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美貌,她还有一身霉气》 第1章 资质极差的废物,桃花运极好 “阿姊你看,那儿有卖糖葫芦的!” “你慢些跑,当心摔着。” 女子着急忙慌地追了上去,没留意到一道身影从巷中走出,正正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葫芦里的酒洒了一地,与高出院墙的桂花比着香,头顶淡淡飘来一句:“你没事?” 原来是位清秀少年郎,她活这么大,从未见过生得如此漂亮的男子,不由得一阵心悸,本就羞愧的双颊又染了几分绯红。 “没,没事。” 对方后背抵在墙上,脸色有些不好,想必是撞得狠了。 “公子,你,你没事?” “可是伤了?” 少年睨了眼她紧张的模样,无情无绪地回了句“无碍”,便收回眼神,顾自弯腰捡起酒葫芦。 见他要走,女子急急拦道:“都怪我走路不当心,打翻了公子的酒,公子从巷子里出来,想必是去陈阿伯那里打的酒,今日集会,陈阿伯家的生意比往常要好,公子打这一壶酒更加不易,小女子心中羞愧难当,如何也过意不去。” 少年没有说话,只微微拧眉瞧着她。 眉眼清隽贵气,眸中宛如一汪清泉,不骄不躁似春风拂掠,令人不自觉深陷。 被他这么一望,女子胸口急促一瞬,模样更为娇羞了。 “不如,公子随我再去陈阿伯的铺子,我赔公子酒。” 陈阿伯做生意几十年,这镇上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将少年带过去,顺便打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好让阿爹阿娘寻个媒婆上门说亲。 即使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青袍,不难看出做工极为考究,模样俊美周正,眼神清澈无浊,一点也不轻佻浪荡,瞧着就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好男儿。 被她撞到的当下不是破口大骂指责她的不是,而是询问她是否无碍,这样的温润少年,世间少有。 虽比不得自家,但这家世总归是不会太差,加之修养得体,阿爹阿娘那般看重男子品性,见了他必然很是欢喜。 她在心中盘算甚深,少年摊开掌心,神色淡然道:“不必麻烦,赔钱就行。” “?” “两个铜板。” “……” 一壶酒五个铜板,萧玉只叫她赔了小半,无视对方痴迷不舍的眼神,转身便融进人群。 跟着大师兄“修行”,身子消瘦大半,今日下山又着男子衣裳,也难怪这女子将她错认成男子。 若是从前,她心性高傲,定不会轻易放过这女子,生来衣食无忧,赔多少银两都不会叫她痛快,践踏其尊严,将其狠狠踩在脚下,方能泄了心中怒火。 可如今,她只是江宁镇青龙山玄真子座下打杂的小弟子,养得一副宽阔的心胸,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前尘往事,终将成为过去。 江宁与京城相隔千里,她早已不是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嫡女,董婉婉死在被流放的途中,连着她的爱恨嗔痴,一道消失在天地间。 回想女子痴恋纠缠的模样,她又拧了拧眉,爱上一个人当真是如此容易,堪堪一眼罢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那时的她比这女子还要痴狂,死死缠着那个人不放,到头来不过黄粱一梦,所爱之人亲手将她的一切毁掉,推她入地狱。 他居高临下,已然十分陌生,再无讨好与温顺,有的是东宫的地位与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董婉婉,你的报应到了。” 父亲和叔伯兄长们被押上刑场,母亲和姨娘死在流放的路上,曾经风光无限的京城董氏一族就此没落。 她的报应终究是来了,惊涛骇浪,铺天盖地。 离京那日,太子妃亲自送了她一程,并送了她一句话:“没有主角光环就不要作死,活着才是最大的幸事。” 那个来自千年后的女人说话奇奇怪怪,行事作风异常独特,因而树敌众多,诡异的是屡屡化险为夷,并将其称之为——主角光环。 被上天偏爱,何其幸运。 而她呢,好不容易下了趟山,酒撒了一地,钱折了大半,前胸后背撞得隐隐作痛。 不仅如此,下山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使她摊上了一桩命案。 …… “涂员外的大女儿被奸杀,尸体是在咱青龙山脚下发现的,听说死相极惨,涂员外悲痛万分,官府已经张贴通缉令捉拿凶手,赏金一千两!” 五师兄刘青山同师父与众师兄们说这话时,萧玉恰巧走了进来,手持利剑一身寒气,冰冷的眼神吓得他一个激灵。 “像,太像了!”他咂舌呢喃。 玄真子自是没听见,犀利的眼神越过老五,落在他身后的萧玉身上,幽幽问道:“小鱼儿,寒冰剑谱练得如何了?” 萧玉入青龙山已有三年,刚上山时身子骨太过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玄真子实在瞧不上眼,便日日差使她做些跑腿活练练体力,彼时她如一具行尸走肉,眼里空洞无神,做甚都似提线玩偶一般。 玄真子忍了半月,终是看不过去,便叫来众弟子商议。 刘青山一马当先:“咱青龙山不养废物,徒儿提议将她赶走,免得师父日日生愁。” 他们几个师兄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奇才,誓在扬名天下,让世人知晓青龙山的威名。 偏偏她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也就罢了,资质还极差,废物一个。 瞧着就叫人心烦。 二师兄谷酉阳紧随其后:“老五话糙理不糙,她既不情愿,便放她走,若无去处,徒儿让我母亲去河对口寻那姓王的媒婆,给她说门好亲事,在家中相夫教子未尝不好。” 大师兄楚之江一脸不屑:“庸俗!” 谷酉阳胸口起伏不定,欲言又止,却又不甘落于下风,嗓子一拉,重重地冷哼一声。 三师兄唐白为人处世圆滑,笑呵呵打圆场:“谷师兄和老五说得不无道理,楚师兄向来远离世俗,见不惯亦能理解。” “决定权在师父手中,师父如何抉择,徒儿都听您的,孟师弟,你说呢?” 老四孟溪元根本不搭茬,他只醉心练剑,无心其他,新来的何去何从,与他有何干系! 第2章 好么,她这就成了杀人犯 玄真子揉了揉眉心,很是无奈:“你们三师伯既将她托付给为师,为师自当该用心照料,你们若是不能替为师分忧,也别到跟前来添堵。” 刘、谷二人脸色讪讪,已然被禁止发言,只好识趣地闭了嘴。 商量不出个结果,玄真子叫来萧玉,让她在五位师兄中选一位,跟随其修炼一月。 萧玉神情懒懒,瞧也没瞧师兄们一眼,眸子淡漠极了。 “弟子全凭师父安排。”她如是说。 二师兄、五师兄不喜欢她,三师兄和、四师兄不愿摊上麻烦,于是她便与大师兄有了这段“露水之缘”。 楚之江是个缄默之人,平日里讲话不超过三句,彼时萧玉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二人日日相对,交流甚少。 所谓修炼,便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出一月,东边山坡上便种满了花草树木,迎着初升的绯日,萧玉终于倒下,彻底大病了一场。 令所有人惊诧的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关心:“花可是开了?” 向来清高自持的楚之江破天荒开了金口,请求玄真子准允他继续带着小师妹“修行”。 寒冰剑谱亦是他所赠,萧玉这般不开窍的任督二脉,实打实练了两年才渐有起色,其中吃的苦头可想而知。 寒气退去,萧玉向师父与众师兄行了礼,回道:“回师父,已练至第十五式。” 噗呲。 刘青山讥讽道:“大师兄一个半月便练成寒冰剑法,而你,都快两年了,一半都未练得,乌龟都爬得比你快,真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想的,竟将祖传的剑谱给你这只笨鸟。” 萧玉并未辩驳,与大师兄相处久了,不免染上几分沉默寡言、漠视一切的习气。 “行了!”玄真子斥道:“老五,怎么教小鱼儿你大师兄心中自有打算,你莫要过多掺和。” 萧玉默默行了一礼。 狗腿子!刘青山心中骂着,嘴上却乖巧许多:“师父教训得是,徒儿谨记在心,可是师父,小师妹这次怕是真的惹了祸端……” 偷偷瞟了眼萧玉,后者神情并无波澜,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宛若一盆冷水浇下,叫他万分不爽。 遂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来,炫耀似的逐个展示:“这是我从街上撕下的通缉令,师父,各位师兄,仔细瞧瞧这画像上之人,是否很是眼熟?” “是有些眼熟。” “怎的瞧着像是……” “小师妹?!” 楚之江侧目,望着一脸无辜的萧玉,好似在询问怎么回事,可萧玉怎会知。 前日在镇上将她酒葫芦撞翻之人,正是涂员外的大女儿涂蓁蓁,尸体于昨日清晨被发现,仵作验尸后断定死亡时间在前日申时至戌时间。 唐白问道:“小师妹前日下山打酒,是几时回来的?” 萧玉答:“酉时一刻。” 从镇上上山需小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她与涂蓁蓁分别后不久,涂蓁蓁便遭遇不测,不仅如此,张贴的凶手画像竟也是她。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师父!” 刘青山双膝一跪,神情十分沉重:“师父,趁此事还未闹大,徒儿恳请师父将萧玉逐出师门,咱们青龙山绝不能因为一个杀人犯而遭世人唾弃。” 好么,她这就成了杀人犯。 五师兄本就看她不顺眼,这回叫他逮到了机会,不闹上一闹,怎肯善罢甘休。 “荒唐!”楚之江目露轻蔑:“事情真相还未查清,官府衙门未曾定罪,你一口一个杀人犯,真真是顺口得很!” “大师兄莫要急着替她出头,纵使你二人朝夕相处,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当心惹得一身骚。” 刘青山这番紧咬着她不放,言辞犀利咄咄逼人,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彻底赶下山去。 若是几年前,她必定指着刘青山的鼻子,骂到他祖宗十八代去,再使唤人将他暴打一顿,吊在城门上三天三夜,若是还不解气,便找来京城最好的绣娘,将他的嘴缝成一朵花。 董婉婉手段狠辣、睚眦必报,萧玉却看淡了许多,是以,面对污蔑自己的刘青山,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辩驳了一句。 “我是女子,不能奸杀另一女子。” 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刘青山一脸鄙夷:“你是不能,保不齐你还有其他同伙,我说呢,平日里唤你下山都不肯,前日竟主动要打酒给师父吃,八成是在山下偷偷交了些狐朋狗友,才这般积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尽管刘青山如何说道,她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一方激愤,一方无动于衷,倒显得刘青山唱独角戏一般。 听得聒噪,玄真子摆了摆手,沉声吩咐:“莫要再吵了,你们都出去,小鱼儿留下。” 知晓事情原委,玄真子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萧玉端坐一旁静静等着,这种嫁祸他人的伎俩,她在京中见识过太多,早就见怪不怪。 玄真子问她:“奸杀女子可是大罪,小鱼儿,你平日里与何人结过仇?” “五师兄。” 她脱口而出,玄真子眉头蹙得更深,只因前日老五同其他三个徒弟都随他去了武音阁。 况且,能将奸杀的罪名安到一女子身上,说明凶手与萧玉并不相识,否则怎会不知她是个女儿家。 是以,事情变得更加扑嗍迷离。 翌日。 玄真子以吊唁的名义去到涂府,顺道为涂小姐做了场法事,法事刚了,管家便匆匆来报:“员外,夫人,凶手抓到了!” “恭喜员外,恭喜夫人。” 玄真子不禁面露喜色,小鱼儿这家伙练功不行,时辰倒是算得极准,不早不晚正正好。 时隔两个时辰,师徒俩再相见,玄真子成了涂府座上宾,萧玉则添了一身新衣裳。 气质出众之人,饶是披上麻袋也是显眼,萧玉身穿囚衣却不显落魄,更像是悠然自得的修行者,面对涂员外一家的斥责、唾骂,她仍旧一脸平静。 玄真子不禁回想三年前,初见她时,亦着了一身囚衣,只不过那时她带着一身伤,面无血色死气沉沉,与如今的好气色相差甚远。 第3章 病美人赵无陵 涂员外与其夫人走后,萧玉观察四周动静,轻轻地唤了声:“师父。” 她席地而坐,身姿端端正正,玄真子心中极为疼怜:“徒儿受苦了。” 他这一生未曾娶妻,无儿无女,是以将几个徒弟当做儿女教养,小鱼儿是唯一的姑娘,他自是更加心疼的。 “师父莫要皱眉,徒儿没事。” 萧玉笑了笑,似聊家常一般问道:“方才一路过来,师父可有发现可疑之人?” “是有几个鬼祟之人,不过……” “道长。” 涂府管家去而复返:“我家员外和夫人邀道长入府一叙。” …… 时隔三年,萧玉再次入狱,心境却有所不同。 父亲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无端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临死前却要她对天发誓,改名换姓永远不许回京城,永远不许找那个人报仇。 她应了。 年少时便倾慕于他,盼望着与他结为夫妻琴瑟和鸣,而他却踩着董氏一族的尸体,从备受冷落的晋王登上东宫储君之位。 论手段,论狠毒,她自是比不得他的。 阴冷、潮湿的地牢,馊饭冷汤,夜晚窸窸窣窣的鼠影,无一不在敲打她的脊骨,令她夜不能寐,尊严尽失。 如今,无人前来看笑话,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还算自在,只盼事情早些出现转机,捉住真正的凶手,叫涂蓁蓁九泉之下瞑目。 午时,送来的饭菜无毒。 想必是她“自首”得突然,凶手想灭口,还未寻到机会,用过午饭,她盘着双膝打坐,静候日头落下。 狱中清净,任何一丝动静无处遁形,是以,她睁开眼望见站在牢门前的高影时,心头猛然一紧。 若是凶手,身手必定不凡,看守的狱卒怕是已经被迷晕,论武功她不是对手,可想要活下去,法子多得是。 右手指尖闪过一抹寒光,师父临走留下的银针,可试毒,亦可做武器使。 当初为了练习飞针,手指被戳得血肉模糊,也才勉强扎进墙面半寸,人为血肉之身,不可与硬墙相比,以她如今的功力,此人不死也要落得个半残。 良久,对方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萧玉也在揣度此人究竟想做什么,却听见他沉沉矜贵的嗓音。 “果真是你!” —— 安乐侯年轻时气盛,与夫人大吵了一架,便负气外出寻欢,岂料那夜中了招,便有了一私生子,名为无陵。 若是良家子还有说法,可偏偏由一娼妓所出,安乐侯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接纳,安乐侯惧内,又与那娼妓并无感情,便命人给了些钱财打发了。 京中知晓赵无陵身份之人无几,萧玉便是其一。 不,不是她萧玉,而是董婉婉。 赵无陵及冠时,董婉婉方才二八不足,她只知安乐侯有一私生子却从未见过,那日京中阴雨绵绵,她本不喜雨天出府,听闻晋王已至京郊汇英亭,她心中万分欣喜,氅衣未披便匆匆出了城去。 赵无陵位于晋王左侧,着长袍束高冠,清冷气质独树一帜,形容甚为俊美,却隐隐可见病态。 董家三代为将,女子亦可抵半儿,董婉婉自小耳濡目染,眼里只容得下孔武有力的健壮男儿,赵无陵这位病美人,恐经不住她一拳便要吐血倒地罢。 汇英亭中皆是世家子弟,大都在朝中有一官半职,对她这个骄纵跋扈、不请自来的千金大小姐极为不满,字里行间都在讥讽她不配与他们为伍,更有甚者直接开口赶人。 那时她脸皮比城墙厚,全都骂了回去。 两头都不好得罪,晋王假意缓和两句便作罢,见状,她的心口无端勾起一股怒火,将矛头转向全场唯一没有开口之人。 “放肆,你是在看本小姐笑话吗?” 病美人噙着一抹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血色,答道:“无陵不敢。” 事后她才恍然,原来那病美人就是安乐侯的私生子,后来晋王一路运筹帷幄,直至入主东宫,都不曾见赵无陵身影。 能坐在晋王身旁议事之人,想必不是简单之辈,如今晋王得势,赵无陵应当步步高升,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才对,怎会出现在千里外的江宁镇? 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公子认得在下?” 许是没料到她竟装作不识,赵无陵顿了顿,笑回道:“自是认得,如今整个江宁镇贴满了你的通缉令。” 他故作配合,萧玉悄然松了口气,见故人,必要提及往事,她不愿。 况且,赵无陵算不得她的故人。 看他这身装束,并非衙门中人,既不是来断案,她自无话可说,低下头旁若无人地把玩着银针。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防备。 赵无陵突然在江宁出现,难免让人怀疑他此番出现的目的,她此前与人结仇太多,记不得是否开罪了他,保不齐人是来报仇的。 搁三年前,若有人来寻仇,她定是任其砍杀,可如今不同,她已有了生的念头,不想死了。 牢中昏暗,无人知晓她的心思。 赵无陵眉眼微挑,曲指,叩了叩满是铁锈的牢门,闷闷作响。 “吃了人命官司还能这般淡定,不愧为将门之女。” “哦,赵某怎的忘了,董小姐身上不止一条人命,区区员外之女,想必董小姐不会放在眼里。” —— 玄真子来时,发现爱徒手指千疮百孔,暗红的血滴了一地,沉稳了一辈子的老者恨不得化作苍蝇飞蛾扑进牢中去。 “哎哟我的鱼儿,你这是多不小心,把自己扎成这样,快过来让为师看看。” 萧玉正出神,玄真子一嗓子将她思绪拉回。 垂首望去,竟是满手鲜血,她怎没觉得疼? 撕了片衣角裹住扎伤的手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 “徒儿平日懒惰,练习不精,这才伤了自个儿,师父不必担心,并无大碍。” “对了师父,事情可有进展?” 她有意挑开话题,玄真子只好顺着她,毕竟事有大小,抓住真凶为徒弟洗清冤屈才是正事。 第4章 “长得好看的人,心地也善良” “是有几个可疑之人,为师一人难以脱身,你大师兄和二师兄已下山,正在排查。” “两位师兄也来了?” “是啊,听说为师带你下山‘自首’,你大师兄急坏了,责怪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分青红皂白,枉为人师。” 想到大师兄一本正经训斥自家师父的模样,萧玉不禁失笑。 整个青龙山,也只有大师兄敢这般对师父讲话,若换成其他人,早就被鞭条伺候,半月下不得床。 “你大师兄是真的担心你,案发现场有两人的脚印也是他打听来的,其中一个是涂小姐的。” 萧玉挑了挑眉:“凶手是一个人。” “对,为师担忧你在这牢中受束缚,若凶手有武功,你手中唯有一根银针怕是难以应付,便借了个由头来瞧瞧你。” “多谢师父。”萧玉微微颔首。 师父一向对她散养,想必是大师兄担心她出事,便念叨师父前来探望。 除了涂蓁蓁之外,现场唯有一男子脚印,单就这一证据便可证明萧玉清白。 但她并未表明女子身份,选择继续受牢狱之苦,不过是为了引出真凶。 她是饵,凶手往后若想逍遥自在,必定想方设法让她死在狱中,届时她就是畏罪自杀。 明日午时便要提审,凶手夜里必定有所行动。 涂府。 听得管家通报,涂员外匆匆赶回灵堂,堂中一位着墨色考究长袍的男子正往香炉中插香,身姿高挺,举止儒雅,只见背影便知非寻常人等。 涂员外拾阶而上,行至门口扑通就是一跪。 “下官涂进参见小侯爷,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下官招待不周,望小侯爷恕罪。” 赵无陵弯腰将他扶起,宽慰道:“快快请起,府中遭遇此般变故,还请员外节哀。” 涂进受宠若惊:“多谢小侯爷关怀,下官还撑得住,茶水已备下,还请小侯爷移步前厅小坐。” 一道黑影突然移至赵无陵身侧,冷声拒道:“不必了,我家公子从不饮别人家的茶水!” 涂进和管家面面相觑,一脸讪讪。 竟不知小侯爷有这般忌讳,涂进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惹得贵人不高兴。 “小侯爷恕罪,下官不知……” 赵无陵含笑:“无碍,员外若是有急事,还是快些去办,春夏姑娘引吾等去前厅即可。” 春夏是涂小姐的贴身婢女,自家小姐出事后,春夏少不了被责罚,若非怜她已无父母兄弟,涂夫人早就将她赶出府去。 春夏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赵无陵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小心翼翼不敢再犯错。 赵无陵抬眸观察府中景观,仿若无心似的问道:“春夏姑娘,你进涂府已有多少光景?” “十六年,三岁被卖进府里的。” 涂蓁蓁今年刚满二八年纪。 “如此说来,你与你家小姐自小一起长大。” “嗯。” “你家小姐可有婚配?” “还未,有几家上门提亲的,小姐瞧不上,就都给拒了。” 目光移至脚下,可见一株杂草自石头缝里冒出头来,赵无陵又道:“谨慎选择郎婿,想来涂小姐是个心高气傲之人。” 说到此处,春夏无奈道:“小姐只想嫁给自己心爱之人,老爷和夫人却有多方考量,小姐吵了不知多少次,后来提亲的,统统被她打出去了。” 话音刚落,前厅已至。 此处有婢女伺候,春夏就退下了。 赵无陵方才落座,便听见厅外一阵惊呼,接下来便是春夏的说话声。 “小姐刚走,二小姐绝不能再出事。” “春夏姐姐,现在怎么办啊?” “分头去找。” 很快,厅外便没了动静,赵无陵端起茶盏,凝着氤氲茶气,不知想起什么,眸色愈发深邃。 —— 临近傍晚,送来的饭菜里果然下了毒。 萧玉本想顺势假装中毒,转念一想不可行,仵作来验,必定会穿帮,加之狱中昏暗,即使凶手混在其中,她也难以分辨。 “味如潲水,瞧着就没胃口!” 她故作嫌弃,一脚将碗踢翻,然后坐在铁栏门口,观察着进进出出的狱卒有无异常。 手指的伤已结痂,干涸的暗血覆在肌肤上,手指微拢便能感觉到撕扯,渐渐泛疼。 这事了了之后,她再不想下山。 狱中烛火摇曳,一团圆圆的东西蹲在她的牢门前,与她只有一拳距离。 “你就是杀我阿姊的人吗?” 萧玉扶额,为何今日她总失神,不察赵无陵就罢了,怎的一个奶娃子突然出现,她也未察觉分毫。 “原来是涂二小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长得小,他们没发现。” 小地方的衙门就是看管不严,牢里接连来了三位不速之客,狱卒都未曾察觉。 凶手来了,都得当自己家似的随意进出。 眼前的孩子不过三四岁,撑着下巴好奇地打量她。 “你就是杀我阿姊的人吗?” 她又问了一遍。 萧玉抵墙而坐,有气无力道:“不是。” “我阿姊说过,长得好看的人,心地也善良,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非常善良。” “多谢二小姐夸奖。”她笑。 然,事实并非如此,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危险。 小屁孩不懂这些,她也没心情解释。 涂二小姐腾地站起来,与她坐着一般高,她无需抬头便看得见面团般白净的小脸。 好似缩小版的涂蓁蓁在与她说话。 “可我明明看见阿姊跟着你走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记得你!” 嘶。 萧玉猛地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那画像上的凶手模样,是你描述的?” “是啊。” 涂二小姐点了点头,一脸真挚:“阿娘问我,我便说了,他们都说你杀了我阿姊,我来问问你。” 原来如此! 那日她走后,竟不知涂蓁蓁跟在她身后,这一幕被涂二小姐看见了。 这奶娃只说涂蓁蓁跟她走了,其他人便默认是她杀害的,将她当了凶手,张贴了她的画像。 “我没杀你阿姊。”她难得耐心又答了一次。 涂二小姐似乎遇到了难题,想了想又说:“既然你没杀我阿姊,叫他们放了你,这里很难闻的,还有老鼠,你怕不怕老鼠?我好怕好怕老鼠的。” 第5章 就地杀了 萧玉笑:“我不怕。” “你真厉害!” 萧玉笑容渐深,隐隐却是晦涩。 她年纪太小,不懂死亡是什么,更不知她阿姊永远也回不来,一脸天真的说着话,叫人无所适从。 “天黑了,老鼠要出来了,二小姐快些回家去。” 话一出,涂二小姐抓着自己的肩膀作害怕状,小脸一紧,转身跑走了。 萧玉重新倚着墙,闭眼回神。 那日的情景在她脑海里演绎了一遍又一遍,洒了一地的酒,院中的桂花香,少女脸红的模样,拥挤的集会…… 等等! 她倏然睁眼,撞进一双湛黑的眼里,那双眼向来清冷如水,平静无波澜,此时却满是疑惑。 “手怎么回事?” “嗯?” 萧玉很快反应过来,解释道:“不小心扎到的,师父他老人家告诉你的,我真的没事。” “师父没说。”楚之江冷哼。 呃。 萧玉抿了抿唇,自知闯了祸,赶紧岔开话题:“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师兄不放心,来看看你。” 大师兄待她像师父,师父待她像师兄。 严苛来讲,大师兄教授她更多,说是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师兄别担心,我挺好的。”她一脸坦然,不像是在说谎。 楚之江睨了她一眼,好奇道:“只需道出你是女子,便可洗脱奸杀涂蓁蓁的罪名,你为何还赖在此处?” 赖? 萧玉眉头一皱:“不是赖着不走……对了师兄,你方才进来时的时候,可有看见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娃?” “看见了,从狗洞钻出去的。” “那是涂蓁蓁的小妹。” 楚之江点了点头,突然道:“她那般小,你虽功夫差劲,对付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萧玉一脸黑线,师兄误会涂二小姐是来为姐姐报仇的,顺便也将她骂了。 见她脸色不好,楚之江收敛了些:“她当真不是来打你的?” “当然不是!” 萧玉长长叹了一口气:“师兄猜猜,凶手的模样是何人口中说出的?” 楚之江脱口而出:“涂二小姐。” “嗯。” 萧玉凝着摇曳的烛光,渐渐拧起眉头:“那日镇上有集会,赶集之人格外多,我去酒铺打酒,在巷子里排了许久的队,回来时挤进街道人群里,拥挤得望不见前方道路,压根就是被推搡着往前。” “我这般高度都看不清,涂二小姐才到我膝盖处,怎么会看得如此清晰?” “一个孩童,竟将我的相貌描绘得如此准确,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除非,有人教她。” —— “喝,喝啊。” “不行了,今日这酒很是醉人。” “是你酒量不行,哈哈怂包,来来来继续喝!” “真不……” 咚。 大胡子狱卒一头磕在桌上,睡死了过去,不一会儿发出阵阵鼾声。 “哈哈哈。” 另一狱卒推搡了他两下,见无动静,笑着讥讽几句,继而撑着桌面想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栽倒在地,再没了声音。 昏黄烛火摇曳生姿,映着墙壁上的黑影扭曲不堪,拾阶而下缓缓走向角落牢门,一股青烟蜿蜒飘入,里头人很快没了动静。 牢门锁链有些年头,锁芯满是铁锈,费力打开后低声叱骂着走进去,替死鬼靠着墙晕了过去。 远些瞧着就很俊美,近了更为惊艳,怎会有男子长得这般漂亮?比那涂蓁蓁好看太多,可惜是个男人…… “放心,不会痛苦的,呵呵。” 黑影半蹲着,慢斯条理地打开药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粒褐色毒丸,拇指和食指捏住替死鬼两边脸颊,掰开嘴喂了下去。 离唇半分之际,替死鬼突然闭上嘴巴,睁开眼直楞楞地盯着他,近在咫尺,宛如一把剑刃刺穿他的灵魂。 “你没晕过去!” 黑影倏地起身后退,腰间匕首已然紧握在手:“既然你不知好歹,那就休要怪我。” “渍。” 萧玉也站了起来,指尖捻着银针,戏谑道:“你主子想让我替他顶罪,还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你早知道我今夜会来,呵,不自量力,狱卒早晕过去,没有人救得了你!” 黑影亮出匕首,冷嗤着刺了过去。 寒光凛冽,自萧玉右臂擦肩而过,她似陀螺般旋转至另一角落,银针已露半寸。 只需扎了他的穴道,使其晕过去一段时辰即可,定罪之事,不归她这个平民管。 哗哗哗。 门口齐刷刷站满了人,其中就有刚才晕倒的那两个狱卒。 自知计划失败,黑影恼羞成怒欲强行杀出去,被大胡子狠狠一脚踢倒在地,大胡子冷哼一声,睨了眼角落看戏的萧玉。 都快叫人毒死了,这家伙还有心情乐。 没心没肺! 这番阵仗着实令萧玉意外,涂二小姐进来时她还鄙夷过衙门看管不严,没想到竟这般威武。 她在等凶手,衙门也在布局,难道是师父说服了涂员外? 不管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回家了。 她摩挲着银针,劝道:“事已至此,挣扎又有何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回头是岸,早些洗清你身上的罪孽才是。” “少废话!” 黑影猛地窜至她身后,一把捏住她的肩臂,锋利的匕首横在她的脖颈上。 他朝门外大声呵道:“放我走,否则我杀了他!” 狱卒个个冷着脸,无动于衷。 手肘被束缚,寻不到好位置下手,此处黑暗逼仄,外面宽阔些,先顺着他的意出去,再寻机会动手就是。 是以,萧玉对狱卒讨好道:“大哥们,我是无辜的,我还不想死啊,就放他出去罢。” 心里腹诽道:你们这般厉害,就算将凶手放出去,想抓回来岂不非常简单。 匕首又近了几分,冷冰冰地抵在她的喉间。 黑影焦急难耐,厉声吼道:“再不放我出去,我就真的杀了他,我数三声,三……” 一道男声自远处传来,震耳欲聋。 “公子有令,就地杀了!” “是。” 音落,狱卒倏地抬手,拉弓,箭对准了角落,蓄势待发。 现在就杀? 那她呢,她怎么办? 她可是捉拿凶手的头号功臣啊,怎能过河拆桥? 萧玉咬了咬牙,“公子”究竟是谁? 第6章 “废柴”的自救 师父和师兄还未来,如今她只能自己想办法自救,银针已不能随便使用,机会只有一次。 视线扫了一眼对面墙壁,目测距离和高度,很快选定一个位置。 噗嗤。 她突然发笑。 “呵呵……” “笑什么?闭嘴!”黑影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是怕了,萧玉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既然条件谈不成,那就搏一把,箭射过来,他便用人质当靶子,一路杀出去。 萧玉呵呵轻笑:“我若是你家主子,既然找了替死鬼,便安心在家睡大觉,就算明日午时提审县令察觉不对放了我,再找个替死鬼就是,或者干脆逃了,何须派人来灭口?” “别废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很容易自投罗网的,嗯,就是。” 她说这话时语速不快不慢,狱卒拉满弓时正值话毕,指尖微弹,一抹微弱寒光刺向对面墙壁。 与此同时,箭矢直击面门而来,嗖的一声刺破宁静的夜空。 萧玉紧抿着唇,目光直勾勾望着射来的箭矢,耳畔忽闻微弱之声,声之轻,唯有她能听见。 “啊……” 耳畔一声痛呼,是黑影。 随之而来的是近在咫尺的寒箭,下一刻便要将她的额头射穿,萧玉眉眼微阖,一根手指便将匕首推开,鬼魅般迅速弯下双膝。 沉沉压迫感倏地从头顶擦过。 “呃!” 黑影眉间绽放血花,后脑砸在墙上,身体又顺着墙壁慢慢滑落,拖出长长一条血印。 玄真子与两位徒弟赶到时,自家老六正在对着一面墙壁钻研,不时低声喃喃自语。 谷酉阳捂嘴惊呼:“师父,小师妹被吓傻了?” 玄真子老心一疼,却听大弟子楚之江解释道:“她这是复盘,想必是用银针扎了墙壁。” “嗯?”反应过来,玄真子松了一口气:“哦,没事就好,那就好。” 谷酉阳撇了撇嘴,随口讥道:“小师妹平日里练这针法很是一般,有时还会伤到自己,也不知今日扎进了几寸。” 楚之江上前瞧了瞧,挑眉道:“比以往更浅。” 谷酉阳忽地笑了:“哈哈哈,意料之中,大师兄也不必失望,想必小师妹已经尽力了,继续努力就是,再练他个十年八年的,总会成功的。” 楚之江低头与萧玉说着悄悄话,并未搭理他,他摸了摸鼻子,讪讪看向自家师父。 玄真子正伸着脖子打量外头,见狱卒走远,才好奇道。 “鱼儿,为师方才进来时,瞧见你从凶手手上抽走银针,这是怎么回事?” 萧玉抬头正要回答,却听大师兄惊叹道:“平日里师兄总嫌你偷懒,力道不够扎得不够深,殊不知力道轻也能有一番作为。” 听此,谷酉阳嘴角一抖,简直气笑了:“师兄说的什么话,那针法要快、准、狠、深,练至八成才算有所成,师兄这般夸,岂不是街上随便一个人也有大作为?” 玄真子是了解自己这个大徒弟的,心高气傲,向来吝啬夸赞,平日里对小鱼儿练功诸多挑剔不满,从未有今日这般赞赏。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遍方才被自家大爱徒无情打断的问题。 “师父。” 楚之江做了请的手势,出了衙门,他才解释道:“师妹被凶手挟持,手臂被束,位置不佳,倘若贸然出手必定惊动凶手,是以,只能借力,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借力?” “对,借墙壁之力。” 借墙壁之力,使得银针回身,刺向凶手持匕首之手。 玄真子恍然惊诧:“原来如此,此做法风险极大,若是银针扎得深了,亦或是扎得浅了……” 这是不要命了! 但凡偏了半分,都不会成功。 他不满地瞪了一眼,萧玉抿了抿唇不吱声,那般急况之下,她也只有拼一把,才有一线生机。 那个劳什子公子,摆明了不想救她。 相较师父老人家的担忧,楚之江则是不以为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师妹能在短短时间内目测出自身与墙壁距离以及反弹的高度,该使几分力道……已不止是快、准这么简单,勇气更居上乘,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狠与否,深与否,另做它说。” 目测? 谷酉阳大为震惊,不敢置信:“小师妹的眼睛真毒,目测分毫不差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啊!” 小师妹在他眼里,就是个成不了大器的废物,没成想今日之事竟令他大开眼界。 三师伯到底从哪里捡来的人儿? 萧玉很是谦虚:“多亏师父和大师兄教得好。” 哼。 瞧楚之江那得意的样,假清高! 他心中不快,阴阳怪气道:“这般好针法,师妹若去学刺绣,应当能绣出世间最好的绣品,惊艳绝伦,名扬……” “闭嘴!” 玄真子脸色骤变,厉声呵斥:“你师妹才经历生死,你不关心几句就罢了,还在此胡言乱语。” 知道又触及师父逆鳞,谷酉阳羞愧低头。 “徒儿知错。” “鱼儿脖子受了伤,你去备些伤药,药钱自己出,就当是给自家师妹的一番心意。” “是,师父。” 一点小伤,萧玉倒是不甚在意,下山时太阳方才初升,此时却已是二更天,晚饭没吃,如今腹中空落落的。 想吃点好的。 涂府的马车在衙门外候着,萧玉上了车便闭眼小憩,听着师父师兄们聊起今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又提起谷师兄三过家门而不入被老爹泼水的趣事,颇有催眠之效。 衙门距离涂府不远,萧玉酣睡正香被叫醒,此时车上只剩师父和大师兄。 清了清嗓子,疑惑问:“大师兄,二师兄呢?” “回家了。” “哦。”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努力睁眼下车,管家在门口候着,将三人迎了进去。 涂府大门挂着白绫,气氛瞬间冷肃。 萧玉安安静静跟在师兄后面,穿过弄堂,遥遥看见堂中跪着的婢女,婢女面前躺着一口棺材,涂蓁蓁就在那里头。 第7章 浪荡子之往事 涂小姐,还请安息。 她心中惋惜不已,胸口郁结。 人死魂灭,涂蓁蓁不在了,董家亦…… 罢了。 她闭了闭眼,重新将心绪收回,转眼已绕过灵堂,管家将他们引至后院。 “客房已打扫,三位还请早些歇息,老爷正在前厅与小侯爷议事,老朽得过去伺候着,失陪了。” “小侯爷?”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从未听过哪个贵人来过,难道涂员外的背景不简单? 管家回道:“是京城安乐侯家的公子。” ……安乐侯? 安乐侯与原配育有三子二女,大女儿徐颖儿嫁给吏部尚书吴连礼之子吴海,小女儿徐琳儿不过十六,比她小上三岁半。 大儿子徐伯懿早年间为太子做事,与晋王水火不容,太子被废后,徐伯懿从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降为从九品翰林院侍诏,郁郁寡欢后大病了一场,再无起色。 第二子徐仲言看似温文儒雅,实则胸怀抱负,无心朝堂之争,便参军驻守边关去了。 这第三子徐叔睿成日游手好闲,是个没志向的浪荡子,没了大哥二哥压着,便在外自称小侯爷,与跋扈的董婉婉可谓是“狼狈为奸”。 安乐侯有私生子这事,就是他掀的自己亲爹老底。 难不成,真是他来了? 叩叩叩。 “萧公子,夜宵已备。” “多谢。” 清粥小菜,清淡爽口,没有大鱼大肉,有得饱腹之物,萧玉已是满足。 与夜宵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瓶止血伤药,简单上药后和衣上了床,兴许是吃饱了,睡意全无。 辗转反侧,脑海无端浮现一些陈年往事。 徐叔睿与董婉婉同年出生,相隔不过余月,两人自小一道长大,董婉婉骄纵,徐叔睿纨绔,彼此臭味很是相投,京中若出现坏事,多半是他二人的杰作。 两家父母便打消了结为亲家的想法,生怕这二人将来无法无天,天子脚下犯下大错。 两个纨绔子厮混在一起,唯一不犯事的时候只有一次,便就是徐叔睿刚满十六岁那日,他哭哭啼啼前来,惊掉董婉婉一层下巴。 “我一直以为爹娘很是恩爱,爹对娘惟命是从,就算娘同意纳妾,爹也绝不愿意。” “嗯,谁都知道,你父母是全天下最恩爱的夫妻。”她摆弄着木头机关,脱口而出。 “不,不是!” 徐叔睿突然暴躁,起身怒吼道:“他们才不是,我今日去找祖母,在门外听见她说要将我爹外面的儿子接回来认祖归宗。” “什么,你爹外面有儿子?!”她瞪大眼睛,仿佛听见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确实不得了,作为好朋友,她自当义愤填膺,与徐叔睿站在统一战线。 “你爹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过分!” 见她为自己这般不平,徐叔睿心情好了许多,总归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除了祖母和我爹,我还看见我娘了,她就站在我爹旁边,她一直都知道我爹在外面有了私生子,更可恶的是,那个私生子竟比我大上两岁。” “及冠了,渍渍。”董婉婉扯了扯嘴角。 也就是说,怀上徐叔睿之前,安乐侯已经和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即便这样,安乐侯夫人还是愿意为他生了徐叔睿和徐琳儿。 要说安乐侯夫人可是右相之女,彼时右相位高权重,比起安乐侯这位闲封厉害太多,因而夫人心性极高,又奉行一妻一夫,当年在万千良婿中选中不甚起眼的安乐侯。 要知道,当年徐振还不是什么安乐侯,老安乐侯最偏爱大儿子,奈何大儿子早夭,剩下的几个儿子并无太大出息,老安乐侯统统瞧不上。 后来,右相之女瞧上了徐振,老安乐侯才对他另看一眼,临死前选中了他袭承安乐侯。 徐伯懿也因祖父一路被提拔,只是后来太子倒台,太子党一并被牵连,右相审时度势殿前告老还乡,徐伯懿虽还有官职在身,却已无法再被重用。 当然,这是后话。 她所想的是,安乐侯夫人这般看重夫婿清白,发现丈夫在外有了私生子,竟还能如此淡定,并且一瞒就是十八年。 那时她尚且年轻,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更不知脸面为何物。 “我要是你娘,当年就该一刀剁了那私生子和苟且的淫妇,然后告到殿前去,让圣上和右相做主,夺了你爹的爵位。” “我娘不会的……我才不管他们的事,我如今很是烦躁,倘若真让那私生子认祖归宗,将来侯府的一切不也有他一份,父亲这般看不上我,我拿什么和他争?” “你大哥可知道这事?” “大哥是太子身边大红人,又有祖父在背后扶持,将来太子登基,大哥必定位极人臣,前途不可限量,他才瞧不上空有名号的小小安乐侯。” “二哥也是,他说要自己拼出个名头来,好几年都不回来,想靠也靠不住。” “哎!” 徐叔睿眉宇皱得极深,想来是真的遇到大困难了。 啪。 董婉婉拍桌而起,霸气十足:“这事简单,那私生子叫什么?” “祖母唤他无陵,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应当是姓赵,叫赵无陵。” “赵无陵是,叫几个泼皮赖子前去揍他一顿,威胁他离开京城此生不能再回来,若是不听,悄悄杀了埋掉,一劳永逸。” 她手并成刀,横在喉间做出抹脖子的手势,徐叔睿两眼放光,端起茶盏仰头饮尽,扭头跑出了将军府。 他是否做了这些事,她不得而知,十天之后她在京郊见到赵无陵,世事瞬息万变,一月后太子倒台,晋王登东宫之位,董家被诛,她先是深陷大狱,而后被流放出京,再没见过徐叔睿。 那心怀大向的徐伯懿,终究是做了一场朝堂大梦。 —— 前厅。 “多亏小侯爷明察秋毫,发现事有蹊跷,派人暗中跟踪张文松,又在衙门进行一番部署,下官这才没有冤枉了好人。” 赵无陵承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员外谬赞,此事还得多谢涂二小姐。” 涂进困惑:“茗儿?” 第8章 谁要生孩子,啊? 赵无陵含笑点头:“嗯。” “呵呵,这……” “老爷。” 此时,管家提着灯笼赶了回来,禀报道:“老爷,玄真子道长与他两位弟子已安排妥当。” “好,好,萧公子大义,不畏生死舍身引凶,此前我与夫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还请他不要往心里去。” “老爷放心,萧公子大善,不会计较的。” “不行,此事还得我亲自道歉才是,天亮后吩咐后厨,备些好酒好菜。” “是。” 管家退至一旁更换烛芯,涂进反应过来,对一旁的贵人解释道:“小侯爷有所不知,今日狱中那嫌犯,是青龙山玄真子道长的爱徒所扮,不仅如此,道长还亲自为小女做了法事,可道长未曾道出实情,下官一时气愤,携夫人冲到狱中对其爱徒破口叱骂,实在惭愧啊。” 涂进在这江宁镇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却能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过错,并加以反思自省。 此般心胸,实属难得。 他宽慰道:“员外与夫人痛失爱女,难免有不周到之处,为人父母,此乃人之常情。” “哎,哎,折煞下官了。”涂进心中实在惭愧,连连摇头:“萧公子在狱中关了一日,又险些遭了那张文松毒手,实在是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赵无陵不禁想起在狱中见着她的模样,平静淡漠不动声色,除了那张脸,再找不到与董婉婉相似的地方。 “员外口中这位萧公子,可是与令爱相识?” 否则,她怎会不顾生死,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涂进摇头。 赵无陵眉宇微扬,竟是不相识。 有趣! 又听涂进叹道:“眼看小女已到出阁之日,下官与夫人便择了些良婿,可小女都看不上,为此在家中大闹了好几次,她心气儿高,瞧不上那些个男儿,却在集会对萧公子一见钟情,为此还跑去她陈阿伯家打听消息,老陈与下官说,蓁蓁本想回家后说服我和她娘上门提亲……” 说到此,涂进哽咽,低头悄然抹了把泪。 “夺命鬼张文松,亏我当初还想将女儿嫁与他张家做新妇,竟对我女儿做出这般畜生不如之事。” “诶!” 涂进重重锤了一下大腿,懊悔不已。 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被那般羞辱致死,此事落到哪家父母身上,都是难以承受之痛。 赵无陵抬手拍了拍涂进肩膀,劝道:“员外节哀,涂二小姐尚且年幼,还需双亲用心抚育,员外莫要伤心过度坏了身子。” “多谢小侯爷宽慰,下官失态,让小侯爷看笑话了,下官不该谈起此事。” 涂进理了理仪容,恢复常态道:“小侯爷方才说,明日就要离开江宁,为何不多留几日?下官可安排……” “不必麻烦,此次路过江宁本就是一时兴起,回京之前,本侯还需代太子到锦州见一位故人。” “既如此,下官就不挽留了。” “嗯。” 未时。 一辆马车行至西街,马车旁伴有一匹骏马,高马之上坐着一冷面男子,腰间佩有云纹长剑,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行人皆避而行之。 车内之人吩咐:“韩亦,收敛些,切勿扰了百姓。” “……是。” 心中却是郁闷,明明是那些人自己走开的,公子怎的怪罪到他头上来? 较东街酒肆林立的热闹,西街贩卖马匹、器具,平日里行人不多,一路走来,只听车轮滚落青石板路的重声,偶尔伴有铁匠铺咚咚的砸响声。 又是日头正盛之时,直叫人昏昏欲睡。 过了最后一间打铁铺子,便远远听见一阵责骂声。 “孽徒,说的什么荤话!” “叫你给小鱼儿买些伤药,你瞧瞧你买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苎麻草,茜草,仙鹤草……这可都是安胎的药。” “谁要生孩子,啊?” “大夫说有止血之效,我就都买了,这药全都用一遍,就算她是个血窟窿也能治好。” “她那伤何需……你这是要气死为师。” “师父莫恼,鞭条罚一顿就是。” “姓楚的你闭嘴!” “孽徒,怎么和你大师兄说话呢?真是没大没小!” “我错了师父,别打了。” …… 这番,马车车窗半开,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容,冷褐目光幽幽看了过去。 韩亦紧握缰绳,欲有动作:“公子若不喜吵闹,属下将其赶走就是。” 赵无陵抬手阻拦:“涂府的贵客,可不能无礼。” 涂府? 那岂不是…… “公子是说,那几个不正经的是玄真子极其弟子?” 修长指尖叩了叩窗沿,轻哂道:“一路走来不见那几人,此处就只一个岔口,岔口往右百米就是涂府,且,正巧是四人。” “公子这么一说,属下想起来,昨日牢中那人质身形,与这四人中其中一人很是相像。” “嗯。” 想起昨日之事,韩亦不禁眯起眼睛:“玄真子这位弟子可不简单,面对双重危险还能处变不惊,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轻松摆脱挟持,那一箭直直穿过他的头顶,他亦能面不改色。” “是吗?”赵无陵笑:“能让你韩亦欣赏之人,想必这位萧公子非池中之物。” “属下实话实说罢了,只是属下有一事好奇。” “何事?” “这玄真子为道家修士,可他这几个弟子衣着随意,不像修道之人,倒像隐士、侠客一类。” “玄真子曾于通州天启山修道,此人极有慧根,早早便领悟修行之道,可惜,其师元一道人羽化后,他便不再修道,与师兄一道下了山,无人再知其踪迹。” 望着那几道散漫的背影,赵无陵扬了扬眉:“没想到竟来了这江宁镇自立一闲散门派,瞧着倒是悠哉。” 韩亦惊叹:“即将得道却能果断放弃,这玄真子果真狠人也,难怪能教出那样的徒弟。” 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那萧公子的身影。 车轮滚滚向前,窗帷被放下,马车内赵无陵冷声提醒:“你今日话甚多,韩亦。” “属下知错。” 萧玉百无聊赖地扒拉着路边野草,被大师兄轻喝了一声,撇撇嘴讪讪收回。 