳔,鱼鳔就会一边呲呲地撒气,一边上窜下跳地撞来撞去,把大鱼打晕。 两个人都想到了鱼鳔窜来窜去撒气的样子,不由同时笑出声。 他开始感到虚脱无力,断断续续道: “等到几千年以后,要是有人发现了咱俩的尸体就会发现我像乌龟一样驮着你,你还保持着勒着我脖子的姿势人家就会说‘看这个龟孙子,把他龟爷爷勒死了,他自己也出不去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又在黑暗里陷入沉默。 突然,他听到一声肌肉撕裂的声音,刚张口要发问,就感觉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他下意识吸了一口咽下去,觉得有一点发苦,更多的是血腥味。 “你干什么?!”他甩开她的手腕。 她用越来越低弱的声音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千灵汇我的血能解毒治病反正我也活不了了你喝了,好好活下去” 她越说声音越低,本想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丞相府,但想来即使她不说,他也做了这么多年。 那次在丞相府,她本还误会他在欺压沐霁言,后来才知道那些金银绸缎都是他早早备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嚣张地告诉全京都,这丞相府是他白慕容的底盘,不容任何人染指。 这么些年,多亏有他,丞相府才少受了许多欺压。 “你疯了吗?”他简直难以置信。但他难以置信的并不是她的血能解毒治病,而是她又一次想要救他,又一次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他的性命。 “白夙沙,你给我听着我虽然很讨厌你,但是但是”他不知道但是后面该说些什么,却感觉到她的手轻轻一松,滑下了他的肩膀。 他停在原地,很久很久,才又继续向前爬去。 白慕容,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如果再有来生,我一定都还你在失去最后一点意识之前,她在心里默默说到。 四周变得死寂,他腾出手,把她的手又环在他脖子上,继续向前爬着。 他一边爬,一边在墙上摸索,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出路,却只摸到一片和她身体一样的冰凉。 明知是在兜圈子,他也仍往前爬着,越爬越慢 “白夙沙我爬不动了你知不知道你很重以后不要再笑了你笑起来很讨厌” 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凉。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感觉到他咽下去的那口血好像在胃里发冷,又一点点在四肢扩散开,慢慢生出了些力气。他的腿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不管这是不是幻觉,他决定不爬了。 他用尽力气伸手,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玉。 尽管看不见,但他还是把玉举到眼前,轻轻说道:“沐之,我来见你了。” 话音落下,她的胳膊轻轻动了一下。 他将玉牢牢地握在手心,紧紧地压在心口。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睡了一觉,又艰难地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身下的他睡着了。 她轻轻伸手,摸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梁,他时常嚣张笑起的嘴角,他瘦削的侧脸,还有他宽挺而结实的肩膀。 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哭的小孩子了。 他是个男人了,一个可以顶天立地,肩负生死的男人。只有一个男人,才会有这样坚强的肩膀。 她弯起嘴角,伸手握住他的手。 头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刨土。 “快点挖!快点挖!” 隔着土,沐疾铮焦急的声音闷闷传来。 第38章 万一门 三个月的时间,从四十六个总兵头的逆反案到军事演习,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个秋季。 浩浩荡荡的军事演习以白慕容胜出为果,却最终以验收军演成果时,白慕容军中的武器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开刃的违禁兵器,故不作赢数为最终结果。 经历两场变革,原本良莠不齐的百万乌合之众被全部筛选重编为八十万精锐,白轩辕下令,八十万军马暂交由九皇子白夙沙管理编制,并由九皇子彻查总兵头逆反案和北里十八军兵器违禁案。 如此一来,没有费一兵一卒参加军演的九皇子,却成了最终的赢家。 从前,云妃与林琛,白南宫与白赫连,再加上白慕容,三方势力加几十个总兵,以及繁冗的百万将士,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台,争抢不休。 而白轩辕只在风暴的中心四两拨千斤,维持着微妙的割据平衡。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京中八十万大军一夜易主,多年来军阀割据的局面在短短数月之间风云逆转。 白夙沙成为了众人讳莫如深而又津津乐道的四个字。再加上沐之入京时从封地带来的二十万东河军,北离第一次有了一统百万的大将军。 秋季槿花盛开,军演又是在槿花围场进行,因此人们把这场轰动整个北离的变局称为槿花军变。 沐之也终于理解了白轩辕早早将东河军兵权交给她的用意: 只有当她真正掌握了东河军,成为二十万大军不可动摇的军主,她才有实力用绝对的武力收服群龙无首的混编军马,甚至镇压任何对她上位有异议的人。 沐之不得不佩服,白轩辕不惜以年为计的远见与谋略,实在沉稳冷静,步步为营得可怕。 最后,在槿花军变最末,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五皇子白赫连被任命为军制督造。 二是沉寂已久的大将司徒牛使,受九皇子举荐,被任命为大军马。 人们终于看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变故,那位貌赛神仙的九皇子,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同时,江湖上也开始热闹,武林盟主在失踪了近一年后再次出现,面戴银瓷面具,携青衣青面护法,于京外百里处的万坟山上成立了万一门。 江湖豪杰纷纷响应,留名请册;无数少年才俊络绎前往,拜师武林盟主风袂衣。 一时间,方圆百里人头攒动。人多无处去,便席地而睡,使得过往车辆无半里踏足之地。 万一门,意为万里挑一,且只选最有武学天赋,人品最端正的一万名弟子。 沐之用现代公司的管理模式开始经营这个江湖门派。 她把万一门当作江湖总部,其他各地服从于武林盟主的帮派当作分公司,以离京都最近的山群万坟山为辐射点,她有把握迅速构建起一张庞大的江湖网。 万一门的地点选在万坟山,此山因山上有万座荒坟、凄凉荒芜而得名。 但这几个月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群从山顶一直排到了山下三十里。 沐之先前将开山建派之事委托给了阮轼和司马云沚,二人不负她期望,倒弄得像模像样,已经开始报名选拔弟子了。 沐之一路驾马上山,人群纷纷避让道路,一脸激动地向她注目。 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拜师万一门而来,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为了一睹这位少年盟主的天人之姿而至。 据说,这位少年盟主容貌俊美非凡,却行事谨慎低调,自请以银瓷面具遮住容貌。 众人虽未能得见他绝世容颜,但能看见他白衣飘飘的卓绝风姿,也已相当满足,忍不住瞻仰膜拜一番,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路上山,但见处处有章有法,沐之十分满意。 唯一让她觉得有点扯的是,阮轼竟在山脚下立了块碑,用深黑色的玄武岩写着“擅闯者死”四个狰狞大字,让沐之看了有种自己是魔教教主的错觉。 不止如此,阮轼还给大殿起名“风唳殿”,给沐之的寝宫起名“归墟殿”,让沐之每每从吊桥往寝宫走的时候,都有种走向坟墓的沉重心情。 考虑着要不要给殿宇换个名字,沐之在漫山遍野的人群中找到阮轼。 一见沐之,阮轼便打手势问道:“大嗷的居所该如何建造,起名什么好?‘狰恶宫’怎么样?” 他的蛇瞳从青瓷面具的眼孔处露出来,十分认真。 沐之看看卧在一边,无害地眨巴着灰眼睛的的大嗷,摸摸它的大虎脑袋,对阮轼道: “师兄,大嗷习惯和我一起睡,就不用再给他另造居所了” 阮轼点点头,在纸上快速书写。 “师兄,那个”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该如何措辞。 他抬起头来,蛇瞳静静地注视着她,等着她说话。 “啊,没什么,就是发现师兄很喜欢比较有特点的东西” 其实她是想说:你能不能阳光一点?好歹我也是个武林盟主,一正派人士,您老人家一天唳啊墟啊的,让我面对浩浩江湖情何以堪!风唳殿干脆叫风力发电得了 但看在从门派草章到建宫招募,所有一切都是阮轼在细细打点,奉行不干活就不多逼逼的原则,沐之最终还是放弃了劝说,开始四处查看。 从大殿出来,沐之顺着千级石阶下到广场,正看见司马云沚跑来跑去,汗水顺着半面青瓷面具流下,一只仙鹤活脱脱变成了居委会主任,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司马云沚提着外袍下摆,匆匆爬上台阶,气喘吁吁道: “盟主,能不能麻烦你同洪公子说一声,让他不要再把七八十岁的老叟和牙还没长齐的幼童招进来了?” 她顺着司马云沚抱怨的地方望去,同样青袍青瓷面具的洪错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怀胎八月的孕妇,走向“弟子候选区”。 原本除了几个心腹,远在封地的江衮王及尹洛,就只有白慕容知晓沐之武林盟主的身份,连沐疾铮都不甚清楚。 可自从收入这四个“男宠”,阮轼是她师兄,她自然据实相告; 司马云沚本就是个武林盟主公证人,曾亲自考过她的“文试”,他没有向江湖告发她是朝廷中人,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至于洪错,她本不想将让他再掺入其中,但谁知那家伙一天到晚闲得在府里围着她转,连她一天喝了几口茶都知道,她做事又怎么瞒得过他,只好叫他来帮忙。 但由于他们四人体态样貌皆非凡夫俗子,已然被贴上了“九皇子男宠”的标签,所以自万一门开山立派之初,她便对四个人下令: 但凡出现在万一门时,务必身着青衣,面戴青瓷面具,以她万一门四大护法的身份行走江湖,切不可暴露她九皇子的身份。 她自己则依旧白衣,面戴银白瓷面具,以便与他们四人区分。 一说起她这“四大护法”的名号,她不免又头疼了。堂堂江湖正派,武林盟主座下的四大护法,阮轼偏偏给起了个“魑魅魍魉”的名字 她走到洪错跟前,指了指弟子候选区里的人,无奈道: “你觉得那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太太,能到我万一门里练成什么绝世神功?” “人家大老远慕名而来,总不能让人失望而归”洪错自知理亏,立刻红了脸,又道:“那只臭蝴蝶呢,你怎么不叫他来帮忙。” 沐之一听,脸色微沉,冷哼一声,道: “对呢,人家可给我帮了大忙,我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 魑魅魍魉四大护法,可还少一个呢! 自沐之从槿花围场回来后,玉弘蝶便不见了踪影,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她扫视一圈,阮轼还在一边指挥,司马云沚在广场上忙着“海选”弟子,洪错则在“弟子候选区”维持着秩序。 满山乱糟糟地吵吵着,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朝后山走去。 …………………………………… …………………………………… 万坟山由前后一高一矮两座高山组成。 两山高入云霄,巍峨险峻。两山之间的相隔处,一半是一汪方圆百丈的碧透悬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一条巍巍吊桥将湖崖两分,连结着位于矮山上的万一门宫殿,和高山上的沐之的寝宫。 穿过后山寝宫,森林中有条暗道直通山下,骑在大嗷身上,一夜就能回到京都。 沐之此次趁白轩辕下令她养伤的时间,抽空跑来万一门查看门派事宜。 眼下一切都让她十分放心,她便再次从后山而下,连日赶回京都。 毕竟京中还有逆反案和北里十八军兵器违禁案等着她去查明,还有很多事情等待收尾,她不敢耽搁。 话说叫犯案主谋来查案,白轩辕也真做的出来。 逆反案最终以找不到那两个所谓白慕容月央宫的引路宫人,而以“逆反”盖棺定论。 四十六位总兵分别被发配边疆;北里十八军的兵器违禁案也以“违禁”结论,白慕容被处以官贬一级,缴款三千两白银。 缴款一收上来,沐之就全部送给了司徒牛使,道: “司徒将军,这些银子就给弟兄们添置酒钱,一人身上要夹带几十个枪头,又要一夜之间将未开刃的枪头全部更换下来,着实辛苦!” “九殿下言重了!臣虽与殿下相交不深,但沐丞相信任追随殿下,臣亦愿肝脑涂地!”司徒牛使不卑不亢地抱拳说到。 自十四年前沐霁言罢朝后,他便退居郊外,一心一意地练兵。 军演前,沐之特意找到沐霁言作为中间人,找到司徒牛使交代了任务,他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司徒牛使又道: “只是更换枪头,制造出违禁兵器案,本就在殿下计划之中。可臣听闻,殿下与八殿下此次受伤,乃是青门围场上有刺客混入,用开刃的兵器伤了二位殿下。这案子不可不查啊!” 沐之点点头。青门围场的刺客在刺杀她时,竟不论她或是白慕容,亦或是白南宫,不分敌我一并刺杀,这就说明在京都里,还隐藏着一股没有人发现的势力。 她仔细查探一番,唯一查到就是那些刺客接到的核心任务是“取白夙沙首级”,比起白慕容和白南宫他们,刺客们更想要她的头颅。 “青门刺客案,我定当严查。还请司徒将军即日起重新编制军队,操练新军,这一百万人,我只要最精锐有用的。”沐之又说。 她本想将段玉也招入麾下,但司徒牛使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誓与段玉势不两立。 据说是因为当年沐霁言罢朝后,段玉竟立即投靠了林琛,司徒牛使着实瞧不起段玉见风使舵。她只得暂缓此事。 “现军中算得上精兵的要数八殿下的北里十八军,不如九殿下与八殿下联手,共同选练新军如何?”司徒牛使提议到。他现年已六十七岁,只盼望着能为总攻大楚最后效力一番。 “北里十八军”她眼光微闪,不由弯起了嘴角。 白慕容可是槿花军变的最大输家,不仅一分好处没捞到,被沐之推上了与云贞音林琛和白南宫敌对的风口浪尖,还被她设计得白白赢了军演,同时还被贬官,赔了三千两白银。 据说他现在那个火气可不是一星半点,月央宫里的宫人全都纷纷告假,宫里好不空旷凄凉。 沐之决定亲自登门示威——不,是道歉,以示她对白慕容的诚意。却不料被一件意外之事耽搁了—— …………………………………… …………………………………… 照旧进宫后,先去白轩辕哪里听了番教导,而后沐之便匆匆往月央宫走,却在途中遇见了白赫连。 自从被任命为大军马,白赫连第一次有受到兄弟尊重和重视的感觉,便成天埋头军务,一听沐之进宫了,他便寻着路找来,对沐之道: “你定的裁军标准太高了,导致裁军数量太多。这样一来,京都的军防势力被削弱,日后要和大楚开战,只怕还得再征兵。你看要不要重新定下选拔标准?” “若是降低了选拔标准,什么鱼目都能混进来,不但战斗力低下,还严重消耗财力。大幅裁军不仅是筛选精锐部队,同时也是将劳动力放还百姓。 善川兵者,役不再籍。行军不在人多。我们决不重复征兵。这样才能使百姓定下心来生产劳作,上下内外一心,才有战胜的可能。” 白赫连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就听你的!” 二人正说着话,却有一不速之客打白赫连背后走过来,故作亲昵地笑道: “五弟九弟,你们二人怎么站在这里说话,我们去花苑走走?” 白南宫说着想要揽住白赫连的肩膀,却被白赫连冷着脸躲开了,只好又悻悻地把手背在了身后。 白赫连阴着脸,转身走到沐之身后,道:“我白赫连一介草包,哪里高攀得起三哥这样的大人物!” 那日青门坡上,白南宫全然不顾白赫连拼死相救,反而拿他作挡箭牌,着实让他认清了白南宫虚伪自私的真面目。 再回想往日白南宫如同使唤奴才一般地颐指气使的种种,白赫连便毅然投奔了救他一命,还对他处处礼敬有加的沐之。 白南宫讪笑一声,又对沐之道:“九弟的伤可好些了,我府上有云炎南岭进贡的上好膏药,我明日就差人送到你府上去。” “有劳三哥费心,我已经好多了。”沐之笑到,正要向白南宫告辞,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又奇怪的童音,她感觉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哈哈哈哈——泗姐姐,你看我的风筝飞得高——下次我要做个更大的风筝!我要坐着风筝飞到天上去——” 欢快的童音从花苑传来,紧接着,云贞音华丽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身后跟着一大群宫人,还有一位面无表情的女侍卫。 一个长得极漂亮却穿的脏兮兮的小女孩牵着风筝线,从云贞音身边跑过来,一见沐之三人,竟立刻愣在原地,风筝线从手里飞走也全然不知。 看着那个扎着小辫的漂亮小女孩,沐之突然感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摁住太阳穴。 “哇——”那小女孩突然瞪着沐之,大哭起来,惊叫着扑进云贞音怀里,哭喊道:“鬼啊!鬼啊——” 云贞音脸色微变,不悦地对那女侍卫道:“把她带下去!” 女侍卫立即抱起小女孩,快步朝后走去。 那小女孩趴在女侍卫肩上,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却偷偷地打量着沐之,而后又看见了越飘越远的风筝,不由伸着小手,急声喊道:“我的风筝——” 风筝飞得老远,女侍卫望了望,抱着小女孩继续往前走。 小女孩立时撇了小嘴,眼泪汪汪的。 沐之见状,立刻飞身踏上殿顶,借力跃上高空,拿下风筝,轻轻落到了女侍卫面前。 女侍卫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小女孩却欣喜地转过身来,两手伸向风筝,甜甜道:“谢谢哥哥!” 沐之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弯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桃子。我叫桃子。”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还有两颗门牙没长全,说话的时候有点吐字不清,把“桃子”念成“桃纸”,十分可爱。 云贞音见状赶紧走过来,对着沐之媚眼一笑,道:“多谢九殿下——泗年,还不快带她下去梳洗,这样对着九殿下成何体统!” 那叫泗年的女侍卫抱着小女孩继续向前走去,小女孩清亮甜美的童音又传了过来,“这哥哥长得真好看——” 沐之浑身一震,像是脑袋受了重重一击,她瞬间回想起那令她失明的毒雾和诡异的铜风铃声,还有那个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咯咯”声。 沐之终于想起了那“断片”的一切,原来一年前在驿峋城外刺杀她的,就是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还有那个面具冷冷的女侍卫泗年——幕后主使便是云贞音! 她缓缓抬头,目光阴沉地直视着云贞音。 白赫连见她面色异常,赶紧走过来关切道:“九弟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沐之摇摇头,只盯着云贞音,道了声“儿臣告退”,随即大步离去。 她开始怀疑,难道在军演时候刺杀她的也是云贞音的人?竟不分白南宫在场,一并刺杀? 她不知云贞音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夺权,除去她这个势强的九皇子。 眼下明确了敌人来自何方,她虽不屑应敌,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得好。 但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那日那小女孩究竟拿的是什么宛如牙齿“咯咯”作响的东西,又为什么让她有那样的恐惧。 她换了副亲和笑脸,对着那还没走远的小女孩大声道: “桃子,你若想坐着风筝飞上天,去九皇府找我便是。” 第39章 鬼迷心窍 十二月,北离迎来第一场大雪,带着很久没有过的清新洁白,从淡灰色的高空里旋舞落下,铺满一层又一层。 月央宫三个字高高地悬在宫院大门上,笔力嚣张肆意,一看就知道是白慕容的杰作。 宫人都还在告假,宫中冷清安静。 沐之一走进寝殿,就见白慕容正拖着打了石板的腿,满脸黑灰地捅着火炉,看样子火气不小。 “怎么这么慢?!都想死吗你们!!”他头也不抬地大吼,继续恨恨地捣火炉,眼看就要把唯一的小火苗给捣没了。 沐之站在门边,揶揄笑道:“八哥,你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把炉子撤了?”。 白慕容闻声抬头,立刻黑了脸,没好气地朝门外吼道: “临远!没看见屋子里进了禽兽吗?!还不给我滚回来打扫!” 他边吼边拿火叉狠狠地敲着炉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就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她便走上前,欲伸手扛起他。 他立刻挥舞火叉,坐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大喊道:“你离我远一点!” 一想到在槿花围场的时候,当他辛辛苦苦地忍着伤,背着她在地底下一圈又一圈地爬着的时候,她的人却在上面把他的北里十八军狠狠坑了一顿,搞了个什么兵器违禁案,他心中原本生出的一点共历生死的好感,就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还记得结案的时候,她派来的收缴他罚款银子的人的模样,简直跟她一样猖狂! 他恨不得把她扒了皮,一口一口生吞下去才算罢! 她自然知道他在气什么,不理他三肢乱舞和怒吼挣扎,她直接提起他后衣领,把他拖回了床上。 他愤怒地挥舞着手里的火叉,大吼:“白夙沙!你别碰我!!” 她啧啧两声,一把将他甩在榻上,不料动作幅度太大,扯得他伤腿一阵疼痛,气得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抓起榻边的花瓶砸她。 她偏头躲过飞来的花瓶,靠在门边笑道:“别闹了,我来是有正事和你说。” 他冷得连打几个喷嚏,鼻子囔囔道:“正事??坑我的正事??” 她强忍着笑,走到炉子旁蹲下,往里面丢了一把火引子,开始耐心地生火,说道: “几个月前,大楚开始频繁出使西北外邦众国。大有拉拢不成便要武力征服的意图。西北国家虽地小人少,但数量极多,若能组织联合起来,也是支可用之师。 我已取得父皇同意,要亲征西北,做好与大楚异国相战的准备,我来就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他难以置信地“呵”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似要喷火。 “白夙沙,你会好心到引荐我出征?!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八哥,你不要总把我想的那么坏,好歹我们也是生死之交呢。”她故意语气暧昧,更激得他火冒三丈。 “白夙沙,谁要是相信你谁就是疯子!!”他大声吼到,却看着她低头拨弄火炉的侧影,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从来都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而他却一直寻不到报仇的机会,眼下有了这出征西北之事,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打定主意,眼盯着她,慢慢靠回床边,嘴边划过一抹如往常一样嚣张的笑容,傲慢道:“你说完了?说完就滚,我要出恭!” “出宫?你都这样了还出什么宫,忍忍。”她斜了他一眼。 “忍?!”他瞪大了眼睛,“你忍一个我看看!” “那我教你个办法好了,你就想象自己已经出宫了,想着想着就舒服多了。” “” 某人依旧自顾地说着话,另某人却是躺在床上痛苦万分,憋得眼睛都绿了。 好在云妃突然差人来请沐之去鸾合宫,不然白慕容怕是真的要用精神想象来安慰他可怜的下半身了。 …………………………………… …………………………………… 出了月央宫,那宫人一路引着沐之,专挑人少的僻静处走。华丽偌大的鸾合宫也只见寥寥四五个宫人在扫雪,还都只是副做做样子的奇怪模样。这让沐之心下生出两分警戒。 沐之站定在雕着鸾鹤仙鸣奏乐图的巨大宫门前,宫人却没有按规矩开门,只是恭敬地远远退去,沐之便自己伸手推开宫门—— 一团乳白色的暖烟飘游而出,卷着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是九殿下么。” 云贞音的声音从长殿后方远远传来,听起来像是刚睡醒一般,柔软又慵懒。 殿门敞着,风轻轻入殿,穿梭在长殿中悬挂的道道紫色纱帘间,撩起纱帘波动飞舞,微微烛火忽明忽暗。 她站在殿门口,望着没有一个宫人的昏暗长殿,冷冷皱眉。 长殿尽头处,云贞音的身段在淡淡烟雾里若隐若现,她气息微喘道:“殿下还不快来——” 沐之一步步朝长殿深处走去,却越走越觉得四肢发软,心神不宁。 但仗着自己百毒不侵,她对殿中弥漫的烟雾香气并没有太在意。 她是食过鬼冥山上众仙草,拥有世间罕见的千灵汇,耐得住任何毒药,但她忘记了一点——媚药可不是毒药。 纱帘轻抚过沐之的面颊,云贞音珠圆玉润的玉体横陈在视线里,一件大红色的纱衣薄透至极,和赤身裸体没什么区别。 在见到云贞音搔首弄姿的那一刻,沐之的喉咙里蓦地涌上几口恶心,她强忍着吐意,冷冷道: “云妃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云贞音妖娆一笑,朝沐之缓步走去。 沐之厌恶地皱了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云贞音软语道: “九殿下生的这般英俊,又手腕了得,权势非常。而臣妾小女子一个,孤身一人处在这深宫之中,无依无靠,不知九殿下可愿为臣妾遮风挡雨?” “不愿意。”沐之厌恶地回答。 云贞音愣了一下,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臣妾就直说了。如若臣妾愿帮殿下争夺皇位,殿下愿意与臣妾共赴云雨吗?” “抱歉,我没兴趣。” “九殿下会没兴趣?”云贞音在沐之的四周踱来踱去,笑道:“虽然九殿下掌控着京禁两军,但殿下别忘了,还有一个八殿下时刻威胁着您的地位呢。 虽然殿下如今势大,但这宫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皇位,殿下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臣妾深知宫中事,可以为殿下分忧。”云贞音说着,手搭上沐之的肩。 沐之一把打掉云贞音的手,冷笑道:“我真好奇,云妃娘娘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我相信你,至少得给我个理由。” 云贞音叹一口气,道:“如今我虽已身居后宫,可皇上却年迈至此。我不想做妃殉葬,我想继续我的荣华富贵,这个理由够不够?” 沐之生怒道:“难道丞相府没能给你荣华富贵的生活吗?你若还是丞相二夫人,又何须担心殉葬之事?云妃娘娘,你不觉得你在作茧自缚吗?” “臣妾敢问殿下,殿下愿意永远屈居于一个皇子的位子吗?既然殿下都在争取更高的地位,臣妾为什么不能呢?” “所以你就出卖自己的女儿,出卖自己的身体,用色相来做交易,成为人尽可夫之妓吗!” 沐之只要一想到云贞音做的这些事对沐霁言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就感觉怒不可遏,恨不能狠狠扇云贞音几个耳光,叫云贞音清醒一点。 云贞音听了也不恼,依旧吃吃地妖媚笑着,靠近沐之的耳朵,低声道:“臣妾和殿下一样,我们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沐之用掌风推开云贞音,冷声道: “是,你我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你我仅此一样而已,至少我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家人!云妃娘娘,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见沐之这般反应,云贞音便停下脚步,用余光瞥了眼角落里的香炉,手臂粗的香柱刚好燃了一半。她便又朝沐之妖惑一笑,竟直接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纱衣,雪白的肌肤霎时呈现出来。 “殿下既然看不上臣妾的本事,那我们就不谈其他,只谈谈私事怎么样——殿下可喜欢臣妾?”云贞音说着就要伸手搂沐之,却被沐之侧身躲了过去。 见沐之只是一脸厌恶,云贞音干脆如饿虎扑食一般,猛地向沐之扑去。 沐之虽然闪躲得快,但还是叫云贞音抱住了小腿。 “妾身爱慕殿下已久求殿下可怜就成全了妾身”云贞音抱着沐之的脚,魅声哀求道。 沐之喉咙里又咕噜一声,差点呕吐出来。她赶紧往后抽腿,却被云贞音死死抱住。 看着云贞音的下贱模样,沐之再也忍不住,直接抬脚将云贞音踹开。 云贞音倒在地上,惊诧地瞪着眼睛,慢慢变幻了眼神,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殿下真的要撕破脸才肯说话么!你信不信只要本宫一拍手,立刻就会有殿前侍卫冲进来,如果我禀告皇上,皇上定要治你一个强乱后宫,辱没后母的罪名!” 沐之无所谓地一耸肩:“枉费云妃娘娘一番美意,我偏是个皮贱的人,就想尝尝罪名的滋味!” 听沐之这般说,云贞音随手拉起一件袍子穿上,举起手,作出一个要拍巴掌的姿势,威胁道:“殿下想清楚了?” 沐之没有作声,摆出一个嘲弄的表情。 “好。”云贞音冷笑一声,“啪啪啪”三声巴掌落下,殿门立刻被推开。 然而紧接着响起的却不是殿前侍卫铁甲佩刀的声音,而是拐杖触地的清脆声,还有一个张狂的声音不屑道: “云妃娘娘这是干吗,大白天的就玩把戏,要不要儿臣为云妃娘娘请几个人来陪同,或者让父皇来看戏?” 沐之扭头,正看见白慕容穿着单衣,撑着拐杖站在殿门口。 冷风从他身后急速窜来,殿内的空气瞬间清新了不少。 风从后面扬起他乌黑的长发,他将拐杖竖起,一支胳膊搭在拐杖上,身子微微倾斜,竟是一派风流潇洒的模样,好像锦服玉冠的公子哥端着酒杯,斜靠在酒楼栏边。 沐之望着他,四肢竟突然发起软,萦绕在鼻尖的那股馥郁香气似乎也更加浓厚,冲得她脑袋直发沉。 “来人!”云贞音盯着白慕容,厉声喊到,却没有宫人出现。 望着白慕容轻蔑而自信的神情,云贞音咬牙道:“八殿下与九殿下真是手足情深啊!” 沐之已和白慕容结盟,这是云贞音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实际上,白慕容也是在一刻钟之前刚刚决定下而已。 怪只能怪云贞音晚了一步,或是怪这位九殿下定力太好,迟迟不上钩,耽搁了时间。 美人计彻底失败,云贞音愤愤然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白慕容没好气地冲沐之喊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等着别人来嚼口舌吗?!” 沐之站在原地,透过飞起的纱帘看向他,眼神逐渐炙热。 时间突然流淌得很缓,空气变得温热,四周晦暗的景象放佛都生动了起来,无数纱帘跳着妩媚的舞步,摇曳生姿。 风吹起他的单衣,吹散他的长发,吹远了他身上那带点甜又带些清冷的犀梅香,直送到她脑海深处,慢慢氤氲膨胀。 她一步步走近,迟缓而踉跄,身体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酥麻,像是行走在蓬松绵软的云间。 “你走快一点能死吗?!”他又喊到,却在看清了她眼神散乱,气息微喘的模样时顿时愣住。 她微喘着,似乎走得很累,却又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很急切的样子。 她好像在出汗,几缕长发粘在她白皙的脖间,黑白分明地衬着她微红的两颊,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芍药,红得耀眼惑人。 他脑中突然浮现起与她缠绵的画面,不由懊恼地甩了甩头,赶紧屏住了呼吸。 云贞音爱用媚药迷人早已出了名,他以为自己站在门口离得远,就不会受影响,却不料还是起了反应,但他更懊恼的是他竟会对着白夙沙这家伙起反应,而且还是第二次! 她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 他赶紧后退一步,她便“扑通”一声晕倒在他面前。 他暗暗嫌弃:这家伙还真是好男色,被下了药后,对着女人没感觉,见到男的反而被迷住了。 见她昏沉着,他只好丢弃拐杖,拦腰抱起她,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乌黑荡漾的发间,像是戴起了一件珍珠玉片的头纱。 她紧闭着眼,两颊微红,令人不由生出一种异样的怜惜。 他第一次觉得回月央宫寝殿的路程如此长,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股巴不得下一秒就走到寝殿的冲动。 怀里抱着她,身体与她相接触的地方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心念,看来云贞音的迷药还真厉害,都吹了一路的冷风,药性还是没散。 他猛地甩甩头,一脚踹开寝殿大门,将怀里的人丢在榻上。 外间的火炉发出轻微的噼剥声,火燃得很旺,殿里的温度似乎有些高。 他坐在床边,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一偏头看到她,视线便再也移不开。 梦中似乎见过这样一张脸,俊面玉容,英气勃勃,而此刻却多了些许温柔,多了些蛊惑心神的力量。 他有种抑制不住的欲望,想要看清她每一根微微卷翘的睫毛,想看清她红唇上的每一道细纹,越想就越靠近,越靠近就越想直到她的气息温温地扑在他的唇边 当临远的推门声惊醒他的时候,他的唇离她的只有一指之宽,他的手正抚在她腰间,指上缠绕着她松懈的腰带。 临远站在外殿门口,拍打着身上的雪,高声道:“殿下,炭火拿来了。” 他一惊,赶忙坐起身,慌乱地扯过被子盖在她头上,远远地朝后退去。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她那么近的,简直像被鬼迷了心窍。 “啊!!烦死了!!!”他大吼一声,一瘸一拐地冲出殿门,一头扎进了雪堆里。 “我就不信药效还不过!!!”他在雪堆里闷声大吼,吓得临远一哆嗦,怀里炭掉了一地。 临远偷偷嘀咕:“看来我也得告假了” 却见白慕容猛一抬头,扬着一脸白茫茫的雪粒子,怒吼道: “叫汲漠把他带回去!!快点!!” 说完,他又重新将头扎进雪堆里。 第40章 踏破盈楼 北离一百三十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九门军从山中集训回归,与已整编完毕的八十万散军一起,正式一统融合。 得白轩辕圣旨昭告天下,九皇子白夙沙从临时接管百万军马,转为正式领兵,并赐百万之师新番号“夙兴军”。 那一日,京都城的百姓们都遥遥望见那簇新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百万将士齐声大吼的番号声如虎啸龙吟,直上云霄。 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北离这样蓬勃有力的震撼情景了,人们都说,那个剑眉星目又英姿勃发的十七岁少年,那个新贵崛起的九皇子,必将带着这支雄狮之军振兴北离。 可当圣旨宣完,检阅完夙兴军,那九皇子却拒绝了百官朝贺,竟直接去往了人们最意想不到的一处地方,并就此创造了一段流水桃花的香艳故事。 使得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对这件事的议论兴趣,远远超过了什么一统百万之师的国事。 没有领教过舆论的可怕,也浑然不知外界如何看自己,沐之在校场检阅完三军后,立刻亲率五百将士,踏破了盈楼的大门。 在冲进盈楼的大门之前,戟祥曾问沐之: “殿下,您可想好了?这门一破,算是正式和云妃娘娘还有林大人一方宣战了。” 沐之嗤之以鼻,只猛地一抽马鞭,直接驾马冲进了盈楼。 五百将士紧随其后,将盈楼团团包围。 沐之抓住一个小娘子的胳膊,急问:“沐长吟在哪儿?” 盈楼里很少听见这个名字,小娘子反应了半天才记起沐之问的是谁,赶忙道: “公主在三楼尽头的莳花阁,正在陪一位客人呢。” 一听“客人”二字,沐之先前所有的火气都被瞬间勾起,她奔上三楼,一脚踹开屋门。 只见一个满脸褶子的老色鬼吓得举着蜡烛大叫,沐长吟正醉醺醺地半晕在榻上,衣衫已经尽褪。 沐之不认识那老色鬼,那老色鬼与朝中权贵多有来往,却是认得沐之的,立刻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沐之走到榻前,轻轻摇晃沐长吟的肩膀,却见她美目微阖,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眼神空洞又涣散,沐之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毫无反应。 “你给她吃了什么东西?!”沐之一脚踹倒那老色鬼,发怒大喊。 那老色鬼吓得抖如筛糠,指着榻边那一堆男女寻欢用的东西,结结巴巴道: “就、就、就用了点这里的迷香,下、下在酒里了,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呢!真的!” 看着沐长吟失神的样子,沐之记得她说过,那些男欢女爱用的东西,她都已被迫用过很多次了。 沐之说不出来的心酸难受,替沐长吟重新穿好衣衫,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大步往屋外走去。 从三楼到正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阵仗给吓住了,老妈子眼睁睁地看着一脸凶神恶煞的沐之抱着沐长吟离开。 在穿过注目的人群时,一个小娘子羡慕地小声道:“公主真的要离开这里了?真好” 沐之两耳不闻,目不斜视,只抱着沐长吟直直往外走。 许是稍稍吹了些风的缘故,沐之感觉到沐长吟恢复了些意识,轻轻动了动,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然后将脸埋在她冰凉的铠甲上,低声哭了起来。 就这样,沐之实践了她的诺言,亲手将沐长吟从盈楼里救出,带进了九皇府安置。 那藏污纳垢的盈楼也被沐之以整顿凤院之名关停,上了巨大的封条和铜锁。 此后的一连几日,沐之无心他事,只专心在府里照顾沐长吟。 已不知多久了,第一次不用强颜欢笑,不用出卖身体,沐长吟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许光彩,甚至会偶尔透出一点十四岁少女的娇俏。沐之高兴极了。 只可惜,世事不会总遂人愿,太狂太嚣张的反噬是异常惊人的。 对于沐之这样两世为军的人来说,有军队,有实权,就仿佛无所畏惧,拥有了全天下。 殊不知那朝廷里盘根错节的文臣们,才是最让一个国家腐朽或兴旺的存在。 自踏破盈楼之后,便算是在朝中正式宣战。 再加上沐之和白慕容结盟,白南宫又失了白赫连,便很快和云贞音林琛抱成团。 云贞音、林琛和白南宫手下的文官们,便开始了一封又一封的奏折弹劾,斥责沐之品行不端,难为夙兴军之表率,再加上沐之“踏破盈楼”之事的确欠考虑,群臣都被鼓动得颇有微词。 而后,林琛和白南宫凭借在朝中多年的势力,竟一举令粮部、工部、户部等多个重职部顷刻瘫痪。 官员们不但不作为,反倒连连上奏闹事,纵容粮仓被毁,商户黑市抬价,让下面的百姓们为此叫苦不迭。 官员们却一口一个身体不适,难担重任,摆出一副撂挑子的态度。 沐之有心借此大换朝官血脉,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培植过文臣势力,手下连个像样的文学谋士都没有,哪有人才可顶替。 不止如此,在云妃的悉心安排下,盈楼的上百位姑娘们开始走上街头闹事,哭着喊着说自己没了营生,活不下去,要求沐之给个说法,或给指个好人家婚娶。 一时间,京都内流言四起,闹事不断,百姓们怨声载道。 白轩辕也为此生了大气,强压着火头才没有大骂沐之,只叫她自己张狂惹出的祸,自己去收尾。 沐之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一连十几日几乎水米不进,日日夜夜都在处理云贞音和林琛惹出的乱摊子,却因不熟朝政不识字,连奏折都看不懂,闹得晕头转向,事情更乱了。 在一个深夜里,当沐之在为一处州郡的田园被毁之事苦恼时,云贞音命人送来信函,意思是要和沐之各退一步,用彻底关停盈楼的代价,换回沐长吟。 沐之气得将信函撕得粉碎,大骂云贞音奸妇,一腔怒火烧到半夜才平息,她才疲惫地睡去。 当她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庄初却说,沐长吟已经离开了。 等沐之策马追到宫门口的时候,沐长吟正迈过那沉重的宫门。 听到马蹄声,沐长吟回头望着沐之,脸上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 “长吟!回来!” 沐之大喊着要冲进宫门,却想起来出门太急,没有带入宫的令牌。 宫门的首领守卫赶忙拦住沐之,好言相劝道: “殿下,现在朝中什么局势,连属下在宫门口站着都听说了,您要是再在这个时候强闯宫门,您想过后果吗?” 沐之想要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像是一个空有一腔缥缈爱情,却给不了女人任何物质安全感的男人,沐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 没想好后路,光凭着一腔热血;没筑好围墙,就又给了别人短暂的希望和更深的绝望。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竟这么弱小,百万之师的大将军又如何,她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 那一瞬间,沐之真的很想冲进林府杀了林琛。 可然后呢,那些林琛多年的朋党呢,难道也要违背着国法一个个杀完吗,然后再杀了白南宫,杀了云贞音?实在太不可实现。 沐长吟站在宫门口回首,清冷的容颜带着孤独的易碎感。她久久地望着宫外白衣策马一脸焦急的沐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用一个绝望又含泪的眼神,仿佛诉尽千言万语。 沐之坚定颔首,道:“等我”。 …………………………………… …………………………………… 不知是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实力还不够,权势还不够,还是为眼睁睁地看着沐长吟再次跳入火海而颓丧,沐之整夜都没有睡着。 府里最近一直很安静,阮轼带着司马云沚和洪错,整日在万一门忙活,大嗷也留在山上,就连那个成天扒着她肩膀的玉弘蝶也失踪了好几个月,完全不知所踪。 从槿花围场回来后,沐之身上各处的伤总是不愈合,反反复复结痂又流血,疼得她心烦意乱。 但她的精神状态却说不出地好,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 她总感觉自己身体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 辗转反侧时,一阵气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庄初在殿门外急声喊道:“殿下!玉公子回来了!” 沐之一愣,立刻翻身而起。 走进正殿,只见大殿里灯火通明,玉弘蝶正斜靠在高座的右位上,撑头笑着,看着沐之走近。 大殿中央的地上,赫然摆着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 庄初极有眼色,见沐之进殿,便立刻关上了殿门,守在外面。 沐之围着银子打量了两圈,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弘蝶开口,却罕见地不是矫揉造作的娘兮兮的声音,而用他原本昆山碎玉的男儿声音说话,道: “玉家知道九殿下近日用钱紧张,特派我来将这这锭白银送与殿下,算是我们心意的定金。” 他脸上也没有平日里的狐狸似的魅惑,笑容优雅高贵,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知道他来头不小,便道:“这么好的银子就白白送我?只怕玉公子别有所求。” 他缓慢一眨眼,温柔而俊气笑起来: “那是自然,我们从商之人,岂会做赔本的买卖。只要殿下收下这锭银子,愿与九殿下长久为盟。” 她拿起银子掂量,那闪闪发光的颜色实在诱惑。 如今国库空虚,军费短缺,且不说举国百废待兴,就连她九皇府都极缺钱,甚至连造万一门殿宇的钱都没处筹集。 银子实在是好东西,可她又很讨厌受制于人,便道: “若是我不和你们合作呢?” 他好笑地摇摇头: “殿下,我说了,这一锭银子只是盟约的象征,后面的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您还给我们相应的权力价值。再说了,听说如今林大人搅得四处都在罢官闹事,您现在应当正是缺钱的时候。” 一提起林琛,沐之又想到沐长吟。 她冷冷地看着他,“只怕你没命和我做生意结盟,你跟白南宫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他“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道:“你和白南宫,还有林琛手下一个姓孙的近臣,你们三人过从亲密,曾在盈楼相会,这不假? 我那写了京禁两军总兵头名字府址的名单,也是你的人偷去的?我还没找你这个奸细算账,你倒大着胆子来和我谈结盟?” “错,也不错。”他笑着说,“玉家的确与白南宫合作过一段时间,但是因为有更强的你出现了,所以我们想换结盟了; 盈楼嘛,不过是林琛想与白南宫结盟对付你,白南宫又想与我们玉家继续结盟,才撺了个无聊的局; 至于那名单,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去过盈楼?你以为那名单是为我设下的圈套,怎么不知是我帮你促成了你想做的事。 九殿下,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力气散播名单,同时还要掩盖消息渠道,又要恩威并施地拿捏白南宫吗?如果不是我一臂之力,只怕殿下很难顺利坐到现在的位置上。” “可你终归曾是白南宫的人。” “非也。白南宫曾是玉家的狗。”他毫不掩饰地说到。 她挑眉,“呵,玉公子好大的口气。怎么,意思是现在想换我这条狗了?” “非也。玉家一直在等一个真正的合作盟友,而白南宫,怪只怪他本就是做奴才的命,而你——”他拖长了语调,毫不在意沐之阴冷的目光,继续道: “九皇子白夙沙,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风袂衣,是虎豹的命,天狼的命,是玉家一直在等的贵人。” 她冷嘲道:“没想到玉家这么看得起我,就是不知这份‘看得起’,到底值多少钱?” 知道她在顾虑玉家的不牢靠,他便又道:“看来九殿下回朝时间尚短,还不熟悉玉家,那我就向九殿下略说一二,我说的玉家,是北离南州的玉峰城,当家老爷——玉峰城。” 玉峰城三个字,任沐之是个傻子都该如雷贯耳。 这是北离境内唯一一座以人名命名的大城,每年向朝廷上交的税款占国库收入的四成,而这批税款全部都来自于一户人家,即北离首富玉家。 玉家当家老爷是玉峰城,大掌柜是玉弘蝶。 玉家组建的“玉子号”是整座北离内唯一得到朝廷首肯,有权与云炎等外国通商,并且在国内外同时享有经营药材权、盐业权、铁器矿业权和航海权等多项暴利行业的商家。 民间有歌谣:玉家吼一吼,金山银山抖三抖。玉家走一走,天下吃穿不用愁。 富可敌国,说的就是玉家。 她知道他来头不小,却没想到他来头不小到这般地步。 玉弘蝶,玉家的十七公子,也是玉峰城钦点的大掌柜——鬼手玉十七。 擅毒药,杀人不见血,一手金玉算盘打得冠绝天下,谓之鬼手。 商政不分家,玉家要想做大,要想不被朝廷看作眼中钉,就必须在朝中寻觅联盟。 玉家为皇子提供争夺储位的经费,皇子便保玉家太平盛世。 说到底,玉弘蝶找她合作是基于玉家的利益,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 利益关系,往往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思索再三,本着民不与官斗的原则,她觉得玉家要想拿捏她,可比林琛难多了,她便整顿面容,拱手道: “辛苦玉公子来回奔波,如果玉公子不嫌弃,以后便在九皇府长住,此外我还有一套万一门的青袍青瓷面具,玉公子可愿意穿?” 玉弘蝶的脸上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却突然变了脸,换回了平时那娘兮兮的样子,扭着小腰扑向沐之,娇嗔道: “青袍青瓷面具?虽然不如粉色衬人家的肤色,但是相公叫人家穿,人家穿就是啦——魑魅魍魉,人家可要当那个‘魑’哦——” 沐之赶紧拔腿就跑,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 “你变脸比翻书还快啊你,这又没人,玉公子你不用伪装了。” 玉弘蝶毫不买账,撅着嘴就朝沐之冲去: “不嘛,人家就是喜欢你,叫人家蝶蝶啦——” 她赶紧又躲,“蝶蝶?我看还是叫你疯疯比较合适!对了我眼前就有个事需要银子打点,不是结盟了吗,你赶紧给我搞点银子来!” 玉弘蝶柔若无骨地靠在沐之肩头,不在意地问:“好啊,为什么事?” “是安置一批凤院姑娘的事。” 玉弘蝶忽地直起身子,颇有正房捉奸问罪的架势,拧着眉头问:“你去逛窑子了?多少钱?” 沐之懒得从头解释,直接伸出手指,道:“五万两。” 玉弘蝶倒吸一口凉气,狠狠在沐之腰上拧了一把。 “要死!!逛窑子花五万两!!” “玉公子你听我说,我不是干那个用的” “我这个现成的国色天香的绝世美男在此你不享用!非要跑去用那些花钱的?是不是贱?是不是?” “哎玉弘蝶,你不要过分了!我们只是盟友而已!合作而已!把你狗爪子从我耳朵上拿开!不然我喊侍卫了啊!” “你喊啊!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今日不解释清楚这档子事,你别想睡觉!” “玉弘蝶!我警告你!我不是这个风格的!别揪我耳朵!” 第41章 第一次“员工”大会 自夙兴军正式成立,一切都开始了有章有法的操持。 原东河军仍由曹丘带领,戟祥辅佐;京禁两军则由白赫连和司徒牛使主理。 白慕容答应与她不日共同出征西北,也开始和沐疾铮在城外操练北里十八军。 军中之事妥当,朝中之事沐之又实在不擅长,干脆暂时放在一边,一连几天都待在万一门里主事。 在阮轼和司马云沚的打理下,万一门已结束了招募弟子的事宜,甚至已按魑魅魍魉四大护法的名头,建立了四个分堂,共同分管一万名弟子。 很快,万一门建造殿阁屋宇的事也告一段落,有了玉家的财力支持,沐之不得不说,乙方的施工速度真的完全取决于甲方的打款速度。 站在山顶俯视万坟山,只见苍山青翠欲滴,宫宇连绵起伏,衣袂飘飘的弟子们穿梭其间,万一门总算有了个正式江湖门派的样子,万坟山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紧接着让沐之最头疼的一件事来了—— 为了正式向江湖昭告万一门的存在,和各地甘愿服从武林盟主的江湖帮派取得联系,万一门必须要举行一场大宴江湖各路英雄的开山大典。 而在这之前,沐之必须得履行她这个“集团总裁”的使命,那就是开”员工“大会。 一万名弟子选拔定了,四大护法也定了,在面向外人举行开山大典前,对内“开会”已迫在眉睫。 再加四大护法的分堂虽已确立,但弟子们还没有分配妥当。 沐之只好将万一门的第一次集中会议和分配弟子之事并在了一起。 正殿前的广场上,只见一万名弟子身着统一青白服制,肃穆而立。 一见沐之穿着白衣,带着银瓷面具出现在殿前,众弟子立刻纷纷呼喊“风袂衣”三个字,激动得又是吹口哨又是呐喊,还有几个弟子甚至因为太兴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沐之一瞬间感觉自己非常像个准备开始洗脑的传销头子。 沐之长身立于大殿前,阮轼、司马云沚、洪错和玉弘蝶皆穿戴青衣青瓷面具,立在她身后。 大嗷像座金色的小山一样,卧在殿门口。 作为公认的武林盟主“公证人”,司马云沚提着衣摆走上前,鼓足力气大声道: “万一门首次门中弟子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有请风盟主讲话!” 和司马云沚用尽力气也仍旧渺小的声音不同,沐之有武功内力在身,便以内力作声,响彻广场,开口道: “这个” 见一万名弟子全部两眼冒星星地期待着,沐之一下子语塞,张了张口,还是只能说出两个字: “那个” 广场上鸦雀无声,沐之绞尽脑汁,终于灵光一闪,想起了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中,她最喜欢的一句话。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吾辈既入我万一门,当日以勤习武艺,力争技压群雄,不负万一门之名号;更当有情有义,行侠仗义,以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方不负我风袂衣之名” 一番激昂演讲过后,众弟子大受鼓舞,纷纷鼓掌叫好,甚至有人大喊: “弟子愿追随盟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 “弟子愿做小侠!做大侠!保护天下苍生!” “要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给百姓更好的生活!” “对!要杀贪官!惩恶人!” “杀奸臣!打倒走狗朝廷!” “打倒烂朝廷!!” 眼见着众弟子越喊越激动,最后全开始热血高喝“打倒烂朝廷”。 沐之愣了:这什么情况?我是这个意思?? 玉弘蝶隔着面具轻笑两声,道: “算啦,江湖中人厌恶朝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都是你的弟子,慢慢教!” 沐之无奈,只能做手势安抚这群年轻人,赶紧示意司马云沚进行下一个环节。 司马云沚便道:“大会第二项,请四大护法展示才艺,众弟子自行选择分堂,今后就在该堂之内聆听护法教诲,艺成者可为盟主入室弟子,现在开始——” 不知为何,沐之突然很想给司马云沚一顶尖尖帽子戴。 于是,魑魅魍魉四大护法开始在众弟子面前一一展示,不拿出点看家本领来,怎么好意思做率领众弟子的护法。 玉弘蝶第一个走上前,推了推脸上不太合适的面具,开口第一句就把沐之给惊到了。 他对着众弟子道:“请说出你们的梦想——” 沐之差点从殿门口摔下去,却见弟子们很喜欢这个话题,纷纷开始举手回答。 果然,按玉弘蝶的德行,只挑长得好看的回答。 一个长相白净的少年弟子激动回答:“我的梦想是仗剑走天涯!学会本领走遍天下都不怕!” 另一个身长肩宽的少年弟子道:“俺的梦想是学武艺!保护俺爹娘和弟弟,铲除俺家那块的黑恶势力!” “我的梦想是成为像盟主一样的大侠!” 众弟子纷纷回答,答得满意的,便被玉弘蝶收为座下弟子。 但见弟子们一个个答的都很官方,玉弘蝶又道: “别总扯些没用的,说点实际的听听,大胆说,说的越好,今后我便教他越多!” 这时,一个女弟子红着脸站起来,大声道:“我的梦想是嫁给盟主!当盟主夫人!” “哈哈哈哈哈——”众弟子哄笑。 玉弘蝶却非常惊喜地一拍巴掌,道:“快快快!速速入我魑堂座下!今后我定重点栽培你!” 沐之差点就要冲下来给玉弘蝶一脚。 很快,玉弘蝶挑选走了一大群长相最好的弟子们。 阮轼第二个上场,不说话,只抽出银雪剑,展示了一通狠招,众弟子们只见银雪剑银光飞闪,剑啸如鸣,立时佩服的五体投地,纷纷拜入魅堂座下。 洪错第三个上场,他不善言辞,隔着青瓷面具,沐之已瞧见他通红的脸颊和脖子。 他不多说话,只走到大嗷面前,不知用什么样的共同语言沟通了一番,大嗷竟没有挣扎。他便扎稳马步,稳稳将几百斤重的大嗷扛起来,在弟子面前绕场展示。大嗷也非常给面子地冲天一声虎啸。 众弟子惊呆了,一大波人立马选择了投入洪错的魍堂门下。 司马云沚则不必展示,光他那文曲星的名头已经天下皆知,不少“文科”弟子选择了他的魉堂。 大会最后,在弟子们兴奋的呐喊和要求下,沐之不得已上前展示她身为武林盟主的绝学。 因为要处处小心,不能暴露她九皇子与盟主身份秘密之事,沐之但凡在万一门中时,很少拿斩金乌,即使拿,也从不抽刀,只叫斩金乌以鞘出现,故而弟子们皆以为她的武器是一把剑。 见沐之今日没有佩剑,一个女弟子站起来,将自己的剑抛向空中,笑着喊了声“盟主接着!” 沐之飞身而起,凌空接住剑,一一展示了拿手绝学九转回音步,无厄月相掌,更以凌厉刀法之态挥剑劈空。 众弟子只见一袭白衣轻盈如魅,那武功路数翩若惊鸿,气势如龙,纷纷看呆了。 一旁洪错因为恪守七年之内不可杀人的承诺,已经好多年没和人好好对战过,生怕一个神力将对方打死。 眼下见沐之武功耍的漂亮,洪错心痒难耐,便大喝一声冲上场,和沐之对战起来。 众弟子一下子更激动了,竟开始连声呐喊喝彩。 一上场,洪错就来了个黑虎掏心,沐之未防备他突然攻来,赶紧闪躲,顺势给了洪错屁股上一脚。 洪错挨了打,却更兴奋,像头大猩猩似的激动嘶吼,又朝沐之冲了过去。 洪错的武功路数虽然不是沐之对手,但他胜在力气大呀!三两个回合下来,打得沐之额头都开始冒汗。 沐之一招制住洪错,贴近他威胁道:“你要再没完没了,我可要断你的糖葫芦了!” 洪错一听,脸上顿时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似乎很难在“痛快打一架”和“糖葫芦”之间做选择。 沐之只想快快结束这场打斗,心里一有了这个念头,她便趁洪错愣神的功夫,一脚踹了出去,竟直接将洪错踹飞数十丈远。 洪错的身子直直地飞向殿门口的柱子,只听轰隆一声,柱子被撞断,半个殿顶缓缓倒塌下来。 众弟子纷纷后退躲避,那先前抛剑给沐之的女弟子忙着帮别的弟子逃生,自己却慢了几步,眼看就要被倒塌的柱子砸倒。 沐之赶紧飞身而起,拦腰抱起那女弟子,轻功避开危险,但她的面具不甚被掉下的石块打落,“咔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了。 见没了面具,沐之赶紧抱着那女弟子飞身进后殿。 阮轼和司马云沚等人赶紧招呼着弟子们躲避和打扫,守着殿门,暂时不让弟子们进去,以防瞧见沐之的样貌。 沐之轻功落定在后殿的空地上,目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中年男人正躲在后殿,似乎是在窥探大殿坍塌的事,神情担忧又惧怕。 沐之认得,那中年男人正是建造殿宇的工坊里的管账。 见沐之突然出现,那中年男人面色大惊,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沐之打量那中年男人,心里一阵狐疑,不觉抱了那女弟子许久,直到听见女弟子细如蚊子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 “多谢盟主相救。” 沐之赶紧将那女弟子放下,瞧那女弟子眼波清澈伶俐,举止落落大方,脚踏马靴,长剑长鞭插在腰间,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沐之便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红着脸,道:“弟子姬如霜。” 沐之点点头,随意道了声“注意安全”,便飞身向那中年男人追去。 此时,阮轼也从大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打手势对沐之道: “殿柱不是实木,是中空的,里面填充着稻草,应该是工坊造殿宇的时候偷工减料了。” 估摸着定然是那管账窥见大殿坍塌,偷工减料之事惹出了祸端,所以急急逃跑,沐之便与阮轼一同追了上去。 那中年男人的脚力怎可能快得过沐之和阮轼,没跑多远就被追上了。 还没等沐之发话,那中年男人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道: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人只是个管账而已,不是成心要偷工减料的!小人今日也是担心出事,才来此偷偷打探,请大侠饶命!” 沐之打量那管账,道: “金石木坊对吗?你们好大的胆子,偷工减料到我风袂衣头上来了!” 那中年男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没戴面具、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就是武林盟主风袂衣,吓得他又一番磕头告罪,承诺一定重新修补所有大殿。 无心与这样的小角色争执,沐之和阮轼又斥责了那中年男人一番,而后离去。 万一门要重新加固整修,沐之便又回了京都城。 …………………………………… …………………………………… 洪错被沐之一脚飞踹,竟直接断了三根肋骨,瘸了一条腿,惨叫着任由玉弘蝶将他包裹得五花大绑,喂食了各种不知是毒药还是伤药的玩意。 沐之也很愧疚,没想到能把洪错伤成这样,连忙去集市上搜罗了各种糖葫芦回来给洪错,后者才一边像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一边哼哼唧唧地吃着糖葫芦,用一地的糖葫芦竹签表示了原谅。 所有人都以为沐之是失手打伤了洪错,毕竟她武功天下卓绝,就连玉弘蝶都以为沐之是想在众弟子面前出风头,才对洪错下了狠手。 只有沐之自己知道,她第一次失控了。 她根本没有调运太多内力,也没有想使多大力气,只是在与洪错缠斗不休的一瞬间,她非常想尽快结束战斗。 心里一有了这个念头,她就完全不受控制地飞出了极其阴狠的一脚。 得亏那一脚踹的是人高马大又有武功神力的洪错,要踹的是别人,只怕能将五脏六腑都踹碎。 沐之心里突然开始恐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似乎一切都是从驿峋城外开始的。她想起那失明的时候,被铜风铃搅扰听觉时,那个清晰地贴在她耳边,差点要了她的命的“咯咯”声。 于是,她独自将自己关在殿里,连夜做了个巨大的风筝,坠着一个装满各式小玩意的小筐子,将风筝放飞去鸾合宫的后殿。 两日后,一个夜半时分,当沐之推开寝殿的大门,立马就看到一双小兽一般黑漆漆的眼睛,正蹲在房梁上望着她。 桃子穿着沐之放入筐子里的新衣服,嘬着手指,光脚蹲在房梁上,一看就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喜欢那个会咚咚响的东西,漂亮哥哥,你还有吗?” 沐之点点头,张开双臂,示意桃子跳进她的怀抱。 谁知桃子却动作灵巧得像猴子一样,眨眼就顺着房梁爬了下来,跑到沐之面前一伸手,叫道:“给我!” 沐之拿出一个拨浪鼓,“是这个吗?” 桃子一把抢过拨浪鼓,高兴地玩了起来。 见桃子身上虽穿着沐之送的新衣服,但衣服上却污迹斑斑,她的小脸虽然很有精神,但两个羊角辫扎得蓬乱。 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黑黢黢的,一看就是从没人照顾。 沐之差人打听过桃子的来历,得到的消息只说,桃子是云贞音从云炎国捡来的一个孤儿,好像是什么翁丁蛊族的后人,据说天生身躯灵巧如猴,可无声无息地四处出没。 沐之记得云贞音常派人去南岭寻各种奇怪的药材,她猜那“咯咯”如牙齿打颤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云贞音在南岭寻到的,专门用来杀她的东西。 据说翁丁蛊族十分神秘,人人炼蛊养蛊,可沐之不相信面前这个小小的四五岁的孩子会懂什么杀人蛊术。 看着桃子的小脸,沐之柔声道:“能不能告诉哥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拿什么东西攻击的我?” 桃子专注地玩着拨浪鼓,用天真无邪的童音说道: “是无尘蛊呀,专门用来杀你的。” 无尘蛊?沐之记得自己当年心脏中刀,就是被无尘蛊所救。 “无尘蛊现在在哪里,告诉哥哥好吗?” “好呀,漂亮哥哥,你把眼睛扣下来送给我,我就告诉你!” 面对桃子这种天生邪异的小魔童,沐之只觉得一阵恶寒,赶忙拿出一堆各种孩子喜欢的东西,桃子才又开口:“那个是无尘齿蛊,已经被你的无尘心蛊给吃掉啦!” 沐之摸摸自己心口,“被我的蛊吃掉了?” 桃子想了想,改口道:“不对,应该说你们都死了,你打败了齿蛊,你又活过来了!” 沐之听得一头雾水,又问:“桃子,你为什么还留在宫里,你是不是还有可以杀我的东西?” “因为只有我们翁丁族人才可以拿动无尘蛊,其他人拿了,很快就会中毒死的,所以云娘娘才不让我走,她觉得还能找到第三枚蛊杀你呢!” 难怪云贞音一直将桃子留在身边,看来云贞音还在心心念念寻找能杀沐之的东西。 但沐之突然想到,当年为了救她,七藏将无尘蛊带去过鬼冥山,他当时一直拿着无尘蛊,怎么就没事呢? 难道云贞音先是当年就暗中掉包了七藏的无尘蛊,据为己有?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七藏的无尘蛊就是假的,应该救不了人才对,那沐之又怎会活到现在? 沐之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目光落在桃子光溜溜的脚丫上。 眼下正是寒冬,大人都扛不住光脚到处跑,一个小小孩子却要受这种罪。 云贞音像对待沐长吟一样对待桃子,用的时候千般哄,用不着的时候,连衣食都不过问。 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遭罪,沐之拿来水盆和梳子,给桃子擦干净脸,重新梳好羊角辫,又擦干净她的小脚丫,找来毯子盖上。 当沐之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发现桃子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桃子一把丢开拨浪鼓,扑进沐之的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沐之抱着小小的桃子连声地哄,这才发现她小小的胳膊上竟全是鞭痕伤疤。 第42章 无尘之蛊 厚厚的黑帘遮着窗子,屋子里只有两盏幽暗的烛火摇摇晃晃。 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正如临大敌,埋头在书堆里,快速地翻着一本本古书,又眉头紧锁地将书扔到一边,赶紧去翻另一摞。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部纵横的皱纹流了下来,他却根本顾不得擦。 “老先生不用着急,慢慢找。”沐之出声说到。 她两手叠在脑后,仰躺在榻上,盯着头顶淡灰色的纱幔,怔怔地出神了好久。 “多谢公子”老先生赶紧起身行礼,而后又钻回了高高叠摞的书堆,加快了查阅古书的速度。 书页翻动之中,烛火被打得直晃悠。 老先生一边急急地查阅着古医书,一边偷偷地去看沐之的脸色,腿都开始打颤。 他行医八十余年,云游天下,遍诊疑难杂症。 听说有个神秘的公子慕名来找他看病,不许任何人在场,那公子也是独自一人前来。他便猜测肯定是男女那方面的隐疾,这种病人他见得很多,便自信地走进那公子约定的偏僻小屋。 然而一进这昏暗的屋子,他顿时傻眼了。 中医讲望闻问切。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问,指询问症状;切,指摸脉象。 可这第一步“望”,就已经让他六神无主。因为在那位俊面玉容的神秘公子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一点活人的气色。 在那双黑蓝幽深的眼中,他分明看见了尸体眼睛才有的灰白僵色。 行医八十年,他不知见过多少人。所有的人无论健康还是濒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面上有“人气”。 换句话说,死人和睡着的人最大区别,就是活人有气色。这种气色不是面颊红润,也不是栩栩如生,无法确切地描述出来。但只要是略有行医经验的人,一定都能看出来。 所以在见到沐之的第一眼,他就心惊不已。 不仅面无人色,再闻沐之的声音,中气十足,力道充沛,却少了活人的那一点“软度”。 他不敢问沐之是什么病症,便上前摸脉。但手一搭上沐之的手腕,他顿时头皮发炸,冷汗一下从后背冒出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探脉,却摸不到任何脉搏和体温,仿佛在摸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沐之分明就是个死人,可死人怎么会说话行走? 他不敢言语,生怕不小心招来杀身之祸,便谎称沐之得了极罕见的病症,他要查阅古书,这才借机遍翻医书,企图能找到一点相似的病症。 三个时辰之后,老先生站在沐之面前,手中拿着本薄薄的古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公子,老朽遍查古书,终于找到了公子的病症所在”见老先生吞吞吐吐的样子,沐之心里一沉。 “先生但说无妨。” 只见那老先生长吸一口气,翻开古书,道:“面无人色,声骨坚冷,体温异寒,身无脉象。唯蛊噬之状也。换句话说,公子没有体温,没有脉搏,却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乃是身中奇蛊的原因。蛊术,能驱使” 老先生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死人。” 沐之倏地坐了起来,盯着那老先生,“我没有体温,没有心跳?” 老先生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结巴道:“公公子难道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低低道:“不知道。” 自从那年在驿峋城外被桃子的无尘齿蛊袭击后,她就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先是慢慢淡化了嗅觉,味觉,她开始闻不出气味,尝不出任何酸甜苦辣的味道 她开始逐渐失去饥饿感,却越来越常有想吃东西的欲望,偏偏又对着满桌珍馐味同嚼蜡,如此矛盾的感觉让她不解,得不到释放的口腹之欲更让她无比焦躁。 直到有一次用膳时,端在她面前的一只烧鸽未做熟,她一口咬下去,枯木屑一样的鸡肉后面,是无比甜滑又柔软的绝好味道。 她惊喜不已,低头一看却惊出一身冷汗—— 那让她终于吃出鲜美之味的,竟是鸽肉下满满的血丝和鲜红的骨髓 后来在槿花军演青门围场,她被攻击中心脏,明明亲眼看到锋利的枪头从心口扎透,可她后来还是慢慢复原了。 她以为自己是运气好,没被伤中要害,却突然发现整个人越来越不对劲,一直到失控重伤了洪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每个夜深人静时,她脑袋里都像要爆炸了一样,不断地闪过各种往事。 只有当清晨的第一缕光升起,她脑海里的海啸才稍稍平息,她只能精疲力尽地顶着疼痛不已的头,开始又一天的日子。 最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好像又开始丧失触觉了。 没有触觉是一种什么样心惊肉跳的体验? 有时,戟墨为她更衣,她感觉不到外袍滑过手臂的质感;有一次洪错玩闹着拽她的胳膊,几乎把她胳膊拉扯成了扭曲的一百八十度,她竟也丝毫没有察觉;她甚至徒手抓起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看着白皙的手掌被瞬间焚烧起泡,可她却仅仅只有些温热感。 那些大大小小总不见好的伤口,也逐渐不再有痛感 与此同时,她似乎彻底失去了饥饿感,可以整整一个月水米不进,却又好像每日都处在令人焦灼的饥肠辘辘中 她感到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 她恐慌不已,暗中到处寻找名医,却一上来就被告知自己已是个没有体温和脉搏的死人。 “公子本身没有体温,全身冰凉,所以自我感觉不出异样,这属情理之中。不过与公子密切有过肌肤接触人,应该能感觉到。公子若有疑问,可以找旁人来一试便知。” 她愣了半天,将手缓缓移向心口,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面如死灰,问:“你知道无尘蛊吗。” “无尘蛊?”老先生听了一惊,几乎要从地上蹦起来,震惊道:“难道公子” 他试探地看向沐之,却见后者点了点头,他立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只见那老先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公子可知,三国境内一直流传着一个秘闻:百年前,一个血月之夜,一夜之间,云炎境内九百九十九名死刑犯全部被掏心而杀,无人知道凶手是谁,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人性命,更没人知道要这么多心脏做什么。” …………………………………… …………………………………… 夜还深着,梦中的京都,睡颜安详。 大嗷跑得很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沐之将脸埋在大嗷毛绒绒的背上,紧紧地抱住它,低声道:“大嗷,你会不会嫌我太冷” “呜——” 大嗷发出低低的一声呜咽,它虽不能言语,却能感觉到沐之此刻异常低落的情绪。 她心情不好,它便也难过。 “大嗷,跑快一点”她闷声说完,大嗷立刻以更快的速度飞奔起来。 寒冬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只有这样极限的速度和刺骨的温度,才能带给她稍稍的触感,让她觉得舒服些。 原本一夜跑完的路程,大嗷竟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跑完了。 夜里的万坟山显得特别凄凉。 无数小小的坟包接连起伏,突兀地伸着脑袋,望着她匆匆掠过的身影。 她想,这山中睡着多少寂寞孤独的灵魂。也许这里才该是她的归宿。 当年,永安大殿下那一刀就已经了结了她的性命。鬼冥三仙的千灵汇只能让她再多活一阵。直到白轩辕命七藏找来无尘蛊。 云炎是巫蛊秘术盛行的国家,蛊术是云炎南岭一带一种神秘古老的秘术,本用作救人防身之术,却被一位世人公认的最邪恶恐怖的蛊师利用,演变成对人下诅咒的害人之术。 从没有人见过这位诅咒之蛊的鼻祖,也无人知道他的姓名模样,世人便称他无尘师。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炼制的三枚蛊就是无尘蛊。 世人都把这无尘蛊视若珍宝,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如何炼制而成。 取九百九十九名罪大恶极之人的心,再找来千名三岁幼童。 九百九十九颗充满了邪恶黑暗的心,和一千个天真无辜的幼童被一同关进山洞,没有食物没有水,幼童们饿极了只能去吃腐烂的心脏,等到心脏吃完后,便只能吃人。 七十七天过后,阴历七月十五日,山门大开。无尘师站在洞口,望着洞内满地陈旧的血迹和尸骨残骸,还有那个唯一活着的,正抱着一截小小手臂啃食的幼童,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无尘师招手,将幼童叫到跟前,问:“你还饿吗?” 幼童眨巴着血红的眼睛,答:“饿。” “你想吃什么?” “人。” 无尘师笑了,将幼童塞进一个狭小的黑陶罐,埋进了地底。 从此以后,南岭鬼蜮的密林深处总会传来怨毒的哀嚎声,那声音简直像饿鬼在地狱里凄厉吼叫,令人闻之颤栗。 当无尘师再开黑陶罐时,罐中只剩一副骷髅牙齿,正贪婪地啃食着已碎成两半的乌黑心脏。牙齿和两半心脏被分别置于三个黑陶罐里,最终化为不知名之物。 这种用最残忍的手段炼制成的蛊,就是人人垂涎的无尘蛊。 无尘师将三枚无尘蛊分散在世上不知名的角落,放话江湖:得无尘蛊者,永生不死。然而这句话却被理解为无尘蛊能起死回生,由此便引发了江湖上一场长达百年的血雨腥风。皇帝,财阀,武林高手,无数人为此丧命。 究竟是怎么个起死回生法?没有人知道。无尘师也早已销声匿迹。 直到一名女子误入南岭,无意中发现了无尘师曾经深埋黑陶罐的地洞,在地洞里发现了详言无尘蛊的古书,才令一切为世人所知。 书曰:“人之恶情,皆由心生。人之善意,三岁而泯。取九千九百九大恶之心,一千三岁幼童,封而使其戮之。仅存者封入地底,方得蛊成。以此蛊入心,则面与常人无异,虽为人,而性残嗜血,实为活尸。既已死,则永生。”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自然了。沐之心脏中刀,鬼冥三仙将她带入鬼冥山,本想尝试用千灵汇救她,却不想未能成功。 后来,七藏奉白轩辕之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枚无尘蛊,在她和白夙沙之中,选择了用无尘蛊救她。 以无尘蛊入心脉,她才活了下来。可一个没有心的人,一个越来越嗜血,越来越抑制不住杀戮欲望的人,到底算什么? 本来无尘蛊只用来维持她的性命,她可以与常人一般生老病死,充其量长寿一些而已,可偏偏遇见了被云贞音派去截杀她的桃子。 那老先生说,当初无尘师之所以要将三枚蛊分开,是因为无尘蛊本性极恶,齿蛊与心蛊必斗至你死我活。 所以她在遇见桃子手中”咯咯的作响的齿蛊时,她的心蛊本能地非常惧怕被吞噬,她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 谁知两蛊狭路相逢,最终竟然是沐之的心蛊吞噬了齿蛊。 沐之也应此被重伤致死,无尘蛊便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发挥出了它真正的作用。 当无尘蛊救回她的那一刻起,她的时间就被永远定格了。 她将不会老去,不会死去,慢慢地变得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她的身体也将永永远远保持现状。 而至于两次莫名奇妙地武功全失,是因无尘蛊乃是汇聚世间千种大恶之蛊,最惧至纯至净之物——雨水,只一滴雨,便能令她武功尽失,变得比普通人还要虚弱无力。 一个装着世上所有邪恶与黑暗的蛊,竟然就是她的心脏。 放佛是中了这世间最深的诅咒,她算不得活人,算不得死人。而她竟然还是堂堂的北离九皇子,统管百万大军的大将军,还是一统武林的武林盟主。 她觉得好讽刺。 一枚无尘蛊,就这样将她诅咒成了这世间最大的怪物,最孤独的行尸走肉。 沐之坐在归墟殿前,另一条腿踩在银光温柔的湖水之畔,一条腿空荡荡地垂在深黑色的崖边。 她仰头望着深蓝色的静谧星空,背靠着大嗷,听着它静静喝水的声音,脑子里空了很久。 吊桥突然发出轻微的声响,一个脚步很轻的身影穿过山崖雾气走来,在对上一张泛着冷光的银瓷面具,和眼孔后两只深黑的眸子时,来人吓得惊叫一声。 “盟主,我听到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您怎么在这?” 见来人是已见过她容貌的姬如霜,沐之便摘下面具。 见沐之坐在那儿,浅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眼角,只余一片冷暗的颜色。姬如霜犹豫了一会儿,坐到沐之身边,学着沐之的样子靠在大嗷身上。 大嗷回头看了看,又转过头继续喝水。 沐之低着头不说话。姬如霜脑子里转过很多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道:“星星好美,我真想飞上天看一看,星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很脏。”沐之摸着手中崭新而光洁的银瓷面具,道:“远远看起来很美,但靠近看都很脏。没有光,没有热,全是灰尘和荒芜。” 姬如霜愣了一下,笑道:“也许,可这么脏的东西聚在一起,却这么美,可见灰尘和荒芜并非一无是处。” 沐之望着微紫银蓝的星河,漫天闪烁的繁星,像是被姬如霜说中了心事,喃喃道:“灰尘,荒芜,也并非一无是处吗” 姬如霜惊讶地看着沐之,那个武功盖世,风度翩翩的风袂衣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情绪异样低落的少年。 不知为何,明明沐之就近在眼前,姬如霜却觉得与她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沐之像一团黑色又空洞的雾气。 姬如霜突发奇想,她觉得只有爱情才能让一个人这么神伤,难道沐之在想念心上人? 想到这里,姬如霜心里竟突然泛起一丝酸涩。 沐之拍拍大嗷,说了句“冬天水冷,少喝一些”。 大嗷不情不愿地呜了一声,开始在一旁的石头上磨它长长的虎牙。 沐之对姬如霜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猜拳定胜负,输的人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赢得人来问或者出冒险题目,无论什么,输的人都必须知无不言或者做到冒险。怎么样?” 姬如霜收起心里的小情绪,高兴道:“好啊,盟主您要是输了,可不能赖账哦!” 沐之笑笑,然后第一轮就输了。她道:“我选真心话。” 姬如霜庆幸月光照不出她脸色微红,问道:“盟主,您有心上人吗?” “这么老套的问题?我没有。” 姬如霜下意识捂住嘴,克制住自己的心情,不敢让沐之瞧见她在笑。 又一轮猜拳,沐之赢了,姬如霜选了大冒险,沐之便指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笑道:“敢不敢跳?” 看着沐之眼光中的阴冷,姬如霜愣住,走到悬崖边望了望,立马被呼啸的黑风逼退回来。 姬如霜刚想对沐之认输,却见沐之已走到崖口,冷风从黑黢无底的悬崖翻卷上来,像呼啸着唱着凄厉哀歌。 沐之的外袍被风吹起,长发被吹乱在夜空。她重新戴上手中的银瓷面具,用一双像星辰一样覆满灰尘的眼睛望着姬如霜。 接着,在姬如霜惊恐的视线里,沐之缓缓后倾,坠下悬崖。 强风“呼呼”地扯动衣袂,沐之的身体急速向下坠去。 她翻身面朝下方,迎着前方飞速奔来的无尽的黑暗,缓缓闭上了眼。 一瞬间,她竟希望这悬崖没有尽头,那样她便不用日日揣测担忧明天会发生什么,失去什么。 当身体被风吹打得翻了个身的时候,她睁开眼,看见姬如霜那写满恐惧的脸。 姬如霜跳下悬崖,拼命地施展武功追赶沐之,却怎么都追不上,反倒自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看着姬如霜奋力挣扎的样子,沐之突然莫名地感到悲哀。 当风开始变得微弱,沐之知道已靠近崖底,便生出内力旋转落地,然后飞身而起,迎面接住了半空中的姬如霜。 在浓黑如墨的悬崖中,沐之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我选真心话,问我‘你是谁’。” 多希望姬如霜能问出这个问题,哪怕只有一次,沐之希望能不必说谎和隐瞒,说她是权倾朝野的白夙沙,是威震武林的风袂衣,是随时都会变成一具残暴行尸的活死人。 说朝政纷杂烦乱,说军中劳心劳力,说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回家。 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无人分担。所有的秘密堆积在一起,就像一座无名的孤山牢牢地压着她的嘴,让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抱着姬如霜重新飞身到地面,接着昏暗的月光,姬如霜真能看见沐之银瓷面具的边缘下,那白皙的下颚与侧脸。 姬如霜赶紧从沐之怀里跳下来,惊慌未定地扶着胸口,急烈地喘气。 一旁大嗷见状,一边磨着它那锋利无比的洁白的獠牙,一边对沐之低嚎了一声,似是埋怨不带它下去刺激一把。 一整个晚上,姬如霜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尝试用各种法子逗沐之笑,甚至连自己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沐之才终于笑起来。 当天边第一抹金色将薄云浸染,将满山遍野的雪粒照得闪闪发光。 沐之已躺在大嗷身上,呼吸变得均匀。 姬如霜试探着叫了一声“盟主?”,见沐之没有回应,她伸手轻轻摘下沐之脸上的银瓷面具,看见沐之的嘴边竟弯着一抹笑容。 姬如霜看看天边,再看看沐之,心里的某个地方也投进了一缕晨光。 第43章 再入汤泉宫 天亮回到九皇府的时候,一进门,只见阮轼正坐在廊下专注地雕刻。 玉弘蝶正叉着腰和洪错吵架,司马云沚跑来跑去忙着劝架,庄初和戟墨在一旁偷笑着看热闹。 不知不觉,这样的场景已彻底融入进沐之的生活,给她一种为数不多的熟悉和安定感。 什么无尘蛊,什么行尸走肉。人最大的烦恼就是源于担忧明天。 沐之深吸一口气,她想好好活在当下。 四顾一圈,见小桃子不在,沐之便问起。 庄初说宫里一大早就来人,将桃子接走了,没人敢拦。 沐之想起小桃子伤痕累累的胳膊,觉得暂时救不了沐长吟,总得救个无辜的孩子。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云贞音谈条件,就见临远急急忙忙踏进了九皇府。 临远跑得一头汗,慌乱地朝沐之行礼,声带哭腔道: “九殿下,求您救救我家主子!小的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 要问宫女们平素最喜欢宫中哪一处地方,答案一定是汤泉宫。 每月十四的鞠月之日,不知有多少宫女为了能进入汤泉宫一饱眼福而争得头破血流,但眼下的汤泉宫,却让所有宫人们避之不及。 碧色软玉的浴池已变成青黑色,输水的银管被毒液腐蚀得千疮百孔。 纱幔湿淋淋地贴在一地,鲛人蟠柱断裂成好几截,散落在池边。 池中是一滩混合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死水。汤泉宫内一片狼藉。 宫门口围满了神情严肃的禁军,数名太医在殿里进进出出,面色凝重。 “九殿下到——” 一声通报落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都用一种奇怪的警惕眼神看向沐之。 鞠月之日,九位皇子中只有沐之称病未进宫,其余八位皇子全部在汤浴时中毒受伤,只有沐之安然无恙。 远远地,沐之看见一人身穿铠甲,持刀立在殿前,她便立刻知道这番一定是云贞音和林琛在搞鬼。 和她在逆反案里用的嫁祸于人一样,云贞音和林琛用了同样的法子对付她,却下了十足的狠手。 沐之站定在偏殿前,段玉持刀挡住她的去路,恭敬道: “九殿下恕罪,云妃娘娘有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如今沐之身统百万之师,唯有段玉五千人的先锋营还被晾在外面,仍由云贞音和林琛统辖。 沐之惦念段玉许久,数次派人查探往事,深知段玉不易。 但看着眼前段玉谨小慎微的模样,哪有当年右将军半点的意气风发,她还是觉得来气,便冷声道: “段将军,你身为朝官,应当知道,后妃无权干涉前朝。我不管云贞音背地里如何放肆,但现在是在明面上,你还要听她的吗?” 段玉一愣,犹豫了一下,仍挡在沐之面前,一副决不让步的态度。 沐之火了,怒视四周,森冷的眼神令所有士兵低头回避。 她走近段玉一步,恨恨道: “你自己回头看看,林琛和云贞音手下都是些什么下三滥!这样的先锋营你也要吗?!堂堂的七尺男儿竟然听命于一个水性杨花的后宫女人!你知道你现在有多丢人吗!” 段玉听完浑身一震,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是在隐忍怒气。他惊讶而羞愧地看了沐之一眼,又狠狠地低下头,紧攥着手中的刀柄,没有说话。 见他这般反应,沐之更加火大,一旁临远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焦急地看向偏殿。 她知道临远是要她快去救白慕容,白慕容腿上有伤,泡了有毒的水后,中毒最深。 沐之不再多言,推开段玉就要进殿,却听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琛不知何时出现在沐之身后,笑得一脸阴谋诡计,叫了句“殿下留步”。 沐之既早已与云贞音和林琛正式宣战,便省了表面上的客套,不悦道:“何事?” 林琛捋着胡子,笑道: “九殿下如今果真了不得,连云妃娘娘的命令也视如草芥,如果老臣刚才没听错的话,殿下竟敢直呼娘娘姓名?” 自踏破盈楼后,林琛和一众近臣简直天天拿着放大镜在盯梢沐之,沐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冠以“猖狂”“目中无人”甚至“有不臣之心”的罪名。 见林琛又要拿细微之事做文章,沐之不耐烦了,直接道: “是,我是叫了‘云贞音’三个字,如何?” 要说前面沐之直呼云贞音姓名,殿前的众禁军和宫人还没有听清,这次可是明明白白听得清楚。 众人一脸惊讶,都觉得这九皇子着实有些狂傲了。 林琛“呵呵”干笑两声,道:“不敢不敢,哪里敢顶撞九殿下。只不过想提醒殿下一句,哪怕是个四岁稚儿,该属于鸾合宫的就是鸾合宫的,请殿下莫要将手伸得太长了。” 原来是为了桃子的事在这纠缠。沐之不屑与林琛多言,又担心白慕容,便冷下脸,一甩袖子,径直走进汤泉宫。 一进殿,就见白慕容正躺在担架上,他面色紫涨,全身僵硬冰冷,已近乎奄奄一息,受过伤的右腿已在中毒之后急速腐烂,隐隐能看见白骨。 一旁四皇子白百里也昏迷着,其余六位皇子经太医诊治,已脱离了危险,被送往别宫休养。 云贞音知道白慕容身上有伤,沐之人在宫外,下毒既可以毒害白慕容,又能将罪名推给沐之,可谓一石二鸟。而身体孱弱的白百里则是受了殃及池鱼之罪。 沐之打发太医退下,吩咐临远关好殿门,看守好不让任何人进来。 她到处寻找刀子瓷片之类的,怎么都找不到,只好尝试像在青门破地缝里那次一样,咬破自己的手腕。 咬了好几次,一开始没敢下狠心,后来意识到自己没什么痛觉,便狠狠咬下,血瞬间从静脉涌了出来。 她扶起白慕容,将手腕对准他嘴边,停了一会儿,血流满了他前襟,他却一口都没有咽下去。 眼看他气息越来越微弱,她大急,只好将血含在口中,嘴对嘴喂给他。 两唇轻轻触碰,他的温热,她的冰凉。 她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闻见他身上的犀梅香。 心里忽然就一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感觉从心里生了出来。像是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抓挠心脏,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种感觉太过异样,吓得她赶紧坐直了身子。 见白慕容的面色开始恢复正常。她又走到白百里身边,苦想该怎么样喂他喝下血,要不要赶紧做根吸管出来,白百里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地说道: “九弟,你流血太多了” “你一直醒着?”她吓了一跳,立刻警戒起来。 本想顺带着救白百里一下,却不想白百里竟一直醒着,那她的千灵汇之血的秘密岂不会被公诸于世? 天生患有气弱之症的白百里,怕是解毒以后第一个就要吃了她。 看出沐之在戒备什么,白百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九弟若担心,可以不用救我你能想到我,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激” 说完话,白百里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面色从青紫渐渐变得黢黑。 要不要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即将死去的白百里,这个陌生得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沐之犹豫了。 “我救你,但你要是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一定杀了你。” 沐之面色严肃地威胁到,白百里眉头微动,不是害怕,竟像是不忍心。 不容白百里多说话,沐之抬起手腕,堵住了他的嘴。 …………………………………… …………………………………… 两个时辰之后,白慕容毒已消尽,人还睡着。 沐之撑头坐在榻边,守着白慕容,脑子里想着白百里走之前说的话,心里竟觉得有点暖。 白百里说,纵然她是手握百万军队的大将军,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孤苦在外了很多年的小孩子。他的深居剪枝宫清静也干净,若她想,可以随时去找他,寻点清静。 沐之正凝神想着,临远走了进来,说段玉求见。 沐之笑了一声,心说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随后,段玉进殿,颔首抱刀,向沐之行礼。 沐之笑道:“段将军总算要弃暗投明了。” 段玉闻声抬头,知道沐之没有在讽刺他。 “末将”段玉说着犹豫起来。 沐之道:“怎么,你人都来了,却还没下好决心吗,还是不敢直说想归入我军下?” 段玉看着沐之,声音低了下去,“末将不是不敢,只是” 沐之打断他的话,道:“只是你怕我瞧不起你,不接受你,怕别人说你段玉是墙头草,一天到晚地见风使舵吗?”。 段玉一愣,眼神坚定地说道:“殿下只说对了一半。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想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她挑眉,佯怒道:“我想揍你!” 段玉又是一愣,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林琛用段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你归降,你以为我查不到吗?我当然想揍你!不是因为你投靠了云妃和林琛,你若罔顾家人性命而做什么无谓的清高,那我才瞧不起你! 我揍你是因为现在云妃林琛已经势力渐弱,你竟还迟迟不来找我!你明明知道司徒大人已入我麾下,可你却不来!难道你对我就那么没有信心,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你的家人?!” 沐之说完,段玉怔怔地望着她,有泪光从这个坚韧的男人的眼中划过。 为了保护家人,他给云妃和林琛当牛做马,忍辱负重十四年。 很久了,真的是很久没有人用这种战友兄弟才会有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胸中的澎湃之情无以言表,段玉简直巴不得现在就杀敌千万,建功立业才好。 汤浴宫事件最终以处死了两个宫女平息。 而人们更愿意关注的是九皇子白夙沙,终于将京禁两军编外的先锋营收入军下,并且新任命了一位大将,名叫段玉。 北离朝之内的所有军马终于被彻底一统,先前沐之迟迟不收管先锋营,单单把那五千人晾在外面,真是让街边买菜的大爷都着急。 这下好了,总算是一个不落地收了个干净,真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而人们口中的这位九皇子,此时却正火急火燎地收拾包裹,一副大难临头要跑路的样子。 “戟墨庄初,府里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俩了,我先去外面住几天。”沐之说着背起包裹,匆匆往外走。 戟墨紧张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庄初也在一旁道:“是啊,殿下,还有能让您怕的事儿吗?对了,八殿下那边又来人催了,说您要是再不去赴宴,八殿下就要亲自来请您了。”。 沐之一听大惊:“所以我才要跑嘛!” 从白慕容解毒醒来以后,她几乎就没敢出门。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跑。不然那家伙问起怎么救的他,她可怎么说!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口又开始咚咚乱跳,她慌张自语: “得再去找那个老大夫看看!我一定是病了!一定是!” 最后她到底没跑成——云妃生辰宴,众皇子无一例外,均要入宫出席。 从她坐定席中开始,白慕容就屡次端着杯子要走过来,却每次他刚一起身,某人就立刻跑去和别人寒暄,眼看就把全场跑了个遍。 百官都奇怪:这向来冷冰冰的九皇子,今日怎么这么闹腾? 而白慕容更是奇怪得要死,这小子干什么呢?不和身为同盟的他坐在一起,怎么在白百里那磨叽着? “四哥,我敬你一杯。”沐之举杯喝酒,眼角偷偷瞄着白慕容。 “九弟,你忘了,我不能饮酒。”白百里笑到,从一旁端起一个碗,却还没送到嘴边就一把被沐之拿去了。 “对对对,四哥不能饮酒,那我替四哥喝了。”她说完一仰头,把碗喝了个底朝天,眼睛仍留意着白慕容。 白百里好笑道:“你喝的是我的药。” “啊?”她反应过来,尴尬地将空药碗放回白百里面前。 白百里温声笑道:“你要是心思和人一样都在我这儿,就不会将药碗看错成酒碗了。” 看着白百里心知肚明却不多言的样子,沐之感激又觉得不好意思,举起一杯酒示意敬他。 她刚放下酒杯,就听一旁突然开始吵吵,像是七皇子白独孤喝多了,阴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放杯子时故意咣咣作响,引来不少目光。 白独孤身边的宫女神情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殿下别喝了,求求您,别喝了!” 白百里叹了口气,道:“每逢云妃娘娘生辰,七弟便是如此。” 沐之想从前沐疾铮说过,白独孤的生母元妃曾最受白轩辕宠爱,却在某天夜里突然暴毙。 人人都说元妃的死和争宠的云贞音脱不了关系,却不知可怜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竟随着自己生母的逝去而落个一败涂地的凄冷地位,无权无势,被自己的父皇遗忘在深宫。他怎能不变得阴郁寡言。 看着白独孤拼命地喝酒,引来不少侧目,沐之上前摁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小声道:“七哥,醉酒伤身。” “你!”白独孤恨恨地看向她,却在看清是沐之后,愣了一瞬,转而一把抓住沐之,疯狂地叫道:“帮帮我!帮我杀了那个贱人!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众人大惊,沐之也吓了一跳,赶紧暗暗掐住白独孤后颈。 白独孤立刻整个人瘫软下来,倒在她身上,嘴里还喃喃说道:“帮我报仇我要给母妃报仇” “你们殿下酒醉了,快将他送回府。”沐之将白独孤交给一旁的几个宫人。借着夜晚明亮的灯火,她看见白独孤的脸上竟依稀有泪痕。 听见沐之这边喧闹,白轩辕看过来,问了一句。 沐之道:“回父皇,并无事,只是儿臣非要和七哥拼酒,害得七哥酒醉了。” 云贞音语调上扬,冷笑道:“是吗?不过好像九殿下入宫之前,每年逢本宫生辰宴,七殿下都会未开宴就酒醉大闹一番,今儿怎么就托了九殿下的福,醉的这么安静?” 一对上云贞音,沐之就特别有火,正要冷声回顶,却感到手腕被人捏紧,一个颇具威胁的声音贴着她响起,笑道: “往年都是儿臣与七哥拼酒,七哥才会屡屡酒醉,谁叫一到云妃娘娘生辰,我们这些做儿臣的都太高兴了呢。” 白慕容话里字眼恭敬,语气却充满了挑衅,尤其一个别有意味的“太”字,直接让全场的气氛冷了下来。 “你抓我干嘛?”沐之小声说到,极力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白慕容抓得动弹不得。 白慕容狠狠地瞪了一眼,“你有病是不是?管七哥的闲事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有点虚,就没和他争辩,要搁平常她早揍他了 高座上,云贞音冷笑两声,目光一转,换了副亲切长辈的笑容,道: “过去的就算了,这次既然是九殿下害得七殿下醉酒,那本宫可得罚一罚九殿下。” “但凭云妃娘娘处置。”沐之上前一步,无谓地耸了耸肩。白慕容气得瞪大了眼睛。 云贞音别有意味地一笑,道:“就罚九殿下敬本宫一杯酒!” 沐之不知道云贞音又想耍什么花样,只好倒了杯酒,一步步走向高座。 正往前走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却突然冲出来,一下子扑在沐之怀里。 “桃子?”她扶起怀里的小人,立刻就发现桃子的小手肿胀得通红,像是挨过了打。 “漂亮哥哥”桃子看着沐之,抽抽着鼻子就要哭出来,嘴里大叫道:“我害怕!我害怕!” 见状,那女侍卫泗年冷脸走过来,伸手要抱桃子,桃子却死死地抱住沐之,怎么都不肯撒手。 “桃子乖,哥哥一会儿就带你走。”沐之轻拍着桃子后背,小声说到。 “真真的?”桃子抽抽搭搭地看着沐之,眼中竟流露出一个小孩子不应该有的恐惧和不信任。 沐之动了动眉头,点点头,“真的,我一定带你走,今天——马上就走。” 她话说完,泗年一把抱起桃子离开。 桃子转过身,眼泪汪汪地看着沐之,张口却不出声,用口型对沐之道:“酒有毒。” 沐之一愣,看向杯子,借着灯火,能隐约看到杯子边上印着一截小小的指纹。 再看云贞音一脸妖异得意,一旁角落里的小宫女一脸紧张,手揣在腰带旁,像是预备着随时冲上来拿出什么东西。 沐之这才明白云贞音为什么要她敬酒了。逼迫小孩子下毒也只有云贞音能做的出来! 现在人人皆知云贞音和沐之不合,又得林琛四处造势,人人都道九皇子猖狂得无法无天,甚至敢直呼云贞音姓名大骂。所以就算是沐之在云贞音生辰宴上当众毒害云贞音,也只会被说成气焰嚣张,而没人会怀疑沐之不可能傻到这么做。 不是云贞音女人心计,竟想用一杯酒生事。而是这宫中斗争本就如此,只要是能把人弄死的手段,就都算是高明的手段。只怕一旁那小宫女,此刻腰带里就藏着解药,正随时准备冲上来去解了云贞音的毒。 想到这里,沐之端着酒杯走上前,道:“在敬云妃娘娘酒之前,儿臣斗胆讨个赏赐,不知娘娘可否割爱?” 云贞音笑起来,“不知九殿下想要什么赏赐?” 沐之指指桃子,“就请娘娘将那年幼的侍奉宫女桃子,赐给儿臣。” 云贞音一愣,“九殿下要那不听话的小丫头做什么,本宫还是给殿下更伶俐的宫人伺候!” “不瞒娘娘说,我一直盼望膝下能有个一儿半女,只可惜——”沐之说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摇着脑袋,一副痛心惋惜的无奈模样,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谁人不知她府上只养着四个男宠,想生也生不出来。 想到桃子本来就只有个拿着无尘蛊的容器作用,既然怎么都找不到世间第三枚蛊,桃子也没什么作用了,云贞音盯着沐之手中那杯毒酒,道: “既是九殿下开口了,本宫自然应承。” 道了句“多谢云妃娘娘”,沐之伸出酒杯,在云贞音即将接过的一刻,缓缓倾杯,酒洒一地。 云贞音蓦地瞪大了眼睛。 一直紧张观望的白慕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44章 巫山先生 从云贞音的生辰宴上回府时,已入夜时分。 沐之叫戟墨安置桃子住下,谁知桃子竟哭喊着非要和沐之一起睡,结果玉某人立刻就不愿意了,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起来: “我还没睡过他呢!你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丫头片子凭什么睡他?最讨厌小孩子了!屎尿崽子!” “你才屎尿崽子!娘娘腔!”桃子撅着小嘴,不依不饶。 “你再给我说一遍!!” “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桃子说着对玉弘蝶做了个鬼脸,气得玉弘蝶直跳脚。 桃子又赌气地喊:“我就睡他!就睡!” “我说”沐之眉角跳了两跳,“你们两个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从桃子入府的这天起,玉弘蝶总算碰上克星了。 他一天到晚牙尖嘴利,说话尖酸刻薄。阮轼懒得理他,更何况和一个哑巴吵架会让他觉得很没有成就感;而司马云沚是不跟他这个俗人计较;就剩个洪错还说不过他。 现在终于来了个牙还没长全的桃子,虽然吐字还不清楚,但总能气得他跳脚。 他还动不得手,一动桃子就哭,那哭声可叫个震耳欲聋,直吵得他捂着耳朵飞奔逃去。 玉弘蝶这个府中一霸,终于过上了被人“追杀”的日子。 府里人每天都能听见桃子开心地咯咯笑着,追着玉弘蝶满院子跑,嘴里大喊:“你真好看!我要扒了你的皮!” 本来沐之就喜欢桃子,这下更是把桃子当祖宗供了起来。 但凡玉弘蝶要飘过来占她的便宜,她只用动动手指头,对着桃子说一声:“哭!”玉弘蝶就会立马灰溜溜地飘走。 这日,沐之和司马云沚还有洪错,三人正坐在一边欣赏玉弘蝶被桃子气得翻白眼的模样,临远突然跑来,说白慕容的毒又发作了。 沐之一听,赶紧跑到月央宫。 一推开殿门,白慕容果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她赶紧伸手摸了摸白慕容的身子,急急忙忙解手腕上的纱布,嘴里碎碎念道:“还好还热着,趁热!快趁热!” 然而她刚含上一口血对到他嘴上,他却蓦地睁开了眼睛,她便“噗”得一声,一口血全喷在了他脸上。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醒着?!”她大叫一声,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若不用这个法子骗你,你能来吗?还趁热?你当是吃菜啊!” 他说完抹了把脸,又朝外殿大喊:“临远,给我打洗脸水来!” “白慕容!你!”沐之瞪着眼睛,拔腿就要跑,却恰好将端水赶来的临远撞了个趔趄,一盆水哗得泼在了白慕容头上。 眼见沐之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白慕容站在殿门口,气得大叫: “我叫你来是有正事,你跑什么跑!我警告你,你别再多管闲事,一会儿救四哥一会儿又帮七哥,还认个什么桃子,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可别把我拉下水!白夙沙!你听见没有!!” “听你个大头鬼!!”沐之一边恨恨地往外走,一边使劲儿拿袖子擦嘴。 …………………………………… …………………………………… 为了暂避风头,沐之决定去万一门住几天。 但一回万一门她才得知,半月前曾有一个不服武林盟主的江湖门派赤水门来挑衅闹事,盗走了沐之的私物,阮轼在对敌中受了伤,至今还在休养。 沐之却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心里不禁为近日忽略了阮轼而感到自责。 她急急跑到阮轼住的殿宇,一推们,正看见阮轼在穿衣服,他的腰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令她吃惊的是,他裸露的上身除了头和四肢,其余所有地方竟然布满了鞭痕。 他一向穿衣服极严实,她还以为是他保守,没想到他身上有这么多陈旧伤痕。 她暗骂自己没良心,对阮轼的生活知之太少。 听见声响,阮轼不紧不慢地穿戴整齐,回头看向她,微微一笑。 她忙问:“师兄,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碍,只是皮肉伤。”他打手势到,孤沉的眉眼廓着一双深棕色的蛇瞳,面目和往常一样安静。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即使他能开口说话,也一定话不多,是个安静沉默,细腻而温柔的人。 他穿起一件对襟的黑色外衫,衣袖宽大而繁层,腰间一根细长锦带微垂衣摆,衣服上还有金丝白线绣着鹤唳虎啸山河图,竟衬得他有种高高在上的俊逸疏朗,透出一种神秘的魅力,放佛越沉默越叫人忍不住靠近。 “门中各事基本安排妥当,上个月衡州的铁器大卖,钱库里充进了四十万两,账本就在桌上。经过此赤水门挑衅,开山大典你一定要多安排守卫,以防小人借机生事。”他拿起一早写好的纸条给她看,转身开始收拾包裹。 她一下子慌了,“师兄,你收拾包裹干什么?” 阮轼转过头,笑着打手势道:“秋天的衣服太薄了,该换冬衣了。” 无论是在鬼冥山上照顾她,还是回京之后日日帮她打理事务。 她突然发现,她要求了这么多,似乎只是怕他觉得无趣,怕他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一面收拾包裹,一面嘱咐着她今后的事,然后就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再也不会回来。 “师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听见她声音有异样,他转过头看着她。 “你能不能别让我觉得你好像下一刻就我”沐之措辞混乱,无措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表达。 阮轼轻轻眨了下眼,缓缓一笑。 “你放心,我不会走。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 …………………………………… 三日后,京都城八百里外,宾牟城的清源客栈内,一男一女正在用饭。 只见二人之中,那女子潇洒容光,面容姣好,一派凌厉巾帼之姿; 那白衣公子更是惊为天人,周身气质冷异深沉,叫围观群众不敢上前,只得围在客栈门口,伸着脖子张望。 “听说前些日子赤水门去万一门挑衅生事,说什么誓死不服武林盟主,还抢走了万一门的武功秘籍。这俩人会不会就是来找赤水门麻烦的啊?”张三捅了捅李四。 “怎么可能!赤水门虽然被叛徒夺了门主之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赤水门再不济也是宾牟响当当的大门派,万一门派两个人就想打发了,他风袂衣难道是傻子?你说是——”李四说着捣了捣王五。 王五道:“你看那女子穿着青白衣衫呢,万一门的弟子好像就是这么穿的,那个公子会不会就是风袂衣呢?” “不会!武林盟主何等尊贵,怎么可能亲自跑来宾牟!更何况眼前这小子也没戴银瓷面具,怎么可能是盟主呢!”马六又说到。 “我却听说那风袂衣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白脸!赤水门不服是对的!要我我也不服!”魏七说到。 一群人围在门口叽叽喳喳,沐之坐在那儿充耳不闻,姬如霜却不高兴了,攥着腰间佩剑,狠狠地瞪了眼方才说话的几人,吓得几人赶紧缩了脖子噤声。 堂堂武林盟主亲自来宾牟与赤水门和谈,而且身边只带了一个女弟子。听起来似乎不合常理,实际上是沐之不得不亲自前来。 一来,白轩辕突然传了密旨给她,要她来宾牟城亲自查一个什么“白马静沙寺失窃案”; 二来,那个被盗走的属于沐之的私物,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而是前些日子鬼冥三仙寄来的东西——当年沐霁言写给沐之的家书。 原本七藏已将所有跟沐之身份有关的东西都烧毁,却不料鬼冥三仙云游回鬼冥宫,在殿宇的床榻夹层发现了一摞书信,似乎是当年沐之不慎掉落的,就连沐之自己都忘了。 鬼冥三仙说,见信封上全部写着“爱女沐之亲启”,他们想起了没得到解药死的那个丞相家的小丫头,几番考虑之下,只好将信寄给了当时与之关系亲密的白夙沙。 并不知道沐之和白夙沙的互换身份之事,鬼冥三仙只是单纯觉得死人遗物这种东西难以处理。在听说沐之身为武林盟主,已在万坟山建立万一门,他们便将信寄到了门中。 沐之拿到信还没有几天,周身琐事繁忙,她都没来得及好好再看看信,便暂时将信锁在了锦盒里,放置在了寝宫最隐秘的地方。却不想被前来挑衅的赤水门一通翻找,当作武功秘籍给偷走了。 白夙沙拿着沐之的遗物就算了,要是让人知道风袂衣拿着当年丞相二小姐的东西,那此事就非同小可了。这才是沐之亲自前来宾牟城的主要原因。 沐之与姬如霜在客栈稍作休息后,二人朝城南的赤水山庄行去。 两人正牵马在路上走着,却见路口熙熙攘攘地站了一群人,蜿蜒地排着队,怀里都抱着装有银子的包裹。 沐之仔细打量人群,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人人锦帽华服,体态丰腴,看起来像商贾之人。 一群富商抱着银子排队?这倒是件稀奇事。 沐之牵马紧走几步,只见队伍的尽头摆着一个一丈多宽的算命摊子,一个瘦瘦的小个子正坐在摊子后头,摇头晃脑地说着些什么,他一说完,那些富商立刻感恩戴德地把银两双手奉上。 沐之拦住路人询问:“劳驾,前面是什么事情,怎么这么多人排队?” 路人道:“公子是外乡人,否则怎会不知道我们这儿大名鼎鼎的神算先生。” “神算?怎么个神算法?” “这位先生乃是菩萨下凡,专门来人间解救黎民众生的。我们这儿在外经商的商家,都是因为听了他的卦象,才知道大楚要在西北开战,才赶紧把店面人手撤了回来,得以免遭战事的。现如今九皇子就要出战西北,所以这些个富老板们就都来询问开战时日,好早点打点生意,为战乱做准备。” 沐之听了一愣,“这也太神了,那这位神算先生可算出九皇子这次出战西北的时日?” 路人摇摇头,“我虽知道,却不能告诉你的。神算先生说过了,算卦只能一对一算,况且每个地方开战的时间也不一样。若是谁得了卦象就私自散播出去,是要遭天谴的。” 沐之觉得这个算命先生有点值得怀疑,便带着姬如霜上前,准备借算一卦查查算命先生的虚实。 谁知二人刚在队伍末尾站定,那神算先生却张牙舞爪地指着沐之大叫: “后面那个美男子!你先来你先来!我给你优惠!” 沐之往四周看了看,见人群都忿忿地看着自己,只好走了过去。 “嘿嘿,公子生的好生俊俏啊!这细皮嫩肉的,站那么久怎么受得了啊,我先给你算啊!”那小个子边说边色迷迷地看着沐之。 这未免太不靠谱了!排队算命不说,还能因为长得帅就插队?眼前这个家伙要么是真缺心眼,要么就是个实打实的高手,在装缺心眼。沐之心里思量,便道:“那就多谢先生了。还请先生为在下算一卦。” “没问题没问题。”小个子说着一面捋袖子,一面拿起毛笔,抓笔的姿势比沐之还蹩脚。 小个子问:“你算什么?” “在下想知道京军何时会出兵西北,又何时何地会与楚军正式开首战?”沐之说完,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说的太直接了。 然而那小个子却丝毫没有吃惊,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番,直接道:“冬日三九,必出战。” 沐之听了一惊。她与白慕容商定的出战时间只有军中少数人知道,这个远在八百里之外的算命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沐之细想,那小个子又道:“一月十六,岳普湖,两军首战相交。” 沐之这下彻底心惊了。她早已与白慕容商定好率先攻打西北战线的首冲岳普湖城,如果细算日期的话,大军赶到岳普湖的时间刚好就是在一月十六前后。 这个算命先生是什么来头,怎么连如此机密的事情都知道?沐之仔细打量小个子,白净的瓜子脸,两只半月形的眼睛透着一股伶俐狡黠,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不像是难对付的。 “那你再算算,北离这次出战西北能否获胜?不瞒先生说,在下是做冷生意的,所以”沐之故意不把话说完,装作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样子。 那小个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懂得懂得!公子放心,我可是明白人!” 冷生意是指军需军用的生意,商家将武器配备提供给可能战胜的一方,等到战胜后再收取巨额回报,所以商家若是选择错了战胜方,便极有可能血本无归。沐之此次出战西北的物资就都是由玉家提供的。 小个子不假思索道:“这个不用算!带兵的是九皇子,怎么样都肯定是赢!” 沐之听后笑了一声,“这话怎么说,为什么是九皇子带兵就会赢?”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小个子说着举起手,四指张张合合了几下。沐之只好从怀里拿出碎银,放在小个子面前。 “既然公子这么有诚意,我就告诉你!”小个子说着快速把钱揣进怀里,突然放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天狼星吗?” 见沐之摇头,他便又道:“天狼星乃是天上最亮的星宿,是整座天空中唯一能够与日同升,甚至比太阳更早升起的星。它在每年的第一天与太阳一起出现在地平线上,所以它又叫偕日升。 除了普照大地的太阳,这世界上没有其他星宿能能镇住天狼星,也只有太阳才能与天狼星同位而尊。而那九皇子就是天狼星下凡,注定——战、无、不、胜!”小个子最后的话说的很慢很低沉,气氛一下子多了几分神秘肃穆的味道。 “怎么样?你若不信,等着看就是。那九皇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可是神!绝不会吃败仗的!”小个子边说话,便用眼睛一挑一挑,满脸得意神色。 谁不爱听奉承话,沐之也是人,对马屁也一样受用,更何况还是这样的弥天大马屁。 她心下好笑,便道:“这样的大人物我可等不起,还是请先生再为我算算命理。” “好嘞!”小个子说完一把抓起沐之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推了推快遮住眼睛的大帽子,倒吸一口凉气,惊异地看着沐之。 沐之心里一顿:难不成他还真算出我就是白夙沙来了? 谁知那小个子叹了声“我滴乖乖”,道:“看不出公子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手上怎么这么长一道疤?还满手都是薄茧?唉唉!可惜了,可惜了啊”小个子一面摸着沐之的手,一面唉声叹气,哈喇子都快淌到桌子上。 这时,姬如霜看不下去,走过来一把抓过小个子的手,怒道:“喂!你到底算不算命!” “算算算!算算算!”小个子吓得往后一缩,嘟囔道:“这小娘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这么凶” 小个子说完看了看沐之,摇头晃脑地敷衍道:“你自幼家里有钱,但你很有志气,自食其力,勤劳致富。你要相信自己,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随后他拍了拍沐之的肩,余光瞄着姬如霜,小声道:“哥们儿,说真的,这小娘子太凶了,你还是再找一个!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有个妹妹” 他话还没说完,姬如霜就气得一把拎起他后衣领,怒道:“你个算命的不好好算命,管人家闲事干什么!” 沐之失笑,“先生难道算不出她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凡吗?” 小个子一听大急,赶紧对着姬如霜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哭丧着脸道:“小娘子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倾国国色天香貌若天仙仙女下凡,求求您别跟我这个俗人计较了!” 姬如霜被小个子这一连串逗得不行,只得又将他放开。 感觉此人不会是什么正经可疑人物,沐之笑着摇头,“你哪里是俗人,你简直就是一奇葩。” 那小个子一伸脖子,惊喜叫道:“公子你也是算命的?你怎么知道我是祁琶?我就是祁琶啊!” 沐之一愣,不由大笑。 祁琶却道:“我知道我名字不好听,所以你们也可以叫我的号!” “你还有号?”姬如霜笑得直不起腰。 “当然有了!”祁琶一扬下巴,道:“本人巫山先生是也!” “你再说一遍。” “巫山先生。” “再说一遍。” “巫山先生啊!哎公子,你不会听力有问题,我说我叫巫——山——先——生!”小个子对着沐之的耳朵大喊。 沐之皮笑肉不笑,道:“好名字。” 第45章 请婚贴 沐之带着姬如霜离开后不久,姬如霜借口落了剑穗,独自折返回算命摊子。 “小娘子,你怎么又来了?那个大帅哥呢?” 祁琶说着朝姬如霜身旁张望了一下,见沐之不在,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姬如霜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请先生帮我算算姻缘。” “嘿嘿,我就知道!”祁琶得意一笑,歪头看着姬如霜,认真道: “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世界有多大你知道吗,大到你三生三世都走不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你知道吗,多到你三生三世都数不完。所以,你能和那公子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本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老天爷已经帮你们相逢了,剩下的就得你自己努力。难不成今天我要是说一句你二人姻缘不合,你就能不喜欢他了?所以你若真喜欢那公子,就大胆去追,否则这样好的男人,不知道一天有多少人惦记着呢,你再晚可就赶不上好菜了!” 姬如霜愣了一下,喃喃道:“可他那么好,我怎么配的上他再说,哪有女子追求男子的。” “哎呀!我说你们古代人就是磨叽!什么配不配谁追谁的,要是不珍惜老天给的缘分,那就是暴殄天物!等到他娶了别人当老婆,你就后悔去!”祁琶抱着双臂,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姬如霜想了很久,慢慢走远了。 看着姬如霜的背影,祁琶重重地叹了口气,感叹道:“幸好我没生到古代,唉!对了!赶紧回家造我的自行车去!” …………………………………… …………………………………… 姬如霜沿着街慢慢地走着。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很奇怪,让人觉得新奇,又觉得激动难捺。 她承认,从看见沐之的第一眼,当那白衣飘飘从坍塌的殿宇救出她时,她就不可自拔地动了情。后来与沐之一夜畅谈,又让她发现了一个与往常气度英姿截然不同的武林盟主。 她想要靠近那团神秘,温柔那团孤独。 她正兀自想的出神,对面却擦肩而过两个身着赤色衣服的赤水山庄弟子。 “等着,只要万一门敢有人来夺回秘籍,咱就能让他尸骨无存!” “就是,咱庄主辛辛苦苦设计的机关可不是吃素的,绝对叫他有来无回。就是不知万一门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庄主说了,肯定是这一两天。” 日落西山,宾牟城坐落在浓浓的晚晖里,端庄而温柔。 沐之坐在赤水山庄外墙的屋顶上,拿着刚从山庄盗回的箱子,突然想念起丞相府来。 等处理完赤水山庄的案子,再探探白轩辕指派的“白马静沙寺失窃案”,解决掉那个巫山先生,也就到了十二月和大楚开战的日子了。 再等到明年完成筹备,就可以总攻大楚了。 再等待打了胜仗,她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以后做什么呢,带着沐霁言、柳知月、沐疾铮和沐长吟,还有大嗷,五人一虎,一起归隐山林。盖几间屋子,种三亩地,最好再养几头牛羊之类的。 那到时候可有得忙了,得好好看着大嗷,别还没喝上牛奶就让它把牛吃了。 她想着想着,悠然闲适的画面放佛已经呈现在眼前,让她不由弯起嘴角。 突然,身后丛林里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声音。 沐之侧耳一听,声音却又没了。 她将手暗暗移向腰间的匕首,飞身冲向声音的方向,抬手将匕首挥了过去。 “哎呀——”一个熟悉的声音惊慌地喊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么是你?!”沐之硬生生收住已经贴上司马云沚喉咙的刀,再往两边一看,顿时黑脸。 “真是的!没有武功就算了!连闭气都不会,你说你都会点什么?要不是你,我还能多欣赏一会儿相公举世无双的侧脸呢!”玉弘蝶扭着水蛇腰,不高兴地说。 司马云沚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惊慌未定地捋着胸口。 沐之无奈地拽起司马云沚,向一旁的阮轼问道:“师兄,你们不是月下旬和白慕容一起来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那家伙呢?” “我们提前来的。有几件事,我无法代你处理。”阮轼边打手势,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大红色的帖子。 沐之翻了翻,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这、请婚贴?!” 四人无限同情地点了点头,司马云沚道: “都是各门各派的请婚贴,希望能把女儿嫁给你,以牢固自己门派的势力。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用什么理由拒绝,你一定要想好了。否则开山大典怕是会出乱子。” 难怪阮轼说无法代理了沐之想天想地,却愣是没想到成亲娶妻这一层。 “不然相公就将蝶蝶娶回去——蝶蝶扮女人可很像的哦——”玉弘蝶说着贴近沐之的耳朵,对着她吐气如兰。 沐之不耐烦地将玉弘蝶推到一边,“得了,娶了你,谁来填补‘魑护法’的空缺?更何况我堂堂武林盟主,怎么能娶你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女人’进门?” 洪错从旁提议:“那就随便找个女子来,发她工钱,雇她当武林盟主夫人。” 沐之想了想,摇头道:“不行!现今知道我盟主和九皇子两重身份的,除了三仙,你们四个和我的几个心腹,就只有白慕容知道。已经够多人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一抬头看见洪错,不由质问:“你带桃子来干什么?” 洪错莫名其妙地翻了翻袖子,“我没带桃子啊,这几天忙着赶路,我都没带水果。” 沐之彻底无语,“我说的是你背上的那个桃子!” “啊?”洪错回头一看,正对上桃子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竟立时吓得大叫一声,跟见鬼了似的一跳三丈高,手拼命地向后拐,想要把扒在他背上的桃子拽下来。 “别告诉我,这小家伙一路扒在你背上,你都不知道?”沐之摇头叹气,洪错却还在不住地蹦跶,想要把桃子甩下来。 桃子敏捷地一跳,无声无息地落地,张开两手就朝沐之跑了过去。 “漂亮哥哥!”桃子扑进沐之怀里,扬起小脸,甜甜地叫到。 “怎么,想我了?”沐之笑着摸了摸桃子的头,心里却突然想到,若将来她带着沐霁言他们归隐山林,眼前这五个人怎么办? 司马云沚是世家出身,将来回司马家就是;玉弘蝶是为着玉家的利益而来,没了她,还多的是合伙人;而洪错既然向别人有过牢不可破的七年承诺,想必也自有去处。那便只剩阮轼和桃子了。也罢,大不了再带上阮轼和桃子,那到时候桃子是不是得管阮轼和她叫干爹干娘啊 她想着不由笑出了声,眼睛看向阮轼,竟觉得他的目光异样温柔。 她愣了一瞬,赶紧移开眼神,不由暗骂自己:乱七八糟地想什么呢 玉弘蝶站在一边,看着沐之脸上变来变去的笑容,立马不高兴了,使劲儿挤开桃子,凑到沐之身边,娇滴滴道:“你怎么光摸她不摸我——相公,人家也要摸摸啦——” “不要!哥哥只喜欢桃子!你走开!”桃子伸出小手,推了玉弘蝶一把,俩人立刻你推我搡地打开了。 看着手里一厚摞请婚贴,沐之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问阮轼:“依师兄所见,这事该如何解决呢?” 阮轼想了想,比划道:“江湖中人多傲气,谁也不愿女儿屈居二房。所以你只能娶一个。” 沐之听完一脸呆滞,“师兄,我是让你帮我想办法怎么才能不娶,而不是让你帮我考虑娶几个的问题” “你若不娶,又怎能堵众人悠悠之口。就是因为你悬而不娶,才给了他们纷争的机会。所以你是不得不娶。或者按洪错所说,付银子雇人也行。” “可要想找个愿意帮助我,又能让我放心的女子,何其难也” 两人正商量着对策,突然同时对视一眼,另一边除了司马云沚,就连桃子也都安静了下来。 四人凝神侧耳,司马云沚却一脸茫然。 “是姬如霜。我叫她留在客栈,没想到她竟找来了。”沐之看了眼阮轼等人,道:“你们都未穿戴青衣青瓷,就先去白马静沙寺等白慕容,待我处理完赤水山庄的事就去找你们,免得她见到你们起疑心。” 几人应了一声,桃子又利索地爬上了洪错的后背。 见几人走远,沐之便走出林子,恰好看见姬如霜一脸焦急地跑来。 见沐之无恙,姬如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气喘吁吁道: “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两个赤水门的弟子,听见他们说山庄内有埋伏机关,我担心你,所以就”她越说声音越小,的确,以沐之的身手,何须她来担心。 沐之可没想到这一层,她扬了扬手里小巧的箱子,朝姬如霜笑笑,“秘籍已经拿到,明日我们便去会会那位赤水庄主。” “哦”姬如霜低声应到,眼盯着沐之,神色古怪起来。 “怎么了?”沐之顺着姬如霜的眼神一看,原来是自己手中的请婚贴。 沐之生怕姬如霜知道阮轼他们来过,刚想解释,姬如霜却道:“你应该很发愁,到底该娶哪一个” 沐之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道:“是啊,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江湖门派众多,实在难以平衡” 听见沐之这么说,姬如霜身子一僵,半天才低低道:“盟主,我有话和你说。” 沐之略略挑眉,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殊不知自己耐心的眼神何等温柔。 姬如霜的脸瞬间就红了。 “我”姬如霜上前一步,两手紧紧攥拳,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你要没想好,明日再说也行。”沐之笑笑,随即转身离去。 姬如霜愣愣地看着沐之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娶我!我可以帮你!” 沐之惊得定在原地,“你说什么?” 姬如霜脸涨得通红,心一横,道:“我说我可以帮你。由我来做这个假夫人,替你解决这些麻烦,直到直到你找到心爱的女子” “不行!”沐之想也不想地拒绝。 姬如霜又羞又急,道:“为什么?前来请婚的都是武林中的大门大派,自从我爹离开赤水门后,我就孤身一人,我是唯一你娶回去却不需要受牵制的人,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沐之严肃地说到,一副不容商量的神情。 姬如霜恼得瞪大了眼睛,“我就那么不好吗?让你连假装都不愿意!” “我宁可不娶,也不要你来假装。” 沐之说完,姬如霜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泪水溢满眼眶,姬如霜忍了又忍,才没有哭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丢人了,没必要当着沐之的面再哭出来,让沐之以为她是个什么都经历不起的小丫头。 “好就当我多管闲事”姬如霜声有颤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沐之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不想伤害这个单纯美好的女孩子,她才不愿将姬如霜卷进来,但现在看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又一次伤害到身边的人了。 见太阳已经落山,残留的最后一点余晖已变得狭窄,沐之收起请婚贴,往街上走去,头也不回道: “玉弘蝶,你再不放手,他就要憋死了。”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草丛里立刻一阵窸窣,司马云沚憋得直翻白眼,就地滚了出来,四个人加一个小桃子,赶紧朝沐之跟上去。 “哎我说,那个小妮子是不是对咱相公有意思啊——” “你怎么知道?”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你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你一样,头就是用来吃饭的?!” “臭蝴蝶!你给我好好说话!” …………………………………… …………………………………… 赤水城,清源客栈,天子一号房。 穿着肥大外袍的小个子跪在地上,不停地作揖行礼,一脸痛彻心扉的表情。 “大、大、大、大、大侠!小的什么都没干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侠啊,不管您是为什么事抓我来,我都指天发誓——我是冤枉的啊!” 沐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半天才慢悠悠地道:“你不是算命先生么,既然都算得出九皇子的命理,怎么算不到你大限将至?” 小个子一听,立马嚎啕大哭起来,“大侠饶命啊,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侠!小的愿给大侠做牛做马啊!呜呜呜” 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巫山先生的小个子,沐之心中生疑:瞧这家伙全然没风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那个能伪造皇帝印玺和丹鹤朱墨,并且当年差点阻挠她杀南青严的高人。 也许只是重名重姓?可沐之总觉得这小个子又没那么简单。 沐之佯装肃然,问:“姓名,哪里人,家住哪里,家里都有谁。” 小个子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叫叫祁琶,东丹人,半年多前搬来宾牟,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沐之冷笑一声,“东丹位于北楚边境,常年战乱,百姓死伤颇多。你料定我无从查证你的身份么。” “小的不敢不敢!不瞒大侠,小人其实是女的。小人的家人的确都死了,为了讨生活,我才女扮男装来到这里!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祁琶边说边使劲儿磕头,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沐之眯眼看了祁琶一会儿,道:“站起来,别跪在地上一副窝囊样子。” “是是是”祁琶点头哈腰地说到,赶紧爬到椅子上坐下,对着沐之严厉的眼神,小声道:“对不起,大侠,你把我吓得腿都软了,我实在站不住” 沐之懒得理会这些细节,又问:“大楚向西北开战的时间,还有九皇子这次出战西北的时间,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我是算命的,我能不知道嘛!”祁琶说着大大咧咧地拿起沐之的杯子喝茶,刚喝一口,就对上沐之审问的眼神,一口茶含在嘴里,艰难地咽了下去,“回回大侠,小的都是蒙的” 沐之也不说话,继续盯着祁琶,不消一会儿,就见祁琶哭丧着脸道: “小的说还不行吗其实其实我的消息都是从白马静沙寺得来的” “白马静沙寺?”听到这几个字,沐之来了精神,这不正是白轩辕让她去查案的地方吗,怎么这么巧? 祁琶继续道:“是的,小的和里面一个小和尚玩的好,每次都用肉包子换他的消息” “那他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你又为何要这些消息?” “他们的消息好像是从什么江湖门派得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至于我”祁琶挠挠头,“上次我说西北有战事,提前撤回来的商人们给了我好多钱,我又不会真的算命,就只能靠这个过日子了” “你说的那个得来朝廷消息的江湖门派,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赤啥山庄?” 第46章 美人脂 第二日,当沐之去到姬如霜房里时,只看见一张简短的字条。 沐之问过小二得知,性子急烈的姬如霜,竟然昨夜回客栈留了个字条,就连夜离开了。 沐之无法,只好自己去往赤水山庄探听一番,果然得知庄主马莪喜佛,常去白马静沙寺叨扰。而马莪已于几日前出门云游,现在人并不在山庄内。 若不是抓到了祁琶,沐之万万想不到皇家寺庙的白马静沙寺竟和江湖门派的赤水山庄有关。 她本来还奇怪,眼看就要大军开战,白轩辕却在这么紧迫的时间里叫她来宾牟查什么失窃案。 现在看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不单单是个失窃案,白轩辕才叫她来查的。既然是这样,白轩辕又为何不挑明直说呢? 不像她事事都尽量亲力而为,白轩辕虽远在京都,却在很多事上拥有远远超过她的洞察和盘算。 以白轩辕多疑狠诈的性格和强硬的治国风格,他一定在这北离境内所有大大小小的封地、州郡城县镇,到处都布满了眼线密探。 即使他告诉她,在云炎、大楚和西北等国,都遍布北离的密探,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她只是有点钦佩,白轩辕该是何等的耐心和自信,才能在继位之后,一点点构建起一个秘密的全国性情报网。 又得需要多少人才和财力,多狠辣的手段,才能保证情报网尽在掌握,不失控,不外露,不被他人利用 诚然,能操控一整个北离王朝几十年的男人,是该拥有异于常人的谋略本事。 想来想去,沐之猜不透白轩辕在盘算什么,只是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 …………………………………… 白马静沙寺是座千年古寺,其占地之大近乎城池,巍峨肃穆,大气古朴。是皇家祭拜祈福的御用寺庙。 白轩辕曾在此题字“天下第一寺”,并叫人用足量纯金美玉打造了一尊卧佛。 但一月前,寺内翻修,一个小和尚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撞在了金佛身上,金佛竟应声倒地而裂,原是个空木头架子刷了层铜。真正的卧佛已下落不明。 沐之站在大堂内,眼前地面上仍保持着之前的样子。巨大的卧佛摔得四分五裂,面带微笑的佛头倒在地上,脸上铜漆掉了一大块,显得特别滑稽可笑。 用万两黄金打造一尊毫无实际价值的卧佛,还不如广施钱粮,让百姓多吃几个馒头实在。 沐之想着,忍不住摇头叹息。却听身后“呼”得一声,折扇打开,紧接着就是一个轻佻傲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九弟是不是心疼,这纯金卧佛没进了你的口袋?” 沐之揶揄道:“佛家净地,拜托你积点口德好不好。” “切!该积德的是你!”白慕容说着拿扇子一指门外。 院子里,玉弘蝶正发骚地缠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和尚,不停地动手动脚。那小和尚臊的满脸通红,躲又躲不过,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玉弘蝶!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沐之气得大吼。她发现现在一和玉弘蝶他们几个人说话,她基本输出全靠吼。 沐之开始细细查看现场的细节,边看边问道:“你不是月下旬才到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白慕容翻了翻眼睛,“月下旬?哼,你九皇府的人全都巴巴地赶过来了,我要是月下旬来,恐怕连白马静沙寺的渣子也看不见了!” 感情这厮是以为她想偷偷解决失窃案,独占功劳。她不由嗤笑。 看着沐之仔细查探的样子,白慕容又不耐烦地说道:“不用查了,卧佛是白南宫偷的,直接抓他就行了。” 沐之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父皇派你来协助我查案,你就想借这个扳倒白南宫?这栽赃也太粗糙了。” 白慕容不屑一哼,玉冠上的垂珠轻拍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他道:“我用栽赃他?全天下都知道他贪财!” “那也不能证明卧佛就是他偷的呀。” “哼,我的人一直盯着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人调换卧佛。” “那你当时怎么不揭发他?” “时机不到。” “现在到了?”沐之笑着反问,却见白慕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废话!你我现在结盟,不此时除去白南宫,更待何时!” 白慕容一句话点醒了沐之,她顿时明白了白轩辕为何要她来查失窃案。 想必白轩辕早就知道这些事和白南宫有关,却一直压着不发作,就是想要借她的手来拔掉南宫一党的毒瘤。这么说来—— 看着白慕容站在那儿趾高气扬地摇着扇子,玉冠高束,薄眉修长,还真是颇有几分帝王气质。 并且宫中朝中都议论说,在她到来之前,这八位皇子中,就数白慕容最像年轻时的白轩辕。 叫白慕容来协助查案,难道就是向她表明,白轩辕钟意的是白慕容,欲传位给他,叫她好好扶持他吗?可白轩辕为何不直说呢? 沐之越想越想不明白,论兵法她自然高,但论阴谋,她还是玩不过老谋深算的白轩辕。 据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小和尚静慈说,主持一大早就上百里外的药山采药了,得天才能回来。沐之无法,只好带着玉弘蝶他们暂住寺庙等待。 …………………………………… …………………………………… 好不容易将桃子哄睡着,沐之走出房门,只见白慕容正坐在院中的石亭下,手里执着一卷佛经,专注地读着。 月光如洗,与雪地上的光辉交相呼应,从他玉脂无暇的额际洒下,划过高挺的鼻梁,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认真地看着佛经,眼中似有月光荡漾。 微风拂过他的长袍,拂过他玉冠两侧的垂珠串。他坐在那里,竟颇有飘逸浪漫的气质。 “你看够没有。”他开口说话,又是副拽拽的语气,瞬间破坏了气氛。 沐之在桌边坐下,叫来静慈小和尚,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丢给他,道:“去叫上祁琶,上街买些好酒好菜来,再买几个肉包子,当是你的跑路费。” 静慈小和尚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溜烟跑去了。 静慈就是和祁琶一直通消息的小和尚,据说他别的本领没有,就是憋气听墙根儿是一绝,时不时能在马莪和主持密谈时听到点消息,再卖给祁琶换点荤腥吃。 司马云沚知道了以后,第一时间去拜了静慈为师,誓死要学会憋气。 “祁琶?这名字新奇。”白慕容点评。 “怎么,有意见?”沐之反问。 白慕容气结,“你不说话噎我能死是么!” 沐之坏笑两声,“死倒是死不了,就是心痒的难受。” 白慕容瞪了她一眼,又骂了几句,背过身去继续研读佛经。 沐之却不罢休,凑到他背后,越过他肩膀张望佛卷,“好看吗?” 见白慕容只是挪远了些,并不理她,她反而更来了兴致,围着他开始发表“演讲”。 “你能看懂吗?看懂了就给我讲讲。” “你不会是没看懂,还在这里装高深。这里就咱俩,你不用装。” “这样都能看进去,装的你!” “这么冷的天,拿着书不冻手吗?” “喂,和你说话呢。”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白慕容终于忍无可忍,“啪”得扔下佛经,扭过头来怒视着沐之,“你是不是有病” 如沙的月光下,沐之正歪着头,带着一脸揶揄的笑容看着他,一双总是黑的吓人的眸子,此刻正闪着毫无防备的光芒,竟直接撞进了他眼中。 沐之伸手摸摸他的鼻梁,“你怎么了?” 白慕容一惊,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语气不自然地说道:“我先回去了!” 正在此时,静慈不负沐之所望,提着两个精致的食盒跑了进来,身后祁琶吆喝着四五个伙计,推了两辆小车,竟是五十坛上好的莫怀香。 “你不坐下来喝两杯吗?这可是莫怀草酿制的酒。莫怀草又名梦草,传闻喝了这酒,就能做个什么都有的美梦,在梦中想见谁见谁,想干嘛就干嘛,你不试试吗?”沐之启开一坛酒,深吸一口,陶醉地“哇”了一声。 白慕容犹豫了一下,在沐之对面坐下,伸手拿碗倒酒。而沐之却已抱着坛子开始鲸吞海吸了。 喝两口酒,再看桌上的菜,沐之问:“这是什么东西?不是说再买些好菜吗,怎么买了糕点来?” “回大侠,这么晚,商铺酒家都关门了,只剩卖糕点的了。这个叫美人脂,甜而不腻,很适合下酒的!”祁琶赶紧解释,看看沐之,又看看白慕容,哈喇子流了一地。 沐之伸手捻起一块美人脂,半掌大的长方形形状,触之软和冰凉,色泽红艳诱人,颇像美人口上细腻的胭脂,难怪要叫美人脂。 沐之挥了挥手,示意静慈和祁琶下去,两人立刻如获大赦,飞也似的跑开了。 院中只剩二人对饮。 天空开始飘起小雪,簌簌落在鲜红的美人脂上。 两个时辰后,空酒坛子滚落了一地,美人脂也零零散散地洒了一桌。 白慕容已经喝得两眼发直,沐之尚还清醒,但四十几坛酒下去,终于也开始醉眼朦胧。 自从她说了那个关于莫怀草的典故,白慕容似乎就一直高兴不起来。难道这家伙还没梦见自己做皇帝?她这么想到,直接顺嘴说了出来。 “喂,臭小子,你还没梦见当皇帝啊?干嘛闷闷不乐的!” 他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舌头僵硬地说道:“谁谁想当皇帝了!我看你才才是最想当皇帝的” 她学着他往常嚣张的样子,“切”了一声,“做皇帝有个屁好!等打下大楚,我就上山种地去” 他努力抬了抬头,却浑身软得一点力气没有,便又趴了回去,“哼,还种地我我看你也就这点出息” “那你呢?你干嘛?” “我我要你管!”他不高兴地大喊一声,手在怀里哆哆嗦嗦地摸了半天,拿出那半块龙纹蓝玉,举到眼前,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断裂的边缘,口中喃喃道:“等什么时候厌了我就找她去” “找谁啊?”她含糊地问了一句,转眼又是两坛酒下去,明显也醉的语无伦次了。 见他一直趴在桌子上不动,就留了个后脑勺对着她,她以为他睡着了,便脱下外袍丢过去,马马虎虎地盖在了他身上。 “不要!”他不高兴地喊了一声,乍着胳膊不停挥舞,想把衣服打落,却愣是找不到衣服在哪儿。 就在他手挥的那一下,她看见了他手里的半块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朝自己身上摸去,失落道:“唉,我的玉被你爹收走了,好难过” 想到这里,沐之觉得心里特别堵,又灌下两坛子酒,悲伤地说: “就那么点念想了,也要拿走那可是当年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她说完抬头一看,对面的某人早已睡得昏天暗地,打起呼噜来了。 她不屑地“切”了一声,“不是牛牛得很吗你,还敢和我比酒量不行,得找点证据,不然你明天醒了耍赖,不给我钱怎么办” 她四顾一番,抓起桌子上半块美人脂,晃晃悠悠地朝他走过去,拍掉他头上的雪花,把他脸扳正,开始拿美人脂在他脸上写字。 “就写‘我赢了’”她脚下打着踉跄,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写的字,嘴里嘟囔抱怨:“这个‘赢’真他娘的难写” 写完之后,她把写剩下的半块美人脂胡乱塞进嘴里,一把拽起他,扛在肩上,一步三踉跄地朝房门走去。 “臭臭小子还得我送你回去睡觉” 她一把将他摔在床上,自己也跟着惯性倒了下去。 挣扎了两下,她迷糊地说道:“不行我得回房睡,给桃子盖被子” 她说着就要撑着床站起来,却直接摸到了一边已不省人事的某人,奇怪道:“桃桃子吗?我已经回来了?算算了真麻烦” 她说完直接踢掉靴子,爬上了床,在彻底迷糊过去之前,还不忘帮身边的“桃子”盖好被子。 