一直都这般。 师父都没说什么,师兄倒是盯她盯得紧。 第9章 冤家路窄,逢场作戏 “不打招呼就私自下山,回去加练,月末若还不能突破寒冰剑谱第十六式,果园里的果子都归你五师兄所有。” 嘶。 真狠呐。 明明知道她和五师兄不对付,还这般威胁,要是真都给了他,以后必定更加趾高气昂。 谷酉阳不说话,老五的就是他的。 玄真子吹胡子瞪眼:“孽徒,你这是指桑骂槐呢,到底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 楚之江:“您是。” 臭小子! 玄真子气死了,这小子心中毫无一丝尊卑之意。 一声高呼穿过热风,飘进耳中。 “几位请留步。” ——公子有令,就地杀了。 萧玉回身,望向踏踏而来的大马,马上之人长着一张死人脸。 是他! 就是他传的令,害她险些被射穿脑门。 马车内坐着的,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公子。 叫住他们作甚? 她心中揣度,眼神如刀扔在对方身上。 韩亦没想到,这位萧公子竟生得如此俊美,不似自家公子那般男子气的英俊,平添了几分女子的灵动美丽。 昨日牢中瞧得不清,此刻却是惊鸿一瞥。 另外两位年轻人的样貌亦是不差,居中上乘,可比起姓萧的,还是差了不少。 无视萧玉冰冷的目光,韩亦下了马,上前两步对着玄真子抱剑礼道:“在下韩亦,见过道长。” 玄真子亦礼:“韩公子有礼了。” 韩亦说道:“听闻道长与弟子们替涂家抓住真凶,实乃大善之举,我家公子想见见几位。” “你家公子?” “是的。” 呵呵,萧玉心中腹诽,竟还有脸来见,她倒想看看,他家这位公子的脸皮有几层厚。 车夫打了帘子,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走下马车,天气炎热,着的是轻简衣衫,做工却不失细致考究。 炽光之下,其信步走来。 “在下赵无陵,见过玄真子道长。” 玄真子不识,当以为是哪家有为的公子,亦礼道:“赵公子有礼了。” 赵无陵又向玄真子身旁的三人行了一礼,矜贵得体,神情并无异常。 原来昨日是他下的杀令。 好一个赵无陵,背后使阴招! 昨日在牢中说了那些话,今日却又装作不认识,假模假样前来问候,真是好演技。 也是,能与那个人共同谋事,绝不是泛泛之辈。 无论他的目的如何,须得小心应付就是。 萧玉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随两位师兄一道回礼自报家门,可这炎炎烈日,她只觉后背汗涔涔。 “原来这位就是萧公子,今日一见,果真如涂员外夸的那般,一表人才,菩萨心肠。” 冷褐的眼神如风一般掠过她的脸,随即邀请道:“天气如此炎热,在下想请几位到茶楼饮几杯凉茶,以表心中钦佩之情。” 此话宛若一道指令,沉肃之气隐隐压下,无人敢贸然开口拒绝。 玄真子终于察觉不对,这位赵公子瞧着儒雅随和,礼数也颇为周到,却时刻处在上风,浅浅噙笑时气势尤为强盛。 他说甚,便只能是甚。 好生威严! 转眼间,五人已在茶楼落了座,红漆四方桌,玄真子于左,楚之江为右,赵无陵在上位,而谷酉阳与萧玉则同坐下位。 本来谷酉阳可与楚之江同坐一位,奈何两人实在互看不顺,萧玉便有了伴。 也好,对面就是赵无陵,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个人在身边,好过“孤立无援”。 座中各有心思,茶已无味。 茶楼装潢新颖,陈设瞧着却有了些年头,想来是旧楼翻新,欲招揽更多顾客,只可惜地处静市,生意有些寡淡。 进来的多是赶路的远客,因而茶楼外面设有马厩,方便客人暂时安置马匹。 距离萧玉的座位,一堵墙外就是马厩。 马儿咀嚼草料的动静,马儿甩涕的声音,马蹄踏踏远去之音…… 任何一点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公子对马感兴趣?” 萧玉抬头,余光瞥见那微微勾起的薄唇,落在那双褐眸上时,却又瞧不出一丝异样。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也随口一答:“不。” “呵呵,嗯。” 对话本可以就此戛然而止,谷酉阳却像是被按了开关一般,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赵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师,师弟对别的动物并无畏惧,独独害怕靠近马匹,尤其是又高又壮的西域烈马。” 赵无陵挑起眉头:“哦,是吗?” “是啊……” “咳咳。” 萧玉端起茶盏轻咳一声,谷酉阳瞥了她一眼:“师弟,你还没喝呢,怎么就呛着了?” 萧玉:“……” 当着外人面,玄真子不好发作,暗中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少在外人面前议论师妹是非。 赵无陵倒是不甚在意,自顾自饮茶,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如此下去可还行,岂不叫他人看了笑话,楚之江只好将话题引开:“听赵公子口音,不像本地人,到江宁是?” “原是去锦州,途经江宁罢了,见此处民风淳朴风景秀丽,便暂歇了两日。” “锦州?” “嗯,楚公子为何如此惊讶?” “锦州是家母故乡,比江宁有趣得多,赵公子办完事可多留几日,锦州有的物什,其他地方不一定有。” “楚公子这般诚荐,若得空闲,在下一定游赏一番。” 默默听着二人谈话,萧玉心想,赵无陵大老远从京城而来,身边居然只有一个侍卫,想必是不想大张旗鼓。 低调出行,却在大街上公然拦着他们几人。 她睨了眼门口,韩亦抱着剑,面无表情地伫立着,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 她虽功夫不到家,但能察觉此人武功极高。 韩亦侧目,与那双清冷疑惑的眸子撞了个正着,他微微点头以示招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巡逻。 谈话中必定提及涂家小姐遇害之事,既说到涂蓁蓁,话题必然还会引到她身上来。 赵无陵突然叹道:“听涂员外说,涂小姐对萧公子一见钟情,二位瞧着很是相配,真是可惜了。” 嘴角扯了扯,她回道:“赵公子说笑了,即便涂小姐无恙,萧某一介莽夫,怎敢耽误了佳人。” 第10章 大师兄唱了白脸,她只能唱红脸 莽夫? 赵无陵的目光落在被割伤的脖颈上,幽幽道:“萧公子还真是谦虚啊。” “过奖。” “萧公子瞧着年纪不大,却心怀大义,以身犯险引出真凶,实在令人佩服。” 萧玉拱手礼道:“举手之劳,不敢当。” “道长,方才说到……” 赵无陵很自然地与玄真子攀谈起来,萧玉则若无其事低头喝茶。 第七杯了,他到底何时走? 她与赵无陵并不熟稔,算上昨日那次,拢共见了三次面,前两次见面并不愉快。 这第三次变脸如此之快。 此人性情难猜,有时压得人踹不过气,有时却又温和得宛若尊老爱幼的儒子,师父方才还防备着,这会子已经畅谈起来。 谈话内容晦涩难懂,听得她昏昏欲睡。 一个时辰后,萧玉终于能出了茶楼,马车外,师父师兄们正与赵无陵送别,她却慢慢退向远处。 既然赵无陵不再寻她麻烦,她何必自找无趣,还是离远些的好。 此一别,希望永远不再见。 韩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侧,二话不说劈掌下来,萧玉心叫不好,随即往后仰躲。 师父师兄没注意到这边有异样,若对方下手迅速,她难逃一劫。 银针半露,却见韩亦翻转手掌,一个小小的琉璃瓶躺在他的掌心。 “这是……” 她默默收起银针,一头雾水。 “上好的金疮药。”韩亦示意她脖子上的伤痕,调侃道:“比那劳什子苎麻草,茜草,仙鹤草有效多了。” “……多谢。” 萧玉讪讪,原来师父斥责谷师兄误买安胎药的话竟被他听了去。 收了药,她朝韩亦缓缓行了一礼。 韩亦愣了愣,随即抱剑道:“再会。” 原来是个女子啊。 回山途中,玄真子一直喋喋不休,沉浸在方才的谈话中。 “这赵公子自小学习儒学,却不似那些个老古板一般讨人嫌,心性竟如此豁达,不仅如此,他对我道家老庄学着理解很是透彻,实在了不得,了不得!” 谷酉阳附和:“的确,弟子总觉得这位赵公子不简单。” 玄真子看了眼自家弟子,嫌弃不已:“那赵公子才二十一,就有如此心境,行为举止颇有大家风范,除了小鱼儿,你们两个都比他年纪大,何时才能让为师省省心?” 楚之江冷笑,黑眸幽幽:“师父您说什么?” 玄真子:“没什么,为师说的是你师弟。” 谷酉阳:“……” 一月后。 萧玉勉强突破玄冰剑谱第十六式,五师兄提着空篮子扫兴而归,末了,大师兄亲自去给师父和三位师弟送果子。 众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收了果子就往自己屋里藏,生怕老五抢了去。 就连与老五关系最好的谷酉阳,为了点口腹之欲,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气得老五在他门外骂了半宿,三更天才消停。 两日后,萧玉正在井口打水,五师兄疾言厉色从她身旁走过,好似来找架打的。 她倒是不担心大师兄,就怕五师兄被打得太狠,顶着副猪头样出来。 扑通。 那脆生生的一跪,萧玉迈进去的半只脚收了回来。 五师兄言辞恳切:“大师兄,我错了。” 萧玉心中腹诽,多大点事,不就是几个果子,何至于如此夸张。 “我不该误解小师妹,更不该在师父面前对大师兄无礼,大师兄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师弟我这一次。” 楚之江正在翻阅书卷,充耳不闻。 老五一个滑跪,毫不犹豫抱住他的大腿,孩童撒娇似的晃着。 “师兄,师兄,哎呀我的好师兄,你就原谅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明明午膳没吃多少,怎的如此反胃? 萧玉转身就要走,还是被发现了。 “进来。” “嗯。” 她缓缓回头,果然看见五师兄难堪的脸色,仿佛一颗熟透了的烂番茄。 “五师兄。” 她微微点头,淡定地踏进门槛,在大师兄身边坐下,并说道:“师兄,水缸已打满了水。” 楚之江:“好。” 气氛微妙,不可言。 桌上并无多余的书卷,她便倒了杯凉茶,自顾自饮。 “师……妹。” 小腿被死死拽住,她垂眸望去,五师兄劈叉似的跪在两人中间,一手抱一人腿。 “师妹,师兄知错了。” “师妹你是侠肝义胆,是咱青龙山的骄傲,师兄不该对你那样,师兄真的悔过了,你就原谅师兄这一会。” “师妹,大师兄就听你的,你就替我说说话。” “师妹……” 这三年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低声下气,她很不习惯。 “五师兄,不过是一些小摩擦,师兄何必兴师动众前来负荆请罪,还是快些起来。” “当真?” “嗯。”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即便是做戏,也叫她骑虎难下。 大师兄唱了白脸,她只能唱红脸。 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小师妹这么好说话,刘青山便笑了:“师妹若不怪我,还请师妹替我向大师兄求求情。” 萧玉还没开口,楚之江已经站起身来,轻轻松松将腿上的“牛皮糖”甩开。 “师妹你带他去果园,师兄出去一趟。” “……好。” 果园面积不大,可山上仅有六人,吃也吃不了多少,余下的都在果园还没摘。 当然,萧玉是不会为五师兄摘果子的,他们二人的关系还没好到那种地步。 她只管引人进去,其余的不管。 “五师兄尽管摘就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哐当。 果篮翻了个滚,落得没了影子。 刘青山抬手摘了一颗桃,在手心里掂了掂,突然提高嗓音:“萧玉,你不会以为我今日做这些,就是为了几个破果子?” 并无太多惊讶,他本就是喜怒无常之人。 “五师兄有话直说。” “呵呵。” 刘青山一脸讥诮:“想必你还不知道,大师兄要走了。” 她拧了拧眉,大师兄从没说过此事。 “原来他没告诉你啊,我还以为你们有多亲密呢。”刘青山得意洋洋:“你们相处近三年,到头来他还不是瞒着你。” “这样啊……” 第11章 慧根太差,难以成才 人本就是独身,谁去谁来,自有各自的命运,她离京之时已经想得明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是以,她只是略微惊讶,并无太多情绪。 大师兄要走,那也是他的决定,她无权干涉。 只要他过得好,便就好。 刘青山知她清冷,却不知她性情已寡淡至此,笃定方才的话已离间了二人。 “大师兄一走,寒冰剑谱必定随他而去,你本就资质极差,即便再叫你练上二十年,也难有所成。” 他继续添油加醋。 “有些事强求不得,需有自知之明才是,师父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才对你关爱有加,可你不该理所应当。” 自打三师伯将这个小师妹带上山之后,师父的心思全都在她身上,其他人有一句怨言,必要被师父斥责。 死气沉沉,毫无慧根,空有一身好皮囊。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最是瞧不上。 也不知大师兄怎的竟对她上了心,要说那寒冰剑谱可是连师父都不能触碰的武功秘籍。 萧玉轻轻松松便拿到,这是何等的偏心! “我说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 让她识趣些,自己滚出青龙山。 莫要在此继续碍眼! 萧玉倒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师兄在吃醋。” 刘青山与她年纪相仿,她来之前,他就是老幺,自然享尽偏袒、宠爱。 原本对他的关心都转移到别人身上,他怎能受得了。 所以一开始,他就极度厌恶她的出现。 “可是师兄,即便没有我,你也得不到寒冰剑谱不是吗?” “你!” 刘青山咬牙瞪她,着实气得不轻。 “你就逞一时之快,我懒得和你计较。” 萧玉淡淡一应。 此处风大,她不想久待。 “五师兄若不想摘果子,那就请便。” “哼!” 刘青山甩袖而去,不就是几个果子而已,往后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书房。 楚之江看完信件,将其叠好后放回信封。 “师父,送信之人可还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那人来去匆匆,只留了四字:望汝早归。” 玄真子望着已然比自己挺拔的爱徒,心绪极为复杂。 当初与师兄行至锦州,机缘巧合之下便与这小子结了师徒缘分,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二人不似师徒,更似父子、兄弟。 “为师还记得,初见你时,你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如今已长成英气俊朗的大丈夫。” “你祖父若见你这般成熟稳重,断要少骂为师两句。” 玄真子转身走向书柜,从暗屉中取出一物,是个裹了绢布的盒子,绢布微微泛黄,有些年头了。 “你当年随为师上山,说是要心无旁骛修炼,便将此物交于为师保管。” 楚之江睨着那绢布,点了点头。 “是。” 玄真子将盒子交回他手中,满脸欣慰:“你太聪慧,为师再不能教你什么。” 楚之江抬手行礼,一如十五年前初次见面那般。 “师父教诲,弟子感激不尽。” “好,好。” 玄真子笑中带泪,说罢便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下去。” “是。” 退至书房门口,突然顿住步子,一脸凝重地倒了回来,毫不犹豫双膝跪地。 拜道。 “师父。” 这一拜,直叫玄真子泪如雨下。 徒弟舍不得师父,当师父的又何尝舍得。 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再不舍,终究是要经历一场离别。 只是离别,并非生死,江宁距锦州不过两日路程,想再见面并不难。 “徒儿不必如此,日后若得了空还是可以回……” “弟子有一请求,请师父务必答应。” 楚之江跪得端端正正。 这…… 玄真子尴尬地咳嗽两声,故作无事。 “咳咳,说,什么请求?” 湛黑的眸灼灼如夜星,拱手,伏身,又是一拜。 “请师父准许弟子带小师妹下山。” 唐白还未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里头阵阵叱骂声。 渍。 师父又在发怒了,不知道是哪个招惹了他。 还是改日再来, 他抖了抖肩,不禁胆寒,转身速速离去。 “竖子!” 玄真子骂得累了,瘫坐在毯子上,手撑在后方,呼哧喘气。 “那是你三师伯送来的人,为师只是代管,你将她带走,日后你三师伯回山,为师该如何交代?” “那可是个人,不是物件,岂能想带走就带走!” 料想师父会气恼,楚之江应对自如。 “弟子自会写信告知三师伯缘由。” 啪。 玄真子怒拍桌。 “缘由?什么缘由?” “别以为你教她几年功夫,就真当自己是她师父了?为师才是她行了拜师礼的师父。” 师徒相处多年,从未这般剑拔弩张。 楚之江垂首:“弟子不敢。” “哼!” “收起你那心思,只管回你的锦州,小鱼儿自有为师照料。” 玄真子显然不想与他多缠,免得将自己气个半死。 “速速回去收拾,你祖父派了人在山下驿站候着,不要叫人家等太久。” 可他也明白,自己这个弟子一向不开口,开口便是下定了决心。 任他如何驱逐,正正跪着,无动于衷。 玄真子当真是忍耐到了极限,气得直吹胡子。 “呵,你现在是想如何,想跪死为师?” “师父。” 楚之江一脸严肃,沉声道:“师父当真以为,您能护得师妹一辈子?” “什么?” 玄真子蹙着眉头,手边的砚台就要砸下去。 又听下方说道:“师父琐事繁忙,如何能顾得周全?几位师弟本就对她颇有微词,弟子一走,师妹又该如何自处?” “不用你操心,他们就是动动嘴皮子,岂敢真的如何!” “刀剑能杀人,嘴亦能,师父可是忘了上月那涂员外之女遇害一事?” 光凭一张画像,老五就能大做文章。 其余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倘若以后真有事,有谁会真的护着她? 都是同门,他不便说太多,以免伤了那点脸面。 “师妹才十九岁,师父与三师伯已年过半百,即便护得了她一时,也护不得她一世。” 方才十九啊。 玄真子心叹。 来时不过才二八芳华。 真是年轻! 只可惜,慧根太差,难以成才。 第12章 无碍无碍,做生意嘛 见师父神情有所缓和,楚之江亦松了脊背。 “弟子并非与师父抢徒弟,只是弟子既已将寒冰剑法教予师妹,便不能半途而废,且,弟子并不认为师妹蠢笨,只是其中蹊跷,须得回锦州请教祖父。” “愚蠢。” 玄真子终是心软,弯腰将他扶起。 “寒冰剑谱乃祖传秘籍,你当年教授小鱼儿时为师未阻拦,你祖父若是知晓你传于外人,定要罚你。” “罚便罚了,弟子受得住。” “呵呵,你……” 玄真子当真是对他的脾性欣赏极了,不愧是他玄真子的弟子! “你方才说,小鱼儿如何?怎么个蹊跷法?” 楚之江想了想,摇头,拧眉。 “弟子也说不清楚,师妹每逢突破剑式之际,总有一股力量将其阻拦。” “甚力量?” “不清楚,可着实古怪。” 玄真子也颇为疑惑,小鱼儿的状况他是瞧过的,并无异常。 只当她是无慧根之子,慢慢磨练就是。 没想到有一天,竟有人告知他事实并非如此。 “徒儿说的不无道理,可……可毕竟是寒冰剑法,那老匹夫不发怒已是大善,怎可能轻易答应寻筋问脉。” 他担忧的并非是小鱼儿下山,而是下山后被苛待。 “师父放心。” 楚之江笃定道:“弟子定不会让师妹受委屈,若真解了慧根,教授完寒冰剑法,弟子定将师妹送回师父身边。” 届时她一人便可独当一面,无人敢欺。 玄真子点了点头,忽地笑了,仰头饮尽杯中茶。 “倘若你想错了呢?” 楚之江翻开绢布,打开盒子,凝着盒中躺着的玉簪子,眉宇浮现温柔。 “那弟子便护她一世。” 晚些时候,唐白再次出现,师父却只允了小师妹一人进书房。 不知谈了何事,结束时天色已暗。 小师妹走后,师父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隔天,谷酉阳欲再讨要些果子,却发觉院中空无一人,问及师父才得知,原来大师兄和小师妹昨夜连夜下了山。 回锦州去了。 …… 进入锦州境内,高楼屋宇鳞次栉比,酒肆林立,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街边围了许多人,一阵阵捧场叫好。 近些才看清,原是在表演杂技。 喷火、顶碗、胸口碎大石…… 最令人震惊的把戏还属大变活人,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配合表演,一人负责遮帘,将那柜子转两圈,掀开帘子,另一人消失,又遮,又转两圈,再掀帘,人倏然现身。 “好。” “好厉害!” 众人赞不绝口,囊中羞涩之人也甘愿奉上一二铜板。 表演之人一手举着草帽,一边答着谢,那草帽凹下去的部分很快被填满。 今日是个好天气啊。 他眯起眼睛望着天,随手抹了把汗,心中极为满足。 “谢谢” “谢谢大家。” 人圈内走了一道,最后停在两位年轻公子面前,二人皆着青色长袍,形容俊美,好似一幅画卷。 尤其是个子稍矮一些的公子。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其中不乏俊朗飘逸的美男子,却从未见过气质这般清冷,眸若清泉,美得男女不分之人。 公子手中捻着两枚铜板,想了想又收回。 看着也不像没钱的,怎的两枚铜板都不舍得给? 他正腹诽,忽听清脆一声响,是碎银触碰铜板的声音。 等他抬头想再望一眼,只得见两道青色背影,渐渐消失在城中。 锦州是为来往贸易交通要塞,常年有国外商人在此经商,当地人尤其青睐西域来的小物什。 除了小商贩,最好做的生意便是布帛生意。 衣裳嘛,一年四季必需品。 尤其是锦州这种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之地,季季天气差异大,换新衣裳的频率便就高了。 萧玉会走进成衣店,并非她心中意愿。 而是师兄嫌她穿得太素,若是扎个高髻,稍作装扮装扮,岂不真成了下山的道士。 难怪进了城,师兄就差人先回去复命,余他二人散步回去。 除了看表演把戏外,他们需得换身得体的衣裳。 “师妹,你是想穿……” 他们站在男装区域,楚之江下意识看了眼被众小姐们围住的女装区,小声同她说。 “与师兄回家,着女装亦可。” 同门三年,几乎日日相对,他还从未见过师妹作女子打扮的模样。 不用想,定是极美的。 可她却不怎么喜欢。 果然,她摇了摇头,拒绝了:“金钗罗裙什么的就罢了,还是男装方便。” 在江宁的三年,早就洗去一身铅华,吃穿无甚讲究,温饱即可。 瞧着那些打扮漂亮的小姐们,楚之江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继续挑选。 “既如此,喜欢何种款式,都试一试。” “好。” 萧玉答着,实则是不会挑。 她能对比的,只有颜色与款式的不同,对布料材质一窍不通。 说是挑选,不如说是在消磨时间。 男装区本就寥寥无人,师兄去了试衣间,萧玉孤零零站在那处,颇为显眼。 很快,不少目光自女装区投了过来,面色绯红者有,蠢蠢欲动者亦有。 至于为何无一人上前搭讪。 只因她腰间别的那把剑,令人望而生畏。 逍遥。 师父随身多年之剑,每日必要擦拭一遍,旁人不得触碰。 这次下山,师父却将逍遥赠与她。 此剑诡异,灵气戾气各半。 寻常人见了,承受不住这份杀气,少不得要避开几分。 下了山,还是低调些好。 她默默取下逍遥,装进剑袋背在身后,随即朝各位小姐行了一礼。 那些个姑娘亦回了礼,掩面含羞。 萧玉抿了抿唇,随意挑了几件男子成衣,弯身钻进试衣间去了。 试了几身,还是那件白色衣袍最为合适,楚之江则挑了件天蓝色长袍。 “翩翩君子,俊,真是俊。” 店家竖起大拇指,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不吝盛赞道:“我做生意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将这两件衣裳穿得如此好看!” 萧、楚二人相视一眼,遂笑。 其实他们选的衣袍不见得多好,样式相对简单不繁琐,只略比那青袍好些。 店家脱口而出的夸赞,想必已经说了无数遍。 无碍无碍,做生意嘛。 第13章 初入锦州 楚之江多付了一些银两,对店家说:“劳烦为我兄弟量一量尺寸,另做几身衣袍。 “对了,款式好看些。” “这几日,我会唤人分批来取。” 店家掂着银子重量,笑得灿烂。 “公子放心,保准您兄弟满意,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萧玉倒是不做多想,应着就要随他去后方。 “等等。” 楚之江唤住二人,低声与店家说了几句话,店家抬头望了眼萧玉,做了请的手势,领着她往女装区域后方去。 道是男子怎生的如此漂亮,感情是个小娘子。 到达楚府已是酉时两刻,两名侍卫持剑守在门外,眼含杀气,扫视来往行人。 萧玉一眼便知,这二人并非寻常侍卫。 这锦州,果真卧虎藏龙。 这番,楚之江率先走了过去,还未开口,便见两道剑影交叠,横档在他面前。 “来者何人?” 若是楚府侍卫,怎会不识自家公子? 显然,楚之江亦是一怔,随即冷冷回道:“通州刺史楚济臣之孙,楚之江。” 侍卫扫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萧玉。 扔下一句“稍等”便入得府中去了,没一会儿便见一老者疾步出来迎道:“原来是公子回来了。” “钱伯。” 萧玉朝前走了几步,向老者行了一礼。 老者受宠若惊。 这可是自家公子的同门,听说来的是个女娃娃,没想到生得这般标志。 入了府,身后大门复又合上。 周遭一股沉闷之气挥之不散。 倘若楚之江修养不够,早就对那侍卫二人发作。 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进自己家门需要通传。 他并非因为被阻拦而气恼,而是另有担忧:“钱伯,府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若不然,怎会突然在门口加派守卫? 信件中只道念想,并未提及他事,是以,他便多了些担心。 钱伯却答道:“公子放心,并无大事发生。” “是吗?门外那二人并非我刺史府中人?” “公子眼尖。” 钱伯呵呵一笑:“的确不是府中人。” 楚之江停下脚步,英气的眉眼微恼:“钱伯,莫要打哑语。” “可是暗卫?” 闻言,钱伯与楚之江回头。 萧玉拧了拧眉,压低了声音复又问:“钱伯,门口那两人可是暗卫?” 钱伯微顿,方点头。 “是暗卫没错。” “好眼力,萧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 她可看不出。 只是与那人接触多了,便知他身边暗卫气场如何,一般的侍卫,可没有这么重的杀气。 然,贴身暗卫守门,大材小用了。 她扬了扬眉:“猜的。” “哦,呵呵,萧公子猜得可真是准。” 公子都未识得,她小小年纪居然能识得暗卫,瞧着可不像是随便猜的。 这姑娘气质非凡,没准是哪位大人府中的千金。 如此,怠慢不得。 钱伯笑了笑,引二人往里走。 楚之江凝着她的背影,是那样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 下山当日,师父才告知她大师兄的身份。 相处三年,她竟不知大师兄是锦州刺史之孙。 刺史唯有一女,便是楚之江生母,楚家为其招了个上门女婿,因而楚之江随母姓。 是以,他下山是迟早的事。 还有更重要的担子等着他去挑。 她本是不想随他下山的,就在这青龙山上,做个闲散之人。 她早就想好了后路,即便无慧根,那她就做只笨鸟,慢慢飞,练得一式便得一式。 可师父说她的体内诡异,需得下山才能解开。 否则,一辈子平庸无能。 那一瞬,眼前乍然亮起一道亮光。 身为大将之后,她怎会甘于平庸? 即便她对天发誓一辈子不回京城,永远不向那人寻仇,可她要存于这世间啊。 没有护身本领,怎行? 除了进门时遇阻,入府后一切如常。 令她惊讶的是,府里仆人丫鬟几十余人,从上至下皆认得楚之江。 要知道大师兄可是极少回锦州,这十几年间府中换了不知几波下人,无人不知他模样。 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刺史已是年迈,膝下子嗣单薄,倘若他不叫下人都温习自家公子模样,有一日他突然离去,小孙归家却无人识…… 没有暂作停歇,钱伯直接将他们引至书房,楚洪端坐案前,明明已是苍老之颜,精气神却是十足。 抬眼瞬间,如兵临城下,威严犹在。 听师父说刺史是个不好应付的老匹夫,见了面千万要小心讲话。 师父还说,一切有你大师兄在。 是以,师兄做了什么,她照葫芦画瓢就是。 楚之江于案前跪拜,字字哽咽:“不孝孙儿,拜见祖父。” 这个…… 她还是不要照着“画”了。 如常,拱手,弯半腰,以礼:“晚辈萧玉,参见刺史大人。” 楚洪年轻时曾参过军,打过仗,攒了不少功绩,出了军营后立刻弃武从文。 以笔为刀,在人才辈出的先帝时期,生生劈出一道光明大道来。 此般杀伐果决,从头再来的勇气,有几人能比拟? 如今老是老了,骨子里的盛气依旧。 对于这个独孙,心中虽是疼爱至极,但这十五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老人家心中终究是憋了一股子气。 “玄真子那个老泥鳅,终于肯放你下山了?” 楚之江心性聪慧,哪里听不出这是气话。 便回道:“当年,若祖父真心阻拦,孙儿绝无可能离开锦州,如今孙儿学成归来,当是第一个拜谢祖父。” 楚洪顿了顿,忽而开怀大笑。 “哈哈哈……” “吾心甚悦,吾心甚悦!” 起身,颤颤巍巍走了过来,伸手将小孙扶了起来,又朝一旁摆了摆手。 “不必多礼,你……” 方才二人一踏进书房,便相继行礼,低着头不得瞧见面容,此番离得近了,才看清这小娃娃好生眉清目秀。 玄真子那老泥鳅还真是会挑人,专挑些模样出挑的。 “你这女娃娃,是那老道收的第六个徒弟?” 老泥鳅。 老道。 不知玄真子在山上是否打了个喷嚏。 萧玉点了点头,随即又礼道:“晚辈初来乍到,在贵府多有叨扰了。” 第14章 绣球风波(1) 楚洪看向自家孙儿,眯着眼睛笑道:“这小女娃,懂礼数,不错,不错!” 他虽讨厌玄真子,但这老泥鳅教出来的弟子,还真是不错。 楚之江看向自家师妹:“师兄的家就是你的家,不必见外。” “是。” 萧玉欲再行礼,想想作罢。 礼行多了,的确见外。 “行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路途辛劳,府中膳食已备,你二人先去用膳。” 楚洪唤进一下人,吩咐道:“引公子与萧公子去饭厅用膳。” “是。” 纵使初次登门拜访,萧玉也察觉府中不对。 按说楚家唯一的公子回来,府里上下都该是一片喜色才对,可一路行来,下人们虽是礼数周全,神情却异常紧绷。 还有刺史,多年才见着自家爱孙,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才对,寥寥几句便将他们打发出书房。 仿佛只为匆匆见一面。 实在不像信中写的那般急切、期盼。 她能察觉,楚之江也必能。 离书房远了些,他才询问下人:“府中可是来了什么人?” 那下人环顾四周,方才答道:“回公子,府里是来了一位贵人,大人吩咐不许议论,只当不知,一切如常。” 贵人? 萧玉不禁想起门口那两个暗卫。 不可为外人知的贵人,好生神秘。 于下人,便就只能问出这么多,楚之江始终眉头紧蹙,心中不安。 府中为何突然来人? 从何而来? 意欲何为? 萧玉自知自己不便多掺和,用了膳食便回房休息。 寻筋问脉之事,须得缓一些时日。 不似山上那般简陋,刺史府为她安排的是一处小院,院口绿荫蔽日,院中有潺潺流水声,入得其中便闻鸟语花香。 哪里是睡觉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小山庄,且,此小院在刺史府中并不算得什么。 难怪人人都向往做那高官,得那俸禄。 锦衣玉食,谁人不想? 若是当年,她定是对这小院瞧不上眼,如今却觉得奢华无比。 “呵呵……” 她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那位贵人住在东院,与她这处小院距离最远,许是故意安排,也是有心了。 两边都是客人,若她无心冒犯,累的还是楚家。 鞋一脱,往床上一躺。 管他劳什子贵人,她只想大睡一觉,明日事,明日再说。 翌日。 无须早起向师父请安,无人催着练功,这一觉,便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院中只留了一个丫鬟候着。 楚之江来时,丫鬟正在清理溪中落叶,一片衣角自树上垂下,随着那腿前后摆动,好不悠哉。 “咳咳。” 他捏了拳,放于鼻息之下。 闻声,丫鬟放下手中活,起身行礼:“奴婢见过公子。” 公子走路怎的没声,将她吓坏了。 “先下去。” “是。” 将丫鬟避退,他信步至树下,殊不知树上人儿已经醒来,嘴里叼着苹果,笑呵呵地望向他。 “大师兄,中午好啊。” 每当她不想练功时,便就是这样瞧着他。 如此不着调! “师妹,还不快下来。” 楚之江欲要说她两句,突然想起这两日路途奔波,该是叫她好好休息几日。 “昨晚睡得可好?” 萧玉跃下,在他面前站稳了脚跟,取下嘴上的苹果。 “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美梦。” 楚之江打量她的脸色,已不见昨日疲倦,想来是没说谎。 捻去她头上的枯叶,邀请道:“师妹可愿陪师兄去街上逛逛?” 逛街嘛。 昨日已经看了不少热闹,见识过锦州的繁华。 可若师兄想再逛逛,她陪一程也无妨。 府中还如昨日那般压抑,他二人也习惯了,出府时那两名暗卫并未阻拦。 擦身而过时,她低眉,目光掠过暗卫手中的佩剑。 寻常佩剑,并无甚特别。 罢了,猜多了费神,她摇了摇头,拾阶而下走向喧闹人群。 街上实在吵闹,楚之江须得弯下腰与她说话:“许多外国的稀罕物件,你若喜欢,买些回去。” 萧玉亦提了嗓子回:“好。” 师兄说的倒是没错,锦州有的玩意,京城不一定有。 那些个琳琅满目的物件,她在京城多半都见过,却是有些面生的玩意。 她虽兴趣不大,总不好驳了师兄面子。 便粗略选了几个,轻巧、便携。 付了钱,二人便继续往南街去,昨日那耍把戏的就在南、北街岔口处,楚之江打趣说要找个高处,仔细瞧瞧那大变活人的把戏。 萧玉持有不同意见,明知把戏是把戏,又何须拆穿。 亲眼瞧了真相,岂不无趣? 楚之江笑:“你倒是豁达。” 萧玉与他并肩而行,遥遥可见锦州城外层峦叠嶂。 “我知师兄是怕我在府中闷得慌,才借口拉我出来散心,你自小便在锦州,那大变活人的把戏想必已经看厌了,说是寻个高处看端倪,不过是想多些乐趣。” “师兄不必担心我不适,既答应师父下山,事成之前我是不会负气离开的。” 此话,倒是回得他哑口无言。 他低头失笑,果真是长大了,连他的心思都猜到了。 “如此啊……” “师妹若不想逛,回去也可。” 可见她一路上兴致不高,却故作高兴与他交谈,心中属实过意不去。 “下山时带了几本书,反正闲来无事,你便看……” “咳咳。” 萧玉指着一个地方,扬声道:“师兄你看,有人在楼上抛绣球呢,好热闹啊。” “我们去瞧瞧呗。” 读书不如练功,练功不如看戏。 眨眼间二人已挤入人群中,周围乌央央的一片,皆是仰头看向楼上。 “江小姐可真漂亮啊。” “要是我能抢得那绣球,下半辈子就发了。” “我虽是家中独子,但是入赘江家,我爹娘是不会怪我的。” “……” 耳边充斥着各色各言,好似一个个赌徒,正在赌桌上大放豪言,做着一夜发财的美梦。 不过,姻缘一事,与赌无异。 江小姐此番抛绣球的行径,就是在一群陌生人中寻一郎君赌自己的下半生。 可敬,可佩。 第15章 绣球风波(2) 想起什么似的,她抬头,问身旁之人。 “师兄,你可认识那江小姐?” “不认得。” 那江小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他六七岁时她才出世,他离开锦州拜师学艺之时,江小姐还是个不知事的孩童。 不知事的孩童…… 十五年前,小师妹不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她那时定是个精雕玉琢的瓷娃娃,古灵精怪活泼好动,不似现在这般。 不得不做出成熟稳重的样子。 然,此时的萧玉没有多余的想法,人太多,她想到旁边去看。 再挤下去,她就要成夹心饼了。 锣鼓敲响,江小姐捧着绣球出现,楼下便又喧闹起来。 “来了来了!” “扔给我。” “谁都别和我抢!” “哪个王八羔子踩了我的鞋?” “……” 对面,茶楼。 蹬蹬蹬。 一劲衣男子自木梯走上二楼,推开包间,里头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桌上一壶茶,一茶盏,还有一盏烛火。 年轻公子将一张白纸置于烛火上方,白纸之上渐显一行黑字。 堪堪瞧了一眼,便就够着烛火点燃,白纸黑字蜷缩着被烧成了灰烬。 方才抬眸,褐眸幽幽。 “韩亦啊。” 进门男子原是韩亦,着劲衣,干练果决。 “禀公子,那人狡猾,躲进了人群中,此时动手必定惊了百姓,不过,我们的人就在周围等着,只待人群散去,定能将他抓住。” 此番扑了空,韩亦脸上阴沉沉的。 气得不轻。 赵无陵倒是不甚在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那人如何也逃不出五指山。 拭目以待便好。 是以,他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绣球还没抛呢,你便这副模样。” 尚未从情绪抽离,韩亦不免顿住,而后羞恼不已。 “公子又在打趣属下。” 他又不想做劳什子上门女婿,对那江小姐更无兴趣。 抢绣球作甚? “哈哈哈……” 赵无陵朝楼下望去,目光定在人群中,那一白一蓝两人身上。 清薄之唇勾了勾:“今日,真是好生热闹。” 江小姐穿了一身大红喜服,头上戴着珠翠,明眸皓齿着实令人惊艳。 一出现便引得下方男子阵阵骚动。 个个蓄势待发,谁都不想错过逆天改命的机会。 江小姐探出头去,扫视下方各色男子。 萧玉闲站一旁看好戏,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嘴上开了个盘子,押注。 难得她开心,楚之江定是配合着。 “好啊,师妹押什么?” “我想想……” 她扫了一眼周遭,眸中一亮。 “我赌这江小姐今日定觅着良婿!” 楚之江心中又气又笑,抛绣球招亲,必是有抢中绣球之人。 她这赌局,怎的也输不成。 罢了…… 他无奈摇头:“那我便赌江小姐今日,无功而返。” 韩亦抱着双臂扫视楼下动静,看向某处时神情倏然一怔。 她怎会在锦州? 再望向她身旁之人,顿时了然。 原来昨日随楚之江回府的少年竟是她! 还真是巧。 “公子……” 他方回过身去,耳边骤然一阵惊呼,此起彼伏,恍如排山倒海之势。 多是哀怨、愤懑。 毕竟,绣球只有一个,良婿也只能有一个。 而那个幸运儿…… 江小姐扔下绣球之时,萧玉正与师兄商量输方该付多少赌钱给赢方。 她伸出五根手指,举在他面前。 “五两,碎……” “银。” “师,师兄,我手中是何,何物?” 楚之江亦愣了片刻,忽而扬眉,回道:“如果师兄没看错的话,是绣球。” 五两吗? 他就不谦虚的收下了。 萧玉:“呃……” “这……” 与此同时,对面楼上看戏的韩亦亦是十分错愕。 再瞧瞧那江小姐满意的眼神,似乎是意料之外,又是预料之中。 即便站在最边缘,也是最扎眼的那一个。 江小姐若不是傻的,必会从楚、萧二人中挑一个将绣球扔下去。 看戏不过片刻,正事才刚刚开始。 “花”落萧家后,人们便逐渐散去,韩亦便领了令下楼去了。 余赵无陵一人继续看戏。 埋伏之人渐渐向中央聚拢,那人察觉后,挤在人群中朝外跑,却不知在高处,一双褐眸将他瞧得清清楚楚。 “呵,不自量力。” 末路之徒,不堪一击。 他将目光移开,除了那人,还有一人欲逃。 中了绣球后,萧玉脸上再无喜色,头也不回地跟着人群散开了。 可惜容貌太过招眼,如何能跑得掉。 江家仆人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化作苍蝇也飞不出去。 急促、无奈,都被高处之人尽收眼底。 赵无陵轻笑一声,撑着半边身子往外看,只见她朝江家仆人们行了一礼。 解释一番后,自个儿先面红耳赤。 江家仆人们却是无动于衷。 情急之下,她朝不远处的楚之江手舞足蹈,大喊着:“大师兄,救救我。” 楚之江缓缓上前,不知说了什么,她便乖乖同江家仆人上楼去了。 稍稍整理衣襟,楚之江紧随其后。 热闹消散,楼前恢复往常,赵无陵起身,亦理了理衣襟,下楼去了。 另一边。 萧玉被江家仆人们“簇拥”着请进楼里去,楼中出现一中年人,楚之江随其走了,而她则被引至二楼,江小姐早就在二楼候着了。 听见江小姐与下人讲话的同时,她也闻见楼外街道上刀剑摩擦之声。 三年来每日练剑,对此般声音极为敏感。 步子停在楼梯,目光循着动静往外望去,一个着平民衣裳的男子正与一群人交手,对方亦是乔装打扮。 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瞧那身手,皆非寻常之辈。 “公子。” 江家仆人做了请的手势:“公子,莫要瞧热闹忘了时辰,我家小姐正在等着公子,还请公子楼上一叙。” 热闹? 萧玉看向说话之人,顿觉疑惑,问道:“为何说是热闹?” 按说,这般打打杀杀之事,旁人瞧了退避三舍为平常,可怎的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冷静。 “难不成,这楼前常有厮杀打斗之事?” 并非她故意拖延时间不肯去见江小姐,也并非她喜欢看热闹。 只是方才,恍惚之间,她似乎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16章 绣球风波(3) 已经过去一月,他们应当早已回京城去了,又怎还会留在此地? 兴许,是她眼花了。 这锦州,果真是四通八达之地,与偏远的江宁相比,实在“热闹”非凡。 说话间,她迈步上了楼梯,听那仆人反问道:“公子刚来锦州不久?” “正是。” “怪不得。” “此话怎说?” “锦州这地方,鱼龙混杂,街上有人打架斗殴并不足为奇,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打打杀杀之事格外多。” “……原来如此。” 她扯了扯嘴角,犹记得前几日师父说,锦州是个民风淳朴之地。 民风…… 果真是淳朴! 入得偏厅,她理了理衣襟,向江小姐行了一礼。 “在下萧玉,见过江小姐。” “江瑶见过萧公子。” 江瑶起身,亦半蹲着身子回礼。 萧玉瞧着她还穿着方才抛绣球时那一身红妆,只是头上珠翠已被取下,少了几分美艳华贵,多了几分明媚秀气。 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又生得一副明眸皓齿隽秀模样,难怪楼前挤满了许多人。 只是她与这位江小姐素未谋面,如今捧着人家的绣球登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小姐。” 她抿了抿唇,将绣球递了过去,一脸的窘态:“在下今日接得这绣球,属实是……” 江瑶忽的捂唇,笑着请他入座。 “萧公子莫要拘束,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就是。” “……是。” 当时抱怨练功枯燥乏味,如今她才切切实实体会到何为坐如针毡,何为度日如年。 丫鬟为二人斟了茶,便默默退下。 她无心饮茶,只想赶紧将手中这个烫手山芋还回去,每每她欲开口,都被对方抢了话去。 “敢问,萧公子是哪里人氏?” “京……” 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心尖猛地钝疼一瞬,改了口回道:“在下自江宁而来。” 江瑶眸中一亮:“江宁?小女子祖上就是江宁人氏,萧公子,咱们还真是有缘分。” 萧玉干笑:“真巧。” 二人相对而坐,江瑶抬手,撑了广袖遮挡着,极为斯文地饮了茶水,轻轻置茶盏于桌上,方才又说道:“小女子幼时在江宁待了一段时日,长大了些才随父亲到这锦州来,兴许,在江宁那些日子里,我曾与公子见过也说不定。” 说这话时,她微微低着头,两颊有些许绯红。 这萧公子生得可真是好,不失儒士礼仪,亦不失江湖侠气,在那人群中无比显眼,她堪堪一眼,便再挪不开眼。 然,萧玉的心思却是想到了别处,方才在楼前她曾问过大师兄是否认得这江小姐,大师兄摇头道不认得。 原是江小姐在江宁时,大师兄还在锦州,待他去了江宁,江小姐却随父到了锦州。 的确是没有机会认识。 瞧她想得入神,江瑶误以为她正在回忆幼时光景,便含羞笑了笑,问道:“不知公子家住江宁何处?家中父母可还安好?公子可有兄弟姐妹?” 父母,兄弟…… 萧玉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只觉嗓中苦涩。 桌上这杯茶,她明明一口未饮。 “在下自小便随师父上山去了,山上即为在下的住所。” 原来打小便拜师学艺,难怪一身的江湖侠气。江瑶心中更加喜悦,不自觉朝前倾身。 “那公子家中……” “江小姐!” 萧玉站起身,拱手,弯腰一拜,隐去眉间钝痛。 “在下自小便没了父母,亦没有机会有兄弟姐妹作伴,在下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江瑶慌忙道了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公子你……” “无碍的,在下已习惯,江小姐不必觉得抱歉。” 她早已接受家人离开的结局,只是如今她说了谎,并非自小失去父母,也并非曾无兄弟姐妹作伴。 然,孑然一身是真,无牵无挂亦是真。 此生,这般就好。 “是以,还请江小姐谅解,在下实在配不上小姐如此厚爱。” 前有涂蓁蓁,后有江瑶,她实在承受不起。 故意不去瞧江瑶黯然神伤的模样,只盼着师兄快些过来解救,也不知师兄与江父谈得如何了。 房中气氛极其古怪,万不能再待下去。 “江小姐,绣球已归还,在下态度已表,不便再打扰,就先告退了。” 音落,她默默退至门口,却听江瑶委屈地问道:“本小姐哪里不好?” 脚尖落地,缓缓停住。 嘎吱。 江瑶推开椅子起了身,逼近她来。 她背对着江瑶,背影十分僵硬,只需推开这扇门,她就可以潇洒离开。 江家仆人要拦,她也不会再客气。 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那样站着,心中五味杂陈。 江瑶复又问道:“本小姐到底哪里不好?竟让你这般瞧不上眼,唯恐避之不及。” “江小姐。” 萧玉沉下眸子,思绪万千,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噙着一抹苦涩。 “你样样都好,在下自知配不上……” “你莫要说这些推脱之词。”江瑶伸手拉了拉萧玉的袖子,羞恼道:“你若真不想娶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队伍中?你若真不想娶我,为何要接住我的绣球?” “在下只是路过,瞧热闹罢了……至于小姐抛的绣球,应当知道我无意接下。” “你!” 江瑶气得两眼泪汪汪,顺着袖子攀上她的手臂,狠狠掐了她一把:“你这不是耽误本小姐的好姻缘吗?” 嘶。 真疼。 萧玉咬了咬牙,生生没发出一声。 “不想娶我,却抢了我的绣球,这传出去,叫他人如何看我?岂不是要被取笑一辈子。” “本小姐以后要是嫁不出去,你……” 萧玉转过身来,瞧着她不甘的模样,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倘若她没拉着师兄看热闹,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是以,她主动伸出手臂去,说道:“此事都是在下之错,小姐心中有气,只管撒出来就是,在下毫无怨言。” 江瑶抬了抬手,终是没忍心。 “萧公子见谅,我方才咄咄逼人了些,只是,我真的喜欢公子你,公子为何不能也喜欢我呢?” 第17章 往事:一眼误终身 “喜欢?” 萧玉笑了笑,摇头道:“我与江小姐今日才初次见面,说喜欢,是否仓促了些?” “不仓促,我一眼便瞧上了公子。” 一眼…… 便就喜欢了。 当年,她亦是只瞧了那人一眼,就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后来她才明白,执念比喜欢更深。 “小姐喜欢在下,无非是看上在下这副皮囊,可皮囊之下的性情,却是肉眼不可见。” “你与我成亲,日后自会知晓你性情。” “成亲一事,讲究你情我愿,若在下今日贸然答应,日后受委屈的还是小姐你。” “你……” “小姐这般漂亮,性情开朗喜人,有的是好人家的男儿愿意与小姐厮守终身,在下醉心江湖,实在无心男女情爱之事。” “情爱值几分?” “面子又值几分?” “何需别人如何看待你?” “是以,小姐又何须如此执着?” 此般透彻,又无情,眸中尽然淡漠之色。 江瑶心下一凉,自知二人再无可能。 楚之江上楼接人时,与萧玉迎面碰了个正着,她低头只管下楼梯,似乎是没瞧见他。 她身后,江小姐凭栏凝着,眼含不舍。 他对其行了一礼,转身随萧玉出了江家。 回到小院后,萧玉整整三日没有出门,辰时练剑,午时仰躺溪边小憩,子时对窗望月。 不知师兄对江瑶父亲说了什么,江家没再纠缠,倒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可午夜梦回时,她总能想起江瑶质问她时的神情。 骄傲,不甘,委屈。 透过那张陌生的面孔,她瞧见的,是当初咄咄逼人,是自负过头的自己。 她已分不清,那日说的话,到底是在劝江瑶,还是劝从前的自己。 ——情爱值几分? ——面子又值几分? ——何需别人如何看待你? ——何须如此执着? 那日,她闲来无事,便偷偷跑去军营,正巧碰上士兵们正在切磋武功,一水的兵甲中,一道玄色身影斡旋其中。 她觉得好奇,挤开人群凑近了瞧。 他的身手很是敏捷,十几个士兵围着,却碰不得他半寸衣襟,玄色身姿宛若游龙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令人眼花缭乱,很快便击破士兵阵势。 士兵们自乱了阵脚,挥舞着刀剑,毫无章法地进攻。 而他却面不改色,三四个来回后,士兵们蜷缩在地上呜呼哀哉,已无再战之力。 站定之时,他的呼吸平稳,面容毫无倦色。 玉树临风,貌若潘安。 那是她挤破脑袋,唯一能想到形容他样貌的词。 父亲和兄长们都尊称他为晋王。 晋王,李英玉。 她在东宫见过太子,与六皇子把酒言欢过,也曾远远瞧过其他皇子,唯独没见过晋王。 听闻晋王深居简出,不问朝政,又不受陛下喜爱,是以,她曾在背后与徐叔睿编排过他是个相貌丑陋之人。 京城有两大美男,一为当朝太子,二则是安乐侯的大公子徐伯懿,二人一道出现时,必会引起一阵轰动。 却不知,那被她编排的晋王竟比这二人还要俊上几分,十辈子都与丑陋二字靠不上边。 那段时日,李英玉每日都会到军营中与父亲商议事情,她也不再与徐叔睿厮混,而是寻了借口去营中见他。 彼时她年纪小,不懂得收敛情怀,李英玉焉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对她并无杂念,除了礼节,就是疏离。 她向来骄纵,哪里受得这般冷落,在半道上拦了他的马车,不顾旁人阻拦,闯入车内大声质问。 “本小姐到底哪里不好?” “你为何处处避着我?” 她是大将军府的嫡女,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的就比不上一个宫女生的私生子? 被如此无礼地逼问,对方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依旧那般矜贵。 “董小姐喜欢本王什么?” “长得好看。”她脱口而出。 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她瞧上的,能瞧上的,只有他那张皮囊,否则,她何不去表白太子殿下。 理不直,气也壮。 此番模样逗得李英玉开怀大笑:“哈哈,董小姐倒是坦诚。” 她撇了撇嘴,嘀咕着当然了。 她董婉婉平生没什么本事,诚实是唯二的优点,连陛下都亲口夸过的。 唯一的优点是——漂亮。 下车前,李英玉问她:“皮囊美是父母之恩,是上天眷顾,可容颜终有老去的一日,只是不知,董小姐对本王的喜欢,是否比得过容貌衰老之时?” 马车驶入宫门,她站在长街之上,认真地思考了良久。 他竟质疑她的心意,只道她是一时兴起并无真心。 哼。 等着瞧。 倘若那时,她听了他的话,转身潇洒离去,哪怕是去酒楼与徐叔睿彻夜贪杯,第二日忘了此人此事,便不会有后来。 后来…… 倏地。 一阵夜风呼啸着袭入窗内,吹灭了烛火,也醒了她的思绪。 悬月被笼在乌云之下,夜色晦暗无光。 已是二更天了。 她拢了拢外衣,合上窗,摸着黑入了帷帐。 —— 刺史府终于不再死气沉沉,府中上下皆活泛了起来,听说过几日是刺史大人的生辰,下人们都在准备寿宴。 叨扰多日,萧玉心中过意不去。 此番师兄祖父生辰,她自是要表示表示,送上一份得体的贺礼才是。 只是,该送何礼,却是让她犯了难。 楚洪贵为锦州刺史,寿宴那日宾客们送的礼定是不俗,倘若她选的贺礼太过便宜,自然是上不得台面。 她摸了摸并不鼓囊的钱袋,如今实在是囊中羞涩,负担不起太多花销。 下山时师父偷偷给了她十两私用钱,留作不时之需。 平日里吃住都在刺史府,用钱的地方不多,因而这十两对她来说已是许多。 现在掂在手心,却是轻飘飘的。 师兄的身份已是不同,不便找他借些银两解燃眉之急,否则岂不是用人家的钱给人家送礼。 贻笑大方。 她在小院里踌躇,思来想去,还是先上街去走一走,逛一逛。 她对锦州不熟悉,来了一段时日只出府一两次,那些国外来的稀罕物件还未曾瞧全。 第18章 小道儿与犟泥鳅 上次师兄给买的两个小物件,其中一个摆在桌案上做摆设,另一个送给了小院里的丫鬟柳儿。 伺候萧玉一些时日,柳儿已经了解这位爱着男装的姑娘的性情与习惯,性子淡漠不爱说话,却并不难相处。 极好说话,却很懒惰,不练剑的时候只会睡觉,且一睡就是大半日。 还有,姑娘她不爱吃鱼肉,胃口很小,吃几个果子就饱了,好似在修仙。 自家公子大抵是知晓的,后面没再让后厨送过大鱼大肉,倒是多了许多新鲜蔬菜与果子。 听说她是公子的同门师妹,下面人自然不敢怠慢,她倒是随性不摆谱,有时会唤自己一起,在小溪边半躺着放松身心。 她从不打听别人的私事,亦从不提自己的事,只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小院与府中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安逸幽静得仿若林中隐世。 府中上下都在为老爷的寿宴忙活着,唯独自己因伺候这位贵客而得了清闲。 时间久了,柳儿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仙门。 自打上次同公子逛街回来后,她再没出过小院,柳儿都担心她快憋出病来了,却又不好询问。 今日她突然有了兴致,说要出府去走走。 柳儿一边高兴,一边则是担忧:“姑娘想出门散心是好事,奴婢这就是前院寻公子。” 公子此时定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能否抽得空闲来。 萧玉却道:“不必叫他,今日你随我一道出去。” “啊?” 柳儿错愕不已,要知道每次姑娘出门,都是公子陪着,下人们不得近身。 今日这是怎的了? 见她如此,萧玉不解:“怎么了?” 柳儿紧蹙眉头,想起这几日姑娘的反常行为,总觉事情不妙。 “姑娘是不是,是不是和公子……吵架了?” “吵架?” “是啊。” 萧玉挑了挑眉,她看起来脸色很是晦气吗?怎的叫柳儿联想得这般滑稽。 又听柳儿说道:“自打上次出门回来后,姑娘将自己关在房中多日,公子也有些日子没来了,以往公子每日都会来瞧姑娘的。” 如今不来了,不是吵架了,还能是什么? “呵呵……” 萧玉干巴巴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与师兄从不吵架。” “是。” 她说话时好似一阵春风拂面,瞧她眉眼舒展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在说谎。 这般好看的人儿,公子怎的舍得与她争吵啊。 “所以,我们现在能上街了吗?”萧玉笑问。 “能,能的。” 出了小院,柳儿领着萧玉七拐八绕出了府,往常她与师兄边聊天边走,没认真记得路线,也不觉得长远,今日这一走,才觉又远又绕。 本想着若遇见师兄,与他打声招呼就是。 一路走来,遇见管家钱伯,也遇见曾在小院伺候的那个丫鬟,就是不见师兄半分面。 钱伯解释道:“公子去了老爷书房,一时半会儿大抵是出不来,萧公子有何话,老朽可代为通传。” 这个府中,众人对她的称呼各有不同。 钱伯与其他下人称她为萧公子,身边的柳儿唤她姑娘,师兄祖父总叫她…… 小道儿。 或是小泥鳅。 只因他总骂师父是老道儿,老泥鳅。 师父的弟子自然就是小道儿,小泥鳅。 在这位刺史大人口中,自家孙儿也少不得被他编排,因而师兄被他叫做犟泥鳅。 性子太倔,太犟。 她与师兄都不甚在意此事,所幸随他叫去。 “钱伯,我与柳儿出去走走,劳烦您一会儿告诉师兄一声,我会在酉时之前回来。” 师兄比师父严厉,规矩偏多,即便下了山,她也改不掉事事都要通报师兄的习惯。 这样也好,倘若真遇上什么事,师兄会来相助。 “是,萧公子交代的事,老朽记住了。” 似乎还有其他事要忙,道别后钱伯便就先离开了。 出大门时,萧玉才发现府门外的守卫已经换了人,那两名暗卫不知去了何处,如今换上的,只是普通守卫。 几日未出小院,不知外面事,难不成东院那位贵人已经离开? 离楚府远了些,她才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 “柳儿,贵客可还在东院住着?” “还在的。” 她不禁疑惑,既还未离开,怎的突然换下了暗卫? 过两日就是刺史寿宴,届时宾客鱼龙混杂,若不设防,那就是…… 罢了,希望不是她想多了。 今日街上人不多,以往挤满了顾客的摊位都清闲得很,萧玉不紧不慢,颇有兴致地逛着。 带柳儿出来,并非缺一伴,而是另有所图。 是以,她将柳儿拉到摊前。 “有甚喜欢的,我给你买。” 哪有客人给下人买礼物的规矩,柳儿吓得连连摆手:“姑娘,这可不行……” 若是被钱伯知道了,是要挨训的。 萧玉不知府里有这种规矩,从摊上拿起一个葫芦状的小玩意,回头递给柳儿:“你喜欢这个吗?” “不……” “哦,那这个呢?” 柳儿摆了摆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哪知姑娘又低下头,继续自顾自地挑挑选选,卯足了劲非要挑出一件好物件似的。 “姑娘,咱们还是走。” 柳儿小心翼翼地唤她,再次委婉地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礼物。 姑娘今日是怎的了? 平日里不爱说话,性情淡淡的,今日却变了性子热络得很,叫她属实不安得很。 实在挑不出好的,萧玉这才作罢,起身那一刻,柳儿吊着的心才堪堪落下。 路过三两家铺子,她欲进去瞧瞧,都被柳儿拉走了。 末了,她们只能坐在茶肆,望着金发碧眼的外国商人赶着马车出城去,亦或是骑着大马进城的官爷们,腰间挎着大刀,马蹄踏踏作响,好生威武。 幼时,父亲和兄长打仗回来,须得先进宫去见过陛下,她就在家门口等着,等着看父亲和兄长骑马游街时的威风。 军马铁蹄踏过青石板路,震耳欲聋,震撼人心。 后来那条道上,洒满了董家众将士的鲜血,铮铮铁骨的汉子们折在了凯旋的路上。 只道圣心无常,朝生但夕死。 第19章 穷,穷啊 只听柳儿一阵惊叹,语气中满是敬仰:“官爷们好生威风啊!” “嗯。” 她收回视线,垂眸饮尽杯中茶。 “若是我兄长也在这马背上,回城来就好了。”柳儿眉眼黯然,语气也悲切了许多。 “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兄长了,父亲母亲去世他也没能赶回来。” 柳儿竟有个兄长,从未听她提起过。 想想又觉得好笑,人家的私事,怎会随意告知于人。 听柳儿提起自己兄长,萧玉也想起了兄长,兄长是个武将之才,倘若还活着,定不会比父亲差。 她问道:“柳儿,你兄长离家是做什么去了?” 姑娘从不关心别人私事,今日这般活跃还是头一遭,柳儿只是自己感叹罢了,没想到姑娘竟应了她。 她有些受宠若惊,轻声细语地回了四个字:“打仗去了。” 不敢多回了,姑娘不喜聒噪,生怕她听烦了。 “打仗?” 萧玉不解,如今四海还算安定,可没听说哪里有仗要打。 “去了多久了?” 柳儿:“满打满算,六年了。” “六年啊……” 进了军营,这条命就不再是自己的,父母之恩实难报。 萧玉感叹着,随即又问道:“可有寄来书信?” “有的。” 军中士兵每月都有机会往家中写信,告知家中人自己还安好,只是有规定,不许将有关军机要事泄露出去。 “兄长在信中说,他升校尉了,如今在弗城守城。”说到这,柳儿面露喜色:“信中还提到,兄长成亲了,还生了一个男孩,两岁半,已经会拿枪了。” 萧玉为她感到高兴。 “真好。” 她的兄长也成了亲,也有了孩子,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今年已经是八岁了。 云儿是病死的,嫂嫂悲痛欲绝也得了一场大病,在流放途中不治而亡。 那个女人说,世界是唯物的,并无鬼神之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魂灭,这世间再无一点痕迹。 怎会没有痕迹呢?她不认同,在她心中,已深深烙上家人的模样,永远也不会忘记。 “柳儿。” 柳儿抬头,见姑娘神情严肃,瞬又担忧了起来。 却听她说道:“我可为你赎身,你去弗城与你兄长团聚。” “姑娘……” 柳儿却是慌了,今日姑娘实在反常,方才要送她东西,这会子提起兄长,姑娘竟眼眶泛红,还说要替她赎身。 莫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得想个法子将姑娘劝回去,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跟公子交代。 没等柳儿开口拒绝,萧玉已经恢复平常,情绪使然不该说那话,柳儿兄长如今已是校尉,要为她赎身岂不简单,想来是柳儿自己不想离开罢了。 更何况,她只有十两银子,喝茶喝去一些,已不足十两了。 穷,穷啊。 摸着略显“羞涩”的钱袋子,心中一咯噔,忽然想起今日出门的目的。 “柳儿,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师兄忙得不可开交,这府中我只与你相熟些。” “……” 柳儿端起茶杯的手一抖,溅出几滴洒落桌上。 “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怎可用‘相求’二字,真真折煞奴婢了。” 原来姑娘这些反常又古怪的行为,是为了找她有事。 这姑娘,瞧着孤冷,却是可爱得紧,面上淡漠,实则是个性情中人。 她是伺候主子的丫鬟,有任何需要都可直接吩咐她,可姑娘偏偏以礼待她,还做这多铺垫,别扭又好笑。 难怪公子对姑娘这般上心,这般好。 她若是男子,也定是心悦姑娘这样的女子。 “姑娘想叫奴婢做什么?” 萧玉放松下来,单手抵在桌上,实在难以启齿,不得不启齿。 “这锦州城中,既上得了台面,”她抿了抿唇:“又,又实惠的东西,有什么?” 柳儿单纯,自然不会想到她囊中羞涩,便如实回答:“有什么奴婢想不起来,不过,城西街尾有条暗巷,偶有神秘的商贩出现,听说卖的东西很是稀有,咱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暗巷。 仓促出门,未乘坐马车,步行至城西街花了两刻钟时辰,街尾有好几条暗巷,肉眼瞧着并无甚不同。 “姑娘。” 柳儿小声叮嘱:“切记,进去以后,不可暴露身份。” 说着递给她一块面巾,示意她遮面,萧玉接过系在耳后,只露出一双清眸。 柳儿也囫囵系上,领着她走到右侧第二条巷子口,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柳儿面露欣喜:“没错了,是这里。” “姑娘,咱们进去。” “嗯。” 今日出门并无师兄作伴,她便将逍遥带了出来,暗巷入口逼仄,只容一人通过,逍遥斜在她背后,不免要碰着墙壁。 她将剑袋解了下来,手持剑,才入巷中去。 往里走了数十步,视野逐渐广阔了起来,可容两三人通过,又走了几十步,才堪堪得见人影。 明明是白日,巷中却是一片昏黄。 入眼约莫有十来个摊位,每个摊位相隔四五步,商贩蹲在摊位上,帽檐压得极低,客人亦做了伪装。 摊位旁边置了一个灯笼,方便顾客看清商品。 有的客人挑中了满意的物件,正与商贩讨价还价。 萧玉路过时侧目看了一眼,还价之物是一件瓷器,浅口,天青色,模样简单,做工却很考究,比不得宫中顶好的瓷瓶,却也不止商贩口中喊的价。 再高个几十两,未尝不可。 顾客不满意商贩给的价,欲再还个更低价。 说话时发觉有人正在瞧自己,那顾客将头低得更下,似乎很怕被认出来。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想被别人认出,商贩如此,客人亦是如此。 无非是这里的东西来路不明,商贩只管收钱给货,客人给钱将东西拿走,钱货两清,互不相干,互不牵扯。 纵然官府察觉,也查不出什么来。 她收回视线,走到另一个摊位前,所有摊位上都有客人光顾,唯独这一个摊位门可罗雀。 灯笼里的火灭了,老板正在找火折子,一边招揽着,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客人跑咯。 “客人,随便看看。” 第20章 玉是好玉,可惜来路不明 “好,您先忙,我瞧瞧。”萧玉顺势蹲在摊位前。 见她蹲下,老板压了压帽檐,说道:“别看它们其貌不扬,这些可都是宝贝。” 即便没有灯笼照明,也看得清眼前的各色物件。 嗯,的确是各色,不同。 深度掉漆的瓷瓶,被烧得只剩一半的画,尽是红色铁锈的匕首,糊满了泥泞的玉簪子…… 几乎,没有一样是能看得过眼的! 难怪,难怪各个摊位都有客人驻足,唯独此处没有。 柳儿看出她的无奈,俯身小声说道:“姑娘,要不咱们换一个摊位再瞧瞧。” “嗯,也好。” 她欲起身,商贩慌不跌叫住她:“这位客人,别急着走啊,您刚才摸的这画,乃是前朝宫廷画师杨吾鸣所画,此画虽被烧得只下剩一半,却是件孤品呐。” 杨吾鸣,她幼时听母亲提起过。 此人天赋异禀,生性却难拘,为程皇后留在宫中十几年,前朝倾覆后,杨吾鸣便在这世间消失,有关程皇后的几千幅画像亦不知所踪。 此后他的画,更是千金难寻。 萧玉从未见过杨吾鸣真迹,是以难以分辨此画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她总不能买幅残缺之画。 “在下不懂画,不必了。” 她理了理衣摆,站起身往别的摊位去,谁知那商贩竟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客人,别走啊,您可以说说,想买什么样的东西啊?” 姑娘被陌生人“非礼”,柳儿眉眼一瞪,立刻上前去,怒斥道:“你这老板好生缠人,不买就是不买,你怎的还上手了,还不赶紧松开!” 巷中说话本就压着声音,柳儿这般怒吼,引得所有人望了过来。 商贩被斥,生怕惹出祸来,赶紧放了手,可依旧没打算放弃这单生意。 萧玉本来是想走的,不知何故没挪步。 “姑娘……” 柳儿低声唤她,却见她抬手阻止,另一只手接过商贩递来的物件,凑到灯笼前仔细打量。 柳儿蹲在旁边,瞧来瞧去瞧不出什么来。 “不就是块玉佩,难不成里头还藏了东西?” 萧玉摩挲着玉面,解释道:“并没有藏什么东西,只是,这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 “和田玉?” 商贩嘿嘿笑道:“客人懂行,和田玉产自西域,有红,黄,白,碧,青,墨等色,白色最为常见,但客人手中这淡绿色的却是极为罕见。” 柳儿还膈应他方才无礼之举,横了他一眼,遂又谨慎问道:“姑娘,他说的可是真的?” 萧玉点头:“老板没说谎,此玉玉质细腻,又是极为稀少的淡绿色,的确是块好玉。” 只是,玉上并无玉穗,却隐隐能见痕迹,想必是被拆了下来。 老板并未将这玉摆出,只偷偷塞给她,想来这宝贝,比起其他物件的来历,更为危险。 玉是好玉,可若是为所佩之人带来灾祸…… 自打柳儿叫她遮面后,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放弃了在此处为刺史买贺礼的念头。 只是来都来了,不好叫柳儿为难。 进来瞧瞧,长长见识未尝不可。 没想到这些神秘商贩果真有两把刷子,四处收罗来珍贵之物,譬如那只剩一半的杨吾鸣画作,若摆到市面上去,定有爱好者争先抢夺。 见她如此满意,商贩心想今日可开张了。 “客人眼光真好,此玉与客人的气质甚配,客人何不如买下它,价格方面嘛,都好商量,好商量。” “不用了。” 萧玉心中叹气,将玉佩还了回去。 哪有不问价格就不要的客人,眼看开张无望,商贩急道:“客人若是喜欢,可说个价,不必急着走啊。” 萧玉只淡淡回:“不必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这……” 这厢柳儿瞪着大眼,时刻提防着,以免这商贩再硬拉着自家姑娘不让走。 萧玉起身欲走向一旁摊位去,倏地,一阵烈风刮来,她眉头微拧,好烈的杀气。 现在走,来不及了。 “柳儿。” “姑娘,怎么了?” 话音刚落,柳儿忽觉眼前一黑,定睛时正面对着墙壁,姑娘的手按在她后背,叫她动弹不得。 “姑娘,怎……” “嘘。”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奔来,商贩听见风声,互相通气准备收拾跑路,却是快不过来人。 所有出口,包括墙沿之上,都有持剑之人。 客人被陷在其中,瑟瑟发抖。 柳儿吓得脊背僵直,带着悔恨的哭腔:“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她就不该出这馊主意,领姑娘来这里。 这回真出事了。 姑娘却是没什么反应,手掌心的热度传入她脊背,运功一般叫她安下心来。 萧玉轻笑着回道:“不怎么办,等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些黑衣人围攻此处,无非是冲着商贩卖的东西而来,她什么也没买,要寻事,也寻不到她身上来。 黑衣人持剑走向其中一个商贩,剑指心脏,杀气十足。 “把东西交出来!” 那商贩动也不敢动,颤颤巍巍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啊,小的东西都在这里,大人请详查。” “少废话,打开!” 遂,商贩赶紧将包裹摊开,因为手抖还摔碎了一根玉簪。 另一黑衣人提了灯笼过来,仔细查寻。 萧玉暗暗观察,商贩们是知道黑衣人来历,也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想来是有商贩不法得来此物,被追踪到了此处。 与此同时,其他的商贩纷纷跪地求饶,打开包裹中的东西自证清白。 本就不宽敞的暗巷,因无数黑衣人的到来变得狭隘逼仄,求饶声,怒斥声……现场乱成一片。 有人欲趁乱离开,还未逃得两步,便被暗中射出的利箭中伤,射箭之人怒道:“谁再敢挪半步,下场就是如此!” 刹时,无人再敢逃。 过了一会儿,检查的黑衣人们纷纷向中心靠拢,纷纷表示没有找到。 “怎么可能?” 领头黑衣人目光恶狠狠地扫了一圈,视线定格在客人身上,冷哼:“去,搜他们的身。” 第21章 不该碰的不许碰 “是。” 黑衣人领了命,纷纷散开朝客人走来。 “不许乱动,待在原地配合检查,检查完毕就可安然离开,否则,刚才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中箭那人已经倒地昏迷,不知死活。 浓烈的杀气笼罩整个暗巷,人心惶惶不安。 我为鱼肉,任人刀俎。 客人们心中极度纠结,他们中大半都已经完成交易,手中至少一件物品。 手中物件若并非他们所寻,便是祖宗保佑。 可如果,正是黑衣人寻找的东西呢? 黑衣人来势汹汹,杀气凛然,是以,非法贩卖的商贩必死无疑,而他们也难逃一劫。 没有买得一物的客人毛遂自荐,没过多久就被放出去了。 余下的,都是心中不确定的。 黑衣人搜身时,众人心惊胆战,不敢随意动作,生怕暗中利箭射到自己身上来。 萧玉心中并无负担,只待黑衣人搜身后,她就可以走了。 因而轻松惬意地倚着墙,黑衣人来时瞧见此景,不免有些错愕,这人倒是胆大,别人都吓死了,他还这般悠闲。 看戏似的。 “你,过来。” 黑衣人抬了抬手,示意她往外走些。 萧玉点头:“是。” 语气淡淡的,并无任何情绪。 她缓缓走至黑衣人跟前,却听柳儿阻道:“不可以!” 音落瞬间。 嗖。 利箭破风而来。 萧玉眉头立皱,一把推开黑衣人让出空间,自从逍遥随她下了山,还未见得天光。 紧握剑柄,不假思索拔出逍遥,两道寒光骤然出现。 黑衣人欲上前,却被那剑戾气逼退,还未看清如何剑的形路,便听一声碰撞脆响。 直冲柳儿来的箭矢突然调转方向,死死钉入墙中。 “啊……” 柳儿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回过神来的黑衣人纷纷拔剑相向,质问她:“放肆,你到底是什么人?” 显然,他们是害怕逍遥的,否则早就一涌而上。 可她修为不够,不可再继续用逍遥,否则黑衣人还没对她下手,自己倒是被逍遥反灭了。 剑入鞘。 不动声色之间,银针已现。 “各位,我家妹子说话不妥,还请原谅,在下方才出手实属无奈之举,各位要搜身,尽管搜就是。” 她睨了眼柳儿,笑道:“我妹子已经晕过去,不会再造次。” 说着,她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反抗。 “哼!” 领头的黑衣人挥剑指向她的心脏处,一如刚才指着商贩那样,比刚才又近了半寸,只稍往前,便可刺穿她的皮肉。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玉并不动,回道:“普通人。” 她的眼神过于冷静,好似在睥睨,黑衣人无端烦躁,叱骂道:“放屁!” 他猛地用力推进,试图刺穿萧玉心脏,萧玉意识到杀意,在他动手之前,银针无影,飞了出去。 “等等。” “咚……” 黑衣人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来,而那领头黑衣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挡住去路。 此时,有人告状道:“是他干的!” 一脸无辜的萧玉被黑衣人指证,她解释道:“我无意动手,他只是晕过去,没有生命危险。” “呵呵。” 着劲衣的男子出现,蹲下身查看情况,起身时手中多了一根银针,他将那银针递回给萧玉。 “萧公子好针法!” 不知是恭维,还是其他意思。 萧玉冷声开口:“韩侍卫,别来无恙。” 她那日在江家楼前看见的,果然是韩亦,也就是说,赵无陵还在锦州。 锦州城中近一月的混乱,与这群黑衣人脱不了干系。 这主仆二人,每次都想置她于死地。 韩亦打量她的穿着,还是一身男袍,脸上遮了面纱,这番打扮,正是来暗巷之人的装扮。 薄纱之下,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一月之久,那道伤痕已经痊愈。 “不知萧公子来此做什么?” 明知故问。 如今敌众我寡,师父师兄们不在身边,切不可妄动。 “逛逛。”她回。 “哦?” 韩亦脸上露出一抹好奇:“那,萧公子逛了些什么?” 萧玉岂能不知他何意,只不过她两手空空,无甚好说。 “刚来,什么也没看上。” 他们要找的东西,更是与她无关。 两人都是冷漠的性子,如今站在对立面,韩亦更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是吗?” “来人,搜身!” 见面片刻,尽是试探,随即变了脸色,恍如陌生面。 萧玉冷嗤,赵无凌身边的人,岂是善茬。 “搜便搜了,不过在下有个请求,我妹子是个女儿家,还望搜身时注意些。” “萧公子放心。” 韩亦警告身旁之人:“当心些,不该碰的不许碰!” “是。” 她一副大丈夫任其搜身的模样,落在韩亦眼中,不免狠狠拧起眉头。 玄真子到底有没有告诉她是个女子,怎的还这般…… 眼看下属上前搜她身,他突然吼道:“都给我注意点,不该碰的不许碰!” 两个黑衣人不明所以,这话不是刚说过。 韩侍卫这是怎么了? 又听他说道:“都听见了吗?” “遵命!” 萧玉挑了挑眉,不予置评。 从下身开始搜起,就连鞋袜也需检查仔细,萧玉非常配合,对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注意力全在柳儿身上。 因她晕着,黑衣人搜身变得困难,还需将她翻转身子,萧玉便盯着黑衣人的动作。 若有失礼之处,银针伺候。 不远处,韩亦观察得一清二楚,她这副模样,哪里像是会藏东西的。 是以,走向另一处,催促道:“搜得快些!” “是。” 一个无辜之人被放出,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韩亦望着他,盛气凌人。 “怎么,不想走?” “不,不是。” 那人脸色已经煞白,刚刚死里逃生,还未缓过来,又被这冷面无常吓得心悸。 韩亦可不知自己被编排,问他:“还有何事?” “呃……” 那人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鼓起的勇气。 韩亦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 “什么?” 那人鼓了一口气,说道:“那位公子和他妹子,来的时候就在我旁边的摊子上,的确是什么都没买。” 第22章 师妹,睡不着就下来聊聊 “什么?” “我看见了,那商贩让她看了很多东西,她都没瞧上,正要走呢,你,你们就冲进来了。”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所有的正义和勇气已经耗光。 韩亦还想说什么,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生怕再被捉回来似的。 这时候了。 居然还有人挺身而出为她证明清白。 那人如此贪生怕死,若她不是真清白,怎敢站在死门前为她开脱? 也好…… 韩亦握了握剑柄,快步回去,厉声道:“行了,都退下!” 放在萧玉腰间的手一顿,触电似的收了回去。 萧玉明显不解:“韩侍卫,这是何意?” 要搜就好好搜个明白,免得她走了,还找上门来寻麻烦。 韩亦岂能不知她的心思,心中也更加笃定她是无辜的,便挥了挥手:“你们走。” 三十六计,这是使的那一招? 萧玉问道:“当真不再继续搜身?” 韩亦恢复冷面:“不用了,你们可以走了。” 既如此,正好。 她拱手行了一礼:“多谢。” 柳儿被翻了身子,已是半醒之间,听见姑娘唤她名字,很快便醒了过来。 睁眼就看见一个冷面无常,以为是自个儿死了。 萧玉弯下身来,小声提醒:“我们可以走了。” 此处黑衣人众多,柳儿是再不敢多嘴,安安静静地跟在姑娘身后出了暗巷。 待她们走远,韩亦眼中杀气逐渐显露。 “都给我仔细搜,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 用过晚膳,房中实在闷热,萧玉寻了棵树乘凉,柳儿则坐在树下石凳上,剥着葡萄皮。 哐当一声。 琉璃盘稳稳落下,并无半分裂痕。 震惊之余,柳儿亦不忘正事,赶紧将另一个盛满了葡萄的琉璃盘子递了上去。 楚之江来小院看望时,萧玉已经在树上睡着了,桌上是她吃剩的琉璃盘。 柳儿正在收拾残局。 楚之江瞧着那一摞琉璃盘,倒吸一口冷气。 “这……都是她吃的?” “是的公子。” 师妹是喜欢吃水果点心,可平日也没这么个吃法,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以后,不可再叫她吃这么多。” 柳儿垂头,无奈道:“公子,姑娘今日心情不好,奴婢也劝不住,公子劝劝姑娘。” 心情不好吗? 午时管家来禀,说她出府逛逛,酉时前回来,回来后瞧着也无甚异常。 这是怎么了? 他吩咐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 避退下人,院中顿时静谧,能闻树上轻微的呼吸声。 楚之江就在树下坐着,慢斯条理地饮茶,两杯入喉,才叫她下来。 “师妹,睡不着就下来聊聊。” 他知道她没睡,吃了晚膳,又吃了那么多葡萄,又不是圈中的猪,如何能睡得着? “再不下来,从明日起,加练。” 嗖地。 一抹影子落了下来,在他对面坐下。 “师兄你又来了,能不能威胁点别的!” “这招就挺好。” 一盏新茶推至她面前,她却是没肚子再喝了,捏着茶盖扑腾茶气玩。 “听钱伯说,为了祖父的寿宴,师兄忙得焦头烂额,都这般累了,就不用绕道来小院看我,我挺好的。” “你不要绕开话,我又不是师父那般好应付。”楚之江瞪了她一眼,语气并不凶:“发生了何事,为何心情不好?” “也没什么。” 她撑着下巴,语气怏怏地:“今日出去没挑中好东西,所以有些烦闷罢了。” 她并不是爱花钱之人,平日里要给她添置个什么物件,她大都拒绝。 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坏了心情。 况且,锦州城中这么多东西,随便也能看中一两件好物。 “为何没挑中?” 萧玉两手一摊:“没钱。” 太贵重的买不起,太便宜的上不得台面,太过便宜的连光都见不得。 听到没钱二字,楚之江眉宇逐渐拧起:“怎会没钱?这几日你都不出门,何处需要花钱?” 实际上,说出这两个字她已经后悔了,此话说给师兄听,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抱怨不给她钱花似的。 心里后悔的同时,以为师兄会说明日送来钱。 谁知师兄竟皱起了眉头,还问她钱花去了何处。 “下山时师父给了我十两急钱,我也只有这十两银子,一直都留着呢,今日喝茶花了一些,剩下的都在钱袋子里。” “嗯?” 楚之江不明所以,萧玉继续解释道:“师兄祖父生日,我本想送件像样的贺礼,出门逛了大半日,瞧得上的我付不起,一般的又上不得台面。” “原来你今日出府,是为祖父的寿辰准备贺礼。” “嗯。” 楚之江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这些时日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师兄,对不起啊。” 萧玉放下茶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出门,不仅一无所获,还差点闯了大祸,若非她眼疾手快,柳儿与她都回不来了。 她时常在想,是否是报应,才叫她后半生有如此多的霉运。 楚之江并不知晓内情,只道她是多想了。 “本就是师兄求师父让你随我下山,近来事务繁多,师兄分身乏术不得来小院看望,已是委屈了你,心怀愧疚的是师兄才对。” “你是府中贵客,又是晚辈,师兄该好好照顾你才是,是师兄失职了。” 自打下山后,师兄对她是越发温柔,越是这样,她心里更是过意不去。 白吃白喝,还要白练人家祖传的剑谱。 怎么看都是她捡了大便宜,与“委屈”二字贴不上边。 她是这般想的,却不知楚之江有多开心,三年同门,他们二人虽是最亲近的,可有些事,师妹从不与人说。 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何来时一身伤…… 只有三师伯和师父知晓,他们却不提。 老五总是在她面前说些难听的话,也激不出半个字。 师妹也总是说喜不说忧,除了懒惰,未曾在他面前表现半分柔弱,更不会诉说心事。 此刻她却托着腮,将心中烦恼款款说道。 无人知道,他此刻,有多欢喜。 第23章 赵无陵的玉佩怎会在她身上? “贺礼之事,师妹不必再想,府中常年冷清,此次有你在,为我楚家添了几分面,祖父已是非常高兴。” “多谢师兄。” 她抿唇一笑,眸子比苍穹里的夜星还亮。 楚之江眉宇暗拧:“师兄提醒过多次,不许再道谢,下次再犯,加练!” “哈哈,知道了师兄。” 实际上,从暗巷出来那一刻,她已经放弃送贺礼的念头。 是以,师兄宽慰三两句,她也就接着了。 二人多日未见,聊起这几日府中忙碌之事,又忆起二人在江家楼前打赌趣事,满院笑意。 离开前,楚之江想起什么,无奈地失笑,提醒她:“师妹回房歇息时,好生检查检查房间。” 萧玉应下。 看着师兄走出小院后,明亮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 没有回房的打算,她走到溪边,指尖触碰溪水,凉凉的,一下凉至心中。 哪里是为寿礼发愁,不过是她用来搪塞师兄的借口。 幸好师兄信了。 幸好师兄没瞧见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暗巷中的每个瞬间,不停在她脑海回荡。 黑衣人拔剑刺向她的那一刻,她妥协答应搜身的那一刻,开口请求韩亦的那一刻…… 他未露面,已让她尊严全无,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她在众人面前斥他,令他颜面扫地。 当年,她是京城贵女,他却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当年,她给徐叔睿出主意杀了他灭口。 如今,他已成为太子之臂,未来不可限量,而她却沦为了叛贼之女。 以往衣食无忧,任何东西唾手可得,如今却只能偷偷到见不得光的暗巷中去。 离京三年,她自认为对旧人旧事已不在乎。 明明,他们在京城只见过一面,她不该如此心绪才对。 赵无陵这个病美人,无刀无剑,亦可杀人于无形。 —— 师兄放在抽屉中的五百两银票,她隔日清晨才瞧见,当晚还有另一件事叫她彻夜难眠。 子时回房,准备脱衣入眠。 却听见一声轻响,一块东西从她衣裳中滑落。 她在烛光下看了好半天,十分笃定就是那块淡绿色的和田玉。 她明明已经将这玉佩归还那商贩…… 何时到她身上的? 为何会到她身上来? 将黑衣人出现之前的场景回忆了几遍,便就是她听见脚步声时,她只顾着柳儿,没在意被旁人撞了一下。 兴许就是那时,商贩趁乱将玉佩放到她身上。 这般珍稀的和田玉,商贩为何这般随意就塞了出去? 莫非…… 她收拢五指,紧紧攥着玉佩,逍遥感知她的怒气,在剑袋中躁动不安。 玉佩就藏在她腰间,黑衣人已经搜至腰上。 她咬了咬牙,心情十分复杂。 倘若因为此事,她被押至赵无陵面前,那是怎样一番景象。 一定很耻辱。 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不想玉佩竟在她身上。 玉佩未找到,赵无陵不会善罢甘休。 倘若她好心给送回去,兴许就被他当做窃贼给处置了。 岂不如了他的愿! 感受不到怒气,逍遥逐渐安静下来,忽地剑袋被拉开,一块“石子”扔了进来。 哐当。 砸得它头晕目眩。 萧玉收拢剑袋,将其甩在一边,入了帷帐中去。 翌日 柳儿从后厨端来点心,却四处不见姑娘,急得她就要去前厅禀报公子。 就在转身时,她听见远处有动静。 走近了瞧,一抹纤影在林中穿梭,速度极快,如鬼影一般难以捉摸。 凡过之处,铺满了切口平整的树叶。 她很少见到姑娘练剑,竟是这般潇洒利落,实在是好看极了。 可姑娘明明发现她来了,却是站得远远的,待将剑收回剑鞘,放进剑袋中,才从林中缓缓走出。 她心想着,姑娘是不是生气昨日之事。 萧玉行至她面前,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煞有其事地品了品。 “嗯,这茶不错。” 气色如此好,柳儿紧张的心彻底放松下来,说道:“这是今早刚入府的碧螺春,公子打算明日用此茶招待客人,吩咐奴婢端来给姑娘尝尝。” “原来如此。” 接过柳儿递来的帕子,囫囵地擦了擦汗,回到院中又饮了几杯。 既然是师兄特意吩咐的,她自然要好好品尝一番。 说实在的,她对茶并无研究,最多只能尝出个好不好喝来,其余的,譬如茶色是否清澈明亮,叶脉是否细密,色泽是否油润等等,皆是一窍不通。 可归根到底,还是好不好喝的问题。 她这般想着,心中的压力也就释然了,用茶时颇有兴致地配了些糕点。 “柳儿,别忙活了。” 柳儿正在打扫院子,被叫了过去。 “姑娘,怎么了?” “来来来,一起尝尝这茶。” “不不不。” 柳儿吓坏了,此茶如此名贵,本是用来招待明日宾客,她这种身份的下人怎配饮。 “姑娘还是自己喝,奴婢就不……” 话未说完,一杯新茶已经放在她面前,萧玉努了努嘴:“喝,别浪费了。” 柳儿刚想说话,她已经起身回房了,并吩咐道:“昨夜葡萄吃多了,今日就不必送午膳来了。” “……是。” 日落西山之时,萧玉才放下手中书籍走出房门,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顿觉心情舒畅。 晚膳是明日的菜品之几,专是几道精致素菜,口感都很不错。 师兄这般谨慎细致,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为离家多年的愧疚所做的补偿。 想来,明日府中一定很热闹。 不出她所料,第二日一大早,前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是师兄请的戏班子。 天一亮,戏就开场了。 寿宴中午开始,客人们已经陆续登门,师兄在门口迎客,她坐在台下看戏。 想着楚家人丁单薄,她提议与师兄一道迎客,师兄却没答应,吩咐柳儿引她落座。 事后想想,不禁松了一口气。 虽说锦州离京城远,大抵是没有人认得她。 可就怕那万一。 府中宾客满座,互相亲戚礼道,场面十分的热闹,楚洪咧开的嘴角一直没下来过,只因客人们都变着法的夸赞他孙儿。 第24章 原来是京城来的小侯爷 师兄是听不见的,她在旁边倒是听得清晰。 “多年不见,公子已长得如此俊朗,真是后生可畏啊。” “哈哈哈,古老弟过奖了,过奖了。” “诶,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说到此,停顿了片刻,小声问道:“公子可有婚配?” “不曾啊。” 楚洪捋了捋胡须,他倒想抱重孙子,奈何家中这孙儿主意太强,也不知道他死之前能不能如愿哦。 “巧了不是,我家孙女也不曾婚配。” 咳咳。 端茶的手抖了一抖,萧玉挑了挑眉,身子不动声色地朝说话那处倾斜了些。 楚老头果然兴奋:“你家孙女今年二十二了,老夫前几年见过她,模样长得水灵,人也乖巧懂事。” “是啊,懂事,就是倔得很!” “前几年为她议亲,她死活不答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又宠着她,生怕她嫁出去受委屈,这几年就这么待字闺中。” 遇到知己一般,楚洪看向门口:“我那孙儿也是倔强,二十七八了还是独身,老夫头发都愁白了。” “如此说来,这二人还挺有缘。” “是啊……” 二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另一处,后面说了什么萧玉是听不着了。 八成是商议亲事去了。 这厢。 楚洪与老友说笑时,突然发现小道儿就坐在台下看戏,他就说今日怎的不见她踪影,原来是做了一番打扮。 有意思得很! 他眯起眼睛,与旁人介绍道:“那位灰衣袍的公子,是我家孙儿的同门师弟。” 客人看了过去,果真坐了一位公子,仪态端正,就是身形清瘦了些,模样嘛…… “与令孙同门,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不能是泛泛之辈。” “哈哈哈哈……” 楚洪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客人不知所以,亦跟着笑了起来。 柳儿在侧伺候着,时不时笑出声,就连路过的钱伯生怕失了礼,一个劲的皱着眉头。 萧玉自个儿倒是老神在在,看戏,饮茶。 迎客结束后,楚之江借着空隙进来寻了她一趟,见她此番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顽皮。” “少吃些糕点,一会儿多用午膳,不可坏了胃。” 前日不知节制吃了那么多葡萄,昨日午饭没吃,若非他不得空闲,否则定要训斥一番。 萧玉并没吃多少,大多时候都是竖起耳朵听旁人的八卦。 “知道了师兄。” “知道就好,我先去忙,你就在此处坐着,一会儿随我一起入席。” “好,师兄你先去……” 话至一半,被一阵骚动打断。 “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面生,没见过。” “能让刺史大人亲自迎接的年轻人,来历一定不小。” “是啊……” 说话间,那年轻人落了上座,正襟危坐姿态甚好,一袭云纹玄袍,形容十分俊美,任谁都挪不开眼。 眉眼间含着笑意,可若是对上一眼,便觉心惊胆战。 似笑非笑,不怒自威。 褐眸堪堪扫了台下一眼,忽又退了回来,定格在一道身影之上。 似是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勾了勾唇角:“刺史府今日可真是热闹啊。” 楚洪应道:“托小侯爷的福。” 两人嘴上奉承着,赵无陵的心思却落到了别处。 好好的一张面孔,偏在脸上贴了颗大痣,两道眉毛画得又粗又黑。 难怪他一时没认出。 与此同时,萧玉也认出他来,宾客名单上没有赵无陵的名字,也不见他从正门来。 莫非,东院的贵客就是他!? 赵无陵的眼神只在她身上定了片刻,便就移开了。 师兄被叫走了,余她一人坐在原处,听楚老头向众人介绍道:“诸位,今日老夫寿辰,邀得安乐侯府小侯爷亲临寿宴,老夫倍感荣幸呐!” “安乐侯府?” “是京城来的!” 众人瞬惊,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小侯爷。 萧玉麻木地跟着众人行了礼,盯着脚尖出了神,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又唱了起来。 原来那日在涂员外家的小侯爷,是赵无陵! 她以为是徐叔睿,还小心翼翼地生怕与他碰了面,原是她多想了。 徐叔睿与她一般,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哪里斗得过心思缜密的赵无陵。 她早该想到的。 师兄与他说话时神情自然,楚洪早就引见过了。 怪不得,师兄一直对那两个暗卫耿耿于怀,后来却再没提过。 赵无陵到底来锦州做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块玉佩吗? 说起玉佩,也不知韩亦查到什么地步了。 戏台不知何时已停,一位红衣女子缓缓行至中央,听得一人说道:“大人,这是我府中妾室,赛江南。” 楚洪打量那女子,回忆道:“可是那,觅音阁里弹得一手好琵琶的赛江南?” “正是。” 萧玉打量那说话之人,年过半百,一副老态,而台上那赛江南,年轻貌美,婀娜多姿。 如何瞧,也不般配。 有客人认出赛江南来,纷纷称赞那人好本事,竟能纳得生性高傲的赛江南为妾。 赛江南弹的什么曲子她压根没听,楚老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与旁边的赵无陵说上几句。 不知赵无陵回了什么,楚老头喜笑颜开。 一曲毕,满堂喝彩。 赛江南抱琴退下,而赛江南之夫则在刺史面前得了不少好感。 锦州刺史大寿,想讨好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赛江南献艺,还有些小辈各显神通,逗得老的们十分高兴。 不知何时,师兄到了她身边,问道:“方才上台的这几人,师妹可有瞧着眼熟的?” 她细细打量那几名男子,从未见过。 不待她回答,师兄与她说:“站在最右侧的那位,是五师弟的二哥刘青松。” !!! 五师兄家竟与楚家有来往! 仔细瞧瞧,的确与五师兄有几分相像,他二哥在台上格外卖力,与此同时,楚老头身边挤进一个人。 瞧那模样,与五师兄更相像些。 “师兄,那位是?” 楚之江瞥了一眼,淡然回道:“五师弟的父亲。” 果真叫她猜对了,五师兄的父亲对楚老头阿谀奉承,想是有心攀交。 五师兄突然改变态度,竟不顾脸面下跪认错,原来是得知大师兄即将回锦州。 第25章 这么高兴的日子,舞一段怎么了? 那番行径后,任大师兄再如何不满,都不好再下他父亲与二哥的面。 五师兄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除刘家外,其他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知是谁家公子,竟当众扬声道:“听说刺史府的公子拜师十多年,想必武艺很是了不得。” “不如,请楚公子为大伙舞一段,如何啊?”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了下来。 楚洪睨了过去,不显山露水地笑道:“西域产的葡萄酒果真是醉人,老夫才饮了一杯,便已有三分醉意。” 那人的父亲一脸窘相,起身礼歉:“小侯爷,刺史大人,小儿酒后胡言乱语,对公子多有不敬,望海涵。” 