而白慕容的睡梦中,那个坏笑着的小女孩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这么清晰,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眉头微蹙,对着他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 “沐之”他悠悠转醒,嗓子火烧一般地痛。 胸前的人动了一下,“恩?”了一声,便不再有动静。 他看着怀里发丝微乱的人儿,剑眉修长,两颊微红,他心里那十几年来日思夜想的人儿,仿佛忽然就有了清晰的面容。 手指抚上她的眉骨,再抚上她线条艳丽的红唇 难道是老天爷也怜惜我思念她已久,便赐予我在梦中与她相见?莫怀梦草沐之,没想到我竟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他苦笑一声,两眼朦胧中,她好似在他的轻抚下微微弯起了嘴角。 他缓缓靠近她,留下深深而迷茫的一吻 …………………………………… …………………………………… 第二天,二人在玉弘蝶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中艰难地醒了过来。 “玉弘蝶,大清早的要死啊你”沐之有气无力地骂道。 昨夜醉酒,今日醒来头痛欲裂。沐之两指不住地揉着太阳穴,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 身边白慕容也垂头丧气地坐起身,手不住的按摩着后颈,叫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吵什么吵,来人,给我拿水来” 玉弘蝶一手用手绢捂着嘴,一手颤抖地指着床上还没清醒过来的二人,声音从尖叫改为痛哭:“你、你、你、!你们两个!乱、乱、乱——乱丨伦!” “神经” “神经” 二人同时出口,又同时一愣,缓缓回头对视。 只见一个满脸红脂,尤其是额头上,依稀能辨出是个唇印。身上只穿着内衫,还销魂地大敞着领子。 另一个则是一嘴一脸的红脂,连同内衫里的袭衣都敞开了,身上还披着沐之的外袍。 床上唯一的一床被子正被两人压在身下,放眼望去,满床凌乱得令人遐想 “啊——” “啊——” 这回换做床上的两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 沐之第一个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恰好看见闻声赶来的阮轼走进屋门。 “师、师、师、师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沐之仿佛被捉奸在床,慌忙解释,打量了一下自己,又回头看了眼床上,却觉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阮轼见屋内竟是这副情景,愣了许久,才朝沐之点了点头。 见阮轼相信,沐之不由松下一口气。 身后床上的某人,却已早早地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白慕容两手向后撑坐着,抬起锦衣宽袖一摸嘴,轻轻拂了下头发。 虽然脸上东一块西一块一团糟,他却还故作拽拽的样子,斜着眼淡淡道: “这就是那个你在青门坡地缝里也念念不忘的师兄?” 阮轼没有动作,只是抬起一双冰冷的蛇瞳,直直地看着白慕容。 两人都冷着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对方。沐之站在旁边,突然觉得空气中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不由打了个寒噤。 沐之身后,洪错、司马云沚、祁琶和桃子,甚至连静慈都循着声音赶了过来。 屋子里面,玉弘蝶正撒泼打滚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阮轼和白慕容则好似有杀父夺妻之仇一般地对视着,沐之站在旁边,像做错了事被先生罚站一般,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众人站在门口,看着屋内分外诡异的气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47章 谜团 酒后乱不乱性,沐之不知道,她只知道玉弘蝶已认定了她酒后乱伦,成天一哭二闹三上吊。 沐之被折磨的没办法,只好天天闷在屋子里。 白慕容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沐之两手撑地趴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来回动着,背上坐着颤颤巍巍的祁琶,怀里还抱着吃点心吃得满嘴的桃子。 “你这是在干什么?”白慕容拿扇子一指。 沐之也不抬头,闷声闷气地说道:“做俯卧撑。” “切!找个小矬子和小孩子在背上,你倒是会偷懒。” 沐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所有人里面就只有祁琶和桃子让她感觉无压力,剩下的她可是一个都招惹不起。 见她不吭声,白慕容走过去,示意祁琶离开,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沐之背上,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道:“要不要我使出千斤顶来帮你啊?” 他一坐到她背上,她立马就想起昨天额头上那个鲜红的唇印来了,竟一下子四肢发软,直接趴在了地上。心里暗骂:臭小子,不知道昨天又做什么春梦,害得我也遭罪 他鄙视道:“我当你力大无穷呢,原来就这点本事!” 她本想翻身起来,却被他的千斤顶压得动弹不得。好不容易他松了千斤顶,她刚两手撑直,他却又用千斤顶把她压了回去,如此反反复复,她竟被迫做了几十个俯卧撑。 两人正咬着牙较劲,静慈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提着扫帚愣在那儿,看样子是要打扫房间。 白慕容咬牙切齿地说:“小和尚,你扫你的,不用管我们” 沐之艰难地撑起胳膊,用同样咬牙切齿的声音问:“静慈,住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师父说这次要和马庄主在药山多待些日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你再说一遍!”沐之倏得撑地起身,直接把背上的白慕容摔了个四脚朝天。 沐之一把抓住静慈的领子,“你再说一遍!你师父和谁一起上的山?!” “和和马庄主”静慈吓得差点跪了下去。 “赤水山庄的马莪?!” “是” “糟了!你怎么不早说!”沐之大喝一声,拔腿朝门外飞奔而去。 白慕容揉着屁股大喊:“哎!你干什么去!等等我!” ………………………… ………………………… 不消一刻,沐之已轻功出了城。 白慕容追上来问:“你干嘛和见了鬼似的?出什么事了?” “赤水山庄新上任的庄主马莪和白马静沙寺的主持长期勾结,我推断他们都是为白南宫做事的。现在我们来查失窃案,稍微一深查,就能查出这背后的勾当来,你说白南宫会叫马莪做什么?” 白慕容愣了一下,脸色微变,“杀人灭口?!” 沐之点点头,“那个主持手里一定握着白南宫大量的贪污证据,不然白南宫不会这么急于杀掉他。若是仅凭失窃案一件事,根本扳不倒白南宫。况且卧佛肯定已被他融成散金花掉了,若是老主持死了,就是这失窃案我们也没证据指罪于他了。” 沐之说完,两人同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马莪想必早已经跑了,剩下那个老主持估计也是九死一生。如果不在出征西北前扳倒白南宫,只怕等他们大军回京时,朝政大权定要旁落入白南宫手里。 沐之边使出十二分的速度飞奔,边在心里暗骂自己:去赤水山庄的时候马莪不在,到了白马静沙寺,老主持也不在。现今时值初冬,哪里需要采什么药!自己怎么就一点没察觉呢! 一想到她在那儿把酒言欢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地出了这么多的问题,她简直恨不得拿头撞墙! 似是看出了她在气恼什么,他本还想质问她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但想了想,还是道:“不用那么担心,我的眼线一直盯着白南宫呢,没了老主持,我还是有大把的证据能指证他。” 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停在药山的山脚下。 沐之道:“两条路,你我分头去找,两个时辰之后在这里汇合。” “好。”他应了一声,正欲拔腿飞去,却听她又说:“冬日里多饥饿猛兽,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哦。”他很别扭地应了一声,似是不太习惯她的关心,只好说道:“你也多加小心,有事就打呼哨。” 二人不再言语,赶紧择路搜山。 沐之一路飞奔,细细地留意着所有的痕迹。只可惜昨夜的一场大雪早已将所有痕迹掩盖。 她正苦恼着,却听见一声震林的咆哮声从山另一头传了过来。 那家伙不会这么背,碰上什么出来觅食的野兽了?但以他的功夫,应该不成问题。沐之心里这么想着,脚下还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奔去。 野兽咆哮的声音渐近,隐约还听得见打斗的声音。从声音判断,这倒霉的家伙是碰上老虎了。 沐之冲到跟前一看,差点没笑晕过去。 一只半大的幼虎正憨头憨脑地趴在他肩膀上,爪子在他脸上踩来踩去。 那小虎似乎非常喜欢他,不停地舔他,往他怀里拱。而对面的母虎却是一脸紧张地盯着他,发出阵阵咆哮声。 先前她还以为是打斗声,现在一看,原来是小虎扯破了他的衣服。而可怜的某人已经被舔的满脸是口水,衣服也被扯得不成样子了。 “喂!你不过来帮忙,在那儿看什么热闹!”他没好气的叫到,两手举着小虎,赶紧躲开它热情的“亲吻”。 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道:“我说八哥啊,你干脆跟着人家回家,既可以当个山大王,老婆孩子又都是现成的,你人生就圆满了!” “你不是有只虎吗,赶紧地帮我说两句虎语,把这只弄下去!” “那哪成啊!我怎么忍心你们父子分离呢!” 俩人正斗着嘴,母虎却扭头跑进了密林,不一会儿,又叼着个什么东西跑了回来。看意思它是以为二人不放小虎,想用猎物来换回虎崽。 母虎一低头,将口中物放在了地上,朝二人哀鸣了一声。 她不经意地向地上的东西看去,却顿时一惊——僧袍佛珠!除了那个老主持还有谁! 他也看见了老主持,赶紧将小虎从头上拿下来,丢给母虎。母虎立刻叼着恋恋不舍的小虎隐入了林子。 探了探老主持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没有。她赶紧咬破手腕,想要将血喂给老主持喝下。 他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惊问道:“你干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血里有千灵汇,能救命解毒,不然你以为你在汤泉宫中了毒是怎么活过来的。”她说着挣开他的手。 他紧盯着她,没有再加阻拦,语气严肃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她想了想,“鬼冥三仙啊,就是他们给我弄的千灵汇,据说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成功了。” “别好像!你仔细想清楚!”他大声说到。 她掏了掏耳朵,皱着眉道:“有病啊你,喊那么大声干嘛,我听得见。” 他却突然生气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还‘好像’!白夙沙,你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行了行了,你声音大你有理”她撑着头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到他快要发怒的表情,便赶紧说道:“还有四哥,然后没了。”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白夙沙,我警告你,若是有一天你被人扔进锅里煮着吃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全天下有多少王,多少皇帝在乞求长生不死”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把这老主持背回去!”她不耐烦地打断他,见他似乎真的非常生气的样子,又赶紧捣了他两下,讨笑道:“若是八哥你哪天不行了,我一定把我自己双手奉上!” 看着她搀着老主持往前走的背影,他做了个深呼吸,“关于你自己的事,你竟一点也不上心。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坐上那个皇位,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她站住脚,没有回头,“八哥,我何时说过想当皇帝。” 他愣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 她搀着老主持继续往前走着,半晌,才低低传过来两个字: “回家。” 老主持还在昏迷当中,搀着走太慢,沐之便提议背着老主持走。谁知白慕容竟嫌老主持身上又是血又是土,太脏,不愿意背,便一把将老主持丢到她背上。老主持趴在她背上,手自然地下垂,竟打到了她胸前,吓得她又赶紧把老主持丢回给他。 两个人你丢给我,我丢给你,谁也不愿意背老主持,直把老主持在半空中扔来扔去,等回到寺里的时候,老主持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不成人样了。 ………………………… ………………………… 三日后,老主持还是昏迷不醒。无奈,沐之只得带着阮轼等人,还有昏迷不醒的老主持,和白慕容一起坐车回京。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沐之和白慕容同乘一车,白慕容身后跪坐着汲漠,沐之肩膀上则趴着玉弘蝶。 玉弘蝶依旧是一副骚样,对着沐之的耳朵吐气如兰。 “九弟好雅兴,出来办案还不忘拖家带口。”白慕容斜眼说到。 “喝你的茶,不呛死你你不舒服是。”沐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话刚说完,马车就猛地一刹车,白慕容一口茶憋在喉咙里,呛得眼泪横流。 “唉”沐之摇头叹气,走到白慕容跟前,拍了拍他背,对着他胸口就是一膝盖。他气是倒顺了,但肋骨也断的差不多了。 全然不顾白慕容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的表情,沐之径直跳下马车,同时还不忘补一句,“看见没八哥,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谴。” 马车停在河边,桥头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时不时地让开一条路,从里面抬出几个浑身是血的人来。 沐之询问得知,原来前方唯一一条横渡宾河的桥塌了。 从前渡河都是用船。此次沐之将出战西北,宾牟的宾河乃是必经之地,坐船还需造船,既花销大,又不便利,白轩辕便着令建桥。这件事沐之是知道的,却不想桥刚建成便塌了。 一众侍卫上前开路,沐之穿过人群。四周的百姓都用惊讶而敬畏地眼神看着她,不自觉地朝后退去两步。 她径直走到河边,查看桥坍塌的情况。好在桥刚建成,还在试工阶段,人员伤亡并不严重。 她抓起一把地上散落的石沫,捻了捻,突然皱了眉头。 军用建桥,白轩辕拨了不下数十万两用作建造经费,怎么会用这种漫山遍野都有的最便宜的灰粉石? 她正蹲在河边细细研究,桃子突然跑了过来,对着沐之奶声奶气地说道:“漂亮哥哥,那个白白的哥哥让我跟你说:‘快滚回来,大不了晚几天走,别招惹是非。督造办的事不归我们管。’” 桃子话音刚落,人群就忽得一下一分为二,一列官兵从后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他一脸惊慌地弯着腰跑来,见了沐之倒地就跪。 “臣、臣宾牟城督造办使台卫福方,不知九殿下大驾至此,有失远迎,臣失职!请殿下降罪!” 四周人群一听,这白衣飘飘的俊公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九殿下!一时间一片扑通声,人群纷纷俯首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不要命的想一睹这九殿下尊荣,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两眼沐之,而后才心满意足地低下了头去。 而就在这几个好奇而激动的目光中,沐之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朝那异样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张略微有些熟悉,却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脸。 见她看来,那脸立刻深深埋下头。她再仔细一找,却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殿下,所有伤员已安排妥当!臣一定彻查坍塌原因,还请殿下宽恕臣几天。”卫福方颤巍巍地说到。 沐之回过神来,这卫福方倒是副恭谨克己的模样,不像是敢贪污建桥款项的样子。 她沿着河边,围桥头走了两圈,突然伸手,“咚”得一声,一拳打进了桥身。 众官员都吓了一跳,四周纷纷俯首的人群也都偷偷抬头,却见那身量纤纤的九皇子,一只玉手正插在坚硬的石桥桥身里,半截手臂没了进去。 她将手抽出来,一把和地上一样的灰粉石的石沫。 难道是我想错了?她皱着眉,举步踏出河岸。 卫福方一见大惊,赶紧叫到:“殿下万万不可啊!初冬冰薄,承受不住踩踏,殿下保重玉体啊!” 然而卫福方还没来的及阻止,沐之已然踏上了河面。 卫福方简直紧张得想要咬舌自尽,万一沐之在他这儿出了事,那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他拼命地在心里祈祷沐之快点走回来,可沐之不仅没回来,还在河面上绕着桥开始来回踱步。 卫福方直接吓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冰层薄若鹅羽,众人都吓得闭紧了眼,却半天也没听见冰层破裂的声音。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眼巴巴地看着沐之在冰面上轻盈踱步。 沐之凑到桥断裂处仔细看了看,伸出手指,夹住了一根细细的稻草。 她抬手又一拳打进桥的断裂面。抽出手时,摊开手掌一看,顿时眼神黑冷下来。 她覆手张开,粗细不一的稻草缓缓飘落在冰面上。 众人大惊:这石桥怎么变成苇子桥了?不塌才怪! 而此时,卫福方也已醒了过来,四下里一看,再看看沐之黑到极点的脸色,差点又晕了过去。 沐之冷笑:“卫福方,你可真是造福一方呢。” 卫福方整个人趴在地上不住地发抖,“殿下,臣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啊督造办只负责接管下发的银两,派人监督,以确保桥梁按时完工,至于造桥的工事,是交给了当地的工坊不在臣的管辖范围之内啊” “即使是工坊造桥,你也难辞其咎。”沐之冷言到,接着又问:“负责造桥工事的是哪个工坊?管账在哪里?” 卫福方赶紧四顾一番,小声道:“回回殿下,是金石木坊” 金石木坊?不就是几个月前给万一门建造大殿,结果大殿倾塌,被发现殿柱子中填充着稻草的那个工坊吗?还真是惯用的贪污手段! 那寺庙里的老主持在清醒时说过,金石木坊是赤水山庄名下的产业,那么和白轩辕派百忙之中的她来查的失窃案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又查到了白南宫?赤水山庄去万一门挑衅闹事偷东西,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白南宫,赤水山庄,白马静沙寺,金石木坊,大桥坍塌,被盗家书 沐之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数十个问题,却搜寻不到一个答案来回答这个巨大的谜团。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蹊跷了。 “金石木坊”她皱眉深思,一边走回马车,一边反复念着这几个字。 那边,白慕容不耐烦地掀开车帘,大声道:“你还没出够出风头吗!还不快赶路!你非要全天下的人都认识你是!” “认识?”沐之正想着问题,被他一搅合,便条件反射地重复了他的话。 白慕容气得跳下车来,两三步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现在你万一门下有一万弟子,人多眼杂,你就不怕再以九皇子的身份现世,会招惹麻烦吗!万一这里有人认识你怎么办!” 沐之挥挥手,“怎么可能!我但凡出现在万一门,现身于江湖,皆面戴银瓷面具,遮住容貌。除了你和阮轼,玉弘蝶,洪错,司马云沚四个,没有人既在宫中见过我,又在万一门见过我” 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在人群中四扫一圈,发现刚才还熟悉的那张脸已然隐没不见,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白慕容撇了她一眼,拽拽地摇着扇子不说话,但脸上分明写着:哼,怎么样,我说得有道理! 不等他得意地挖苦她两句,她却直接扯着他后领子,拖着他朝马车奔了回去,大吼道:“洪错!驾马!!” 他气得想骂人,一抬头,却看见她眉头皱成川字型,神情异常紧张肃穆。 洪错飞快地坐在车门前,一甩缰绳,马车立刻飞也似的跑开了。论驾马的力气,还真无人能出其右。 马车载着四人飞奔出城,后面两辆马车上的阮轼、玉弘蝶和司马云沚也在死命地赶车,但还是很快就落下一大段距离。 沐之紧一思索,眼睛一扫,伸手拽住白慕容的长袍,“刺啦”一声撕下来一条,又赶紧拿毛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哎你怎么不撕你自己的啊!”白慕容不愿意了,汲漠坐在他身后,“唰”地把剑抽了出来。 没工夫理二人,她拿出弓箭,将布条穿在箭头上,对准后面阮轼的马车,拉弓射了出去。 箭定在车门上,不一会儿,就见阮轼的马车放缓了速度,很快就看不见了。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你我既然结盟,你还处处瞒着我,这样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白慕容怒到。 沐之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嘴骂他,而是放下车帘,表情严肃地看着他,说道:“金石木坊是赤水山庄名下的工坊。这是那个老主持昨日醒来后告诉我的。而赤水山庄又和白南宫以白马静沙寺为联络点。换句话说,大佛失窃和大桥贪污款项的事,都是白南宫做的。” “那又如何?” “金石木坊的管账刚才就在人群里,但我没认出他来。” “什么意思?” “那时万一门大殿倾塌后,我曾在山上抓到鬼鬼祟祟的管账,当着他的面称呼我自己为‘风袂衣’,那时候我的面具不慎掉落,金石木坊的管账很清楚地见过我的容貌。也就是说,白南宫马上就会知道——我白夙沙就是武林盟主。” 第48章 “你不是白夙沙!你是沐之!” 沐之站在归墟殿前的吊桥上,看着大嗷正在湖里摇头摆尾地撒欢,姬如霜正挽着裤腿站在湖边,拿大桶从湖里舀水,不断往大嗷身上泼去。 大嗷每淋一次水,就立刻甩甩身子,将水甩得姬如霜满身都是。一人一虎,在湖边玩的不亦乐乎。 大嗷第一个感觉到了沐之的存在,朝她站的方向低啸了一声,撒丫子就要奔过来。 姬如霜脸一红,赶紧把裤腿捋下去,慌忙穿上鞋袜。 沐之揉揉大嗷的头,宠溺地笑道:“几天不见,你小子又胖了!” 姬如霜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很规矩地道:“弟子见过盟主。” 银瓷面具遮挡着沐之的表情,她点点头,“恩”了一声,姬如霜立刻就开始后悔自己故作出来的生分。 两人相对无言,姬如霜满脑子想起的都是那日沐之拒绝她的样子。 沐之心里只估计着时辰,如果不出意外,汲漠这会儿应该率北里十八军到山下了。 大嗷似乎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扯着沐之要去玩水。 沐之嗔怪地拍拍它的大虎脑袋,“去,我在旁边看着。”然后又嘱咐了姬如霜一句:“冬寒料峭,水很凉,你小心别伤风。” 姬如霜红着脸“哦”了一声,拉着大嗷跑进湖里,开始继续和大嗷戏耍。 沐之坐在归墟殿前的石阶上,看着黄昏的赤金色洒在湖面,交映着山顶的白雪,听着姬如霜的笑声,大嗷拍起的哗哗水声,心里面突然有点胆怯。 玉弘蝶曾经说过,要想让这一万名弟子从心底里信服,而不是只仰慕一个“武林盟主”的名头,沐之必须要攻心,要先和弟子们同仇敌忾,甚至一起厌恶朝廷,站在同一条防线。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沐之寻到合适的理由,带领万一门甚至整个江湖为朝廷效力时,才不会有太多人说她是朝廷走狗,至少万一门的弟子们会从心底里服从。 沐之认同玉弘蝶的话,所以从白马静沙寺回来,路过断桥,她没有直接回九皇府,而是径直来到万一门。 今夜,九皇子白夙沙和武林盟主风袂衣,这两个名字将又一次通晓天下。 半个时辰后,只见火光成片,隐隐地从前山蔓延上来,朝后山逼近。 整座山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突然愣愣地安静了下来,接着便开始愠怒。 姬如霜从湖里跳出来,万分戒备地握住了腰间的剑。 吊桥的另一头,黑压压地围上来了一片士兵。 汲漠骑在马上,立在最前面,居高临下地做了个请的姿势,隔着吊桥冷声道: “风盟主,皇上召见。请和我们往京都走一趟——” 众弟子全都从四周涌上来,将汲漠的兵马团团围住。 汲漠声音道:“风盟主,你是想造反吗?” 他话音刚落,一众弟子立刻“唰——”得一声,全部亮出了佩剑,怒目相向,一副誓死保护沐之的气势。就连姬如霜也举剑挡在了沐之身前。大嗷则更不用说,已经四爪撑地,呲着牙开始嘶吼了。 沐之愣在原地。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情景。 姬如霜神情警戒地看着对面的汲漠,低声道:“盟主,这人是个高手,不好对付!你从后山走,我们断后!” 沐之眼神一软,苦笑一声,起身道: “既然皇上召见,风某便不能抗旨。麻烦这位大人领路。” “盟主!”姬如霜一脸惊忧。 一众弟子也都声声地喊着“盟主”,一脸焦急地望着沐之。 沐之深吸一口气,高声对姬如霜道: “万一门大弟子听令。” 姬如霜一愣,立刻抱拳立身,“弟子在!” “我命你严守门中,无我命令,所有弟子不得私自妄动,违者以门规处置。” 沐之走向汲漠,走出去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身对姬如霜道:“若明日我不能平安归来,立即解散门内所有弟子,不许冒险救我!” 在姬如霜震惊的神情中,汲漠挥手令兵,道了声“封山”。 汲漠驾马在前,一众士兵围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行往京都。 ………………………… ………………………… 万坟山本身就离京都不远,不消一天的功夫,已进了京都,朝皇宫走去。 在经过九皇府时,马车的车门微微动了一下。 府里面很安静,没有点灯火。 院子没有玉弘蝶和桃子忙着打架,没有洪错将龙锏舞得虎虎生风,也没有司马云沚坐在院子里弹琴,更没有阮轼拿着木头,站在廊下刻东西。只有洪错站在一旁,等着为沐之驾马进宫。 沐之突然有些不习惯,不知何时已自开始讨厌这样的冷冷清清。 她站在房里,两手平伸,戟墨忙着给她穿朝服。 “殿下,这么晚了还进宫吗,宫门快下匙了。” “今天宫门不会下匙了。” 戟墨“啊?”了一声,不等沐之回答,便自顾地絮叨开了:“殿下这才出去几天就又瘦了!瞧这朝服,都改了两回了,现在穿上又肥了!” 沐之唔了一声,戟墨便不再说话,利索地为她穿袍系带。 所有的事情,在沐之意识到那个金石木坊的管账认出了她时,就都想清楚了。 其实以沐之和阮轼等人的身手,包括白慕容在内,一众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抓个遁走的管账绰绰有余。但沐之却不这么想。 正因为放走了管账,她才能预料到白南宫接下来的必行之局,才有机会在白南宫的局外再设一局。 如此可以一举扳倒白南宫的大好机会,她怎能不抓紧。 她心里静静地盘算着每一个环节,预估着白南宫将要发起进攻的每一步。 沐之刚穿好朝服,院子里就响起了嘈杂声,窗户上倒映着道道火光,一次次一闪而过,晃得她眯起了眼。 她走出大殿,只见殿外站着乌泱泱一群高举火把和长刀的士兵,洪错正举着龙锏立在殿前,一副紧张戒备的样子;庄初也在,手里只就近拿了把斩花镰刀作武器。 一众士兵不敢在九皇府贸然拿人,再加上洪错和庄初的凌厉气势,众士兵都有些犹豫。 这时,只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靠近,泗年骑着马跨进院子,俯视着沐之。 沐之朝四周打量,领兵的虽然是泗年,是云贞音身边的贴身护卫,但其他士兵似乎都是白南宫府上的亲兵。 失去了兵权的白南宫和云林等人,眼下能调动的也就是一点府兵了。看来为了抓沐之,白南宫不惜让府兵倾巢出动,明显已做好万全准备,要置沐之于死地。 泗年面无表情道: “殿下,我们奉皇上之命,特来捉拿云炎奸细,请九殿下配合。” 泗年说完一指,所有士兵立刻将刀头对准了洪错。 洪错一愣,立刻扭头看向沐之,焦急地想要解释,生怕沐之会相信他是奸细。 沐之却低头不语,她设想过很多白南宫与她发难的由头,却没想到会在洪错身上做文章。云炎奸细?洪错对外只是个九皇子的门臣而已,白南宫意欲何为? 目光扫视一圈众士兵,沐之沉声问:“你确定是父皇命你们来的?” 沐之话一出口,泗年没什么反应,身后那些个府兵却明显心虚了。 沐之接着又道:“如果不是,这便是假传圣旨,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泗年身后的一个兵头听完一哆嗦,转而恶狠狠地黑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九殿下,欺君是大罪,可逆反也同样是大罪。小的们不敢造次。我们三王爷心善,特派亲兵来九殿下府上,就是怕若是换了别人,会让这位俏公子吃亏的,到时候九殿下可得心疼了。”他说完不怀好意地看了洪错一眼,身后的士兵也都心领神会,鄙夷地笑了几声。 洪错紧紧地握着龙锏,手背上青筋暴起。 沐之握住洪错微微颤抖的手,对着泗年和一众士兵漫不经心一笑: “要洪错是吗?请一送一,本殿同去!” ………………………… ………………………… 已经过了下匙的时辰,宫门却依然大敞。 门口多了三倍的侍卫,严密注视着文武百官匆匆赶进宫。 从来没有这样夜半宣朝的事,百官们心里既好奇又惶恐。 等沐之带着洪错到宣贤殿的时候,文武百官已到齐,甚至连白百里和白独孤等众皇子也在。 见沐之走进殿,众人都不约而同看过去,一脸讳莫如深。 唯有白慕容手里拿着扇子,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白南宫趴跪在离白轩辕最近的座下,痛哭道: “父皇,九弟府中藏有敌国奸细,我想九弟也是受人蒙蔽,听了贼人蛊惑才想到造反!请父皇千万不要怪罪九弟啊!” 沐之打量白轩辕的神色,却见后者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 老子一心想除掉儿子,而儿子却还在老子面前全力地演着戏。皇室真是可笑的代名词。沐之这样想。 白南宫一说完,司徒牛使立刻上前道: “皇上!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九殿下绝无逆反之心!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请皇上明察!” 司徒牛使一心想为沐之作保,却笨嘴拙舌,只能焦急地看向沐霁言。 沐霁言走上前行礼,缓缓道:“皇上,九殿下手中拥兵百万,若有逆反之心,又何须费神勾结敌国。且九殿下一直为出战操练军队,日里艰苦异常,对于皇上的吩咐,殿下也是事事亲力亲为,这岂是逆反之人有心能做的。” 沐霁言一说完,不少大臣纷纷附和,白南宫依旧趴在地上嘤嘤地“哭”着。 林琛见状,立刻摆出一副护国忠臣的架势,威声道: “皇上,九殿下才勇过人,老臣很佩服。但老臣不能看着北离的江山落入品性不端之人的手中,事关国家命脉,还请皇上恕罪。” 林琛说完深深地作了一揖,然后朝殿外示意,殿外立马冲上来四五个侍卫,牢牢地架住了洪错。 “别碰我!”洪错大喊一声,霎时龙锏已然在手。他正欲挥锏,沐之赶紧疾走两步,伸手压住了他的手腕。 “夙沙!”洪错明显慌了神。 沐之盯着洪错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君子不言而信。” 不等洪错有所反应,沐之就大袖一挥,朝林琛无事一笑,道: “林大人,我提醒您一下,说话要讲证据。如果阿错是被诬陷的,您可是要负责任的。” 林琛奸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那是自然,九殿下的人,老臣自然不敢随便指控,只是铁证如山,老臣也是难背良心啊——皇上,证人就在外面,请殿下宣证人进殿。” 白轩辕颔首,“准。” 众人都看向殿门口,只见两个侍卫带着一个身穿云炎官服的人走进来,那人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洪错一见来人的服饰,立时变了脸色。 林琛看向沐之,老脸一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道:“皇上,此人乃是云炎边境的守城文官,他手里拿着的是此奸细出城的文书记录。宫里机关库的人已经验过了,文书不假。” 沐之立马看向洪错,后者却只低着头站在那里,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玉弘蝶和司马云沚都是名门大家,身份绝无可能作假。洪错的确来历不明,沐之也想过查他的来历,但每次一看到他瞪着大眼睛,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觉得那么做太委屈他,便一再搁置了。竟没想到他是云炎人。 难怪白南宫要以洪错为由头发难了,原来是想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给沐之。 白轩辕缩在龙椅上,放佛对大殿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只是淡淡地看了眼沐之,问道:“你作何解释?” 沐之看了眼洪错,他还是那副气鼓鼓的不解释的样子。 林琛见状,立刻向一边的侍卫打手势。 侍卫一拥而上,将洪错驾起来往殿外拖。而洪错竟然毫不挣扎,只是紧紧地抿着嘴,脖子上青筋暴涨。 沐之大喝一声“住手”,快步走到洪错身边,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而后瞪着林琛,阴声道:“事情还没说清楚,就这么着急盖棺定论?林大人,你看着很心虚啊!” 沐之身后,洪错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沐之转过头,飞快的朝洪错单眨了下眼睛,报以一个“无事”的表情。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侍卫,对着白南宫附耳说了些什么,白南宫的脸色立马黑下来,恨恨地看向白慕容。 和沐之预料的一样,在知道她武林盟主的身份之后,白南宫就兵分两路,一路去府上“请”洪错,另一路则是去万一门封山抓她,想要当着万一门众弟子的面揭穿她九皇子的身份,毁了她的武林盟主和万一门。 不过看此时白南宫的表情,想必已经知晓,白慕容竟先他一步封了万一门,名为查封,实为保护,以白南宫现在那点王府亲兵,根本对抗不过白慕容的北里十八军。 沐之讥笑道:“三哥,实在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白南宫却冷哼一声,起身拍了拍袍子,指着沐之骂道:“你个贱民,有什么资格称本王‘三哥’!逆贼!本王今天就让你现出原形!” 白南宫说完转向白轩辕,“父皇!儿臣刚刚得到消息!现在站在殿下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白夙沙!”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白南宫一脸得意之色,道:“没人知道鬼冥宫到底有多少个弟子,但你习鬼冥宫的武功路数,这至少可以证明你是鬼冥宫弟子,没错——否则,我刚才听闻八弟已将风袂衣押在了偏殿,不如请风袂衣出来指认?” 沐之就是风袂衣,白南宫料定沐之只能承认,否则就等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请不出风袂衣,因为我九皇子就是武林盟主。 白南宫认为自己这一招很有力道,没有比逼沐之就范更让他痛快的事。 谁料沐之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道:“不劳烦风盟主,我是鬼冥宫弟子,我承认就是。” 听到沐之承认,白南宫两手一拍,大笑几声,又道:“那再问你,你可知十四年前永安大殿的行刺之事?” 听到他突然提这件事,众人又是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沐之道:“不知。” “哈?!不知?!”白南宫滑稽地学着沐之的语气说了一声,然后脸色一变,指着沐之大声道:“你会不知?!你才是全天下最清楚的人!因为你就是沐之!你根本不是白夙沙!”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白慕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异样。 白南宫继续道:“十四年前,父皇为沐之庆生,在永安殿大摆筵席,席间遇刺,是沐之冲上前为父皇挡了一刀。众人皆知,沐之为治伤被送往鬼冥山,后来就传出沐之不治而亡的消息。可你却习着鬼冥宫的武功,下了鬼冥山,空口白牙就说自己是父皇在民间的第九个儿子白夙沙,有什么证据吗?” 沐之突然开始知道自己那不妙的预感是什么了,她看向白轩辕,只见那双浑浊的眼睛冰冷又从容。 只见白南宫高扬起手中的东西,指着沐之大声道: “事实是你不是白夙沙!你是沐之!你根本没有死!而是冒充九皇子下了山!夺权参政!通敌卖国!我手里就是证据!!” 第49章 真真假假,大局已成 白南宫高扬着一摞信件,一脸自大又得意。 其他人全都震惊地看向沐之,简直不敢相信白南宫所说的这个弥天大谎。 白南宫翻起信笺,装模作样地道:“‘爱女沐之亲启’,这些全都是当年沐丞相写给沐之的家书,却莫名其妙跑到了风袂衣的手里。虽然八弟的人看押着风袂衣,咱们暂时请不来他,但是风袂衣说了,这信是替你保管的,对吗?” 没曾想让白慕容先行保护住万一门,却给了白南宫步步逼问的机会。 既请不出风袂衣,沐之不得不认,“是,信是我的,暂时寄放在我师叔祖风袂衣那里而已。” 白南宫得意地笑起,面容因为兴奋显得有些扭曲,他举着那摞当年沐霁言写给沐之的家书,在大殿里展示一圈,道: “你拿着沐之的家书,习着鬼冥宫的武功,这足以证明你就是沐之!再加上你勾结云炎奸细洪错!你就是逆反贼人!来人!拿逆贼!!” 白南宫说罢,殿外立刻冲进来数十名侍卫,将沐之和洪错团团围住。 洪错大急,举起龙锏挡在沐之身前。 殿内一片肃杀之气,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卧龙将军!沐之!白夙沙?这竟然是一个人?! 每个人神色都震惊至极,只有白慕容目光灼灼,下意识向沐之迈近一步。 白南宫见场面如预期的一样,赶紧对白轩辕道: “父皇!儿臣已一一指证!此等逆贼,多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祸患!枉费父皇如此器重,差点将江山拱手他人!请父皇下命,立刻将此逆贼杖杀!” 没有人搭白南宫的腔,众人都还未从白夙沙就是沐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杀与不杀?这已经不是众人能来得及考虑的了。 一旁沐霁言沉默了许久,上前道:“皇上,臣的女儿早已于十四年前过世,如果她还活着,臣一定能认出来。普天之下没有哪个父母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沐霁言说着看向沐之,温和一笑,“这个,绝对不是臣的女儿。” 沐之浑身一僵,死死攥住了拳头。 还有比父女咫尺之面,却无法相认更心酸的事吗? 沐之深吸一口气,睁着发红的眼眶,抬手握住了面前一个侍卫的刀刃,缓缓将刀刃拧成麻花状。 “没错,我是鬼冥的习武弟子,是去过鬼冥山,那家书也的确在我手里,可那又如何,这就能证明我是沐之?再者说,就算我真的是死而复生的沐之,我为什么要冒充九皇子,为什么要谋逆?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白南宫一听大怒,“你还想抵赖!且看你勾结云炎奸细洪错便知!你冒充九皇子定是为窃我北离江山!不仅如此,你肯定还是和沐霁言一起,想要谋权篡位!” 白南宫说着大步走到沐霁言跟前,猛地将沐霁言推到殿中央。 沐霁言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这下算是彻底惹毛沐之了。 只见沐之阴下脸,缓缓点头道:“好,很好。三哥,这可都是你逼我的。” 不等白南宫再言语,沐之负手走向殿中央,朗声道: “诸位,难道没有人想过这几个问题吗——第一,即使我是沐之,冒充了九皇子,那真正的九皇子去哪里了?第二,这家书原本交由我师叔祖武林盟主风袂衣保管,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第三,说我勾结云炎奸细——” 沐之从那个云炎守城文官手里夺下文书,在其中关键几行扫了两眼,冷笑道: “我来给大家念念,‘云八十六年,流人洪错持令放逐。洪错,年十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也能被指控为奸细?真是可笑!且不说这个云炎守城来自哪里,说话是否可信,就凭阿错的容貌已不是当年前的模样,这个所谓的云炎守城竟然能一眼认出,就知这是预先备好的戏码!如此——这个云炎人是你白南宫找来的,那么到底是谁在勾结外臣?!” 白南宫大叫:“就算他不是云炎奸细,可你是沐之,是冒充的九皇子,这件事你怎么说?!” 沐之拍拍洪错的肩膀,道:“阿错当然不是奸细。至于我——也当然不是什么死而复生的沐之。我就是我,白夙沙,北离的第九皇子。” “你胡说!”白南宫眼睛瞪得血红。 沐之瞥见庄初站在殿外,便招手示意道:“我现在就让大家看看,沐之到底在哪里。” 庄初随即走进大殿,将一个小小的麻袋倾倒在地上,一堆零散的骸骨裹着泥土,散落在地上。 这便是当时沐之让阮轼去办的事,在鬼冥山的悬崖中找到白夙沙的骸骨。 十四年过去,骸骨已风化得有些脆弱,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这是个孩子的骸骨。 沐之不敢去看沐霁言的脸,指着地上的骸骨道:“既然大家都记得当年那沐之是心脏受伤而死,叫宫里太医、刑官、机关处,谁都好,来验验,那心口上的伤不会骗人。” 这下白南宫傻眼了,一遍遍大喊着“不可能不可能!” 沐之对白南宫的愚蠢感到厌烦,道:“三哥不会想说我能未卜先知,提前十四年就备下了一具尸体,就等着今天为自己开脱,防备着你的栽赃陷害?” 沐之还想继续说,却看到沐霁言一脸死灰般的心碎神情,他呆呆地望着地上小小的骸骨,踉跄着走上前,轻轻抚摸那已几近风化的枯骨头颅,就像沐之小的时候,他曾无数次抚摸着她的头一样。 不敢再去看沐霁言的神情,沐之努力稳住声音,出口却仍然低沉: “十四年前,我与沐之一同在鬼冥山疗伤。只可惜救命的药只有一份,为了活下去,我让七藏杀了沐之。此家书不过是份对沐之的念想而已,毕竟是我抢了她活下去的机会。白南宫,我的这个说法,是不是比你的通畅合理得多?” “不可能!不可能!!”白南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叫着剁碎了地上的骸骨。 一直从旁没有作声的白慕容突然声音嘶哑地开口:“是你杀了沐之?” “是我叫七藏动的手,毕竟她深受心脏受伤之苦,没了解药,我帮她早死早超生。” 白慕容听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沐之,半天才露出一个极古怪的笑容,低低地道了句:“好”。 不知为何,沐之被白慕容的眼神盯得心虚。 一直在高座上冷眼旁观的白轩辕突然道:“朕可以作证,的确是七藏动的杀手。” 沐之心中不屑,心说你个老家伙终于肯开口帮我说句话了。却又顿时整个人呆住。 她僵硬地抬头看向白轩辕,白轩辕丝毫不为看到她的震惊而意外。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当头一棒。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白南宫,赤水山庄,白马静沙寺失窃案,金石木坊的大桥坍塌之事,家书被盗 她终于明白这一桩桩一件件之间的联系了! 在这一个个看似无甚紧密关联的事情中,却有一个人起着连接一切的至关重要的作用—— 白轩辕。 当年沐霁言给沐之的家书,所有东西都是七藏亲自烧毁处理的,以七藏谨慎的性格,怎可能会落下一摞家书?以鬼冥三仙的性子,云游回来会打扫鬼冥宫?会将家书寄到万一门? 不过是白轩辕精心设下的圈套而已。 在白轩辕刻意的走漏风声下,白南宫上钩了,还顺着圈套拼命爬,在白马静沙寺中与赤水门的马莪通信,让赤水门潜入万一门盗走了家书,甚至顺势打伤了阮轼。 紧接着,白轩辕命百忙之中的沐之去查什么白马静沙寺失窃案,又途中恰好遇到大桥断裂之事,沐之欣喜不已,自以为顺着线索牢牢掌握住了白南宫偷换大佛和贪污建桥款项的把柄,却忽略了一点——这些都是白轩辕送到她嘴边的。 白轩辕料定她不会放过扳倒白南宫势力的大好机会,甚至料到她会用白夙沙心口受过伤的尸骨来开脱身份——那十四年前,他白轩辕曾落下的一枚棋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借了她的手,翻出白南宫勾结赤水门、盗窃白马静沙寺大佛、贪污建桥款项种种之事。 白轩辕只静静地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沐之和一干人等耍得团团转,只为除去他早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白南宫一党势力。 枉沐之还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够高明,能在白南宫的局外设局,却到头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就是那只弱小的螳螂。 白夙沙,沐之,真真假假,大局已定。 殿内众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奇怪地看着沐之与白轩辕对视。 不得不说,白轩辕这一局简直高明的可以,并且还能以她亲口承认沐之是她杀的来完美收尾。 可沐霁言的痛心呢? 看着沐霁言垂首悲伤的样子,沐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如就趁现在!杀了白轩辕!一切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心里疯狂呐喊,耳边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想冲上去杀了白轩辕! 似乎察觉到她的杀气与怒意,知道她在想什么,白轩辕轻笑一声,朝沐霁言招手,道:“爱卿到朕身边来,爱卿的爱女是为了朕的皇儿而死,朕感激你——来人,赐座。” 于是,沐霁言坐在了白轩辕身边。 在他人看来,这是皇帝恩赐的荣耀和感谢。 可沐之却只看到白轩辕那鹰隼一样的爪子,正牢牢扣着沐霁言瘦削的肩膀,白轩辕的眼神冷硬又暴戾。 是沐之想错了,白轩辕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那个杀伐狠绝的狮王,那偶尔露出的老态和疲惫,不过是麻痹她戒心的小小伎俩。 沐之强迫自己舒缓血脉,将心头聚集的杀意一点点平息。 可有的念头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收回。 她已经手握百万之师了,接下来,她可以开始培植自己的朝政势力。 再接下来,不必像个傻子一样为白轩辕所用,去攻打什么大楚。 她可以选择另一种结局。 只是在这种结局里,她的回家之路须以将士的鲜血铺就,须以北离朝改天换日为代价 气息终于均匀,沸腾的血液也终于平息。大殿里还有残局等着沐之收拾。 在这短短的刹那之间,她明白了白轩辕缜密到可怕的一切算计,也突然有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诞惊悚的念头。 情绪剧烈地跌宕起伏,但在大殿内的众人看来,她不过是刚才突然有些奇怪而已。 白南宫还站在她面前,脸上还是那副肮脏可恶的神情。 她深呼一口气,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白南宫,问你个问题,家书明明在我师叔祖那里,你是怎么得到的?” 不等白南宫急着解释,她又道:“半月前曾有赤水门前去万一门挑衅闹事,偷走了装有家书的箱子,原本应该在赤水门的东西,却出现在你手中,所以说第一,我要指控你勾结赤水门,勾结江湖帮派!再者,我受命于父皇,前去查白马静沙寺失窃案,那里的主持可以指控你偷换了金玉卧佛——怎么样,没想到老主持竟然没死。” 沐之话音落下,老主持立马被两个侍卫押进大殿,白南宫立刻脸色惨白,先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所以,我二要指控你偷换卧佛。至于第三,我指控你私探军情,把白马静沙寺当作你的窝点,将军情贩卖给大户富商,以换取钱财,同时你还将征战的消息卖给有长子在军中服役的大户人家,索取巨额银两之后,你就将正在服役的大户子弟私自令归。所有得来的钱财你都流入户市洗白,用作了贿赂笼络朝中大臣。” 沐之说完别有所指地看向林琛,这些都是她委托玉弘蝶查处的事实,作为北离首富,拥有纵横全国的商业线,玉弘蝶查这种事简直易如反掌。 林琛本来还想帮白南宫说几句,但眼见事情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只得赶紧闭了嘴。他宁可舍弃白南宫这个盟友,也绝对不会让火烧到自己身上。 沐之道:“皇上,我请求宣证人。” “准。” 接着,祁琶哆哆嗦嗦地走进大殿,一进来就直接趴在地上,大哭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帝陛下啊!小的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求皇上原谅啊!” 沐之瞪了祁琶一眼,祁琶立马闭紧嘴,麻利儿地从地上爬起来,乖乖站好。 “这个人是我在宾牟抓到的。赤水门和白马静沙寺都是三哥长期贩卖消息和销赃的地点。而这个祁琶,不过是在其中听得了一点边角料,就已经索有数千两白银。由此可推断,三哥和那些大富商进行交易,获得的利润恐怕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白轩辕问:“这些可都是真的?” “小的小的不敢说谎”祁琶吓得又趴到了地上。 见白南宫大势已去,林琛赶紧见风使舵,开始替沐之帮腔:“皇上,贩卖军情乃是死罪,一旦军情被敌军截获,轻则我军战败,重则可能中敌人的埋伏,全军覆没,其后果不堪设想啊!” 沐之不理会林琛,接着又道:“不仅如此,宾河桥坍塌也得归功于白南宫。你知道宾河桥是我军出战西北的必经之地,便事先买通好了督造办高官,桥头桥尾用劣质石料,桥身用石料包裹苇根。 大桥试工时,桥还勉强经得住,不会有问题,但届时我带领大军一上桥,粮草辎重加上人马的重量,桥必然坍塌,我军将会有三分之一的人马折在严冬寒水里。 既亏损人员物资,又延误了出战,同时还能贪污了造桥款项,赚个钵满,这可真是划算啊。但你没料到冬日建桥,灰粉石极脆,不等我军踏上,桥就已经塌了。” 白南宫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直发抖。沐之走上前,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勾结江湖草寇,勾结云炎外臣,偷换卧佛,贩卖军情,贿赂大臣,贪污朝廷款项!条条都是死罪!” 她说罢松开了手,白南宫立刻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 她冷眼看向白轩辕,“请父皇定夺。” 白轩辕咳嗽了两声,淡淡道:“削去王位,打入大牢。” 侍卫得令上前,架起面无人色的白南宫,而白南宫却突然挣扎着大叫起来: “我还没说完!!你就是风袂衣!你是武林盟主!你骗了全天下的人!你才是勾结江湖的人!父皇,抓他!抓他啊!”白南宫说着大哭起来,强做垂死挣扎。 沐之嗤笑,“白南宫,把我从男说成女的是你,把我说成死人的是你,把我身边的人说成奸细的也是你。什么都是你说的,又什么都是假的,现在你又来说我就是风袂衣,你觉得还会有人信吗——刚刚可是你说的,八哥抓了我师叔祖风袂衣,正关在偏殿,还要找他来对证的呢!” 白南宫绝望呆滞地看着沐之,缓缓被侍卫拖出大殿。 大殿重回平静,这一场诡谲莫变的变局似乎从不曾发生过。 白轩辕像是累了,疲惫地站起身,由福果搀扶着离开,道:“众爱卿自行离宫。殿下趴着的罪人,拖出去杖杀。” “皇上皇上!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祁琶一听大急,赶紧抱住沐之的腿,可怜兮兮道:“殿下救我啊!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救我啊!” 祁琶一面痛心疾首地哀求,一面抱着沐之的腿使劲儿蹭。但沐之却觉得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好像还挺享受。 不等沐之开口,一边侍卫已经抓着祁琶往殿外拖去。 见沐之没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祁琶这才慌了。 眼见求生无果,她竟突然朝白轩辕大叫道: “要不是你要打仗!我哪有军情可贩卖!要不是你不断征兵,百姓们又哪里需要用钱去换命!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给了黎民无数苦难的生活,又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现在却又来怪我们!枉我还挺仰慕你的!现在看来你就是个昏君!昏君!!” “大胆!!”白轩辕气得怒吼一声,猛烈地咳嗽起来。 趁着他咳嗽的功夫,沐之终于开口为祁琶求情。 不为别的,就为祁琶敢骂出沐之的心里话。 第50章 攻心易,守心难 天空泛起鱼肚白,太阳还未升起,清冷的颜色挂在云端。 空空荡荡的宣贤殿里只剩沐之一人,还有地上那被踩得粉碎的白夙沙的骸骨。大多数骸骨都被沐霁言小心翼翼地捧着带走了,只剩一点点骨头粉末还在。 她又赢了。 从一开始被白南宫逼得节节败退,到反败为胜,将白南宫打得一败涂地。 她成功地清除了白南宫一党,连带重创了云贞音和林琛。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她的第一步。 九皇子真了不起。众人如是说。 她捻起小小的一搓骨灰,想起那个曾经露着粉嫩的牙龈,追在她后面口齿不清地喊“沐沐”的小身影想起沐霁言对着这堆小小的骸骨,那心碎的神情 身后传来敲打折扇的声音,她回过头,正看见白慕容倚门斜立。 晦暗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长身挺拔,面容深沉。 他声音低冷:“天就快亮了,你再不回去,你的万一门可要解散了。” 没错,她还得赶回万一门。她可以选择借“风袂衣被抓进宫”的这个机会让风袂衣死掉,可就算没有她,白轩辕还会派别人去接管万一门。与其如此,她宁可由她来负责。 她慢慢站起身,疲惫地朝殿外走去。 经过了一夜的情绪大起大落,她现在只觉得异常劳累。 白慕容冷眼看着她,冷笑道:“你这么回去可不行,总要装装忠心江湖的样子才好。就由我来给你挂点彩好了。” 说完,白慕容直接一拳朝她面颊打去。 拳头重重地落在鼻梁上,她身子猛地向后一趔,直接被打翻在地,鼻血啪嗒啪嗒地滴在冰凉的宫砖上。 “你怎么不躲?”他吃惊地问。 她重新站起身,语气冷淡:“不是要挂点彩才有说服力吗,你尽管动手就是,我不还手。” “这可是你说的。”白慕容突然阴下脸色。 “恩。”她应一声。 他想揍她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更何况他现在还想杀她。 他抬起腿,一脚狠狠踹向她腹部。她后背撞到柱子,又弹回来倒在地上,手撑着地,吐出一口血。 他一把拽起她衣领,高高扬起拳头,冲着她脸上狠狠一拳又一拳。 她整个人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感到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来,拳拳冲着她的脸。 她有点不高兴了,抓住他拳头,道:“能不能别光打脸?”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揪住她的领子,瞪着红红的眼睛道:“这是你欠沐之的!” 听到这句话,她没有再阻拦,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却没等到他再落拳。 睁开眼,她看到他正眉头微蹙,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最终,拳头化为温柔的掌,他缓缓伸手,抚上她已经高高肿起的脸颊,抚过她的嘴角,替她抹去了还在滴落的血。 她没好气地打落他的手,“你有毛病吗?我都说我不还手了!” 他愣了一瞬,赶忙收回手,心中有些懊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不耐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动作快点,我赶着回万一门呢!” 他简直要笑出声来,挨打还挨得这么嚣张,也只有他白夙沙可以了。 想了想,他抓起她的衣袖,“刺啦”一声撕裂开,然后又抬脚拿鞋底在她衣服上蹭了蹭,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风流倜傥的武林盟主风袂衣要是被打的鼻青脸肿,怕是有失体统。我看这样就行了。” 她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眼眶青紫双颊红肿的脸,凑近他反问道: “大哥,我这还不叫鼻青脸肿么?” 她保持着滑稽的姿势。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同时发笑。 ………………………… ………………………… 坐在离宫的马车里,白慕容轻轻地摇着折扇。垂珠从眉梢滑落,垂在他挺拔的双肩。 风吹起车帘,晨光从缝隙透进来,照得他舒服地眯起眼。 她的脸瞬间又出现在脑海里。 当他抓着她的领子,高高扬起拳头,想狠狠地揍她一顿时,却始终下不了手。 视线里那张脸,白皙得像易碎的陶瓷,似是已疲惫多日。 剑眉不再同往常一样迷人地挑起,眉间也是平坦空荡的,就连那双放佛一眼就能看透人心的黑蓝色深眸也淡淡地合着,看不见嚣张阴盛的气息。 他发现,他竟特别喜欢那个皱着眉头思考事情,挑着眉毛算计人的她。 他喜欢她眼里的光,即使阴鸷,也是蓬勃有力,令人痴迷的。 在她不耐烦地瞪着他,说“你有毛病吗”的时候,他竟出奇地高兴。因为那光又回到了她的眼里。 他似乎生怕她会变,变得和他心底深处的那个人不一样。可明明不该是一个人,也不会是一个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情绪在他心里生了根,一点点滋养蔓延,让他既痛苦,又欢喜。 放佛中了她的慢性之毒,再这样下去,怕是终要一点点跌进她的眼里。 他苦恼地叹气:可这是他的亲弟弟,还是他的仇人才对 好,他承认,他只是佩服她,因为她确实是个值得佩服的人。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他默念:该做的事情还得做。快刀斩乱麻,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 ………………………… 回到万一门的时候,已经快正午。 她从上山的正路进去,一步步踏上宽阔的石阶。 单薄的白衣上血迹斑斑,明显地横着几个掸不去的脚印,袖子和衣摆已经被撕破。 她上半边脸还戴着残破的银瓷面具,能叫人清楚地看见她乌青的额角,面具眼孔后一只眼睛淤青肿胀,从面具破碎的地方,能看到凝结在嘴角的血痂。 她就这样一路走上山,所有已经整装待发,准备闯进宫去救她的弟子们全都愣愣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用还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向他们,扯起破裂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有的弟子直接哭了出来。 这条路突然变得很长,很安静。 她正走着,突然,一个小弟子跑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然后泪眼模糊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跑开了。 于是,陆陆续续开始有弟子过来给她递手巾,几乎每个人都泪眼婆娑。 她在心里呐喊道:求求你们!别再过来了! 她只是想借这次机会上演一出“武林盟主誓死不屈服于朝廷”的戏码,以巩固她的威信,加深他们对她的信任。 明明只是想攻心而已,可现在她真的演不下去了。 从昨夜汲漠来“抓”她时,一切就朝着令她无颜的方向发展了。 她从来只当他们是棋子,可他们却在汲漠封山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她身前。 所有弟子,包括姬如霜在内,没有一个人的武功比沐之高。 他们自己也清楚,以他们的武功根本保护不了沐之,可他们还是站在了她身前,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般护着她,但那城墙投下的巨大的阴影,却压得她抬不起头。 “师父你还好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站住脚,伸手抚上面前这个小弟子的头。 他是万一门最小的弟子,名叫漆彻,现在还只有九岁。 平常略有闲暇的时候,沐之会教他几招功夫。于是这小家伙便得意洋洋地自诩为沐之的入室弟子,整天为能直呼沐之“师父”而兴奋不已。 她弯下腰来看着他,“师父很好,没有事。” 近距离地看见她脸上的伤,漆彻鼻子一抽抽,眼泪就掉了下来。 “师父,他们打你了是不是?我给你报仇!”漆彻攥起小拳头。 “不是,为侠者,当”她看着漆彻清澈无暇的眼睛,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早就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趁这个“感人”的时刻发表一下演讲。 可所有人关切而痛心的目光都令她感觉芒刺在背,腹稿瞬间在口中化为轻烟。 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这种气势磅礴的真诚与信赖几乎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只是让白慕容派汲漠来配合她演一出戏。可他们却当真了,一片真心毫无防备地被她骗着。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她在万一门第一次集会上说的话。 可她有什么资格称为“侠”?她不过是一个处心积虑利用他人的奸计小人。 她从来不会想什么时间倒流的幼稚的事情,但现在她真的希望时光倒流。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不让白慕容的人封山,而让白南宫来揭穿她的身份,让面前这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上布满失望? 她从未想过,她一个人自私的愿望,竟坑害了天下人。 她深深地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姬如霜站在她前面不远处,手捂着嘴,眼中满是震惊与痛心。 沐之苦笑,心说没错,我就是这么虚伪,这么恶心的人。 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揭掉自己脸上那丑陋的面具,站在山顶上振臂高呼,把一切一切都说出来可停止骗局,不等于没有伤害过。 因为即使她此时告白天下,也不会有人接受她的忏悔。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能回头。 这个世界上,已没有退路能让她走了。 既然要骗,那就骗个彻底好了。她宁愿所有人都一生一世毫发无伤地活在她的骗局中,也不要他们满怀失落,满身是伤地面对她背后那个自私的真相。 如此,她会负责到底。 她在心里急促地重复着这些话,不断地自我安慰,支撑自己走完这长长的石阶。 站在石阶尽头的广场,她回身望向神色悲愤的弟子们。 她可以与白南宫,林琛或者云贞音这样的污浊和凶恶相斗,却无法对着一张张年轻热忱的脸说谎。 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她声音嘶哑地说: “吾辈万一门,行侠仗义,胸怀天下。朝廷腐朽,可我们不该恨朝廷,该恨那些贪官奸臣,恨祸害百姓的恶官” 沐之尽量将语气放得诚恳,却不料一个弟子突然大喊: “为什么不该恨!盟主!他们平白无故伤了您!您还不恨?您所说的贪官奸臣该杀!可您受这些委屈的时候!有一个清官站出来替你扛吗?!” “就是!贪官怎么可能杀得尽!朝廷哪有清明坦荡的时候!只有腐朽和更腐朽之分!” “愿与盟主一起扫清狗朝廷!天下大同!人人为公!” 眼见弟子们开始群情激昂,沐之知道同仇敌忾的攻心已成。 只是攻心易,守心难,没人知道最后的结局。 ………………………… ………………………… 发表完演讲,沐之坐在归墟殿前的湖边。 姬如霜小心翼翼地为沐之的脸上药,想要帮她吹吹气消痛,但看着她异常沉默的表情,终是不敢,只能心疼地问一句:“疼吗?” 沐之靠在大嗷身上,不断地腾出手,阻止它以示心疼与关切的舔舐。 “大嗷,乖,不要舔我。你要是舔我一下,我会直接少块肉的,到时候就真变成重伤了。” 大嗷低啸一声,灰色的大眼睛微微垂下眼尾,难过地看着沐之。 “拜托,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干嘛这么可怜兮兮的。” 沐之笑着拍打了大嗷一下,然后握住它长长的獠牙,使劲儿将大嗷的头拉紧怀里,抱住它毛绒绒的大脑袋,宠溺地揉了两下。 这是她和大嗷之间常玩的动作,通常大嗷会立马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追得她满山跑。而此刻大嗷却只将大脑袋拱在她怀里,低声地呜呜咽咽。 “药不够了,我再去取一点。”姬如霜扬了扬手里的瓶子,跑进殿里。 一个清俊舒朗的声音缓缓靠近沐之,道: “一夜之间,三皇子下狱,九皇子独霸朝纲;武林盟主风袂衣虽与九皇子白夙沙师出同门,却誓死不肯归降朝廷,被九皇子打得体无完肤,却依然坚贞不渝,真可谓高风亮节,江湖楷模。” 来人取下青瓷面具,优雅地一撩额角边柔亮的黑发,臂肘撑着膝盖,撑头坐在沐之对面。一双微微上挑的剪水双眸,透出别样的绝色风姿。 沐之无奈,“怎么,这就是现在坊间流传的版本吗?” “是‘之一’。我还有好几个版本,你要不要听?一个比一个精彩呦!” “算了,我没兴趣。” “是没兴趣还是不愿意听?” 她顿了一下,“都有。” “唉——”玉弘蝶长叹一声,慵懒地伸展腰肢,“不过别说是别人,就连我看到你这副样子,也被小小地感动了一下呢。” 她白了他一眼,“少来!你今天怎么不装娘了?” 玉弘蝶叹了口气,“我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的。” 沐之用斜眼表示怀疑,玉弘蝶捧着脸,讨好地笑起,道: “好,我说实话,我是来挨骂的。以我过往的经验,挨骂的时候还是不装娘的好。” 玉弘蝶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婚贴,伸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喏,又有江湖门派来请婚,我已经替你回了信,这封是留给你看看的。” 沐之拿起请婚贴,半蒙半猜地识别着上面的字,在别的江湖门派洋洋洒洒请婚的字眼下面,她看见玉弘蝶的笔迹清楚地写着: “多谢美意,吾已有美娇娘姬如霜。” 沐之愣住,“什么意思?你让我娶姬如霜?” 玉弘蝶戴好面具,耸耸肩,“天天都有请婚贴送来,你不娶不行了,趁着这两天你忙别的事,我已经全部替你回过信了。” “全部??” “对,三十六封,全回了。” 沐之仰头闭了闭眼睛,切齿道:“谁让你擅自做主的!我娶谁都不会娶姬如霜!!” 沐之一点都不想为了自己达成目的,拖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浪费青春。 谁知沐之话音刚落下,就听“哐当”一声。 姬如霜站在殿门口,手里的药瓶落在地上。她惊讶又羞恼地看着沐之,眼眶迅速红了一圈。 “我”沐之正想解释,姬如霜却强忍着眼泪跑开,身影消失在吊桥尽头。 玉弘蝶坏笑:“你不去追?” 沐之气得大吼:“追你个头啊!那不更误会吗?!” “好好好,那别追了。” “都他娘你干的好事!” ………………………… ………………………… 不知跑了多久,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像小蚂蚁在不停地挠痒痒。 姬如霜蹲在河边,捞起河水洗把脸,又重新扎好头发,望着水中那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的脸,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从黄昏哭到天黑,肚子开始咕咕直叫。姬如霜再次擦干眼泪,准备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再说,她心里恨恨地想,风袂衣又怎么样!风袂衣再好也没有热腾腾的肉包子好! 可一想到风袂衣,她就又瞬间想起那日大殿滚滚坍塌时,所有人都忙着惊慌逃窜,只有那道白衣从容又镇静,拦腰抱起她,远远地离开了危险。 她知道,如果换做其他任何弟子遇到危险,身为盟主的风袂衣都会选择相救。 可她却慢慢知道了任何弟子都不知道的事,像是拥有了和心爱之人的秘密,她欣喜又忐忑地守护着那个悲伤着坠入崖底发泄情绪的风袂衣,守护着那个只在她面前不戴面具,将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坦诚地展现出来的风袂衣。 一想起那白衣少年的种种好,她又开始揪心地难过,她不明白,为什么“娶谁都不会娶姬如霜”? 看着水里倒映着的眼睛肿肿的自己,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自小就和其他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不会扎漂亮繁复的发髻,不会涂脂抹粉描眉,而是成天拿着刀枪棍棒耍得欢畅。 她记得,人家大家闺秀生气时,都是嘤嘤哭着,拿起小手绢擦眼泪,娇滴滴地埋怨一句; 她生气的时候,能直接跳上人家肩膀,骑在对方脖子上,徒手将人家天灵盖拧下来。 难道是因为这样,她才不配做武林盟主的夫人?看来是自己不够好。 她越想越沮丧,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一处酒馆。 本来想点碗馄饨饱腹,她却突然闻到四周飘来阵阵酒香。 见酒馆里有各式各样上好的酒,她便学着男人喝酒的样子,一拍桌子,对小二道: “来二两牛肉,两坛烈酒!” 小二笑道:“姑娘要喝哪种烈酒?” 她想了想,“要莫怀酒!” 小二不禁竖起大拇指,道了声“女侠英武”,然后快速地端出莫怀酒和下酒菜。 看着姬如霜被酒辣的眼泪哗哗,却还硬撑着喝个不停的样子,小二偷偷对另一个伙计小声道:“瞧瞧,正经家女子,谁出来喝酒啊。” 伙计鄙夷地看了小二一眼,“怎么,正经家女子就不许有伤心事了?”说完那伙计一扬肩上的毛巾,故意甩了那小二一脸油渍,大步地离开了。 姬如霜一边喝酒,一边特别想哭,觉得委屈极了。 她越喝越难过,越难过越喝,竟不觉喝了半坛子下去。 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晃啊晃,风袂衣那冷漠又无情的脸不停地出现在她眼前。 在彻底醉晕过去之前,她好像看见风袂衣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变丑了,突然变成了一脸横肉,三角眼 第51章 抄家 出征西北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沐之平日既要顾着操持夙兴军训练,想尽办法在朝中拓展势力,又要打理万一门,简直忙的分身乏术。 可眼下临到出征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反而突然清闲下来,便日日待在书房处理文书。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雪,纷纷如鹅羽,足没到膝盖处那么厚。 她喜欢这种纯粹的干净,便吩咐了不许扫她院子里的积雪,因而整座九皇府里,唯有她这里寒冷异常。 不像玉弘蝶,作为一个极其怕冷的南方人,他成天罩着雪貂高帽,围着鹿茸围脖,裹着白狐披风,手捂火炉,脚踩高筒熊皮靴,浑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满院子更是堆了几十盆炭火,一进去跟三伏天似的。 冬日严寒,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出门。她这里便清静不少。 但她忘记了,某位呆萌文曲星却是个大大的例外。 每日,只要她一进书房处理公务。司马云沚就会悄悄地趴到她门口,并且每隔半个时辰就问她一次: “你刚才发现我了吗?” 沐之的心情只能用无力来形容,“静慈教你听墙根儿的时候,是不是就教了个开头?你虽然憋气了,可你一边咯吱咯吱地在雪地里踩来踩去,一边还吸溜鼻涕,你说我能不能发现你?” 这日,她正一边忍受着司马云沚在门口窸窸窣窣的各种声音,一边强耐着性子练她那难看到不行的毛笔字,庄初突然从门外小跑进来。 “殿下,司马公子怎么在门口趴着呢,冻得直打喷嚏?”庄初奇怪地问。 她无奈摇头,一边练字一边道:“他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用理他。” 庄初凑到桌子跟前探头一看,立马露出颇为自信的神情:“殿下,您这字也太难看了,还没我写的好呢!” “臭小子,你是没事儿来揶揄我的吗?” “嘿嘿,不敢不敢”庄初滑稽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又突然想起他来的目的,一拍脑袋,道:“对了,殿下,今儿早上宫里下旨了,皇上要查封三王府。” “我谢谢你,下次能不能把重要的事情先说!”沐之扔下笔,披了件外袍就急匆匆往外走。 走过门口的时候,司马云沚正趴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她,那眼神叫一个无辜。 她一把揪起司马云沚,丢进屋里的暖炉旁,然后急急道:“庄初,快备车!备十辆,哦不,五十辆!” “殿下,咱上哪儿去啊?” “当然是去抄家了!” 查封三王府,所有的钱财按律应一并登记并充入国库,但某人却是堂而皇之地在门口大摆了五十辆马车,所有从府里搬出来的箱子全部搬上了九皇府的车。 至于那个负责登记入库的总管,早已经被庄初请去喝茶了。 看着钱箱子源源不断地搬上车,沐之心里那叫一个美啊: 还有比抄别人家更过瘾的事情吗!白南宫可是块肥肉,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她要是不来剥削一点,怎么对得起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话说回来,她动静这么大,白轩辕却不闻不问,看来是默许她“贪财”了。 如此,她更加不客气,直接叫人又拉来二十辆车,硬是把三王府搬了个空。 最后登记薄上,从三王府查封的钱财竟只有五十七两。可谓是史上最“穷”的一次抄家。 查封从午时一直进行到近日暮。七十辆马车装车完毕,沐之骑在马上,一挥马鞭子,高声道:“小的们!跟大王回寨子!” 一众随从听后哈哈大笑,尤其以庄初为首,高呼得最为起劲。 沐之刚调转马头,就听府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和咒骂声,像是三王妃的声音。 她见过那个女人,泼辣势力,马上就会被发配去流放之地。 沐之无心理会,刚要离开,却在那尖声叫骂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沐之立刻吩咐车队先回府,然后快速跳下马,踏进了三王府的府门。 果然,她还是看见了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副情景。 三王妃正连哭带喊地揪打着地上的女人,而后者只是像破布一样,任由身体被拉扯来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都是你个祸害精!骚狐狸!你也不掀开裙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个破鞋!娼妇!!”三王妃说着抬手给了女人几个耳光,打的不过瘾,她直接抓住女人的头发,拼命地来回摇晃,大喊道: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全天下最贱最脏的贱人!!” “九殿下在此!你们还敢放肆!”庄初大喊一声,三王妃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立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情。 沐长吟站起身,轻轻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将被拽掉的几缕头发拨落,然后走到沐之跟前弯身施礼,放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尽管整个人狼狈不堪,沐长吟却仍然淡淡地低着眼睑,一副清冷寡言的样子。 沐之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自云贞音和白南宫结盟后,沐长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了三王府。没有名分,没有地位,只是个云贞音用来笼络白南宫的工具。 沐之在发配流放的女眷名单中并没有看到沐长吟的名字。 因为她不会被发配走,云贞音的人会来接她,把她送去下一个想要拉拢的男人那里。 见沐之偏过头,不肯看自己,沐长吟轻笑一声,施礼道:“如果殿下无事,小女先告退了。”说罢就要往外走。 沐之忍不住拉住沐长吟的胳膊,解下外袍,披在沐长吟单薄的肩头,低声道: “我送你回去。” 纵使现在仍然救不了你,至少可以给你些许温暖。沐之这样想。 沐长吟拢了拢外袍,轻声道:“有劳九殿下。” ………………………… ………………………… 马车随即朝丞相府驶去。 沐之没有体温,不怕冷,所以马车的车帘常年敞着,从来不封起。 隔着飘摆的车帘,沐长吟定定地看着窗外。 马车正驶过一间大酒楼,白日里似乎有人家成亲,酒楼上到处张灯结彩,地上到处是炮竹鲜红的碎屑,还有女眷们从楼上撒下的纸花,全都印在白雪里,鲜艳又美丽。 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沐长吟的发间。她伸手拿下纸屑,捧在手心里,莞尔一笑,轻声道: “纸屑像蝴蝶呢。” 沐之很少看见沐长吟的脸上能有这样真实又易碎的笑容,实在心疼不已。 又有纸屑从车窗飞进来,沐之捏起一片,放在沐长吟的鬓角,温柔道: “这样多好看。” 沐长吟伸出如玉的指尖,抚着鬓角,像个小孩子一样,试探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沐之回答。 沐长吟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笑了起来。 ………………………… ………………………… 距离出征还有三日时,白轩辕命人送来一套软银千锁密子甲。 老太监福果站在沐之寝殿的院子里,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 一众人在廊下站了近三刻,沐之却一直在院子里练刀,看也不看那密子甲一眼。 福果一脸笑容地上前道:“殿下,这软银千锁密子甲是皇上赐给殿下的贴身防御之物,由南岭进贡的珍奇软银打造,由机关库冶制三千一百一十一天,又由高僧开过佛光,前后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哎呀——” 沐之的刀锋挥到福果面前停下,吓得福果大叫一声,一边颤巍巍地躲避着沐之手里不长眼的大刀,一边好声劝道: “殿下,这都是百年难得的宝贝啊!老奴知道殿下武功绝世,但这密子甲是皇上的一片心意,还请殿下快快收下” 白轩辕隔三差五就叫人送绝世珍奇来九皇府,每次沐之都视而不见,别说跪领皇恩,她没把东西扔出去,福果就已经感天谢地了。 沐之冷着脸练刀,刀挥至半空时,却有只淡黄色的蝴蝶停在了刀锋上。 原本煞气四溢的斩金乌竟一瞬间变得宁静起来,她甚至都不忍再挥刀,怕惊了那只小憩的蝴蝶。 “都快三九了,哪里来的蝴蝶?” 庄初从旁回答:“回殿下的话,玉公子的飞花蝶苑里常日养着蝴蝶。现在虽然是冬天,但玉公子院里炭火旺盛,并不寒冷,蝴蝶只增不减。这只估计就是从玉公子院子里飞出来的。” 她仰头看着远飞的蝴蝶,突然扭头看向福果,“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福临赶紧道:“回殿下,老奴说,那软银” “我不是说这个。”沐之摆摆手,径直走到廊下,打开锦盒查看白轩辕送来的东西,又问:“你刚才说除了密子甲,还有什么笼来着?” “哦,殿下是说金褶温玉百雀笼!”福果打开最后一个一人高的锦盒,一盏金灿灿的金丝雀笼出现在沐之眼前,一只小巧的金丝雀正在笼子里蹦蹦跳跳,叫得好不欢畅。 福果见沐之面有欣喜,赶紧又道:“殿下,这金褶温玉百雀笼是取雪山秘金打造笼身,笼身之间的温玉是北寒山温泉玉磨制而成。别看这外面是数九寒天,但笼子里却温暖异常,最适合养些喜温的鸟儿了。而这金丝雀也不是普通的金丝雀,这是” “笼子留下,麻雀你拿回去。”沐之说着打开笼子,一把抓出金丝雀,丢进了福果怀里。 福果慌忙接住,“殿下,这不是麻雀,这是岭海的雀之王” 沐之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我管它是麻雀还是雀之王,你要不拿走,我就把它烤着吃。” 福果一听,只能哭丧着脸道:“老奴遵命。” 笼子有了,至于蝴蝶——玉弘蝶的院子里有的是。 但为了弄来一笼子蝴蝶,沐之可是被玉弘蝶吃尽了豆腐,差点就要牺牲色相。 看着金光闪闪的金褶温玉百雀笼,几十只硕大的蝴蝶在里面翩翩飞舞着,停歇在温玉上,粉色,白色,黄色,青色,漂亮得令人心醉。 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笼子和蝴蝶,沐之又心血来潮,找来一根丝带,在笼子上系了个要多违和有多违和的大蝴蝶结,然后命庄初将这一笼子蝴蝶送去丞相府。离了白南宫之后,沐长吟暂时住在那里。 但两个时辰之后,连蝴蝶带笼子,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庄初道:“殿下,笼子没交到丞相二小姐的手里,是沐丞相直接退回来的。” 沐之想起来,沐霁言既然已经知道是她杀了沐之,又怎会再收她的礼。 沐之叹息一声,“拿去丢了。” “啊?”庄初拿着笼子,觉得实在可惜。 这时,裹得像熊一样厚实的玉弘蝶,一步一步挪进院子里,道: “宁可丢了都不送给人家——相公,你心里真是一点都不惦记小蝶蝶——” 玉弘蝶拿起笼子,嗲嗲道:“相公,这个就送给小蝶蝶了哦——” “随你便。”沐之扭头往屋里走。 玉弘蝶眼睛滴溜溜一转,叫道:“我要是沐丞相,我也不会收。” 沐之转过身问:“什么意思?” 玉弘蝶耸耸肩,“又是闯盈楼,又是送人家回府,还巴巴地送价值连城的金褶温玉百雀笼去——你要是喜欢人家,就不要藏着掖着了,直接下聘礼好了。” 沐之瞪大了眼睛,“什么?!谁说我喜欢沐长吟了?!” 玉弘蝶白了她一眼,“不喜欢就不要总做些暧昧的事,沐丞相不收是避嫌,是为了你好——” 见沐之低头不语,玉弘蝶又道:“要我说,人家女儿是你害死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带上重礼,登门谢罪。” 沐之想了想,觉得这死娘娘腔说的很有道理,便问:“那我要怎么登门谢罪?” “恩”玉弘蝶想了一会儿,两眼放光道:“差一点呢,你带点金银吃穿送上门去,好一点呢,你可以脱光了背上荆条,顺便让人家摸摸你结实的胸膛” 沐之头也不回走进殿,“庄初,把玉公子的衣服扒了,拿他裹个雪球!我记你一次头功!” “得令嘞!”庄初笑着应声。 “相公人家还有事先走一步——”玉弘蝶赶紧一挪一挪地离开院子。 最终,沐之还是没勇气登门谢罪,只是叫庄初出面,将重金重礼送去丞相府。 这一次,沐霁言没有再将东西退回来,不仅言谢沐之相赠的人熊皮的护膝暖和极了,还请沐之去丞相府赴宴。 ………………………… ………………………… 入夜,丞相府的正堂里灯火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椒漆香味。 这已是今年冬天,九皇府的人第四次来为丞相府的屋壁涂椒漆了。 美酒佳肴,菜热了又热,莫怀酒温了又温。 沐霁言穿着平时极少穿的水纹锦袍,端坐在桌子前; 柳知月坐在一边,不停地扭头问旁边的丫鬟,看看她的头发有没有乱,头上的黄玉珠鎏银簪是不是装饰得合适。 等了许久,仍然没有听见九皇府马车的金铃声,柳知月开始担忧,问道:“霁言,你确定真的没有太过?” 沐霁言笑笑,眼角的皱纹弯起来,“知月,放心,再怎么样我也为官三十载,这点戏码还是会的。” 柳知月点点头,摸摸头上的簪子,“那就好,唉,朝堂上都是耳聪目明的,要是不演得痛心些,很容易叫人看出破绽。” 沐霁言罕见地面露得意之色,微微摇头晃脑,“那肯定,所以我拿捏得很好,既不叫人看出破绽,也不叫她太过难受。” 沐疾铮完全听不懂沐霁言和柳知月的哑谜,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哭丧着脸叫喊: “爹,我快饿死了,能不能先吃点?” “再等等,应该快到了。”沐霁言慈爱地拍拍沐疾铮的肩膀,道:“后厨有早上剩的素包子,你先吃点?” 沐疾铮看着桌子上澄黄酥嫩的烧鸡,吞了两口口水,幽怨道:“就不能吃桌子上的吗” 沐霁言走到院子里,张望了下大门,又走回来,温声道:“你若是现在吃了,还得重做一遍,哪里来得及呢。” “唉”沐疾铮撑着脑袋直叹气,“这都什么时辰了,九殿下不会来了!” 柳知月突然面露几分神伤,低声道了句“这傻孩子”。 沐疾铮指着自己,奇怪地问:“大娘,你是说我吗?” 与此同时,丞相府高高的围墙外,九皇府华丽的马车在街角停顿了一刻,又调头远去了。 望着越来越远的丞相府大门,马车内的沐之喃喃低语: “爹,娘,再等等我” 第52章 一路“春”光 冬日三九,大雪纷飞。 街道两边还挂着迎接新年的彩灯,花色的纸屑飘洒了一地,显得格外喜庆。 城门口被前来围观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以致官府不得不派出大量官兵维持秩序。 马蹄声,铠甲摩擦声,整齐的脚步声,一起从城门对面的长街尽头传来。 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张望,想一睹大军出征的风姿。 北楚长年战事不断,但大军从城门口出征还是第一次,人们难免好奇。 身披金白甲胄的大军渐渐走近。 下面请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京都城万千少女的梦——啊不,是策马立刀的九皇子,还有长刀斜马的八殿下。 紧跟着出场的是骑兵营、长枪营、大刀营、步兵长枪营、步兵大刀营…… 只见那九皇子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两臂系着精钢护臂,身穿软银千锁密子甲,外罩高肩护心长摆胄。脚蹬高筒战靴,头戴箍颚银盔。手中拿着弧度优美的锋利大刀,座下是身形高大的阿哈尔捷金马。 头盔遮住了沐之大半的面容,只剩一双黑蓝色的眸子露在外面,张扬着压迫逼人的气势。 再看那八皇子,同样银光铠甲,高大烈马,却是副漫不经心的游山玩水的模样。长刀松垮地系在马背后面,头上也没有戴头盔,仅仅用玉簪束着发。手随意地牵着缰绳,走过城门时,宛若闲庭信步。 但银甲灿烂,却不及他面容如玉;黑马暴烈,却不过他薄眉邪傲。仅仅是侧颜而笑,就不可止溢地透着股风流不羁。 他甚至还朝围观群众里的一个女子抛了个媚眼,差点让那女子激动得背过气去。 “八哥,我们是来壮大声势,给百姓增加战胜信心的,不是叫你来勾引美人,增进和老百姓们的情感交流的。”沐之揶揄地说到。 白慕容一边忙着笑得灿烂如花,向百姓们挥手示意,尽情地享受着拥戴崇拜,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要不是你闲的难受,非从城郊军营调五千人来演什么大军出征,我用得着在这儿卖笑吗?!” 沐之扑哧一乐,“辛苦八哥了,那您好好卖!” 白慕容气结,目光一转,立时坏笑一声。 他先是若无其事地靠近沐之,稍稍落在沐之后面,然后竖起马鞭,狠狠地往沐之马的屁股上戳下去。 烈马受惊,看你不出丑!他忿忿地想。 谁知那阿哈尔捷金马只是偏头斜了他一眼,然后一抬后蹄,一撅子踹在了他黑马的马头上。 黑马吓了一跳,扬蹄嘶鸣,白慕容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呈“大”字形趴在地上,半天也没站起来。 这时,围观百姓中,一群女子激动地冲着沐之大喊:“九殿下,我们爱慕您——” 沐之挥手示意,强忍着不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好马儿,真懂我心思。”沐之拍拍马背,随后跳下马,走到仍保持大字姿势趴在地上的白慕容跟前。 “八哥,你没事,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白慕容脸臊的通红,恨恨地道:“不起!我这辈子都不起来了!” 见他竟使小性子,她不由失笑,“行,八哥不想起来也行。只是出城的队伍马上就走完了,你要想继续趴在这儿受万民膜拜的话,我就不拦你了。”她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八哥,佛祖保佑你。” 她说完翻身上马,一扭头,他正气呼呼地拍打着身上的灰,满面通红地翻上马背。 看见她笑得好不开心,而四周的一众士兵也是两肩不住地抖动,看得出忍笑忍得很辛苦。他顿时黑脸,两腿一夹马,跑去了队伍最前头。 他刚跑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她肆无忌惮的大笑。 ………………………… ………………………… 行军途中路漫漫,眼前除了雪原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山。 长日无聊,沐之唯一的乐趣就是折腾白慕容。 白慕容爱干净,每次一扎帐篷,他第一件事就要沐浴更衣。 等他坐进大浴桶,开始舒服地泡澡了,沐之便暗搓搓地出动了。 烧水的士兵只见沐之穿着普通士卒的衣服,悄悄摸到白慕容帐篷边,对着一旁的护卫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了白慕容的帐篷。 一进帐篷,沐之便看见白慕容正半坐半躺在浴桶里闭目养神,精瘦的脊背正对着她。 沐之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然后走到浴桶旁,将一大捆柴火塞进烧坑里,开始拼命挥动蒲扇,将火烧的又红又旺。 一连添了四五捆柴,感觉火候和水温都差不多了,沐之悄悄顺走白慕容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溜出了帐篷。 片刻之后,只听帐篷里“哎呦”一声大叫,白慕容从高高的浴桶里跳起来,一边摸着烫的通红的屁股,一边去抓衣架上的衣服。 见一手抓了个空,外面又冷得直打寒颤,白慕容只能缩在浴桶里,烫得他不住跺脚,整个身子都被烫的通红。 沐之躲在帐篷外,用眼神制止了所有听到动静想冲进帐篷的护卫,一群人都学着沐之的姿势,蹲在帐篷外,欣赏白慕容的焦急大喊: “吠吠吠!好烫好烫!来人给我加凉水!不,给我拿衣服——来人——” 第二天,当沐之组织召开行军会议的时候,曹丘、戟祥和沐疾铮都踏踏实实坐在一旁,只有白慕容坐立不安,走起路来都叉着腿,不停地低声骂道:“老子的皮都烫红了,疼死了” 于是,白慕容开始想法子报复回去。 见每次晚上扎营后,沐之都喜欢牵马去草丰水茂处饮马,自己则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看星星,嘴里还悠哉地叼着狗尾巴草。白慕容便也牵马过去,学着她的样子躺下。 沐之瞥了他一眼,假装没有看见他马背上藏着的一捆绳圈。 他舒服地叹口气,说道:“没想到冬天也能看到草原,我还以为到处都是白雪呢。” 她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傻了,咱们现在已经行进到大陆性温带草原气候了。” 他就听懂一个字,“什么性?” 她伸个懒腰,道了声“我去撒尿”,饶了一圈又走回来躺下。 见她躺的踏实了,他装模作样地起身开始做舒展运动,晃悠着走到马前,偷偷将绳圈藏到背后,又走回她身边,惊讶道: “哎呀,九弟,你鞋面脏了,我给你擦擦。” “好啊,谢谢八哥。”她抬腿伸脚。 他假装给她擦鞋面,飞快地将绳圈套在她脚脖子上,然后跑到马屁股旁边,高高扬起手,一脸得逞地笑:“九弟,躺稳了哦——” 说着他猛地一拍马屁股,马受惊嘶鸣,撒开蹄子就往前冲。 与此同时,她飞身而起,骑上马背,朝他露出了一个坏笑。 他正要惋惜没能让马拖着她跑,就感觉脚下被狠狠一勒,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站在了另一个绳圈里。 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被轰地拽倒,由马拖着往前狂奔,干硬的草地急速划过他的后背,立马就拽掉了他的外袍,在里衫上留下斑驳黄绿。 他一边狂舞着手臂大叫,一边在剧烈颠簸中看清楚了,绳圈另一头的确拴在沐之脚腕上,但原本栓马的那一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偷偷放在了草地上,叫他踩了个正着。 “驾——驾——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驾马,他感觉整个人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只能连声告饶。 她在马背上回过身,故意将手张在耳旁,“你说什么?” 他大吼:“老子错了!快放开老子!” “什么?再快一点?好好好,驾!”她猛一夹马肚子,马立刻以更快的速度奔跑起来。 他只感觉眼前的夜幕星河都在狂奔,气得他心一横,使出全部力气猛拽绳子。 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反抗,她被拽的猝不及防,一下子从马上跌下来,正摔进他怀里。 两人摔成一团,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个跟头。 他率先骑在她身上,一边拿绳子去捆她的胳膊,一边恨恨道: “臭小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你哥哥我吃什么长大的!” 那绳子拴在她的脚上,被他一拽,她顺势飞起一脚,踢在他后脑勺,一个剪刀腿卡住他的脖子,又翻身骑在了他身上。 两人一会儿你掐我一下,一会儿我咬你一口,谁都不让谁,抱成一团滚来滚去,将绳子绕了个五花大绑。 等沐疾铮闻声赶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抱成一团,白慕容跪在在沐之身前,狠狠摁着沐之的肩膀。 沐之的两腿则死死地攀在白慕容的腰上,嘴里还咬着白慕容的手指。 沐疾铮叫了声“乖乖”,赶紧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白慕容打累了,喘着粗气道:“你给我撒手!” 沐之也累得够呛,松开牙齿,“不行,你先撒!” 他瞪圆了眼睛,“我是你哥,你得听我的!” “数三声!一起撒!” “一!二!三!” 数完第三声,两个人同时放手,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绳子已经将两个人死死缠绕在了一起,怎么都挣不开。 没有办法,沐之只能大声呼唤戟祥。 听到沐之着急的喊声,戟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率着一队人飞奔过来。 在一队士兵极力的憋笑中,戟祥笑得直发抖,赶紧割断了绳子。 白慕容累得一头汗,虚脱地躺在草地上。 沐之躺在他身边,张成大字型,累得直喘气。 躺了一会儿,白慕容爬起身,踹踹沐之,叫道:“走,撒尿去——” 她翻了个白眼,“不撒,刚才撒过了,这会没了。” 他鄙视地打量了下她下半身,“不是没了,是不好意思和我一起撒?放心,哥哥我让着你,尿近点!” 她一脸嫌弃,“恶不恶心,还比撒尿?” 他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她,“哪个男人不比,难道你不是男人吗?” “滚滚滚——别烦我,我要睡会儿!”她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切”了一声,自顾走到一处水洼边。 耳听得他开闸放水的声音,她赶紧捂住耳朵,大骂: “你声音能不能小点!!你是属驴的吗??” 他得意地大喊:“没辙,哥哥我就是容量大!” “下流!”她骂一声。 二人闹腾了半天,等牵着马回到营地的时候,已到了就寝的时间。 白慕容一边梳洗睡下,一边满脑子都在想明日该怎么整沐之,不好好报复她一下,他实在不爽。 正思考时,却见营帐帘子被掀开,沐之跑进来,飞快地脱下靴子,跳上榻,踹踹他,道: “曹丘训练的时候胳膊脱臼了,我让他去我帐子里睡,舒服些养伤,今天咱俩挤挤,你往那边去点——” 他抬脚回踹,大喊:“凭什么?你跟戟祥睡去!干嘛非来我这!” “嘿嘿,这不是跟八哥你最熟嘛!”她讨好地笑笑,躺在榻上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美美地叹了口气。 他怒视着一脸惬意的她,然后眼光一闪,将被子整个闷在她头上,甩开膀子就要开打。 早就防着他这一招,她翻身将他压住,两个人裹在被子里面又是一通闹腾。 “哎!扯衣服是什么意思!光膀子打是吗?” “妈的!我只是没看清!你别拽我腰带!” “哥哥今天让你见识下威力!哎哎哎!拽我头发?” “我让你见识下英年早秃!!” 只听营帐里一阵扑腾窸窣的声音,两个人在榻上打来打去,折腾得衣衫也破了,腰带也开了。 一众护卫守在营帐外,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专注地仰天看星星。 战局最后结束于沐之给了白慕容头上一花瓶。 白慕容晕死过去,沐之拍掉他头上的碎瓷渣子,躺在榻上,独自霸占着被子,舒服地睡去。 到了第二日,白慕容顶着疼快要裂开的脑袋,继续踏上了行军的路途。 看着沐之骑着马,摇头晃脑哼歌的样子,白慕容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还好早有准备,这次整不死你! 他策马走到沐之旁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递出去一根狗尾巴草,道: “给,今儿怎么不叼着了?” 沐之接过草,贼贼一笑,袖子里轻微动了动,将草叼在嘴里。 白慕容见状,立刻脸上笑开了花,却一笑就扯得头痛。 沐之关切道:“八哥,我这有军医给配的药,放在嘴里嚼一嚼,可以治晕马和头疼,要不要?” 一想起昨夜被她拍了一花瓶,白慕容气不打一处来,“算你有良心!拿过来!” 沐之在袖子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两根光杆子的草,团成一团,递给了白慕容。 白慕容将草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只觉得这草怎么这么腥臭。 这时,沐之贴近他耳边,低声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递给我的狗尾巴草是你昨天尿过的?怎么样,味道如何?” 白慕容一愣,“呕”地一声吐了出来,同时不忘用眼神愤怒地瞪着沐之。 这一路打打闹闹,你折腾我我折腾你,沐之和白慕容算是为全军将士贡献了一路别开生面精彩纷呈的“演出”。 此刻见白慕容伏在马背上狂吐,一个士兵忍不住问旁边的人:“今儿又是哪一出了?” 旁边人道:“昨日是‘二龙戏珠彻夜香歌’,今日估计是‘春种秋收龙子闹喜’。” ………………………… ………………………… 北离,大楚,云炎,三国抗衡,势均力敌。 北楚常年开战,云炎始终保持不温不火的中立态度。 为了结束僵持战的局面,半年前,楚军出使西北,想要拉拢西北众国,联合攻打北离。 却不料谈判不成,楚军突然发难,占领了西北三处要冲之国:岳普湖国,伽师国,洛浦国。 西北国家虽小,却足有数十个国家,犹如星落草原,恰好形成蜿蜒一线。 而岳普湖、伽师、洛浦就分别在这条西北战线上的开头,中间拐折处和末尾。挟制住这三国,就等于挟制住了整条西北线。 沐之此次领兵五万精锐,白慕容与她同级,为左将军。 这五万人中,四万人的主力军在白慕容手中,全部来自北里十八军精锐,分别为两万步兵,一万骑兵,一万弓箭手,五千战车和五千投掷手,沐疾铮是他的右将军; 另一万则分别由曹丘担任骑兵营主将,率五千骑兵,戟祥为骑兵营副将,率领五千骑兵。 西北方面,大楚在西北所有的兵力约十万人,其中五万人据守在岳普湖。 因着岳普湖靠近北离,所以大楚在此布下重兵。伽师处于西北战线中间,若北离军先攻打伽师,势必被岳普湖和洛浦两头的楚军夹击,故大楚在伽师的防守较弱,只有三万人。 而洛浦临近大楚西界,北离军只要攻打洛浦,大楚将立即从境内抽调大军增援。依仗于此,大楚在洛浦的兵力只有两万人。 所以北离军只能先攻打岳普湖,从西向东逐一击破,却是五万疲惫之军对抗大楚精兵,只怕伤亡惨重也只能夺下伽师以西半条战线。 如此,此战应该是艰难异常,但是带兵的人可是她沐之,当年的卧龙将军,现在炙手可热的九皇子。 或者按祁琶的话来说,她是天狼星下凡,必将战无不胜。 早在战前,沐之就已派出大量探子搜集西北众国的信息,一切作战计划都已部署完毕。 加上大楚进攻西北本就是侵略性质的非正义战争,为失道者寡助。所以只要按计划进行,此战必万无一失。 此乃必胜之战,唯贵在“神兵”与“神速”。 第53章 温泉 行军十天,大军迈过云霄山雪线,抵达西北境内。 岳普湖城外八十里,白慕容带领四万主力军先行攻城。 三个时辰之后,探子回报城门攻破,岳普湖城内的国人国军也开始反击。 又半个时辰之后,岳普湖城外的大斜坡上,突然有万名白甲神兵从天而降,似有天湖倾泻,咆哮袭来。 其锐不可挡之势,犹如瀑布飞流直下,岂是震撼二字说得! 阿哈尔捷金马咆哮嘶鸣,鲜红色的汗珠从身上滚落,跌落进飞扬的白雪。 身着白甲的战士微微前倾,匍匐于马上,手中战刀迸射着白雪与大阳交映的耀眼光辉。 白甲大军犹如瀑布奔流,急速向城门逼近。 狂奔在最前面的是高扬斩金乌的沐之,还有左右两侧全神贯注的曹丘戟祥。 三人在前,大军在后,犹如尖锐的匕首插进岳普湖城,直杀的楚军鬼哭狼嚎。而残兵败寇更是被从天而降的白甲神兵吓了个半死。 又三个时辰之后,城门上重新插回了岳普湖国旗,旁边随风飘扬的还有北离军旗。 随后,沐之和白慕容各自鸣金收兵。白慕容只伤亡千余人,而破楚军五万。 不消一刻,沐之的一万骑兵整军完毕,迅速消失在东边的密林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孙子还在《孙子兵法·谋攻》中说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攻城不是目的,用高明的谋略来赢得胜利,这才是目的。 营造出不可被战胜的气势,从根源上获得西北众国的依附追随,这就是沐之说的“神兵”。 沐之先前派出的大批探子曾带回一个极重要的信息——和北离信奉神龙,崇尚自由之蓝色一样,西北国家皆信奉天神,崇尚白色,且迷信至极,甚至到了对天神稍有不敬便会被处以极刑的地步。 在沐之早早安插进西北各国众多探子的努力下,不过五日,岳普湖天降白甲神兵,屈退楚敌,还民生之自由河山的传说就响彻了整个西北大地。 白甲神兵已成了所有被践踏着的西北国土,最为殷切呼唤的名字,也成了楚军最怕听见的四个字。 不得不说,沐之这一招“势”,着实是造得声势浩大,硕果可观。 万名白甲神兵由曹丘和戟祥带领着,已分前后两批秘密强行军,赶去洛浦偷袭。 白慕容的兵力部分驻守岳普湖,主力行向伽师。 待洛浦之战打响,楚军只能就近抽调伽师兵力赶去救援,而与沐之交战时,白慕容便率领主力军迅速拿下伽师,然后强攻向东,和沐之一万骑兵一起,死死包围住洛浦的楚军,杀个片甲不留。 等到十日后,大楚国内的援军过境,沐之早已拿下西北战线,联盟众国,大楚再来便只有送死的份了。 她争得就是大楚国内正集结军队赶来的那“十天”。这便是她要的“神速”。 在这之前,沐之还得去做一件事情。 洛浦国的国王在洛浦被攻陷以后,就携王后公主向西逃往了盟国喀什。 沐之要想得到洛浦降军的里应支持,并在战后迅速建立起抵抗楚军的第一道防线,就必须带回国王作为联盟依据。 所以一方面,曹丘和戟祥带领一万骑兵马不停蹄地行军,另一方面,沐之赶去喀什寻找洛浦国王。 沐之算算时辰,以她的轻功,找到洛浦国王后,应该很快能追赶上大军。 但失策的是,沐之先前安排好去喀什的向导突然急病身亡,白慕容便说他曾多次到往西北游玩,自请当向导。 沐之本不太放心他认路的水平,可又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好答应。 结果就是,五个时辰之后——俩人光荣地迷路了。 从前在现代有指南针,有gps卫星定位,再不济也有植被地形可以用作指路。 但眼下是在古代,又是在沐之完全陌生的国度,她实在摸不出方向。 而某罪魁祸首却是蹦蹦跳跳地游山玩水,玩得不亦乐乎,每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都会大呼小叫地叫她过去参观,丝毫不担心出不去的问题,整个儿一没心没肺。 大概是因为此战已部署周详,取胜犹如探囊取物,且岳普湖之战非常顺利,沐之心里便也不着急,权当来西北看看大好风光。 走了整整一天,天色渐黑,两人身上都没带干粮,白慕容已饥肠辘辘。 他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翘着二郎腿,对沐之发号施令道: “你去打两只鹿来,我饿了。” 她斜了他一眼,“呦呵?你是在命令我吗?” “切!我是你哥,叫你去你就去。” “那我还是你弟!你不应该照顾我吗!” “你长得像需要我照顾的吗?!” “那我长得像有义务照顾你的吗?!” “什么‘义务’?” “废话那么多!快打猎去!” 两人吵吵了一阵,最终白慕容骂骂咧咧地猫进了丛林,走的时候还撂下狠话:“等我打到好猎物,你连根毛也别想分到!” 一个时辰之后,某人黑着脸,提着只小白兔回来了。 沐之坐在火堆前生火,幸灾乐祸地看着白慕容:“哟!八哥,你这猎物真大啊!太宏伟了,吓死我了!您自个儿独享,我就不跟您抢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手里的兔子,气不打一处来。 小白兔的长耳朵被他抓在手里,身子立在空中,两只小小的前脚向前弯曲着,像是在作揖,两只后脚时不时蹬两下,露出肚皮上绒绒的白毛,样子十分可爱。 听见两人说话,小白兔吸了吸鼻子,睁着圆溜溜的红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放弃了挣扎的念头。 沐之拂开地上的雪,找了几根冬草,举到小兔子嘴边,对白慕容道:“你要是吃它,你就是禽兽。我看你怎么下得去手。” 估计这兔子也没心没肺惯了,虽然被抓,但还是抱住沐之手里的草,欢快地嚼了起来。 白慕容看看兔子,又摸摸肚子,然后又看看兔子,来回思考了半天,最终不耐烦地一甩手,把兔子扔了出去。 “算了,太麻烦了!还得剥皮!”他拍拍手,一本正经地说。 她像摸狗狗一样摸摸他的头,笑道:“乖,算你有良知。” 而小白兔却不跑也不慌,竟叼着草又走了回来,津津有味地继续吃着。 他怒道:“本殿下还没吃呢!你在这儿吃开了!” 小白兔一见势头不对,赶紧叼起草,耳朵一竖,撒丫子跑了。 看着他摸着肚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建议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找路。睡着了就不饿了。” “这么冷,你睡一个给我看看!” “说话文明点行吗”她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耳朵,然后直接躺在雪地上,一抱胳膊,闭上了眼睛,“我这就睡给你看。” 他瞪大了眼睛,惊道:“不冷吗?我告诉你啊,你要是冻死了,我可不负责帮你收尸!” 她也不说话,只是舒服地换了个姿势,后脑勺冲着他,愉快地打起了呼噜。 “喂!本殿下还没就寝呢!谁让你先睡的!” “八殿下,石头上还是树上,您看哪儿顺眼点儿,您赶紧就寝,我先睡一步。” 因为要潜入喀什找国王,所以两人都没有穿铠甲,只穿着寻常冬衣。 沐之倒还好,她体温低寒,睡到雪地上还觉得挺暖和。 而白慕容就惨了,冻得嘴唇发紫,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打哆嗦,想要把火生大一点,却三捣鼓两捣鼓,直接把火弄灭了。 他忿忿地看了眼睡得正香的某人,“你起来!和我说会儿话!” 某人没有应声。 “喂!我睡不着!” 某人依旧没有应声。 “你不冷吗?” 某人仍没有应声。 “我冷!” 半个时辰之后,他冻得都开始发迷糊了,哆哆嗦嗦地缩到她身边,背靠着她躺下。 结果刚一躺下,他立刻弹跳起来,一把掰过她肩膀,猛地摇晃起来,大喊道:“白夙沙!你醒醒!醒醒!” 他慌忙探向她脉搏,顿时一惊,刚想听听她心跳,再确认一下,却见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揉着眼睛嚷嚷道:“你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一脸惊恐,“我以为你冻死了!你身上那么冷,连脉象也没有了!” “习武之人静时脉象低缓,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吗?”她说着又躺了下去。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拜托!你武功是宫里针织坊的嬷嬷教的!这么冷的天,要么运气,用内力暖身,要么就龟息,降低体温就感觉不到冷了,你不知道吗?” 他还是不相信,但眼见她又倒头睡去,他赶紧道:“我饿了一天了,没力气运气。你来运气暖身,我靠着你睡。” “美死你。” 见她又重回梦乡,他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回到火堆前,对着一堆黑灰开始“造火”。 隔了老久,她背着身问道:“你到底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反悔了啊。” “你那么好心?”他一脸委屈抱着膝盖,浑身直哆嗦。 她无奈,“你一个劲儿磕牙齿,我怎么睡得着。你不过来就算” 不等她说完,他直接两步窜过来,紧紧地靠着她躺下。 身下的雪已被她融化,露出蓬松交织的软草。 靠着她温暖的体温,他沉沉睡去。 ………………………… ………………………… 第二天,两人又继续在林中摸索前进,白慕容又冷又饿,磨磨蹭蹭,走得极慢,很快就落在沐之后头。 “八哥,按你这个速度,估计下辈子我们都走不出林子。”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她啧啧摇头,“就你这点三脚猫内力,当初也好意思去争夺武圣?” 他不服气地叫喊:“所以当时我不是叫了很多帮手吗!” 又走了半天,两人一路打架斗嘴,时间过的倒也快。 她站到一处山坡顶,看着下面气喘吁吁,正手脚并用往上爬的某人,不由摇头鄙视。 朝另一个方向眺望山下,只见一间小茅屋立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是户农家。 “前面好像有人家,我们快过去问问路。再不走出去,时间就耽误太多了。” 她说完刚要下山坡,他却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 “你怎么了?”她赶紧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上山坡。 “我昨天夜里饿得紧,就抓了把草吃,估计是误食断肠草了,哎呦肚子疼死了”他说着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像是马上要吐出一口血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道:“我看你真是饿疯了!幸好我的血能解毒,快喝下去!” “不要!又苦又腥的!我不喝!那边有个温泉,泉边树上有解毒的果子,你快去给我拿两个来!” “什么?!你知道这有温泉,还害得我消耗内力帮你取了一夜的暖!” “我也是刚刚才记起来这里的!你再不去我就要死了”他疼得开始不停哀嚎。 “好好好,我先扶你去那户人家。” “不行!一来一回我早死了!哎呦” 他躺在地上一直叫唤,她无法,只好按他指的方向去找温泉。 听见她轻功走远,他利索地站起身,拍了拍土,眼中冷光一闪,朝着农家拔地飞去。 另一边,找了近一刻,她终于在一片密林里找到一眼温泉,却根本没有他说的什么解毒的果子。 莫不是那家伙疼晕了,记错了?还是她的血保险些,大不了掰开他的嘴灌下去。她不再迟疑,赶紧又照原路飞奔回去。 回到小山坡,她差点没气背过气去。他正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你不是吃了断肠草肚子疼吗?” “哦,不是断肠草,可能是什么不干净的草,我有点闹肚子了。”他说着无辜地揉了揉肚子。 她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但眼看农家就在不远处,问了路便能出林子,她便不再和他啰嗦,赶紧赶去农家。 篱笆院墙没有锁,屋子里挂着兽皮,看起来像是猎户住的地方。 她四顾一番,到处都没有人,只有茅棚里的一头牛正在哞哞叫。 他道:“这个季节猎物冬眠,正是诱捕昂贵虎豹的时候。茅棚里添满了牛吃的草,看样子猎人是进深山打猎了,不过个十天半月,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说完,他拿扇子挑开锅盖,撇撇嘴,“锅里没吃的,我们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若是在这里等半个月,戟祥他们都凯旋回朝了!” “可是我好饿。”他哭丧着脸说。 她顿了一下,一挑眉梢,道:“院子有头牛。”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道:“禽兽!” 她斜了他一眼,“那禽兽你吃不吃?” “吃。” 于是乎,本该是美酒佳肴,丝竹古乐围绕的袅袅温泉,直接被俩人改成了野外自助烧烤摊。 肉足水饱之后,二人又继续找路。 可转来转去,转了一天,路没找到,俩人肚子却又饿了。 等回到温泉边,想继续吃剩下的牛肉,却发现肉早已被出来觅食的动物分食殆尽,连点肉沫都没剩下。 两人只好强耐着性子,偷偷地猫在树林里,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前来取暖的猎物开荤。 他冻得紧,死活要靠着她取暖。她没办法,只好运气暖身,谁料那家伙竟得寸进尺,直接两手张开,趴在了她背上,嘴里还颇为惬意地念叨着:“舒服舒服真舒服” 突然的近距离身体接触,让她忍不住腿有点发软,但怕惊动猎物,也只好任由他死沉死沉地趴在她背上。 她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温泉边上的动静,而他却突然晃神,青门坡地缝中发生过的一幕幕,又在他脑海中快速穿过。 他低头,看着她清瘦的侧脸。额角的黑发垂下一丝,弧度温柔地拢过鬓角。眉毛密而有致,睫毛如蛾羽,微微弯翘。 她的眼白很少,泛着浅浅的蓝色。黑眼珠黑得纯净透亮,在雪日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颇像稀有的南海黑珍珠,带着温柔的光泽和坚硬的质地。 他突然有些不忍,觉得这样美好的人若是从世间消失了,该有多遗憾。他突然开始犹豫。 “快看!猎物来了!”她突然低声叫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又是那只兔子?” “可能是只兔子精,八成是看上你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期间来了不少动物,却都是什么兔子山猫之类的小动物。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去抓,只好饿着肚子继续等。 最后他等的不耐烦了,提议道:“我都快饿死了!我们还是去抓鱼!” “上哪儿抓鱼?” 他一指温泉,“那儿啊!水里肯定有鱼!” 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道:“是,里面有鱼,还是锅香喷喷的水煮鱼,你要不要去吃点?” “我说错了吗!” “废话!那么高的水温,你给我找条鱼出来!” 他又问:“这么说,水里没有鱼啊蛇啊之类的了?” “废话。” “废话是有还是没有?” “没有!!” “太好了!”他立刻高兴地从她背上蹦起来,边脱衣服边朝温泉狂奔过去。感情这厮是怕水里有蛇,才一直不敢下水。 他走到温泉边,边解着最后一件衣服,边回头叫道:“喂!你怎么还不过来!” 她死死地捂着眼睛,怒道:“你脱衣服比扒皮还快啊!” “神经病!”他骂了一声,随后脱了个精光,溜进水里。 听见他入水,她才把手放下来,而后坏笑一声,趁他闭着眼享受的功夫,偷偷摸到温泉边,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团成团,偷偷塞进袖子里,还把那件厚一点的外袍扔进了树林。 我叫你洗!好好洗!她忍不住偷乐一声,随后又躲回林子,等着听他狂怒的咆哮声。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开始担心:这货该不会泡着泡着睡着了,然后掉进水里淹死了? 又过了一刻,还是毫无动静。她心叫“不好”,赶紧跑到温泉边。 挥手拨散眼前缭绕的蒸汽,水面上平静无波,哪里有他的影子。 “白慕容!”她急忙叫到,却突然感觉后背一重,身子一趔,整个人摔进了水里。 “哈哈哈哈哈哈!臭小子!叫你偷我衣服!”他只穿着蓝色的袭衣站在泉边,叉着腰大笑,随即打了几个喷嚏,赶紧跳进水里。 “害得我在石头后面等了那么久,冻死了!”他说着伸手去捞她,却人没捞着,一把抓住了飘在水面上的他的衣服。 她气恼地从水里爬出来,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借着弥漫的雾气,她赶紧运气暖身,试图烘干衣服,气哼哼骂道: “活该!谁叫你拉我下水!这下我看你穿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脸色阴到极点,大声质问:“玉呢?” “什么玉?” “我把玉和衣服一起放在岸边了,玉呢?” 她顿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那半块从不离身的龙纹蓝玉。 只见他阴着脸,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怕湿了衣服被他发现她是女子,所以她不敢下水帮他找,再加上她怕水怕得紧,就只能尴尬地站在泉边,看着他一次次浮上水面,又一次次潜下去。 天色渐暗,水里漆黑一片。再加上泉底本就凹凸不平,极多缝隙,照他这个找法,恐怕一夜都不一定找得到。 趁他浮上水面换气的功夫,她赶紧说:“别找了,你体力消耗过多,再潜水会有危险的,我赔你一个行吗”。 而他只是用极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赔?如果现在杀了你,玉就能出现,我一定毫不犹豫!” 就趁她愣神的功夫,他又没进了水里。 一次又一次,黑夜降临,他只能用手在水底尖棱的乱石中一寸寸摸索,直到双手被划得鲜血淋漓,他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他的脸越来越阴沉。她只能一言不发地守在水边,紧盯着水面上间隔冒起的气泡。 这一次,气泡消失了很久。 她对着水面大喊:“白慕容!你听得见吗?快上来!” 回答她的只有平静的水面。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跳进水里。 月光照进水底,将泉水氤氲成清透的深蓝。细小的水尘漂浮在水中,散发着淡色的光,像夜空中繁多的微星。 他静静地躺在水底,手里握着一块类似玉佩形状的石头。 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刻着深深的落魄失魂。 犹豫了一瞬,她吻住他的唇,将气呼进他口中。 那种熟悉的心脏麻痹的感觉,又一次充满她的胸口。 她将气全部呼入他口中,却依然保持着吻住他的姿势。 她的白衣,他的蓝衫,还有她与他缠绕在水中的长发,温柔缱绻,美得令人心醉。 第54章 背叛 沐之将白慕容从温泉里救出来,用内力帮他烘干衣衫,又去林中找到他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半块蓝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衬得她的指尖修长柔美。 这是在扳倒白南宫的那日后,她开口向白轩辕讨要回来的。 看着白慕容苍白昏迷的面容,她突然觉得很心疼,只能感叹自己的玉还没捂热乎呢,就又要送出去。 她将玉塞进他手中,伸手抚上他眉心,将他皱起的眉头一点点抹平。 远处突然传来呼声,依稀可见火把闪动。 很快,一道银色的面具出现在沐之眼前,行礼道:“见过九殿下。” 她朝汲漠点点头,“等八哥醒来,你告诉他,时间紧迫,我自己去喀什找国王。我们洛浦城下见。” 汲漠行礼告退,背起白慕容,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她走到温泉边,凝神站立,而后跳进了水中。 ………………………… ………………………… 按照汲漠给的地图,她很快就走出了林子,这才发觉其实林子并不大,只是一直被那个路痴的家伙带着绕圈子罢了。 还剩两天时间,她片刻不敢耽误,火速赶到喀什,却得知在她在林子里兜圈子的时候,国王已经失踪。 没有结盟的依据,她无法与洛浦城内的降军里应外合。 最重要的是,为了强行军,她只让曹丘和戟祥那一万骑兵,每人只带了数天的干粮,到了洛浦以后必须靠洛浦城支援粮草。 不过好在攻城战事一天内应该就能结束,虽然有点冒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打定主意,她赶紧前往洛浦。 等她赶到洛浦城外的时候,戟祥与先行攻城的三千骑兵也正好赶到。 沐之问:“曹丘那边怎么样,现在应该到城郊了。” 戟祥颔首,道:“每日都派信兵联系。两个时辰前收到信,曹将军已带领七千人马在城郊待命了。” “好。”她目光渐沉,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先行攻城。但切记,是佯攻。他们那五千人看到城外只有三千人马,必然出城迎战。 接着你就发信号给曹将军,我们就从三千变一万,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否则他们据守城门,易守难攻,我们虽在人数上有优势,但强行攻城会伤亡过多。 待攻破洛浦,伽师的大楚援军明后天也该到了,我们的主力军也紧随其后,我们就在城下打他们个包围!” 戟祥抱刀立身,道:“殿下,一会儿攻城虽然是佯攻,但他们有弓箭手,还是很危险。请殿下在营地等消息,末将自请领兵攻城!”。 她笑道:“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竟然要我在营地等,亏你想的出来。” 可戟祥却没有笑,他面上的表情严肃而诚恳: “殿下,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尊敬您,佩服您。容戟祥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您出了什么意外,整个二十万东河军就会生无可生,死路一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拿我们当自己人,当夙兴军。我是在替二十万东河兄弟请求您,请殿下留在营地!” 她心念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戟祥不仅有胆识,聪明非常,更忠贞有情义。 她拍拍戟祥的肩膀,“你说的没错。但别忘了,现在还只是战前热身,真正的仗还没开始打呢,总攻大楚才是你我真正的战场,我们势必要并肩百战。再者说,二十万东河兄弟是兄弟,难道我就不是你们的兄弟吗?” 戟祥听完愣了一下,迎着沐之噙满笑意与自信的目光,他不由激动道: “戟祥明白了!一切听殿下的!” ………………………… ………………………… 一个时辰之后,三千人马备战就绪。 沐之率先策马三丈,拉开金弓大箭,对准城门,高声下令: “箭响攻城!” “咻——”得一声,长箭夹着劲风飞去,直接钉在了城门上。 呐喊声响起,三千骑兵策马奔腾,高扬着大刀,冲向城门。 沐之冲在最前面,也最先看到城门缓缓开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突然攻上心头。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无数声尖利的“咻咻”箭声乍然响起。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无数个黑点密集在一起,几乎形成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只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紧接着,利箭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奔跑在最前面的十几排骑兵纷纷坠马,中箭的惨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糟了,中埋伏了!!沐之惊呆了,随即大吼:“撤退!撤退!全部撤退!!” 她话音刚落,只闻骇人的尖啸声响起,抬头望去,更加密集的箭雨又来了! “撤退!!”她一边大吼,一边调转马头,正看见最前排的阿哈尔捷金马向前奔跑着,然后嘶鸣一声,前蹄猛地咔嚓折断,重重地跪倒在地,连同骑兵一起,在地上摔死过去。 紧接着,就像海浪拍打海岸,一排又一排的马跪倒在地,一排又一排的骑兵不受控制地从马上飞出去,摔得脑浆迸裂。 城门彻底大开,杀喊声震天响起,楚军像流沙一样从城门不断地涌出来,顷刻间覆盖了整个城门下。 数万楚军高扬着大刀,朝着沐之他们冲来。 当兵器砍杀的声音响起,每个北离士兵几乎都被四五个楚兵牢牢包围。 来不及做出任何防抗,也根本称不上对战,楚军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向北离的士兵大行血腥屠戮。 烈马悲鸣声中,夹杂着士兵们毫无招架之力的惊惧惨叫,原本的金白之色已全然变成了腥黑的红色。 白雪大地上宛若开出了一朵烈焰红花,却还在不断地氤氲扩大。 她一边砍杀敌军,一边朝戟祥大喊:“给曹丘发信号!!快叫援军!!” 戟祥一刀砍中马下的一个楚军,然后赶紧抽出信号箭,正要拉弓仰射,一个楚军却突然跃上马背,一刀刺穿了他腹部。 戟祥一刀将那个楚军砍下马,也不管仍插在腹部的长刀,立刻拉弓射箭。 信号箭破空而出,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沸腾的战场。 望着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士兵,沐之再次嘶吼:“撤退!!所有人撤退!!” ………………………… ………………………… 伽师国,伽师城,王庭大院。 舞女穿着轻薄的纱衣,踏着鼓点翩翩起舞,脚腕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空气中充满了舞女身上迷人的香气,一个舞女甚至在旋转的时候,扬起的长发扫过了白慕容的面颊,留下一股浓浓的脂粉香气。 白慕容靠在榻边,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中酒杯。蓝色的外袍流泻一地,摆角上沾染了斑斑酒渍,像一朵朵深蓝色的花。 舞女们不断从他身边走过,媚眼娇笑一起朝他扑来。而他只是低眼斜卧,一直盯着酒杯里屡屡摇晃到边缘,几欲泼洒出的暗红色酒液,压根没有正视那些舞女一眼。 正座上,那个面貌猥琐的大楚将军还在放声大笑,一把揽住面前的舞女,肆意地搓揉起来。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正座上的那个大楚将军,右侧座下的白慕容,还有一群跳得香艳的舞女。 空荡的宫殿,小丑般喧闹的几人。真是一种令人尴尬的热闹。 一个楚兵突然走进大殿,对着那个楚将军附耳说话,那楚将军的脸上立刻露出阴狠的笑容。他呲着一口大黄牙,举起酒杯,大声笑道: “多谢皇子殿下和我们合作,向我们透露了作战计划,又将那个小皇子拖延在林子里。对了,还要多亏皇子殿下智谋,绑了那户农家,便无人给那小皇子指路,也为我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行军。 我刚刚得到消息,洛浦城下已经开战,哈哈哈哈,皇子殿下,如你所愿,你就等着给那个小皇子收尸!哈哈哈哈哈哈” 白慕容没有应声,只是略一伸手,举杯示意了一下,随后将酒泼在了地上,一抬手,将杯子扔在了一个正欲向他扑过来的舞女脸上。 舞乐声戛然而止。 “哈哈哈,皇子殿下贵人眼高,肯定看不上这些个小娼妇们!来人,去把他们伽师国国王的妃子们叫来,好好伺候皇子殿下!”那楚将军敷衍地喊了几声,继续和怀里的舞女嬉笑乱摸。 白慕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但当信兵每隔一个时辰来报一次,他的脸便开始越来越阴。 “洛浦城下开战,北离骑兵营首战伤亡惨烈,已折损过半,退入城郊。” “骑兵营粮草被劫。” “楚军发动第二轮进攻,骑兵营节节败退,死士又三成。” “骑兵营退守城郊百里,饮水告竭。” “骑兵营无军医药材,伤者死亡过半。” “洛浦大雨,楚军再次追击,北离骑兵营全军覆没,唯剩二百余人,马匹八十。退居城郊百里外。” “九皇子重伤。”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端酒杯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下一个消息会不会就是“九皇子身亡”? 他不是想听到那个消息吗?又为什么总在信兵走进来的时候,胸口就没由来地疼一下,心里开始深深地空虚和恐惧?为什么他不是就是想杀了她才这么做的吗? 她终于要死了,可他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心里好像缺了一角,从缺口开始,一点点将他整个吞噬。 正座榻上,那个楚将军几乎把所有伽师国的妃子们糟蹋了个遍,他将头从一个妃子的胸口抬起来,望向外面,问道: “外面是什么声音?” 一个楚军走进来,犹豫地看了白慕容一眼,然后道:“是北离军的七千骑兵营,那个叫曹什么的将军好像要走。” “曹?曹什么!我看是操才对!哈哈哈哈!”那楚将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撕开身下妃子的衣服,然后抬手给了那正拼死挣扎的妃子几个巴掌,打得她鼻血横流。 白慕容厌恶地皱起眉头,起身朝殿外走去。 待白慕容走远,那楚将军鄙夷地吐了口痰,忿忿地骂道:“都他娘是个叛徒了,还装什么!婊丨子还想立牌坊!” 白慕容走出大殿,在石阶上站定。 曹丘正带着骑兵营围在城门口,怒气冲冲地和拦路的楚军争执着,眼看着两方就要打起来。 白慕容叫道:“曹将军,你要去哪里?” 曹丘冷冷地回头看了白慕容一眼,“回八殿下,我正准备带骑兵营去援救九殿下。” “你是想带着这七千人去送死吗。” “是。”曹丘果断地回答。 白慕容嗤之以鼻,“曹将军真是忠心耿耿啊!” “末将不才。末将是九殿下的部下,按军法不归八殿下您管,还请八殿下放行。” 白慕容指着黑压压的士兵们,道:“曹将军,你我都是明白人,你又何须如此。这东河军中有多少都是京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曹丘愣了一下,沉声道:“末将不知道八殿下在说什么。” “东河封地江衮王势力渐大,父皇担心日后难以控制,便借江衮王招兵买马之时,在东河安插进了大量京军。其中就包括曹将军你,还有那个戟祥,还有很多很多。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二十万东河军中,最多只有四成是真正的东河军。江衮王不过是借削藩征兵之事,又将时刻威胁自己的势力清除掉了而已。这一番帝王与封王之间的暗暗博弈,曹将军还看不明白吗?” “那又怎样?”曹丘面色如常。 白慕容笑笑,“那就说明你们原本就是京军,应听从天子之命。曹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和必死无疑的白夙沙中间,你觉得谁会成为将来下达‘天子之命’的那个人呢?” 曹丘听完哼笑一声,然后摇摇头,道:“八殿下,您伪造九殿下的手令把我们诓骗至此,末将不得不佩服,但同时末将也想告诉您,不管将来由谁下达‘天子之命’,我只知道眼下能对我下命令的只有九殿下!” 不知为何,曹丘的忠心耿耿突然让白慕容觉得怒不可遏。 白慕容大声喝道:“洛浦城里有三万楚军!你现在去就是去送死!你怎么不问问他们!难道他们也愿意跟着你去送死吗?” 曹丘没有说话,只是勒紧缰绳,朝前奔去。他身后的七千骑兵全部勒马紧跟而去,无一滞留。 白慕容一甩袖子,扭头走回大殿。他刚刚坐定,就见沐疾铮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色黑到了极点,一见到他,劈头就问:“是你背叛了夙沙,是不是?!” 白慕容咬住后牙槽,耐着性子问:“你又想干什么?” 沐疾铮怒吼:“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叛徒!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白慕容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咆哮道:“他是杀了你妹妹的人!就是他杀了沐之!你给老子清醒一点!他是你的仇人!!” 沐疾铮咬紧牙,悲戚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声音微有哽咽地说道:“今日过后,你就是杀了我兄弟的人,我的仇人。” “好!”白慕容怒吼:“你也要走是!那你走啊!外面全是我的兵!你一个也不许带走!我看你单枪匹马怎么救他!!” 沐疾铮紧紧地攥着拳头,大步朝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慕容,我们就此道别!” 白慕容简直愤怒到了极点,对着沐疾铮的背影大喊:“他杀了你妹妹!!他杀了沐之!!你疯了吗?!” 沐疾铮站住脚,偏过头,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解药只有一份,难不成皇上会下令救沐之而不是九殿下吗?这结果我认了,不只因为皇命,更因为九殿下自从到京都城,总在用尽一切办法弥补丞相府。更何况他从没有害过你的性命,相反,他救了你很多次。所以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沐疾铮说完便大步离开,独自翻身上马,奔出了城门。 “好!你们都滚!滚!!”白慕容一脚踹翻面前的酒榻,狠狠推倒一旁的花盆和石柱,一顿剧烈的发泄之后,地上全是脏污的酒菜和碎瓷,到处一片狼藉。 这时,信兵又从外面走了进来,道:“殿下,九殿下的骑兵营收到我们的伪消息,以为我们也被困了,然后就向曹将军发了消息,被我们截获。” 信兵递给白慕容一张血迹斑斑的字条。 上面用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八哥被困,尔等速救。 他闭了闭眼,铺天盖地的疼痛攥住了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 明明已身陷绝境,却还要唯一的援军去救他吗 一滴冰凉的雨水突然滴落在他脸上,恰好从眼角缓缓下落。 他伸手抹去雨水,呆呆地望着洛浦方向的天空。 吞云吐日的阴黑色从洛浦的方向蔓延过来,缓缓向他逼近。 高低错落的城墙,一望无际的白雪,刺骨冷冽的寒风。 所有的一切都缓缓汇集成她的模样,她弯眸灿烂地笑着,笑到捂着肚子直喘气;她长眉一挑,潇洒地拂袖而去;她扬手抽刀,刀刃反射着她深沉的目光。 舍不得这是不断地麻痹着他全身的三个字。 他舍不得她离开。 明明是她,踩碎了他心中唯一的美好愿念——是杀了沐之的凶手。 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敢深究。 他只知道,他舍不得她离开。 血迹斑斑的纸条被揉碎在手中,随着雨水冲走。 他飞身冲向高座,一脚将那楚将军踹定在座椅上,将匕首狠狠插进心脏,将那楚将军牢牢定在了椅背上。 “你为什么”那楚将军惊愕地瞪着眼睛。 他眉目阴沉,邪邪一笑,“因为我很讨厌你叫他‘小皇子’!” 第55章 蓝玉重逢 两百二十三个人。 沐之带他们出来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怎么把他们带到战场上,就会怎么把他们完完整整地送回东河。 可现在,一天一夜之内,她已失言两千多次。 明明是必胜之局,却因她的疏忽大意被算计,变成了全军覆没之局。 雨还在下,雪水消融殆尽,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四周的冻土变成了沼泽地,楚军在沼泽地外面扎营了。 没想到沼泽竟成了保护他们的唯一屏障,等到雨一停,泥土一结冻,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斩金乌在她武功尽失的时候,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不再需要它了。 四下里只有哗哗的雨声。所有人都坐在原地沉默着,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隐隐期盼:希望这雨下的更久些就好了。 等死无疑是世上最煎熬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埋着头开始哭泣;有的人从怀里拿出家书,慢慢摩挲,沉默地流泪;还有的人,不断地把战死弟兄们残破的尸体,一块一块背回来 她想说些鼓舞士气的话,但看着他们或恐惧或认命的眼神,她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二百人对战三万人,她还能说些什么。 很快,雨停了。 楚军的战鼓声开始密集响起,像阎王的催命符一样令人恐惧焦躁。 戟祥第一个翻身上马,血从他的腹部和背上流下,流满了马背。 所有人都跨上马,没有坐骑的则手握双刀。 有人的腿上还露着血洞,朝外哗哗流着血,有人的耳朵被削掉了一只,正强忍着疼痛。 一个士兵用绳子将自己牢牢捆在马上,一脸视死如归。 还有的人则取下包扎伤口的布条,将刀柄和手死死捆在一起。 沐之从一个已死去的士兵手中拿起战刀,刀刃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豁口。 她稳住自己已被砍断筋脉的腿,试图忘记腹部两处穿透性的巨大伤口。 她立在这二百多个浑身是血的士兵面前,看着那一双双绝望又坚决的眼睛,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学着她的样子持刀颔首,像在为自己即将赴死而默哀。 一个士兵在不停地发抖,刀身发出恐惧的震颤声。 她上前抚住那士兵的肩膀,士兵的目光骄傲却又惧怕,强撑着没有落泪。他颤抖着嘴唇,用极力克制的哭腔道:“殿下请把我的尸骨带给我娘” 她很想答应,可一想到自己也要一同战死了,她不敢作出承诺。 对面的楚军开始吹起冲锋的号角,大地开始嗡嗡震动,那是无数军马奔腾而来的声音。 沐之站在最前面,高高扬起残破的战刀,额头上的血流进眼里,叫她只能看见一片腥红血色,可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怯懦和恐惧。 楚军高高飘扬的军旗出现在视野,沐之迎着对面数不清的楚军骑兵冲过去,身后二百多个北离兵无一退缩。 “杀!”她用尽毕生所有力气呐喊,身后的北离兵也同她一起做着最后的嘶吼。 纵然壮烈,可区区两百多个人冲进三万人的楚军里,就像是一只蚂蚁奔进了大象的脚下。 沐之最先与一个敌军骑兵交手,她残破的战刀砍掉那楚兵的头颅,立刻就有十几个楚兵冲上来围攻。 她不顾一切地杀着,根本感觉不到身上被刺了多少下,被砍了多少刀。 北离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乎被一拥而上的楚军砍成肉泥。 忽然,她看到楚军大噪,一股更加沸腾滔天的杀喊声从远处逼近。 楚军们开始茫然四顾,慌神逃窜。 沐之砍死一个楚兵,持刀立在地上,强撑着身子不至于倒下。 她气喘吁吁地望向不远处,只闻兵器交接的声音骤然滔天,只见蓝底金龙的北离大旗高高飘扬,白甲金马急烈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唯剩的一百多北离士兵狂喜呐喊,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用尽力气去接纳这突如其来的绝处逢生。 沐之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曹丘策马奔来,接着是沐疾铮高大的身影,再接着—— 他白甲玉冠,长刀凌风,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她而来! 看着白慕容坚定杀伐的眼神,她突然想起在青门坡地缝中,他曾说过的一句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后不能为情而生,都是因为情未至深。梦中人,梦中情,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天下还缺少这样的痴梦之人吗? 白慕容驾马飞奔,远远地就侧弯下身子,伸出了右手。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血衣在空中飞扬一圈,稳稳地落入他怀中。 “你不是说过,我们要洛浦城下见么。” “这里离洛浦尚有百里,怎么能算城下。” “那我们就杀回洛浦!” 她点点头,笑言一字:“好!” ………………………… ………………………… 三个时辰后,硝烟渐散,北离士兵们忙着清扫战场。 沐之则一脸焦急地跑来跑去,低着头在尸堆里翻找着些什么。 白慕容骑在马上,将长刀扔给马下的士兵,问道:“你找什么?” 她支吾了一下,道:“那个斩金乌!我找斩金乌!”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往不远处一指,“那么大的家伙还用这样找?那不就是吗——” “啊找到了找到了”她讪讪地笑着,眼神却还在四处瞟。 因着害得她的骑兵营伤亡惨重,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便一勒缰绳,朝城门走去。 他正牵马徐行,却目光一扫,注意力疑惑地定在了一件东西上。 血液顺着纹理流尽,显露出幽幽冰蓝。 他翻身下马,缓缓走到跟前,俯身拿起落在尸堆里的半块龙纹蓝玉,接着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另外半块。 他整个人震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回过神。 他僵硬地转头四顾,正看见她皱着眉在看他。 他举着两块——不,一整块龙纹蓝玉,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极力地压抑着狂风暴雨般的兴奋与激动。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弯腰从地上拿起斩金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走出老远,她不由忿忿暗骂:臭小子!你爹还给我的那块,我已经先给你了!现在那块是我费了老鼻子劲从水底拿上来的!现在你都拿走了,我怎么办!臭小子,谁让你眼睛那么尖! 那天为了安慰他,她才把自己的玉给了他,又下水潜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他掉落的那半块。 两个半块的蓝玉一模一样,互换一下倒也无妨,却不想她刚才挥刀厮杀的时候,玉竟不慎从怀中掉落。这下倒好,两块玉都成他的了! 她气得要死,不由大喊一声,懊恼地甩着头,走回城门。 ………………………… ………………………… 入夜,洛浦城内灯火通明,歌舞喧嚣。音乐和美酒总能让人忘记战争的残酷, 北洛两军的士兵每人一坛酒,举坛相碰,高兴地喝着笑着,为战胜作庆祝。 洛浦国本就是美酒之国,盛产各种名酒,其中以雨水加酿的烈酒大漠狼最为出名。 而某人此时却没有半分喝酒的心情,一直揣着袖子,眼巴巴地盯着正在接受洛浦国王敬酒的白慕容,盼望着玉能从他怀里掉出来。 沐疾铮怀里左拥右抱着三四个歌姬,笑得好不开心。 见沐之一个人坐着,沐疾铮瞪着发直的两眼,提着酒坛子,一步三晃地凑到沐之跟前,非要和她拼酒。 她死死地盯着白慕容胸前,连连唉声叹气。 沐疾铮推搡沐之,“来来来我们来比比看谁喝得多” 沐之不耐烦地把他直喷酒气的牛鼻子转到一边,指了指腰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却还笑得豪气冲天的戟祥,道:“他能喝,你找他喝去!” “啊不行——我就要和你喝!”沐疾铮舌头发僵地说到,两手张开就朝她扑了过去。 沐疾铮那熊一样的体型简直跟大嗷有得一拼,被他一压,铁定得被压成肉饼。 沐之赶紧跳躲开,沐疾铮就直接摔趴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快和我喝酒酒” 被占了席位,沐之无法,只好蹲在地上,继续眼巴巴地盯着白慕容,正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额头朝殿外走去。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暗喜,赶紧偷偷跟上去。 白慕容晃悠悠地在草地上走着,时不时靠着帐篷歇一会儿,每次都吓得她赶紧跳到暗处。 他甩着宽大的袖子,在前面走走停停;她猫着腰弓着背,在后面偷偷摸摸。 走了一会儿,走到石亭花园,他突然停了下来,扶着一处石壁站定,然后伸手开始撩袍子。 臭不要脸的!大庭广众之下随地大小便!!她暗骂,赶紧转过头,捂住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继续往前走的声音,她悄悄张开手指,从指缝中一看,石壁前空空如也,那家伙不仅不见了,连泡尿也没留下! 死家伙!跑哪里去了?她四处找了一圈,赶紧朝他住的帐篷跑去,一掀帐帘,只见他正风情无限地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放下帘子,帐篷里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点点月光从小窗里洒进来,模糊地照出他的轮廓。 她走到他跟前俯身听了听,确定他已睡着,便赶紧伸手在他怀里摸找起来。 “怎么没有?”她犹豫了一下,赶紧解开他外袍,又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还真没有! 一定是换衣服的时候被他放在哪里了,她四处打量着帐篷,东翻翻西找找,就是找不到在哪儿。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突然的出声吓了她一跳,她差点就要叫出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一脸醉酒微醺,倚着窗临风而立,手里擎着半块龙纹蓝玉。 糟了,被发现了!她大惊,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又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仿佛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我知道是你” 她一愣,心说什么知道是我?是真知道还是诈我?? 见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他所站的窗边有一点点光。料定他根本不可能看清她的脸,她觉得走为上策,先跑了再说。 谁知她刚迈开腿,他就突然径直扑了过来。 她躲闪不及,一下子仰倒在桌子上,撞得桌上瓶瓶罐罐叮当直响。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两点灼灼如星的目光。 眼瞧他身影一晃,似乎又要扑过来,她吓得拔腿就跑,立马使出这辈子最溜的轻功,一跃飞离了帐篷。 她匆匆跑回酒席,刚刚在酒榻坐定,就见他飞奔进大殿,一脸急切地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心虚的紧,不敢看他,便背过身,几脚把趴在地上的沐疾铮踹醒,装模作样地和沐疾铮拼起酒。 感觉到一双目光依旧停留在她后背,她恨不得拔腿飞逃。 强装着淡定,她终于感觉到后背的芒刺消失,再偷偷用眼角看白慕容,他正摇头叹气,一脸苦恼地走出大殿,全然一副寻而无果的样子。 她长吁一口气,抱起酒坛开始咕嘟咕嘟地喝,似乎想用酒来舒缓太过紧张的情绪。 沐疾铮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虽然醉眼朦胧,却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背上一大坨形迹可疑的大红色朱砂。 趁着她专注吞酒的功夫,沐疾铮关切地拍拍她的后背,直到那背上再次一片雪白,不见朱砂印。 白慕容缓缓走离宴席,一直走到一处静僻无人的地方,才扶着墙站定,久久地弯着腰。 像是做了无数次深呼吸,他慢慢直起身子,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上,迎着月光如洗,白雪生辉,似乎能看见他眼中的隐忍泪光,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薄唇。 眼泪终究顺着面庞留下,但嘴边却缓缓浮起了一个无比释怀的笑容。 ………………………… ………………………… 北离军和西北众国誓死结盟,两日后,大楚残军退出西北。西北正式告捷。 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回北离,白甲神兵两度大显神威的传说也传遍了整个大陆,开始上演一种比一种离奇的版本。 以三千人的伤亡代价,狠狠击退楚军东西防线。那位白衣飘飘的九皇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不容置喙的强权地位。 紧接着,一道圣旨横空出世—— “九皇子白夙沙品性端良,才略雄伟,晋太子。” 白夙沙三个字,又一次响彻北离。 然而不等她在洛浦等来圣旨,万一门开山大典已然在即。 因为战事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些许的原因,她没能如约赶回万一门。但一个更坏的消息却传来了——赤水门率众围攻万一门。万一门出事了! 莫怀城,万坟山。 武林盟主风袂衣举行开山大典,江湖英雄豪杰悉数应柬而来。 风唳大殿前的广场上站着过千人。以马莪为首,联合青崖派,伯仲宫,嵩山派,万湖凌波门和飞天神算门,正试图闯进大殿。 大嗷四爪张开,立在大殿门口,呲着牙怒吼咆哮。姬如霜极力地抱着它的脖子,阻止它冲出去。 司马云沚站在殿前的石阶上,道:“在下已说过很多遍了,盟主身体有恙,正在闭关,实在不宜见客。各位若是来参加酒宴的,就请入座;若不是,就请回。” 马莪阴笑一声,“魉护法,我也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他风袂衣要是真在!就让他出来!否则你们遮遮掩掩,其中就是有鬼!” 司马云沚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惆怅地扶住了额头,然后一甩袖子,转身朝殿口走去,不再理会。 马莪等人立刻又叫嚣道:“叫风袂衣出来!他武功那么高,身体会有什么病?!定是他不在山中!对不对?!” 洪错忍不住上前大喊:“盟主在闭关。” 青崖派掌门人站出来道:“魍护法,我等前来并不是想寻衅滋事。只是马莪庄主说,风盟主身份有诈,与那九皇子白夙沙是同一人。事关江湖生死存亡,我等也不得不小心谨慎,魍护法还是请风盟主出来,一切就自有分明了。” 洪错完全没记住那青崖派掌门人乌里哇啦都说了什么,便拔高了声音重复道:“我说过,盟主在闭关!” 马莪不耐烦地挤了挤三角眼,“谁都知道九皇子白夙沙正在西北战场上打仗!他风袂衣就是白夙沙!所以现在才没有办法出现在这里!不信的话,大家就跟我进去搜一搜!” 见因洪错嘴笨不会辩驳,马莪等人更加猖狂,玉弘蝶不悦地皱眉,放下茶杯,从殿前的椅子上起身,拍了拍洪错的肩膀,“你先歇会儿,我来。” 飞天神算门的门主立马问:“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玉弘蝶推了推脸上不太合适的青瓷面具,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有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是你能判断的了的吗?再说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看不出我是魑魅魍魉四大护法之首吗?” 飞天神算门门主听了一愣,气得哑口无言。 玉弘蝶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赤水门与三皇子白南宫勾结,白南宫落马,赤水门现在正在被朝廷通缉。而诸位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大门派,竟然被赤水门这样的朝廷走狗牵着鼻子走,真是可笑至极!” 嵩山派的掌门正要出言反驳,玉弘蝶却扬了扬手,而后一指伯仲宫副宫主简清修,道:“你闭嘴——叫那个长得帅的和我说话——” 嵩山派掌门尴尬地闭了嘴,简清修站出来,朗声道:“赤水门与朝廷之间的事,我们都知道。也正因为马莪庄主与朝廷有瓜葛,他说风盟主身份有假的事情才更为可信。我们与马庄主并非盟友,我们只是希望见一见风盟主,也免了日后传言纷纷,有损风盟主清誉。” 玉弘蝶讥讽道:“一个本门派的逆贼叛徒,江湖势不两立的朝廷走狗,落荒而逃的朝廷重犯。这样的人渣的话你们也相信,真是叫我对五大门派刮目相看!” 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姬如霜也站出来,愤恨地说道:“马莪,枉我爹器重你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谋逆的无耻小人!先篡夺赤水门,杀害我爹!现在又想来诬陷风盟主!” 马莪撇撇嘴,“赤水门在我的手底下,至少还风光过!要是由你爹继续做庄主,赤水门只会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你!”姬如霜气得手直发抖,那马莪却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笑容,道:“小娘子,你别急啊,你我的大礼,我一会儿就送给风袂衣!” 姬如霜听罢,竟惶恐地往后缩了两步,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玉弘蝶又道:“姬善庄主是出了名儿的宽容和善,行侠仗义。马莪阴谋夺取赤水门门主之位,其人品可见一斑,我看各位还是快快醒悟,别被这样的货色指使得晕头转向!” 简清修顿了一顿,上前拱手道:“这就不劳魑护法操心了。还是请风盟主出来一见,一切自有分晓。” “我当长得好看些,就该是个明白事理的,原来还是个傻子!”玉弘蝶撇撇嘴,转身朝洪错挥了挥手,“跟这帮人说话,非要气得我长皱纹——还是你上!” 洪错点点头,立刻拔出龙锏就要冲下去,玉弘蝶赶紧提住他后衣领,“算了算了……” 一众万一门弟子站在风唳大殿前,一副绝不让步的姿态 赤水门和五大门派也各自布阵,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众英雄豪杰坐在一边的酒榻上,不少人走上前劝说,也有不少人心下也对这“盟主身份有假”之事存有疑惑,便坐定席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马莪高举起剑,大声呼喝:“各位!穿过风唳殿就是后山,是风袂衣的寝殿归墟殿!到底事实真相是什么,我们冲进去一搜就知道了!” 五大门派众弟子一起叫“好”,接着就要往前冲。对面的众万一门弟子立刻拔剑相向。 一直从中斡旋的各英雄赶忙分头拦住两方,高声劝解。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眼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凌空传来,像是一场瓢泼冰雨从天而降,瞬间将这躁动的场面冷却下来—— “风袂衣来迟,各位久等。” 第56章 盟主夫人 听到声音传来,众人仰头看向殿顶,只见一道熟悉的白衣临风立于殿顶,银瓷面具闪着洁白的光。 一见沐之出现,万一门众弟子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纷纷高呼“盟主”。 白南宫如今已被下狱,可他仍盼望着能一举扳倒沐之,他料定沐之在西北战场杀敌,无法分身,便指使一早逃脱的马莪来万一门的开山大典,企图揭穿沐之的朝廷身份。 沐之从西北战场一路轻功飞奔,多亏了无尘蛊,让她能水米不进,日夜不休,这才刚好赶到。 她跃下殿顶,落在大嗷身边。 许久未见她,大嗷激动得摇头摆尾,一个劲儿往她背上扑。 她摸摸大嗷的头,对一旁的姬如霜笑笑,走下石阶,站定在大殿前。 一见她那衣袂飘飘,周身从容凌厉的气质,马莪等人立马心虚,纷纷往后退了好几丈。 五大门派一片哗然,纷纷指责马莪妖言惑众,各掌门人和门主也赶紧向沐之拱手请罪。 玉弘蝶非常适时地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名门大派也不过如此——虚伪!” 五大门派一听,全都臊红了脸不敢吱声。 简清修则上前弯身致礼道:“我等莽撞闯山,却也是为江湖大计着想,多有得罪盟主之处,请盟主降罪。” 沐之伸手虚扶一下,道:“简宫主言重了。风某因身体抱恙,实在不宜出席酒宴,才致使小人寻机闹事,按理该风某向各位赔罪才是咳咳咳”她说着赶紧应景地咳嗽了几声。 五大门派赶紧先后问安,沐之一一应对,遂将众人请入席中。 如此,场上便只剩马莪带着几十个亡命之徒站着,其他人围坐在酒榻,一人调笑道: “马庄主,您来耍个剑舞给大家伙儿瞧瞧!不然唱个小曲儿也行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皆哄堂大笑。沐之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底下气急败坏的马莪。 眼见势寡,马莪急得脸上横肉直颤,一双三角眼更是挤得看不见。只见他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姬如霜身上,而后淫笑一声,对沐之道: “风盟主,刚才您没来的时候,我跟姬如霜小娘子说过了,要一起送您一份大礼呢 如纸,惊恐地开始朝后退。 马莪咂巴咂巴嘴,对沐之阴阴笑道:“听闻风盟主就要迎娶姬如霜小娘子,我怎能不送上贺礼——我就把我亲儿子作为贺礼,送给风盟主!” 话音落下,原本嘈杂的酒席顿时安静下来。 马莪见收到效果,得意道: “风盟主日理万机,在下担心风盟主因为太忙,怠慢了盟主夫人,所以在下便替风盟主续后了!” 见众人不明所以,马莪从身后拽出一个老大夫,道:“姬如霜肚子里已经有了我马莪的种!不信就让这老大夫来说!” “啊——”姬如霜忽然大喊一声,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 沐之震惊不已,下意识想去搀扶姬如霜,后者却只是紧紧地捂着耳朵哭嚎着缩成一团。 场上众人哗然,那老大夫走上前,哆哆嗦嗦道: “十日前,盟主夫人到老朽的药店买了几味大寒药物,老朽见夫人腹部微隆,行动略滞,乃是怀胎之象。恰巧临街药店的掌柜来访,也说前几日卖出过几味大寒药材给夫人。夫人在不同的药店买了不同的药材,拼凑起来恰是一副打胎药,再加上老朽行医多年,断不可能看错夫人的身孕之态,所以” 老大夫说完赶紧躲在了马莪身后,马莪眯着三角眼,摇头晃脑地走上前,突然一把从怀里掏出一件荼白色的肚兜,向在场所有人挥动展示,大喊道: “这肚兜上绣着霜花,就是我与姬如霜小娘子亲热时候,她亲手送给我的!说是做与我长久恩爱的定情信物!这下大家信了?” 众人望着那肚兜,虽然隔得远,看不分明,却立马就信了马莪所说,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拿这么隐私的东西出来假冒。 “你瞧,明明已经跟盟主定亲了,盟主都为此回绝了各大门派请婚贴,这姬如霜却如此不检点!” “想不通,盟主武功绝世,仪表堂堂,姬如霜怎么看上马莪这家伙?啧啧,女子的口味真是难猜!” “竟然拿肚兜做定情信物,真是放荡!” 姬如霜蜷缩在殿门口的角落里,任凭她怎么捂紧耳朵,可议论声还是像刀子一样朝她狠狠扎来。 她不敢抬头去看沐之的神情,只希望此刻能突然天崩地裂,叫一切都和她一起毁灭。 见众人都开始鄙夷唾骂,马莪为能狠狠踩沐之一脚感到无比快活,他得寸进尺地凑近殿门口,冲着姬如霜叫喊: “小娘子!那日你喝醉,还是我照顾的你呢!你还说要和我恩爱一辈子呢,怎么都忘了吗?” 姬如霜紧紧地抱着脑袋,开始失声痛哭。 马莪只感觉眼前白影一闪,当胸被狠狠踹了一脚,紧接着便整个人摔下石阶,滚了好几十个台阶才站定。 他浑身疼得“哎呦”大叫,站起来想叫骂,却看见沐之正一身杀意地提剑站在他面前,吓得他不敢再猖狂。 扫视人群,无论是各路前来的英雄,还是万一门内的弟子,所有人都在低声议论。 沐之从其中听到最多的字眼就是“水性杨花”“不检点”“喝酒就是为了勾引男人” 以洪钟之声响彻当空,沐之大声喝道: “扰我万一门开山大典,污蔑我夫人一生清誉!想随便找来一件女子贴身衣物,就辱我夫人清白?马莪,你当我风袂衣是何人?!” 见沐之已动了十足的杀意,马莪面露惊慌,还是强撑着道:“风袂衣!是你未过门的夫人勾引的我!怎么!为这点男欢女爱,你还敢要我性命不成?!堂堂人品卓着的武林盟主,因为夫人红杏出墙,便恼羞成怒要杀人!你配做武林盟主吗?!” 对于一旁观望的众人来说,马莪此言不假,这事哪怕闹到官府去,也不过是桩香艳丑闻,不会为此取人性命,至少别人可以,他武林盟主风袂衣绝对不可以。 这时,只见姬如霜擦干眼泪,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飞快地抽出剑,朝马莪冲了过去。 沐之赶紧迎面拦住姬如霜,望着那张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沐之说不出一句话。 姬如霜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沐之,低声哭道:“求你了,让我杀了他” “要杀也得由我动手。”沐之说罢,一把抱起姬如霜,对一旁弟子高声道:“给夫人置榻!莫要惊了我爱子!” 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沐之一字一句地说道: “原本我夫人贴身衣物之事,不该在众英雄和弟子面前言说,因为事关我夫人体面和尊严。可如今有人处心积虑地要给万一门和我风袂衣泼脏水,我岂能纵容? 我与霜儿早已生死相许,霜儿腹中之子只姓风,这不容任何质疑。我知道这盆‘通奸’的脏水很难撇清,可还有人比我更知道我夫人吗?但为了一举证明我夫人清白,免去以后的流言蜚语,请魑护法前往寝殿,取我夫人贴身衣襟!” 玉弘蝶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是魑护法,赶紧站起身,扫视一圈,指着伯仲宫简清修道:“就你,勉强看起来是个君子,与我一同入殿拿取衣襟,免得又说我们作假!”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此事此举都太过荒诞,却也是个办法,他们也非常想知道真相如何,这姬如霜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风袂衣的还是马莪的。 玉弘蝶与简清修一同前往归墟殿,片刻之后,玉弘蝶走出殿,高举一件糯粉色的纱衣,道:“在盟主与夫人榻上,只有此物,没有什么荼白肚兜。” 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玉弘蝶手里的纱衣,虽然看不出是不是肚兜的样子,但的确是女子才穿戴的颜色。不由议论纷纷,通通改了方才的口风。 “天下哪有人会给自己带绿帽子?那孩子应该是风袂衣的没错!” “门中就寥寥几个女弟子,剩下都是男人,这粉衣肯定是盟主夫人的!” “要说这马莪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盟主夫人都敢编排!” 见形势急转直下,马莪急得大叫,沐之却不容他再多说一个字,只命门中弟子上前堵死他的嘴,狠揍一通后扔下山。 赶走马莪,那先前由马莪带领来的五大门派都觉汗颜,纷纷提议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好事成双,将开山大典和盟主大婚放在一起举行,其他人皆被鼓动得附和叫好。 没有大红色的嫁衣,没有嫁妆,没有引路的婚童。 姬如霜终于停止了哭泣,眼中有小心翼翼的一点光芒。但沐之却觉得,她终是一手摧毁了一个女孩子所有的梦想。 ………………………… ………………………… 自开山大典与大婚过后,沐之便时常在万一门中陪伴姬如霜。 直到白慕容率领大军回京都城时,沐之不得不暂时离开,去宫里和军中露了下脸,才又匆匆赶回万一门。 沐之拿着姬如霜最喜欢吃的糕点,一穿过吊桥,便看见殿门紧闭,大嗷正烦躁不安地猛扒殿门。 沐之心里顿时一沉,见殿门紧锁,她干脆直接破窗跳入,却见一道白绫挂在房梁上,姬如霜正吊在上面不住挣扎。 “如霜!!”沐之惊叫一声,赶忙上前救下姬如霜,这才发现她的脚上竟然还绑着一块大石头,似乎是铁了心要寻死。 “求你了,让我死!让我死!!”姬如霜捂着脸痛哭。 犹豫了又犹豫,沐之张开怀抱,轻轻将姬如霜揽进怀里,学着从前柳知月哄自己那样,她轻拍姬如霜的后背,柔声地哄着。 姬如霜无助地拽着沐之的衣襟,狠狠地痛哭了一场,泪水几乎湿透沐之的前襟。 等到姬如霜终于哭完,平静下来,沐之轻声道: “如霜,你不必将自己束缚在这里,只要你想,我有很多办法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负心汉,你值得离开这里寻找更好的生活。 至于这孩子,虽然无辜,可选择在你,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人的一生很短,爱不爱,痛不痛,都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要活给任何人看。” 姬如霜将脸埋在沐之衣襟,声音闷闷道:“如果我不想离开,想留在这里呢?” 沐之叹了口气,“我照顾你。” 姬如霜开始低声啜泣,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委屈和那份来之不易的欣喜。 可姬如霜不傻,她没有天真到以为沐之喜欢她,便小声道: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我不会阻碍你。在这之前,让我暂时做你的夫人,好吗” 沐之“恩”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待姬如霜胎像稳固之后,沐之和她一起踏上了归家的路。 姬如霜唯一在世的亲人只有父亲姬善,自多年前被马莪篡夺了赤水门门主之位后,姬善便一心寄情山水,在人迹罕至的山野中定居了。 不管沐之背地里是什么皇威显赫的九皇子,明面上是什么名扬四海的武林盟主,这拜见岳父大人这一项,仍旧得和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乖乖地提着好酒好礼,不远千里上门提亲。 因为马莪的缘故,姬如霜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对于姬善来说,那个叫风袂衣的臭小子竟然先斩后奏,敢欺负他的宝贝女儿,甚至连大婚都举行过了,他才从老朋友的嘴里听说自己当岳丈了。 姬善越想越生气,心想一定要等那小子来了,好好收拾他一顿。 姬如霜也很担心沐之应付不来,一路上都在向沐之嘱咐,说姬善秉性脾气如何,该怎么相处。 沐之却全然不担心,只十分有把握地拍拍一车五十坛美酒,一脸有把握的样子。 在姬如霜的忧心忡忡下,她与沐之抵达了山林最深处一间茅屋院落,姬善正在院子里宰杀一头硕大的野猪。 沐之赶忙上前行礼问好,将一车礼物卸在院子里,又不顾白衣整洁,撸起袖子就夺过姬善手里的刀,利索地将野猪分杀完毕。 姬善的火瞬间就消了一般,但仍旧不肯给沐之好脸色。 “听说马莪前去你门中挑衅生事,还污蔑霜儿清白?” 沐之点头称是。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姬善铁青着脸,骂道:“王八蛋,奸淫掳掠什么都干,打他一顿实在便宜!还敢污蔑霜儿!” 沐之瞧了瞧院子里正专注准备餐食的姬如霜,拉着姬善低声道:“岳父,小婿有件礼送您,但万万不能叫如霜看见。” 姬善好奇地跟着沐之来到偏屋,沐之从一大堆各式礼物中拿出一个密不透风的二尺铁箱,打开让姬善瞧。 姬善走近一看,只见马莪的人头正放在里面,看得出死之前还受过暴打。 沐之赶紧合起箱子,小声道:“不能吓着如霜,回头我把这脏东西扔山里面,叫野兽分食了。” 见沐之面色平淡如常,全然一副杀恶惩凶不眨眼的样子,并且在各处小事上都照顾姬如霜的心思,姬善心里剩下的半茬火立马就没了,高兴地拉着沐之上桌吃饭。 一边吃,一边喝,见沐之酒量惊人,一副武林中人豪气冲天的姿态,姬善更高兴了。 等酒过三巡之后,姬善喝得畅快淋漓,高兴得满面通红,直拍着沐之肩膀叫道:“兄弟!今后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沐之没料到山中常用雨水做饭菜,沾了雨水后便恢复了味觉,两坛子酒下去,也开始醉醺醺,大着舌头回道: “大哥放心!只要小弟的万一门在一日,我风袂衣在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辱我夫人!” “好!兄弟!喝酒!”姬善高兴地大喊一声,和沐之再次碰碗豪饮。 姬如霜在一旁听着,简直要笑岔气。 一连逗留了好几日,沐之不是上屋顶整修茅草,就是入林打猎,宰杀野物风干,为姬善积攒了满满的过冬储粮。 姬善对沐之简直怎么看怎么欢喜,连连叹祖上积德,竟能获此贤婿。 待沐之和姬如霜离去的时候,姬善就差和沐之拜把子称兄道弟了。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安定的家宅日子,沐之感到少有的放松,不由开始想念自己的家。 ………………………… ………………………… 与姬如霜回到万一门后,沐之回到京都,在回府之前去了一趟丞相府。 她悄悄潜入后院,摸进她小时候生活的暖阁。 一晃十四年过去,暖阁里的陈设一点都没变,竟还留着她小时候睡过的摇篮床。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很复杂的情感,温暖,怀念,遗憾,不舍,还有迫切想要重新回到这里的冲动。 她记得就是在这张摇篮床里,有一次她正在吃东西,嘴里还在嚼,人就犯困了,便闭着眼,舒服地慢慢嚼。 结果柳知月以为她要入睡,就走过来晃摇篮。她被吓了一跳,直接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差点没噎死过去。 还有一次,柳知月坐在摇篮旁做刺绣,沐疾铮偷偷跑进来把她抱走,柳知月都不知道。等柳知月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那叫声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沐疾铮只得赶紧把她送回来,结果她刚往摇篮里一躺,直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一翻身,屁股上扎着六个针线包,害得她好几天都只能趴着睡。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柳知月的粗心程度真可谓空前绝后,沐之曾屡次想,是不是让沐疾铮来照看自己,都比让柳知月来的安全。沐之觉得小时候能在柳知月手里活下来,自己真的挺有两把刷子。 她趴在摇篮边上,摸着小时候盖过的软软香香的小被子,忍不住弯起嘴角。 相比衣食起居和柳知月在一起,她和沐霁言相处的时间,多半是听念书。 她不知道有多怀念从前那样的时光。她和沐霁言一人一把躺椅,躺在树荫下,阳光从大树繁层的叶子中投下来,漏下疏落明媚的光。 那时,沐霁言总会拿各种史书和文学经典来念给她听。念到精彩处,俩人还会热烈地讨论一阵。经常到日落西山了,俩人还不愿意回房,少不了又被柳知月一顿数落。 不过有时候,沐霁言也很闷。有一段时间,沐霁言觉得给她念得兵书史书太多,怕她将来戾气太盛,便开始给她念佛经。通常都是沐霁言刚念到翻篇,她就已经眯着眼呼呼大睡了。 除此之外,沐霁言还很希望让她早点学写字,为此还特意叫人制了一杆袖珍毛笔。 但她哪里是能坐在桌子前静静写字的人,往往都是字没写几个,脸就已经贴在桌子上睡着了,流出来的哈喇子倒是挺有文采,氤在纸上还像几个字。 她还记得曾经有一次,沐霁言抱起小小的她,说过那么一句话,“唉,这世上无人能配的上我之儿,不知将来要便宜哪个浑小子,唉” 她现在很想告诉沐霁言,可能别人家的儿子还没学会拱白菜,但她已经完成白菜拱白菜,连岳丈和孩子都有了 一想到沐霁言如果真的听见这句话,脸上该是什么呆滞震惊的神情,她就觉得特别温暖又好笑。 在离开之前,沐之又悄悄摸上房顶,默默望着正在读书的沐霁言和对灯绣衣的柳知月。 沐之伸出手,隔着空气触摸那昏黄色的温暖画面,心中道:爹,娘,等我。 第57章 晋封 晋封太子的圣旨已昭告天下,按惯例,晋封礼之前需先举行冠礼,即成人礼。 祖制男子二十而冠,以表成年,可婚娶建业。 但皇室为了早立诸君,往往为皇子早行冠礼。 这日,皇寺宗庙之内,沐之便要在古代提早迎来她的十八岁成人礼。 本来为她加冠的应该是白轩辕,但白轩辕近日病情恶化,无法下榻,便轮到大皇子,可大皇子又去往了封地任命; 依此类推下来,众皇子病的病,被罚的被罚,不受待见的不受待见,最后竟只剩白慕容。 永安大殿里,老主持先是嗡嗡地念了一大段“告天文”,殿下众人都噤声不语,低头站着。 好不容易等老主持念完了,沐之刚要起身,那主持却又拿出一大筒竹签,说是行冠礼之前得先进行“庙算”摇签占卜,如果占卜不吉,就得等到下个月吉时再行冠礼。 沐之不耐烦地拿过签筒,随便一摇,掉出来一支下下签。 按规矩,她可以再摇两次。可手里晃了半天,还是接连掉出两支下签。 老主持捻动手里的佛珠,慢条斯理地说道: “逢值不当,则冠不成。还请殿下个月再启礼。” 沐之一听有些恼火,如果下个月还摇不出上上签,下下个月也摇不出?难道就无限期推迟加冠,连带着推迟晋封,推迟后续所有事情? 她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白慕容,他正像大金毛一样咧着嘴,笑容灿烂地看着她。 她觉得有点不爽,心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好事,这臭小子自从回京,就成天咧着嘴笑。 他一高兴起来,她反而有种气焰被打压,再无处捉弄他的挫败感。 “我再摇一次,不信摇不出好签。”她皱着眉头说到。 老住持赶紧制止道:“殿下不可,庙算三次乃是规矩,如果逾制,佛祖会怪罪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签筒,恶狠狠地瞪了老主持一眼。 老住持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眼睛念阿弥陀佛。 她得意地朝白慕容挑挑眉毛,他好笑摇头: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敢在行冠礼的时候公然威胁主持了。 她继续摇晃签筒,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爷爷的,我不信这个太子我还当不了了。”结果手里一摇一晃,又掉出一支下下签。 她气急,直接猛摇签筒,摇得哗哗直响,众人不由都看了过来,那老住持则是胆颤心惊地闭着眼,一个劲儿地阿弥陀佛。 一连摇了十几次,地上洒了一地的下下签,她索性把签筒里剩下的签全都倒出来,然后趴在地上开始找上上签。 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但见她不耐烦地一皱眉头,又都赶紧低头默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她随意翻出一支上上签,扔给老主持,“呐,这下行了——” 老主持干笑两声,道:“还须八殿下为殿下簪发,礼就成了。” “那快点!”她跪在原地叫到。 接着,她就见白慕容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笑叹,拂起袖子走到她面前,拿起一支蓝玉犀云纹簪。 他俯下身,两手轻蹭着她耳下,缓缓穿过她颈边,两臂越过她整个身体,挽起她垂在身后的长发。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是他在以最温柔的姿势拥抱她。 在他的手触碰到她颈边的时候,她极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 他嘴边勾起一抹坏笑,刚直起身,手一松,她的长发又落了回去。 “呀——头发太滑,一下没抓住。”他叫到,然后又一次重复方才令她浑身发麻发痒的动作,挽起她的头发。 如此次,他玩得好不开心。 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八哥!你觉得特好玩是!让我一直跪在这里你是不是特别爽啊!” 他这才想起她还一直跪着,便笑眯眯道: “没有啊,是九弟你头发太过顺滑,我总是抓不住嘛。” 他说着握住她的长发,手腕转了几圈,在她头顶束起一个高高的发髻,套上坠着两条冰玉垂珠的银箍,最后以蓝玉犀云纹簪定发。 她向来只在脑后松散地系一根发带,半披着乌发,如今行了成年礼,她便同他一样,银冠束发,垂珠坠肩。 乌黑浓密的长发被干净利索地挽起,清晰地露出她锐利张扬的眉梢。 晋封大典在即,沐之依照祖宗规矩,整日待在东昭殿里学习封禅礼。 这东昭殿是历代太子居住的殿宇,上一任住进来的还是为太子时的白轩辕。 宫院里搭着成片的藤架,开满了如瀑的槿花。 沐之无聊地躺在槿花下,一阵风来吹落花羽满天,落了她一身。 “太子哥哥。”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宫院里,轻声叫到。 沐之非常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她循声望去,只见沐长吟正提着食盒,站在宫院门口。 “你怎么来了?”沐之翻身而起,高兴地迎上去,却又想起玉弘蝶说过的“避嫌”,赶紧在距离沐长吟两步的地方站定,不敢再靠近。 沐长吟低头一笑,递出食盒,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庆贺您获封,听说最近您都住在宫里,我便做了些小菜,太子哥哥要不要尝尝?” 沐之接过食盒,赶紧在石桌上铺开,忙不迭点头道:“尝尝尝,必须尝,你也坐。” 虽然沐之很早就已失去味觉,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但她不忍拂沐长吟的心意,还是强忍着吃了许多菜。 见沐之吃得高兴,沐长吟抬手半遮面,轻笑一声,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盈盈地注视着沐之,道:“太子哥哥,谢谢您的令牌。” 沐之笑笑,看着乖巧又安静的沐长吟,她强忍住想摸摸沐长吟的小脑袋的冲动。 在这皇宫里,除了皇帝的令牌,就只有太子的令牌可以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 在得到这项权力的第一时间,沐之便命人送给了沐长吟一块。 虽然还不能将沐长吟从云贞音身边彻底带走,但至少有了这块令牌,沐长吟可以随心所欲地住在丞相府或者宫里,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避开任何她不想见的人。 二人相坐槿花下,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不论沐之说什么,沐长吟都会微微歪头,神色认真地听着。 沐之很喜欢这样亲切的只属于家人的氛围,她多希望有一天能给与沐霁言、柳知月和沐疾铮一起,一家人坐在一起谈天说笑。 聊着聊着,沐长吟站起身,走到沐之身边,挨着坐下,直视着沐之的眼睛,柔声问道: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沐之闻见沐长吟身上又甜又柔的脂粉香,顿觉气氛不妙,尴尬答道: “因为因为我与沐丞相交好,与你哥哥沐疾铮也交好,差不多是这样。” 沐长吟愣了一瞬,嘴角僵硬地动了动,“原来如此——原来和我没有一分关系。” “不不不!”沐之连忙摆手,“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你可是我可是我” 沐长吟静静地看着沐之,等待着后面那几个字。 沐之说不出来,只能苦恼地挠头,叹口气,道:“我把你当作妹妹一样喜欢,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就这样。” 沐长吟反问:“嫁个好人家,有多好?好过你吗?” 沐之哑然,生怕沐长吟会错意,可别生出什么爱慕的大误会,只好赶紧起身,站得离沐长吟远远的,慌忙道: “当然好过我,比如比如比如八哥就好过我,对?我一定要看着你风光大嫁给一个好过我千倍万倍的男人,这是我的心愿,真的!” 沉默良久,沐长吟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往常冷淡高傲的样子,朝沐之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开,任凭沐之怎么叫,她都没有回头。 ………………………… ………………………… 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因为无尘蛊的关系,沐之几乎每个晚上都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试过在睡前喝一杯雨水,让自己武功尽失,强忍着心中无尘蛊的惧缩,沉沉睡去,却又在半睡半醒的梦中担心军中或朝中出事,担心有刺客来偷袭,担心自己会因为大意而酿成什么大祸。 只有今天晚上,她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在这重重禁军包围着的皇宫东昭殿里,好好地修整一夜,明日精神抖擞地参加晋封大典。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天高云阔,爸妈坐在湖边钓鱼,见她不停地跑来跑去,爸爸“嘘”了一声,小声道:“别把我的鱼惊着了!” 她拿着手机录像,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 正要去拍爸妈时,却听妈妈惊喜地喊道:“快快!鱼上钩了!” 爸妈联合抓着鱼竿,使劲往岸上拉,却怎么都拉不动,吃力得整个人都倾斜了,鱼还是不肯露出水面。 “好家伙!这是条大鱼!”她兴奋地跑过去,却见爸妈用尽全力猛地一拉,一条通体漆黑的大蛇被拉上了岸,蛇头轰然落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爸妈吓得大叫,接着立刻被大蛇尾巴一卷,落进了水里。 “爸妈!”她惊慌大喊,冲到岸边,却见水面像沼泽一样平静而毫无生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急得大哭,刚想跑去报警,却有一只湿淋淋的手猛地从水里探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腕。 爸爸那破碎的身体露出水面,只剩半个脑袋和肩膀,艰难地对着她说道: “女儿快跑” “啊——” 大叫一声,沐之从梦中惊醒。 她惊魂未定地摸向脚腕,四顾一圈,却只有安静华丽的东昭殿。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对梦中那太过真实的感觉恐慌不已。 定了定神,她搜罗起一堆东西,轻功跃出了东昭殿。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这趟行踪,她一路跳跃在高耸的殿宇上,落进了皇宫里最寂静无人的角落。 还是那扇破旧的窗,透过窗子,隐隐能看见地上深暗的一大片污迹。 她想起那个叫南高翎的少年,那双惊鸿一瞥的淡漠的眼睛。 她曾试图打听南高翎的消息,却只得知大楚在十四年前派人救走他后,他便因重伤不治,死在了去云炎寻药的路上。消息模糊久远,难以辨别真假。 她选了块草稍少些的地,解开包裹,拿出几支蜡烛,一个火盆,还有一沓黄纸。 祭拜过南高翎,火盆里的火被风一吹,竟熄灭了。 她重新点火,一遍遍摩擦手里的打火石,却就是不见一丁点火星。 她紧紧地抿着嘴,倔强地继续摩擦火石,眼眶慢慢红了。 “爸,妈你们还好吗” 火星溅到火盆里,火苗重新窜起,清晰地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快二十年了,时间终于一点点抹平了她所有的怨恨,让她差点忘记了父母的忌日。 纵使不再恨了,可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出爸妈最后的模样还有那些使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到底是谁的日子。 她曾以恨选为全部活下去的动力,成天呆在狭小的寝室,每天用泡面和馒头度日; 头发长虱子了不知道洗,衣服发臭了不知道去换。不记得什么时候睡去,不记得什么时候醒来,永远是对着那贴满了案发现场照片的房子,日日夜夜伴着爸妈死去的惨状入睡。 不分昼夜地追查、作分析,一遍遍地对着爸妈遇害的凶杀现场,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去假设凶杀过程 苦苦追查数年,却一无所获。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想过要放弃,发誓哪怕是在临死的最后一刻,她也要追查到底。 可是上天却放弃了,将她带入异时空,用最彻底的办法,拯救了她的灵魂。 “爸,妈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家,有朋友” 她真的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她还是那个沐之,那个凌厉果敢,带着横扫一切的勇气的沐之,那个永远深深爱着家人,发誓要一生一世保护他们的沐之。 泪水一滴滴滑落,滴在燃烧着黄纸的火焰里,蒸腾殆尽。 ………………………… ………………………… 从东昭殿出来,沐长吟在花苑里一直坐到天黑。 因为沐之的关系,没有宫人敢再当面轻视沐长吟,谁都知道她与沐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踏破盈楼之事,可着实让宫里宫外沸腾了许久。 沐长吟静静地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低头看着砖缝里艰难爬行的一只蝼蚁。 那蚂蚁比她指甲上的月牙还要小,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走了似的。 可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蚂蚁,却笔直地,飞快地,坚定地朝着远处的一棵大树爬去。 遥望那巨大的郁郁葱葱,蚂蚁一步不曾停歇。 完全下意识的,沐长吟抬起脚,拦住了蚂蚁的去路。 蚂蚁踟躇着停下来,东望望,西望望,准备绕过她的脚继续爬。 不知为何,她突然凭空里生出一股烦躁,忍不住一脚踩在蚂蚁上,狠狠地碾了两下。 等她松开脚的时候,却见地上一片空白,那蚂蚁渺小得连具尸体都不曾留下。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大概也会是这样。 破碎得连具尸体都没有。 呆呆地望着自己绣满槿花的鞋子,她一直坐到了天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才起身朝鸾合宫走去。 这时,一个小太监抱着一盏巨大的褐色蜡烛,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不留神,差点撞在沐长吟身上。 小太监慌忙告罪,沐长吟刚要说话,一个宫女却从东昭殿的方向跑过来,急道: “你怎么才把蜡烛送来呀!殿下已经就寝了!还不快点!” 小太监急得一头汗,说道: “新来的小太监没看好水门,弄得膳食间泡汤了,宫里送水输水的竹管都断了水,我们都忙着收拾打扫,不曾想今日殿下睡的这么早啊!” “什么?宫里的水断了!天哪,膳食间弄整洁了没有?” “还没呢,都还忙活着呢!” 那宫女一听大惊,赶紧道:“你先快把蜡烛送去殿下那里,然后咱们一起去膳食间帮忙!” 见二人神色焦急,言语中又涉及东昭殿,沐长吟有些好奇:“这蜡烛是做什么用的,东昭殿怎会短缺蜡烛?” “回丞相三小姐,这是皇上赐给太子殿下的龙血烛,灯火气味能安神催眠。太子殿下战时受了伤,日夜不得安枕,今夜指明了要这安神的蜡烛。” 沐长吟点点头,小太监和宫女便急急忙忙朝东昭殿跑去。 等二人再次折返,从花苑里穿过时,沐长吟起身,开始向东昭殿的方向慢慢走去。 今日,她本要遵循云贞音的命令去“色引太子”的,如若不成,便要用淬毒的簪子杀了沐之。 却不想,和从前那些肮脏的男人不同,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对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 那份纯粹又真诚的期盼她安好的真心,反倒叫她倍感恐慌。 她甚至第一次开始希望自己的美色能发挥出作用,好叫她能牢牢拴住这份依靠。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真心,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此,她想再赌一次。 她赌云贞音无路如何都赢不过沐之。 ………………………… ………………………… 入夜时分,宁静的深宫被一阵恐怖的叫声惊醒。 “不好了!不好了!东昭殿起火了——快救火啊——” “快救火啊!东昭殿起火了——快来人呐——” “不好!太子殿下还在里面!快救太子——” 所有人都从刚入睡的梦中惊醒,皇宫像炸了锅一般,嘈杂得令人恐慌。 东昭殿失火了。 太子还在里面。 宫里断了水。 唯一最近的井远在两宫外。宫女、太监、嬷嬷、侍卫,所有人都忙着拎桶打水。 但杯水车薪,火势只凶不减,很快就从寝殿蔓延到整个东昭宫殿,火光印红了半边夜空。 宫人们惊恐的呼喊声,房屋燃烧崩裂的劈啪声,大火熊熊燃烧的呼呼声,夹杂着夺水声、泼水声,跌跌撞撞的盆桶碰撞声,似是有千万种声音一并高呼喧叫,只骇得人头皮发麻。 白慕容第一个冲到火场,一把拎起一个拿盆的小太监,怒吼着问道:“太子呢?!” 小太监吓得盆“咣当”掉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子还在里面” “怎么可能?!太子武功那么高!!怎么会没有察觉!!” 小太监开始哭:“今今日太子早早睡了点了安神催眠的龙血烛” 他一把撒开小太监,望着熊熊燃烧的殿宇,只感觉如同坠进寒冬冰窟。 不可能!! 不可能!! 她武功那么高!肯定会自己察觉到!!这点火光奈何不了她!! 那她怎么还不出来!! 他不顾一切地朝火场冲过去,一众侍卫立刻上前阻拦。 “滚!!都给我滚开!!” 他发了疯一样地拳打脚踢,用尽力气打向面前一切阻拦的人和物,眼中只有已成火海的东昭殿。 “轰”得一声,只见殿顶的梁柱轰然断裂,砸起一大片火星,火势瞬间变得更凶猛,将好几个救火的宫人都烧了起来。 四处都是惨叫声,泼水声,大火无情地燃烧着,灼人的热浪一次次逼退想要冲进去的侍卫。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挣扎得脖子上和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仍旧死死被十几个侍卫摁牢在地上。 “出来!!出来!!”他一声声嘶吼着,眼睁睁地看着殿顶整个轰然陷落,坍塌成更加汹涌的火海。 白轩辕只穿着袭衣就赶了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大火,雷霆暴怒地吼道:“把太子救出来!!不然谁也别想活!!”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直到天空变成阴灰色,开始下起雨。 雨愈下愈大,湿透了所有人的衣服。 白轩辕早已晕死过去,被匆匆送回宫诊治。 白慕容在一片狼藉的殿宇里疯狂地寻找,徒手翻过一块块滚烫的焦炭,不断地大吼着:“出来!你给我出来!!” 宫人和侍卫们站在一旁,全都低首默哀,低低地哭着。 雨越下越大,像是上天打开了水闸,几乎要在空中形成瀑布一般。 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遮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顾一切地翻找着,突然浑身一震,呆在了原地。 一旁焦黑色的废墟里,斩金乌斜杵在地上,发着冷寒色的光。 那是斩金乌——她睡觉都抱着的,从不离身的斩金乌。 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面如死灰地瘫跪在地上。 斩金乌完好无损,但持刀的人却已成灰。 他伸出已被烫的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斩金乌的刀柄。 这时,一个犹如天籁的声音穿过大雨,惊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僵硬着脖子回过头,只见沐之浑身湿透地站在宫院外,对眼前的一切一脸震惊。 一瞬间,像是心脏被狠狠地攥住又松开,一夜没有流的泪,仿佛一瞬间找到了缺口。 他面色冷白如纸,红着眼眶,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贴近她的脸。 直到确定那不是幻影,是真实的,他才狠狠将她拉进怀里,用尽所有力气拥着她,恨不能将她整个人揉碎了,融进他的骨血里。 沐之被他抱得无法呼吸,拍拍他的肩膀,问道:“喂,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她,埋头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浑身颤抖着哭了出来。 她看到他满身都脏兮兮的,宫人和侍卫们莫名其妙地在欢呼,只能努力去推他的拥抱,叫了声:“八哥,你没事?” 一声“八哥”,终于把他从大悲大喜的崩溃边缘拉了回来。 他终于慢慢恢复神智,一把大力推开她。 她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悦道:“你干嘛,犯什么神经!” 他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攥着拳头大吼:“你去哪里了?!” 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但她昨夜在冷宫悼念已故的双亲,孤孤坐了一夜,此时心情也颓丧到极点,见他莫名其妙地发怒,她也立刻火气上窜,便怒道: “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我事事都要和你禀告吗?!” “你!!好!!”他气极到不能言语,直接恨恨地一甩袖子,猛一扭头,轻功飞出了东昭殿院。 她心里又堵又憋屈,气得抬脚踹墙,被火烧了一半的宫墙应声倒塌,“轰”得吓了她一跳。 ………………………… ………………………… 走水加失火,太过巧合的事件让白轩辕怀疑有人欲加害沐之,立时暴怒,掀起一阵追查纵火元凶的波澜。 同时,东昭殿失火一事,也向那些对沐之晋封太子颇有微词的朝臣们彻底证明了一件事—— 管他天灾人祸,洪水大火,都阻挡不了她白夙沙晋封太子的脚步。 永安大殿前,晋封大典如期举行。 大红的地毯笔直地铺满广场,顺着长长的玉石阶一直延伸到殿门口。 地毯两边竖着迎风飘扬的蓝黑色旗幡,列满神情肃穆的佩刀侍卫。 再往两边,是整整齐齐列队而站的文武百官,和黑压压的五千禁军,将偌大的广场排列的满满当当。 那是种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呼吸的威严与权势,带着皇族天赋的高贵,神赐的万民仰望。 白轩辕坐在殿口的龙椅上,自信而深信地望着殿下。 正午耀眼的阳光投射下来,永安大殿乌金的宫顶反射着朦胧的光晕,将整片广场都笼入了金色的光芒里。 就在这淡得近乎神圣的光芒里,九匹阿哈尔捷金马拉乘着轿辇缓缓而来,重重蓝色纱幔随风清扬,全场寂静得只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福果立在大殿前,高扬拂尘而宣喝:“礼起——” 广场上响起直入云霄的号角声,轿辇停在长阶下,那倾城绝艳的身影弯身而出。 纯白色的金鳞雪锦丝滑若风,湛蓝色的宽大外袍轻纱两罩,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盘踞在那外袍后背处,于腾云之中回首,怒视众生。 她低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抬头,只见剑眉修长,斜入两鬓,黑蓝色的眼眸宛若夜幕星河。 乌黑浓密的墨发高高束起,紧紧箍发的金冠之内,两行垂珠贴着脸颊,垂落肩头。 她全身别无饰物,唯有头上紧贴玉冠的七寸蓝玉太子天笏,高高地向后拔仰,完美而张扬地昭示着她的高贵,她的绝代,她的权倾。 千人密集的广场竟寂静到落针可闻,她缓缓而稳重的脚步声那般清楚,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身姿寸寸移动。 龙盘虎踞的金靴踏上长长的玉阶。 一点点升起脚下的高度。 一丈丈接近那无边无际的壮阔天空。 她走过旗幡,走过拂尘。 走过一整个时空。 风扬起她飘逸的衣衫,卷起她腰间玉带翻飞。 她的美是夺人心魄触目惊心的美,是令人忘记呼吸,忘记这繁华世界,忘记时间之长河落日的美。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令人瞩目的不仅是她绝世的容颜,更多的是大将之风,犹如天成——那自信从容的笑容里,有着睥睨天下的无畏英雄。 人们不禁发问,究竟是几千年的流离时光,才能造出她这般绝世风华,上天到底是有多偏心,非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美,都纳入了她的体内。 她轻撩外袍,利落跪地,掌心对天,双手大展而拜。 “奉天,诏曰:兹九子白夙沙品性玲珑,肃外敏内,建功纷数。特晋立太子,正为储君,昭赐封号‘天狼’,礼进——” 沐之从白轩辕手中接过蓝玉拖底点睛的太子金龙印,手捧太子金印、金册、金杖的一列仪官大臣走到沐之身后跪下。 福果高声宣道:“礼盛——” 号角声再次震天响起。 沐之立在大殿门口,转身俯视着巨大的广场和人群。 百官叩拜,山呼万岁千岁。 她擒大印而立,肩上正是那褐色宫墙上的巨型飞龙,蛟龙盘踞,怒目圆睁,竟与她的身形浑然一体,气势不可分离。 声落。 灵起。 她身后,是一整个北离。 从这一刻开始,她是北离的天狼太子。 那华贵到惊艳骇世的九皇府,那空了一年多的府门上方,终于高悬上了三个金漆大字——太子府。 而她手下的百万拥兵,也有了一个共同的新称号——天狼军。 她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度,这个古老而庞大的王朝也将永远铭记这一幕: 北离一百三十一年,永安大殿,晋封天狼太子。太子入朝,乃国之盛极。 第58章 名人效应 时值初夏,天空湛蓝高远,大团大团的云彩蓬松绵软,慵懒地飘浮在空中。 时间像洪水般冲破了堤坝,汹涌着清除了障碍,开始缓慢流淌。 沐之躺在长椅里,手遮着眼,挡去夏日明晃晃的阳光,同时不胜其烦地忍受着玉弘蝶趴在她膝盖上,一脸发春两眼绿光地看着她,手指还不停在她身上画圈圈。 “死马!你好了没有?都两个多时辰了,我连纸都快造出来了!!”沐之朝三丈外正站在桌案前执着笔,慢条斯理地画画的司马云沚吼到。 司马云沚揉了揉耳朵,用不温不火的声音慢悠悠道: “急什么嘛,这么多人,我总要慢慢画才好。尤其是你的眼睛,我得好好画,画出神韵来才行。” “啊!”沐之不耐烦地哀叹一声,往后一看—— 洪错正把大红色的外袍脱了,系在腰间,露出一身腱子肉,仿佛永不疲惫一般地,将那巨大的龙锏舞得虎虎生风。 当龙锏的刀锋划过沐之后背,她瞬间感觉脖子后头一凉,不由捂着脖子,惊恐地朝司马云沚大喊: “我告诉你死马,你再不画完,就不是神韵不神韵的问题了,我会直接神经的!” “不要催嘛,我正在画我自己,马上就好了。” “两个时辰之前你就是这么说的,我能麻烦你别一直对着镜子画你自己,好歹先画我行不行?!” 司马云沚敷衍了几声,飘飘一拂青衣宽袖,继续欣赏而赞叹地照着镜子,咂巴咂巴嘴,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接着一笔一笔,细细地在纸上画他自己。 沐之不懂,难道玉弘蝶骚气冲天的特质已经开始出现人传人的现象了?这司马云沚怎么也突然自恋上了? 沐之咬咬牙,强忍住想要冲过去揍司马云沚一顿的冲动,看着他一会儿执笔画画,一会儿抬头望天的凝神出尘的模样,心念就算有天这厮真要上天飞升成仙了,她也要冲上天去把他揍一顿。 想归想,她现在仍旧只能无奈地躺在长椅上,忍受着玉弘蝶的“骚扰”。 另一边,阮轼坐在花廊下,背倚石柱,手里拿着木板和刻刀,全神贯注地刻着些什么,独坐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初夏花开,长廊被层层蔓绿色的爬山虎缠绕起来,投下惬意的阴凉,也用一片浓郁的阴影笼罩住他。 看着阮轼,沐之觉得这样慵懒的气氛倒也舒心。 距离晋封大典已过了十日,沐之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 原以为只有现代人在信息发达的优势下会变得很八卦,没想到古代人八卦起来,那速度简直堪比光速。 从她正式成为太子储君的那一刻起,京都也摇身一变,从百年古都变成了八卦消息集散地。 对于她所谓的流落民间的生活往事,她府中神秘而不可近瞻的四位男宠,以及她游刃于朝野宫廷的厉害手段,百姓们总能兀自“意淫”出一种比一种更离奇的版本。 与此同时,在头顶笼罩上“天狼太子”的光环之后,很多事都变的截然不同了。“太子”两个字,仿佛一夜间变成了专用名词。 比如,从朝野到军中,凡是与她同阵营为她做事的官员,都会被冠以“太子党”的名号,并且大有人人以此为豪的趋势; 再如,她为了培植自己的朝臣人才势力,模仿现代大学,倡议在京都广开学府,于是她兴建的学堂都会被叫做“太子学”,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学子们心中的最高殿堂; 再再如,她在民间广招奇能异士,想要集思广益创造新生事物,她所成立的机巧营就拥有了“太子门”的别名。 甚至她最喜欢穿燕毫白锦制的外袍,燕毫白锦就会被冠以“太子锦”的雅名。 她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她爱喝牛奶,是不是就会有了“太子奶” 储君身份带给她的除了巨大的“名人效应”,更多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麻烦”。 现如今,奏折已不是从折观处筛选完,再送往卿目殿由白轩辕批阅了,而是直接送到太子府,由她批阅,再交由白轩辕过目精要。 她也终于了解到治理一个国家有多费神费心,恨不得分出一百八十个身来,却也不能面面俱到。 除了朝政军事,她同时还要应付各种庆宴、宫廷礼仪、社交流程,甚至还要像现在这样,在椅子里僵躺上几个时辰,只为画一张储君像送进宫去。 按祖制,在晋封太子之后,应由宫廷画师为她画像,画像挂进储君殿。 但宫里一连来了十几个画师,磨磨唧唧画了半天,白轩辕却都不满意,最后无法,只好让这个有“文曲星”之称,擅长琴棋书画的司马云沚来画了。 但没想到司马云沚为她画完了独身像,竟然画上了瘾,非要为众人画什么“全家福”,沐之架不住众人“逼迫”,只得答应了。 她开始无比怀念照相机,咔嚓一下,分分钟就能解决问题,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 如果要问古代较现代而言有什么好,唯一的答案就是:空气好,环境好,其他的还真不如现代。 至少现代有汽车飞机运输快递,让她不至于等一份奏折就得等半个月。 当然,她最怀念的还是电脑和打印机。 鬼知道白轩辕要她批阅奏折,搞得她有多狼狈。 她至今为止连自己的名字都还写不好,何谈批奏折? 总不能让大臣们辛辛苦苦书写了数日的奏折又返回他们手上的时候,一打开奏折,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狗爬般的字。那样估计不少老臣都得气得吐血。 再者说,什么太子储君,她很清楚这只是一份她为白轩辕卖命的“五年劳务合同”,让她有更多的特权和力气好好做事而已,毕竟要让马儿跑,得给马儿好好吃草。 此外,自从扳倒白南宫那天,“造反”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便认认真真地开始考虑这件足以将北离朝翻天覆地的大事。 但真当她开始认真筹谋,她才发现,“造反”之路反而是所有路里最难走的一条。 要权,她算是有,太子一党中有以沐霁言为核心的政党,但依旧被云贞音和林琛掣肘,更何况朝中还有白轩辕几十年树大根深的势力,一旦她有任何异动,恐怕白轩辕第一时间便会知晓。 要钱,她有玉家的支持,却没有自己的产业,一旦她走上造反之路,玉家作为唯一能够为她提供财力支持的一方,便有了可随时钳制威胁她的一万个理由,为了钱财,她势必要受制于玉家,届时即使造反成功,只怕她也不得不对玉家许下倾国代价。 要兵,她手握百万之师,只是这百万兵力尚未从过去的十几年懈怠中脱胎换骨成百万雄师精锐。 更何况这百万军力中,四十万兵力常驻封地,牢牢警戒着封王,二十万兵力乃是不可轻易调动的京都护卫,她手下真正能用得上的其实只有四十万精兵。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她还有几分拼死一搏的冒险念头。可她能想到的,白轩辕岂会想不到,为了钳制她,那蛰伏在丞相府四周的三千精兵暗卫,一刻都不曾松懈。 如白轩辕所言,那里永远只要最强的精兵,做最滴水不漏的警戒。 只要牢牢握着丞相府,就仿佛牢牢捏住了沐之的心脏。 不仅如此,她还在整理军务时发现了许多可疑的线索。 比如她通过选拔进行裁兵后,发现许多州城都上报了“将士失踪”之事,前前后后粗略计算,光是已经发现并上报的,就足足有七八千人。 这些人既不在军中服役,也未退役还乡,多年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同时,每年的军费统计中都有近四百万两白银去向不明,只说此笔费用由白轩辕亲自下令调度。 这一切线索都让沐之深深怀疑,白轩辕很可能在某处暗暗筹备了一支秘密军队,所有人员来自“失踪将士”或“阵亡将士”,他们从不与外界联系,从未登记在册,只直接受命于白轩辕,日复一日地在秘密之处训练,随时预备着为白轩辕赴汤蹈火。 按照白轩辕深谋远虑的性格,他手里有一支不为人知的秘军一点也不奇怪。 但按一年四百万白银的军饷来计算,白轩辕的这支“秘军”至少有二十万人,绝对是一支足以镇压北离境内任何叛乱的强大力量。 这么一来,造反之路实在异常危险。一旦失败,她等于是将沐霁言和柳知月直接送上断头台。 相比起拿双亲的性命冒险,她似乎更愿意遵循那“五年卖命合约”。 况且就算天时地利人和,她真的撞上了那百分之一的几率,成功谋反,那接下去呢?难道她要做皇帝吗?想到这里,她实在觉得荒诞无稽。 所以,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从来都没有看在眼里。 成为太子只能带给她一种扎扎实实被拿去当枪使的感觉,就像是明晃晃地竖起了一个靶子,像磁铁一样吸来所有不怀好意的箭矢,一网打尽之后,才能给白轩辕心中真正的储君人选铺就一个清白坦荡的朝廷。 说到真正的储君人选,她不由心头一暗。 自东昭殿大火之后,她只在晋封大典上远远地见过白慕容一眼。 高傲的银箍束发,微风扬袍,玉立在逆光的位置,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关于他是如何误会她葬身火海,既而心痛得发狂的场景,她从很多人口中听到了不同的描述。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无所谓亲情友情,他终于认可她了,也不再排斥凭空冒出来的这么个“弟弟”。 可她却在“死而复活”的第一时间,在他欣喜若狂的时候,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唉”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翻身转向椅背。 玉弘蝶赶紧贴了上去,翘起玉笋般的指尖,开始在她背上画圈圈。 另一边,司马云沚不满地叫道:“夙沙,夙沙——你把身子转过来——” ………………………… ………………………… 这是进入夏天后的第一个阴雨天。空气里充满泥土发酵的香草气,混合着宫地石板的清冷气味,于渐渐燥热的夏季而言,无意是最消暑的。 这两日,白轩辕突然病情加重,连上朝都免了,大臣们只好纷纷造访太子府,致使太子府人满为患,忙得沐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只好借着探望白轩辕的缘由,在宫中求得片刻清闲。 她负着手,迎着微风,信步朝前走去。 路过的宫女太监们都停下脚步,恭敬地向她行礼。 她浑然不觉,只是兀自悠然地散着步,直到一扇半掩的宫门拦住了她的去路。 宫门半掩,像是特意为谁留着。 她举目打量,“月央宫”三个字映入眼帘。这是月央宫的后院。 轻轻地推开宫门,只见宫院里没有铺石板,而是简简单单呈现着最自然的深棕色的泥土地。 放眼望去,满院怒放的雪白色的犀梅,一树一树,开得冷冽而狂傲。 这种冬日盛放,夏日凋零的孤僻花儿,即使已渐临凋落,却还是美得不与盛放之初逊色。 院子里充满了犀梅清冷又微甜的气味。 那雪白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像一把把袖珍的小扇子,一层层浓密地重叠着,一朵朵紧紧拥抱着,簇成了一树树耀眼的天外银花。 犀梅树的叶是褐色的,近于它苍遒的枝干。叶子一片片笔直地挺着,托起一朵朵傲骨花。 半透的犀梅花瓣中,白色中隐隐显出叶和枝桠的褐色,远远近近,繁繁疏疏,显得既飘逸出尘,又庄严肃穆。 她从未进过月央宫的后院,没曾想里面竟是这样一番如画景象。 信步于犀梅树间,她生怕打搅了这份入定般的寂静。 一树树姿态各异的犀梅,仿佛一个个性格迥异的人,立在这赤裸的泥间,肆意而恣睢。 穿梭于花海,不饮自醉。 转过一片如屏风般浓密的犀梅树,她赫然怔住。 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淡蓝色宽袍,静静地躺在这院中最繁盛的犀梅树下。 她知道白慕容生得好看,却未曾真正细细地打量过他,不曾发觉,他竟好看得令人痴迷。 像一幅有魔力的鲜活画卷,有种吸引得人移不开心神的力量。 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开来,像流水般闪着光泽,衬着像犀梅花瓣一样无可挑剔的玉脂肌肤。 薄薄的一字眉,舒展的眉头。笔挺的鼻梁,微微上挑的唇线。英俊的颚线下,可见洁白的脖颈和山峦起伏的喉结。 间或有犀梅花瓣落下,瓣瓣落在他的身上、眉梢、发间。 这样高傲从容的他,这般蔑视众生的美。 他衣泻一地,随性地枕臂躺在树下,任由身上落满犀梅,任由身下沾满蓬松的泥土。 仿佛是桀骜的灵魂被上天暂时召回,只留一具绝世惊艳的躯体,静静地在等待灵魂归来。 他似是在画中,她似是看迷了心,亦入了画。 “还不出来。”他声音慵懒地开口。 沐之一惊,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犀梅林里很久,倒像是来偷窥一般,不由脸一红,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了——八弟好生懒,要喝酒不自己烫!”这时,六皇子白伶舟拎着一壶酒、两只杯,笑着从殿里走了出来。 白伶舟就是那个痴迷作画,性格活泼单纯的六皇子,也是众皇子里唯一跟白慕容比较亲近的。 多半是因为白伶舟小时候受欺负时,总是白慕容站出来替他打架。所以虽是白伶舟为兄,却总是白慕容称大。 “叫你拿个酒也话多。”白慕容坐起身,也不拍落衣上的花瓣泥土,一手向后撑着地,一条腿在前曲起,摆出一个极其潇洒风流的姿势,眯眼看向犀梅树林。 沐之慌忙往树后一躲,不觉脸烧得滚烫,心跳更快。 她心中窘迫,这算什么?搞得她跟偷窥狂一样! 那边,白伶舟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意地把杯子酒壶往地上一丢,问道:“八弟你手可好些了?” 白慕容轻飘飘回应了三个字:“不妨事。” 沐之这才想起来,那日她刚回东昭殿时,他正在余温灼人的宫殿残骸里疯狂地寻找着什么 她屏息,偷偷探头。 只见他正左手拿杯,右手拿壶斟酒。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上布满红褐色的斑痕,都是灼伤后留下的痕迹。 沐之小时候被火撩过手,撕心裂肺地痛哭了好几日。那种无时无刻的大片的火辣辣的刺痛感,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却是无事的模样,不上药也不包扎,还潇洒地端着酒杯喝酒。 这时,白伶舟喝下一杯酒,望着繁盛的犀梅林,讨好地笑道: “八弟,你院里今茬的犀梅开得真好,我母后甚是喜欢,我想折几枝给她送去,嘿嘿行不行啊?” 白慕容道:“去,随便折。” 白伶舟一愣。白慕容向来把院里的犀梅当宝一样,从来不肯给他一枝。 一次,白伶舟想偷折两枝拿回去作画样,却被白慕容命了太监将他痛打出门。 今日白伶舟也是信口一说,却没想到白慕容这么利索就答应了。 白伶舟指着犀梅,极不确定地问道:“我我真去折了啊?” “恩。” 白伶舟站起身来,面朝着白慕容,谨慎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身子一点点向犀梅树挪去。 看到白伶舟挨近,沐之一惊,赶紧运气凝神,悄悄伏低身子,使出轻功九转回音步,慌忙跑出了月央宫。 白慕容酒杯举在嘴边,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一个笑容,转而又反应过来,看向那边向他心爱的犀梅伸去魔爪的白伶舟,大喊道:“你给我回来!” 白伶舟的手刚搭上梅枝,就被白慕容的一喊吓得浑身一惊。 “啊?怎么了?” “不许折!” “什么?!不是刚刚还说让我折的吗?怎么突然变卦?” “我说不许折。” “八弟你太赖了!我不管,我要折!” “我是你弟,我想赖就赖。临远,拿扫帚!” 白慕容朝白伶舟吼了一嗓子,转而像是被火撩了尾巴一样,突然从地上蹦起来,一边甩手,一边龇牙咧嘴地叫道:“临远!先给我拿烫伤药来!!” 第59章 翘课 天色渐暗,乌云在空中游来荡去,迟迟不落雨。 月央宫的犀梅树下,七仰八倒的酒壶摊了一地。 白慕容眯着眼,醉醺醺地靠在身后的犀梅树上。 另一边,白伶舟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插在袖子里,长长地打了个酒嗝,顶着两个红扑扑的脸蛋,眼巴巴地看着远处开得幸灾乐祸的犀梅。 “八弟,给我两枝,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那你去死,不必犹豫。” “” 良久,白伶舟才泄气地垂着头,幽怨地说道:“算你狠”而后身子一歪,醉倒在地上。 见白伶舟醉得彻底了,白慕容仰头干掉一壶酒,偏头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临远拍拍背上半大的包裹,兴奋道:“回殿下,按殿下的要求,只挑了殿下最心爱的东西,且收拾妥当了!” 白慕容起身走到犀梅丛中,拂过一树树犀梅的枝干、花瓣,叹息一声,像对着多年老友一样,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呀” 接着,他一步三晃地迈着醉步,慢慢踱出了月央宫华美的宫殿。 在他的身后,淡黑色的烟雾开始一缕缕升起,继而迅速蔓延成耀眼的火海。 汲漠将手中的火把扔进火海,转头跟了上去。 临远背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白伶舟,紧跟着小跑了出来。 第二天,六皇子醉闹月央宫,一时玩性大起,一把火点了八皇子宫殿的消息传遍了京都。 好在月央宫正值整修,宫中宫人都在告假,便无甚人员伤亡。 加上前有东昭殿失过一次火,差点伤了沐之,那之后宫中便十分注意各宫各苑的水井问题。 此次火势一起,才刚烧到犀梅林,就被扑灭了。 不过因着在宫中点火乃是大忌,六皇子白伶舟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而白伶舟却是有苦不能言,他非常怀疑纵火元凶其实是白慕容,却因为他压根儿醉得不省人事,只能老老实实地背上这个黑锅。 再说了,至于白慕容为何要火烧月央宫,哪里是白伶舟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能够想明白的。 很快,月央宫失火的“大新闻”传遍宫内宫外,沐之也有所耳闻,但她没空操心,现在就是彗星撞地球她也管不上了,因为她要——上课。 近一个月的处理政事,彻底地暴露了她的文盲本质,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她,每日对着成摞的奏折,只能卖色卖相,腆着脸去寻求玉弘蝶或者阮轼的帮忙。 最后司马云沚实在看不下去了,再加上桃子也到了入学认字的年龄,他和众人一合计,决定由他担任先生,在府中开课,开始正式教沐之认字。 和沐之桃子同时“入学”的还有洪错,后厨宰猪的师傅,前院修剪花草的大爷,府里针织的嬷嬷,还有不少垂涎她“美色”的小丫鬟们——戟墨也是其中之一。 再加上跑来凑热闹的祁琶等等,竟一下子扩充成四十多人。 于是乎,每天鸡鸣三遍之后,就到了上课时间。 “同学们”纷纷从各自的劳动岗位赶过来,老老实实地搬上小凳子,坐到院子里开始听课。 然而每次都是鸡鸣第十八遍的时候,沐之才拖着睡眼惺忪的桃子,迷迷糊糊地赶来。 第一天,大家都兴致勃勃,两眼冒星星,充满期待地托腮听讲。 第二天,有嬷嬷带了针线篮子来,一边听讲一边织衣服。 第三天,修剪花草的大爷带着剪子和磨刀石 ,于是众人便在听课的同时,“欣赏”了一上午的磨刀霍霍声。 第四天,丫鬟们纷纷带了早点,一边吃,一边聊八卦。 这下沐之彻底感到孤单了,怎么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就连桃子还能一边听课一边吮手指呢,偏偏她无聊的要死。 再看洪错,无论沐之怎么骚扰,这家伙竟然能几个时辰不动地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看着司马云沚,听得极其认真。 祁琶也是如此,司马云沚每说一句古文,她就一副激动得要背过气的样子。 无奈,沐之只好扎进丫鬟堆里面,企图听八卦以消遣时间,却不料丫鬟们正是以戟墨为中心,在散播她的八卦。她一探头,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最后忍无可忍之下,她决定“翘课”。 针对她的这一行为,司马作出了极其与时俱进,可以媲美千年后的大学制度的一项规定——点名。 上课前点一次,上课中点一次,下课再点一次。缺一次记一过,三过之后从头上课。 且此办法的监督人乃是玉弘蝶,每当沐之想要翘课回去睡大觉的时候,只要一看到玉弘蝶色迷迷地敲打着手里的戒尺,她就只能艰难地咽一口唾沫,打消了溜号的念头。 一连数日下来,沐之只学会了在袖子不沾到墨汁,拿笔的姿势不像鸡爪子的情况下,完整地写出“白夙沙阅”四个字,气得司马云沚直翻白眼,坐到一旁喝了半天的茶,才捋顺了气。 针对沐之顽劣的学习品性,司马云沚决定加大授课量,便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求每人写十折的文章,合下来大概是六千字。 自此,每个人都开始勤劳地写作业,尤其以洪错最为认真,一天到晚脸上衣服上到处是墨汁,咬着笔头,仰天翻着白眼,苦思冥想地搞创作。 而沐之却整天游手好闲地抱着胳膊,东瞧瞧西看看,似乎毫不担心作业一事。 到了交作业的那天,众人都巴巴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司马现场批阅,给出分数,十分为限,六分以上即为合格,准许“毕业”。 司马坐在案前,一边喝茶,一边翻阅着文章,翻到沐之那一卷的时候,直接“噗”得一声,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白夙沙!!”司马气得大喊沐之的大名,一改往日清俊出尘的神仙模样,拍着桌案叫道:“你找人代写就算了!竟然!竟然……” 见司马云沚气得说不出话,沐之赶忙上前一看,顿时傻眼了—— 洪错独有的张牙舞爪的字体就算了,她拜托他代写作业,这笨蛋竟然把自己的抄了份一模一样的交了上去!还在她的名字后头打了个破折号,署上了他的大名!! 沐之气得直咬牙,恶狠狠地瞪向洪错,而后者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你说好要给我买糖葫芦的,别说话不算话啊”的表情。 玉弘蝶见状“嘿嘿”一笑,扬着戒尺,一扭一扭地朝沐之飘了过去,沐之赶紧拉紧衣襟,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旁人也都闻声赶来凑热闹,庄初见司马云沚气得不轻,便上前询问,司马云沚便跟受了委屈的小妇人似的,痛心疾首地向庄初哭诉了半天。 庄初听完安慰地拍了拍司马云沚的肩,同时看向沐之,沉重地叹了口气。 府内的大总管左晟也捋着胡子走了过来,听完事情的经过,也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看向沐之,而后摇摇头走开了。 最后,经过了阮轼、玉弘蝶、司马云沚、洪错,以及其他“同学”的热烈讨论之后,沐之被处以“禁酒”“禁足”的严重处罚,期限到她完成课业为止。 禁足倒无所谓,但禁酒却是要了她的命,无论她如何哀求,四人都是铁了心“折磨”她,不仅煞有介事地在酒窖大门上贴上了封条,还四人轮流看守酒窖。 沐之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从今往后,真的没有酒喝了 ………………………… ………………………… 太子晋封之后,紧接着就是三件大事:封地世子觐见,外国来使道贺,以及秋季的东宫出游大巡。 在四面八方前来朝贺的人们到来之前,白轩辕下令,为庆祝太子晋封,京都大宴三天,灯火不眠。 既是为她这个太子而庆贺,她自己怎能不同乐?在她以死相逼的威胁下,司马云沚终于答应放她三日休息,还是不带写作业的那种。 放假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地方喝酒,于是沐疾铮便带她去了他的老地方——添香楼,京都最大的妓院。 添香楼也不愧为京城烟花行当的翘首,雕栏朱门立于前,柔曼的胭脂气息缕缕从门内飘出。 随小厮领路,穿过碧池清透,廊腰缦回的石庭,一脚踏进内楼——只闻丝竹声声悦耳,嗔笑嘻骂不绝;只见红红绿绿锦缎,娇倩美人不厌。 大厅里不仅大摆着筵席,正中央的高台上竟还有异国娘子在妩媚地做着舞台表演,引得台下众人哄闹调笑不止。 二楼是雅厅,供前来消遣的公子哥儿们吃饭闲谈,若是姑娘伺候的舒服了,对面就是数间内室,大可进去一泄春宵。 三楼是天厅,分成数个独立厢房,供不喜嘈杂的上等身份之流挑选。因楼层高,所以光线极佳,通风舒畅,极是清静。 一路走上楼,沐疾铮都极不高兴地嘟囔着:“大厅里那么好看的表演不看,跑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来,真是的” 待二人坐定,便有年过四十的妈子上来,问是沐之是要清倌还是侍子。 沐之不解,妈子便解释到,清倌就是卖艺不卖身的娘子,只陪酒陪诗画陪闲谈;侍子就是一般服侍陪睡的姑娘。 不等沐疾铮两眼放光地大叫,沐之便淡淡一挥手,道:“叫几个会弹琵琶会唱曲的娘子即可。另外,有好酒就多多上来,有莫怀酒最好。” 沐之说完,沐疾铮一脸失望地抱着胳膊,一屁股坐在榻子上,老大不情愿地撇着嘴。 沐之没好气地撇了沐疾铮一眼,心想早晚要把这家伙逛窑子的事情告诉沐霁言,看不扒下他三层皮来。 唱曲儿的姑娘嗓音轻柔地唱着昆曲,沐之和沐疾铮歪在榻上,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午后慵懒的阳光从窗口慢悠悠地踱进来,洒在沐之流淌的发间。 有曲儿听,有人陪,有酒喝,身处如此清静闲适的氛围中,沐之有些昏昏欲睡。 然而不等她上下眼皮再打几个回合,就听“咚”得一声巨响,厢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由于厢房都是以镂空木板做墙壁,镂空处糊以明砂纸,所以木墙并不结实,直接顺着门一起倒了下来,轰得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木屑。 想象一下,一只老猫吃罢午饭,正惬意地趴在门口暖洋洋的石阶上晒太阳,这时突然有人猛踩了它尾巴一下,老猫会是什么反应? 沐之此刻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惊得“嗷”得一嗓子,直接从榻上蹦了起来。 不等她揉去眯眼的木屑,视线恍惚中,只见一坨庞然大物飞速袭来,张牙舞爪,直直地砸到了她身上——“轰”得将她推倒在地上,砸得她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沐之揉揉被砸得生疼的胸口,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趴在她身上的那坨庞然大物—— 瘦削的下巴,薄而挺拔的一字眉,傲然俊气的双眼因醉酒而变得微微发直,此刻正迷迷糊糊地瞪着她,嘴里还不断地吐出一股冲天的酒气。 沐之先是愣了一下,转而迅速捏住鼻子,努力伸长脖子,把头侧到一边,一脸嫌弃地问道:“八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八哥”两个字,白慕容愣愣地四顾了一圈,含糊不清地说道:“谁谁喊我?” 她拍拍白慕容的脸,“八哥,醒醒!喂,能认出我是谁吗?” “恩谁?”白慕容两眼发直地看着身下的沐之,一脸茫然。 沐之觉得以这样的姿势对话实在别扭,况且这厮似乎喝酒太多,喝得智商都稀释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了,她便对一旁的沐疾铮挥手叫道: “疾铮兄,快帮我把八哥拿开——啊不,扶起来——” 谁知沐疾铮还在记恨她没叫几个侍子来伺候,竟然抱着胳膊,将头扭向一边,一副装没看见的模样。 沐之气结,只得使出力气,艰难地从地上撑坐了起来,把白慕容扔在一边地上。 她正想骂沐疾铮几句,却见破墙后头冲进来七八个人,看样子都是追着白慕容进来的。 七八人当中,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手里提着打棍,怒气冲冲地叫道:“小白脸!不给钱就想走!敢在添香楼撒泼,活腻歪了!” 黑脸汉子说完就要冲上前,沐之赶忙挡在白慕容前面。 谁知白慕容一见追帐的来了,竟立时惊恐地一跳,整个人从后面抱住沐之,死死地扒在她背上,嘴里呜咽道:“不要嘛人家怕怕” 白慕容的手环着她的腰,吓得她赶紧左晃右甩,想要把他从身上甩下来,可他却放佛故意一般,不仅抱她抱得更紧,还得寸进尺地把脸埋在她脖颈间,对着她耳后吹热气,立时弄得她浑身一麻,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黑脸汉子一见这情形,便提起棍子指了指白慕容,问沐之道:“怎么,你们认识?” 沐之后退到门柱边,用狗熊蹭树的姿势使劲来回蹭,企图将白慕容从身上蹭下去,同时对沐疾铮道:“替八哥把钱付了。” “十天的酒钱、饭钱、房钱加赏钱,一共三百八十两,银子银票都可以付。”黑脸汉子说完又补充道:“本店概不赊账!” “什么!他在这里厮混十天了?!”沐之惊问。 “这位爷说话也太不好听了,什么叫‘厮混’,我们可是从姑娘到酒水,全都伺候的好好的!我说二位还是赶紧把钱付了,别扫了二位的雅兴。”黑脸汉子说到。 沐之扭头看了眼背后顶着两个幸福的红脸蛋,醉得不省人事的白慕容,心说这家伙怎么好像身上长了吸盘一样,怎么蹭也蹭不掉,再蹭下去,怕是会先把他裤子蹭穿。 “疾铮,还不快付钱!”沐之没好气地叫到,转而看到沐疾铮憋成猪肝色的脸,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看看旁边面色不善的七八个打手,沐之不好问话,只好瞪大了眼睛,用眼神向沐疾铮问道:别告诉我你没带钱! 沐疾铮也不敢说话,发愁地挠了挠大光头,两条眉毛极具喜感地拧在一起,瞪着沐之:不是你叫我出来喝酒的吗?难道不是你付钱? 黑脸汉子站在一边,看着二人挤眉弄眼的样子,立马明白了三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您二位爷不会也没带钱?” “呵呵”沐之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飞快朝沐疾铮递眼色:跑! 黑脸汉子早有准备,立刻冲到窗口,堵住了沐之欲跳窗逃跑的路线。 沐之见跳窗不成,只得冲出破墙,急急朝楼下奔去。 “站住!别跑!”黑脸汉子大叫道,一众打手也都纷纷叫嚷着,对她穷追不舍。 沐之边狂奔下二楼,见已把打手们甩下一段距离,她不由放松了戒备,一不留神,斜里突然伸出一只脚,立时将她绊倒在地,摔得她一个狗啃泥,牙齿磕在了楼梯上,几乎把牙都要磕碎了。 她捂着疼痛不已的门牙,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刚想继续逃跑,谁知随后狂奔而来的沐疾铮也以同样地方式被绊了一脚,直接撞摔在沐之身上。 三人连滚带爬,顺着二楼的楼梯滚了下去,直滚进一楼正歌舞连绵的大厅,惊得众人连连惊呼,慌忙散开,桌椅酒菜都打翻在一边。 沐之摔得七荤八素,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脸上滑腻腻的一片,伸手一摸——一脸的宫保鸡丁。 四周看客围成一圈指指点点,沐之顿觉大窘,暗暗庆幸多亏了这宫保鸡丁,便不会有人看清她的脸。 以黑脸汉子为首的打手们已经追了上来,沐之大急,四顾一番,一眼看见缠绕在舞女腰间的红锦缎。 不顾舞女娇羞的惊叫,沐之道了声“借用”,便一把扯下红锦缎,飞投出去,栓在离门口最近的房梁上,手上一使力,抓着红锦缎就要荡去门口。 沐疾铮见状也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熊扑扑向飞至半空的沐之,口中大喊道:“等等我——” 沐之本打算利索地跳到地上,轻功夺门而去,来个帅气一点的收尾,稍稍挽回一下面子,却没想到沐疾铮一扑上去,锦缎承受不住重量,在荡到门口的时候,“刺啦”一声断裂开,三人便又一次以狗啃泥的姿势摔到了地上。 饶是在这种情况下,白慕容竟还是牢牢地扒在沐之背上,睡得醉仙欲死,沐之都有点怀疑这厮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不等打手们追过来,沐之赶紧从地上拽起沐疾铮,二人一前一后,狼狈不堪地逃窜出门,登时没了影儿,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浓浓的——宫保鸡丁味。 喧闹过后,大厅里重归歌舞喧腾。 三楼天厅尽头的厢房里,一双深沉的目光隔着薄薄的明砂纸,注视着她狼狈离去的背影,渐渐浮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光亮,继而重新回归假寐状。 第60章 月央书院 白衣沾满酒污菜渍,外衫也被白慕容蹭得七扭八歪,一趟添香楼回来,沐之就跟从难民营杀出重围一般,她觉得自己这个太子未免当得太有出息了点。 为了避免一回府就引起众人不必要的围观,她决定趁着天黑,悄悄摸回房。 没想到刚一进府门,洪错就跟狗一样地凑了上来,一边使劲儿吸鼻子嗅着,还一边大声嚷嚷道:“你去哪里了,怎么身上这么香?阿嚏——还有这么浓的酒味?” 于是乎,经由洪错的大喇叭“通报”,玉弘蝶,司马云沚,包括阮轼,三人先后赶到,跟三堂过审似的盘问了沐之半天。 最后将沐之彻底定性为——不仅不好好学习,还整日流连于烟花场所,实为顽劣不堪。 沐之不由气得大骂洪错:“你除了会闻味道还会干什么!成心捣乱的是!” 洪错挨了骂,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涨红着脸,气鼓鼓地辩解,反而愣了一下,低头退到一边去了。 对于洪错不同寻常的反应,沐之觉得有些奇怪,但眼见着四人又将要对她进行声讨,她只得将白慕容甩给四人,赶紧回房闭门。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被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走去前院查看,竟是几十个宫人在源源不断地往府里搬着些什么,径直朝后院的落英书院去了。 “怎么,父皇又给赏赐了?”她拉住正在指挥搬运的左晟问到。 左晟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回答道:“不是,这些是都是八殿下的东西。” “八哥的东西?八哥的东西干嘛搬我这来?八哥还没走吗?”她疑惑地问到。 说话间,门外又到了几辆马车,连府里的下人都忙着去搬运东西,左晟也赶紧拿起册子登记物品清单,头也不抬地简洁回答道:“是,不知道,没。”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忙活的样子,想找个人问问怎么回事,所有人却都在经过她时匆匆一行礼,一副“正忙着呢,没空”的表情。 她走到马车前粗略翻看了一下,无外乎是些床榻被褥,箱匣花瓶之类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见临远抱着一块大红布遮着的长方形的物件,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高兴地叫道:“给太子爷请安!”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掀开红布,登时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一块镶金的紫檀木牌匾上,嚣张肆意地书写着四个大字“月央书院”,显然是一副新绘的牌匾,一看就是白慕容的笔锋。 “不要告诉我,八哥是打算在我府上住下了一定不是,一定不是”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快步朝后院走去。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院子里传来白慕容的声音,“啧啧,没想到我这九弟竟然这么顽劣不堪,还找人代写文章。” “不只呢!因为他屡教不改,学几个字比登天都难,连桃子都比他学得快,已经上外头的学堂念书去了!”司马云沚委屈的声音说到。 “还说呢,桃子的先生要求抄写《弟子规》,结果他自己还不认识几个字呢,竟然去帮桃子抄写,害得桃子被先生罚站了一上午呢,是桃子?”祁琶八卦到。 紧接着就是桃子奶声奶气地应道:“嗯!是呢,先生还说,我下次要再写比狗爬还难看的字,他就回家种地去。” “是呢是呢——”一众声音附和到。 沐之不由气结,敢情一群人一大清早没事儿干,都围在一起八卦她的糗事呢! 她赶紧走进院子,顿时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院子里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白慕容盘腿坐在石桌中央,玉弘蝶和司马云沚,还有正抱着桃子的祁琶,还有一大群下人们,所有人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围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地爆着沐之的猛料。 见沐之出现,白慕容的扇子摇得愈发欢快,甚至还朝她抛了个媚眼。 “你、你、你、你、你!”她手指狂抖,点着众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见她将要发作,立刻拔腿四散,一瞬间跑的干干净净。 祁琶正缩手缩脚地往院子外头跑,却因跑的慢了些,被沐之一把抓住:“你个祁琶!我好心收留你,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儿造我的谣是!从今往后你不许闲着,去给桃子当奶妈去!” 听了沐之的话,祁琶不由悲伤地看了眼自己平平的胸部,但再看看沐之瞪得溜圆的眼睛,赶紧缩了脑袋,跑得没影儿了。 沐之气得一甩袖子,但见玉弘蝶和司马云沚还坐在桌边,白慕容利索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悠哉地晃悠着扇子,语气明快地对沐之说道:“早啊,九弟。” “早!早你个大头鬼!”她一想起昨日在添香楼被他连累的糗样,不由黑了脸,没好气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住我这儿的?” 听到她语气不善,白慕容竟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 “我那月央宫被六哥一把火烧了,我现在无家可归,所以就上你这儿来了呗。” “宫里那么多屋子。你随便找一间不就得了,干嘛上我这儿来?”她说着一指玉弘蝶和司马云沚,没好气地问:“你们也不阻止他?” 司马云沚两手一摊,耸了耸肩,一脸“这事和我有关系?”的样子,沐之无语,只得冲玉弘蝶叫道:“那你呢?臭蝴蝶!” 玉弘蝶撑着头,斜靠在桌子上,一直不怀好意地笑着,就那么干看着她发脾气。 看着玉弘蝶那国色天香的脸,沐之不免脑子里开了小差:在有着皇室光环的白慕容身边,这玉弘蝶高高在上的气势竟然毫不逊色。 “慕容兄貌若皎月,灿若星辰,光是看着就叫人舒心悦目,我为何要阻止呢?是,慕容兄——”玉弘蝶说着瞟了白慕容一眼,后者立刻得意地点了点头。 眼见这俩货配合的如此默契,她不由心里凉了两分,“臭蝴蝶,你竟然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听见她这么说,玉弘蝶顿时眼睛一亮,跟兔子一样“唰”得就窜到了沐之跟前,激动地攀着沐之的肩,痛哭流涕地说道: “呜呜有情敌在,你才终于肯对人家上心了吗——人家发誓,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这样总行了——” 沐之看着死死扒住她肩膀,正眼光柔情似水的玉弘蝶,撇撇嘴道:“我求求你,还是赶紧去祸害别人!” 总之,不知道白慕容使出了什么阴险手段,玉弘蝶和司马云沚竟然一点儿也不排斥他,而阮轼一向不爱理会府中事,对此也无甚异议。 至于那个被两根糖葫芦就收买了的洪错,沐之从来就没抱过任何希望。 沐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白慕容这家伙怎么会这么有人缘,全府上下都对他欢迎至极,简直就差拉个红色的大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八皇子入住”了。 其实太子府那么大,他住下倒也无所谓,可她就是不爽,怎么她堂堂太子府,就没一个人有点领地意识,出来抵抗一下他这个外来入侵者吗? 在经过各种给他使绊穿小鞋,譬如不让厨房给他做菜啊,不让浣衣房给他洗衣服啊之类的小动作,以及无数次地动员戟墨庄初联合起义,驱逐外敌的行动失败之后。 沐之不仅没把他赶出去,反而致使她在府中的人气急剧下降,下人们私下都在议论她的小心眼和次人品。 于是乎,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干脆一头扎进京都城外百里的天狼军驻军地中住下,不是日日操练军队,修缮军法,就是叫上曹丘或戟祥,拉着一群小兵踏马入林,撒欢打猎。 这样与士兵们一起同吃同睡的军旅生活,倒叫她感觉安稳得很。 至于朝廷政事,她一句“不识字”,就将奏折全悄悄推给了阮轼,阮轼也都替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有时她真佩服自己这师兄,简直就是个当皇帝的料。 ………………………… ………………………… 这日,沐之正窝在军帐里看地图,余光瞥见一团白影袭来。 只听“咣当”一声,一只硕大的信鸽一头撞进了桌上的金缕烛台罩,正在罩子里拼命地扑腾着翅膀。信鸽的脚上绑着一截细细的蓝布。 幸亏大白天没点蜡烛,不然直接就给这鸽子点成烤乳鸽了。 她狐疑地看着鸽子:一般寻常通信是传递白条,紧急事务传递红条——这蓝条算怎么回事? 她将鸽子从烛台罩里拔出来,解下布条一看,立时无语。 只见窄窄的蓝色锦布字条上,龙飞凤舞着几个字—— “你在干嘛?” 不用问,肯定是白慕容那家伙。 她好笑地摇摇头,拿起纸笔,写道: “没干嘛。” 写完,她将纸条卷成细卷,绑在了信鸽腿上,又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一张地图还没看完,就听又是“咣当”一声,又有新消息来了。 “没干嘛你干嘛不回家?” 她摊开纸条,没好气地回到:“鸠占鹊巢,无处可回。” “切。怕我就直说,好歹是你哥,我让着点儿你。” “滚——我是太子,位分比你高。” “切,你家眷都在我手里,敢拿‘太子’身份压我,我就给他们全杀了。” “杀杀,留师兄,其余皆可诛之。” “就那么喜欢你师兄?”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她不由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把“喜欢”这个词和阮轼,或者和任何一个人联系在一起过。 她只是本能地深深地信任着阮轼,像信任自己的生命一样。 两人就这样飞鸽来,飞鸽去,只三四天功夫,已经传晕了几十只鸽子。 他不断地催促她回府,她却在军营乐不思蜀。 这不,当玉弘蝶率领着她的一众“家眷随从”,杀气腾腾地叉着腰,“杀”进军营的时候,她正解了外衣系在腰间,在校场里和戟祥徒手搏斗,打得难解难分。 众士兵都围在校场旁,纷纷呐喊加油,还有些人拿着铜板下注,大多数都押在了沐之赢。 “相公,你是不要小蝶蝶了嘛——” 沐之正打得高兴,却被凭空里冒出的声音激了一身冷汗。 人群纷纷散开。玉弘蝶扶着腰,挥舞着小手绢,一扭一扭地穿过人群,径直朝沐之扑去。 看着戟祥“噗嗤”一声笑出来,周围的士兵都开始交头接耳地偷笑,沐之不由大窘,赶紧推开玉弘蝶,压低声音呵斥道: “你怎么来了,不在府上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干嘛?” 玉弘蝶立刻一嘟粉唇,娇滴滴地撒娇道:“谁叫你一天到晚不回家,人家想你嘛——” “胡闹!”沐之一皱眉头,刚想骂人,玉弘蝶已经自顾解下她腰间的外套,分外亲昵地为她亲手穿戴好。 “这是军营,岂是你随便能来的!”沐之不悦地大声说到,她可不想给自己手下的兵士们一个私生活糜烂,公私不分的印象。 谁知玉弘蝶见她生气,竟两手一叉腰,扬起他那张比女子不知道美艳多少倍的脸,一跺脚,一娇嗔,撅嘴佯怒道: “相公你好无情,之前还说一辈子只爱小蝶蝶一个人,现在就讨厌人家,要赶人家走了!”说着玉弘蝶嘴角往下一撇,竟真的眼泪汪汪地要哭出来。 什么“一辈子只爱小蝶蝶一个人”,这种恶心肉麻的话,就是打死沐之她也说不出来。 玉弘蝶这么一出,沐之还哪敢再骂他,鬼知道着这么多人面,他还能给她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沐之只好赔笑两声,赶紧半搀半推地把玉弘蝶往她营帐带去。 放下营帐大帘的时候,沐之听见几个少年士兵在后头哄笑起来,还吹了几声口哨。 自玉弘蝶以“正宫娘娘”的架势来兴师问罪后,没过两天,司马云沚带着他那一群鸡啊、羊啊、狗啊的“奇珍异兽”,也大摇大摆地住进了营帐。 第三天夜里,洪错抱着哭闹不已的桃子,出现在了营帐口。 第四天,阮轼竟也抱来了一大摞奏折,说是有些军国大事他不好批阅,还需她亲自定夺。 第五天,戟墨带着几个厨子侍女,拉着一车锅碗瓢盆,换洗衣衫,说是要在照顾她的同时,探望一下她弟弟戟祥。 这下可好,沐之本来是图个清净才住进军营,谁知事与愿违,才短短几天,玉弘蝶几人就将整个军营搞得鸡飞狗跳。 军中士兵常年征战,如今又编制在沐之军下,日日接受现代特种兵式的魔鬼训练,个个都身形高大,壮硕如牛,随便拨拉出一个来,都是一身腱子肉。 这可遂了玉弘蝶的意。只见他日日擦着香粉,涂着胭脂,扭着小腰在军队大营里晃来踱去,一会儿调戏调戏这个,一会儿又调戏调戏那个。 洪错更是高兴得要死,他那一身神力无处可使,整天憋闷着,这下终于有了大把大把能略较一二的对手。他便整日摆了擂台,和军中士兵摔跤、掰手腕。 至于司马云沚,按理说,他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应该对这种糙汉子聚居地避而远之才是。 谁知他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对上古至今的奇工巧计欲罢不能,一进到这军营里来,他就立马被沐之军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技术和发明勾去了魂儿,就连人家士兵日常举个哑铃,他都能扒着看半天。 沐之向来治军严谨,军风凌然,如今却彻底破例,整个军营被闹得鸡飞狗跳。 最终没办法,在这些货彻底带坏军风之前,沐之只得举手投降,带着一众人回府了。 从此,她便彻底被冠上了“宠妻惧内”的美名。 ………………………… ………………………… 入夜,太子府。 沐之有些日子没回太子府,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份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夜漏静悄悄地滴着水,越低越慢,放佛也要睡着了一般。 寝殿内红烛兀自温暖地燃烧着,一层薄纱罩将烛火氤氲得低迷昏暗,投在她微蹙的眉间,不甚分明。 一个身影从寝殿外间翻窗落地,悄悄走进内室。 身影伫立在离榻仅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面对着床榻上面壁而睡的她,一动也不动,就这样被笼罩在淡淡的烛光里,像壁画里黯然却不朽的线条,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安宁。 身影轻轻走近一步。 突然,她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凌厉乍现,一个侧身打挺翻起,左手按压住刀鞘,右手快速抽刀—— 只听“嗡”的一声,刺眼的光芒一闪,斩金乌直接横飞出去,擦着来人的鬓角而过,钉在了柱子上,巨大的刀身还在微微颤动。 “怎么是你?” 待看清了来人,沐之松开紧皱的眉,不快问到。 “大晚上不睡觉,贼一样跑我寝殿来干嘛,难道你霸占了我的落英书院还不够,现在还想霸占我的寝殿?”她径直走过白慕容,从柱子上拔下斩金乌,插回了细细的刀鞘。 白慕容却不理她,继续慢吞吞地朝她床榻走去。 “喂,我跟你说话呢。”她在他身后叫到,他还是没听见一样,挪着步子往前走。 “找揍呢你!”她不悦叫到,一把掰过他肩膀,才发现这家伙竟然一直闭着眼睛,感情是梦游呢! 在现代时,她对梦游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她中队里有个副将,夜间梦游的时候竟然敏捷地穿过多道封锁线。 她还听说过,梦游者大都行动异常灵活,能跨越清醒的时候都跨越不过的障碍,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这也是科学上持久争论研究的一大课题。 而梦游者清醒以后,对于梦游时发生的事情也都全然不记得。 “好家伙,梦游都能梦到我这儿来,看来以后我得防备着点,免得你半夜梦游杀了我。”她自言自语到。 而另某人却自顾走到床榻边坐下,规规矩矩地脱下鞋袜,整整齐齐地摆放好,然后直接平躺到榻上,自己乖乖盖好了被子,接着很响地扯起了呼噜。 “唉”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心念自己果然不该回来。 本来玉弘蝶几个就已经够她受了,眼下又来个白慕容。 虽然才刚刚回来,她却开始认真考虑起离家出走的念头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他往里推推,侧身朝外躺下。 谁知她刚一躺下,他就舒服地翻了个身,胳膊搭在了她身上。 她刚把他胳膊拿开,没一会儿,他就又搭了上来,如此反复好几次,她只能叹了口气,将就着睡了。 她身后,某人的嘴边浮起了一抹促狭的浅笑。 第61章 万一门的弟子指定有点毛病! 见太子府里不清净,驻军地也乱哄哄,沐之无处讨个安静,索性躲进万一门住下。 她平时总打着“云游四方”的旗号,常常不在万一门,这次一连在万一门待了七八日,算是她留在万一门时间最长的一次。 因为有姬如霜和各分堂副堂主、大弟子管辖,门内一切井然有序。 弟子们日常习武、劳作、行侠仗义,十分有名门大派的样子。 可待的时间一久,沐之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她发现似乎因为她的“洗脑”,万一门的弟子们都特别热衷于“行侠仗义”。 她曾亲眼看见一个少年小弟子,每天一完成日常的习武练习,就会立马飞奔下山,跑到城里最大的十字路口守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强行扶所有途经的老奶奶和孩童过路口。 哪怕那老奶奶只是路过,也会被那少年弟子不由分说地扛起来就跑。 可怜老奶奶想解释,却被惊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而在那少年弟子看来,还以为是老奶奶感激他,太激动才说不出话呢。 于是,现在整个莫怀城的老百姓们,除了中年力壮的青年,几乎没人敢再走那个路口。 此外,她还发现有个女弟子,十分喜欢替女子打抱不平。不论是大姑娘的手帕丢了,还是小媳妇被婆婆欺负了,那女弟子都会立马提刀奔过去。 要么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只为找一条手帕,要么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那恶婆婆一顿臭骂。 如果“行侠仗义”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谁知那女弟子每次解决完纷争,都会死皮赖脸地极力游说那些女子加入万一门: “姑娘,‘万一门’了解一下?” “美娘子,‘行侠仗义’有没有兴趣啊?” 要不是这些话是从一个女弟子口中说出,老百姓们简直要以为堂堂江湖大派万一门其实是个拐卖妇女儿童的黑窝点。 还有一次,一个弟子在街上遇见了一位迷路的老婆婆,那弟子二话不说,跑了整整大半个城,累得嗓子都冒烟了,才替那老婆婆找回家。 这助人为乐的故事要是到这里就结束了,那该多好。 可万一门的弟子岂是“凡夫俗子”—— 当临别之际,那户人家和老婆婆对那弟子表示感谢时,客套之下,老婆婆说了句“多谢英雄相助,日后有缘,老婆子我定登门拜谢”。 于是那弟子便硬拉着耳背的老婆婆,在那户人家无比尴尬的注目中,对着老婆婆的耳朵重复了整整十八遍: “登门拜访是吗?那您可得记住了,我是万一门的弟子,魑字堂的,我叫翟秋!老人家您记得住不,要不要我拿笔写下来啊?” 综上所述,坊间的老百姓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万一门的弟子指定都有点毛病! 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弟子们越跑越偏,沐之决定组织一场正儿八经的考试。 一来考验弟子们这些日子习文习武的本领,二来好借此机会正式教育教育众弟子。 说干就干,很快,大殿里便扯起了巨大的红布,上面写着“备战大考,倒计时六十九天”。 如沐之预期,弟子们瞬间都没了“助人为乐”的闲心,全都夜夜头悬梁,锥刺股,不是忙着复习文化课,就是忙着恶补武学招式。 为了更加激励弟子们“备考”的热情,沐之叫弟子们提议并票选出本次大考的头筹礼。 这下弟子们更兴奋了,有说希望大奖是“武林盟主绝世武功秘籍”的,有说希望大奖是“随盟主云游一次四方增长见识的”。 最绝的是一个女弟子,红着脸说:“希望大奖是能能和盟主‘一亲芳泽’,睡上一睡的” 不用问,沐之用脚指头都能猜到,那女弟子必然是玉弘蝶的魑字堂的。 自此,一连两个月,众弟子都陷入了激动又认真的备考状态,其中以那为了“睡盟主”而备考的女弟子最为奋发图强。 ………………………… ………………………… 趁着弟子们都忙着复习备考,沐之便将时间留出来陪伴姬如霜。 大概是很少留在万一门的缘故,沐之每见一次姬如霜,都觉得她的肚子明显要大很多,神色也愈发阴郁寡欢。 马莪早已死了,姬如霜选择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可自从她做完抉择的那一天起,她就仿佛每天都在后悔。 沐之不知该怎么安慰姬如霜,也从来不懂如何照顾人,只能一遍遍地吩咐弟子们好生照顾姬如霜,别让姬如霜磕着,碰着,饿着。 对于沐之笨拙又生疏的关心,姬如霜难得露出了些笑容,却还是很少说话,只是终日坐在后殿的一块大石头上,长久地望着两丈外的一块巨大的山壁。 山壁光秃秃的,像刀削一样地平整荒芜,除了石头的灰黄色,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姬如霜却能一看就是一整天。 沐之不懂姬如霜在看什么,只能拿出厚厚的蒲团,放在姬如霜习惯坐的那块石头上,好让姬如霜能坐的舒服些。 当姬如霜又结束了一天的“凝望山壁”后,趁着用晚饭,沐之试探着和姬如霜说说话: “如霜,你” 姬如霜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沐之,沐之却突然感到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再不合时宜不过的话: “如霜,你希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果然,姬如霜的脸色微微一白,低下头,低声道:“男孩,少吃些苦。” 沐之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两个大耳光,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阵,故作轻松地笑道: “男孩好啊,我最喜欢男孩了!到时候我就把一身武功,还有我武林盟主的位子都传给他!我风袂衣的儿子,自然是举世瞩目天下无双的!” 姬如霜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殿里只有两人咀嚼饭菜的声响,还有筷子偶尔磕碰到碗碟的清脆声音,气氛压抑极了。 沐之食不知味,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代电视剧看过的桥段,可就是回忆不起来那些男主角是怎么哄女主角开心的。 苦思冥想了半天,沐之突然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到了下午,姬如霜照旧坐在石头上望着石壁时,沐之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根布条,蒙住了姬如霜的眼睛。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沐之说。 姬如霜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沐之走。 出了后殿,姬如霜只感觉后腰一紧,脚下一轻,整个人被凌空抱了起来,似乎在往高远处而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姬如霜下意识一慌,搂住了沐之的脖子。 沐之便安慰道:“不怕,我就是把自己摔了,也不会把你俩摔了。” 沐之将“你俩”这个词,说得郑重又诚恳。 姬如霜愣了一下,偏过头,她庆幸眼睛被蒙着,不会让沐之看见她发红的眼眶。 没有察觉到姬如霜的情绪,沐之只顾闷头往后山冲。 姬如霜一言不发地靠在沐之身前,只感觉身子腾空得极快,身旁的树叶从茂密渐渐变得稀薄,耳边一下子变得很空旷。 “这是到哪里了?”姬如霜好奇地问。 沐之小心翼翼地扶着姬如霜站稳,道:“嘘——别说话,安静听——” 姬如霜凝神去听,只闻有鸟叫,有虫鸣,忽而一阵山风吹来,耳边松涛如浪,铺天盖地涌了过来,那悦耳的树叶哗哗声,就像清澈的流水一样,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生怕姬如霜跌倒,沐之便靠得很近。她轻声道:“如霜,你猜,如果森林里有一棵大树想去看海,该怎么办?” “树不能移,不能走,只能一辈子和别的树一样待在树林里,怎会有办法看到海?” “有办法的。要么长成这森林中最高,要么——”沐之说着,松开了姬如霜眼睛上的布条。 当浩瀚广袤的森林一瞬间出现在姬如霜眼前时,当那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如海浪翻涌,漫天的绿叶纷扬如雨时,姬如霜只听见沐之的一句话: “要么,就送叶子去看——” 无边无际的森林,那墨绿似乎一直要延伸到天际线去。 明明是盛夏,可叶子仿佛都有了生命,漫天飞舞,随风高远,似乎真的像沐之说的那样,大树想看海,便叫叶子去替它看。 站在这森林中最高的一棵大树的顶端,姬如霜望望苍穹,看看云霞,只感觉天地何其大,自己何其渺小,那满腔郁郁和委屈,似乎一瞬间消散在风里了。 “如霜,比起那个光秃秃的石壁,是不是这里更好看些?” 姬如霜点点头,她想看清沐之那近在咫尺的笑脸,她猜那脸上一定带几分得意,带十二分的暖。 可惜眼泪模糊了全部视线,姬如霜只能从泪水中看见一只伸向自己的修长玉手,轻轻拭向她的眼眶。 见姬如霜终于不再憋着自己,能哭出来发泄了,沐之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森林边缘处,五百个万一门的弟子们,还在铆足了劲地朝空中撒树叶: 五十个弟子轻功飞起,将几十大筐绿叶泼洒向空中,另有一百多个弟子立刻熟练地随后飞起,拿起一人高的大蒲扇,开始没命地扇风。 绿叶随之飘扬到天空,随风吹向沐之和姬如霜所站立的方向。 “快快!叶子跟上跟上!”几十个泼洒完叶子的弟子们着急叫到。 另一边,两百多个正在树林里疯狂撸树枝、拔叶子的弟子们气喘吁吁地跑来,接力赛似的递上一筐筐绿叶。 有上山砍柴的百姓恰巧经过,眼见一大群身穿青白服饰的弟子们上蹿下跳,跟一群猴子似的呜哩哇啦热闹个没完,一边拔树叶,又一边撒树叶。 那几个老百姓不由啧啧摇头,总结道:“看,万一门的弟子果真都有点毛病!” ………………………… ………………………… 见姬如霜这几日神色明快了些,沐之也觉得高兴,可每次看到那面光秃秃的石壁,沐之还是有些担心。 她怕一旦她回了京都,长久不在万一门中,姬如霜又会像个老和尚似的,成天对着光秃秃的石壁呆坐。 考虑再三,沐之亲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叫一个魑字堂的弟子送去了伯仲宫,请她的老熟人简清修帮个小忙。 谁知只隔了半天功夫,那魑字堂的弟子就鼻青脸肿地拿着信跑回来了。 沐之讶异,“难道是简清修那家伙记恨我当初争了武林盟主的位置,所以报复我?” 那弟子擦去鼻血,将已经被团得皱巴巴的信呈上,委屈道:“不是简宫主打的,是他们宫门口两个弟子打的” 沐之这下更惊讶了,“连伯仲宫的大门都没进去?简清修的面都没见到?为何?你没说你是万一门中人,是我风袂衣的弟子吗?” 那弟子犹犹豫豫道:“说了可门口的两个弟子说说我骗人,堂堂武林盟主的弟子怎会这样矫揉造作,面不正经还说光看那信函封面歪歪扭扭的字便知,怎可能是武林盟主的字那两个弟子认定我是不怀好意的歹人,所以把我打了一顿” 沐之目瞪口呆,半晌才叹一口气,暗道:大意了,派谁也不该派玉弘蝶堂下的弟子去送信啊 因着她文盲的事是大秘密,她不敢拜托哪个弟子写信,只好亲自走一趟。 再加上她非常想办成此事,给姬如霜一个惊喜,索性一个弟子都没带,自己孤身一人,趁着夜色潜进了伯仲宫。 伯仲宫不比万一门豪华,但看得出是个根基深厚的名门大派。宫里一切井然有序,到处都有弟子巡逻把守。 潜进伯仲宫的时候,沐之还特意打量了下守门的两个弟子。 只见他们束发净衣,面容清秀,一看就和简清修是一个风格的——都是看起来很文雅,下手却非常狠的类型。看来伯仲宫的风格皆是如此。 沐之嘴角露出一丝坏笑,飘飘然离去了片刻,回来时,衣袍里鼓鼓囊囊藏了一大堆东西。 她趴在高高的宫门屋檐上,瞅准守门的其中一个弟子,将半块砖头砸了下去。 “哎呦!”那弟子惨叫一声,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怒视四周,除了另一个弟子,不见其他任何人,他不由生怒: “喂,不就白天抢你一把剑吗?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打我?” 另一个弟子感觉莫名其妙: “我才没打你!估计是宫门年久失修,掉落的砖头!” 被打的弟子气得说不出话,愤愤站回了岗位。 沐之忍住笑,一抬手,将一块更大的砖头扔了下去,狠狠砸中了另一个弟子。 “啊!你疯了是不是?我都说了,不是我打的你!” “你不是说是宫门年久失修吗?怎么,这会又是我打的你了?” “宫门口就咱们俩人!你别没事找事!” “你说谁呢?谁找事?!” 两个弟子吵了一会,气得谁也不理谁,各自头上顶着大包,背靠背气哼哼地站着。 这时,沐之在二人头顶悄悄展开衣袍,只见一大堆各色毛毛虫纷纷落下,落满了两个弟子的头上和肩背。 “啊啊啊啊!!宫门真的该修了!!!” “啊啊啊啊啊我最怕虫子啊啊啊!!!” 在两个弟子的惨叫声中,沐之心满意足地轻功离去。 一路潜入各花苑,找来找去,人都走迷路了,却就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实在没办法,沐之只好摘下面具,略整顿衣袍,借着夜色揪住一个路过的弟子,装模作样问道: “简宫主让我找些石影花,我忘了在哪里了,你跟我说说呗!” 那弟子狐疑地看了沐之一眼,“全天底下就只有咱们伯仲宫有石影花,全宫上下就只有宫主的院子里有,这还能忘?” 沐之“呵呵”一笑,刚想掩饰过去,那弟子却脸色一变,指着沐之的衣袍道: “你穿的不是我们伯仲宫的衣服,你是谁?来人抓——” 那弟子还没喊完,就被沐之一拳打晕了过去。 默念着“罪过罪过”,沐之将那弟子拖进花丛,迅速扒掉那弟子的衣衫,套在了自己身上。 假装成伯仲宫新来的弟子,沐之光明正大地摸进了伯仲宫宫主的后花苑。 沐之本来想去找找她的老熟人——伯仲宫的副宫主简清修,但一想到自己是偷摸溜进别人家的,怎好意思再去找简清修。 省的让简清修以为她这个武林盟主背地里是个爱翻墙偷东西的变态。 进了后花苑,沐之四处一打量,果然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小假山上,一大片垂星似的明黄色花朵,正开的灿烂又充满朝气。 沐之凑上去一看,只见那花朵的根全部牢牢扎在石头里,轻轻一拔,根就断在石头里,没法将花整株拔下。 后退两步,打量下小假山,沐之决定连假山带花,整个全搬走。 她撸起袖子,朝手心吐了口吐沫,两腿叉开,扎稳下盘,用大猩猩深蹲的姿势抱住假山。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用力,就听一个无奈的声音从假山另一边传来: “一打守门弟子,二抢弟子衣袍,三偷我伯仲宫最名贵的石影花,唉偷几枝也就算了,竟还要连花带山全偷走?风盟主,您可真是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啊” 听那人不仅连她刚刚闯下的祸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还一语道破“风盟主”,沐之顿觉大窘,这事要是传出去,整个江湖都会知道武林盟主是变态小偷。 她琢磨着要不要立马一招制敌,先控制住这个“证人”。 另一边,那人仿佛瞬间洞悉了沐之的心思,无奈的语气里又添了两分好笑,“怎么,风盟主这会又想杀我灭口了?” 接连被看破心思,沐之觉得这人有点意思,能交个朋友,便故意道: “你既然看破,那我也不遮掩了,来,咱俩先打一架再说。是我理亏来偷东西,我便让你十招,如何?” 说着,沐之转过假山,却顿时一愣。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他面色平静,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眼睛却一片浑浊死白,盯着空中虚无之处,一看就是个瞎子。 年轻人拨动衣袍下摆,空荡荡的,仿佛没有腿一般。 他云淡风轻道:“风盟主就是让我一百招,只怕我也打不过。” 沐之惊讶又好奇,便问:“你既然看不见,那怎么知道我是风袂衣?” 年轻人嘴角勾起,讳莫如深,吐出两个字:“猜的。” 沐之哑然,那年轻人继续道:“我伯仲宫遍布机关,房屋与花苑皆按五行八卦之位排列。这天底下能轻松跨越所有障碍,在我宫里来去自如的,绝不超过三个人。而潜进宫也不忘找那两个守门弟子报仇的,就只有爱惜弟子的风盟主了。” 沐之敬佩地点点头,想起年轻人看不见,便道:“早听简清修说过,伯仲宫宫主心如明镜,可察常人不可察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双目失明又不能走路,却能凭高超的智慧统领整个伯仲宫,令简清修等一帮武林豪杰甘愿归顺,这年轻人不可小觑。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能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弄成这样,那对手不知得有多厉害。 想了想,沐之道:“我实在想要这石影花,你开个条件好了,帮你报仇,帮你出气,干什么都行,你尽管说。”她话说完,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怎么那么像二傻子洪错。 年轻人一愣,“风盟主果真性直,不过,石影花虽是世间罕有之物,但却没有任何药用,也不能助武功修为,不知风盟主要这花干什么?” 沐之挠挠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想拿回去给我夫人看,我夫人应该很喜欢花。我想让她看些灿烂漂亮的东西,心情就会好很多。” 年轻人惊讶得合不拢嘴,道:“不曾想风盟主竟是如此痴情之人,为博夫人一笑,竟舍得放下盟主身份,入我宫行窃。只是我与这石影花颇有渊源,石影花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怕我不能将这么多花和假山都给您。” “那就让我凿一片,我不将假山整个搬走了,就掰一块行不?”沐之让步一般地说到。 年轻人仍旧摇头,面色添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凉薄。 他嘴角明明淡淡笑着,却像是只用那微微勾起的弧度,就写明了“逐客”二字。 离开伯仲宫,虽然没能拿到石影花的鲜花,但伯崖生给了沐之许多陈年的干花粉。 说是可以和杨藤桃枝调在一起,在石头上作画用,画出来的颜色和石影花本身的颜色一模一样,甚至更为鲜艳灿烂,能保持数十年之久。 沐之抱着一大堆干花粉回到万一门,对着归墟殿后那块石壁苦思冥想了许多,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艺术天赋。 她只记得那石影花的形状十分像梅花,层层叠在一起,好看极了。 见沐之也开始和姬如霜一样,对着石壁发呆,大嗷凑了过来,拿大虎脑袋拱拱沐之,似乎是在发问。 沐之抱住大嗷的脑袋,摸一摸,闻一闻,道:“我没有不高兴,我是在搞艺术呢!” 话说完,沐之的目光落在了大嗷硕大的虎爪上,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连夜折腾过后,沐之本想亲眼看看姬如霜惊喜的模样,无奈一件大事近在眼前,她不得不在姬如霜睡醒之前匆忙离去。 等姬如霜醒来时,沐之已离去。 姬如霜一个人吃完早饭,像从前一样,习惯性地走向后院,却在踏进院门的时候,一瞬间呆住—— 只见那原本光秃秃的巨大石壁上,竟一夜之间开满了硕大的明黄色梅花,一簇又一簇,开得热闹又鲜艳,叫人望之欢喜。 第62章 琉璃国和小老头 永安大殿巍峨地屹立于穹顶之下,像威武而立的勇士,一身沉默的铠甲。 沐之身着幽色宽袖蓝袍,腰间系着金线纹龙的缎带,脚蹬一双黑纹缎面短靴,整个人透出强势的王权贵胄之气。 长发照旧高高束起,金箍镶玉,将三千黑丝利索地箍住,只在两边垂下两条冰凉圆润的垂珠,顺着耳际直垂到肩膀。 当然,还有她那金箍之上弧度锋利的蓝天玉笏,彰显着她不容置喙的储君地位。 她站在永安大殿最前,紧随她身后的是太子一党及白慕容麾下的文武官员,其他朝臣随后而列。 众人随殿下整齐排列的千名禁军一起,等待着琉璃国的使臣入宫。 白轩辕依旧病重,便将此等迎接异国来使的大事,全权交给了沐之。 永安殿早已预备下美酒佳肴,只等使臣进宫大宴。 就在这等待的档口,白赫连闲的无聊,便凑去沐之身边,一边围着她看个不停,一边连连惊叹。 “九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黑眼圈能黑得像你这么圆的——你昨晚上不睡觉,干什么香艳坏事去啦?”白赫连揶揄地笑着,“奶声奶气”地打趣到。 沐之从眼睛下方瞥了眼正“瞻仰膜拜”她的白赫连,道: “五哥,我拜托你一会儿闭嘴别说话,不要让人家琉璃国以为咱国的皇子们都还未成年,人家会欺幼的。” 白赫连听完不高兴地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一大清早就这么凶,火气这么大?”然后不情不愿地应道:“是,太子爷,臣遵命。” 沐之看着白赫连,半晌才幽幽道:“我昨夜去作画搞艺术了,真的应该比干香艳事要难得多” “你?作画?搞艺术?”白赫连惊奇地问。 一旁的白伶舟听到了,也好奇地凑热闹过来,问道: “太子殿下,你做的什么画,竟能累成这样?是笔不好使吗,用的什么笔?” 迎着白赫连和白伶舟好奇又期待的目光,沐之抬起右手,五指微张,道: “用的猫爪除了猫不太愿意,其他没毛病,还挺好使的” 白赫连和白伶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把殿下正安静等待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引得无数注目。 在白赫连奶声奶气的豪爽大笑中,琉璃国的拜谒队伍缓缓踏过宫门,向大殿走来。 行礼拜谒,朗念贺词,进献贺礼。 一套既定的礼仪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沐之却只关心琉璃国都带了些什么贺礼来。 实在不是沐之贪财,自从她晋封太子以后,朝廷大小事宜都由她接管。 虽然她不识字,奏折只能拜托阮轼代为批阅,但阮轼都会将奏折的内容念给她听。 在听奏折的过程中,她发现朝廷、军队乃至整个北离,在过去数十年与大楚的拉锯战中,早已亏欠下了惊人的财政债务。 而兴兵训练,整修官制,更改税法,国家百废待兴,无一不需要大笔的钱财供应。 如今国库里干净得连只耗子都不见,玉家再金银堆积如山,却也架不住一整个北离的开销,如今也已财源告急。 她只能将新一批军费的来源寄希望于众国拜谒时带来的贺礼了。 说到玉家,她几乎把玉弘蝶榨得吐血,致使玉弘蝶不得不下令北离境内所有玉子号商铺提高物价,填补财力空缺; 但沐之却紧接着丧心病狂地颁布了一道储召:为体民生之疾苦,规则社会之法度,颁召平抑物价,若有私自抬价牟利者,责令取缔商号。 如此一来,便硬生生地把玉家的物价又压了下去,只留给所有同玉家一道的富商们少得可怜的盈利。 百姓们欢呼雀跃了,玉弘蝶却是被他老爹一封又一封的书信骂得脸都绿了。 玉弘蝶这两天忙的焦头烂额,往返于玉峰城和诸多大商铺之间,就差长双翅膀了。 一想到一招过河拆桥,竟能把玉弘蝶那个精明的骚狐狸榨得跳脚,沐之就开心得要死,不由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财迷的笑容。 恰巧此时琉璃国正在宣读贺礼清单,众人见沐之把贪财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不由咋舌:太子爷,您倒是稍微矜持点行不 拜谒完毕,由沐之与使臣队列在先,文武百官在后,众人纷纷进殿。 按照国与国之间约定俗称的国礼,北离太子登位,应先由北离境内的众封地进行拜谒,随后是藩属国前来进贡,最后才是琉璃国这等外交友好国前来道贺。 这是按照由内到外,由近及远的从属关系而定。 但此次,沐之太子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各封地的世子们也都没来得及觐见,琉璃国就只一封外交辞令,然后就带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急吼吼地进入了北离。 沐之深知琉璃国此行之意,便决定一开始先示以最大程度的友好,便亲自站在殿中,不仅接受使臣队伍的一一拜见,还一一还礼虚扶,将其请入座宴。 数十人的使臣队伍排成一列,为首的是个牙都掉光了的小老头,虽然年岁大,却是琉璃国历经三朝的元老级人物。 沐之一面将小老头扶入座,一面命宫人撤了小老头的饭桌,重新换了一桌易嚼易食的菜肴。 此举令小老头甚为感动,嘿嘿一笑,露出了满嘴仅剩的一颗门牙。 其余在使臣队列中的人,无非是随行武将文官,沐之也一一寒暄请座,尽显北离泱泱大国的文雅循礼之风。 半个时辰过后,沐之笑得脸都快僵了,伸手搓搓脸,心念总算是到最后一个人了。 前面排列的人都入了座,最后一个人出现在沐之面前—— 一张俊脸顶着银箍玉冠,晃悠着耳边的垂珠,笑眯眯地看着她。 而她却分明感到那笑容充满了挑衅和得意。 她脸上保持官方假笑,嘴型不动,咬牙切齿地小声道: “八哥,还没开宴呢,你就吃饱了撑得慌吗!” 白慕容却不回答,而是一甩袖子,姿势标准地弯身行礼,大声道:“臣奉命接引琉璃国尊使,特向太子殿下复命。” 怎么是这家伙去接使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她心里忿忿念叨着,但还是伸手虚扶起白慕容。 她不想叫人使臣看了,以为她这个太子为幼不尊,当了太子就不敬兄长。 她伸手虚扶,本就是做个扶的姿势,意思一下就行了,但白慕容却手臂一垂,结结实实地把重量压在了她手上。 她猝不及防,被坠得往前踉跄一步,差点跌跪下去。 只见白慕容眼光一闪,嘴角勾起,露出个得逞的笑容,她顿时后背一凉——不好,这臭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样?! 等了一会儿,见白慕容除了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再没有其他动作,她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后退,却登时一滞,怎么也起不来退不开了。 原来,就在她往前踉跄了一步时,她头冠上垂下的玉珠链随势一荡,便与他耳边的珠链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以前这种事也常发生,不过都是皇子们自己两边的珠链缠在一起。 不知为何,这珠链一旦缠住,便是环环相扣,珠珠紧贴,不耗个一时半会儿,决计是解不开的。白赫连的珠链有一次缠住了,解了半晌也解不开,气得他只得摘了玉冠才算完。 可眼下是接见使臣的国际正规宴会,她总不能摘了玉冠披头散发,并把玉冠挂在白慕容脑袋下面。 她越想越急,越急越解不开,白慕容却得寸进尺地猛一仰头,扯得沐之往前一踉跄,瞬间跌到了他眉眼前。 她的额头擦过他的嘴唇,吓得她跟被火燎了似的,赶紧往后躲去,却不料再次扯动珠链,他便坏笑着,顺势又贴到了她眼前。 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犀梅香,全数吹在她额头。那近在咫尺的眼睛,亮得仿佛藏着揉碎的星光。 她莫名呼吸一滞留,只觉得脸红发烫,赶紧扭过头,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眼睛。 百官都隔得远,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人面对面紧贴着,像是在亲密地说悄悄话。 见众人都看过来,沐之只觉又羞又恼,便一把狠狠拽断珠链,这才解脱。 见白慕容得意地晃悠着脑袋,他珠链上缠绕着的长长的一截珠链也随之悠哉摆动,沐之紧咬牙根,暗骂:你爷爷的,我要你好看! 沐之略一思索,脸上划过一抹阴笑,接着对一旁的宫女耳语了几句,宫女愣了一下,随即快速离开。 宴席吃到一半,宫女端着个精致的小碟子出现在大殿角落,轻手轻脚地走到白慕容桌边,趁一旁侍菜的临远不注意,将碟子放在了桌上。 沐之见状偷笑一声,然后整顿面容,站起身,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高声道: “所谓斗不可量,琉玉无疆。琉璃国盛产琉璃玉,负有遍地美玉,取之不尽的美誉;而今一见尊国尊使,才知这不是妄言,只见各位使臣大人便知,尊国栋梁繁多,这便是取之不竭的美玉了。” 这一番话说的很漂亮,可谓对小老头及其代表的琉璃国夸赞至极。 按理,北离是强势大国,不必对琉璃如此礼遇。 沐之这么一来,反而打消了小老头“小国而威武”的强势打算,使众使臣深有受宠若惊之感。 众使臣纷纷举杯示谢,沐之拿起筷子,夹起一道水点鹅肝,道: “今日有美酒佳肴,那就以此上等美味鹅肝,将其深色比作琉璃深厚国土,愿琉璃曲项近天瑶,得神明庇佑!” 众人一听,都夹起桌上的鹅肝食用。 她又夹起一道雨后笋,道: “再以此清脆嫩笋,将其碧绿比作琉璃广袤海域,愿琉璃海源生生,民生倚之,无穷无竭!” 众人听罢,再次夹起桌上的笋子食用。 “最后。”她说着撇了白慕容一眼,后者正专注地听着她讲话,并没发觉她正在实施“诡计”,她继续道: “今日,以白色比作芸芸众生头顶的三尺青天,愿青天永晴,战火不会在北离与琉璃的上空升起!” 众人纷纷道好,却发现桌上并没有白色的食物,沐之便道:“若酒桌之上无白色,请以酒代之。” 众人纷纷仰头喝酒,白慕容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沐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八哥,你桌上不是有碟雪沫豆腐吗,怎不食用呢,白色可是多好的意头啊!” 白慕容悠哉地摇着扇子,笑道:“殿下看错了,那雪沫豆腐在使臣大人的桌子上呢。” 沐之往小老头桌子上一看,这才发现,那个她特意命宫女端来的小碟子,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小老头桌子上去了! 沐之一脸费解,却见白慕容身旁侍菜的临远朝她嘿嘿一笑,袖口对着她,在袖子里比了个剪刀手。 沐之顿时郁闷了,刚想阻止小老头,却见小老头已然笑眯眯地夹了一大筷子白花花的“豆腐”,放进了嘴里。 “哎等等”沐之后半句话咽在嘴里,手还作着阻拦的姿势,硬生生卡在了半空。 白慕容见状,立刻站起身,对小老头道: “本殿与太子殿下的心思一样,都愿北离与琉璃永结太平。对了,听说贵国王上前日新得了数匹宝马,可于海中驾驰,不知真否?” 一听白慕容问自己国家的国宝,小老头很开心,立马就想好好解说,炫耀一番,可嘴巴里的“豆腐”却越嚼越不对劲儿,怎么都嚼不烂也咽不下:这豆腐怎么粘口呢? 只见小老头没牙的的嘴巴一瘪一瘪,嚼得腮帮子都快肿了,却就是张不开嘴。 可怜小老头一着急,嘴巴张不开,又不能呼吸,直接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随行武将不明情况,以为有刺客,立刻抽刀拔剑,将小老头团团围护。 北离的官员们则好奇小老头出了什么事,都想上前探查,却被琉璃的武将们挡了回去。 大殿里有争执的,有喊太医的,情况瞬间混乱起来。 那豆腐只是形似而已,其实根本就是一碟粘豆糕。 沐之还特意让那宫女吩咐膳食房,一定要最粘最粘的那种,比裱窗户纸的浆糊还粘的那种。 本想借机报复一下白慕容,却不想这下惹了大祸。 眼见现场乱成一团,沐之赶紧喝完最后一口酒,做贼似的四顾一番,立即悄悄贴墙根儿溜了。 ………………………… ………………………… 永安殿一场闹剧,让沐之对琉璃国的来使小老头——樗里子,略生愧疚。 为表歉意,她命太子门下的机关督造处,连日用上好的银包羊脂玉,打造了一副假牙,送与了樗里子,并再次设私宴,宴请樗里子。 这假牙虽不比现代的材料结实,但对于樗里子这个年过八十的小老头来说,用起来已经绰绰有余了。 樗里子接过锦盒,拿出假牙,沐之在一旁亲自为他指点如何佩戴。 戴上假牙后,樗里子立刻迫不及待地试吃了些点心,然后激动得抓着沐之的手,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所谓送礼不在贵,送到心坎儿上才算重。 沐之这一副假牙,算是“攻破”了樗里子心中的第一道防线。 送完假牙,言归正传。 樗里子此次违背国际外交礼则,急匆匆来到北离,乃是为了大楚攻占琉璃国海岛一事。 自西北一战,北离大败大楚之后,失去了对西北的控制权的大楚,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东南的琉璃国。 琉璃国由三座大岛和数十座中小海岛组成,物产非常丰富,盛产海盐、海矿、珍珠美玉。 更重要的是,琉璃国位于北楚东南交界处,是东南海一带的最大海岛国,扼守北楚两地之间的海路要塞。 他日,北楚一旦开战,琉璃国的倒向将直接决定海战的风向,其地位决不可小觑。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大楚三个月前开始派兵攻打琉璃国,已接连攻下六座小岛。 十几日前,更是一举拿下了琉璃的三大岛之一。 见形势不妙,与大楚和谈无望,琉璃便想要求助于北离。 沐之心里明朗,面上却不动声色。 每当樗里子扯起话头,沐之就立刻转移话题打断他。 从今日的天气聊到明年的粮食收成,从北海边上拉磨的驴聊到南方会唱曲的鱼,就是不提正事。急得樗里子坐立难安,却又不想失了气度,只得硬撑着陪沐之瞎聊到天黑。 白慕容坐在一边陪聊,斜靠在一旁的扶枕上,悠哉地摇着犀骨折扇,看着沐之在那儿装腔作势得带劲,他竟乐不可支,几次笑出了声。 沐之听见笑声,暗暗瞪了他一眼,他却扇子摇得轻快,笑得更欢快。 要不是看在他长得不错,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份上,她早两脚踹过去了。沐之心里想着,嘴上继续对樗里子打马虎眼: “来来来,樗里大人,尝尝这个,这是西北伽师国特贡的雪顶红莲茶,饮之延年益寿。” “多谢太子殿下”樗里子赶忙拿起茶喝了一口,“太子殿下,眼下已至盛夏,正是我国盛产珍珠时节,可前日大楚” “盛产珍珠啊!好啊!”沐之再次大声截断樗里子的话头,高兴得一拍大腿,热情得有些过分。 沐之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 “听樗里大人的意思,贵国今年珍珠盛产,又是一笔不小的收成啊,实在太值得庆贺啦,来来来,咱们庆祝下——” 樗里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也跟着喝了一杯。 接着,他放下杯子,又道:“每年此季,都是我国珍珠美玉贸易盛时,今年却因战事误了许多民生” 沐之摆摆手,笑道: “这个本殿有所耳闻,各国所产的珍珠,要属贵国珍珠最为优质稀有,用来镶冠坠金袍,最合适不过——” 眼见天色已晚,这场私宴就要结束。 又想到自己的国家正在遭受外敌荼毒,百姓流离,国力受重创。而面前这位首战就大败大楚,一横空出世就震慑三国的太子,却丝毫没有友好联盟的意思,樗里子不免心焦如焚。 急火攻心之下,樗里子将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强压着怒气,对沐之拱手致礼。 “既然贵国并无与琉璃结盟之意,老朽就不打扰了——此次只恭祝殿下荣登储君之位!祝贺!” 樗里子说着怒甩衣袖,气冲冲往外走去。 第63章 同床共枕 樗里子原本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所以故意甩着袖子,气冲冲地离去,想以此向沐之施压。 所以刚开始那几步,樗里子虽怒气冲冲,却走得很慢。 但回头瞥见沐之仍旧一脸无所谓的笑容,只举着杯子把玩,看也不看他,樗里子气得胡子一颤,只得放弃了最后一点希望,朝门外大步而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樗里子大人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樗里子已经一脚跨出门外,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笃定的声音,正中他心中痛处。 若不是北离与大楚开战,又怎会波及无辜的琉璃国。可眼下要驱逐大楚,琉璃也只能寄希望于北离。 樗里子转过身来,但见一直从旁看戏的那位玉面张狂的八殿下,正摇着折扇,笑得盛气凌人。 只见他收拢折扇,挑了挑耳边玉冠上的垂珠,漫不经心地说道: “要我北离出兵琉璃,结盟作战,驱逐大楚,也不是不可以——就怕这代价,贵国承担不起。” 樗里子见事情有转机,赶忙走回殿中,“敢问八殿下,代价如何?” “三年的琉璃国一半海盐开采权,还有一年的珍珠、玉石——所有海物的进贡。”白慕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直言不讳地狮子大开口了。 樗里子听完倒吸一口冷气,他曾预估过北离会为助琉璃出战而索要高昂的代价,却不想一开口就是维系琉璃国国家命脉的海盐权,甚至还要送上一整年的所有珍贵海物。 不等樗里子仔细考虑,就见一旁的沐之不温不火地说道: “八哥,且不论你提出的‘代价’,于我堂堂北离而言,于我北离若出兵琉璃所造成的损失而言,根本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我只问你,结盟作战,怎么个结盟法?又是怎么个驱逐大楚的法子?” 白慕容十分拽地做了个“杀”的手势,“只要我军南下,行海路直至琉璃,再与琉璃军一起开战大楚不就行了!” 沐之翻了个白眼,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八哥说得轻巧。我军向来擅长陆战,若一路海路行军,波涛颠簸,估计还没等到琉璃,路上就会晕厥一半的士兵; 况且,按照眼下楚军的势头,不出两个月,大楚就将攻占下整个琉璃,等我军晃晃悠悠开着船过去,如何与据守琉璃各岛,武器和粮食充足,占据绝对有利战事条件的大楚作战呢?” 白慕容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点点头,“听太子一说,仿佛是这么个理儿。” 沐之斜了个白眼,白慕容又道:“那若我军陆路行军,到东南海口再下海出战呢?那就不用一路海路颠簸了!” 沐之“哼”了一声,道:“琉璃岛与我国东南海岸相距三千海里,我军陆路行军后,还要行两千多里才能到琉璃海域内,与楚军开战后,楚军自有琉璃岛供军需,可我军供给何来?光是没有足够淡水供应,就足以让我军战士渴死前线!” “太子之意,本殿下不敢苟同”。白慕容摇摇头,“哗”得一声,又打开了折扇,道:“太子莫是忘了西北一战?” 沐之疑问地挑了下眉毛,“怎么?” 白慕容站起身,悠哉地摇着扇子,在大殿里开始来回踱步,“只要像西北战一样,我军与琉璃国内俘军做好内应,与琉璃国军一起,内外夹击楚军,至少能快速攻占一岛,拿下军需供给——这样依次,不就可以岛岛拿下,击退楚军了吗?” “呵!”沐之被他气得乐了,“八哥开什么玩笑,以这种战法,最多拿下一座小岛,供不供得起我大军全军之需不说,我敢保证,不等我军攻向第二座岛,楚军为防止琉璃军内应,就将在琉璃境内大开杀戒,屠杀所有琉璃军!” 见一旁的樗里子听完脸色煞白,沐之便无不悲悯地摇了摇头,沉声道: “到时候,琉璃军被屠杀殆尽,血染琉璃海,琉璃国内全都是大楚人了,还有什么夺回国土的必要呢?” “那左右都不行,太子有何妙计呢?”白慕容问。 沐之耸耸肩,“此乃死战,哪有什么妙计!这便是我不同意结盟的原因。” 白慕容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走到樗里子跟前,拍拍小老头矮瘦的肩膀: “樗里子大人,本殿已尽力了,可惜我们太子殿下坚持不肯出战,本殿也没有办法了。”。 沐之听完此言,脸色顿黑,“八哥这话说的可笑!是意图拉拢来使吗!什么叫我坚持不肯出战!不出战的原因我也都说了,这一战就算有那么丁点能赢的机会,也势必伤亡巨大,极大折损国力,八哥就不为我北离考虑下吗?” 白慕容撇撇嘴,“我看太子殿下是诱惑不够,才不肯出战!” 沐之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白慕容毫不回避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看你是看不上琉璃开出的条件,才不肯出战的!要是‘代价’有足够的吸引力,不过是死伤些士兵,你怎会不肯?” 沐之攥紧拳头,两步冲到他面前,切齿道:“八哥,当着琉璃国外使的面,你说话小心点!” 见此情形,一直护卫在一旁的汲漠冲过来,“嗖”得一声抽出了佩刀。 沐之不由大怒,指着汲漠大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大殿之上也敢对着本殿无礼!来人,把这奴才给我拖下去斩了!” 白慕容见状也发怒了,“果然当太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但我的护卫,怎是你想杀就杀!” 随着方才沐之话音落下,殿外呼啦啦涌进了一众佩刀侍卫,立刻将白慕容和汲漠团团围住。 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樗里子见这情形,立刻大惊失色,连连拱手,对沐之道: “殿下莫动怒,若是为了战利之事,琉璃一定会尽可能满足殿下的条件,切莫让两位殿下反目至此啊!” 樗里子担忧不已,要是他这三国元老,求结盟不成,还闹得北离内讧,那他这使臣也不用当了,回国路上直接一头栽海里得了。 沐之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皱,言辞恳切地对樗里子道: “樗里大人,北离真的不是不愿意出兵助琉璃,只是此战一开,战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很可能一战之下,琉璃还未夺回,我军便损失惨重,届时若大楚从旁偷袭,只怕我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连军队的粮草都难以给付,结果便是举国倾覆啊!” 樗里子听罢有些着急,只得一拱手,无奈道: “殿下所言,臣怎会不知?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琉璃陷落楚贼之手啊!” 见沐之只管摇头不语,樗里子略一思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 “只要贵国肯与琉璃结盟作战,琉璃愿奉上三年的半国海盐开采,还有三年的海物进贡!” 听罢这几句,沐之将一旁侍卫的刀按进刀鞘,没有说话。 樗里子急得胡子一颤,又道:“五年的半国海盐开采,五年的海物进贡!” 沐之仍旧没说话,自顾走回酒榻。 樗里子急了,只得一咬牙,道:“六年的半国海盐开采,六年的海物进贡——殿下,这已是我琉璃能献出的最大代价了,殿下若真有诚意,就接受!”他说着大力一拱手,似乎真的是豁出去了。 沐之眼光在樗里子身上转了转,嘴边浮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偷笑,仿佛一只贪婪的狼,正在用目光打量着一块近在咫尺的肥肉。 她一切小动作都被白慕容看在眼里,惹得他直想发笑,不由心中有些同情起樗里子来了。 “好,我考虑一下。”她说着挥手,示意殿上的侍卫都退下。 她一手撑头,一手放在桌面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开始佯装思索。 樗里子紧张地盯着沐之。只见她一边不时摇摇头,一边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半晌才停手,嘴边缓慢地浮起一抹深深的笑容。 那一双黑蓝色的眼眸,也跟着浮上两点狡黠的光亮。 看到沐之的表情,樗里子的心里没由来地“咯噔”了一下。 果然,只听沐之笑道:“十年半国海盐开采权,八年海物进贡——还有永久的浅海开采权。” 樗里子愣了一下,“殿下是说浅海?” 琉璃国和所有海岛国一样,国家收入的七成都是来源于深海打捞,海渔业、百姓渔业、深海采珠采琉璃玉、人工蚌养珍珠等等。 对岛国来说,所有丰富的资源都来自于大海深处的恩赐,而泥沙碎石满布的浅海,从来都一无用处。 可眼下,这个看起来精明无比的太子,却指明了要浅海,还说什么“开采”? 见樗里子疑惑,沐之便解释道,“樗里子大人放心,我既指明是浅海区,即浅海边沿至二百丈,绝不逾矩一丈。” 樗里子点点头,试探地说道:“北离堂堂大国,定不会欺我琉璃。不过结盟一事,太子殿下若答应出战,不如” 沐之心中暗喜,一挥手,叫道:“来人,拿合同——咳咳,呈‘国约书’!” 她话音落下,几个一等宫人徐徐上殿,为首的宫人手里平端着一方檀木雕盘,中央置着一卷蓝布帛书。 沐之将帛书摊在桌面上,大笔一挥,像模像样地写下“白夙沙”四个字,然后飞快地盖上了她的太子金印。 “大人请——”沐之伸手请到。 樗里子愣了半天,端着帛书看了一会儿,又见一旁的白慕容但笑不语,他身后,汲漠的刀也早已放回了刀鞘。 樗里子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少年太子是联合她这八哥,一同上演了一出谈判的戏码,来框他这老头子的! 不然这刚刚谈成的‘代价’,怎么会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结盟的国约书里了呢! 