刺史大人必是恼了,而这小侯爷看着年纪不大,心思却深沉得很,瞧不出一丝异样来。 也不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人是如何想的,若是扰了他的兴致,可就完了。 “爹,我没醉!” 那人不知死活又闹了起来,两腿一抬站在凳子上,嗓音高昂:“这么高兴的日子,舞一段怎么了!难不成……” 他撑着膝盖,摇摇欲坠,可就是没掉下来。 两只眼睛不安好意地盯着楚之江,挑衅道:“是不敢吗?” 嘶。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此番当众闹事,摆明了就是冲着楚公子来的,公子倘若不理,正中了他的下怀。 若是理会这等疯子,更是掉了自家脸面。 有人担忧,有人暗暗得意,等着看楚家笑话。 楚洪混迹官场多年,从未见过哪家后生敢这般无礼,面上虽不说,心里定是气恼的。 而楚之江本就是清高冷漠之人,对此挑衅虽不屑,可今日是祖父寿宴,如何也不能让长辈下不来台。 萧玉看出他的顾虑,想到这些时日他忙前忙后,几乎没怎么休息,能撑到现在已是筋疲力尽。 “师兄,我来。” 她突然开口,楚之江怔了怔神,反应过来后便皱起眉头。 “胡闹,你理他作甚?”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这份寿礼,迟早都得送。” 不待楚之江说话,她已抬脚走向主位,楚之江揉了揉太阳穴,默默将此事记下。 碍于小侯爷在场,楚洪不好发作,恰巧这时见小道儿朝自己走来,小道儿给自己捯饬得极为滑稽,叫他又气又笑。 萧玉不知他又在心里编排自己,视线与赵无陵交汇,瞬间便移开来,她面向众人,礼道:“诸位,萧某与楚公子师出同门,师兄今日需招待客人,腾不开身,不如,我为大家表演一段。” “我比不得师兄武艺高强,斗胆在各位面前献丑了,来人呐!” 她遥遥望向某处,微微颔首。 楚洪挑了挑眉,这小道儿,真不错啊。 以为她是一时兴起,谁知她这么一吩咐,下人们果真准备好了箭靶,柳儿小跑着将弓与箭矢送来。 持弓走到空地处,全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却目空一切,视若无物。 柳儿表面淡定,内心无比激动。 公子一向护着姑娘,这回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袒护公子,这份同门感情真叫人感动。 “柳儿。” 半天不见递来东西,萧玉唤醒她:“想什么呢?眼罩给我。” “对不起姑娘。” 柳儿赶紧将面纱叠好,递了过去。 醉酒那人瞧了,一脸讥诮地高声喊道:“瞧他细胳膊细腿儿的,弓都拉不动,还用面纱遮目,方才还只是射不中靶,怕是这会儿连靶的方向都分不清了。” “哈哈哈哈……” “萧公子,我劝你啊,不要逞强,免得给楚家丢人。” 众人皆望着那灰袍少年,他不紧不慢地做着自个儿事,对旁音视若无闻,果真沉得住气。 长相虽差了几分,这性情可真是稳重。 与刺史之孙拜师同门,此番又有恩于楚家,往后前途必不会差,有心的已经开始物色,给自家找个好女婿。 不动声色之间,赵无陵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区区一场宴席,便能窥见如此精彩的大戏。 她身子单薄却站得笔直,一袭灰袍衬得气质清冷,仿若只是误入这喧闹之地。 印象里,她是那般骄纵跋扈,张扬肆意。 远处。 萧玉已经拉满全弓,箭矢蓄势待发,所有人翘首以盼,屏息之间,那箭逆风射出。 肉眼还未看清,第二支箭便破风而来。 手法之快,搭箭拉弓十分熟稔,丝毫不像遮目之人,可方才有人检查过,那面纱是黑色的,绝不透光。 第三箭未射出,也未通报结果,便就开始有人惊呼了不得。 “下盘稳,出箭快,能做到这般从容不迫,实在是厉害!” “萧公子都这般,楚公子岂不更厉害。” “是啊是啊。” 听到这话,楚洪的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几分,那醉酒小儿脸色讪讪,冷哼着撇开了头。 “瞧着就是个花架子,假把式,装模作样,谁不会似的。” “竖子,闭嘴!” “哼。” “……” 这边吵什么萧玉全然不知,她耳畔只有风声,慢斯条理地射出第三支箭。 片刻后,下人抱着箭靶跑向院中。 楚之江老远就瞧见红靶心的三支箭,眉眼笑意渐浓。 不待下人赶来通报,他已率先走向祖父,提音道:“各位,三箭全中!” “好,好啊……” 顿时一阵惊呼。 待下人将箭靶送来时,称赞之言不绝于耳,就连小侯爷也赞上一句“少年英雄”。 楚洪这才松了一口气,小道儿这丫头,真是给他楚家长了脸面了。 闹事那人见此场景,虽是难堪,却不打算就此作罢,不屑道:“哼哼,射个箭罢了,有什么好惊叹的。”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萧玉朝此处行了一礼,便又重新遮了双目,下人速速将箭靶抬了回去。 众人疑惑:“这是……” “还有?” 楚洪亦是不解,看向自家孙儿。 楚之江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师妹要做什么。 某处,一对父子窃窃私语。 “松儿,你仔细认认,她可就是山儿信中提到的小师妹?” “爹,是她没错,姓萧,虽然着男子打扮,可姓萧的就她一个,不是她还能是谁。” 第26章 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松儿信中说,楚之江这小子求着玄真子也要带她下山,可见是真的护短。” “是啊爹,四弟惹谁不好,偏偏惹上楚家,亏得人家没计较。” “行了,莫要再提此事。” “是,爹。” “松儿,为父怀疑,山儿是否说了真话,信中说这小师妹资质极差,就是个废物,可为父瞧着,她绝不简单。” “爹,你太看得起她了,不过箭术罢了,孩儿也会,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场上出现三个箭靶,众人比方才还要期待,更有甚至挪动了位置,只为离得更近,瞧得更清。 满弓之上,倏然布了三支箭矢,持得四平八稳,令人惊叹。 见状,赵无陵扬了扬眉:“这萧公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哈哈,老夫也未曾见过。” 经过方才那三箭,楚洪对这丫头愈发青睐,莫说三支箭,即便搭上十支,他也不觉奇怪。 玄真子那老道教出的徒弟,千奇百怪,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萧玉自知资质不够,练习剑法极其困难,便另辟它道,得益于对方向的准确把握,练习了针法,箭术。 虽说力道不佳,但局外人是瞧不出的。 有人凑近了翘首以盼,那醉酒闹事之人也随后挤了进来,萧玉蒙着眼睛,清晰地听见旁人说话声。 有些大舌头,醉醺醺的,出言不逊,不用想,必定是他。 “架势倒是摆得挺足,可要拿稳些,要是射伤了自个儿,岂不是丢大发了。” “你们且等着瞧,他这回一定射不中。” 他正嘲讽着,忽地笑容僵住,三只锋利倒钩箭矢正对着他的面门,拉弓之人嘴角带笑。 他一脸惊恐,酒气瞬间散了大半:“你,你想干什么!” 离得这般近,若真射了这三支箭,脑袋开瓢,他必死无疑。 所幸的是,那箭很快就移开了,他自知在众人面前跌了份,不甘心地低声叱骂。 嗖地。 耳畔只闻一道凌冽风声。 三箭齐发,宛若千军万马之势,策马奔腾踏破铁骑,箭端寒光刺入风中,叫众人不敢眨眼呼吸。 走到近处的刘青松瞧得十分清晰,那三支箭射出后,突然在某处拉开距离,分别射向三个箭靶。 直中红心。 “哇……” 眼尖的已被深深震撼,忙不迭地退了回来。 “中了,都中了!” “当真?” “真,千真万确!” “这,真是厉害,厉害啊。” “刺史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紧接着,箭靶被送来观瞻,客人们大开了眼界,其中不乏军中要职的贵客,亦赞叹不已。 萧玉摘下眼罩,瞧见醉酒之人怒瞪着她。 她微微颔首。 那人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呵。” 她哂笑着,不想理会闲杂人等,领着柳儿进到院中去了。 楚洪很是高兴,朝她招了招手:“小道儿,你今日让老夫大开眼界,就连小侯爷也对你赞不绝口啊。” 呃。 这楚老头,竟当众就叫她小道儿。 她扯出一抹笑,对着赵无陵礼道:“多谢小侯爷夸赞,雕虫小技罢了,是在下献拙了。” “萧公子谦虚了。” 说罢,他对楚洪道:“多亏刺史设宴,本侯才能得见我朝诸多人才,个个身怀绝技,前途不可限量,本侯不虚此行呐!” 此话,便是赐了楚洪莫大的面子。 纵然有人再不满,也不敢再造次。 与此同时,众人心知肚明,方才闹事那人已然牵连家族,往后无人再敢与之往来。 刘青松回到父亲身边,父子两相视一眼,便知此人并非池中凡物,惹不得。 不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便在台上萦绕,台上表演如火如荼,台下有说有笑。 宴席已开。 楚之江代祖父向宾客们敬酒,几轮下来已是小半个时辰,四处寻不见萧玉身影,只见柳儿独自在一旁踱步。 “姑娘人呢?” 柳儿急得眼眶泛红:“公子,姑娘不知怎的反了胃,说去别处走走,奴婢见她脸色不好,想跟上去,姑娘死活不让,吩咐奴婢待在此处等公子你来。” 楚之江拧起眉,欲要去找,却被祖父喊住,无奈之下,他只得先让柳儿前去寻找。 寿宴设在前院,萧玉在后园寻了个僻静角落,静坐好一会儿,才压下胸口不适感。 许是这几日饮食不规律,方才又吹了冷风所致,师兄若知道,又要在旁耳提面命了。 后园宽敞,过了石桥便就是一片花田,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十分娇艳。 许是想起青龙山的花坡,她顺道在此坐下了。 石桥与花田之间是一排柳树,柳树之大,正正将她的身子遮住,因此也得了片刻清净。 不敢多待,生怕师兄担心。 恢复得差不多,便起身走到桥边,捧水洗了把脸,取掉大痣,便见水中映着一张白皙隽美的面容。 这副模样,不好再回宴席,还是先回小院装扮一番罢。 走上石桥,迎面走来一名女子,绾着发髻,头上朱钗摇摇晃晃,步子摇曳生姿。 萧玉身体不适,目光有些涣散,以为她是来瞧风景的,便就侧身让了道。 谁知那人堵住了去路,不过,也不叫她走。 莫不是,又遇上烂桃花了? 她不禁一阵恶寒,这女子可是着妇女打扮,八成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夫人。 有夫之妇,挨不得。 她垂首,委婉请道:“夫人,过了桥便就能瞧见一片花田,风景不错,您请。” “夫人?” 女人呵呵一笑:“你竟叫我夫人。”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未等她抬眸看清,便听女人哂笑道:“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董婉婉!” 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她咬牙镇定下来。 视线逐渐清晰,眼前的女子虽是浓妆艳抹,依稀还能辨出是何许人。 见她惊讶的表情,女人立刻明白她已认出自己。 “看来你没失忆,我还以为你死在流放途中了,听说你全家都死了,真是报应不爽啊!” “真是可惜,你这个最大的祸害还活着,老天真是瞎了眼。” 萧玉不想与她纠缠,转身就要走。 第27章 受伤 “董婉婉!” 女人气急败坏,满头的钗子叮当乱晃。 “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凭什么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走开?” 她哪里是什么夫人,她连赛江南都比不上。 “要不是你害我,我早就嫁进王府,做了王妃,衣食无忧享一生荣华富贵,哪里还会受得这些苦难。” 她如今是人家的妾,是不会被人正眼相待,上不得台面的小妾。 这一切,都是董婉婉害的。 本以为她在流放途中惨死,没想到她竟还活着,跑到锦州刺史府来出了好大的风头。 “要不是你净了面,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认不出你来,呵呵,你说巧是不巧啊?” 萧玉本不想理,却被她死死拦住去路。 “让开。”她淡漠地提醒。 “我不让,又如何?” 女人咬牙切齿,几年不见,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令人厌恶。 萧玉冷笑,质问道:“高舒燕,你当真觉得,你沦落至此,是我害的你吗?” 高舒燕面目狰狞,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 萧玉虽不比她丰盈,却比她高出许多,居高而下睥睨她。 “要不是你不知检点,被当众抓到与人苟且,也不会被连夜退婚,致你们高家名声一落千丈,你父亲和叔父才将你送出京城。” 说是送,都委婉了些。 实际上,她是被赶出高家的。 被戳到痛处,高舒燕怒不可遏:“你给我闭嘴,都怪你,你不去告状,便不会有人知晓,都是你害了我。” 发了狂一般往萧玉身上砸拳头,萧玉身形轻盈,她自是占不了上风,便更加羞恼。 “董婉婉,是你害苦了我,我杀了你!!!” 萧玉没成想她一个女人家竟随身携带凶器,因而未有防备,胳膊生生被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染红了灰袍,扎眼至极。 高舒燕见着她受伤,便杀红了眼,忽地咧嘴笑开,白面红唇,龇牙咧嘴十分骇人。 此处是楚府,萧玉不想动手,便步步做了退让,寻找机会将她打晕便作罢。 不料对方步步紧逼,对着她胡乱挥着匕首。 萧玉连连后退,脊背骤然一疼,后面便就是假山,她已无路可退。 “哈哈,这次,你逃不掉的。” 高舒燕面容扭曲,高举匕首冲了过来。 寒光凛冽,猛地朝着萧玉刺去。 “去死……” —— 五年前。 边疆祸事不断,战事吃紧,父亲与兄长常年在外征战,为朝廷出生入死,可朝堂之事仍有不少人在搅浑水。 弹劾父亲一众武将的奏折堆积如山,皇帝都犯了愁。 都说文人相轻,文武更为相轻。 参知政事高文亮与武官们一向政见不和,时常在朝堂之上吵得面红耳赤。 是以,高家和董家老死不相往来。 母亲总教导她,小辈与官场无关,不许结仇,她心中虽有气,但还是听了进去。 毕竟高家将来是要与皇家结亲,高文亮即将成为六皇子的岳父,姿态比董家高出一截。 六皇子与她有些交情,经常偷偷出宫与她以及徐叔睿鬼混,三人可谓称作是铁三角。 某次醉酒,六皇子向她二人吐露心声。 他不想娶高家女儿,他早就有了心仪之人。 董婉婉是个义气之人,便拍了拍胸脯:“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仨想个主意,取消了这门亲事就是。” 三人兴致勃勃想了一夜,醒来时各回各家。 因为夜不归宿,她被母亲好生罚了一顿。 后来,六皇子不再提及此事,渐渐的她也就忘了。 没过多久,大军凯旋,本是举国欢庆的喜事,可朝堂之上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董鹄与高文亮大吵了一架,文武两派自此撕破脸皮。 她在街上游荡时,看上了一个好物什,彼时兄长的孩子刚满三岁,她想买回去送给他。 高舒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将她手里的玩具夺走,并扬言:“你看上什么,我就买什么,就不让给你。” 言外之意,就是当众给她难堪。 她年少气盛,与高舒燕争执了一番,难分高下,于是,二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了手,她是武将之后,平日里只会绣花的高舒燕哪里是对手。 几个回合后,高舒燕败下阵来。 三日后,高舒燕雇了一帮地痞流氓,将她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她岂会吃闷亏,反手雇了这帮子地痞将高舒燕围住。 本意是想收拾收拾高舒燕,让她以后看见自己绕道走,却不想竟有意外收获。 这帮地痞拿钱办事,是群实诚人,承诺高舒燕身边的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得出去。 她与徐叔睿赶到时,被现场的情景惊呆了。 高舒燕坐在床榻之上,与一男子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就这么被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她不过十四的年纪,不曾经历人事,直叫她臊得慌。 六皇子得知此消息后,大喜过望,当即跑到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请求取消婚约。 短短半日,参知政事之女与人苟且之事传遍京城,致与其有婚约的皇家颜面扫地,皇帝大怒,当众斥责高文亮教女无方,婚事就此作罢。 高文亮是个文人,最重名声,他自诩一生清高亮洁,从未做过违背伦理之事,不想却在自家亲闺女这栽了跟头。 怒不可遏之下,将高舒燕打了个半死,赶出了京城。 几番辗转,高舒燕到了锦州,舅父一家早就接到京城来信,不许接纳进门,自此,高舒燕无依无靠,再无去处。 靠着一副美色,倒是得了不少男人欢心,可那些男人终究是有家室,不曾想着要将她娶回家。 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愿意纳她为妾,却是为了给卧病在床的发妻冲喜,原是发妻担忧自己死后丈夫无人照料,便央求他纳妾。 若非正妻身体羸弱,男人怎会携她一道去刺史府贺寿。 —— 萧玉是在小院醒来,只觉口干舌燥,便伸手去够茶壶,不料扯动了伤口,将茶杯碰倒在地。 她才记起,自己被匕首伤了胳膊。 第28章 欺瞒 听见动静,柳儿欢喜着跑了进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嗯。”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嗓子又干又哑。 柳儿急忙到柜子里寻新茶杯,一边庆幸道:“幸亏姑娘没遭歹人毒手,真是太好了!” 萧玉倚在床头,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她只想喝口水。 伺候她用完茶水后,柳儿说是要去通禀公子,被她暂且拦下。 “姑娘,公子心中记挂你,可寿宴不能没了他,所以,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姑娘一睁眼,就让奴婢过去通报。” “我知道。” 她握着茶杯,清醒了意识。 “柳儿,府里……可有什么异样没有?” 柳儿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回道:“姑娘不必担心,寿宴如常。” 一听此话,就知道是师兄教的。 她挥了挥手:“你去。” “是。” 柳儿走后,她忍着伤势穿戴整齐,简单洗漱一番后去到院中透气。 楚之江来时,见她对着一盘残局发怔。 又见她穿戴整齐,不禁拧起眉头:“既是受了伤,就好好在床上躺着。” 闻言,萧玉抬眸:“师兄,我只是胳膊受了点轻伤,而非断胳膊断腿。” 再说,以前在青龙山,师兄对她极其严格,即便伤了也不得偷懒,怎的下了山就娇养起来了。 如此听来,楚之江也意识到自己小题大做。 萧玉闻到很重的酒气,便倒了杯茶递给他:“为了祖父的寿宴,师兄真是辛苦了。” 楚之江愣了愣,他以为师妹会询问后园之事,却不想她竟关心起自己来。 “都是师兄应该做的。”他回道。 他没往深处想,其实萧玉说这话,隐了一层深意。 从柳儿口中得知,寿宴依旧顺利进行,也就是说,后园之事被压了下来,前院的客人并不知晓。 要知道,后园死的不是小猫小狗,而是一个人。 高舒燕死了。 即便她的身份只是个妾,若平常是死了,家中给埋了就是,可她偏偏死在刺史府后园。 此事若宣扬出去,保不齐有人要大做文章。 楚之江观察棋局,问道:“师妹在想什么?” 捡回刚落下的白子,萧玉拧眉,回道:“我在想,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师妹身上的伤,楚之江好生自责,若非柳儿发现及时,师妹也许就…… 暗暗握拳,挤出一抹笑来。 “师妹不必担心,凶手必然逃不掉!” “嗯?” 萧玉挑眉,难道师兄已经知晓了凶手踪迹? 捻过她手中白子,轻松便破了眼前残局,他再抬眸,回道:“小侯爷的暗卫已经着手调查,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 盯着那残局,萧玉心里五味杂陈。 师兄不知她是被高舒燕所伤,是以并不知她们之间的恩怨,亦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赵无陵居然插手此事,到底是何用意? 她勉强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说起小侯爷,当初在江宁时,我竟不知他身份竟如此尊贵,今日一见,着实令我好吃惊。” “是啊。” “那时在江宁,他与师父,你我等同坐一桌,举止儒雅,谈吐不凡,师父对其不吝盛赞。”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心中有过不服气,可今日他在宴席上说的那番话,着实替我楚家撑了好大的腰,这般年轻却有如此气魄与涵养,实在令我钦佩。” 师兄是何等的清高自持,能叫他亲口说出“钦佩”二字,说明赵无陵此人定是不俗。 她附和道:“今日,的确是多亏了他。” 楚之江却道:“也多亏了师妹你解围,那人与我有些恩怨,才在宴上故意为之。” “原来如此。” 她一直奇怪那人为何当众为难师兄,原来是结了怨,有意说那些话刺激师兄,故意让他下不来台。 “没什么的,师兄待我这般好,我不过是解了师兄小小的忧愁罢了,不足为提。” “不。” 楚之江一脸凝重:“并非小小忧愁,今日宾客众多,但凡出一点差池,都会让我楚家落人口实。” 是以,府中死人之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师兄,我知晓的。” “不过师妹,往后不许再如此冲动。” 他便耳提面命:“师兄对师父承诺过,会好生照顾你,你回江宁之前,师兄不希望你再出任何意外。” 师父对师妹的疼爱他看在眼里,他又何尝不是。 凶手翻墙逃走时,他恨不能立即追出去,可身后是偌大的楚家,他不能在客人面前露出异样。 是以,只能交给暗卫处理。 萧玉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瞧着你无碍就好,莫要在此吹冷风,还有些客人未送,师兄要去忙一阵,等会回来,若是你还在此处坐着……” 她无奈催促道:“我知道了,师兄还是快些去,待会儿我就回房间。” “好。” 楚之江满意地起了身,将要走时,却听萧玉犹豫道:“师兄,她,她现在如何了?” 相处多年的默契,他当即明白说的是何人。 “一剑毙命,并无生还的可能。” 萧玉抿了抿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那她的丈夫……” “不过是纳来冲喜的妾,他并不在意,也不肯为其收尸,祖父便吩咐人将她埋了。” 从高文亮选择文人风骨,抛弃亲生骨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高舒燕的结局。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见她神色黯然,楚之江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师妹,可是认识她?” 她摇头:“不认识。” “今日我到后园躲清静,碰巧她也来此散心,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听此,楚之江收起怀疑,安慰道:“师妹不必多想,待将凶手缉拿,便能还她公道。” “嗯。” “早些回房歇着。” “好。” 师兄走了,她在院中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了房。 她对师兄,隐瞒太多,愧疚太多,师兄待她如亲,此生,她已是无以为报。 因她受伤,练剑之事便顺势延了后,除了看书就是睡觉,一晃两日光景过去。 第29章 怕,就不会来 隔日,师兄随祖父出门拜访老友,她便换了衣裳束了高冠,穿戴整齐出了府。 亏了杀高舒燕的凶手,叫她得了一条出府的门道。 从后园出府后,穿过树林,沿着羊肠小道上了山,高舒燕的尸体就埋在这座山上。 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碑。 父弃,夫又弃,她已是无名无姓。 掏出贡品,一一摆在坟前,又拿出酒壶,打开瓶塞,往坟前倒洒。 “走好。” 千言万语梗在喉中,开口时只余“走好”二字。 凝着无字碑良久,萧玉解开剑袋,拔出逍遥,费力地在碑上刻着字,无怒无怨,自是拿不住逍遥。 待刻完时,已过去一刻钟时辰,累得她满头大汗。 早知道带把匕首,或是普通刀剑,也不必这般累人。 瞧着碑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她很是惭愧,尴尬地抿了抿唇,仿佛瞧见了高舒燕一脸的嫌弃。 “刻得不好看,别介意啊。” “你嫌弃也没法子,此处只有我记得你的名字。” “抱歉……” “走好。” 遇上她的人,都挺倒霉的,只愿,高舒燕下辈子别再遇见她。 收起逍遥,她便下山去了,时间紧迫,她得在师兄回来之前赶回去。 东院。 “禀公子,有人去过后山。” “哦?” “摆了贡品,碑上也刻了字。” “刻了什么?” “这……” 久待无答,赵无陵不禁蹙眉,韩亦如实道:“回公子,那字如鸡爬,实在不好认,只知姓高。” 那“高”字刻得也非常难看,若不是姓,他还不敢说出口。 赵无陵慢斯条理地说出一个名字来。 “姓高,名舒燕?” “舒?燕?” 韩亦小声重复着,脑海里反复回想碑上的字迹,而后恍然:“原来公子认得她!” 轻笑一声。 赵无陵捻着杯沿,说道:“圣上曾为高家赐婚,欲将高文亮的女儿嫁予六皇子,此女便是高舒燕。” “这……” 韩亦一头雾水,既是如此身份的京城官家小姐,又怎会沦落为人妾? 本以为公子会继续说下去,可公子只是摇了摇头。 “真是没想到,她还会做出这种事,是我小瞧了她。” “公子指的是?” “无谁。” “……” 公子为何屡屡如此对待他这一介武夫! 赵无陵遥遥望向天际,问道:“萧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韩亦禀道:“已无大碍,在江宁时公子赠了一瓶金疮药,想她也不会放着上好的药不用。” “哦?” 赵无陵勾了勾唇:“你韩亦做事谨慎,如今也做起了揣度之事,莫非,是你亲眼瞧见了?” 心中一惊。 韩亦倏然跪下:“公子恕罪。” “起来。” “是。” 公子洞察人心,已是叫他余心惴惴。 又听公子问道:“你是何时知晓她是个女儿身?” “赠药时,便得知。” “如此。” 赵无陵哂笑:“你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韩亦吓得脊背一凉,忙解释道:“公子勿要取笑属下,属下与萧公子不过泛泛之交,并无男女情爱。” “是吗?” “属下不敢说谎。”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赵无陵便就移了话题,可韩亦惊魂未定,衣襟已湿透。 鼎和茶楼 “客官里面请,想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一份桂花糕,一壶龙井。” “好嘞,请二楼就坐,一份桂花糕,一壶龙井,稍后就来。” 楼下不时传来阵阵惊呼,光是听着就觉热闹。 萧玉落座二楼,倚着栏往下瞧,红布随箱体转动之时,女人蜷缩身子躲进暗格。 红布掀开,女人消失,便听一阵惊呼。 街上那些人看不清,可楼上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萧玉望着二人配合娴熟,不由得想起刚入锦州那日,师兄打趣说要寻个高处看个清楚。 这高处便就是鼎和茶楼。 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楼上看热闹与在楼下看热闹却是两种心境,若非有约,她定是不会这般看楼下耍把戏的。 她是申时到的,独坐了一会儿,楼下换了新把戏,瞧着瞧着,只觉无趣。 相约之人上楼时,正好申时一刻。 萧玉打量眼前之人,约莫二十出头,轮廓深邃冷峻,并非汉人打扮,而是着胡人衣裳。 那日“匆匆”一面,对其外貌并不深刻,只记得他的右手手背上有道疤。 视线落在他手背上,果然有道狰狞的长疤。 看着他便想起高舒燕,她率先道:“你可知有人正在追查凶手,你此番明目张胆的出现,就不害怕有埋伏?” “怕,就不会来。” 言简意赅,正如他杀掉高舒燕时,剑法那般利落,一剑毙命,毫不拖沓。 此人气质与韩亦有些相似,又有些许不同,韩亦杀气重且毫不掩饰,目的就是让人敬畏、害怕。 而他却是恰恰相反,表面无常,实则杀人如麻。 萧玉唤来小二,另上了一壶新茶,许是不喜欢,他并未用茶,只这般静坐着,似乎是在等待她先开口。 她只觉好笑,明明是他留下话,相约今日鼎和茶楼一见。 也罢。 并不拖泥带水,她直接问道:“阁下认得我?” “不认得。” 萧玉不免松了一口气,不认得最好,赵无陵的暗卫便不会寻到她身上来。 又听他说:“救你,是胡老的意思。” 她虽生得好看,却是孱弱得很,若不是他出现及时,她早就被不会武功的女人杀了。 他不禁怀疑,此般弱者,真是胡老口中的董大将军后人? 莫不是他老看走了眼。 萧玉却是不知他口中的“胡老”是谁,印象里,也从未与姓胡的有过交集。 胡老并未亲自出面,而是命他人前来,想来是不便露面。 她了然道:“如此,那就请阁下代传一句,就说萧某万分感激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他日,定备厚礼为谢。” “待你亲自见他,自己当面道谢。” 萧玉故作一怔,疑惑道:“胡老,现在人在何处?” 二人相视一眼,他才觉不对,她的眼神瞧着可不简单,透着一股子诡谲。 看来,是他轻视了。 第30章 胡老究竟是谁 “你无须多问!” 异族的眸骤冷,端起凉茶仰头饮尽,才又说道:“时机成熟时,胡老自会来见你。” 看来,这胡老并非普通人等。 此番救她,另有目的。 “那,阁下约我今日见面,是何用意?” “胡老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如是答。 “哦?” 饮茶的动作顿住,她颇有兴致:“不知他老人家让阁下传的,是什么话?” “‘莫要忘了全族之仇’。” 莫要忘了全族之仇! 全族。 不知何时,桌上只余她独自一人,楼下街上繁华无比,她耳畔却尽然是凄惨的喊声,是妇孺孩童绝望的哭声…… 只觉周身置于苦寒之地,寒凉至极。 然,父亲的叮嘱言犹在耳,她自不敢忘。 ——婉婉,吾女,出京后不许再回,不许再以真名示人,不许怨恨太子,更不许寻仇。 ——苍天在上,吾女若违背誓言,叫我董鹄永世不得超生! —— 自那日在街上,当众将他马车拦下后,二人也愈发熟络起来。 并非李英玉自愿,而是董婉婉太过缠人。 董婉婉对此心知肚明,他不好直接拒绝,只因他还有求于董鹄,是以,董婉婉愈发得寸进尺。 收买他身边小厮,将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但凡他出现的地方,必有她的身影。 约他出城春游,骑马射猎时故意摔伤,只为与他同乘一匹。 央求母亲在府中举办花宴,邀请一大帮子人入府中来赏花,实则只为了见他一面罢了。 他深居简出,又因不被圣上重视,时常遭他人在背后取笑,她便逐个狠狠地收拾了一遍。 一桩桩,一件件,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大多与他有关。 逐渐的,他看向她时多了几分温柔,府中有甚稀罕的小玩意,便会派人送到董家。 会主动为她牵马,赛马时也会故意输给她,只为博她一笑。 还有…… 还有,那日皇后设宴,她随母亲入坤宁宫,因饮茶过于急,便遭众位小姐嘲笑。 被前来拜见皇后的他听见了,便毫不顾忌地袒护于她,凭三寸之舌,字字珠玑,偏叫她一身鲁莽说成豪爽不羁。 她幻想过无数次,凤冠霞帔,十里长街,她入花轿,踏入晋王府的大门,与他拜堂成亲,嫁与他为妻。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突然出现,李英玉应当是会娶她的。 她无数次这样想着。 那个女人的出现宛如天降,行为举止尤为不同,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 陆静雅,噩梦一般的名字。 陆静雅说她来自千年以后,那里的世界与众不同,人和马车都能在天上飞,千里的路程,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她说过太多太多,震撼了所有人。 人人都想长生不死,都想亲眼瞧瞧千年后的世界。 李英玉也不例外。 那时,他的野心逐渐暴露,只是她被情所困,丝毫未能察觉,自作多情地期待着与子携手。 殊不知他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那以后想再见他,异常的困难,终于有一天,在汇英亭见到他,被众人嫌弃时,他不再护着,眼神也变得冷漠。 她怎能不知,只是心有不甘。 可她又能如何? 李英玉从未说过要娶她为妻,即便再恼,她又该以何身份质问于他? 一月后,朝中风云变幻。 李英玉与她,彻底撕破脸皮。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满脸的厌恶。 “董婉婉,你的报应到了!” 原来,他讨厌她所做的一切,甚至是对他的好。 于他而言,都是折磨。 他的讨好,不过是为了从她口中知晓朝中官员秘辛,以便他运筹帷幄。 眼里的温柔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他处心积虑,以董氏鲜血为祭,圆他东宫之梦。 随父亲征战的武将们,没等到圣上的赏赐,便在宫外长街之上被屠。 勾结外邦,背叛朝廷。 此罪名不由分说便重重地压了下来,一夜之间,京城血流成河。 她怒,她恨,她想要个说法。 可父亲却逼着她对天发誓,不许恨,不许怨,更不许报仇,否则他将永世不得超生。 已经三年过去。 她早就释怀,并不想提及往事。 胡老究竟是谁? 难道,与父亲旧部有关? —— 楚洪寿宴那日,五师兄父亲与二哥在寿星老面前甚是“勤奋”,萧玉素来不与外人打交道,又见刘家父子刻意避着自己,她何必前去找不痛快。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却不想那刘家父子竟找上门来了,家丁前来通报时,萧玉本是不想见的。 可此处终究是锦州,是刺史府,她不好与人摆脸色。 若是传出去,保不齐那刘家父子在外头怎么编排楚家,到时候坏的就是刺史府名声。 罢了。 她终是逃不过这世俗的羁绊。 将黑子扔回棋盒,抬了抬眸,示意家丁去请人:“请他们二位进来。” “是。” 家丁行步前去请人,想想又折回去请教钱伯,钱伯正教训手脚不稳的小丫鬟。 “你这般毛手毛脚的,倘若真让你去伺候,惹了公子不痛快,岂不连累我与你一道受罚!?” “亏得我路过瞧了一眼,否则,闯出祸来,这可怎么办哟!” “钱伯,怜儿知错了,怜儿这就……” “钱伯。” 听见有人喊,钱伯小声训斥几声后,便让怜儿下去了。 “邓五,何事这么着急?” “钱伯,刘大人和刘二公子就在门口,说是来看望萧公子,萧公子吩咐小的将他们请进来,可萧公子的神情很是惆怅,想是本不愿见他们的。” 说了许多,邓五压低声音道:“萧公子可是咱公子的心头肉,那刘家父子惯来不是好角色,是不是……先去通禀公子一声方为妥当些?” 都知道刘家有个儿子与公子,萧公子为同门,关系却是不好。 子同父,那刘家一家人都是难缠的角色。 此番前来拜访,意欲何为? 钱伯心觉有异,对邓五道:“既是萧公子答应将人请进来,你便去请。” “公子那里……” “我自会前去告知公子,你快去将客人请进来。” “是,我这就去。” 第31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邓五前脚刚走,钱伯后脚便急急往公子院里去。 前不久才经历高舒燕之死,又与凶手交谈一番,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胡老来,留下一句“莫忘全族之仇”。 已经搅得她心思不宁,夜夜辗转反侧。 如今已是疲于应对刘家父子,碍于这是刺史府,该有的礼数她还是做了。 那日她蒙着双眼射箭,又作了一番“打扮”,未曾瞧得真切,如今这般近,刘青松看得一清二楚。 果真如四弟信中写的:神情无波澜,像死人一般。 却有一点他不能苟同,四弟评价她形容枯瘦,干柴一般,难看至极。 形貌昳丽,清丽不可亵玩,与枯瘦、干柴、难看一众词语毫不相干。 他亦回礼道:“在下刘青松,今日唐突前来拜访,还请萧公子不要介怀。” “哪里的话。” 萧玉含笑道:“二位是五师兄的父亲与兄长,理应是我该前去迎接二位,礼数不周,望请谅解。” 刘青松与父亲相视一眼,纷纷拧眉。 哪里像是四弟信中所写,无礼又粗鲁。 既如此有礼貌,那就好办了,刘父套起了近乎:“既然是山儿的师妹,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哈哈。” 萧玉饮茶,只笑。 又听他叹道:“我们真是不知道你随你大师兄下山来了,都怪山儿大意,并未来信告知,若早些告知,我们好做准备,邀你入家中做客,好生招待。” 刘青松附和道:“是啊,刺史大人寿宴那日,你做了些‘打扮’,在下还不敢认,待回去一确认,便立马与父亲前来看望。” 不敢认? 她明明当着众人面说起,她与大师兄是同门,刘家父子不可能没听见。 各人心知肚明,她也懒于拆穿。 “伯父与二公子的心意萧某收下了,二位请用茶。” 她抬了抬手,柳儿便将他二人的茶杯续满,过于“热情”,二人话未说得几句,茶水倒是饮得许多。 刘家父子这副神情,想必不是真的来看望她。 她不急,就这般慢斯条理地等着,等着他们装不下去,说出来意。 两父子比五师兄有耐心,却是不多。 没大一会,刘父便先开了话匣子,萧玉暗暗挑了挑眉,果真是一家人。 “听说你的功夫是楚家公子教的?” 萧玉点头:“正是。” “自古都是师父教徒弟,哪有师兄教的道理,想是你二人关系甚好。” 她答:“师兄与我,如兄如父。” 如此回答,深得刘家父子心。 “没错没错,同门之间,应当互相帮助互相照料才是好,山儿是个直肠子,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是啊,他没有什么恶意,你别放在心中。” 来意终于暴露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二人,与方才的神情不同,此处颇为认真了起来。 她回:“伯父言重了,我并非记仇之人。” 刘家父子并非听不出言外之意,却都装作不知,死皮赖脸地继续套近乎。 “少年好心胸!” “就该是这般不计较,哈哈,好好好。” “我就说,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你们同门多年,情谊定是极深切的。” 她仍是笑,不回。 这二人的心思,有如司马昭之心,尽人皆知。 也难怪五师兄会做出那番下跪的举动,今日见着他父亲与兄长,皆如他一般厚脸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见状,刘青松愈发看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说话时看似真诚,实则瞧不出几分真几分假。 他并非看相之人,也没有更多时间揣测她心中所想。 便径直道出来意:“实不相瞒,我们父子二人今日前来,是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萧玉了然,神情疏淡。 想是寿宴那日不得楚老头赏识,又不得近师兄身,遂,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她这里来了。 只是她一向这副神情,叫他二人判不出喜怒来。 “伯父,二公子,不必多虑,此处是我的小院,并无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她一番“宽慰”,并吩咐柳儿先退下去。 刘青松瞧不出异样,但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思来想去怎的就是想不明白。 兴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四弟这位小师妹,果真就是这般,不记仇呢。 他便就放下了戒心,与她吐露难事:“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多亏了刺史大人,我才能在衙门谋得一份差事,勉强糊口,只是我四弟他……” “五师兄?” “是啊。”刘父接过话茬,一脸愁容:“眼看山儿也该是下山成家立业的时候,若是他归来后一事无成……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能力,无法为他谋得一个好前程。” “爹。” 刘青松安慰自家老爹:“您生我们养我什么已是不易,如今该是您和母亲颐养天年的时候,孩儿们哪敢央求太多。” “哎,松儿啊……” 两父子你来我往地表演双簧,说到动情处还抹起了眼泪,萧玉就这般瞧着,当是看了一场好戏。 一番哭诉后,刘父对萧玉道:“萧公子,那日我见你为你大师兄挺身而出,着实义气,令我这个老人家十分钦佩。” “伯父谬赞。”她平平回道。 刘青松眼露精光,趁机凑近了说:“我就知道萧公子是十分讲义气之人,四弟与你也是同门,可否看在他是你师兄的份上,在楚公子面前说说情?” 虽未直说,却也只蒙了一层薄纱,一捅即破。 萧玉倒也直接,便如他愿地问道:“二公子的意思是,让楚家为五师兄谋一份好差事?” 啪。 刘父一拍大腿。 “正是,正是啊!” 刘青松暗松了一口气,赞道:“萧公子果真聪慧,一点就通,一点就通。” 萧玉笑了笑,却是一脸为难。 刘父瞧见了,心瞬间被吊了起来,难不成,她是不愿意? 两父子你瞅我,我瞅你,眼神交汇许久,愣是猜不到眼前这个少年人在想什么。 刘父性子急,便问了:“可是,有难言之隐?” 萧玉摇了摇头。 那就是有戏! 第32章 萧公子的演技不错 刘父沉下的嘴角瞬间勾了起来,甜言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我们父子俩与那泼皮赖子不同,都是好说话的人。” 刘青松也附着:“是啊,萧公子尽管说就是。” 二人跟急猴子似的,萧玉心中冷嗤一番,面上却是温和。 “伯父,二公子,为五师兄谋事做并非难事,只是……” 她也学起这二人模样,垂首叹气道:“哎,只是……” 不出所料,将这父子俩急个半死。 “哎呀萧公子,你有话就直说。” “是啊,直说就是,你快说,我们都好商量,好商量。” “……” 不知催了多久,萧玉才作罢,继续说道:“我可以答应二位的请求,只是五师兄对我意见颇深,若是他知晓我替他谋差事,怕是要大发雷霆,不得接受。” 啪。 刘父拍桌而起。 “哼,他敢!” “老子为他的事忙前忙后跑断了腿,他再敢推脱,我让他好看!” 再? 原来五师兄家中人为了寻了许多出路,他都瞧不上,统统给回绝了。 刘青山一向高傲视人,若非不是想攀上楚家这个高枝,他又怎会忍辱下跪。 “伯父请坐,我随便说说,莫要大动肝火。” 刘父一扫方才的阴霾,面露喜色,喜滋滋地饮着茶水。 刘青松眉头紧锁,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是叫他不敢相信。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萧公子,你可是真的应下了?” 萧玉含笑点头。 “二公子莫不是信不过我?” 她笑着反问,却有一股凌厉之气,直叫他生寒意。 他羞赧一笑:“不敢不敢。” 他这般问,倒是提醒了刘父,她现在虽然承诺可为山儿谋份差事,可若是她因为旧怨,故意将山儿弄到极远的苦寒之地。 这可怎么行! “萧公子啊,我家山儿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当初他要跟着师父去江宁那种苦地,我和他娘死活不同意,这回好不容易回家来,他娘身体不好,我也老了,若是他再跑到别处去……” “伯父放心。” 萧玉立即会意,承诺道:“还请宽心,我既应下,便不会让师兄出了锦州去过苦日子,我定尽心尽力,让他在您二老身边尽孝。” 此话一出,刘父彻底松了一口气。 刘青松心中感叹,他当初怎没遇上这么好说话的主,否则也不会是今日这副模样了。 想到此,他也想为自己争取争取,能否让她顺带推荐推荐自己,可话还未说出口,院里便来了人。 是一冷面男子,身材高大,腰间佩剑,模样凶煞。 刘青松一眼便认出此人,便是寿宴那日在小侯爷身边护卫之人。 他欲上前行礼,韩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落在他身后的玉面公子身上。 那玉面公子端坐着,神色不佳:“韩侍卫,你惊扰了我的客人。” 韩亦越过刘青松,与她行了一礼。 “小侯爷有令,在下特来请萧公子前去商议事情,倘若还需接待客人,在下就在此候着。” 赵无陵找她商议事情?简直是活见鬼。 土匪行径! 萧玉扯了扯嘴角,怒道:“放肆,这二位都是我院中贵客,有什么事,让你家小侯爷亲自前来说就是!” 刘家父子一听,吓得汗毛竖起。 谁敢这么对小侯爷不敬,怕是要掉脑袋的。 只是,小侯爷差人来请,还是去议事,她定是非凡人物,看来他们没找错人。 “无碍,无碍,萧公子莫要意气用事,既是小侯爷的意思,我们父子俩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所幸事情都办妥了,他们也无需再留。 萧玉一脸歉意:“伯父,二公子,真是对不住,我送你们……” 父子俩对韩亦这尊煞神怵得慌,忙摆手回绝。 “不必,不必了。” “公子留步,留步,爹,我们快走。” 二人兔子般地跑了,院中瞬间清冷下来,韩亦瞥了她一眼,却不想她的神情突然松缓下来。 方才那些怒气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平静。 他不禁赞叹:“萧公子的演技不错!” “多谢夸奖。” 萧玉睨了他一眼,不免想起暗巷中发生之事,心中甚是不快。 “我与你家小侯爷并无交集,他找我商议何事?” 韩亦每每出现,总是没好事。 加上自己的倒霉体质,是以,她大致猜到赵无陵找她,八成是要寻她麻烦。 难不成,玉佩之事已然查到了她处? 韩亦只冷冷回了一句:“萧公子去了便知。” “……” 赵无陵还真是找了个忠心的下属,半个字也问不出。 在江宁见到赵无陵,已是出乎意料,待他离开江宁,她便想着从此不会再见,谁成想他竟还留在锦州。 这也就罢了,他竟还是刺史府的贵客。 暗巷,寿宴,她都是被动方,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他却身坐高位,高傲地睥睨着她。 董家大势已去,她这辈子,永远也无法与他比拟。 她是董家最无用之人,却背负着最重的使命——活着。 只要她活着,董家就还没有在这世上消失。 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想通后,她便就身心舒畅了,整理衣冠后,随韩亦一同去了东院。 一路上,韩亦都未曾透露一丝消息,她心中也有所思,是以,二人并无交流。 “萧公子。” 钱伯从老爷书房出来,撞见小侯爷的侍卫与萧公子,便上前打招呼。 “萧公子,韩侍卫。” 萧玉含笑回道:“钱伯,今日精神头不错。” “哈哈。” 钱伯被哄得心花怒放:“看来萧公子心情不错,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啊。” 萧玉不知所以:“什么?” 这边韩亦不耐烦了,朝钱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提醒他。 “各司其职。” 