樗里子顿时了然,不免有些气愤,想要发作,可这结盟之事眼见就要成了,北离就可以出兵助战了,他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早在琉璃时,他就听说这北离的新晋太子为人奸诈,处事阴险。 初见沐之,还以为那些都是谣传,这么一个身量纤瘦的少年,怎会被冠以恶名。 但眼下看来,那些流言却有几分可信的。 看着对面一脸笑眯眯的沐之,樗里子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拿起笔,像签卖身契一般,不情不愿地签下国约书。 送走哀叹不已的樗里子,沐之长出了一口气,拿着国约书,朝白慕容挥了挥,“八哥,谢了!” 白慕容却坏笑一声,道:“谢?怎么谢?你说过的,只要帮你演一出戏,怎么谢都行——那不如……” 沐之猜不到白慕容想干什么,但看着他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还有那张俊面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她顿觉不妙,立刻揣着国约书就往外跑。 白慕容在她身后大叫:“喂——说好了‘怎么谢都行’的!你该不会想反悔?” 沐之回身朝他做了个鬼脸,“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有证据嘛?” 白慕容一指身后的汲漠,“我有人证,汲漠可以作证!” 谁知汲漠往后缩了半步,上半边脸的银质面具后,眼神尴尬地说道: “殿下,属下不曾听到可能那时刚好如厕去了” “哈哈哈哈哈”沐之仰天大笑,朝汲漠挥手:“好汲漠!回头我介绍个好姑娘给你当夫人!” ………………………… ………………………… 与琉璃国结盟是大事,沐之前往养元殿,将国约书呈与白轩辕过目,又一一汇报了后续之事,足足汇报了两个多时辰,才赶在宫门下钥前离宫。 回到太子府时,府里已暗灯打板,准备入夜。 沐之照旧先去看了看已经入睡的桃子,再去阮轼殿里坐了会儿,询问了些今日奏折的事,又在偏殿向大总管左晟过问了些府中近况,一直忙活到三更才回寝殿。 她疲惫地揉着脖子,刚一走进院落,就见寝殿里大亮着暖黄色的烛火,窗户里伸出一个顶着玉冠的脑袋,正朝院门口不停地张望。 一见到她,白慕容立刻眼睛一亮,笑道:“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她白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地盘,我干嘛不回来!倒是你,你那月央宫什么时候修好?”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进殿中,笑嘻嘻道:“已经在修了,等修好我就回去!” 她没好气地哼一声,坐到桌边,拿起一把白玉雕茶壶,咕嘟咕嘟地对嘴喝了几口,皱皱眉,骂道: “得了!今儿进宫的时候我又不是没瞧见,你宫里就几个小太监在拔杂草,连个修宫殿的工匠都没有!” 他凑到桌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伸向她下巴,抹去她滑落到下巴上的茶水滴,意味不明地笑笑: “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寝!” 她狐疑地打量他,心说:这家伙不是向来最讨厌我吗?怎么一趟西北回来,就突然性情大变了呢?难道是看我当了太子,他气得心理变态了?或者是被人下迷魂药了? 她心里想着,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又摸摸自己的,想不通地说道:“你看起来没事儿啊” 见他不闪躲,任由她的手触在他额头上,他却只顾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带着奇异的亮,又带着十二分的软,她便拍拍他的脸,十分有诚意地说: “喂,我门下有个老神医,在东街开医馆,你要是不舒服就去那儿看看,比宫里那些御医靠谱多了,实在不行我给你找个心理大夫!” 说罢,她自顾伸个大大的懒腰,胡乱洗把脸,一头栽在床榻上睡下。 见他还坐在桌边,她便往榻里挪了挪,半撑起身子,拍拍她身边的空位,叫道:“喂,睡觉了,我可困着呢!” 他望向她,她长长的黑发垂在榻上,因为刚洗过脸的缘故,还有几缕碎发湿漉漉的,搭在她眉梢。 那双黑蓝色的眸子蒙着一层慵懒的倦意,绰约在昏黄的烛火里,比平时少了许多犀利,多了许多温柔。 就这么看了她几眼,他竟浑身一僵,脸有些发烫。 看出他神色不对,她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哎,我是你弟哎,这么诚恳地邀请你同床共枕,你却在脑袋里想什么呢?” 他被看破心思,有些拉不下脸,便一抬下巴,梗着脖子反驳道: “谁想什么了——睡觉睡觉!”说罢,他外衫也不脱,直挺挺地往床榻上一趟,两手环胸,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好笑地摇摇头,自顾睡去。 安静了不到一刻,窗外微风拂动,吹得寝殿内烛火微晃,光线闪烁不定。 她微微蹙眉,翻了个身,拿脚当手,拍拍他,“喂,去把蜡烛吹了。” 没想到被她一拍,他竟反应极大地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猛地向后缩去。 像是憋着气一般,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才不去,你去!” 她又困又乏,没力气发火,便软下声音,讨好似的说:“八哥,你最善良了,快去熄了蜡烛。”说完,她又伸脚拍拍他。 听他半天不应声,她半睁开眼睛,从眼缝里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身子弓成虾米,满面通红地捂着裆部,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不小心两次“爱抚”到他那处,她还以为他身体突发不适,便赶紧翻身摁住他肩膀,急问: “八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中毒了?” 见他脸色愈发涨红,一句话也不说,她索性去掰他正捂着裆部的手,吓得他捂得更紧: “好了好了!我没事没事!你让我安静一会就好了!” 她疑惑不解,但见他并无大碍,便又重新躺下,眼睛在四周找寻着趁手的物件,好甩出去打灭蜡烛。 看了一圈,床上除了两床被子和他俩,其他什么物件也没有。 她目光落在他腰间挂着的两个半块龙纹玉上,略一思忖,便想伸手去拿。 他两手仍捂着,见她伸手过来,他警觉地一躲,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修长而冰凉,骨节分明,掌心微有薄茧。 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一块通透生涩的玉。 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出去,又伸向他腰间,殊不知她手伸去的方向也是他身下,吓得他赶紧又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他目光闪烁不定,紧张地看着她。 她不耐烦地一把推向他肩膀,侧身将他压在床上,自顾去抓玉,道:“给我。” 他瞪大了眼睛,通红的脸色瞬间蔓延到白皙的脖子,红得简直像只被拔光了毛的火鸡。 他舌头不利索起来,“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快给我就是了。”她半压在他身上,手伸向他腰间。 还没等她摸到玉,他就感觉浑身一酥,一股燥热从腰间烧遍全身。 他目光愣愣地定在她脸上,她的剑眉红唇,她微微卷起的睫毛,甚至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印进他眼中。 脑中犹豫了一瞬,他猛地翻身而起,一个踉跄跳下床榻。 “我去吹蜡烛。”他背对着她,声音干哑地说了句。 “切,早说啊,我就不拿你的玉去打蜡烛了!”她撇撇嘴,觉得好可惜,要是能趁这个机会,在用玉打灭蜡烛的同时,故意将玉抛进角落藏起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那该多好。 他在寝殿内转了一圈,挨个吹灭所有蜡烛,然后一声不吭地爬上床榻,在离她最远的位置睡下。 寝殿外,竹漏滴满水,倾斜到下一层的竹管上,发出突兀的“哐当”声。 ………………………… ………………………… 一个时辰过去了,被他睡前那么一折腾,她竟睡意全无。 她睁开眼睛——月光如霜,将寝殿照得一览无余,床榻不远处立着一扇巨大而华丽的屏风。 屏风后四处安放着桌椅、矮几、熏炉、花卉、古玩、字画。 她视力不错,能一直看到外殿去,隐约可见书桌上高高摞起的一卷卷书简和旁边巨大书鼎里的帛书。 睡不着,又略无聊。她便挨个看向殿内的陈设,去努力在脑海中描摹它们的样子。 最后却发现,她虽然住在这殿里,却压根不知道自己桌上都摆着什么花,香炉里熏着什么香,垂在内外殿拱门之间的珠帘,那一颗颗都是什么颜色的玉。 她发现,她周遭的一切人和事,都带着这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就像她如今贵为太子,为武林盟主,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一切都那么实在地存在着,却总让她觉得太不真切。 玉弘蝶,司马云沚,洪错,还有阮轼。他们已在她身边待了近两年,已经彼此熟悉到谁穿什么料子的寝衣都知道。 但经常望着他们,她还是像望进了一潭深水,不知那水里是神是妖。 越这么想着,她越感觉心里涌起怪异的不安,她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周遭竟死一般寂静。 那竹漏滴水的声音,蛐蛐的叫声,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竟全都消失不见了。 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不知脚下的虚无何处是尽头,耳边是令人恐慌的无穷无尽的寂静。 她躺的难受,愈发地心慌,翻了个身,正对上他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那充盈着亮盈盈的月光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俊逸而不羁的温柔。 一瞬间,窗外那灵动的蛐蛐叫声,温柔窃窃私语的风声,就又都回到了她耳中。 “你也没睡着?”她低声问。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隐在暗影里,忍不住微微牵起一个笑容。 “想什么呢?”他轻声问。 虽然这寝殿别无他人,但二人还是放低了声音,用气息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轻柔起来。 她咧咧嘴,很自然地凑近他,随手牵起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头上把玩,浑然不知这亲密的姿势有多暧昧,多令人心悸。 “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我都来不细想,该先琢磨哪件事。” 他伸出手,摸摸她眉心,柔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他的语气中,竟隐有心疼似的叹息。 “那能怎样,我可是要当皇帝的,日夜百思,很正常!”她自嘲地说到,试探地看向他,却见他眼中除了月光,别无他物。 两人对视一瞬,相视而笑。 他仰面枕臂而躺,喃喃道:“是啊,父皇要你当皇帝的。” 安静的夜,断断续续的低语。就着如洗的月光,她与他聊至深夜。 从郊外断壁残垣的古城,到北离皇宫内最会做玫瑰羹的御厨; 从西北伽师王庭拱顶上的白雪,到即将开赴而去的珍珠海岛琉璃。 第一次这么有话聊,直聊到她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望着她熟睡的脸庞,他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只要你活着,就是上天予我的最大恩赐。” 第64章 少女之死 五月,京都浸润在连绵萧瑟的冷雨里,这是梅雨季即将到来的前奏。 与这种清凉气氛完全不同的,是自十五日前开始筹备的丞相寿宴。 当朝丞相沐霁言过寿,太子调拨府上大总管,奴仆百余名,亲自为其操持寿宴。 请帖发往上至四皇子白百里,下到太子一党末职文官。 全京都的达官显贵几乎都受到了邀请,而京都以外欲与太子交好的世家大族,也都纷纷亲自来贺。 丞相府门前,朱红的地毯已磨破了三条,而祝寿的贺礼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北离全境而来。 其铺张奢华之势,乃是北离开国以来臣子祝寿少有的排场。 于此同时,太子借丞相寿宴之名,邀请太子党系高官于丞相府内室内,密谈近四个时辰,以丞相府为中心重组太子内阁的消息,也随之传遍北离全境。 这位向来武治军队,重兵轻政的太子,明摆着建起了以丞相沐霁言为核心的太子一党,直接伸手触向了这个古老国家的政治命脉。 将沐霁言放在北离政治风暴的中心,做这样的决定,沐之不知思前想后了多久。 但眼下的局势,不是沦为任人宰割的平民,就是高居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二者之间,沐之觉得后者更为安全,更不容易叫人猜忌生疑。 寿宴开始。虽然沐霁言是寿星,但沐之贵为太子,于礼仍旧高座正中。 沐霁言与柳知月居左,白百里、白赫连、白伶舟、白独孤与白慕容居右。 其余宾客按钦玉品阶,依次下座。 众宾客看向远处高座之上的那个少年,白袍无暇,蓝纹深邃。 沐之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一边不时拿起面前的酒杯浅酌,一边认真地听着众宾客们滔滔不绝的祝寿词。 那千年不变的秋霜一样淡漠的脸上,竟少有地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容。 望进那双黑洞一般无穷无底的双眼,在确定她是真的把向来寿宴开场的祝寿词,当成了众人对丞相的祝福之后,高官们赶紧悄悄命令身边的谋士、文官吟诗作文。 一时间寿宴上佳句纷呈,仿佛全天下的大文豪都聚集于此了。 但事实上,沐之一开始还是很仔细地听每个人对沐霁言的祝寿词的。 可古人说话总是越到正式场合,越言辞精简,生涩难懂。 沐之听了一会儿便听不懂了,而装作很在意的样子,只是她为沐霁言平添声势的小伎俩而已。 她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她有多看重沐霁言这个丞相。 况且,坐在高座之上,向下望去也非常有意思呢。 这些平时在自己三寸之地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高官们,此刻却一个个都穿得鲜艳灿烂,或谄媚,或故作清高,或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她的脸色,大讲庸俗笑话,或手舞足蹈地像表演一般地高颂寿文,以讨欢心。 即使有些她颇为赏识的股肱之臣,也不免斟酌着每一个词句谨言慎行,在看到她的嘴角能上扬两分时,才能如释重负,暗暗长嘘一口气。 在她面前卑微如此的他们,如小丑杂耍一般的他们,每个人背后却都有着一片张牙舞爪的血与污泥的阴影。 她仿佛能看见每张笑眯眯的脸上,那脑后都生着另一张脸,眼缝里透着凶恶的光,嘴边咧起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笑容。 而这一切,都只伴着她背后无可睥睨的巨大皇权而生。 他们的每一次叩拜,每一分尊敬和掩藏起的不甘,都冲向那高高在上的权力。 只是不知,当这权力倾覆时,再冲向她的,会是哪张脸。 宾客们终于词穷,再也说不出一句更加语惊四座的祝寿之词,这比惯例长了一个多时辰的开场终于结束。 沐之正要宣布开席,一列宫人却翩翩而至,为首的是大太监福临果。 众人都以为是白轩辕赐圣旨为沐霁言祝寿,正要纷纷跪下领旨时,福临果却恭敬地将圣旨捧到了沐之面前。 沐之很奇怪,从来白轩辕有军政之事吩咐,都是趁无人之时与她单独言谈,或者派七藏秘密送信来,很少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吩咐她什么事。 福临果笑道:“拜见太子殿下,这是皇上钦赐谕旨,既为丞相大人祝寿,更为殿下您添彩,还请殿下亲自宣读。” 沐之表面上从容地接过圣旨,心里却有点打鼓,她不太识字,这事白轩辕多少知道,为何偏偏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读圣旨呢? 在众人的注目中,她缓缓打开圣旨,顿时愣住。 一张黑色的蛛网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准确地说,那是一张错综复杂如蛛网的人际关系图,图旁只有寥寥几行短字。 她死死盯着圣旨,想质问福临果,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甚至连个异样的眼神都不敢表露。 她只能嘴角挂着生硬的笑容,继续装着高兴。 因为那圣旨上的人际关系图里,写是全是她的内阁大臣们的名字——全是她昨日夜里才刚刚选定的人。 仿佛无形之中被一千一万双眼睛包裹着,她觉得,在白轩辕的严密监视之下,她几乎毫无秘密可言。 她的一举一动,她每一个想要启用的大臣,全部在白轩辕的意料之中,注视之下。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倒也罢。 最令她感到惊愕的是,在那张庞大又复杂的网里,还画着一道道血红的长线,在圣旨的最边缘,白轩辕用朱笔写下一个她认得的字:婚。 她一下想起来,白轩辕前几日曾莫名其妙地对她说过一个故事。 说是如今鼎立的三国,曾经都属于一个庞大的古老王国。 而王国分崩离析的契机,主要是因为远嫁藩国的公主在王国生死存亡之际,放弃了故国,而选择帮助自己夫君的藩国造反,从而直接造成了三国分裂。 白轩辕说,联姻,有时是比血脉更可靠的结盟。 想到这里,沐之没来由地起了一后背的冷汗。 原来白轩辕早就预料到她会以沐霁言为核心,构建她自己的政治圈。 而这份圣旨,就是他帮助她捆绑内阁的“大贺礼”。 见她迟迟不念圣旨,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为了给沐霁言贺寿,她大张旗鼓地请来了全京都的高门显贵,没想到白轩辕轻轻一道圣旨,就让她骑虎难下。 她清清嗓子,努力压抑住嗓音里的干涩,望着圣旨上红笔描画的一端,道: “为贺丞相寿,本殿请诸位重臣同乐同喜,一沾福泽,便将外殿三钦玉督察院副都使之长女——”她咽了口吐沫,望向红笔描画的另一端,继续道:“婚嫁与内殿四钦玉折观院大学士之子。” 督察院副都使听罢一愣,立刻领会这是太子赐与他这个新晋内阁大臣的荣耀,立马跪地谢恩,掩饰不住一脸欣喜。 沐之心情复杂,硬着头皮继续念:“折观院内殿学士之次子,迎娶外殿二钦玉军机阁左侍郎之女;将外殿一钦玉京门都督之女,举赐于五皇子白赫连” 一连十二道赐婚,仿佛无形之中有一条条铁索,牢牢捆住了这群世家和重臣,环环内外两殿相扣,高低品阶相连,白轩辕逼着她用联姻,将她新建才一天的太子内阁,相互制约成了一个荣辱与共的大族群。 的确,这比她一句“重组内阁”的太子之言,要牢固稳定的多。 从此无须她再费心,也自有无数人会绞尽脑汁稳定内阁,彼此勤勉。 可她总觉得这一道道圣旨背后,这虚伪的荣耀后,满是荒唐与无情。 每指一道婚,众人便吃惊一番,不忘附和称赞,共同举杯庆祝这喜上加喜。 直念到最后一条红线,她突然停住,手中死死攥住圣旨的两端。 她能用余光看见,沐长吟正坐在不远处望着她,和其他人成群不同,她四周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冷墙,将她远远隔离在所有人之外。 另一边,白慕容正无聊地晃着脑袋,玉冠上的垂珠在脸颊旁荡来荡去。 轻闭下眼,沐之轻声道:“此最后一件贺礼,是将沐丞相小女沐长吟,赐婚于八殿下,择吉日” 她话还未说完,白慕容立刻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惊怒道:“不许说!!” 众人也都愣住了:这沐长吟是云妃的女儿,也分不清生父究竟是白轩辕还是沐霁言?况且还是个出了名的娼妇,太子怎能将她赐婚给八殿下? 沐长吟愣愣地望着沐之,沐霁言也被惊得不轻。 内阁重臣为阻拦云妃势力的入侵,亦纷纷起身劝阻,其余人则一脸幸灾乐祸,一副坐看好戏的模样。 不敢去看白慕容,沐之咬咬牙,继续念:“此婚,择吉日” “我说了!!不许念!!”白慕容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高座,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直接一把夺过圣旨,狠狠地攥在了手里。 吵吵嚷嚷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白慕容根本不想要这桩指婚,他在发火,生怒。 可人们却觉得奇怪,怎么这八皇子的怒火不像是冲着这婚约,倒像是冲太子。 一旁的福临果见场面不妙,赶紧走到白慕容身边,悄声劝阻道: “殿下,这可是皇上的圣旨,不敢如此攥于手中,实在不敬啊” 不顾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是非嘴在场,白慕容只怒视着沐之,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 “我已有婚约在身,怎能再另娶他人!” 沐之愣了一下,完全没想起白慕容说的“婚约”是哪回事,也全然不顾白慕容的脸色有多黑,只下意识反问:“八哥已有婚约?和谁?” 白慕容气得猛拍桌子,几乎是用吼地叫道:“十五年前!!父皇已将” 白慕容话未说完,一个太监尖细的嗓门横空插了进来,高宣了一声“云妃娘娘到——”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云妃轻摆着腰肢香粉,在一群宫娥与华丽仪仗的簇拥下,穿过中堂,朝寿宴缓缓而来。 云贞音一脸嘲弄之色,道:“谁要把我可怜的长吟送去嫁人了,怎么我这做母后的竟毫不知情呢!” 一旁的沐霁言飞快地看了云贞音一眼,然后和其他人一样,默默跪地行礼; 柳知月愤恨地瞪着云贞音,半天也不肯屈膝,最后还是沐霁言用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柳知月才恨恨弯下了膝。 窃窃私语声传进沐之的耳朵,她在这断断续续的杂音中听到刺耳的嘲讽,还有沐霁言的名字。 沐之冷着脸,从眼睛下方看着云贞音。 云贞音四顾一圈,冷笑一声,“将我儿子扔在郊外吃苦受罪,你们倒在这里吃香喝辣,还想将我的女儿随意送人?太子爷,我倒想问问,你这是什么道理!” 见云贞音开口便出言不善,一副来砸场子的架势。沐之心生疑问: 如今云贞音和林琛一派已被太子一党排挤到文官末职,军政要位全都是沐之的人,安分许久的云贞音突然摇身一变,变得如此猖狂,这是为什么? 而且白轩辕竟要将沐长吟赐婚给白慕容,到底有何目的,是因为他已料到云贞音的东山再起,故以沐长吟的婚约掣肘? 沐之一下子参不透白轩辕的谋划,刚想开口回怼云贞音,却不料白独孤突然从一旁冲出来,拿着匕首直奔云贞音而去,嘴里还大声叫嚷着“贱婢拿命来”! 众人发出惊呼。白独孤身后的宫婢失声惊叫;云贞音身后,银面具泛着寒光的泗年“哗啦”一声抽出了刀; 而沐之身旁的带刀侍卫则全都涌了过来,边抽刀边大声斥责“谁敢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敬”。场面登时乱做一团。 沐之两步飞身而起,一把拽住已经将匕首挥到云贞音面前的白独孤,立马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 她暗骂一声,将白独孤丢给赶来帮忙的白赫连,大骂道: “以后谁再敢给他喝酒,我就扒了他的皮做成酒肆门口的旗幡!” ………………………… ………………………… 一场不小的骚乱最终以白慕容与沐长吟的指婚作废,云贞音带着沐长吟扬长而去收尾。 侍女仆从们忙着收拾骚乱中撞翻的酒桌菜肴,迅速换上崭新的桌布和新菜肴。 专为寿宴搭建的戏台上,沐之请来为沐霁言祝寿的戏班子也已经登台开嗓,喧天的锣鼓声总算为宴席打破尴尬,又重新热闹起来。只是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声一刻都没有停过。 明明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为沐霁言风光过大寿,却被云贞音搅局得难堪又尴尬,让沐霁言当着全京都有头有脸的人面前出了回“丑”。 沐之眼盯着戏台,不忍向左看沐霁言和柳知月的表情,也不敢向右去看一直盯着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的白慕容。 戏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沐之看了一会儿,竟发现那个唱花旦的戏子长得很像她自己。 如果把沐之的剑眉修成柳叶,幽深的眸子抹去淡漠、城府和诡谲,再把嘴角向上妩媚地弯起——穿起裙装,捻起兰花指,简直就和那戏子一模一样! 宾客中不少人也发现了这花旦长得很像沐之,立时小声议论起来,不停用余光看向沐之。 随意说了句“不胜酒力,去后花园走走”,沐之屏退侍卫,自顾走出宴席。 她慢慢朝后花园踱步而去,脑海里回想着台上那个不断向她抛媚眼的戏子。 她正凝神思索,却被横里窜出的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一个衣饰精致的少女无比紧张地望着沐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微有颤音的声音说道:“参参见太子殿下。” 沐之打量那少女——看服饰,应该是贵族家的小姐;看身形,应该只有十五岁上下。 沐之看不见少女的神情,只看到一双单薄的、不住发抖的肩膀。 “拦驾之罪当诛。”沐之说完,刚要继续向前走,却见那少女猛地磕了两个头,声有哭腔地叫道:“太子殿下求太子殿下收回指婚!” 沐之顿了一下,道:“抬起头来。” 少女颤巍巍抬起小脸,原本精致的妆容已被眼泪花成了一片。 少女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发白,瞳孔也放得极大。天知道她在“被指婚”的那一刻,知道自己将毫无选择余地地嫁给那个顶着大学士之子光鲜头衔,实则癖好虐待奴仆的变态二公子时,她感到多绝望。 又有谁晓得这小小少女积蓄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来和这个遥站在皇族之巅,随时都可以没有理由地诛她全族的人来说话。 “回回殿下,奴婢是是”似乎是怕沐之会降罪母家,少女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清楚。 沐之微蹙眉头,“你连你是谁都不敢说,叫我怎么为你收回指婚?没有说出母家的胆,却敢来拦我的驾?” 少女听闻立刻跪伏在地,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呜咽声。 沐之想了想,似乎是在方才的寿宴上见到过这少女,在她宣布指婚的时候,那些黯淡下去的年轻的眼神中,似乎是有她。 沐之心里琢磨着事情,无心与这个小小少女纠缠,便道: “我要是你,要么就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父亲来请命悔婚;要么就趁现在重兵都调动在丞相府,城门松懈之时逃出城外,和心上人私奔——为着你现在的勇气,我可以五日之内不派追兵。” 权力如同太极,她添白,则黑受损;她添黑,则白消融。 这条用黑暗寻找光明的路途上,势必将有很多人为此牺牲荣辱甚至性命。 沐之有心去挽救每一个因她而生的错误,救一救每一条无辜的“池鱼”,却无力抗衡那双始终盘旋在她头顶,盯着她一举一动的鹰隼般的眼睛。 于是,沐之不再理会,抬脚走过跪地的少女。 见沐之要走,少女心底竟忽然生出勇气,一把抱住沐之的脚,失声痛哭道: “殿下,求殿下只要殿下收回指婚,奴婢愿为殿下做任何事” 沐之被她哭得心软,蹲下身,努力用最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的冰冷不屑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人总喜欢说空话,就像你,听起来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实际上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看着少女满脸斑驳泪痕,眼神惊愣又无助,沐之心中不忍,但还是用力掰开了少女的手。 在沐之走出几丈之后,无望的少女声嘶力竭地在她背后尖叫道:“那我就死给你看!!” 沐之偏过头,不去看少女,只语气黯然道: “用死来威胁么可即使你死,也会有你的妹妹出嫁,你的哥哥迎娶。” 即使背着身,沐之也感觉到了少女哭声中的震惊与恐惧。 沐之伸手抚平不忍而动的眉头,心想凭着权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裁决那么多人的人生,可那无数个未知的黑暗后果,该由谁来承担呢 罢了,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最后一定会求她父亲来请旨收回成命,到时候假装刁难两番,最后再顺水推舟,成全了她。沐之这样想。 ………………………… ………………………… 重新回到寿宴上,戏班子还在唱着,长得略像沐之的花旦卸了妆,正与宾客调笑,仔细一看,原来竟然是个男子。 “那再好不过了”沐之嘴边浮起一抹笑容,刚举起酒杯欲饮,却感到一道重风从头顶急速袭来。 一个黑影突然从空中坠落,直接撞击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重响。 黑影重重砸在地上,鲜血迸溅到了周遭宾客的身上。 “咕咚——”一块带着血丝的白花花的脑浆,溅进了沐之的酒杯里。 戏台上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周遭死寂般地沉默了一瞬间,随即响起宾客们恐惧的惊叫声。 一刻之前还跪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此刻已身体折断,手脚畸形地向外扭曲,躺在地上,没了一丝生气。 少女撞裂的脑袋以恐怖的姿态反转着,白色的脑浆混合着暗色的血,从那张依稀有泪痕的脸上流下,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那双哭肿了的双眼,瞳孔已全部散开,再没了一丝光亮。 少女的尸体因为神经作用,还做着最后的抽搐,沐之似乎看到了那张面对自己的破碎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个绝望而嘲弄的笑容。 沐之像被定格一样地僵在原地,手中仍然举着混有脑浆的酒杯,心里却生生强抑住了想要将那酒喝下去的欲望。 这种欲望突如其来,让她诧异,更感觉恐惧失控 白慕容第一个从榻席上一跃而起,两步冲了上来。 在看到沐之呆愣的神情和手里的酒杯时,白慕容一把夺下酒杯,大力甩了出去。 带刀侍卫们将沐之团团保护住,警戒地打量着四周。 宾客们惊慌失措,乱做一团。这一场沐之颇为费心地为沐霁言办的寿宴,终究彻底毁了。 少女不堪入目的尸体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跪着,抚摸着少女的脸失声痛哭,却在沐之起身的一刻赶紧跪伏在地,大声颤抖地叫着“惊扰了太子殿下,求殿下恕罪”。 沐之接过白慕容递来的帕子,擦去溅到脸上的血。她看了看手中沾满血的帕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随即狠狠甩掉了帕子。 在旁人看来,那甩帕子的动作,意味太子要发怒了。 在所有人不安的注视中,沐之缓缓走下高座,在走过跪地的老人身边时,看也不看地上之人一眼,只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既长女已殁,由次女出嫁,择日完婚。” 督察院副都使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沐之,惊愕地看着站立在他身边的这个“少年”。 那双锋利的眼神隐在黑夜的灯火里,隐忍着喷薄的寒意,像终年冰封的深山之中,那一柱危悬在头顶上的巨大的尖利冰柱。 他望着这张脸,不寒而栗。 第65章 崩溃 在知晓少女为何自尽的时候,白慕容站在沐之身后,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恨恨地说道: “你要是再给我指婚,我也这么死给你看!” 沐之没有心情去照顾白慕容的情绪。借寿宴重组内阁,白轩辕突如其来的指婚圣旨招来云贞音,无辜少女的死亡又为寿宴平添了阴霾。 这场汇集了无数高官重臣和世族大家的令世人赞叹其奢华的寿宴,最终流传下的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只会是那一桩桩难堪。 沐霁言这样一个品性儒雅的人,会被这一场寿宴搞得多尴尬狼狈,自是不用形容。 似是知道沐之所想,她前脚刚回府进寝殿,后脚庄初就送来了沐霁言的信笺。 信封上笔法温和圆润地写着“太子殿下亲启”。 沐之将信捧在手里,摩挲着信封上细密的质感,沐霁言那温润儒雅的气质,仿佛从纸面上传了过来。 她攥着信,直躺了大半夜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直到一个黑影利索地翻进窗子,摸到了她床边。 “有门你不走,偏要跳窗——下次我在窗下放桶马粪,看你跳不跳。”她面朝里睡着,闷声说到。 白慕容跳上床,跨过她身子,手枕胳膊,面向她躺下。 “来的正好,帮我念个信。”沐之像乡下不识字的村妇一样,把被激动地摸了好几遍,已经有些皱皱巴唧的信拿出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好笑地摇摇头,摊开信,借着月光一目三行。 “怎么样,丞相说什么了?”她迫不及待地问到。 “大概意思是,承殿下厚爱,为微臣操办寿宴,感激不尽。还望殿下勿为今日之事烦忧,保重金体。” “就这些,没啦?” “没了啊。”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忍不住咧嘴笑起来,眼神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喂,我来是有事和你说。”他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侧撑着头,看着离自己胸口不到一掌之距的她。 “我来是和你说一声,再敢给我指婚,我就——” “你就死给我看是!”她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回,揶揄地瞪了他一眼,继而又回想起白天的事,不由长叹一口气,烦闷地翻了个身,道: “你应该猜的到,这指婚都是皇上的意思,在权与情之间,总是太难权衡。” “那如果‘权’与‘我’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他问。 她想也没想地回答:“当然是‘权’,只有真正地拥有绝对权力,才有资格去谈‘情’,不是吗?在这之前,必当不择手段。什么都是‘代价’而已,什么代价都不为过” 半晌没听见他回应,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凉薄和伤人。 正当她犹豫该怎么把话圆回来的时候,只听他在背后自嘲一笑,“原来我只是个‘代价’,而已” 她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 他撑着榻,一跃而下,背影在昏暗的烛火里显得十分落寞。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也是你手段中的一种。” 他说罢,一把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 六月,北离之夏的梅雨初季。 天空长久地阴着,或细雨绵绵,或大雨瓢泼。 万物都被滋润着,疯狂地破土生长。唯独沐之被牢牢困住了。 一连七天大雨,她就整整七天没有出过寝殿。 心口的无尘蛊日日惧缩着,她甚至能感到它对这纯净雨水的强烈惧怕。 她试过偷偷运气,果然如那神医老先生当初说的一样,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而更让她感到心慌的是长久以来,她已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走路,都以内力运气发力。 眼下突然没了内力,她竟突然虚弱异常,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四肢全都不停使唤一般,好几天才稍稍适应了些。 而她这一滞留寝殿,可算是让玉弘蝶逮到了。 玉弘蝶整日蜗居在她寝殿中,一会儿说衣服被雨水打湿了,穿着难受,就脱了个精光,只穿着一条袭裤窝在她榻上,白皙而精实的胸膛裸露着,还贴着她的后背; 一会儿又说那光滑的床榻上生了倒刺,划破了他娇嫩的大腿,叫沐之快替他看看。 随后,洪错和司马云沚也跑来凑热闹。 俩人一个将龙锏在寝殿里舞得虎虎生风,几乎把她殿里那些大臣献来的所有珍稀瓷器砸了个精光; 另一个好似鼓励一般地,十指飞舞,将一把低沉韵味的古琴硬生生弹出了铁骨铮铮的味道。 之后,阮轼也拉来两车奏折,抱着闹腾不已的桃子加入了。 但白慕容却没有来。 自从那夜他大力推门而去,他淡蓝色的外袍被冷风扬起,消失在古棕色的门框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里竟有些少许的失落,但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不理几个人吵吵嚷嚷个不停,她只管整日躺在床上,长久地望着殿门口。 阮轼坐在她身边的几案前,有条不紊地批阅着成山的批奏折。 她正目光无处安放地看着殿外,却感到一只宽大的手,轻轻地抚在了她头上。 像她平时看到撒娇任性的桃子哭闹时,总会宠溺而纵容地拍拍桃子的小脸一样。阮轼的手轻带着一种令人镇静的安然。 她扭头看向阮轼,那双深棕色的蛇瞳里倒影着她自己,那对待别人都如千年寂静深渊一样阴冷的面孔,只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像被窥破了想要逃学的心事的桃子,心虚地笑笑。 阮轼回以笑容,转而继续执笔批阅,眉眼又重新展开刀锋。 她看向殿中,玉弘蝶又在一边和洪错打嘴巴仗。 戟墨好像有强迫症一般地,时不时冲进来把沐之的衣服洗了又洗,桌子都快擦破了皮。 最后,还是不到五岁的桃子先耐不住了,哼哼叽叽地赖在沐之身边,非要坐沐之当初送她的那个大风筝飞上天去。 反正也无事可做,沐之就叫人拿来些木料、布材和军线,在寝殿里做起风筝。 “漂亮哥哥,为什么风筝是布做的呢?”桃子嘬着手指,奶声奶气地问到。 沐之拍拍桃子的小脑袋,“我不是说过吗,我已认你为义女,你以后得改口叫我‘爹爹’,不能叫‘哥哥’了。” 说到这里,沐之突然想起来,她第一天认桃子为义女之后,可是琢磨了好一阵,该让桃子叫自己什么好。 “哥哥”肯定是不行,“姐姐”也绝对不能叫,“干爹”就更不能够了,“父亲”也太奇怪。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让桃子随了普通人家的叫法,叫她“爹爹”好了。 说真的,当有个漂亮的奶娃娃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喊“爹爹我好想你”的时候,沐之真的非常错愕,硬是过了好几个月才适应。 只是桃子还是经常叫错,一会“漂亮哥哥”一会儿“爹爹”的。 沐之放下手里的风筝布,捏捏桃子的小脸,“风筝都是布做的,因为只有布才够轻,密度够大,才能迎风飞起来呀。” 桃子听不懂,一指沐之手里的风筝骨,“那为什么还要这些呢?” 沐之将几根手腕粗的长条木料钉在一起,回答: “只有风筝骨够结实,等飞到空中的时候,才能保证桃子不掉下来呀——等到桃子再长大一点,我就给你再做个更大的风筝,让你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沐之说着,脑中突然惊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自觉停下手的里的活儿,直勾勾地盯着桃子,吓得桃子赶紧缩到了洪错身后。 见她神情突变,殿内其他几人也全都看向她。 “怎么了,神色这么奇怪?”司马云沚在她眼前摆摆手,问到。 而此时,那个惊如闪电的念头正在她的大脑里极速膨胀,无数图纸和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最终重叠成一个庞然大物——滑翔翼。 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她既然能做出让桃子飞上半空的大风筝,又为什么不能汲取现代滑翔翼的原理,造一支惊骇世人的飞行大军呢? 在这个只有陆路作战和水路作战的古代,一支横空出世的飞行大军,无疑将所向披靡,极大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一旦总攻大楚的战争打响,一支飞行大军的加入,也许将大大缩短战时! 她越想越觉得兴奋,仿佛滑翔翼和飞行大军已经出现在眼前。她冲到书桌前,随便抓起一只笔,开始在宣纸上涂涂画画。 塔架,龙骨,三角架,吊带,钢索,舵面她努力回忆起现代滑翔翼的结构,将一个个配件画在宣纸上,在旁边写下可以在古代找到的替代物。 画完结构和零件,她将一只大如鹏鸟的无动力滑翔翼画在另一张宣纸上。 司马云沚好奇地凑近,问:“这是什么鸟的翅膀,竟这么长?” 沐之神秘笑道:“这不是鸟的翅膀,是人的翅膀。” 几人皆震。对于古人来说,除了轻功可腾半空,就只有传说中的神仙可以于天翱翔。 人们对天空和飞翔的探索没有止境,却始终未能向前迈进。 最后,玉弘蝶最先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沐之:“你要上天?” 要换平时,沐之一定会因为听了这句话笑出来,可现在她只觉得激动难耐,“对!不止我要上天,我还会让我的三千甚至五千将士上天,懂吗?” 完全看不出殿内几人在震惊什么,洪错瞪大眼睛,惊问:“要带那么多人一起放风筝吗?好厉害” 懒得搭理洪错这个二傻子,沐之很想听听阮轼的意见,却见阮轼盯着图纸思索了一阵,比手势道: “此物借风而起,需高空而起,平地不可行,对吗?” 见阮轼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门道,沐之大喜,阮轼又比手势道:“虽好,却只能夜行。” 沐之还没反应过来,玉弘蝶便点点头,道: “是只能夜行,若是两军对战时,白日里用来作战,只怕要成为敌军满天练箭的活靶子。” 沐之认同阮轼和玉弘蝶的想法,那夜行就夜行,将主翼的帆布绛染成黑色不就行了。她决定先造出一架滑翔翼来试试,假以时日加以改良,她一定能造出这时空来无影去无踪、战斗力极强的夜行大军。 其他几人虽不知沐之心中宏图大计,但也被这能“上天”的想法吸引了。 在沐之的指挥下,洪错负责搜寻材料,玉弘蝶负责把关选材,阮轼负责细化图纸,司马云沚负责给滑翔翼的主翼上描绘花纹,沐之则负责动手装造。 众人闷头忙活了好几天,终于造出一支“简易版”的滑翔翼,决定在京郊五十里外的断崖进行试飞。 断崖极高,几乎要比万一门归墟殿前的悬崖还高出一倍不止。 如此骇人的高度,再加上滑翔翼本身构造并不精密牢固,试飞之人必须要武功极俊才行,否则很容易出现危险。 沐之自然想亲自试飞,无奈细雨未歇,她压根使不出轻功。 不敢暴露自己身怀无尘蛊甚至惧雨的秘密,她准备找个借口掩饰,却听玉弘蝶在一旁道: “此处离天狼军驻军地极近,若‘太子亲自试飞’,只怕会引起军中猜测纷纷,滑翔翼今后定是军中机密之物,恐会引人觊觎。我看还是洪错去试飞!” 洪错挠挠头,走到滑翔翼前。谁知他的手刚一压在支撑杆上,就听整个骨架咯吱作响,几欲散架。 沐之赶紧赶走洪错,心疼地检查一番滑翔翼,道: “别让阿错试了,我怕这滑翔翼生于今日,享年一日。” 可除了洪错,身上有功夫的就只有玉弘蝶和阮轼了。 沐之打量玉弘蝶那比蛇还软的腰,感觉让他缠绕在滑翔翼上可以,可要让他撸起袖子扛着滑翔翼爬山,那做梦都不可能。 司马云沚倒是激动得想试,但他半点武功都不会。 沐之望了望悬崖的高度,估摸着司马云沚要是从上面跳下来,绝对就变成司马雨云氵止了。 这么一挑一选,似乎只有阮轼最适合担任这首次试飞。 阮轼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武功不俗,足以对付这种高度的悬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洪错率先扛着滑翔翼上了山顶,阮轼也准备随后而去。 就在阮轼欲轻功飞起的时候,却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 阮轼回过头,只见沐之神色担忧,她的睫毛已被细雨淋湿,挂着几颗小小的透亮的水珠。 “师兄,小心呐。若有意外,一定立即丢弃滑翔翼,保证自身安全最重要!” 阮轼牵起嘴角,温柔地笑笑,又习惯性地抬手摸摸沐之的头,然后才飞身而去。 一刻之后,洪错跑回来,说阮轼已准备好。 沐之望向悬崖顶,阮轼的身影像万里高空中的一个小小黑点,静静停留在山崖旁。未上色的滑翔翼像一只巨大的白色海鸥,停歇在他的身旁。 沐之扒下玉弘蝶粉色的外衫,以衣当旗,朝悬崖奋力挥动。 只见阮轼撑着滑翔翼,后退出众人的视线,身影消失片刻。 紧接着,一道白光急速地冲向崖边,阮轼撑着滑翔翼,跃下了悬崖。 沐之紧张地攥住了拳头,只见滑翔翼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了十几丈,随即乘风震动,竟开始摇摇晃晃地缓慢平升。 “成功了!”司马云沚兴奋地叫起来。 沐之感觉浑身的血都从头顶散开了,开始回归原位。 她打量飞在半空中的滑翔翼,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左右不稳,但只要细细改良,精工制作,造一支飞行大军应该不成问题。 她甚至想到将来要让阮轼来当飞行军的训练教官。 “阮公子武力高强啊,瞧,在朝我们飞来了!”司马云沚指着半空中逐渐飞近的阮轼说到。 然而,司马云沚话音刚落,就见半空中的滑翔翼猛地一抖,忽然翻滚了两圈,紧接着便开始迅速下坠,似乎是半空中有一阵强风在作祟。 沐之又紧张了起来,虽然此时滑翔翼已失去控制,但以阮轼的身手,逃出滑翔翼不难。 可滑翔翼一连下坠了十几丈,却就是不见阮轼飞身而出。 沐之顿觉不妙,慌忙朝滑翔翼迎面跑去,只见滑翔翼又接连翻滚了五六圈,接着,上层的机翼竟咔嚓一下折断了,整个滑翔翼顿时失去平衡,飞速地坠落。 “师兄!师兄!!”沐之大喊,想轻功飞起,却压根使不上一丁点力气。 洪错几步轻功而起,想迎面接住坠落的阮轼,却被巨大的力道狠狠一撞,被滑翔翼的翅膀一带一裹,直接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所幸,洪错落在滑翔翼上层,并无大碍,但还是摔得他眼冒金星,路都走不稳。 沐之冲过去,急忙拽掀开散落的帆布。 只见原本用来固定帆布的麻绳、鱼线已全部崩断,将阮轼整个人死死缠绕住。 滑翔翼龙骨上的一截削尖的铁管直愣愣地乍着,已扎透阮轼的胸口。 阮轼紧闭着双眼,面色灰白得像一具尸体。 “师兄?”沐之叫了一声,如坠冰窟一般,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发抖,阮轼却没有反应。 “师兄你醒醒!”她又叫了一声。 只见鲜血像喷泉一样,不断从阮轼的胸口奔涌而出,顺着铁管流进泥土里。 沐之一遍遍喊着“师兄”,不停地用手去擦他胸口的血,试图拔下铁管,又试图用手堵住阮轼的伤口。 可鲜血瞬间就染红了沐之苍白的双手,顺着指缝疯狂涌出。 “师兄!师兄!”她开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叫。 玉弘蝶上前试探阮轼的脉搏,脸色顿时一沉。 沐之用沾满血的手抓住玉弘蝶,瞪着眼睛哭喊道:“救救我师兄!救救我师兄啊!!” 见玉弘蝶只是皱眉望着她,沐之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线瞬间就崩断了。 她冲着跌跌撞撞走来帮忙的洪错大吼: “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不救我师兄!!” 洪错手足无措地看着沐之,下意识道:“对对不起” 沐之却像失魂了一般,拽着洪错的衣领疯狂摇晃,怨怼地大喊:“你武功那么高!明明可以救他!!你就是故意杀他的!!” “我没有”洪错的小声辩解,淹没在沐之的吼声中,他羞愧而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还是伸出双手,努力搀扶住几欲摔倒的沐之。 一旁,司马云沚早已吓傻了,但还是走上前,试图安抚沐之,道:“这是意外,不是洪公子成心的!” 沐之猛地一把推倒司马云沚,继而冲着司马云沚大吼:“滚!你们都袖手旁观!都是谋杀犯!!” 司马云沚跌坐在泥土里,青色的衣衫上沾满了污泥,他惊愕地看着沐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沐之已经彻底崩溃,玉弘蝶紧皱眉头,掰过沐之的肩膀,大喊:“你冷静点!他是伤到心脉了!懂吗?!” 像是终于听懂了玉弘蝶的这句话,沐之怔怔地看着玉弘蝶,神情从愤怒渐渐变得恐惧、绝望。 她面容因为哭泣而变得扭曲,颤抖着声音对玉弘蝶说:“求你救救我师兄我心口有无尘蛊,一定可以救师兄心脉之伤求你,拿去救他” 玉弘蝶一言不发地望着沐之,抓着她肩膀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用力捏紧,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对着沐之哀求的眼神,玉弘蝶一字一句切齿道:“洪错将铁杆折断!司马云沚用衣带给他简单包扎——现在带他回府!” 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身影静静伫立着,遥望着这乱成一团的场面。 直到洪错背着阮轼,轻功朝太子府的方向奔去,玉弘蝶拉着失魂落魄的沐之一同而去,司马云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那身影还是站在树林里一动不动。 薄薄的一字眉平淡着,向着瘦削的下巴望去,他嘴唇抿得发白,不见一丝笑容。 那泥土地上,除了纷乱的脚印和一地鲜血,就只剩一架破碎不堪的滑翔翼。 ………………………… ………………………… 如果不是玉弘蝶那个冷硬从容的眼神,沐之不会那么快镇定下来。 在阮轼被放在榻上,玉弘蝶“唰唰”抽出了上百根银针之后,沐之忽然感到一股混合着羞渐不安、茫然忧虑的疲乏感,慢慢泛了上来。 玉弘蝶在内殿为阮轼施针;洪错两手抱着龙锏,低着头杵在殿角落,不知在想什么; 司马云沚身上还穿着脏污的衣衫,负着手,在殿内轻轻踱步,时而望望珠帘后的内殿,时而担忧又疑虑地看看沐之。 诚然,从没有人见过沐之崩溃至此。 外界的朝臣百姓尚不论,府内这些日日与沐之相伴的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脆弱又疯狂的一面。 司马云沚一直以为,阮轼和他,和洪错,和玉弘蝶一样,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他们太不一样。 阮轼仿佛是沐之的死穴,他的性命是她理智和强大的守门线。 沐之疲乏得很,背靠着门柱,跌坐在冰凉地面上,沉沉昏睡去。 梦里面,她又回到了那个窒息压抑的药室,没有任何声音与光线,她被一股无形的黑暗力量推落进深渊。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出现在眼前,从握着一只青色玉壶,散发出凛冽的酒香。 她迎面握住那只手,觉得这脚下的万丈深渊也不过如此。 可她刚牵动嘴角,想弯起一个微笑,就见一根钢管猛地刺了下来,穿碎酒壶,扎透了那只手。 她惊恐地尖叫哭泣,却瞬间被压进了更深的深渊。 猛地睁开眼睛,重新感受到四周的光线和色彩,她才彻底从梦里跳出,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已经过去一夜了。清晨稀薄的光线里,洪错站立着,靠着柱子睡着了。 司马云沚坐在一旁的矮桌旁,撑着头,也静静地闭着眼。 玉弘蝶蹲在沐之面前,向来洁癖的他,衣衫已上沾满斑驳血污。那双媚眼如丝的剪水双眸,此刻正沉着眼尾,和挺拔的鼻梁一起,透出一股深沉的颜色。 沐之愣了一下,竟突然觉得玉弘蝶不适合深沉,她还是喜欢那个且俊且骚的聒噪的玉弘蝶。 玉弘蝶面无表情地看着沐之,道:“离心脉只差半寸,我已施针用药,三两日他便会醒,休养两个月便会好。” 沐之点点头,眼泪不听使唤地又涌了上来。 她伸出手,想牵住玉弘蝶的衣角,她并没有什么话想说,只是真的想找个人靠一会儿。 可玉弘蝶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拿帕子擦擦手上的血迹,便起身离开了。 沐之伸手,抓了个空。 第66章 小算盘和小九九 入夜的太子府,秋枫殿内外一片寂静。 谁都知道太子已在这内殿中待了整整三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殿深处那张微薄的锦榻上,那具修长而沉默的身影。 黑暗之中,前来换茶水的侍女,只能看见一双如鬼火般的幽蓝眼睛,死死盯着侍女的后背,吓得侍女手直发抖,一不小心就打翻了茶壶。 沐之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死盯着侍女。 侍女颤巍巍收拾好茶壶碎片,连连磕头告罪,退出大殿。回去之后则大病一场,一连噩梦了好几夜。 内殿里,阮轼昏睡了五日,意识逐渐转醒。他缓慢地睁开眼,视线在正上方低垂的床幔上聚焦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口,却立刻摸到一道柔软而冰冷的触感,正牢牢地环在自己腰间。 他侧过头,正对上沐之靠在他怀里的脑袋,一张苍白而深有倦色的面容,黛眉微蹙,睫毛微颤,红唇也因缺水而微微起皮,变得有些干皱。 长发从白皙的脖间流泻而下,垂在几日不曾换洗的皱皱巴巴的白衣上。 他睡在榻正中,她就小心翼翼地侧躺在窄小的榻沿,像小猫一样蜷曲着,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胳膊圈着他的腰。 她似乎在做梦,眉头皱起又平复,反反复复,甚至在梦中还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心头一暗,手抚上她的眉梢。 只轻轻一个动作,她便立刻醒了过来。 她撑起身子,迷蒙地揉揉眼,愣了一瞬,一双深暗的眸子才忽得一扫阴霾,亮了起来。 她惊喜地瞪大眼睛,眼眶却慢慢红起来。 他虚弱地笑笑,想打手势说话,却一动胳膊就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师兄!”她惊叫一声,慌忙起身,想去呼喊下人,却感到手被阮轼牵住。 他用安慰的眼神看着她,示意无事。 她安静下来,重新爬上榻,小心地圈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 她的声音闷闷的,好似还带着一丝哭腔。 “师兄,不要离开我” 他身体微微一僵,蛇瞳黯淡下来。 眼见阮轼伤势逐渐恢复,沐之往秋枫殿跑的也愈加勤快了。 她每日不是抱着成摞的奏折,就是拿着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一路颠颠地跑去找阮轼。 上为军国大事,下为鸡毛蒜皮,她都能在秋枫殿待上一整天。 每每有下人经过时,听见内殿传来沐之絮絮叨叨的声音,几乎都会下意识地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怎么这向来寡言少语的太子爷,一到这秋枫殿就跟中邪了一般,话痨个不停,仿佛要把来世三生的话都给说尽了。 而面对沐之异乎寻常的情绪表露,阮轼总是温柔地笑笑,伸手摸摸她的头,用一双蛇瞳长久地、静静地看着她。 “师兄,我再也不会让你去做任何危险的事了,我保证!”沐之指天发誓地说。 阮轼被她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摸摸她的头,勉强打手势说道: “无妨,只可惜你的滑翔翼被我摔坏了,我再给你做个新的。” 一提到“滑翔翼”三个字,沐之瞬间联想起那日阮轼被铁管穿透身体的可怖模样,她连连摇头,道: “不要滑翔翼了,以后也都不要了我只要师兄好好的” 沐之坐在榻边的木阶上,微微仰头,望着侧卧在榻上的阮轼。 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平静又安宁,深棕色的蛇瞳,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通透,刀锋一样的浓眉也被染上了浅浅的金黄。 她觉得,她很喜欢这样温暖的情景。 二人正聊着闲话,侍女用托盘端来了疗伤的汤药。 沐之从托盘里拿起药碗,面色如常地道了句:“凉了,拿去热热。” 侍女应声,伸手接过碗,却神情一愣,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沐之,似乎想开口说话,却见沐之的眼神冷淡又深沉,侍女只得闭口不言,强忍着药碗的滚烫,端着碗退步离去。 沐之继续向阮轼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聊的朝中政事,似乎是坐得久了,她开始在殿内踱步,踱着踱着就到了殿门口,正见那侍女又重新端了药来。 “殿下,药已加热过了。”侍女说罢,欲端药进殿,却被沐之拦下。 “我来拿药,你下去。”沐之拿过药碗,侍女立即快步离开。 沐之回身望了望殿内,见完全看不见阮轼,只能听见他隐约的咳嗽声,她赶紧从怀里掏出个瓷白色的小瓶,将里面的血全数倒进药碗。 阮轼这次伤的很重,按玉弘蝶的话来说,能捡回一条命已实属不易,最起码要休养两个月才能下床。 沐之怎忍心见阮轼这样受罪受苦,便早早割腕取血,装在了瓶子里,趁机将血混进他的药碗,让他不知不觉服下她的血。 这“千灵汇”的血,不说起死回生,但绝对能让阮轼恢复不少,少受许多痛苦。 倒罢血,仔细收好瓶子,沐之将药碗端进内殿,喂着阮轼喝下。 看着阮轼皱着眉头,一点点饮下药,沐之心里安定了许多,只是愧疚未能将自己血的秘密告诉阮轼。 这样的欺瞒,让她心中不安。可真要让她一五一十说出口,她又觉得艰难。 ………………………… ………………………… 又过了四五日,见阮轼伤口结痂,大伤初愈,沐之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如若不是宫里来人请示她,诸侯世子大宴是在宫中还是在太子府上举行,她都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不过在处理正事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谜团需要破解。 无尘蛊。 当一切重归理智,她想起阮轼受伤的那天,当她说起无尘蛊的时候,玉弘蝶没有疑问,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世上有“无尘蛊”这么个东西,知道那无尘蛊就在她身上。 她去找了那个在她支持下开起医馆的老神医,却被告知他所知道的关于无尘蛊的事,也就比世人传说的多一些,可信一点而已。 而那些深埋于内里的诡秘蹊跷,恐怕只有蛊的主人才知道。 那么,玉弘蝶又不是蛊的主人,肯定不知道过多关于蛊的消息,那就不用去问他了沐之心里这么想着。 从医馆出来,沐之一无所获,又不想这么快回府,便提着从老神医那拿来的给阮轼进补的药草包,朝城中河道走去。 清晨的街道开始逐渐热闹,朝阳被热腾腾的包子水汽熏得愈发灿烂。 自顾城市依水而建,越是有活水的地方,越容易以肥沃的土地和丰厚的水源,滋养出人口密集的大城市。 北离早年将京都选址于此,就是因为北离境内的第一大河:洛子水,其最宽阔平稳的一段由此经过。 眼下,为了秋季的东宫出游大巡,举国大兴水利,开凿运河。 洛子水入城的一段已被截流大半,两岸高大繁密的古柳被尽数拔去,修造运河的石材、木材,成堆地堆积在两岸。 虽是一大早,晨光熹微,但工人们已然成群而列,呼喊着号子,力扛运材,肩拉纤绳,全数投入了繁忙的工事。 沐之站在河边,目光从岸边倒地的杨柳,一直扫到工人磨出血泡的肩膀。 她皱起眉头,突然听见凌空一声鞭响。 往河道看去,只见两个工头正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里的蛇皮鞭,朝几个有些年老,动作有些慢的工人狠狠打去。 她脸一沉,刚想招呼人前去制止下令,这才想起自己是独自散步出来,身边没个可使唤的人。她现在身份非同寻常,实在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那几个年老的工人挨了几鞭子,身上立刻红肿起一道道血痕。 “他娘的!都给我动作快点儿!”工头说着朝东一拱手,阴阳怪气道: “这可是给太子殿下做事,不开好运河,太子殿下怎么出游啊——还不给我动作麻利儿的!”说着,他又示威性地朝一个老工人挥了一鞭子。 老工人刚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惶恐万分地搬运着石料,被这一鞭子一打,沉重的石料脱手,“咚”得砸在了脚上,立时一声惨叫。 鲜血透过石料,晕开了沙土。 那工头一看大怒,咒骂道:“老不死的!这石料染了血,让太子殿下怎么用啊!”说罢,他又要朝老工人挥鞭子,手刚扬到空中,鞭子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截住。 “他娘的!谁敢——”工头骂着,一回头,正对上沐之乌云阴沉的眼。 工头被吓了一跳,松了鞭子,往后一缩,强挺着腰杆子问道:“你你谁啊?敢在太子殿下的工事捣乱,不想活了!”许是说到大名鼎鼎的“太子”,工头觉得自己毕竟是为朝廷做事,便生了些硬气,趾高气昂地朝沐之昂起了下巴。 沐之冷笑,心念,她这个太子的名声,估计就是被这些人一口一个“太子殿下”给败坏了的。她是要仿隋炀帝建运河,却从未想用百姓的血泪来修筑! 她环顾四周,工人们都已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面上既有劳苦不堪和胆怯警惕,也有对她这个陌生人的一点期待。 她被众多目光看得不自在,便走到那老工人身边,弯腰,抬手,拨开了石板。四周立刻响起几声惊叹。 她吩咐一旁几个工人:“快带老人家去医馆看看。” 几个工人刚想去抬那老工人,那工头又立刻凶恶地叫道:“他娘的!没有老子的命令,谁敢动!”说着他又往后缩了一步,指着沐之道: “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工事!敢在这儿造次,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沐之一指边上几个年纪老的工人,严厉问道:“他们这个年纪,也是可以应征入工的?” 工头愣了一下,“我才不管这个——哎不对,你他娘的谁啊,轮到你来管吗?” 沐之轻蔑一笑,刚说出“我是”俩字,就看见离他们不远的河岸边上,几个万一门的弟子白衣利落,正持剑立在旁边观看。 几个人一边盯着沐之,一边交头接耳地私语着。 沐之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想缩躲进人群之中。 虽然她在万一门都戴着面具,但她还是担心人多眼杂,万一不小心被窥见容貌,到时麻烦就大了。 见她缩了两步,那工头还以为她怕了,便一挺腰杆,撸着袖子就要上前。 几个万一门弟子瞧见了,以为她要吃亏,似乎是想要帮她与朝廷这群狗腿对立,竟纷纷跳下数十丈深的河岸,朝她走过来。 她顿时大急,却不知如何进退。 正当她左顾右盼,无处藏身的时候,只听岸上传来一个熟悉的轻快声音—— “呀呀呀——这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庄初小爷吗,真巧,在这儿遇上了——” 沐之抬头,只见一列人站在岸边,为首之人一身宽大的墨绿深纹缎袍,衣领处露着雪白的银丝竹叶里衬。一双修长的手正环在胸前,插在宽阔两袖。 再向上看——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两道干净利落的长峰眉,一张无所忧虑的脸上,此刻正露着略幸灾乐祸的欢乐笑容。 一听来人这么称呼沐之,工头的脸色立刻变了。庄初是沐之的心腹,他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就代表着沐之本人。 河道内,众人连忙下跪请安。见没人遮挡着自己,而那几个万一门的弟子就在不远处,沐之也赶紧弯身行礼: “原来是江衮王世子尹相成殿下,庄初给殿下请安了。” “免礼免礼——怎好叫庄初小爷行礼。”尹洛挥挥手笑到。 “前几日听说,各封地的世子殿下正赶来京都,却不想殿下这么早就到了,竟也没听得殿下入京的消息!”沐之话里有话地说到。 尹洛心领神会,却还是继续灿然道:“我还不是思念你家殿下,才早几日私服入京了。庄初小爷若办完了事,不妨引我去见你家殿下!” 沐之再一行礼,表示应承。一偏头,几个万一门的弟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已重新跳上岸离去。 想来是听见她是太子府的人,那可是风袂衣的半个“仇人”,又怎会给她好脸色。 既嫉恶如仇锄强扶弱,又对盟主忠心耿耿,不错,是我万一门的好弟子沐之心中感慨不已。 不等沐之再发话,那工头已吓得不住磕头求饶。 望了望一群跪倒在地的工人,沐之对那工头冷声道:“太子爷命我巡视河道,工管大人务必循工法办事,莫苛待工人,否则让太子知道你这番作为,你死十次八次都不够!” 工头连连磕头答应。 沐之跳上岸,装模作样地随着尹洛离去。 刚一走到没人的地方,不等尹洛开口,沐之就“咚”得一声,一巴掌拍在尹洛背上,拍得他往前打了个踉跄,也吓得他身后几个侍从打了个哆嗦。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入的京,竟也不说一声!说,提前进京干嘛来了?”沐之揽着尹洛的肩笑到。 “咳咳咳”尹洛咳嗽几声,揉揉胸口,幽幽地看向沐之,却见她虽满面笑容,眉宇之间却有遮不住的疲乏忧虑,而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平静着,却依旧带着对他的警惕和探究。 尽管曾在江衮王府上相处了许多时日,沐之与尹洛已十分相熟,但尹洛方才他开口的那一句“庄初小爷”,还是激起了沐之不小的警戒。 在江衮王府时,沐之还是个未正式回京受命的“白轩辕私生子”,身边没有护卫和随从。 可刚刚一见面,尹洛却能准确叫出她目前身边最心腹之人的名字。 因为沐之的关系,庄初在京都一带小有名气,这很正常; 可有名气到让千里之外的尹洛都如此熟知,就不太正常了。 这只能说明,尹洛的眼睛一直盯着京都,甚至盯着她。 “我提前入京来办些事,本想借住太子府上,但听说太子府已经相当人多热闹了,怕是不便尹洛打搅——”尹洛笑到。 沐之“哦”了一声,眉梢略挑,“那世子殿下你事情办完了吗?” “还没——而且我不是尹相成,也不是世子呢。” “要不要我帮你——”沐之说着,身子向前探了探,用颇具诱惑性的语调小声道:“没关系,不久就是了。” “当真?”尹洛两手环在袖子里,笑得肩膀都耸了起来,像极了一只心怀鬼胎的牧羊犬。 沐之很清楚尹洛心里的小算盘,尹洛也很清楚沐之话里的小九九。 两个“奸人”一拍即合,沐之率先大笑一声,又用力一拍尹洛后背,大声道:“喂,好久不见了,还不请我喝酒?” “咳咳咳——这个可以有。” ………………………… ………………………… 当站在华丽的楼宇外时,沐之思考了片刻:为什么古代人谈点事情,小聚一下,都喜欢往青楼里扎堆呢? 原本以为沐疾铮好色,白慕容风流,才爱泡在青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挺阳光向上的尹洛,竟然也好这口。 不过这次,她无论如何也要进去一遭——把上回丢的面子找回来! 看了看头顶“添香楼”的招牌,再看看门口立着的铁塔一般的门侍,沐之认出来,他就是上次追得她连滚带爬地逃出添香楼的打手之一。 于是乎,不等尹洛招呼,沐之率先摆出常日里那副冷脸,一甩袖子,一扬下巴,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大门。 一旁门侍欲上前阻拦,但见她身后之人是住在天厅厢房的贵客,连日来出手阔绰,俨然金主一枚,便不再阻拦沐之。 刚进楼,几个清倌就迎了上来,熟稔地给尹洛请安,引着二人往三楼天厅尽头最豪华的包厢走去。 沐之咂咂嘴,斜了尹洛一眼。后者却只回以一脸笑眯眯。 这号称添香楼最豪华的包厢,从外面看门面不大,走进去才知别有洞天。 一进门,只见面前不是屋子,而是间矮木丛丛的小花园,花园中间置着一眼小喷泉,发出清丽的潺潺水声。 沿花园石路走去,一路上错落有致,繁简有序地摆着些名玩字画,其中甚至还有一幅司马云沚的忘川萧水图,用金线玉框裱着,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她仔细看了看,似乎是司马云沚的真迹,但却被金玉裱糊破坏了他画风里那出尘清冽。 穿过一间大厅,又是一处宽敞的竹园。 竹园正上方的屋顶开着一方巨大的天窗,明亮的光线洒下来,透过竹林,变得柔和绰约,别有一番风味。 几个清倌正坐在竹园中间的石桌前弹曲儿练舞,见尹洛带着陌生脸孔的沐之进来,立时弯身致礼,纷纷碎步退去。 “请——”尹洛笑吟吟地一伸手。 沐之坐在石椅上,探头继续往里看了看,但见再走下去,至少还有四五间屋子,这一整个巨大的套房,外加几十个漂亮的女子,竟都是供一个人享受,她不由感叹: 难怪个个都爱泡青楼,这么美女如云的风雅之地,能不赶着来嘛。要不是她的零用钱被玉弘蝶管得死死的,她也早包一间天字厢房,住个不亦乐乎了。 一想到玉弘蝶,她心头又添阴云。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毕竟她对面还坐着江衮王的四公子,一只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图谋不轨”的牧羊犬。 随意感叹了下这古代的青楼竟然有如此高的营业水平,二人又闲聊了一阵。 尹洛突然问道:“莫怪尹洛多嘴,方才在河道时见到太子殿下殿下似乎有心事啊。” 沐之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却没说话。 倒不是不愿说,而是无从说起。难不成告诉他:我师兄为了试飞现代滑翔翼差点被弄死,我为了救他而暴露了无尘蛊的秘密,我府上天天嘴上说全天下最爱我的骚蝴蝶,实际上早就知道了无尘蛊甚至还有更多秘密瞒着我? 尹洛目光自然地从她手中的药包上扫过,随即笑道: “或许是尹洛打扰到太子爷,应该等太子一边想完心事,一边处置完那个工头再出现?” “少来。”沐之斜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没看见,边儿上还站着几个万一门的弟子呢!” 尹洛无奈摇头,笑道:“不过这修运河一事,似乎稍稍偏离了太子的本意?” 沐之苦笑一声,有些尴尬地拿起杯子喝茶。 尹洛道:“如今,为了秋季太子出游大巡,举国大兴水利,各地毁木开凿,截流修葺,强行开掘改行河道。甚至有传言说‘太子年少轻狂,只顾权谋富贵,不顾黎民疾苦’呢。” “哦?是吗”她反问一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关于开凿运河这件事,她深知其后果,且不说耗资巨大,单是广征工匠这一项,就已在民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可她没法解释,中国古代历史上有个隋炀帝,为了“烟花三月下扬州”开凿大运河,致使无数工匠累死河道,浮尸河中。 贪官们与不良商家狼狈为奸,从运河工事中贪取暴利。最后,皇帝由美人伴着,赏了扬州;百姓们劳无所得,不是累死河中,就是病死凉榻。 可同时,一条京杭大运河也贯通了南北,直接影响了隋朝南北两地的繁荣与安定,其对当朝产生的积极影响,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 更何况,这大运河她还有更加重要的用途。 这也正是尹洛发问的原因,他想要探寻一点她修运河的真正意图。 “所谓众口难调,我岂能做到让全天下人人满意。不求取悦众人,只求取悦自己。”沐之似笑非笑。 尹洛笑笑,不再发问。 他没说清他为何提前悄悄入京,她也没说清她开凿运河的真实目的。 谁也不知二人接着又说了些什么,敲定了什么样的密谋计划,直聊到天色已黑,尹洛才叫了晚膳。 二人不谈事,只听曲儿聊风月,不知不觉到了半夜。 尹洛早已醉倒在竹林边,几个清倌在一旁侍候着。 沐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打着酒嗝儿,拍了拍尹洛的背,随即离去。 第67章 与他决裂 回府的时候,已月明中天。 沐之站在偏门下足有小腿高的门槛前,迟迟迈不出脚。 她靠着门板,坐在门槛上。门板散发出一股梅雨混合着古桐木的潮湿气味。 门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声的嬉笑言语,听声音似乎是两个小侍女。 一个柔婉的声音道: “我今儿瞧见膳食间送出去的晚膳,又都原封不动地撤回来了,怎么几位主子又不用膳了?” 另一个轻快的声音瞬间压低嗓子,小声道: “哎呀,你在浣衣房都呆傻了——几日前,太子爷突然发疯一样地冲回来,阮公子不知怎么了,昏迷不醒,浑身是血,把太子爷的白袍都染透了,那模样别提多吓人——几位主子从那天起就都各自闭门不出,还哪有心情吃饭呀!” “天哪!”柔婉的声音低低惊呼一声,“那阮公子死了吗?” “呸呸呸!小心太子爷听见了,割了你的舌头!” “为什么呀,问一句也不行吗?”柔婉的声音继续问到。 另一个声音继续道:“你可不知道,咱太子府住着这么多位主子,包括八殿下在内,谁都要看太子爷的脸色——可偏偏太子爷就看这阮公子的脸色,你说奇怪不奇怪!” “唉”柔婉的声音幽怨地叹了口气,“说起来我都从来没见过太子爷呢,你快和我说说,太子爷长什么模样啊?” “我也没见真切过,只太子爷从九皇子当上太子那天,府里宴席大庆的时候,我去帮忙侍宴,隔着三进大门,几百丈外远远地瞧了一眼。” “好想见见太子爷啊从来没听说太子爷打骂惩处哪个侍女仆从——我想,太子爷一定如传闻一般地英俊神武!” “嘻嘻——那你去求膳食间管事大人,求他安排你去给太子爷侍菜,说不定太子爷一瞧见你这水灵灵的模样,就直接封你当太子妃了呐!” “哎呀,羞羞羞,你太不知羞啦!” 侍女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沐之站起身,拍拍外袍上的土,推门走进去。 院子里的水井旁,有两个小侍女浣洗衣服后留下的一滩湿漉漉的水渍,散发出湿润而清冷的味道。 沐之吸吸鼻子,走进偏殿的院子里,瞧见偏殿大亮着烛火,司马云沚独坐在巨大的膳桌旁,正拿着软布轻拭古琴,细长的黑发垂在他不染尘土的青衣上。 菜肴已被撤去,光秃秃的棕色圆桌被擦得发亮,倒映着他清幽而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司马云沚,脑中空白又宁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听见她的脚步声,司马云沚抬起头,眉间笼着一抹担忧的神色。 “你怎么样?”司马云沚轻声问。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师兄怎么样了?” 司马云沚点点头,“申时醒了一次,叫膳食间做了清粥送去,吃了半碗。” “那就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问,“玉弘蝶呢?” “在他殿里,关着门,谁也不许进,晚膳也不用。” “哦”她暗暗松了口气。 二人不再说话,庭院里重归寂静。 她看得出司马云沚眼中的忧虑和疑惑,也知道无尘蛊也好,她太子与武林盟主的身份也罢,对于向来清心寡欲的他来说,通通都是烦扰和负担。 这样出尘绝俗的他,本该在竹林流水旁抚琴煮茶,却不知从何时起,也踏进了她这方深沼。 随意道了声“寝安”,她出了庭院,四顾一圈,周遭数条延伸进灌木的道路上,两旁都点着连绵的灯笼,将道路照得通明。 只有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路没有点灯,她辨别了下方位,朝小路走去。 一路走向花园深处,走过几条甬道,再踱过几间大殿,老实说,她虽是这一府之主,但太子府环湖傍山,有许多她不曾到过的地方。 她很快就迷路了,便每到岔路口,就朝没有灯光的黑暗深处走去,而这偌大的太子府就如同这黑夜一般,似乎大到没有尽头。 走了约半个时辰,随着夜越深,她的脚步也愈加轻慢。 刚走到一处满是繁花的小花园,她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个清俊而略熟悉的声音正在碎语。 她悄悄走近,借着月光,能清楚地看见一袭粉色的宽袍。 “你回去告诉老爷,对本公子来说,白夙沙从头到尾就是条狗而已,充其量就是条比较有本事咬人的狗。而如今要与他终止盟约,理由也很简单: 他身上有苏醒着的无尘蛊,天下人都势必将为夺蛊而来,杀之取蛊。从此,他身边岂有安宁太平之日?一个有如此巨大弱点的盟友,本公子不认为他能帮助到玉家。” “公子,那如若不与太子结盟,您又该何去何从。”一个颔首跪地的身影问到。 “呵,只要有钱,哪有买不到条好狗的道理——去打理一下,过几日我就启程回玉峰城” 玉弘蝶冰冷的声音随着夜风吹进她耳朵,将她悬而不落的心,吹了个透凉。 “玉弘蝶”沐之咬住牙关,叫了一声,然后握紧拳头,走出花园,盯着玉弘蝶那张绝资绝色的脸,一字一句道: “在你玉弘蝶的眼里,我就是条随可弃之的狗?” 对于她的出现,玉弘蝶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挥手打发走下属,转身直视着她。 那双向来阴柔多情的剪水双眸,此刻正含着满满的轻蔑。 “白夙沙,你知道玉家的钱有多少吗?如果将玉家流动在外的钱款冻结,半个北离的商铺都将面临歇业; 而如果将玉家的家产折成银两,一个人发一两银子,日夜交替,一刻不停地发,也要六十年才能发尽。 所以对于玉家来说,这天下除了皇帝和玉家人,谁都不过是条狗。你白夙沙也不例外。” “好,好”沐之强压住火气,“所以呢,现在发现我这条狗病了,不好用了,就打算直接丢弃?” “丢弃?你还真把自己当条狗了。”玉弘蝶撇撇嘴,好笑道:“怎么,你不会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抱着我的大腿,说你舍不得玉家这个主人?”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抑不住满腔怒意,直接一脚踹向一旁的石头雕像,“轰隆”一声,将雕像踹了个四分五裂。 “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说的这些,可都当真?”她再次问到。如果玉弘蝶是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些话出于他本意。 可偏偏是她信步至此,撞见他与人私谈! 他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叹气道:“唉,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您不会真天真地以为你我之间存在什么断袖情谊?维系你我的只有利益而已。 而如今的你,不过是个被无尘蛊驱动的死人,一个没有心跳与体温的死人,一个如果不凭借内力去研习无尘心法,就会连呼吸、嗅觉、触觉、听觉、味觉,什么都慢慢丧失的残废,我们玉家要来何用。” 对视着那双不屑一顾的眼,她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自嘲:“原来如此!” 不再看他,她大力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他整个人慢慢松懈下来。 他仰头望着幽幽明亮的月亮,那黯然的愁云又重新缠绕在月亮旁。 半晌,幽幽木丛中,传来他无可奈何的苦笑与叹息。 ………………………… ………………………… 入夜。 熏炉里飘散出淡紫色的烟雾,游荡在榻边的纱幔间。 重重轻纱下,床榻上传来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一个棕色的、矮壮的身影从一具白皙修长的身体上离开,一斜身,躺在了榻上。 那棕色的面颊上,一道横穿双眼的刀疤,因为方才的兴奋而鼓涨得通红,在闪烁的烛火中,显得狰狞而暴戾。 修长又白皙的身躯扭动了两下,伸手抚摸着汉子眼睛上的刀疤,莞尔一笑,“到现在你都不肯告诉我,这刀疤是谁给你留下的吗?” 汉子砸砸发干的口舌,诡异地笑道:“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换来这疤——但也换来了起死回生药!” “起死回生药?天下怎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不急,马上就能知道有没有了” “哼,说了和没说一样,那我可要罚罚你!”白皙的面庞妩媚一笑。 汉子伸手,一把勾住那白皙的下巴,打量那张只会不可一世地遥立在皇宫大殿内的俊容,惋惜道:“唉,有些日子不能见着你了。” “怕什么,我只是挪个地方住,又不是被关起来。” “别忘了我们的要事。”汉子眼神一凛,低声嘱咐到。 白皙的面庞撇撇嘴,“哼,放心,我既然能把你从你那几个小老婆手里抢来,还能搞不定他?” “嘿嘿”汉子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次翻身压下。 “你真坏” ………………………… ………………………… 金黄色的朝阳从稀薄的晨云后穿出,温柔地投洒在太子府的上空,将层层绵延的琼楼玉宇一并环绕。 而那些还未沐浴到阳光的地方,绰约地隐着,让整座太子府显得静谧而无边无际。 下人们照旧早起打扫、浣洗、煮膳,也照旧在经过沐之庭院前时,全都放轻脚步。 尽管沐之从不打骂仆人,却也没人敢一大清早就扰她清梦。 与玉弘蝶的决裂,让沐之最近夜夜无眠,清晨时分刚恍恍入睡,又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叫魂声给吵醒了。 沐之坐起身,揉揉沉重的脑袋,有些可笑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睡眠,只是改变不了几十年的习惯罢了。 殿外守夜的侍女听见响动,赶忙进来为她穿衣洗漱。 “殿下今儿要进宫赴宴,为殿下准备的是汉玉金丝莽带,蓝缕宽袖宫袍。” “恩。”沐之点点头,殿外一阵高过一阵的“咿呀”声吵得她心烦,她不由皱了眉,不悦道:“外面什么声音?” 侍女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道:“回太子殿下,是薛梦郎公子在吊嗓子呢。” “什么?谁是薛梦郎?” 侍女愣了一下,“是京都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昨个夜里搬进来的。左总管说,是您点名要带进府里的,还叫奴婢们好生伺候着,所以薛公子大清早在院里吊嗓子,奴婢们也都不敢拦。” 她这才想起是怎么一回事,穿罢衣,一推门——果然,一张和自己形似无比的白皙面庞,正抹了厚重的胭脂水粉,对着她笑意盈盈,妩媚地侧身行礼道: “给太子殿下请安了,扰了太子殿下好梦,还请殿下恕罪呢!” 她看着庭院里站立之人,好像看着自己盛装打扮成一只小丑,别提有多别扭。 但她还是微微一笑,抬手道:“薛公子不必多礼。” 薛梦郎见状,欢喜地直起身,轻打着台步走到沐之身边,柔软的手掌刚搭上沐之的手,就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寒。 不顾薛梦郎惊疑的眼神,沐之收回手,淡淡道:“本殿爱听戏,有劳薛公子为本殿再唱些日子。” 出了庭院,也懒得走个形式用膳,沐之直接坐上入宫的轿撵。 府里刚入清晨,除了下人们,并见不到别人。 她松了一口气,端正下衣冠,乘着巨大的华丽宫辇,朝皇宫徐徐而去。 既与琉璃国达成国约之战,封地各诸侯世子也纷纷携亲眷与卫兵入京,抵达皇宫。 太子登位称帝之时,诸侯需前来拜谒。如今只是晋封太子,前来拜谒庆贺的也都是诸侯世子。 宫宴伊始。诸侯世子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出头,年级最小的才刚逾弱冠。 沐之因着心中另有打算,便和众世子举杯换盏,故作言笑纷呈。 一群将主宰着国家未来命运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场面虽蓬勃气盛,却始终少了那么一点热络。 与宴的除了沐之,便是皇子中与她交好一党,白赫连、白伶舟,还有白独孤,也一并出席了宴会。 白百里照例因身体孱弱,不便出席。而沐之为了显示他也是太子一党的重要任务,便特意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大张旗鼓地去探望了白百里。 剪枝宫照旧安静祥和,她将大队的宫人随侍留在殿外,独自进入内殿。 白百里身上盖着张薄蚕丝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正拿着一卷书读着。 见沐之进来,他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浅雅的笑容,虚弱地从榻上坐起。 “四哥不必多礼。”沐之赶忙走过来,扶他在榻上重新靠下。 “礼数怎好不遵——百里见过太子殿下。”他咳嗽两声,声音细若游丝。 沐之担忧地皱眉,“怎么四哥的身子总不见好,这宫里的太医不顶事啊!” 白百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力气言语,只能拍拍沐之的手,以示安心。 沐之回想起与白百里最初交好的事由,乃是汤泉宫中毒一案中,她用血救了他。想到这里,她不由动起心思来。 这几个皇子中,白赫连有勇乏谋,白伶舟单纯不谙世事,白独孤虽聪慧,却因执念报复云贞音而总失偏颇。所以这与前朝颇有纠葛的深宫之内事,仍一直处于云贞音与林琛的把控下。 而白百里饱读诗书,自小在这深宫中耳濡目染,洞察世事,既沉着从容,更心思缜密。如果他能恢复身体,来帮她打理深宫内事 她心里盘算,是不是该多用些自己的血,先医治好白百里?可要与他商量喝她血的事,她又总觉得说不出口。 似乎一眼就看穿沐之心中的小算盘,白百里笑道: “太子不必为百里烦忧,百里乃是出生之日起,受阴风噬体,落下气弱之症。这是无法可医的病症,太子殿下莫再为此忧心。” 人人都知白百里的病是后天造成的,可他却说什么天生有气弱之症。 沐之懂了白百里的意思,“病”只是他消极避世的护盾,他不想参与进皇权漩涡,不想出山为沐之所用。 被看破心事的沐之尴尬地耸了耸肩,白百里却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太子殿下如今荣登宝位,外国来使已贺,诸侯世子也已觐见。百里还一直未向殿下道贺呢。” 沐之赶忙摆手,“四哥莫说笑,什么道贺不道贺的,四哥只管保重身体就是。” 白百里微微一笑,伸手拽动床幔上的铃铛,一个眉目活泼的侍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但瞧见沐之,又赶紧收敛笑容,恭敬地行了大礼。 “莞尔,将那件雪域冰蚕遮无袍取来。”白百里温声道。 话说那雪域冰蚕遮无袍,乃由雪域冰蚕的蚕丝织成,百丝绕一股,百股织一寸。 整件袍子触感冰凉丝滑,极密极韧,不仅冬保暖夏渗凉,更是绝尘绝水,扔在泥塘里打个滚,捞出来也是光滑水亮,不惹半点尘埃的。 小侍女歪着脑袋,狐疑道:“要那作甚,虽是雨季,你又不出门,还用得着避雨的袍子?” 小侍女话说完,瞧见沐之惊讶的眼神,不由吐了吐舌头,赶紧改口道: “回殿下的话,您身子骨弱,怎好披避雨袍出门呢?” 白百里温柔地眨眨眼,对于小侍女的唐突冒犯,竟丝毫不在意,俨然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他耐心地又道:“你去取来,那是要献与太子殿下的。” 小侍女惊讶地睁大了眼:“有没有搞错啊,这剪枝宫除了你,最值钱的就只有那个袍子啦,你却还要”她话说一半,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赶忙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偷偷瞄向沐之,观察沐之的神色。 沐之看看白百里一脸宠溺的温柔,再看看这小侍女活泼灵动,又无所顾忌的样子,她顿时心下了然。打趣道: “这话错了,在这剪枝宫,四哥是第一金贵,但那袍子只能算第三金贵!” “什么意思,那第二金贵是什么?”小侍女用指尖点着下巴,好奇地问。 沐之忍住笑:“第二金贵是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侍女愣了一瞬,随即腾地羞红了脸,捂着偷笑的嘴,蹦蹦跳跳地去取袍子了。 沐之挑挑眉毛,看向白百里,装模作样道:“难怪四哥不愿出这深宫呢,感情是心已经栓在这儿了。” “殿下取笑了”白百里温声笑笑,目光停留在小侍女莞尔离去的方向,脸颊上竟也泛出微微的潮红。 第68章 睨云殿之宴(上) 从剪枝宫出来,沐之心情甚好,回到宴席上时,脸上也挂着笑容。 众世子见状不由心头略松,开始畅饮而谈。 乐师们也赶紧跟风改曲,奏乐变得欢快起来,舞女们跳得欢畅,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当宫人来通报宫门要下禁的时候,两个世子正摆了矮榻在殿正中,为向沐之讨个头彩而激烈地比赛掰手腕。 白轩辕居于宫中,诸侯世子各自携侍卫百余人,也居于宫内。 按规矩,沐之是万万不可再留宿宫中,必须在宫门下禁前出宫。 两个世子的掰手腕比赛进入僵持阶段,一时间难分胜负; 众人望望外头已然深黑的夜,都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沐之用眼光在殿内扫视一圈,随即笑道: “宫门下禁,本殿也不得不回。今日与诸位兄长未曾尽兴,于情,本殿心下有憾;于礼,不该让世子殿下们败兴而归——所以,十日后,本殿于府上设宴,再邀诸位兄长一同尽兴!” 话说完,沐之就嘴角隐着一抹笑,大步走下高座。 宫人们也好似早已准备好地一般,迅速排列好侍队,乌泱泱地跟随太子驾出了大殿。 前后只一眨眼的功夫,沐之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殿外。 殿内众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全没反应过来。 “早听闻太子城府极深,自入朝以来便于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揽兵权政权。今日见本人如此亲和好言,还以为传闻妄言呢——果然是笑面之下,自有阴谋等着我们呢” 众人闻声一惊,是谁敢在这京都皇宫之内,在白夙沙的地盘上这么出言不逊? 但瞧见说话的是平襄王世子,众人也就心下了然了。 与皇室贤能者方能继承大统的规矩不同。 为削弱诸侯力量,国法明定:侯位顺继。 所以往往继承诸侯之位的都并非贤能,不过是顶着长子头衔的狂妄之徒罢了。平襄王世子就是个典型。 “尹殿下,十日后赴宴,可带亲兵?”平襄王世子问到。 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先问五侯之首的江衮王一脉——江衮王世子。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站在殿口的高大身影。 江衮王世子尹相成的目光还锁在沐之消失在黑夜里的华贵轿辇上,那因常年在外训兵而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面容上,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太子殿下大张旗鼓地在宫中举行世子大宴,诸位的亲兵想必也都驻扎在宫外的后山军地,不过百里之隔,一呼即应; 而眼下,太子殿下突然邀请我们参加十日后的太子府大宴,万一有什么事,只怕我们无法及时调用亲兵。”尹相成话说完,众人也都面色阴郁。 尹相成继续道:“但若为了以防万一,为赴太子府大宴而调带亲兵,无疑是在给自己创造‘意图谋反’或‘意图对太子不敬’的罪名。 这轻描淡写一番,算是彻底将我们的亲兵困滞住了,瞧方才殿下那般姿态,没有给我们一点反应和借口回绝的时间,便知殿下早有准备。” 平襄王听罢,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不经大脑,只好讪讪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眼下三国局势微妙,北离随时都可能向大楚开战。 所以众世子们自打离京都千里之时,就已处处留意,时时小心,就怕一不小心露了端倪,惹得个削侯征兵,被大大地削弱封地力量。 “如此一来,亲兵被牵制,我们只能只身赴这鸿门宴了。”尹相成思索片刻,挥手示意,屏退下家眷随从。 他目光深沉地扫视着殿内,道:“诸位,我们也该写封家书,报报平安了。” ………………………… ………………………… 两日后,五只信鸽在京郊被秘密截获,第一时间密送进太子府。 沐之坐在内殿里,拿起一只腿上绑有黑色信笺的鸽子,仔细观摩了一阵。 她拆下信,庄初立即伸手接过,一目三行,道: “殿下,信上不过是些报平安的话,没有藏头藏尾的字句。”他说罢将信笺举到鼻子前闻了一闻,“也没有用药水泡过的味道,应该没有隐藏的字”。 沐之琢磨了一阵,轻笑一声,“你倒是眼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懂得多,只瞧了几眼,就看了个明白。” 庄初被沐之一夸奖,高兴地揉了揉鼻子,白皙的面庞上露出兴奋的神采。 “阿嚏——”庄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道:“这鸽子吃了什么?骚味真大!” 沐之的目光落在信鸽圆滚滚的肚皮上。 信鸽停在沐之手上,小脑袋歪来歪去,腹腔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沐之摩挲着信鸽的羽毛,眼睛慢慢虚了起来。 “庄初,你猜它肚子里是什么?”她笑到。 庄初想了一会儿,脸上也浮起一个会意的笑容,“那爷,这鸽子怎么着,是清炖还是红烧?” 她将鸽子丢给庄初,“送去添香楼。” “那爷可有话带去?” “就说——想‘被’煮,还是想‘被’炖,敬请随意!” ………………………… ………………………… 一个时辰后,尹洛观赏完大厅内的西域艳舞,兴味索然地回到清幽的天字厅尽头。 内室里还暗着烛火,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 他收回手,两手揣袖,抬头看向天井的月亮,一双绿盈盈的眸子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与此同时,太子府的偏门大敞着,为几日后的大宴而准备的新鲜的果蔬、牲畜食材,正源源不断地送进府中。 膳食间几十号人有的忙着指挥食材运输,有的忙着登记过账。 偏门口的侍卫增加了两倍,严格查验着每辆进出车辆。 一个矮矮壮壮的汉子大喘着粗气,吃力地推着辆食材车,朝偏门缓慢而来,在经过门口时立刻被侍卫拦了下来。 两个侍卫提着刀,仔细查验食材车。 另两个侍卫中,首领侍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矮壮汉子脸上那道贯穿双眼的刀疤; 另一个侍卫翻看着清单册,问道:“叫什么名字?哪个食坊来的?” 矮壮汉子扯起个憨笑,“回军爷,小的吴老二,城西管钰食坊的。” 翻看清单册的侍卫在册子上找到名字,点点头。 首领侍卫指指吴老二的脸,突然发声:“你这疤怎么回事?” “嘿嘿”吴老二摸摸脸,“这还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嘛这可给我长了记性了,所以军爷们放心,我一定麻利地把车运进去,再麻利地出来,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 “看来是真长记性了。”查验车辆的侍卫笑到,又仔细地查看了下车底,这才允许放行。 吴老二连连道谢,正要推车往前走,却又被叫住了。 首领侍卫走到车前,拿刀指了指正从车板上顺流下的血水,摇头道: “这怎么行,一路过去血淋嗒沥的,万一被太子爷看见,岂不是脏了太子爷的眼?” 吴老二脸上抽动了几下,哭丧着脸央求道: “各位军爷行行好,这车上都是刚宰杀完的牲畜,最新鲜了,得赶紧收拾,不能干晾着,否则膳食间的管事大人又要扣我工钱,说我送车不及时了” 首领侍卫摆摆手,一副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公事公办的模样,呵斥道: “不行不行,先退到门外去,等血滴干了再推进来!” “哎呦!军爷,这可为难小的了”吴老二两手抱拳,连连作揖,话刚说一半,就被一个带着戏腔的声音打断了。 “呦——这怎么回事呀,怎么这般腥臭的味道呢!” 几个侍卫见状,赶紧收刀行礼,“见过薛公子。” 薛梦郎轻走台步,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赶紧让开,本公子要出府一趟!” 首领侍卫上前一步,道:“请薛公子出示太子爷的手令。” 薛梦郎听罢“哼”了一声,拿眼角斜了几个侍卫一眼,“本公子这张脸不够,还需要什么手令?” “薛公子,这几日府中为筹备世子大宴,进出人员多,人多眼杂,太子爷有令,进出一律需要手令。”首领侍卫不卑不亢地回到,接着又道: “况且,薛公子要出府,从前偏门出入即可,何必跑这么远,到这专供下人和物品走的后偏门来。” 薛梦郎气得一挥袖子,“这府中我想去哪去哪,想从哪走从哪走,你管得着吗!你叫什么名字,给我报上来!今日你拦我的驾,明日待我诉与殿下,就叫你尸骨无存!” 首领侍卫一皱眉头,拉下脸来。 另外几个侍卫见状,赶紧小声劝道: “算了算了,府上那四位,除了阮公子进出循矩示令,其他几位爷,尤其是寒公子,什么时候不是想跳墙就跳墙,何时有人敢拦。再说了,咱太子爷就那点癖好,眼前这位已经入府,指不定过两天就也成了爷,你现在拦他,到时候还能有你好?” “眼下是大宴在即的特殊时期,必须为太子爷的安全着想,岂能轻易放行!”首领侍卫不顾旁人劝阻,上前一步,直视着薛梦郎,道: “在下门禁侍卫首领柳下程。若有玩忽职守之处,薛公子尽管上报就是。” 薛梦郎一听更不乐意了,立刻叉着腰,站在门口开始大声嚷嚷叫骂,场面本就杂乱,被他这么一搅和,登时更乱了。 偏门入口处,吴老二的车堵在门口,引得后续的车辆怨声载道,连连催促。 吴老二只好再次请示侍卫。几个侍卫忙着为柳下程和薛梦郎解围,也顾不得吴老二那头,便随意一挥手,放了行。 吴老二连连应承,赶忙推着车,往膳食间而去。 第二日,薛梦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刚起床的沐之的脚边,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 沐之强忍下起床气的火头,冷声吩咐了一句:“将柳下程打发去后山守殿。” 而府中繁花簇簇的庭院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罩着金丝粉衫,那张向来眼波流转颇具风情的面庞此刻沉静如水,一双剪水双眸透露着异样的冰冷,只在望向某个方向的时候透露出深深的担忧。 数十名隐卫急匆匆赶到他身旁,一一领命,或是手持令牌,或是怀揣密信,不等歇息片刻,就又急匆匆离去。 如果有人能跳脱出这一切,来站在空中俯视整座太子府,就会发现——每个人的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彼此毫不冲突,却像无数条河流汇集向漩涡一般,一步步行走向不可预测的结果。 ………………………… ………………………… 在离世子大宴还有三天的时候,沐之突然下令,将宴会由预定的湖心岛,移往后山的睨云殿。一个不太要紧的吩咐,却立刻揪出了几个潜伏在湖心岛的云妃眼线。 对此,沐之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朝堂之上,军队之中,皆是沐之一手把控。 而云妃突然一扫之前的落魄败局,突然又大正旗鼓地嚣张起来,背后到底是谁在给她撑腰? 不等她想清楚,庄初已然来报,“殿下,世子们的轿撵已经到府门口了。” 沐之点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下衣冠,“尹洛何在?” 庄初低声笑道:“回殿下的话,尹殿下的轿撵也已从偏门进入了。” “好,那就开场了!” 五位世子进入太子府,尹相成在前,平襄王世子公西冽在后。 诸世子携女眷家臣与贴身随从,六十余人随着太子府的侍女指引,一路参观着太子府这座名闻天下的璀璨宝地,向高耸在府后方的睨云山而去。 众人观赏着沿路景色,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连见惯了天下珍奇的公西冽也忍不住连连赞叹: “真是五步一景,十步一奇。满眼珍奇古树,稀贵绝世玩物;无处不衔山,无处不环水;环环唯有珍奇似,节节皆循阴阳八卦格。 只区区一段甬道,所见之景已是春夏秋冬末,风花雪月阁。也真只有这样的风水宝地才配得起藏龙卧虎了。” 到了睨云山下,众人看着高耸如云的山峰和盘山而上的千余石阶,正暗暗叫苦之时,却见山顶垂下一座四四方方的空心择木笼,刚好容得下众人进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踏入笼中。 随着滑轮转动,绳索摩擦,择木笼缓缓上升,不消一刻钟就到达了顶峰处的睨云殿,比盘山拾级而上省去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走下笼后,众人又惊又奇,女眷们小声惊呼了半天,抚着心口连连议论。 尹相成朝悬崖边多走了几步,发现山腰处的祭台上立着一座巨大的圆形滚轮,并且从山腰延伸到山顶,一共有大小十二座滚轮,而拉动那择木笼的铁索,就圈圈缠绕在这十二座滚轮之间。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在这十二座滚轮尽头,仅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在拉动绳索,竟毫不费力就吊起了这六十余人的重量。 尹相成心中惊异不已,脑海又中浮现出沐之喜怒难测的眉眼,不由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暗藏的短刀。 众人整顿仪容,先后进入睨云殿,一个冷艳孤高的女子领着一群侍女,正站在殿口,似乎是迎宾的女眷。 尹相成不禁有些奇怪,太子好男色天下皆知,还不曾听说府上有女眷。 公西冽嗤笑道:“这太子也是拿我们作乐,为合乎宴请的礼数,派女子迎宾是自然,可竟派个妓女来迎客!” 原来是云妃的女儿沐长吟。尹相成不由多打量了几眼,但见沐长吟只袅袅站在殿前,朝宾客们淡淡施礼,并不多言语。 待众人坐定后,沐之的撵驾才行至殿前。 在经过沐长吟身边时,沐之感激道:“长吟,有劳你了!” 沐长吟微微一笑,“太子哥哥客气了。” 要不是除了沐长吟这冰山美人,沐之实在不认识什么其他的女眷,又怎愿意让沐长吟来趟这趟浑水。 大宴开席,乐师奏乐起鼓,添香楼的舞女班子也款款开舞。 众世子虽各怀心事,但表面功夫都做的很足。彼此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宴席的主坐列上,只空落落地坐了沐长吟一个人,其余还空着五个位子。 公西冽不免好奇,便问道:“太子殿下,怎么这主位都空着?早听闻府上几位门臣德艺双馨,才貌冠绝天下,本想今日可以一见呢!” 沐之吃罢一口菜肴,不紧不慢道:“他们几个,一个不喜叨扰,一个不理尘世,一个性子傲,一个不擅与人交谈。恐怕不能得见了。” 公西冽叹了口气,“想来是没福气得见——不过臣带来几样礼物,劳烦太子殿下转交各位公子。” 公西冽起了个头,其他几位世子也都纷纷呈上赠礼。 恭贺太子登位的大礼,早已在宫宴时呈过。此时再献礼不免尴尬,众人竟出奇一致地都借了她的门臣之名来献礼。 沐之扫视一圈,倒真看中了几样东西。 第69章 睨云殿之宴(中) 在诸侯世子送来的各样礼物中,沐之选中了四样: 一样是浮雕百兽的古银制的圆项圈,中间穿着颗通透无比的硕大南海黑珍珠。项圈样式古朴大气,颇有成色。 一件是绝迹多年的神女景翳古琴谱的拓本,由隐士高人所拓,普天之下唯此一卷而已。 再有就是一方粉盈通透的蝴蝶谱,用极罕见的粉玉打造,镶以金丝楠木,包之玲珑石。上面用金粉铸字,详细描述了召引蝶王之法。 最后是一件形似琵琶的乐器,却比琵琶更圆润些。原来是沐之还是九皇子时,曾依照现代吉他的样子绘了图纸,本想叫能工巧匠制一把出来,却屡屡不得。 而如今,尹相成竟不知从哪里获得图纸,以古渊寒木为基,冰湖软心玉为镶,凤涎金丝作弦,雕刻九龙腾云图案,制了这么一把“古代版吉他”出来。 一见这乐器,沐之不由大喜,连命人将乐器呈上。她伸手拨动了几下琴弦,音律清灵悦耳,几乎与现代的吉他一模一样。 已十几年不曾接触到现代之物,一声神似吉他的音律让她瞬间回想起前世种种,一时间心头情绪万千,更多的还是欣喜与怀念。 见她容颜大悦,尹相成接着道:“臣广招巧匠制器,却一直想不出合适的名字,还请殿下为其命名。” 沐之刚想脱口而出“吉他”二字,又觉得不妥。你看这古代人,一件祭祀的袍子能叫成什么“百鄯金銮朝云袍”,一道红烧茄子也能叫成“潜蛟止水浴红昔”,她又怎么好意思给这古代第一把吉他起名叫“吉他”呢! 可司马云沚不在场,没人能护她文盲的短。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牛逼雅致的名字来。最后,她灵光一闪——现代有吉他,可古代元代还有阮呢,可谓是吉他的最早典范! “就名作‘阮’,如何?”她说到。 众人听罢,纷纷对视一眼,会心而笑,心念这太子殿下还真是多情,时时不忘自己的阮氏门臣。 献礼过后,众人仍表示想见一见她的四位门臣,毕竟已经万里迢迢地来到了太子府,却要与这名扬天下的四位公子擦肩而过,不免遗憾。 沐之已收了这些绝世豪礼,又架不住众人的好奇之心,阮轼卧病,她只好差侍女去请另外三位。 半个时辰后,来的只有怀抱龙锏,一袭红衣的洪错。 “你找我?”洪错看也不看在座的众人,径直从宴席中间穿过,走到沐之身边。 洪错皮肤白皙,黑发高束,一袭红衣衬得他英俊神武,而两道蹙若怒峰的浓眉总爱拧在一起,配上他动不动就通红的脸,透出一股倔强的孩子气。 他与走到哪里都光彩夺目,美得人晃眼的玉弘蝶不同。用现代的话说,他更像个漂亮的大男孩,虽然少了点男人成熟的味道,但他迷人的正太长相,也足以碾压半个北离的颜值了。 所以他一出现在宴席上,女眷们就都眼睛一亮,不少直接吃吃笑起来,羞得赶忙拿帕子去遮脸。而男宾们也是不住地赞叹,真是好一个英神! “早听闻殿下府上有一名红衣公子,手擎百斤龙锏,天生神力。今日得见真是福气,在下公西冽,敢问公子尊名?”公西冽站在离洪错十几丈远的地方,抱拳说到。 洪错睁着睫毛绒绒的大眼睛,扭头看了公西冽一眼,又看看沐之。 “洪错。”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洪水的‘洪’,我错了的‘错’。” 公西冽一愣,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啊?”了一声。 “咳咳”沐之咳嗽两声,赶紧示意侍女将洪错带入宴席就座,心里感叹:这货真是比她还没文化,什么时候介绍自己的名字都是“我错了”“我错了”就不能说是“是非对错的错”吗 还没等她感叹完,就听见座下宴席中传来一片窃窃私语的笑声。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原来洪错坐得离榻老远,却又姿势怪异地伸长了脖子,用两根手指捻着食物,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放去。 “咳咳”沐之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皱眉看向洪错。 洪错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众人都在偷偷笑话他,他的脸立刻唰得一下,变得通红。 在沐之不悦的目光中,他将拿到嘴边的菜小心翼翼放了回去,然后又徒手抓起另一道菜 沐之心累地扶住了额头,“你” 洪错看着沐之的表情,只好又呆呆地将菜再放回去,接着又徒手抓起其他菜。如此反反复复,他一边看着沐之的眼色,一面将十几道菜全部糟蹋了个遍。 周围宾客的笑声越来越大,女眷们也都偷偷地笑着,议论着。而沐之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郁闷表情。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小孩子脾气一上来,气得他将手里的菜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却控制不住神力,一掌拍碎了桌子。 “哐当”一声,众人吓了一跳。 桌子被洪错拍得粉碎,菜汤菜汁也糊了他一身。两个侍女们赶忙小跑上来,收拾残羹。 “唉你”沐之叹气,看着洪错,直摇头。 洪错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脸更红了。 小小插曲过后,宴会照旧热闹。洪错谁也不认识,便一个人抱着龙锏,坐在那儿生闷气。 沐之见他不高兴,有心哄他,便对他道:“今日诸位兄长送来好些贵礼,你去挑一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洪错撇了一眼成堆的贺礼,直接道:“我不喜欢玩具。” 沐之气结,“你你好好看看,那是古琴拓本,那是蝴蝶谱,那是南海黑珍珠,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你去挑一挑来!” 洪错见又惹沐之生气了,不由嘴角一撇,更委屈了。 “殿下可是得了什么宝贝,来叫我们挑一挑吗?”不见其人,先闻其戏腔戏调。薛梦郎走着台步进入大殿,沐之的头顿时更大了。 这台步在戏台上固然好看,可哪个正常人会平日里也走台步!果然,底下的宾客们又开始窃窃地笑了 也不顾沐之难看的脸色,薛梦郎径直走去贺礼前,一眼就相中了那块粉盈通透的蝴蝶谱。 “殿下,梦郎喜欢这个,您可把这个给梦郎?”薛梦郎拿着蝴蝶谱,故作娇媚地歪起了脑袋。 沐之看着那张和自己无比形似的脸上,那矫揉造作的表情,强忍住恶心,道:“那个你再挑一挑,这蝴蝶谱已是定好,要送去飞花蝶苑的。” 薛梦郎听罢嘟起嘴,撒娇地扭了扭身子,“不嘛——人家就喜欢这个——” 沐之眉梢一跳,眼神立刻黑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同样是“伪娘”,她却就是反感薛梦郎这个做作的模样,怎么看他,怎么都一丁点都比不上玉弘蝶那般妩媚自然。 眼见她脸色十分不好看,庄初眼睛一转,几步走到薛梦郎身边,大方地赔笑道: “薛公子,今儿诸位小王爷都送来了好些稀世珍宝,那好宝贝可多着呢,您快去里面挑挑。” 庄初说着就将蝴蝶谱从薛梦郎手中拿过,也不管他神情有多不乐意,庄初笑呵呵的,只装作没看见,将蝴蝶谱呈给了沐之。 沐之拿到后觉得无处安放,怕薛梦郎一会儿又找借口要蝴蝶谱,她干脆将其搁在怀里。 饶是薛梦郎再傻,也看出沐之不高兴了,便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笑道:“哎呀,看来殿下是吊梦郎胃口呢——是不是非要梦郎唱一曲,殿下才高兴有赏呢——” 说罢,薛梦郎就捻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开唱了。别看他人怪里怪气的,嗓子还真是不错。 众人听得连连叫好鼓掌,薛梦郎也唱的更加起劲儿了。 太阳悬在高远的天空中,缓缓西垂,金色的夕阳洒在山顶的宴席上,远远望去,桌子上的金银器反射着光,透出一股扎眼的血色。 见天色渐暗,宴会的时间已经不短,沐之从宴席一开始,就一直平淡地坐在高座上与人交谈,看起来很平常。可越是看着平常,尹相成的心里就越打鼓,他心下不安,眼神一偏,正瞧见两个侍卫用半护卫的姿势,带着沐长吟退出了座席,朝离山的铁索口走去。 待薛梦郎刚一唱完,入座宴席,尹相成便赶紧站起身,准备请辞。然而他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一声“急报”传来,一名亲兵高举着信函,飞跑进了大殿。 尹相成顿时心里一沉。 果然,那亲兵焦急地跑进大殿,高喊道:“殿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江衮王五日前在封地集结三万精兵,眼下大军已过驿峋城,再有两日就将兵出东河三关,大军过绵阳,直逼京都而来了!” “什么?你说四王叔要造反!”沐之严声呵问,接着大力拍了下桌子。 亲兵道:“回殿下,江衮王已然造反了!内阁大臣皆已接到消息,正火速赶来,要与殿下商议出兵镇压之事!” 亲兵话音落下,宴席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惊愣在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衮王造反了?封王之中最有可能依附于她太子党的江衮王造反了?这怎么可能! 尹相成也惊呆了,他突兀地站在宴席中,心下讶异:父亲这是怎么了?他只是将密信放在鸽腹中带去封地,通知说太子请宴,恐威胁封地出兵,要父亲集结军队,给太子表个“不愿出兵”的态度而已!怎么父亲就直接带兵打向京都来了? 沐之略显得意地向下看去:五个世子的表情惊疑不定,或震惊,或阴郁,或犹豫。五封密信只是用来集结军队,给她这个新任太子摆摆脸色而已。但江衮王这一出兵造反,就意味着座下的人除了尹相成之外,其他人必须要立即抉择站队了——而他们现在人都在她手里 其实什么江衮王出兵造反,不过是她早与尹洛密谋好,由尹洛去说服江衮王,三人联手上演的一出好戏而已。 说是大军已过驿峋城,但江衮王本人嘛,估计这会子正坐在家里喝茶呢。 按照她这次的计划,先由江衮王假意造反,她便挟持世子,要求诸侯联兵,前往东河镇压。而诸侯们一定连连答应,只盼着前往东河与江衮王汇合,择时机一同造反。 但等到诸侯们到达东河时,尹仁再摇身一变,推尹相成出面,使个苦肉计负荆请罪,认罪归安,带领着诸侯大军们戴罪立功,前往琉璃应战。而作为回报,沐之承诺事成之后,将在第二任江衮王继位后,许七个州划进东河封地的管辖。 如此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征集诸侯军队,既削弱诸侯力量,也集结齐了前往琉璃的军队。而江衮王不知道的是,沐之一开始就做好了“兵不厌诈”的准备,明面上,她答应好江衮王,一定只在王世子继位,第二任江衮王上位时,向天下宣布,划七个州进东河管辖。暗地里,沐之早已布好数十探子,潜入其他四个封王的封地。一旦江衮王帮助沐之成此征集诸侯军队之事,探子们就会将沐之与江衮王的秘密协定,语焉不详、言辞暧昧地传出去。等这真真假假的“绯闻”传到了其他四个封王的耳朵里,江衮王便不得不与其他四王生出嫌隙,而只能全心全力依附于皇室。 沐之甚至已经想好,等江衮王反应过来,欲兴师问罪的时候,她就一口咬死“不知道,不清楚,和我没关系”,甚至还可以做出愤慨的样子,大张旗鼓地查找散布谣言之人,或者直接将这个黑锅推到云贞音和林琛头上。 做这样关乎北离命运的大买卖,沐之走一步算百步,岂肯吃一丁点的亏。 话又说回来,江衮王既能被说服来参与她这场戏,可见他果然是中意尹洛的。对于世子这个角色来说,尹相成为人太过仁善,而笑面虎的尹洛,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戏既开场,那就好好演——她目光灼灼,面上快速闪过一个诡计得逞的奸笑,而后又恢复了一脸的严肃与沉重:“既然这样,那就——” “宫中急报——”她话还没说完,又被一个急急忙忙跑来的亲兵打断。 众人心头又是一紧:不知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但这次沐之也愣住了。按她预先安排好的,江衮王造反之事只要通报一次就可以了,怎么 “太子殿下,宫中急报!”宫闱秘事不可宣扬,亲兵将信函呈给沐之。 沐之疑惑地接过信函,上面只有白慕容草草数字“宫女莞尔被杀,八百林家军围攻太子府!” 林家军?云妃党羽林琛的私家亲兵林家军?要围攻太子府?沐之简直不敢相信,这开什么玩笑!因为死了个宫女,林家军就要凭借区区八百人,来围攻她这个手握百万军队的太子?这是什么荒唐事!还有,八哥怎么又突然搅进这些事了?怎么是他传信报消息? “莞尔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她低声问一旁的庄初。 “殿下,宫中之事,小的并不清楚。”庄初回答。 她没来得及细想,白慕容的第二道宫函已然奔至。 她摊开一看,立时后背一凉。 “半个时辰,林家军即临太子府,领军者白百里!” 她终于想起莞尔是谁了!就是那日宫宴她去探望白百里时,那个说说笑笑的小宫女——白百里的心上人! 可为什么莞尔会被杀,被谁杀?被杀后白百里又为何领兵来围攻太子府?以他那个沉静的性子,洞悉周遭一切的聪慧,怎会做这等飞蛾扑火之事? 难道云妃之所以从沐霁言寿宴开始就如此嚣张,就是因为早就有了白百里撑腰?可每次与白百里见面,她从未看出过什么端倪啊? 但这些突发事件还都是次要,最让沐之忧心的是——白百里知道她千灵汇之血能起死回生的秘密!如今他与云妃和林琛结盟,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沐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恢复冷暗,她看着尹相成,假意道:“传本殿令,段玉为将,即刻率八千先锋营,五万主力军,火速赶赴绵阳,镇压江衮叛贼——殿下贼寇之子尹相成,即刻关押水牢,无令不得探视!” 她话音一落,几十个侍卫立刻冲向尹相成。 尹相成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心不跳,只道:“殿下可听罪臣一句!家父多年坚守封地,全力富足百姓,从不曾逾矩半分!此次起兵作乱,如消息属实,家父也一定有苦衷!” “哼。”沐之冷笑一声,“造反是因为有苦衷?那岂不是天下人皆有造反的理由?” “请殿下允许罪臣赶往驿峋,罪臣一定能说服家父请罪归安!”尹相成的眼中虽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但面色看起来还是十分冷静沉着,不愧是多年沙场练兵历练出来的沉稳。 然而沐之只是坚决地一挥手,下令立刻关押尹相成。 见沐之毫无让步的余地,尹相成用目光在宴席上扫视一圈,前几日还与他信誓旦旦,共同遣密信回封地,联合结兵的各世子们,此刻皆是隔岸观火之态。 他不由心下凄然,转而眼神一凛,抽出腰间的短佩刀,打翻几个侍卫,轻功向沐之逼去,直接一刀横在了沐之脖子上。 第70章 睨云殿之宴(下) 见沐之被挟持性命,洪错立刻抽出龙锏,急忙轻功飞来,落定在尹相成与沐之面前。 洪错紧盯着尹相成那柄贴在沐之脖颈上的刀,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却不敢轻举妄动。 早已待命的百余名侍卫“呼啦啦”涌进大殿,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之后,侍卫们已将宴席上所有人牢牢围住。 另一边,侍卫柳下程在沐长吟下山后,第一时间遵沐之先令,砍断了择木笼的铁索,推落滚石,堵住了下山的石阶。 “哼,果然是要反么。”沐之既不看洪错,也不看底下惊呼的众人,只是对尹相成轻蔑说到。 尹相成一咬牙,道:“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是您逼我的!” “我逼你造反?” “殿下,我无意逆反,家父也同样!请放我出城,我一定能说服家父!”沐之看向尹相成,却见他直视着自己,眼中只有牵挂尹仁的担忧焦灼。 沐之指指殿下的百名侍卫,又指指柳下程,对尹相成道: “看到了么,精兵侍卫,断下山之路——你以为我没有准备?” 尹相成一惊,立刻惊怒: “原来你早有预谋!今日即使家父不造反,你也一样要杀了我们?” 底下众人一听,立刻骚乱起来。 沐之用威严的目光看下去,场面立刻安静了几分。 她冷笑:“尹世子,不错嘛,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挑起众怒?” 尹相成见小计谋败露,又见得局面已完全掌控在沐之手中,再看向沐之,不由杀机显露。 “你虽掌握全局,但此时此刻,我却掌握着你的命,就这一点,我就赢了!” “哦,是吗?”沐之突然轻笑起来,偏过头看向尹相成,白皙的脖子擦过锋利的刀刃,立时现出一道不浅的血口子。 尹相成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将刀缩回去。 “小心!”见沐之脖颈上的伤口开始冒血珠,洪错着急大叫。 尹相成杀心顿起,便道:“殿下,是生是死,就在你放我出城的一纸太子令了!” 按照沐之的预先计划,这个时候,该她的亲兵押着尹洛上场。 然而等了一会儿,不见尹洛,却见几只蝴蝶翩翩,一袭薄纱罩粉袍,一双微微上挑的剪水双眸,傲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玉弘蝶身后,是被飞拽上悬崖后,仍旧气息未平的司马云沚。 “听侍女们说,要我们来赴世子宴”司马云沚拂平微乱的衣袍,看看兵器交接的宴席,再看看沐之被挟制的状态,一脸惊恐茫然。 沐之朝司马云沚点点头,以示安慰,而后看向玉弘蝶。 几日不见,玉弘蝶瘦了许多。沐之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直到此刻她也仍不肯相信,这么久以来,玉弘蝶只当她是条可提供利益的狗。 玉弘蝶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宴会场面,神情丝毫没有波动,他扫了眼沐之脖子上血红的一道伤口,罕见地收了娘娘腔的音色,用他清朗的男儿声,冷嘲热讽地说道: “想靠威胁他的性命来取出城手令?你倒不如直接杀光五千守城军,拆了城门出去!那样反而更快些!” 见玉弘蝶似乎是要干预她的计划,沐之立刻警觉起来: “玉弘蝶,你说话小心点,买卖不成仁义在!” 听见沐之最后一句话,玉弘蝶神情微变。 尹相成盯着玉弘蝶,“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哼。”玉弘蝶冷笑一声,无比同情地看着尹相成,道: “你以为你杀得了他白夙沙吗?我告诉你,你不仅杀不了他,只会让他更加强大!你的死期也便来得更快!” 玉弘蝶淡淡地看了沐之一眼,接着便用简单几句话,将所有人震得魂不附体。 “他体内有无尘蛊——你每杀他一次,他都将更加凌厉卓绝地复活!无尘蛊乃永生之蛊,他势必将活到屠尽你全族最后一个人的那一天——即使三国都覆灭,山崩地陷,日月更迭,他也将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玉弘蝶你给我闭嘴!”沐之气急败坏地喝止,无疑证实了玉弘蝶话语的真实性。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洪错和司马云沚,众世子及女眷,还是她府上的侍卫亲兵,所有人都骇然震惊得张大了嘴巴,而尹相成更是惊得短刀都摔在了地上。 沐之身有无尘蛊,这一事且不论是好是坏,光是事情的本身,就足以震惊天下。 北离有个永生不死的太子——这一消息对于三国局势来说,也许将有着颠覆性的影响。 看着玉弘蝶那张绝代风华而冷漠的脸,沐之心下一阵寒凉,她没想到玉弘蝶竟真的如此绝情。 不仅只当她是个利益靶子,还故意在天下人面前,暴露了她最大的死穴,最深的一个秘密。 看来,玉弘蝶已打定主意要与她决裂,可沐之还是不肯死心,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玉弘蝶,你当真非要如此?” 玉弘蝶冷哼一声,“我明日便启程回玉峰城,你这条狗,还是去找新主人!” 沐之听罢,一腔愤怒、失望、心寒混杂在一起,刚要发作,一旁的薛梦郎却不知死活地站了起来,指着玉弘蝶的鼻子大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和我家殿下说话!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薛梦郎话音落下,底下一众侍卫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 沐之厌恶地皱起眉头,满腹已奔涌到嘴边的情绪,也突然松了力气。 场上一片安静,只有薛梦郎还在咋咋呼呼地叫着侍卫将玉弘蝶拿下。 玉弘蝶缓缓转头,看向薛梦郎,却见薛梦郎竟坐在主位列首——一整套淡粉描金的桌榻、器具,俨然是玉弘蝶向来的专座! 玉弘蝶的脸瞬间黑沉下来,“你就是薛梦郎?” “是又怎样?”薛梦郎仍不知死活地反问。 “哼,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玉弘蝶嘴角笑着,眼神却透出沐之从未见过的寒意。 玉弘蝶一步步,缓缓走向薛梦郎,“我的座榻,何时也轮得到你这种脏东西来坐。” 似乎是被玉弘蝶不急不慢却无比具有压迫性的步伐震慑到了,薛梦郎面生胆怯,脚下仿佛被上了镣铐,竟一步都挪不动。 玉弘蝶站定在薛梦郎面前,用眼尾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陡然出手,死死掐住了薛梦郎的脖子! 沐之大惊,“玉弘蝶!你给我住手!” “我的座榻,岂容脏物!”玉弘蝶目光沉沉地看向沐之,再看向薛梦郎时,已是杀机毕露。 “不就是一张座榻,叫他让给你就是!你把他给我放下!”见薛梦郎已经两脚离地,被掐得直翻白眼,沐之赶忙大叫。 “一张座榻?你以为我玉弘蝶在乎得是这张座榻?”玉弘蝶苦笑一声,手上更加用力,薛梦郎已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尹相成和众人皆愣,怎么这一场平定诸侯叛乱的戏码,突然就变成门臣争宠了? 然而,不等众人想明白,只听“咔嚓”一声,薛梦郎身子一抖,两腿一抽,缓缓倒在了地上。 玉弘蝶拿出帕子擦擦手,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沐之冲下高座,一看薛梦郎,他脖子几乎都断成了两截,已然死彻底了。 “玉弘蝶!你疯了吗!”沐之大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梦郎的尸体,不敢相信就凭薛梦郎坐错了座榻,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理由,玉弘蝶竟能如此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杀了薛梦郎! 她再厌恶薛梦郎,可这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更何况还是今后会对她很有用的一条人命! 看着玉弘蝶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样子,再想起近日他种种无情,她不由火从心头起,从怀中拿出原本打算送给他的蝴蝶谱,一甩胳膊,大力扔到了一边。 蝴蝶谱滚落进一边的草丛中,立时隐没不见。 她大力一扬手,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直接朝玉弘蝶杀了过去,“你他妈给我站住!” 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玉弘蝶也利索地抽出一旁侍卫的刀,一个倾斜回身,挡住了砍来的刀。 沐之这一下是真气急了,几乎使出了七分力气来运功发力,一刀劈下去,竟将玉弘蝶推出两丈开外,差一点就要跌下悬崖边。 玉弘蝶一面挡着她的刀,一面回头望了望无底的悬崖,转头竟声音又婉转女气起来,故作轻松地对沐之哀怨而笑:“相公,你这是要我的命?” 沐之被他那无所谓的一笑惹得更加发毛,直接连连出招,刀刀直劈! 玉弘蝶却只接招,不出招。 两人从悬崖边打向殿中,又从殿中打到殿顶,直打的刀与刀“咣咣”直撞,金花四溅。 洪错抱着龙锏,在两人的打斗区边缘窜来窜去,却插不上手。 司马云沚急的站在殿顶下直喊,试图用言语劝架。 而两人用刀打还不过瘾,干脆甩了刀,直接徒手开打,那场面叫一个激烈。 宴席上,众世子全都呆在原地,只顾着欣赏二人用绝世武功对打,全然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就在沐之和玉弘蝶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宴席上突然传来女眷的惊叫声。 沐之抽空往下看去,只见十几个人正接连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接着就两腿一蹬,倒了下去。 而先前尖叫的女眷,也和剩下的几十人一起,心脏一阵绞痛,吐了几大口血之后,便“扑通扑通”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沐之一招还没打完,底下世子与家眷,六十余人已通通倒在血泊中,死了个干干净净。 洪错、司马云沚和侍卫们面面相觑,神情惊愕又恐惧。 沐之和玉弘蝶停下手,飞身跳下殿顶。 她挨个摸向六十余人的脉搏,尹相成也好,公西冽也罢,全都瞬间成了具具毫无脉搏的、黑红色的死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沐之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一地黑红尸体,一地黑红血污。 她将目光锁定在众人唯一的共同点上:菜肴。 她跑向薛梦郎,果然,薛梦郎的尸体已经开始发黑——再看洪错,一口菜也没吃的他正好好地站在一旁,一脸迷茫困惑。 也就是说,今日宴会的菜肴全部有毒!唯有拥有千灵汇之血的她安然无恙! 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前计划得那么完美无缺,却没有一步是按照计划进行? 这边沐之又惊又怒,脑子里一团乱麻,那边庄初飞奔来通报,说林家军派出的不是八百名亲兵!而是八百名一等一的刺客高手!现在已经从睨云山后方攻来,就要强攻上山顶了! 白百里突然和云妃结盟,莫名其妙地来攻打她! 玉弘蝶和她彻底决裂,还暴露了她无尘蛊的死穴! 而诸侯世子全部被毒死当场!她哪里还有要挟诸侯联合出兵的筹码?儿子们死了个干净,包括尹仁在内,还不都直接起兵造反! 接二连三地突发变故,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沐之的思考范围。 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张人脸,飞奔过无数个念头,像一个巨大的麻线团,她找不到那个隐秘的线头。 接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一刀划破手腕,朝离她最近的公西冽走去。 看着沐之将手腕放到公西冽嘴,玉弘蝶惊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沐之冷冷地看着他,“玉公子,没想到,我不仅身中无尘蛊,更有能起死回生解百毒的千灵汇之血!” 玉弘蝶惊呆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沐之,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然后两步跨到沐之身边,扯住了沐之流血不止的手腕,阻止她再为公西冽喂血: “不行!你现在救活他们,你血的秘密岂不是天下皆知!全天下的人都会恨不得将你刮骨食肉,你哪里还有活路,有安枕之日!” 沐之打掉玉弘蝶的手,面无表情道:“托你的福,我已经暴露了无尘蛊。光为这无尘蛊,就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来取我性命,那再多个宝血之秘又如何?” 玉弘蝶急道:“玉家广布天下的探子早已放出消息:无尘蛊不可杀,不可夺,若非你自甘掏心取蛊,否则谁也夺不走你的无尘蛊,反会被蛊吞杀! 天下人只知你有着绝世骇人又不可被抢夺的无尘蛊,却丝毫不知你身上有多少、有什么无尘蛊带来的弱点!” 沐之愣住了,“你那天不是还说,天下人都会为夺蛊而来刺杀我吗” 看着玉弘蝶复杂的表情,她恍然大悟。 原来对她说无尘蛊乃她弱点与死穴是假,暗地里早就编好了故事,叫人人都怕她的蛊,不敢夺她的蛊才是真; 说什么与她只有利益关系是假,担心他离开后,她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才是真。 她不明白,既然这样关心她,为什么又要说那么多狠话伤她,又执意与她决裂? 看看倒了一地的众人,她心中两难: 救他们,她血的秘密就将曝光,她便有数不尽的杀身之祸,很可能还会连累周遭所有人!可不救他们,五侯势必联手造反,北离将面临历史上最大的覆国危机! 她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深渊的黑暗处伸出来,扯着她一步步往深渊落去。 太阳已落山,大殿中未燃灯火,只借着落日最后一点光线,在黑暗中描摹出各样锋利起伏的轮廓。 整个睨云殿都弥漫着死寂的气息。沐之的手腕仍汩汩地留着血。 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在场的除了洪错、司马云沚和玉弘蝶,就只有六十多具尸体和一百多名侍卫。 她可以用血救活这六十多个人,再屠尽她自己的亲兵侍卫,来防止血秘外泄吗? 这看来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她望向侍卫们的目光一寒,准备亲自动手。 就在她的手已经移到了腰间的斩金乌之时,死了良久的公西冽突然呻吟了一声,竟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沐之一惊,本能地“唰”地抽出斩金乌,戒备地挡在身前。 与此同时,刚刚还在莫名其妙地死在血泊中的人们,又全部都莫名其妙地缓缓苏醒了过来!满身黑红毒色也全部褪去! “啊——”公西冽一睁眼,就看到沐之满手是血地提着大刀,立在满地殷红血泊中,目光森寒地看着他,不由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退到了两丈开外。 退了几步,他才发现自己竟也满襟是血,便又是一声惊叫,胡乱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检查伤势。 其他人也都和他一样的反应,最后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受伤。 整座大殿之中,死得只有一个上场不到一刻钟的薛梦郎。而他尸体上的黑色也已全部褪去。 但那大片大片刺眼的血泊又怎么解释?难道是假死药?沐之想起,玉弘蝶开着遍布北离的毒药行,他最擅长以活人试药,制造点假死药出来,下在菜肴里,对玉弘蝶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她怒视着玉弘蝶:“是不是你干的?” 玉弘蝶看起来也很惊讶,他捻起地上的血闻了闻,不屑道: “我玉弘蝶若是下毒,一不会下在这么小儿科的饭菜中,叫饭味盖过了毒香;二是我制毒绝不会用这么寻常的草药,全是些漫山遍野唾手可得的东西,廉价至极!” 洪错和司马云沚也学着玉弘蝶的样子,东闻一闻,西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在关注这突生的大变故,没人注意到一个帽檐拉的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的侍卫,正从他的岗位悄悄脱离。 侍卫的身躯又矮又壮,借着夜色,他悄悄靠近尹相成身后,缓缓抽出了佩刀。 那侍卫抬起头,高扬起刀,露出一张疤痕贯穿双眼的狰狞黑脸! “小心——”柳下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用力一刀甩向吴老二,打掉了他手中的刀。 不等沐之反应,除了柳下程以外的百余名侍卫,竟通通扬起佩刀,朝刚刚才劫后余生的六十余世子与亲眷们砍去! 诈死——突然复活——假冒侍卫的刺客们又齐刷刷动手复杀!一切都像是早已编排好的一样! 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沐之又急又怒,只想冲着这混乱的场面大吼,她最恨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大殿内登时乱做一团,刚刚燃起的灯火被尽数撞翻。玉弘蝶和洪错早已和假侍卫们打在一起,上百号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乱成一锅沸粥,哭的哭,喊的喊! 公西冽慌不择路地跑到悬崖边上,试图逃进已被砍断绳索的择木笼,却刚将头探出悬崖边,就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黑压压一大群刺客手握登山鹰爪索和寒刀,正朝山顶急速而来! 林家军刺客已然攻至山顶! 第71章 贪婪饿鬼 黑暗之中,昏暗的月光照出睨云殿前的刀光剑影。 一个个黑影飞起又倒下,不见血色,只能听见一声声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 沐之在黑暗中艰难地辨别敌我,使出十分力气来对打假侍卫们。 但场上能对敌的除了她、玉弘蝶,和一个只能动手不能杀人的洪错,就只有尹相成和几个世子护卫。 她一面对敌,保护着不会武功的司马云沚,一面保护着六十多个牵动北离朝局战局的世子及亲眷,已然吃力至极。 从打斗的声音听来,林家军的刺客们已经有不少混进了大殿之中,竟不分敌我,直接杀向场上所有人!包括那些个假侍卫! 太阳最后一点余晖散尽,血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冷冷地注视着山顶的人们。 黑夜里,山顶大殿内只闻打斗声、惨叫声和女眷的哭声。沐之一边手中对敌不停,一边估摸着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诸侯世子中,有几个人还可能活着。 洪错的红衣在月光下分外扎眼,跳跃来去,倒让她定下了心神。可惜洪错依然固守“七年不杀人”的誓言,只伤人,不杀人。他刚一拳打倒一个刺客,谁料那刺客竟一个打挺翻身,落在了沐之身后,抬手就给了沐之一剑。 “小心!”洪错惊叫一声,登时发怒,连连出拳,一拳一个,打昏了十几个刺客,飞奔到沐之的身边。 沐之暗道一声“好险”!看着刺中胸口的剑,那尖锋若是再偏一寸,就要正中她心脏了。 “我没事,专心应敌!”她吓得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伤口。 洪错懊悔不已,看着自己手中巨大的冰色龙锏,他内心极度挣扎了一番,最终脸色灰败,继续强撑着与敌人对战,却仍不取任何人的性命。 沐之等人寡不敌众,已经渐渐处于劣势,几个世子的护卫和近臣已经死伤殆尽,一个世子已经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败局几乎已不可逆转。 看着那世子残破的尸体,沐之心中焦灼,脑海中已经快速闪过了无数个最坏的打算。 就在这时,借着月光,沐之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悬崖边跳出来,稳稳落进殿中,一双蛇瞳闪着阴寒的月光。 阮轼用目光快速扫过大殿,立刻加入对战,出手便刺死了两个林家军刺客。 沐之又喜又惊:“师兄!你怎么来了?” 见阮轼艰难地挥动银雪剑,行动十分勉强,好几次险被刺伤,她不由着急起来。 阮轼打了几个手势,沐之虽看不清,也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没事。 可惜阮轼的加入并未能扭转败局,更何况他本就身负重伤。 沐之一边对战,一边不停分神去照看司马云沚,去关注阮轼那边的情况,再看着世子们一个个倒下,她心焦如焚。 突然,她耳力微动,听到一个熟悉的、半吊子功夫的轻功步子。 她抬眼望向悬崖边,只见一道月白色的袍子凌空如鹤,白慕容领着数十名亲兵跳进了大殿内。 沐之一方的力量顿时大大加强,局势瞬间逆转。 白慕容杀出一条血路,飞奔到沐之身边:“你有没有事?伤到哪里了?” 能在这个时候见到白慕容,沐之心里瞬间踏实许多,凭空生出许多力气,她大力砍倒几个刺客,朗声答道:“无事!” 两人背靠背对战杀敌,互为照应,互为利剑。 白慕容又道:“别担心,来的路上我已通知疾铮,他很快就会带着援兵赶来!” 沐之点点头,“谢了!” 白慕容听罢一笑,道:“等今天太太平平地过了,咱俩再讨论下你该拿什么谢我,首先得掰扯掰扯你上次打算‘卖我挣权’的事!我跟你说,这事儿没两个晚上可说不完!” “行!”沐之又无奈又好笑。 二人不再言语,使出全副精力杀敌。 林家军的刺客上来的人数不多,只有几十人,但全是一等一的高手,颇难对付。 ………………………… ………………………… 杀斗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才接近尾声。 月亮褪去血色,隐在不均匀的云层里,升到了正空中。 大殿内匆匆亮起几盏火灯,被夜里寒冷的山风吹得摇摇晃晃,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照出睨云殿前的一片狼藉。 沐之站在高高的尸体堆上,一挥手,溅去斩金乌上的残血。 她从尸体堆上跳下,脚下还是一地的尸体。 她看向仍站立在场上的,仍活着的人,有阮轼,玉弘蝶,洪错,司马云沚,有白慕容,汲漠,有尹相成,公西冽,有庄初,甚至还有柳下程 五个世子死了一个,六十多人的世子亲眷近臣,死了近三十人,百余名假侍卫全部死尽,另一边,尹相成抽刀割喉,杀了林家刺客中的最后一个。 沐疾铮带着白慕容的亲兵,戟祥带着先锋营的百来号人,也都姗姗来迟,涌进了大殿。 看到军队的服制,尹相成才记起更重要的事,他扔下刀,走到沐之跟前,面色肃穆,郑重跪下,恳切地叫了声“殿下”。 沐之知道,尹相成仍想请求她先不要出兵,由他去说服尹仁归降。 是啊,她计划了那么久的正事,才刚开了个头,就被这一系列的突发事件打断了,她要实现的目的,还尚未达成。 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要继续进行的计划,也许和眼前这些突然事件,以及隐匿在背后的那个不知深浅的阴谋相比,根本就无足轻重。 “我可以放人去和尹仁谈判,但不是你。”沐之说着示意了下,庄初将早已在后殿等候多时的尹洛带了出来。 尹洛为配合她的计划,在后殿独自等候了一天,恰巧躲过了这一场屠杀乱局。 尹洛两手揣着袖子,闲庭信步地走出来,却见殿前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有军队的,有亲兵,沐之等人更是一脸一身的血,整个睨云山顶几乎要被尸体铺满。 他愣了一晌,努力调动起面部表情,眯起眼睛,笑道:“尹洛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哥。” “四弟,你怎么在这儿?”尹相成吃惊地问到。 尹洛抬起袖子,晃晃双手上的镣铐,“本是奉父亲之命进京办事,谁知被太子殿下请来做客。” 尹相成眉头紧皱,思虑片刻,随即对沐之道:“殿下,请放了我四弟,我来为你做人质!” 沐之反问:“怎么,你刚不是还叫着要出京去说服尹仁吗?怎么又改主意要留下来?” “这”尹相成语塞。 沐之又道:“你们两个人,我要留一个做人质。另一个,可以去和尹仁谈谈。” “谢过殿下!”尹相成听了大喜,又转头犹豫地看着尹洛,愧疚道:“四弟,只能辛苦你暂时留在这了。” 尹洛两手一摊,耸耸肩,仍旧一脸笑眯眯。 沐之摇头,“还请尹相成世子及其他世子都暂住在太子府,待各位父亲集结的封地兵,全都在江衮王封地集合后再说。” “什么意思?”尹相成问。 沐之笑了一声,“请各位世子再修书一封回封地,令诸侯各出兵三万,于东河集结,由江衮王尹仁带兵,七月初即渡海琉璃,与楚军开战!” “好!”尹相成不假思索地答应,沐之的意图早在他预料之内:北离与琉璃有国约,要联盟抗战大楚,收复琉璃。沐之则希望诸侯军前往封地迎战,成,则击退大楚,与琉璃交好;不成,也可大大削弱封地兵力。所以用世子来要挟众诸侯出兵,本就势在必行。 沐之再看向一旁的平襄王世子公西冽,后者经历这一番生死,哪还有心情管什么封地和军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另两位世子也跟着连连应承。 “那好,罪臣这就赶往东河,说服父亲归降,戴罪领诸侯军,前往琉璃!”尹相成说着就要动身。 “慢着!”沐之叫到,“我说了,世子们皆要留作人质。所以今天能从这里离开的,只有尹洛,就由他去说服江衮王,如若不成——”沐之对看守尹洛的侍卫道: “派人随尹洛同行,如果不能成功说服江衮王,其罪当斩!” “不行!”尹相成断然拒绝。他觉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说服尹仁,更何况是尹洛呢。 “又想保你父亲,又想保你弟弟。尹世子,你太贪心了。”沐之说着命令侍卫给尹洛解开手铐,“就由尹洛去,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我说过了,只能由世子做人质,不然我大张旗鼓费尽心思,挟持个公子,那算个什么事儿?” 尹洛活动下发僵的手腕,将手重新揣回袖子,对尹相成道: “三哥莫担心啦,尹洛会不负使命的。” 尹相成着急道:“哪能行?你根本不会武功!这一路必定凶险,你怎么护自己周全!” 内心一通挣扎来去,最后,尹相成咬咬牙,对沐之道: “如果一定要世子为质我愿将世子之位让与四弟,就让我去说服父亲,就算不成,也杀我好了!” 沐之佯装惊讶,“呵呵,你倒是仁善,宁可自己死,也不肯弟弟去冒险。”她说着飞快地揶揄地看了尹洛一眼,后者却面不改色,仍旧乐呵呵的。 “既然如此,本殿就削去你世子位,按国法,世子顺位继,便由尹洛继任江衮王世子——尹相成,由你前往东河,劝降尹仁,并与尹仁一起出兵琉璃,戴罪立功!” “谢殿下成全!”尹相成诚恳地叩谢完沐之,然后立即带着亲兵轻功下山。 看着尹相成消失在夜色中的高大身影,沐之忍不住摇头,心道:是个孝子,可惜太过仁善,做儿子可以,做封王可不行。 到这里,她与尹洛,尹仁的这出戏才终于唱完了开头。 从头到尾,尹仁的佯装造反,只是为了给集结诸侯军队一个恰当的借口。 但等诸侯军队集结在东河后,尹仁又突然不造反了,还要为国效忠地带领诸侯兵去打仗。诸侯们势必不乐意。 她不能将尹仁这员大将置于不利之地,所以就需要尹相成去“说服”尹仁归安,将诸侯怨气引到尹相成的身上。 而尹相成既然背了这黑锅,得到诸侯的怨恨,那无论是朝廷还是尹仁,都不好再让他继任世子。 而此番逼迫尹相成交出世子之位,只是她实践了当初许诺给尹洛的世子位——并且也是尹仁默许了的。 一番番变故,早已将其他几个世子和亲眷折磨得不成人样,人人脸色都是又恐惧又疲惫,沐之便命人为择木笼换好新铁索,令侍卫严密看守着,将众人押往府中软禁起来。 送走几个世子及亲眷,择木笼慢悠悠地消失在悬崖边,过了半个时辰,又慢悠悠地升了上来,里面坐着面色苍白的白百里。 白百里被几个太子亲兵押解着,看起来极度虚弱,被这么折腾着上山,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元气。 他踉跄地走进殿中,眼圈通红地瞪着沐之,似乎要用眼神在沐之身上生生剜个血洞。 “谁叫你们动手的?”沐之呵斥几声,赶忙命人搀扶白百里入榻。 白百里一把推开侍卫,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他慢慢挺起腰杆,站直身体,语气冰冷道: “少假惺惺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沐之长叹一口气,走到白百里面前,“四哥,失去挚爱固然痛苦,可就是这痛苦,这唯一能让你失去理智的时候,歹人们便钻了空子,叫你背了黑锅。” 白百里一听,愤怒地扑上去,一把攥住沐之的衣领,厉声大吼: “‘失去挚爱固然痛苦’?说的好轻巧啊!你以为我不答应出山帮你打理深宫内政,是牵挂于莞尔!所以你就杀了她,好逼我出山吗!如若不是她强撑着在死前报出你的名字,我怎知你如此人面兽心!” “她说是我杀的她?”沐之痛惜地摇摇头,“四哥,你真是悲伤过度昏了头,如果我要杀她,我怎会亲自动手,又怎会杀而不死,给她向你报消息的机会?我自是希望你出山助我,但一千一万种方法里,我怎会选此下策!又怎么觉得你会为区区一个宫女牵绊!” “区区宫女?”白百里声音哽咽,话语里带尽哭腔,“你什么都不懂什么区区宫女?为了她,我愿意去死,也不惜杀光天下人!”