该做甚就去做甚,莫要耽误时辰。 东院的贵人,钱伯哪里敢有一丝不敬。 “抱歉,老朽话有些多,二位请便。” 说罢便端着瓷盘走开,萧玉睨了韩亦一眼,后者视若无睹,领着她继续往东院方向去。 本以为二人就这般做哑巴状,她心中揣度赵无陵到底寻她何事,她又该如何应对。 第33章 太子殿下托本侯问你声好 即将抵达时,韩亦却放缓了步伐。 她本就走得落后了些,他一慢下来,便就与她并肩而行。 韩亦侧目,将她从思绪中拉出。 “你的伤,可是好些了?” 他指的是她胳膊上的刀伤,不比在江宁时脖子上的浅伤,这刀伤颇深,即便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也须一段时日恢复。 萧玉下意识摸了摸胳膊,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韩侍卫关心。” 韩亦点头。 沉默片刻,他又道:“不必多想,公子只是例行问话。” 这算是,变相地提醒她事情并不严重吗? 若是寻常,她定是松口气,可那人是赵无陵,太子李英玉的人,同样心思深不可测,她不敢轻易懈怠。 不过,她还是道了谢:“多谢。” 不论如何,韩亦能说这些话,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前路漫漫,即便荆棘遍布,她也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嗯。” 韩亦停下,朝她抱剑礼道:“在下护送到此,院内有人候着,萧公子请。” 东院护卫这般森严吗? 她暗暗拧眉,与他道别后抬脚走进院内。 韩亦站在院外目送她进去,那背影谨慎至极,忽地,竟快步走了进去。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 那声卸去戒备,卸去沉重,更卸去对旁人的礼节。 熟稔,欣喜,欢愉。 韩亦眸子微沉,转过身扫视四周,并不再看院内二人身影。 这厢,萧玉知晓候着的人就是大师兄,心头大石终于缓缓落下。 似是等了许久,楚之江落了一肩的桂花,香气四溢。 开口即问:“刘家父子可是为难你了?” 刺史府这般大,消息倒是传得快。 她摇了摇头,贼兮兮笑道:“师兄不必担心,就凭他们还为难不得我。” “那就好。” 楚之江凝着她,众人皆说她沉默寡言,只有他知道,她其实是个活泼调皮的女孩子。 机灵,灵动。 这几年,五师弟处处针对她,却是一点便宜也没讨到。 “师妹,那日伤你的凶手还未抓到,小侯爷便请你过来,细细描述那日在后园发生的事情经过。” “只有你看清了凶手模样,是以,小侯爷想知晓更多关于凶手的细节。” 还未面见赵无陵,师兄就将事情与她和盘托出。 果然是亲师兄! 她面色淡定地催促道:“我知晓了,师兄,我们进去,莫要让小侯爷久等了。” “好。” 萧玉暗暗扬了扬眉。 不是玉佩之事,那就好办了。 上了楼,便看见一道门前两道黑影各立左右,她一眼认出那是当初在府门外的两名暗卫。 见她二人出现,暗卫立即通禀。 “公子,人已到。” 里头传来赵无陵的回复:“请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如其人,压迫感极强。 “是。” 暗卫开了门,看向萧玉:“请。” 萧玉微微点头,从暗卫面前走过,刚要踏入门槛,忽听剑碰剑鞘之声。 暗卫持剑阻在楚之江身前,冷声道:“小侯爷有令,只请萧公子一人,楚公子,还请下楼等候。” 萧玉朝他点了点头,楚之江才放心下楼去。 好一个赵无陵,造这般气势,到底是例行问话,还是想刑讯逼供? 已是退不得。 她便继续往里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房中只有她与窗边之人。 明明是最豪华的东院,却被他住出一种清贫之感,房中并无过多布置,又像是被搬走一般,只余一张桌案与一排书柜。 窗外夏风拂进,竟有种阴凉之感。 玄色衣袍随风而起,一头乌发落在肩上,发丝飘逸微动,宛若画中美人图。 她拱手礼道:“萧玉参见小侯爷。” 闻声,赵无陵回身,一张俊美之颜尽是清贵,与三年前的娇弱病态不同,唯一不变的是,这双褐眸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抬手,薄唇微启:“萧公子请坐。” “多谢。” 萧玉淡定落座,只当二人是从江宁才认识的陌生人。 “小侯爷,后园发生凶杀案一事,在下知晓的已经尽数告知。” 她这般说,便是告知他如今已是无话可说,叫她来也没用。 赵无陵坐于她对面,慢斯条理地沏了杯茶,放置她面前,细细擦拭手指后,才开口道:“太子殿下知晓你在锦州,托本侯问你声好。” 刹那间,往事如洪一般涌来。 殿下。 李英玉。 一幕幕的记忆已经模糊不堪,只余一片血红,她唯一记得的,是他冰冷陌生的面孔。 若不是父亲拼命相求,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事到如今,她竟还要感谢他呢,感谢他高抬贵手,没让董家绝后。 呵呵…… 只是她本就垂着眸,眼中心绪不叫外人得知。 “多谢殿下关心,萧某不过一介平民,不值得太子殿下费心。” 她抬眸与赵无陵相视,眸子淡漠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赵无陵握着茶盏的手微顿。 眼前之人,果真是不同了,疏离,陌生,找不出一丝董婉婉身上的影子。 不知他在此时提起李英玉,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哪一种,萧玉都不想在意。 她顾自饮茶,凉茶顺着喉咙而下,才觉舒服些。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再说一字,赵无陵挑眉,待一盏茶尽,方才说起正事。 “想必楚公子已经告知,凶手并未捉拿归案,是以,请萧公子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连暗卫都追查不出,那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萧玉想起在鼎和楼里他的言谈举止,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头。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摇头回道:“在下所见皆无隐瞒,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哦?” 赵无陵凝着她受伤的胳膊,神情若有所思:“萧公子那日说,你与死者并不相熟,只是在后园恰巧碰见。” “是。” 见她面不改色地撒谎,赵无陵暗暗讥诮,又道:“在死者脚边发现一把匕首,萧公子可知道这匕首是谁的?” 萧玉:“不知,兴许,是凶手落下的。” 听了半天,她算是恍然,赵无陵唤她来,并不是想询问凶手的线索。 他知道她在撒谎。 她亦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撒谎。 第34章 一个头两个大 即便她撒了谎又如何,高舒燕并不是她所杀,赵无陵就不能奈她何。 “对峙”片刻,赵无陵勾了勾唇:“死者就倒在你面前,想必在被害之前,她曾与你交谈过。” 萧玉抿唇,高舒燕狰狞着冲向她,嘴里喊着让她去死。 “回小侯爷,我们不过说了几句闲话罢了。” “什么闲话?” 赵无陵步步紧逼,褐眸直勾勾盯着她,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 他们之间,谁先演不下去,谁就认输。 是以,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问在下今年多大,可有婚配,还说要给在下介绍个姑娘。” 赵无陵的瞳孔沉了又沉。 给她介绍姑娘? 她倒是敢说得很! 他点了点头,不想再听她胡扯,遂问道:“你与凶手,可曾见过?” “不曾。” 就算见过,也是高舒燕死之后。 在此之前,她的确是没见过凶手,是以,不算说谎。 赵无陵起身,居高临下瞧着她。 “如此说来,凶手与高舒燕有仇?” 阴影之下,他的大半张脸都阴测测的,叫她瞧得不真切。 高舒燕。 他果然知道死者的身份,这番直呼其名,不过是故意说给她听。 高舒燕就曾与她有仇。 那件事在京城闹得如此大,他不可能没耳闻。 她只觉烦闷,便回道:“凶手是否与她有仇,在下不得而知,小侯爷若想查,不如去她家中询问她的丈夫。” “嗯。” 风来,赵无陵走到窗边,合上窗棂。 此处实在不自在,萧玉随着起身:“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先告退。” 窗合上,桌案上烛火不再摇曳。 赵无陵伫立窗边,并未回头。 她行了一礼,便转身。 门开,步履轻盈踏出,门再度合上,房中归于一片静谧。 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房中倏然出现一抹黑影,朝赵无陵拱手道:“公子,有何吩咐?” 褐眸幽幽,深不可测。 “吩咐下去,即日起,暂停追查凶手。” “这……” “下去。” “是。” 楚之江一直在院中等候,萧玉下楼便看见他的身影,没有着落的心终是有了去处。 她隐去眼底阴霾,扯出一抹笑。 “师兄。” 闻声,楚之江回首,面容舒展。 “师妹,没事?” “没事,例行问话罢了,师兄,我们走。” 这东院,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 楚之江察觉她心绪不好,又想是因为问及后园之事心情沉闷,他轻叹一声,而后与她一道回了小院。 此后,萧玉每次出门,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她。 起初,她以为是夜里没睡好产生的错觉,也就不做回事。 渐渐的,她察觉不对。 她被跟踪了! 这些人内力深厚,身手不凡。 她试图甩过几次,没过多久又重新被盯上。 这般厉害,只有赵无陵和胡老的人能做到。 这两方都有动机。 赵无陵不信任她,那日的问话不过逢场作戏,他那般谨慎细致,怎会被她骗? 胡老不曾露面,可他手下人并非泛泛之辈,他想与她联手复仇,是以,派人跟踪她也不无可能。 哎。 一个头两个大。 她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 罢了,还是抓紧时间突破身体束缚,练成寒冰剑法,她便可早些回江宁去。 锦州,是个是非之地。 断不可久待。 早些时候,楚之江曾与祖父提过此事,祖父答应为萧玉瞧瞧筋脉,可天不遂人愿。 一是萧玉受了伤。 待她伤好了,楚洪却大病了一场。 接连几日阴雨连绵,楚洪卧病在床,时刻需要人伺候。 病来如山倒,萧玉看望过他几次,老头觉得自己病恹恹的模样一点也不威风,便不让她再去探望。 可怜又笑人! 萧玉回到小院,拢了衣衫便去林中练剑。 即便如此,她也可笨鸟先飞,练得一式,便就是得一式。 每次寄信回江宁,她都是报喜不报忧。 而师父每次回信,先是絮絮叨叨山上发生的琐碎事,然后关心她近来的练功状况,叮嘱她注意身体,最后留下两个醒目的大字。 ——早归。 这日,柳儿送来信件。 她正伏案小憩,借着烛光打开信件,信中宣纸十分崭新。 除了中间一点墨黑色痕迹,没有落笔的痕迹。 她拧眉,师父这回怎的写得这般少? 疑惑着打开信纸,眸子倏地一紧,她拢起信纸,戒备地望着四周。 除了柳儿,并无他人。 重新打开信纸,“小心”二字落在中央,字迹可察其笔锋有力,落笔果决。 天气愈发阴沉,周遭也愈发诡谲。 当初下山,只是想疏通筋脉以便练功,未曾设想过有这多麻烦,如今筋脉未瞧,麻烦接二连三地找上门。 看来,她须得见胡老一面。 可那人并未说胡老的住处,她无从寻得。 过去了好些日子,也不曾来找过她,倒是沉得住气,想是还在暗中筹谋着,伺机而动。 是以,她时常在鼎和楼小坐。 那人当初既约她鼎和楼相见,想必此处是安全的,也是熟悉之地。 只可惜,接连五日,都无果。 出了鼎和楼,细雨翩跹而下,柳儿在门口撑了伞候着,二人往出府方向回。 “姑娘。” 柳儿握着伞的手抖了抖。 几滴雨水滴落萧玉肩畔,她侧目望去,只见柳儿神色紧张,不停往后斜目,欲言又止。 她循着柳儿视线望过去,都是行路匆匆之人。 只是在她回眸瞬间,一抹黑影瞬间消失,速度快不可察。 柳儿瑟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姑娘,这几日,奴婢总觉得背后瘆得慌,像是有人跟踪一般。” “这样啊。” 萧玉低头思了片刻,吩咐柳儿:“方才在茶楼听人说万家糕点铺新出几样糕点,你去买一些。” 说罢将钱袋解下,柳儿拿着钱袋不知所措:“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有东西落在茶楼了,我回去取。” “奴婢和姑娘一起……” “不必,你去买糕点,再回茶楼接我就是。” 萧玉从伞中退出,移至一旁屋檐下,抬手催促柳儿。 “去。” “……是。” 柳儿一头雾水,姑娘以前出门随意得很,也极少佩剑外出,这几日是怎的了,剑总是不离身。 第35章 今日一别,我与阁下不相识 没走出两步,便见姑娘一头扎进雨里,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返回茶楼,掌柜的立即迎了上来。 “公子可是回来取落下之物?” 萧玉点头,头上,肩上皆着了雨,模样略微有些狼狈,却是清俊依旧。 掌柜将其请上楼,随后吩咐小二道:“来人呐,给这位公子取块毛巾。” 萧玉拱手:“多谢。” “不必客气,公子还是快去瞧瞧落下的东西,可有遗漏?” “好。” 楼渊已在二楼等候。 今日,他并未着胡人打扮,一件黑衣衬得他的脸色十分阴郁,半扎着发,江湖气息甚浓。 萧玉进门时见他独自坐着,身边并无他人,心中不免失望。 胡老还是没有出现。 “你找我?”楼渊径直开口。 对于萧玉连续几日到鼎和楼的行径,他本是不想在意,又生怕她有何急事。 胡老的筹谋不能有半分差池。 是以,他便出现在此。 萧玉不知他心中所想,也不愿去猜测,当务之急是与胡老撇清关系,以免惹祸上身。 即便李英玉远在京城,可赵无陵却能随时要了她的命。 若她死了,董家便就彻底没了人。 她不能冒这个险,须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遂,她答:“是。” 窗外已是雷雨阵势,噼里啪啦落在窗沿,敲震着心尖,屋内一片清冷。 “那信,是阁下所传?” “没错。” 这么看来,跟踪她的应当是赵无陵的人。 她点了点头致谢,又道:“实不相瞒,我这几日往鼎和楼跑,就是想再见阁下一面。” 深邃的眸微抬,凝着她,脑海里都是她日日踏入鼎和楼的背影。 未时来,酉时回。 日日如此。 打量她憔悴的眼窝,想来她这几日都没休息好,楼渊眉宇微蹙:“可是有什么事?” “我想见胡老,阁下可否引见?” “不行,时机未到,胡老不会见你的。” “时机?什么时机?” “不可说。” “这样……” 闻着雨声,萧玉垂下眸子,这是她一惯做法,叫他人瞧不出是何心绪。 她简明扼要回道:“还请阁下替我转达一声,萧某只是一介山野俗人,胸无大志,不配与胡老共谋大事,还望谅解。” 闻言,楼渊只略微惊讶,而后便起身。 “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萧玉刚要开口,小二拿了干毛巾过来,她接过擦拭肩上雨水,楼渊冷冷地盯着小二。 小二脊背一颤,忙慌下楼去了, 待无旁人,萧玉才幽幽开了口:“今日一别,我与阁下不相识。” 看似百无聊赖地叠着毛巾,实则在等雨停。 已然下了好几日,锦州阴雨连绵不得晴,也该是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了。 楼渊沉了声:“本就不相识。” 说罢转身下楼去了,步履轻盈,微不可闻,片刻后彻底没了声响,想是已经走了。 此人瞧着冷冰冰的,倒是个好商量事的主。 忙活几日,萧玉终于松了这口气,他走后,萧玉才想起自己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的确如他所说,二人本就不相识。 —— 自打回绝了胡老,萧玉只在府中待着,只要她不出府,赵无陵的人也就不再跟踪她。 关于凶手一事,赵无陵没再找过她。 看似一切相安无事。 天放了晴,楚洪的身体逐渐恢复,便日日拉着人下棋。 萧玉不喜欢下棋,可她此次下山有求于楚老头,便只好陪他磋磨时辰。 “你这小道儿,这棋怎能落到此处?” “你这小无赖,第几次悔棋了?不许,给老夫放下!” “哎呀呀,气死老夫也!” “……” 庭院中时时传出楚洪的叹息声,惹他频频恼怒之人却是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 棋子在她手上,她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若是受不住…… 她故意耸着肩,做出一副无奈状:“祖父若是嫌我,不如唤师兄前来。” 她来府中已有好些日子,加之楚洪膝下子孙单薄,便让萧玉也唤他一声祖父。 萧玉嘴上虽喊着祖父,心里却是明朗的。 她终究不是楚家人,且她时刻记得自己所来的目的。 倘若真到了那日,楚洪拒绝为她寻筋问脉,也在她的料想当中。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修炼楚家秘籍已是罪过,岂敢央求太多。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楚洪被她这么一气,脸色红润了不少,没两日精神愈加抖擞。 “你莫要激老夫。” 楚洪吹胡子瞪她,一眼看穿她的计谋。 “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这般气老夫,就是为了那个臭小子,哼,他倒是心眼多,寻你来当搅屎棍。” 渍,这老头! 居然说她是根搅屎棍。 难听。 话说楚洪寿宴那日,萧玉偷听他与另一位老人谈话,一家孙女一家孙,都是脾气倔强的主。 一番谈话中,竟让两个不在场的年轻人莫名与“缘分”二字扯上了联系。 后来听师兄说,这位老人正是前鸿胪寺卿古居贺,壮年时意气风发抱负远大,只可惜身子羸弱,不至五十便告老还乡。 楚洪病倒那几日,古居贺前来探望,二人手握着手“互诉衷肠”。 平日便与楚洪私交甚好,又遇楚之江回锦州,两位长辈心有灵犀约下这门亲事。 这厢楚洪大病初愈,便迫不及待地操心上了自家孙儿的婚事,安排两个年轻人见面。 楚之江怕惹恼了祖父,再叫他大病一场,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这几日他甚也不用做,只需每日出门与古小姐会面即可。 可他心中终是厌恶此事。 于是,萧玉便成了暗地里的说客。 可惜她的意图太明显,又懒得伪装,被楚洪瞧了出来。 “哎。” 她叹一气,遂放下手中棋子。 “您老人家还是不懂,师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结果可想而知,强扭的瓜不甜。” 她故作神秘道:“您老要是真希望他成个家,晚辈倒是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棋盘,道:“顺其自然。” 萧玉被赶出了庭院。 第36章 她有没有算到我这一卦 她自个倒是没受影响,优哉游哉地回了小院,一旁的柳儿却是忧心得不像话。 “方才姑娘起身时,奴婢看见老爷脸色难看得很。” “嗯,你家老爷生我气了。” “啊?” 柳儿吓个半死,语气也急了些:“老爷生气了,公子又不在府上,这可怎么办呐?” 柳儿本就胆子小,听她这么一说,一双秀眉紧紧皱着。 倒是萧玉一脸轻松,说道:“放心,明日他老人家还是会让我去陪他下棋的。” “嗯?” 柳儿不明所以然。 再回神,姑娘已经走远了,遥遥传来一阵轻叹。 不知怎的,师父来信十分频繁,一月间她已收到三封信件,回却是只回了一封。 信中提到了四位师兄近来的状况,令人啼笑皆非。 不难想象,师父提笔写这几封信时的神情,定是气恼、无奈极了。 半月前,四师兄孟溪元从师父书房得了一本秘籍,便连夜寻了个山洞,闭关修炼去了,至今未出。 十日前,谷师兄家中来人,报是家中祖母去世,他连夜下山回家吊唁亲人,谁知刚入家门便被打晕,醒来后房中多了一位彪悍女子。 眼瞧着自家儿子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谷家父母便替他寻了个身强体壮又好生养的女子。 谷师兄一向过家门而不入,是以,谷家人便想出祖母诈死这一出,骗得他匆匆下山。 知道事情真相后,谷师兄的眼泪立马收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女子打晕,披星戴月“逃”回青龙山去了。 师父在信中写道:“酉阳狼狈归来,双眼红肿,两颊布满红唇印,实在难看,为师堪堪瞧上一眼,便觉眼疼。” 放下书信,萧玉勾唇失笑,不由想起那日谷师兄过家门而不入被父亲泼水之事。 这一家子还真是有趣得紧! 夜已深,她却是睡意全无,烛台被风吹灭,她起身关窗,寻了火折子重新点燃烛灯。 打开第三封信,入眼便见唐白二字,她三师兄交流甚少,只知他是个圆滑之人,从来都是众人乱,他远远看戏,不料这一次却是栽了跟头。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自称是翠花丈夫的汉子提着杀猪刀来到青龙山,吵吵嚷嚷要找翠花的奸夫报仇,如此“热闹”之事,唐师兄当仁不让第一个出来瞧热闹。 没过多久,翠花与一干人随后也来了,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双方亲友亦闹了起来,字里行间都是腌臜言语。 师父与其他师兄弟忙着劝架,唐师兄却是不舍得闹剧匆匆收场,便主动问起翠花奸夫之事。 写到此处,着墨更重。 仿佛能瞧见师父眼里的怒火,她亦是拧起眉头。 唐师兄这样一问,无非是提醒翠花丈夫莫要忘了“正事”,翠花丈夫更加笃定翠花偷人,便闹到师父面前,问他要人。 师父无奈,刚要为几个徒弟辩护,却见翠花手指头一抬,毫不犹豫指着唐师兄,说他就是自己的姘头。 后果可想而知,唐师兄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有苦难言有口难辩。 先前被他怀疑的谷师兄和五师兄早就不见了踪影,师父他老人虽气恼他的可恶行径,但终究是自己的爱徒,出面解决了这场闹剧。 唐师兄如今还在禁足,日日抄写道德经。 哎。 她叹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信中写,五师兄近来修炼心法遇到了瓶颈,可他是个颇具天赋之人,很快便突破瓶颈更上一层。 许是受心法紊乱的影响,他的性情变了许多,信中说他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控制自己的心境。 师父担忧爱徒走火入魔,便打算与他一道进入玄机阁闭关,此次闭关,出关时日不详。 信的末尾,师父写道:“徒儿谨记,寻筋问脉虽是大事,最要在意身体,为师不求徒儿有大作为,只望平安顺遂,代为师问你大师兄好,不必回信。” 她了然了,原是师父要与五师兄闭关,想是要许久才能出关,所以才陆续寄来三封信。 信中并未提及五师兄回锦州一事,应当是五师兄隐瞒了此事,却在背地里让家人疏通关系,以便下山后入职官场。 如此心思不纯,即便天赋过人,也逃不过心魔侵蚀。 折信的手倏地一顿,余光觑向窗棂。 忽而指间闪过一抹寒光,静谧烛光摇曳一瞬便又安静下来,窗棂外黑影侧身躲过。 举过烛台,将信件压在下方,她方慢斯条理地起身走了过去,抬手打开窗。 韩亦立在窗外,依旧是一副死人脸。 “萧公子。” 萧玉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夜已深,韩侍卫来此,有什么事吗?” 韩亦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她的右肩落在桌案上。 她回头望去,原来如此。 赵无陵还是没打算放过她,恐怕她在楚府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监视着。 不过他还算人道,并未截了她的信,而是派这么个冷面侍卫深夜造访。 她哂笑道:“那是家师从江宁寄来的书信,韩侍卫若是想看,直接告诉在下就是,何须这般偷偷摸摸。” 说着便要去拿书信过来,还未走得两步,便听韩亦回绝了。 “不必了。” 萧玉挑了挑眉,齿间轻哼:“嗯?” “夜已深,萧公子早些歇息。” 说罢,他抱剑拱手礼别,身后夜风将他那一袭劲衣的衣袂翻卷拂起。 “告辞!” 转眼便消失在小院,似乎她刚才看见的只是一抹虚影。 翌日。 楚老头果然派了人来,请她前去下棋。 柳儿一脸不可置信与敬佩:“姑娘你可真是神了,老爷昨天气成那样,今日竟真的又来请你来了,姑娘,你是怎么料到的?” 萧玉神秘一笑:“因为……” “我会算命!” “她会算命?” 赵无陵提笔的手微顿,抬眸望向暗卫。 暗卫心中一惊,垂首道:“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撒谎。” “呵呵,算命……” 将毫笔放回笔架,他撑着桌案起了身,缓缓走向屏风后,自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袍。 “如此,本侯倒要看看,她有没有算到我这一卦。” 第37章 心不静,棋局自乱 萧玉下棋极为气人,楚洪难以忍受。 为什么偏偏要请她过去解闷,还不是想从她处打听自家孙儿的事。 楚之江离家十多年,发生许多事是楚洪不知晓的,他心中有缺憾,又不好与孙儿相谈,只好找来小道儿。 萧玉前来赴约,却见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已然坐了一个人。 赵无陵? 既已有人陪老头解闷,她还是先撤。 楚洪发现了她,当即拢了拢手:“小道儿,过来。” 渍。 她暗暗拧了拧眉,抬步走了过去,赵无陵捻着棋,侧目过来凝着她。 着白袍,束高冠,面容清俊,眼底隐着一丝不满。 想是见了他在此,心情烦躁所致。 他勾了勾唇:“原来是萧公子。” 明知故问。 她抬袖,随即拱手礼道:“萧玉见过小侯爷,刺史大人。” 赵无陵道:“免礼。” 并示意她落座,她应允,便走到楚洪身边坐下,圆石桌共有四方座位,赵无陵与楚洪相对而坐。 是以,无论她坐何位置,其中一侧都是赵无陵。 楚洪对她说:“你这小道儿下棋赖得很,老夫与小侯爷下一局,你好生瞧着。” “是。” 她就像是被父母强行送进书院的孩子,听得先生絮絮叨叨,她却是毫无兴致。 她从没想过,竟能与赵无陵挨得这般近。 从前在京城见着他,只觉他病恹恹的,好似一场病就能将他带走。 如今再见,他却是神采奕奕,一丝病气也无。 老头絮叨什么她全然没听,只凝着赵无陵手中布的棋局,不急不慢,步步为营,请君入瓮。 不经意间,楚洪已被逼至绝路。 “还是小侯爷技高一筹,老夫佩服。” “承让。” 论下棋,楚洪也是个中高手,如今却是棋逢对手。 “老夫惭愧,方才还大言不惭教授他人。” “哎,让小侯爷见笑了。” 萧玉看了看老头,很给面子地夸赞道:“小侯爷厉害,刺史大人亦不相上下,晚辈实是学到了。” 没人不喜欢被恭维,楚洪被她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 赵无陵摆弄棋局,神情甚是玩味。 萧玉尽量避免与他有过多接触,仿佛只要与他有一丝的联系,就会让她想起往事。 那如梦魇一般缠着她的往事。 那么不堪。 每每对上他慵懒的眸子,不由想起诸多事,比起当众的讥讽和羞辱,这般静视让她难以接受。 “日日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公子陪着解闷,楚大人还真是有福气。” 小道儿下棋时虽时常叫他气恼不已,可其他方面,还真是无可挑剔。 楚洪捋了捋胡须,长笑道:“哈哈哈,小侯爷说得对,的确是老夫的福气。” 萧玉:“小侯爷谬赞。” 走也走不得,简直是坐如针扎。 她只好百无聊赖地继续观望二人下棋,持续地,她发觉赵无陵落子千变万化,让人无法预料。 好似在黑暗中前行寻宝,随手摸去,都会获得不一样的惊喜。 心中升起一丝怪异的期待,便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他会不会走这一步? 这棋落在此处是何用意? 又是为何,偏要走这一步? 她拧着眉不解,忽听他言道:“兵行险招。” 嗯? 是说给她听的? 她抬头看他,听楚老头得逞的笑:“多谢小侯爷提醒,老夫差点着了你的道。” 赵无陵回望她一眼,眉眼微扬。 的确是说给她听的,她抿了抿唇,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此后,再有疑惑之处,她不会再蹙眉,始终一副面不改色模样,因而,赵无陵也没再与她解释用意。 这一局,楚洪赢了。 所有人心知肚明,不过是赵无陵故意让他罢了。 眼见楚洪兴致愈盛,萧玉欲告辞离开,未等她动作,钱伯匆匆来报。 附在楚洪耳边说了什么,楚洪脸色一变。 “小侯爷,实在抱歉,老夫有些棘手之事要去处理,须先离开片刻。” “楚大人请便。” “欸。” 楚洪应声点头,随即看向一旁的小道儿。 “老夫一会儿就回来,小道儿,你就在此陪陪小侯爷,待老夫回来。” 萧玉:“???” 其实,这局撤了,也不错。 没等她拒绝,楚洪已经离去。 她最不愿意发生的场面,终究还是成真了。 “坐。” 赵无陵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去,也就是方才楚洪的位置。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 棋局之间,有如战场,楚河汉界,两不相让。 论棋术,她自是比不过赵无陵,直接撂挑子认输实在不是她的性情。 是以,她便下得随性。 赵无陵步步为营,别人不知晓他将要做什么。 而萧玉则是自由洒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哪里。 这样一来,倒是打了赵无陵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招数?” 萧玉是个实诚君子,回道:“无招胜有招。” “哦?” 赵无陵扫视棋局,她的走法看似凌乱无章,细细瞧去却能发现乱中有序。 她这般的走法,不仅乱了他的布局,更是以无赖之势拦了他的去路。 他曾与董鹄交过手,董鹄棋术高超,想来他的女儿至少也是得了几分真传。 “此种走法,却是少见,不错。” “谬赞。” 萧玉敷衍地陪他下着棋,心中却是另有担忧。 除了师兄的婚事,这府上应当没有其他大事,楚老头那般神情,定是师兄那处出了问题。 他与那古小姐,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楚老头这般跑去一掺和,怕是师兄又要挨训。 师兄托她来当说客,说服老头放弃这门亲事,可如今事未办成,却把自个儿困住了 失策,失策。 “萧公子在想什么?” 赵无陵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定睛望去,棋盘之上已成定局。 她输了。 “在下,技不如人。” 赵无陵睨了她一眼,讥诮道:“你心不静,棋局自乱。” “比不得小侯爷,在下惭愧。” 如今她低他好几等,即便她有能力赢,也必不可能赢他。 更何况,她有心事。 见她兴致缺缺,赵无陵唤来下人撤走棋盘,随之换上的是两盏新茶。 第38章 东宫之事,与她何干 下棋,她不感兴趣,饮茶,更无兴致。 可楚老头让她在此处作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待下去。 对面这个人,与她对立许久,不论是玉佩事件,亦或胡老复仇之事,一旦被他察觉异样,都可轻而易举取了她的性命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她打算沉默应对,赵无陵瞧了出来,便率先打开话匣子:“你可是忧心你师兄的亲事?” 一针见血。 “嗯,是啊。” “如此看来,你与楚公子感情非常好。” “师兄待我很好,用心教授于我,可抵半个师父,是以,我非常感激师兄,更希望师兄过得幸福。” 在她心里,师兄是除了三师伯和师父以外,她最重要之人。 说起楚之江,她已不再那般抵触,少了几分戒备,眉宇间柔和了许多。 赵无陵挑了挑眉,说道:“实不相瞒,本侯今日拜访刺史,本是想为楚公子与古小姐做个见证,圆了楚古二老的心愿。” 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又来搅和一番。 “小侯爷还真是,善。” 赵无陵谦虚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萧玉:“……” 缄默对坐许久,也不见楚老头归来,萧玉愈发坐立不安,看来情况不妙。 难不成,是像二师兄家人那般,楚老头将大师兄与古小姐关在一处了? 不。 楚家与古家都是大户人家,岂会做如此不雅之事。 她暂时松了口气。 师兄最大的麻烦并非古家与楚老头,而是眼前这尊“大佛”。 一旦赵无陵为楚、古两家做了见证,师兄身上的枷锁又加了一重,再是拒绝,便是重罪。 师兄不在,能游说的,只有她一人。 思量许久,她方犹犹豫豫地开口,心事重重地唤了他一声。 “小侯爷。” 赵无陵望她:“萧公子请说。” “私以为,男女情爱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过于干涉、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你是说,本侯多管闲事了?” 赵无陵的神色变得深邃,直直地凝着她。 得罪也不止一次,多这一回又如何? 她沉了沉思绪,回道:“小侯爷恕罪,在下岂敢责怪,只是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我所说,不过是师兄心中所想罢了。” 只是,赵无陵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 “本侯还真是羡慕二位的同门之谊!” 萧玉颔首。 管他是真是假,暂先收下就是。 她自认为不是个合格的说客,方才说的那些,也不知赵无陵听进了几分。 他的态度不明朗,似是故意让她为难。 她正酝酿接下来该怎么劝说,却听赵无陵道:“一月前,东宫喜添一子,圣上大悦,赐名启泽。” 启蒙明理,泽被苍生。 由此可见,圣上对这位皇太孙尤为宠爱。 而这位皇太孙李启泽,自然是太子李英玉与陆静雅所生。 这一切,与她萧玉何干? 一直以来,赵无陵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东宫,究竟是想看她笑话,还是别有用心? 她不再是董婉婉,不能率性而为,更不能当众失了赵无陵面子。 于是她持着微笑:“这可是件大喜事。” 从她脸上瞧不出半分异样,赵无陵放下茶盏,嗯道:“的确是大喜事。” “萧公子说的没错,情爱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万不能强求。” “嗯。” “太子与太子妃互相爱慕,不被外界所扰,这才终成眷属,诞下结晶。” 外界? 指的是什么,董婉婉吗? 可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董婉婉,三年前已经死了。 “……嗯。” 没有董氏一族,何来太子李英玉! 没有董家成堆的将士尸骨做梯,何来皇太孙李启泽! 可,爹无怨言,她又能如何? 忍下心中钝痛,她点头道:“多谢小侯爷理解,在下替师兄谢过了。” “客气。” 褐眸幽幽地凝着她,薄唇微扬,似笑非笑。 事后萧玉想起今日,才恍然大悟,赵无陵之所以提到东宫,并非是想揭她伤疤看她笑话。 而是想以此试探她的反应。 倘若她听闻东宫喜事,表现愤怒或是神情不对,与叛贼共谋复仇的几率大大增加,对太子来说,便是潜在的隐患。 如此,赵无陵必留她不得。 想到这,她仍旧心有余悸。 赵无陵这般看似儒雅无害之人,实则手段最为狠辣。 —— 楚洪不再唤她陪着下棋,就连亲孙也不得近身。 想是那日见着两个年轻人刀剑相向,心中又吓又气,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便回了屋。 已经好几日过去,也不见好转。 萧玉拂水叹气,寻筋问脉之事又要拖延。 她日夜苦练,寒冰剑法将将突破第二十式,进展实在缓慢,可如今没有他法。 也不知道楚老头何日才能有个好心情。 哎。 所幸,那日变相试探过后,赵无陵便将跟踪她的人收了回去,总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姑娘。” 柳儿进得小院来,怀里抱着偌大的瓷瓶,瓶中插着娇艳的花束。 她的房中太过简单朴素,柳儿便想着装饰一番,见她没反对,迫不及待着手准备。 这瓷瓶是师兄买下送她的。 前日她与师兄出门去,路过时瞧见了这瓷瓶,随口夸了一句好看,师兄便走进店中付了银子。 瓷瓶素雅,花束娇艳,两相结合,颇具排斥的美感。 见她懒洋洋地倚着,柳儿就猜到姑娘八成是忘了今日与公子的约会。 “姑娘,你怎的还在玩水,可别忘了今日城中有灯会。” 经柳儿提醒,萧玉恍然今日有约。 便立即起了身,绕过假山往房中走去。 “姑娘你慢些,奴婢伺候你更衣。” 柳儿连忙跟了过去,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瓷瓶,而姑娘拿上剑就要出门。 “诶?姑娘,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师兄,一道去灯会。” “姑娘!” 柳儿赶紧将她拉回,一把按到梳妆台前坐下。 萧玉往镜子里瞧了瞧自己的仪表,满意道:“我已穿衣戴冠,并无不妥。” 是以,她不明白柳儿要做甚。 “姑娘哟……” 柳儿扶额,十分无奈,姑娘实在不解风情得很! 第39章 灯会 “姑娘怎好主动去找公子,自然是公子前来小院接姑娘去灯会啊。” “我与师兄不分你我。” “……” 她拧眉,柳儿何时变成钱伯那般,竟打起了哑语。 “柳儿,有话直说。” “姑娘,去灯会的大都是一男一女,姑娘本就是女子,自应该着女子衣裙,穿着男子衣袍出门看灯会,叫人瞧见了,怎么看待你与公子?” 她在京城时也曾去过灯会,哪里有这些规矩。 锦州民风开放,向来容纳四方来客,又岂会在意这些? 她暗自留意柳儿,莫不是柳儿以为自己与师兄有些什么,所以才这般积极撮合。 “你说‘大都’,并非是全部,再说,我的身份不便着女装出门,往后,莫要再提此事。” 如今锦州都知道楚府有位箭术了得的萧公子,与楚家公子私交甚好。 现如今这般情况就很好,除了欲让她为婿的有心人外,她别无烦恼。 可若是楚府出现一位女子,外人当如何看待楚家? 岂不是断了师兄的姻缘线? 楚家待她不错,她绝不能“恩将仇报”,尤其是楚老头,年纪大了,再气他不得。 柳儿不知其中错综复杂,她也不便多说。 “好了,我在此等师兄前来,你先下去。” 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行径,惹得姑娘不高兴,柳儿一阵懊恼,便领命退下。 “是,姑娘。” 柳儿走后,她凝着铜镜中的面容。 与三年前的模样并无不同,可却又什么都变了。 镜中这双眸子,并无波澜。 出门时已是黄昏,街上挂满绯红灯笼,结伴而来的男女流入人潮中,纷纷攘攘十分热闹。 她与师兄都是随遇而安之人,随着人潮而行。 “师兄,你瞧。” 她指着东南角张灯结彩之处,锣鼓喧天,灯火迷了眼,瞧不真切上面的人在作甚。 楚之江抬眼望去,忽地扬了扬眉,故意道:“比武招亲,师妹可想去瞧瞧?” 呃。 她抿了抿唇:“不必了。” “哈哈。” “师兄你笑什么?” “没什么,既不想去,那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应该有猜灯谜的。” “……好。” 锦州果真是繁华之地,不仅得见汉家礼节风采,还能得见异域风情,令人眼花缭乱。 自她身边路过几名舞姬,皆着了西域服饰,举手投足尽显妩媚风情。 她稍稍失神,险些走错了道。 楚之江戏谑道:“师妹喜欢瞧这个?” 如此美丽之人,她身为寻常人等,自然是欣赏,是喜欢的。 “难道师兄不喜欢?” 本想着逗她一番,没想到她会这般反问,楚之江微微愣神,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咳咳,我们走。” “好,哈哈……” 方才出门,她将逍遥放回剑袋,现在想来是对的,否则被挤丢了也说不好。 不知走了了何处,楚之江突然停下。 “师妹。” “嗯?” 楚之江侧身让了个位置,她随后走到他身边,望着眼前的摊子。 “泥人?” “嗯” 老板正在为客人捏塑,老板娘热情地招揽生意:“对的,捏泥人,不像不要钱哦。” 远处湖畔之上烟花璀璨,周遭灯火摇曳迷离,她一时竟分不太清,今夕是何年。 “英玉哥哥,你看这个泥人像不像你?” 那年上元佳节,京城灯会,董婉婉着一袭红裙明艳动人,手中举着一个泥人,眼含星辰地看向心上人。 李英玉比她高出许多,俯下身与她说话时可见那双幽邃的眉眼,甚是摄人心魄。 他的声音温柔:“是有些像。” “是,我一眼就瞧见了。” “婉婉可真聪明。” 他揉了揉她的发,转身看向捏泥人的老板,让老板捏一个董婉婉模样的泥人。 那晚本来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可去,李英玉却耐心地陪她坐着,等那泥人捏好了才走。 在他身上,永远瞧不出一丝急躁。 他总是那般,有条不紊,慢斯条理地做好每一件小事。 后来他们去了何处她已不记得,只记得她爱极了那泥人,放在床头日日要瞧着才安心。 现在想想,那泥人与他并未有半分相似之处。 半分也无。 “师妹?” 楚之江唤了她一声,她恍然回神。 “你在想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的突然间失了神? 萧玉拧眉,视线从泥人身上移开,语气淡漠许多:“师兄,我们走。” 楚之江心中起疑,却又不明。 只好依了她。 “好,过了桥就是猜灯谜之处。” “嗯。” 桥面上有人在放烟花,照亮整个夜空,绽放瞬间绚烂无比,楚之江侧目望向身边人。 清冷的眸中莫名含了一股愁绪。 从未见她这般失落,莫名地,他心里闷闷的。 说来可笑,他们相识三年有余,他对她的过往却是一无所知。 萧玉察觉他在看自己,扯出一抹笑来。 “说到猜灯谜,我倒是想起一个,师兄来猜一猜,如何?” “师妹请说。” 两人走向一侧,立在桥栏边,仿佛一切如常。 “家住江山海外边,别人未睡我先眠,床头大姐身未起,我已来到房檐前。” 说罢,她笑道:“师兄,请打一物。” 思考片刻,楚之江答道:“是为,日。” “没错,就是太阳。” 她又想起一个,便说道:“一家有七口,种田种一亩,自己吃不够,还养一条狗。” “请打一字。” 楚之江脱口而出:“兽。” 师兄生性聪慧,又是文武双全,想来这些简单的谜语是难不住他的。 “师兄这般厉害,想是一会儿要惊艳全场。” 楚之江一笑置之。 想与她说些话,余光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遂上前礼道:“见过小侯爷,江小姐。” 闻声,萧玉投目望过去。 赵无陵着一袭玄袍,玉树临风,气质清贵,却隐隐露出一股凌冽之气。 不愧为太子爪牙。 而他身边,是一位穿着鹅黄色罗裙的女子,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风范,怎的…… 怎的觉得有些眼熟? 这厢,江瑶已经认出她来,朝她一礼。 “江瑶见过萧公子。” 江瑶。 对了,绣球…… 第40章 哥哥,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哟。 她拱了拱手,讪讪回以一礼。 “江小姐有礼了。” 相较她的不自在,江瑶表现大方许多:“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萧公子。” “呃,是。” “众人皆知,楚府有位姓萧的公子箭术十分了得,真是可惜了,江瑶没能亲眼见到公子英姿。” “呵呵,雕虫小技,不提也罢。” 没想到此事竟传到江瑶耳朵里去了,可她怎么会与赵无陵走在一道。 这二人是何关系? 不待她询问,赵无陵已经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转而对江瑶说道。 “阿瑶,走。” 江瑶似乎还想与她说话,却又不得不作罢,便礼别:“萧公子,我和无陵哥哥要去猜灯谜的地方,你一定要来哦。” 萧玉颔首:“好。” 下了桥,她与师兄绕道去了湖畔,上船瞧了西域舞姬表演,饮了几杯葡萄酒水,才复返回。 灯谜已撤大半,余下几个零零碎碎地挂在树下,字条随风摆动,晃得下方铃铛叮铃作响。 视线扫了一圈,落在某个身影上。 他们怎的还没走? 楚之江已经上前,解释道:“抱歉,方才船上贪杯了,来得晚了些。” 赵无陵含笑:“无碍。” “萧公子。” 江瑶看向绯红灯笼,对她说:“萧公子,还有几个灯谜,猜对了有奖励的哦。” 萧玉看着她手中的兔儿灯笼,那兔儿两颊打着腮红,娇俏得不像话。 此奖励,不要也罢。 赵无陵若想,可全部猜了去。 可他似乎已没了兴致,双臂交叠抱于胸前,伫立在一旁观望他人猜字谜。 “萧公子,请。” 这副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灯会是他办的呢。 萧玉微微颔首,随即走到师兄身侧。 “师兄,我文武俱废,都靠师兄了。” 难得有师妹示软的时候,楚之江义不容辞:“师妹放心,师兄定为你挣得那兔儿灯笼。” 萧玉摸了摸鼻尖:“呵呵。” 负责灯谜之人是个中年人,自是认得刺史之孙,便挑了一简单之谜问道:“二八佳人,楚公子请打一字。” 道是简单,却也不简单。 至少,萧玉并未猜出。 楚之江思量后,回道:“二八芳华,少女之姿,乃一个妙字。” “楚公子厉害!” 楚之江下意识看向萧玉,萧玉竖起大拇指,眉眼终于有了神气,看来心情好了许多,他便也就放心了。 又听那中年人说道:“这儿还有一道,楚公子请看,一夜又一夜,还是打一字。” “我想想……” 萧玉会的字谜不多,刚才都说与师兄猜了,这般看似简单却不好猜的,她是不会费脑筋去猜的。 难得偷懒一次,师兄又不怪罪,此时不懒,更待何时? 这厢猜得如火如荼,未察觉赵无陵身边多了一人。 韩亦来时,发觉萧玉也在,不免多了几分好奇,却听公子吩咐道:“不早了,送江小姐回去。” 他还未称是,江瑶满脸不乐意:“无陵哥哥,我不想走,萧公子他们还在……” “送她回去!” 褐眸骤冷,气势凌人。 江瑶吓得不敢多说一字,见状,韩亦伸臂做邀请势:“江小姐,请。” 江瑶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韩亦离开,独余赵无陵一人。 望着挂在一旁的奖品,若有所思地盯了片刻,便挽起袖子,慢斯条理地研起了墨。 不远处,楚之江已经猜中了四道灯谜,再猜中六道,即可获得奖品。 说话间,萧玉回首望去。 赵无陵身边空无一人,她疑惑,江小姐人呢? 怎的他坐在桌前研墨,是何趣味? 褐眸幽幽抬起,萧玉及时收回目光,与他对视,可不是件好事。 没过多久,十道灯谜已全。 中年人鼓掌,面露喜色祝贺:“恭喜两位公子,奖品是一做工精巧的兔儿灯笼,二位可以将其领走了!” 楚之江道:“多谢。” 随即示意萧玉去取,萧玉应声,便去取了灯笼。 方才研磨之人已经消失,独留那盏兔儿灯笼挂在一旁树枝之上,笔架上毛笔轻搭着,看得出笔墨未干。 他才走不久。 走了也好,不用她费心思应对。 越过长桌走到树下,这兔儿灯笼与江小姐手中的无二,她伸手去取,突然发现树下蹲着一个小女娃。 “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欲言又止。 这女娃生得好白,又是在夜里,乍眼一看,着实吓人。 女娃娃眼睛圆溜溜的,好似两颗水晶葡萄,眼巴巴地看着头顶的兔儿灯笼。 萧玉指了指灯笼。 “你喜欢这个?” “嗯嗯。” 女娃点头如捣蒜,好似师兄给他买的外国玩意,稍一触,便不停地摇晃脑袋。 她不禁想到涂二小姐,也是糯糯的一团。 将灯笼解下,毫不犹豫地走到女娃面前。 “诺,送给你。” “谢谢你。” 女娃娃又惊又喜,笑眯眯地道了谢,提溜着兔儿灯笼好不欢喜。 萧玉亦是笑了,遂欲转身走。 “哥哥。” 女娃娃突然叫住她,肉肉的小手指着兔儿灯笼。 萧玉挑眉:“怎么了吗?” “哥哥,你看。” 女娃娃将灯笼转了个方向,入眼便是一幅人像,白纸黑墨,勾勒出画中人神采奕奕。 她举不高,萧玉看得不真切,只看得出是个画的是个女子。 女娃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灯笼。 “哥哥,这是你啊,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什么?” 正巧这时楚之江走了过来,听见这话,便蹲下细细瞧,眼里尽是惊讶。 这画中女子,与师妹有七八分相似。 女子着华裙,明媚的眸微仰,美目盼兮,腰肢盈盈一握,手腕微抬间,纤纤十指轻捻着,好似下凡的菩萨。 若师妹着女装,就是这般模样。 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遗憾地对女娃道:“你认错了,快些回家去,莫要让爹娘担心。” “可……” 女娃娃嘟起小嘴,扔下一句“我才没有认错”撒腿跑了。 楚之江撑膝起身,凝着女娃娃手里的灯笼。 明明是他猜灯谜赢得的。 罢了。 —— 自那日见到赵无陵与江瑶走在一道,她便觉得事情不简单。 第41章 楚老头亲自盖章她是个废物 赵无陵在锦州逗留如此多时,想必是得了太子之令,在锦州布了一场大局。 街上时时有刀光剑影,且近期愈发频繁。 如此混乱之际,楚府倒是平和得出奇,楚老头终于想通,暂时放下执念,不再强行给自家爱孙牵红线。 “你既与那古家小姐互无情义,再逼你也无用,也罢,你刚回锦州,还有许多事要熟悉。” “多谢祖父。” “那好,就让此事过去,以后莫要再提。” “是。” 楚之江算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向一旁的萧玉,眼里含着感激之意。 萧玉微微点头,心中却是疑惑。 前几日楚老头还气汹汹的,今天怎么突然想通了? 师兄以为是她说动了祖父,实则不然。 老头根本不给她机会,不过说了“顺其自然”四个字,便就被他赶走了。 “小道儿。” 楚洪唤她上前去:“老夫听说你身体有异,所以这些年来,练功一直没有长进。” “是。” 入门三年有余,至今也无半分内力。 师兄们的剑法一骑绝尘,而她却只能练些与门派无关的旁枝末节功夫。 由于没有内力,针法与箭术都欠缺力道,实为心中遗憾。 楚之江说道:“祖父,孙儿之所以带师妹回锦州,就是想请祖父为师妹寻筋问脉一番。” “原来是这样。” 楚洪一直想不明白自家孙儿怎么带着师妹回家,玄真子那老道儿偶尔来信,也不见催促。 原是小道身体有异样,下山寻解决的法子来了。 “渍渍,玄真子可是修炼内力的高手,他竟没能瞧出你的毛病来?” 楚洪脖子一仰,眉眼恨不能飞起。 知晓祖父对师父还有怨言,便说道:“师父内力虽强,却是比不得祖父厉害。” 不论真假,总是哄得楚洪喜笑颜开。 “那老道儿离经叛道,当然比不得老夫!” 萧玉拱手拜道:“还请祖父为晚辈诊断一番,大恩大德,晚辈此生没齿难忘。” “免礼,免礼。” “小道儿你坐近些,老夫为你瞧瞧。” “好嘞。” 楚老头先是为她把了脉,而后屈指在她身上不停敲叩,屋中除了骨头的响声,再无它声。 初见楚老头,他那霸气的气势令她敬佩,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再瞧着就是个普通老头。 没想到力气却这般大,比起中年男人丝毫不逊。 浑身筋骨都要被他敲断似的,又生怕出声扰了他的心神,她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不过是体肤之痛罢了,哪里比得过失去亲人,孤身立于人世间之痛? 瞧着她脸颊上晶莹的汗珠,紧拧的眉忍着痛,楚之江抬手欲阻止,想想又放下。 楚洪睨了眼自家孙儿,轻哼:“担心了?” “……没。” 楚之江紧蹙着眉宇,怎的也不像是不担心的模样。 这孙儿,还真是和他娘一个样,脾气倔强嘴又硬,偏偏一颗心好得很。 他挥了挥手,催促道:“既不忍心,出去候着。” “是,祖父。” 楚之江起身离开后,楚洪加了一成内力,本以为小道儿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没想她竟还苦撑着。 一声也不出,倒是能忍。 他扬了扬眉,内力又添了一成。 嘶。 浑身都要散架了,楚老头是用砖块敲碎了她的骨头吗? 这哪里是一个正常老头的力道,简直就是大力牛魔王转世,力道非凡。 意识渐渐模糊不定,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身体经历过疼痛后,便就是麻木,渐渐的便没了痛觉。 脸上被汗水浸透,楚老头还是没有停手,只轻飘飘地向她确认:“还撑得住吗?” 她咬着后槽牙:“可以。” “好。” 楚洪不禁感叹后生可畏,继而慢慢减轻了力道,只是萧玉已经感受不到。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师兄的声音,他好像在同谁说话。 咚。 楚老头手指一伸,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她侧倒在毡毯之上,汗水很快浸湿了毯面。 “祖父……” 她有气无力地唤着,略有些无奈。 楚老头真是古怪,怎么突然推人呢! 楚洪没有理她,而是起身绕过她走到门口,对来人礼道:“参见小侯爷,老夫有失远迎。” 来人声音沉邃含雅:“大人免礼。” 原来是赵无陵啊。 她微拢手指抓住毡毯,试图起身,牵一发而动全身,疼得不能自已,便作罢。 听见动静,楚之江望向祖父,似在询问里面人如何了。 楚洪堪堪睨了里头一眼,摇头道:“她没事,诊也诊了,并无异常,仅是她天生资质太差,不适合修炼。” 楚之江愕然,这怎么可能呢? “祖父,这……” “好了!” 楚洪严肃着神情,吩咐道:“她承受不住老夫的内力,已经动弹不得,你将她抱回小院休养去。” “祖父……” “江儿!” 察觉自身失礼,楚之江随即敛下急切神情:“孙儿这就去。” 萧玉虽动弹不得,但是楚家祖孙的对话她却是听得真切,飘荡不定的心骤然沉如黑暗。 她果真,资质很差。 楚之江蹲下身去抱她时,发现她两眼汪汪地凝着自己。 不知怎的,他的心闷疼。 “师妹。” “师兄,祖父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字里行间浸满旷世的绝望。 楚之江抬袖,擦拭她脸上汗液,捋顺她额间凌乱的碎发,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师兄保证,会护你一世平安。” 那,就是真的了。 她终是泄了气,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滚烫无比,灼伤了她的心。 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抬臂覆面,难掩哽咽:“那就多谢……师兄了。” 楚之江懊悔不已,见此状更是于心不忍,倘若他没给师妹希望,她或许不会经受这般折磨。 门外赵无陵的声音愈发清晰,萧玉无端烦闷。 屋漏偏逢连夜雨,赵无陵就是她每每倒霉不堪时的狂风骤雨。 阅尽她的不堪。 见她神情不悦,楚之江误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承诺,眉宇更为紧蹙。 “师妹。” 闻声,萧玉移开手臂,视线模糊地望着他。 第42章 夜谈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什么放进她的手心,她定睛一瞧,原是支玉簪子。 她抬眸,不解:“师兄,这是?” “这是保证!” 那厢。 闻见屋内抽噎之声,赵无陵不禁好奇问道:“大人,里面之人是?” “回小侯爷,是萧公子。” “哦?” 他挑了挑眉:“原来刺史与公子方才谈论的,是萧公子。” “正是。” 瞧着贵人的神情,似乎对此事有些兴趣,楚洪便道明了由来。 “都是江儿太过武断,这才让萧公子怀揣希望来到锦州,老夫也不想令她失望,只是……” 赵无陵道:“大人不必自责,不论结果好坏,都是大人的一番大义之举。” “哎,小侯爷抬举了,老夫愧不敢当。” 说话间,屋内走出一人,怀里抱着一个狼狈人儿。 赵无陵抬眸,入眼便见苍白无色的面容,长发凌乱,脸上挂着泪痕,若不是眼睛还睁着,他当以为她死了。 她也看到了他,就只是直楞楞地瞧着他。 赵无陵微微颔首,萧玉亦是一动不动。 他总能得见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想来这会儿心中定是在嘲笑她的。 “萧公子,可还无恙?” 她阖了阖眸,耳边响起师兄的声音:“多谢小侯爷关心,无恙。” 赵无陵点头:“那就好,一切自有定数,还请萧公子莫要伤心过度。” 她答不上来。 赵无陵说此话,到底是何意。 都是师兄替她道了谢,楚洪不耐烦地催促道:“莫要在此耽误时辰,快些送她回去。” 祖父的话,楚之江不得不听。 便只能道:“是。” 楚洪瞪了他一眼,随即对赵无陵笑道:“府中杂事众多,怠慢了贵客,来人呐,看茶。” “多谢。” 睨了一眼远去的二人,赵无陵收起折扇,褐眸幽幽,心中若有所思。 此前被高舒燕刺了一刀,不过养了几日便恢复,这次却足足躺了半月之久。 白日还好些,可到了夜里,她总是失眠。 父亲,叔伯,兄长们都是将帅之才,为何偏偏她一无是处? 她惯有的,是美貌之下的骄纵跋扈,是自信背后的不自量力。 针法,箭术,外人瞧着道是厉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力不足,只能近处出手,若远了些,便再无用。 刺史寿宴上那几箭,已是她的极限。 唬人的罢了。 今日是十五,想来月亮是圆的。 她想看看,才觉已是深夜,柳儿早被她唤下去歇息了。 她撑起身子,忍着浑身酸痛下了床榻,老人漫步似地踱向窗棂,吃力地抬起手臂拉开窗。 还未见得圆月,便见一人立在窗外。 她惨淡一笑,如今已这般无能,连有人靠近都无法察觉了。 “韩侍卫,晚上好啊。” 韩亦扭过头,此时她长发披肩,肌肤透着病态的苍白,隽美的容颜却是藏不住无尽的疲倦。 日日失眠,气色怎会好? 她低声失笑,调侃道:“韩侍卫好像很喜欢我这小院,总是往这里跑。” “……” “真是遗憾,我还想瞧瞧十五的月亮来着,黑黢黢的,零星散落,甚也瞧不见。” 闻言,韩亦抬头看了看天。 “太晚了。” “呵呵。”萧玉轻叹道:“你说得没错,太晚了,月亮也是要歇息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萧公子可明日再看。” “说的在理。” 她撑在窗沿上,微仰着头,眸子亮晶晶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切自有定数,强求不来,强求不来啊。” 韩亦拧眉:“何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又有了些盼头。” 韩亦回头,不解地望着她,却见她朝夜空努了努嘴:“我还等着看十六的月亮。” 原来盼头就是这个,他捏了捏剑柄,遂又转过头去。 “如此,甚好。” “韩侍卫。” “嗯。” “如此深夜,你不困吗?” “不困。” 萧玉笑了笑,对此并不奇怪,毕竟这是赵无陵手下之人,效力于太子,自然是异于常人的。 “韩侍卫是哪里人氏?” “良州。” 良州原名良都,乃是前朝首都,前朝覆灭,新朝立,元景二年,先帝迁都于京城。 后,良都改名为良州。 画师杨吾鸣即是在良都宫中为程皇后作画,前朝灭亡后,他与那上千幅画像一同不知所踪。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四。” 好似两位好友深夜闲聊,道尽家长里短。 “二十四么,正是立业的时候,那,你可是成家了?” 韩亦顿了顿,才道:“没有。” “哦哦。” 萧玉亦沉默了好一会儿,不闻动静,韩亦便看了过来,只见她撑着手肘陷入了沉思。 “你是何时,跟着赵……你家公子的?” 许是夜深人静,她有些模糊不清,险些忘却,赵无陵这三个字已不能脱口而出。 未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韩亦作罢。 “两年前。” 那场巨变在三年前,而韩亦是在一年后效力于赵无陵,也难怪,他不认识自己。 忽又听他说起:“不过,与公子见面,是在三年前。” 萧玉蹙眉:“在良州?” 韩亦明显一怔,大抵是没想到她猜得这般准。 “嗯,是在良州。” 他本是被派来监视她的,如今却谈论起夜话来,他亦不明白怎么会与她说这么多。 还未理清思绪,便与她提起了了往事。 “三年前,公子人追杀,一路逃至良州,碰巧被我父亲救下,一月后太子殿下亲自寻来良州,为了报恩便许了父亲一个愿望,父亲请求殿下让我做了殿下的随从,殿下允了,一年后便让我跟了公子。” “据我所知,三年前东宫发生巨变,旧太子被废,新太子入主东宫,可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正是。” “亲自去良州……看来,你家公子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嗯,公子是安乐侯的公子,身份尊贵,且善于谋略,太子殿下必然重视。” 不论是陆静雅,还是赵无陵,无一不说明了,李英玉就喜欢这类聪明之人。 也足以说明,他为何不喜欢自己。 第43章 相邀 “据说安乐侯一家都是旧太子党,偏偏你家公子身为侯府中人,却另行其道选了新主侍奉,旧太子被废,安乐侯大公子随即被降职,你家公子被追杀,是否与旧太子有关?” “这个,在下不敢贸然下定论。” 韩亦回忆起初进京时的情景:“不过,太子殿下回京不久,圣上便下了两道圣旨,旧太子直接被贬至烈城,永远不得回京。” 萧玉拧眉:“还有一道呢?” “第二道圣旨有关安乐侯府,圣上怒斥侯爷教子无方,徐大公子道貌岸然,侯爷被削减半年俸禄,徐大公子则被免去翰林院侍诏之职,贬为庶民。” 原来,在她离京后,竟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在她的印象里,徐伯懿德行有加,连只蚂蚁都不舍得碾死,又怎会杀人? 难道是…… “韩侍卫,你可认得安乐侯府的小公子?” 韩亦突然问道:“你认识?” 她耸了耸肩,摇头道:“不认识,只是听说那位小公子十分纨绔,难以管束。” 见她一脸真诚,韩亦收起疑惑的目光。 “纨绔倒不见得。” “嗯?” 萧玉明显怔住,不可置信道:“怎么说?” “圣上下了第二道圣旨后,徐大公子病情加重,徐小公子便到公子跟前跪了两天一夜,八成是想为徐大公子求情罢。” 他虽只是一介武夫,不清楚朝堂纷争,却也懂得英才落幕的悲哀,徐大公子德才兼备,若无意外,他在那朝堂之上必然大有一番作为,他日留名史书,可称一代名臣。 真是可惜了! “下跪求情?” “嗯,圣令已下,岂有收回之理,他跪多久也无用。” 是啊,圣旨既下,徐叔睿跪多久都没用,所以,他必然不是因为徐伯懿向赵无陵下跪求情。 那是为了何事而跪? 赵无陵被追杀发生在东宫事变前后,那之前,徐叔睿曾经来找过她,控诉安乐侯在外有私生子一事。 而她。 她当时做了什么? 倏地。 夜风袭来,激得她脊背一阵寒冷。 ——那私生子叫什么? ——祖母唤他无陵,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应当是姓赵,叫赵无陵。 ——赵无陵是,叫几个泼皮赖子前去揍他一顿,威胁他离开京城此生不能再回来,若是不听,悄悄杀了埋掉,一劳永逸。 是她! 是她给徐叔睿出的主意,徐叔睿果真动了手。 安乐侯被责教子无方,并非是指徐伯懿,而是徐叔睿。 而赵无陵被追杀逃至良州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 难怪,难怪那时李英玉身边不见他踪影,原来他并不在京城,而是逃去了良州。 许久不闻声,韩亦望了过来,只见她面色更加苍白,难道是吹了冷风所致? 他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心口郁结,她抬手掩面,摇头道:“无碍,应当是站得久了,身子有些虚浮,头晕得紧。” 韩亦欲进门搀扶,抬脚便又放下。 “既不舒服,快些回去歇息。” 她点头,抬手去扶窗,见他站在原地,便问道:“韩侍卫,那你呢?” “在下回去复命。” “哦。” 想到赵无陵,她的气色又差了几分。 “劳烦回去后给你家公子带句话,明日夜里我还在此赏月,请他前来小院,一同观赏。” “……” 韩亦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并不急着回应,又听她说道:“明日我这里不仅有月,还有酒,还望小侯爷赏光。” “如此,在下明白了。” “那就多谢了。” 翌日。 是一晴朗天气,萧玉坐在院中沐浴日光,柳儿不在,被她唤去后厨拿酒了。 因姑娘吩咐不许公子知晓,柳儿行为鬼祟,好不容易拿得酒,又得心惊胆战地拿回小院。 所幸一路走来,没有碰见任何人。 “姑娘,吓死奴婢了,奴婢从没做过这种偷鸡摸狗之事。” 萧玉扬眉一笑:“以后就习惯了。” 柳儿将酒坛子放进房中去,又再度走了出来:“姑娘,龙医师叮嘱过,你身体刚好,不能饮酒。” 姑娘却道:“这是葡萄酒,养身的。” “不管是葡萄,还是苹果,还是什么其他的,总归都是酒,只要是酒,就不该喝。” “我知道。” 萧玉微合着眼,轻笑道:“你这般会管人,以后嫁了人家,掌管家里定是游刃有余。” 被姑娘调笑,柳儿又羞又恼。 “哼,奴婢以后再也不帮姑娘做这种事了!” 不等萧玉笑开,柳儿已然跑出小院,她睁眼望去,只见炽光之下,柳儿的背影渐渐模糊。 “哈哈哈……” 入夜后,萧玉换了身衣袍,于院中静坐。 院里除她,再无他人,是以,只得闻见风拂树叶的沙沙之声,以及脚边潺潺溪水之音。 明月高悬,尤为圆润明亮。 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遥不能及。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撑着下巴望天,喃喃地吟了好几遍,丝毫不察石桌对面已坐了一人。 赵无陵如约而至,入院却见她在此独自吟诗。 “萧公子好雅致!”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玉猛地回神,他何时出现的?她怎的又没察觉? 楚老头不会把她脑袋敲坏了?! 赵无陵着一身白袍,宛若月宫之上的谪仙,气质脱俗不可染,唯有一双褐眸深邃得很,似仙又似魔。 她起身欲行大礼,赵无陵抬手拦下:“不必多礼。” “……是。” 她讪讪坐回凳上,极快地整理了思绪,诚然向他道了谢:“今晚,多谢小侯爷赏光前来。” 她正襟危坐,对面则是噙着笑打量她。 面色虽显疲倦,气色却是恢复了许多,至少,比那日苍白如鬼的模样好上太多。 “这院中怎只有你一人,你的丫鬟呢?” “避退了。” 第44章 赵无陵,我要跟你道歉 她这般回着,上手倒起了酒,抬臂虽有些吃力,她却能做到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异样。 赵无陵并未察觉,只道是:“月下饮酒,萧公子的身体可是痊愈了?” 她苦笑:“不碍事。” 痊愈如何,不痊愈又如何。 即便她全然好了,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此乃西域的葡萄酒,请。” “多谢。” 赵无陵浅尝一口,赞道:“不错,虽说都是产自西域,却比本侯在京城所饮之酒好上许多。” 她怔了片刻,垂眸道:“我都快忘了京城是何模样。” 褐眸略微惊诧,嘴角渐渐勾勒一抹轻笑。 他就在等这一刻。她想。 她举杯敬道:“这第一杯,敬小侯爷,多谢小侯爷赏脸前来,萧玉万分荣幸。” 言罢,便一口饮尽。 赵无陵应了她一声,随即饮了一杯。 “好酒!” 她笑了笑,为二人满上,再举杯。 “这第二杯,还敬小侯爷,多谢小侯爷替我隐瞒,未叫师兄知晓我与高舒燕的旧怨。” 以前,她很担心被师兄知道过去之事,生怕师兄对她改观,因为,她已没了亲人,除了师父和三师伯,唯有师兄对她关爱有加。 倘若被师兄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也许就不会对她这般好了。 可如今她明白了。 她不配师兄如此对她,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是她偷来的,她本就该默默承受应有的报应。 废物也罢,无用也罢。 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她再无怨言。 闻言,赵无陵心中便明了了:“这杯酒,本侯不能喝。” 萧玉抬眸,眼眶泛红。 “为何?” “除非你回答本侯,你究竟是谁?” 放下酒盏,食指轻扣杯沿,“是萧玉,还是董婉婉?” 呵呵。 她心中苦笑,神情颓丧不已:“是萧玉又如何?是董婉婉又如何?” “都是,一无是处。” 说罢,她顾自倒了第三杯酒:“这第三杯,敬太子,祝贺他喜得爱子,也祝他夫妻恩爱,子嗣延绵。” 酒入喉,泪滑落。 赵无陵无言,只仰头喝了那杯酒。 见他如此给面,萧玉拍了拍额头,感叹不已:“我以前酒量很好的,如今才喝了三杯,便已有了醉意。” 真是没用啊。 赵无陵凝着她,只见她撑着手肘,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小脸苍白得可怕。 “醉了,便回房。”他冷冷道。 谁知她大手一挥:“我没醉,没醉!” 赵无陵:“……” 似是有些撑不住,她埋下头去,嘟囔道:“其实我今日叫你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他坐得笔直,好似一棵劲松。 “有何事,明日再说也不……” “不!” 她突然抬起头,眸子清澈无比:“再耽搁不得,我必须现在跟你说清楚。” 拗不过她,便作罢。 “说。” 她呵呵一笑,拍了拍自个儿胸脯:“我答应过我爹,不会复仇,所以,往后你不必派人监视我,怪浪费时间的。” 赵无陵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匕首是高舒燕的,也是她刺伤的我,凶手杀她是为了救我,可我并不认识他。” “他说要与我联手复仇,我没答应,如今,他与我再无干系。” 自然而言的,她隐去了一人——胡老。 既没见过这号人,谁知道是不是那西域人胡诌骗她的。 “你若还不信我,可一剑杀了我,以绝后患,如此,他便没了顾虑。” 知她说的是谁,赵无陵眉宇紧蹙。 “你醉了。” 这回,她没有否认:“我是醉了,但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请你相信我,世间再无董婉婉,只有山野莽夫萧玉。” “山野莽夫?” 赵无陵轻哂,随即起身。 “今夜你醉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见他要走,萧玉抬手去抓,落了空,便又起身去追,不料被绊了一跤,直挺挺地摔在他脚边。 “嘶……” 已经分不清是膝盖疼,还是下巴疼。 都疼。 来不及多想,耍赖似地抱住赵无陵的小腿,下摆衣袂拂过她的耳朵与鬓角,冷冷的,痒痒的。 “你这是做什么!” 赵无陵居高临下睨着她,褐眸带怒。 “还不快松开。” “我不!” 她倒吸一口冷气,倒是想站起来,只是没力气罢了,如此狼狈不堪,怕是要被他笑上一辈子。 是她有错在先,便随他去。 看开了,她也就抱得更紧:“赵无陵,我要跟你道歉!” 也许是醉意加深,她不假思索便直呼他的名讳,一时间也未意识到不对劲。 赵无陵始终冷冷地凝着她,讥诮道:“你究竟是想给我道歉,还是想耍赖?” 他的衣袍太过宽大,将她脸全然遮住,是以,根本看不清他吃人的眼神。 “道歉,必然是道歉!” 额头抵着他的膝盖,渐渐弱下了声线:“对不起,徐叔睿对你下手,都是我在背后出的馊主意,害得你险些丧命。”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高舒燕死后,她总是后悔,后悔当初大张旗鼓地告发了她,倘若她再委婉些,隐秘些,高舒燕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所幸赵无陵没事,否则她难辞其咎。 “在江宁时,你要杀我,我能理解,你派人跟踪我,我也能理解,你如何恨我,我都没有怨言。” 攀着他的腿撑起身子,勉强坐在地面,不似方才那般难堪。 她一脸严肃,语气虚弱道:“我说完了,即便你现在要杀我,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太子赋闲,徐伯懿沦为庶民,都是因为她同徐叔睿说的那些话。 李英玉是否借题发挥,故意针对太子,都再无深究的必要,若非她撺掇,也不会让他逮住机会。 她对不起那两位,也对不起赵无陵。 她就这般坐着,衣衫不整,鼻尖,下巴,两颊皆沾了土,比那街边的乞丐还要邋遢上几分。 任谁都不会想到,她竟是昔日京城中那位高傲骄纵的将军府大小姐。 赵无陵抱臂睨她:“当真?” 她盘腿而坐,撑着膝盖点头如捣蒜:“真,比真金还真!” “好。” 第45章 离开锦州 赵无陵抬手,忽而迅速落下,恍如一阵烈风掠过她的头顶,掠得那发丝翩然而起。 她却是垂着脑袋,身子一动不动。 微拢手指收回,屈膝蹲下去瞧她,阴影之下她的面容瞧得并不清晰。 他伸手去捋那垂下的长发,还未触碰便顿住,因着她的呼噜声,发丝有规律地从他指腹之间来回拂动。 竟是睡着了! “呵。” “果真是没有眨一下眼睛。” 睡梦中,萧玉落入一片云中,那云又白又软,轻轻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云开口说话,她努力地想听清楚,脑子却渐渐陷入一片混沌。 次日,楚之江前来探望,小院却只有柳儿一人,桌上留了一封书信。 ——师兄亲启。 “怎么回事?” 柳儿惊慌失措,当即跪了下去:“奴婢,奴婢不知,姑娘昨儿个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了?” 楚之江捏着信,沉沉道:“起来。” “……是。” 一目十行地阅完信件,楚之江的脸色愈发阴沉:“姑娘什么时候不见的?” 公子一向平易随和,从未见他这般恼火,柳儿不禁吓得两腿发颤。 “回,回公子,清晨奴婢前来伺候,姑娘就不见了。” “为何不早禀报?” “公子您昨日出府去了,一夜未归,奴婢不知您何时归来,不过奴婢告知钱伯了,钱伯已经派人去找姑娘。” 即便是这番说辞,楚之江的脸色也不见有所好转,反而更加难看。 “她的身体还未痊愈,等不到回江宁,就会倒在半路。” “来人,备马!” 萧玉走了。 天空刚翻起云肚白,她便启程了。 师兄不在府上,等他回来,自己早就出了锦州,等抵达江宁,再向他报平安。 出门得急,又怕在城中留下足迹,便步行至城外,打算在城外驿站寻辆马车再出发。 只是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加之昨夜饮酒,以至于她的步伐愈发缓慢。 后背是沉甸甸的逍遥,是以,足以用“寸步难行”这四个字形容她的惨状。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她碎碎念着,给自己鼓劲,突然一辆马车擦身而过,扬起一阵灰尘。 她连忙抬袖掩住口鼻,心中叱骂驾驶马车之人。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尘埃落地,她看见一女子下了马车,直直地朝她走来,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 行至跟前,半蹲着向她行礼:“奴家见过萧公子。” “赛江南?” “是。” 果真是她,方才离得远了些,她还不敢认,近了瞧,果真是不可多见的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着实美得不可方物。 她拱手礼道:“萧玉见过夫人。” “萧公子有礼了。” 赛江南说话声音柔柔弱弱的,好似一只不谙世事的兔儿,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这一大早的,萧公子是要去哪儿啊?” 萧玉不答,反问道:“这一大早的,夫人是要去哪里?” “夫君昨日与好友出城游玩,喝得多了些,奴家是要去城郊外接我夫君回家。” “原来如此。” 她退了一步,抬手请道:“既是急事,夫人还是快些上马车出城去。” 赛江南捂唇笑,眉眼间尽是媚态:“奴家倒是不急,公子这般行色匆匆,是要赶去何处?” “在下去城外会见友人。” 闻言,赛江南眉眼绽放笑容,美艳更甚:“想必定是极好的朋友,才值得公子这般急切,可,奴家瞧着公子没了力气,出城去,怕是要不少时辰。” 握着琵琶的纤纤玉指轻抬,柔声邀道:“公子若不嫌弃,奴家愿载公子一程。” 眼看出城在即,她又体力不支,再寻不得更好的办法。 稍加思索,她便拱手:“那就有劳夫人。” “萧公子不必客气,请。” “多谢。” 赛江南与她并肩而行,她亦是有意隔得远些,免得被旁人瞧见,生出闲话来。 上了马车,她亦是寻了个最远的角落,坐得笔直端正。 袅袅白烟自香炉中飘然而出,继而缓缓向下沉去,落入鼻息俨然是一股沉香味。 白烟后,是赛江南含笑的面容:“奴家是豺狼虎豹还是凶煞恶鬼,萧公子为何坐得这般远?” “夫人误会了,在下并非这般想,只是孤男寡女同乘一车,在下孑然一身自不在意名节,可夫人不同。” 赛江南是有夫之妇,此时她又是男儿身份,按理,二人本就该保持距离,很快就可以离开锦州,在这紧要关头,她不想摊上任何麻烦。 “多谢萧公子为奴家着想。” “在下应该的。” 萧玉颔首,继续正襟危坐,好似误入烟花之地却坐怀不乱的君子。 马车很快驶出城门,鳞次栉比的建筑在她身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她闭上眼,锦州的大街小巷却愈发清晰。 初到那日,街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她与师兄看了一场大变活人的把戏。 某日上街,师兄见她意兴阑珊,便提议回小院去看书,为了逃避,她硬着头皮挤到人群中凑热闹,无意接了江家小姐的绣球,闹了好大一场乌龙。 为了给楚老头买寿礼,她与柳儿去了西街尾的暗巷,在哪里被赵无陵的手下围住,险些起了冲突。 没过几日她便在寿宴上看见赵无陵,祸不单行,昔日冤家高舒燕在她跟前被杀,赵无陵盯她更紧。 若非她及时与东宫的对家撇清关系,恐怕她早成了一具尸体。 李英玉有多狠,她是见识过的。 “吁……” 车夫禀道:“夫人,咱们出城一里地了。” 闻声,萧玉睁开眼,继而听见赛江南对她说:“萧公子,已经出城了。” “哦,多谢夫人载我一程。” 昨夜未休息好,她迷迷糊糊就要下车,赛江南将她唤住:“萧公子。” “嗯?” “夫人您请说。” 瞧她那迷瞪样,赛江南捂唇笑出声:“奴家多嘴问一句,公子的好友在何处?” “驿站。” “原来是这样,此处离驿站还有些距离,还请公子稍坐片刻。” 第46章 我是柔然人,听不懂 言罢,便吩咐车夫:“走。” “是,夫人。” 马车继续前行,赛江南与她攀谈道:“萧公子,那日刺史大人寿宴上,公子在场上三箭齐发,真真叫奴家长了见识。” 她微微一笑,怎不知是赛江南的恭维。 “奴家在觅音阁时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公子这般气度非凡,想必是身份不俗。” 咳咳。 她现如今神色疲惫,衣着随意,哪里看得出气度非凡? “夫人谬赞了,在下不过一介山野莽夫,承蒙师兄不嫌弃,邀在下入刺史府小住一段时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晚她在赵无陵面前说过,世间再无董婉婉,只有山野莽夫萧玉。 “公子真是谦虚,不过这茫茫人海,奴家入府弹琴贺寿,而公子碰巧也在宴上,公子你说,是不是缘分呢?” 她干笑回道:“得闻夫人琴音,在下三生有幸。” “呵呵。” 赛江南垂眸轻笑,眸子颇有深意地凝着她。 “公子胳膊上的伤可是好全了?” 倏地。 一道寒光抵在赛江南眼前。 冷眸里盛满寒意,她质问:“你究竟是谁?” 赛江南不过是来贺寿的官员的姬妾,与她并无交集,又怎会知晓她受伤一事。 莫非,事发之时,她也进了后园? 疑惑并不久,只见赛江南勾唇:“倘若没有奴家通风报信,公子怕是早就成了那高舒燕的刀下亡魂。” “如今公子却拔剑对着奴家,真是伤透了奴家的心。” 原来是这样。 萧玉瞬间恍然。 彼时她还疑惑,为何胡老的人会知道她有危险,出现得如此及时,原来府中有内应。 而这个内应就是赛江南! 她冷下声,哼道:“你是胡老的人?!” “公子莫要恼怒,如此良辰美景,且听奴家为公子弹奏一曲。” 说罢便拿起琵琶,纤纤玉指置于琴弦之上,萧玉却没心情听她弹什么狗屁曲子。 “闭嘴!” 逍遥直抵赛江南的喉咙,逼迫她停下琴音。 移至车帘处,朝外吼道:“停车。” 马车未停稳,一抹白影跳下马车,手中持着一把笨重的长剑,在她手中却轻如鸿毛。 师父说过,气越重,剑越轻。 她此刻的滔天怒气,可斩天地。 赵无陵处处试探、算计于她,只因她的存在对东宫来说依旧是个危险。 如今还在锦州境内,倘若被赵无陵的人发现踪迹,被他知晓赛江南的身份,纵使她有理,也说不清了。 四下无人,却有风吹草动,不知是风,还是人。 她抱剑向马车,装模作样地堪堪礼道:“多谢夫人送在下一程,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便听车内传来赛江南的笑声:“萧公子不必客气,柱子,走。” “诶。” 车夫柱子驾着马车走远了,临走时幽幽地瞪了一眼旁边立着的萧玉。 萧玉视若无睹,转身扎入一条羊肠小道。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竟是因为这番意外,她的气力恢复不少,没用多久便走到了驿站。 灰蒙蒙的天愈发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许多商队将马车停在驿站外,打算等这场大雨过后再出发。 她打量良久,发现大多都是外商,外商的车队来往都要经过江宁,是以,她可出点路钱,与车队同坐一段。 收起逍遥,打算入驿站中去。 一股冷冽之气自身后传来,萧玉神色骤变,侧身躲开的同时再度拔剑。 剑指胸前,楼渊仍旧面不改色。 “是你!” 萧玉拧眉,才摆脱一个赛江南,又来一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见她一脸厌恶,楼渊沉眸道:“我叫楼渊。” “管你叫什么。” 萧玉收起剑,鼻中冷哼出声:“哼,楼公子可别忘了,你我,素不相识。” 楼渊从未见过这般性情不定,多变之人。 时而笑着试探他的底细,时而倔强地等了他好几日,时而又要与他撇清关系。 未等他开口,萧玉转身走远。 心中腹诽不已,骂是今日可真是倒了血霉了,碰到的都是些糟心事! “晦气!”她暗骂。 楼渊听得一清二楚,不禁皱起眉宇,提步跟了上去。 “等等。” “楼公子,既已说清楚,跟着我作甚?” “赵无陵的人正在四处捉拿我,你就不好奇,若他看见你与我走在一起,会如何处置你?” 心下一沉,萧玉停下脚步。 眸光寒凉地盯着他:“楼渊,你什么意思?” 楼渊轻哂,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一旁的马厩处,萧玉循着望去,都是些正在吃草的马匹。 风越来越烈,越来越喧嚣,卷起她的衣袍裹入冷风,拼命地拍打着她的腿。 “暴雨之前,他们须得回城复命。” 他们? 爱谁谁,她没兴趣。 倒是这家伙再缠着她,就要被暴雨淋透了。 抬脚走出几步,便觑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当即闪躲至一旁,心中十分郁结。 倒霉,实在倒霉。 楼渊双臂环胸,老神在在地睨着她,没有要逃的意思。 “楼公子,既知道他们在抓你,为何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你就不怕我现在过去告发你?” “不怕。” “哦?” 萧玉戏谑不已:“你就这么笃定?” 楼渊点头。 “胡老说过,赵无陵并非善类,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所以,一旦你走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昨日她在赵无陵面前表明自己与楼渊等人已经撇清关系,也承诺过不会找李英玉报杀父之仇。 可如今她却与凶手同行一道,真被发现了,这冤,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她一阵恶寒,冷冷地望着他:“所以,这是你和赛江南,不,是胡老做的局,以此逼迫我与他为伍?” “并非逼迫,是邀请。” “楼公子,麻烦你搞清楚邀请和威胁的意思。” “我是柔然人,听不懂。” “……” 马厩那边传来动静,楼渊睨了一眼,提醒道:“萧公子,咱们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 听那马蹄声,约莫有五六匹马,马背上是五六名武功高强的暗卫,此般情况便是以少对多,以卵击石。 第47章 密信 韩亦的声音刺破烈风。 “回!” “是。” 五六匹马陆续奔在烈风中,马鬃随风而扬,马蹄声踏踏震响,威慑力十足。 经过某处,韩亦拽住缰绳,转头睨了一眼。 刚才还瞧见此处站了两个人,一转眼却不见了踪影。 楚家。 “江儿,你也不必着急,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小道儿一定没走远,祖父已经派人去找了。” “多谢祖父,可是……” 楚之江眉头紧锁:“可是她身体还未痊愈,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那不会。” 楚洪长袖一挥,笃定道:“你平日里往小院送了不少钱财,这世道啊,只要有银子,路自然就顺畅了。” “放心江儿,小道儿是个聪明人,她是不会让自己受罪吃亏的。” 提到钱财,楚之江长叹一气。 “她要真拿了那些钱就好了。” “什么意思?” “孙儿给她的银两,她一分未动,还在小院里。” “渍渍,这小道儿,挺有骨气!” 楚洪捋着胡须,不禁露出欣赏的神情:“祖父嘴上总是挑玄真子那老道儿的刺,但在祖父心中,却是敬佩他得很。” “想我楚家也是剑客出身,到了我这一代,却是入了仕途,若不是你信念坚定,只怕寒冰剑谱就要失传。” “祖父。” 楚洪抬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 “在别人眼中,他玄真子就是背叛师门的不孝道孙,可说他的那些人统统比不过他,这么些年,他虽过着桀骜不驯的浪荡生活,却是快活得很。” “不得不承认,他玄真子教出来的徒弟,果真是个个不同凡响,就说寿宴那日,梁家小子公然挑衅你,小道儿挺身而出为你解围,大庭广众之下挣得无限风光,到如今,还有好些人向我打听她的家世,想将女儿嫁给她,哈哈。” 想到那日情形,楚之江紧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师妹是面冷心热。” “不止。” 楚洪笑望着窗外暴雨落下:“你没看出来,其实,小道儿是个心中有主意的人,她啊,远比你想象的还要聪慧。” “祖父说得是,即便没拿走一分钱,师妹也有办法不让自己饿肚子。” 她没拿银两,却带走了他给的玉簪子,真到了需要用钱的时候,她也可当了那簪子换些银子解燃眉之急。 楚洪不知自己女儿的遗物被亲孙送了人,还在笑呵呵地夸赞着。 “孺子可教也,你想通就好。” 东院。 韩亦下了马,走到檐下脱了蓑衣,才缓缓上楼去。 桌案上铺展开来一张布帛,近了瞧才知是当今汉云朝的堪舆图,上头做了几处标记。 见韩亦进门,方才停笔,视线依旧落在堪舆图上。 “查得如何?” “启禀公子,属下在城外驿站截到束州传来的密信,司徒覆也招了,主使他私自集结军队之人,就是胡老。” “嗯” 赵无陵并无惊讶,只又在堪舆图上圈了束州一笔。 见状,韩亦便明了,其实公子早就猜到了,只是在等他带回一个确切的结果。 “公子,这是截到的密信。” 他将密信呈上,赵无陵阅后,倏然冷笑道:“此人的手伸得真是够长,锦州,束州,弗城,乃至京城,都有他的布谋。” 韩亦看了那堪舆图,其中被标记的几处地点十分诡异,眉心渐渐皱起。 “锦州,束州,弗城,这三处对京城呈包围状,姓胡的这是要对东宫下死手?” “岂止。” 赵无陵凝着图中京城之地,眸色渐深。 “废除太子,何须这般筹谋,恐怕他的目的是,倾覆我汉云朝!” 轰隆。 天雷滚落,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竟有谋逆之心!” 韩亦面色带怒:“公子,属下去杀了他就是。” “此人狡猾,若他死了,必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杀他一人,不过是隔靴搔痒。” 赵无陵指着图中锦州的位置,说道:“我们抵达锦州后,大肆动作,杀了他不少人,按理说,束州和弗城任何一处都比锦州安全,可他偏偏留在了锦州。” “是啊,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实在猖狂。” “不是猖狂,他不顾自身安危,以身涉险在本侯眼皮子底下活动,这锦州境内,必定是有什么,是他一定要得到的。” 韩亦想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他不顾手下人的生死,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坚持留在锦州。 此人,还真是沉得住气。 比起他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赵无陵面色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想知道他的意图,静候就是,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 “公子说的是。” 修长的手指从抽屉中拿出两封密信,吩咐道:“将这两封信分别寄往束州和弗城。” “是。” “还有,将司徒覆放回去。” 韩亦不解:“公子,司徒覆已生谋逆之心,何不杀了他,放他回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清薄的唇缓缓勾勒一笑:“死人是没有利用价值的,杀了他,不如利用他。” “利用?” “嗯,就算要杀,也无需咱们动手。” “属下明白,这就放了他,再派个人跟着,以防他前去通风报信。” “不必,放了他即可。” 不用监视司徒覆? 韩亦实在不明白公子心中所想,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压下。 “是,属下遵命。” 韩亦就要退下,见公子抬袖,似乎还有话要与他说。 他半步未挪,等待公子下一步的指令。 只听公子轻叹一声,拂袖坐下,重新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并不勾勒堪舆图,而是随意地把玩着笔杆。 “听说,萧玉一声不吭就回江宁去了,你从城外驿站回来,可曾见过她?” “嗯?” 韩亦大梦未醒一般,满眼疑惑。 公子酝酿良久,原来是为了打听萧玉的下落。 赵无陵幽幽抬眸,明显不悦:“怎么,需要本侯重提一遍?” 说不出的怪异,韩亦速低下头,回道:“回禀公子,属下并未见到她。” 昨夜她还邀请公子去小院饮酒赏月,今日怎的就要回江宁去,难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第48章 路见不平 还未深究,只听赵无陵摆手道:“下去。” “……是。” 大雨倾盆,肆虐窗棂之上。 赵无陵走到窗边,凝着模糊落下的雨水,身后似乎还站着那个嘴硬的人。 那日唤她来,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只是嘴上没一句实话,睁着眼睛说瞎话,好似在与他较量,谁先道出真话谁就是败者。 “呵呵。” 他低头哂笑,总归是她输了。 不过,输了就落荒而逃,属实非君子风范。 —— 萧玉没能离开锦州。 本是要随楼渊去见胡老,途中偶遇两名山匪正在谋财害命,打斗中,逍遥剑斩断了其中一名山匪的手臂,鲜血瞬间溅了一地,十分骇人。 见同伴跪在地上哀嚎,另一名山匪慌了神,瞬间明白眼前这人不好惹,哪里还顾得上救人,拔腿就跑。 见状,萧玉对楼渊说:“你去追,我来救人。” “我?” 楼渊蹙眉,谁准许她这般命令自己? 萧玉瞪了他一眼:“他们都受伤了,你有药?” 说着便将肩上的行囊解下,从里面拿出止血药和纱布,陆续为受伤的人包扎。 楼渊沉默片刻,抬脚便朝山匪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五个人,一死四伤。 死的她救不活,幸运的是活下来的人伤势并不严重,除了一名老人行动不便外,其他人简单包扎后,向她道了谢便走了。 老人伤在大腿,她将老人扶到树下歇息,然后再走回去给山匪包扎伤口。 老人喊道:“他是山匪,杀人劫财,无恶不作,实在是死有余辜,你救他做什么?” 萧玉埋头专注缠纱布,慢悠悠回道:“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牢狱深深,暗无天日,那才是煎熬,才叫惩罚。” 她受过牢狱之灾,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 生不如死。 她站起身,擦拭手指上的血液,说道:“再说了,他犯了罪,该交由衙门处理,由本朝律法来判。” “小公子说得有理。” 老头倚着树,叹道:“不过,当今世道,不过是看似太平罢了,小公子,你还是快些走,那山匪逃回去,肯定会带人回来报仇的。” 萧玉看向方才楼渊追出去的方向,冷漠地勾了勾唇。 楼渊这个柔然人,连赵无陵都对付不了他,何况是区区山匪。 “老人家,山匪不敢回来了。” 她如此说着,一边将逍遥收回剑鞘。 “老人家,你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我要进城报官,路过时通知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 闻言,老者挣扎着起身,步履蹒跚走到她面前。 “小公子,老朽随你一起去衙门,也好为你作证呐。” “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老朽虽然是老了,但是身子骨硬朗着呢。” 萧玉上下打量这个瘦小的老头,走路都不利索,无奈道:“这样老人家,我先去衙门报案,等衙门的人来了,你与他们说明情况,他们自会带你回城。” 老者是证人,她带着他去衙门报案,十有八九还要返回案发现场,倒不如就将他留在此处。 将行囊里的水和干粮都留给他,萧玉便进城去。 假如她再狠心些,大可不管这些闲事,趁着楼渊不在的时候赶紧离开。 偏偏山匪杀了一个人,是个无辜的人。 无辜之人,凭何该死? 半个时辰后。 楼渊站在山坡上,一左一右分别绑了两名山匪,便是方才杀人劫财那二人。 萧玉随县令下车时,便见了这番场景。 他立在高处,气息内敛,好似大漠里的孤狼,正悄然试探前方靠近的猎物。 见她出现,老者高兴地起身迎接:“哎呀,小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闻言,楼渊定睛望去。 几名捕快策马而来,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萧玉便从那马车上下来。 她的白袍上染了鲜血,衣袂翻卷高高扬起,远远瞧着,好似悄然绽放的龙吐珠。 所谓龙吐珠,是一种喜冷凉的植物,开花时,长长的花芯自花蕊里边探出头来,就像龙吐珠一般,异常别致。 是以,得名龙吐珠。 她居然没有趁机逃走,反倒是进城报案,与衙门的人一道回到案发现场。 他倒是很好奇,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萧玉引着县令走了过来,朝他微微点头,便指着左右两侧,说道:“大人,这二人就是杀人劫财的山匪。” 县令点了点头,望向中间站着的男子,“这位公子是?” 楼渊是杀手,杀手的气息十分阴冷与众不同,倘若被县令或是捕快识破,那她又摊上另一个麻烦。 所幸捕快们注意力都在两名山匪身上,没有发觉楼渊这人姿态摆得比县令还要高。 于是,她向县令解释道:“山匪杀人后逃跑,是这位楼公子追回来的。” 县令打量着楼渊,目露赞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错,不错!” 