他说着疯狂地摇晃起沐之的衣领,恨不能与沐之同归于尽。 沐之挣脱开白百里的手,抬手一掌,将白百里打翻在地。 “所以你才被云贞音和林琛利用了,不是吗!”沐之又心急又心痛,“四哥,我知道你难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完全是被利用了?你看看眼下的场面,你就是‘刺杀太子’的主谋啊!你怎么翻身?怎么真正为莞尔报仇啊!” 见白百里面色呆滞,一句话也不说,沐之叹了口气,命人将薛梦郎的尸体抬过来,扔在了白百里面前。 看看地上那张几乎和沐之一模一样的脸,白百里顿时呆愣住。 沐之扶住白百里的肩膀,道:“如果我没猜错,杀莞尔的应该是薛梦郎——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任何人。 杀莞尔来诬陷我,挑起你我反目;毒杀世子,欲挑起五侯造反。四哥,有人在将你我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个人才是你我要报仇的凶手!” 事已至此,沐之已看得七七八八,今日这连环局必是有人暗中计划、操纵。 只是她仍旧没想明白,为什么在这过程中,会有个让世子们诈死又醒来,而后再被杀的多余环节?为何不一开始就直接毒死世子们,那不更省事? 她正想着,柳下程提着奄奄一息的吴老二走了过来,禀道:“殿下,这厮还活着,该如何处置?” 沐之赞许地看着柳下程,点点头,“辛苦了。” 柳下程受宠若惊地跪倒在地,抱拳道:“殿下谬赞!臣多谢殿下明降暗升,给了臣效忠的机会!” 那日薛梦郎被柳下程在偏门拦住,薛梦郎便去沐之跟前吹了耳风,想让沐之处死柳下程。 可这么一来,沐之反而知道了,柳下程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忠心之人,便将他调往后山,来参与此次世子大宴。 如果不是柳下程率先认出吴老二,恐怕尹相成已成了刀下亡魂,她的一切部署便都要功亏一篑。 她打量吴老二,考虑该怎么逼供幕后主使。 谁知吴老二捂着腹部的血洞,竟然强撑着爬向了薛梦郎的尸体。他抚摸着薛梦郎的脸,喃喃道:“郎我这就救你,这就救你” 沐之皱眉,她只猜薛梦郎冒充她杀了莞尔,却没想到薛梦郎竟和吴老二一伙儿的,和那幕后黑手一伙。 如此说来,薛梦郎这个戏子最初出现在沐之为沐霁言操持的寿宴上时,就很可能不是巧合,而是那幕后黑手送到她嘴边的一个暗饵。 真不知,如果玉弘蝶没有杀了薛梦郎,沐之毫不知情地一口咬上暗饵,还洋洋自得地以为可以利用薛梦郎与她容貌相似的这点,去做许多隐秘之事,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沐之越想越后怕,未曾注意到吴老二已爬到她脚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脚。 沐之以为吴老二要跪地求饶,却不想吴老二眼中凶光一闪,竟狠狠一口,咬住了她的脚踝,没命地吮吸起来! 沐之吓了一跳,一脚踹开吴老二,再看脚踝,锦袜已被咬破,脚踝上血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血,还是方才打斗时被溅到的血。 “血给我血给我起死回生血我要救郎”吴老二哀嚎着朝沐之爬来,像极了一只贪婪饿鬼。 第72章 红草 千灵汇,一千种珍稀草药入了血脉,这血虽不至于能保证起死回生,却实实在在能解天下任何不能解之毒,治任何不能治之症。 若再加上一条,说这千灵汇的宝血还能延年益寿,长葆青春呢? 有谁,会不觊觎这血? 有谁,不想尝上一口? 对天下人来说,那拥有千灵汇之血的人已不能称之为人了,而是一只行走的、令人垂涎的大补羔羊。 客气一点的人,会备上重金,上门讨要血,有的是为自己治病,有的是为家人医疾。 不客气一点的人,会动用一切手腕和权势,筹集天下刺客高手,日夜刺杀袭击,只为剜上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心满意足地吃下。 没人知道,对羔羊来说,这世界将变得多么可怕,这世间全都是吸血鬼。 当吴老二喊出“起死回生”血的那一刻,沐之就像被人当头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底之寒! 她终于知道在刺杀世子的过程中,为什么会有个多余的诈死环节了!! 是那幕后黑手在试探她吃了有毒的菜肴是否能安然无恙!是在论证她是否真的有能解百毒的起死回生血! 她感到一阵恶寒,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 在今日的宴会之前,天下知晓她血的秘密的只有鬼冥三仙、白慕容和白百里,为什么还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而又不甚确定,才要这么精心设局去证实呢? 她急忙冲过去查看吴老二的身体,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令牌密函,有什么线索可以查探。 可吴老二却只是流着口水,大张着嘴,呲着白森森的牙,抓住一切能碰到沐之的地方,疯狂地想要咬一口。 沐之骇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连连后退,不小心被地上一具尸体绊倒,摔坐在地上。 她不是害怕吴老二,只是一想到从今以后,在她夜夜睡梦之时,全天下的人都在盘算着如何杀了她,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像是已被这世间彻底判了死刑 怎么办,该怎么办?杀了吴老二容易,可吴老二背后的幕后黑手怎么杀?今后又会有多少个“吴老二”出现?该怎么守着血的秘密,守着自己的性命? 她越想越恐惧,越想越心慌,忽然感到眼前一黑,一温热,接着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别怕,我在。”白慕容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像哄小孩一般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在她耳边安慰。 淡淡的犀梅香萦绕在她的鼻尖,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竟有种松懈下的倦意。 安定了些许心神,她拉下白慕容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看着已经挣扎不动的吴老二,问道:“谁指使的你?” 吴老二仿佛已失去神志,仍旧如活尸一般朝她伸着手,不断叫“血,血” “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我就给你血。” 吴老二听罢,逐渐涣散的瞳孔竟回光返照一般地又聚集了一瞬,伸向沐之的手竟开始缓缓移动! 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数百双目光都随着吴老二的手缓缓移动,最终停向了一个方向。 “主人救我”吴老二绝望地喊出最后一句,随即口吐鲜血,一动也不动了。 沐之顺着吴老二手指的方向看去。 阮轼。 玉弘蝶。 洪错。 司马云沚。 尹洛。 沐疾铮、戟祥、庄初、柳下程 在吴老二手指的方向,站了一群人,里面有她的近臣,有她的亲信,也有她的朋友。 而想要她命的人,也在这些人中。 她突然觉得那一张张无比熟悉的脸,全都带着似有似无的妖异。 像是每副人皮下都藏着不同的鬼魅,伸着腥红的长舌,舔着锋利的獠牙,等待着时机,扑向她的脖颈。 会是谁呢? 她不敢往下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白慕容想要拉她,却被她抬手制止。 真的怕极了,被一双藏匿在黑暗中的眼睛盯着,随时都有被刮骨食肉的危险,谁不怕。 可既然吴老二指了,不管他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但她觉得,那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在这里,披着一副她熟知的皮囊,暗地里阴森森地笑,盯着她。 既如此,她要让他知道,她毫无惧意。 她撑着斩金乌,缓缓站起身。 锋利的斩金乌反射着火盏,闪动着鬼火一般的阴森光芒。 斩金乌的刀尖触在地上,发出令人生畏的长长的“刺啦”声,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提着刀,沿着吴老二手指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除了站在前面的阮轼和玉弘蝶等人,其他亲兵亲信见她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都不由后退了一步。 她在众人面前站定,森然的目光挨个扫过众人,似乎要用眼神在他们的皮囊上剜个洞,一探究竟才罢。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柳下程年轻而坚定的脸上。 她走到柳下程面前,摁住他的肩膀,低声问:“你可听话?” 柳下程愣了一下,抱拳道:“殿下之命,属下定当刀山火海付之!” “你可有妻儿父母?”她又问。 柳下程已然察觉到不对劲了,但还是如实回答:“属下幼年父母双亡,在佛寺中长大,唯有个师父。” 她看着柳下程,目中透出一股阴狠而深邃的光。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用只有柳下程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到,而后一扬手,一刀捅进了柳下程的肚子。 巨大的斩金乌自柳下程的腹部贯穿而过,她出刀快如闪电,所以当她将斩金乌抽回的时候,柳下程身上那道巨大的刀口才开始流血。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柳下程震惊地瞪着眼睛,吐出一大口血,倒地而亡。 “收拾了罢。”她挥刀溅血,冷冷地吩咐。 一个时辰后,沐疾铮和戟祥的军队撤去,殿内的尸体被抬走,血水被冲刷干净,就连周遭本来浓浓的血腥味也被山风一吹,几乎闻不见了。 关于睨云山这场大骚乱的消息,已经传进了宫中,白轩辕以为白百里是主使,已经下令捉拿白百里,要将其押入天牢判罪。 沐之知他是悲伤至极,才会被林琛和云贞音利用,便要白慕容亲自带白百里回宫,解释说宴会中有刺客袭击,而白百里只是率林家军赶来救援的。 不得不说,林琛和云贞音这次是稳赚不赔,让被悲伤冲昏了头的白百里做刺杀她的领军,要是成功杀了她,那再好不过; 要是不能成功,也自有白百里当替罪羊,她也会为保护白百里,而不承认林家军刺杀的事实,使林琛和云贞音全身而退。 阮轼本就重伤未愈,此时已回房休养。 玉弘蝶似乎是要连夜启程回玉峰城,一袭红衣的洪错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一瞬间,这方才还拥挤不堪的大殿,竟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沐之一个人还立在清冷的山风中,立在黎明前浓墨般的黑暗里。 云贞音和林琛一党,挑得沐之差点与白百里决裂,但林家的刺客在攻上山顶时,不分敌我地对假侍卫也一并杀之。 也就是说在云贞音和林琛之外,还有一股黑暗的势力在悄悄地蛰伏,制造世子诈死,挖掘她血秘密;意欲杀了全部世子,造成五侯造反,使她无法出兵琉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楚将琉璃蚕食殆尽 直觉警惕着沐之,这将是一股远比云贞音和林琛可怕得多的力量! 一场好大的局,一个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张开的一张大网 看似是她赢了,她见招拆招,不仅护得白百里周全,并游说他为莞尔报仇,答应为她出山辅政;还成功与尹洛、尹仁联袂演戏,得诸侯大军。就连尹洛的世子之位,她都顺势如约实践。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局,她败了。 只差一点点,那个几乎掌控全局的幕后黑手,便能彻底窥破她的血的秘密。 照今天发生的一切来看,那幕后黑手似乎在用她的血作奖赏,招揽了很多像吴老二一样的人为他所用。可他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被人死死掐住了七寸,她却根本不知对方是谁。 而如今,白慕容,玉弘蝶,洪错,司马云沚,阮轼——知晓她无尘蛊与宝血秘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她觉得心里不安极了,又想起吴老二死之前手指的方向。 她再次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此时地面空荡荡一片,除了一滩一滩的血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顺着血水蜿蜒留下的痕迹,她细细看去,竟意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枚白色的钉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形状十分漂亮,三寸长,半指宽,周身如白玉一般圆润光滑,尖端十分尖锐锋利。 她仔细地端详钉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知道,这绝不是一件该出现在睨云殿的东西。 也许这是幕后黑手不甚留下的线索,原本遗落在地上,刚巧被侍卫们冲洗地上的血水时,冲到草丛里了? 或者说,从这场宴席开始,直到杀斗结束,那幕后黑手一直潜伏在草丛里暗中观察? 她打量草丛,似乎真的有一道人形趴过的痕迹。 山前的路被封死了,那幕后黑手若要离开,势必要从后山走。为了论证她宝血的秘密,那人一定直到侍卫们开始打扫才离去,应该还未走远! 想到这里,她精神一振,立即顺着草丛的痕迹,提刀朝后山奔去。 都说上山易,下山难,因为下山的路总是又陡又险。 沐之又从未到过睨云山后山,不熟悉地形,再加上她心急如焚,一不留神竟摔了好几跤,样子十分狼狈。 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吴老二那张贪婪又可怕的脸,回想着种种被算计之处,她竟完全没留意,她已使出全部轻功,连续一个时辰,飞奔出去了十几里路。 在靠近一片蝎草林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一个不同寻常的呼吸声。 她收住轻功,缓缓拔出斩金乌,贴着地,朝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摸过去。 然而她走进一看,却登时傻眼了。 借着月光,只见一个人正赤条条地躺在草丛里,从头到脚光着,白皙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血迹,一头黑发散乱着,遮住了面容。 那人皮肤苍白,身形修长,两条腿却非常细,细得和身体完全不是一个比例,似乎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像是完全萎缩了。 视线下意识地顺着那两条比例失调的腿看上去,她讶然:竟然是个男人…… 她收回视线,走到那男人身边,用刀尖挑开男人脸上的头发,只见一张苍白的面孔露了出来。 男人的神情奇怪极了,他半阖着眼睛,目光涣散,不哭,不笑,没有任何表情,透露出一种极致的脆弱与平静,像是有人从寺庙的壁画里抠出来一张凝固的脸,安在了这具身体上。 就是这怪异的神情,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让她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足足盯了那张脸一刻钟,她才惊问:“伯崖生?” 良久,伯崖生转动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听声音,是风盟主吗?” 她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赶紧脱外袍,想给伯崖生盖上,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外袍上绣着皇室独有的蓝纹,便将内衫脱了下来,胡乱给伯崖生穿上,道: “我外衫太脏了,给你穿内衫。” 伯崖生像个任人宰割的提现木偶,由着她将袖子套在他脖子上,又折腾着将衣带当成腰带。 为了缓解尴尬,她问道:“伯崖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伯崖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动,轻声道:“为人所害,中毒将死——而已。” 中毒? 这两个字仿佛刺激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几乎是完全本能地,她“唰”得扬起斩金乌,横在了伯崖生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问: “中毒,便要解毒。我猜,你中的是天下难解的奇毒,不立刻服用灵丹妙药,马上就会身亡,是不是?” 伯崖生虽然看不见,但绝对能感受到贴在脖子上的冰凉刀刃。可他的神情依旧淡淡的。 “不,我中的红草毒,大概再躺七八天,就能死了。” 在描述他快死的这件事时,他就像说着“今日天气很好”一样稀松平常。 红草毒,她从前在鬼冥山听扶媗说过,那是一种很普通的毒草,几乎毒不死人。 只要是身体强健的人,吃了红草,喝上一锅绿豆汤,最多上吐下泻,躺上四五日就好了。 除非此人身体极其虚弱,且中了红草毒之后,得不到救治,没有食物和水可供身体吸收恢复,才会慢慢死去。 这时候,红草的可怕之处便要显现出来了。 它不像砒霜或鹤顶红那种剧毒,会快速夺人性命,而是一点点将皮囊之下的一切筋脉、五脏六腑,通通腐蚀融化,最后只剩薄薄一张人皮,裹着一包红色的血水,从七窍慢慢流干。 整个死亡过程大约要七八天,身体上的疼痛自不必说,更可怕的是对人心志上的折磨。 看来,是她才刚刚经历了睨云殿的变故,神经太紧张了。 若伯崖生就是那个为了验证她宝血秘密的幕后黑手,专门在此设陷阱等着她,那他不必服用红草这样轻易可解的慢性毒。 再说了,她觉得那幕后黑手再变态,也不至于服毒后,还故意脱得精光,专门躺在这供她看。这能验证什么呢?验证她好男色还是好女色? 伯崖生显然是被人灌了毒药,又扒光了衣服,扔在这里受羞辱和折磨的。 伯崖生是毫无武功,却能凭才智统领江湖上最大门派之一的人物,能将他算计至此的人,不可小觑。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伯崖生道:“若欲杀一人,必先取信于人。我如今这模样,便是拜最信任的徒弟所赐。不过我大仇已报,已了无遗憾,风盟主不必救我。” 伯崖生说完,淡淡地合上眼睛,似乎准备一心一意地等死。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竟然有人明知将面对漫长又痛苦的死亡,却如此平静,甚至期望赴死。 “伯崖生,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真的要去死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前不叫这个名字,‘伯崖生’这个名字,是你九死一生活下来之后,自己取的。 那你应该记得,那时在悬崖底,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以前可以,现在就不可以了。我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她说罢,收起斩金乌,飞身继续奔走,企图能寻到那幕后黑手的踪迹。 但找了一个时辰,幕后黑手未找到,她却在山涧深处,闻见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知为何,她现在对血腥味特别敏感,几乎是鼻子牵着腿走,顺着血腥气就找了过去。 只见密林深处的一处山涧旁,水里,地上,树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灌木丛里。 整个场面像是几百个人被一群凶残野兽撕咬屠杀过的一样,煞为血腥。 第73章 信任 月光下,满眼横尸遍地,可想那杀斗如何惨烈。 沐之想走近查看,刚迈开一步,就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抬脚一看,竟是一颗人眼珠。 她仔细查看地上的尸体,不由感到头皮发麻,所有的尸体几乎都被剜去了双眼,每具尸体的小腿都露着白森森的腿骨,上面的皮肉已被剃去大半,只剩一些肉沫和筋还连在上面。 就每具尸体旁的血量来看,这剜眼剔肉的折磨,全是在人还活着时做的。 这杀人手段,实在令人发指。 在众多尸体中,她看见了伯仲宫弟子的服饰。 曾经她潜入伯仲宫时,抢过一个弟子的衣服穿,所以一眼便认得。 她数了数,死了大约四五个伯仲宫弟子,其他的一两百人,全是另一个门派的人。 她不由咋舌。她一直都知道伯仲宫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出手极其心狠的家伙,忍不住感叹眼前这场面,哪里是对战,分明是伯仲宫单方面血洗。 可既然伯仲宫赢了,伯崖生又为什么会身中红草毒,赤条条地、孤零零躺在深山老林里等死呢? 她记起江湖上的传言,说伯仲宫的宫主伯崖生,是从悬崖里生出来的人。 十几年前,好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却被仇家迫害,不仅全家上下几十口人被斩杀,就连身怀六甲的妻子也未能幸免于难,他本人更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剩了一口气的时候,被扔进了悬崖。 和戏剧桥段里,那些在悬崖底遇见世外高人,意外学了绝世武功的主角们不同,伯崖生摔得全身筋脉尽断,废了两腿,瞎了一双眼,硬是靠着在崖底啃噬花草,才活了下来。 她记得,那次她在伯仲宫偷花的时候,伯崖生说过,石影花救过他的命。 想必那时候伯崖生就是在悬崖地吃着石影花,才活下去的。 现在看来,伯崖生很有可能已经大仇得报,眼前这血腥场面,便是他报仇的杰作。 按方才他寥寥几言,她大概可以猜得出,伯崖生为什么会这般境遇。 看他萎缩的双腿,便知他这些年活的辛苦。大概仇恨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如今十几年筹谋寻仇,大仇得报之后,会如何呢? 疯狂,兴奋,畅快,空虚,孤独?大概都有。 当一个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全部动力,本来就很容易动轻生的念头,再加上被身边最信任的弟子迫害,他顿时就不想活了。 想到这里,她才突然想起,伯崖生躺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蝎草林。 那林子因遍布蝎子草而得名,蝎子草则是一种叶子呈锋利锯齿状的微毒性草,手指轻轻划一下,便会又麻又痛,半天才能好。 看来那背叛伯崖生的弟子,委实心狠,竟故意将伯崖生剥光了衣服扔在蝎子草丛里。 看看夜色,月已西垂,马上就要到黎明前最黑的时刻。 既然找不到那幕后黑手的踪迹,她便又原路返回,找到了伯崖生。 伯崖生仍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看到的样子,似乎从她走后到现在,他就死了一般,一动都没动过。 “唉”她长长叹一口气,弯腰抱起伯崖生,将他挪到一处平坦柔软的草地上。 “风盟主不必如此,不必为我受伤手痛。”伯崖生开口说到。 因为无尘蛊的关系,她从很早之前就变得触觉迟钝,所以她只是拨开抱伯崖生时,手里抓到的大把大把的蝎子草,挨着伯崖生坐下来,道: “我嘴笨,最不会安慰人,所以我没话可劝你,只是替你觉得可惜,混了十几年,殚精竭虑地才做上江湖大派的宫主,拥有了多少人一辈子都羡慕不来的财富和势力。 你一心想着报仇,这没错,可报完了仇,就打算两袖清风地离开这世间?那你可对这世间真够仁慈,世间如此对你,你却不好好折腾一番再走? 我若是你,必从今日起酒肉不离口,天天摆宴席,一天请戏班子唱三回,请小娘子们跳十二个时辰的舞; 我指定上茅厕都拿金箔纸擦,睡觉都枕着倾城绝色大娘子的大腿睡,非要把老子这辈子没享受过的东西,全他妈享受够了,再去死。 而且就是死了,老子也一定修建个豪华大墓,带着所有我辛苦挣来的金银财宝去死,最后还一定要给后世留下一张言辞模糊的寻宝地图,叫那些个龟孙子们可劲儿猜谜,可劲儿瞻仰我的前世辉煌,惦记着我!” 她刚开始张口的时候,伯崖生还没有什么反应,等她说到“倾城绝色大娘子的大腿”时,伯崖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她说到“龟孙子们”的时候,伯崖生彻底绷不住,无奈地笑了一声。 这下她终于放心了,她知道,伯崖生刚才就是钻了牛角尖而已,只要能把他从牛角尖里拉出来,他这样一个有着比任何人都强悍的意志力的人,就不会再执着于去死。 伯崖生叹了口气,道:“人人都道我伯仲宫满门才智英豪,我伯崖生更是聪明绝顶,没有武功,却使唤得了一群豪杰。只是人们不知,我门下弟子三千,人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每一个人,都有所求而来,我便给他们所求,再去创造新的所求。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没有尽头,所求没有尽头,这才是我统领伯仲宫的真相。” 她哑然,没想到那伯仲宫看起来全是正人君子,实则也是一团污秽,和这世间大多数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伯崖生又道:“我很少信人,就信过这么一个弟子。可在我大仇得报,终于攀上杀伐高峰时候,他就是那个将我推落高峰的人。 我记得,他是为了求一本失传百年的武功秘籍而来,那秘籍就放在我殿宇内室的暗格里。只为这么一本秘籍,他俯首帖耳了很多年,伪装了很多年。原来我的信任,比尘土还轻贱。” 她没有接话,周遭一下变得十分安静,清冷的月光下,只有杜鹃发出悠长的哀鸣。 信任,比尘土还轻贱么。 欲杀一人,必先取信于人么。 就像那睨云殿之宴上的一切,那个藏匿在她身边的幕后黑手,是不是也暗自磨着一把以信任之名的杀刀。 如果她感情用事,忘了理智,会不会落得和伯崖生一个下场呢? 可要是一辈子都没几个信任的人,还算真切地、有感情地活过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拿出那枚白色的钉子,心中暗暗打定了注意。 她将伯崖生带进最近的城中,连夜找了大夫为他看病。接下来是回那个充满欲望与算计的伯仲宫,还是另有打算,她想,伯崖生一定会做好打算,去过他想过的人生。 ………………………… ………………………… 等安顿好伯崖生,她回到睨云殿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幽蓝,已是快日出的时辰了。 睨云殿前,侍卫们将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染了血水的草丛也被拔出殆尽。所有被刀剑砍坏的桌椅,也全部被换了崭新的。 到处一片整洁,看不出一丝有过杀斗的痕迹,可她却能清楚地闻见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 她靠着殿前的柱子坐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好累” 幽幽叹气声回荡在大殿,竟有回音。 但她再仔细一听,那第二声叹气好像不是回音,四周除了她,好像还有一个人! 她立刻再次高度警觉起来——莫非是那个幕后黑手一直没走,现在准备动手了? 她调动起全身内力,瞬间就察觉到远处的草丛里,有一个身影匿在里面! 她屏气凝神,悄悄抽出斩金乌,贴着地面冲向草丛! “你到底是谁?”她大喝一声,巨大的斩金乌光芒一闪,直照着草丛中的人劈了下去! 就在她大刀凌厉而至的瞬间,司马云沚的脑袋从草丛中探了出来,头发上还挂着几缕杂草。 “哎呀——”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在斩金乌离他的面门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的时候,她硬生生地收住了斩金乌。她方才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挥刀,这猛一收住,内力顿滞,直接震得她虎口迸裂,血哗哗地往下流。 “我是司马”看着她肩膀松下来,将斩金乌又插回刀鞘,脸上一副不好惹的表情,他赶紧弱弱地回答到。 “神经。”她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见她的手流血不止,他赶忙扯衣服给她包扎,却手无缚鸡之力,半天都扯不下个衣角。 看着他这个名誉天下的文佛,一个过去二十多年都未染尘世的书仙书圣,眼下却被块衣服给难得急赤白脸,她觉得好笑,道了声“我来”,而后便一把拽过他的衣角,“刺啦”一声,扯下一大块布。 他看看自己残破的青衫,又看看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扯下的布条,脸上露出了十分羡慕的神色。 “你还没说,你到底在这干嘛呢?”她又问。 “下不去”他无奈地说。 升降择木笼的士兵不在,他又不会轻功,只好滞留在山上。要不是被她发现,他估计还得在这干等几个时辰。 “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干嘛刚不和他们一起下山?”她一圈圈往手上缠布条,目光瞟到他满是小血口子的手,惊了一下:“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正往外冒着血珠,疼得他直呲牙。 “我在找蝴蝶谱呢。” “不是给你神女景翳琴谱了吗,你还找那东西干吗?” 他笑了一下,“那不行,得找,我怕有人伤心。” “呵!他就是个市侩的奸商!他还会伤心?” “我是怕你伤心。” “” 她半天没言语,的确,这蝴蝶谱是她本打算送给玉弘蝶的,在和玉弘蝶打起来之前,她一气之下将蝴蝶谱丢了出去。但其实当时丢完她就后悔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司马云沚怕她难过,竟特意留下来找蝴蝶谱。 看着他修长柔软的双手布满伤口,她眉头一动,手中将刚缠好的布条拆下来,扔到了一边。 “咦?你还流血呢!”他叫到。 “手拿来!”她没好气地拽过他的手,把自己手上的血均匀地抹在了他手上,“我看你也是傻了,好好的一双手,硬在这锯齿草丛里摸来摸去!以后还想不想弹琴了?” 他惊奇地看着她往自己手上抹血,待她摸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两只血红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你说,你的血解百毒,能起死回生,真的这么厉害?”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但还是故意板起脸来,威胁他道: “你给我仔细着点!我的血可金贵着呢!还有,你要是敢把我宝血的秘密告诉别人——” “你就会帮我数一数我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头,是不?”他接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接着又略遗憾地看向草丛,“算了,别找了。找到也肯定碎了。” “不会啊。”他像变魔术一样地从怀里掏出蝴蝶谱。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照射在蝴蝶谱上,将粉色的玉谱身照得粉盈盈的,亮晶晶。 “太阳出来了。” “是呢又是新的一天了。” 两人坐在悬崖边上看日出,司马云沚像招财猫一样,保持着两手外伸的姿势,等待着他手上的宝血被一点不浪费地吸收掉。 山尖下笼着厚厚的云雾,太阳从云海中露出耀眼的金色边缘,将原本静谧流动的云层,瞬间渲染得流光溢彩。 金色从天边蔓延过翻滚的云海,蔓延过清晨微凉的空气,也蔓延过空气中浮动的无数细小的尘埃。 朝阳将黑暗了一夜的睨云山缓缓笼罩,黑色的山体瞬间磅礴了起来。 相对于日落,沐之更喜欢看日出。 “你不去留他?”司马云沚问到。 “主子要走,我这条狗如何拦得住?”她自嘲到。 虽然已知道,玉弘蝶一直在为了她的无尘蛊精心散布谣言,甚至还故意在决裂时告诉她,若想控制无尘蛊,就去修习什么无尘心法。但他似乎还是决意与她分道扬镳。 司马云沚摇摇头,又问:“你知道我们四人都住在哪儿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不假思索道:“知道啊,师兄住在秋枫殿,洪错住在虎寐百丈殿,玉弘蝶住在自在飞花蝶苑,你住在青云抚琴阁。” 他还是摇头,“你知道我们四人殿内是什么样子吗?” “知道啊,师兄那里是个墨色石庭,有流水泉,有小树林,有后殿的‘乱石花园’,花园里有一排紫檀和鳞木,还有间小偏殿,里面都是师兄手刻的玩物;玉弘蝶那里是百花园,蝴蝶丛,天天香薰着;洪错那边是有两个武器库,有练武的天井,有养了很多鱼的池塘;你那里是竹林高阁,林子里有天台,有小溪流水,直通向睨云湖去。看,我都知道。” 司马云沚笑笑,伸出两个手指。 “你干吗,别卖萌比剪刀手!” “什么是卖萌,什么是剪刀手?” “说正题!” “两次。”司马云沚道:“你来过我殿里两次,去过洪公子那边两次,去过玉公子那边四次。阮公子那边,你倒是常去。” 她被说的心虚,“我以后多去看看你们不就得了。” 他还是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熟知我们,我们却熟知你。玉公子尤甚。我不知你和玉公子谈过些什么,我只知道,从阮公子负伤回来的那天起,府里的灯火布局就不一样了。 一到晚上,府里就不再像平常一样四处亮灯,而是其他地方都大亮灯火,唯有一条小道暗着灯,并且通向飞花蝶苑的后花园去。” “为什么”她怔住。 “因为我们都知晓你但凡心情沉郁,回府一定都往无灯的宁静暗处走去。所以他特意叫人把去往飞花蝶苑的灯暗了,不知不觉地引着你过去。我不知你听到或见到了什么,我只知那都是他想要你看见的,听见的。” 沐之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看着逐渐散开的云雾,山下偌大的太子府已然显出轮廓。 她再仔细些看,似乎能看到一处开满繁花的殿院,应该是玉弘蝶的自在飞花蝶苑。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打点好行李,要启程回玉峰城了。 “去留他。”他将蝴蝶谱递给她。 犹豫了一下,她接过蝴蝶谱,接着就准备轻功下崖。 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黑蓝色的眼眸被朝阳镀上了金色,定定地看着他。 她问:“你这是为什么?” 他笑笑,回忆起武林大会上,她一袭白衣,踏着漫天的竹叶纷飞而来的样子,还有那只海大的酒碗,和一双在通天灯火里仍熠熠生辉的眸子。 “和我留在太子府,留在你身边的理由一样——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视你为知己。” 她的眉眼慢慢弯了起来,笑道:“我也是。” 说罢,她利落地一拂袍子,跳下了山崖。 “哎”他还想伸手去拦,她却已然跑没影儿了。 他望望四周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不见的睨云山,看了看破碎的择木笼,又看了看仍旧没人来拉择木笼绳索的侍卫空岗,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摆着招财猫的姿势看日出。 第74章 生死利益 从睨云山上飞奔下来,到了自在飞花蝶苑的时候,除了几只稀稀拉拉的蝴蝶飞着,向来熙熙攘攘、奴仆不断的院子里,此刻空无一人。 沐之走进大殿,殿内的陈设未动,但属于玉弘蝶的私物都已不见。 她急忙朝内殿走去,刚走进内殿前的天井蝶园,就见玉弘蝶从内殿走出来。 见到她出现,他明显愣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有事吗?”他清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走上前,将蝴蝶谱递给他,“呐,送你的。” 他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没有情绪的样子,“怎么,送我临别礼物么?” “对呀。”她故意笑着应承。 他冷哼一声,“拿别人的东西来借花献佛,你还真好意思!” 她嬉皮笑脸,歪头凑近他:“那这礼物可够贵重,可足以留下你这尊佛?” 他撇撇嘴,斜了她一眼,接过蝴蝶谱。 只见通透圆润的粉玉上,用金粉刻着密密麻麻的小篆。 在整篇召引蝶王之法的篆体书的最下沿,还有一行歪歪扭扭,明显是用小刀新刻上去的字,写着“赠友”。 这样大而整块的粉玉本就罕见,所以工匠只是拿细细的金粉洒在玉上,再用特制的极细的金刚针,将金粉一粒粒压进玉中,组成个小篆体的字样。 就这一道压字的工序,就足足费了三年时间。 但她倒好,也不怕给这玉刻崩裂了,竟直接拿小刀,用蛮力刻了奇丑无比的两个字上去。 他摸着右下角那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指尖传来锋利的刺痛。 他眉头微动,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她笑起来:“不走了?那我去叫他们把蝴蝶和花全搬回来,可别把娇弱的小蝴蝶们折腾累了!” 她说着就往殿外跑。 “等等。”他叫住她。 见他皱着眉,眼中全是说不出晦暗惆怅之色,她收起笑脸,正色道: “世子和亲眷们、侍卫们,还有你的探子们,在这么多人传播下,不出七日,全天下都将知道我是身怀无尘蛊的永生不死、毫无弱点可攻之人,你玉家与我联盟简直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你现在走,不是成心回去向你爹讨骂?你这玉家大当家的位置不想坐了?” “呵!”他不屑一声,道:“我玉弘蝶若有那么容易被人从大当家的位置上拉下来,也不会坐的上这位置。” 他说着暗下语调,声音中有掩藏不住的沉重,“你清楚无尘蛊多少?” 她将从老神医那里听来的与他讲了一遍。他嗤笑摇头,“都是些皮毛。” “你是怎么知道无尘蛊的?”她问。 “当年皇上寻无尘蛊救你性命时,那无尘蛊就在玉家手中。以‘铁税、盐税、布税’为代价,皇上‘买’走了玉家代代传下的无尘蛊。” 她大惊:“原来无尘蛊是你们这群奸商炼的??” 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我们玉家都是生意人,不是拿幼童炼蛊的变态!当年,无尘师练就三枚无尘蛊,其中一枚心蛊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玉家人发现,凭着和无尘蛊一同发现的数本珍奇古医书,玉家由此发迹。 无尘蛊在玉家传了五代,到了我父亲那一辈,他与皇上达成协议,心蛊便被拿去鬼冥山救你。另一枚不知从何来的齿蛊曾在云贞音手上,被她用去杀你,却被你的心蛊吞噬消灭。第三枚蛊则失落人间,尚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十分低沉。 “据医书记载,‘无尘蛊可医心伤,救天下不可救之症。以无尘蛊入心脉,则身体康健异于常人,百岁长寿异于常人。 唯切记,万不可再垂危遇险,否则蛊醒,人亡,尸起。生死往复,得毁时灭世之力,亦为无尘蛊万世恶念所驱’。 懂了吗?救你性命的无尘蛊,原本只沉睡在你体内,保你性命无忧。可当云贞音的心蛊杀了你时,一切就都变了 你心口的无尘蛊为救你而苏醒,它救了你的性命,却也让你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人。脉象,呼吸,心跳,体温,还有嗅觉,味觉,听觉——如果不是靠着你深厚的武功内力,你略能驾驭无尘蛊的蛊力,你将什么都感觉不到。 从此,你每遇险死一次,无尘蛊都将救你复活一次,以蛊力令你内力大增,强盛无二,可是你应该也开始感觉了,你开始对寻常食物毫无兴趣,却又总是饥肠辘辘 因为从无尘蛊在你体内苏醒的那一天起,就只有活物、生生血肉才能满足你的口腹之欲这是无尘蛊最为原始的大恶本性,你抗拒不了这世间除了无根雨水,其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克制你。”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倒没有超出沐之对无尘蛊的最坏打算。 不就是遇雨便武功尽失?喜欢吃“一分熟”的肉吗?她现在可是能活千万年,活到世界末日都不死的妖怪人物,她应该高兴才是。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微皱眉头,又道:“所谓永生不死,不过是我昭告天下的虚假说辞。” 她愣了一下,“那真实呢?” “真实情况是,无尘蛊本性贪婪极恶,怎会甘愿让你驱使它到永远?所以你每死一次,无尘蛊便多控制你三分,使你变得愈加嗜血残暴,以满足它的本性。 据说,曾经有贪婪之人得到无尘蛊,想通过一次次的死亡获得至高无上的强大蛊力。所以他一次次自尽,不知死了多少回,终于获得了可灭天下的力量,却也被无尘蛊活活反噬,暴毙而亡了。” 她听罢,下意识地摸向没有跳动感的心口,回忆了半天,问道: “蛊醒之后,我只在青门坡死过一回——那我会不会快要被无尘蛊控制了?” 看着她满脸忐忑不安,他心头一紧,面上还是揶揄道: “放心,你既然现在能清醒地站在这与我说话,那你至少还能安然无恙地活个千百万年!” 她长嘘一口气,拍拍胸口,“难怪我从第一次死过以后,就变得越来越怕水,估计是因为江河湖海里聚集了大量雨水的关系。一想到能活那么久,我怎么反而有点不想活了呢?” 他急忙呵斥:“你给我好好护着这条命!一次都不许再死!否则你便强盛,无尘蛊只会强你更多!早晚会令你迷失心智,嗜血发狂而受蛊控制!” 见他生怒,她坏笑一声,又摆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道: “瞧瞧,开个玩笑而已,你还急眼了,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呀!” “担心你?我担心我玉家的蛊罢了。这无尘蛊虽性恶,但也能为你所用。你的五感、脉搏、生力,你的一切都可以在无尘蛊的蛊力帮助下收放自如。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是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普通人,只要你不想,你就能瞬间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甚至于你身上的任何伤口,你都可以令其毫不痊愈或快速愈合。 你也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感觉不到疼痛。一切都看你如何用心操纵蛊,改变你多年来活着的习惯了。”他说到。 说了许久的话,朝阳已经明晃晃地升到了当空,照耀着四周盛放得正烂漫的繁花。 不少蝴蝶飞涌过来,停驻在花团锦簇之间。 一只硕大的蝴蝶飞到沐之身旁,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了她的眉毛上。 她不敢有动作,怕惊扰了蝴蝶,翻着眼睛向上看去,能清楚地看到蝴蝶粉白色的、轻盈透明的翅膀。 玉弘蝶看着她,蝴蝶落在她修长而英气勃勃的剑眉,掩映着她明亮的眸子。 一袭白衣,一只白蝶,此情此景,像一幅安宁而柔美的画卷。 他放轻声音,似乎是怕打扰了眼前这副美好的画卷: “记着我说过的,不能再死了,一次都不行——就这么活到天长地久。” 她嬉笑:“等到七八十年后,你已经成了满脸褶子的糟老头子,我还是貌美如花,啊不,是英姿飒爽的少年!哈,想想都过瘾!” 她悄悄伸出手,想去抓蝴蝶,却还没碰到蝴蝶翅膀,蝴蝶就飞走了。 望着蝴蝶离去的方向,她若有所思,笑道: “若早知如此,那当初在东河封地,你女扮男装作青楼侍子时,我就该好好严刑拷打你一番,叫你把无尘蛊的秘密全吐出来,那样的话,我必处处小心性命,不会叫无尘蛊苏醒了。” 她本是几句玩笑感叹,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刀刀往他胸口插刀似的痛。 “这世上哪那么多‘早知如此’”他苦笑一声,眉眼深深地看向她。 被他这么一看,她心没由来地沉了一下。 果然,只听他道:“你可记得驿峋城的郊外,你曾落在一个坑洞中,动也不能动地僵躺了六个时辰?” “当然记得!我就是那个时候又遇见过你。你在那磨磨唧唧编制绳子,想用绳子拉我上去,后来还不小心用石头砸晕了我呢!” “你不只遇见了我,还最先遇见了白慕容,最后去了尹洛那里。” 她吃惊,“这些我从未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仰头看了看天,为什么天空如此广阔灿烂,他却有种要被遗憾和悔恨禁锢终身的窒息感。 他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目光看着她,“我知道的清楚?因为无论从云贞音的心蛊攻击向你的那一刻,还是你被白慕容的人扔进坑洞,我都全程看着你袖手旁观地看着 在唯一可以以银针之法压制住无尘蛊,不叫无尘蛊醒来的那六个时辰,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都没有做” 她完全懵了,“原来这就是你当初说的那‘六个时辰’?可你为什么不救我?” “救你?”他自嘲一笑,目中似有深湖荡漾,“玉家的镇族之宝无尘蛊就在你的身上,又恰巧被唤醒作为自小就听过无数遍无尘蛊传说的玉家人,我想看看无尘蛊苏醒后的你会有多强大,无尘蛊的力量有多惊人仅此而已。” 她瞠目结舌,从没想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发生过这样改写她人生的大事。 她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之一,曾眼睁睁地站在一边,错失了唯一救她的时机。 “现在你终于知道了,你如今这幅模样,全拜我所赐你还要留我吗?” 最后问的这一句话,是嘲讽,更是一点希望。 可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忍住心哀,转身朝大门离去。 走出去五六丈远,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玉弘蝶,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挺讨厌的——你实在太自以为是!” “什么?”他诧异地转过头。 她严肃地直视着他,“你眼睁睁地错失了唯一可以压制无尘蛊的时机,这没错。可那时候咱俩熟吗?是朋友吗?你没义务救我。 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独自压着这个秘密,直到师兄那日受伤,我想用无尘蛊救他,你受刺激了,感觉不想再承受这个令你痛苦的秘密了,便故意布下小小一局,引我去听你和下属的谈话,要和我决裂,对吗?” “是。”他回答。 日日在她身边,每与她感情深厚一分,他就越痛苦一分!天知道他有多悔恨不已! 每次看着她因为无尘蛊而受苦,一到下雨天,她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惧怕时,他的拳头就攥得咯咯直响,恨不得去扒了那个无尘师的坟墓!一把火点了他的尸骨! 可若没有无尘蛊,早在鬼冥山时,她就死在筋脉逆行之下了说到底,唯一该怪的人,是他自己。 他望着她,她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身白袍破碎不堪,上面污迹斑斑,全是昨夜厮杀时被溅到的血污,只有那张白皙的脸还干干净净。 像一块漂亮又珍贵的玉,被迫裹在了一块脏烂臭的麻布里。 不忍再去看她,他扭头继续走。她却生气了,在他背后大喊: “玉弘蝶,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傻子!亏你玉弘蝶还以精明之名冠得玉家大当家呢!你以为如今这样,什么昭告天下无尘蛊有多厉害,叫人人都怕我惧我不敢伤我,什么故意与我决裂,就算弥补你当初的错误决定了?” “我知道挽回不了,可至少从今往后,我不用再日日看着你受苦,日日懊悔我曾经的所作所为!” “可这一切是基于‘你认为自己决定有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明明白白让我选,是被压制无尘蛊,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还是任由蛊醒,得罕世之蛊力,天长地久地活下去,我会怎么选?” 他被得问得愣住了,“你会怎么选?”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会选择让无尘蛊苏醒,选择用一切代价换那份无可匹敌的蛊力!况且你也说了,只要我足够强大,学那个什么无尘心法,我就能够完全掌握无尘蛊,想做普通人就做普通人吗?” “可想控制无尘蛊,也许需要几百年的内力修行才做得到!” “那又如何,别忘了,我可是武圣异忘逍的弟子,身上还有十几年珍稀草药泡出来的千灵汇宝血呢!你怎知我不能日日修行,终有一天可以做到?” “你”他被她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半晌才问道:“如果当初让你选,你会选无尘蛊?”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你所知的关于无尘蛊的一切,你爹玉峰城也肯定知道,对。你认为当初皇上‘买’下无尘蛊的时候,会不知道无尘蛊的厉害?可为什么皇上从未对我透露过一个字,警告过我一次,说‘小心点,千万别死啊,死了无尘蛊就醒了,你就再也做不了普通人喽’? 因为他也期望着无尘蛊会苏醒,期望我做一个为他征战四方的不死之将也许,就算没有云贞音杀我,他也终究会对我下手,我早晚会变成如今这样懂了吗?” 他半晌无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见他终于被说服,她凑近他,拿胳膊捣捣他,笑道: “是弃我而去,回去挨你爹的骂?还是留下来,陪陪我这个朋友?照应着我点儿,可别让我再死了?” 他无奈而笑,“朋友有什么可靠的,利益才是最能将人与人牢牢捆住的关系。” “嘁,真无情。”她不高兴地撇着嘴。 他正色道:“我与你之间就是利益。是相伴便心情愉悦,相离便不舍难过的利益,是彼此顾念安危与荣耀的利益,是可托付性命的生死利益——这样,够不够?” 她笑起来,“够,太够了!” 望着彼此的眼,得友如此,此生有幸。 “对了,你杀了薛梦郎,赔我一个!” “什么?你真看上那个戏子了?玉家的探子有十足的把握,能证明他是和吴老二是一伙的,我杀他,是知道他一定会害你!” “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谁叫他长得和我那么像!我还指望过两日我出征之后,他能假扮成我,在万一门待一阵呢!姬如霜快生了,我怎么可能不出现?这下好了,你杀了我的替身,你赔我一个——玉家那么有钱,就把这次出征的军饷给赔了!” “你打得好主意!若要他做你在万一门的替身,他那贼眉鼠眼哪有你眼眸中半分神采,立马就会透过面具出卖你。不过话说回来,自有尹仁和尹相成率诸侯军出兵琉璃,怎还需你自己亲自上场?” 见她但笑不语,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腰肢一扭,兰花指一捻,眉眼放电,又恢复起娘炮的骚样子来了。 “哎呀——相公,军饷就算了,小蝶蝶把自己赔给你,陪吃陪喝陪睡陪玩,尤其陪睡,绝对不限次数,怎么样——快来嘛——” 玉弘蝶说罢一挥小手绢,整个人长臂一展,像只粉色的大扑棱蛾子,朝她扑了过去。 她吓得赶紧往殿外跑,一边跑一边大骂:“死蝴蝶臭蝴蝶!还能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了?变脸比翻书还快啊你!” “说什么话?话有什么好说的!快来嘛,人家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哎?你衣服里面的内衫怎么不见了?” “我刚给一个受伤的朋友穿了。” “要死!贴身的衣物借给别人穿??岂不是背着我和别人坦胸露乳赤诚相见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人家受伤了,我借衣服给他而已!” “而已?今天借内衫,明天是不是要借种了啊?” “哎玉弘蝶!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别揪我耳朵!!” 第75章 结盟 “太子请宴,挟五侯世子以令诸侯。江衮王废世子尹相成游说其父,致尹仁认罪归降,聚五诸侯联兵十五万,不日横渡琉璃海,开赴琉璃应战大楚。” “太子遇刺,四皇子白百里携忠臣林琛亲兵救之。” 这是那日五侯世子大宴之后,史书对于那惊心动魄的一天的寥寥记载。 沐之在看到史官的记载之后,真的很想把那“忠臣”二字给抠出来! 不过关于她遇刺得救,是谁救的,似乎并没有人关心。 全天下只关心一件事:得无尘蛊,北离太子乃不死神身。 更是有民间传言,太子既为不死之身,更为君谋略大成,擅权谋,擅治军。势必将开战四方,直至一统天下! 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传进大楚和云炎。 云炎立刻派使臣带着成山的礼物赶来觐见,表示了万分的服从归顺,也表示绝不参与北离与大楚之间的战争。希望沐之不会用她的万年时间吞并云炎。 而正在琉璃诸岛接连大获全胜的大楚,听闻消息后,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萎靡不振。 听说在琉璃前线的大楚军已然军心动摇,不少士兵弃军出逃,偷渡出海,又被抓回以逃兵处死。 大楚军营内甚至流传着一个说法:“我们只能活几十年,但那个太子能活多少年?大楚被吞并只是早晚的事,还做什么无谓的挣扎?” 从前助西北众国收复国土时,沐之就以“白甲神兵”获得了西北民生的“神”级信奉。 而这一次,凭借无尘蛊,她又在三国内火了一把。 正当三国之内皆流言滔天,几乎越传越神,就快把她吹捧成哪吒下凡的时候,北离境内又传出她排除异己及其党羽,血洗京都的恐怖传闻。 据说,为刺杀之事,她震怒之下将京都掀了个底朝天: 查处涉案官员百余名,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襁褓婴儿,全部屠杀灭族! 更恐怖的是,接连几夜,总会有大批的太子亲兵闯入民宅,将家中的青壮年男子从睡梦中抓走,定罪谋反,第二天,他们的头颅就会悬挂在城门口。一时间,京都血流成河,百姓惶恐! 传言,京都城内运出来的死尸已经填满了乱葬岗,尸体多得都来不及掩埋,只得焚烧才行。 这恐怖传闻一出,舆论一片哗然,不少政客、史学家甚至放话:白夙沙为人阴鸷,手段狠辣而有谋略,是一统天下的最佳人选。 当这些个传闻从京都散播出去,又在三国之内流转一圈,传回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简直哭笑不得。 她不过是下令清查了太子府中几百个下人的底细,将十几个奸细给逐出府门,而白慕容气不过,又大半夜地把他们抓回来严刑揍了一顿而已。 再有就是,刺杀一事给了她很大的灵感,古代这种官编人口的方式已经不太够用。 她开始尝试在京都大力推广录入户籍和指纹的人口统计方法,便率先从几个太子亲党的官员家族中实施了。 谁知道只是几件不起眼的小事,却因为她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而直接被渲染成了她实施什么恐怖苛政 她真是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类的想象力 好在京都内还比较太平,就是在听说她乃不死之身之后,见到她的官员们都更诚惶诚恐了。 要说有谁为这事高兴,那就是白轩辕。 在听闻传言后,他龙颜大悦。从前,奏折都由她批阅完,再拣重要的交给白轩辕过目。现在他干脆下令,连过目都不过了,直接罢朝。 他自己则天天躲在烟雾缭绕的神殿里炼仙丹,但凡来大臣想要见他,他都会打发他们去见沐之。 沐之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每三日就出面主持一下早朝。 也许是她先前铺垫的好,白慕容,白赫连,白百里,再加上沐霁言,司徒牛使,段玉等等,朝中大多数都是她的人,所以对于她摄政这件事,除了云贞音和林琛,并无人有异议。 看起来她一手遮天,权力正盛。但她却对那股隐在幕后的神秘黑暗的势力耿耿于怀,誓要将他揪出来不可。 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在过去的一年中,京都乃至各地,所有重要的职位上,在她钦命的大臣就职之时,都还同时上任了一名师爷,或者文官,或者同等职位的大臣。 似乎在她的朝局之下,有人借用她太子的威望和名声为掩护,享用所有她辛苦得来的势力资源,叫一个躲在阴暗处的完整的暗朝廷,悄悄地庞大发展,似乎在等待着取而代之的一天。 于是,她下令各处细细清查,从云贞音到林琛,从太子府到太子内阁,没有她不查的。 却翻来覆去只得到个“听命主人,可得起死回生血”。 她感到后背一阵冷汗。看来那个神秘幕后人的确是在以她的血为奖赏,招募组建起了一个完整的组织,只为夺取北离朝政江山! 没人知道她所承担的忧虑和烦恼,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不是时时担忧盟主与太子的双重身份会被揭穿,就是为朝政寝食难安。 她为因她的决策而无辜受罪的百姓愧疚不已,为自己每一个未知结果的决定惴惴不安,却还要强撑出一副强势的模样来昭告天下她有多英明神武 数不尽的狡诈计谋和大大小小的局,像密织的蜘蛛网一般将她死死捆住,又像座怎么都移不走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世人们只赞叹她谋略阴鸷。只用了短短十日,五大诸侯的封地军队就集结在了东河,由戴罪归降的江衮王尹仁带兵,十五万五侯联军已然浩浩荡荡地开往琉璃。 而众诸侯的世子们全都被软禁在了太子府,只等诸侯军队凯旋,她才会放人。 只有尹仁和尹洛知道她真正的计谋。这一切只是个开始而已。 待尹仁领着诸侯军,即将横渡琉璃海,攻占在琉璃的楚军调动全部兵力,准备迎战的时候,才是她带着二十万天狼军精兵,借大运河水流之速,一日千里行军,大军压境直至北楚交界,与尹仁两头夹击大楚之时! 她要亲自奔赴的,是北离与大楚交战十八年来,北离第一次攻进大楚的东境主战场! 因此,再有五日,尹仁率诸侯军横渡琉璃海时,她就该起兵,沿运河而下,率军东征了。她想,是时候将手头的事好好交待一番了。 ………………………… ………………………… 大军东征前五日。 睨云殿上的一番骚乱,很快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对于沐之来说,虽未揪出那个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幕后黑手,但漫布睨云殿的毒药也好,血腥味也好,也都慢慢淡化了。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怕是要用一生才能淡化了。 下了早朝,朝服未换,她径直去往剪枝宫。 早朝的时候,林琛参了白百里一本,参奏他在宫中大摆灵堂,实为大不敬之死罪。 果然,她走进剪枝宫,只见从宫大门,到宫内正殿、偏殿,上从宫顶瓦羽,下到青石地面,整个剪枝宫都一圈圈挂着繁层的白纱,满地铺着蓬松清冷的白菊花瓣。 满目霜色,她几乎以为冬天到了。 正殿里布置起灵堂,一个大大的墨色“奠”字,悬在一片惨白之间。沉重的棺椁放置在灵堂正中,未盖棺盖。 一众宫人都跪在大殿里,呜呜咽咽地哭着,拿袖子不停地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似乎是在守灵。 见沐之走进来,宫人们以为要问罪,全都吓得连连磕头,反倒真哭了起来。 “呵你走了,他们也伤心呢”白百里跪在最前面,手抚着棺椁,轻声说到。 沐之挥手示意,宫人们迅速退下。 一瞬间,大殿内只剩白百里还跪在巨大又冰冷的棺椁前。 看着他孱弱不支的身影,一个刚近三十年岁的人,短短几日就生出了白发。 白烛渺渺,此情此景,沐之放佛知道了什么是书上说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虽然不是沐之杀的莞尔,但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宫女,也是因她而死。 不顾身上正穿着太子朝服,沐之走上前,一撩外袍,跪在地上。 “四皇嫂,走好。”沐之说罢伏地,叩了个头。 听到“四皇嫂”三个字,白百里的身子颤了一下。 “我已下令追封莞尔为四皇妃,以皇妃礼制入殓,入皇陵,就安置在四哥的百年吉地。”她说到。 白百里点点头,悲戚而笑,“生时未能同寝,死后定当同穴——太子殿下这般安排,也是力排众议才争取到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白百里却扭过头来看着她。 深凹的眼圈,参差的青胡茬,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瘦削面容。几天不见,他竟消靡至此。 看着他平淡的,却隐忍着杀机恨意的目光,她不由心中一阵惋惜长叹。 曾经那个孤洁世事,虽身处尔虞我诈的泥沼皇权,却独独一支莲花置身事外的白百里,已然远去了。 她有些不理解,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 她没有爱过人,也不知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大抵就是古诗里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在他不像白独孤那般少年得志,丧母后便迷失了心性。 现在的白百里,就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只为复仇而苏醒。 “只要你帮我找出杀莞尔的幕后主使,我便帮你掣肘深宫内事,与沐丞相一起帮理朝政。除此,你还要我做什么。” 白百里直视着沐之的眼睛,叫她只能看见那深不见底的仇恨。 “现在就要说这事吗?”她犹豫地看着他。 他苦笑,“不为这,我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她点点头,“好,五日后我将出征,朝政之事便交由四哥与丞相监理。不过此次出征日期事关机密,若被泄露,恐给了大楚调兵应对的时间,还请四哥保密。” 她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支密封的净瓶,白玉通透的瓶子里,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液体。 她将净瓶交给他,“另外,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接过瓶子,毫不犹豫地饮下瓶中血。 血腥味又苦又涩,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望着莞尔凝睡般的脸,最后一次痛哭起来。 在白百里心碎的哭声中,沐之离开剪枝宫。将一卷密信交给了庄初。 “悄悄处理掉,不许四哥知道——不,不许任何人知道。” 庄初大概猜到那信关乎什么事,不由惊问: “殿下,您仍坚持要与四殿下同盟吗?您别忘了,他曾背叛过您一次,一旦这信的真相泄露,他会背叛您第二次的!就连四殿下自己都说,当时一心只想着报仇,忘了您拥有宝血这回事,不然他一定将此事告知云妃娘娘和林大人。他可握着您的把柄呢!” “我知道,正因如此,我只能同他结盟。” ………………………… ………………………… 大军东征前四日。 许久未到万一门,当沐之的飘飘白袍和银光流溢的银瓷面具出现时,万一门的弟子们正在广场上习武晨练,她的出现立刻激起了一阵欢呼雀跃。 众弟子兴奋不已,纷纷向沐之行礼问安,不少平日里与她亲近些的弟子,全都跑来与她攀谈问候。 众弟子光顾着“盟主”“盟主”叫个不停,全都聚在一起议论说笑,也不像往日一般好生练武了。 致使习武督教们不得不屡次拉下脸来,才勉强维持住晨练的秩序,不至于在她这个盟主面前失态。 她向弟子们一一回应,又在正殿召集了各督教堂主,像在朝中上早朝一般地,细细过问了万一门近日来的大小事宜。 听得几位老督教都说,自从有了她这武林盟主和万一门之后,这一年多来,江湖上的纷争少了许多,她心下总算宽慰了些。 随后,她遣散众人,又单独细细询问了门中大管事,得知万一门一切安好,并没有像朝廷一般,在要职上被安插进奸细,她心下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好在万一门还是一方净土。看来那幕后黑手并不知道她掌握江湖势力之事,否则怎可能任由她独大江湖? 可再细想一下,知道沐之身兼太子与盟主两重身份的,除了白轩辕,尹仁,尹洛,就只有白慕容,和她府上那四位了。 如果幕后黑手染指万一门,岂不是轻易就暴露了自己的所在范围。 她一边心中纠葛不停,一边朝后山归墟殿而去。 还未过索桥,就感到地动山摇,索桥一阵猛烈摇晃,一座金色的小山朝她飞奔而来—— 大嗷兴奋地咧着大嘴,扑扇着毛茸茸的大耳朵,哼哧哼哧地跑过来,高兴地扑在了她身上。 她被大嗷小山一样的体型得压够呛,赶忙使出内力,才不至被压出五脏六腑。 “好家伙,才多少日子,你就又胖了?” 大嗷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咕噜声,止不住地拿头蹭她,几乎要把头顶蹭秃噜了。 她摸摸它的大虎脑袋,将脸埋在它胸前绒绒的皮毛里,深吸一口气,道: “乖大嗷,我也想你了。” “那你可有想我?”姬如霜站在索桥另一端,撑着已将临盆的大肚子,朝她笑到。 “如霜,近来可安好?”她连忙扶着姬如霜往归墟殿内走,嘱咐道:“崖口风大,可不要着凉了。” 姬如霜一抿嘴,脸颊上晕开淡淡的粉红,“哪有那么娇气——对了,你这次在门中待多久?” “夜里就得走了。” “那什么时候再回来?” 沐之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要月余了。” “当真一天都待不住?”姬如霜失望地问,随即摇摇头,强迫自己甩开女儿家的小情绪,朝沐之笑笑: “算啦,待不住就待不住,反正接生婆和侍女,我早已经打点好了。我记得你说过,云游四海汇集天下武功秘法,这是一等一的大事,你只管安心去忙。” 见姬如霜如此通情达理,深深地相信着沐之随口编的不在门中的借口,沐之心里更愧疚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姬如霜名义上的丈夫,却长久地将姬如霜晾在这孤山中,让她作为个产妇,独自打理接生的事宜,更在临盆之期,都不能陪在她身边。 于是,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沐之还是竭尽所能,陪姬如霜用膳,散步,聊天,仔细地听大夫把脉探诊后的嘱咐,又细细地嘱咐了接生婆一番。 姬如霜一整天都处于兴高采烈之中,入夜后便有些困乏,沐之便扶姬如霜在榻上睡下,她则坐在榻边,和姬如霜断断续续地聊着天。 直到姬如霜嘴角带着微笑,安心睡去,她才悄悄抽出一直被姬如霜握住的手。 走出内殿,又和守夜的侍女嘱咐了一番,她才准备离去。 见她要走,侍女赶紧拦住,道:“盟主,有几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侍女望了望内殿里睡得正香的姬如霜,小心地关上内殿的门,道: “盟主有所不知,夫人自怀孕以来,先是害喜三个月,什么都吃不下,喝点水都想往外吐,但为着身孕,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吃下东西; 而后三个月,夫人又全身浮肿,朝来困倦,夜不能安,整个人别提多难过了。好不容易挨过了胎像最不稳的时候,夫人却又开始心神不宁,郁郁不乐,白日里整日整日地坐在湖边,望着索桥 这大半年来,盟主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夫人都强打起精神,装作安好,也嘱咐所有侍从们,不许将任何不好的消息告诉盟主,可奴婢瞧着夫人抑郁憔悴,实在心有不忍 今日因着盟主突然回来,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可盟主这么快又要走,夫人怕是又要日日守着索桥了” 山风从殿外吹进来,摇晃的烛火投映在沐之的银面具上,泛出阴明不定的鹅黄色。 见她不说话,侍女赶紧下跪行礼,“请盟主饶恕奴婢多嘴,奴婢只是可怜夫人如此期盼盟主能常常回来其实不只夫人,听门中各位督教们说,全万一门的弟子们,都日日盼着盟主回来呢” 沐之心里泛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愧疚,酸涩,又难堪 “你何罪之有。我应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怎知她如此” 只有今后更加尽力地弥补,才能稍稍消减她心中的愧疚,消减姬如霜的忧愁。她拍拍侍女的肩膀,“好生照顾夫人。” 刚一走出大殿,睡卧在湖边的大嗷就小跑了过来,伸着大舌头,直拿头蹭她。 她摸摸它洁白的獠牙,感到它的獠牙已钝了许多。 身为万兽之王,远古奇兽,它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岁,却被她困在这步可丈量的山中。 “大嗷,是我疏忽你了,对不起”她抱着它的大脑袋,低低说到。 大嗷自然听懂她的遗憾心酸,也颇为懂事地呼噜了两声,安慰地舔舔她的头。 她一头青丝都被它舌头上的倒刺舔得火辣辣得疼,只得捂着脑袋,拼命躲开它热情的舔舐。 她正和大嗷玩得起劲,却耳朵微动,听见一阵绝好的轻功悄然而至,落在了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一个年轻又坚定的声音说道: “属下柳下程,拜见太子殿下。” 第76章 陌影 寂静的万一门后山,殿前空荡荡的,只有沐之抱着大嗷戏耍,一个暗影立在阴影下。 大嗷伸头闻了闻柳下程,而后继续在沐之怀里蹭啊蹭,一个劲儿的撒娇。 “身子可好了?”沐之问。 “多谢殿下赐神药,饶柳下程不死之恩。” 她点点头,柳下程并不知道,那所谓的神药其实就是她的血。 她道:“看来你身子已大好,那这千丈悬崖,你可下得去?” 柳下程看了看漆黑不见底的悬崖,脸上透出为难的神色。 她笑了一声,拍拍大嗷的脑袋,大嗷只得恋恋不舍地卧到一边去了。 她走到悬崖边,深不见底的悬崖上,吹来淡淡的草木腥味。 她率先跳下悬崖,白袍“呼”得一声,消失在黑暗里。 柳下程先是一愣,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去。 沐之如蜻蜓点水,只足尖在崖底轻轻一点,就又弹起而飞,拽住了挣扎在半空中,完全靠地心引力下落的柳下程。 二人落定崖底。柳下程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大口大口地喘气,后背的衣衫已尽数汗湿。 他知道沐之是在试炼他的胆识,但这一跳,着实像又死了一回。 这悬崖深千余丈,四处没有出口,像嵌在万坟山的前后两座山之间的一个狭长的口子。要想从这崖底出去,唯有以无双的轻功飞崖而上。 但这种高度和风速,能轻松上下来去的,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人。即使是当今叱咤武林的高手,怕是飞到一半就会跌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整个悬崖底长度不短,相当于整个万坟山的长度。四处光秃秃的,除了乱石就是杂草,只在最东边处,有一方不知深浅的死水潭。 柳下程站在这崖底中部,向两边望去,看不到尽头。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不远处的阴影里,竟然有十几间简易的屋子,屋子旁还散落着成堆成堆的上好沉香木。 他心下吃惊,粗略地数了数眼前屋子和地上的木材数量,少说也有千百来根! 不知何人竟有这等本事,能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中上下自如!他心中一番感叹,接着突然就意识到,他刚刚感叹不就是眼前这位白袍太子! 不知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除了佩服,竟还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这崖底的木材,原本是沐之为了给姬如霜造个避暑地,才建起的几座简易屋子,只是后来觉得这悬崖上下太不方便,她才放弃了。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姬如霜。 柳下程不知这一切,只觉得这一间间屋子黑洞洞的,在夜幕中看起来像冥殿一般,阴沉沉的,毫无生气。 千百次地跳崖,千百次在黑暗中朝未知急速而行——跳向冷硬的地面,犹如跳向死亡。 一个不畏死亡的人,是该令人生寒的。 月光从悬崖上方那条狭长的天空中投映下来,照得沐之的面具寒光隐隐。 她摘下面具,看着眼前这个数日之前,被自己一刀穿腹而过的年轻人。 他个头中等,身材也不胖不瘦,但看得出很结实。 最主要的是他有一双忠诚的不会说谎的眼睛,而且这双眼睛正尊敬而崇拜地看着她。 “以后,东边那里就做隐修汲水之地,中部这里遍布屋宇,做日作劳息之用。”她没前没后地说到。 柳下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忠实地应到,“属下遵命,那西边作何用?” 她目光凝聚起来,闪出不可捉摸的阴冷,嘴边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西北就做乱葬岗。” “乱葬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里可是万坟山,总是要死很多人的。”她话里有话地说。 见柳下程仍旧呆愣着,她也不多解释,只严肃起面庞,命令道: “三天前的睨云殿一案,柳下程已被定为谋反罪,由我亲手了结,普天之下已没有柳下程这个人——如果让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你还活着,那西边便第一个就是你的长眠之地。” 柳下程一撩外袍,肃穆跪地,抱拳行礼道:“殿下放心,从今起,柳下程只为殿下一人忠心效命,绝无二心!” 她俯视着他,阴深的目光在他的头顶盘旋来去。 “从今以后,便没有‘柳下程’了,只有你,‘陌影一卫’。”她话说完,他惊得抬起了头。 “我要你在这绝密之地,替我训练出一支秘密的精锐之伍,你将为首,带领他们直接授命与我,誓死执行我的所有命令。”她顿了顿,抬头看看天,若有所思地笑道: “过些时日,你就上地面去转转——带些流浪在外的孩子来崖底,让这死气沉沉的崖底也活泼起来。” 打量着他从震惊而渐渐归为坚毅的表情,她心下很满意,“你可都听清楚了,陌影一卫?” “属下陌影一卫,领命!” 从睨云殿上,她提着刀,按着柳下程的肩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心底长久以来的虚无和忧虑,该如何解决了。 从朝廷到武林,从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到她自己,她看似执掌天下,却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能让她牢牢掌握在手。这样的现状,最让她忧虑。 但现在,她要组建一支杀技不凡的绝密组织。 人数无须太多,只需绝对服从于她,不惜一切代价,不问任何缘由地执行她所有暗杀、监视等的绝密任务即可。 这支“陌影”将成为她手中的一把锋利的淬毒暗刀,只由她而握,劈开一切虚无和不安。 她不再多言,一撩外袍,准备飞身离去,柳下程赶忙叫道:“殿下,属下” 她回过头,柳下程一脸局促的神情。 “殿下恕罪,属下武功不及殿下万分之一,实在无法轻功上崖顶。” 她笑了一声:“我忘记告诉你了。那间屋子里有些工具、地图和干粮,你就在西边尽头出挖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寻得我亲自撰写的陌影训练之法,然后自己出去。” 不等他反应,她就又深沉一笑,“对了,尽量快些挖,最好能赶在那点干粮吃尽之前挖出去,不然” 不再看他,她白袍一抖,飞身而起,身影消失在夜空中。 ………………………… ………………………… 大军东征前三日。 自从沐霁言寿宴后,沐之已很久没有来过丞相府了。 无论外界世事多变化,丞相府里的一草一木,似乎从不曾改变。 沐之不许人通传,独自走进庭院。 沐霁言一如既往地坐在院落里,背靠竹榻,执卷而读,两鬓的花白也整整齐齐地延伸上去,圈在莹润的玉簪里; 柳知月的眼睛不大好了,但仍喜欢坐在文竹旁做绣案。 难得沐疾铮休假,从驻军地回来探亲,此时也坐在院落里,整理擦拭着他成堆的刀枪兵器; 沐长吟也打巧从宫里来了,要在府中住几日,这会儿便翻晒书阁里沐霁言的藏书,借着今天的好天气,祛一祛书的霉味。 四个人各安一处,这样安静而祥和的画面,让沐之犹豫着顿下步伐,她不知该不该来打扰。 “太子殿下?”沐长吟第一个瞧见了沐之。 沐霁言和柳知月赶忙带着沐疾铮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到,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沐之觉得自己突兀了,赶忙搀扶起沐霁言和柳知月扶,尴尬道:“是我唐突了,未事先说明,就跑来了。” 柳知月眉头微蹙,神情忧虑地看着沐之,道:“有些日子不见,殿下消瘦了。” 沐霁言立即温声劝阻道:“夫人此言逾矩了。”接着又对沐之行礼,“拙荆妄言,请殿下恕罪。” 柳知月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言语的确不合礼数,便赶紧行礼告罪。 沐之刚想去扶柳知月,沐疾铮却在一旁大笑道: “父亲,大娘,殿下常年在军中,与我们军领将士同吃同住,向来不拘小节,断不会在意这些言语的。” 沐之笑起来,走到铁塔一般身高体型的沐疾铮面前,看着他的大光头,结结实实地在他肩头捶了一拳,笑道: “你小子,前几日我在先锋营,听说了八哥提升你为北里十八军总兵的事,也听说了你练兵有道的种种事迹,你的名头已然快赶上段玉了。” “哈哈哈,殿下过誉了!如若不是殿下,疾铮只怕还只是个小小参使,一身技艺无处使,终日受人诟病呢!”他爽朗地说到,说完才意识到沐长吟也在场,所谓“诟病”,正是来源于云贞音和沐长吟。 气氛一时冷下来,沐长吟倒面色不改,只是恭谨地对沐之行礼,道: “那日太子殿下宴请世子,殿下在大乱将起前,就命人送了长吟下山,长吟多谢殿下惦念庇护之恩。” “还是我要多谢你,为我抛头露面宴宾客,又差点卷进大殿纷争——你可安好?”沐之认真地打量沐长吟的气色。 沐长吟微微一笑,既不说话,也不避沐之的目光。一双孤高的半月眸淡淡地垂着,露出一种惜人的模样来。 沐之心下感叹,自己到底是圆了在现代的愿望,今世得了这么个令人疼惜的妹妹。 见沐之望着沐长吟出神,沐霁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跨站到沐之面前,道:“殿下若不嫌弃,就在臣府上用晚膳。” 虽说是随意用个晚膳,但丞相府的厨子们哪敢怠慢这位未来的皇帝。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百十道菜肴精致鲜美,比宫中差不了多少。 沐之向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又因无尘蛊而无须饮食,但这顿饭和沐霁言谈政论史,和柳知月闲聊些些,她倒胃口大开,吃了不少,酒也没少喝。 晚膳到一半的时候,她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进殿歇息。 下人们刚扶她在一处殿中歇下,她便一个打挺起身,悄悄摸出窗子,轻车熟路地往后院坟地而去。 小小的坟坟堆,岁月风蚀的墓牌。 她掏出怀里的一卷“陌影”帛书,和一支黑红木色的令牌,仔细地埋在坟堆深处,又将翻土的痕迹细细掩盖。 她调动起全部内力仔细去听,能听见黑暗之中,有无数个细微谨慎的呼吸声,牢牢围绕着丞相府。 他们行走如猫,日夜高度戒备着。这会似乎并未发现后院有任何异常。 那是白轩辕在丞相府四周布满的三千杀手,时刻准备着胁迫丞相府,逼沐之去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完完全全受制于白轩辕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她要训练出一支能力超群的“陌影”,悄悄开掘出两条暗道,这第一条,便要从万一门的悬崖最深处,一直挖到丞相府的后院来,出口便是这小小坟堆。 也许,总有一天,她将在白轩辕那三千杀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走沐霁言和柳知月,挣脱这条白轩辕一直捆在她脖颈上的绳索。 心中打定主意,她悄悄翻离后院,做出酒醉的样子,重新往正堂走,想继续和柳知月话话家常。 穿过中庭院的时候,她忍不住慢下脚步,注目院中的一花一草,还有那掩映在棕竹丛后的小小暖阁。 她记得小时候,暖阁外的庭院里全是丛丛矮木。 后来,因她喜欢在院子里午睡、晒太阳,沐睿铮怕她晒中暑,便把矮丛都拔了去,种上了棕竹。 如今,快十五年过去。曾经细细矮矮的棕竹,已长出了遮天蔽日的繁茂。 她回想起曾和沐霁言、柳知月,三人一起坐在棕竹下纳凉,一边说笑,一边看着沐疾铮满院子追着蚂蚱跑。 她朝沐疾铮小时候最喜欢逮蚂蚱的地方看去,如今已树木繁茂,只有个秋千扎在那里。 她定睛一看,一个背影正坐在秋千上,似乎是沐长吟正在荡秋千。 她玩心顿起,想捉弄沐长吟。便偷偷走到沐长吟身后,猛地伸手去推秋千。 谁知,沐长吟借着月光,早就在地上瞧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靠近她背后。 当沐之伸手去推的时候,沐长吟立刻站起身,叫沐之一把推了个空,整个人扑倒在秋千凳上,悠悠地晃动,样子十分滑稽。 “太子殿下?您酒醒了?”沐长吟规矩地行礼。 沐之自己都觉得好笑,站起身,忍着笑意,道:“还要荡秋千吗,我推你呀!” 沐长吟似乎并不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什么好笑的,她神情冷淡,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生疏:“殿下说笑了,长吟岂敢如此逾矩。” 感觉到沐长吟语气的不同,沐之愣了片刻,笑道: “怎么如今称呼我这么客气,说话也生分,莫非是你还觉得我‘太新太小’,不成气候,护不得你?哈哈,长吟,不要担心,我很快就真正有实力保护你了。” 沐之只将此番话里加了几句真心,当玩笑说出口,但看沐长吟的神情,却似乎正中她心中所想。 沐长吟摇摇头,眼神中有一瞬间的哀戚,她道:“不敢妄议殿下,更不敢说殿下‘太新太小’,只是睨云殿前一事,殿下也过得很险,不是吗?” 回想起那充满诡谲变换和杀斗的一夜,沐之原本放松了许多的心情,不由再次沉重起来,她收敛笑容,正色道: “恩,你说的没错。不过很快,一切都会改变的。长吟,你再等等我,时间不会太久了!” 沐长吟半晌无言,最后朝沐之施了一礼,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落寞和悲哀: “长吟,静候殿下佳音。” 沐长吟说罢便要离去,沐之在身后叫住她:“长吟,我给你的太子令牌还在吗?一定要好好留着,至少这段时间,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少受许多委屈。” “殿下放心。”沐长吟回应一句,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 ………………………… “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要是不愿意,那多的是愿意的人!” “原来,我和其他人并无不同,是吗?” “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过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你是我女儿!这就是不同!” 沐长吟跌坐在地上,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云贞音的声音传进耳朵,少了许多尖锐。 一如既往华丽的鸾合宫,一如既往的冰冷和肮脏。 每当云贞音黑着脸,半拖半拽着沐长吟进内殿的时候,宫人们都会自觉地关好宫门,远远地避开。 可即使如此,宫人们还是总能听见云贞音刺耳的叫骂声,砸碎茶杯的声音,“啪啪”甩沐长吟耳光的声音。 每当叫骂结束,沐长吟走出内殿的时候,脸上都会又红又肿,衣衫也被撕扯得凌乱。 宫人们总是忍不住生出同情,可当迎上沐长吟那双冰冷如刀的目光,那同情就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不过是看上你这副皮囊!当失去年轻和美貌,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记着,不要妄图嫁给什么所谓‘真爱’,要嫁给权势!最强的权势!你懂吗?!” 云贞音像是对沐长吟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沐长吟从地上爬起来,冷冷问道:“这么说来,你很确定,那个你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能让你坐上最高的权势之位?” 云贞音瞪着眼睛,“当然!林琛那个老东西不中用,白轩辕那几个儿子里一半都是废物!谁还能抗衡白夙沙?!可他一定可以!就拿这次睨云殿之乱来说,他不就差点得手吗?!” “可你连他真容都未见过,他总是戴着面具遮遮掩掩。逼我去宴会上下假死毒药,叫你去骗白百里,他呢?他连面都没有露!” 沐长吟越说越激动,突然心头一软,抓住云贞音的手,努力用最恳切的声音说道:“娘,你醒醒,别被骗了!” 云贞音狠狠推开沐长吟,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娼妇!先前叫你用淬毒的簪子杀他,让他死在荣登太子位之前!你却窝囊的做不到,只敢放一把没用的火!怎么,白夙沙那皮囊已将你迷得五迷三道了?!我告诉你,拿好太子令牌,去好你该去的地方!做好你该做的事!” 这一次,沐长吟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身。 到底该选择哪一边?是势力滔天却对黑暗一无所知的太子,还是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沐长吟很想选那个踏破盈楼只为救她的少年,那眉目不掺杂一丝邪念,那铠甲曾护过她周全。 可她不敢选,因为一旦选错,便是万劫不复。 和云贞音被逼的大势已去,不得不紧紧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不同,当那个神秘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里,说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扳倒白夙沙的时候,沐长吟更理智清醒些,也更能看得明白些—— 他是蛰伏在黑暗里的毒蛇,那浅浅露出的毒牙之后,还隐藏着更巨大的身躯。 既如此,再多等些时日,看看到底谁更强。 云贞音有一句话说的不假,要在这世道活下去,只能选择最强的,而不能选最爱的。 第77章 离家出走 在丞相府用过晚膳,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已夜色朦胧。 为避免从正门进去,又惹得府内下人忙起来,沐之习惯性地择小道,从后门进府。 她略有酒意,便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刚走到后门,准备推门,就听“咣”得一声,后门被大力推开,门板直接撞在她脸上,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爷爷的”她又惊又吓,摸着鼻梁骂了一声。 “夙沙?”门后的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沐之揉着快要骨折的鼻梁,抬头看去,竟是一袭红衣的洪错。 也是,这府里上下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力气这么大。 也亏得是她,要是换成一般人,估计会直接被他一门板拍晕过去。 “你怎么才回来?”他吸了吸鼻子,“你又喝花酒去了?” 她撑着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不悦道: “你是不是一天到晚没事干,那点旺盛的精力全用在我身上了,我干啥你都监视着!” 她话音落下,却没听见他平时那不服气的辩解,只见他表情怪异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紧紧抿着嘴。 她这才想起,自从睨云殿一事后,他就突然性格大变,成天待在房门里不出来,就连厨房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肉送去,他也一口没动。 因着是半夜,月光昏暗,府里后门也只点着两盏暗灯,她看不太清楚他的样子,便上前两步。 谁知他竟立刻紧张地后退了几步,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肩膀。 她这才看见,这家伙怀里抱着巨大的龙锏,肩上还背着个大包袱—— 想想他溜出后门的这个时间,再结合他近日的表现——这货竟是要离家出走啊!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笑起来,“怎么,要走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这么偷偷地溜走,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他的脸“唰”得一下红了,嗫嚅道:“我给你房里留字条了” “留个字条儿就想走?”她玩笑着说。 但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放心,我不会把这里任何事说出去的,有关于你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对任何人说” 她又是一愣,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她开口,用下巴指指屋顶,“走,聊聊?”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二人飞身而起,从高低起伏的屋顶上轻功踏过,停在了太子府最高的一处九层阁楼的殿顶。 与现代灯火不休的夜不同,古代的夜静谧又祥和,黑夜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是平缓的,厚重的。 整座太子府都安寝在夜色中,屋宇连绵起伏的线条,透露出它安详的呼吸。 她拍拍殿顶高耸的顶尖,顶尖上用鲜红色的珊瑚石雕着一朵三十六瓣开的莲花座,上头镶嵌着一颗足有海碗大的夜明珠,此刻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澄澈的光,将流光溢彩投映在整片屋顶上。 她脑子里突然开了小差,奇怪这颗云炎进贡来的夜明珠足有她脑袋那么大,而且还质地纯净,圆润无比,一看就是未经雕琢的浑然天成之宝。 这么一件价可敌国的宝贝,怎么就愣是没丢呢? 而且全天下都知道她太子府上珍奇无数,与这夜明珠之价值不相上下的宝贝数不胜数。 她九九大殿相连的太子金库里,奇珍异宝多得都只能成堆放在地上,但这两年了,愣是没丢过一件东西。 想想也真是绝,难道现在的飞贼都灭绝了?竟没一个人来偷她的财宝? 收回心思,沐之一撩外衫,坐在屋脊上,见洪错还直挺挺地站在一边,看也不敢看她,不由好笑,拍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他半天才别别扭扭地坐下来,却坐得离她很远。 她伸个懒腰,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手向后一撑,问道:“你打算去哪儿啊?” “不知道。” 她指了指玉弘蝶住的方向:“他们几个知道吗?” 他摇头,“我谁也没说。” “带够银子了吗?”她又问。 “没带。我不用。” 她不由咧嘴,“大哥,出门在外不带银子,拿什么买肉吃啊?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当初你在外面挣钱的艰辛了?” 他听罢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哦,对了!”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边往怀里掏,边问他:“你晚上吃了没?” 见他沉默地摇摇头,她得意一笑,“就知道你这两天闹绝食,肯定没吃——喏!” 她说着将一团热乎乎的,油布层层包着的东西丢给他。 他本能伸手接住,一股肉香扑鼻而来。打开一看。竟是两张金黄宣软的大面饼,中间夹满了冒着油的烤羊肉。 她笑道:“你不是最喜欢吃肉夹馍了吗,我在回来路上瞧见有卖这个的,想你肯定爱吃!就买了俩,一直放我怀里运气温着呢,赶紧趁热吃!” 也不管他呆愣的神情,她只顾忽扇几下衣衫,低头朝怀里闻了闻,笑道: “呵!我这一身都是肉夹馍的味道,难怪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边的狗都齐刷刷地向我行注目礼。”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肉夹馍,又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然后慢慢张开嘴,咬了一口肉。 随着第一口咬下去,他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哎哎,你哭什么呀?”她赶忙捏起袖子给他擦眼泪,打趣道:“瞧瞧,鼻涕都流到馍上了,有没有吃到股咸味儿啊?” 谁知他听了,竟一把丢掉肉夹馍,两手擦着眼睛大哭起来。 “呜呜对不起,夙沙对不起”他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肉夹馍也簌簌地往下掉。 一见这家伙小孩脾气上来了,哇哇大哭个不停,她只得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替他拍打掉衣服上的馍渣。 在他委屈不已的哭声中,她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这厮一是为试飞滑翔翼那天,没能救下阮轼,惹得沐之一番恐惧伤心; 二来更是为前几日睨云殿一事,他因不能动手杀人,而使她受伤 几次三番下来,他觉得自己除了添乱,仿佛一无是处,什么忙也帮不了她。 也不知他这个神经大条又单纯的脑袋,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思考的,总之他一个人在屋里反省了好几日,这才最终决定要离开。 她一面心中为疏忽他的情绪而自责,又一面觉得好笑,心念这家伙果真是小孩子性格,单纯又幼稚。看起来他天生神力,无所畏惧,但他的情感其实很纯粹又脆弱。 她拍拍哇哇大哭的他,扯着嗓子才盖过他的哭声,心念这家伙不仅天生神力,嗓门也是一等一的大。 “傻子,你怎么光记得自己不好别人好,你忘了当初谁从一群不怀好意的乞丐堆里救的我了?你忘了谁为了救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试毒了? 你忘了谁帮我打趴凤鸣庄里那一群要抢盟主位的高手了?我师兄受伤那次,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是我当时失去理智,胡乱责怪,你别放心上。” 见他慢慢停止哭泣,她从袖子里掏出那支放了好几天的古银制项圈。 沉甸甸的古银在夜明珠下闪着颇有质感的厚重光泽,通透的南海黑珍珠也被夜明珠照得流光涌动,古银上细细雕琢的浮雕百兽,竟像活了一般,霎时生动了起来。 “这个给你,当真是一件稀罕物,也配得起你了。”她说着亲手为他戴上项圈。 他眼泪是止住了,但还是抽抽搭搭的,他摸摸脖子上的项圈,又看看沐之,立刻像小孩子得了糖一般,一抹鼻涕眼泪,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沐之好笑地摇头,“赶明儿我让庄初去寻些不易折断的木材来,或者给你打制一双铁筷,你便不用再为担心神力毁坏桌子器皿,而总徒手吃饭了。” “夙沙,你你对我太好了!”他说着竟两手一伸,一把抱住她的肩膀,那几乎压碎她骨头的重量,和他蹭在她身上的黑发绒绒的脑袋,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大嗷 抱着怀里身长肩宽的“人形大嗷”,沐之犹豫了又犹豫,而后轻轻一抖袖子,将一样东西丢在了他身后,然后惊讶叫道: “阿错,你的东西掉了!” 他离开她的怀抱,揉着眼睛,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拿起那枚细长的白色的钉子,疑惑道: “咦?这是什么,不是我的啊!” 见他的神情极其自然,她暗暗松了口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又重新将那枚钉子收了回去。 ………………………… ………………………… 大军东征前两日,滂沱大雨。 沐之在内殿窝了一整天。 冥绝天下的无尘蛊,就连异忘逍都不敢说“控制”二字,又岂是她这种水平的武功内力可以驾驭的? 听着窗外雨声嘈杂,沐之烦闷地拿被子闷住头。 尹洛坐在茶几前,一遍遍地洗茶、烹茶,又倒掉——重新洗茶、烹茶 如此反复了十几遍,动作熟练得像流水线上的生产女工。 “呀呀呀——终于煮好一盏,这云炎南岭贡来的极寒苦莲茶,还真不好煮,稍微一个步骤不对,就煮不出水中莲花绽开的奇妙景象了。” 尹洛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青釉描金花的茶杯,慢慢走到沐之榻边。 “来来——你快看看,这水中莲花盛放的奇景儿,是不是太妙了!”尹洛说着拽了拽她的被子,将杯子凑了过去。 她不耐烦地伸出头,瞄了一眼杯子,立即也被小小地惊奇了一下。 浅青色的茶水之中,只有几片小小的花瓣和茶梗,却在茶水面上映射出一朵盛放的莲花妙影,当真惊奇! 这极寒苦莲茶来自神秘的云炎南岭,据说只寥寥几朵生长于南岭极寒山顶的冰层之下。 待十二月里发现了苦莲花苞,就需一名处子之身的少女驻守苦莲旁,身着婚礼盛装,跪地诵经祈文,再用银壶盛以蜜汁,浇在苦莲花上方的冰层之上。 一连六个月不间断,蜜汁方能从冰层缓缓渗入苦莲花苞,随苦莲盛开,方可开冰连叶采之。 光是摘采苦莲这一道工序,就耗时耗力,艰难异常,更不用说后续的加工制作,和沿途保存押运的耗财与繁杂了。 此次云炎进贡苦莲茶统共两铢盒,一盒呈于白轩辕,另一盒进献于她。 只这两盒的茶叶,其价值就可抵她天狼军半年的军资开销。 而如此珍贵的茶叶,却被尹洛泡来泡去,没少浪费。 沐之心疼茶叶,心念真应该假戏真做,把尹洛这货关地牢里去!她白了他一眼,而后抢过茶杯,一饮而尽。 因着雨天,她五感俱在。味觉也重回。 一杯茶下去,苦莲冰寒苦绝的气味直冲味蕾,几乎要苦得她要跳起来了。 她苦得眼泪哗哗,咧着嘴直叫唤:“什么破茶,还蜜汁浇灌了六个月,怎么还这么苦!” 尹洛呆愣地看着空茶杯,道:“我这杯只是给你看看莲花奇景的,这一杯苦莲茶,势必要冰窖封存,喝时只在寻常茶水中滴一滴即可,方得绝妙甜香,一杯足以喝半年,你怎么一口气都喝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苦得眼泪汪汪的,一边伸着舌头大喘气,一边满屋子翻找蜜饯吃。 她苦的晕头转向,尹洛也围着她转来转去。 两人一时腿脚迈不开,脚下一绊,一起重重跌倒在榻上,尹洛的头恰好撞在了榻前的龙头扶手上,只听“咔哒”一声,龙头被撞歪了。 “尹洛,你把老子的头撞掉了!” 尹洛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一阵机括转动声响起,原本平整的床榻上,此时已缓缓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黝黑入口。 她第一反应就是: 卧槽,这有个密室! 卧槽,太好了,我有个密室! 卧槽,白轩辕那个死老头子怎么不告诉我! 她和尹洛相视一眼,同时奸笑一声,钻进了入口。 她提着刀,尹洛拿着灯,二人进入黑黝黝的密室,沿长长的石阶缓慢而下。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她的脚才触到地面。 她大致估算了一下,这密室至少有百丈深,这种深度可不是一般用途的密室可以做到的。 二人站在地面,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竟身处的一间内殿,其陈设摆件,几乎与地面上沐之的寝殿一模一样。 尹洛吹熄蜡烛,四周墙壁上的鲛人长明灯,散发出幽幽的光亮。 “鲛人存于东海之中,数十年方得一条,而这里竟将鲛人做成长明油灯,少说也有数十盏,陛下果真大手笔——但话说,这长明灯不是冥殿方有的规格吗?”尹洛奇怪地问到。 沐之也奇怪得很,四处走了一圈,不由更疑惑了—— 整个密室完全就是按照地面上她的千羽落英太子殿建造的,从外殿到内殿,完全和她的殿院一模一样。只不过阴森了些,潮湿了点。 而最令二人感到吃惊的是,整座密室和她寝殿的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少了床榻,多了一副巨大的水晶琉玉的棺材。 棺身上还用官体书规规矩矩地刻着九个字“谨照天遵,九子白夙沙。” 她看着这副华丽的棺材,瞬间黑了脸。 一旁的尹洛好奇又探究地看着她,那表情好像在说:喂,你爹给你提前备好棺材了耶!你爹把你百年后的冥殿就放在你日常生活的寝殿下面了耶! 不悦地推开尹洛的脸,避开他好奇小宝宝的目光,她快走两步上前查看棺材—— 棺材里铺了十几层金蚕丝的软被,放着一方纯玉枕,其余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敢情就是为她备下的! 尹洛走上来,摸了摸冰凉的水晶棺材,又看了看里面价值连城的软被,十分艳羡地看着沐之,表情分明在说:你爹对你真好!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着,羡慕还是喜欢?要不要送给你睡啊?” 尹洛听了连连摆手,“哎呀哎呀——尹洛一介俗人,贪恋人世,还想多活几年呢——” 见他那副笑眯眯贱兮兮的样子,她顿时恶作剧心又起,一把推开棺盖,直接拽起他的衣领,将他丢进棺材里,然后牢牢地扣上了棺盖。 她得意地拍拍手,就凭他那点弱力气,决计是推不开棺盖的。 透过水晶棺材半透明的棺身,能看见他四脚朝天,急忙挥舞四肢的样子。 但只挣扎了一会儿,他竟突然停下动作,四肢缓缓下垂,没了动静。 “喂,你别给我装死啊!”她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不由有些担心。 按理说棺材里的氧气不会这么快消耗掉,这货不会就这么窒息挂了? 她又叫了几声,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她赶紧移开棺盖,却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快进来!”他拉着她躺进棺材里。 她正要发问,他却压低了声音,道:“嘘——你听——” 她仔细一听,耳边竟然有细碎的人声! 再仔细一分辨,竟然是戟墨的声音! “你们几个都是新分来千羽落英殿,贴身伺候太子爷的,所以有些话我身为太子府的大侍女总管,必须要嘱咐一番。 首先,太子爷喜静,喜素,太嘈杂艳丽的物件都不要;其次,太子爷最不喜下雨天,但凡雨天,必闭门休憩、读卷、品食、小酌。 所以雨天的床榻、被褥,还有给太子爷准备的衣袍,那青州燕毫雪银白袍二百零八件,任何一件在为太子爷所用之前,都务必在浣衣房点熏香火炉,烘得干干的,暖暖的,方能拿来与殿下穿着,夏天也不例外” 听起来似乎是戟墨在训练新入府的奴婢,但戟墨的声音怎会出现在棺材之中?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尹洛却抬手指了指二人头顶的棺盖,只见那棺盖的反面竟刻了一副太子府的详细府邸图样。 而且在图样上,每一处地方都有一枚小小的凸起的蓝玉,此刻侍女所方位的那颗蓝玉被按了下去,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她伸手再按下侍女所方位的蓝玉,蓝玉轻轻弹起,戟墨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在耳边。 她的指尖滑过图样上密密麻麻的蓝玉,从秋枫殿到青云抚琴阁,从自在飞花蝶苑到虎寐百丈殿,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最终离开图样。 看来这棺材才是整座太子府的核心,不知白轩辕用何种机关方法,竟在这小小棺材板盖上描绘出太子府的图样,每一颗蓝玉都代表一处地方,只要按下去,便能清楚地听见地面上的声音。 她忍不住感叹,该是何等精工巧匠,竟能造出这般严密的监听利器。 “怎么,你不听?”尹洛发问。 她微蹙眉头,看得出她很犹豫。 “听了,就代表真的怀疑了,不是吗。” 尹洛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弯起好看的月牙眼,笑道:“殿下果然好心胸。” “呵,是吗。”她自嘲一声。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睨云山一事后,她就像得了疑心病,从洪错到司马云沚,就连她身边机灵无比,对她忠心耿耿的庄初在内,都上了她嫌疑人的名单。 她拿着那枚白色的奇怪钉子,不知对着多少人,演了多少次戏码,像试探洪错那样,她试探每一个人瞧见钉子的反应。 一个个试探,一个个排除。 这样一个自己,怎好意思谈“心胸”。 二人跳出棺材,四顾一圈,见其他再无可探究的地方,便掌灯离开密室。 没想到一杯极寒苦莲茶,竟引得她发现了这样一个惊人的密室。 尤其那副可监听整座太子府的棺材,往小了说,她可清查府上人员,往大了说,只要她能将重要人物请进太子府,这天下便没有她不可知道的秘密。 这水晶棺材,恐怕才是白轩辕送她的最大礼物。 她想不通,为什么白轩辕不早早告诉她密室的存在,那样她不知道能少走多少弯路,无论是内阁大臣还是军机元老,甚至林琛,只要她能将对方请进太子府,不就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吗? 她揣摩不透白轩辕的意图,猜测也许是白轩辕觉得她还不够牢靠,所以不想那么早透露太多?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有了这监听利器,那她就可以快速排查府中所有人,将太子府过滤得干干净净,甚至揪出那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了,不是吗? 她应该先从谁监听起?阮轼,白慕容,还是玉弘蝶? 只要一想到,她要静静地躺在那副棺材里,像个猥琐的偷窥狂一样,去偷听别人的隐私,她就觉得十分龌龊,她不太想做 二人走出密室,刚合上密室大门——也就是她的床榻,方才在外敲门许久,却不见回应的侍女端着小食走了进来。 但见二人慌忙从床榻上坐起,尹洛的衣衫又凌乱不堪,侍女立时自由发挥想象,脑补了一千种二人鸳鸯戏水的画面,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强忍着笑意,放下小食,又赶紧离去了。 沐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尹洛背上,“喂,恭喜你荣升我府上第一百零八位门臣” “咳咳咳前面一百零七位是谁?” 第78章 一个陌生女人 为着密室之秘,沐之仔仔细细地威胁了尹洛一番,才放他回去。 当戟墨捧着暖炉,进殿为她烘床榻时,沐之随意打趣道: “太子府的大侍女总管,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给我烘衣物啦?” 戟墨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一红,嗔怪道: “堂堂太子爷,竟偷听我训练新入府的奴婢——今个雨天,殿下竟然出门了?” 沐之笑笑,并不回答,心中却坐实了那棺材监的听作用。 看来不是什么药物造成的幻象,白轩辕是真的费尽心机,将整个太子府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监听牢笼,那水晶棺材就是洞悉一切的核心。 但凡雨天,戟墨都会亲自来伺候沐之更衣睡下,非要看到沐之舒服地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她才会放心地暗灯离去。 她并不知道沐之的什么秘密,她只忠于侍女本职,深知沐之平日厌恶喜好罢了。 戟墨一走,随着关门的声音落下,大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烘好的被褥的温度,一点点凉下来,沐之的手脚也冰冷起来。 雨天虽让她的无尘蛊惧缩,却也能让她短暂地回归常人。 要在往常,她一定要美餐一顿,然后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但今日,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想到自己身下是个空洞的床板,下面就是她的冥殿,有鲛人长明灯,有棺材,还有可监听所有人秘密的棺材板,她就总觉得身子底下寒气飕飕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将身子挪到床沿,似乎这样可以舒服些。 就着月光,她转动起白天机巧营送来的一个万花筒。 万花筒是镂空金身打造,以各色流光玉代替现代的玻璃,轻轻转动,随朦胧月光纷呈变幻。 思索了一会儿,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随即飞快地取出雪域冰蚕遮无袍,揣好万花筒,冒雨而出。 对于她来说,雨中奔跑实在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轻功,不辨方向,又心里惧怕得紧,她跑了整整半个时辰,才跑到秋枫殿。 令她意外的是,秋枫殿竟亮着灯,看来阮轼并未歇下。 她欣喜地跑进大殿,边进内殿边叫道:“师兄,我得了个好东西,特拿来给你瞧瞧,你” 她笑着冲进内殿,却顿时震在原地,剩下半句话也卡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她看见阮轼上半身未穿衣,坐在榻边,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紫衣女子,正坐在榻边的脚凳上,仰头笑看着阮轼。 在沐之冲进内殿的时候,正瞧见阮轼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勾了勾那女子的下巴。 和阮轼总爱笑着摸摸沐之的头,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温暖不同。面对着这个陌生又美艳的女子,阮轼嘴角的那一抹笑,带着点诱惑,带着些情念,他在用对待女人的态度去对那女子—— 见沐之进来,阮轼明显很意外,但还是抿嘴微笑,边去穿内衫,边打手势问道:“师弟你来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听见沐之的声音,那紫衣女子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压根看都不看沐之,只收起笑容,站起身,端起一个盛着换下的旧纱布的托盘,朝阮轼微微施礼,用炙热又爱慕的眼神望着阮轼。 阮轼似是安慰地拍拍紫衣女子的肩,两人对视了一眼,紫衣女子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那紫衣女子都像没有看见沐之一样,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待那紫衣女子走后,阮轼系好内衫,打手势道:“是我的旧相识,听闻我受伤,特来探望我。对了,你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她垂下手,宽大的袍袖遮住了她手里紧攥的万花筒。 她看着阮轼的脸,那神情像往常一样温柔,和蔼,亲近,仍旧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 一瞬间,她竟不知该如何调动起面部表情,作出一个平常的笑容。 她尴尬笑笑:“啊无事,就是来看看师兄的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他温柔笑笑,甚至略微歪了下头,乌黑的长发从他肩上荡去又收回,他道:“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这么大的雨,你不要着凉了。” 他说着便走上前,想为她摘下半湿的外袍,她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用一双蛇瞳静静地,温柔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张口说话。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低道了句“师兄你好好休息”,便冲出殿宇,冲进了大雨之中。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失望?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往事。 就像阮轼,在离开鬼冥山的那么多年,自然认识了许多她不会认识的人,有一两个前女友这事,一点也不奇怪。 可她就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仿佛孤孤单单的,没一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温暖依靠。 她步履迟缓地在雨中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里,花匠赶忙跑来给她请安。 看着满园怒放的花朵,她喃喃自语:“这罗兰,开的可真灿烂啊” 花匠回答道:“是呢,今年的罗兰开得艳,好看着呢。” 她想起那紫衣女子看阮轼的眼神,微微皱眉,道:“开得如此鲜艳招摇么?” 花匠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赶紧道:“奴才该死,忘了殿下喜好素色!昨日宫中送来了兰芷花的花种,奴才明日就拔去这紫罗兰,换种兰芷。” “嗯。”她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停下,道:“算了,不要拔了这颜色自有人喜欢的”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阮轼和那陌生女子的样子。 不像她和阮轼再亲近,也总有两分尊重在其中。 阮轼和那陌生女子之间,只一个眼神就透出深深的默契和熟稔,若不是曾朝夕相处,深知彼此厌恶喜好,怎会有那么自然的眼神交汇。 她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委屈得紧,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又好像被大风凉凉地猛地吹了一阵,变得空落落的。 那是她最亲最爱的师兄,却不是她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她丧气地垂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累了,她便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袍子上,顺着兜帽缓缓流下,打湿了她颊边的碎发。 四下只有下雨的声音,雨越下越大,渐渐喧嚣起来。 她静静地蹲着,直到好不容易在雨天才有温度的身体,也一点点变得冰冷。 “冷了么?我们回去。” 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上方响起。她愣愣地抬起头,望着浑身湿透的白慕容。 一段日子不见,他越发瘦了,下巴上甚至还有淡青色的胡茬。 她的脸上沾满雨水,像水里的瓷器一样湿漉漉的,清冷得令人怜惜。 他知道她为何如此。从那日城郊悬崖下,他见到她惊慌失措地冲向阮轼,宁愿用自己性命去救阮轼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正要站起身,他却上前一步,两手穿过她腋下,一把将她抱起。 他抱着她,背对着萧瑟冷雨和阴暗的重重殿宇,默默向灯火通明的暖殿走去。 ………………………… ………………………… 大军东征前一日。 天狼军暗自整军装械,沐霁言不动声色地入住剪枝宫。京军禁军的巡防比平时多了一倍。 京城中,就连普通老百姓都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活跃”气氛。 而这一场即将上演的大国之争的中心操控者,此刻却仍窝在月央宫寝殿的暖被里。 阳光暖烘烘地从窗子里照进来,被连日大雨洗刷过的太阳,在一片清透的蓝色中闪耀着,分外明媚。 沐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舒服地伸了个大懒腰。 她撑手坐起来,但见床尾七倒八歪着两排暖炉,榻上被褥凌乱,而她身上的被子则直接盖翻了过来。 再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华美奢侈,有古玩字画,有奇巧物件,也有白桃青竹,这混搭风也只有某人的月央宫了。 “喂,谁叫你睡这儿的。” 她推推身边仍在呼呼大睡的白慕容,而后者只是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露出了一个慵懒迷人的笑容,随机一把揽住她的身子,又将她重新压回床榻,圈进了怀里。 “昨天在床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别有意味地说到。 她脑海中闪过昨日自己浑身湿漉漉地蹲在床边,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的模样,顿时心虚。 “呵,怎么着,你还想讹我么?”她一把推开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重新坐起来整理衣衫。 “啧啧”他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她离自己咫尺之近的背影,不自觉地伸手摸向她的头发。 不得不说,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长发。 抛开爱屋及乌,不论她是他的弟弟白夙沙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单看这一头漆黑光亮的长发,他就有点爱不释手了。 她背对他坐着,长发披在后背,在阳光的照耀下,笼着淡淡的光晕,像一帘墨色的瀑布,泼得温和而沉静,让她过于直硬的头发不至于显得没有生气。 不像一般女人的头发细密、柔若蚕丝。她的头发浓密,却根根分明,捻在两指间,能感觉到比寻常发丝粗很多。 他挽起一束头发,随意在腕上绕了两圈——冷硬而倔强的手感。 “明日东征,今日我为你簪发。”他突然用好听的嗓音,无限温柔地说到。 在现代时,洗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沐之从前是短发,经常都是早晨起床洗脸时顺带一洗,两分钟就完事儿。 但没想到一到古代,洗头就成了一件分外严肃的人生大事了。 沐、浴、簪发、焚香,件件都有规有矩,花样百出。 她本就对坠得头皮疼的一脑袋头发有意见,再加上每每洗头都先要她净手、浴足、更衣,而后再由婢子来为她细细梳发、篦发。 就连洗的时候也都是先用精制的中药紫竹粉筛头,再用青竹水流发,松皂洗鬓,紫菱叶磨发根,最后再以宫中秘制的药水浸泡; 洗罢还要用熏香的御贡江陵织缎轻拭水分,再细细梳发,待发干后便可簪发。 虽然从来都不需她亲自动手,但眼看十几个人抱着一堆金啊玉啊,瓶瓶罐罐,大盆小盆的,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白慕容要为她洗发簪发,她本嫌麻烦,但东征后不便时时梳洗,她也只好应了。 太子府环山傍湖,即使是最普通的客房也都是殿宇规格,一出两进,装饰典雅。 眼下白慕容住的这院落,已被他强行挂上月央宫的牌匾,虽只有两出三进,小是了点,不过是离千羽落英太子殿最近的偏殿。 过了大门“月央宫”的牌匾,先是个六丈见方的小天井,一道白石屏风,三四丛细竹,几间侍从屋子。转过雕花影壁才是一处正儿八经的庭院。 庭院西南角用一圈青苔石围着棵繁盛的珙桐,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据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自北离开朝前就在这儿了,已不知见证过多少离合悲欢。 珙桐外是个八格子小花圃相连的大花圃,方的,圆的,椭圆的,什么形状的都有,大小不一,高低错落,泥土棕褐有别,八格子花圃间都用细竹编的小栅栏围着。 如今虽只有些形态不一的花苗,但放眼望去,看似杂乱,却乱得有章有法,很有看头。等来年开花时,一定繁花交错,别致非常。 庭院东南是个绕满了藤蔓的弧形荫廊,廊下没有寻常的石桌石凳,而是吊着两张宽大清凉的鸡血藤木椅,藤木磨得油光发亮,纹路精美,乃藤中极品。 而两张藤椅中间也没有桌子,只在藤椅之间,从廊顶垂下一个八角紫荆藤篮,里面摆着几张紫荆藤编碟、编碗,盛放着一些小点心,一把质地纯厚的紫砂壶。 除此,廊沿还悬了一排细藤编叶,用作遮风的帘子。 而东北最靠近正厅的地方,才是这月央宫最大的看头。 原先的一方莲叶塘已经不见了,一株银杏悄然立在泥土之中,一旁塘水流干,杂石除尽,泥土被覆上白石,用三阶台阶划分成三方小池。 整个干净利落的白石塘里,入口引自倪云湖活水,一池水清浅至脚踝,塘底散落着些许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水面漂浮着些许金灿灿的银杏叶; 二池底部略深,浮游着七八条浑圆的不知名的花色小鱼儿;二池三池间台阶落差颇大,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 三池水深,沿着露出水面的小道往前,有一块白石空地,上面用长长短短的竹管搭了个巨大的“供水排水”系统出来。 而在竹管的出水处那几截,下方还排着四五盏温度适宜的熏炉。竹管流水的末端下方竟还有张镂空的竹榻,分明就是躺着洗头用的! 洗个头都要环境别致优雅,又是花草又是鱼的,如此繁杂却又精致至极,用现代话来说,白慕容真是个很有“生活品味”的人。 褪去外袍,随着他赤脚走进池塘,浑圆冰凉的鹅卵石硌得脚底痒痒的。 只是第二道池子池底太圆,不太好走,她提着内衫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摔倒。 “把手给我。”他内衫在腰间系成结,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许是自己披着头发,提着内衫走路的样子太过女儿家,她竟一瞬间小女人情怀发作,忸怩着不敢去搭他的手。 他逆光而立,眉眼风流,手仍伸向她,坏笑道:“九弟,脸红什么,你害羞了?” 她被问得面上一臊,“谁、谁害羞了!另外请尊称我太子!”说着她重重地将手放进他手心。 他牵着她,一步步淌过池塘。 走出三池,他也不穿鞋袜,径直盘腿坐在竹榻前,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她,拍了拍竹榻,“过来呀,我给你浴发——” 她掩饰地咳嗽两声,尽量不去看他的脸,提着外袍,抖抖脚上的水,直接重重地躺在竹榻上,却不想这竹榻单薄,吱呀一声,差点被她躺散架了。 她略显担忧地摸摸竹榻,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两下。 “怎么,不舒服吗?”他将头凑到她面容上方,呼出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舒服舒服!”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洗,爷一会儿还要去试穿铠甲,忙着呢!” “好好好,大爷你忙,小的赶紧给你洗!”他滑稽地学起女声,惹得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潺潺的流水声,日光下澈,花草轻摆,风从她面颊吹过,分外温柔。 他摆弄了两下竹管,水倾泻而下,渐渐打湿她的长发。 他小心地遮着她的额头,不让水流进她的眼睛。 “水凉么?”他问。从睨云殿一乱后,天下皆知她无尘蛊,他也从玉弘蝶那里得知了无尘蛊的种种可怕副作用,比如渐渐失去触觉。 “嗯”虽然压根儿感觉不到温度,她还是回答,“不凉,正好。” 她突然觉得这情景特别像现代理发店,而他的问话方式也很像洗头的小哥,想到这里,她不由“噗嗤”笑了出来,道: “小哥手法不错啊,一看就挺有经验!” 他正沾了满手的桃花粉,准备给她洗发根,听见她打趣他,他便两指一弹,在她脑门上留下个粉色的暴栗。 “哎呀——”她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却正与他鼻尖对鼻尖,睫毛都要凑在一起。 第79章 流安城 洗头是假,暧昧是真。 沐之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能在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楚地看见自己呆呆的样子。 白慕容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她额头,笑道:“看什么,闭眼呀!” 她回过神来,赶紧闭上眼睛。 他伸手拉动供水的竹管,事先采集好的雨水从一个小罐子流出来,与竹管引来的活水融在一起,倾泻而下。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黑发,轻轻触上她的发根,一点点地摩挲,从上而下,从鬓角到后颈,从额前到耳后。 修长的手指沾满温和的花粉,伴着流水,抚摸过她每一寸发丝。这样麻酥酥的感觉让她顿生困意。 她声音不自觉地含糊起来,“唔我想剪头发。” “嗯?”他侧耳,贴近她面颊。 “头发太重,坠得头疼。”她抱怨到。 他笑笑,“好,那就剪。” “真的?”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古代人对于头发的重视几乎和性命一样,除了僧人,就只有犯下滔天大罪的人,才会由官家为其削发,令其受辱。 不少罪囚不堪忍受这奇耻大辱,都会选择自尽。 她曾经提出过想剪头发,却遭到了周围人的极力劝阻。 尤其是沐疾铮,他铆足了力气向沐之展示他少年脱发的大光头,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细细说尽了他不长头发的一把辛酸泪。 本着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原则,怕刺激到沐疾铮“幼小的心灵”,她就没再提剪头发的事。 今日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白慕容不仅不反对,反而还提出要亲手为她剪。 “现在剪去些许,等东征归来,便又长了,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细细为她洗净了头发,拿软布拭去水份,便拿出了剪子。 他将她的头发拧成一股,在空中绕动了几下,这才选定了一个长度去剪。 “你干嘛呢?”她好奇地问。 “得计算好长度,免得簪不起发髻来了。” “怎么会,就是这么短也能簪起来,哪用得了那么长的头发!”她说着朝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刀。 他却只是神秘地笑笑,“可有时候得需要长发挽髻才行——比如,戴冠的时候。” “呵!我一个大男人才不要戴什么冠呢。”她撇撇嘴。 他不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落下剪刀,“咔嚓咔嚓”,一点点剪去了半尺黑发。 剪落的头发足有手腕粗,他将发捋顺,变戏法儿一般地从怀里掏出根红绳,将头发紧紧束住,甚至还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留给我,算是我辛苦的恩赏,不过分?” 她不自然地别过头,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恶不恶心啊你,喂喂,我是你弟哎!两个大男人搞什么搞!” “呵,刚给你洗完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拿去拿去,不就一撮头发嘛!爷多的就是!切!”她得意地用手扬头发,晃动着轻省了不少的脑袋,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临远却端着个物件跑进了庭院,一见二人嬉笑打闹的情景,心知是打扰了,却又不敢怠慢手里的东西,站在院口进退两难,正好被沐之瞧见了。 “小临远,拿的什么好东西?”她朝临远招手。 临远麻利地跑来请安,双手递上一个通体漆黑发亮的雕纹锦盒,“这是秋枫殿刚刚送来的,说是阮公子赠与殿下您的礼物。” 说罢,临远用眼角偷瞄了白慕容一眼,这才悄手擦去了鼻尖的汗珠。 她愣了一下,没动手接盒子。 “我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白慕容一把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顿时眼角一沉,不冷不热地笑道: “怎么是女儿家的东西,是不是送错了?” 她偏头一看,漆黑的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支血红得近乎黑色的簪子。 明明是木制,却散发着一种刀剑般的锋利与冷硬。 而这簪子一看也不是女儿家的物件,因为就在这一指粗、半尺长的簪子上,靠近簪头处浮雕了一只五爪黑龙,龙身盘踞,龙爪张腾有力。而龙眼处则镶嵌了一颗小小的砂砾大小的蓝玉。 若说蓝玉贵重,成色高、形态大的自然贵重。 可要想寻找到一颗、或雕琢出一颗比米粒还小的蓝玉,想将它打磨得浑圆发光又不伤玉髓,那便是手雕的功夫了。只这么一颗,最少也要费上个一年半载。 她手抚上龙眼,轻轻一按,只听极尖锐的一声促响,簪身处竟滑出了一道极薄极锋利的刀片。 这暗锋修长而窄,薄若蝉翼,却削铁如泥,轻轻在石头上一划,青冈石立成两半。 随附簪子的还有一张字条,她摊开来——“师弟,此去征遥,惟以此簪愿平安。” 此去东征,路途遥远,希望这支簪子随在你身旁,保佑平安。 知道她雨天武功尽失的只有玉弘蝶,其他人都以为她身怀无尘蛊,天下无敌。 可阮轼仍旧当她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照顾的小师弟。 这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簪,也是一件正经用心了的礼物。 她眉头微锁,手里反复按下龙眼,看着刀锋一闪一闪的锋利模样,她却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仿佛一瞬间又软了,暖了。 “喜欢么。”他声音冷冷地问。 “嗯”没觉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她仍旧低头把玩簪子。 他伸出修长的两指,揉揉眉心,随即一挥衣袖,满不在乎地笑道:“喜欢我就给你簪上。” “啊?”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便拿过簪子,仔细将刀锋收好。接着便挽起她浓密的长发,三两一绕,在头顶绕了个利落的发髻,将簪子仔细地插进发髻中。 他歪着头打量她,坏笑道:“不错,挺像个小媳妇儿的。” 她白了他一眼,“八哥,难怪你这么久还不娶亲,你不会真有龙阳之好?” “我不好龙阳,我好你,行吗?”他笑嘻嘻地贴上来,姿势熟练地抱住她。 她推开他,脸上故意露出个作呕的表情,道:“看出来了,你觊觎我很久了!临远,你说是不是?” 临远在一旁捂着嘴直笑,连连应承。 她大叫:“看看!连临远都看出来你的变态了!” “哦,是吗?”他一扬眉梢,坏笑一声,然后撸起袖子就要扑向她,道: “总不能没吃着腥就惹一身骚,既然这‘骚’我都惹上了,那我不得好好尝尝腥味?” “我去!你来真的?你太恶心了!” “还有更恶心的——来,让哥哥香一个!” “呕——临远,拿盆子来,我要吐了!” ………………………… ………………………… 当朝阳从地平线跃起,又是崭新而平凡的一天。 路边的包子铺照旧大排长龙队,年迈的阿婆依然围着裙布在洛子水边浣衣。 北离皇宫循例暗下宫灯,巡防换岗,宫人们忙着晨起清扫。 琉璃战火不休,楚军大举进攻,荼毒着琉璃国土。 西北一众大小国度,仍旧不忘那拯救民生还西北阔土之自由的白甲神兵。 北离,云炎,大楚,三国鼎立,局势诡谲,一众小国围绕观望,兀自不安。 还有那个身怀永生不死无尘蛊的北离太子,也仍然阴险狡诈,无懈可击。 只是过了一夜,似乎万事万物如旧。 只是北离的十五万诸侯联军,在尹仁与尹相成的带领下,已然行过南下平原,十日之内便将从东南登陆琉璃,向东与楚军交战。 只是举国毫无预兆之下,太子亲率二十万天狼军,突然大军开拔,向南方进发! 楚国入侵琉璃的军队大约十万人,本想坐等北离诸侯联军,以静制动,用率先占据的地理优势展开攻击。 却不想北离太子又突率二十万精兵南下增补军力!且不论北离太子已经响彻三国的威名,就光是天狼军与诸侯联军的人数威慑,都已经带给了大楚极大的危机感。 未出三日,大楚便集结离琉璃最近的十万西境边防军,以及十万西南守军,紧急开赴琉璃。 楚军行军紧迫,不到十日就全数登船,驶向琉璃。 而北离诸侯联军也已登陆琉璃,先锋部队已经与琉璃国军汇合。 琉璃战场战事一触即发,但沐之这边却带着二十万天狼军,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地缓慢行军,足足十五日才行过了七座城。 这样的行军作风着实让大楚摸不清,而就在诸侯联军与琉璃国军汇合后的第三日,其先头部队与楚军正式交战后—— 沐之行军路线突变,竟于城口火速登船,沿那本为太子出巡游玩而建的洛子水大运河紧急行军。 二十万天狼军借水流之势一日千里,大军东下,直逼大楚已经空于防守的西境! 丝毫不顾琉璃战场上后援的二十万楚军登陆琉璃,北离的诸侯联军如何被前后夹击,与楚军困苦交战。 沐之只管带着天狼军急速东下,将原本月余的行军路程直接缩短为十天。 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太子建大运河为游玩是假,为东征大楚才是真! 天狼大军径直挥刀向东,当日便攻破大楚西境防线! 而正当大楚心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欲将胶着在琉璃战场上的多余楚军回调西境时,北离境内,八皇子白慕容又突率十万大军,向琉璃浩荡行军! 一时间,大楚进退两难,腹背受敌。 而沐之的军队则势如破竹,从大楚边境一路向东进犯,连日拿下五座重城,打得大楚守军鬼哭狼嚎,疯狂逃窜。 而这北离太子竟还狂放天下言:吾不系琉璃,却必倾全力以攻大楚,直至琉璃清明,不见楚寇。 一句“我不在乎琉璃,却必将全力以赴攻打你大楚,直打到你从琉璃撤军为止!”俨然震惊三国。 她既兑现了出兵琉璃的国约,却不只满足于帮助琉璃恢复国土,取得丰厚报酬,更一箭双雕,借机大举进犯大楚,肆意吞并!实在坦荡嚣张! 楚军西境空防,节节败退,北离吞并大楚城池的捷报一封又一封地传回北离。 白慕容的大军日渐逼近,即将下海。 大楚大惊,立刻派使臣与沐之交涉。 而沐之拒不见来使,仍旧只有一句话“直打到楚军撤军琉璃。” 于是,挣扎了十几日,在沐之已然侵吞下不小的大楚西境国土,直逼大楚西边最后一道重防之后,大楚不得已宣布撤军琉璃,并向琉璃赔偿三千万两白银。 而就在大楚将三十万楚军统统撤回,即将到达西境与沐之交战的时候。 天狼军竟又统统放弃了先前攻下的大楚国土,神速撤出了大楚境内,借运河水速顺流上了西北。 沐之这般想入侵便入侵,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想撤退又撤退,过国界限和玩乐一般的行军作风,着实给了楚军一个响亮的耳光。 楚军恨得牙痒痒,正欲以三十万的人数对沐之追击一拼,但刚刚下海的白慕容的十万大军却又突然转向,径直东上,已成与天狼军汇合之势。 如此,此琉璃一战,大楚不仅没得到半寸琉璃国土,还赔出去三千万两白银,白白被沐之攻城掠池地打了一顿。 此番被牵着鼻子处处压制的颜面扫地,已无回天之力。 大楚皇帝南怀泽怒言:“必将以白夙沙项上人头,祭大楚来年开战!” 因为让大楚皇帝震怒的不只是战败,更是沐之在即将撤出大楚边境城池时,犯下了一件滔天罪孽——屠城。 ………………………… ………………………… 大楚边境,流安城。 北离军撤离楚境前一日。 偌大的城池,风苍长萧瑟,青冈石围起的高高城墙里,回荡着空旷的脚步声与呜咽声。 老弱妇孺,男男女女,衣衫褴褛的人们缄默着,排着蜿蜒的长龙队,从城门口走出。 手持青墨狼头军旗的北离军,伫立成一个个巨大的三层包围圈,威严地审视着不断走进这个包围圈的人们。 一个时辰后,所有城民走了出来,城门缓缓关闭。 人们望着缓缓合起的半旧城门,仿佛看见了地狱血色的大门在缓缓开启。 “轰隆——”城门卡死。从此远离了家国。 城门后面是无数个普通而温情的小家,如今隔着一道门,就要生死永别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城门口,那个坐在高座上的人。 一把普普通通的太师椅,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正在闭目养神。剑眉修长,肤白如月。头顶一根蓝玉龙弦木簪挽着发髻,为她添了几分书卷气。 等人群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时,她缓缓睁开双眼,黑蓝之色的眼眸阴冷如寒刀,从所有人的头顶上方扫视而过。 这时,人们才又深刻地意识到,面前这位不是什么阴郁的柔弱书生。 她是北离手握百万大军的太子,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她用目光打量人群,所及之处,无人不惧怕地低下头。 像刀俎打量鱼肉,像恶魔翻阅生死簿,她足足盯了人群一盏茶的时间,心中回忆着戟祥报给她的消息: 流安城,大楚最西的城池,浸淫战火数十年。凡有战事必从流安而起,以致城中男丁稀少,百姓困苦不堪难以苟活。 “铛——铛——”两声沉闷的声音,吓得人群一颤。 她冰冷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双眼再次轻阖。 “铛、铛、铛——”敲击的节奏不急不缓,却恰好与心跳同声,扣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五万人,该安置了。 但有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若留下了,也许就是滔天罪孽。 她心里思索着,一旁戟祥快步上前,呈上了两封密信。 打开第一封天狼军探子回报,她顿时眼睛一亮:东北越林,一有高山,山外无极。 打开第二封蓝漆密信,信上密密麻麻,狂草乱飞,一句“行军无阻,一旬即至”就可以概括的事情,非被白慕容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多。 连他每日吃什么喝什么,海中行军看见了会喷水的巨鱼,海上的晚霞有多瑰丽壮阔,或是他尝试着喝了一口海水,结果齁得两天吃不下饭,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写了进去。 她憋着笑看完信,在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立时眉眼涌动,露出了一个终于安心的笑容。 ——对了,是个男孩。 姬如霜顺利生下一个男孩,他的消息倒比她灵通。 如此一来,她就又多了个身份,除了什么太子、将军、丈夫,她现在还是个父亲了。 那我算不算喜当爹呢?她突然这么滑稽地想到,不觉笑出了声。 但她这么一笑倒好,立马把人们中一个离她最近的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 小男孩的爷爷吓得赶紧用手去捂小男孩的嘴,却不想沐之已经跳下高座,人群“哗”地一声后退开。 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怀里抱着只刚睁眼的小土狗,他身旁的老翁白发苍苍,已经年近七旬。对于古人来说,这已是高寿了。 “见过大人。”老人颤抖地拉着小男孩,朝沐之跪下,磕了个头。 “免礼。”她伸手将老翁扶起,转而一撩白袍,蹲了下来,看向仍旧哭得昏天暗地,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小男孩,笑道:“你哭什么,我很吓人吗?” 听到她这么问,小男孩终止了哭声,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阵之后,立刻张大嘴,哭得更凶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转头问戟祥,“我长得很恐怖吗?” 戟祥犹豫了一下,直言道:“还好,就是笑得时候有点渗人。” 其实他是想说殿下您虽然面貌俊美无双,沉默时威严镇国,但只要一笑,就好比一张阴森森的鬼脸上挂起了一个惨白的笑容,能不恐怖吗 她揉揉脸,尽量眼神温柔,手指向小男孩怀里的小狗,声音温暖地对着小男孩:“你再不闭嘴我就捏死它哦。” 果然,小男孩立马不哭了,但看向她的眼神却更惊惧了。 而她却浑然不觉,仍旧笑眯眯地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夸了句“不错,真乖——” 一旁,戟祥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她震怒屠城,便没有人知晓了。 只有荒原的疾风见证了一支由三万精兵护卫着的五万平民的队伍,负着满满的粮草包裹和厚厚的冬装棉衣,朝东北雪山一点点前行。 疾风中没有了呜咽声,只偶尔传来两声稚嫩清脆的狗吠。 待楚军奔至流安城,却只看到一座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满城被翻土开掘得千疮百孔,布衣粮草被风云席卷成空城的时候,白夙沙嗜血成性,暴虐屠城的名声也由此传开。 第80章 神迹的惩罚 任三国之内流言滔天,那“屠城暴君”此时却优哉游哉地牵着马,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大摇大摆地带着二十万天狼军,走在去拜访洛浦国的路上。 行军快到洛浦国的时候,天狼军主力军留守草原,只有五百人随行沐之,驻扎在了一处古国残迹,等待白慕容率军汇合之后再一起前往洛浦。 休息片刻,处理完琉璃与尹仁发来的信函,得知琉璃已尽数收复国土,诸侯联军现已整军待编,尽听太子吩咐之后,沐之顿时心情大好,便抻着懒腰走出营帐,四下走动查看。 驻扎之处到处可见断壁残垣,废弃殿宇,矮一些的地方疯长了一人高的野草,高一些的墙壁一类,都已被风蚀得千疮百孔,伸手一捏,岩石就碎成了豆腐渣。 此处据说是从前的古国墨玉国,因地处北离、洛浦与大楚之间,百年来战火纷争不断,苦不堪言。 国王不得不下令举国向东北迁徙,隐入东北深山密林,自此再无消息传出。 只有误入深林打猎的游牧民族,打猎归来后称见到了墨玉国人,其民丰衣足食,自在如桃源。 戟祥巡逻完岗哨,前来向沐之回禀了一番事宜,而后又道: “殿下,向东有座日月星辰庙,据说是从前墨玉的国教萨满教的祈福庙,您想去看看吗?” 萨满教,不就是中国古时流传于西域与蒙古之间的萨满神教吗?看来这几日她果然没有猜错。 她所处的朝代与地域不会是个架空的空间,一定是存在于中国古大陆之外的地方。 也就是说,只要找对方向,她很可能可以回到中国古大陆去。 虽然已是不同的时空,但一想到能回到中国古大陆,见证一个或汉代或明清的熟悉时代,她就有种回归故乡的期待与盼望。 她一边想着,脚下已来到神庙。 即使整个墨玉国风蚀残破,这神庙也依旧梁柱顶立,殿顶墙壁都不曾倒塌。 唯有墙壁上繁杂的壁画已失去了鲜艳,提醒着这里不曾荒废,只是尘封。 内殿似乎是祭祀祈福的主庙,门口四根通天大柱上刻画了日、月、星、辰的图案。 在古老的墨玉人眼中,萨满安慰并超度人世灵魂,这世间的一切风雨雷电,花草树木皆有神,万物皆有灵。 而日月星辰更是万物灵中最强大的神灵。 日主宰新生与希望;月主宰灵魂息与生者安;星照耀夜路,驱邪佑正;辰洗涤罪孽,赋予重生。 据说,从前这日月星辰庙非常灵验,不只墨玉国民敬仰,就连周边的小国也都赶来祭拜。常有神迹发生。 前世沐之向来不信鬼神,今世穿越而生,一路走来遇过种种奇事,让她难免有几分信了。既已到神庙,焉有不拜之理。 她静立在足有五丈高的巨大神像前,仰头望着神像不悲不喜,慈眉庄严的神情,嘴中碎碎念道: “这位大神,我虽不知你是哪一路的神仙,但我依然尊敬你。所以希望你保佑嗯保佑我所念所爱之人,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万事如意,恭喜发财。也保佑我早日脱离太子之位,所有不得已犯下的罪孽都能被原谅——谢了您呐!” 一旁戟祥和几个护卫听见她没着没调的祈福词,全都使劲儿憋着笑,憋得脸都快紫了。 好像怕神灵耳背听不见似的,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祈福词,这才撩起外袍,准备行拜。 然而就在她弯身欲跪下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双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疼得她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她揉揉膝盖,伸头望望天,心里觉得莫名其妙——没下雨啊? 活动了下手腕脚腕,感觉没什么异样,她再次撩起外袍,却又一次在将要跪下的时候,膝盖处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 “殿下,您怎么了?”见她似有异样,戟祥赶紧上前。 “嘶——”她嘴里吸着凉气,一面不住地揉膝盖,一面四处打量着殿内,“你看看这殿中是不是有什么喝雨水长大啊那个毒蛇虫蚁,咬得我好生疼!” 戟祥遵命巡查,四处翻检了个遍,却连只老鼠都找不到。 “奇了怪了!”她有些不耐烦,径直把裤腿一撩,却见膝盖圆润如盖,一丁点的叮咬伤口都没有。 她狐疑地看着膝盖,又看向神像,顿时脸色一沉。 一旁几人见状一愣,也是心中大大惊异。 难不成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挠她向神灵下跪参拜,那是神灵不接受她的祈福与忏悔吗? 若不是这样,又该怎么解释她身怀无尘蛊,却每每欲跪时便膝盖奇痛? 沐之阴沉着脸,走到别处尝试蹲下,在毫无障碍地反复蹲起之后,她又重回神像前,死盯着神像,再次参拜—— 膝盖处依旧突袭钻心之痛。 这下,一旁的几人彻底有些发毛了,即使过了几十年,这日月星辰神庙也依然有神灵憩居吗? 一想到这里,几人不免心生敬畏,而沐之却彻底地怒了: 凭什么不让我参拜?生前事本就蚀骨痛心,莫名其妙被穿越到古代来,还没过上几天正常人的日子,就被迫上战场还差点丢了命。 接着回宫后又被刺杀,上鬼冥山人不人鬼不鬼地混了十三年,下山后又被白轩辕当枪杆子使,不能与双亲相认!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他妈还没找人论理呢,你倒不让我参拜了! 这天上这么多神啊灵啊的,就没个目光敞亮,能看见我辛酸血泪史的吗?! “你爷爷的,不让我拜?好,我叫你不让我拜!”她剑眉倒竖,怒气冲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抬脚揣倒了殿前的通天大柱,徒手掰下刻有“日”图案的木块,一把揪住一个护卫的领子,恶狠狠道:“把打火石给我!” 护卫吓得一哆嗦,赶紧掏出打火石呈上。 沐之一把夺过打火石,却怎么都打不着火。 “他妈的!没完了是!”她冲着神像怒吼一声,径直拔地飞起,调运起十分的内力,三两脚就将神像踹了个粉碎。 轰隆隆一阵地震般的声响,神像慈眉庄严的面孔生出巨大的裂痕,整个神像碎裂成无数块,从后方已被踹倒塌的墙壁处倒了下去。 通天柱纷纷应声倒塌,殿顶整个弯曲陷落,只见一阵地动山摇,尘土暴起,护卫们护着沐之,纷纷灰头土脸地从殿中逃出。 沐之气恼地拍打着头上的尘土,重新拿起打火石,三两下打出火星,点燃了火把。 “哼,我叫你不让我拜!”她冷笑两声,将火把投入已成废墟的神庙。 不消一刻,火势蔓延四起,吞没了整个神庙。 戟祥一面心中默默忏悔祷告,一面赶紧带人在神庙四周拔除野草,清理出了一条防火的隔离空地带。 大火冲天之中,沐之转过眉目阴沉的面容,不屑地掸掸白衣,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边走还边大喊着:“给我拿三十坛大漠狼去营帐里,今夜全都不醉不归!” 她不知举头三尺是否真的有神明,她抱着酒坛,看着镜子中那个三十坛酒下肚也依然不醉的自己,不由苦笑一声。 举头三尺有神明吗?她来来回回想了几遍,仍是不知。 她知道的是,外面下雨了。 当第一滴雨坠落在神庙已成灰烬的残骸里时,她顿时酒意猛烈袭来。 趁着最后一瞬的清醒,她摸了摸头顶的簪子,心念这下怕是要睡到雨停了,三十坛大漠狼的烈性可不是闹着玩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吗?”她嘴里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 ………………………… 一望无际的黑夜,荒原上阴风浮动,冷雨细密。 一道鬼影似的惨白立在天地浓黑之中,衣袖随风飘忽,形似魅。 缓缓靠近,再靠近——白影突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双与夜同黑的鬼魅星眸。 我在梦中么?既是在梦中,为何我会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自己?沐之疑惑不解。 远处的荒草丛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她闻声转过头,只见两点鬼火慢慢从草丛中升腾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鬼火从草丛中冒了出来,密密麻麻成片。 鬼吗?她心中一惊,莫不是白天烧毁了神庙,放出了恶鬼? 但她再仔细一听,放佛有粗重血腥的呼吸声夹杂在阴风之中,再看那两点绿光,全都间距较宽,她心下一动,心说这是狼群啊! 果然,草丛向两边倒下,一头通体漆黑的巨狼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狼眼专注而阴冷,鼻子轻微地皱起,呲出两排闪着寒光的洁白狼牙。 黑色的巨狼走出草丛,神态自若地蹲坐下来,但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沐之。 它伸出舌头,无比冷淡地舔了圈鼻子,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野兽腥味。 它身后随即又走出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灰狼,全都保持着进攻前的姿势,在它身后匍匐而定。 看样子,这黑色巨狼是头狼。 我为什么会梦见狼群?她狐疑,同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是以第三人的角度俯视着一切了,此刻她就穿着一袭白袍,与狼群百丈对立。 正想着,她眼前突然一花,眼前显露出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模样,还有一条吊桥将湖崖两分——竟是万一门后的归墟殿。 姬如霜头上绑着头巾,侧躺在院中的暖榻上,冷冷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奶娘和几个焦急的侍女,还有奶娘手里那个其丑无比的婴儿。 婴儿似乎是饿了,正挥舞着干瘦细长的胳膊,皱起朝天鼻,张大蛤蟆嘴,哇哇大哭。 奶娘也一脸着急,想将孩子递给姬如霜。但姬如霜只是厌恶地推开了婴儿,宁可奶水已经溢满了前襟。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威严而凄厉的狼啸。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小婴儿也不哭了。 一旁的大嗷原本正安静地卧着,此刻却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发狂一般地咆哮了起来,死命地抓挠脑袋,摇头摆尾焦躁不停。 姬如霜赶紧起身,欲安抚大嗷,但大嗷却越来越暴躁,压根儿不让人近身。 突然,凭空里又密密麻麻响起数十声狼啸,一声声悲凉凄长,听得人胆寒而心哀。 大嗷四爪站定,仰天一声愤怒的虎啸,接着便发疯一般地跳下后山,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路被撞的横七竖八的树木残骸。 众人惊骇不已,姬如霜赶忙命人跟去,务必将大嗷追回 沐之也着急起来,正想去追大嗷,却感到脚下沉重无比,眼前又是一花,就又回到了与狼群对立的荒原上。 呵,怎么又忘了,这是在梦中呢。她自嘲。而对面的狼群已停止了狼啸。 那头黑色的巨狼将身子匍匐下来,往后退了半步。她明白,这是要对她发起进攻的信号。 我倒要看看,这梦究竟能荒唐到什么程度。她心下好笑,脚下分毫未动,细雨打湿的碎发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白皙的两颊。 黑色的巨狼顿了一瞬,突然四爪发力,犹如离弦之箭,猛地窜出了三丈远,朝沐之急速而去。 它身后的狼群也瞬间暴动,分散着朝她包围冲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巨大的黑影就直直地扑向了沐之的面门。 巨狼腥臭的喘息喷在她面上,她抬起双眼,正对上它冰冷狠绝的眼神。 没有任何犹豫,它长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锋利的狼牙,一口咬上她的脖子。 即使是在梦中,她还是忍不住躲了一下,狼口便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她惨叫一声,随即大睁双眼,彻底从梦中醒了过来。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她大骇:我不是睡在营帐里吗,怎么会站在荒原上,面对着一群穷凶极恶的狼群?! 不是刚刚在还梦中吗?难道压根从头到尾就不是做梦,而是在梦游!! 肩膀上的剧痛告诉她,这一切再真实不过了——那为何她会在梦游中走神,梦见万一门里的姬如霜和大嗷呢? 她来不及细想了,巨狼还死死地咬着她的肩膀,左右拼命地摇摆着脑袋,将她的身子横甩了几个来回,撕扯着她肩膀的皮肉,疼得她几乎晕厥。 斩金乌不在身边,她手上也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巨狼从她肩上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巨狼微仰脖颈,将肉吞了下去,接着舔了舔舌头,涎水成串地流了下来,盯着她的目光从凶狠变得贪婪。 沐之捂着已见白骨的肩膀,赶紧往后退去。 只听一阵剧大的嘈杂声从她身后的营地响起——看来狼群已经冲进营地,就要大开杀戒了!! 仗着二十万天狼军就驻扎在五十里外,又遵她“不醉不归”的指令,五百士兵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几乎都是被狼咬了才剧痛惊醒。 而有不少士兵则直接在睡梦中被狼一口咬住脖子,只挣扎了几下,就纷纷见阎王去了。 戟祥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也是第一个看见狼群冲进营地的,他一边高举着火把,大吼着穿过营地,喊醒了许多士兵,一边朝营地外正被巨狼和几头灰狼围攻的沐之冲去! “殿下!殿下!” 听见戟祥焦急无比的呼喊,她心下冷静几分,却又突然紧张起来——如世人一般,戟祥知她身怀无尘蛊而武功盖世,却不知她但凡雨天就会被打回原形,只是个无比孱弱的普通人! 眼下戟祥若是赶来看见眼前这副情景,必定会心生怀疑!难道她要由戟祥救他,发现端倪,事后再杀他灭口怎么可能?!他可是戟墨的弟弟!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扫视着将她死死包围住的巨狼和三头灰狼,立时心下一横,一咬牙,向一头体型稍小的灰狼冲去! 果然,灰狼迎面扑上来,生生将她胳膊撕咬下一块肉,狼爪从她脖子上划过,拉出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她捂住血流不止的脖子,拼尽全力,朝更远处的荒原草丛跑去。 四头恶狼不紧不慢地追在她的身后,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戟祥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四下里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抬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 摸着簪子细腻坚硬的质感,她心下安宁了许多。 跑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身上的白袍已被染成血袍,肩膀和胳膊处都露着森森白骨。 她再也跑不动了,剧烈地喘着气,头也开始一阵阵地发晕。 两脚分开,原地站定,她扣动龙眼,将锋利的刀片举在了面前。 巨狼也不紧不慢地在她对面站定,三头灰狼跟着停住了步伐。 她的血顺着白袍滴落在干草从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四头狼不约而同地流下了涎水。 她苦笑一声,怎么就忘了自己这个招人的唐僧肉体质了,还忘了草原上有着最凶猛的狼群呢? 四下里寂静无比,只有簌簌的落雨声。 已经看不见营地的火光,也听不见营地的声响了。 如果雨再不停的话,她恐怕今天就要交代在狼口里了。 然而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一面强压着心头难以抑制的恐惧,一面强迫自己镇定,戒备地与四头狼对立。 许是她威严冷静的姿态让头狼有些生疑,再或许是对她手中寒光闪闪的簪刀有所畏惧,总之,她就这样静静地与四头狼对立着,谁也不率先发起进攻。 眼见四头狼没有什么动作,她便轻转眼珠,四下扫视一圈,欲寻找可以逃命的突破口。 然而就是这么轻轻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巨狼立刻低啸一声,三头灰狼立时长开大口,疯狂地朝她扑了过来。 她躲避不及,两腿瞬间被两头灰狼分别咬住,她只好用尽力气挥刀向扑向她脖颈的第三头灰狼。 簪刀狠狠地插进了灰狼的脖子里,她奋力一划,将灰狼的脖子拉出一道鲜血喷涌的大口子。 灰狼哀嚎一声,摔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 还不等她挥刀解决掉咬住自己两条腿的灰狼,就见那头狼一跃而起,恶狠狠地朝她扑了过来。 这头狼之所以一开始不发动进攻,指派三头灰狼围剿她,恐怕就是想试探那簪刀的威力。眼下见识了簪刀,它便亲自上阵来了结她的性命! 两头灰狼死死地咬住她的腿,将她拖倒在地。 巨狼腾跃至空中,跃向她面门,张开狼牙,朝她咬了下来。 她的双眼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手里死命地攥紧了簪刀,嘶声大吼:“来啊,来啊!” 巨狼的两只前爪犹如铁锤一般,重重地地落在她的胸口,她清楚地听到了肋骨断裂,刺穿肺部的声音。 “噗——”她吐出一大口血。 巨狼迅猛俯身,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她感到冰冷的狼牙瞬间贯穿了她的动脉。 她左手扣住狼颈,右手高高扬起,一把将簪刀插进狼左眼中! 然而巨狼只是呜咽了一声,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大量的鲜血从她脖颈动脉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影像中,只剩那只绿幽幽的狼眼。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簪刀拔出。巨狼的左眼中喷涌出暗色的血液。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会带着皮肉尽失的骷髅躯体,凭借无尘蛊再次复活吗? 那恐怖的模样,她想都不敢想 她再次扬起手,这次,她将簪刀对准巨狼的另一只眼睛。 虽然看出了她的意图,但巨狼却依旧死死地咬着她的脖子,独眼中冷漠无畏的眼神,让她有一瞬间的迟疑。 只这瞬间的迟疑,巨狼便加大了口中的咬合力,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脖子便以奇异的角度弯曲了起来。 她的眼中慢慢泛起鲜红的血色,将视线彻底模糊。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依稀听到一声尖锐的剑啸,仿佛有一支利箭破风而来,擦过她的发梢,无比精准地刺中了巨狼的前胸。 模糊之中,她好像听见了两个惊恐的声音在大喊着她的名字。 她无法应声,只叹这一次的死亡,会是神迹的惩罚吗? 第81章 骆驼宴 沐之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距离狼群袭击后的第五天了。 细密的冷雨终于停了,她也终于清醒。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胡子拉碴的白慕容正坐在床尾,头靠着柱子睡着,他胳膊上袖子卷了一半,手里还拿着块湿漉漉的帕子。 一看他就是几日不曾梳洗,衣服皱巴巴的,发丝也凌乱地撩在眉梢。原本白皙的面庞此刻瘦削而蜡黄,两眼下泛着重重的青色。 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声音嘶哑地叫了他一声:“慕容” 像是被蛇咬了一样,他噌地一下弹跳起来。 “你醒了?痛不痛?”他担忧地打量着她伤痕斑斑的脸。 她试着活动下四肢,舒了口气,“天晴了。” 他点点头,却丝毫不为她感觉不到痛感而轻松。 “你别担心了,我感觉不到痛的,多亏了无尘蛊呀,让我无所畏惧!”她撑着手坐起,自嘲了几句。 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又死了一次,就又触发了一次无尘蛊,那些无尘蛊带来的五感全失和嗜血的副作用,也更加沉重了 他盯着她此刻有些疲惫的脸,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无所畏惧?独自在荒原上面对狼群的时候,一个人被三头恶狼死死咬住的时候,血液一点点流尽,脖子被咬断的时候——不畏惧吗? “对了,近卫兵的伤亡情况怎么样?”她问。 他抬起眉眼,淡淡地笑笑,“还好,伤者八十有四,亡者十一。疾铮已经安排全部医治抚慰了,如伤者再有任何伤情变化,疾铮会第一时间护送他们回京医治。放心。” “疾铮也随你一同来了?”她点点头,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原以为因为她糊涂大意的醉酒命令,会让营地伤亡惨重,没想到情况远远比她预想的要好。 “那个,我要治伤了,你你回避下呗。”她心虚地用眼角看着他。 见他盯着她,不说话。她只得又补充道:“我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无尘蛊了,可以令伤口愈合得很快呢” 他不动声色地道了声“好”,便走出营帐。 听见他脚步声走远,她赶紧跳下床,将内衫脱下来,对着镜子检查伤口。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刻看着自己的身体,她依然有种触目惊心的恐惧。 如今她已能稍稍左右无尘蛊,不仅能稍稍调动五感,令触觉和嗅觉有所恢复,而且但凡再受伤,也能调运蛊气,迅速将伤口止血。 但生长皮肉这样的高难度事情,她还做不到。 所有她的肩膀,胳膊,大腿,小腿,甚至后背肩胛处,那些缺少了大块的皮肉的地方,虽已不再流血,却赫然露着白骨。 她能从伤口处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筋脉血管。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看着一具已遭解剖的残缺尸体。 她仔细摸了摸胸口,果然,胸前有很明显的凹陷,断裂的三根肋骨就插在肺中。 别处的伤还好,不过是下雨天多流些血,受些痛苦罢了。但这插进肺中的肋骨若不掰回去,那每下一次雨,她就等于又要死一回。那般痛苦不说,更容易以死触发无尘蛊。 她四顾一圈,并不见簪刀的踪影。看来簪刀应该已随那受伤而逃的巨狼一起,消失在茫茫草原了。 她只好拿起一柄啖肉用的小刀,深吸一口气,将刀缓缓插进胸口。 即使没有痛感,但她还是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强迫自己镇静,再镇静——她放下刀,拨开皮肉和血管,将手伸进刀口中。 他静立在营帐三丈之外,伸手拉住一听说沐之醒了,就急冲冲要进营帐探望的沐疾铮,二人绝好的耳力让他们清楚地听见,她的手沾满滑腻的鲜血,一点点穿越皮肉的声音,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掰动肋骨的可怖响声。 白慕容仍旧伸手抓着沐疾铮,不由自主地扣着沐疾铮的腕关节,他的指关节勒出惨白的颜色,微微颤抖。 而沐疾铮仿佛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惊愣在原地,微张着嘴,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殿下殿下在干什么”沐疾铮磕磕巴巴地问,白慕容张启微微颤抖的薄唇,只道了三个字:“无尘蛊”,便对立在一旁同样惊惧不已的戟祥说道: “记住,不是仅仅幸存二十多个人,而是伤者八十有四,亡者十一。眼前这些不是我北里十八军的人,而是你天狼军近卫军的兵。这些若是不小心忘了,或者不小心走漏了真相,你便等死。” 戟祥愣了一下,眼中露出难掩的伤痛与黯然。随即,他转头看了眼营帐,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殿下。”汲漠突然鬼影一般地出现在白慕容身边,戟祥见状,立刻行礼退下。 “回禀殿下,属下已彻查此物,其来历、材质、香料均无异样,雕刻的纹路也不曾隐藏密文符咒——只是簪上的蓝玉不见了。” 汲漠平摊呈上的双手中,静静地躺着那根质地坚硬,刀片锋利无比的无价宝簪,龙眼处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白慕容的眼阴沉着,褐色的瞳中翻涌起黑色的冷意。 “草原狼向来只在草原深处活动,怎么会突然冒险来袭击离城这么近的军队?”沐疾铮紧锁着眉头,发出疑问。 “也许是太子殿下自身身体的原因?”汲漠说到,他虽不清楚沐之的宝血秘密,但长久跟着白慕容,他多少也能猜出一二。 “也许。”白慕容目光锁定在远处墨绿浮动的地平线,低声说到。 “殿下,此物如何处理?”汲漠问到。 白慕容微仰起瘦削的下巴,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颇像一把锋利出鞘的匕首。 他伸出修长的两指,点了点太阳穴,随即不屑撇嘴,“扔了——扔得远远的去!” 两次兵临洛浦,两次意外之灾,两次也都缘起她的自负大意。 人们只会说,她此番受狼群袭击,全都是她屠城和烧毁神庙的报应。 但正在准备恭迎大典的洛浦,作为身为常驻草原周边的国家,却只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敬畏与恐惧。 草原上神出鬼没的狼群,其战斗力堪比精锐部队。自古以来,但凡行军遇见狼群,无一不伤亡惨重。 而她白夙沙所带领的天狼军近卫军,却能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区区五百人对战狼群,只伤者八十有四,亡者十一。 这是怎样令人生畏的军风与战斗水准。恐怕也只有她的天狼军,才能与草原之王的狼群相抗衡了。 一半感激从前西北之战使洛浦免受大楚荼毒,一半为她不敬鬼神的嚣张肆意的性子而感到畏惧。于是,洛浦大摆国宴,国王携皇亲国戚亲自出城迎接沐之,并将沐之、白慕容及沐疾铮一干人等请入王庭休憩,日落时分大开国宴。 沐之修整片刻,换了身正式些的衣服——其实就是从白袍换成了件带龙纹蓝绣的白袍,几十个亲兵随着她与白慕容前往宴席。 一路走来见到不少洛浦国的宫女侍从,浓眉大眼,身量凹凸,颇有异域风情,看得沐疾铮两眼发直口水直流,强忍住才没有冲上去搭讪一番。 但所有人在见到沐之的时候,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远远地绕着走,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惊悚。 最后,在一个端茶的小宫女不小心撞进了她怀里,而后惊恐万分地逃开之后,沐之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靠,都什么意思!我哪里有问题吗,怎么一个个见了我都跟见了阎王似的?” 一旁戟祥听闻此言,默默地在心里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 沐疾铮摸着他那发亮的光头,拍拍他厚重如熊的胸脯,大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殿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西北女子都是马背上的豪放民族,自然不会喜欢你这样又白又瘦的书生模样,肯定还是喜欢我这样壮一点的哈哈哈!” 白慕容则一把揽住沐之的肩膀,坏笑道:“非也非也,许是我们太子殿下过于英俊潇洒,邪魅出众,许是北离太子暴君名声已然在外——无论前者后者,又如何呢?只要哥哥我喜欢你就行了——” 她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将他推开,“无论你喜欢我,或不喜欢我,那又如何呢——反正我喜欢我自己就行了!”说完她甩开袖子,大步朝前走去。 她两袖带风,走得大步流星,他随后信步,两手环胸,不住地放声大笑。 与北离酒榻精致、菜肴过千种的豪华国宴不同,洛浦作为一个极具民族特色的异域之国,最豪华的国宴就是九珍全馐烤驼宴。 国宴定在王庭后山的丰神草湖旁,沐之一行人尚离宴席还有百丈时,就闻见了风中扑鼻而来的酥油肉香。 戴着面纱的侍女翩翩而行,将沐之、白慕容和沐疾铮请入宴席落座。 看着放置座前的庞然大物,三人面面相觑,着实惊讶不已。 只见一头巨大的骆驼串在足有海碗粗的红柳树干上,十二个侍从颇有节奏地旋转着树干,巨大的骆驼就在升腾的焰火中匀速翻转,一点点变得金黄,再逐渐变得焦黄。 也不知这烤肉加了什么香料,总之骆驼烤的是外酥里嫩,澄黄澄黄的肥油顺着酥脆的外皮滴落在火焰里,跳跃起两三点火星,喷香的烤肉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口水直流。 而所谓九珍全馐烤驼宴,烤的自然不只是骆驼。 只见侍从将骆驼腹部皮肉向两边翻开,一股浓烈而细腻的肉香就扑了出来。 原来这巨大的骆驼腹中已内脏尽除,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只涂满黄油的肉实筋健的大狍子; 狍子腹中则是一只早已用秘料腌制过三天的肉质鲜嫩的全羊; 羊腹两开,又露出一只鲜辣爽口,骨多肉少而颇有啃头的草原大湖鹅; 鹅腹内均匀地铺撒了一层清香四溢的草本香料,里面裹着只肉嫩多汁的煲鸭; 鸭腹中是一只椒盐浓烈的童子鸡,闻得人腮帮大动,口水不停; 再翻开童子鸡,一只皮光肉滑,白白嫩嫩的清炖鹌鹑就露了出来; 这鹌鹑是草原特产,比寻常鹌鹑大些,因而腹中还塞满了一肚子小指长的丰神湖银丝雪鱼,其肉质细嫩绵柔,入口即化,可谓鱼中极品。 正当沐之奇怪这九珍怎么少了一珍的时候,只见侍从拿起小银刀,轻轻将鱼腹挑开,鲜黄饱满的鱼籽登时倾泻而出。 沐之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侍从每打开一层肉,三人就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活脱脱三个没见识的乡村野夫。 一行随侍也是啧啧称奇,算是对洛普国人民登峰造极的食神之作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洛浦国王国际社交性地寒暄了几句,沐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烤骆驼宴专用的银刀,也不理侍宴的侍从,只顾自己兴高采烈地切肉,同时心下惋惜,想着要是大嗷在就好了,那小子要是看见这么大一头油亮酥脆的烤骆驼,还不得高兴得疯掉了。 她切下一大块皮脆肉嫩的前腿肉,直接就往嘴里送。 白慕容见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叫了声“小心烫。”然后将脸凑到她手边,对着肉呼呼吹了几口气。 “别给我吹太凉了!”她赶紧将手往回缩。见她一副着急吃肉的馋猫模样,他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头,眼中笑意盈盈。 “喂,吃你的肉!”她将咬了一半的肉撕扯下来,一把塞进他嘴里,“再不吃可都被疾铮吃光了!” 她说罢一指沐疾铮,而后者全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是两手抱着一条骆驼小腿,大快朵颐,吃的兴高采烈,满嘴油光。 白慕容嚼了几下口中的肉,饶是他吃遍天下山珍海味,也不由感叹真乃饕餮之作。 酥、脆、香、浓,肥而不腻,嫩而不烂,焦而不糊,油而不齁,这样绝佳的口感,让他顿时食欲大开,也对驼腹中的剩下八珍向往不已。 “恩,真是不错!”白慕容赞叹到,却见她脸上吃肉的兴奋已经褪下,反倒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复杂神情。 “是挺好吃的,八哥、疾铮你们多吃些——我帮你切。”她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只是利索地切肉。 白慕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样难得的珍馐美味,她却五感尽失,食不知味。 所谓色香味,她只看得到,却味同嚼蜡。 想到这,他蓦地就没了胃口,口中嚼剩下的肉也放佛木头渣滓一般,吃得毫无趣味。 眼见着其余宾客面前的烤骆驼一点点被吃得精光,而他们三人面前的骆驼只动了三分之一,还都是那个光头将军吃的,洛浦国王见状有些忐忑,便道: “尊敬的天狼太子殿下,尊敬的八王子殿下,鄙国贫瘠蛮荒,也没什么珍稀美味招待贵宾。尊敬的两位殿下若吃不惯这粗糙食物,我便叫人去准备些细祚糕点来。” 国宴之上,众人都闻声看向她,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这烤骆驼美味至极,怎么这俩人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呢? 沐之瞬间有些窘迫,洛浦乃是她友交之国,此番天狼军东征大楚,其中少不了洛浦密探的倾力相助,而这番回朝,洛浦也极尽国力为天狼军补给粮草。 所以说,她这一口骆驼肉事小,却叫人以为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准备与洛浦发难呢。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编出怎样个谎来圆场。 “多谢国王陛下。这骆驼肉美味至极,太子殿下食之甚欢。但天狼军向来以谨苛仁义治军,太子常年与军同宿,甘苦同尝。 所以太子殿下方才已吩咐了,要将这珍馐美味的骆驼与天狼军分讫之。这才迟迟不能果腹。陛下若不苛责,还请上些烈酒大漠狼来,太子殿下与我便心满意足了。”白慕容在一旁气定神闲地说到。 他这一番话说得巧极了,一圆场,解释了他二人不吃骆驼的原因;二句句不离她太子殿下,说这骆驼是赐与天狼军近卫军的,显得她爱兵如子;三也对洛浦国王尊敬有加,给足了身为东道主的洛浦面子。 最后,他还不忘讨个她最爱的酒喝。 常人只知大漠狼酒性极烈,那一点点头酒的毒性,使得酒味醇香浓厚,后劲儿极足。 但他却知道,大漠狼酒性特殊,因而封存酒的陶罐全都是用特殊的泥土制成。在那泥土之中,用来和泥的也不是寻常水,而是雨水。 这就是她喜欢喝大漠狼的原因,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喝出一点味儿来的东西了。 她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他只是扯着嘴,毫无顾忌地朝她抛了个媚眼。 于是,骆驼被赐与近卫军同食,在侍从们于沐疾铮幽怨的目光中将骆驼抬走之前,她赶忙拽下一整条骆驼腿,一劈两半,大腿给了沐疾铮,小腿丢在了白慕容面前,“呐,算是谢你。” 第82章 黑蛮的胸肌 骆驼宴上,沐之喝酒,白慕容与沐疾铮吃肉,倒也挺有宴会的气氛。 正当三人吃吃喝喝得好不快活之时,突然有几十个士兵抬着一堆木料铁索,走进了宴会中央的空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搭起了一个比武擂台。 擂台搭完,国王笑眯眯地站起身,对沐之道: “尊敬的天狼太子殿下,为迎接您的到来,我国特从三个月前便开始选拔武士,这即将登台的三名武士,都是经过了百人对战挑选出的最强胜者,现在就让他们为您比武助兴!” “多谢陛下。”沐之嘴上应承,心里却觉得奇怪,怎么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就要比武。若是早有准备比武,为何不在宴会前搭好擂台,偏要搞个突然袭击呢? 她不太理解国王的用意,打算问问白慕容,却见白慕容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国王。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再扭头看看已经胡子一大把,脸上褶子比衣服褶子还多的老国王,啧啧道:“喂,你不会是看上国王了?八哥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白慕容斜了她一眼,道:“看着,他们是来探你老底了。” 她随即反应过来,自从她身怀无尘蛊的消息传出后,各种版本的故事传说也相应而生,天下人对于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老不死又武功盖世,都是半信半疑。 而洛浦作为与她交好的北离同盟国,自然要探探她这个同盟的底细,也好决定到底与北离交好到什么地步。 白慕容将扇子丢进她怀里,倨傲道:“帮哥哥好好收着,看哥哥去帮你摆平这些个孙子!” 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得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他不高兴了,“你仗着武功盖世,自然看谁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殊不知除你之外,我也是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呢!不信你问疾铮!” 沐疾铮闻言愣了一下,继而背过身,继续啃骆驼腿,全然没有听见的模样。 沐之见状发笑,拿扇子捅了捅白慕容,“算了八哥,洛普国内最强悍的百里挑三的武士,武功定比你高出许多。我堂堂北离八殿下若是在这儿挨了揍,传出三国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就是啊,我都没敢嚷嚷着要上台比试呢,阿慕你还话大的不行,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还好意思上台跟人全国闻名的高手打?”沐疾铮见缝插针地揶揄到。 “胜败乃兵家常事,赢就赢,输就输,又有何妨?”白慕容不屑说到。 她忍不住打趣他道:“呦?八哥什么时候转的性子,最好脸面的人,怎么突然就不要脸了?” 三人正斗嘴间,就听一声惨叫,三人齐刷刷看向擂台,只见台上三名武士已有一名跌落下台,吐血不止,立刻就被几个侍从抬走了,血迹蜿蜒地洒了一地。 而台上对打的两人,其中一人赤裸着上身,他身形高大,浓眉横肉,一脸络腮胡,黝黑的皮肤衬得一身腱子肉饱满发亮,体格足以与沐疾铮持平。他只手里持了一根短棍,便像打狗一般地,把那另一名武士劈头盖脸一顿打,伴着一声声骨折的声音,三两招就把那名武士踹下了台。 于是,刚才那群侍又麻利地把哀嚎不止的武士抬了下去。 沐之看了看台上铁塔般高大结实的武士,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白慕容,用一副“你确定?”的表情看着白慕容。 而后者则一屁股坐回座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道:“哎九弟,我扇子怎么在你怀里,快还我还我——”说着他自顾拿过扇子,装模作样地扇起了风。 她好笑地摇摇头,在国王邀请她上台指点武士一二后,便打算一撩白袍,借着屈膝起身的姿势,飞身上擂台,好来个帅气点的入场。 谁知她刚要提气飞起,却被他突然一把摁住,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腿下一顿,差点被他摁跪在地上。 她气结,转身避开所有人期待她上场的视线,不悦道:“你干嘛?眼下正是我出风头的好时机,借着这个机会将我武功盖世的消息放去,于北离只有益处!” 他只道:“为了试探你的底线,他们不定会使什么招数,你多加小心。” 她没想到他是说这个,便抽回手,望了望艳阳高照的晴天,笑道:“放心!” 说罢,她一撩衣摆,一袭白衣翩翩落在台面,瘦削的身段与那皮糙肉厚的武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过天狼太子殿下,在下阿布达·黑蛮。”名叫黑蛮的武士朝她弯身行礼。 而沐之只是惊叹地看着黑蛮胸前两大坨结实的胸肌,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胸脯,说出了一句惊掉所有人下巴的话:“那个,我能摸摸你的胸吗?” 白慕容正在喝酒,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见沐之一脸认真,并非戏弄他的样子,黑蛮略显局促地抓了抓络腮胡,点了点头。 沐之两眼放光地走过去,直接以色狼袭胸的姿势,两手抓上了黑蛮的胸肌。 黑蛮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种比武开场先摸胸的事,估计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在所有人或尴尬或好笑的目光中,她兴冲冲地扭头,朝白慕容作口型道:“好大好有弹性啊!” 白慕容气得狂扇扇子,回口型道:“没想到你口味也挺重!” 沐疾铮则在一旁兴奋地如大猩猩一般,捶着自己的胸口,对沐之叫道: “殿下!你看我!我也有!你一会儿还可以摸摸我的!” 白慕容感觉实在听不下去了,抓起一把碎肉,塞进沐疾铮嘴里,恨恨道:“吃你的肉!小心噎死你!” 见沐之心满意足地摸完了胸,台下主审比赛的官员道:“尊敬的天狼太子殿下,勇猛的洛普国勇士,请二位开始比试。” 照着北离比武的风俗,沐之对着黑蛮了一揖。按理说,她贵为太子不必作揖,任谁就是说破天来,那也是她给足了洛浦面子,肯屈尊降贵去指点这武夫一二。但沐之这个揖却是作得真心实意。因为这个揖,她作给黑蛮的胸肌。 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弯身的一瞬间,她袖子里的冷尺咣当掉了出来。那冷尺是庄初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看起来只是把普通的铁尺,实则浑厚坚硬,无论遇水遇火皆毫不变色变温,一尺下去能把人拍吐血。 主审官员犹豫着对她道:“尊敬的天狼太子殿下,比武是不能携带武器的,只能选择台上的兵器,请您恕罪。” “哦,这样啊。”她说着将冷尺丢给官员,坠得那官员两手一沉,差点趴下去,那官员又道:“还请殿下将所有武器都交出,由卑职代为保管。” “没了,就那一个——好了,开始。”她面向黑蛮站立,蓄势待发,但却迟迟听不见主审官员喊开始。 顺着主审官员尴尬的视线看向自己,只见她另一边的袖子里,沐疾铮送她的银蛇软鞭已有半截露在了袖口外面。 她不着痕迹地将鞭子抽出来,丢给主审官员,自言自语道:“疾铮的东西怎么在我这儿?我倒给忘了。” “这下可以开始了。”她摆摆手,耳听得周围一片安静。 停顿了两瞬,她面对主审官员站定,开始面无表情地掏身上的兵器。 左袖里三支短箭,一圈发丝粗细的飞刃,十几个黑色红色的瓶瓶罐罐,看起来像是解药和毒药;她抖了抖右边袖子,掉出一把子飞镖,几十颗点穴用的铁珠,还有一柄小臂长的短刀; 她摸向腰间,掏出两条精钢铁索;紧接着,她弯下腰,又从右脚的短靴里摸出两柄精巧的匕首,三支毒箭,一把短弓;再摸摸左脚短靴,又掏出三只尖音哨,一柄短小金刚伞。 她将背后藏在外袍下的最后一件武器——斩金乌,不慌不忙地放在地上,尴尬而故作轻松地呼了口气,拍拍手道:“好了,可以开始了。” 众人看着她面前已然堆成小山一样的武器堆,也是惊愣不已,交头接耳不停。 唯有白慕容手中扇子越摇越慢,眼睛盯着那成堆的武器,眼神越来越黯然。 他望向她,没有了武器的填充和支撑,她不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身长肩宽,一件白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衬得她本就凉薄的面容更加清冷。 一群武士搬运走武器堆,主审官员终于宣布比武开始。 沐之一撩白袍,微微屈膝、举掌,作出赤手空拳的简单备战姿态,并不选取擂台上武器架子上琳琅满目的任何武器。 既是来探她的老底,那她怎能不倾尽所学,展示下她的武功盖世,让自己再出个名呢。 而对面,黑蛮拿起了武器架上沉重的飞火流星锤。 那锤子比沐之的脑袋还大,无数钢针直愣愣地乍着,像个巨大无比的铁刺猬。黑蛮拿起火油,浇在锤子上,随后用悬坠锤子的铁链猛地一抽,摩擦出火星,瞬间点燃了锤子上的火油。 黑蛮挥动着铁锤,凌空呜呜作响,朝沐之步步逼近,灼热的铁锤火星四溅,在空中划下刺眼的耀黄色。 众人看着场上,一面是单薄白衣却早已凭无尘蛊与谋略名震四海的少年,另一面是身形高大如铁塔,更拿着骇人武器的武士,这场比武孰胜孰败,一时难料。 黑蛮绕着铁锤,突然振臂一挥,流星锤直直朝沐之砸去,而流星锤的铁链尾端也同时绕过沐之,从身后猛烈抽来,承包围之势。沐之一个利落的后空翻,躲过流星锤,紧接着侧翻腾空,一脚飞起,直冲黑蛮后腰。黑蛮立时向前俯身,就地打了个跟头,一躲一攻,流星锤顺势又甩了回来。 白慕容正紧张地凝神观战,却不料身旁沐疾铮突然猛一拍桌,雷霆般吼了声:“好身手!”惊得白慕容差点从座榻上摔下去。而围观众人受沐疾铮感染,也纷纷喝彩叫好起来。 先是流星锤,而后是淬满剧毒的大刀,再是贴有蛊符的双剑一轮轮兵器换过来,似乎是在试探沐之到底能应对哪些制敌之物,亦或是在寻找这十八般兵器、毒药、甚至迷信的符咒中,有什么是能克制住她的。 沐之不愿调动内力应战,那样的话,恐怕一招之内她就能打的黑蛮不省人事,那还有什么对战的趣味可言,她便只实打实地和黑蛮做拳脚相斗,一时间两人缠斗得难舍难分。 而这黑蛮也不是空有蛮力,铁塔般的体型竟丝毫不影响他行动敏捷。对于沐之的现代化搏击式打法,他沉着应对,小心避让,迅猛进攻,竟有几招占了上风。 每当两人打到精彩处,台下众人都纷纷喝彩叫好,击掌不断。但渐渐地,一些人开始议论,似乎有不少人在质疑沐之是否真如传言一般武功卓绝天下,如果这太子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和一个小小的武士打斗这么久?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沐之听见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不能光顾自己打的过瘾,必须得使出些惊人眼球的招数来才行,不然照这么打下去,只怕日后传遍三国的就不是她身怀无尘蛊和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声,而是她名不副实,所得头衔均有虚伪夸大之嫌的传言了。 想到这里,她对黑蛮道:“许久不曾施展拳脚,今日和你对战一局,着实过瘾——接下来对不住了!”她突然在打斗正激烈时说了这么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黑蛮一时愣住,黝黑的面上浮现出呆愣和犹豫的神色。 没等黑蛮反应过来,沐之已轻闭双眼,调运起周身内力。 一股阴狠强势的气息从胸口的无尘蛊迸发出来,迅速游走至全身经脉,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几天前她才被狼群袭击,又死过一回。此刻是她再次重生后第一次调运内力,这力量来的太充沛汹涌,让她未曾做好准备,差点就让身体失去控制。 她凝神,拼尽全力稳住身体。 风环绕着她周身白衣翻飞,似乎与游走她全身的强悍内力融合一体,她原本就空荡荡的衣袍被风再一吹,显得松松垮垮,瞬间露出了她脖间那道血淋淋的狰狞伤口。与此同时,她屏气睁眼,一双黑蓝色的深眸泛起一层淡如雾的血色,竟显得她别样阴森骇人。 望着她脖子上那恐怖的伤口和她杀气四溢的双眼,台下众人都不免后背一寒。那脖子上的伤口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横穿整个脖颈,四个野兽咬合形成的血窟窿正对着咽喉。 哪有人被咬断咽喉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众人惊悚之余,仿佛这才想起,眼前这白衣纤纤的可不是普通人,他是白夙沙,是北离的太子,是一个身怀无尘蛊——不可能被杀死的怪物。 亲眼见到了她身怀骇绝天下的无尘蛊的证据,众人纷纷记起三国之内流传的那些关于白夙沙此人的血腥恐怖的传言,心中不敢再有半分质疑。 黑蛮扔掉流星锤,从一旁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枪。见短短一瞬间,沐之周身气息阴森凌冽,已与对战初期大不相同,他不由双手牢牢持枪,眼睛紧盯着沐之,作出了全副戒备的高度迎战姿态。 看着黑蛮紧致戒备的模样,沐之不由打心底里升起一种异样的——嘲弄而兴奋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变得越来不像自己了。 她衣袖轻挥,调运内力,单手在身前立掌,捻出她绝学之一“莫空手”的第一式。 台下白慕容收了扇子,心中疑虑:怎么突然使出这么厉害的招数来了? 台上的黑蛮虽没见过她这是哪路招式,但见她周身气势充满危险,于是心一横,便持枪冲过去,打算先发制人。 沐之轻蔑一笑,脚下使出九转回音步,不按常路,几步闪出黑蛮的攻击范围,随即单手挥掌打向黑蛮全身各大穴。黑蛮只见眼前白衣飞舞,沐之的掌法光影变幻快如游龙,他还来不及看清任何一招,就感觉身上全部大穴都受到了软绵绵的一掌,无数股阴冷的气息进入他大穴,迅速在体内游走汇集。 沐之打完一招,立刻闪退三步,怪异而笑地望着黑蛮。 黑蛮正欲继续攻击,却只迈出了一步,就顿感体内锥寒之痛,不由一下子跌倒,单跪在地,“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台下一片哗然。 沐之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地上斑驳血渍,她吸了吸鼻子,能清楚地嗅到一股浓浓的——令人垂涎的血腥味。 她忍不住翻转掌心,凝结内力,捻出莫空手第二式,化掌为刀,向正跪地喘息的黑蛮飞身而去。 没料到沐之会突然失了点到为止的分寸,黑蛮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不等沐之打完第二式,黑蛮便只剩一只手勉强支撑着,整个人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黑血。 沐之仰天深吸一口气,极为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身前已然挥掌成劈山盖石之状,捻出了莫空手第三招。 她用泛着淡淡血色的眼睛看着黑蛮,拔地飞身,掌风直逼黑蛮天灵盖而去。 第83章 明珠公主 就在沐之的手掌离黑蛮只有一寸的时候,只听一道女子声音破空响起: “堂堂北离太子,竟然趁人之危,小人!” 一道明黄色的娇影凌厉而来,紧接着“啪”得一声,一条水蛇似的黑鞭挥向沐之,挡住了她冲向黑蛮的步伐。 那黑鞭擦着沐之的脸颊而过,在她白皙如瓷器的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沐之大骇,收回招数,连连后退好几步。 手持黑鞭的明黄色身影稳稳地落在台上,挡在黑蛮身前,作出十足的防御状态。 白慕容眉目一沉,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台,亦挡在了沐之身前。 沐疾铮本来欲冲上台保护沐之,但见白慕容比他动作快一万倍地奔了上去,两大高手在一起,他心里放心的很,便继续忙着啃骆驼腿。 黑鞭的主人一身明黄色骑马装,英姿飒爽。 看她年纪不过十五六,黑发结成无数细小的辫子,一把子高束在脑后,银盘似的面上浓眉倒竖,一双水波样的大眼愤怒而戒备地瞪着,略像兔子一般微微凸起的嘴唇,此刻因怒意而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只是比个武,差不多就得了,你却招招直攻要害!原来北离太子不过是个拳脚功夫不强,就恼羞成怒要用内力武学杀人的怂包!”少女手持黑鞭,做出进攻的姿态: “要杀黑蛮,就先问问本公主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台下高座之上,洛浦国王大惊失色,指着台上的少女,连忙向沐之作揖告罪: “尊敬的天狼太子殿下,这是我的女儿萨日朗·明珠,她只是爱护武士心切,不是故意顶撞您的,请您宽恕!请您宽恕!” 然而沐之只是惊魂未定地盯着明珠手里的黑鞭,伸手拽住白慕容衣袖的下摆,心有余悸地小声道:“这鞭子不对劲” 白慕容看向沐之脸上的伤,伤口已经渗出几滴血珠,氤氲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有种淡淡的妖异的美感。 看着她已内力尽收,不再是方才那追魂索命的模样,此刻只是胆颤心惊地躲在自己身后,白慕容不由眉头紧皱,面生怒意地看向明珠: “明珠公主,比武伤亡乃是常事。只因我家太子殿下神武之力过甚,打伤了黑蛮武士,你便指责我家殿下是小人。那请问,方才那两位被黑蛮武士打伤的武士,对于他们来说,黑蛮武士岂不也是小人了?” “你!”见白慕容巧舌如簧,三两句就说的她哑口无言,明珠不由气结,便大力一挥手中的鞭子,“好啊,我说不过你们,那就比试比试,谁要是输了,就给对方磕头认罪!”说罢,明珠已一跺脚,持鞭冲来。 白慕容将沐之护在身后,折起犀骨扇,迎了上去,却不料那黑鞭如游走的水蛇一般,径直缠上了扇子,将他往前拽出了半丈。 白慕容脚下不稳,几乎是贴着明珠站定,明珠高傲地一撇嘴:“你们北离是不是没一个能打的!” 白慕容用眼角余光快速瞟了沐之一眼,见她只是在一旁呆愣地扶着跪地吐血的黑蛮,便不再顾虑,面上快速扯起一个笑容: “明珠公主,看你是女子的份上,我让你一招,接下来我可不会客气了!” “谁要你让!”明珠大怒,一把推开白慕容,重新变换更凌厉的招式,朝白慕容攻去。 白慕容一手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另一只手单手迎敌,脚下轻功踱步。 明珠全力进攻时,他便虚晃一招躲开,叫明珠一腔子力气都落空,小心周旋时,他便趁机攻占上风,打的明珠连连退步,一来二去,直打的明珠一肚子怒火,忍不住大吼: “你们北离人就是狡猾!打个架都这么阴险!” 白慕容拿扇子挡开飞来的鞭子,趁势绕住鞭子三圈,将明珠拉了一个大踉跄,几乎要从台上跌落下去。 见台下堆得都是先前沐之身上佩戴的大大小小的兵器,其中有不少毒箭和利器,要是让明珠跌下去伤着,伤了两国和睦事小,就怕她跌伤出血,会让沐之性情大变 虽然玉弘蝶对沐之身上无尘蛊的一切都闭口不言,怎么威逼利诱都问不出一星半点,只道“雨水是唯一伤她之物,切记此事不可宣扬”,除此以外,玉弘蝶再不肯多说一句。 但白慕容总觉得刚才沐之调运内力攻打黑蛮时,是在见到黑蛮吐血之后,才突然大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阴狠凶险的模样,只怕这无尘蛊已经对她造成了一些颇为可怕的影响,只是沐之一直独自强忍着,从不肯对别人说。而这影响,他猜测可能和血有关。 心里既这么想着,白慕容便赶紧长臂一伸,一手拽住软鞭,一手揽住明珠的腰,脚下打了个回旋,将她从即将坠下擂台的边缘揽回。 而明珠脚下一时使不上力,只得跌倒在他胸前,跌了个满面绯红。 这鞭子触之坚韧潮湿,能伤害到沐之的话——莫非这鞭子常年用雨水浸泡?如果真是这样,这种和雨水有关的兵器都得销毁,万万不能让旁人窥见沐之惧怕无根雨水之事。 在明珠跌倒在白慕容胸前的那一瞬间,白慕容满心想的都是这些。 而另一边,黑蛮还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喘气声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吃力,时不时吐出两大口血。 沐之扶着黑蛮的肩膀,原本想道歉,却被他嘴边汩汩流下的血,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我没事殿下”黑蛮断断续续说到,完全没有注意到沐之此刻全身僵硬得像一个木偶,只有一双再次泛起淡淡血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 “咕嘟——”沐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靠近黑蛮,她感觉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就在沐之即将失去一切理智,咬上黑蛮的时候,只听“嗷呜——”一声震天虎啸,一个巨大的金色身影从天而降,扑倒在沐之身上,直接压得整个擂台瞬间崩塌,激起一大片木屑与尘土。 “快!快来人!快扶起太子殿下!”座席上洛浦国王惊慌地叫起来,他已经试探到了沐之的确如传闻一般的武功盖世,那洛浦要想在西北众国中成为最强盛不衰的存在,就势必要长久依附这位太子,此时他怎敢让沐之有所损伤! 倒塌成无数碎片的废墟中,白慕容站起身,一边拿扇子拍着身上的土,一边不住咳嗽,顺手拉起了跌坐在土堆里的明珠。 一群洛浦武士拿着长矛跑上前,将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金黄巨物团团围住,却在尘土落定,他们看清眼前是什么时候,惊愣得手中长矛纷纷落地。 大嗷不住地呜咽着,拿大虎爪拍拍沐之的胸口,拍拍她的腿,将她拨拉得翻了个身,拍拍她的背,又将她拨拉回来,这才看见了她脖子上几个狰狞的狼牙留下的血窟窿。 大嗷喉咙中发出愤怒又哀伤的叫声,拿虎头直往沐之怀里拱,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沐之。 沐之被它弄的一身一头都是土,人吓了一跳,也瞬间清醒了不少,双眸中血色已褪下,与平常无二。 她惊喜地抱住大嗷的大脑袋,“大嗷!你怎么来了!我真想你!你怎么来了!” 耳听一旁白慕容颇为刻意地咳嗽了一声,她赶紧又大声补充道: “原以为师叔因我是皇族中人,已与我决裂,不再许你和我相见,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难道师叔原谅我了!” 虽不知沐之在呜哩哇啦说些什么,但看见沐之一见着它就喜笑颜开,大嗷更高兴了,不禁撒开虎爪蹦跶起来。 洛浦国王与一众宾客纷纷起身离席,都朝大嗷围了过去,不时三两交谈,发出阵阵惊叹。 大嗷则错以为众人是要围攻它和沐之,不由四爪定立,炸起脖间鬃毛,呲出巨大而锋利的虎牙,低低吼了一声。 众人被大嗷吼得汗毛倒竖,吓得连连后退。 洛浦国王禁不住赞叹:“北离天朝真是神眷顾的地方啊,不仅有太子殿下这样英勇神武的人,还有这样高贵完美的神兽!太子殿下,洛浦愿与北离世代结盟,忠义不弃!” 说罢,洛浦国王带头拜倒,所有人都大声念着“世代结盟,忠义不弃”跪倒行礼。 沐之半抱着大嗷的肩,看向白慕容,二人相视一笑。 搞定。 一旁身穿明黄色骑马装的少女,折起鞭子插在腰间,大声道: “好爹,取我的牛角盘头,我答应嫁到北离——不过我不想嫁给这个太子,我要嫁给他——” 众人的目光随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白慕容手中犀骨折扇摇到一半,停在半空。 沐疾铮则暗道一声“可惜了”,有些后悔刚才没奔上台去。 离王庭不远的丰神草湖水清草茂,沐之坐在湖边,背靠着正对着一头烤骆驼大快朵颐的大嗷,幽幽地叹了口气。 ………………………… ………………………… 因沐之被草原狼袭击的事才过去不久,但凡沐之踏上有草的地方,戟祥都会带着十名亲兵远远跟随保护。 王庭的方向传来欢快的鼓乐声和人们的笑声。 在明珠当众说要嫁给白慕容之后,洛浦的武士们就欢呼起来了,舞乐出场,珍馐上席,洛浦女子出嫁要带的牛角盘头都端出来了,已然是要为大婚做准备的架势。 诚然,姻亲是最有效的结盟方式。 况且听明珠话里的意思,早在北离军队到来之前,洛浦国王就与她商量过要将她嫁去北离,只是那时她不肯,如今见过沐之与白慕容,没想到明珠竟对白慕容一见钟情。 是啊,他那样潇洒俊逸的人,那样如初阳般温暖。带着与生俱来的王权贵胄的高贵骄傲,却又充满浪迹天涯般的江湖儿女的洒脱。 有着牢靠的肩膀,可顶天立地,可挡阴谋诡计,又时而露出大男孩的调皮,这样好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沐之觉得,他高挺的鼻梁颇像鬼冥山高耸的黑色山峰,他褐色的眼睛像秋末枫色斑驳的光影。 他像风一样无拘无束自由来去,嚣张肆意地呼啸过山头,狂扫过万千草木冲到面前,却瞬时化作一派温柔风流,轻抚眉间。 她觉得这世间的人都那么复杂,晦暗,只有他是清澈的,温暖的。 鼓乐声越来越大,似乎还有武士们喝酒摔碗的声音。 沐之坐在天色渐暗的冷湖边,回头望向王庭的灯火通明与喧闹不休,还有那旋转起舞的无数窈窕身姿。 她有些后悔,当白慕容笑着问她该怎么处理明珠的求婚时,她竟然只低低说了句“你看着办,你喜欢就好”。 她后悔了,应该拒绝的,毕竟她是太子,手握特权。 该怎么说呢,就说白慕容已有婚约在身了,总有办法搪塞过去的,不是吗。 戟祥和十名亲兵恰巧站在她望向王庭的方向,见她神色晦暗,眼波寂寥,戟祥走上前,“殿下,是有什么吩咐吗?” 半晌,沐之才将目光收回,她望向深蓝色的寂静湖水,摇摇头。 戟祥正欲退下,沐之却突然道:“戟祥,你有心上人吗?” 戟祥愣了一下,坦然道:“从未有。” 这次换沐之愣了,她上下打量戟祥,道:“你长得这么好,身长肩宽又孔武有力,光看面相就颇有英勇率直之气,怎会没有女子喜欢你呢?” 被沐之这么一夸,戟祥面上泛起一些红晕,挠挠头道: “殿下不是问属下有没有心上人吗,是有很多女子爱慕我,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爱慕她们,我没有心上人。” 戟祥讲完这些活,沐之脑子里浮现出上次在军营,戟墨去看望戟祥时,揪着他的耳朵叫他快娶媳妇的样子,那么娇小玲珑的戟墨,愣是在气场上把戟祥压住了。 沐之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戟祥坐下。 戟祥在离她一丈的地方侧身盘腿而坐,将佩刀横放在膝盖上,正色道: “不瞒殿下,属下不想成婚被儿女私情所绊,属下一心只想建功立业,报效殿下知遇之恩,追随殿下踏平疆土,昌盛我国!” 沐之听完差点笑出声,这么官方的话从戟祥嘴里出来,既真诚又搞笑,看着戟祥一脸认真,沐之清了清嗓子,努力忍住笑意,只道:“那回京都我就把你这番话告诉戟墨,看她允不允。” 戟祥一听慌忙摆手:“哎别别!殿下可别这个是咱们男人间的对话,您可别出卖我”戟祥越说声音越低,一脸赧然。 沐之不由拍着大嗷的肩哈哈大笑起来,而已经把侵吞烤骆驼事业进行到一半的大嗷不明所以,见沐之高兴它就高兴,不由四爪撒开,欢腾地打了个滚,仰着肚皮在草地上蹭来蹭去。 蹭着蹭着,许是被食物残渣呛着了,大嗷一个哆嗦,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打到空中,又瞬间全数落在了它脸上,食物残渣混合着鼻涕糊了它自己一脸,它气得翻身而起,摇头晃脑地拿油乎乎的虎爪挠脸,逗得沐之和戟祥大笑不已。 两人笑声落下,湖边重回一派寂静。远处的王庭依旧热闹非凡。 明珠看起来是个好姑娘,沐之心想。 见沐之面色又重新暗淡下来,戟祥忍不住道: “殿下,明珠公主不喜欢您没事啊,你举行一场赛马或者决斗什么的,尽情展示您的卓绝才智,您这样的身世、样貌和品行,只需稍稍用心,定能抱得美人归的!” “哈?”沐之诧异,敢情这小子以为她在为明珠选择了白慕容而没有选择她而伤心难过呢。 “殿下,您不要太伤心了。属下这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难过呢” 沐之大惊,说话立刻磕磕巴巴起来:“谁谁谁难过了?戟祥你不要胡说啊,谁谁伤心了!可笑!本太子会伤心?呵!” 她说着忽地站起身,大力一挥袖子,“去给我拿八十坛酒来!咱俩边喝边聊,我可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我岂是个轻易伤心难过的人!” 戟祥忍住笑意,翻身而起,“是!属下这就去搬酒!” ………………………… ………………………… 一个时辰后,几十个葡萄酒酒坛散落在湖边草地上。 戟祥怀里抱着两个空坛子,两颊通红,两眼发晕地对着沐之一遍又一遍地碎碎念道:“殿下,属属下尽力了真尽力了实在喝不动了” 沐之则丝毫没有听见戟祥说什么,而是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她胸口的无尘蛊上,拼尽一切注意力地对自己说: “快醉,快醉,像个普通人一样喝醉,喝醉了就都好了” 于是,继可以稍稍让伤口止血,让视觉和听觉无碍,让触觉和嗅觉开始有点反应后,她又开发了一项在无尘蛊影响下的,让她向常人习性靠拢的新技能——喝醉。 真好能喝醉,那就代表以后再也不用浪费酒了沐之心里想着,晃晃悠悠地靠着大嗷爬起来,掰开大嗷的虎口,灌下一坛酒,大吼道:“来大嗷,喝!醉酒当歌,虎生几何!喝!” 大嗷被呛住,挣脱开沐之的手,后退几步,颇为不满地朝沐之叫了一声,而后舔舔嘴,似乎觉得葡萄酒很好喝,又立刻欢快地拱进沐之怀里,把舌头伸进酒坛,大口地喝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明星稀,月光照的湖水波光粼粼,沐之才彻底喝不动了。 她再次看向王庭的方向,似乎瞧见一个宛若犀梅皎洁的身影走出王庭灯火,朝她一步步走来。 未等她看清那是谁,她就感觉天旋地转,她的视线掠过朝她跑来的亲兵,掠过仰着肚皮呼呼大睡的大嗷,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84章 “啊,我的心病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艳阳高照。 沐之躺在榻上,将视线聚焦在帐顶的兽皮上。 “来人”,她叫了一声。 戟祥立马掀开帐帘走进来。 “几时了。” “回殿下,已是午时三刻。” “沐将军呢?还有八殿下在哪儿?” “回殿下,沐将军宿醉未醒,现在还睡着呢。八殿下似乎昨夜未回帐中,现下不知在哪里,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哦不必了,随他。”她声音低沉,顿了顿,又道: “你再去睡会儿,准许你今日休假,后日就要启程回京,有的忙了对了,你亲自去和洛浦负责典仪的官员商议,要提前准备好明珠公主同我们一起入京的马车。” “属下领命。” “去。”沐之翻了个身,面朝里,声音闷闷地说到。 听到戟祥出帐后,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般低落,不想说话,不想见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她坐起身,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想起出征前白慕容还在为她浴发,如今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口特别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白慕容了? “不会不会,一定是我的心病了而已,啊我的心病了!” 她开始细细地琢磨,如果这事换到别人身上,她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昨天上台的是沐疾铮,明珠对沐疾铮一见钟情,那她大约会立马开始备贺礼,同时去奉劝明珠几句,沐疾铮可不是个专一长情的; 如果这事的男主角换成玉弘蝶,她估计要痛哭流涕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庆祝,终于有人来收那妖孽了。 再如果,这事换成阮轼呢? 她想起那个从未见过的紫衣女子,阮轼那带着情欲勾起那女子下巴的样子。 她不觉得心痛,只觉得像是被抛弃一样失落,就像唯一的亲人要离开了,要去组建他的幸福了一样,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可为什么换成白慕容,就都不一样了。 她深深害怕白慕容会将一份依靠劈成两半,给她留一份,给别的女子一份。 她想不通这细微差别所代表的天壤地别,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啊 既然想不出个头绪,她索性吩咐下去,今日无论何事都不许打扰她,她只想一个人在帐中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天。 结果刚吩咐完,就听账外亲兵犹豫地报告道:“启禀殿下,明珠公主求见。” 她本想推辞不见,想了想,还是命人侍候她起身梳洗。 待明珠进帐后,沐之已利落端正地坐在正座上了。 明珠眉眼含笑,穿着一身湖蓝色骑马装,一撩下摆,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个礼: “参见太子殿下!昨日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沐之扯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垂眸伸手,端起茶杯掩饰着她眼中的情绪,“无妨,你这样活泼率直的样子挺好”。 明珠微微一笑,道:“今天来是有要事求教殿下——殿下你是知道的,我喜欢八殿下,但我不是很了解他,你能给我讲讲关于他的事情吗?” “咳咳咳”沐之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八殿下平时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里游玩,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平日结交了哪些好友,没有国事和军务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你是他的弟弟,你肯定都知道的,快告诉我,我要去讨好他!” 明珠说着就掏出一本羊皮纸薄和一支木炭笔,满眼期待地看着沐之。 沐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心想北离人在讲正事之前,总要先不痛不痒地寒暄一番,才巧妙地切入主题,这西北少数民族果然是单刀直入的性子。 而明珠刚才那一番心思,北离女子在对待心上人时,要想打听这些,都是托身边极信任的婢女去悄悄打听,哪里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沐之想了想,他喜欢吃什么?好像不挑食,她自己没有饿感,便很少和他人同食,不过几次宴会上,她隐约记得他比较爱吃肉食,尤其是飞禽类,他好像爱喝煲汤。 至于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她还未曾留意过,好像是白色,也好像是浅蓝色居多。 “他爱吃羊杂碎,平时喜欢穿黑色。”沐之这么答到。 明珠点点头,嘴里念着“爱吃羊杂碎好,和我一样”,忙不迭地把沐之的回答记在羊皮薄上,记完之后又撅着微微翘起的小兔唇,继续期待地看着沐之。 沐之被她这样期待的目光看的不自在,便掩饰地咳嗽了两声,继续道: “游玩的话,平时我与八哥去添香楼比较多——添香楼就是京城最大的妓院。”她说完偷偷看向明珠,而明珠似乎不懂什么是妓院,只顾拿着木炭笔一个劲地记录。 “至于朋友嘛八哥有不少红颜知己,他喜欢将心事讲给女子听,因为女子都爱慕他,仰视着他。” 沐之满口胡编,谁料明珠竟追问:“红颜知己?我在北离的书上看到过,我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八殿下最喜欢的红颜知己是谁?” 沐之尴尬地咳嗽一声,“那个八哥最喜欢的是一个安静温柔,内敛含蓄的女子,最好读书多,很懂诗文的那种。” 明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思索了一阵,笑道:“你们北离那种温柔的像水一样的姑娘我可学不来,还是算了!” 沐之赶忙点头,连声附和:“对对对,你这样就挺好,何必强求自己变成八哥喜欢的模样呢。” 明珠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等我去了北离,等我和八殿下相处时间再久些,他一定就不喜欢那个红颜知己了,一定会爱上我!” 沐之不高兴了,一挑眉,冷笑道:“呵!你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料定他终会爱上你?就凭一点珍贵的天真活泼,就能一生一世俘获他的心吗? 我问你,你能和他并肩作战共历生死吗?你能和他畅谈家国天下吗?你帮他清除他身边所有不怀好意之人,为他未来开创太平盛世扫清障碍,铺平道路吗?你能” 不等沐之说完,明珠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 沐之闭口不言,面色更加难看,“你笑什么,我说的那些你能做到吗,你凭什么觉得只要稍稍相处,他就一定会爱上你?” “我在笑太子殿下你是雄鹰,所以用雄鹰的眼光在看八殿下,可我要和你谈论的是白沙翁那样恩爱鸟儿的故事。我们草原上的白沙翁一生只爱一个伴侣,倘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殉情,绝不独活。”明珠笑到。 沐之皱眉,“什么鹰啊鸟啊的,你说清楚!” 明珠收起笑容,微扬下巴,露出一副骄傲自信的表情,“太子殿下,八殿下是要娶一个女人回家,而不是要娶一个英雄回家,所以我为什么要能和他畅谈天下,和他并肩作战呢?” 明珠说罢站起身,转了一圈,前凸后翘的身段十分养眼,湖蓝色的裙摆张开,在空气里俏皮地打了个旋,配上她满头繁复黑亮的小辫子,宛如一朵盛开的花,好看极了。 明珠道:“我有女人里顶好的乌黑长发,有牛奶一样闪闪发光的好皮肤,有男人喜欢的胸脯和腰肢,我有夜莺一样的歌声和洛浦第一的舞姿,八殿下自然会喜欢的,他一定会喜欢我柔软的皮肤,我温热的身体,还有我赤焰一样爱他的心!” 沐之哑口无言,说不出一个字反驳。 是啊,他该娶一个女人回去,而不是沐之赶紧制止心中荒诞的想法,心中不免自嘲:我这是怎么了,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可笑的事呢 “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明珠连问三遍,才打断了沐之的思绪。 沐之轻叹一口气,“明珠,你说的很对。随你的心去,我祝你幸福。” 明珠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骄傲笑容,对着沐之又一行礼,随后轻快地跑出了帐子。 沐之缓缓走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毫无温度的脸,脖子上狰狞的血窟窿,再摸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不禁苦笑感叹: “沐之啊沐之,你是个怪物,一定要认清这一点呐” 沐之坐在安静的帐子中,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孤独。 ………………………… ………………………… 闷闷地坐了半晌,沐之没有心思处理文书,便嘱咐了亲兵不许跟着,她想独自带大嗷去草原上跑一跑。 谁曾想大嗷也是宿醉未醒,被她强拉着离开王庭,走了一会儿就一头栽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沐之望着四周毫无二致的草原景色,也没兴趣继续走,便靠着大嗷躺了下来。 她正闭眼小憩,却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令她垂涎欲滴的气味。 她瞬间睁开微带血色的双眼,翻身而起,寻找着气味的来源。 她选定一个方向,正欲冲过去一探究竟,就看到一只浑身漆黑、皮毛短亮的大黑狗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大黑狗明显是刚狩完猎,吃饱了的样子,嘴边还挂着一串长长的血水。 看见沐之,大黑狗吸了吸鼻子,在她对面坐定。 她盯着大黑狗嘴边残留的血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要不要试一次呢真的好饿好饿饿得抓心挠肝,饿得直想发狂,不如就试一下,试一口也好不行,不能被无尘蛊控制,我不要做个怪物,我想做个正常人她心里激烈地挣扎着,脚下却已向大黑狗逼近。 似乎感觉到她的杀意,大黑狗呜咽了一声,朝后退去。 她立刻两步上前飞起,将大黑狗摁倒在地,毫不犹豫地咬住了大黑狗的脖颈! 一股温热的、无比香甜的暖流涌进她的喉咙,顺着她冰凉的喉管缓缓流进胃里,一点点暖起她整个身体。 大黑狗不住地哀嚎挣扎,她心中不忍,想着再喝一口,只再喝一口就好却忍不住更加大力地合起牙齿,贪婪地吮吸着。 “不要”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惊跳起来,心中大骇“被发现了”,却只看到白慕容一袭白衣,正站在如波浮动的草丛中,满眼心痛地看着她。 她手足无措,慌乱地将奄奄一息的大黑狗丢在一边,却发现自己手上、嘴边、衣服前襟上全都是血。 她急忙爬起身,一边胡乱地擦着身上的血,一边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道: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我可以解释的,不是那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白慕容眨眨眼,强忍住眼中逐渐氤满的水雾,走上前抱住她。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住。 他抱着她,将她的头靠向他脖间,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她说道: “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不对我知道无尘蛊是天下奇蛊,让你受了许多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罪,所以你才会控制不住地嗜血,可是 我不想你这样,今后你不只会遇见带有血腥气的狗,还会有受伤流血的人,你还要上战场厮杀,与无数负伤的战士一同作战的不是吗 一时失控嗜血并不要紧,可当你重归冷静,当下雨天你五感俱回时,你会被你的愧疚、悔恨和憎恶压垮的我不想你这样,你忍一忍,我们一定能找到帮你脱离无尘蛊的办法的,好不好” 她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喉结,仿佛能清楚地听见他皮下脉搏蓬勃跳动的声音。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轻拍着她的背,继续说道: “想不想尝尝生鱼?或者生鹿肉鹿血?这些是不少人都爱吃的生物,如果你爱吃的话,以后我们可以长久地吃下去,光明正大地吃,没有人会怀疑你嗜血,好不好?再走一会儿就有个湖,我给你抓鱼好不好?” 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她的身体慢慢软下来。 她扭过头不去看他的脖颈,眼泪从血色褪尽的双眸中滴落下来。 “只是死过三回而已,我就变成怪物了以后以后该怎么办”她声音颤抖,几乎低不可闻。 他眉头不忍而动,将她又抱紧两分:“不会再有以后了,有我在你身边,我断不会叫你再死一次,再受任何伤害!无尘蛊所伤害你,带给你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你不会变成怪物的,我保证。” “是么”她扯起一个惨笑,“可我已经是个怪物了” “不许胡说!”他强掰过她的脸,强迫她正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脸离她只有咫尺,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她鬼魅般惨白的脸,还有她嘴边还未干涸的大片腥红狗血。 这恐怕是她此生最丑陋的一面了,竟就这样被他看了个彻彻底底。 她没有牛奶一样的肌肤,没有窈窕的迷人身段,她不会唱歌跳舞,她只会杀人,只是个嗜血的怪物。 她无比悲凉地想着,却见他捧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是怪物,只是这世间伤你太多。” 她愣住,呆呆地看着他坚定的眼眸,仿佛下一瞬就要陷落。 这样温柔的人啊,这样温柔的话啊,真好她心中那高高筑起的堤防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越裂越大,她终于忍不住趴在他肩头大哭起来。 哭罢,沐之静静地靠着打醉酣的大嗷坐下,她什么话也不想说,因为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懦弱地哭鼻子。 从前她可是军人啊,现在她可是将军是太子啊,怎么就这么女儿家地哭起了鼻子呢真丢脸,她心里想。 白慕容走到大黑狗身旁,见大黑狗尚有余息,便从怀里掏出大补调息的雪参凝露丸,塞进了大黑狗嘴里。 接着他又走到大嗷头边,拿手丈量了下大嗷的虎牙和虎口,最后走到大黑狗旁边,掏出匕首,将大黑狗脖子上沐之留下的两排整齐牙印划得更长更大,看起来更骇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鼻音浓重地问。 他一边将手里的狗血摸到呼呼大睡的大嗷的虎牙上,一边道: “这是明珠最爱的猎犬,明珠一定会追究它脖子上的伤口。” 她别过头不看他,低低道: “那取点我的血喂给它,它一定很快就能生龙活虎了。” 他愣了一下,没有搭她的话,嘴角飞快地划过一抹促狭的笑容。 处理完大黑狗的伤,见它呼吸逐渐平稳,他站起身,放心地拍了拍手,走到沐之身前,蹲下来,笑道:“前面有个湖,我们去抓鱼。” 沐之别过头,不吭声。 他笑意更浓,直接一手拽起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在怀里,大步轻功而起。 整个下午,她都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看他挽起白衫和裤脚,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腿,在湖边跑来跑去,一会儿被鱼甩了一脸的水,一会儿脚下一个不稳,一屁股跌坐在湖水中。 他每每抓到了鱼,就会高兴地高高举起,朝她挥手大喊,她则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故意看向其他地方,却还是用眼角捕捉到他在挥动鱼时,动不动手一滑,就又把鱼重新甩回了水里。 托他的福,她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在古代吃了一次生鱼片,吃了久违的第一顿美味饱餐。 第85章 虫灾 洛普国是个典型的西北少数民族国家,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和北离大不相同。 洛浦人爱吃牛羊肉,吃奶制品,不论男子女子皆喜穿骑马装,除了王室贵族可以乘坐马车,普通富贵人家和百姓皆骑马出行。 洛浦的王庭离坐落在一片草丰水茂的浅草原,土壤肥沃,环境宜人,且草原的水土并不适合动物生活,使得王庭免受草原狼和沙蟒的侵害。 在离开洛浦的前一天,草原迎来了久违的第一场夏雨。 沐之本来只想懒洋洋地窝在帐中逗大嗷玩,再趁味觉重回,赶紧尝一尝烤骆驼,但却架不住洛浦国王邀请她去“神草区”游览的盛情。 马车行了半日,方到神草区前。 沐之走下马车,戴好斗笠和雪域冰蚕遮无袍,准备换骑马前行,正见到白慕容从后面一辆上马车下来。 和白慕容一起下来的,还有挽着他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明珠。 明珠的脸蛋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配上她微微翘起的小兔唇,显得十分明艳可爱。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竟笑个没完没了,只隐约能听见明珠喊他“八哥哥”。 而一旁撑伞蓬的侍从也站的较远,像是故意不打扰。 向来对女人颇为冷淡的白慕容竟也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面含笑意地看着明珠手舞足蹈,时不时仰头大笑,露出他瘦削而白皙的下巴弧线。 沐之看了他一眼,嘴抿成一条直线,冷着脸翻身上马。 过去的几百年,洛浦等西部国家都是以放牧打猎为主要民生。 自两年前沐之帮助西北众国驱逐大楚侵略后,北离便在西北设置了卫北关府和十几个商贸关口。 这两年来,北离与西北众国贸易往来不断,西北大量的牛羊毛及制品、土特产、玉石宝石、香料乐器和骨器传入北离。 北离的绸缎织物、金银器、瓷器等也大量涌入西北,同时北离的农作物种植也渐渐在西北众国生根,让向来以牛羊肉和粗粮为食的西北少数民族人民,第一次尝试到了细粮耕作的甜头,其中以洛浦国最为拥护细粮种植,甚至在洛浦的草原上开辟了数十块农田。 而洛浦国王盛情邀请沐之去参观的“神草区”,其实就是洛浦农田中长势最喜的小麦田。 一路骑马而行,在嫩绿青翠的麦田边缓缓而行,洛浦国王激动地向沐之历数种植小麦的不易和带给洛浦的国家性优良影响,同时坚定地表露了他必将在洛浦大力推行小麦种植的决心。 沐之听得烦闷,却还是强忍着听下去,时不时点头致意,表示友好认可。 再走了一段路程,洛浦国王便邀请沐之下马步行。 说是因为草原蝗虫灾害严重,为防止打理麦田的子民突然受蝗虫或草原野兽的袭击,洛浦在从北离引进小麦的同时还引进了沟渠灌溉的技术,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在麦田四周规律性地挖了很多可容一人躲避的坑洞。 这坑洞均掩藏在绿油油的小麦和高高的草丛之间,人若是仔细看,便可以准确找出庇护坑洞的方位,但马却看不出来,所以如果骑马前行,很容易使马跌倒,卡在洞中,连带伤人。 沐之翻身下马的同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飞快地朝后方看了一眼,正瞧见白慕容满面笑容,伸手拂去了明珠头发上的一缕杂草。 明珠羞中带笑,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女儿家的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哼。”沐之脸色瞬间冰如玄铁,冷哼一声,扭头朝前大步走去。 看着沐之的背影,洛浦国王忍不住叹了口气,心叹自己这女儿为何要生的这样天真明媚娇艳动人,引得北离太子和八皇子为此吃醋生怨怼,万一要是二人为了明珠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到时候天狼军与北里十八军两军交战,北离皇帝震怒,迁怒洛浦,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洛浦国王哭丧着脸,感到无比担忧。 一行人缓缓行走在麦田中,清香的麦穗气味充满了空气中,在草原的粗犷大气中注入了一片北离夏季特有的晴朗。 嫩绿的麦田成片相连,墨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两种深浅绿色斑驳相映,在夏雨的滋润下透出勃勃生机。 沐之既没兴致欣赏这难得的景色,更烦闷于下个没完没了的雨,便只顾闷着头往前走,心念还不如学一听要参观小麦田就兴味索然的沐疾铮一样,喝两坛大漠狼,窝在帐中睡觉呢。 她只顾着暗自发脾气,完全没有注意到所有人都已经停下来脚步,惶然四顾,马匹全部都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只见白慕容轻功而来,落定在她身边,顺势揽住了她的肩头。 “你干什么?”她皱着眉头,冷冷地问,欲挣脱他的胳膊。 他却将扇子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一手捂住了她脖子上已经快要结痂,还微微渗透着血水的伤口,表情十分警戒。 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柔软丝滑的触感,她才发现他此刻衣袍宽大,飘飘而动,他竟把腰带解了下来,为她遮挡住伤口。 为何要遮挡伤口?难道她又引来了什么猛兽? 她四处望去,所有人都正惶惶不安地东张西望,马匹烦躁不已,正努力挣脱侍从的牵制。 白慕容将腰带小心地系在她脖间,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心,有东西在靠近我们而且数量很多!” 因为雨天的关系,沐之并未察觉到什么危险靠近,只感觉到他呼吸拂在她耳边,痒痒的,带着一股唯有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犀梅香味。 她面上一红,别过脸,扬了扬下巴,指向不远处正小跑来的明珠,撇嘴道: “既然这么危险,那你还不快去保护你的公主!” 他低头看向半抱在怀中的她,在看到她的脸已经红到耳垂的时候,他忍不住咧开嘴角,笑得眉眼俱弯,却又收起笑容,整顿颜色,认真道: “我正保护着呢。”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正一眼撞进他温柔带笑的眼眸。 未等她张口说些什么,就听远处一匹马突然痛苦地嘶鸣起来。那马不住地扬蹄挣扎,拽翻了牵马的侍从。 侍从摔了个狗啃泥,顾不上抹把脸,赶紧爬起来牵马,却在和马面对面站立的一瞬间僵愣住,随即惊恐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而马四周的人也纷纷恐惧地大叫着,盯着脚下,四处躲避着些什么。 马高高地扬起前蹄,痛苦惨烈地嘶鸣了一声,接着便轰然倒地。 沐之隐约看见无数黑色的东西从马的嘴巴、眼睛和耳朵涌了出来,马的肚子鼓鼓囊囊的,诡异地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扎着破肚而出。 不远处,正在小跑的明珠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土地,开始缓缓后退。 白慕容揽着沐之肩膀的胳膊突然收紧,下一秒,沐之就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她脚下的土地里挣扎,顶着她的脚钻出来。这种有未知生物在拱脚底的感觉,让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拉着她跳开两步,接着就见两只硕大的八脚黑虫子从地里钻了出来。 那虫子的甲壳上布满白色斑点,头上顶着两个怪异的、看起来很有攻击性的长长的尖角。 只一眨眼的功夫,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凹陷下去一大片。 大量的虫子不断地涌出来,覆满了整片土地,放眼望去,四下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虫,众人如同被黑色的潮水包围了一样。 更令人恐惧的是,方才轰然倒地的马,刚才还被一大群虫子覆盖住,现在已只剩一具空空的马骨。 “啊——”惨叫声开始接连响起,好几个人都一边恐惧地大叫,一边拼命地拍打着身上的虫子。 洛浦国王颤抖地大喊:“快快进洞里,洞里种了驱虫草” 两个侍从扶着洛浦国王,跌跌撞撞地向躲避坑洞跑去,极力拍打着身上的虫子。 三个人奔到一个躲避坑洞口,一个侍从扶着洛浦国王,手脚并用地下到坑洞里,但洞中最多只能容纳两人,另一个侍从下不去,便在洞口停顿了一瞬,想找另一个坑洞。 只这一瞬间,便有几十只黑色的大虫子爬上了他的腿和后背,他拍打着身上的虫子惨叫着,刚跑出去两步便跌倒在地,黑色的虫子犹如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四五只虫子爬在明珠的背上,头发上,明珠吓得哇哇大哭,却还是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虫子,一边朝沐之和白慕容站里的方向艰难地跑过来。 白慕容拉着沐之左躲右闪,在地上轻功跳脱,躲避着密密麻麻的虫子。 沐之骇然于眼前,却没有武功可使,即使有,面对一群没有武功路数又无法沟通的虫子,也毫无作用。 她看着情况危急的明珠,赶忙拉住白慕容的袖子,“要不要救” “我只救你,只要你好好的。”他打断她的话,随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手臂一甩,打向明珠。 明珠被打了个跟头,一头栽进了一个躲避坑洞里。 沐之方才说话间,脖间系的腰带松了一寸,露出了一点伤口。 只见四周黑压压的虫群瞬间停住动作,头顶的两只尖角来回触动,似乎是在探寻空气中的味道。 白慕容见此心头一慌,立刻半抱着沐之,朝最近的一个躲避坑洞轻功而去。 他刚抱着沐之落定在坑洞前,虫群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疯狂地涌了上来。 沐之的视线里,无数黑虫子一瞬间爬满了他的后背。 白慕容将沐之紧紧拥入怀里,不假思索地跳下坑洞。 二人来不及走开辟好的垂直土梯,只是直直地坠下去。 他用脚下不时在台阶上顿一下,就又借力往下坠去,身上不少的虫子被摔在台阶上,翻了个身,便吱吱怪叫着,急速爬出了洞口。 他抱着她在落在洞底,脚下传来绵软蓬松的感觉。 坑洞壁上种满了驱虫的植物,空气里充满淡淡的土腥气和奇异浓郁的植物香味。 洞底比洞口还窄,仅开掘了可供一人稍稍活动手脚和转身的空间,此刻他们面对面而站,脸几乎要贴到一起。 洞很深,雨天阴色的光线微弱地从地面投下来,昏昏暗暗,在洞中也几乎听不见地面上骚乱的声音,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气息未平,有些微喘,呼吸温温地拂在她额前。她不由身子一僵,背靠着蓬松的植被,极力往后靠去。 “我好像被虫子咬了”他喘着气说到。 “啊?咬到哪里了?我看看!”她急忙上下查看他的身体。 想起方才虫子袭击的都是他的后背,她便赶忙凑上前,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去看他后背。 无奈洞实在太小,光线又太暗,她只能隐约瞧见他背上的衣衫被咬破了不少。 她赶紧伸出手,穿过他腋下,在他后背来回摸着,“八哥,你哪里痛,你快说啊!” “好痛啊不行了,我站不住了”他越说声音越低,身子竟缓缓往下滑。 她急忙抱住他的身体,他顺势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八哥!八哥!你怎么了!”她抽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着急大喊,这才发觉他脸色有些潮红,额头上也微微有汗。 他微睁着眼睛,看起来一副很虚弱的样子,但瞳孔中却亮盈盈有光。 “我没事,你抱着我就行了,让我休息一会儿”他说。 “好好好!”她忙不迭点头,因为他比她高出不少,她只好弯起手肘,两手牢牢撑住他的腋下,他的肩膀虽然滑稽地耸了起来,但至少可以保持不往下滑。 他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悠悠叹了口气道: “唉不行啊,这个姿势太不浪漫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喂!你又在耍我是不是!” 见靠在她肩上的那张俊脸贼贼地笑着,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他,“滚滚滚,没受伤就给我滚!别靠着我!” 他却好似无赖一般,又往她身上贴近两分,“我就不,我就要靠着你。” 她再推他,“滚开!” 他再靠,“就不!” “滚!” “不!” 她有些火起,大力挣扎起来,伸出两手去推他的肩膀,却不料被他双手挡开。 他站直身体,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 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他俊逸的面容倒映在她深黑色的瞳孔中。 只感到一股犀梅香越靠越近,下一瞬,他吻住了她的唇。 她瞬间呆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她慌忙挣扎着推开他,满脑都是“怎么办我现在可是他亲弟弟啊!这他妈是在乱纶啊”的念头。 看着她的慌乱和担忧,他露出一个苦笑。 “别躲我了沐之,我都等了你十三年了” 不知已多少年没有听到过“沐之”这个名字了。 “你”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却再不容她多说一个字,只是捧起她的脸,缓缓靠近。 再次吻上她的唇,她忍不住浑身颤栗,大脑里仿佛又飞闪过去无数个念头,她却抓不住其中任何一个念头来思考,只感到他的唇温热又温柔,缱绻流连在她的唇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动情,带着深深的眷恋。 他略笨拙地吻着她,浓烈又小心翼翼。 他身上好闻的犀梅香萦绕在她四周,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如同身在云里雾里,陷在阳光晴朗的温软草地里。 未曾饮下大漠狼,她却感此刻已有醉意。 他像是生怕要失去她似的,手越来越紧地扣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牢牢圈在怀里。 她身子轻轻一颤,脚下好似踩了云朵一样失去了力气和重心。 他突然松开了扣着她后腰的手,将她紧紧压在洞壁篷软的植被上,一手撑着洞壁,一手托着她的后颈,更深地吻了下去。 一个如此绵长甜蜜的吻啊…四下不闻任何声音,只闻两个急促的心跳声和带着微甜欲念的喘气声。 不知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第一次这样全身心地放松,放下所有的痛苦、铠甲和防备警戒,此时此刻无需顾虑任何。 这墨绿色的广袤草原之下的某个地洞深处,只有一个女人在享受一个男人带来的最炽热而温柔的深吻… 她不知吻了多久,似是已天昏地暗,似是已山崩日迭,似是日月星辰都已流转了万年。 她突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水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看见他如水波深情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他的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微颤。 “沐之,你可知这一吻我等了十三年…你可知,过去的十三年里,这世上有一个人那样绝望地思念你…我真的真的感谢老天爷,又将你送回我身边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我再也再也不要失去你了,沐之” 他断断续续说着,哭得不能自已。 她看着他的眼睛,泪水也渐渐泛上眼眶。 伸手拭去他的脸上的泪水,她心酸哽咽道:“你受苦了慕容” 第86章 情定 只这么一句“你受苦了”,就足够了。 这十三年来的孤枕难眠与思念,无数个在冷冷深宫中尔虞我诈,徘徊在生死危险边缘去保护着丞相府的日子,还有十三年来那几千张总也画不完的她的肖像画卷都值了,什么都值了。 就是再来这么十三年,他想他也能坚强地忍下去。 他抱住她,心中思量万千,最后只汇集成一个念头: 从今往后,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披荆斩棘逐日月,他也不再与她分开。 这辈子,不,生生世世他都要和她在一起,要与她成亲,要为她挽发戴冠,要为她亲手穿起大红色的龙凤嫁衣。 此生他要全心全意只钟爱她一人,只护她一人。 因为有了她,他便有了这世上最坚硬的铠甲,从此他将无惧无畏,她想要的一切,哪怕这区区天下,他都会帮她全力博来! 二人静静相拥着,沐之留恋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 “雨停了。”她说,再侧耳一听,又道:“虫群消退了。” 她感知到雨已停,无尘蛊的力量从胸口缓缓四溢,再一次占据她整个身体。 他也早已感觉到怀里的她温度渐渐变低,温软的身子逐渐变得僵硬冰凉。 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啊叫人怎么也留不住这样的一具躯体,如何与他共度此生呢?一个普通女人能给他的温柔乡,家,子嗣,她都给不了 似乎看穿她渐渐阴郁起来的面色是为何,他捧着她的脸,道: “沐之,我一定会找到无尘蛊的破解之法,这天下万物皆相生相克,岂有无法破解的蛊。就算找不到,就算我无法让你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再也不惧雨天,那也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毕竟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唯有你有。” “什么?”她不解。 “你的情。”他语气里带着郑重,眼中有她看不懂的介怀。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土梯缓缓走上地面,在即将出洞口的瞬间,她赶紧将手抽回,却不想他握得更紧。 “慕容”她不解地看着他,“我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身份重回丞相府,所以” “我知道。”他对着她笑笑,潇洒地单眨下眼,道: “只不过现在其他人都不知道雨停虫退,还躲避在洞中,这样无人打扰的好机会,我怎能不把握——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点点头,心里开始期待。 两手十指相扣,两条白衣飘飘的身影在雨过天晴的草原上飞驰掠过,沐浴在破云而出的金阳下。 二人相视而笑,灿烂的阳光映的他们的眼眸熠熠生辉,他们的身影同步同行,他们的衣袂在风中飘扬交织,难以分离。 试探着爬出庇护洞的明珠露出个脑袋,呆呆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他们好像两只白沙翁啊”明珠喃喃自语。 ………………………… ………………………… 轻功跑了约一刻钟,他牵着她越过一个小山坡,一大片如人间仙境的美景霎时出现在眼前。 连绵起伏的山坡上,漫山遍野地开满了各色繁花,大片大片的蒲公英挺着腰肢,将一头蓬松如云朵的小脑袋沐浴在雨后的微风里。 群坡与繁花环绕着一汪幽蓝幽蓝的深湖,蓝色的湖水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显得干净又深邃。 雨将停,水汽未消,经阳光的照耀后,湖四周的水汽呈现出微微的五彩颜色,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湖泊像是被笼罩在繁花簇拥的彩虹光环之中。 “好美啊”她惊喜地望着眼前这幕仙境,禁不住赞叹。 他得意地扬起嘴角,“那日听王庭培育花草的老人说,离王庭百里远的地方,有一个乌伦神古湖,如人间仙境般美轮美奂,传说是从前草原人信奉的乌伦神的居所。据说在这里许愿,不论是什么愿望,都会有神来帮你实现。” 她抿嘴一笑,“这样哄人的传说你也信?” 他点点头,“我信。自对你失而复得,我就什么都信了,我相信我许了十三年的愿望,上天终于帮我实现了。我找了一夜才找到这里,我想和你在这里一起许个愿望。” 他拉起她的手,对着乌伦神古湖大喊道:“我白慕容,此生只爱沐之一人。我定要亲手为她穿起大红嫁衣!终身所约,永结同好!”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眼中有幸福的光彩和隐忍的泪光。 她曾在现代参加过很多次婚礼,每次看着在神父面前宣读誓词的夫妻,她都觉得无法理解,誓言这种东西最靠不住了,不是么。 可此刻,看着他那样认真地对着乌伦神古湖一遍遍宣誓,一遍遍说着爱她,她突然就懂了那些新娘的感受了。 还有什么,比你爱的人也爱你更美好的事了吗? 看着爱人在你身边一遍遍地发自内心地说爱你,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动的事了吗? 她被他激动的情绪感染,也深吸一口气,对着湖面大喊道:“喂,乌伦神你给我听着!我——” 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瞬间有些难为情,只红着脸,大喊道:“你给我听着!我和他想的一样!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两手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大笑道:“好!好!” “喂!”她挣脱开他的手,佯怒要打他,他却一个回旋躲开,在山坡上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呼喝。 跑着跑着,他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山坡上。 “小心呐!”她正要去扶,却见他哈哈大笑着,顺着山坡打起了滚。 他飞快地朝山坡下的古湖滚去,飘飘白衣上沾染满了青草繁花,更扑起成片成片的蒲公英,在空中白绒绒地飞扬。 他一会在山坡上打滚,一会又爬起来疯跑,一边拍打着无数蒲公英飞起,一边大喊着“我真高兴啊!神啊谢谢你!我可真高兴啊!哈哈哈哈!” 看着他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傻样,她忍不住笑起来,也跑进蒲公英飘扬环绕的草地,追逐着他的脚步。 两人在山野烂漫中追逐嬉闹,在幽蓝如镜的湖边手拉着手跑着,跳着,在蒲公英堆里打个滚儿,翻个跟斗,跳起来抓空中飞扬的蒲公英。 “以后不许喊我‘八哥’,跟叫只鸟似的!”他腾空两步,抓住一朵蒲公英,恶作剧地塞进她后颈的衣领里。 她赶忙抖抖衣服,“可外人面前,我仍旧是太子,你是我兄长,我要是不喊你八哥,岂不露出马脚?” 他笑意更浓,似乎对她口中那个“外人”二字很满意,“那没外人在的时候,你不许喊我八哥!” “那喊什么?” 他坏笑道:“喊我‘好哥哥’呗!” “呸呸呸!肉麻死了!”她捂嘴笑着,伸手去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拉进怀里。 他脚下被花草一绊,顺势倒在草地上。 她趴在他身上,刚要撑着他的胸口起身,却被他牢牢扣住后腰,压向他。 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比平时的她多几分动人。他更加紧地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暧昧道:“快,叫我一声‘好哥哥’,嗯?” 如果不是体内有无尘蛊,她觉得她现在的脸一定像熟透了的螃蟹那样红! 她佯装镇定地撇撇嘴,“干嘛要我叫你哥哥,不是有明珠喊你八哥哥吗?” 他得逞似的一笑,“你这是吃醋了?” “呵!我吃哪门子的醋!不过是担心明珠暗投罢了!你有你的明珠,我有我四个门臣,不止如此,我还有老婆孩子呢!切!” 他捏捏她的脸,又好气又好笑,“说到明珠,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跟明珠说我喜欢喝羊杂汤的?” 她忍不住一捂嘴偷笑,“是啊,怎么了,不好喝吗?” 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 他将她拥入怀里,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她才知,原来早在一年多前洛浦之战后的庆功宴上,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时她去他帐中偷蓝纹玉佩,被他抓了个正着,黑暗之中她慌忙逃跑,不留神撞翻了桌子上的大红朱砂,沾满了白袍的后心。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肌肤白皙如同冰玉瓷器,修长剑眉几乎入鬓,一双蕴含了无数谋略与情感的明眸深深几许。 旁人都怕与她对视,因为那双眼总让人觉得能看透人心,却让人看不透那眼背后的阴谋和盘算。 可他却特别喜欢她的眼睛,因为那里面的阴谋都是狡黠而充满智慧的,恨就是恨,爱就是爱,无论什么都是最纯粹浓烈的。 这样一个英姿飒爽、胸怀大略而又只在亲近之人面前流露出窘迫女儿态的女人,有谁会不喜欢呢?他心想。 “普天之下,生生世世,我只爱你沐之一人。此心若悔,天诛地灭。”他一脸郑重地许誓到。 她侧过头,趴在他胸口,忍不住弯起嘴角。耳听着他胸口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她只觉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嗷——” 一声虎啸打破了乌伦神古湖甜蜜的气氛。 只见大嗷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顺着山坡滚下来,在蒲公英花丛里兴奋地一步三打滚,将一地繁花折腾得稀烂。 一见大嗷,白慕容竟一把将沐之推到一边,翻身打滚而起,边夸张地张开双臂朝大嗷跑去,边嘴里大喊: “虎仔!虎仔!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 大嗷愣了一瞬,转头惊恐地朝反方向跑去。 看着他那傻样,她忍不住拍着草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被无数民众膜拜了千年的寂静神湖,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人间烟火的喧嚣,不再清冷。 ………………………… ………………………… 又驻留了洛浦几日,沐之与白慕容带着大嗷满草原地飞驰撒欢,让大嗷享受了一把久违的自由时光。 在看着白慕容拽着大嗷的獠牙,被飞奔中的大嗷拖得衣衫不整,满袍沾满绿色的草汁,整个人都快要被颠吐了的时候,她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突然有那么几个瞬间,想就这样与他一起带着大嗷浪迹天涯,抛开所有尔虞我诈与凡尘俗事,从此一天一地,一山一水,一虎一双人。 可一封接一封的书信从京都快马携尘而来,或上报桩桩件件重要军国大事,或白轩辕在信中一遍遍强调“大楚归降之日,便是汝荣归之时”。 这使她不得不正视现实,只得赶忙整顿军容,命人打点,启程回京都。 让她奇怪的是,原本明珠是铁了心要嫁给白慕容,她也备好了让明珠去京都的马车,谁知自虫灾之乱过后,这短短几天过去,明珠突然变卦,说什么也不嫁白慕容了。 沐之不明所以,想找明珠一探究竟,明珠却处处变着法地躲着沐之。 沐之在宴席间想与她说话,她就尿遁溜走;沐之去她帐篷找她,她便拿被子蒙了头称病不见;终于让沐之在帐篷外逮到她一次,她竟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地跳进了一旁的大水缸,还自己盖上了盖子。 沐之又好气又好笑,走到水缸前,打开盖子,俯身好笑地看着明珠整个人蹲没在水里,捏着鼻子憋气,时不时吐出两个气泡来。 “这个明珠公主,放弃挣扎,你今天决计跑不掉了。真的。” 沐之强忍住笑意,明珠却闭着眼睛全然一副没听到的模样,似乎打定了注意:只要我憋得够久,你就发现不了我! 沐之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将手伸进水里,抓住明珠后脖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明珠还保持着抱腿蹲的姿势,被沐之整个人提在半空中,浑身不住地往下淌水。一双眼睛躲闪而委屈地看着沐之,小兔唇微微颤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以为是弄疼了明珠,沐之赶忙将她放在地上。 谁知明珠抱着腿,埋着头,哭得更凶了。 “八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我很伤心”明珠边哭边说到。 “啊?”沐之没料到她一上来就说这个,想了半天才道:“怎么会,慕容他很喜欢你的,我可以看出来。” 明珠渐渐止住哭泣,抹了把脸上的水和眼泪,抬头看向沐之。 正巧沐之处在黄昏背光的位置,衬得她面容阴暗,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嘴边她努力作出的完美微笑,在明珠看来更像是鬼魅发笑。 明珠吓得一缩脖子,蹲着往旁边挪了两步,小声道: “八哥哥,只是对我像妹妹一般的喜欢我我知道” 沐之拍拍明珠的肩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明珠却又道: “可他对你,就不是对弟弟的喜欢这个我也知道” 沐之哑口无言,她与白慕容才刚刚情定,这个憨直率性的小明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她想不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珠长吸一口气,抽抽搭搭地问道:“你真的是八哥哥的弟弟吗?” 看着明珠不谙世事的单纯的眼睛,沐之暗暗叹口气,点点头:“是。” 明珠望向远方被太阳镀成一片的耀眼灿烂的草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继而眼神迷茫,仿佛思绪进入了一个她想不通的未知世界。 “明珠,你喜欢我们北离人吗?喜欢北离吗?”沐之将手抚在明珠后背,暗暗运气为她烘干衣物暖身。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们北离人,瞧瞧你们那大上天的规矩,看着都烦!还有,你们的脑子真是让人看不懂,总是话里有话,阴谋诡计不断,一点都不真心! 除了八哥哥,我哪个北离人都不喜欢。北离我也不喜欢!能养出你们这种人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明珠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率直的样子。 沐之微微一笑,并不生气自己也被连带着骂了,她柔声道: “如果你嫁与八哥,那你必须得随我们回北离,去到一个有着一百个、一千个阴谋诡计之人日日相斗的大牢笼,每日都要谨小慎微恪守规矩,稍有不慎就会招来责罚乃至杀身之祸,笑也不能大声笑,哭也不能大声哭,爱一个人也不能敞开了去爱,什么都是不自由的,什么都是战战兢兢有规矩束缚的。” 见明珠入神地看着她,是听进去了的样子,沐之摸摸她的头,道: “可明珠,你这样自由自在欢快的小鸟,不应该被困在笼中,而应该嫁给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比肩展翅,这辈子只做‘爱对方’这一件事。” 明珠沉默了半晌,点点头,却突然道:“虽然我不喜欢你,可是如果你能和八哥哥一起留在草原,我还是可以可以” 明珠说着就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可以保护你们的你们的生活,不许任何人说你们的” 话说到这里,明珠脸上已雨过天晴,无比真诚地看着沐之: “既然北离那么坏,你们就留下来好了,我欢迎你们,你们不要回那个大笼子了!” 沐之笑笑,伸手捏捏明珠饱满的小脸,轻声道: “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自由自在天高任你飞的鸟,而我们唯困兽而已。” 明珠不满地躲开沐之的手,揉揉脸,似懂非懂地看着沐之。 第87章 找点刺激做做 曹丘与戟祥探路,沐疾铮亲领五百近卫军护着沐之与白慕容,三十万天狼军与北里十八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天下皆知太子白夙沙与其八哥白慕容互为盟友,一同征战数次。 因而天狼军与北里十八军也相处的十分融洽,两军同餐同宿,互相认识新兄弟拜把子,军中气氛很是轻松。 但一想到因她醉酒令的疏忽大意,平白无故折损了十一个弟兄,沐之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她不敢去想他们京中的家人,在得知亲人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无全尸地死在了狼口下,该有多难受。 这头她正心里烦闷自责,前方戟祥突然快马而来,低声朝她耳语了几句。 听罢戟祥的汇报,沐之忍不住扬起嘴角,面上浮现出恨意与期待两种交织的表情。 她策马走近正叼着根草,仰躺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白慕容,对着他耳朵低低道: “慕容,想不想找点刺激的事情做做?” 感觉到她凉润如玉的气息拂在耳旁,又听得她邀他去找什么“刺激”,他不由倏地睁开眼,一骨碌地从马背上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绯红之色: “找找点刺激做做?真的?” 她神秘地笑笑,面上也是一脸兴奋,“恩,现在就做!” “啊?这么快?”他又是欣喜又是惊讶,赶紧跳下马,朝马车里爬,边爬还边大声叫着,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 “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我做点准备!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她轻笑一声,掀开马车帘,歪头对他又是一笑,“我先去前面等你,你快点哦。” 甚少见她面容上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那双黑亮的眼眸一弯起来,就好像深蓝夜空中最明亮的新月,幽深与柔光并存,美得令人心醉。 他看得几乎要呆住,直到她放下车帘,走出去老远,他才一打哆嗦,回过神儿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换上一身新的贴身袭衣,一边换,一边嘴里还兴奋地念叨着: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不枉老子这个身强力壮的热血男儿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天可怜见!老子再也不必上火到口舌生疮了!” 他穿罢袭衣,赶忙穿外袍和外衫,不由恨起北离那些个迂腐的老夫子来,非要搞什么大邦礼仪,穿衣服都要穿这么多件!真真烦人! 正穿着最后一层外衫,他却突然意识到,眼下是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没有宫殿房屋可住宿,今天还未到扎行军帐篷的时候,此时她就要做做那啥,岂不是天为被地为床了?? “八殿下,您准备完毕了吗?太子殿下已经远去三里,等您等的都着急了!”戟祥在马车外通传到。 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好远了?都跑到三里外没人的地方去了? 白慕容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地大力捂住嘴,强压着自己不要发出兴奋的吼叫,然后一把拽翻车帘,整个人蹿出马车,同时忍不住暗叹一声:“我夫人就是刺激!” 白慕容翻身上马,大力一鞭子抽向马屁股,飞一般地驾着马,朝沐之的方向冲去。 虽是在马上颠簸,但他已感觉到自己下身的炙热,将袭裤都撑起了。 策马飞奔了一刻钟,隔着老远,白慕容看见沐之正骑在健壮如山的大嗷身上,焦急地来回张望。 “这里——这里!我来啦!!”白慕容挥动手中的马鞭,朝沐之大喊。 见白慕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底蓝袍就来了,沐之不禁问: “你不是准备去了吗?怎么这样就来了——你的铠甲和佩刀呢,枪呢?” 他全力驾马,“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她只好大喊:“我说你的枪呢?” 他赶紧激动地拍拍自己小腹,朝她大喊道:“带着了带着了!已经准备好了!” 终于策马飞奔到她面前,他才发现沐疾铮也在不远处,伸头朝远方观望着什么。 “沐之,这种事得让大舅哥回避一下还有,大嗷也不是小虎了,这种事得回避着点儿”白慕容凑近沐之,压低声音说到。 不等沐之回答,就听身后哒哒的马蹄声近,戟祥也策马而来,全副武装地穿着一身亮闪闪的铠甲护胄,腰间配了一把长刀和一柄长枪。 随后沐疾铮策马小跑了过来,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开始!” “啊?”白慕容叫道:“啥意思?一一起?” “对啊,我们四个一起!”沐之边说边脱下身上的软银千索密子甲,甩给了白慕容。 “一、一、一起??”白慕容惊愣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啥意思?沐疾铮可是你亲哥啊,一起?群群这不是乱、乱、乱那啥吗这! “你不是说准备去了吗,怎么准备半天,铠甲也不穿,长枪长刀也不配,你空手猎狼啊?”沐之解下马上的利枪,丢给白慕容,十分无语地摇了摇头。 “猎猎狼?”白慕容愣了半天,“你说的‘找刺激’就是猎狼?” “对啊!”沐之兴奋地点点头,握紧拳头道:“戟祥在前方探路的时候发现了狼群的踪迹,十有八九就是先前袭击我们的那群狼!咬死了我十一个兄弟,这仇焉能不报!” 全然不顾白慕容满脸的痴呆状和失望至极的神色,沐之接着道: “我记得这是个大狼群,约莫有四十多头狼,其中那被我一刀刺成独眼的黑狼王最为凶狠。无论如何,我也要杀够十一匹狼,告慰那亡去的十一个兄弟!把狼皮带回京都,送去他们家中做任人踩踏的脚毯!怎么样八哥,这难道还不够刺激吗?” 沐之说罢看向白慕容,而后者只是呆若木鸡,极为敷衍地扯起一个比鬼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呵刺激,真刺激” “那就出发!!”沐之大喊一声,一刀柄拍在白慕容座下的马屁股上,吓得马一个扬蹄撒了出去。 白慕容被马颠的摇来晃去,好像一只颓丧的大蔫茄子。 戟祥看着奇怪,不由问:“八殿下这是这么了?” 沐疾铮也奇怪的很,摸摸光头,砸砸嘴,道:“谁知道,看着蔫了唧的,跟熄火了似的。” 半个时辰后,沐之骑着大嗷策虎在前,白慕容、沐疾铮与戟祥策马横枪在后,追赶上了独眼黑狼王的狼群。 似乎已预知到沐之会来寻仇,狼群全都拼了命地朝草原深处跑去。 那独眼黑狼王蹲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威严冷静地看着狼子狼孙们有序逃命,在看向沐之的时候,忍不住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一圈鼻子,呲起狼牙,仅剩的那只狼眼里透露出怨毒和凶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沐之在看到独眼黑狼王之后,眼中仿佛再无它物,只有那匹该死的狼王!她俯低身子,靠近大嗷脊背,对大嗷低声道: “大嗷,今儿个我们定要杀了那狼王!” 大嗷虽未亲见沐之如何被狼群袭击,却远在万一门陪伴姬如霜时预感到了沐之遭遇狼群危险。 见到沐之后,大嗷更是闻出了她一身的狼血味和人血味儿。 大嗷吼间发出阵阵低吼,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载着沐之飞也似地冲向小山坡上的狼王。 狼群听见巨虎长啸,都吓得夹紧了尾巴,撒爪飞逃。 有一匹逃得慢的狼被戟祥追赶上,三刀两枪下去,狼身立即四分五裂。 死了一匹狼,血腥味四散弥漫在草原的空气里。 远处小山坡上,独眼狼王仰天悲啸了一声,狼群里立刻发出阵阵呼应的狼嚎。 这些狼不嚎倒还好,一嚎更是刺激到了沐之,让她想起了醉酒令那夜的狼啸声,还有她本可以随着她一起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归家的十一个兄弟。 “我从未招惹你们,为何!为何要夺我兄弟性命!” 沐之咬牙切齿吼到,一把抽出斩金乌,从大嗷背上轻功飞起,大力挥起巨大的刀身,径直劈向面前的狼群。 白慕容与沐疾铮也纷纷找准了目标狼,利枪凌风地杀了起来。 一时间,原本安静空旷的草原上,充满了烈马的嘶鸣声和狼群的长啸低吼声。 一声声刀枪穿透皮肉的撕裂声音,混合着腥臭的血腥气,扩散在如墨深沉的草原上空。 大嗷很久没有狩猎了,此刻终于能敞开了撕咬猎杀。 它将一头狼踩得肚破肠流,又猛地扑向另一头狼,两爪死死摁住狼身,一口咬住狼脖子,用洁白的獠牙瞬间贯穿狼颈,它稍稍使力晃动脑袋,便一口咬下了狼头。 它吐出狼头,丢弃至一边,仰着已变得血红的獠牙,猛地发出了一阵震天虎啸。 被仇恨和血腥气刺激到的沐之,不断挥动着斩金乌大杀特杀,斩金乌的整个刀身都被狼血沁得深红欲滴。 每当斩金乌的刀锋挥过,就能听到狼身碎裂或者狼骨猛烈折断的声音,同时被斩金乌刀锋带过的草地上,也会留下深深的一道沟壑。 沐之渐渐杀红了眼,面上透出一种奇异的兴奋畅快的色彩。 她忍不住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将斩金乌甩在一旁,钉死了一匹老狼。 听到沐之声音有异,白慕容无心再猎狼,赶忙策马朝沐之跑去,却正看见沐之已经甩开了斩金乌,趴在地上蓄势待发,宛若野兽一般,一副要徒手攻击狼的架势。 他回想起上次沐之抱着明珠的大黑狗疯狂吸血后痛哭的样子,便赶紧轻功飞起,一把摁住几欲蹿出去的沐之,“沐之!冷静!疾铮和戟祥还在呢!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嗜血啊!” 沐之仿佛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力气极大地拔地而起,将白慕容掀翻在地,冲着一只狼就扑了过去。 她将狼扑倒在地,一把翻出脖颈和肚皮,就要张口咬下去的一瞬间,却瞥见了狼粉白色的圆鼓鼓的肚子。 母狼在沐之如钳子般的手下极力挣扎着,不住地发出呜咽哀嚎,明知死到临头,它还是蜷起发抖的后腿,拼命地想护住肚子里未出世的小狼。 沐之瞬间呆住,浑身沸腾的内力气息不自觉地瞬间消退了,双眸中骇人的血色也渐渐消散。 白慕容跑过来,一看便知为何,他扶住沐之的肩膀,对呆愣的她柔声道: “放了。十一匹狼估计已经杀够了。” 沐之点点头,松开了钳制母狼的手,母狼飞快地爬起来,没命地跑远了。 她站起身,望向仍站在小山坡上的独眼黑狼王,却见狼王眼中不再狠毒怨怼,而是一派平静,冷冷地注视着她。 见沐之停手不杀,沐疾铮和戟祥也停下手。 四人一虎与山坡上的狼王遥遥相对。 最终独眼黑狼王仰天长啸一声,带领着已被杀的四分五裂、损失惨重的狼群,奔向了草原深处。 戟祥清点残留的狼尸,整整十具。 沐之环顾四周,看着脚下布满狼血的草地,低声对戟祥道: “把狼尸先收起来,我怕将狼尸送去那十一个兄弟家中,反叫家人睹物思人,更加伤心。” 戟祥飞快地看了白慕容一眼,随即对沐之抱拳道:“属下遵命,回京后定做好抚恤安抚之事。” ………………………… ………………………… 从西北进入北离北境,沿路景色不再是广袤的草原,而是北离特有的成片成片的枫树林。 枫叶尚未全红,与绿色晕染在一起,沐浴着初秋山林霜色,接连成片地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绚丽感。 此番征集诸侯联军开赴琉璃攻打大楚,一则在继推恩令之后,大大削弱了封地的军事力量,加强了中央集权; 二则帮助琉璃收复国土,琉璃按照国约将十年半国海盐开采权,八年海物进贡以及永久的浅海开采权上交给了北离; 三则给了天狼军进攻大楚国界的绝佳机会,让沐之得以部署好来日正式东攻大楚的准备。 沐之凭此“琉璃护国之战”再次扬名天下,让世人不得不叹服她令人生畏的军谋大略。 只是人们都想不通,为何天狼军攻进大楚后,却不着急占领好已经俘获的城镇,而又全数退了出来,难道这次东征只是个前菜?这太子难道还暗暗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外界议论纷纷,将沐之传的神乎其神,只有沐之心里清楚,阴谋嘛,她的确是早已暗暗盘算着了,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是不想打大楚,而是没钱打。 北离若倾尽力量攻打大楚,那必然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玉家再有钱,也供不起北离百万大军的长年开销,别说开战后军资力量跟不上,即使是现在,军中也常有物资不足、粮草不足、军用短缺的现象出现。 更何况自她回朝颁布了种种诸如放兵还田的惠民政策后,北离已自过去十几年的千疮百孔稍有起色,百废待兴之下仍有许多百姓食不果腹,挣扎在疾苦边缘。 如此民未富,兵未强,国未兴,怎能贸然攻楚。她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要打下大楚,她势必要做好最完全的准备,一击必杀,不可拖沓,更不可失败! 随着与西北众国的友好贸易往来,琉璃海国的进贡,再加之战胜的十五万诸侯联军,已按她的命令驻扎在琉璃沿海与北离临海沿线,在江衮王的率领下开始进行浅海开采。 沐之有把握——她这太子很快就会取代玉峰城,成为北离首富。 许是见眼前形势一片大好,沐之回京的脚步不自觉慢了许多,等到近卫军护着她进入京郊时,已比预定的回京之日晚了三天。 沐之骑着大嗷在前,白慕容策马在侧,两人优哉游哉地在京郊晃悠着,一会儿拉弓射几只蝙蝠,一会儿偷袭几窝黄鼠狼,玩的好不开心。 据前路戟祥回报,城门已大开,正待迎太子入城,宫中也已备下了不夜之宴,文武百官均已到场,美酒佳肴早已备下,就等沐之与白慕容入城连夜庆功了。 听罢回报,沐之赶紧收了玩心,命三十万大部队速速赶往京郊驻地回归修整,自己和白慕容则由五百近卫军护着,朝城中皇宫进发。同时不忘安排了两个护卫引着大嗷赶往莫怀城,城中自有万一门弟子接应大嗷。 两个护卫心惊胆战、颤颤巍巍地走在大嗷前面,大嗷恶作剧一般地一会儿对着一个护卫头上喷气,一会儿拿毛绒绒的大虎爪子挠挠另一个护卫。 沐之看看两个护卫视死如归并且快要哭了的表情,又看看大嗷兴奋地一边走边蹦跶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一回京,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腻歪了,白慕容哼哼唧唧,非要和她共骑一匹马,不然就赖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 见天色入夜,五百近卫军隔得数十丈之远,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前方离城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她便吩咐戟祥先行探路,无需再折返回禀,只与城中守军一起等待接驾即可。 第88章 北离江山图 见能与沐之共乘,白慕容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跨坐在沐之身后,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圈在怀里,贴着她的脸亲了一口。 “喂!小心叫人看见!”沐之赶紧环顾四周,伸手去捶他胸口。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挨个亲吻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坏笑道: “那又怎么,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也已正大光明地私定终身了,我亲我自己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听到他说“夫人”二字,她忍不住抿嘴笑起来,却见他使坏地舔了一下她的手指,眉眼含情,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浓烈爱意看得她不敢直视,只得笑着偏过头去。 他何曾见过她这样长眉温柔,深眸半掩的害羞模样,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只觉得心中躁动难抑,忍不住在她脸上又是一吻。 这一吻吻在她冰润如玉的脸上,顺着脸颊一路而下,吻向她下巴…… “慕容”她低声叫到,赶紧制止他,殊不知这旖旎婉转的叫声更叫他燥热不已。 他紧紧从后面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齿流连了又流连,直到她白皙的脖子间已绯红一片才作罢。 他沉醉道:“你身上好香啊” 她拉好衣襟:“每件袍子都用龙涎香熏过,当然香了。” 他侧头,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是龙涎香,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味道,普天之下唯独你有的淡淡香味——是你的体香。” 对上他深情的直勾勾的眼神,她强压下心头的颤栗,心中暗道“这小子真是太会撩了”,却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胸前,一股犀梅清冽的香气钻进了她的鼻腔。 “你别这样,虽未下雨,可如今我已能稍稍调动触觉了,你总这样,我也会也会” 她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却一口含住她的耳垂,一边轻嘬慢咬,一边用颇有磁性的语调缓缓低沉道: “你也会怎样,恩?情难自抑吗” 她被他挑得失了神智,半眯着眼,脑袋也感觉晕晕乎乎的,只想这样幸福又绵软地醉在他怀里。 她正想转过身子,捧着他的脸去吻他,却感到坐下的马停下了脚步。 接着“唰”得一下,上百盏灯火瞬间亮起,照亮了夜色,伴着灯火突起的还有齐刷刷的激越喊声—— “恭迎太子殿下回京!恭迎八殿下回京!” 耳听得这几百个声音中有福临果那尖锐的太监嗓子,沐之立时吓得一把推开白慕容,下意识地一个后扫堂腿过去,将某人踹下了马背。 一抬头,几百个身影正以福临果和戟祥为首,黑压压地跪在空地上,朝她恭敬低首行礼。 “唉”某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捂着疼痛不已的胸口,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迫不及待地出城门赶来迎接的众人,闻声偷偷抬头,只见沐之身子僵直地坐在马背上,脸上是说不出的窘迫尴尬,那丰神俊朗的八殿下则哀怨地躺在地上直叫唤。 福临果愣了一瞬,拿拂尘捣了捣同样疑惑的戟祥,悄声问道:“戟校尉,刚才灯一亮,奴才我就跪下去叩拜了,这这是发生什么了?” ………………………… ………………………… 所谓皇宫不夜之宴,乃是彻夜温热珍馐不断,美酒佳肴不断,歌舞丝竹不断,宫门破例不下钥,灯火彻夜通天不休,连皇宫之外的城内也准许整夜歌舞烟花,大开夜市。 天狼图腾的旌旗插满北离皇宫的每个角落,人人见面三分笑颜拱手相贺,欢庆的气氛比过年还热闹。 照规矩,沐之先单独去向白轩辕汇报了一番,也凭借在此次“琉璃护国之战”中轻易进入大楚西境,证明了她完全有能力攻破大楚国境线,而得到了白轩辕的赞许。 白轩辕深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如若说这天下有一个人能实现他的宏图伟业,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沐之! 空荡荡的宣贤殿内,烛火燃烧得耀眼。 白轩辕坐在龙椅上,望着站在殿中央的那袭不卑不亢的白衣,那双被烛火映得熠熠生辉的黑蓝色眸。 尽管他想极力压制情绪,生怕沐之功高而傲,但面上仍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伸出已近枯瘦的手,朝沐之招招手,道:“来,咳咳父皇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由于已和白慕容互通情谊,沐之现在再看白轩辕这个准公公的存在,便没有之前那么心生厌恶了。 沐之犹豫了一会儿,走上高座,扶着白轩辕站起身。 白轩辕愣了一下,扶在沐之胳膊上的手不可察觉地有些颤抖。 沐之则先一步走下高座的台阶,回身搀扶着白轩辕,完全出于本能地说了一句: “慢点,小心脚下。” 并未看到白轩辕眼底的触动,她只觉得白轩辕如今已病入膏肓了,胳膊枯瘦如柴,肌理透着肉眼可见的紫黑,乃是中毒已深,想必和他天天聚集着一帮道士练什么仙丹有关,也跟云贞音从云炎找来的那些什么秘药脱不了干系。 如果有天白轩辕驾崩了,白慕容一定会很伤心。想到这一层,她忍不住又道: “有些仙丹吃了,会让人感觉一时精神爽快,实际上却暗含慢性毒药,长期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陛下服用仙丹要谨慎些。” 白轩辕点点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 由沐之扶着,白轩辕颤巍巍地绕过巨大的金石屏风,走进卿目殿侧殿的书房,示意沐之打开书架的暗格。 沐之打开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锦盒,盒中是一卷厚厚的画轴,材质坚韧厚重,散发着特殊的宝石颜料的气味。 寻常作画只需花草颜料即可,这难道是什么名贵画,竟需要宝石研碎了来做染料?要说当今世上谁的画最贵,莫非司马家族了。这盒子里难道是白轩辕收藏的司马云沚的真迹? 她脑子里开了小差,手中一个不稳,画轴落下一边,骨碌碌地顺着地延伸了出去—— 一幅足足七丈长的瑰丽壮阔的万里山河图,霎时出现在她的眼前,流光溢彩,磅礴大气,画中透露出的那可吞日月的气势震摄得她气息一滞。 西北众国,东南洱海众国,云炎,大楚,北离,西南游牧,东北深林画上是目前这个时空里,人们对于脚下土地的全部认知,涵盖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国家、民族、部落。 每一座山都用黑曜石色标注了出来,旁边标注着山的估计高度; 每一个湖泊,每一条河流都用蓝玉色延伸标明,甚至连河流的九曲拐折都描绘的清清楚楚; 每一座城、镇、甚至大一点的村子,都有星落盘错的各种颜色标注着,旁边标明了城镇的名称,甚至还有百姓人数。 这是怎样一幅了不起的传世画作啊! 不只是这作画的功力出神入化,细致又极具美感,更让沐之由衷钦佩的是这画背后如海如山的力量。 得花多少年,多少时间和人力物力,死伤多少人,才能精确地测量出这样一幅图啊! 这是古代,没有飞机,没有无人机和卫星导航,也就是说这图上画着的、堪比现代从亚洲到欧洲那么远的距离的土地,这上面的每一座山都要人亲力亲为去爬,每一条河流都要人冒着风暴巨浪的危险,坐船去测量描绘,每一座城都要探子去细细打探这其中艰辛实在令她难以想象。 “十八年,朕用了十八年咳咳咳三代忠良,七千二百余名爱将,才制成此图现在朕将它传给你。”白轩辕苍老的眼中射出久违的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沐之。 “给我?”一想到这画背后所付出的艰辛,沐之就感觉这画轴似有千斤重。 这几年来,白轩辕不知道赐了她多少东西,即使是对以金碧辉煌和巧夺天工而闻名天下的太子府,她都不屑一顾。但眼前这幅画却是她第一次感到不敢承受的东西。 “从今往后,这画是你的了,咳咳咳这画中的国与山河,就由你来增减修改。”白轩辕饱含深意地说到。 望向这七丈长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是恨白轩辕的,恨他发现她天生奇才就要胁迫她利用她,用沐霁言和柳知月的性命威胁她去为他强取豪夺,攻城掠地。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他竟然这么看重她,这样珍贵的画,恐怕他那八个儿子都不曾见过 “这画里怎么没有标明北离?”她指着画中的北离国土区域问到,不太相信这会是画师忘记将“北离”两个字写上去了。 白轩辕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张狂与得意之色,“你打开你手中握着的部分就知道了。” 她展开手中未完全舒展开的右画轴,在那标注画名的部分,赫然写着几个规整的大字—— “北离江山图”! 原来这整整一卷就是北离江山图!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不知该说白轩辕疯了,还是该说她自己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曾经在她刚下了鬼冥山时,白轩辕就对她说过那个疯狂的“拼图”计划。 要从攻占大楚开始,一点点侵吞周边所有国家——要让太阳照耀到的所有地方都属于北离。 那时她只当他狂妄自大,只觉得他说的都是疯话和虚幻之词。 可眼下握着这“北离江山图”,她第一次感到白轩辕的可怕,他不仅有那样宏大到令人发指的梦想,而且他还真的在付诸实践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心口的无尘蛊待错了地方,应该待在白轩辕的身上才对,才能发挥出这绝世奇蛊的最大威力。 思索半晌,她忍不住问道:“你明明早就知道无尘蛊的厉害,知道拥有无尘蛊便可拥有不老不死之身,你为什么不自己用,却要用来救我?难道” 不等她话说完,白轩辕就打断她说道:“你可知,慕容小时候很喜欢吃槿花糕?”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不懂白轩辕怎么突然扯起白慕容小时候。 “朕的九子之中,从前都说是独孤很有朕当年的样子,但朕心里很清楚,慕容才是完全习得了朕的风骨,只不过多年来被皇后谆谆教导,习得了皇后身上的益处,便渐渐变得不那么像朕了。” “大约是十几年前,咳咳一天夜里,朕正在卿目殿批阅奏折,慕容提了夜宵送来,是一盘各式花糕。我们父子二人互相喂食,吃的很高兴。” “朕那天也的确是饿了,吃了不少,很快盘中就剩了最后一块糕点咳咳咳是朕与慕容都很爱食的槿花糕。朕没有吃,留给了慕容。” “这天下的好物,朕实在是都喜欢,可就如那槿花糕,看着朕的孩子吃的高兴,就远远比朕自己吃着要高兴得多了” 沐之点点头,心下已然明白了白轩辕的意思,他之所以不将无尘蛊据为己用,为的就是要传位给白慕容,要看着他最爱最看重的孩子建功立业,实现他的“北离江山图”。 至于无尘蛊,大概是希望她以其无穷奇力开疆扩土之后,再送给白慕容,那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因为她深知白慕容绝不会要她的蛊,绝不会忍心伤害她一星半点。 看着她白衣挺拔,蓝纹黑龙盘身,一身睥睨之气地站在那手握画轴,皱眉头思索,白轩辕突然觉得很欣慰。 “今日就莫再多虑了,去参加你的不夜之宴”白轩辕慢慢挪着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 看着白轩辕佝偻的背影,沐之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收起画轴,大步朝外走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陛下,您不一起去吗?” 白轩辕缩在椅子里,一副困倦疲惫的模样,“朕就不去了朕该休息了,去,文武百官都等着你呢” 她不再多言,离开一片寂静的侧书房。 在即将走出卿目殿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瘦长的黑影站在殿角落。 犹豫了一下,她低声道: “七藏大人,请你好生照顾皇上,如若哪天皇上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你立刻去寻我,我府上的秘药也许可以一试,令皇上脱离垂危。” 如果有天白轩辕将死,她可以冒着被他刮骨食肉的风险,用她体内的血救他一命,因为她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白慕容失去父亲。 “是。”殿角传来七藏低沉的应声。 不再逗留,沐之一撩外衫,大步走出冷清的大殿,立时望见永安大殿的方向正灯火明亮冲天。 ………………………… ………………………… “太子驾到——众臣叩拜——”拂尘扬起,高声喧喝。 数名护卫举着仪仗彩幡在前,一众宫女太监随行在后,簇拥着沐之走上了永安大殿的金龙高座。 她两袖微展,稳稳落坐在龙椅上。 只见这偌大正殿之中,黑压压地站着数列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从殿门口望出去,可隐约看见殿外巨幅宽阔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整齐排列着文武百官和禁京两军的精兵。 千人齐齐跪地叩拜,山呼太子名号:“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恭贺太子殿下凯旋——太子殿下千秋万福!” 她坐在金龙椅上,向下望去。不得不承认,这种受千人跪拜的感觉真的有点爽。 大殿之中静到落针可闻,每一个人都恭敬地俯身贴地,规矩地低着头。 每个人都对这个处在北离权力巅峰的太子敬仰而畏惧。 因为她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权力拥有者,她即是国运,即是王法,她掌握着这大殿广场上每一个人——掌握着北离每一个人的生杀大权。 如果说命运是神秘不可捉摸的,那么掌握着世间众人命运的她,无疑是令人心生敬畏的。 这世上有的人衣不蔽体,苦苦为三餐奔波,仅仅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 有的人虽得温饱,却干着无比辛苦的令人烦厌的劳作;有的人锦衣玉食,却总受制于同僚,被陷害被诬陷,表面风光而背里举步维艰。 为民者受辖于官,为商者低等于士,为农者生在黄土,死于烈日,埋于荒坟。有人被欺压,有人被坑骗,有人风餐露宿,有人活的谨小慎微,有人痛哭着呐喊世间不公。 这一切人间疾苦,她均不必承受。 坐在太子这个宝座上,她住在最穷奢极尽的府邸,穿最精贵的绫罗绸缎,所用所食都是一克千金的贡品,只要她敢想,只要她够荒唐,她可以将北离这个泱泱大国搅得天翻地覆!因为在这个时空,权力就代表着无边无界。 望着底下跪拜的众人,她的思绪似已进入了那“北离江山图”里的波涛汹涌。 她蓦地想起前世的自己,为何身为女人却要执意入伍,从最低等的下士做起,玩命地训练,承受着一切超越体能极限的残酷特训,直到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 不就是因为她不爱红装爱武装吗,不就是因为她从小就有个“军人梦”吗? 她不要平庸过一生,嫁人生子,一辈子在操心房贷车贷里过。她想要知道自己人生的极限在哪里,建功立业,成为一名荣耀的军人! 所以说,前世的梦想都还记得吗?这一世以来,她总是觉得辛苦,觉得被人胁迫利用,却从未跳脱出来问问自己: 如果没有白轩辕的胁迫,沐之,你愿意做那个一统江湖、号令天下豪杰的武林盟主吗? 你愿意做那个拥兵百万的大将军吗? 你愿意做那个手握国家条条命脉,以一己之力为北离百姓带去富足安逸的生活,让每个人的幸福都源起你的仁慈与智谋的明君吗? 你是否愿意拥兵百万大杀四方,开疆扩土,亲手建立这世上最为强盛的、最幅员辽阔的帝国? 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枭雄——这些,你愿意吗? 似乎是感觉到她心绪的剧烈变化,胸口的无尘蛊不召而动,一股极其强劲的内力喷薄而出,迅速游走到她全身的每个角落。 她猛地屏住呼吸,强抑住体内的汹涌内力,一手紧紧撑着膝盖,一手死死扣住座上的龙头扶手。 平静,平静,再平静!不要被白轩辕那疯狂的念头感染了!你是沐之,不是白夙沙!她在心中对自己大喊。 而跪拜在地的众人并不知那座上的太子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太子凌盛之气更甚从前,阴鸷磅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最终,她用尽全力稳住气息,哑着嗓子说道了句“众臣平身”,在文武百官听来却是低沉威严。他们感觉这太子果然不负众望,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首领太监福临果高声宣布:“开宴——” 第89章 不夜之宴(上) 不夜之宴开始,文武百官心中松下一口气,纷纷入席。 丝竹鼓乐喧天而鸣,数十名舞女裙带飘飘,踏着舞步进入殿中。 众人纷纷问候交谈,笑声四起,殿内顿时有了宴会的气氛。 先是皇亲国戚,后是司徒牛使与段玉一干老将,再是朝中文武众臣,以及今年通过了国学考核的六名榜首学士,众人轮番上前叩拜敬酒,祝贺沐之凯旋。 她一一应下,随后动筷用宴,其他人尽管早已饥肠辘辘,却仍旧只在她动筷后开始进餐。 面前酒榻上摆满了各种金银器具和珍馐,竟然还有几盘生鱼片,一盘生鹿肉,一碗生鹿血,还有两大盘琉璃国进贡的螃蟹海螺一类的生鲜海物。 她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向殿中左列坐着的白慕容望去,而后者竟以犀骨扇遮住侧脸,无不风流地朝她单眨了下眼,同时还噘嘴抛了个飞吻。 她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使劲控制住面部颤动的肌肉,赶紧举杯喝酒掩饰表情。 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闹。 不像白轩辕那样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一副天威难测的模样。 沐之则是不甚在意尊卑地走下高座,从最前列的皇亲国戚开始寒暄。 走到正低声交谈的白百里与白独孤面前,她笑道: “四哥,七哥,此番离京有劳四哥监国,有劳七哥全力辅佐。我从洛浦带回几尊天宛玉洞,是从西北玉矿开采出的上品玉,已命人送去了两位哥哥府上。” 白百里看起来又瘦了些,身上也早已没有了从前那置身一切污浊之外的莲花高洁之姿,此刻他宽大的外袍挂在身上,两鬓生出些许白发,眼中只剩深沉与思虑,道: “殿下不必客气。这段时间我与独孤全力追查了睨云殿之案,已经有了些眉目。” 沐之听闻心里一紧,不知白百里已经查到什么地步了。 她记得她已叫庄初毁掉了写有杀害莞尔凶手的姓名与来龙去脉的字条,也封了证人之口。但愿白百里查不出来。 她故作轻松地安慰地拍拍白百里的肩膀,“四哥,今日不夜之宴,我们只宴饮,不谈烦心事。” 白百里淡淡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好那臣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旁的白独孤紧张地挺直了脊背,赶紧打圆场道: “殿下,四哥近来为国事操劳,剩下所有心思精力都放在了查案上,因而因而”他绞尽脑汁,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为白百里大不敬的态度开脱。 “不妨事。”她按住白百里与白独孤的肩膀,示意他们坐下。 看着两双同样深埋仇恨的眼睛,两张有着相似阴郁的面庞,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也坐下来,“那和我说说你们查到的事。” 白百里说到道:“睨云山之乱后,我从吴老二和薛梦郎处入手,派人找到了他们二人苟且的住所,并在那里找到了一间祭祀的密室,整个密室布局诡异,四面墙壁和地上都刻满了诡异的符文,地上还有很多残余的血迹,看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我本想将所有符文拓下来,细细研究,找出他们二人的背后主使势力,但就在找到密室后,离开去找拓墨拓纸的那短短半个时辰,密室已被全数烧毁。” 她点点头,“这些人既然能将势力渗透入朝廷,能算计到我睨云山的五侯世子宴上,那销毁证据善后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可惜那些符文没能留下来,如果留下,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 “独孤,将图纸呈与殿下。”白百里对白独孤说到,后者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诡异的双蛇缠绕的图案。 白百里道:“据探子回报,密室中央有一座石屏风,看样子是专门用来行祭祀叩拜的,那石屏风上就刻着一个双蛇图案,这是叫探子凭记忆画出来的。” 她仔仔细细看手中的图纸,那双蛇布满鳞片,蛇体绕着一枚两寸钉子交缠,蛇头相对而立,露出尖锐的毒牙,吐出的信子也交缠在一起。 虽然下笔之人无甚画工,画的粗糙简略,却还是有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息透出来。 “这些和云贞音、林琛有关系吗?”她问到,白独孤立刻抢在白百里话前头,恨恨道: “这样的事怎会和那贱人脱得了干系!说不定幕后主使就是她!她最擅长招揽裙下宾客!