楼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动作十分生硬,好似很勉强。 县令也瞧出异样,便问道:“楼公子不是我朝人士?” 楼渊答:“在下柔然人。” 这几年,柔然与汉云朝的摩擦渐小,两边贸易往来十分频繁,是以,城内出现柔然人并不稀奇。 县令放心地笑了,随后便走到受伤老者跟前询问了一番,很快又走到尸体旁,与仵作交谈起来。 死者死于刀伤,经验证,正是山匪手中那把刀,两名山匪被捕快押走。 萧玉看了眼老者,对楼渊说:“走。” 楼渊蹙起眉头,方才她有机会逃走却又返回,这会儿竟又主动提出要去见胡老。 此人的性情还真是变幻莫测。 临近城门时,老者赶上了他们,问起缘由,是死者的家在城外刘家坡,县令要去他家中一趟,提议让老者随扣押的山匪一道进城去,老者心中害怕,便婉拒了。 进城后,萧玉为三人买了甜水,老者瞧着她的眼神更加明亮,一路上便说起家中事。 “看见你们两位,老头我不禁想起我家那俩闺女和俩儿子,两个闺女已经嫁了人,小儿子脑袋摔坏了,不能自理,如今都二十二了,也没能成个家,一直都是我家老婆子在照顾,不过啊,去年她摔了一跤,中了风瘫痪在床,动也动不得了。” “祖上传下来几块地,就想趁着我还能动,就种了些粮食和蔬菜,昨天就出城去了,摘了些瓜果,想带回家去,谁知道遇上了山匪,什么都没了,哎……” 第49章 灯下黑 和平之下,也有民苦。 厄运专挑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萧玉暗暗叹了口气,问道:“老人家,那您大儿子呢?” 老者的眼里布满无尽苍凉,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几年前,被人打死了。” 下过雨后的城中弥漫着一股阴郁,头顶乌云密布,压得人踹不过气。 亲人离世,是这世上最令人悲伤的事情。 老者心中的伤痛,她十分理解。 可她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慰,所幸老者很快就到了自己家附近,萧玉望着老者离开的方向。 原来他家住在鼎和楼附近。 “你同情他?”楼渊突然开口。 “嗯。” 她睨着老者佝偻的背影,叹道:“老无所依,又遭山匪抢劫,实在是可怜。” 所以,一时冲动下,她便将身上大半的银两给了老者。 楼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张满是异域风情的脸仍旧冷漠,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很善良。” 萧玉:“……” 她怎么也没想到,楼渊竟带她进了觅音阁。 每位进觅音阁的客人都被热情招呼着,唯有她和楼渊进来时,无人敢靠近。 皆是远远地朝这边行礼。 她从未来过这里,那些女子自不是向她行礼。 原来这觅音阁,不仅是寻欢作乐,雅俗共赏之地,还是胡老的藏身之所。 她不禁惊叹:“灯下黑,真是胆大!” 觅音阁乃是名流聚集之地,耳目众多,也最容易暴露身份,可他偏偏就选在了这里。 在赵无陵的眼皮子底下! 手底下又有楼渊这种一等一的杀手,可见此人极不好对付。 对于她的“夸赞”,楼渊则是轻蔑一笑,迈开步子走到她前头,率先上了楼。 三楼,右侧最里。 叩叩,叩。 楼渊屈指叩门,两重一轻。 嘎吱,门从里面打开,一个汉人模样的男子瞥了眼楼渊身旁的萧玉,随即通禀道:“胡老,人到了。” 茶香氤氲,原是在烹茶,烹茶之人背对着门而坐,闻声,微微侧目。 “进来。” 声音十分苍老,好似百年枯树。 萧玉随楼渊入内,行至胡老跟前,楼渊躬身行了一礼。 她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胡老缓缓抬眸,苍老的眼尾拖出笑意:“董小姐,为何见着老夫如此惊讶?” 明明是同一张面孔,眼神却又截然不同,一个澄澈淳朴,一个老练沉稳。 萧玉暗暗拧眉,这是怎么回事? 胡老抬手请道:“董小姐请坐。” 她抬袖礼道:“在下姓萧,单字一个玉,萧某见过胡老,那日,多谢您老救命之恩。” 胡老微微惊诧,而后眼神恢复如常。 “哈哈,举手之劳罢了,萧公子太客气了,还请就坐。” “多谢。” 说罢,她便落座,好似无意地提及:“萧某今日救下一位老者,与胡老您十分相似,这才略略吃惊了些,失礼了。” “哦?原来如此。” 一只枯瘦的手将茶盏移至她身前,清幽的茶香味愈发扑鼻。 那手抬了抬,示意她尝一尝。 她端起抿了一口,而后悄然吐出,口中称赞道:“不错。” “萧公子不嫌弃就好,楼渊,胡塘,你们二人……” 胡老吩咐楼渊与开门男子:“都出去,我与萧公子有事要说。” “另外,去请小姐来。” “是。” 小姐? 胡老还有个女儿么…… 她依稀记得,那老者说他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了人。 “胡老可是京城人氏?” “不不不。” 胡老轻摇着头,回道:“京都繁华昌盛,乃天子脚下,谁人不想生在京中,老夫没那个福分,不过锦州一俗民尔。” 俗民? 萧玉心中暗嗤,嘴上却恭维道:“胡老谦虚了,从古自今,天下豪杰皆出自五湖四海,俗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您老运筹帷幄,手下又有楼公子这般的柔然高手,定是非凡人物,在下十分钦佩!” “哈哈哈。” 胡老幽幽地望着她,试图瞧出些什么。 那日,楼渊回来禀报,说是董大将军的千金拒绝参与复仇计划,并且要与他们划清界限。 本以为此次见面会非常的不愉快,谁成想她竟主动示好。 “萧公子从刺史府出来,可打算几时回去?”他含着笑意询问。 “此次出门,不回了。” 胡老什么异样也没看出,只因这本就是她的打算,回去也是让师兄操心,何况,府中还有一位不好惹的。 “胡老您也知晓,自高舒燕死后,那赵无陵一直派人盯着我,实在疲于应对。” 她轻叹一气,接着说道:“我本想着回江宁去,可转念一想,甚是不甘,便同意与楼公子来这觅音阁。” 她只平铺直叙诉说着,却叫胡老听出一股无奈与恼怒。 想是她非常厌恶赵无陵。 胡老眉眼愈加舒展,宽慰道:“萧公子放宽心,赵无陵不过是东宫的一条走狗,作恶多端,迟早自食恶果,因而,不足为惧。” 她颔首道:“胡老说得是。” 胡老捋了捋胡须,笑意盈盈,很是满意她的投诚。 经过一番试探,胡老对她终是信任过多,随即吩咐下人安排了一间房。 昨夜醉酒,一大清早起来赶路,又遇诸多意外,实在精疲力竭,染着床榻倒头就睡。 夜里,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萧玉披衫前去开门,楼渊持剑站在门外。 “胡老请你过去。” 萧玉低头打了个哈欠,应道:“好。” 此时她长发披肩,一副睡眼朦胧的娇憨模样,实在与平时太过不一样。 楼渊凝了片刻,眸子一冷,转身便消失了。 司徒覆。 锦州驻军中的一名副将,生得人高马大,魁梧至极,远远瞧着好似一堵高墙。 萧玉进门时,便见他手舞足蹈解释什么,而其余人则是一脸阴郁,尤其是胡老。 老头吹胡子瞪眼,想来是真的被气着了。 另外,她还在房中看见一人——赛江南! 赛江南一改往常娇柔媚态,双手叉腰在房中踱步,不知听见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阴骘。 第50章 阴谋 啪。 司徒覆生生挨了美人一掌,在赛江南面前,司徒覆身子都矮了半截。 赛江南怒斥:“废物!” 司徒覆一个大汉,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并非我无能,是那赵无陵实在狡猾,设了圈套让我钻。” “呵。” 赛江南冷嗤,十分鄙夷地瞧着他。 “不是他狡猾,是你太蠢。” 司徒覆好歹是一副将,在军中也是千人敬仰的角色,如今被一女子指着鼻子骂,心中自是烦闷。 奈何胡老在此,他不好发作,便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出好戏,萧玉默默地瞧着,心中却是又想起赵无陵来,区区一个副将,又怎能斗得过他? 她也更加确定,赵无陵留在锦州的目的,就是为东宫铲除反派势力。 谁都看得出,胡老不过是借赛江南的手打了司徒覆的脸。 赛江南骂了许久,胡老才悠悠地开口:“囡囡,莫要再说了,司徒将军已经尽力。” 原来赛江南就是胡老的女儿! 萧玉拧紧眉头,不禁想起赛江南那位年迈的夫君。 彼时她还为赛江南嫁给一老头而深感惋惜,如今却担忧起那老头的安危来。 倘若他们夫妻不是一路人,那么,只能是胡老的安排。 四处布局,错综复杂。 这父女俩,果真是狠人也! 胡老见她进门,随即变了脸,笑着介绍道:“萧公子,这位是锦州驻军副将司徒覆,司徒将军,这位就是在刺史寿宴之上齐射三箭,一鸣惊人的萧公子。” 她拱手礼道:“萧某参见司徒将军。” 司徒覆上下打量她,只觉一个瘦弱的男子,竟有如此惊人的表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胡老,那楚洪可是容了赵无陵在府中,听说这位萧公子与楚洪之孙是同门,二人关系斐然,岂不是……” “引狼入室”这四字他并未说出,只不解地瞧着胡老。 胡老笑了笑,说道:“萧公子只是楚府的客人,司徒将军,你无须多疑。” 司徒覆仍旧半信半疑,还想问些什么,胡老便下了逐客令。 “司徒将军,天色已晚,还请早些回去歇着。”随即吩咐胡塘:“胡塘,送司徒将军下楼。” 胡塘道:“是。” 而司徒覆仍旧想留下,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不过楼渊和胡塘两位高手并未给他机会。 胡塘是胡老的义子,与赛江南一同长大,又能与楼渊这等高手并立,可见他的武功不可小觑。 司徒覆不敢造次,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好戏结束,萧玉的瞌睡彻底醒了,赛江南笑意盈盈地瞧着她,又现娇柔媚态。 变脸可真快。 狐狸精也不过如此,她只觉浑身竖起汗毛,便转移话题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胡老请她坐下,才解释道:“这司徒覆暗中为老夫做事,不巧被赵无陵的手下抓到,暴露了。” “原来如此。”她故作不解道:”赵无陵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为何司徒覆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音落,便听赛江南嗤笑。 “哼,废物!” 胡老却是一笑置之,示意女儿不要如此失态。 只听他道:“司徒覆,不堪大用,此次失手,已不可再用。” 司徒覆,已是弃子。 赛江南道:“爹,司徒覆知道那么多事,今日他前来报信,说不好是赵无陵的诡计,兴许,觅音阁已暴露。” “不。” 胡老笃定此事还未发生。 “觅音阁四处都有人把手,东宫暗卫并未追踪到此,不过……” 他的神情突然凝重,冷冷道:“萧公子说得,赵无陵心狠手辣,司徒覆竟还活着回来,属实怪异。” “爹,你说司徒覆是不是被策反了?” “不清楚,不过,他知道太多,始终是个隐患。” 萧玉就这么听着这父女二人怎么商量灭了司徒覆的口,又想起那人高马大的司徒覆,不禁扼腕。 她也知道,这父女俩,是在唱戏给她瞧。 司徒覆的结局已经定下,而她的,才刚刚开始。 自她第一次进门时,就瞥见屏风一角露出的端倪——人皮面具。 胡老此人筹谋已久,步步为营,决不允许出现一丝意外,然而,能凝聚人心的关键人物却拒绝了他的复仇邀请。 是以,这便是他的下一步计划。 萧玉怎能不知他的企图,千方百计将她挟持,原是打算杀了她,再弄出个假的董婉婉来供他驱使。 令他意外的是,萧玉突然转变了态度。 只不过此人疑心过重,又怎会轻易就相信了她。 司徒覆于三更时被杀。 翌日辰时,萧玉却在觅音阁见到了司徒覆。 这位“司徒覆”的身高体型都与真身高度相似,只是少了武将的气质,多了几分江湖气息。 短短几个时辰,便就找到了司徒覆的替身。 或许,这早就是预备好的。 —— 雨后,破旧的小院长满了青苔,老者出门捡柴禾,脚下一滑不慎摔了一跤。 尾骨的钝痛令他久久站不起身,满脸痛苦地坐在地上。 吱呀。 篱笆墙外,一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居高临下俯视老者:“即便是过这样的日子,你还是不愿与我一道享荣华富贵,大哥,你糊涂啊!” 老者迟钝地抬起头,看清来人模样,便又缓缓垂下头去。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 他蹲下身要去扶,老者默不作声避开,二人再度陷入僵局。 “大哥,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这般说着,脸上逐渐绽放期待的笑容。 “我的计划,就要成功了!” “我见过那孩子,是个心善之人,你莫要害她。” “我害她?”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老者:“她不过给了你几两碎银,你就这般向着她,我的好大哥,我可以给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为何屡屡拒我于千里之外?!” “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她全家被姓李的所杀,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这是在帮她。” “你这不是帮她,是利用她。” “帮又如何?利用又如何?她如今落入我手里,只能任凭我处置。” 第51章 可怜往事 老者自知说再多也无用,长长地叹着气。 “你想去那京城坐帝位,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子延,此事万不可再做啊,你忘了……” “世上千千万万事,没有什么哪一件是我胡子延不能做的。” 说着,他怒不可遏地指着门槛上坐着的侄子,讥诮道:“你看看你的亲生儿子,死的死,傻的傻,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还有咱们父母的死,大哥,你忘了,我可没忘,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帝位,我也要坐!”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眼里充斥着对帝位的欲望,好似走火入魔一般。 多说无益,老者便下逐客令。 “子延,你走,往后,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大哥!” “走。” 胡子延愤愤地望着老者,随即怒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良久。 老者缓过劲来,扶着篱笆墙起身,不料脚下再度打滑,踉跄着偏向一侧。 “老人家,小心。” 一道身影骤然出现,老者这才被搀着稳住了身子。 见来人,他难免吃了一惊。 “小公子?” “嗯。” 萧玉将他扶到檐下休息,转眼就看见门口坐着的男子,正呆呆地打量她。 眼神痴傻,无知。 本以为他听不懂话,却不想老者唤他前去端水,他手脚麻利地端了水来。 老者道:“寒舍简陋,小公子不要嫌弃。” “不会。” 萧玉道了谢,低头饮着杯中水,凉凉的,味道甘甜,想是山泉之水。 “小公子可是听见了我与子延的对话?” 她点头,称是。 见她并无慌张,老者劝道:“既然都听到了,还是快些离开锦州的好。” “我走不了。” “什么?” 老者眉头紧拧,他知道她手中那把剑并非凡物,是以,她的功夫定是不差,强行要走又有何难? 况且,那日她支开楼渊,本就有机会逃走。 可她却选择回城中报案,而后又与楼渊一道进城,此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萧玉解释道:“走得再远,胡老也不会放过我,迟早要被他挟回,所幸,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你不怕死?” “怕。” 萧玉笑了笑:“当然怕。” “刚才您也听见了,我全家都死光了,只剩我一人独活在世上,怎能不怕?” “听闻董大将军英勇无比,保家卫国,屡立战功,咱锦州城的百姓都十分敬仰大将军。” “父亲再英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啊。” 老者沉默半晌,叹道:“都是可怜人,子延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会变成如今的模样,都是被逼的。” 四十年前。 前朝覆灭,新朝初立,天下不稳,皇帝便下旨诛杀前朝余党,举报、诛杀者皆有功。 胡先儒时任青杉书院教书先生,与另一位夫子产生些许矛盾,对方怀恨在心,趁着皇帝到锦州视察,便到圣前诬告胡先儒暗中勾结前朝余孽,欲图造反。 胡先儒的夫人领着两个儿子前去求情,见到的却是胡先儒的尸体。 皇帝就在帐内,只差了一名太监出来,太监趾高气昂地睥睨母子三人,提吊着尖嗓。 “胡先儒其心不忠,该杀!” “你们是他的家中人,想必也是知晓内情,来人呐,都给我抓起来,重重的审!” 那日,兄弟俩亲眼看着母亲被鞭打至死,两个孩子奄奄一息时,金昌太子射猎归来,见着二人便生了恻隐之心,随即向父皇求情放了他们。 那年,胡家兄弟不过是十岁的孩童罢了。 金昌太子宽仁,为兄弟俩改了姓名并收为书童,并让太子太傅教授二人功课,太傅见胡子延十分聪慧,便将其收为义子。 胡子延天资聪颖又十分好学,是以,十六岁便考取了功名,前途可谓无量。 可好景不长…… 说到此,老者突然停了下来,眼中满是无奈与悲怆。 萧玉回忆道:“我记得,母亲与我说过,兄长出生那年,正值朝中大乱,起因是金昌太子利用巫蛊之术残害亲兄弟,被揭穿后恼羞成怒,杀害了无数的无辜之人,先帝震怒,下令将其射杀在盛华殿外。” 老者点头道:“不错,外界是这般传的。” 金昌太子被杀时,她还未出生,是以,她并未见过金昌太子,也没见过先帝。 金昌太子死后三日,先帝便暴毙而亡,唯一活下来的四皇子登了帝位。 “太子仁慈,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是被人陷害的。”提及恩人,老者不忍道:“太傅他老人家也被害惨了,他连夜安排我与子延逃出京城,可子延却消失了,只有我一人回到锦州。” 萧玉心中一阵唏嘘。 自古改朝换代,帝位之争,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性命,流了多少人的血和泪。 数不尽。 道不清。 老人望了眼小儿子,说道:“我孤身一人回到锦州,娶妻生子,日子虽清贫,但好在安稳平顺。” 提及妻儿,皱巴巴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你就没想过为父母报仇?”萧玉好奇问道。 他摇了摇头,回道:“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想偏安一隅,不想卷入任何是非。” 可偏偏世道不宁,老实之人只能任人欺辱。 “都怪我啊……” 老头仰头望着檐下的燕子窝,母燕子正觅食回来,将食物喂给孩子们。 “我这个当爹的实在懦弱无能,才叫我亲儿被人活活打死,小儿成了傻子,我恨呐!” 他虽有满腔怒火,语气却是平缓,想是从不会发脾气之人。 萧玉不忍再听,这胡家两兄弟的命运实在坎坷,失去亲人的悲痛,她尤其感同身受。 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倘若他不是这般懦弱,他的大儿子不会被人活活打死,小儿子也不会变成傻子。 他的善良,实则是无奈,是妥协。 —— 这日,天青阁来了两位贵客。 花妙正在为客人演奏,却被掌柜的强行打断,随即便领往两位贵客的包厢。 楚之江却是眉宇紧蹙。 纵使琴音再妙,也消不去心中郁结。 第52章 诈死 师妹离开多日,江宁未有消息传来,派去的人也不曾发现她的踪迹。 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毫无线索。 是以,他没有心思听劳什子雅致琴音。 “楚公子为何满脸愁容?” “我在想,萧玉平安抵达江宁否?” 赵无陵惊诧地“哦”了一声,问道:“派去寻找的人还没有消息?” 楚之江摇头:“暂无。” 倒是还有些能力。赵无陵心中失笑。 那夜邀他前去赏月饮酒,月还未赏,酒方饮几杯,她便就发了酒疯,实在令人头疼。 歉意道至一半,自个儿却先睡着了。 谁知隔天她就收拾行囊跑了,看来,请他赏的是锦州一方月,饮的酒为断舍离。 “这萧公子还真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不知是化成了鸟还是蝶,竟让一众人都寻不到踪迹。” 琴声已至高潮处,有如大鹏展翅的威武,又如水中游鱼的轻灵,两相交替,十分令人惊叹。 楚之江撇开头,看向对面檐下的风铃。 风铃随风摆荡,在孤零零的楼宇檐下颇显寂寥。 无鸟,也无蝶驻足。 “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都知楚洪之孙性情孤冷,眼光极其的高,连古家这样的高门第都瞧不上。 殊不知他为了萧玉,曾向师父下跪,对祖父服软,更是不吝将母亲遗物相赠。 在他心里,早已将萧玉当做珍视之人。 极少见他这般神情,赵无陵轻笑道:“昔日萧公子为你出头,今日你为她担忧,本侯还真是羡慕你们二人的同门之谊。” 楚之江含蓄地笑了笑,笑中带着几分疲倦,想来这些日子心中多愁绪,精神头不怎么好。 反之,赵无陵终是一副平静模样,无喜无怒,无人看得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手微抬,琴音即停。 花妙原本在为其他客人演奏,突然被掌柜的叫停,并且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此处,她心中是有怨怼的。 却没想到贵客竟是两位英俊的男子,其中一位是来自京城的贵人,她才恍然掌柜的为何如此慌张。 瞧着贵人清贵无比,定是身份尊贵之人,是以,她心中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可两位客人似乎对琴乐并不感兴趣,全程都在谈论一位名叫萧玉的人。 为刺史之孙出头? 应当就是刺史大人寿宴那日,那位三箭齐发,震慑全场的萧公子,锦州城中多少女子想一睹他的俊容。 原来他单名一个玉字。 听二人对话,那萧公子已经不见了多日,且无人知晓他的去处。 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走? 花妙听得入了神,不料弹错了几个音,拿贵人定是听出来了,却是不甚在意,抬手示意她退下。 瞧着门口侍卫的神色,看样子是要谈论正事。 她行礼避退,下到二楼去了,见掌柜的在楼道候着,她便要上前去说话,突然听见有人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掌柜的瞬间惊慌,当即跑下楼,询问在一楼大堂的小二:“发生什么事了?” “掌柜的,不是咱天青阁,是对面的翠楼走了水。” “翠楼?” 随后而来的花妙疑惑道:“翠楼早已荒废多年,无人活动,怎的突然走水?” 说罢,她走到门前一探究竟,一众人围着翠楼打水救火,可大火蔓延得十分迅速,火舌瞬间吞没整个翠楼。 一瞬间,翠楼倾塌。 围观之人仓皇逃离,场面十分混乱。 混乱之中,却见一抹身影冲进火海,楼宇坍塌之际,另一人穿过人群,将其拦住。 韩亦提醒道:“楚公子,不可。” “滚开!” 楚之江向来温雅,此刻却视韩亦为仇人一般,怒不可遏。 “你也看见了,玉儿她进了翠楼。” 韩亦道:“是。” 方才谈话间,楚之江余光觑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定睛望去,正是消失多日的萧玉。 他顿时喜出望外,欲唤她。 可她却已入翠楼,随即,大门缓缓合上。 没过一会儿,楼中突然走了水,里头的人生死未卜。 他吼道:“那就别拦我!” “要是玉儿出了事,我杀了你!” 即便剑指胸口,韩亦却不为所动。 他望向楼上负手而立的公子,公子面色无恙,目光却是紧紧地盯着某个地方。 终是,翠楼被烧成一片废墟。 此时。 一抹身影从楼后潇洒走出,随即转入巷中,消失在视线里。 正是消失多日的萧玉。 那日,听了胡子延的往事,她更加笃定此人绝不会放弃复仇,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 出城那日,她本想着亲自见他一面,当面与他说说清楚,可如今看来,胡子延并不打算放她走。 司徒覆的下场历历在目,她不得不改变策略,先下手为强。 恰巧前两日,赛江南带来一名女子伺候她的起居。 那女子不仅身形与她十分相似,举止间颇有模仿她的意味,于是,她便就将计就计。 翠楼已塌,两个“董婉婉”皆遇了难,胡老的计谋也宣告失败。 她答应爹的也已经做到,永远不与东宫结仇。 是时候,该回江宁了。 倏然。 眼前骤现一抹身形,将她的去路截住。 若不是下一刻听见此人的声音,她手中的逍遥便要刺过去,闻声,她默默收起剑,不动声色后退半步。 赵无陵则是抬脚逼近,语气戏谑地询问道:“萧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真是倒霉! 她心中腹诽,却是淡漠着反问:“见过小侯爷,不知小侯爷为何在此处?” 昏暗中,褐眸微微眯起,忽地哂笑一声。 他道:“找你。” 夏日虫鸣闹人,她却只觉脊背发寒,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他竟知,翠楼之事是她做的! 赵无陵能从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到如今人人敬重的地位,其能力可见一斑。 方才摆脱胡老一众,又遇最难应对的赵无陵。 她紧握逍遥剑,她只答应爹不找李英玉报仇,可没说不可以打杀他的下属。 杀了赵无陵,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锦州,也顺道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病美人一个,一剑解决了就是。 第53章 身体异样 赵无陵站在她面前,与她咫尺之间,他身上浓郁的茶香在她鼻息间氤氲。 不知为何,她烦躁的心绪渐渐平缓。 逍遥的戾气也已然消减。 蝉鸣混杂着赵无陵低沉的嗓音:“逍遥剑乃天下灵剑,持剑之人若心不稳,轻则真气紊乱,重则走火入魔。” “我知道……” 萧玉紧闭着眼,除了他的声音外,她似乎还听见了许多人在说话,急促的步伐正朝这边奔来。 她猛地睁眼,对上那双褐眸。 “有人来了!” 赵无陵眉宇微蹙:“什么?” 此处除了他二人,便就是风吹落叶,以及虫鸣之音,并无第三个人的身影。 赵无陵疑惑地盯着她,欲要开口时,忽听身后急急来了几人,禀报道:“公子,陈途等人已入城。” 话音刚落,又从另一巷口来了两人。 “禀公子,陈途等人抵达荒寨,胡老的老巢就在荒寨,想必此时两方正在密谋反叛。” 另一下属禀道:“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无陵却未回复,只幽幽地凝着萧玉,忽而勾勒一抹笑意。 “来人,送萧公子回府。” 回府? 萧玉摇头,婉拒道:“不用了,小侯爷有急事,自可去忙就是,不必在意我一闲人。” 只要她还在锦州一天,即便她在楚家闭门不出,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楼渊那般高手,迟早会发现她还活着。 她须趁早离开才是。 锦州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赵无陵却已转身,厉声吩咐:“即刻出发,去荒寨!” “是。” 从巷中离开,途径胡家院外,她头也未抬地继续往前走,脚下却是一顿,她猛地抬脚躲开。 只听“哎呀”一声痛呼。 她定睛望去,并非毒舌机关,而是一个人。 “是你?” 她蹲下身瞧着少年的下巴,被她踢得淤青,龇牙咧嘴眼眶泛红,即便这样,他仍旧没哭出声。 想起那日他为她端水之事,这人傻归傻,倒是乖巧。 她拧眉道:“你出来做什么?” 生怕她不见似的,他一把抓住她伸来的手,磕磕巴巴说道:“爹,爹,要死了。” “什么?!” 老者躺在床榻上,枯木一般憔悴,旁边是他那瘫痪多年的妻子,萧玉进门时便见这一幕,心情难以言说。 “老人家……” 老者虚弱地抬起眼皮,见是她来了,想说些什么,开口即是一口浓血,咳嗽不止。 他妻子急得不行,身体却是动弹不得。 见状,萧玉心生不忍,转身就要去请大夫,老者将她叫住。 “公子,不必了。” 他撑着半边身子坐了起来,那傻儿子凑过去将他扶住,一只手悄悄抹着眼泪。 “爹,治,病。” “我的日子已经到了,到时候了。” 老者呢喃着这句话,笑着对萧玉说:“看公子形色匆匆,想是要走了,那就好,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萧玉回头面对他,欲言又止。 他是胡子延唯一的亲人,二人从小相依为命,遇上贵人却又跌入谷底,一生苦难难以体味。 “咳咳。” 老者捂唇又吐了一口血,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最后却只能说一句:“我替子延跟你,说一声,对不住,他造的孽,我,我替他,替他,还,咳咳……” “爹!” 音未落,人便倒下。 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似乎还在对妻子叮嘱着话,萧玉却是什么也听不见,只闻满屋的哭声。 荒寨。 陈途乃束州地头蛇,为人十分狠辣,杀人如麻,在江湖上有一句名言:千人万人头,不如一两金。 “千人万人头,不如一两金,呵呵。”赵无陵立于高处,居高临下睥睨寨中来人。 “本侯今日倒要看看,这一两金,他有没有资格拿!” 韩亦站在他身侧,不屑道:“地痞罢了,有何惧?姓胡的与此人合作,不过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赵无陵笑了笑,问道:“楚之江可是回府了?” 韩亦回道:“是,只是楚公子有些气火攻心,怕是要休养一些时日。” “气火攻心?” “是。” 赵无陵挑了挑眉,不置一词。 翠楼坍塌时,他就在天青阁中望着,楚之江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 竟是想不到,楚之江竟对她用情至深。 只可惜,入局之人,太蠢。 “韩亦,你可是伤心?” 公子突然这般问,韩亦脸色立即变得不自然,死死盯着低处,回道:“没有。” 闻言,赵无陵眯了眯眼,负手而立道:“萧玉生得一副好皮囊,世间难有人比得,如此美貌,你不曾心动过?” 韩亦回:“回公子,不曾。” 山坳处阴风猎猎,玄色衣袍翻卷不止,褐色的眸深邃不见底。 “她是我派的敌人,假若她还活着,我命令你杀了她,你可是会迟疑?” “她已经,死了。” 倏地,一道慑人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这目光,比风还烈,比刀还利。 韩亦心头一惊,当即抱剑,躬身回道:“属下谨遵公子之令,绝不迟疑!” “好。” 赵无陵重重地按下他的剑,笑而不语。 对于陈途等人的赴约,胡老十分高兴,即便董婉婉与其替身都没了,也阻止不了他的计划。 他饮茶而语,承诺道:“陈大公子放心,只要搅得锦州大乱,赵无陵一死,我加付你三倍报酬。” 江湖上都知道,陈途爱财如命。 当初,陈途为了一百两,不惜与亲爹决裂,甚至一刀砍了亲生母亲,可谓是畜生不如。 可就是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 冷漠如蛇,只爱钱。 陈途生得高大魁梧,凸起的刀疤横穿整个面部,十分狰狞可怖,常人见了他,定是避之不及。 听见三倍报酬,并无以往的欣喜,反倒是摆了摆手,眼里满是算计。 “诶,胡老太客气了,我此次答应你来锦州帮忙,可不单单是为了这点钱财。” 胡老不禁好奇:“这是何意?” 陈途埋怨道:“自从朝廷换了政策以后,老子在束州过得束手束脚,甚是不自在,听说你在谋事,老子义无反顾就来了。” 第54章 本侯命你,杀了萧玉 “哦,哈哈哈。” 胡老捋着胡须大笑:“陈大公子果真是性情中人,老夫多谢陈大公子仗义相助。” “莫急。” 陈途往后一倒,老神在在地仰着头,神态十分高傲。 “胡老,听说,自从这个赵无陵来了以后,你处处碰壁,假如我真将他的人头拎到你面前,你该怎么感谢我?” 他翘着二郎腿,一下一下地踢着桌案,昏黄的烛火之下,那道刀疤格外渗人。 胡老顿了片刻,幽幽笑道:“不知,除了钱财外,陈大公子还想要什么谢礼?” “胡老,不必紧张。” 陈途忽地哈哈一笑,摸着椅子扶手,像是在抚摸绝世珍宝一般:“他日,你若成了大事,封老子一个官当当,我还没做过官呢,束州那些当官的穿得人模狗样,还挺有意思。” 闻言,胡老紧绷的脸色恢复正常。 “好说,好说。” “他日老夫成了大事,定不忘陈大公子今日远道相助之恩!” 二人相视一笑。 这事,算是谈成了。 一曲毕,赛江南走到陈途跟前行礼,起身时脚下不稳,正正好摔在陈途怀中。 美人投怀送抱,岂有推开之理?陈途将赛江南搂住,并当着胡老的面对她上下其手,赛江南搂着他的脖颈笑意盈盈。 胡老淡定饮茶,态度并无不满。 “陈大公子……” 赛江南媚眼如丝,娇滴滴地伏在陈途身上,指尖顺着他的发丝而下,陈途哪经得起这般撩拨,早已按捺不住。 见状,赛江南娇羞一笑,随即献上一个香吻。 陈途心中焦躁难耐,大手握住她的娇软:“美人儿,你可真是太诱人了,今天让老子好好伺候伺候,呃……” 嗖的一声。 一支暗箭破窗而来,精准无误地射穿陈途的太阳穴。 “不好!” 胡老腾地起身,只见赛江南左脸一片腥红地起身,陈途如山一般侧倒在地。 “我们中埋伏了。” 随陈途而来的一众人瞬间成了没头的苍蝇,在楼中无措地乱窜,几人被暗箭所杀。 没过多时,楼中已躺了七八具尸体。 不知外面有多少敌人,胡老心中没底,高喊道:“楼渊,胡塘,撤!” 楼外打斗声愈演愈烈,胡塘闻声退了进来。 “义父,我们被包围了。” “什么!有多少人?” 胡塘瞥了一眼满脸是血的赛江南,回道:“四周都有弓箭手,且都埋伏在山上,无法目测。” 胡老睨了一眼地上陈途的尸体,怒地叱骂一声,吩咐道:“没时间了,从密道撤!” “是。”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再度破门而入。 “赶快走!” 胡老率先走下密道,伸手去拉小跑而来的赛江南,倏地,赛江南瞳孔猛地放大,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望着胸前。 一支利箭贯穿她的胸口,腥红的血液正渐渐晕染开来,雪白的罗裙绽放鲜红血花。 “囡囡!” 胡老大叫着冲了出来,抱着赛江南伤心欲绝,赛江南口吐鲜血,半字也说不出,便就咽了气。 胡塘眉心忍痛,欲冲出去为义妹报仇。 “还等什么?” 楼渊退至楼中,斥责道:“还等什么,撤啊!” “我要去报仇。” 楼渊无情讥诮道:“呵,就凭你?你负责在寨中巡查,竟不察有埋伏,废物!” 一语,瞬间激怒了胡塘。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废物。” 胡塘拔剑刺向楼渊,两人随即打斗起来,外面敌人正在逼近,里面又起了内讧。 胡老已无暇顾及,他放下赛江南,依依不舍地退向密道入口。 “囡囡,爹会为你报仇的!” 与此同时,乱箭如雨一般,胡塘死在乱箭之中,胡老也倒在密道口,胳膊中了一箭。 那箭,是从密道射来。 楼中满地死尸,唯有楼渊安然无恙。 胡老紧紧抓住楼渊,满眼不甘心:“我的仇还未报,我的大业,还未完成……楼渊,我不能死。” 楼渊望着眼前的老人,咬牙道:“退路被截,除了杀出去,别无他法。” “那就杀出去!” “嗯。” 楼外,赵无陵负手而立,静待楼中人露面。 嘎吱。 楼门从内被打开,从楼中走出两道身影,正是楼渊与胡老。 赵无陵凝着胡老胳膊上那支箭,随即轻哼一声,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在烈风之下微微一点。 点风,杀。 刹那间,上百支利箭对准门口二人。 胡老哈哈大笑,冲他喊道:“赵无陵,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助纣为虐,你就是个畜生!” “呸,就算今日杀了我,你也会不得好死!” 赵无陵面色无异,静静瞧他。 薄唇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褐眸摄人心魄。 楼渊向来杀人如麻,就连狼群他也敢闯,此生从未怕过什么,此刻却觉脚底生寒。 这个赵无陵,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赵无陵哂笑:“末路之徒罢了,逞口舌之快,今日本侯心情不错,赏你个痛快。” 得令。 韩亦厉声喝道:“弓箭手,射!” 乱箭之下,即便楼渊身手再厉害,也护不得他人周全,胡老身中三箭,皆中要害,他已无力再闯。 风烈得紧,已分不清眼前的是落叶还是利箭。 韩亦嗤道:“这个柔然人,负隅顽抗。” 说罢,他拿过弓箭,拉满弓对准楼渊,欲一箭射杀之。 松手之际,却见楼中倏然出现一人,他猛地收起弓箭,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 她竟还活着! 不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 身边传来公子的声音,震慑力十足:“停!” 箭雨瞬止。 赵无陵睨了他一眼,视线自他身上移向对面,萧玉手中持着逍遥剑走出楼,与那二人并行。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抬眼看过对面一眼。 呵。 赵无陵咬牙切齿,笑中带怒:“真是没想到,她果真是要与我为敌。” 韩亦欲言又止:“公子……” “韩亦,你可是忘了刚才说的话!”赵无陵斥道。 “属下不敢。” 赵无陵扬了扬眉,周身萦绕清贵与弑杀之气,冷冽的眸子睨向萧玉。 “本侯命你,杀了萧玉。” 第55章 要下雨了 “……是。” 他们的谈话,萧玉听得一清二楚。 她无视一般,继续对胡老说道:“一会儿我托住他们,你从西面逃走。” 西面,是胡子延兄长的家。 胡老震惊不已,怒道:“你居然诈死!” 若不是她这一计,他也不会铤而走险提前行动,更不会被赵无陵察觉。 可如今,说什么也都为时已晚。 萧玉冷眼瞧他:“想活就别这么多废话,听着,我救你,并非要与你为伍,你大哥快死了,他临时前,念叨的都是你。” “大哥……” 胡老一把拽住她:“我大哥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他受了伤,萧玉轻松便脱离桎梏,惋惜道:“我今日路过,就见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想是快不行了。” 胡老不敢置信:“你来救我,是为了我大哥?” 萧玉点头。 “是。” “为何?” 萧玉泯然一笑,耸肩道:“一时兴起罢了。” 只因“一时兴起”,或许,她今日就要将这条命交代在这里。 爹,对不住了。 你要怪,就怪。 韩亦已持剑逼近,她亦紧握逍遥,对楼渊说道:“你们快走。” 楼渊望着她的侧脸,心中说不出的情绪。 “那你……” “我什么?”她勾唇笑道:“就当是,弥补一个遗憾。” 中原人说话拗口,他不能理解。 又听她催促道:“快走。” 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怎可敌皇家暗卫,楼渊欲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已提剑应战。 胡老心系兄长,只好听了她的话,连滚带爬地往西面逃了。 楼渊叹了一气,随即冲过去为其开道。 另一边,赵无陵冷眼观战,凝着孤注一掷的萧玉,面带讥诮:“不知死活!” 萧玉何其不知自己这是找死,韩亦这样的高手,她能接住三招已是万幸。 可她就是要战! 即便败了,她也无憾。 兄长说过,打仗有胜有败,乃是常事,既然上了战场,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 韩亦见她如此神色,不免皱起眉头。 “萧玉,认输,向公子认个错,公子会饶了你的。” “多谢,不过,不必。” 萧玉抬起逍遥,一双坚定的眸子噙着冷意。 “韩亦,出手!” “你,哎。” 韩亦无奈,只好出剑,生怕伤了她,只用了三成功力。 萧玉挥剑去挡,只觉一股力量破腔而出,那力量浓烈且霸道,统统涌向逍遥剑,刹那间,韩亦被逼得连连后退。 力量难以控制,萧玉也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这……” 韩亦看向萧玉,二人皆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赵无陵并未表现出惊诧,倒是径直拆穿他手下留情之事:“你让她三分,她未必体会得到,你若使出全力,必定知晓她的底细。” 韩亦听得云里雾里,她的底细? 这厢,萧玉亦是不明所以,可体内有真气,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说明她的筋脉已通,可修炼内力。 她欣喜若狂地看向走来的韩亦,韩亦不似方才那般怜悯,反倒是满脸谨慎。 还未出手,便见她的剑锋在地面一划,与楼渊打斗的几人皆被震飞,楼渊不待多想,搀着胡老逃走了。 “追!” 暗卫随即行动,却被赵无陵拦下。 “穷寇莫追。” “是。” 见萧玉这般厉害,韩亦不敢再松懈,二人使出全力缠斗在一起,落叶,飞沙,烈风,统统卷入其中。 萧玉体力虽有霸道真气助阵,可她终究是第一次使用,生疏得紧,交手十来招过后渐渐陷入疲倦。 加之逍遥本就难以掌控,韩亦奋力一劈,她被反噬摔倒在地,胸腔阵痛无比。 “噗。” 喉咙涌现一股腥甜,那血红得刺眼。 她败了。 韩亦走到她面前,剑指她的面门。 萧玉闭上眼,好似看见爹娘和兄长就在前方等着她,这几年,一个人活着,也挺没劲的。 “韩亦,动手。” 她想回家了…… “你就这么想死?” 闻声,萧玉挣开眼,赵无陵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戏谑。 衣袂被风翻卷,拂在她脸颊上,仿若上月十六那晚,她狼狈在地,受着他高高在上的审判。 不禁暗暗拧眉,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赵无陵打量她嘴角的鲜血,随即移开目光,催促道:“要下雨了,你还躺在地上作甚?”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萧玉不明所以然,这是,放过她了? 风沙迷离了她的眼,看样子,是真的要下雨了。 撑着手肘起身,就见马蹄停在她脚边,她的瞳孔猛地一惊,快速往后退去。 嘶。 脊背撞上柱子,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车帷掀开,一双幽深的褐眸轻睨着她,语气不容反抗。 “上车。” —— 萧玉躺在榻上,而马车的主人却坐在一旁闭眼小憩,她侧着身子观察他的模样。 他的五官生得精致,轮廓分明,下颌微抬,露出修长的脖颈与喉结,昏黄的烛光摇曳着落在他高挺的鼻上,勾勒出一幅不可言说的画面来。 丰神如玉,清贵若月。 她从未这般近距离打量赵无陵,这感觉太过奇妙。 他们明明是敌对的,如今却同乘一辆马车。 赵无陵下令杀了她,如今为何又改口放了她? 还是说,他另有图谋? 胸腔的疼痛愈发强烈,翻过身子才觉舒服了些,殊不知她转过身后,褐眸缓缓睁开,无声无息地凝着她。 萧玉再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不难看出是个女子的闺房。 这是哪里? 她方才,不是在马车上吗? 嘎吱。 开门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望着门口,是位长相清秀的女子,手中捧着衣物。 “萧公子,你醒了。” 萧玉唤了声:“原来是江小姐。” 江瑶一如既往地,见着她就面带绯红,好不娇羞:“原来公子还记得我啊。” 说着就要靠近床榻,萧玉忙阻止道:“江小姐,男女有别,小姐还是莫要走近了。” 放下衣物,江瑶盯着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你都睡我的床了,还说这些。” 第56章 夫人? 萧玉一时无言。 睡在此处并非她的本意,可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全然没了记忆。 她虽是女子,却着男装躺在大家闺秀的床榻之上,传出去可要毁了江瑶的清誉,是以,她忍着疼痛起身。 “抱歉,在下这就出去。” “哎呀。” 江瑶赶紧让她躺下,生怕她的伤势更加严重了。 “萧公子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也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是无陵哥哥说,你在我房里比较安全。” 萧玉愕然,这是什么道理? 赵无陵这么做,目的究竟是什么? 江瑶可不知事情的复杂,一脸天真地打量着萧玉:“萧公子,你生得这么好看,换上女装,一定也很漂亮。” “什么?” 江瑶指了指一旁的衣物。 “偌,这是给你拿的衣裙,无陵哥哥说了,让你换上,假扮成女子,便就可以出门了。” “……” 她如今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回到女儿身。 赵无陵还真是,处处与她不对付。 灯会那次曾见过他二人并肩而行,看似很是亲昵,想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原来如此,既是小侯爷的意思,在下遵命就是……”话锋一转,她试探道:“不知,小姐与小侯爷,是何关系?” 江瑶一脸天真,回道:“表哥啊,无陵哥哥是我的表哥。” 原来是这样! 赵无陵的母亲竟与江家有关系,但,她曾听徐叔睿说过,赵无陵随母姓。 按说,赵无陵应当也姓江才对。 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她陷入沉思,江瑶疑惑道:“萧公子,怎么了?无陵哥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的关系吗?” “呃。” 她笑了笑,谦卑地回道:“小侯爷身份尊贵,在下不过是江湖一俗人,实在高攀不上,岂敢随意询问贵人阴私。” “怎么会呢!” 江瑶不敢苟同:“萧公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少年才俊,在阿瑶心里,你比任何男子都要优秀。” “在下愧不敢当。” “当得起,当得起,萧公子,咱们赶紧更衣……” 说话间,便上手就要为她更衣。 萧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又怕没分寸伤了她,便又轻轻放下,江瑶哪里想得这多,一抹红晕悄然爬上脸颊。 这样下去,恐是要出事。 于是,萧玉推诿道:“不劳烦江小姐了,男女有别,还请小姐先出去,在下自行换上便是。” 待江瑶一走,她便趁机离开江家。 无论如何,再耽搁不得,必须尽早离开锦州。 可江瑶一动未动,并没有回避的打算,她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江瑶拒绝了她。 “公子你如今受了伤,如何还能更换衣物,还是我帮你。” “不必,男女授受不亲。” 江瑶却道:“你若是康健,我碰你,那才是男女授受不亲,可如今你受了伤需要人帮忙,我为你换衣裳,这是义气。” “你们江湖中人,不是最看重‘义气’二字,你不必害羞,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说罢,不待她反驳,便自行上了手。 江瑶伸手就要来剥她的里衣,她后仰躲闪,哪知衣领被江瑶扯住,她心叫不好,奈何身体使不上力气。 “江小姐,别……” 刺啦。 