且看她那行事做派,不就和这恶心的标识一样路数!” “七哥,我知道你想为兰妃娘娘报仇,可切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否则只会轻易走了岔路,于复仇事倍功半。 当时睨云山之乱,我的侍卫被偷梁换柱成假的,攻上山顶的八百刺客当时连那些侍卫在内,一并斩杀,这证明当时在睨云殿的有两股不同势力; 其次,那八百刺客皆属林家军,因为云贞音和林琛长期为一党,我们很自然地就以为那日一定是云贞音和林琛联手作乱。但事后我命人仔细查探,却发现林琛竟是在八百刺客已经攻到山顶的时候才知晓此事,事后更与云贞音起了极大的分歧。 我们不妨大胆假设——假设一下。”沐之说着看了白百里一眼,继续道: “假设云贞音已与双蛇势力勾结上了。于是云贞音不屑再与林琛结盟,而是肆无忌惮地以莞皇嫂来挑拨我与四哥决裂,在林琛不知道的情况下调八百林家军围攻太子府。 如此,四皇嫂与兰妃娘娘之逝,究竟是云贞音所为,还是云贞音背后之人所为?倘若一时急躁,那么极可能放走真正的幕后主使。” 白独孤听罢不再作声,只一把抓起酒壶,猛地灌了几口酒,眼眶微红得说道: “这世上唯有母后对我最好,我何时才能” “夺人所爱,非挫骨扬灰不得以报!”白百里突然冷声说到,声音里有微微颤抖的哽咽。 “唉”沐之忍不住又叹息一声,不自觉地转头看向白慕容,他正被白伶舟缠着看新画,边看边拿扇子敲打着白伶舟,大哥气派十足地斥责道: “父皇九子中就你天天不干正事,整日贪图享乐,你生在白家就是来享受富贵的吗?” 白伶舟摸摸俊秀的鼻子,又摸摸身上价值千金的云锦金袍,笑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没志向,就想每天锦衣玉食地做我这个逍遥皇子,父皇早都对我不抱希望了,你还训我作甚——来来来,快看看这个,我新作的‘新炉温雪’图怎么样,是不是你在西北看见的那个雪景儿?” 感觉到沐之的视线,白慕容抬头一笑,正欲再抛个媚眼,却瞧见她正与白百里和白独孤凑在一起,身子挨得极近,很亲密地头挨着头说话。 白慕容瞬间拉了脸,一把推开白伶舟,大步走到沐之与白百里中间,招呼也不打,强行挤在二人中间坐下。 白百里又惊讶,又觉得莫名其妙,只得往旁边挪了挪,对白慕容道: “八弟,你往我这边坐些,别挤着殿下。” 白慕容却没好脸色地“切”了一声,一手使劲摇扇子,晃得白百里和白独孤都不得已坐远了两步。 白慕容一手垂下宽大的衣袖,与沐之的袖子交叠在一起,暗暗握住了沐之的手,大拇指还在她手背上不停地来回抚摸。 沐之顿时身子一僵,想使力抽出手,却又不敢太使劲,生怕叫人看见。 见白百里与白独孤狐疑地在她与白慕容脸上来回探究,而白慕容只管没脸没皮地使坏,她只好也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在他放松戒备的一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找准两侧突起的腕骨,发力捏了下去。 “啊!”白慕容惨叫一声,就势跌倒在她怀里,一把抱住她的腰,手还悄悄在她腰上来回揉捏。 “八弟你怎么了?”白独孤好奇问到。 沐之只得扯着白慕容站起身,颤抖着声音道: “没事没事,八哥在西北染了痢疾,时不时肚痛呢,我这就扶他去休息一会儿——” 不顾白赫连在一旁奶声奶气地呼唤她,叫着“殿下别走啊,还没跟我唠唠呢”,她扫视了一圈场内,并未看见沐霁言和柳知月的身影,便急忙扯着白慕容走出了大殿。 无心继续参加不夜之宴,沐之一把将白慕容甩进早已候下的轿辇中,顺手拉下轿帘,命了声“回府”。 白慕容刚跌坐进车里,还没反应过来,沐之就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激动地正欲回应,却感到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 接着,她立刻翻身坐起,也不看他,只整理着衣衫佯怒道: “叫你再挑衅我!那殿中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你还敢动手动脚的,就不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嘶——”他摸摸肿起来的下唇,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坏笑道: “那怎么能叫挑衅呢,我的好夫人——那明明叫调戏——” 说罢,他仿照她方才那般,翻身将她压下,一股清幽的犀梅香气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刚才说完你,此刻又来了——”她半嗔半怒地说到。 他则笼罩在她正上方,微微歪头看着她,颇为戏谑地风流一笑,俊美的面庞慢慢俯下,低低道: “从宫里到太子府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们不做点什么吗恩?” 他最后那暧昧低沉的一声,听得她心神不稳,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了。 “慕容”她轻轻挣扎了一下,立刻引得他玩心大起。 时而浓烈,时而温柔缠绵。 虽然她如今只能稍稍调动触觉,并不能强烈地感受到身体的情热。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幸福感,真想什么也不管不顾,就这样一生一世地沉沦在他的温柔里。 就在他将要解开她袭衣时,她赶忙握住了他的手。 “慕容,无尘蛊……” “啊…对…”这样的人生极乐之事,必要两人同样愉悦才好。 他手上慢慢停了下来,紧紧抱住她,长吁了几口气。 看着他强自忍耐的样子,她心中不忍,拥住他低声道:“对不起啊…” 他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脸颊,温柔道:“这有何妨。再说了,我不急,马上就是秋雨季了,我等得了…” “喂!”她笑着伸手打他,两人拉拉扯扯,也不整理散开的衣衫,只卿卿我我地闹作一团。 闹了一会儿,他坐起身,小狗似的伸出手,可怜兮兮地说道: “瞧瞧你方才下的狠手,把我手腕都捏青紫了,还不给我揉揉。” 不论在外人面前他有多风流倜傥,邪傲潇洒,在她面前他却总是一副顽劣孩童的样子。 她只好随意扯了下已落至肩膀的外袍,捧起他手腕,轻轻地吹了几口气,亲一亲,又揉一揉,哄道: “好好好,我给你吹吹,我这一口仙气包治你百病。” 话音落下,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她正生疑怎么这么快就到太子府了吗?就听一个嗲嗲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伴着一阵浓烈的脂粉味儿,车帘被一把掀开。 “相公呐——小蝶蝶想死你了,特来宫门口接你回府了——” 与此同时,沐之下意识扣住了白慕容的手腕,一个反手擒拿过去,将白慕容脸朝下摁在了车板上。 车帘被掀开,正对上玉弘蝶娘的花枝乱颤,一身粉袍粉衫立在车边。 几步开外还站着一袭青衣飘飘的司马云沚,一身外袍烈红如火的洪错,一身玄袍的沉默的阮轼,甚至还有梳着两个羊角辫的桃子,伶俐的庄初,啰嗦絮叨的戟墨,还有赶来凑热闹的尹洛,一身墨绿锦袍,头戴世子冠,笑眯眯的揣着袖子站在那儿。 马车外,众人的目光从车内一片狼藉的锦榻,移到沐之惊慌失措的表情,再移到被牢牢摁住、脸贴在地上都有些变形了的白慕容身上。 一时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白慕容艰难地挪了下脸,朝车外众人挥挥手,语气轻松道: “各位,好久不见——” ………………………… ………………………… 宫中不夜之宴未结束,宫外也是热闹非凡。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花神节,又适逢为庆祝太子凯旋而举行的不夜之宴,因而宫外彻夜开市,城里熙熙攘攘,灯火明亮,四处装点着今年最后一茬繁花。 街道上错落排满了小商小贩,贩卖各式花神面具、鲜花和孩童最喜的玩具; 循着空气里甜的、酸的、辣的——各种混合的食物香气闻过去,一排排小吃摊上不是滋滋冒油就是蒸汽缭绕,新鲜出锅的糕点都还冒着热气; 还有不少杂耍的、唱曲儿的、演双簧的,吸引了一群围观的百姓,引得阵阵喝彩。 城中洛子水河道上,数量船只接连穿行,船娘头戴鲜花斗笠,身着彩衣,叫卖着各样花馅儿的糯米糕。 沐之一行人皆气宇非凡,锦衣玉冠,一走进闹市中便引来了无数人驻足打量。 迎着一道道好奇赞叹的目光,阮轼倒是全然不在意,玉弘蝶却骚浪得更起劲儿了,时不时对迎面走过的俊俏少年调戏一番; 洪错则是被围观得满脸通红,背着桃子左躲右闪,拼命躲避着几个胆大的姑娘扔来的鲜花; 司马云沚这种避世文佛级别的,更是何曾见过这种场景,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一会儿被爆竹吓得一惊,一会儿又好奇粘糖人的老师傅的手艺,却一不留神把袖子黏在了桌上,半天拔不下来。 沐之赶紧四顾,找准了一个大点儿的卖花神面具的摊子,“来来来,这事儿我可有经验,赶紧选好面具戴起来,遮住容貌我们再去好好游玩一番!” “本公子这样绝世的容貌,为何要遮掩,自然是得众人仰望赞叹才好——再说了,这面具制作粗陋,万一戴的时候划伤了我细腻的皮肤怎么办?”玉弘蝶扭着腰,不满叫到。 沐之拿起一个鸡冠花面具,一把扣在了玉弘蝶脸上,不顾他惊叫反抗,牢牢地将面具绳子系在了他脑后,使劲勒了个死结,“骚蝴蝶,这面具最配你了!” 随后司马云沚选了水仙面具,洪错选了山茶花面具,尹洛选了兰花面具,戟墨和庄初也选了红豆面具,桃子哭嚷着,非选了个菊花面具。 第90章 不夜之宴(中) 沐之站在花神面具摊子前犹豫挑选,感到有人拍她的肩膀,她便回过头。 只见阮轼手中拿着两个瓷白的面具,上面细细描绘着妖艳盛放的曼珠沙华。他将其中一个面具递过来,她正要去接,却感眼前一黑一亮—— 白慕容已将一个画着弄花噆柳小鸳鸯的面具扣在了她面上,两手呈拥抱姿势地为她系好了面具,随即把另一个同样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我刚听人说桥那边要放烟火了,我们快过去!” 白慕容不由分说,拉起沐之的手就要走。 卖面具的小贩急忙拦道:“公子留步,你们谁付钱啊?” 庄初赶紧上前准备掏腰包。沐之随意问了句:“这些面具总共多钱?” 许是看沐之一行人皆非富即贵,小贩心中一计较,便道: “公子,一共十个面具,五两银子。” “哦。庄初付钱。”沐之说罢就要随白慕容离开。 谁知玉弘蝶却隔着面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吐出两个字:“一两。” 小贩愣了一下,立即讨好笑道: “公子,我这用的都是上好的白瓷,请画功十年以上的老画师一个个画出来的,一般都是一个面具一两银子,您几位买的多,我才给您便宜了的。” 玉弘蝶哼了一声,又吐出两个字:“八钱。” “哎哎,您这边怎么还降上价了?我这五两已经是最低价了,挣不了几个钱!” “五钱。” “我说这位公子,一口价,三两——这真是最低价了,我就糊口饭吃,您别拿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逗闷子了行吗?”小贩说着板起了脸。 沐之感觉有点看不下去了,拉拉玉弘蝶,“你干嘛突然这么小气起来,不就几两银子吗?” 玉弘蝶看都不看沐之一眼,只对那小贩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正要开口之时,却见那小贩一把抓过庄初手里的钱,惊慌道: “行行行,五钱就五钱,公子,我怕了你了!” 沐之等人惊愣在原地,愣了半晌,不由纷纷朝玉弘蝶竖起了大拇指,后者则得意地捏了兰花指,颇有成就感地说道: “正所谓无奸不商,我玉弘蝶作为奸商里的翘楚人物,怎能被别的商家坑了钱,岂不有失颜面。” “听您这意思,您还对自己‘奸商’的身份特自豪?你可真行,人家就是个摆摊的,又不是大店欺客,你至于这么狠压价吗!况且五两银子而已,你平时买哪个胭脂水粉低于这个价了?”沐之揶揄到。 玉弘蝶隔着面具又是一翻白眼,“这小贩的花神面具摊底下是八个空木箱撑着,每个空木箱都标着今日份。一个木箱可装两百个面具,八个木箱就是一千六百个,一个面具按两百文底价,三分利算,那就是九十六两银子的利润。 以此推算,花神夜市三天,他至少能赚纯利近三百两,抵得过寻常农夫辛苦辛苦一年的劳作利润的六十倍,如此你还要同情他? 再说了,我这次算是手下留情,给他照市价留了三分利的!至于我平时买的东西,虽贵却都是物值其价,每样细算过底价的。” 玉弘蝶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沐之等人听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却见那小贩听完他这通算账,立刻变得眼神躲闪起来,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奸商!天下第一奸!”沐之发自内心地说到。 玉弘蝶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评价,一挥手朗声道: “接下来还有什么要买的,赶紧的,本公子我杀价还没过瘾呢!” 一旁洪错本来还忙着掰手指头,还没捯饬清楚玉弘蝶方才大谈的那一通什么利润啊底价了的,一听玉弘蝶叫着要再去杀价,他赶忙拉住玉弘蝶的袖子,指向糖葫芦摊子,瞪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玉弘蝶,“那你给我杀杀那个。” “哈哈哈哈哈——”尹洛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妙妙妙——玉公子真无愧玉峰城大当家之名——哈哈哈哈咳咳咳” “学什么猫叫!走!一起看烟火去!”沐之一巴掌拍在尹洛的后背上,害得他笑到一半就岔住了气,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沐之与白慕容在前,洪错背着桃子,扯着玉弘蝶袖子在后,司马云沚和尹洛聊着些东河封地见闻,戟墨和庄初并排,阮轼跟在最后,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花海闹市中。 逛着逛着,大概是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白慕容被挤得不停撞在沐之身上,几次三番之后,他干脆一把揽住沐之的肩,大大方方地与她勾肩搭背而行。 一会儿白慕容拿狗尾巴草挠挠沐之的脸,她便笑着躲痒,去抢他手里的草。 他只好高高扬起手里的草,故意不叫她够着。 而她呢,也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凭什么夺得武林盟之位,“轻功内力”几个字怎么写,只是在他面前一蹦一跳地使劲去够他手里的草。 再不然就是她在被人群挤得远离了他两步之后,故意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只等着他走到跟前,她便突然跳出来吓他一大跳,笑闹地倒在他怀里。 两人玩闹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一回头,以玉弘蝶为首的所有人都站在在两丈之外,已将面具掀起来戴在头顶,正惊异狐疑地看着他们二人嬉闹,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带点嫌弃。 “你俩一会儿扯衣服打架,一会儿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俩干脆改名叫‘白三岁’好了。”玉弘蝶撇撇嘴。 “那我就是姐姐喽——哦真好——”桃子满嘴糊着糖渍,吸溜吸溜地啃着糖葫芦,坐在同样正专心啃糖葫芦的洪错的肩膀上,欢乐地晃悠着两条小细腿。 沐之大窘,只得赶紧岔开话题道:“阿错,桃子,你俩别一边走一边吃糖葫芦,小心那葫芦签扎着自己,当年白夙沙我就是被签子扎了,才上鬼冥山救治的!” “我皮厚,扎不透。”洪错很自豪地拍了拍胸脯,然后伸手把桃子手里已经吃没了的一截签子掰断了。 而其他人则闭嘴不言,都是一副“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编”的模样看着她,她颇为尴尬,只好扯了白慕容看烟火。 各色烟花飞升上天,炸出绚丽的彩花。就着烟火爆裂和人群欢呼的声音,尹洛不知何时挤到了沐之身边,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凑近她道: “表弟,恕我直言,兄弟乱纶可是大大地不妥啊除非——不是亲兄弟” 沐之听罢一惊,心中感叹这尹洛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笑眯眯的,却对周遭一切都时刻尽在掌握,对某些事更是有着惊人的敏锐直觉,随便一个猜测都猜得她心里发毛。 “我乱你个大头鬼!”她心虚得很,反而手中更加用力地拍向尹洛。 尹洛被拍得脚下一滑,直接从河岸边掉了下去,一头摔进了一只正载满鲜花的船坞中。 “来来来,咱们坐船回府!”沐之赶忙招呼众人。 于是乎,没有船只停靠的小码头,亦未经过船娘船夫的允许,沐之一行人纷纷跳下河道,分别落定在三只船里。 不等那船娘船夫发作,庄初直接三锭银子挨个丢过去,船娘与船夫们立刻眉笑眼开,可劲儿划起了船,船娘更是开嗓唱起了悠扬的江水小调。 “这个”司马云沚站在岸边,伸出手在空中不断比划,似乎是在丈量河岸与船之间的落差高度,刚说出了两个字,沐之就轻功飞起两步,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拽上了船。 三只船划出一段距离,沐之一回头才发现阮轼还站在河岸上,他长身而立,一身玄袍,一头黑发,一张血红妖异的曼珠沙华面具。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蛇瞳透过面具望着她,在街道各色灯火的干扰下,她看不出他的情绪。 看着阮轼的身影,沐之突然觉得他不应当像现在这样,突兀地站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背靠着耀眼的灯火与繁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应该静静地与夜色融为一体,隐在深夜的浓墨之中,以寂静做底色,以星落做点缀。 “师兄,你快上船来——”沐之站起身,朝阮轼挥手喊到。 阮轼朝外轻轻摆摆手,并没有要上船的意思。 沐之只得再大喊道: “师兄——我们回府等你——咱们今夜一同喝酒,不醉不归——” 白慕容不悦地拉着她坐下,骂道: “师什么兄,还一同喝酒?不行!今后你只许同我喝酒,只许在我面前喝醉!” 沐之推了他一把,“那是我同门师兄,他一直都将我当作师弟的。” “那也不行,万一他断袖怎么办?” “师兄若是断袖,那玉弘蝶,洪错,司马云沚,三个俊美公子都在我府上,天天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他不早看中一个了。” “那许是他不好那几口,就想断你呢?” “喂,你脑子里一天装的都是什么——是屎吗?”她鄙视到。 “不,装的都是你——”白慕容坏笑着张开手臂就要拥抱,沐之赶紧躲闪推搡。 河岸上,阮轼静静地看着远去的船只,以及船上那两个笑闹作一团的身影。 他的目光平静而淡漠,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身子一动不动。 一个面戴昙花面具的布衣男子抱着一篮鲜花,在阮轼身后站定,叫卖起花来。 “教主有令,夜行城中已安排好教内顶尖杀手,你的任务就是务必让白夙沙在东宫大巡中落脚夜行城。” 布衣男子顿了一声,又道:“务必查明能克制白夙沙无尘蛊之物,一旦查出,须立即回报。” 没有听见阮轼的回应,布衣男子四顾一番,随即扯下阮轼脸上的面具,摔碎在地,他刀刻一般锋利的眉眼霎时显露出来。 “江湖中人不比朝廷迂腐,难以安插进层层奸细。教主命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朝中与万一门中皆有奸细,白夙沙会很容易就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听明白了吗?”布衣男子不悦地低声喝到。 半晌,一声低沉的嘶哑声才应道:“好。” 随着布衣男子离去,阮轼俯身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面具,拍了拍灰尘,将带有绳子的那残破一半,重新带回了脸上。 ………………………… ………………………… 为着迎沐之回府,今夜的太子府灯火大盛,大总管左晟早已命人在睨云湖畔布好了宴席。 沐之一行人在闹市玩了许久,此刻也都饿了,纷纷入席大快朵颐。 她今日高兴得很,便命人搬了五十坛大漠狼上席,还给司马云沚上了西北特贡的玫瑰奶酒,给桃子上了碗果子酿。 酒过一巡,白慕容提议干喝酒没意思,总要玩点什么或赌点什么才好。 庄初提议行酒令,洪错提议比踢球,司马云沚提议下围棋分胜负,玉弘蝶则提议比赛裸泳,尹洛提议唱歌比赛,商讨来商讨去,最后决定听桃子的,玩捉迷藏—— 抽牌分一鬼多人,第一个被鬼找到的,罚酒一坛,第二个被鬼找到的罚酒半坛,以此类推,最后一个被鬼找到的不比喝酒,只作下一轮的鬼。 如果一刻之内,鬼找不到任何一个人,那鬼则罚饮酒两坛。 众人聚在一起抽牌,第一个被抽中当鬼的是司马云沚。他面对树站着,无比诚实地捂住了眼睛,开始数五十声:“一二三” 未等他数完三声,沐之等人已纷纷轻功而动,飞天遁地。 白慕容拉着沐之飞上了紫云杉树冠,玉弘蝶好整以暇地趟进了花坛里,内力屏息。 洪错背着桃子跃上了一旁的睨云山半山腰,大红色外袍一闪,就不见了踪影,沐之伸长了脖子都看不见他飞的有多高。 尹洛既不会武功,又不熟悉太子府地形,只得由庄初陪着,躲到了湖边靠岸的凹地。 阮轼则走到了司马云沚面前大树的背面,靠着树坐了下来,宽大的树干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沐之从树冠上望下去,不由拍手称赞: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师兄智慧!” 五十声数完,司马云沚茫然四顾,开始找人,夜空里回荡起他幽幽的呼唤声。 “夙沙——夙沙——” “玉公子——玉公子——” “八殿下——” 出乎意料地,不出一刻钟,司马云沚就首先找到了沐之和白慕容,第二个是花坛里的玉弘蝶,就连飞上半山腰的洪错都,被司马云沚乘着择木笼爬上去找到了,阮轼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 沐之与白慕容共饮完一坛酒,轮到阮轼做鬼,众人看着他鬼气森森的阴沉面容和颇显诡异的双瞳,顿感压力,纷纷玩命找藏身之处,似乎生怕被找到就真的要被鬼吃了。 因着阮轼耳力非凡,众人很快都被找到了。 做鬼的身份轮来轮去,却个个都武功卓绝,捉迷藏玩的没什么意思,人却喝的半醉微醺了。 仅仅是喝了两碗玫瑰奶酒,司马云沚就已经眼神迷离脚下虚浮。 尹洛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劲儿眯眼“嘿嘿”傻笑,沐之有经验,他很快就要开始转着圈圈跳仙女下凡了。 其他几个人,除了沐之也都喝的七七八八,满面绯红酒色。 沐之被十几坛大漠狼喝得两眼发直,醉醺醺道: “来来,玩什么捉迷藏,咱们来来玩射靶子!比谁射的准!” “遵命,小的这就去去拿靶只”庄初大着舌头说到,晃晃悠悠站起身往内府走。 沐之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我这有现成的!” 说罢,她一手抽出斩金乌,飞身而起,落在睨云山一侧光秃秃的山壁上,长袖一挥,只闻刺耳的磨砂碎石之声凌空大作,土块石头纷纷落下。 不消片刻,山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型的奇形怪状的超级大靶子,统共五环,每环还被她用斩金乌砍出了一个可供一人停歇的小平台。 沐之踉跄着飞回落地,一把揽住洪错肩膀,喷着酒气道: “来咱们两人一组,比试比试!” 洪错醉醺醺地将龙锏大力立在一边,劈开了白石台,大声应道: “好!比试比试!” 众人以为的射靶比试,不外乎射箭投石,二人一组也自然是相互比拼,却打死也想不到沐之所谓的二人一组比试,乃是两人中一个做弓,一个做箭,做弓的人将做箭的人飞投出去,落在几环的山壁平台上,便赢几分。 沐之要与洪错比试,便第一个拽起了司马云沚的后腿,“来,云沚,我做弓,你做箭,我定将你、将你将你扔个头筹!” 司马云沚迷迷糊糊之中,只感到腿被人大力钳住,一阵天旋地转后就飞了出去。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司马云沚睁开眼睛,惨叫着落入了山壁靶子的三环平台。 洪错不甘示弱,一把捞起玉弘蝶就甩了出去。 玉弘蝶只是微微有醉意,本来斜腰立在一边看好戏,完全没料到有人敢把他当成箭射出去。 “洪错——你把老子买的糖葫芦吐出来!!” 玉弘蝶一边飞在空中,一边大叫到,拼尽全力才在二环的平台上稳住力气,没有一头撞上山壁。 见洪错扔了个二环,沐之不服,四顾找新“人箭”,庄初吓得酒醒了一半,远远地躲开了,尹洛跑得慢了些,只见沐之“嘿嘿”阴笑,一把抓住了尹洛的双腿,原地飞转了三圈,一撒手就把他扔进了睨云湖里。 湖边护卫吓得半死,赶紧纷纷跳水去救尹洛。 等尹洛如落汤鸡一般地被捞上来时,洪错已把一旁笑的幸灾乐祸的白慕容甩了出去。 未曾感受过洪错的大力,白慕容一头撞在三环平台的山壁上,晕死了过去。 第91章 不夜之宴(下) 眼见白慕容晕死了过去,沐之着急大叫,扯住阮轼墨色的衣袖,忙道: “师师兄,快把我扔出去,我要看看慕容受伤了没有——快快!” 阮轼点点头,拦腰将她抱起,飞身疾步而上,却径直越过了巨大的山靶,一直飞到了睨云山的山顶。 山顶黑漆漆的,殿前没有点灯,也没有守卫,沐之踉跄踱步,扶着阮轼的胳膊才勉强站定。 她感觉眼前很模糊,只能借着月光隐约瞧见阮轼蛇瞳之中深不见底,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师兄,快带我去瞧瞧慕容”她仰头看着阮轼,感到手臂被狠狠地捏紧了。 她不由生出两分怒气来,不耐烦地挥开阮轼的手,“快啊,带我去看看慕容” 阮轼一身墨袍而立,清冷月光照得他的锦衣泛起青色的光泽,也照得他的面容无比阴冷深沉。 见她挣扎着要脱开他,他便长臂一揽,一手扣住她后腰,将她强压向自己,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扯到了他面前。 看着这张离他只有分毫距离的面容,长眉微扬,深眸戴着迷人的醉意半掩,红唇微启吐露着阵阵若有若无的酒香。他强抑下心中百般情绪,捏住她下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你在干什么?!” 一个俊朗的声音从浓黑夜色中冷冷传来,玉弘蝶逐渐走近,手中暗暗摸出一颗毒丸。 阮轼并不看玉弘蝶一眼,只是松了手上力道,将沐之整个人甩在一边。 玉弘蝶快走两步,接住沐之。见沐之已醉得彻底,玉弘蝶冷笑一声,道: “我知你二人曾同在鬼冥山疗伤拜师,虽不知你们曾有什么羁绊纠葛,但你若想继续留在太子府,留在他身边,那就务必要清楚一点—— 他是你师弟,是人而非你池中玩物。他若与别人亲近交好,那是他的自由喜好,与你无关。你若嫉妒,若想发狂,请找个没人的地方撒去。若再敢动他一下,别怪我与你撕破脸!” 阮轼冷冷地看向玉弘蝶,面上带着骇人的阴森杀意。 玉弘蝶也全无往日媚态,只见一身警戒杀机。他目光直直地锁在阮轼面容上,半是嘲讽半是不屑地冷笑道: “当初若不是发觉你有罕世的银雪剑,我断不会与你纠缠。现如今我与你更无甚瓜葛,只不过顾及夙沙,我才与你得过且过。你好自为之。” 说罢,玉弘蝶抱起沐之,轻功跳下了山顶。 ………………………… ………………………… 回到湖畔宴席昏睡了一阵,被混着水汽的湖风一吹,沐之感觉稍稍清醒了些。 她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看见尹洛正迎着月光转圈跳舞,脸上笑眯眯的笑容跟拿刀刻上去的一样,丝毫不带变化; 司马云沚捧了一碗玫瑰奶酒,闻闻,舔一舔,仰头看天,吟一句诗,再闻闻、舔舔、看天吟诗,一直重复着这个流程; 白慕容头上肿了个大包,晕在一边不见苏醒; 洪错和桃子正在争抢签子上最后一颗糖葫芦,桃子哪里抢得过已醉的七荤八素收不住神力的洪错,只能空着手哇哇大哭,洪错见状也把糖葫芦往旁边一扔,两手擦着眼睛大哭了起来。 沐之艰难地撑起身子,一个不稳仰面倒下,却感觉倒在了一片软香云朵里。 她睁开眼睛,看见玉弘蝶那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庞就在她正上方。 她细细地看玉弘蝶的脸,一双剪水双眸顾盼生辉,微微挑起的眼尾带几分魅惑。 他的鼻子像是从古今美男子大全画册里临摹下来的一样直挺精致。 他向来喜欢胭脂水粉,却从不在脸上擦粉。他的脸干干净净的,美得毫无死角,令她看得痴迷。 玉弘蝶既不说话,也不回避她的目光。 平日里见玉弘蝶,他都是一副娘兮兮贱兮兮的样子,扭着腰装嗲作怪,没一点正形,甚少有这样俊朗安静的时候。她觉得特别新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醉醺醺道:“阿玉,你可真好看” 自打玉弘蝶记事起,就没人再敢摸他的脸,也没人会唤他“阿玉”他心中恍惚,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沐之看向哇哇大哭的桃子和洪错,“阿玉,你说为什么白夙沙我,还有桃子,阿错,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吃糖葫芦呢?我真想不明白” “因为人总是难以忘记最苦的时候尝过的那一点甜。”他轻声回答。 “啊?好深奥哦听不懂”她打着醉腔叹了口气。 “在别的孩子只知道吃喝玩闹的年纪,桃子却被逼着为云贞音做事,以至于一个别的孩子都玩腻了的普普通通的风筝就能勾了她的魂,你说那滋味难不难受? 洪错离家流浪十年,从云炎到北离,没有朋友家人为伴,一个人一步步走过来,到如今谁对他好一点他就巴不得掏出心肺来还,你说他苦不苦? 这么苦的日子为什么还要熬着过下去,不就是为了糖葫芦那一点甜味儿吗。” 沐之听得心里难受,翻身爬起来,晃晃悠悠走到大哭的洪错和桃子身边,一手揽住一个,赌气似的质问道: “怎么这么喜欢吃糖葫芦啊,为什么这么喜欢吃啊” 洪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哭红了,断断续续大着舌头道: “因为因为我娘死的时候最最后给我的就是糖葫芦娘还叫我在路上省着吃慢慢吃所以我我一看到糖葫芦就想起我娘” 沐之听得心酸,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赶忙捧住洪错的脸,边给他擦眼泪,边哽咽地哄道: “好阿错,乖阿错,以后我天天给你买糖葫芦,我现在就给你买——庄初!现在就去街上买一百根糖葫芦回来!快去!” 玉弘蝶坐在一旁,看着一个醉鬼哄另一个醉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一百根?你是想撑死他吗?” 沐之站起身,仰天大吼:“不!我是要他今后只要见到糖葫芦,想起的就不再是那些伤心事!而而只想起今日吃糖葫芦吃到撑的幸福事!” 玉弘蝶愣住,嘴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啊——”沐之挥着袖子大喊,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翻身仰躺,望着湛蓝的夜空和弯弯的月亮,朦胧的光线如纱轻柔,像记忆里最温柔的眼睛。 她心头一酸,眼泪汹涌而出,低声哽咽道:“我也想我娘好想好想” 她想起温润如玉的沐霁言,慈母爱怜的柳知月,想起她前世的父母 她越想越难受,随即翻身而起,使出九转回音步,凌空飞入了夜色。 醉踏轻功,她一路跌跌撞撞,大半夜的一会儿摔在别人屋顶上,弄的瓦片哗哗作响,一会儿栽倒在鸡窝里,把看家的狗都从睡梦里吓醒。 不知沿路打翻了多少瓦罐水缸,她最终飞入丞相府的高墙,落定在沐霁言和柳知月的卧房屋顶。 偷偷掀开几片瓦片,她迎着昏暗的光线看下去,只见柳知月一脸痛心焦急地站在一旁,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绞烂。 沐霁言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身上扎满长长短短的银针。 几个趾高气扬的宫人站在床榻边,不耐烦地从沐霁言身上拔针,每动作粗鲁地拔一根,沐霁言的身体就颤抖一下,拔出针的地方流出黄色的液体,像是汗水。 待宫人将所有针拔完,沐霁言已脸色苍白,躺在榻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下身的锦榻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黄色污迹。 “沐大人,平安脉请完了,奴才等告辞。”为首的太监说罢就要离去。 柳知月强忍着怒气,颤声道:“公公,从前不都是管太医来施针吗,怎么如今太医不来了?” 沐之悄悄伏在屋顶上,看不见为首太监的表情,只听得那个尖细的声音冷哼了一声,道: “夫人,这么多年来不就是那些个穴位吗,奴才就能施完针,又何必劳烦管太医呢?” “你非医者,怎知施针的穴位准不准?” “夫人,这话要不您进宫去对陛下说?”太监倨傲说到。 柳知月气得捏紧了拳头,“我自不必去对陛下说,但我可以去对太子殿下说!我夫君为太子殿下最看重的重臣,殿下必然会管” “知月”锦榻上的沐霁言挣扎着伸出手,阻止柳知月再说下去,转而对着为首的太监道: “有劳公公此番辛苦,天色甚晚,还请公公快入宫歇息” 大概是被柳知月的话震慑了,为首太监清了清嗓子,对沐霁言弯身行了一礼,“沐丞相好生休息,三个月后再请平安脉,奴才会尽量请管太医同来的。告辞。” 待宫人们走远,柳知月将恨恨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转身一个不稳跌倒在榻边。 “知月!”沐霁言着急地想伸手去扶柳知月,却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柳知月起身拿出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一边帮沐霁言更换,一边忍不住哭起来: “我们成婚二十年了到现在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吗,这‘平安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沐霁言虚弱地笑笑,“知月,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我与皇上之间的事,只我们二人之间的纠葛。我若告诉你,只为你徒增烦恼而已。放心知月如今的一切我都很珍惜,你莫要逼迫我,我不想失去这一切” 柳知月紧抿着嘴不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她扑进沐霁言怀里,“可我实在是心疼你看今日你多疼啊” 沐霁言拍拍柳知月的背,虚弱地温声道:“无妨只是有些可惜,今日不夜之宴,未能入宫为太子殿下道贺” 沐之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眼泪成行地流下来,甚至在下巴处汇集到一起,如雨骤落。 她死死地抓着手里的瓦片,丝毫未察觉手已被棱角割得鲜血淋漓。 留恋地望了静静相拥的沐霁言与柳知月,她咬咬牙,飞身而起,避开四周白轩辕的布下的三千杀手,她略一分辨方位,落入后院,在“沐之之墓”的坟堆里翻找了一下,“陌影”帛书和黑红木色的令牌已经不见。 在后院来回踱步寻找了一回儿,她找准一处草丛细细摸索,掀起沉重的暗板,跳了进去。 密道垂直而下,黑暗潮湿,看不到尽头。 借着一点烛火,沐之落定在空地上,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立刻一枪刺了过来,虽使枪的劲道不足,却招式狠厉。 “来者何人!”稚嫩的声音故作出凶狠来。 沐之一把握住枪头,轻轻一拉,将男孩从阴影处拉了出来。 她仔细打量,男孩子面色苍白,身体纤弱,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死死盯着沐之。 “你要记住我这张脸,我是陌影。你叫什么名字?”沐之问到。 小男孩呆愣了半晌。 自从半年前他被一个带着黑红木色面具的男人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结束了流浪街头的生活,他就被带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底。 一开始他很惧怕,以为刚逃离了人贩子,又落入了什么可怕的人手里。 但几个月过去,他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要做的事情也只是读书习字,还要学习一种从未见过的怪异的语言和文字。 同时和其他孩子熟悉起来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地底的所有孩子、甚至几个教他们读书或给他们做饭的师傅,都是被那个戴着黑红木色面具的男人从黑矿山里、从童妓馆里,从各样地狱一般的地方救出来的。 他觉得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一定是个大好人,可那个男人却在某一天把所有孩子聚集到一起,让他们选择: 要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要么从此丢弃性命和过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习武,只为报答那个赐予了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人——陌影。 孩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是多么珍惜现在不必颠沛流离被人驱赶的生活啊。 有吃有穿,还能读书习武,简直是做梦一样的日子。 只略犹豫了一下,所有孩子们竟无一人要离开。 从那天起,他们日日习文习武,一起动手盖屋子,缝制衣服,在水潭里嬉戏。 虽然每天的课业内容都很繁重,师父们的教导也极其严格,但他们却过得非常开心满足。 每一天晨课的时候,那个戴着黑红木色面具的——陌影一卫都会对他们说—— “生而为人,必重情讲义。你们今日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粒米都是‘陌影殿下’所赐的‘义’。曾经伤害过你们的每个仇人的死亡,都是‘陌影殿下’赠予你们的‘情’。尔等务必感念,务必铭记于心,必不叫‘陌影殿下’失望。只要身在陌影,今后这世上便无人可欺辱你!” 过去半年时光犹如昨日,陌影一卫的教导仍在耳畔。 今日,他原本不想来轮守入口,只想一个劲儿研习那招式厉害的、据说由陌影殿下亲着的“陌影秘籍之刀法一卷”,却不想今日能在所有孩子里第一个亲见“陌影殿下”! 仰头看着面前白衣阴鸷之人,面容如玉却双眸幽深鬼魅,一身酒气冲天,但看着却很清醒。 男孩赶紧收回枪,单膝俯身,抱拳行礼:“陌影十七卫见过陌影殿下!” 沐之点点头,捏捏他的肩膀,像是肯定地对他道:“你很好,若每日勤加修习内力,来日必可大成。” 小男孩激动不已,朗声道:“十七卫遵命!” 从入口轻功行进约半个时辰,直走到屋宇连绵处,沐之觉得很满意。 只短短半年时间,柳下程就将这万坟山的悬崖地底开拓的像个样子了。 劳作之处,习武之处,习文之处,比武校场,体能训练场 种种都依照她写入“陌影帛书”的改编过的特种兵训练计划,柳下程已开始一一建立,大多已有雏形。 她相信,只是时间问题,不出十年,她必将拥有一支这个时空里最忠诚、最强势的一支精锐力量,只听命于她一人,只有她一人知晓这陌影的存在。 再见柳下程,这个曾经作为太子府首领侍卫中最正直忠心的男子,如今变得愈发沉稳。 可能是在开拓崖底的过程中,对于沐之的才能感到由衷佩服,他看向沐之的眼中满是钦佩。 听罢柳下程的逐一汇报,沐之点点头,“你做的很好,一卫。好好带这些孩子。但实战远比训练重要,三个月之内,你选出两个孩子,带着他们一起去查一件事。” “任凭殿下吩咐。” “去查京都内是不是住着一个姓‘管’的太医,务必将他的来历背景查的清清楚楚,查他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术叫‘平安脉’,此术对人有什么作用,如何破解。此事关乎皇帝与沐丞相,务必谨慎查探,切勿打草惊蛇。” 话音落下,她仿佛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从高远的地方传来。 “你听见了吗,有婴儿在哭。”沐之仔细辨别着哭声的方向。 柳下程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未曾听到。”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嘱咐了柳下程几句,便一撩外衫,向崖顶那一线夜空飞身而去。 第92章 虚伪的誓言 从崖底飞身而上,沐之轻飘飘落在大嗷身旁。 大嗷早已嗅到了她的气息,焦躁不已地在原地打转,却就是看不见她的身影。 此刻一见她出现,它立马高兴地发出呜呜叫声,直拿大脑袋往她怀里拱。 她想起与大嗷初见的时候,为了它的母亲,年幼如它却敢与仇天它们拼死作战。 她叹了口气,抱住大嗷,抚摸它毛茸茸的鬃毛,摸摸它柔软的耳朵,又拽住它的獠牙使劲一拉,闹了好一阵。 看完大嗷,她轻手轻脚往归墟殿而去,因为没戴银瓷面具,她只得小心避开侍女进入内殿。 由于她这个“一家之主”长期不在殿中的缘故,归墟殿到处都空荡荡的,内殿的陈设也十分简单。 轻功入内殿,姬如霜面朝里睡着,一个藤编的小摇篮放在床边。 沐之蹑手蹑脚地走到摇篮旁,任凭她梦中已有过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看到婴儿的瞬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真丑。”她咂咂嘴,忍不住感叹。 婴儿完全遗传了马莪的长相,三角眼,朝天鼻,蛤蟆嘴,皮肤也黝黑皱巴。 她感觉她就是和姬如霜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说这孩子是他们亲生的,也不会有人相信。 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生出这种丑陋婴孩。 虽然这婴孩和她毫无血缘关系,但马莪已死,姬如霜是她的盟主夫人,她势必要肩负起一个“父亲”的角色。 面目粗鄙不要紧,一个人的品性与才能才是行走天下最重要的事。 她伸手逗弄婴儿的脸,婴儿三角眼朦胧转醒,黑眼珠滴溜溜地看着她,抱住她伸来的手指就啃。 一股异样的疼惜涌上她的心头,她轻轻晃起摇篮,耐心地蹲着,直到婴儿嘬着她的手指香甜睡去。 沐之轻轻收回手,榻上的姬如霜微微动了动身子,被子从腰间滑落。 沐之俯在榻边,为姬如霜盖好被子。 “袂衣?”姬如霜睡眼惺忪,定神一看,立刻惊讶叫到,似乎不敢相信一般。 沐之赶忙将手指竖在嘴边,指了指摇篮,“嘘——别吵着孩子。” 姬如霜睡意全无,又是欣喜又有满腹言语想倾出,想对沐之诉说她九死一生的生产之痛,想说独自一人的酸楚孤独,想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却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头扑进沐之怀里,低低啜泣起来。 沐之身子一僵,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姬如霜拥进怀里,轻轻拍起她后背。 “霜儿,孩子的名字就取我之姓,你之名,叫‘风如湛’可好?”沐之低声地问。 姬如霜整个人埋在沐之怀里,并不说话,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愿吾儿如水温良,性清坦荡。”沐之又道。姬如霜哭得更厉害了。 常人恐怕都以为做武林盟主的夫人有多高贵享福,可只有姬如霜自己知道夜夜孤枕的滋味。 沐之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恶人,与白慕容在一起不能正大光明,不能给他想要的温暖; 与姬如霜成了亲,却无法给姬如霜任何她想要的情与爱。这样一个深深付出所有的女子,却连自己夫君是黑是白,是男是女都毫不知情。 “我会好生照顾你与湛儿,只要我风袂衣活在这世上一日,必拼死护你们周全!” 自姬如霜生产之后,沐之还是第一次留宿万一门中。 一夜辗转难眠。东宫大巡近在眼前,太子府里尚有堆成山的奏折需要处理,没有办法,沐之只能赶在天亮前离开。 听见沐之梳洗整衣的动静,姬如霜在榻上睁开眼,窗子外面黑洞洞的,殿里有些冷。 沐之举着一支蜡烛,站在池子边漱口,将一杯薄荷叶喝下去,却凝望着窗外,像是陷入了沉思,迟迟未将薄荷水吐出来。 姬如霜想叫沐之一声,却见蜡烛燃烧着,滚烫的烛泪滴在沐之手上,沐之却浑然不觉。 姬如霜赶紧跳下榻,连鞋都顾不上穿,一路跑到沐之跟前,拿过蜡烛,仔细地查看沐之的手。 沐之这才回过神,吐出薄荷水,笑着道了声“无事”,然后发现姬如霜正光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便赶紧将姬如霜抱起,责怪道: “你才刚出月子,怎么这样不注意身体,万一落下病可怎么好?” 沐之将姬如霜抱回榻,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然后忍不住去逗弄熟睡的风如湛。 大概是沐之刚洗漱过,手太凉的缘故,她刚一摸上风如湛的小脸,风如湛就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 他用黑溜溜的三角眼看着陌生的沐之,塌鼻子抽抽两下,然后咧着蛤蟆嘴,大哭起来。 沐之吓了一跳,一脸慌张地朝姬如霜求救,“如霜,快快,孩子哭了,怎么办怎么办?” 姬如霜笑着叹了口气,钻出被子,将风如湛抱起。 看着风如湛奇丑无比的小脸,姬如霜的脸上慢慢没了笑容,她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厌恶,解开衣扣,露出一片雪白,准备给风如湛喂奶。 沐之赶忙转过头,避开视线。 殿内很安静,只能听见风如湛贪婪吮吸的声音。 沐之尴尬不已,她实在是“初为人父”,不知该怎么有个当“爹”的样子。 况且她与姬如霜都清楚这孩子的来历,清楚这婚约是为了什么。 安静了很久,姬如霜开口:“可以帮我披件衣服吗,我有点冷。” 沐之赶紧捞起被子,披在姬如霜背上。 不知该将视线落在哪里,沐之索性翻着眼睛看殿顶。 姬如霜静静地看着沐之近在咫尺的面容,突然问了句: “你……有心上人了……” “啊?”沐之惊愣。 姬如霜又道:“说不上是哪里,但这次回来的你,仿佛和从前不一样了。” 沐之惊讶于姬如霜的直觉,犹豫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就是这一停顿,一犹豫,却让姬如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姬如霜垂下泛起水雾的眼眸,装作去看风如湛,勉强作出个笑容,道: “无妨,你早晚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子,这点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准备着面对。你不必有负担,不必愧疚,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夺了你心爱女子的夫人位,让你受了那么多麻烦,只为保全我……” 这下,沐之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姬如霜的心思了。 怎忍心伤害这个小心翼翼、用尽全力才能笑出来的女子,沐之扶住姬如霜的肩膀,安慰道: “我没有心爱的女子,永远不会有,所以我会永远照顾你和孩子,万一门就是我们的家。等忙完这段时间,我陪你好好过日子。” 姬如霜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沐之急了,索性举起双手对天发誓: “我风袂衣发誓,此生不会爱慕任何女子,只对姬如霜好,若违背此誓言,定遭天谴,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一句,姬如霜吓了一跳,急道:“呸呸呸,别胡说!” 看着沐之一脸认真的样子,姬如霜心中微动,拍掉沐之高举的双手,嗔笑:“你这是发誓还是投降啊!” 见姬如霜高兴,沐之便更高兴,她接过吃饱奶的风如湛,学着姬如霜的样子,笨拙地哄风如湛睡觉。 看着沐之一脸耐心和疼爱,对风如湛没有一丝反感,姬如霜的心瞬间就软了,仿佛也不那么厌恶风如湛了。 姬如霜摸摸风如湛的头,对沐之道: “能不能晚一些走,陪我下山去给湛儿买些衣服,你知道的,我出身武家,不会女红。对了,再买个拨浪鼓,湛儿也许会喜欢。” 沐之很想答应,可东宫出巡在即,她和内阁的众大臣约定了时间,巳时要召开内阁会议。且后面每一天都排的满满当当,若陪姬如霜下山去逛集市,只怕一来一回得两三天,她实在抽不出时间。 看着沐之为难的样子,姬如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望,但还是笑道: “是我傻了,你早说过这阵会很忙,没事,我自己去也行。” 沐之心里十分愧疚,干脆到外殿薅起熟睡的大嗷,揪着大嗷的耳朵,一本正经道: “听到没,我夫人要去逛集市,你小子一定要伺候周到了,带我夫人去最大最豪华的集市,好好逛上三天!听见没?” 大嗷不满地甩开耳朵,幽怨地看着沐之,仿佛在说“你哄你夫人,关我小猫咪什么事”。 沐之不依不饶,又去揪大嗷的耳朵,大嗷生气,索性扭过身子,对着沐之放了个臭屁。 姬如霜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 ………………………… 为了赶上巳时的内阁会议,沐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路飞奔回京都,白袍上隐隐还能看出昨夜的酒渍。 会议持续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晌午,沐之刚瘫在榻上,准备休息一会,醒醒脑子,桃子却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吵吵着要去买糖葫芦。 “乖,你爹我太累了,需要休息,让洪错叔叔陪你去买…” “不要!他还醉着没醒呐!” “那让庄初陪你去。” 桃子撅起小嘴,一副快哭了的表情,“你偏心!昨天看洪错叔叔哭,你就给他买一百根糖葫芦,却不给我买!你偏心!呜呜呜——” 桃子说着大哭起来,沐之听着头都快炸了,赶忙抱起桃子,好言好语地哄。 谁知桃子哭得更起劲儿了,沐之无奈,叫来庄初,问道: “我记得今日要入宫向皇上禀报大巡草章来着,是什么时辰?” 庄初回答: “回殿下,是未时。算上更衣和行车的时辰,再有半个时辰,您就得准备着了。” 半个时辰就是一个小时,那差不多,沐之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急道: “那快备匹快马,我要入城中一趟!” 庄初奇怪地问:“殿下,是有什么紧急军务吗?看您这样着急。” 沐之无奈地指指还在咧着嘴大哭,哭得满脸通红的桃子,道:“这玩意儿可比军务急!” 于是,为了买串糖葫芦,沐之用急行军的速度冲出大殿,抱着桃子翻身上马,飞奔向城中央集市。 到了糖葫芦店前,桃子嘬着手指,指着比她人还高的一根巨型糖葫芦,道:“爹,我要这个!” 沐之刚付完钱,桃子又道:“那个草莓的也要,西瓜的也要,冰梨的,酸果的,都要!” 沐之无奈,蹲下身子,扯住桃子的小脸:“再吃可要坏牙了!” 别看桃子年纪小,其实心里头精着呢,一见沐之不给她买,她立马小嘴一撇,抽抽两下,眼泪就涌了上来,吓得沐之赶紧掏钱。 摊贩眉开眼笑地将糖葫芦扎成大扫帚的样子,沐之刚扛起糖葫芦,就感到后背猛地一寒,像是有一道极其冰冷的视线盯着她后背。 她正欲回头查看,却见桃子举着一个装饰精致的拨浪鼓,蹦蹦跳跳地从另一个摊子前跑了过来,边跑边高兴地大喊: “爹!给我买这个!上次那个太丑了,我要这个好看的!” 沐之笑着应了一声,宠溺地摸摸桃子的头,然后不经意地抬眼望去,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不远处,姬如霜正站在一个简陋的摊子前,目光幽深复杂地望过来。她怀里抱着几件婴孩的衣服,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拨浪鼓。 在和姬如霜对视上的一瞬间,沐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姬如霜身后还有两个侍女,三四个万一门的弟子,以及已察觉到沐之的气息,正东闻西嗅的大嗷。 大嗷虎目炯炯,身躯庞大如山,寻常百姓只听说过武林盟主有只巨大的神虎,却从来没见过神虎的模样,如今一见到大嗷真容,不免又惊又怕,好奇又激动,纷纷围观了过去。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沐之几乎不敢与姬如霜对视。 仿佛一个出轨偷吃被抓包的渣男,沐之心虚得不敢抬头。 谁让她这“渣男”不是一般地渣,前脚刚向“老婆孩子”信誓旦旦地甜言蜜语发毒誓,说什么此生不会爱上任何女子,后脚就冒出来个半大的“私生子”。 说没空陪“老婆孩子”逛街,倒有空陪“私生女”买糖葫芦。 姬如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寒眼神,冷冷地盯着沐之。目光从失望至极变得痛彻心扉,继而变得无比冰冷。 这时,大嗷终于在混杂着一千种味道的集市里,找到了沐之的方向,它刚高兴地咧着嘴,撒开四爪要奔向沐之,姬如霜却眼睛死死盯着沐之不动,突然猛一抬手,揪住了大嗷的后脖子。 沐之不知道姬如霜这一下揪得有多大力,只看到七百多斤重的大嗷被揪得一顿一仰,虎皮都被揪变了形,虎眼都被揪成了狐狸眼。 沐之感到全身一阵紧张,仿佛被揪住后脖子的是她。 在人群吵吵嚷嚷的围观中,姬如霜揪着老老实实的大嗷,带着侍女和弟子们转身离去。 莫怀城离京都很近,但姬如霜几乎从未到过京都,这次也是一时兴起才来,却不料正巧碰见带着桃子的沐之。 原本打算大巡出游前,再去看看姬如霜母子,这么一来,沐之哪里敢再露面,只好采取天下“渣男”最通用的办法——拖着。 但拖归拖,沐之心里却特别不是滋味,她总是想起姬如霜那个失望至极的眼神。 一想到姬如霜这次受了很大伤害,沐之就坐立难安。 连续几日处理政务,召开各种会议,沐之抽空去集市上买了一大包各种婴孩喜欢的小玩意儿,各式花花绿绿的小衣服,还给姬如霜买了一大堆衣服,全部收拾成一个大包裹,扛着去了莫怀城。 沐之没胆子进万一门见姬如霜,便打算在城里雇个挑夫,替她将东西带给姬如霜。 谁知转来转去,挑夫没找着,天空却飘起了小雨。沐之只得赶紧找间茶馆避雨。 刚坐定没一会儿,就听一旁喝茶的七八个汉子在那闲聊: “嗨呀,‘盟主夫人’也就是名头好听,说白了不就是个压寨夫人嘛!再说了,谁不知道那姬夫人和赤水山庄的马莪曾经有一腿!” “要说这风袂衣也是够能忍,头顶上快长出洛浦大草原了!” “听说,姬夫人生出来那孩子,驴脸马嘴,长得跟马莪一毛一样!” 几个汉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聊个不停,正聊的高兴,却见一个白衣公子黑着脸,站到了他们桌边,二话不说,一把将桌子掀了个底朝天。 “妈的,哪来的小白脸找事!”一个汉子大喝一声,挥拳朝沐之打去。 那汉子没什么武功路数,挥拳用的完全是蛮力,要换做平时,就是来一百个这样的人,也不够沐之热身的。 但眼下下着雨,沐之毫无内力武功,一听到有人说姬如霜和风如湛的难听话,那火蹭得就冒了上来,哪里还顾得下不下雨,完全是下意识地掀了人家桌子。 见那汉子挥拳打来,沐之作出格斗的姿态,全力迎了上去。 八个打一个,沐之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翻倒在地上。 几个汉子嚷嚷着“报官家”,将沐之拉扯而去。 雨水打在沐之脸上,她用袖子抹了把脸,吐出一口血沫,心说叫你们几个小喽啰再猖狂,等雨停了,爷爷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打架!还报官是,那我索性叫你们感受一下殴打太子的后果! 沐之一面愤愤想着,一面被拉扯到一处祠堂里,她正要开口发作,亮出太子身份,却见那祠堂上面挂着个匾,写着“吾江清明”四个大字。 她暗道一声糟糕,还以为那几个汉子会抓她来官衙,谁知竟将她带来了江湖中人最爱断纠纷破案子的民间堂会——清明堂。 说白了,清明堂只是个类似“江湖公证处”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正规衙门。 但由于江湖中人遇事都不愿与朝廷官差牵扯,都习惯找清明堂断解,久而久之,这清明堂也变得正规起来,上从主审官,下到打手和监牢,一应俱全。 这么一来,身处这江湖门派中,沐之可不敢随意亮出太子身份。只能任由几个汉子将她所作所为痛斥一番。 那主审官见沐之一脸倨傲,闭口不言,索性大手一挥,将沐之关进了地牢。 沐之真是哭笑不得,感叹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坐在牢房里,耐心地等雨停。 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雨停,却等来了姬如霜。 第93章 无事,上火而已 “开门!”姬如霜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沐之从地上跳起来,高兴地迎上去,却见姬如霜的眼神比前几日更冷了。 一旁负责看押的打手笑道: “这位公子,你说你也是,人家好端端地喝茶闲聊,你却要冲上去打架生事,还得请你夫人来捞你。这和解的银子可不便宜,你夫人花了十几两才摆平。” 沐之没有说话,姬如霜对那打手笑道: “有劳了,还请将今日此案的记录册给我,我家相公一时鲁莽,犯下事,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是不要留案底的好。” 说罢,姬如霜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递到打手的手中。 那打手立刻喜笑颜开,跑去取来记录册,将今日记录沐之案子的那一页撕下来,交给姬如霜。 姬如霜道一声谢,然后拉着沐之离去。 一出清明堂,姬如霜便放开了拉着沐之的手。 从后山走上万一门,一路上,沐之一句话也不敢说。 进了归墟殿,姬如霜衣袍一展,端坐在高座上,沐之很自觉地在殿中低头站定。 姬如霜语气冰冷:“你挺有本事。” 沐之没敢回话,姬如霜又道:“若不是你打架的时候,将包裹撒了一地,店小二恰好瞧见包裹里有张字条,写的是万一门,便好心送来,我都不知你竟有这一面。” 姬如霜说罢停顿了一刻,苦笑道:“也是,你不止这一两面。” 沐之知道,姬如霜是指桃子的事,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选择沉默。 最后还是姬如霜发话了:“那是你的孩子,是吗?” 沐之咬咬牙,道:“是” “孩子的娘呢?” “死了。” 姬如霜惊讶,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又道:“我瞧那孩子已有六七岁的样子,难道是你十四五岁时就有的孩子?” 沐之忘了和桃子的年龄差这茬,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姬如霜沉默了半晌,道:“带那孩子来,我想见见。” 沐之岂敢不应,只得连夜赶回太子府,将桃子带到万一门。 往万一门去的路上,沐之抓紧一切时间和桃子串供。 “乖桃子,一会儿如霜姨娘若问你住在哪里,你就说借住在太子府,由爹爹的师侄照看。” “嗯!”桃子扬着小脸,认真地点头。 随后沐之又一连嘱咐了许多,预设了姬如霜会问的各种问题,以防桃子年龄小,一不留神就暴露了沐之太子的身份。 担心这,担心那,谁知到了万一门,桃子只用一句话,就搞定了姬如霜。 桃子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姬如霜,用银铃似的声音,撒娇似的道了一句: “如霜姨娘好,您长得真像我娘,我在画里见过我娘。” 沐之看见,姬如霜的脸一瞬间就软了,她心疼地抱起桃子,声音哽咽道: “没娘的孩子太可怜了” 整整一天,桃子一直围着姬如霜“姨娘姨娘”地叫个不停。 姬如霜沏茶,桃子便伶俐地拿来托盘;姬如霜给风如湛喂奶,桃子便在一旁轻轻拍着风如湛,哄着风如湛昏昏欲睡,完全闹腾不起来。 而姬如霜也对桃子喜欢得不行,并不盘问桃子的身世来历,只关心桃子吃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在听到桃子如实说,平时很少见到沐之的时候,姬如霜狠狠地瞪了沐之一眼。 看着二人仿佛天生一对母女,倒将自己晾在一边,沐之心里觉得又温暖又好笑。 到了该回太子府的时辰,沐之牵着桃子欲离去。 走出去几丈远,桃子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姬如霜,小脸上写满难过,眼睛也泪汪汪的。 ………………………… ………………………… 终于安定好姬如霜和万一门的一干事宜,沐之将全副身心投入到政事之中。 而整座皇宫、京都城、北离境内所有大城、重镇以及五候封地,全都进入了高度紧张的忙碌状态。 举国上下都在为一件事奔走忙碌—— 那就是即将到来的秋季东宫出游大巡。 无法早早预料到太子御驾中会查探什么民生之事,各地官员只好提前一年就开始连夜备战,一方面整修城墙,连夜走访民情,从积极建设城镇风貌,到减免赋税徭役和惠农耕田,力求让自己管辖范围之内耳目一新,万一太子驾到,也必然看到的是一副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 另一方面,各地征田而大兴土木,拆民房而扩建官道,开山毁林而修建行宫园林,不少地方甚至还在广招天下能人异士,重金求乞巧天工之物,开始暗暗编排歌舞宴会。 对于能一见未来天子圣颜的宝贵机会,官员们惶恐又期待,铆足了力气做准备; 百姓却疲累至极,不得不压下满腹民怨;各个富商们则大下血本,将家底翻了个底朝天,捐出巨额财产辅助修葺大巡行宫,以求能得太子青睐; 更有恃才放旷的民间谋士和武士,暗中设计了一个又一个能偶遇太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桥段。 北离境内,四处已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听闻北离太子将巡游国境,无数外邦商人也躁动了起来,纷纷涌入北离,使得一时间经贸大盛,整个北离境内颇有焕然一新的向荣之象,那些被大巡光芒掩盖的民怨微词,也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了。 此番东宫出游大巡,是北离朝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盛事,是白轩辕意在让沐之亲自巡视北离境内国制民生,而不是成天对着轻飘飘的奏折治理国家,把朝中文政之事交给内阁,只把心思全放在她喜好的军务上。 这是白轩辕精心考虑后走的一步棋,他希望沐之能亲临治国一线,真真切切地去了解北离百姓的衣食住行,去分辨那些谄媚而极会演戏的贪官污吏和真正的清官好官,去亲眼看看她每一个异想天开或颇为英明的决定都会对百姓们造成什么样巨大深远的影响。 为君者开疆扩土,但终当治国以利民为本。建功易,守功难。如果守不住疆土,那拼死打下又有何用。 东宫出游大巡虽耗时耗力,尤其在眼下北离与大楚局势紧张的情况下,一路上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但白轩辕很有信心,他坚信沐之一定能出色地完成这场考验。 没人知道白轩辕心中的盘算,所有人只当这场东宫出游大巡后,大概就离天狼太子登基不远了。这场大巡就是在为皇权更替做的准备,巡视中所去往的城镇与封地,必是太子登基后的重用之地。 想到这一层,百官们更诚惶诚恐了,殊不知此刻太子府里,千羽落英殿内是这样一番景象—— “夙沙,咱一定要去冠豸城!那里的烤鸭特别好吃!相信我!”洪错指着地图叫到。 “要尝鲜也必然是姑苏城,江南糕点软糯精细,去什么冠豸城,又荒又远!”玉弘蝶不甚同意。 沐之想了下,指着地图上一处,“再去下这个什么易兰幽城,这名字多好听啊——” 司马云沚赶忙道:“若说名字好听,哪里有‘穹顶之畔’好听呢,不如顺便去下穹顶之畔,我诚邀大家参观司马家族的藏书阁——” “哎呀哎呀——莫要忘了疆漠州,虽处北离西北境内,与北楚交界咫尺天涯,但——”尹洛停顿了一瞬,众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便接着道: “但疆漠州的玫瑰酒却是天下一绝,此巡不去,再难品尝啊——” 沐之咽了咽口水,忙不迭点头:“那是要去的,一定要去!” “还有这个鹤壁城,到底是州还是城,怎么这么大?又靠近北楚洱海三国交界——必然贸易兴盛,不知有多少新奇玩意儿呢,估计还能看见不少洱海异族之人呢!” “听说洱海异族都身材短小却力大无穷,长得可吓人了!” “谁说的,我可听说洱海人身形如鱼,修长敏捷,所以能称霸洱海呢!” “可洱海多雨,气候潮湿,不如折道高原的日晓城,那里气候爽朗!” 白慕容原本躺在沐之的床榻上,抱着厚厚的一卷什么“地方晴雨志”在那研究,一听到“多雨”二字,立刻耳朵就竖了起来。 他扔下晴雨志,冲到地图前,一把揽住沐之肩头,“我觉得洱海就特别好!就去洱海!一定要去!” 沐之不明所以,点点头,“好啊,你想去就去呗!” “对了,师兄,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沐之问阮轼。 阮轼伸出修长的手指,越过金沂城,丰泽城,夜行城,指向一处“风蚀之地”,打手势道: “我想去这里看风蚀深渊,听说那里是天下第一渊。” 一群人围着北离地图又研究了好一阵,叽叽喳喳地敲定了大巡的辅路路线。 此次大巡,白慕容同她一起去,身边最亲近的这四位大爷也必然要随她同去。 按礼仪规矩,她府上六百余名奴仆里也得去四百余人,加上宫里由白轩辕亲拨的两百余宫人、八十影子卫顶尖高手护卫和一千京禁精锐护卫,再加上戟祥率领的五千天狼近卫军。 这一浩浩荡荡之师,虽颇为繁冗,但战斗力可堪一支万人大军。 沐之心想,为了保护白慕容这个未来天子,白轩辕还真是出手阔绰费尽心思,那就让我这个活靶子好好地走一遭,像磁铁一样,将所有最坏的、最恶的、最千疮百孔的国家蛀虫引出来,再一网打尽!待来日白慕容登基,必将拥有一个国富民强的北离。 ………………………… ………………………… 随着出游之日一天天临近,京都进入了凉爽的秋雨季,某人也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暗搓搓的准备。 第一日阴雨天,细雨微风。沐之一大早去往丞相府议事,白慕容则一大早就开始招呼临远打水,开始沐浴熏香。 他用皂荚乔木粉细细洗了一遍全身,用软锦拭去水,换上崭新的袭衣。 他刚将一只胳膊伸进袭衣袖子里,却咂咂嘴,摇头道:“临远,备沐浴桶来,我觉得没洗干净。” 再洗,这次他用木患子果皮粉从上到下搓了一遍,拿清水冲洗了三遍才作罢,临远刚为他穿好袭衣,准备系带,他却一把抓住临远的手,道: “不行,再备沐浴桶来,多倒些茉莉茶粕进去,我得好好泡一泡,不泡怎么能行呢!” 在浴桶里泡了快一个时辰,临远蹲坐在一旁,两手撑着头,看着把自己当茶叶一样往死里泡,直泡到手脚都皱皱巴巴,起漂母皮了才肯出浴桶的白慕容,心中十分奇怪,但还是赶忙为白慕容擦水穿衣,麻利地套上内衫和外袍。 “临远,你闻闻我身上都什么味儿?”白慕容举起胳膊,左嗅嗅,右闻闻。 “当然是茉莉花味了,一股浓浓的茶香!”临远赶紧回答,生怕白慕容觉得不够香。 白慕容仔细想了想,立马开始脱衣服: “不对不对,应该是犀梅香才对啊!怎么能是茉莉呢?她最喜欢我身上的犀梅香味了!临远赶紧打水备桶,得把这一身茉莉味儿去掉,快快——” 折腾半天,冲洗掉一身茉莉味儿,从内到外的衣服也都全换了新的。 白慕容嘴里哼着小曲,拿出已剩不多的犀梅花制成的香粉,像糊墙似的,从耳后根到脚心,一层一层地铺了上去,一遍又一遍,呛得临远直咳嗽。 “平时总叫你拿犀梅花粉洒在外袍上,怎么就没想到直接抹身上呢?她最喜欢犀梅清幽别致的味道了,得多抹点——临远,快再拿一盒来!” 谁知从早折腾到晚,沐之却在丞相府歇下了。 听闻消息,白慕容一头栽在床榻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念:无妨无妨,我夫人这等重情义之人,走之前必然要好好看望下爹娘,应该的,应该的。 第二日,滂沱大雨。 白慕容一大早就又开始折腾,惹得临远一边忙活搬浴桶,一边忍不住腹诽:洗洗洗,一下雨就沐浴,干脆直接出去淋雨得了,那洗完才香呢! 折腾了半日,还不见沐之回来,白慕容派临远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沐之一大早就被白轩辕从丞相府传召入宫了。 白慕容只得心中暗暗祈祷:父皇,这可是您儿子的人生一等大事啊!一定要快点放沐之回来啊,求您了父皇!您儿子是否还要继续当和尚可全看您的了! 大雨一直下到入夜,沐之却还没回来,他终于忍不住倒在床上哀嚎: “临走前看看你爹就成了,干嘛还要看我爹啊!” 全然不知某人心里的翻江倒海,沐之因听白轩辕训导听得太晚,便在宫中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顶着艳阳高照才回府。 她走进千羽落英殿,远远就看到白慕容正两眼呆滞地蹲在正殿门口,眼睛下面泛着重重的青色,眼神无比幽怨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到。 她走上前摸他额头,“病了吗?怎么两日不见就这样了?” 他委屈地撇撇嘴,一把抱住她的腿就要哭诉,却见戟祥急急忙忙跑进来,大喊道: “殿下!不好了!司徒将军和段将军打起来了!” 沐之大惊,一抽腿就往外跑,跑出十丈远才想起白慕容—— 一回头,他正保持着被她摔在地上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好喊了声“我去去就回——”随即跟着戟祥策马而出。 去京郊驻地拉完架,她先是对司徒牛使和段玉二人一并重罚,为军中做了表率警戒,随后又关起门来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场,硬是摁着二人握手言和。 司徒牛使本来十分厌弃段玉曾经唯云贞音和林琛马首是瞻,执意不与段玉为同僚,直到沐之将当年段玉全家被林琛胁作人质的事和盘托出,司徒牛使才不再生怒,只闷头喝酒。 段玉也红着眼睛,满腹话语无从说起。 看着二人之中,一个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花白,却依然身高体阔,声如洪钟,走起路来虎步生风; 另一个依然是白白净净的书生样子,但两鬓也已斑白。 沐之暗自想起从前三人并肩作战的时候,忍不住又是一番好言相劝,直劝到二人抹着眼泪抱在一起才作罢,再一看时辰,已然过了一夜,天空都泛起了鱼肚白。 接下来几天,老天爷很赏脸地不是细雨缠绵就是倾盆大雨,沐之却不是焦灼在天狼军实战训练成果不佳,就是没日没夜地带着内阁商讨因出征“琉璃护国之战”而耽搁下的各地奏事,再就是飞身赶往万一门,解决她“孩子”风如湛高烧吐奶的大事。 好不容易得空,天飘小雨,沐之暂歇,这次不等沐浴,白慕容便一个飞身将她扑倒在锦榻上,刚想宽衣解带干点什么,却见临远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殿下,今儿下得阵雨,刚下一会儿就停了,今日您就不沐浴了?” 就这么到了大巡跟前,人人都满面红光,一副兴奋期待的样子,全副准备只待出巡。 唯独白慕容恹恹的,终日跟个鬼影似的在府里游荡。 这日,沐之在院子里忙着试机巧营送来的新式武器,但见白慕容躺在长椅上面无人色,气若游丝,一副随时都能吐口血出来的样子,便问: “慕容,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强忍住口舌生疮的疼痛,声音如蚊子叫一般,无比哀怨道: “无事上火而已” 第94章 发错了 不好意思……发错卷了,又删除不了……请大家移步第四卷,以下内容不用看~ “研究日志: 地点:第27号时空大裂缝,坐标39°28\\\\\\u0027n,115°37\\\\\\u0027e。 时间:公元前2700年,三国之乱,北离朝133年。 课题1:轩辕皇帝与一代名丞沐霁言的千古谜题。 课题2:验证天狼太子相关史实的真伪。 课题3:亲身经历北离朝末代中兴,修正相关史实。 课题研究员:上海市时空纪史研究所,第一小组8号研究员祁琶。 今天的研究感言: 这是我来到北离朝的第四年了。 我有幸亲眼见到了轩辕皇帝,甚至在极其巧合的情况下,幸运地住进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天狼太子府”。 不仅能和我的偶像天狼太子经常见面说话,更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天狼四公子”。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天狼太子和他的四公子要是生在6181年就好了,那绝对能靠颜值火遍全球,成为亚洲第一男子偶像天团!哈哈,跑题了 从古至今,我最喜欢的历史人物就是天狼太子了。 直到现在亲眼见到他,我才知道史实有多匮乏苍白,那么厚的《天狼太子纪实》竟然不能准确地描述出他十分之一的光华。 将近三年时光,我见证了他从轩辕皇帝民间私生子,一步步成为名扬天下的天狼太子,成为北离政治军事权力的中心。 凭借雄才伟略和过人的智谋胆识,他颁布推恩令削藩,入朝排除奸佞,整编军制,修建大运河,颁布种种利国利民的法令政策,广开学府鼓励发明创造,与西北建立友好外交,与琉璃国建立友好外交 他的功绩简直“罄竹难书”,凭着一个人的主导力量,就能让一个庞大的国家焕然一新,他的智慧、远见、勇气、人品,都是万里挑一。 尤其他的创新力和远见卓识,甚至让我觉得他是不是也是从现代穿越时空而来的。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换做我,即使让我穿越成个现成的皇帝,我的作为恐怕也难比得上他万分之一。 好一点,碌碌无为吃吃喝喝一辈子,差一点,说不定能把北离都搞没了。 不过难以想象,有这样一个太子的存在,北离朝竟然还会走向亡国覆灭…… 再一想到天狼太子的结局,我心里就非常难受,忍不住扼腕叹息,这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唉 天狼太子这个人很高冷,有点闷骚。 大多数情况下看见他,他都是一副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样子,看起来心机深沉,冷僻漠然,让人难以接近。 但他非常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跟解开了封印似的,变得话多又有趣,实在太好玩了。 和野史写的一样,他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其实也不是多“异”,只是他的眼睛有点像凶狠版的布偶猫,黑眼珠占得面积大,眼白很少又发灰蓝色,所以显得眼睛很深邃不可捉摸。 爱、恨、生气、高兴所有情绪都会在他的眼里表达到极致,哪怕是计谋盘算,都显得十分狡黠诡谲。 我仔细观察过两次,他眼睛之所以长成这样,可能是先天性缺铁性贫血导致的,要是在现代的话,吃点中药可能就好了。 第94章 东宫大巡 “研究日志: 地点:第27号时空大裂缝,坐标39°28\\\\\\u0027n,115°37\\\\\\u0027e。 时间:公元前2700年,三国之乱,北离朝133年。 课题1:轩辕皇帝与一代名丞沐霁言的千古谜题。 课题2:验证天狼太子相关史实的真伪。 课题3:亲身经历北离朝末代中兴,修正相关史实。 课题研究员:上海市时空纪史研究所,第一小组8号研究员祁琶。 今天的研究感言: 这是我来到北离朝的第四年了。 我有幸亲眼见到了轩辕皇帝,甚至在极其巧合的情况下,幸运地住进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天狼太子府”。 不仅能和我的偶像天狼太子经常见面说话,更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天狼四公子”。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天狼太子和他的四公子要是生在6181年就好了,那绝对能靠颜值火遍全球,成为亚洲第一男子偶像天团!哈哈,跑题了 从古至今,我最喜欢的历史人物就是天狼太子了。 直到现在亲眼见到他,我才知道史实有多匮乏苍白,那么厚的《天狼太子纪实》竟然不能准确地描述出他十分之一的光华。 将近三年时光,我见证了他从轩辕皇帝民间私生子,一步步成为名扬天下的天狼太子,成为北离政治军事权力的中心。 凭借雄才伟略和过人的智谋胆识,他颁布推恩令削藩,入朝排除奸佞,整编军制,修建大运河,颁布种种利国利民的法令政策,广开学府鼓励发明创造,与西北建立友好外交,与琉璃国建立友好外交 他的功绩简直“罄竹难书”,凭着一个人的主导力量,就能让一个庞大的国家焕然一新,他的智慧、远见、勇气、人品,都是万里挑一。 尤其他的创新力和远见卓识,甚至让我觉得他是不是也是从现代穿越时空而来的。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换做我,即使让我穿越成个现成的皇帝,我的作为恐怕也难比得上他万分之一。 好一点,碌碌无为吃吃喝喝一辈子,差一点,说不定能把北离都搞没了。 不过难以想象,有这样一个太子的存在,北离朝竟然还会走向亡国覆灭…… 再一想到天狼太子的结局,我心里就非常难受,忍不住扼腕叹息,这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唉 天狼太子这个人很高冷,有点闷骚。 大多数情况下看见他,他都是一副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样子,看起来心机深沉,冷僻漠然,让人难以接近。 但他非常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跟解开了封印似的,变得话多又有趣,实在太好玩了。 和野史写的一样,他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其实也不是多“异”,只是他的眼睛有点像凶狠版的布偶猫,黑眼珠占得面积大,眼白很少又发灰蓝色,所以显得眼睛很深邃不可捉摸。 爱、恨、生气、高兴所有情绪都会在他的眼里表达到极致,哪怕是计谋盘算,都显得十分狡黠诡谲。 我仔细观察过两次,他眼睛之所以长成这样,可能是先天性缺铁性贫血导致的,要是在现代的话,吃点中药可能就好了。 对了,据说他身上有一种蛊,是类似于现代泰国和云南那边的秘术,能让他力拔山兮气盖世,不会受伤、不会中毒、不会死亡,坚不可摧地如同怪物一样,仿佛电影里演得吸血鬼似的。 这个事我还不太了解,得好好研究研究,就像古代人能练轻功飞檐走壁,很多事的确找不到科学依据,不过我猜测他是被一种寄生虫感染了,所以身体会产生异于常人的变化,这种例子在现代也有。 在太子府住的这几年,我过的非常舒适,因为天狼太子为人正直爽利,不喜欢矫揉造作的东西,所以整个太子府家风良好,人人工作认真不懈怠,同事之间也不搞太多阴谋诡计。 我被天狼太子亲自指派给他收养的女儿——安灵公主白桃当保姆。 但其实太子府里人非常多,根本不需要我来照顾桃子。 所以我每天也没什么工作,基本上就是到处参观“天狼太子府”,仔仔细细地观赏下这座历史上最巧夺天工的旷世奇府,希望能赶在它被毁于一旦之前全部参观完。 再说说“天狼四公子”,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北离首富的第十七个儿子——富二代玉弘蝶。 这个人呢,长得倾国倾城,就是有点伪娘,不过我也见过几次他不娘的时候,又帅又高贵,真搞不懂他平时为什么那么喜欢反串。 不过还好,他的娘也不让人讨厌,他喜欢粉色,也幸好不是死亡芭比粉,是淡淡的纱一样的藕粉色。 他特别喜欢粘着天狼太子,却总是被嫌弃,屡败屡战,勇气可佳。 他在知道我是女扮男装之后,很鄙视我的不修边幅,同情地送了我很多昂贵的胭脂水粉。 我觉得他要是生活在现代的话,怎么样也能做个百万粉丝的美妆博主。 “文曲星”司马云沚和书里写的一样,“神仙似的人物,高雅脱俗,满腹经纶冠绝天下,弹得一手仙音妙琴”。 一开始,我特别激动能亲耳听到他讲课,但一想到我从读小学到读博士,背的所有长长的古文基本都是他写的,我就瞬间对他喜欢不起来了。 在我看来,司马云沚像个超级学霸级别的书呆子,读书多,但人有点呆,有点单纯,一天只知道读书写文,唯一的爱好就是研究古代流传的奇巧工艺,太没有娱乐性了。 “神力皇帝”洪错看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是特别知恩图报,我给过他一根糖葫芦,后来他还了我五十多个肉夹馍。 他总是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服,高高扎着马尾,怀里抱着一个比我宽比我高的叫“龙锏”的武器,动不动就怒气冲冲的,我偷偷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洪同学不高兴”。 以前我就觉得他长得很像我喜欢的动漫人物“犬夜叉”,后来天狼太子送了他一个穿着黑珍珠的项圈,他一戴,看起来就更像“犬夜叉”了。 “天狼四公子”里最神秘的就是阮公子了。 据说他和天狼太子是青梅竹马的发小,现在主要帮天狼太子处理奏折文书,非常有治国之才,不过很可惜,他是个哑巴,当不成皇帝。 我心里称他为“沉默的雕刻艺术大师”,因为他成天不是看奏折,就是在房子里刻木头,刻石头,做各种手工。 我看过几眼他刻的东西,都是什么“十三鬼殿”“凶煞邪神”,看起来特别恐怖,还横平竖直地摆在他房子里,位置一厘米都不差。 我严重怀疑他有强迫症和抑郁症,可能和他说不了话有关系。 所以说人有事不能憋在心里,会容易憋出病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审美出了问题,我觉得他是“天狼四公子”里最帅的,小麦肤色,又酷又an,眼神犀利厌世,气质冷酷如杀手。 他的眼睛有先天性瞳神畸形,深棕色,像蛇眼一样非常好看。 对了,太子府里常住的不只是天狼太子和四公子,还有轩辕皇帝的第八个儿子白慕容。 他长得又高又瘦,轮廓分明,皮肤白白的,眉眼之间满是神采,性格开朗洒脱,坏笑的时候风流潇洒,特别迷人,在太子府里有很多粉丝——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怎么说呢,每次看到他和天狼太子衣袂飘飘地并肩走在一起,俩人简直配一脸!我感觉我可以脑补出“十万字”的兄弟禁断不伦之恋的小说来。 他以前和天狼太子关系不好,两人经常算计对方,后来不知为啥又突然变好了,现在如胶似漆,每天黏在一起。 但一想到他们两个人很快就要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我就忍不住觉得痛心唉 明天我就要亲自参加历史上有名的“天狼太子出游大巡”了,这是国家一级领导人到地方视察民生的大事,比起教授们只能在博物馆里,拿着放大镜参观十米长的“天狼太子出游大巡图”,我竟然能亲自参加大巡!想想就激动! 还有三个小时就该起床了,赶紧养精蓄锐,明天瞪大眼睛看大巡! 一定要记得教授们说的,千万不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现代的东西,对古人说出任何一句现代的标志性词句,否则“蝴蝶效应”可能会对整个时空甚至七千年后的现代都造成极为可怕的影响。 我是历史的旁观者,不是参与者。” 写完日志,祁琶合起一个扁平光滑、造型奇怪的八角盒子,哼着小曲,上榻歇下了。 ………………………… ………………………… 北离一百三十三年,东宫出游大巡。 万人空巷的盛况乃是北离朝开国以来之最。 金雕飞越长空,发出尖锐的啸声。它凌风展翅,望着地面上一条蜿蜒数十里、缓缓行进入洛子水的巨龙。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巨龙蓝首彩身,不断发出仙乐鸣叫,乃是东宫出游的大巡仪仗。 金色地毯的两侧铺满繁花,从皇宫大门起,一直铺到八十里外的洛子水大运河入河口。整整八十里,由五百个工人没日没夜地铺了两个多月。 手持白底青墨狼头军旗的两千天狼近卫军在前,身着精光铠甲,腰佩寒光大刀,由身骑高头大马的两名大将领着; 数百轻衣飘飘的宫人侍从手持彩幡在次,引着十二驾巨大的蓝色宫辇缓缓行进。 那巨大的宫辇队列中,为首一辇的是百名乐师舞女,鼓瑟喧天齐鸣,舞女在平稳的辇车上起舞翩翩; 其次是数十名坐在高得像旗杆一样的天凳上的画师,每个画师身旁都有画童持颜料和汗巾而立。 十二宫辇之后又是百名乐师舞女,紧跟着是数列侍从侍女,粮草辎重车马,三千天狼近卫军殿后。 整个大巡仪仗队蜿蜒磅礴,京禁两军的精兵护卫沿侧持刀护卫,警戒非常。 紧挨着京禁护卫的是两列侍从,每人手中挎着一个锦篮,一边随队伍行走,一边不断地朝围观的人群抛洒鲜花果糕、碎银和金锞子。 整座京都城里的百姓,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孩童,家家空门闭户。 全城乃至不少从外地赶来的百姓,都激动不已地沿着大巡的官道簇拥成群,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无半寸空隙。 人群如潮水一般,沿大巡的仪仗拥挤着,黄花大闺女被挤掉了头钗,书生被挤掉了鞋子,孩童被挤得哇哇大哭。 百姓们一面兴高采烈地挥动双手,承接撒下的果糕金银,一面不断振臂高呼“太子万福千岁”,呼声如海啸山林,连绵不绝。 人群被眼前金光闪闪的大巡队伍惊得连连赞叹,目不暇接。 怎的那一群群舞女如此美艳多姿,那队伍里最低等的牵马的侍从都穿着水滑柔亮的衣衫,服饰样貌堪比富商人家。 但无论大巡仪仗有多穷奢绝伦,百姓们最感兴趣的显然还是天狼太子本人。 十八匹阿哈尔捷金马交错并行,拉载着一乘十二驾宫辇之中最大的宫辇。 金丝木作架,金顶镶嵌琼玉做尖顶,排列十八圈全各色宝石做扇,圆润珍珠做帘,宫辇四周装饰以层层蓝底黑龙的轻纱重幔,迎风起起落落。 棕红色的平板上铺着一层黑金曜玉石,冰润之上竟还铺了三层流光溢彩的细密锦缎,乃是用作脚踏的。 玉石锦地上锦榻横陈,一个青衣飘逸的身影坐在一边弹琴,姿态非凡,宛若仙子; 一红衣公子怀抱巨大的冰色龙锏,盘腿而坐,闭着眼睛像是在打坐; 另一道粉衫金丝宽袍坐在一方矮榻前,一手翻阅书册,一手五指飞扬地将一个金漆珠玉的算盘打得叮当作响,煞是好听,几只蝴蝶轻轻落在他如墨长发间,好似花神一般美艳; 还有一位玄袍的公子沉默地坐在刻桌前,对周遭一切事物充耳不闻,只专心致志地雕刻手里的一块紫檀木,锋利的眉眼因为专注而显得如同雕像般深刻。 宫辇正中央高座,一扇通体光滑的羊脂暖玉呈“凹”字形,不足处以白玉与琉璃金拼接作首尾,俨然是一方纯玉打造的床榻。 玉榻之上铺着层层青州燕银锦,放置一个仙鹤描金枝的软羽玉心枕,一袭白衣正单手撑头,侧卧在榻上。 这大巡仪仗、这宫辇、这内设,一切都太过华丽夺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恰恰这一片繁杂之中,唯独沐之一身白衣干净流泻,看得人神清气爽。 白衣无瑕,周边仍镶以祥云蓝纹,白袍后背处更是张龙盘踞着一只五爪黑龙。 她以玉笏玉冠束发,垂珠径直沿侧颜而下,衬托着一张比玉色更白皙细腻的面容,那剑眉修长入鬓,那眸幽蓝深远。 宫辇四周的纱幔不时随风微扬,叫围观的百姓间或能从空隙中一窥未来天子惊才绝艳的圣颜,还有那四个绝世公子,远远望去,一片华光令人眩晕。 宫辇的纱幔每飘起一下,围观百姓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呐喊声。 沐之本就耳力非凡,平常有夜猫行走在屋脊上,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现下前后有鼓乐声,两侧有百姓呐喊声,她被这“360°环绕立体音响”吵得头都快炸了,却不敢揉耳朵或者有其他什么大的动作。 其他四人也一直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如老僧入定一般,不曾有大的动作。 宫辇角落里,一个年长的宫仪嬷嬷跪坐着,腰间系着一方丝薄的宽帕巾,见四下无风,帕巾不动,轿帘纱幔不动,她便道: “无风——可动——” 话音落下,辇上几人立刻松一口气,纷纷揉肩捶背,哀叹不已。 微风又起,帕巾感风而动,嬷嬷立即道: “起风——注目仪态——” 几人赶忙恢复先前的动作,心中却叫苦不迭。 纱幔涌起,露出空隙,围观百姓立刻一阵欢欣喝彩。 沐之终于忍不住了,口型极微小地动作,低声道: “我真搞不懂,他们到底在高兴什么啊?” 玉弘蝶微微晃动已经发酸的手腕,道: “拥戴你感激你呗,东宫出游大巡,凡所到地方皆免三年赋税,沿路分撒金银,你这样出手阔绰,老百姓能不高兴吗。” 因玉弘蝶说话的时候口型大了些,角落的宫仪嬷嬷立刻一个眼神杀过来,极为凌厉地低声道: “公子,天家御驾,请注目仪态!” 玉弘蝶只得闭了嘴巴,不再言语。 甚少见玉弘蝶正儿八经不娘骚,更不要说能看见他吃瘪了,沐之心里偷着乐,转而目光下移,对靠在她榻边闭目盘腿而坐的洪错道: “喂,阿错,你该不会睡着了?” 洪错不吭声,坐得脊背笔直,她便故意慢悠悠道: “哇——外面人山人海啊,好多人在看你哎——还都是些长得极标志的小娘子啊——” 洪错仍旧没有说话,脸却腾得红到了耳后根。 “哈哈”她刚笑两声,宫仪嬷嬷就冷眼杀了过来,“殿下,请注目仪态!” 沐之赶忙化笑声为游丝,不敢言语,心念不愧是教习过当今皇后的嬷嬷,就是厉害,连我都不怕。 司马云沚在一旁弹琴,未曾开口言语,却忍不住捻了捻修长的手指,感到十指已经磨起了水泡,再看看闭目养神的洪错,不由心中悲叹:唉,为何一开始要选弹琴呢,选躺着看书不好吗 阮轼倒是想说“我能不能换块木头刻,这一块已经刻漏了”,宫仪嬷嬷却不许他打手势比哑语,只道“公子请忍一忍,很快就要到河口登船了。” 趁着无风的空档,沐之伸了个懒腰,飞快地朝后面的宫辇看了一眼。 隔着宝石珠帘,她瞧见白慕容的宫辇上空荡安静,他正拿犀骨扇遮着脸,四仰八叉地躺在锦榻上呼呼大睡。 汲漠戴着银制面具,笔直地跪坐在榻旁,临远则靠在一边头跟鸡啄米似的打着盹。 宫仪嬷嬷跪坐在角落,忍了又忍,没敢吭声。 她也是教习过当今皇后娘娘的嬷嬷,可眼前这位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况且从大巡一开始,这八皇子就躺在那儿开始睡觉,到现在倒也没变过动作 见自己在这边受苦受累,白慕容却在那边与周公睡大觉,沐之气不打一处来,心念果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就这么像雕塑一样地被参观了三个时辰,大巡仪仗队终于在黄昏时分,于洛子水的运河岸口登船完毕。 皇家御船堪比现代军舰,因而沐之等无须下船,而是由十八匹金马拉着,乘着巨大宫辇上了船。 第95章 姑苏城(上) 宽阔的洛子水之上,上百只彩舫与画舸飘着轻纱,载着歌女,如浮萍般漂游水面,乃是大巡仪仗队的点缀; 六艘三层高的楼船随行在前后,依旧歌舞奏乐不断; 八艘高楼战船装备精良,完整配备防护墙、枪箭战格、了望雀台等,甲板平阔可策马,战船远可攻近可守,满载强悍精兵,成四方护卫之势,护着中央最大的一艘六层高、足足九桅十二帆的“华光宝船”顺水前进。 华光宝船巍峨如山峰般耸立在水中,大气肃穆,其形态之巨是这个时代罕见的惊叹之作。 宝船最上层为了望护卫台,往下则配有六重正殿、内殿、偏殿。 殿宇之间遍布花格树影,乃是供沐之等人居住和接见地方官员之处; 再往下一层,是配有一百八十八间金玉银器装饰的房屋,辅以六处戏台,五处假山小花园,四处亭台。 最下层则是甲板,坦荡开阔,完全可以供沐之骑着大嗷跑上两圈。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战舰,以昂首破浪的姿态,迎着晚秋的落日余晖扬帆起航。 青墨狼头大旗的帆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巡开拔的号角声响彻河口两岸,在灿烂夕阳中透出激昂与苍凉。 在河岸无数围观百姓的欢呼声中,东宫大巡的队伍渐行渐远。 一见大巡的船队远离河岸,沐之立刻叫停了所有鼓乐歌舞,揉着已经耳鸣的耳朵,走上了甲板。 看看镂空雕花的沉香玉门,再摸摸描着金漆的围栏,她一边砸嘴,一边忍不住心中悲叹: 浪费!奢靡!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辛辛苦苦两三年才挣了多少钱,国库刚有充盈之象,就被这场大巡掏得个干干净净! 她抚摸着栏杆,命人叫来戟祥,只道: “好戟祥,我既命你为此次东宫大巡的总将军,那你一定要尽职尽责,懂吗?” 戟祥抱拳行礼: “末将定恪尽职守,不负殿下所托!” 她点点头: “那就好,那你可得给我看牢了,这几百艘船上的每一寸金漆、每一颗玉石都是从我口袋里出去的,待回京之时,一丁一寸都不能少!” 戟祥愣了半天,才应了声好。 船队行驶了半个月,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出海,更别提还是乘坐着这样巍峨华丽的宝船出海。 一开始众人都还兴奋不已,看看一望无际的河海,日出日落的瑰丽壮阔,看看河海中的巨鱼,新鲜的很。 可没过两三日,但见四周除了天就是水,景色毫无新意,再加上不少人都是旱鸭子,晕船得厉害,沐之又不喜演奏歌舞,船队顿时一派安静无声。 一连休息了数日,最后沐之也开始觉得无聊了。 因为此次随行的有很多内阁官员,再加上船上这么多人,离得都挺近,沐之不敢和白慕容过多亲近,只能和玉弘蝶算算玉家在此次出巡中捐赠的财物几何,或者和洪错掰掰手腕,最后实在无聊得紧,她只好撺掇身边的侍女去勾搭戟祥。 只见那些个侍女袅袅婷婷走过去,戟祥却目不斜视,只顾忙公务,任侍女们怎么莺莺燕燕地围着他调笑,他自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她实在是想不通,按理说戟祥面容英俊,人品端正,正是少年拜将的意气风发之时,全京都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爱慕他,他却一点桃花动静都没有,别说戟墨这个姐姐着急了,沐之这个上司都快急死了。 于是乎,沐之叫上白慕容,又召集了她那四个门臣,六个人躲在内殿里暗搓搓地商量了一通,一致决定要为戟祥的爱情付出点努力。 “我提议霸王硬上弓!我这里有销魂一笑,是玉家秘制的极厉害的无色无味的秘药,下到他饭菜里,任他是个太监也把持不住!”玉弘蝶捻着兰花指,眉眼含春地说到。 白慕容“啧啧”一声,“太下流了——不过我喜欢,那销魂一笑也给我些!” “情爱之事当两情相悦,若只贪一时之欢,来日梦醒,又有何意义呢?况且我看戟将军也不是好色之徒,定不愿将就的。”司马云沚一语道破。 洪错仰头想了半天,来了句: “这种事有那么难吗?我们直接问问戟将军喜欢谁,然后把那姑娘打晕了绑过来,扔进戟将军房里不就行了!” “大哥!我们现在愁的就是戟祥没有喜欢的人!况且你以为这是石器时代吗,喜欢谁就一棒子打晕,拖进洞里就完事儿了?”沐之翻了个白眼。 玉弘蝶则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丢给洪错,道: “你还是吃糖葫芦,这种话题不适合小孩子听。” 洪错气哼哼地拿起糖葫芦,嘎吱嘎吱啃了起来。 “师兄,你有什么妙招吗?”沐之问。 阮轼被迫参与这种话题,想了半天才打手势道: “不如找一爱慕戟将军的侍女,将她推落入水,再让戟将军去救她,事后那侍女必然要感谢戟将军,赠手帕香囊或是做些糕点,一来二去,戟将军也许会动心。” “好好好!这个好!不愧是师兄!”沐之竖起大拇指。 很快,几人便分头行动。白慕容通过察言观色和筛选,准确地找出了一个出身名门世家、样貌品性皆属上乘的侍女官——李未央; 接着,玉弘蝶开始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换八套衣服,终于成功地提高了李未央穿衣搭配的审美; 然后,司马云沚大发诗性,每天都当着李未央的面吟几句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诗句,李未央有意无意听进去了不少。 最后一步,趁戟祥值守甲板之时,沐之假装突然发现身边有李未央这么个貌美的宫女伺候,便将李未央叫到甲板边,强忍着心中对海水的惧意,与李未央看海说话,然后用眼神疯狂暗示躲在一旁的洪错。 因为商讨事情的时候,洪错光顾着吃糖葫芦,不曾仔细留意其他人部署的计划,玉弘蝶也只让他守在一旁等沐之信号,他不太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此刻,洪错只看见一个窈窕的侍女背对着他,旁边沐之抱着胳膊一边使劲点下巴,一边做口型道“推啊!快推啊!” 虽然不太理解沐之为什么叫他去推,但洪错还是很真诚地从一旁冲了出来,一把将沐之从甲板上推了下去。 沐之毫无防备,直直地从甲板上掉落下去,仰倒在半空的时候还难以置信地看着洪错,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洪错你大爷的”,就一头栽进了海里。 甲板上立刻炸开了锅,戟祥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水中,三两下游到沐之身边,将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沐之横抱在怀里,救上了船。 ………………………… ………………………… 十日后,东宫大巡第一城,南州姑苏城。 大巡船队离岸边尚有数里,就已经能听见岸边人声鼎沸,百姓欢腾的声音。 沐之坐在正殿中看奏折,本来就被奏折上一堆一堆不认识的字折磨得头痛,耳听喧闹声越来越大,她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索性将奏折往榻上一扔,对着白慕容和其他四人道: “你们看奏折,八哥看政,阿玉看商,云沚看士,师兄看农,我负责盖章行不行?” 白慕容揪住她的耳朵,训道: “父皇将国事命脉交予你,是让你这样糊弄的?你给我老实看奏折,不然如何对得起外面那些欢呼的百姓。” 切,这还不是为你在打拼江山!她撇撇嘴,心中不满,耳中却突闻一道极好的琵琶声从河岸传来。 琵琶碎玉,铮弦泣露,鼓点扣人心弦。 她快步走出殿外,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近岸的盈盈河水上,半道彩虹当空而现,一位身形巨大如山的神女正作飞天舞。 神女头束圆髻,戴五珠宝冠,玲珑有致的身段半裸披彩纱,腰缠飘飘长裙,凝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 在一片云雾缭绕间,只见神女姿态端庄,迎风飞舞,其势清丽卓绝,看得沐之都呆住了。 不只沐之,船队上所有人包括白慕容在内,都仰着头,怔怔地看痴迷了。 饶看过天下起舞,谁人见过这样美丽的巨人神女,难道真是天上的神女下凡了? 沐之一边欣赏神女起舞,一边伸手遮住了怔怔看神女的白慕容的眼睛。 随着船队渐渐靠岸,神女的身影如海市蜃楼一般,反倒瞧不清楚了。 沐之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山上隐约上有光斑闪烁发亮,隐隐可见几缕彩巾飘摇。 看来并没有什么神女下凡,是有人利用光影水汽,人为地在河岸边放大投射出了一派神女飞天的绝舞景象。 得亏沐之是现代人,知道光影折射和放大的原理,才能即刻参透神女飞天舞的奥秘。可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惊叹不已。 宝船靠岸,河岸两边跪满了百姓,几十个身着各色品阶官服的官员跪在最前头,朗声叩拜: “城等南州知州等,姑苏城太守等,拜见太子殿下,以此飞天神女舞进献,祝愿太子殿下千秋万福——” “好!好!”沐之长身立在甲板护卫圈中,忍不住抚掌赞叹。 道完两个“好”字,她就词穷了,谁叫她读文不精,古诗古文实在匮乏,不知该怎么点评这神女舞。 四下里一片寂静,众人似乎都在等着她继续说些什么,她只好微微侧头,问白慕容:“我该说些什么?” 白慕容悄悄道:“快赏啊。” 沐之大袖一挥,大声道:“赏!” “臣等叩谢圣恩!”官员激动大喜,再次叩拜,随即鼓乐大作,百姓们纷纷抚掌庆贺。 只这一声“赏”,就代表着太子非常满意,这一出神女舞成功地取悦了未来君主,整个南州都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可就在这一片舞乐声与人声鼎沸中,却有一布衣书生没命地闯过守卫圈,满手是血地举着一卷书册,朝宝船上的沐之嘶声力竭地大吼: “破浪行楼玉液樽!百画蓝幡上青云!姑苏城外神女舞!千漂白骨作丝竹!殿下!千漂白骨作丝竹啊!” 书生念完诗,老百姓们不明所以地停下庆贺看过去,为首的数十名官员却瞬间面如死灰,纷纷瘫跪在地。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沐之并未看清那书生狼狈的样子,见大家又都安静了下来,只好又大声道了一句:“再赏!” 数十名官员惊愣在地,面面相觑。 见他们反应有异,沐之只好微微侧头,问道:“怎么了,没赏对吗?应该说‘大赏’吗?” 司马云沚无奈地摇头,玉弘蝶长叹一口气,发愁地摁住了眉头,“唉,他在骂你啊,你听不出来?” “‘千漂白骨作丝竹’,他说你所听到的鼓乐丝竹声,都是河中千具浮尸和白骨所发出的”司马云沚悄声解释到。 沐之顿时心下了然,望向已被四五个护卫牢牢钳制住的书生。 只见那书生束发凌乱,满身尘土血污,脸色苍白至极,但一双眼睛却坦坦荡荡,视死如归。 “吟诗者何人?”沐之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威势凛然。 书生挣脱护卫,强稳住几欲倒下的身体,朗声道: “臣,前姑苏城编史沈清河,冒死觐见太子殿下!” 沐之沉默良久,以内力作声,响彻河岸:“重赏!” 姑苏城太守听罢,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沐之走回宝船正殿坐下,冷着脸不作声,叫宫人护卫们看得心里直发憷。 不消片刻,沈清河就被梳洗一番,带上了正殿。 闻到他手中的血腥味,沐之闭了闭眼,抑住心头无尘蛊的嗜欲。 “‘姑苏城外神女舞,千漂白骨作丝竹’,好诗。”她冷声出口,“一场神女飞天舞,恐怕是全姑苏城百姓的期望和精心准备,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不心生愧疚吗?” 沈清河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目光坚毅地看着沐之,道: “惊扰姑苏接待圣驾,臣有罪,任凭殿下处置!但臣冒死进谏,亦是为国为民,而非私利!” 见沈清河并不怯懦,沐之目光平和了些,点点头,“说来听听。” 沈清河两手将书册举过头顶,道: “臣要说的都在这书册中,是臣在姑苏城为官两载记录的所有贪官污吏的暴政事记,请殿下亲阅!” 戟祥接过书册,擦了擦上面的血污,一旁庄初赶忙用锦帕垫着书册,呈给沐之。 沐之识字太少,便粗粗翻阅了几页,却越翻越慢,脸色越来越阴沉。 “启禀殿下,在此书册中,臣已弹劾了五名官员欺上瞒下、欺压良民的事实,其中姑苏城太守最为恶劣,他不仅庇护其他四名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更私自克扣朝廷修建运河经费,强征河工日夜修建运河! 他还克扣工钱,甚至不许河工医治疾病,致使无数河工累死、饿死、病死,漂尸河中而无人理会!一旦河工身亡,他便立刻再次强征河工,补足缺口! 殿下,您现在看到的运河岸口是早已整修完毕的,您将要在永州境内巡视的路线也是早就定好的,定然一派太平景象! 可在您看不到的地方,姑苏运河分支——您去那里看一看,便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啊!” 说罢,沈清河已泪流满脸,俯身又磕了三个响头。 沐之缓缓走下高座,步步阴沉。 沈清河只看得到眼前站定了一双华丽无瑕的靴子,太子就这样真实地站在他面前了。他原本心中一派大无畏,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意与压迫感,让他不由心生恐惧。 他闭上眼静待裁决,下一瞬却感到胳膊被抓住,整个人被扶了起来。 沐之扶着惊讶的沈清河,只道: “那人间炼狱——你带我去看看。” ………………………… ………………………… 沐之与白慕容便装,戟祥和八名护卫在侧,几人由沈清河带着,去往了此次巡视路线之外的姑苏运河分支。 沈清河说的不错,那里的确是“人间炼狱”。 河道中的水刚好没到腰部,几百个面黄肌瘦的河工身子浸在水里,赤裸着上身,不停地用肩扛运石材。 几个河工扬刀砍石打磨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身侧一道道突起的肋骨。 在他们的四周,数十具尸体面朝下漂浮着,不少已经泡的肿胀起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河工佝偻着腰,扛着一块石板,颤巍巍地在河道中摸索走着,却脚下一个不稳,瞬间滑倒在河里。 那沉重的石板从他肩膀上砸落,将肩膀划出一个大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老河工栽倒在浑浊的水里,呛了几口水,捂着肩膀,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但瞧见不远处的监督官拿着鞭子气势汹汹,老河工又赶忙挣扎着在水中站稳,慌忙打捞掉下去的石板。 在摸索石板的时候,一具比他更年老的河工尸体漂到他身边,老河工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将尸体轻轻推到了一边。 尸体顺着河水漂出去两丈远,一个穿着粗布裙的瘦弱老妇,牵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踉跄走到河边。 老妇赶忙拿出一根麻绳系在腰间,坐到地上,小男孩将麻绳另一头拴在腰上,背靠河岸,笨拙地爬下河道,抓住了浮尸。 老妇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对小男孩说道: “长生啊,把爷爷抓稳了,不然再漂走可就找不到了。” 小男孩拽住浮尸的衣服,咬着牙点点头,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细弱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对于这令人绝望的一幕,河道内所有的河工,岸上的监督官,所有人似乎都已见怪不怪,也似乎这里与方才万民欢腾的河岸边,完全不是同一个姑苏城。 第96章 姑苏城(下) 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沐之的心都揪了起来。她低哑着嗓子,叫了声“戟祥”。 戟祥立刻领会,飞快跳入河中,一把捞起浮尸和小男孩,重新跳上河岸。 老妇人拉着小男孩连连跪谢,戟祥赶紧搀扶,问道: “婆婆,为何不请人来打捞呢,这太危险了。” 一旁正在河中砌石板的河工叹了口气,插话道: “请捞尸人要五百文钱,我们在河中日夜赶工才一天挣三文钱,挣到死也请不起捞尸人呐” “三文钱么”沐之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骇人怒意,“我记得,修建运河的草章中写的很清楚:一需截流后才可修葺,不可使河工身浸河水,损坏身体,二则征召河工以自愿为则,人数不够便以驻城士兵补足,每人每日五钱银,三餐两荤一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节必休” 方才说话的河工苦笑两声,又道:“三餐两荤一素?呵呵,一天能有半个霉烧饼和一碗浑汤就不错喽” “东宫大驾要出游,河中鱼儿遁地走。金银与我梦中见,只说它家在太守。”河工念出一首打油诗。 戟祥在一旁呵斥:“大胆!你虽疾苦,但怎可言语中对太子殿下不敬!” 沐之摆摆手,制止戟祥,那河工又自嘲道: “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大不敬呢。听说太子很厉害,接连打了好几场大胜仗,这运河好像也是为了打仗才建的,就是不知太子啥时候才能看看我们,发现他的百姓如今连饭都吃不上,死了都没人收尸啊” 沈清河听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颤抖道: “殿下,这可是离京都最近的姑苏运河啊,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乎远哉?您可知还有多少河道在建,还有多少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发生!运河千里便是浮尸万里啊!您要修运河,乃利国利民之事,可开修运河之后的种种,您您可曾细问?” 沈清河说完,戟祥直接抽出了佩刀,横在他脖间,怒道: “放肆!你竟敢质问太子殿下,实属大不敬!按律当斩!” 沐之深知戟祥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她身边最忠心的大将,素来见不得任何人对她的命令或处事有微词。 但此刻她丝毫欣慰不起来,只能苦笑着对戟祥道: “戟祥,他不曾说错” 见沐之能听进谏言,沈清河一咬牙,心一横,接着又道: “运河如此,大巡亦是!您可知为了迎接大巡圣驾,数月以来,姑苏太守强迫百姓排练接驾仪仗,连日曝晒于烈日之下,使不少百姓昏厥当场! 为了让您在十里之外就能听到鼓乐声,太守强命上百名乐师不眠不休彻夜练习,力求百人之声齐发如一人,多少琵琶师弹废了双手,再也无法弹琴! 还有那神女飞天舞,多令人赞叹啊,但您可知舞女被太守逼着不吃不喝地练习,求舞步精妙,求身段纤瘦,先前已经有三个舞女活活累死了! 臣虽已被除名官册,但草民愿以区区性命,求殿下英明!救救百姓们!” 一番激昂之词下来,倒在一旁的老妇与孩童,方才念打油诗的河工,肩膀仍流血不止的老河工,还有在这河道里没日没夜赶工的几百个河工,所有人都愣住了,停下手中的活,看向岸上那一道白衣。 所有人在知道她就是太子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惶恐地跪下向她行礼,也没有人高呼“太子千秋万福”。 在生命被扣上重重枷锁的时刻,惶恐都是一种奢侈。 能感觉到她双手颤抖,眼中已是翻江倒海雷霆之怒,白慕容握住她冰冷的手,道: “一人之力难得天下万全,你不要太过苛责自己。就像现在这样,我们来一桩桩一件件地办了,力求万全即可——殿下,下命令!” 看着白慕容坚定的双眼,沐之点点头,目光扫过河道中的几百个河工还有跪伏在地上颤抖不已的监督官。 她稳住心中怒意,咬牙切齿道: “传本殿令,命刑部廷尉彻查姑苏太守及其党羽,昭示罪状,处以铜牛刑! 命刑部三司尽数姑苏太守案中累及百姓,亡者安葬而厚赠家人,生者以时日按运河草章补足工钱,同时赠以三倍抚慰,有伤者命官医全力医治! 命刑部掌典彻查姑苏大巡接驾之事,凡因接驾大巡而亡者、伤者、病者,均按国法抚慰;昭告大巡余下所有州城,接驾不得开山毁田,不得穷奢,不得扰民,接驾州地再增两年免赋税。” 她一口气说罢,看向跪在地上激动得满脸通红,眼泪哗哗的沈清河,接着说道: “再命沈清河为运河督察刺史,领一千天狼军巡查运河所有州、城、镇。” 沈清河呆了半晌,俯身叩头,声音颤抖而坚毅:“微臣领命!” 沐之点点头,“巡查运河该怎么做,不必我说了。” “臣明白!” 沐之伸出一根手指,目光森然,“只一条——必不叫百姓受苦。沈刺史,看你的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拼死以报殿下恩泽!” 沈清河说完,白慕容轻轻拉动她的袖子,指着河道叫她看。 所有河工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深深地弯着腰,向她行大礼。 她心中震动,终于有些理解白轩辕命她大巡的真正意义所在了。 不是昭告天下她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而是希望她能从太子高座上走下来,变得更务实,希望她要对自己下的每一个命令负责。 可是她不明白,这些应该是白慕容去做的才对,她的作用不就只是做个攻打大楚的主将吗? “沈刺史,巡查运河暗藏危机,恐贪官污吏陷害胁迫,你可举家迁往京都,更安全些。”沐之觉得今后下任何命令,都应该想到后续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防患于未然。 沈清河心中感动,想起为了冒死进谏,他这一路经历的追杀和毒打,不由眼神不由黯淡几分。 “启禀殿下,微臣此次冒死进谏前,已将全家老小托付给与友人,臣的家人此刻已在前往西北大漠的路上了。” 沐之心中感叹,“你是怕进谏不成累及家人。无妨,你们去京都,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我眼下造次。” 她自认为已经很努力了,调兵遣将,亲自征战。 可惜在百姓眼中,她并不是个好太子,至少一个好官想要进谏都得做好被满门抄斩的准备。 心中思虑万千,她回船后连夜召内阁商讨,纠察过往政令造成的弊端,更对先前颇不上心的政事开始一一过问。 每封奏折必叫司马云沚念给她听,必有朱批回应。 连着召开了数十日内阁会,一道又一道的太子令飞向京都白百里和沐霁言手中,由中书省发向北离全境。 查贪官,处暴政,加大官罪刑罚力度;重农惠民轻徭役,选贤举能重视人才;事事以惠民为本,件件以利国为先。 最多的时候,地方上能一天接到八封太子令,每一封都实实在在为百姓谋利。 随大巡出行的内阁重臣实在受不了这样连轴转的强度,想有抱怨,却见太子都夜夜批折到天明,时常水米不进,只管忧心忡忡处理国事,便无一人忍心抱怨了,只得命膳食房煮了参须汤吊着,每日强打精神。 这场史称“大巡革新”的强势改革从“姑苏运河案”开始,浩浩荡荡席卷全国,人人都道太子励精图治,严苛治官,宽仁待民,实乃帝王风范。 有关“大巡革新“的消息尽数传入京都皇宫,白轩辕在听说之后高兴地多吃了一大碗饭,拍着龙椅扶手大赞: “吾儿聪慧,只此姑苏一城便知朕良苦用心!” 最后,姑苏之巡结束在姑苏太守临死前的哀嚎里,他被塞在河边一尊面向姑苏城的跪地铜牛中,铜牛烧的滚烫,将他活活烫死在里面。 他痛苦地嚎叫良久,声音透过铜牛传出,宛若谢罪悲鸣。 与太守的惨叫声一起响起的,还有全姑苏城百姓聚集在河岸发出的跪拜叫好声,送着大巡的船队缓缓驶离。 离开姑苏城的时候,百姓们不顾护卫阻拦,纷纷朝宝船上抛洒自家做的糕点,沐之命人一一收下,分食与船上所有人。 糕点制作不算精致,口味也是各样咸甜不同,或淡了或重了,包糕点的也都用的是粗布,几包好一点的用的是绸缎。 虽然这些糕点难及宫中万分之一,她却忍着口中干涩无味,一连吃了好几块。 因为她知道,这是心怀感激的百姓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和白慕容并肩躺在宝船最高的了望台上,一面吃糕点,一面吹河风。 白慕容拿起一块栗子糕看了看又放下,又拿起一个碎裂的青团,又放下,最后挑了个蟹黄酥,咬了两口也放下了,忍不住咧咧嘴: “人人都说姑苏糕点最为精致可口,我看也不过如此——百姓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嘴就先不领了。” 沐之吃完一块芙蓉糕,将包着糕点的手帕甩在他脸上,笑骂: “就你金贵吃不得苦!再废话我把你扔河里去!” 他躲开帕子,翻身扬臂,将她圈在怀里,瞟了一眼四周,随即狠狠地在她嘴上嘬了一口,低声道: “可不能把我扔河里啊,见不到你我心里得多难受啊——瞧这俩月,虽然天天能见到,可只能看不能吃的滋味真是磨死我了——” 她伸手去捶他,却被他一把捉住手,他面容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耳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她赶忙推开他,“别闹,来人了!” 他却故意紧紧抱着她,嘴上还追着索吻,吓得她左躲右闪。 一个轮值了望台的士兵走上来,正瞧见二人贴在一起闪躲嬉闹。 沐之觉得尴尬不已,白慕容却眼睛一瞪,对那愣在原地的士兵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哥哥抱着弟弟吗?去——下去呆着去——” 待士兵红着脸走远,沐之狠狠地踹了白慕容一脚,坐起身来整理衣襟。 他则又没皮没脸地起身贴了过来,两腿两臂一分,从她身后紧紧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看着夜色下只见月光粼粼的河水,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慕容,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姑苏运河案’这种事不再发生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没办法。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一定有纷争和欺瞒。你做不到让全北离没有一个贪官,也做不到让所有清官自始至终都不变坏。相信我,你就是累死也做不到的。” 她将头抵在他头上,又叹一口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北离百姓人人感叹太子体恤百姓,仁善爱民,可见你做的一切都帮到他们了,所以他们才感激你。至于以后,时日方长,慢慢来就是。”他安慰说到。 见他一副旁观者的样子说话,她摇摇头,心里却不知该怎么对他说“我这可是在帮你治理国家,为你登基铺路啊”。 “做不到万全又如何,这世间自有缘法,万物因果相生,终有报应。你若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殴打老妇,便心生同情,将男子抓起来,老妇好生养起来,可你怎知那男子少时,那老妇曾是他后母,不仅毒害他亲生母亲,更时常虐待他呢? 你若见一面慈心善的老人舍命救起落水的孩童,却不知那老人前世害死过孩童的全家。有些你看不到的角落里的脏事,都是本有因果的,纵使你能分辨得清这一世的恩怨,那前世的你又从何知晓?所以你大可宽心,一切随缘,别为难自己了。” “你这话说得像个和尚!”听了他的话,她心下宽慰许多,忍不住打趣他道:“你何必托生在帝王家呢,不如直接托生在庙里得了!” 他两手环着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腰,“我只是比较欣赏佛法中颇为洒脱的一面,但断断没有托生成和尚的道理——不过我就算是托生成和尚,也必定要为你破戒!” 他说罢低低坏笑一声,埋头在她脖间。 不知她胸口是不是个假无尘蛊,她明明现在只能稍稍调动五感,却对他的一番触摸感受得极为清晰。 几分动情,几分不忍,她伸出手,穿过层层衣袍,探入高山俊峰。 片刻之后,终于感觉到他长吁一口气,她禁不住满面绯红,不敢去看他的脸,轻声问: “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温声笑起来,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碎在怀里。 “好些了,只是依旧无趣得很,依旧想你想得紧” 她含羞而笑,偏头看着眼前这张俊容浅笑的脸,微带满足,眼神盈满爱意。 她在他唇上轻啄一口,扬眉笑道:“就不叫你得逞,急死你!” “是么?”他学着她挑眉,坏笑起来,“等到了洱海雨城,我看你还猖狂不猖狂得起来!” 他说着一口轻咬住她的肩膀,她低呼一声,赶忙挣扎,闹了好一阵才作罢。 他依旧从后拥着她,月光如水澄澈轻柔,撒在他们的长发眉梢,染得衣袍如雪素净。 ………………………… ………………………… 远处,宝船尽头的甲板之尖,戟祥抱刀而立,青丝迎风而动,月光洒在他年轻俊朗的面庞上。 李未央坐在他身旁的甲板边缘,一边吃桃花酥,一边轻晃着双腿。 风渐起,浪渐大,宝船微微震动,李未央身子随之一晃,差点跌进水里。 戟祥下意识一把拉住她,叫了声“小心!” 见李未央无事,戟祥便放开手,重新抱刀站好。 借着月色,可清晰地看见李未央两颊飞起一片红晕,她仰头看着戟祥,问道: “如果我掉下去了,你会不会像那天救太子殿下一样,也跳进河里救我呢?” 戟祥朗声: “当然,不论谁误落水中,我都会立刻施救,这是我职责所在。” 李未央点点头,眼中全是敬仰崇拜: “我相信的,你那么英勇” 戟祥没有接话,半晌,他突然问道: “李女官,如果有人大大地欺瞒了你,你会怎样?” 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李未央用手指点着下巴,想了一会道: “那要看他是独独欺瞒我一人,还是欺瞒所有人了。如果只欺瞒我一人,我一定会很伤心失望,可如果他欺瞒了所有人,那他一定有无法言说的苦衷,那谎言也一定令他感到孤独痛苦。” 戟祥沉默了,额前垂下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目光,投下一片深沉。 “戟将军,你怎么了?”李未央站起身,关切地问道:“你似乎有心事?” 半晌,戟祥突然扭过头来,盯着李未央,道:“李女官,我能抱一下你吗?” “啊?”李未央吓了一大跳,在反复探究戟祥脸上的表情,知他不是玩笑后,她磕磕巴巴地应道:“好好” 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戟祥放下佩刀,大步走上前,一把揽住李未央的后颈和后腰。 李未央本以为戟祥要拥她在怀中,却不料身子一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戟祥横抱着李未央,手里像掂货物一样地掂了两下,口中喃喃道: “果然,女子就是要轻许多啊” 第97章 穹顶之畔 时入深秋,大巡的队伍接连行过几城。 虽然沐之已下令各地接驾不许奢靡,不许惊扰百姓,但还是在巡至几城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接连欣赏了几场通天烟火表演、新奇歌舞表演等。 这段时间沐之不是接见地方官员,严查当地民生旧案,就是成天闷在殿里批折子,俨然一副励精图治的样子。 按照既定的路线,此次大巡要顺路去拜访赫赫有名的司马家族。因司马家族乃文韬世家,不喜嘈杂,沐之便命大巡队伍在岸口修整,自己只带了白慕容和玉弘蝶四人同行,戟祥与汲漠充作护卫。 没日没夜地看了两个多月政事的随行官员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瘫倒在房中,恨不得一觉睡到大巡结束。 沐之早就十分好奇,那名满天下的司马家族究竟有多牛,才能凭才华而非什么实际功勋,就博得了无数个勋爵头衔和世家晋封。 原以为所谓文韬世家,充其量就是人多点、宅子大点的书香门第。 但此刻站在这通往穹顶之畔的山脚下,望着偌大竹林中那宽阔平整、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千级石阶,每一级石阶上甚至还刻着些深奥的千古文言名句,沐之不由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司马云沚一面往台阶上走,一面时不时在走到某个台阶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要众人去看那台阶上刻的名言,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一通有关这句名言的典故与心得。 看着眼前起码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完的台阶,玉弘蝶不高兴了,叉着腰问道: “你家请客人上山都是这样走上去?咱们好歹是以太子及亲眷的身份来的,你家也不出来人迎接?” 司马云沚回答道: “是哦,父亲竟然没有派人出来接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他这次大巡途中要来‘穹顶之畔’的缘故。” “” 众人沉默着听着司马云沚絮絮叨叨讲解台阶上的诗文,每走两个台阶,他便讲一个,个个都能讲出一大堆之乎者也来。 往上走了几十个台阶后,白慕容忍不住问:“你家里人也都像你一样吗?” “像我一样?”司马云沚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家世代习文,我与所有兄弟都是自小在一起读书,每天读六个时辰,一日不停,直到读完藏书阁里所有的书为止。我们家世代如此,大约人人都像我一样。” 白慕容干笑两声,点点头,“呵呵,那不来人接也挺好。” 一路爬台阶,洪错便一路皱着眉头,毕竟这千级台阶上刻的名言里有太多他不认识的生僻字。 沐之则由衷佩服起司马家来,这千级台阶取大理石而作,每一级台阶上都雕刻着文字,虽然她看不懂这文字用的什么书法体,但看得出字体大小风格各不相同,大理石磨损也有明显差别,一看这台阶就不是一次性建造完成的。 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幅画面: 几代书呆子聚在一起,一会儿今天有个书呆子说“这句名言实在精妙”,就兴冲冲地跑下山去垒台阶刻字,一会儿明天又有个书呆子喊“此言不刻枉为人也”,然后连夜偷偷搬了石头垒阶刻字。 能将书呆子爱文成魔的特性发挥到这种地步,怎能不叫人佩服。 又爬了几百个台阶,众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纷纷瘫倒在石阶上纳凉喘气。 司马云沚落在老后面低头看台阶刻文,半晌才挪一步。 “喂——这些台阶刻文你都看过多少遍了,还看啊?”沐之喊到。 司马云沚兴冲冲地回应:“看过三千四百遍了,这是第三千四百零一遍了——圣贤名言真是每次看都让人耳目一新,有不一样的感受啊,温故而知新果然” 不再理会司马云沚还在那叨叨什么,沐之强忍住哀嚎,对另外几人道: “诸位,咱们是都忘了自己是会武功有内力的人吗?那睨云山的峭壁都飞得上去,现在咱在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干嘛呢?练习数数吗?” 她话说完,立刻飞身冲下一段台阶,揪住司马云沚的后衣领子,轻功朝山顶而去。 累得气喘吁吁的几人面面相觑,仿佛都是刚想起来自己有武功内力,赶忙轻功跟了上去。 一时间,几人锦衣飘飘,气度荣华,轻功飞身上阶之态如行云流水,看得无数驻足在台阶上琢磨名言的书生们惊叹又好奇。 沐之拉着司马云沚穿过一层又一层薄雾浓云,最终飞身落定在台阶尽头。 只见云雾缭绕之中,群山环抱着穹顶之畔,一片空旷的白石广场出现在眼前。 偌大的广场上没有一丝金玉装饰,每一块石板上都刻满了古往名篇,石板之上平坦空荡,伫立着数十尊高大的石像,雕的尽是过往圣贤。 广场尽头是一座以白石和绿竹交错建成的殿宇,看起来既气势脱俗又清幽怡人。 从殿宇正门看去,隐约可见竹林连绵,溪水潺潺,望不到尽头。 不愧是书呆子住的地方,真乃仙家府邸。沐之心里感叹到。 几人在广场中穿行,仰头看着巨大的圣贤像伫立在青山云雾间,感觉自己更渺小了。 走过正殿大门,进入竹林溪院,绕过雀玉屏风,一路闻竹清香,感山林微风清凉,更听得朗朗读书声入耳,随处可见头梳圆髻的书生坐在石凳上、溪水旁、屋檐下专注执卷而读。 身处如此情景中,众人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洪错都觉得自己变聪慧了不少。 正值感叹之际,沐之瞧见一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人也坐在廊下读书,便拿胳膊捣捣司马云沚: “云沚你看看人家,都七老八十了还在读书,你倒好,成天在外面的花花世界玩耍!” “我是因为已经读完了藏书阁所有书,按族规必然要下山亲历人事的。那位是我师弟,至今还未读完藏书阁的书呢。”司马云沚回答。 众人惊愣,白慕容问道:“不读完藏书阁的书就不让下山?那要是读到死也读不完呢?” “司马氏族族规,凡司马子弟自三岁起读书,每日六个时辰,一日不可停歇,直至阅尽藏书阁书卷,方可下山入世体味人事百态。若阅不尽,则归尘于穹顶之畔,盼来生再阅。” “那你们山上弟子中有女人吗?能成家?”戟祥适时地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司马氏族恪守祖训,山中从不曾收留女弟子,以免扰读书清修;若弟子想寻女子成家,需得写完一千二百卷阅卷之感才可。” 司马云沚说完,众人都感到一种高雅又恐怖的压迫感: 三岁开始天天读书,读不完藏书阁的书就给我死,死了以后还得投胎在司马家,来生继续给老子读这辈子想要成亲?那就先写一千两百篇文章来看看! 白慕容第一次听说这种族规,被惊得半晌无法言语。 沐之拍拍他的肩膀,投以安慰的眼神,心念你小子是没见过现代高考,学生们念书念到说梦话都蹦英语单词,一年考不上就再读一年的大有人在,这种执着精神岂是尔等纨绔子弟能理解的! 沐之看看随行的几人,白慕容铁定是读不进去书的,估计读上两本就能给整个穹顶之畔一把火烧了; 玉弘蝶这辈子只喜欢打算盘做奸商,读书还是算了; 洪错要是生在司马家,估计他下辈子,不,下下下下辈子都得老死在这穹顶之畔; 戟祥嘛,估计投胎的时候一定会拿刀威胁判官,务必将他投生到武世家; 汲漠嘛,唯一的爱好就是白慕容,啊呸,是保护白慕容;至于阮轼——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阮轼打着手势问司马云沚: “司马家收外姓弟子吗?半路习文的可以吗?” 未等司马云沚回答,其他几人赶忙围上去制止阮轼,沐之急忙道: “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师弟我说,别这么虐待自己,别别别” 几人说话间,已有数十名书童随着一位身材清瘦,气质高雅如风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一见来人,沐之感觉像是看见了“ps版的司马云沚”,不用说,这便是司马云沚的父亲,“书呆子里的上届冠军”——司马平遥。 一见到沐之,司马平遥立刻发表起长篇大论来,满嘴生僻词句,听得沐之一头雾水,经司马云沚解释她才明白,司马平遥是为“有失远迎”而告罪。 作为一个身处古代的“文盲”,沐之对这些个书呆子们是很有好感和崇拜感的,因而并不介意什么远迎不远迎,传出去会不会叫人议论。 见沐之语气平和,司马平遥作了一揖,侧身伸手作邀请状,又是一番生僻言论。 沐之完全没听懂司马平遥在说什么,只好低声问司马云沚: “喂,你爹跟人说话是不是都得带个译官啊,这说的是北离国语吗,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啊?” “我爹请你赴宴呢,说因时间紧迫,宴席准备得匆忙,希望你不要介意。”司马云沚说到。 一旁玉弘蝶同情地看着沐之,忍不住“啧啧”摇头,“我实在不忍告诉你,在场只有你和洪错听不懂而已!” 沐之愣了一下,一想到自己如今的文化水平都和洪错归为一个档次了,不由心里郁闷起来。 那厢洪错一听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处于文化程度的底层,顿时兴奋起来,拽着沐之就要去赴宴。 宴会地点选在后山的竹林中,只见茂林修竹,繁盛幽密,流觞曲水之滨,几十个束冠戴木簪的书生列席而坐,每人手中或身旁都放着一卷书。 见沐之等人入席,众书生皆作揖行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入席后,侍女们纷纷呈上精致菜肴果蔬放置在每人面前的矮几上,沐之仔细一看—— 果然和平时司马云沚吃饭一个德性,不是佐料炒佐料,就是青菜炒青菜,好不容易有个荤的,还是个寡淡的鲫鱼汤。 眼看着洪错对着一桌子素菜愁眉苦脸,只有那鱼汤能稍稍满足他的吃食风格,沐之便转手将鱼汤放到了他的矮几上。 待司马平遥又发表了一通沐之完全听不懂也理解不了的讲话之后,众人开席。 只见数名侍女款款而来,将数个雕刻梅兰竹菊图样的银制小盘放入众人面前的溪渠中。 银盘托着酒盏,在回环弯曲间如舟幽幽飘荡,飘到谁面前便要谁作诗文。 沐之常日里都是和军中那一群糙汉子打交道,吃的也都是闹哄哄的歌舞酒席,喝酒也都用的海碗,何曾参加过这样高雅的宴会,不由兴致大起。 只见那银盘随着溪渠水幽幽飘荡,飘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书生面前停下。 那小书生只略一思忖,便朗声赋诗一首,引来其他书生抚掌赞叹。 沐之这边显然只有她和洪错没听懂,其他人也是赞许不已。 银盘继续顺水漂流,停停歇歇,轮到的书生要么作文,要么引众人合声吟曲一首。 沐之虽然全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唱什么,但瞧着一群书生气质出尘地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吟诗作曲,一副满腹才华而不自知的不谙世事之貌,她就觉得很有趣。 银盘继续漂着,两圈过后突然停在了沐之面前。 所有书生都期待地看向她,静待她作诗文。 在她身后,随行几人皆偷笑不已。 当着这么多人面,又不好作弊问司马云沚,她憋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马平遥算是一群老少书生里有眼色的,便笑道: “殿下平素喜何古卷,以感古卷之得代之亦可?” “啊?”沐之不解,司马云沚赶忙悄声解释:“问你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沐之心中叫苦,平时看奏折都看得够烦了,哪有空读书啊! 想了半天,她突然想起沐疾铮曾送过她两卷书,一直放在书架上,她至今还没来得及看。 她拼命回忆书名,赶忙道:“我平时看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赏花宝鉴》和《百钗秘戏》!” 她话说完,众人皆面面相觑,尴尬不已。 四下轻笑之中,可见几个脸皮薄的书生直接臊红了脸。 见众人反应有异,她忍不住侧身问道:“怎么了,我看的书有什么问题吗?” 白慕容强忍住笑意,贴近她耳朵,用极低的声音暧昧道: “那两卷你都看过?那等到了洱海雨城,我们好好练练!” 她瞬间明白了沐疾铮给她的那两本是什么书了。 但话已经说出口,见众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地偷笑起来,她心里那个气啊 一转头,戟祥竟然也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抱着刀不敢抬头。 “你脸红个屁!”沐之拿起盘子里一颗八角朝戟祥丢过去。 戟祥立马跟火烧屁股一般地从座上弹了起来,红着脸不敢看沐之。 行,笑我是?你们这群呆子给我等着——她窘极生怒,面上仍不变颜色,只对众人笑道: “这两本书可好看了,你们都没看过?” 众书生忍不住笑得更大声,连连摇头摆手,只道未曾读过。 沐之长眉一挑,大袖一挥,阴笑道: “那好——没看过的都是好门生,是好门生就该赏!戟祥,去船上取三十坛大漠狼来,赐酒!” 就凭司马云沚那个一碗倒三天的酒量,她完全有信心用三十坛大漠狼灌翻在场所有书生。 不多时,戟祥已带着六名人高马大的士兵运来三车酒。 硕大的酒坛个个遮着红锦盖,飘出阵阵凛冽酒香。 而书生们自出生之日起就在这“穹顶之畔”读书,大多数还一次没下过山呢,连酒肆都没见过,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看着满载的酒车,纷纷惊奇不已,丝毫未察觉已然“醉到临头”。 “夙沙我族中子弟皆不饮酒这样不好”司马云沚回忆起沐之争夺武林盟主之日,他饮下一碗酒就昏睡了三天的样子,赶忙劝阻到。 沐之嘿嘿一笑,看着座下书生们一个个还跟傻白兔似的在那参观酒车,不由坏心更甚,便朗声道: “十四以上皆为男子,赐酒;十四以下皆赐奶酒!” 精致酒杯被换成大碗,六个士兵麻利地扛着酒坛,跟泼水似的一路倒过去,烈酒香顿时溢满宴中。 沐之单手提着一个坛子,笑道:“来,咱们干一杯!” “谢殿下赐酒。”道过谢,众书生纷纷捧起面前比菜碟还大的海碗,好奇又小心翼翼地饮下。 不少书生被辣的舌头火辣辣得疼,或是呛得眼泪直流,但转头一看沐之举着坛子生吞海饮,只得又强迫自己将那一海碗酒喝尽。 她鲸吞似得喝完一坛,拿袖子一抹嘴,看向宴席中,只见众书生才喝罢手里的一碗酒。 “戟祥,再赐酒!” 沐之朗声下令,心说不是都没看过那些个春宫图嘛,没看过还知道害羞,还知道笑话我?哼,叫你们这些小白兔给我假正经! “唉”白慕容叹了一口气,无比同情地看向书生们。 玉弘蝶已经笑得一脸放荡,暗暗摩拳擦掌,就等着那两三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书生醉得不省人事。 洪错本来就对这种高雅宴会感到无聊至极,此刻早已不见人影,估计是跑去后厨找肉吃了。 阮轼则和往常宴会一样,只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浅酌慢饮,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一刻过后,如沐之所料,书生们的酒量和司马云沚差不多,基本都是一碗倒,酒量好一点的一碗半才倒。 看着众书生个个醉卧风竹林,她顿觉心情大好。 ………………………… ………………………… 第二日,醉倒在竹林的书生们仍未酒醒,连司马平遥也醉得雷打不动,司马云沚只好独自带着沐之等人前往藏书阁。 沐之无法理解司马家族的规矩,为何一定要先读尽藏书阁中书,才可下山入世体验人生百态,导致司马云沚刚下山到太子府那会,见到鸡鸭猪狗都要惊奇地看上半天。 虽说这几年司马云沚跟着沐之见了不少人事,已经将现实中很多东西和从前书中看到的对上号了,但沐之还是觉得司马家这种“书呆子式”的读书法太不靠谱,太有虐待倾向。 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凭借这种家族风气博得无数次晋封和赐名,并得了“文韬世家”之名的。 她一面连连摇头,一面还是脚下不停,跟着司马云沚走在参观穹顶之畔那闻名天下的藏书阁的路上。 毕竟来都来了,着名景点还是要看一看的。 山中天气反复无常,晨起出来是还碧空万里,此刻却突然下起雨来。 沐之在接触到第一滴雨的时候已然内力尽失,身上不由战栗惧缩,只能强打起精神。 随着司马云沚穿行在穹顶之畔,众人很快就到了一处巨大的山体前,是穹顶之畔山峰的第二峰。 云雾缭绕在渐变砂红的藤蔓间,雨点轻打在“藏书阁“的牌匾上。 一个白净的小书童撑着油纸伞,赶忙过来见礼,随后端出一个茶盘,里面放着七个青釉描竹的杯子,盛满了碧绿色的浓茶。 小书童道:“请诸位先饮含丹茶再入藏书阁。” 喝了茶才能进藏书阁?怎么,是怕口臭熏着藏书阁里的宝书吗?沐之虽然不解,但仍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苦好苦!! 这是她饮下茶后的唯一感觉。 她感觉整个舌腔都充满了强烈的辛辣苦味,那苦味直冲脑门,苦的她眼泪都要出来了,简直比之前尹洛泡的那杯云炎极寒苦莲茶还要苦一万倍! 她苦的眼泪汪汪,直想伸舌头或者漱漱口,却见其他六人也都端起茶杯一一喝尽,喝罢后面色如常,玉弘蝶甚至还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沐之只好强忍住口中要命的苦味,更加努力忍住面部表情,只当是她不懂品茶。 众人喝完茶,小书童打开了藏书阁大门,迎着灯火昏暗的甬道光线,众人鱼贯而入。 借着光线不明,沐之稍稍落后一步,对司马云沚附耳抱怨:“你这什么破茶,怎么那么苦!”说罢她便忙着吐舌头扇风,全然没有看见司马云沚张大了嘴巴,一脸无比震惊的表情。 第98章 藏书阁惊魂 进入狭长的甬道,一股山林特有的潮湿气味扑鼻而来。看起来像是山体自然形成的一个裂缝通道。 走了一阵,又是一道石门,小书童转动门轴启门,一片荧光柔和的光线霎时投射了出来。 “诸位,请进‘藏书阁’。”小书童说罢退身而出,仔细关好石门。 众人走进石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一片惊叹声中,只见石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山洞。 远远向上望去,高远处不是光秃秃的石壁,而是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组成的星象图作顶,星盘错落,明珠璀璨,宛如在这深山石洞里造出了一片湛蓝星空。 那星空之下,四周的山壁上密密麻麻地整齐排列着无数个两尺见方的小石洞,每一个石洞里都齐码着古卷名册,用厚厚的防潮羊皮纸包得严严实实。 中央巨大的空地上,除了两列石榻石凳可供人静坐读卷,其他空处全部满满当当地列满了高高的书架,依旧整齐地码满了书籍。 从空地到最接近顶处的书洞,人为修建的石阶天梯修长交错,蔚为壮观。 从石门处向前望去,只见两侧山壁上书洞延伸不绝,竟在目光穷极之处还有分岔路!竟不知这藏书阁何处是尽头! 看样子,司马家是把一个巨大的天然山洞打造成了“藏书阁”,几代人累积下来,这藏书阁中的书没有千万册,也至少得有数百万册! 要知道现代的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书也才八十万册啊!那可是在文学发达兴旺的现代啊! 真难以想象,司马家这群书呆子,啊不,书圣,是怎样代代累积下来,才能造就这样恢宏庞大的藏书阁!沐之心里想着,已然对司马一族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在无数夜明珠璀璨照耀下,散发着博学气息的珍奇书丛,忍不住揪住司马云沚的脖领子,口中喃喃道: “你跟我说这是藏书阁?这他妈是‘阁’??云沚,你别叫什么‘文曲星’了,老子封你个‘文皇帝’!” 全然不在意沐之在说什么,司马云沚只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轻捏住沐之的手,极不自然地说道: “夙沙,你先放手,这样这样不合适” 沐之只管一把揽住司马云沚,连推带搡地拽着司马云沚往前走去。 白慕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连连摇头惊叹,“司马公子,我回京之后定要为你们司马氏族请封,一定得弄个爵位,不然实在难表我敬服之心啊!” 玉弘蝶则东翻翻一卷价值连城的三百年前的诗文选,西摸摸墙壁上作灯盏的夜明珠,两只眼睛都快要放光了。 洪错抱着龙锏,嘴巴仍张成鸡蛋大,惊讶得半天都合不拢。毕竟光看一眼藏书阁,就已经是他人生学识的巅峰。 沐之回头看看阮轼,但见后者淡定如常,只偶尔翻翻书架上的书,她不由心生赞叹:不愧是我师兄,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戟祥心思全然不在四周瑰丽壮奇的景象上,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沐之和司马云沚肩臂交错而行。 司马云沚带着沐之走在最前面,引着众人走走停停,在岔道处七拐八拐,走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众人走得脚都酸了,这藏书阁却还是不见尽头。 众人围住一张较大的石榻坐下,除了沐之,其他几人包括洪错在内,都纷纷拿了书卷翻阅。 司马云沚神情紧张地看着洪错把一本五百年前女词人所作的词集翻得哗哗直响,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啧啧啧啧”沐之眼睛仍打量着四周书海,边砸嘴边摇头,“云沚,这藏书阁中所有书你真的都读过? “那是自然,不读完怎能下山呢。” “骗人的,你是不是为了下山去武林盟主大会上玩,就假装都看过书了?”沐之质疑到。 “怎会!这每一本书我都读过,并写了阅后箴言的,就放在我房中,不信你可以去看——那武林盟主之事,也是我受邀前去做‘文试’考官的。” “这么多卷,你就是日夜不停地读,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读完啊!你绝对是骗人的!”玉弘蝶接话质疑。 “我的确是自三岁起就日夜在这里读书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故而十二岁时就都读完了。”司马云沚云淡风轻地说到。 “一目十行?那你看了个啥,不是看过就忘了吗?”洪错将词卷扔到一边,插嘴说到。 “怎会。不过每本我都特意只记了七成,没有记全。” “为啥?”戟祥也凑了过来。 “因为这样等我入世归来后,就可以把藏书阁里所有书再读一遍呀——再读一遍,我定要逐字逐句细细揣摩。要是一遍就读完了,那读第二遍时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司马云沚得意地浅笑起来。 但他的得意完全不是因为自己有这样惊人的读书量,而是得意于自己竟能想出这样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二遍读书的自虐计划”。 一旁阮轼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书,打手势对司马云沚道: “你若说的是真的,那我考考你——‘宇宙洪荒,齐天四方,批甲为山,化泪为海’,这是哪本书写的?” 司马云沚不假思索地答道:“此句出自古晋传奇卷《天工开物奇说》,讲得是天地造化由来之法” 司马云沚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阮轼手中翻册查证不停。 半晌司马云沚说罢,阮轼才合起书册,打手势道:“不错,一字不落。” 众人叹服不已,又找来几卷书,无论哪本,只要念个开头,司马云沚都能将后续娓娓道来,将书的作者、朝代、背景甚至野史都讲得明明白白。 沐之看着司马云沚这个“人肉背书机”,感觉他要是生在现代的话,最差也能当个名垂青史的图书管理员。 众人围着司马云沚顶礼膜拜了一番,又四处翻翻书,参观了一圈,但见再往藏书阁深处走去,也不过与眼前情景无二,便由司马云沚领着,开始往出口走。 拐来拐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巨大的空地,眼前却只见层层书架和岔路口,完全看不到出口的影子。这显然不是他们进来时的那块空地。 “走了半天怎么还见不到出口啊,你不会不认识路?”洪错嚷嚷到。 司马云沚迷茫地打量着四周,“不对啊,五年前我就是这么走的啊” 众人皆惆怅地扶住了额头,沐之道:“虽然你五年没来了,但是曾经有十二年你不都天天在这读书吗,怎么还不认识路?” 司马云沚尴尬笑笑,“以前每次都是识路的书童送我进来,如若两三日后他们不见我走出,就知我定是迷路了,便会进来寻我,带我出去。” 沐之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能读完这么多书,敢情是因为总迷路出不去啊!” 白慕容累得往一旁的石凳上一坐,“那我可不走了,反正都已经呆了三个多时辰了,再走不出去,你父亲定要派人来寻你的,我们耐心等待就是。” 白慕容话说完,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沐之,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玉弘蝶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沐之不悦挑眉:“都看我干吗?” 戟祥道:“殿下,外面现在应该没几个清醒的书生,估计不会有人在醉梦中还能记得我们的” “啊”沐之才想起来这回事,也叹了口气,郁闷地坐在石凳上。 其他人也纷纷坐下,七个人围着一个光秃秃的石桌大眼瞪小眼。最后沐之先发话了,“云沚,去拿些酒来,再拿些糕点来呗,干坐着多没意思。” 司马云沚惊奇地看着她,“为不伤古书,我们每每阅书前都要沐浴净手的,怎可能在看书时用食喝酒。这藏书阁内有三条规矩,一不许带任何饮食烛火入内,二不许私自携带书卷出藏书阁,三三” “说啊,三是啥?”洪错听得着急,催司马云沚说下去。 司马云沚嗫嚅半天,才道:“三是不许女子入内。” “那就是说,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女子到过这里?”沐之惊讶问到。 见司马云沚点点头,沐之顿时心中暗爽,心念那我不是无形中破了司马家的规矩,成为普天下第一个入藏书阁的女子,哈哈,快哉! 闲聊了一阵,看着几人又陷入无聊的样子,洪错无聊得都快睡着了,沐之心里想来想去,便道: “来来来,都凑过来,我讲个故事来消磨时间,怎样?” 玉弘蝶翻了个白眼,“我今年已然二十有三,差不多二十二年没听过人讲故事了。” 洪错倒是兴奋地捧着脸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期待地看着沐之,“讲故事好,我很喜欢听故事!” 白慕容则靠在石桌上,肘着头笑道:“讲什么故事?我喜欢听那方面的,你讲讲呗——” 沐之一把将白慕容发春的脸推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 “从前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藏书阁,里面摆满了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摞着各式各样的书。有一个书生呢,非常刻苦好学,总是在藏书阁里读书至深夜,而看管藏书阁的书童也习惯了那书生总是在阁内彻夜苦读,不随着其他人一起赶在天黑前离开。 有一天呢,时至深夜,书童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记名册,突然发现了那书生的名字,那书生竟然七天前就进藏书阁了,却到现在还没出来!”她故意讲的语调起伏,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站起身来,围着众人开始踱步绕圈,口中语调渐渐放缓,音色低沉: “都整整七天了,那书生怎么还没出来呢?书童奇怪的很,就打着灯往藏书阁里面去寻书童一路走,一路轻声地喊‘有人吗——有人吗——’” 她越说声音越轻,“小书童走啊走,越走越深,越走越黑” “突然!”她声音骤大,一把抓住了司马云沚的肩膀,吓得他打了一个激灵。 “突然!小书童借着灯光,看见地上躺着一双脚。小书童慢慢移动手里的灯盏,继续看去——只见那书生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老大,已然死去多时!小书童再一看,那书生竟然是被掉落的书册上锋利的竹简插中了咽喉,活活割颈而死!” 她说着凑近几人,语调越发惊悚。 看着她那双在夜明珠下泛着淡淡青色的黑眸,洪错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沐之继续道:“小书童惨叫一声,接着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从那以后,只要有书生入藏书阁独自读书到深夜,便会听见‘哗啦啦’的翻动书简的声音,同时还会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藏书阁里,喊着——” 见众人都屏住呼吸,听入了神,她便悄悄走到洪错身后,一把捏住了洪错的脖子,同时凄厉大喊道: “啊——我的脖子好疼啊!!” “啊——”洪错被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见众人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沐之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大力拍着玉弘蝶肩膀,“怎样,我这个故事叫‘藏书阁惊魂’,你二十二年从不曾听过,哈哈哈哈——” 玉弘蝶心有余悸,嘴里还是不饶说道: “你再多讲几个这样的故事好了,讲到洪错尿裤子最好!” 司马云沚虽也吓得面色苍白,但还是赶忙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恐污了古书,故藏书阁中不曾设雪隐。” 许是被几人三说两说,洪错还真的有了些许尿意,便指着远处一条光线晦暗的岔路说道: “没事,没茅厕也没关系,我去那里撒个尿也行。” “嘶——”司马云沚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沐之拍拍洪错肩膀,感叹道:“阿错,你估计是天下第一个在藏书阁里随地撒尿的人,几百年来第一个,佩服佩服!” “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啊,总不能憋死——”洪错望了望远处不见尽头的岔路,光线晦暗,又想起沐之方才讲的故事,感觉心里毛毛的,只得拉拉沐之,“你陪我去撒尿!” “不可!!”几个声音一起大喊到。 喊罢,白慕容、玉弘蝶、司马云沚和戟祥皆面面相觑。沐之和洪错被他们突然的大声吓了一大跳,阮轼的脸上也露出探究的表情。 戟祥庆幸此刻夜明珠光线不甚亮,叫人看不到他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只道: “殿下万金之体,怎可做‘陪厕’这种事呢” 司马云沚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就是就是!” 玉弘蝶赶忙拽起洪错往暗处走,无比嫌弃地说道:“走走走,本公子陪你去!” 洪错一脸迷茫,刚要说话,就见白慕容一把揽住沐之肩头,“如什么厕啊,我们还要再去看看珍奇古书呢!”说罢,他便拉着沐之,朝与洪错和玉弘蝶反方向的书道走去。 沐之边走边抱怨:“如厕而已,还讲究什么万金之躯的,我和阿错之间哪有那么多禁忌!” 二人拐过一个转弯,见已避开了众人的视线,白慕容气得揪住她的耳朵,低声笑骂道: “你觉得我会允许我的女人去给别的男人‘陪厕’?” 沐之挣脱开白慕容的手,揉着耳朵小声嘀咕: “谁说陪厕就一定要看了,我背过身不就行了,再说了,不就那么个玩意儿吗,有什么稀奇的,欺负我没有是!” 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在她唇上狠狠啄了几口表示惩罚。 “我可警告你,你我定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若是敢招第三个人进来,我可不饶你——”他警告说到。 “切,我那几个门臣也就是充充样子,放心,我一个都没碰过。”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全然一副正人君子不曾觊觎黄花大姑娘的模样。 大巡以来,难得有两人独处的时间,他便牵着她的手,在书道间随意散步而行。 见每个书洞旁都贴着一个小小的石刻名牌,记录着书洞内所藏书卷的名称和作者,他认真看起来,突然瞧见“司马古道”四个字,便道: “我记得沐丞相喜欢司马古道的书法,不如找上两卷,问司马云沚讨了去,回去送给沐丞相?” 她凑近石刻名牌查看,仔细记下“司马古道”四个字的字形,开始在书道中依样找起来。各样书册、书简、书卷和字帖都拿了几本,不一会儿便抱了个满怀。 看着她贪心的模样,他好笑地摇摇头,帮她把怀里的书册放在地上,又摸了摸她的头,道: “不着急,慢慢挑,定要叫司马云沚吐血为止——你先挑着,我去那边出个小恭。” “去去——”她挥挥手,眼睛仍巴在石刻名牌上舍不得离开。 顺着书道两侧的书洞一一看去,司马古道的藏书实在不少,她仔细辨别了下石刻名牌上记录的作品年份,仿佛越往里走藏书越多,羊皮锦布包得越仔细,大概是因为越珍贵。 心念要送沐霁言就得送最好的,她便大步往书道深处走去,想找个最古、最珍贵的出来。 越走越深,越走光线越晦暗,沐之心想,等拿了司马古道的珍迹,一定要给司马家再捐赠些夜明珠。 她心里想得入神,却突然感到有一道风从前方的晦暗处急速飞来。 因着雨天,她五感和正常人一样,故而只能隐隐瞧见前方的晦暗中,有一个像孕妇一样的怪异影子一闪而过。 她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警戒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砰——砰——”她头顶硕大的夜明珠被逐个打碎,光线顿时暗如浓墨。 下一瞬,她只感到一道劲风从面庞划过,脖颈瞬间一凉,一个坚硬的东西顶在了她的锁骨处,将她死死压在山壁上。 她想挣脱开压制,却只能两手胡乱在黑暗里挥舞,她想大声喊叫,却每吸一口气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感到有大量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流下。 片刻,胸前的钳制消失,她只看到一个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没了踪影。 ………………………… ………………………… 幽深的书道之外,玉弘蝶与洪错早已坐回石桌前,玉弘蝶一边抖衣服,一边抱怨洪错尿尿的时候溅到了他昂贵的粉袍上,知洪错讨厌香粉味,玉弘蝶便报复性的掏出一盒香粉,扑在洪错鼻子上,呛得洪错眼泪直流,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司马云沚见状赶忙拍打空气里飘散的香粉,生怕香粉染了藏书阁里的古书。 阮轼拿着一卷书册安静地看着,很久才翻动一页,似乎看的很入迷。 戟祥抱着刀在沐之和白慕容进入的书道口来回踱步张望,半晌却只见白慕容挠着头走了出来。 “司马公子,你家这藏书阁真是太大了,我只不过与夙沙分开了两条路,再走回头路便找不到她了,转来转去怎么走出来了?”白慕容不住地打量方才走出来的书道,“我再去寻寻,别叫她干等着。” 玉弘蝶喊住白慕容:“夙沙若寻不到你,自然会走出来,你要是再进去找她,又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了。算了,八殿下,你坐等一会儿。” 白慕容有点可惜就这样浪费了与沐之独处的时间,但还是觉得玉弘蝶说的有理,便点点头,走回石榻坐下。 一旁洪错还在一个劲儿地狂打喷嚏。 众人围着石榻相对无言,坐了许久还不见沐之回来,戟祥有些着急了,对白慕容道: “八殿下,我们去寻寻太子殿下,殿下一个人不安全!” 白慕容愣了一下,心念不是沐之不安全,而是藏书阁里司马古道的书不安全,这半天她不知道又抱了多少司马古道的书,此刻估计正贪心地哼着歌乐呵呢。 司马云沚思考了一会儿,对着戟祥道: “戟将军,你是怕我家藏书阁里的书会成精吗?不然我实在不知夙沙有什么不安全的” “万一万一有鬼呢,鬼拿书简扎夙沙怎么办?”洪错鼻子囔囔地说到。 玉弘蝶分外嫌弃地看了洪错一眼,“就算是有鬼,若是被夙沙碰上,估计也会被打得再入轮回。”他话说完,却突然记起外面还下着雨,沐之先前淋了些雨,应该此刻内力全无。不过一个藏书阁而已,怎会有危险。 见几人都一副不担心的样子,只有阮轼还未表示态度,戟祥便想对阮轼游说两句,却见阮轼忽然放下手里的书,一脸阴沉戒备地看向一处晦暗的书道口。 见阮轼如此,众人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闻一个错落的脚步声在狭长的书道内响起,伴着脚步声的还有手掌摩擦山壁的声音,和无数书卷被“哗啦啦”打落在地的声音。 众人不由生出警戒,戟祥缓缓抽出了手里的刀。 声音越来越近,缓慢而纷乱,似乎还隐隐夹着一个风箱一样的嘶哑喘息声。 在众人高度集中的目光注视下,只见一只血手扶着山壁,一个踉跄的身影从书道口走了出来。 沐之面色惨白地捂着脖子,鲜血喷涌不止地从指缝间汹涌流出,浸得她原本白净如雪的前襟鲜红一片,顺着湿透的衣袍流下,滴落在地上。 她拿开手,脖子上一道齐齐的横切伤口霎时显露出来,一片浓重血红更加汹涌流出。 她伸着血手,用尽最后一点意识,声音嘶哑如朽木:“阿玉救我” 第99章 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只觉得脖颈疼痛难忍,嗓子也如火烧一般地疼,每呼吸一口气都像要憋死过去。 沐之一会儿昏睡,一会儿又好像迷迷糊糊地醒来,她隐约感到不时有人扶着她喂水,还有针刺一样的东西不断扎在她脖子上。 她还断断续续地听到四周有激烈的争吵声。 “若不是你迷路,夙沙怎会遭遇这般?!你这迷路来得真是时候啊!” “对不起是我” “呵!你怀疑我?我倒想问问,怎么你二人一同入书道,你却先出来了?!你一离开夙沙便遭不测,是不是太巧了些!!还有你,你与沐之存在储位之争,我与沐之利益相连,司马云沚家世清白不可能有诈,唯独你来历不明!包藏何心无人能知!” “洪错就家世清白吗?他不是云炎人吗?!” “阿错是孤儿!从云炎离开的时候才他妈十一岁!!”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马家的藏书阁就只有司马弟子能进去,要是想绘制地图那人人都可绘制!” “此次来穹顶之畔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要纠察的范围岂止穹顶之畔里的人?!” 她听到四周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夹杂着拍桌子和摔茶杯的声音。 她心里着急,生怕他们会打起来,自己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感觉又过了很久很久,似乎身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沐之意识渐渐苏醒,耳听雨滴落在屋檐上哗哗作响,她慢慢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一脸灰白色地望着窗外的白慕容,他眼中是深深的惧怕担忧,更有隐忍喷薄的恨意。 “你醒了痛不痛?”见沐之苏醒,白慕容愈加小心地抱着她,“我这样抱着你是不是不舒服,但若平躺着,血会呛着你的” 她艰难地呼吸几口气,脖子间竟然有“吱吱”的气流声。 她伸手想摸摸伤口,玉弘蝶却从旁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强低柔下声音,像哄孩子似的温声道: “别碰我才缝好的伤口还在流血,一碰会流得更多”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在藏书阁里被偷袭受伤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尽快找玉弘蝶为她止血治伤,现在看来伤口是缝合了,但雨未停,她毫无内力可疗伤止血,所以血液仍大量地从缝合处流出来。 司马云沚坐在床榻旁,不停地为她更换脖子上的软布,每垫上一块新软布,不消片刻就会被血浸得透透的。他换下一块又一块软布,脸色苍白,嘴唇也发白颤抖。 沐之微微侧头,见司马云沚的一身青衣已被她的血沾染得斑斑点点,在青衣上呈现出斑斑棕褐色,十分难看。 司马云沚满手是血,白皙的脸上和下巴上也染上了点点血污。 她心里觉得愧疚,便伸出手指,费力地想抹去司马云沚下巴上的血渍,口中气若游丝,嘶哑道: “对不起啊云沚污了你藏书阁好多宝书” 司马云沚拿软布的手抖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沐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沐之看向四周,看陈设似乎是在司马云沚的房里。 洪错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站得老远,眼睛却片刻不移地望着她,他大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像是偷偷哭过了的样子。她安慰地朝洪错笑笑,却一咧嘴就扯到了伤口,疼的她冷汗直流。 她又望了望屋内,见阮轼和戟祥都不在,她疑问地看向白慕容,他知她所想,便道: “戟祥领了五千天狼军围死穹顶之畔,搜山抓刺客,阮轼和他一起去了,这会应该在藏书阁里搜查。” 她皱了眉头,白慕容便又道:“你放心,并未将你遇刺之事传出去,对外只说太子突发疾病,天狼军前来护驾回船。” 她摇摇头,“太牵强了等雨停了就赶紧去下一城巡视,好叫当地官员见见我,避免朝野揣测” 白慕容瞪着发红的眼眶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担心这些!休管天下人揣测!我只想管好你” 她生怕他越说越激动,暴露了她的真正身份,只得赶忙打断他道: “八哥,我不能辜负父皇一片苦心呐叫戟祥快点撤兵不能这么大张旗鼓的” 想到这里,她又道:“叫戟祥冷静处事,莫吓着司马家的书生” 她话说完,就见阮轼浑身湿透地从屋外走进来,望向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直接将手里的银雪剑“咣当”扔到一边,两步冲到她榻前。 她从未在阮轼脸上看见过这样焦急的表情,他一向静漠如冰,从不关心旁人生死喜怒,此刻却浓眉紧蹙,重瞳之中透出深深的忧痛之色和些许疲惫。 见屋里几人皆是一脸沉痛,她挣扎着坐起身,强忍住伤口的剧痛,笑道: “喂,你们干嘛都一副‘夙沙已死’的表情啊,再说,我这又不是第一回死了”她话说完,几人的表情更沉重了。 她尴尬地咧咧嘴,目光落在司马云沚身旁放着的一个大盆上,里面装满了浸满她血的软布,便打趣道: “阿玉,我这宝血就这么哗哗流着,多可惜啊,要不把盆里那些布晒干了,剪成一条一条的,拿到你家药行去买,灵丹宝血,包治百病,咱可以狠狠地发一笔了——就是只能泡水喝了,有点恶心,哈哈” 没人接话,也没人觉得这笑话好笑,她独自干笑了一会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死了,前三次是在郊外被桃子手里的蛊杀,在瑾花军变中被刺杀,在洛浦外草原被狼咬杀。 只有这次是当着这么多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的面被割喉而死。 估计是因为她这次死的样子实在太过血腥恐怖,着实吓到他们了。 也或许是刺杀之人竟然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得手,实在让他们挫败生怒 虽然明知雨停之后,她将再次面临无尘蛊的汹涌躁动和难以控制,但她还是觉得心中宽慰。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藏书阁中被割喉之后,她被压制在山壁上动弹不得,刺客当时拿了一个冰冷的器物抵在她胸前喉下,在接她的血。 那个她先前看到的似孕妇一般怪异的影子,应该就是刺客抱着准备接血的器物的影子。 如此她便明确了,那一直在背后与她作对,接几次连刺杀她和搅局她朝野政事的应该都是同一股势力所为—— 那个双蛇缠绕的标志,那个以她长生不老血作招揽的势力,她一定会查个明明白白。 ………………………… ………………………… 晚秋雨季连绵,沐之等人只能暂时歇在穹顶之畔。 虽然她已命戟祥撤兵,不许叫人生疑她有事,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司马云沚从屋里端出,屋内人来人往不断,却都是她身边亲近的人,其他连一个侍女都不许上前,戟祥更是每日凶神恶煞地守在沐之屋外,眼神警戒地盯着过往每一个人。 这般紧张的氛围,惹得司马家的书生们揣测纷纷。 好不容易等屋子里既没玉弘蝶给她把脉施针,也没有洪错跟大狗一样地趴在她床头,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此刻只有她一人独处,她艰难地翻身下床,坐到铜镜前,轻轻揭开脖子上的软布。 铜镜中人面色苍白如纸,一道狰狞如蜈蚣一样的缝合伤口横在整个脖子上。 先前被狼咬的四个齿痕疤痕还未彻底消尽,这次又添新伤。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像一个手工缝制的支离破碎的布娃娃。 鲜血从伤口缓缓渗出来,她赶忙将软布又系回去。 想着自己接下来还要进行东宫大巡,还有许多事要做,她尝试咧嘴而笑,却难看如同鬼魅。 她抬抬眉毛,摸摸嘴角,又两手扯住嘴角上扬,强作出一个笑容。 挤眉弄眼地研究了好一阵什么才是“天下太平的笑容”,她眼神一偏,才瞧见白慕容一袭浅蓝色外袍站在门口,已不知站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呢。”她问到。 白慕容脸色晦暗,并不答话,只反手关上门,走到她面前坐下,伸手扒开她的外袍,接着又去解她的内衫和袭衣。 她吓了一跳,“慕容,我知道外面下雨了,但这个时候你要那什么不太合适”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着眉头看着她,她只好任由他解开她的袭衣。 “一、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摸摸她心口,又抓起她的手,摸着横过她手掌的一道已经淡的几乎看不见颜色的疤痕,数道:“三。” 再摸摸她的脖子,他又道:“四,五” 他一寸一寸地从她的面庞往身上看去,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遍布疤痕,有剑刺的,有枪扎的,有刀砍的,有箭射的 他一个一个数下去,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慕容,你别这样”她抓住他的手,不许他再数下去。 他却固执地拨开她的手,抱着她的肩膀,心痛难抑地哽咽道: “你为什么浑身都是伤啊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让你浑身都是伤啊” “慕容” “我后悔了我不该把北里十八军交给你的,我不该放弃权位之争的我不该任由父皇” 他越说越悔,她赶忙打断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可我不悔,我想要这天下。” 他愣愣地看着她,片刻,眼泪再次盈满眼眶,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这天下有什么好,沐之,我们不要这天下行吗,我们两个人带着大嗷一起浪迹天涯不好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我想要这天下,我想要打一个繁荣昌盛的北离给你。多庆幸,自我以九皇子身份回朝以来,那么多的明枪暗箭我都替你挡了,也多庆幸我身怀无尘之蛊,才能抵得过一次又一次致命伤害。倘若这其中有任何一个伤害加诸你身,我该有多痛多悔 他定定地看着她,捧起她的脸,落下轻轻一吻,低低说道: “沐之,我决不会逼迫你做任何违心之事,你既喜欢这天下,我给你,我帮你——我等你!” 她点点头,缓缓在他腿上躺下。 望着铜镜里他愁容满面,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100章 司马牛牛 在穹顶之畔又歇息了两日,沐之被雨困在司马云沚的屋子里,十分烦闷无聊,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司马云沚的房间里搜寻宝藏,企图找出他的小秘密。 只可惜找了两天,他屋子里不是字就是画,不是书就是卷。 唯一的收获就是在他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陈旧的木匣子,里面既不是小黄书也不是香艳图,而是收藏了很多小小的孩童玩具,竹蜻蜓,竹蚂蚱,五彩沙包,鸡毛毽子 木匣子的盖子背面还用浆糊贴了一张陈旧泛黄的宣纸,写着稚嫩清秀的几个字,好在这几个字她都认识。 “‘不能玩物丧志,每次只能玩一小会’,哈哈,真可爱呀。”她忍不住笑笑。 将他的“宝藏匣子”重新塞回床底下,她开始在房间内慢慢负手踱步,参观起墙上风格迥异的字画,十几个装满字画的书鼎,还有如同微缩版的藏书阁一样的偏室,里面数十排书架上都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简和书册,都是司马云沚写的阅后心得。 她走进书房,房内陈设依旧古色古香,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味道。 书桌上除了司马云沚最爱的雪砚和徽光小宣,还摆着两列长长的笔架。 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笔,玉笔、竹笔、玄古笔、琉璃笔、石笔、金银笔竟有数百种之多,且每只都染了墨色,想来是他都已一一用过。 桌上一方墨玉镇纸压着一张浅青流云笺,上面用司马云沚最拿手的小云楷写了一首诗,像是近日新作的。 沐之只认得其中几个“人”啊“风愁”还有“不知”什么的字词,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却觉字里行间笔法清幽,带些缱绻愁意。 她心中立刻对自己钦佩起来,不愧是和文曲星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她虽然字还认不全,但显然已经掌握文风这种玄妙的东西了。 得和云沚好好学学写字了,今后奏折还是自己亲阅亲批更稳妥。她心里正想着,就听见司马云沚在内室喊她。 她应了一声,立刻就听见司马云沚将水盆放在地上,朝书房小跑而来。 司马云沚一进书房,就见沐之正在书桌前低头研究他昨日写的东西,不由大窘,赶忙冲到桌前,一把将笺纸夺去,塞在了袖子里。 沐之从未见过司马云沚这么窘迫慌张,不由瞪大眼睛,狐疑地看着他脸颊上的两片红晕,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怎么,这诗见不得人吗?” 想了想,她又拿胳膊肘捣捣他,揶揄道:“莫非我们神仙寡欲的司马公子思春了,写的小黄诗?” “哪有!”司马云沚连连摆手,脸更红了。 沐之忍不住大笑,却笑了两声就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扯得脖子上伤口一阵疼痛,血立刻就渗透了软布。 司马云沚赶忙跑去内室,端来铜盆和软布,为沐之更换脖子上的软布。 萧风而过,吹得清雨连绵入了屋,混合着书房中的墨香味,霎是好闻。 微风携细雨吹在司马云沚白皙的脸上,他鬓边的青丝迎风而动,拂过她的面颊。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过司马云沚的脸,一向只觉得他气质出尘非凡,不食人间烟火。 如今细看,他俊眉如峰,眼波如云,皮肤白皙细腻,一看就是从不曾风吹日晒,是个清心寡欲的读书人的模样。 他的面容上永远清清淡淡的,目光清澈见底,全无算计和心机,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无法对着这双澄澈归真的眼睛说谎。 与洪错如哈士奇一般暴躁又蠢萌的傻子式单纯不同。司马云沚打小在书堆里长大,从未见过世间险恶,是一份不染世俗污浊的至纯至净。 他单纯,亦聪明至极,下山历练的这两三年中,任何人与事,他只要稍稍接触,便立刻通透明白。 但通透归通透,他自当尘世看客,且看了,懂了,便忘了,依旧初心至纯,不改分毫。 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玉容,她突然很想在那细皮嫩肉上摸一把,她猜那手感一定又滑又嫩。 想完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变态,竟然会有这么恶俗的想法,赶忙敛了心绪。 “云沚,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很累?”她出声问到。 司马家族的族规只叫弟子们下山亲历人事,却并未叫弟子和她这样俗事缠身、麻烦不断的人搅和在一起。 司马云沚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目光纯净地看着她说:“是有些麻烦事。” 他说着脸上又飞起两片云霞,又道: “不过我并未觉得疲累,只是只是心疼你这样累,日日忧虑,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那些个堆砌如山的奏折,我光是念给你听,已觉纠葛如乱麻。” 她笑笑,“今后我定当勤加习文习字,叫你少些烦恼——对了云沚,不如你再教我写字,先从写我的名字和‘阅’、‘可’、‘否’、‘驳回’、‘良言可行’“一派胡言”这样我常用的字词开始,别像之前在府里那样,一上来就长篇大论的,我实在学不来。” “好,等你伤好了我教你。” “等什么伤好啊,我伤的是脖子又不是手,来来来,现在就教,这几天看着你满屋文采风流,我着实羡慕啊!”她说罢立刻扯起司马云沚往书桌前走。 司马云沚无奈,只得铺好宣纸,递给她一支已被磨得质地如玉的白竹笔。 她拿起笔瞧瞧笔头,赶忙摇头,“别用这支,瞧这笔头被墨染得通透,沁入毛缕,一看就是你最爱用的,可不能给你糟蹋了,你给我拿支不常用的就行。” “无妨,你既要习字,若没有好笔,会很容易灰心放弃的,就用这支——先沾墨,我教你写‘白夙沙’三个字。” 她用握刀的姿势执笔吸墨,大大咧咧地在宣纸上画出她的名字。 司马云沚瞧着宣纸上三个七扭八拐弯弯曲曲的字,暗暗叹了口气,顿觉授课之路任重道远。 “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当腕若悬河,三指五指按、压、钩、顶、抵,并非蛮力,而用阴力巧劲——应当如此。”他拿起一支笔,执给她看。 她依样画葫芦学了半天,却只觉得他五指修长齐整,自己这右爪子上的五根手指却是各有各的思想,谁也不服谁似的,愣是团结不到一起。 “先一指按,后小指钩,指间要抵住,这样——不对,得微微弯曲,这样错了,得这样” 司马云沚教了半天,绕着她的手转来转去,几次急得想上手替她把手指掰正,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沐之先没耐心了,一把将他拉到身侧,执笔伸手道: “讲半天还不如你手把手教我呢,来,你抓着我的手教我写不就得了!” 见司马云沚愣着不动,她干脆抓起他的手覆在她右手背上,替他张开手指握住她的手,催促道: “来来,我上回瞧见沐疾铮就是这么教那个弹琵琶的小娘子写字的,不过那小子水平太臭,我看教了一下午也没写几个字,你也这么教我,必定事半功倍,来来来,别墨迹了!” 司马云沚被她大力一扯,只得在她身后半尺宽的距离站定,目光越过她头顶,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脸有些发烫,总觉得这样的情形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从来没这样教过别人写字,也不知道应当是怎样的。 沐之心里则想的是:老子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跟人学写毛笔字呢!真新鲜! 于是,他半拥着她,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落下一个饱满圆润的点,接着向右拉伸出比手指还宽的难看一横来。 “你莫使那么大力气,我都牵不住你的劲” “好的好的。”她赶忙应承,放松手里的力气,由着他牵引,在宣纸上缓缓落下飘逸娟秀的三个字“白夙沙”。 她第一次见能从她笔下写出这么好看的字来,不由丢了笔,捧起宣纸细细打量,兴奋得满眼放光。 欣赏了一会儿,她道:“云沚,这字虽好看,但太秀气了些,你得教我写那种气势磅礴的字体,那种才适合我!” 他闻言而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道:“好,那再来。” 先是学写她的名字,再是厚着脸皮求他握着她的手,描摹他曾经名动天下的《天堑寒霜图》,然后趁他不注意,她悄悄将画折起,藏进了袖子里。 司马云沚虽是第一次教习这么愚笨的学生,还是手把手地教,却不像从前教穹顶之畔的弟子那样觉得无趣沉闷。 比如方才他转身在青花池里洗笔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沐之偷笑着将画藏进袖子里,他就觉得十分有趣。 二人就这么习了两个时辰的字画,直至雨落黄昏,也不觉疲惫。 正专注之时,却听大门外有人声嘈杂,似乎是有人吵架。 “你是谁,干嘛拦我?”一个大嗓门的女声不满喊到。 “我是太子殿下近身护卫,天狼军上军旗将军戟祥,奉命在此保护殿下——你又是何人?” 大嗓门的女声又道:“啊原来是大将军啊,幸会幸会——那你保护你的殿下呗,别拦着我看儿子啊!” “屋内只有太子殿下和司马公子,怎可能有你儿子?” “司马云沚就是我儿子啊!快快快,让开让开!” 趁着戟祥惊愣的功夫,来人一把推开戟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书房。 “儿啊,娘可想死你了——我昨天嘱咐了小厨房,今天一定给你凉拌二两猪头肉,但听说你请了挚友来家里,我又割了五斤生肥精瘦来,给你们做红烧肉吃!天天青菜萝卜的,把人吃得都一股菜味儿了,得吃肉啊,吃肉才有劲儿啊!哈哈哈哈!” 沐之身在屋内,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觉得那声音十分开怀爽朗。 “司司马夫人您您不能进去!”伴随着戟祥磕磕巴巴的阻拦声,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大步流星而来,罗裙风似得摆动,一脚迈进书房,高扬起手里五彩麻线捆着的一大块生猪肉,笑容满面地对司马云沚大声道: “乖牛牛,娘来给你做好吃的喽!” 司马夫人正大声笑着,一进屋门,满眼正见自己那玉树临风的儿子正半拥着另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两人亲密地脸贴脸,牵着手作画,她顿时愣在当场,惊讶得嘴张得老大。 戟祥慢了半步进屋,见此情形也是一愣,随即避开目光,低头退出了屋子。 “娘,你怎么来了?”司马云沚很自然地松开沐之的手,上前捧过猪肉,却被坠得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 “司马司马夫人?”沐之哑然。 面前的妇人未施粉黛,宽鼻圆眼,浓眉笑目,面庞闪着健康红润的光泽,长得虽不秀气,却看着十分面善。 她虽着罗裙,但腰间却系着荆布围裙,两臂袖子挽得老高,手背上隐约可见斑驳肉沫血迹,看起来就像是个爽朗的屠户大姐,与神仙似的衣袂飘飘的司马云沚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和谐。 “您就是太子殿下,今儿终于见着您了!”司马夫人赶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接着一阵风似得闪到沐之面前,一把握住沐之的手连连摇晃,激动道: “我这儿子傻得很,只知道读书,性子太过纯良,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为娘的在这给您陪个不是,给您添麻烦了,殿下!” 沐之尚未从司马云沚竟有个这样“特别”的娘的事实中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地回握住司马夫人的手,也学着她的样子连连摇晃,口中道: “不碍事不碍事,令郎十分聪慧得体,好得很,好得很!” 二人十分官方地进行了监护人之间的交流寒暄,司马夫人又搂着司马云沚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才又像一阵风似的,笑盈盈地离去了。 待司马夫人走后,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沐之看看司马夫人走得虎虎生风的背影,又看看书桌上一块庞大的猪肉,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云沚,我和世人一样,向来只听闻司马氏族文斐天下,你与你父亲才冠古今,却从未听过你娘的名讳,如今一见,哈哈哈哈哈哈——” 她话刚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捂着脖子笑起来,血沫吸进了气管里,引得她又是一阵咳嗽。 司马云沚赶忙上前为她更换脖子上的软布,面上带着一些不自然的浅笑。 从他记事起,人们就只关注神童一般的他和他博古通今的父亲,甚少有人关注那个在他们父子二人身后牢牢护着他们,事无巨细地为他们打点好生活方方面面的他的母亲。 曾经世家文会上,母亲也出席过两次,会前两个月就开始学习仕女走姿和闺秀言谈,精心妆容,华服出席,却每次都被那些个所谓大家闺秀出身的世家夫人们明朝暗讽得一无是处。 笑她出身屠户,大字都不识一个,嘲她面容粗鄙,身上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猪肉腥味,讽她癞蛤蟆吃天鹅肉,糟蹋了司马平遥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庆幸司马云沚不像她,不至于让她祸害得司马平遥断了后。 那时的司马云沚年龄尚小,未经人事,尚不知从那些面容姣好气质如兰的世家夫人嘴里说出的窃窃私语有多锋利如刀,多么伤人。 他只是发现,母亲渐渐不再出席任何世家文会了,每当年幼的司马云沚问起缘由时,母亲总是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她很忙,得忙着给爹做袭衣,忙着调制红烧肉的秘方,没时间去参加文会宴席。 再后来,他也习惯了参加诗文会时没有母亲在身边。 在他读完藏书阁的书,以诗文和作画名震天下之前,常有人故意跑来问他母亲的安,他虽觉得说不上哪里很难过,但仍礼貌回应,一一如实告诉他们: 母亲安好,今日在肉铺劳作;母亲安好,今日在后院烹煮红烧肉。 待他年长,他逐渐明白了过往母亲所遭受的一切,想替母亲申辩,告诉世人他有一个世间最慈爱疼他的母亲时,却已被世人冠以“文曲星”之号,再没有人敢前来故意请他母亲的安了。 此刻沐之并未像那些人一样,并未说一句嘲讽,但她的笑声在他耳中仍有些刺耳。 沐之笑得仰倒在书房窗边,两臂肘着窗外,望着晚秋风凉雨细。 她又笑了一阵,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捞了一把窗棂前垂下的常青枝,转头看向安静不语的司马云沚,笑道: “如今一见,我便知你文采从父,性情随母,难怪你如此纯善,原来你竟有这样一个性情至真不拘的母亲!当真幸福啊 我猜,当年一定是你父亲先追求的你母亲!必定你父亲写了洋洋洒洒千万字的情诗,你母亲却看都不看一眼,对你父亲连镰刀都不会拿,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样子百般嫌弃,最后你父亲硬是靠着真心和毅力才打动了你母亲,哈哈哈,想想那情景着实有趣啊!” 听完她的话,司马云沚登时眼睛一亮,惊喜道: “你怎么知道?的确是我父亲追求的我母亲,以前我说与旁人他们都不信,你怎么会猜得到呢?人人都说我母亲配不上我父亲呢”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初见你父亲,见他面色红润细腻,一身衣衫整洁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便知日里没什么烦心事,定是夫妻和睦,被夫人照顾得十分如意; 今日再见你母亲,见她虽已嫁与文学世家,却依然能做着自己喜欢的屠肉的老本行,在这穹顶之畔自在无束,来去笑然,便知一定是你父亲宠溺她,不许你家山门规矩束缚她才有的结果—— 如果不是你父亲先追求的你母亲,你父亲用情更深,如何能在你们这一大家子老夫子里力排众议娶到你母亲,并令她这样潇洒快活呢?我说的对吗?”她得意扬眉。 窗外秋风将歇,细雨清疏,黄昏暖金色的光从乌云的间隙露出来,投洒在她面容上,镀得她眉目流光溢彩,神采飞扬。 她道:“谁说伉俪情深只许名门闺秀和世家公子才有,这世间只要是真情真爱,只要是情投意合如你父亲母亲一样,便都可称‘伉俪’,情爱之事只关乎两个人,两颗心,关身世学问何干?哼,迂腐!” 说罢,她转头继续折腾常青枝,却未瞧见身后司马云沚眼中泛起盈盈泪光,嘴角微微颤抖。 “嗯你说的对”司马云沚小声哽咽到。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果然啊,她依然是那个在世人只为他琴声喝彩,只在乎他弹得好不好时,唯独能听出他袅袅琴声里的哀愁的妙人啊。 然而他眼角的湿润还未退下,心中的感动还没消退,就见她背对着他,肩膀不住地抖动,嘶哑的声音强忍着笑意,颤声道: “不过你乳名叫‘牛牛’这个我着实意外是你娘给你起的,必然是你幼时体弱多病,你娘觉得贱名好生养对” 她极力压住声音里的笑意,憋得满面通红,“司马牛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看着她捂着肚子,连狂笑带咳嗽地倒在窗边,司马云沚也忍不住笑起来,无奈地拿起一块新软布,走上前为她更换,“你先忍忍,等伤好些了再笑好吗” 第101章 月盈城太守 在将离开穹顶之畔之际,司马平遥携众书生及数家文学世家弟子亲眷,在岸口恭送沐之等人。 沐之当众加封司马平遥为文丞相,不在朝而享俸。 加封司马云沚为“牛角挂书”一品大学士,更赏赐夜明珠百颗,外邦珍卷百卷,御笔千支,素雪绸缎千匹。 更下令:山门弟子中凡为太子学出卷、出册者,均可得稿酬,任学士头衔,前往京都太子学授课。 对于她这样大手笔的抬举和恩赐,众人并不意外,只不过觉得司马云沚的头衔着实有些古怪,为何不起个更好听的封号呢。 一番赏赐完毕,众人正欲俯身跪拜,恭送太子驾,却见沐之大笔一挥,在早已备好的金纹宣纸上写下“伉俪情深”四个大字,当众赐给了司马平遥及其夫人。 更加封司马夫人为正一品诰命夫人,加封号“观犀月”,享皇室俸禄,称其性情纯善,持家有道,为天下妇表率。 司马夫人愣在当场,从来王权贵胄来穹顶之畔,只为司马平遥和司马云沚加封进爵,从未有人看得上她,给她名位,这也是她在众多文学世家夫人里难以挺直腰杆的原因之一,而如今太子竟亲自为她加封,还一加封就是正一品。 众人也惊讶不已,世家夫人们全凭打小养成的大家闺秀的教养,才不至于失了颜色,显出满面嫉妒来。 庄初捧着沐之写的字,亲自递给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不识字,看不出沐之连日苦练的“伉俪情深”四个字写得如何,只觉得心中十分感动,连连谢恩。 而沐之见司马夫人对自己的字如此买账,也十分高兴,便又大笔一挥,又写下“天下第一味”几个字,称赞司马夫人的独门秘制红烧肉,司马夫人再次感动拜谢。 “瞧瞧,我连日苦练没有白费啊,司马夫人多高兴,多喜欢我的字啊!来,庄初,再拿笔来,我再写一个‘天下第一肉’送给司马夫人的肉铺!”沐之高兴地说到。 玉弘蝶赶紧上前拦住,哀叹:“行了行了,出丑也得有个限度,‘伉俪情深’四个字你写错三个,你没瞧见司马平遥那又欣喜又泛绿的复杂表情吗?到此为止——戟将军,火速起驾!” ………………………… ………………………… 船队沐浴着金阳,缓缓驶离穹顶之畔的云雾缭绕,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随着阴雨消退了。 待沐之站在宝船之巅,领着浩浩荡荡的东宫大巡队伍出现在月盈城外的时候,多日以来关于她的种种猜测不攻自破,似乎五千天狼军围占穹顶之畔,真的是因为太子突染风寒。 你瞧,还未入冬,太子已经披上金狐大氅了,一张如玉的面庞半隐在大氅厚重的毛领子里,显得气宇轩昂,颇有帝王风范。接驾的百姓们如是想。 宝船靠岸,侍从铺好玉阶,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护卫侍从在前,引着十八匹金马,拉着巨大的轿辇缓缓走下。 月盈城太守率一众官员跪地高呼:“城月盈城太守乔礼霖携城官恭迎太子殿下,愿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隔着几重蓝纱重幔,沐之声音嘶哑道:“免礼。”接着便咳嗽了两声。 乔礼霖赶忙俯身跪地,“太子殿下千秋万福,臣已在行宫备好药膳,为殿下作驱寒温补之用,请殿下移驾月盈行宫。” 庄初肃身朗声道:“移驾月盈行宫——” 在百姓喧腾欢呼中,东宫大驾缓缓而行,在这一众嘈杂声中,沐之听到一个不大却很夸张的声音对着她的轿辇大喊道:“老莫!老莫!往这看——老莫,不认识我啦?” 京都宫人来自北离各地,此次大巡会经过不少宫人故乡,因此遇见宫人与百姓相识之事并不稀奇。 但她有点稀奇的是喊人之人是冲着她的轿辇喊的。 她的轿辇上此刻只有戟墨和庄初陪着她,并没有姓莫的。 太子驾缓缓行至行宫,沐之一路瞧见行宫红漆鲜艳,木梁微潮,便知这行宫是才建不久。 作为城中太守,乔礼霖看着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连沐之用个晚膳也招呼了全城大小官员作陪。 这种正式场合不便门臣出席,玉弘蝶等人便没有出现,而白慕容又最讨厌别人盯着他吃饭,便也没有上席,只有沐之一人坐在满汉全席般的长桌前用膳。 众人站着她坐着,众人看着她吃着。 行宫正殿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人人都恭谨地站立在一旁看着她吃饭,甚至还有个史官拿着笔列队其中。 她吃的别扭极了,又口中无味,吃什么都如同吃木屑,却还强演出一副淡定享用美食的样子。 “咯吱咯吱——”她啃一口芹菜,史官赶紧拿笔记录:太子殿下食芹菜一根。 她吃一口肚丝,多嚼了几口,史官便记录:太子殿下食肚丝一口,肚丝过老不易嚼碎,实为御厨之过。 “咕咚——”她喝一口汤,又将汤碗放下,史官便写:太子殿下用汤一口,可见汤寡淡无味,故而只用一口。 用完膳,她照例召集了城内四十三名大小官员,一一询问城中政事和百姓相关事项。 问到乔礼霖时,他虽然答得磕磕巴巴又有点慢,但也勉强过关。 问答之中,听乔礼霖大赞今年冬小麦长得好,沐之便想去看看。 动身准备之中,但见乔礼霖不慌不忙,便知他早有准备,沐之心中了然,但也不奇怪,只要乔礼霖这功绩能叫百姓获益,他想邀功便邀功。 于是,由戟祥等护卫着,沐之与白慕容前往了郊外麦田,二人并行在田埂间,见到小麦已然葱绿成海,农夫们都在田中劳作,不由觉得欣慰。 见沐之很高兴,乔礼霖强压住心中得意,恭敬道: “启禀殿下,等今年的冬小麦成熟收割,那今年月盈城便又是我国产麦最高的州城了。百姓们都感叹殿下您御令惠民,才使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安心劳作啊。” 沐之点点头,道:“乔太守,你做的很好,但若说‘又’,我记得月盈城从不曾是北离产麦最高的州城,产麦最高的一直是月鹰城。” 乔礼霖浑身一僵,赶忙磕头告罪:“臣一时得意忘形,误说‘又’字,望殿下恕罪,实在是臣日日夜夜梦中祈祷月盈城能如月鹰城一样年年丰收,一时糊涂了,望殿下恕罪” 沐之心中发笑,不知这乔礼霖是有多嫉妒月鹰城年年丰收,竟然已到梦境与现实不分的地步了。这样的官员虽有些浮躁,但做的还是立本惠民的事,倒也无妨。她笑笑,“无妨,带我去前面看看。” 此一番过后,乔礼霖腰弯的更低了,愈发谨慎谦卑,一路上都不敢多抬头看沐之。 ………………………… ………………………… 行走不多时,白慕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冬麦上,而是盯着那些个农夫农妇看个不停。 看了一会儿,他对沐之附耳道:“你看那些农人们的穿着打扮,是不是有点问题?” 为不打扰农民劳作,沐之先前已传令下去,农人皆不必前来行礼,因而不曾仔细看过哪个农民。 现在被白慕容一提醒,她留意起来,却发现这些农民们穿的衣服都太新了,有些是布衣,有些竟然穿的锦衣。 且不说农户们买不买得起锦衣,就算买得起,谁又舍得穿着锦衣下地劳作呢? 再看农妇们,一个个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哪里有劳作了一天的疲累模样。 “将那边两位农夫请来。”她下令,而后严肃地看了乔礼霖一眼。 乔礼霖打了个哆嗦,避开沐之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待两个农夫被带到沐之面前行礼,沐之更发现端倪了。 这两个农夫穿的衣服都崭新鲜亮,却明显不合身,一个衣服太大,袖子都在晃荡; 另一个衣服又太小,腋下都扯裂了一个小口子。 沐之更仔细地观察二人俯在地上的手,见二人手指短粗皲裂,是干农活多年不假。 也就是说,农户都是真农户,却被迫临时穿上了锦衣,打扮得鲜亮,只为了作秀给她这个太子看。 她原本欣慰月盈城冬小麦长势颇喜,此刻心里却生出几分厌烦来,便冷声问那两个农夫道:“你们这身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两个农夫不敢回答,只偷偷地抬头瞟了一旁的乔礼霖一眼。 沐之全部看在眼里,声音更冷道:“说,衣服哪儿来的?” 两个农夫战战兢兢犹豫了半天,其中一个小声道:“回殿下,是是乔大人给的” 沐之鼻腔里冷哼一声,乔礼霖竟吓得抖如筛糠,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嘴里断断续续道: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只是希望让殿下看见百姓们安居乐业又又十分富足的样子,并无他意,请殿下恕罪” 不理会乔礼霖,她继续问那两个农夫:“这衣服花了你们多少钱银?” 两个农夫见大事不妙,似乎要害了乔礼霖,赶忙道: “回殿下,这衣服都是乔大人送我们的,没收我们钱,只是把我们所有衣服都换成好衣服了,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糟蹋着这些好衣服下地了。” 沐之一挑眉,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便问跪在地上发抖不止的乔礼霖,“城中农户上千户,这么多身衣服,还有那边农妇的衩裙,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做戏邀功,你竟然敢私自动用官饷?” “臣不敢!臣不敢!”乔礼霖连连惊叫,接着道:“为了让殿下宽心,臣不得已出此下策,但绝不敢惊扰农户们,给农户们买衣裳首饰的钱,用的都是臣自己多年的全部积蓄,不曾动用官银一文,殿下可随时前往银库查看” 白慕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沐之侧耳道:“他虽想邀功,但并不扰民,无甚过错,就是蠢了些。” 沐之心里也是又好笑又好气,为了让她高兴,这乔礼霖竟然拿了自己全部积蓄出来置办,真不知是该赏他的忠心还是该罚他的愚昧。 她略有心替换更好的人选来做月盈城太守的位置,却想起在大巡队伍抵达月盈城之前,就从各方听到了乔礼霖爱民如子勤谨治城的好名声。 罢了罢了,怎能要求全北离的官员都文武双全品德兼修呢,都是凡人而已,又不是圣人,只要能惠民一方,傻就傻些。 她心里想了一番,但面上还是威严森冷,否则后面要巡的州城都学了这套怎么办。 “好大喜功,惊扰百姓,浪费钱银。传本殿令,罚月盈城太守乔礼霖三个月俸禄,如今年冬小麦的收成不能超过月鹰城,就再加罚半年俸禄!”她冷冷说到。 乔礼霖趴在地上完全不敢抬头,只颤抖着声音磕头道:“罪臣叩谢殿下恩典!” ………………………… ………………………… 月盈城的夜静谧安详,月光盈盈照在太守府的大门上,穿过大门的缝隙,偷偷洒进一重重屏风拱门,落入太守书房中,投下一道如刃银白。 太守书房中空无一人,却能隐约听到一阵凄惶的声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只是希望让殿下看见百姓们安居乐业又、又十分富足的样子,并无他意,请殿下恕罪——” 说罢,那个凄惶的声音却音色一转,爆发出一阵放浪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演的真是太他妈好了!阮护法——你今儿是没瞧见我出神入化的演技,真是太可惜了哈哈哈哈哈——” 月光透过屏风,从墙面上一个极小的气孔溜进去,将密室中两人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 一个头戴官帽的男子笑瘫在太师椅上,抹了一把脸上笑出来的眼泪,道: “还他妈‘天狼太子’呢!‘傻狼太子’还差不多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另一边太师椅上,一袭玄袍静静地坐着,只待那男子笑罢,才声音嘶哑低沉道: “莫得意忘形,从今往后你就是乔礼霖,不再是周昇。这月盈城中的四十三个官员不是你的旧部,都是在这月盈城为官多年的官员,你记住了吗?” 周昇将官帽扯下来丢在地上,坐起身揉揉笑得发痛的肚子,面上露出不屑: “记不住又怎样,无论是下来巡查的州官,还是月盈城里的商贾百姓,谁要是敢指着我说‘你不是乔礼霖’,我就会像杀了乔礼霖和他那四十二个官员全家老小一样,也杀他全家老小!哈哈哈哈哈哈——毕竟你这偷天换日的办法太疯狂,太有意思了,我一定好好做到底哈哈哈哈哈哈——” 阮轼仍旧一脸冰霜漠然,丝毫没有被周昇的狂笑感染,只又道: “盯紧那些临时雇用的狱卒、杂役等人,千万别让人说漏了嘴,另外,你部下的人已与乔礼霖原先家中的人一一对应上了吗?我记得乔礼霖的侍妾怀有身孕,不多日便该生产了,你记得准备好婴孩。既然做戏就一定要做全套,确保万无一失。” 周昇摇头晃脑地怪声怪气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阮大护法!这次定做的万无一失,不叫你再失败,再被教主责罚!不过早知要做戏做得这么全套,我就不杀那个侍妾了,等她生完孩子再杀,那我不就省得现在再去弄个婴孩来了——阮护法,你这将整座月盈城官员掉包的法子虽然好,但太费人了,你瞧瞧,一下子用掉我九十多个部下呢!” “你今日差点将‘月盈城’和‘月鹰城’说错。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阮轼语气中透出警告。 “发生又如何,那蠢猪太子又看不出来,任他做梦也想不到全月盈城的大小官员都被掉包了——多亏你了解他,知他性格多疑又自负,故意露出些破绽,这一环环套下来,真他妈带劲儿!” 阮轼没有接话,周昇便盯着他怪笑一声,“话说,阮护法,此次若成,你便是功劳不小啊——曾经你派人在青门围场杀他却未成,失败后教主责罚你;后来你在试什么‘飞翼’时故意受伤,拼了性命去骗他的无尘蛊,却没想到他离了蛊就会死,才不可能把蛊给你,那个玉弘蝶又救了你,一番不成,你又被责罚; 后来在太子府睨云山假意毒杀五侯世子,你想论证他是不是有能解毒治百病的长生不老血,但可惜安插在睨云殿里的假侍卫却死了个干干净净,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准确地告知你他的血究竟如何,连我颇喜欢的那个小喽啰吴老二借给了你,都没能活着出来,你又算失败了,又被教主鞭刑责罚。 还有什么在簪子里放置吸引狼群的药玉,你前前后后设计了她多少次,却鲜有得手——啧啧,瞧瞧你身上那满身鞭痕,连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所以这次我一定助你成功!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密谈时,吴老二曾偷看过我的样貌,他本就不该活。” “所以你不是差点划破他双眼吗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刺她脖颈?”阮轼打断周昇的笑声,突然冷冷问到。 周昇止住笑,脸上的表情扭曲又诡异,“你说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说穹顶之畔的藏书阁中是?为什么割她脖子?因为颈脉流的血最多啊——能伤到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肯定得一次性多取点血!” “我只是猜测他的血有如鬼冥山奇药一般的功效,睨云山之乱也未论证成功,你为何着急动手?” “嘿嘿”周昇阴阴笑道:“你知道的,少教主的病可不能再拖了,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呗,谁叫你到现在还探寻不到克制白夙沙的办法——怎么?你心疼你的小师弟了?” 阮轼冷眼如刀地看着周昇,脸上阴云深沉,布满杀意,周昇却毫不畏惧,只夸张地瞪大眼睛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竟然心疼了!你竟然心疼你那个小师弟了哈哈哈哈哈哈——你欺他,害他,骗他!他却从来不曾怀疑你,一直像个蠢猪一样信任你,你是该心疼心疼他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昇手中把玩着一个令牌,上面雕着两条缠绕而立的毒蛇,蛇头呲牙相对,腥红的蛇信缠绕在一起,在蛇眼之中透露出一股怨毒。 “阮护法,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教主可还在夜行城等着你呢!” 第102章 袖猫双侠 按照大巡既定路线,此刻东宫大巡队伍应已离开月盈城,沿运河驶向易兰幽城。 只是太子却因在穹顶之畔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接连多日都在寝殿中昏睡,身旁只有八殿下和四位公子伺候。 故而船队停靠在月盈城岸口,迟迟未出发。 虽然多日来难得秋高气爽,天气放晴而不再阴雨缠绵,但戟祥心头的阴霾却比雨季更愁煞人。 白轩辕问责的书令和关怀太子的书令一封接着一封,但太子却说什么也不许随行的太医诊脉,只说身怀无尘蛊不会有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了。 戟祥只能急得团团转,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沐之似乎近来食欲不错,这几日的饭量竟比从前大三倍不止。 吃饱了病就会好,再多睡睡觉,可能就会大好了,戟祥心里想着,赶忙命御厨好好做了龙肚凤肉送进寝殿。 寝殿之中,司马云沚青衣抚琴,神态自若如仙; 玉弘蝶一手拿账册,一手把一个金漆玉珠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洪错四仰八叉地躺在太子御床上,嘴里还啃着一只鸡腿,惆怅地叹了口气,嚼着鸡肉含糊道: “夙沙啥时候回来啊,好没劲呐” 玉弘蝶头也不抬地将一个包子砸向洪错: “你少吃些!否则不等夙沙回来,你就露馅了!” “唉”洪错接住包子咬了一半,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希望他不要去太久了,不过如果桃子丢了,我也会很着急的” 阮轼放下手中的一份奏章,盖上沐之交给他的太子金印,将“白夙沙”三个字鲜红地印在纸上。 与此同时,沐之已白衣飘飘,面戴银瓷面具地出现在了万一门归墟殿中,静静地看着姬如霜发疯一般地将殿中的瓷器陈设砸了个稀巴烂。 “不许去找!不许去!!”姬如霜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就是丢了才好!不许去找他!” 沐之静静地看着姬如霜哭喊发疯,直到姬如霜发泄够了,颓丧地倒在地上,她才走上前,看着满脸泪痕的姬如霜道: “不去找?难道任由湛儿流落在外,万一碰上行乞的叫花子,被故意折断双手去卖惨讨钱怎么办?万一被恶人抓了去,不等湛儿长大就得在黑窑做苦力怎么办?霜儿,那是我们的孩子,已经丢了这么多天,你真的忍心吗?” 姬如霜拼命摇头又赶忙点头,哭道:“我忍心!我忍心!我总不能叫你白白受辱!!任谁一见到湛儿的样貌,都会知道他绝非你亲生!我不愿叫人说你!丢了好!丢了才好!!” 沐之叹了口气,她知道姬如霜自从怀孕生产后就性情暴躁沉郁,因为风如湛的存在无异于每天都在提醒姬如霜,这是马莪的孩子,是羞于见人的过往,是她姬如霜没有尊严和脸面去见风袂衣的证据。 如果有现代设备可以诊断,她猜姬如霜应该已经得了很严重的躁郁症。 见姬如霜这般,沐之又焦急又心疼,明明姬如霜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姬如霜却还像个傻瓜一样独自承受着痛苦,对风如湛始终又爱又恨。 如今风如湛不小心丢了,姬如霜作为一个母亲,却陷入了是否要去寻孩子的痛苦犹豫中。 沐之将姬如霜轻轻拥进怀中,抚摸她散落的长发,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平静而不容置喙地说道: “霜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认定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得把他找回来。我说过的,只要我风袂衣在这世上活一日,便必不叫你母子二人受苦受辱!” “可是袂衣”姬如霜声音带着哭腔,沐之立刻打断她的话: “没有什么可是,你姬如霜是我夫人,他风如湛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一定要将我的孩子寻回来!” 姬如霜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幽深的眼睛,那眼中充满了愧疚,也带着让她无法拒绝的坚定。 姬如霜回想起风如湛小小的如同云朵一样绵软的身子,想起风如湛总是爱哭闹,却一见到她就喜笑颜开,小小的手臂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 她想起无论风如湛怎么揪大嗷的胡子,大嗷都从不拒绝生气,仿佛连大嗷都比她更爱风如湛。 她越想心里越酸,越想越恐慌,最终,她抓住沐之的衣襟,无助惶恐地哭道: “袂衣,我原本是带湛儿去山下市集上买糖人的,正在付银钱的时候,一转头湛儿就不见了,袂衣你找找湛儿,求你了” 沐之点点头,安慰地拍拍姬如霜的后背,犹豫了一会儿,她快速出手,一掌打在姬如霜后颈,姬如霜便晕了过去。 沐之将姬如霜抱回床榻,看着已沉沉睡去的姬如霜,轻声道:“霜儿,你等着,我这就去把湛儿找回来。” 安顿好姬如霜,嘱咐好侍女,待沐之大步走出正殿的时候,大嗷立刻冲了过来,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声。 数位堂主殿主也已领着几百名万一门弟子手握刀剑,长身列在殿门口。 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大弟子也率人赶了过来,其中数伯仲宫来的人最多,简清修与几十名弟子已全副武装,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师父,我们一起去把少门主找回来!”漆彻稚嫩的童音里带着勇气和坚定。 “盟主,我们现在就动身!” “盟主,从哪里开始寻找呢,您快下命令!” 一众弟子纷纷说到。 沐之心里感动,她摸摸漆彻的头,道: “这是我风袂衣的家事,不是万一门中事,更不是武林联盟中事,我自己去寻湛儿即可。” 简清修皱着眉头上前一步: “风盟主,那我们伯仲宫总可以去,江湖中人讲得就是个‘义’字!且不论您以武林盟主身份成立万一门,在各地设堂口以来,解决了多少江湖纷争,不贪财不争功,武学秘籍也与大家共享;只凭您是万一门门主,您的家事就是我们江湖上的大事!我们愿一同前往寻找少门主!” “就是!我们愿一同前往寻找少门主!”伯仲宫的弟子们纷纷应声。 如果朝廷百官也能像江湖中人一样,万事“义”字当头,那该有多好。一瞬间,沐之心里这么想到。 她对着众人拱手行礼,“待寻回湛儿之后,我必在门中大宴拜谢!” “好!”众人纷纷回应,大嗷亦仰头虎啸一声。 于是,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山下集市,去风如湛走丢的地方打探追寻; 一路联系万一门各堂口,严查所有人伢子近日生意往来,查一处便捣毁瓦解一处; 另一路则随着沐之,以大嗷的嗅觉为线索,顺着山林路途奔走寻找。 一时间江湖风声鹤唳,随处可见万一门弟子腰佩刀剑彻夜寻找,大有将江湖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简清修带着伯仲宫的弟子,跟着沐之一路仔细搜寻。 沐之心中焦急,没心思和简清修多寒暄,只草草问了几句伯崖生的近况,得知伯崖生一切安好,自伯崖生报仇成功之后,伯仲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唯一让沐之有点在意的是,简清修说,那日伯崖生大仇得报之后突然不见了踪影,后来又好端端地被两个大夫送回来了,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伯崖生只字不言,宫内也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按伯崖生的性子,不会有仇不报,他说过,那欲置他于死地的,是他最信任的一个弟子。 沐之不懂,都到这份上了,伯崖生何必还按兵不动,还怕打草惊蛇吗? 到了夜里露宿山林中的时候,沐之好奇伯崖生的事,便又与简清修多聊了几句。 二人正闲聊中,却有一个万一门的弟子匆匆来报,对沐之道: “盟主,不好了,有个伯仲宫的弟子失足摔伤了!” 沐之与简清修赶忙去查看,只见山涧旁的矮山坡下,一个伯仲宫的弟子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简清修上前翻过那弟子的身体,四周立刻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 只见那弟子的面部已血肉模糊,颅骨破裂,脑浆都流出来了,显然已经死透了。 简清修大惊失色,赶忙查看四周,只见不远处散落着一个水桶,像是那弟子提着水桶上山坡,不小心失足跌下摔死的。 发生了这样一件意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一个伯仲宫的弟子声音哽咽道: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下宫主一定会伤心坏的,这可是宫主最信任的弟子啊!” 沐之瞧瞧那轻功即可飞上的矮坡,再看看那弟子面目全非的样子,她走到山涧旁,定睛一看水中,一群大大小小的石子中间,静静躺着一块足有人脸大的石头。 伯崖生实在聪明,面上顶着帮沐之找儿子的幌子,却是伺机在这深山老林里动手,毕竟要处理掉一个人,在外面动手,可比在家门口动手要安全。 沐之心下了然,面上仍不动声色,这是伯仲宫的事,是伯崖生的事,她不便插手。 但她还是忍不住打量伯仲宫的弟子们,只见人人面上都是一副哀恸的样子,全都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完全看不出哪个人是伯崖生安排好的“杀人犯”。 看了又看,沐之自认为阅人无数,又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却硬是瞧不出哪个弟子像凶手。 看着那一副副儒雅俊逸的皮囊,她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完全察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她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只一个伯仲宫而已,便有这么多污秽和事端,那么太子府呢?朝廷呢? 她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上,殊不知背后有多少毒箭早已对准了她的后心。 为了处理那伯仲宫弟子的尸体,简清修便带着弟子们连夜启程往回赶,无法继续与沐之同行,去寻找风如湛。 沐之便带着几十个万一门的弟子继续搜寻,令沐之意外的是,据多方的搜寻结果来看,风如湛竟然不是偶然走失的,应该是被人偷走的。 但是她在江湖中从不曾招惹仇家,实在不知会是谁盯上了她的儿子。 更令沐之惊讶的是,她骑着大嗷顺着气味一路寻找,最后竟然沿运河南下向东,径直到了月盈城外。 大嗷载着沐之在月盈城外直绕圈,一会儿打喷嚏,一会儿又重新趴在地上闻来闻去。 大概是因为月盈城人太多,让大嗷丢失了风如湛的气味线索。 月盈城接驾东宫大巡时,已有许多人见过了沐之的样貌,此刻她虽然戴着面具,但还是不敢大张旗鼓进城搜索,只得将一众弟子和大嗷留在城外,入夜后独自潜入城中寻找。 轻功越过城墙的时候,她能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月盈城岸口,连绵磅礴的大巡船队灯火通明。她心里隐隐有了些打算。 她轻功跳跃在月盈城中,不找大客栈和百姓住户,只找那些偏远的小客栈和百姓民宿,并且十分留意有婴孩哭闹声传出却不见点灯的地方,亦或是久荒无人居住的废弃宅院。 她使出全部轻功,一寸寸摸排着整座城,调动起全身五感,边找边凝神在风中倾听各种声音。 再次死而复生后,无尘蛊所带来的汹涌内力更甚从前,她将全部内力集中在双耳,顺着午夜微风,隐隐听见了太守府方向似乎有婴孩的哭声。 她悄声向太守府方向奔去,终于在离太守府不远的一处废弃民宅前,清楚地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还有两个男人压低嗓门争吵的声音。 她打量着黑洞洞的老旧民宅,院落里杂草丛生,门窗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门框处清晰可见几个指印。 整个民宅时不时有人声传出,却不见点灯。 即使偷走风如湛的贼人就藏在这民宅里,沐之也不愿直接冲进去打斗,毕竟不远处就是太守府,万一惊动乔礼霖和守城军那就麻烦了。 她心里想着,却不料漆黑的民屋里,两个争吵的男人似乎话未谈拢,已经动手开打。 与拳脚打斗声相伴之的,是孩童愈发激烈的啼哭声。 沐之生怕贼人打斗间会伤到风如湛,赶忙跳上屋顶,从天窗一跃而下。 “来者何人?”一个粗重的男子声音惊叫到。 沐之嗓子未痊愈,声音嘶哑,冷然道:“来寻盟主之子!” 粗重的男子声音愣了一瞬,惶恐失声:“你是风袂衣的弟子吗?风袂衣也来了?” 听男子如是说,沐之心中大喜,果然就是这个贼人偷走了风如湛! 耳听男子怀中的风如湛哇哇哭得更厉害了,她火从心头起,不再言语,借着月光隐约瞅准男子的身形,立刻徒手开打,招招谨慎狠厉,打向男子命门大穴。 那男子哪里是沐之的对手,一边吃力地抵挡,一边对屋中方才与之争吵之人大喊道: “老莫!别干看着了!快来帮我啊!有什么事先帮完我再说行吗?!” 被叫“老莫”的男子犹豫了一会儿,也加入了二人打斗之中,却只招招将二人分离开,并不偏帮任何一方。 “老莫!你!”男子埋怨生怒,无奈地喊了一句。 “老莫”只道:“孙英!你别一错再错了!别忘了我们盗亦有道!” “老莫”开口说完,沐之愣住了:这声音年轻有力,光润响亮,怎么这么耳熟? 见以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对抗得了沐之,那男子竟直接将怀里的婴孩朝远处一抛,趁沐之与那“老莫”都飞身去接孩子的瞬间,立刻翻窗而出,没命地跑了。 沐之先于“老莫”接住孩子,将风如湛牢牢抱在怀里。 似乎是闻到了久违的熟悉气味,风如湛渐渐止住哭声,挥舞着黑瘦的小胳膊,调皮地想去抓沐之脸上的面具。 “老莫”见状,颇为江湖气地朝沐之拱手行了一礼,歉意道: “这位少侠,我兄弟贪财鲁莽,但并非什么恶人,他原本只是想挟持个孩子换些银钱花花,却不料这孩子乃是武林盟主风袂衣之子。 眼见江湖四处在寻这孩子,他反而心中忐忑,不敢将孩子交出,便连日一路逃到了月盈城来寻我帮助,方才也是我在劝他将孩子送回,万不可一错再错。少侠,请转告风盟主,就说‘袖猫双侠’违背江湖道义,改日一定登门谢罪,任凭风盟主处治!” 沐之整个人隐在黑暗中,并不言语,只化气凝于指尖,伸手一指,擦亮了桌子上一盏积满灰尘的油灯。 她摘下面具,轻快的语气,带几分揶揄,“袖猫双侠,你不好好在船上伺候卧病的太子,竟跑来这里偷孩子?” 油灯光线昏暗,使人看得不甚分明,“老莫”便上前走了一步,待他看清了沐之的样貌后,立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太太子殿下??” “以后我是叫你‘庄初’呢,还是‘莫庄初’呢?”沐之继续揶揄到。 经过庄初一番解释,沐之这才解开了困扰她许久的一个谜团—— 那就是为何她太子府作为天下最奢华的金库府邸,却从未丢过一样宝贝,连阁楼上莲花托底的硕大的夜明珠都不曾丢失。 原来,庄初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袖猫双侠”之一。 原本他混入太子府编制是想干一票大的,想待摸清太子府金库底细后偷个干干净净。 却不想凭借才干得到了沐之的赏识,还一路高升成了太子面前最得力的红人。 他便决定金盆洗手,不再过奔波的生活,而是一门心思跟着沐之好好干。 但袖猫双侠的名头响彻江湖多年,太子府既是他莫庄初的侠盗之地,就断没有其他飞贼再来争夺的道理。 再加上庄初深知“盗贼”路数,早已在太子府四周布下了各种轻巧机关,只要有飞贼敢违背江湖道义来偷太子府,他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大不了费些拳脚口舌把那些飞贼赶跑就是了。 沐之心中感慨,从前只觉得庄初办事利落,为人忠诚有担当,更是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懂得多,却不想他来头这么大。 她拍拍庄初的肩膀,“莫大侠,让你做我的贴身侍从,真是委屈你了。” 庄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您还是叫我庄初。您信任赏识我,我还是挺喜欢现在这种日子的” 沐之欣慰地笑笑,“这样也好,我原本就要兼顾朝政之事和万一门中事,分身乏术,而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这下好了,多了一个你。今后你便可以和戟墨一起帮我了。” 庄初惊讶:“戟墨姐姐也知道您盟主的身份?那戟墨姐姐嘴可真严呐,这么多年竟一个字未对我提起过!” 沐之将风如湛哄睡着了,轻轻递给庄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后你若像戟墨一样待我,我必也诚心待你。” 庄初小心翼翼接过风如湛,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103章 历史性大会晤 如果要说,现今北离之内有什么事是比太子东宫大巡更刺激的,那无疑是北离太子白夙沙与武林盟主风袂衣将于月盈城会面之事了。 江湖世人皆知,太子与当今武林盟主曾同在鬼冥宫习武,只不过风袂衣师从隐匿多年的武圣异忘逍,太子师从鬼冥三仙。 二人虽为同门,却一个身处朝廷,一个身处江湖,立场相对,水火不容。 据坊间流传,二人还曾因“武林盟主誓死不归降朝廷”之事在京都皇宫大打出手,此后除了那神虎常在二人之中游蹿嬉戏,二人便再无其他来往。 如今,因风袂衣的儿子风如湛被歹人劫持,武林中各门派以万一门为首,掀起了一场浩荡的寻人热潮,却不料最后将风如湛寻回的,竟然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庄初。 为接回风如湛,风袂衣前往月盈城岸口与太子交涉。 于是,月盈城的百姓们便有幸见到了这一场北离太子与武林盟主的历史性大会晤。 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将河岸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人还被挤得从河岸口跌入了水。 乔礼霖带着全城护卫守在河岸口,努力维持住围观百姓的秩序。 不多时,只闻一阵阵惊呼声响起,人群自动分开出一条宽阔大路来。 只见一头巨状如山的金黄神虎从城中踏步而来,健壮的身姿线条起伏如山峦,两根巨大的獠牙倒插如同锋利短匕。 神虎迈开巨大的虎爪,步步气势磅礴。 顺着神虎高大的脊背向上看去,一袭飘飘白衣犹如霜色,墨发翻飞如夜,一张银质面具遮挡着面容,叫人只能从过往传闻中去揣测那面具之后的惊才容颜。 神虎身后,一众万一门弟子与江湖各门派前来相助的弟子们肃然相随,一眼望去便是一派自信从容的侠者风范。 围观百姓们看得连连惊呼赞叹,不少百姓甚至已经考虑要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习武了。 神虎载着武林盟主在河岸口止步。 在巨大的“轰隆”声中,巍峨的华光宝船落下铁索与栈道,十几名锦衣飘飘的宫人麻利地铺好玉阶。 百姓们仰望着宝船甲板,在甲板之尖高耸翻飞的青墨狼头大旗之后,只见数百名宫人与护卫谦卑低头弯身,一个器宇轩昂的身影走上了甲板。 那身影利落地束发戴冠,冠两侧圆润的垂珠径直垂下,他亦着一身白衣,但袖口衣边却绣满了繁复华丽的蓝纹,白衣之上更是披着一件油亮蓬松的金狐大氅。 大氅厚重的毛领遮去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隐约可见一双向来令人生畏的眼眸,不过似乎因为感染风寒甚久,那双眼睛此时显得有些慵懒,不似往日那般凌厉。 河岸口,神虎之上,风袂衣朝宝船拱手。 宝船甲板上,太子倨傲地伸手示意,一旁庄初立刻抱着风如湛走上前。 太子偏头看了一眼庄初怀里的婴孩,然后立刻像被吓到了似的,身子往后趔了一下,随即像赶苍蝇一般,颇为嫌弃地挥挥手,示意庄初赶紧把孩子拿开。 沐之坐在大嗷的背上,气得直咬牙,心念臭蝴蝶你敢嫌弃我儿子丑?你等着我回去再收拾你! 庄初抱着风如湛走下玉阶,身后跟着十几个拿满大小包裹的宫人。 庄初行礼说道:“风盟主,少公子近日吃得香睡得饱,胖了许多。此外,殿下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说是送给少公子的,如若风盟主不愿收下,那丢进河里便是了。” 沐之扶住面具,忍住额头将要跳起的青筋,心里把玉弘蝶骂了八十遍,臭蝴蝶!只是叫你假扮一下我而已!谁让你自己加戏送礼了!还不愿收礼就丢进河里,瞧你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种种做派,我何曾如此倨傲!玉弘蝶你大爷的! 庄初走到神虎面前,将风如湛高高举起,沐之接过孩子抱在怀中,围观群众立马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声,吓得沐之手都抖了一下,原本昏昏欲睡的风如湛也立马哭了起来。 沐之无奈至极,她真不知这有什么可叫好的! 不等她骑着大嗷转身离去,却见庄初带着一众宫人将所有礼物尽数塞给了万一门的弟子们,另外还有五六个宫人捧着两大盘坠玉点睛的剑穗,一一分发给所有随行的弟子。 庄初笑道:“太子殿下仰慕江湖侠义,英雄气节,特命人取了宫中贡玉做坠子,以云霄山云杉枝入丝股做穗,赠与各位英雄,聊表心意。” 随行的不论是万一门的弟子,还是各大帮派前来相助寻人的弟子,都从未和朝廷的人打过交道,只是总听说朝廷在过去几十年中腐败为政,贪官暴政横行,致使民不聊生百姓困苦,才与朝廷势不两立。 如今太子入朝后励精图治,百姓们安居乐业,再加上太子与武林盟主师出同门,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故而弟子们都不十分讨厌太子。 再者,这剑穗制作精美金贵,为附和武林侠义高洁之气,还特意取了珍贵的云霄山云杉入线股,足见其诚心。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除了万一门的弟子们还记着当初太子打伤过风袂衣,所以面不露喜,只客气地将剑穗收下了,其他门派弟子们皆连连道谢,立刻把剑穗换上了。 沐之看在眼里,心中宽慰:不愧是我门中弟子,就是有骨气。 她心里正赞赏,却感觉座下大嗷毫无预料地大幅动了一下,她身子晃动,赶忙稳住怀里的风如湛。 她从大嗷背上看下去,竟然是乔礼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正大着胆子在摸大嗷的獠牙。 大嗷十分不愿意,正一个劲儿地偏头躲开,眼看就要发怒了。 大嗷再通人性也是只虎,万一发起狂来就麻烦了,再加上乔礼霖是近距离接触过她的,她便不敢再多留,赶忙拉住大嗷后脖颈的鬃毛,带着一众江湖弟子转身撤离。 在沐之看不到的背后,乔礼霖痴痴地望着大嗷那对洁白锋利的獠牙,半晌才回过神来,嘴边浮起一个阴沉诡异的笑容,目光贪婪至极。 自风袂衣与太子会晤后,万一门的弟子对太子的敌意少了许多,毕竟是太子救了风如湛,给了风袂衣一个大人情。 而江湖上更是大传风袂衣与太子有握手言和之势,在这种风气下,江湖上有几个门派竟然破天荒地收了几个朝廷世家子弟为门下弟子。 见风袂衣并未下令责止,各门派不由纷纷效仿,许多有才干学识的世家子弟感叹终于突破了江湖门禁,能一修武学了。 一时间,似乎朝廷与江湖大有和乐之象,这也是沐之故意在月盈城河岸口演那么一出“会晤大戏”的目的所在。 在沐之忙于在万一门设宴拜谢各门派的档口,月盈城畔的华光宝船上,太子的病似乎也好了许多。 但是天狼四公子中的玉公子似乎为照顾太子而累病了,这几日总叫着腿一弯就痛。 沐之听说后高兴极了,心念叫你个臭蝴蝶作妖,怎样,全程屈膝弯腿来假扮我的滋味不好受,哼! 与此同时,庄初做事似乎比从前更踏实勤谨了,别人只道是太子病快好了,庄初高兴得很。 只有庄初自己知道能彻底成为太子心腹的那种骄傲感,那种被人信任的感觉有多畅快。 唯一在这畅快里添了点瑕疵的,是孙英偷偷传来的一封书信,上面写道: “三日后子时,城中月盈桥下相见!你给我一百两黄金,我便告知你我原本打算把风如湛卖给哪户人家的!那户人家被我前后盗过两回,却让我无意中知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若想知道,必带黄金为谢!” 庄初原本想把这封信交给沐之裁决,但沐之身在万一门,一时半会回不来。 况且这也是他与孙英之间的小事,不便拿去烦扰沐之。他便决定再私自去见见孙英,借机再好好规劝孙英一番,力求能将孙英劝入正途。 孙英此人贪财不靠谱,但本性不坏,从前与庄初一同为袖猫双侠时,做了不少劫富济贫的好事。 现在一时糊涂偷孩子换钱,也是因为庄初金盆洗手做了太子侍从,孙英一个人本事不够,难以糊口的缘故。说到底,庄初对孙英有几分愧疚在。 三日后子夜,庄初拿着一个装有他所有银钱积蓄的包裹去往了月盈桥下。 但他从子夜等到天亮,却始终不见孙英的身影。 庄初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心念他这兄弟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守信用,什么惊天大秘密,估计又是为了诓钱而随口编的! 庄初气闷地扛起包裹往宝船走,心想这辛辛苦苦攒下的三百多两还是留着给戟墨买新衣裳用。 他走到宝船口,正欲攀绳索上船时,却见几个护城兵从水里打捞起一个斑驳血迹的大麻袋,他正想过去凑热闹瞧一瞧,却见戟祥欲从宝船上下来,看样子也是要去查看那麻袋的。 庄初不想被戟祥撞见私自下船而生事端,赶忙从另一侧悄悄上船。 待戟祥查探完毕,回船之后,庄初好奇问道: “戟将军,刚才见岸边有几个兵在打捞东西,乌乌泱泱的,到底打捞了什么上来啊?” 戟祥咧咧嘴,“不知道是哪个屠户缺德,竟把一袋子碎肉扔进了河里,今儿早上叫一个洗衣婆婆撞见了,吓得差点晕厥。” “一袋子碎肉?” “是啊,只能隐约分辨出半只猪蹄和两个猪耳朵来,其他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估计是哪个屠户觉得坏了的糟肉不好处理,就扔进河道完事儿了。没事,乔太守已经着人去处理了。” “啧啧那可是百姓汲水洗衣的河啊,真缺德!”庄初感叹了一句。 ………………………… ………………………… 华光宝船旗帜飘扬,领着大巡的船队驶向易兰幽城。 趁着半个月在运河上行驶的时间,沐之与白慕容带着玉弘蝶等人,下西南潜入了云炎南岭。 自沐之藏书阁遇袭之后,玉弘蝶便派人前后多次深入云炎南岭,按照玉家祖传下的古书地图,找到了一处很有可能是无尘师墓穴之处,似乎有望能找寻《无尘心法》的下落。 按照地图所示,无尘室的墓穴应该在北离和云炎南岭交界处的瀚兰森林腹地。 因南岭广袤,地形复杂,多有毒蛇猛兽,分布着许多避世的原始民族部落,鲜有生人踏足,故而北离与云炎在此所设防军比较松懈,沐之一行很容易便潜入了南岭。 但一进入瀚兰森林没几天,除了沐之和洪错,其他人皆是叫苦连天。 云炎地处盆地,本就潮湿多雨,闷热异常,瀚兰森林更是湿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无论什么时候衣袍都是潮湿的,脚下也是深一脚浅一脚,极难行走,想运功暖身烘干衣物,立马就闷热得一身是汗。 再加上森林地形复杂,车马皆不通,赶路只能靠走,真真磨人极了。 一路从繁茂绿植中走来,玉弘蝶的一身粉袍已经被沾染得绿迹斑斑。 他小心避开一丛湿草,气喘吁吁地扶着沐之肩膀道: “等本公子找到无尘师的老坟,为了你的无尘蛊,我必将他尸骨挫骨扬灰——但为了本公子这一身环金织彩的衣衫,我必要扒了他家十八代祖坟!” 沐之从前在现代时,经常在热带雨林中穿梭作战,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在森林里一猫就是两个月,出来的时候比野人还邋遢。 所以对于眼前的恶劣环境,沐之并不觉得难以承受,反而有种游山玩水的惬意。 “要真能找到无尘师和无尘心法,别说扒了他家十八大祖坟,你拿他的骨灰泡茶我都没意见!”沐之回答。 “又闷又热,着实难忍——你说我们放一把火,把瀚兰森林烧光了再进来不行吗?”白慕容也忍不住抱怨了。 “行啊,照瀚兰森林这占地广阔来看,连续不停添火,估计八十年就能烧完了。”沐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白慕容。 洪错并不参与话题,他十几年未曾回到云炎了,久别逢乡,一连数日都显得非常兴奋。 此刻他正随手抓了一条细长无毒的小青蛇,生怕神力捏断了蛇骨,便像绣花似的,用两三个手指头捏住小青蛇的身体,来来回回繁复地打了个结,然后趁玉弘蝶不注意,悄悄走到玉弘蝶附近,大喊一句“阿玉接着”,就将青蛇抛给了玉弘蝶。 玉弘蝶抬头,见一团青色的东西朝自己飞来,便下意识伸手接到怀里,一摸尽是冰冷腻滑。 虽然玉弘蝶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身,拉着脸把青蛇扔了出去,又赶忙掸了掸衣袖,并未流露出丝毫惧怕之色,但洪错还是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啧啧”沐之摇摇头,对洪错道:“二傻子,看我的!” 说罢她随手抓起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一把扯开司马云沚的后衣领,塞了进去。 果然,司马云沚立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毫不顾忌书门形象地一边尖叫,一边浑身战栗地狂抖衣服。 “哈哈哈”沐之和洪错瞬间玩心大起,两人扭头看向一边站着的白慕容和阮轼,随即对视一眼,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坏笑眼神,接着便抓起地上几条粗细不一的蛇,也不管有毒没毒,就挥舞着朝白慕容和阮轼冲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沐之和洪错放肆大笑,一路跑一路打闹,惊得林中鸟儿虫蛇纷纷逃窜。 司马云沚脸色苍白地摸着自己凌乱的衣衫,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后背,一再确认是不是真的把蛇抖掉了。 终于安心之后,司马云沚气弱地问玉弘蝶: “我记得初见夙沙时,总觉得神秘莫测难以接近呢,想来是我入世尚浅,看人着实不准呐” 玉弘蝶安慰地拍拍司马云沚的肩: “并不是你看人不准,是他初见冷若处子,熟识便如疯兔而已——” 玉弘蝶说着指向前方不远处,“你看看全天下谁敢相信那个拿着一条蟒蛇当围脖,高兴得嘴都咧到耳后根去的,是以阴鸷着称天下的天狼太子?” 难得能在无拘无束又没有眼睛盯着的森林里撒欢,沐之和洪错越玩越疯,这会已经开始追着猴子在树与树之间跳跃晃荡了。 两人一边轻功加身跳跃来去,一边学着猴子吱哇乱叫,吓得猴子们纷纷窜逃。 这森林里野兽虫鸟繁多,其中当属性情凶猛的雕与体型巨大的森林蚺为瀚兰之王。沐之便与洪错比试起拔雕毛来。 沐之东跑西找了一会儿,还真就发现一只半人高的棕黑色金雕正蹲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半藏在枝叶后,隐约露出锋利的鸟爪和喙。 “我找到一只!”沐之大喊,三两步跃上树,跳起来就去抓金雕。 那金雕作为森林食物链的顶层,估计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有人主动攻击它的情况,便发出一声尖锐啸叫,忽地展开足有一丈长的翅膀,迅速飞起。 沐之立刻轻功一跃,凌空抓住金雕的一侧翅膀,借着身体的重力,顺势揪下了一撮雕毛。 那边洪错也依样拔下了一撮极乐鸟的鸟毛。两人赶忙凑到一起,拨拉着手里的毛数数,最后洪错以一根毫毛获胜。 “切!”沐之不服,正要再去抓一只雕鸟来,却见那金雕被拔毛后生怒,在空中尖啸着盘旋了一圈,挥着翅膀就朝沐之俯冲而来。 沐之见状兴奋地大喊着“小雕雕!来来来——再来一次!”朝金雕迎面奔去。 金雕见势不妙,飞到一半赶忙顿住,急急扑了两下翅膀,朝反方向飞去。 沐之并不善罢甘休,直接轻功而起,一把拽住金雕尖锐的鸟爪,在金雕惊悚的啸叫声中,与近乎一人高的金雕抱作一团,滚落进了草丛里。 只闻金雕惨叫不断,拼命振翅挣扎,众人见那草丛狂乱舞动,鸟毛飞扬,顿时都为那金雕默哀不已。 折腾了片刻,沐之顶着一头鸟毛,攥着一大把金雕毛钻出了草丛,走到洪错面前得意一伸手,道:“怎样,还与我比试吗?” 洪错不服:“既然比试,那就三局两胜!这才第一局而已!” “切!”沐之不屑,“那再来再来!” 似乎听懂了沐之在说什么,金雕在草丛里扑腾了两下站起身,立刻逃命似的飞走了。 第104章 最大的愿望 继比赛拔雕毛之后,很快,沐之与洪错又开始了第二轮“比比谁抓的蜈蚣腿更多”的比赛。 这瀚蓝森林土地潮湿肥沃,遍布蜈蚣虫蚁,走两步就能看见几条小蜈蚣在蜿蜒爬行。 但两人好胜心强,都看不上那些个未成年的小蜈蚣,便一路在草丛里大翻特翻,只对那些个足比成年人一只手臂还长的大黑蜈蚣下手。 沐之与洪错在前方抓蜈蚣抓得兴高采烈,惊扰得草丛里的各种毒蛇虫蚁纷纷逃窜。 司马云沚则脸色发白地躲在玉弘蝶身后,脚下慌乱地躲着那些比他还感恐惧的逃命的小生物,同时还要防备着沐之,生怕她一兴奋就又将蜈蚣塞进他衣领里。 白慕容则哼着小曲,在四周的草丛花丛间蹦来跳去,怀里抱满各色鲜花,手中仍不停地采摘花朵。 采完花,白慕容便开始扎花束,粉的,白的,浅金色的,各样鲜花错落扎成一大捧,煞是好看; 扎完花束他又开始编花环,拿藤枝拧成一个圈,将大大小的鲜花朵点缀其上,端详了一番,他总觉得差点意思,便又去逮了几只蝴蝶,用松香蜜将蝴蝶的腿轻轻黏在花朵间,花环瞬间变得芬芳灵动多了。 而蝴蝶们也只好暂停飞舞,一边被迫休憩,一边享用花朵上的鲜蜜,只等松香蜜融化了再飞走。 白慕容抱着一大捧花,举着花环朝沐之小跑去,开心地大喊:“瞧瞧我给你做了礼物!” 沐之正抓着一只浑身挣扎扭曲的大黑蜈蚣,费力地将蜈蚣的头尾拉直,与洪错手中的棕黄色蛐蜒一比,明显长出许多,腿也密许多,她便高兴地举着蜈蚣对白慕容大喊: “我赢了我赢了!八哥快来,我把这战利品送你!” 白慕容跑到沐之跟前,刚想趁势给她个拥抱,却见她兴奋地一伸手,将一只浑身扭曲的大黑蜈蚣举到了他鼻子跟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顿时刹住脚步,怀中花束吓落在地,然后强忍住心头发麻,颤抖着手接过大黑蜈蚣,另一只手将花环戴在了她头上。 沐之原本英姿飒爽地束着少年发髻,此刻却被花环遮住发冠,隐去了张扬的剑眉眉峰,看起来长眉舒展,明眸动人,与那花环上的娇花秀蝶极配。 趁沐之注意力都在欣赏花冠上,白慕容赶忙将手里的大黑蜈蚣甩到了一边。 大蜈蚣慌忙蜿蜒逃开,从惊跳起来的司马云沚脚边爬过,慌不择路地冲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阮轼面前。 阮轼面无表情地走着,仿佛没有看见大蜈蚣一般,直接踩住了蜈蚣的腹部,脚下立刻发出一声轻微的踩爆虫壳的噼啪声。 大蜈蚣痛苦地扭曲起身子,剧烈地挣扎了一阵后,渐渐没了动静。 走在最前面的沐之得了花冠,便不再疯跑着捉弄森林里的生物,只蹦蹦跳跳地走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头上的花冠,生怕弄掉一朵花。 任凭洪错哼哼唧唧地拽着她的袖子要去比试抓豪猪,她也不答应。 “那我们去抓草蜘蛛!是南岭特产的一种巨大无比的白毛蜘蛛,差不多有这么大!”洪错说着两臂张开,比划了一下。 沐之撇撇嘴,半信半疑道:“天下哪有那么大的蜘蛛?照你那比划,那蜘蛛伸开腿都跟人一样大了!” 洪错急道:“我怎么会骗你!这瀚兰森林是南岭众多森林里最不寻常的一个森林!因为瀚兰森林里的各种飞禽走兽花草鱼虫都特别长寿,而且会越长越大,大到你想都不敢想!真的!”他说瞪大眼睛,故作一脸神秘,生怕沐之不相信。 沐之回想起鬼谷那些珍奇神兽,的确是比寻常走兽大上许多,就拿大嗷来说,它的体型就比普通老虎大三倍不止。 这古代地广神秘,既然能有一个养珍奇异兽的鬼谷,那再多个生养巨兽的瀚兰森林也不奇怪。 见沐之不语,洪错又道:“不只有大蜘蛛,还有鼍呢!很大很大的那种,站起来比我还高许多的巨鼍!” 鼍不就是鳄鱼吗?鳄鱼会站立吗?沐之心中疑问,“比你还高?那么大?那它身上的鼍甲一定很多了!可不可以拔两片给我修补斩金乌的刀柄?” 洪错忙不迭点头:“当然可以!不过鼍甲可能还不够坚硬,得找那种活了五百年以上的鼍龙才行,那鼍龙甲才坚硬呢!” 沐之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两眼放光道:“哇!还有鼍龙呢?” 见沐之好奇,洪错又得意又兴奋,挥着手道: “不只鼍龙,还有比船帆还巨大的吸血蝙蝠,可好玩了!还有比猫还大的鬼鼠,跑得特别快,抓起来可带劲儿了!” 沐之被他一番言语撩拨得心痒难耐,忍不住眼神哀求地看向白慕容。 白慕容无奈而宠溺地笑笑,取下她头上的花冠,道:“去玩,这花冠我先替你收着。” “好哦!”一拿掉花冠,沐之立刻肆无忌惮地原地蹦出三尺高,回头正想招呼玉弘蝶和阮轼一起加入冒险之旅,顺便再戏弄下司马云沚,却瞬间动作凝滞,呆愣当场。 见沐之有异,众人亦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纷纷愣住。 只见一颗巨大的青斑蛇头从茂密的树枝中穿出,缓缓垂在了司马云沚的身后。 那蛇头竟比司马云沚的身子还要大出许多。 青斑蛇不停吐着三尺多长的信子,冷冷地看向愣在原地的众人。 青斑蛇身旁,一条细长的青色小蛇盘在树枝上,伸着蛇头,朝洪错站立的方向不停晃悠。 “你瞧瞧,非把人家打个麻花结,这下好了,人家家长找来了?”沐之忍不住小声埋怨洪错。 而司马云沚仍旧站在原地,对身后的一切毫不知情,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他便迷茫地耸耸肩膀,一摊双手道: “诸位为何都看我?我可什么也没干哦。” 他摊手的动作惊到了身后戒备的青斑蛇,青斑蛇立刻仰起巨大的蛇头,七寸后仰,众人见此不由暗道一声“糟糕”。 听闻身后树叶哗哗作响,司马云沚也转过了身,瞬间吓得脸色煞白。 那青斑蛇张开巨大的蛇口,携裹着浓重的腥风,朝司马云沚冲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玉弘蝶甚至还未来得及摸出一枚暗器,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沐之急速飞身而起,一把抱住青斑蛇的蛇头,将几乎张成水平一线的巨大蛇口狠狠地合了起来,而后顺势骑在了青斑蛇的七寸上。 青斑蛇口中吃痛,立刻大力地扭动起蛇身,试图将沐之甩下来。众人这才瞧见青斑蛇盘绕在古树上的蛇身粗如水桶,竟然长不见尽头。 “小心!这不是一般的蛇!是森林蚺!”洪错急忙叫到,手中已经抽出了龙锏。 见众人手中有武器,青斑巨蚺不敢恋战,来不及将沐之从身上甩下,便扭动身体,游龙般朝森林深处蜿蜒而去,一路撞的古树砰然作响,树叶纷落如雨,惊得林中飞鸟振翅而逃,情景甚是骇人。 “我去帮她!她一人如何应对这么大的巨蚺!”白慕容说着就轻功而起,却被洪错一把抓住:“你打不过巨蚺的,你力气不够!我去!” 司马云沚这会才回过神来,立刻紧张地拉住洪错:“夙沙是为救我才阿错你快帮帮夙沙!” 洪错正要全力追过去,却被玉弘蝶一把摁住。 玉弘蝶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眯起眼睛朝巨蚺奔去的方向望了望,又侧耳听了听,将手指竖在嘴唇前: “嘘——诸位且听——” 众人赶忙屏住呼吸,凝神侧耳。 只听那巨蚺撞击古树的巨响中,竟有一个极其兴奋的声音在狂呼大笑,边笑边大喊道: “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阿错你快来啊!这青蛇跑起来可比马快多了哈哈哈哈——哎哎小青蛇你别跑啊!来来来!这次我给你打个漂亮的中国结!哈哈哈哈哈哈——” 这青斑巨蚺虽然大,可称瀚兰森林之王,身型却仍不及沐之的师叔仇天的三分一。 沐之既然能与仇天等在鬼谷中周旋十三年,又何惧这青斑巨蚺呢。 因着沐之骑着青斑巨蚺一路狂奔,众人只得纷纷使出轻功紧跟其后,连司马云沚都被洪错像扛麻袋一样地扛在肩上,一路轻功飞奔。 如此一来,众人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一天到达了休憩营地。 休憩营地位于森林中一处清水潭旁,是玉家先前探路的探子们专奉玉弘蝶命令搭建的。 探子们已将水潭旁的草丛清理干净,露出一大片空地,又在四周砍伐取材,在空地上搭建起了三间临时的屋子。 屋子虽然简陋,但其中锦榻茶具一应俱全,内饰华丽繁复,与这古朴简易的屋子极其不搭。 沐之恋恋不舍地目送惊恐逃离的青斑巨蚺和小青蛇,嘴里大喊道: “大青青小青青,有空再来找我玩哦——” 喊罢她又想叫众人一起下水潭摸鱼,却不知众人已被她的一路疯玩折腾得几乎累瘫,现下已纷纷钻入木屋中,瘫倒在榻上。 沐之仍不知疲倦地在营地来回踱步打量,不禁感叹: “阿玉你可真行,这森林本就极难行走,你竟还能叫人带这么多东西进来,还能搭起几间屋子来——我看要是再多给你十天半个月的,你都能搭出个太子府来!” 玉弘蝶一脚将累得呼哧喘气的洪错踹远了些,在榻上翻了个身,有气无力道: “不必再多给我十天半月,你若多给我几千万两银子,我能在这瀚蓝森林里给你造个行宫!” 另一间屋内,阮轼少有地露出疲惫之色,已撑着头闭眼休憩。 司马云沚则扶着床沿不住干呕,仿佛一个怀胎辛苦的孕妇,毕竟洪错那跳跃式的轻功行走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的。 第三间屋内,白慕容仰面呈“大”字形摊在床榻上,虚弱地朝沐之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空余的锦榻,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众人如此,她便在营地四顾,找到了一个玉家探子事先挖好的贮藏洞,其中放满了厨具和食材。 她兴奋地拿出两个锅子“咣咣”互敲,大喊: “你们睡一会儿,我给你们准备晚饭!” 屋内,玉弘蝶闭了闭眼,十分后悔未安排两个厨子在营地等候。 他叹了口气,虚弱道: “木箱里有两个袋子,黄布袋里是小干柴,红布袋子里是干菜,你莫搞混了——还有,佐料在一个棕漆描彩罐中——” “知道了知道了!”沐之一面兴冲冲地把食材用具从坑里搬到地面上,一面心中得意: 想从前现代的时候,行军途中我经常做烧烤野味和下士们分食,厨艺岂可小觑!今天定要好好露一手! 她哼着小曲,忙活洗锅打水,煮菜烧汤。 玉弘蝶实在放心不下,便强撑着浑身酸痛起身,出来查看她做的“饭”。 却见她正卷了袖子在一旁杀鱼剐鳞,另一边烧沸的锅中,数根专门用来烧菜点火的细柴正在水里上下翻滚,干菜被塞在锅底搭成一个塔型,燃烧得正旺。 见玉弘蝶站在锅前,沐之道:“饿了吗?再煮一会儿我先给你盛碗汤。不过你家这干菜也太硬了,煮了老半天还是硬邦邦的。” 她说着走到锅前,拿起一个白漆描彩的罐子,熟稔地捏了一撮防虫用的石灰粉粒,洒进了锅里翻滚的柴火间,道: “加点盐再煮会儿,这样炖煮得更有味些。” 而后她又继续忙活剖鱼洗鱼,全然没瞧见玉弘蝶惊愣的眼神。 玉弘蝶走到贮藏洞旁看了看,摸了摸黄色的干柴布袋和红色的干菜布袋,又打开棕漆描彩的罐子,看着罐中雪白晶亮的盐,愣了半晌。 “阿玉你快去再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沐之边说边从水潭里捞起洗净的鱼。 “嗯。”玉弘蝶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屋子,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洪错的大红色外袍。 他将衣袍的领子折进去两寸,将袖子收紧两分,扭腰走到沐之身旁娇嗔道: “你看看我这身粉袍,是今年最时兴的流云暗纹织锦,好看吗?” 沐之一边将石灰粉粒均匀地抹在鱼身上,一边上下打量了玉弘蝶一眼,回答道: “好看啊,你皮肤这么白,穿什么都好看,粉色一向最衬你。” 她话音落下,玉弘蝶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垂手站在她身后,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所有柔情和娇媚都从那双剪水般动人的眸子里褪下,泛起一层如幽潭般的黯然,那一抹向来飞扬的眼尾也狭长地垂下,睫毛微微颤动。 “多久了?”玉弘蝶突然低低问到。 沐之转过身:“什么?” 玉弘蝶伸手摸上她眼角,哀声问:“你不辩颜色多久了?” 沐之愣了一下,赶紧垂眸掩饰住情绪,故作不在乎道:“没多久,几个月而已。” “是在‘穹顶之畔’遇袭之后吗?” “嗯。”她点点头,见玉弘蝶眉头微蹙,一脸悲郁之色,赶忙笑道:“只是分辨不出颜色而已,有什么打紧的,你瞧我每天照旧吃喝玩乐,依然很快活呢!” “只能看见灰白两色对吗?”他又问。 沐之很勉强地笑笑,眼神示意向三间屋子,道: “你别对他们说啊睨云山之乱后,你对我说的关于无尘蛊的一切,我都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但大家日日相伴,慢慢都知道了我惧雨还有遇到雨水会五感内力尽失的事。如今我已无法识别颜色的事,你千万别说了没必要叫那么多人为我烦忧” 玉弘蝶点点头,卷起袖子,接过沐之手中的鱼,道:“去歇着,我来。” 见他少有地沉着脸,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她只好又故作轻松地嘻嘻哈哈玩笑了几句,才转身进了屋子。 听到她进屋关门的声音,玉弘蝶停下手中的活,目光如箭地穿过层层遮天蔽日的树木,望向森林最深最远处,那据说无尘师的埋骨所在。 ………………………… ………………………… 见白慕容已经睡着,沐之便轻手轻脚地上榻,窝进他怀里。 她拿起他放在枕边的花冠,上面被松香蜜粘住的蝴蝶都已飞走,只剩朵朵繁花镶嵌。 白慕容舒服地抻了抻手臂,将她抱牢了些,闭着眼睛,话语含糊道: “喜欢吗,我特意采了好几种不同颜色的花呢。” 她看着手中灰白色的花朵,嘴边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喜欢,这颜色好看极了。” 从最开始的失去味觉,食天下美味皆如木屑,再到失去嗅觉、触觉 每一次死而复生,她便离这活色生香的世界更远了些。 每一次简简单单的呼吸和触碰,她都要用尽全力调运蛊力,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像个死人。 她关于这个世界最后的色彩记忆,就是在穹顶之畔死而复生后所见到的成片鲜血。雨停之后,她便再也看不出任何一点颜色。 玉弘蝶好看的流光金灿的粉衫,洪错鲜红浓烈的外袍,阮轼如墨的玄袍,司马云沚神仙一般飘飘的青衣 还有白慕容那琥珀色的瞳孔,华光宝船上雕栏玉砌的装饰,天狼军青墨狼头的军旗,还有戟墨头上的玉钗,大嗷金黄色的鬃毛 一切都被灰白两色取代了,从此她只能在回忆中找寻色彩。 她突然想起从前在现代时听过的一个冷笑话:大熊猫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拍一张彩色照片。从前听着好笑,此刻却只想苦笑。 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可以不必费力地调动内力与蛊力去调动五感。 她希望有一天能迎着灿烂的阳光醒来,看看头顶碧空万里,感受绿色的山林和凉爽的山风,能触到白慕容温暖的手掌,闻见他身上最好闻的犀梅香。 第105章 翁丁蛊族(上) 洪错的过去,是连白轩辕也无法查证清楚的存在。 他从十一岁开始流浪,从云炎到北离,一路风餐露宿,因天生神力总是不小心毁坏器物而遭人嫌弃,却也只能凭借神力为人做苦力挣银钱果腹。 直到遇见沐之并入住太子府,他才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柔软的床榻,甚至还拥有了一处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华丽寝殿。 没有人嫌弃他破坏性的神力,身边的人都那么温柔善良,甚至在一次次收拾殿中他打碎的瓷器时还与他言语玩笑,不厌其烦。 有时候他感觉很孤独,因为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一岁。 关于十一岁之前的人生一概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娘亲最后浑身是血地瘫在榻上,颤抖着手递给他一根糖葫芦,叫他快逃的情景。 他总是拼命地回想,却连娘亲的面容都记不分明。就连“洪错”这个名字也是流浪途中,一个心善的云炎佛教徒为他取的。 但孤独都是暂时的,快乐总比烦恼多。 每天无忧无虑地绕着京郊跑三十圈,练练龙锏,回到太子府里就有盛满热水的铁浴桶和热气腾腾的早膳等着他。 唯一的烦恼就是人生漫无目的,终日吃吃喝喝抱抱桃子,无事可做。 他最喜欢听见沐之用清澈的声音喊他“阿错”,那让他觉得很温暖,觉得被需要。 即使沐之的身份地位如此敏感,却从不介意他十一岁之前的模糊过去是否带有威胁伤害。 万一他出身刺客家族呢,万一这世上还有他的家人,他本身就背负了什么巨大阴谋呢? 但沐之似乎从不介意,只对他说“君子不言而信”。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心中所想,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所以此刻沐之只是揽着他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瀚兰森林深处的翁丁古寨的路上,和他一会拿眼镜王蛇吓唬司马云沚,一会儿又抓蟾蜍比赛相斗。 其实洪错更喜欢抓鸣锋虫和犀鸟,但见沐之更偏爱状貌可怖的毒物,他便也随着她的喜好。 就这么一路打闹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在十日后进入了翁丁古寨。 天下皆知云炎是巫蛊之国,所有奇异神秘的花草符咒和蛊毒皆出自云炎南岭地带。 南岭多山多林,盛产毒物与绝世花草,是养蛊的绝佳之处。 而南岭之中数瀚兰森林最为神秘莫测,那隐藏在瀚兰深处的翁丁古寨更是诡秘之最。 翁丁,用云炎少数民族语言翻译过来,意为“云雾缠绕的地方”,地处瀚兰森林深处的高山盆地中,是陷落在森林云雾中的一处遗世古寨。 据说寨中人人养蛊,家家炼蛊,代代以此为生——无尘师似乎就出生于此,并埋骨在古寨附近。 玉家的探子们早已重金打点好翁丁古寨中的一切衣食住行,所以待沐之等人进入古寨时,寨主立刻就领着一行族人上前迎接。 深山密林的云雾之中,翁丁古寨静静坐落。 从古寨大门进去,沿着碎石路可见路两旁竖立着很多木桩,上面挂着些动物头骨。 寨中竹楼连绵,错落有致,身着短袖衣襟和长裤的年轻男子在各家的竹楼篱笆院落里做着些粗活。 女子们则穿着绚丽多彩的短衫和筒裙在院中织布,随着织布的节奏,头上繁丽的银钗随之颤动,发出好听如银铃般的声音。 还有很多老人坐在路边抽烟袋,见到沐之一行的时候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翁丁人看起来都很面善啊,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诡异,你瞧,都冲我们笑呢。”沐之小声说到。 玉弘蝶道:“我给每户人家三十两云炎黄金作定金,待我们安然无恙回到北离后,再每户奉上七十两黄金,一家一百两,抵过几十年辛苦,他们能笑得不慈祥吗?要换做旁人,哼,你瞧——” 沐之随着玉弘蝶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每座竹楼前都摆放了一排黑色的陶罐,有的人家连院子里都摆满了陶罐,上面都刻着些怪异的符咒纹路。 “传说无尘师出自翁丁古寨,云炎上一任皇帝为求无尘蛊下落,曾命十万大军围攻翁丁古寨,最后大军竟全数消失于瀚兰森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翁丁古寨中五千族人无一伤亡。 百年来,翁丁族人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八岁幼童,男女老少人人懂蛊炼蛊,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和皇家军队至此,运气好点的死在瀚兰森林重重蛊毒机关下,运气差点的进入了翁丁古寨被抓去炼蛊。 你瞧这家家户户竹楼前摆的黑陶罐,里面全部都是世人闻所未闻的奇门蛊毒,只要蛊师催动,便能立刻杀人于无形,且每家炼蛊秘术不尽相同,若谁不幸中蛊,其他蛊师也解不了,只有下蛊之人才能解。” 沐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生出几分警戒,感觉穿行在竹楼前的陶罐间就像盲踩地雷一样。 她不惧毒药和任何比武砍杀,却对“蛊”这种东西怕极了,因为她身上就有一个拥有疯狂神力与嗜血杀欲的无尘蛊,叫她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天就会被蛊控制,失去意识。 似乎看出她心中担忧,玉弘蝶便道:“你放心,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还都等着我安全离开之后为家家奉上七十两云炎黄金呢,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就算真有什么意外打起来,你身上的无尘蛊也不是吃素的。无尘蛊可是蛊中之王,与蛊相斗,必吞噬之,咱们充其量只损失十五万两黄金而已。” 沐之心里稍稍宽慰了些,赶忙小声嘱咐其他几人,千万不要得罪古寨里的人,以免生事,毕竟他们的安全可是玉弘碟拿十五万两黄金买来的。 她正想再反复叮嘱下洪错,毕竟众人之中就属他神力巨大,最容易搞破坏,却见一个穿短卦长裤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洪错面前,伸着手一蹦一跳地要去摸他的头,嘴里还叫道: “给我摸摸——快给我摸摸!” 小孩约莫只有七八岁,个子不高,而洪错又身长肩宽,比普通男子高出一个头来,那小孩蹦跶了半天,却连洪错的下巴都够不着,便急得小脸皱在一起,一副要急哭了的样子。 沐之赶忙道:“阿错你快蹲下!快给他摸!快快!” 见洪错只是傻愣着看她,她只得又小声道:“别得罪他们,快给他们摸啊!十五万两黄金呐!” 虽然不懂沐之在说什么,但洪错还是单膝跪下,将头伸了过去。那小孩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洪错的头,立刻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嘴里开心地大叫:“我摸到喽摸到喽!我要交好运喽!” 沐之长吁一口气,刚要放松下来,却见路边无数个竹楼里哗啦啦地跑出了几十个小孩,一窝蜂地朝洪错冲了过来,个个都伸着手大喊“我也要摸摸!” 洪错吓了一跳,刚想逃开,却被沐之一把摁住,“阿错,你就给他们摸摸,摸几下少不了一块肉的,但是要不摸的话,阿玉那十五万两黄金可就打水漂了。” “几位公子都是北离来的贵客,咱们怎么能这么不讲礼数?”见寨子里的孩子全冲了出来,正为沐之等引路的寨主赶忙严厉斥责,吓得原本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沐之笑着打圆场:“无妨,孩子嘛,天性活泼爱闹。” 寨主赶忙笑着对沐之行礼,赔了几句不是,转头又对孩子们道: “都给我排好队,一个一个摸!” 众人听罢,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那寨主又对洪错作揖道: “我们翁丁族世代养蛊,从古至今一直有个说法,那就是摸人蛊的头会交好运,因为人蛊是忘却了前世今生的至纯至净之人,心无杂念,只知喜乐,所以孩子们都想摸摸公子你的头,希望能交到好运气。请公子切勿见怪。” “什么是人蛊?阿错身上也有蛊?”沐之惊讶。 那寨主更惊讶:“这位红衣公子一看就是人蛊,难道诸位不是为了这事才千里迢迢来我们这的吗?” 说着他又指了指玉弘蝶,道:“这位公子的手下先前也告知我们,说公子此次一行是为了解蛊寻法,难道不是吗?” 沐之等人面面相觑,玉弘蝶虽也惊讶,却还是脑子飞速转了一圈,赶忙笑道: “是解蛊寻法,一为这位洪公子的人蛊,二为他身上的无尘蛊。”玉弘蝶说着指了下沐之。 听到“无尘蛊”三个字,寨主和一众接引的众人瞬间愣住,就连围着洪错的孩子们也都愣住了。 “啊——吃人蛊来啦——”一个孩子最先惨叫着撒丫子逃开,一群孩子立刻如炸锅了一般,纷纷逃了个无影无踪。 “传说无尘师就是出自翁丁古寨,那你们应该都知晓无尘蛊啊,为何惧怕?”沐之问向已经暗暗朝后挪步,几欲逃离的寨主。 寨主面色发白道:“无尘师的确出自百年前的翁丁一族,翁丁全族无人不知无尘蛊正因为知道,才惧怕”他话说完,他身后的几位族人已经吓得站都站不稳了。 沐之狐疑,不觉上前走了一步:“为何惧怕?” 她只走出了一步,寨主身后的几位族人已双腿一软,立刻跪在原地磕头求饶,口中喃喃道:“求求您饶命” 寨主也哆嗦着双腿,缓缓跪下,叩头道:“请公子放过我们翁丁一族,我们族中上有老叟下有稚儿,求公子放过那十五万两黄金我们也一并交还,绝不贪一两,但求公子绕我们性命” “这翁丁古寨连皇家十万大军都不惧,却如此怕你身上的无尘蛊,实乃奇也。”玉弘蝶忍不住感叹,心中却踏实了许多,道: “看来他们知道的关于无尘蛊的事,一定比我们玉家多多了。” 在沐之再三保证绝不会伤害翁丁古寨中任何一人一物,玉弘蝶也承诺既已许诺百两黄金便必不会食言后,寨主只得忍着心中惊恐万分,将沐之一行引入了早已备下的翁丁族祠堂正堂中,召集了全翁丁古寨中的一等蛊师。 洪错蹲在祠堂外面,安静地任由孩子们排队摸头。 沐之等人坐在祠堂正中央,寨主与所有一等蛊师都坐得老远,眼神畏惧地看着沐之。 因她太子的身份与杀伐决断的处事风格,许多人都怕她。 但眼下这些翁丁古寨中人表露出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看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您是是天狼太子?”寨主颤声问到。 “啊?”沐之没反应过来,“天狼”二字只是她的封号,只在极正式的情况下才会用到,很少有人会宣之于口地称呼她。 玉弘蝶笑道:“寨主莫多怪,因我们北离太子身怀无尘蛊之事已然天下皆知,我若事先就告知您此次为解无尘蛊而来,那天下人势必都知道我们太子要来翁丁古寨,眼下三国局势紧张,且不说容易为太子招来埋伏,更将为翁丁古寨带来太多无妄之灾,故未事先告知,请寨主莫怪。” 寨主点点头,心中却叫苦“若你早告诉我是来解无尘蛊,我宁可叫全族人搬迁,从此再不与外界来往,也断断不会应承此事”。 “寨主,我们此行只寻无尘蛊破解之法,一旦寻到定立即离开。”玉弘蝶又道。 寨主与一众蛊师面面相觑,小声商议了一会儿,寨主叹了口气,道: “普天之下除了无尘师,没有人会解无尘蛊,可无尘师已百年不知行踪,一百多年过去,必然早已魂归尘土” 玉弘碟皱眉道:“寨主,你再好好想想,当真无解?” 一位年老的蛊师插话道:“除非太子自愿掏心。将种于心口的无尘蛊连心掏出,心甘情愿地赠与他人,自己甘愿赴死,否则便无解。但要是用这种法子,天下便没有不能解的蛊。人死蛊即解,不过要是人死了,解蛊也没什么意义了。” 寨主也接话道:“我以翁丁全族性命起誓,无尘蛊确实无解。”说罢他担忧地看向沐之,似乎生怕她会发怒。 沐之点点头,她相信寨主的话,心中也没有太多失望,大概是因为很少期待真的有解蛊的那一天。 见司马云沚轻蹙着眉头,阮轼也一脸沉思,白慕容更是满脸凝重,失望之色写满眼中,她便拍拍白慕容的手,报以一个安慰的笑容。 玉弘蝶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你们可知无尘心法在何处?既然不能解蛊,能找到心法,修习控制无尘蛊之法也行。” 一个女蛊师摇头回答:“所谓能控制无尘蛊的无尘心法,向来只是传说,这世上除了无尘师本人,恐怕没有人知道无尘心法的下落。” “那你们可知无尘师的坟墓在何处?”玉弘蝶不死心地问到。 寨主答道:“我们也不甚清楚,只听老人们代代相传,说无尘师‘焚于水中不灭火,埋于空中不竭泉’,凭此一句而已,实在难以寻找墓穴所在。” 沐之听罢,心里更感觉没什么希望了,不用司马云沚为她解释她也知道,水中怎会有不灭的火焰,天空中怎会有不枯竭的泉水呢?如果尸骨已焚为灰烬,那又何来坟墓呢? 见沐之等人皆是一脸沉重失望,寨主又道: “要说无尘师的墓穴具体在哪,我们实在不知。但据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说法,无尘师练就三枚无尘蛊之后,就进入了瀚兰森林深处的蛊葬墓林,从此杳无音信。 太子殿下若实在想找无尘师的墓穴和无尘心法,可以去蛊葬墓林中一试,只是蛊葬墓林是翁丁族人世代埋葬的山林,地形复杂,偏僻难行,林深不知边界,找起来实在是困难。” 且不说无尘师是不是真的死了,死了后是不是真的埋葬在翁丁古寨旁的蛊葬墓林,就算是真的,可要在那么大的森林里找一个不知形状的墓穴,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是个没有地质探测仪、全息影像、无人机和勘测机器人的古代,一切路途全靠走,找寻东西全靠一双眼,就凭一句“焚于水中不灭火,埋于空中不竭泉”,如何能够。 想到这里,沐之算是彻底死心了,便长叹一口气,自嘲道: “算啦,就当是来云炎游玩一趟了,我们修整一夜,明日便启程回北离。” 白慕容却不允,问寨主:“能否带我们去蛊葬墓林?我要找一找。” 沐之刚想劝阻,玉弘蝶又道:“既然有一丝希望,那便不能放过。只有真真切切在蛊葬墓林里找了,才能说放弃。八殿下不必亲自去,我这就命玉家调拨五百人来——另外寨主不必担心,这五百人的叨扰之费,我定以黄金作补!” 寨主摆摆手,无奈道:“玉公子,不是我不让你们进蛊葬墓林,而是除了太子殿下和那位人蛊公子,其他任何人都进不了蛊葬墓林的。 蛊葬墓林是翁丁先祖布下的奇门蛊阵,只有中蛊之人才能进入,连翁丁人也只能在死后得以进入,还得将尸首于古寨后山悬崖中抛入蛊葬墓林。” “那好办,你随便给我种个无关紧要的蛊,带我从林中出来后你再给我解了。”白慕容道。 寨主连连摇头,“我翁丁一族育有千百种蛊,有以花草为源使人养颜的花蛊,有以虫为源使人病痛的虫蛊,也有以毒物为源能害人杀人的杀蛊,千百种蛊不同作用,有些甚至是孩子们闹着玩种的小蛊,仅仅是让人走路时突然就摔一跤。 但要想进入蛊葬墓林,岂是寻常无关痛痒的小蛊可以做到的,必得是大伤重蛊啊若为您种下这种蛊,虽然能解,但且不说其痛苦常人难以承受,更会使您身体元气大伤,从此病痛不断,容易早夭而亡。” “无妨!”白慕容想也不想地回答,沐之立刻打断他道:“可我不许!”说罢她又看向其他四人,道: “谁都不许去,无尘蛊而已,我此刻好端端坐在这里,即使无解,何所畏惧。” 看着正座上的沐之白衣纤纤不染尘埃,肤白如月,眸若深海,此种气度容颜天下无二,虽然看起来阴鸷森冷了些,却不像是已被无尘蛊控制的残暴模样,一个中年蛊师忍不住问道: “太子殿下,您可您可”犹豫了半天,他才继续问:“您可已开食生戒?” 第106章 翁丁蛊族(中) 没想到那中年蛊师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沐之与白慕容对视一眼,心念食生戒?吃生食的意思? 她先前喝过明珠养的黑狗的血,也常吃生鱼与生鹿肉鹿血,应该算是开了食生戒。她点点头道: “你说食生?已开,几乎每天都食。” 她话音落下,寨主与堂中蛊师皆面色惨白,心中颤栗难安,不少蛊师都已暗暗摸向腰间的短刀,一副全副戒备的模样。 见众人如此,白慕容忙道: “太子常食生鱼与生鹿血而已,仅此。” 翁丁族众人听此长吁一口气,神情放松了许多。 一个年纪轻轻却蛊技超群的蛊师问道:“太子殿下,您真的至今未食过活人?” 此言一出,沐之一行除了她以外,全都愣住了。 而沐之却瞬间回想起来那年沐霁言寿宴上那个跳下阁楼而死的少女。 她清楚地记得那少女摔死在地的时候,有一块红白色的脑浆溅进了她的酒杯中,她至今都记得那种强烈吸引着她的血腥甘甜。 想到这里,她胸口无尘蛊竟不召而动,黑眸之中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色。 见此她双眸如此,翁丁族人大骇,立刻抽出腰间的佩刀,逃到了祠堂门口,全部一副同归于尽的戒备模样。 这是自穹顶之畔死而复生后,无尘蛊第一次蛊力狂作,她紧紧攥住拳头,用尽全力凝神屏息,调动全身经脉内力对抗体内疯狂流窜的蛊力,半晌才平静下来,后背衣衫已尽数汗湿。 双眸中血色褪下,她声音低哑道:“从未食过活人,但你们莫要再问了。” 翁丁族人顿时了然,在寨主的眼神示意下,犹豫着将佩刀插回了腰间,却只肯在祠堂门口站着,不敢再靠近沐之。 白慕容收起扇子,不悦道:“太子从不妄杀无辜,你们不必忧惧。” 那年轻蛊师手中紧握两枚蛊钉,苦笑一声道:“不必忧惧?只怕太子殿下一个不高兴,便屠尽我们翁丁全族,而我们却毫无还手之力。” “这无尘蛊到底如何?”沐之声音低沉。 “将九百九十九颗极恶之心与一千个孩子关在同一个山洞里,以独门蛊引种入极恶之心,使心脏原本腐烂血腥的气味变得如食物般诱人。 山洞中无水无粮,孩子们饿了十几天,最后只能去拿血淋淋的心脏吃。一个孩子吃一颗心脏,但孩子的数量却比心脏多一个,必有一个孩子两手空空,这便是无尘师的诡计,使那个什么也吃不到的孩子心生怨怼,饿极生怒。 而此时,吃过心脏的孩子们身上都沾染了极恶之心的气味,在那个什么也没吃的孩子眼里,其他九百九十九个孩子都是如食物般的存在。 只是些三岁的孩子,却从至纯之心里被迫生出恶意、杀意、恨意,他们会哭会闹,会悲伤会恐惧,嫉恨,争抢,害人,会在没有经历人世的情况下,莫名有了一切人世间黑暗的情绪。 而为了活下去,那个什么也没吃的孩子终究会熬不住饥饿,开始对其他孩子下手。” 寨主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目光似乎已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中。 “到此便无人知道那一千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但传说先辈曾误入过无尘师的炼蛊地,进过那个山洞,里面空荡阴森,厉风哭号,石壁上到处都是指甲的血印挠痕和干涸的黑色血迹,整个山洞到处都散落着断肢残骸 天下蛊师世代炼蛊,都只是取数条毒虫毒物相斗,将最终活下来的那个怨念非凡的毒虫炼化成蛊,可从没有人将炼蛊之法用在活人身上 那一千个孩童里,最后活下来的孩子被无尘师带出了山洞,埋进了深林地底,不知无尘师又用了什么蛊引和独门秘法,最终将那孩童炼化为了三枚蛊。这样炼出的蛊,能不可怕吗?” 整个堂屋内陷入了一种沉重的寂静中,所有人都被无尘师残忍而疯狂的炼蛊手段所震撼了,没人忍心也没人敢去想那一千个孩子有多悲惨绝望。 “无尘蛊是前无先例后无可效仿的天下绝蛊,没人确切地知道它的蛊力到底有多强大。但据无尘师在炼蛊地的书札中寥寥记载,只知无尘蛊可医救濒死之人,若蛊力沉睡,便可使人复生长寿。 但若中蛊人遇害,血腥与死亡之力便会唤醒无尘蛊,一开始,中蛊人尚且能清醒自持,感觉精神爽利,气力无穷,上可徒手攀崖,下可遁地无息,不会感到疲惫和病痛,不惧刀砍火烧,蛊力催生之下更将武功盖世,独孤无敌,仿佛这世间一切规则都奈何不了。 世人只垂涎无尘蛊使人力量无穷,普通人只有一条命,无尘蛊却能使人一次次死而复生,多诱人却不知只要中蛊人遇害身亡一次,无尘蛊便会以蛊力侵入心脉一分,对中蛊人多控制一分,一次次下来,中蛊人必将失去所有意识,彻底沦为为无尘蛊所驱使的混沌之尸,生生世世为无尘蛊所用,以其无穷力量为祸人间。 就算中蛊人处处小心不遇危及性命之事,也会因无尘蛊而失去常人五感,尤其难以抗拒无尘蛊嗜血本性,会对活生生的血肉有难以抑制的嗜欲。 也许可以用食生肉生鱼代之,却终究难以满足。一旦中蛊人控制不住开了食活人的食生戒,尝过活人血肉的味道,便再也戒不掉了,只能日日生吞活人饮人血才能满足。 无尘蛊越嗜血饥饿,中蛊人便越残暴疯狂,中蛊人越失去人性理智,便越能为无尘蛊控制,任凭无尘蛊吞噬血肉。如此往复,极恶无解啊 没人知道无尘蛊骇人的蛊力到底有多恐怖,极限在哪里,至少一人之力可屠戮千军万马,一次嗜欲可残食千人” 难怪翁丁族人在听说她身怀无尘蛊时会那么恐惧,原来这无尘蛊竟这样残暴骇人 终究会变得疯狂嗜血,沦为一具行尸走肉吗?沐之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在接连四次遇害之后,她已越来越不能控制住无尘蛊了 寨主所说的关于无尘蛊的一切,都是玉弘蝶在玉家找到的无尘师古籍中不曾看到过的。 那书籍中仅寥寥只言片语,就已骇人非常了,可现实却远比传说更加可怖。 听罢寨主一番话,众人骇然之余不由看向正座上的沐之,她低头垂眸,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样一个白衣少年,这样一幅绝世容颜,终究会在某一天变成疯狂嗜血的怪物吗?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沐之虽面上不露喜怒,却悲哀地觉得,天下人的惧怕与厌恶,天下人昼夜期盼她暴毙而亡的诚心,也许远远比无尘蛊本身更能伤她。 即使她在佛祖面前痛苦流涕,也终究抵不过天下人的祈祷。 佛祖普度众生,一定更愿意满足天下人的愿望而非成全她一人之心 想到这里,她心下悲哀至极,仿佛此刻已经是个嗜血怪物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毫无底气,只想远远逃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永永远远地躲下去。 从寨主开始讲述无尘蛊开始,白慕容便一直看着她,看见她从震惊变为绝望,从恐惧变为羞愧。可她何错之有,有谁曾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吗。 不顾堂中众人在场,他伸手握住她冰凉如玉的手,迎着她满目悲哀,他温声道: “纵使天下人厌你恨你,也有我爱你护你。我愿为你一人,与天下为敌。” “夙沙,玉家世代荣华可都系在你身上了,此生此世你是断断逃不开我玉弘蝶了。即使我百年,也自有我玉家子子孙孙护你周全,谁若害你,便是与我玉家全族利益为敌。”玉弘蝶笑着说到。 阮轼也比手势道:“师弟,谁人伤你,我便百倍奉还;来一人我杀一人,来一双我便杀一双!” 司马云沚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压根一点武功都不会,如何能保护沐之呢,只能道: “若有人骂你一言,我便写一千字文斥责他,若有人骂你一篇,我便叫全司马家的弟子们每人撰写十折文章骂他。我必将你此生功绩记录详实,代代流传,使你流芳千古。” 司马云沚话说完,沐之不由都想起了司马家那折磨人的酷刑般读书族规,也想起了司马云沚的乳名,她心中感动,终于面破冰寒,忍不住笑了起来。 洪错在堂外蹲了许久,一直安静地待着,让全寨的孩子们摸他的头,但堂中众人所言,他却一个字不曾听漏。 待最后一个穿着花褂短襟的小姑娘摸完他的头,洪错大步走进了堂中,黄昏的余晖镀得他红衣如火。 “夙沙,你再等我一年。我手中龙锏一定为你弑尽歹人!” 人生知幸事,莫过于得一挚爱,得四五挚友,父母俱在,儿女成双。 相比较无尘蛊带来的坏消息,沐之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之人。 身边有爱人白慕容在,有玉弘蝶、洪错、司马云沚和阮轼这样的至交好友在。 沐霁言与柳知月健在,沐疾铮和沐长吟兄妹亦康,她有姬如霜那样果敢明理的夫人,有桃子和湛儿那一双可爱的儿女。 她为北离泱泱大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手握军政之权,钱财富足;亦于江湖号令群雄,受人敬仰,名斐江湖。 她有时候想想,怎的这天下好事都让她占全了?若不好好活出个样子来,岂非愧对老天爷一片苦心? 人生这样满足,她却不敢懈怠,每每想到她身后有这么多爱她的和她所爱的人在,她便觉得更该昂扬斗志打一片天下! 区区无尘蛊算什么,只要能好好地爱并保护着她身边这些人,她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然而她心中还没来得及感动完,玉弘蝶就逼着她和洪错收拾起行囊,将他们二人半哄半押着送到了蛊葬墓林入口,仿佛一个押送着不孝子上学的严父一般。 “昨儿你们不还个个发誓要一生保护我吗?干嘛现在又逼我进蛊葬墓林去大海捞针地找无尘心法啊?”沐之不满叫到。 白慕容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若想,我现在就叫寨主给我种蛊,我陪你进蛊葬墓林,我愿意。” “算了算了,我去就是了”沐之赶忙应承,却是一脸不情不愿。 玉弘蝶一副精打细算贼不走空的模样,道: “虽然发誓要护你万全,但是发誓归发誓,找心法是找心法。为着这趟寻心法,我花费了几十万两黄金,不试试我怎能死心。虽然我也没太指望你能在蛊葬墓林里找到无尘心法,但既然钱已经花出去了,你就必须得进去一趟,权当是把我花的钱用足。” “啧啧”沐之忍不住腹诽:果然奸商的嘴,骗人的鬼。 蛊葬墓林的入口并无遮拦,但见翁丁古寨后山那片浓雾缭绕便知是蛊葬墓林了。 众人目送沐之的白衣和洪错的红衣消失在浓灰色的雾中后,玉弘蝶像完成任务了似的拍了拍手,转头对寨主道: “按照约定,我那七十两黄金余款中是包含我们一行六人进入蛊葬墓林的费用的,但现在只有两个人进去了,那剩下四个人的费用我们清算一下,应当从余款中扣除——” ………………………… ………………………… 进入蛊葬墓林后,洪错一路拿着龙锏斩草劈石开路,沐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看着洪错高高束起又垂下的青丝随着步伐飘荡,那青丝弯起的弧度如他性情一样倔强,沐之突然想起寨主说的关于“人蛊”的事,心里蓦地生出些心酸。 那寨主说,人蛊其实叫“离人蛊”,必须是经历过大悲将死的人才能种下,自愿让蛊师每天为其种下任何一种蛊,一百天,一百蛊,一百种不同疼痛折磨滋味,每种一蛊便忘记一段过往。 百天之后,百蛊化作离人蛊念,使中蛊之人如初生一般心海空空,自此与过往一刀两断。而洪错这样中了百蛊化一的“离人蛊”的便被称作人蛊。 与无尘蛊不同,离人蛊是云炎蛊师人人会种亦知解法的蛊。 但和无尘蛊一样,洪错应该是这世上唯一身中离人蛊的人了。 毕竟这世间有几人愿意做一个连父母都忘记,连自己姓名都忘记的孤独之人呢? 仿佛天地间蹦出来的一个没有过去来由的孤儿。 炼蛊的族人们相信传说,都言摸摸人蛊的头会交好运,因为人蛊忘却前尘往事,最为纯净至善,摸人蛊会给自己带来福运。 可身中离人蛊的洪错呢,他应该不怎么幸福。 沐之心里想着,走在前面的洪错却停了下来,弯腰卷起裤腿,蹲下身子,回过头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沐之,拍拍肩膀,脸颊微微发红地说道: “来,我背你过河,上次把你推落海里,我心里一直记着呢——这次我背你。” 想起上次被他这个傻子推落入水,她就又好气又好笑,道: “不用,我轻功一跃就过去了。” 洪错却很固执: “不行,河面上雾气这么浓,看不到对岸,你用轻功也不一定能飞到对岸,来,我背你——” 见他大眼睛执拗地看着她,她只好乖乖趴上他后背。 他背着沐之在河道中飞起又落下,脚下溅起簇簇水花,跳跃着向前行走。 沐之被晃得脑袋发晕,有些同情起司马云沚。 她出神地看着洪错的侧脸,这么身长肩阔的身材却配了一张白皙的娃娃脸,上面嵌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浓眉星眸,睫毛比女子还长,像两把小扇子一样毛茸茸的。 他的鼻子高挺大气,嘴唇也红嘟嘟的,一笑就龇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沐之经常感觉他简直就是人形的大嗷,她很想扯扯他的脸皮,看看他是不是大嗷成精变化的。 他脖间上还戴着她送的浮雕百兽的古银黑珍珠项圈,随着他的节奏一同跳跃落下,煞是好看。 “阿错,关于过去,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忍不住问到。 他点点头,“只很模糊地记得我娘临死前给了我一根糖葫芦,叫我快跑,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那天要不是寨主说,我都不知道我身上有离人蛊。” “那你想解蛊吗?”她又问。 寨主告诉他们,离人蛊最好解,只要七年之内破了杀生戒,亲手杀一个人,便可解蛊。中蛊人会想起从前一切往事,却会失去自中蛊以后的所有记忆。 洪错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想解。虽然我不记得当初中离人蛊的事,但那个我已记不清模样的蛊师对我‘七年之内不可杀人’的嘱咐我却记得。幸好我牢牢遵守承诺了。再有一年就过七年界限了。” “过了七年界限,离人蛊便此生无解,你这辈子都想不起从前的所有事了” “虽然现在我不记得为什么当初要自愿种离人蛊,但我觉得一定有原因。我不该打破。我相信我自己的选择。”他很笃定地说到。 第107章 翁丁蛊族(下) 沐之原以为世间被蛊所害的可怜人不多,她自己算一个。谁曾想朝夕相处的洪错,身上也有着世间罕见的离人蛊。 一想到这世上可能还有他的家人在,他却这辈子都与他们见面不相识,沐之觉得心里很难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道: “阿错,今后你若喜欢什么就去做,你若喜欢比赛腕力比武,我就在京都设个比武擂台,只要你高兴,可以天天开;你喜欢跑步,回京都以后我就围着京都给你修个跑场,让你跑起来更舒服些。我还可以昭告天下,邀请天下健将来与你一起开个运动竞赛大会。” 听了她的话,洪错立刻高兴起来:“能不能把跑场修大点,最好能修到山上去,不然总围着京都跑太无聊了!” 她笑道:“当然可以,我有的是钱,保管给你修个长长长长的跑场!” “你说喜欢什么都可以做,那我可以天天吃烤羊肉吗?” “当然可以,烤羊肉、烤羊腿、烧鸡烧鸭,你顿顿吃都行,等回京都我就叫人去洛浦请几个厨子来,专门给你烤骆驼!再叫医馆派个大夫来,专门给你熬预防三高和脂肪肝的药汤!” 他注意力显然都在“烤骆驼”三个字上,两眼放光地问道: “还有烤骆驼呢?太好了!那我还想和桃子一样学读书写字,可以吗?” “你早说嘛,早说我就叫你留在京都和桃子一起上学堂了!” 他嘿嘿一笑,“那不行,我还是更喜欢跟你出来游玩!” 她忍俊不禁,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两个脸蛋,她温声道: “阿错,不止这些,若你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置办宅院奴仆,待过了七年之约,我给你在军中谋个职位享俸禄,与我一同上阵杀敌,再帮你组一个你自己的小家;你若有想去的地方,也告诉我,我会帮你打点好行程路途,给你足足的银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一切都有我!” 洪错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不必那么麻烦,我喜欢你,喜欢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在太子府待着。现在已经都实现了啊。” “不,阿错,我说的不是兄弟挚友间的喜欢,是情爱那种喜欢,你会遇到一个人,想爱她,护她,对她好一辈子,看不得她受一点伤害,你会想与她成亲,与她一起白头偕老度过此生。那才叫喜欢,知道吗?” “可我就想爱你,护你,对你好一辈子,不许你受一点伤害啊,这不就是喜欢吗?而且我不是你的那个啥,那个‘门臣’吗,不就是已经成亲了的意思吗?”他瞪着大眼睛认真说到。 她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大哥,可我从来没有宠幸过你啊!” 她是想说所谓“门臣”只是对外人讲的,实际根本算不得数的,却不料他皱了眉头,露出了一脸费解的表情道: “是啊,你为什么不宠幸我呢?”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色,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赶忙道:“怎么可能,我当然喜欢你!阿错,我对天发誓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真的!” 听到她这么说,他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嘿嘿,那就好。你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不挺好!” 见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她心知决计是和这呆子讲不清楚了,等哪天他遇见心动的女子便自然知晓了,却不料他又道: “既然你喜欢我,等回太子府之后,你可一定要多多宠幸我哦!” 她差点吐出一口老血,“阿错,你知道‘宠幸’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就是喜欢的意思!” “”她被噎得半死,只能气弱至极道:“好,随你” 看来离人蛊封印的不只是他十一岁前的记忆,还把他大部分智商也一起封印了。 过了河道,两人一路闲聊一路漫无目的地走,时不时能在林中看见挂在树上或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白骨,应该是从悬崖上抛下来的逝世翁丁族人。 她真不知这翁丁人是怎么想的,活着的时候费尽心血养蛊,死了却葬得那么随意。 没有任何地图指引和线索,两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偌大的森林里瞎转悠了两天,沐之心中烦闷,打起了退堂鼓。 “什么‘焚于水中不灭火,埋于空中不竭泉’,连云沚都不解其意,就凭咱俩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参透其中奥秘!”她忍不住发飙。 “再找找,万一能找到无尘心法呢,那可是能帮到你的宝物呢!”其实洪错心中也很忧愁,毕竟他到现在都还不能把那句谜语完整地背出来。 好在他天生神力,他有信心能和沐之一起把整个蛊葬墓林徒步完。 “瞧瞧这四处除了浓雾森林就是荒坟死尸,不是蜈蚣毒蛇就是毒蟾吸血蝙蝠,太没劲了!阿错,要不我们往回走,赶紧回北离去,船队马上该到易兰幽城了,戟墨的爷爷住在那里,你想不想见见?”她试图说服洪错。 洪错刚想应承,却闻一个哭声从高远处传来。 “救命啊——呜呜呜——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啊——救命啊——”哭声悲惨,随风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林间。 洪错打了个哆嗦,缩缩脖子,靠近沐之,眼神四处瞟着,“蛊葬墓林里会不会有鬼魂” 沐之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坏笑道:“听起来的确有鬼,要不要我给你抓来看看?” 洪错瞬间脸变得煞白,抖着手抽出龙锏,道:“离人蛊只叫七年之内不杀人,没说七年之内不能杀鬼” “可以啊,我这就抓过来给你杀——”她说罢飞身而起,朝密林高深处飞了过去。 片刻之后,洪错看见她白衣翩翩凌空而回,手里还提了一大坨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她落定在地,手里的不明物体立刻挣脱开,就地打了两个滚,爬了起来——竟然是个浑身黑漆漆的长相丑陋的小矮人。 小矮人一脸黑泥,看不出年纪,只穿一身翁丁特有的短襟长裤,头戴黑色包头,后背上背了个大药篓子,里面放了半筐各式各样的毒花草。 洪错走到小矮人身边,打量着和药篓子差不多高的小矮人,将手掌从小矮人头上平移到他膝盖处比划了一下,不由啧啧称奇,同时还被小矮人的一身馊味呛得打了个大喷嚏。 小矮人胡乱抹了把黝黑的面庞,将脸上的泥土抹去了些,然后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瞪不满地瞪了洪错一眼,质问道: “你俩什么人?为何到蛊葬墓林里来?” 沐之蹲身肘膝,好笑地看着小矮人: “要我不是我救你,你不是从树上跌下来摔死就是挂在树上活活饿死,你现在不先谢我,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沐之也瞧不见小矮人黑黢黢的脸上是否有了羞赧之色,只听他说话的语气没一开始那么冲了。 小矮人打量了沐之和洪错一番,问沐之道:“只有身中伤蛊毒蛊之人才能进蛊葬墓林,这红衣服的大个子一看就是个人蛊,小白脸你又中的什么蛊,我怎么瞧不出来?也是来解蛊的吗? ” “我来找无尘师的坟墓,来解我的无尘蛊。”沐之直言不讳。 听完她一句话,十六个字,小矮人呆愣了半天,一张嘴张成圆形,半天都没合上。 “小白脸啊小白脸,你就不绕个弯子什么的,让我猜一猜吗?好歹把那引起江湖百年血雨腥风的‘无尘蛊’渲染得隆重些啊?这么一件惊骇世俗的神蛊,你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了? 而且你跟我都不熟啊小白脸!就这么轻易将无尘蛊这样的大秘密随便挂在嘴上吗?!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就不怕别人抢你的无尘蛊啊!!”小矮人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拳头,气得直跺脚。 沐之和洪错面面相觑,沐之生疑:“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不但不怕无尘蛊,还如此激动劝诫我?” 她说罢略一思忖,脚下后撤半步,警戒顿生,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浑身黑黢黢的怪异小矮人,试探说道: “焚于水中不灭火,埋于空中不竭泉。” 小矮人愣了一下,虽然他脸上斑驳的泥土有些阻碍沐之观察他的表情,但小矮人浑浊双眼中透露出的迷茫之色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小白脸,你念叨啥呢?什么水啊火啊的?”小矮人皱起眉头。 沐之神情放松下来,“没什么,只是句谜语而已。” 小矮人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水啊火啊的是什么,不过往西走十五里有一处虚邪之遗之地,倒是个炼绝蛊的好地方,我要是无尘师,我必定把炼蛊地选在那里,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只不过那里瘴气弥漫,专消散练武之人武功内力,更遍布沼泽,让人无法使出轻功来,十分危险,小白脸,大个子,就算你俩有本事活着进去,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呦!” 洪错一听不乐意了,拍拍怀里抱着的冰色龙锏,不服道: “再危险也不过是瘴气沼泽这样的死物,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不是对付活人,我完全没问题!夙沙,我们去!” 沐之摇摇头,回道:“往西十五里是个什么概念,广而模糊,能不能找到虚邪之遗地尚且不论,再说,凭什么断定无尘师坟墓会在那呢?待我再想想,莫要耽误时间。” 见沐之望着西方沉思,小矮人急得又跳了起来,嚷嚷道: “哎我说小白脸,你意思是不相信我喽?我打一出生就在蛊葬墓林里,已在此寻草摘药二十几年了,虽说难以摸透这千百里地,但这世上绝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儿了,你竟然不相信我?” 听罢小矮人的话,沐之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一个劲儿地打量小矮人。 小矮人被沐之一双深眸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蜷起身子后退三步。 “你当真出生于蛊葬墓林?”沐之问到。 “我母亲怀我之时就被仇家下蛊追杀,不得已只得进入蛊葬墓林将我生下来,因而我天生带毒蛊,便能在蛊葬墓林与外界来去自如,寻些珍奇花草出去卖钱,养活我老娘。” 沐之心里有些同情,但还是继续问道:“你当真已在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 小矮人不高兴了,“问问问!哪来那么多问题!我就是在此生活二十七年了,咋的?” “恕在下多问,实在是阁下看起来完全不像二十多岁的青年,倒像五六十岁似的实在惊奇” “”小矮人沉默了半天,一张黑黢黢的脸更黑了,“走开走开,别再在这烦我了!不过是仗着自己天生有副绝世好皮囊,竟在这笑话我!赶紧滚去虚邪之遗地!” 沐之强忍住笑意,连连作揖道歉,“那阁下请便,我们二人准备原路返回了,他日有缘再会!”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去,却被小矮子一把抓住,在她雪白的袖口上抓出来两个黑乎乎的泥手印。 “小白脸,你不是要去虚邪之遗吗?怎么又要原路返回了?”小矮子仰着头看沐之。 沐之道:“往西十五里范围太广了,只怕找起来费时费力,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不能在这林子里耗太久。” 她不是不想找无尘师的坟墓,找无尘心法,只是算算日子,船队就要到易兰幽城了,若因此她在林中找蛊而白白耽误了进城的时间,那后面几十个待巡州城都得延时,实在不妥。 “往西十五里怎么就难找了?”小矮人气得一下子蹦到了一棵树上,像猴子似的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指着西边方向道: “从这往西走,三里后跃过一道断崖,往西北走二里,穿过荆棘毒丛,再偏东走三里,过一个黑水潭,从水潭边绕过去,向西进入枯木沙地,按着枯木的标识沿路走四里,出了林子翻过一座小灰石山,穿过三里杉木林,就能看见一处灰瘴沼泽,那便是虚邪之遗了!” 小矮人说罢又冲洪错斜眼道:“我看你们不是没时间去,是没胆去!” “你说谁不敢!”洪错立刻拉住沐之,“这小矮子瞧不起人!我们现在就走!立刻马上!” 沐之看着窜在树上却仍旧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矮子,耳听得洪错不服气地一个劲儿嚷嚷,未等她开口言语,就被洪错半推半拉着硬是往西边方向去了。 走出不远,沐之回头看向小矮人,只见小矮人朝她挥了挥黑黢黢的手臂,而后便轻巧地从树干上跳下,朝与他们二人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了。 沐之有些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洪错却容不得她细想,被那小矮人激将得恨不得一头扎进那虚邪之遗地里去,便拼命拽着沐之飞奔赶路。 另一边,小矮人背着药筐,健步如飞地走了半个时辰,一直到一处水洼边才停下来。 他凝神侧耳,直到完全听不见沐之二人的声音后,他才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水洼边,摘下包头,露出了一头束起的白发老髻。 他将药筐整个倒扣在地上,随意拨拉开毒花毒草,从里面翻出两卷粗布来,在水洼里打湿,拧了一把,开始擦脸。 直擦到两块粗布满是黑泥,他那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才渐渐显露出来。 只听几声骨头关节的“咯吱声”响过,他伸展开四肢,舒服地抻了个懒腰,整个人一下子看起来长了些,不过个子仍旧高不到哪去,充其量到寻常男子腋窝那么高。 “唉小丫头眼睛贼精,这戏演得可是累死我了,可惜我的胡子,留了这些年,又没了” 异忘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骂道: “那些个龟孙子们,找了一百多年都找不到我的老坟,是不是非得我在入口立个地图牌子才行呐?!” 异忘逍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骂道: “什么玩意儿,还‘焚于水中不灭火’,我当时明明说的是‘封于水中不灭火’!是‘封’好吗!!‘埋于空中不竭泉’??我他娘当时说的是‘没’!淹没的‘没’!!唉!真不该把谜语传给那个江南来的臭小子!妈的,大意了!” “‘封于水中不灭火,没于空中不竭泉’,意思不就是瀑布后面的红珊瑚棺材嘛,有那么难理解吗?世人愚钝啊,实在愚钝!” 他又骂骂咧咧抱怨了一会儿,边骂边背对着水洼收拾箩筐。在他身后,一条巨大蜿蜒的身影幽幽爬行而来,从他背后升起了一颗巨大的青斑蛇头,吞吐的信子垂到了他花白的老髻上。 他侧头看去,愣了一下:“大青青,怎么只有你,小青青哪里去了?” 青斑巨蚺闻言垂下脑袋,一条细长的小青蛇盘绕着爬上了巨蚺的脑袋。 异忘逍摸摸巨蚺和小青蛇的脑袋,望着西边道: “大青青,小青青啊,那个是你们大师姐,知道不?她可厉害了,把我这辈子的武功全都学去了,连你俩的师叔大黑二黑小黑都打不过她。” 巨蚺和小青蛇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脑袋,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它们那大师姐的厉害,以及同样的起名水平了。 “一别多年,这丫头真是一点都没变呐”异忘逍喃喃说到。 大概从没在异忘逍这个老顽童脸上见过这样欣慰又落寞感慨的复杂表情,巨蚺和小青蛇伸长了脖子朝西边看去,似乎想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