江瑶手中握着衣角,面色千变万化,从惊诧到不可置信。 而萧玉则无奈地倚着床头,慢斯条理地掰开她的手,将里衣覆住胸口。 “你……” 江瑶捂唇,眼睛睁大极大:“你是女的!” 她暗自叹气,应道:“嗯。” 房中静了良久,江瑶盯着她,眼泪夺眶而出,恍然道:“难怪无陵哥哥会答应让我来给你更衣,爹也没有阻止,原来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只有我不知道。” 她垂丧着头,很是失落。 萧玉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并非有意隐瞒,可她平日里与江小姐着实不算熟稔。 “江小姐,我……” 江瑶抹了眼泪,转身去拿衣裙,故作无事地说道:“大夫就要到了,我先为你更衣。” 本是欢快的氛围,如今却变得极其尴尬。 她披散着长发,脖颈白皙修长,本就美得雌雄莫辩,如今换上女子衣裙,更加惊为天人。 饶是有情绪的江瑶也看得呆了。 “你生得真好看!” 她颔首道谢,神情略显不自然,显然,她并不适应女子衣裙在她身上的模样。 闻见楼道有说话声,江瑶腾地起身,似乎是慌张极了,并未道别便匆匆出了房间。 萧玉侧目,门口进来两人。 一位是拎着药箱的大夫,不知听了什么,大夫忙点头应道:“小侯爷请放心,我可拿人头担保,最多十日,夫人的身体必会恢复如初。” 夫人?! 萧玉望向大夫身旁之人,一脸疑惑。 赵无陵淡淡睨了她一眼,而后很快收回,与大夫交代了几句,便坐到一旁顾自饮茶去了。 她刚要开口,却听他说道:“夫人,这是徐仁堂的徐大夫,你莫要紧张,徐大夫,我家夫人有些怕生。” 萧玉:“……” 徐大夫瞧见床榻之上人闭着双眸,便先入为主,当以为她真是怕生,便笑宽慰道:“夫人不必紧张。” 萧玉扯了扯嘴角,随后微微颔首。 “有劳徐大夫了。” 她倚在床头,视线悄然落在饮茶之人身上,他坐得端正笔直,双腿交叠气势凌人,又不失悠然自得状。 那捻着茶杯的手指,只需微微一抬,便有万箭射出。 而此时,他只是摩挲着杯沿,周身收敛了所有冷冽杀气,好似一位只喜品茶吟诗的青年才俊。 表面无害,实则心狠手辣。 如今她被赵无陵所掣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许是察觉她的心绪,褐眸回望过来,倏然间,四目相对,似言,又无言。 赵无陵深深地凝着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宇间添了几分慵懒。 重逢这几月,她终是有一点女儿家的模样了。 着男装多年,萧玉早已不习惯穿着女子衣裙,怎么都觉得别扭得紧,尤其是被他打量之时,心尖有如爪挠。 第57章 她的命,本侯还有用处 心中实在别扭得紧。 床榻前,大夫突然关心地询问道:“锦州的水土有别于京城,不知夫人可还住得习惯?” “习惯。”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忽而想起什么,补充道:“我非京城人氏,是从江宁而来。” 大夫惊诧不已:“夫人是江宁人氏?” “嗯。” “可夫人的口音,实在不像是江宁人,倒像是……京城来的。” “我从小在山中修行,师父是京中人氏。” “原来如此。” 听她一通胡说八道,赵无陵撑着下巴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舒展眉宇,笑而不语。 二人之间,有种莫名的默契。 他胡诌他们是夫妻,她便也胡说一通。 大夫把完脉,起身走到赵无陵跟前禀报:“启禀小侯爷,夫人体内真气不稳,致心脉受损,我这就回去开几贴药,夫人每晚药浴一次,好生休养即可。” 心脉受损。 她抚着胸口处,还觉隐隐作痛。 所幸,逍遥的反噬并不严重,只是体内气息紊乱,稍加调理便可康复。 韩亦进门时,瞥见帷帐中的人影,虽隔了一层薄纱,不难认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公子不仅没有杀了她,反而请来大夫为她疗伤。 既是庆幸,又是担忧。 公子善于图谋,萧玉落到他手中,不知下场会如何。 “公子,有何吩咐?” 赵无陵吩咐道:“你随徐大夫回徐仁堂取药。” 取的,自是萧玉的药。 他点头应下。 “是。” 徐大夫是个礼数周到之人,临走前,不忘与萧玉礼别。 “夫人保重身子,老夫这就告辞了。” 当着众人的面,萧玉骑虎难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所幸有帷帐遮挡,不叫她难堪。 她回道:“多谢徐大夫,您慢走。” —— 房中只剩萧玉与赵无陵二人独处。 他饮茶,她发呆,好似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屋中点了香炉,不一会她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赵无陵坐在榻前,手中抚着逍遥剑。 他就这般坐着,眉眼微垂,无情无绪,甚重的逍遥在他手里却轻如鸿毛一般。 当初,玉佩被她随意扔在剑袋中,此时剑袋就在赵无陵身旁,倘若被他发现玉佩在她手里。 可就麻烦了! 她欲醒来,意识却愈加模糊。 韩亦取药回来时,公子正下楼来,怀里抱着一位熟睡的女子,他一眼便认出就是萧玉。 不待多想,快步过去就要接过她来。 “公子,还是让属下来。” 不远处,江瑶静静地观望着,赵无陵视若无睹地从韩亦身边走过,直至上了马车,也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韩亦怔在原地,神情略无措。 察觉江小姐后,他忙行了一礼,随即出了江家。 马车径直驶入东院,楚洪听闻小侯爷夜里归来,便前来拜见,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 “公子已经歇下,大人请回。” 楼上,烛火通明,依稀可见有人影来回走动。 贵人既不见,楚洪只好悻悻而归。 房中,萧玉正在泡药浴,苏醒时,她又被挪了个地方,衣裳被剥了个干净,赤身泡在水中,鼻息里都是中药味。 她欲起身,动弹不得。 她欲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赵无陵竟点了她的穴! 而隔壁,就是赵无陵的书房,她能清晰地听见隔壁的对话,房中约莫有三四人,皆在禀报事宜。 “禀公子,逆贼已逃出锦州,正往弗城方向去。” “哼,箭上有毒,他身中三箭,料他也走不了多远,必死无疑!” “他身边那个柔然人呢?” “那个柔然人诡计多端,若不是他,属下早就杀了那逆贼。” 几人愤慨不已,静听禀报的赵无陵却是一言不发,铺开宣纸提笔写信。 停笔,将信折入信封。 ——殿下亲启。 他将信递出,吩咐道:“将此信送去东宫,亲自交到殿下手中,快马加鞭,越快越好。” “遵命。” 然后,他抬手道:“都下去,韩亦,你留下。” 萧玉很清楚地听见赵无陵发了怒,对韩亦好一番斥责,言语间,提及的貌似是她的事。 断断续续的,她就是听不清全貌。 而韩亦则跪在地,心中一片惊惧,只因公子口中那句:“放肆,你就不怕连累父母丢了性命?” “公子恕罪,属下不敢。” 赵无陵阴测测地睨他,讥诮道:“你口口声声说对她无情,却屡次三番手下留情,究竟是何意?” 韩亦向来少言,此刻更是哑口无言。 他被戳中心事,再无法狡辩。 似是很满意他的沉默,赵无陵扣着桌案,倾身道:“你心仪于她,本侯没有意见,不过本侯要提醒你,她就是当年被夷全族的罪臣董鹄之女。” “什么!?” 韩亦错愕不已,董家,正是东宫所灭。 那萧玉与东宫的关系…… 难怪公子吩咐他掌握她的一举一动,难怪她会出现在荒寨,与胡老为伍,原来,竟是这层缘由。 可,公子又为何要救她? “既是罪臣之后,何不让属下杀了她?” 赵无陵却道:“她的命,本侯还有用处。” 推门回房时,四目相对。 萧玉面色阴沉地凝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衣衫落在她身上,忽地被抱出水面,不出片刻便已穿好了里衣,赵无陵将她放在榻上。 细细打量她的神情,她拧着眉,喉间发出一声轻哼。 忽地。 胸口压了一力。 赵无陵收回手,慢斯条理地开口说道:“穴已解,你有何话,说便是。” 萧玉起身,随他走出帷帐。 “我说过,不会找他报仇,为何不肯信我?” “何以见得?” “呵呵。” 萧玉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救我,究竟想做什么?” 赵无陵推开窗户,月色倾洒,又带一丝清冷。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再度反问:“你为何出现在荒寨?” “我有我的理由,无须与你解释,你若不信,那时让韩亦杀了我就是,何必再来质问我。” “理由?” 赵无陵突然转过身来,大步逼近她跟前。 第58章 你穿女子衣裳,更好看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不顾性命也要帮助他们逃走,你与我作对,可知下场是什么?” 萧玉捂着胸口,忍痛道:“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要杀便杀,我萧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胡家之惨,董家之惨,她深感无力。 虽不同道,终还是不忍,出手救了胡老一次。 此理,岂可与他人说? 更何况,赵无陵是东宫的人,最不可说与。 见她脸色苍白,赵无陵蹙眉叹气:“你……” 叩叩叩。 外头禀道:“公子,宵夜已送来。” 长袖一挥,萧玉被搂了个满怀,不待她反应,已被赵无陵带入帷帐中。 他才回了外头:“进来。” 萧玉这才想起,她一日未进食了。 送来的都是些清淡的流食,很显然,是为她准备的,可她却没什么胃口。 赵无陵取了一件外袍就离开了。 门开了又合,房中只余她一人,清净得很。 她无心用膳,也没了一丝睡意,关于身体的异样,她想回青龙山问问师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胡老的兄长站在奈何桥上,冲她高兴地挥了挥手,便仰头饮了孟婆汤,头也不回地走了。 画面一转。 她看见刑场上,跪了一片董家人,高台之上执令之人,正是李英玉。 “时辰到,斩!” “不要……” 她冲过去阻拦,抓住的只是一缕青烟。 “不,不要!” 她猛地惊醒,胸口起伏不定,靠在一旁的逍遥察觉她的气息,在剑袋中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原来是梦。 下了床榻,抱着逍遥喘气,额头一阵清凉,想是深夜了,夜里,是较凉的。 来锦州时,正是盛夏,而现在,秋老虎已悄然袭来。 入秋了,她该回江宁了。 清晨。 又是一个雨天,大雨倾盆之前,屋内压抑得紧,萧玉打算到廊上走走。 谁知暗卫就守在门口,她出不得门半步。 桌上放着一本古籍,她便拿来打发时间。 如今她的听觉十分灵敏,只要外面有风吹草动,她都能感知。 有人上楼,进了书房,半炷香后又下楼去了,没多久,那人再度上楼,并未进去书房,而是轻叩了两次门。 “公子,马车已备好。” 是韩亦。 随后便闻见赵无陵踏出书房的动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大雨天的,赵无陵这是要去哪里? 于是,她想起方才觉得屋中憋闷,将窗户开了一个缝,如今大雨就要来了,便起身去关窗。 窗外一片雾蒙蒙,云缠半山腰,阴冷无比,依稀可辨那是埋葬高舒燕的那座山坡。 风将她的发吹乱,她的心,已随风飘向九霄云外。 她在山上时,也时常得见这般风景,可那时她是随性,是自由,是无拘无束的。 不知师父是否出关。 当年,三师伯承诺,云游四海,三年便归来,如今离他出走之日已满三年。 师兄就在这府中,可她却不得见。 “你想淋雨吗?” 忽地。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玉猛地回身,银针已在指间半露,却是见那人盘坐毡毯上,手肘撑在桌上,抵着下巴瞧她。 这般姿势,汉人是做不出的。 她拧了拧眉,松开扶在窗棂上的手,任由烈风呼啸而进,这样,门外暗卫便听不清里头的动静。 “楼渊?” 楼渊嗯了一声,抬手将烛台换了个位置,避免被风吹灭,继而朝她看来。 “你穿女子衣裳,更好看。” 萧玉站得离他远些,无心身上着装是否好看,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楼渊指了指窗户,并回道:“你看书看得认真,况且,你们汉人讲究礼节,我不好扰了你的兴致。” “……” 好一个汉人礼节,萧玉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我现在喊一声,你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楼渊丝毫不以为然:“你不会的。” 她哂笑一声,不愧是顶级杀手,人心也可窥得。 也不知胡老怎么说服这样的人为他所用,可一个人再厉害,也终究斗不过运筹帷幄的赵无陵。 昨夜听了隔壁墙角,得知胡老身中毒箭,已逃离锦州,如今生死不明。 她问道:“楼渊,你不是护送胡老出城,怎么又回来了?” “他死了。” 楼渊一脸平静,并无一丝情绪波澜。 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胡老年迈,又身中三支毒箭,饶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她总是在想,倘若父亲赴死前没有逼她发誓,她如今也会是胡老那般的人。 可即便她无心复仇,也被卷入这场纷争中来。 成王败寇,胜者称王,败者无名。 只可惜,苦了活在世上的亲人…… 想起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她唏嘘不已:“他死之前,可去看过他兄长了?” 楼渊道:“去了,可对方追得紧,二人匆匆一别,如今那篱笆小院,被衙门的人看守着,外人不得入内。” “什么?” 胡老已死,他的傻侄子和嫂子被监视,可二人并无自理能力,赵无陵这般做,究竟是为什么? 可怜那孤儿寡母,不得安生。 想起什么,她问楼渊:“胡老既已死,你不继续前往束州,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我说过,无意与你们为伍,救胡老,也是事出有因,至于复仇之事,还请另寻他人。” 见她态度如此,楼渊一副无所谓状。 出人意料地回了她:“我与你们汉人无冤无仇,并不想报仇。” 萧玉不明所以。 “那你为何会在胡老身边,为他杀人放火,清除异己,这不是与朝廷为敌又是什么?” “报恩。”楼渊道。 原来,胡老曾有恩于他,他便答应帮胡老做一件事,待事情结束之后,他便离开汉云朝回大漠去。 听他一番解释,萧玉更加疑惑:“如今你的恩也报完了,为何还不走?” 楼渊起身,风裹挟雨将他的衣袂翻卷,萧玉似乎看见,少年在大漠驰骋,马蹄声踏踏而响,毫不犹豫地朝她奔来。 楼渊背对窗而立,在她身上落下一大片阴影,唯那双异域般的瞳孔灼灼生华。 第59章 师兄病了 “你很善良。” 萧玉:“……” 从未有人说过她善良,世人都说她跋扈,歹毒。 说话间,楼渊往她跟前行了半步,突然语出惊人:“都说善良的人死得早,我很好奇,你到底能活多久。” !!! 要不是真气紊乱,她指定一刀将他劈成两半。 楼渊似乎是察觉不出她的怒气,随性自然地又朝她近了半步。 “你们汉人,太会勾心斗角。” 从头到尾,他说话就没有中听的时候,萧玉泯唇笑了笑,眼中含刀。 楼渊一向话少,现在却聒噪得很。 “我看得出,你喜欢自由的生活,现在被困在这里,你一定十分痛苦。” 他抬眼看向门口,对她说:“我救你出去,你跟我回大漠。” 辽阔天地,无拘无束。 没有仇恨,亦没有算计。 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就要答应。 一阵狂风席卷,她便清醒过来,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回青龙山,闲度此生。 “不必了。” 她婉拒道,并下了逐客令:“你我是不同的道,非一路人,阁下还是请回。” 楼渊不明白,她明明心动了,却又突然变了态度。 “什么道不道的,听不懂。” 这回,萧玉却告诉他:“我不喜欢你们柔然,我爹爹,叔伯,兄长,都曾与你们柔然打过仗,我对柔然的印象,实在是差极了。” 她起身与他擦肩而过,立于窗边,天青色罗裙与乌发被雨水打湿,却更添了几分异样的美。 “我还是那句话,你我,素不相识。” 烛火灭了,屋中更显昏暗,楼渊走到她身边,望着远方烟雾缭绕,留话道:“我十分敬重董将军,所以,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老地方,不见不散。” 说罢,他便飞出窗外,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 赵无陵进门时,屋内一股子寒凉之气。 屋中未着半点星火,黑漆漆的一片,若不是下人提着灯笼,他还未瞧见伏在案上的女子。 她似是睡着了。 他接过灯笼,低声吩咐道:“下去。” 下人躬身退下,门轻声而合,赵无陵信步至案前,将灯笼放在脚边,弯下腰去探她的鼻息。 萧玉梦见一根狗尾巴草追着她跑,然后一头扎进她的鼻孔,她猛地打了个喷嚏,抬手挥走讨人厌的狗尾巴草。 睁眼,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狗尾巴草,赵无陵。 她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他却笑凝着她,只是这笑容,太过渗人。 收回手,赵无陵在房中走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她的身上。 “衣裳都湿了,易感风寒。” 他的话,怎的也听不出一丝关心来,倒像是在试探,萧玉回道:“多谢小侯爷关心,在下乃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得很。” “是吗?” “嗯。” 她胡说八道时,赵无陵拿她没办法。 不一会儿,下人便送来了新衣裙,萧玉换下湿哒哒的罗裙,随他去了饭厅。 都是些清淡的饮食,可她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赵无陵同坐一桌,他用餐时慢斯条理,好生讲究。 照他这般速度,何时才能吃完。 她欲告辞先走,赵无陵睨了她一眼,说道:“小桌上有糕点茶水,你移步过去便是。” 自打出了楚府,每天都过着算计的日子,与胡老交手,饮食方面最是小心,是以,她再没吃过任何糕点。 瞧着盘中的点心,她一点食欲也没有。 可赵无陵压根不放人,她只好移步至一旁,银针悄然插入糕点,掩袖取出,针上并无变化。 无毒。 坐着也是无聊,她便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学着赵无陵一般慢斯条理地品尝糕点。 鼻尖忽地一阵酸涩,这糕点,与她在小院时吃的味道一模一样,都是后厨的三娘所做。 三娘说她嘴刁,喜欢吃的东西不多,却很喜欢清甜的糕点,为此,三娘绞尽脑汁,隔三差五给她换换口味。 她回过头去,望着赵无陵,问道:“我可以,将这盘糕点带回去吗?” 暗卫守在楼道间,瞥见自家公子上楼来。 身姿清贵,神情冷冽不苟言笑,好似入凡的谪仙,可谪仙的广袖之下,似乎端着一盘俗物。 暗卫交换眼神,公子从不食甜腻腻的糕点。 直到拐角处出现一道身影,慢悠悠地跟在公子身后,他们瞬间明了,急忙上前,伸手去接。 “公子,这等杂事,还是由属下来。” “不必。” 赵无陵挥散二人,走到书房门口时便停下,吩咐道:“韩亦回来,让他在书房候着。” “是。” 暗卫躬身时,萧玉正好走到他面前。 她怎么都不会忘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东宫的人。 她的命,时刻都在悬着。 最大的威胁,就是端着糕点站在书房前,用眼神无声催促自己的赵无陵。 屋外雷声轰鸣,她在屋中泡药浴,赵无陵又在隔壁书房议事,等她出浴时,已经快到子时。 泡得久了些,口干舌燥得紧。 饮茶易失眠,她只喝了一杯水便上床歇息。 翌日。 天空做美,放了个大晴天,赵无陵不知去了何处,由韩亦引她去饭厅。 她与韩亦本就不算熟稔,如今却更为生疏。 韩亦立于一侧一言不发,萧玉也不勉强,毕竟他的主子是赵无陵,说到底,她与他是对立的。 小桌上依旧摆了一盘糕点,她端着盘子上楼时,暗卫按例看了一眼,便让她回房了。 阳光照进屋中,可见尘埃漂浮其中,就像世间的人一般,又如蝼蚁一般。 她躺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几天夜里总是做噩梦,睡得极不踏实,难得今日放晴,暖意入了她的梦。 泡药浴至第五日,体内真气已渐平稳。 这天夜里,赵无陵却带来一个坏消息,她不做多想,便匆匆随他出了东院。 师兄生病了,躺在床上,气色很差。 她心中担心极了,就要上前去,却被赵无陵一把拉住往屏风后走去。 她低声质问:“你做什么?” 赵无陵望了眼门口,示意她有人来了。 是楚洪。 正好,她想问问楚老头她的筋脉是怎么一回事,可下一秒却动弹不得。 也发不出声音。 她烦躁地盯着赵无陵,又点她的穴! 赵无陵的目光却从她的脸上移向别处,今日难得绾了头发,发间的玉簪子很是别致,衬得她的清冷气质更甚。 第60章 罪臣之女 床前,楚洪轻唤着:“江儿,我的孙。” 楚之江醒来,见是祖父,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楚洪按下。 “莫要多礼了,你生了病就好好躺着歇息,祖父过来看看你,都好几日了也不见好转,唐敬这庸医!” “祖父。” 楚之江虚弱道:“与大夫无关,祖父莫要怪罪。” “好好好,祖父不怪罪他,江儿,祖父知道你的疾在心中,可……” 楚洪握着他的手,轻拍,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这般病恹恹的,黄泉路上,小道儿走得也不安心。” 小道儿。 楚老头在说她。 原来师兄生病,是因为她。 她本想着回江宁后,再来信告知师兄,可师兄却先病倒了,如此,她心中更加愧疚。 赵无陵点了她的穴,她无法出去解释。 楚老头心疼自家孙儿,见孙儿患有心疾,他心中也不好受。 “当年,你爹娘突然就没了,偌大的府上冷清得很,如今,祖父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也不逼你娶妻生子,只愿你平安健康,好好活着。” “那小道儿她……” 倏地。 楚之江反握住祖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祖父,我想起来了,尸体身上没有簪子,她一定不是师妹,一定不是!” “什么簪子?” 楚之江腾地坐起身:“我送给她的簪子。” 自以为孙儿得了魔怔,楚洪叹道:“小道儿日日着男装,不曾见她头上有过簪子,兴许,她就没带去翠楼。” “不。” “祖父,孙儿下山前曾向师父保证,倘若师妹无法修行,便会护她一世周全,那簪子就是孙儿给她的保证。” “竟还有这等事。” 楚洪低声喃道,不由得紧蹙眉头,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江儿,你可是喜欢那小道儿?” 楚之江望着祖父,眼神吃痛地点头:“是,孙儿,孙儿对师妹有意。” 嘶。 楚洪倒吸一口冷气。 与他一般震惊的,还属屏风后的萧玉。 师兄一向待她极好,却从未有过逾矩,她从不曾察觉,师兄竟有这番心思。 那日,师父与她谈话要求她随师兄到锦州,原来,竟是师兄在师父面前跪求来的。 她的心剜痛,却不能发出一言。 楚洪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这辈子霸气惯了,唯一的温柔都在这个独孙身上。 “江儿,她已经死了,你想开些,这世上好女子多得是,祖父定会为你寻上比她好百倍的女子。” 楚之江摇头,笃定道:“她没死,她一定还活着。” 他挣扎着起身往外走,所幸他身体虚弱,楚洪才能将他制住。 楚洪厉声斥道:“江儿,莫要做糊涂事!” “祖父,孙儿要去江宁一趟,师父多日未回信,师妹一定是回江宁去了。” 见他如此疯魔,楚洪愤怒转身。 “糊涂,就算她活着,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闻言,楚之江望着祖父,满是不解。 楚洪负手深叹:“你可知道,她不是劳什子山野女子,也不叫什么萧玉,她是叛贼董鹄之女,京中臭名昭着的董婉婉!” “什么?” 萧玉闭上眼,虽未得见,却已知师兄无比的震惊。 她看向赵无陵,眼眶泛红。 一字一句,无声反驳:“我爹,不是叛贼!” 她可臭名昭着,可爹爹,是骁勇的大将军,忠心耿耿。 赵无陵侧目,深深地凝着她,那泛红的眼好似受伤的鹿,倔强地与他对峙。 却听楚之江说道:“我不管她从前是谁,我认识她时,她就是萧玉,是玄真子的弟子。” “你跟你娘一样,冥顽不灵!” “是,娘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萧玉也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娘告诉我,以后遇到心爱的姑娘,就将娘的簪子赠给她。” “你说什么?!” 楚洪胸口起伏不定:“你送给她的簪子,可是你娘的遗物?” “是。” 啪。 楚之江被狠狠扇倒在地。 楚洪怒不可遏,颤抖地指着他:“竖子!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与她同门不是你的错,祖父看在你的面上好生善待她,他日将她送回江宁,咱们楚家与她再无干系,可你偏偏对她生了情愫,还将你娘的遗物给了她。” “她可是罪臣之女,本就该死的,你爱上她,是想要同她一道去死吗?!” 楚之江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耳边全是祖父的责怪之言:“贵人就在咱们府上,他岂会不知萧玉的身份,董家乃东宫所诛,你可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就算她活着,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要是跟你娘一样撒手人寰,偌大的楚家,又由谁来继承?” “你想让我这个老人,孤苦伶仃地死去吗!” 肺腑之言,字字珠玑。 楚之江哽咽无言,他半生清高自傲,此刻却失态难自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两道身影悄然离开内室,此刻月已高悬,树叶婆娑,眼底是望不穿的迷惘。 回到东院,萧玉再抑制不住内心悲愤,与赵无陵大吵了一架,门外暗卫们面面相觑。 公子何时受过此等委屈,倘若不是公子不让,他们早就冲进去将这个姓萧的大卸八块。 韩亦亦立于门外,分外缄默。 屋内,萧玉质问道:“既然不让我出去见师兄,又为什么让我看见那一幕?” 她俯身而下,双手撑在案上,赵无陵端坐案前饮茶,好一副优雅模样。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师兄,我也从未想过与师兄有除同门外的其他关系,你三番两次地羞辱我,究竟是为何?!” 茶气蜿蜒如龙,褐眸微抬,不答反问道:“楚洪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 叛贼董鹄。 臭名昭着的董婉婉。 她听见了,也听明白了,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赵无陵冷声提醒:“殿下很欣赏楚小公子,并准备对其委以重任,事关东宫,本侯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 “呵呵。” 她总算是明白了,面露讥笑:“原来你拐弯抹角地做这些,是为了东宫,没错,你是他的人,自是为他谋算。” 绕来绕去,终究是离不开李英玉这个人。 第61章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他太高估我了,我如今哪里还攀附得起楚家高门,再说,我本就要离开锦州,是你非要拦我。” 她愈发气愤:“那痴傻的孤儿寡母,也是你吩咐衙门的人软禁起来的,你太卑鄙了赵无陵。” 门外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真是大胆! 韩亦的眉宇愈发紧蹙,心绪杂乱得紧。 “软禁?” 赵无陵眼神凌厉地凝她。 她亦是回瞪:“他们都是苦命人,胡老所做之事,与他们无关,你又何必要为难他们。” 啪。 赵无陵怒而起,质问:“此事,你是从何处得知?” 见状,萧玉挑衅道:“这世上,原来也有你赵无陵不知道的事,你猜,我是如何得知的?” 还是第一次,见赵无陵这般愤怒,失态。 真是难得。 赵无陵步步紧逼,她退至角落,他生得高挑,展臂撑在两旁,将她完完整整地笼在身下。 二人近在咫尺,看似亲密,实则剑拔弩张。 互不退让,对峙良久。 赵无陵忽地抬手,她下意识抬臂挡脸,却不想那手抬起落在她头上。 刹那间,乌发如泼墨般倾泄而下。 “你……” 她伸手去抢赵无陵手中的发簪,却怎的也够不着,对方逗弄猫儿似的,手臂时高时低。 见抢不回,萧玉也就收了手。 这番,她终是冷静下来,此玉簪,乃师兄母亲的遗物,也是师兄未来妻子的东西,她本就是要还回去的。 如今,她已不便亲自去还。 她推开赵无陵的束缚,突然有了兴致赏月,仰望那孤月,她道:“那就劳烦小侯爷亲自跑一趟,替在下还了这玉簪。” 赵无陵走到她身旁,亦望那月,勾唇回她。 “好。” 于是,第二天,楚之江便收到了那玉簪子,赵无陵解释是手下从翠楼寻得。 楚之江急火攻心,悲拗至极。 当夜,萧玉便收拾行囊出了锦州,连夜启程回江宁。 与她同行的,是韩亦。 她知晓赵无陵心中所想,无非是担心她会节外生枝,不去江宁,而是转去束州,联络胡老旧部复仇东宫。 此人真是谨慎过了头。 不过他心中担忧,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她不想参与复仇大计,楼渊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他是否是迷惑自己。 有韩亦同回江宁,若胡老手下寻来,也有个帮手助她脱困。 两日光景很快过去,抵达江宁时,正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她邀韩亦至茶肆同坐。 茶肆外,马蹄声不绝于耳,来往过客比往常多了一些,但,依旧来去匆匆,驻足片刻便又离去。 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她二人相对而坐,各饮各的茶,更显店里冷清许多。 转眼,天空悄然布满了霞光,倾洒而下,铺陈万物。 “韩亦,这两日,多谢了。” 她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客气,在下职责所在。” 韩亦举杯,随即仰头饮尽,杯盏重重置于桌上,他站起身,持剑礼别。 “萧公子,就此别过。” 韩亦走出茶肆,小二牵了马来,他飞身上马,扯着缰绳回头,眼里情绪难测,欲言又止。 见状,萧玉往前了两步,遂问:“韩侍卫,可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只见韩亦神情顿了顿,忽地说了一句:“公子并未伤害他们母子。” 说罢,调转了马头,朝锦州方向疾驰而去。 —— 青龙山。 玄武台之上。 一黑一白舞剑交织,剑锋凌冽,一招一式直逼对方死穴。 白衣男子劈剑而下,眼中杀气腾腾,黑衣男子轻嗤,脚交点地,轻松便向后跃。 抬臂挡了剑气,白衣男子侧身躲闪,见状,黑衣男子反守为攻。 长剑幻龙,招式变化多端,不可捉摸。 白衣男子反应不及,直叫剑锋刺喉,瞳孔猛地睁大,好似万千恐惧接踵而至。 “师兄!” 他惊恐地大喊着,额头瞬间布满一层冷汗。 “姓谷的,你疯了吗?!” 黑衣男子勾唇冷哂,手腕忽地翻转,渗人寒光染上一层腥红。 再退,便就是万丈深渊,白衣男子绝望极了。 “谷酉阳,我不就开个玩笑,你至于要动手杀人吗?” “哼,开个屁的玩笑,老子最见不得你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人,师父不在,我替他老人家好好教训教训你。” 音落,又刺近了几分,唐白半身悬空,后仰着避开进攻,谷酉阳只稍逼近一步,他再无活路。 都知晓谷酉阳为人虎莽,动手不知轻重,唯有解气才作罢,如今这一回,瞧得出他并未完全消气。 唐白命悬一线,终是晓得怕了,倒抽着冷气求饶:“师兄,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 “哼!” “我发誓,以后绝对唯你马首是瞻。” “闭嘴!” 谷酉阳斥道:“阴阳怪气的娘娘腔,没出息的墙头草,老子才不稀罕你当牛做马。” 往唐白脸上啐了一口,冷哼:“今天老子教你怎么做……” “人”字未吐,倏地,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灼得他的眼睛发疼,趁着空档,唐白自他身侧飞离崖边。 “呼……” 抚着脖颈上的伤口,所幸都是皮外伤,劫后余生的侥幸令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被坏了好事,谷酉阳气不打一出来,怒不可遏:“找死!” 话音未落,那灼眼的白光复又袭来,眨眼间又消失殆尽,来无影去无踪,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隐约间,瞥见台下站着一纤瘦男子,那束白光就是在他手中消失的。 “你究竟是谁?!” 踉跄着走上前质问,东道主的气势犹存。 一旁,唐白并未被灼伤眸子,将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 还是那张美得不真实的面孔,还是那副清冷的装扮,与前几月并无异样,却又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 尤其是方才白光复位之际,霸道的气息笼罩四周,他丝毫动弹不得,令他一阵后怕。 他认得那白光,正是师父的心爱之物——逍遥剑。 邪气十足的逍遥剑在她手里,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并无一丝忤逆,实在令他大为震撼。 去锦州这几月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变化竟如此之大?! 第62章 拱火 剑回鞘,萧玉遂拱手,礼见二位师兄。 “二师兄,三师兄,别来无恙。” “小师妹!” 闻声,谷酉阳耳朵动了动,惊诧不已:“你居然回来了,你怎么……” 就在这时,遮挡在眼前的“白雾”消散,模糊的身形逐渐变得清晰。 此去几月,她变了许多,那双眸子盛满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也更为成熟坚定。 他欲上前搭话,瞥见她手中所持之剑,瞬间了然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不禁顿下步伐。 她一个废物,居然能驾驭逍遥剑! 逍遥剑乃是世间罕见的宝剑,师父极度爱护,平日里他们碰都碰不得,不成想便宜了萧玉这家伙。 听闻逍遥“落入”她手中,他几人甚是吃惊,相继生了愤懑不平之心,凭什么她能碰得宝剑? 师父就是偏心,偏心至极! 一个废物,身上却佩着宝剑,属实是暴殄天物。 可如今,她突然归来,事情似乎已悄然变化,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 唐白隐去惊讶,笑着凑上前去,亲昵地寒暄道:“哎呀小师妹,你终于回来了,好几月未见,三师兄想死你了。” 上山时她的心情很是郁闷,师兄在锦州为她伤神,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心中愧疚得紧。 却在玄武台前见了两位师兄刀剑相向的场面,好似仇家一般。 她险些忘了,二师兄和三师兄向来就是如此,一个行为粗鲁,一个内心阴鸷。 她颔首,亦假意寒暄:“三师兄,近来可好?” “挺好的,就是夜深人静时总想起师妹你,担心你在锦州受苦,师兄心里可难受了。” “呵呵,多谢三师兄牵挂。” 唐白咧嘴一笑,展臂欲将她揽入怀中,忽地被一股力道推挡开来。 这力,令他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反抗,便踉跄着退后去。 见状,萧玉叹了口气,将逍遥塞进剑袋,上前搀扶唐白。 “三师兄,你没事?” 唐白只觉羞辱至极,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故作无碍,扯着的嘴角很是难看。 “没事,没事,师兄只是一时没站稳,脚下被绊了一下而已,并无大碍。” 台上,谷酉阳一直旁观二人,见他出了洋相还在强行挽尊,便讥笑出声。 “老三,你不是总惦记这把逍遥剑,如今剑就在你面前,怎的,还‘近乡情怯‘了?” 唐白整理仪容,皮笑肉不笑地回:“近乡情怯……想不到谷师兄竟这般有文化。” 谷酉阳顿时噎住。 老三的话,绵中带针,正踩中了他的痛脚。 想他谷酉阳天资聪颖,是个不可多得的筋骨奇才,当年得玄真子赏识,并拜其为师,为家中挣得不少荣光,镇上人人都敬谷父谷母三分。 论起他唯一的不足之处,便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不爱去学堂,夫子怒其不争,谷父却任由他自由浪荡。 在谷父的眼中,读万卷书,都比不得一两碎银来得重要,做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不如做个潇洒的生意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谷酉阳腹中无半点墨水,时常惹得众人发笑,也时常因为口无遮拦,惹得玄真子恼怒斥责。 如今唐白阴阳怪气地内涵他,直叫他又恼又羞。 唐白向来拱火厉害,继续说道:“天下剑客,无不想拥逍遥,如今师妹携逍遥剑归来,师兄剑术了得,不如趁此机会,与小师妹切磋切磋。” “哼。” 谷酉阳十分不屑,即便萧玉有了逍遥剑,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方才那白光,不过是侥幸罢了,真要比起来,萧玉绝对胜不过自己。 “姓唐的,收起你的小心思,莫鼓吹老子,老子才不吃这一套,伤了小师妹,师父定要找我算账,皆时你好在旁幸灾乐祸,哼,休想!” 自大上次翠花夫妇事件后,唐白的为人已经传遍了整个江宁,饶是谷酉阳这样的莽夫也看清他的里子。 刚经历生死,萧玉无心参与此二人之争,便说道:“二师兄说得对,我剑术未成,而师兄已悟得真理,二者差距实在太大,实在没有比试的必要。” “是吗?” 唐白幽幽看来,他方才明明看见那白光在她手中消失,救自己之人,除了她,再无二人。 以及,他靠近时,那盛气凌人的力道将他逼退,倘若她真是个筋骨极差的废物,此内力又是从何处来? 他勾唇说道:“想必这几月以来,大师兄教授师妹更多,比起咱们师父,大师兄更像师妹的师父,二师兄,你说呢?” 刺啦。 剑锋割破衣角布帛,谷酉阳沉下脸去。 唐白眉宇舒展。 此乃为小人得志模样,萧玉默默抚着逍遥,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谷酉阳。 众所周知,谷酉阳最想超越之人,唯有楚之江一人。 只因他晚了一步,他便成了青龙山行二的徒弟,此心结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 他持剑走近,立于萧玉跟前,沉声道:“与我比一场,你输了,逍遥剑归我。” 渍。 好奢侈的赌品。 萧玉没有应声,而是拾阶而上,脚步十分轻盈,很快便站在玄武台中央。 她生得好看,谷酉阳与唐白是知晓的,可她得了太多优待,他二人又是烦恼她的。 此刻,她居高临下睥睨二人,精琢的面庞美得不似凡间之人,平静的眸子半垂,好似慈悲的佛。 谷酉阳心中一紧,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他捏了捏剑柄,遂问道:“萧玉,你敢不敢和我赌?” 薄唇微启,慢斯条理。 “赌。” —— 谷酉阳持剑进退有当,每分力道都被他应用自如。 他攻,萧玉则退。 玄武台并不算大,没过几招,谷酉阳便将人逼至于崖边。 又是同样的招数,唐白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暗暗地咬了咬牙。 与他不同的是,萧玉并未被剑刺伤,也没有被逼至绝境,近了崖边,她便轻飘飘地后仰而下,惊得谷酉阳瞳孔一紧,伸手就要去抓她上来。 指缝划过一丝冰凉,那轻盈的身躯如风一般腾越而上。 谷酉阳顿时怔住,只觉头顶一阵压迫,待他气汹汹回身,萧玉已然立于他身后,神情自若。 第63章 又被污蔑了 “二师兄,可是还要继续?” 语气凉薄。 她自知体内真气庞然,只需三分力,便可轻松取胜。 可她还是手下留了情,只退不攻。 明知是唐师兄拱火,故意为之,谷酉阳还是上了当,此人真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不论品性,还是才能,的确是比不得大师兄的。 逍遥剑,即便不为她所用,也断不可落入此人手中。 谷酉阳转过身,脸色十分难看:“你竟然,躲过了。” 在锦州,楚之江到底偷偷传授了她何等功夫,堪堪几月光景罢了,竟变得这般厉害。 周遭裹挟霸道的真气,却气定神闲地睨了过来,瞧得他内心十分不宁。 “区区几月便脱胎换骨,你莫非是习了什么邪术?” 他攥紧剑柄,不知死活地哼道:“我青龙山一派为武林正道,心术不正者,乃是武林之敌,亦乃我青龙山之耻,当被诛之!” 真是个草包…… 若她真习了邪术,此刻就不会手下留情,一刀劈了他就是,又何需言语劝之? 罢了,他要是真长了脑子,可就是世间稀奇事了。 比起头脑简单的谷酉阳,唐白明显老道许多,趁机上前恭维道:“二师兄说的哪里话!师妹随大师兄下山回锦州,定当是用心教授师妹,岂会让师妹误入歧途?” 萧玉暼了他一眼,他那温润的笑容里,隐着细细棉棉的针,并非什么善茬。 察觉她的眼神不善,唐白讪讪一笑,逍遥在她手,他不会自寻死路。 “说起大师兄,师妹啊,大师兄可还好?” “挺好的。” 眸子精明地一瞥,随即笑着问道:“两位师兄,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令你二人拔剑相向?” 唐白神情不自然,捂嘴轻咳。 “呃,这个啊” 提及此事,谷酉阳更为恼火,怒冲冲地提剑,指向说话的两人。 “你,还有你,都该死!” “二师兄,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师兄何必罢了,师兄若不领情,我再不多问就是了。” 她垂首,作抱歉状。 “你少惺惺作态,楚之江定是让你学了什么邪门的功夫,哼,他走了倒好,竟还敢叫你回来,不想死的话,赶紧滚回锦州去,否则我就” 音未断,便被一道沉着老声打断。 “否则你要如何?” “师父?!” 谷酉阳神情挂不住,尴尬地低下头乖乖认错。 呵,不长眼也不长脑子的家伙。 萧玉心中腹诽着,恭恭敬敬地向玄真子行了礼。 “弟子拜见师父。” “徒儿莫多礼,怎的突然回来了?” 玄真子淡定地问着,却是忍不住快步走近,急不可耐地想要瞧瞧自家爱徒这些时日到底受了多少罪,完全忘却了对谷酉阳的质问。 “回师父,时日到了,就该回了。” “哈哈哈,鱼儿是想为师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玄真子笑得牙不见眼,打心底里的高兴。 萧玉颔首,默认了这个说法。 只是想起还在锦州的大师兄,她不禁一阵唏嘘。 这一别,兴许就是一辈子。 唐白亦是惊诧无比,师父居然提前出关,不知在旁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心中忐忑不安。 上次翠花夫妻的事刚刚平息不久,师父警告他不许再招惹口舌纷争,倘若老二冲动告知,他必定被罚,这可就麻烦了。 他故作无事问候:“师父,您终于出关了。” “嗯。” 玄真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们两个,又对小鱼儿做了什么?” 又。 唐白一脸无辜地解释道:“师父您误会了,师妹回来,我这个做师兄的高兴还来不及,徒弟方才是向师妹询问远在锦州的大师兄呢。” 这个理由,倒是天衣无缝。 经历上次的闹剧,玄真子仍有些怨怼,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下,唐白不敢不从。 谷酉阳也想趁机溜走。 “酉阳。” 他猛地怔住:“师,师父。” 恭敬至极,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跋扈,让人瞧了着实好笑。 玄真子走到他面前,负手而立,威严十足。 “你说说,刚才发生了何事?” “” 师父问的,到底是他与老三之事,还是他对萧玉拔剑之事,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师父最忌讳歪门邪道了,若他知晓萧玉不学好,这青龙山,铁定容不下她。 “回师父,方才,弟子与师妹过招,发现师妹体内真气很是怪异,师父亲自立的规矩,习邪术者,当诛,是以,弟子是想查清事实,保我青龙山正派清誉。” 萧玉睨了他一眼,只字未提。 谷酉阳此话,本意是想拉她下水,可他忘了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玄真子的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把火,算是点着了。 玄真子瞧着他,问道:“那你可是查清楚了?” “回师父,正在查。” “嗯。” 玄真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是的。” “徒儿说得甚是。”玄真子看向萧玉,说道:“我青龙山乃名门正派,断然不可容忍背叛师门之人!” 谷酉阳一阵狂喜,要是老四也在,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将萧玉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也并未厌恶萧玉,只是见不得她与楚之江是一伙的。 楚之江的朋友,就是他的敌人。 “师父,弟子认为,在武林其他门派未发现之前,应当现在就处置了萧玉,以免留了祸患。” 这说辞,与此前刘青山污蔑她时,一模一样。 她倒是不予争辩。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否习了邪术,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定罪。 这厢,玄真子听了他的话,察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遂说:“为师以为,此事应当处置得更为彻底些。” “师父请说。” 雄赳赳,气昂昂,斩妖除魔,他谷酉阳义不容辞。 片刻后,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嘴角止不住地颤抖,眼里满是惊惧:“师父,您刚才说什么?” 师父怎会,怎会如此? “他楚之江的错,怎能怪到师父您身上来!” “弟子若犯了错,必是做师父的没有将其教好,当自裁谢罪。” 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此般地步,每一步都出乎他的预料,萧玉习了邪术,带她下山的楚之江定逃不了干系,可师父为何也自诩同罪? “这” 怎么会变成这样? 玄真子却是催促道:“你莫要再纠结了,今日就启程去锦州,查个清楚,为师也好向众门派有个交代。” 扑通。 他跪了个结实。 “弟子,错了!” 第64章 奇怪的孟师兄 谷酉阳被关了禁闭。 关于邪术的谣言,再无人敢提起。 这里的一切都不曾变过,只是时常想起远在锦州的师兄,终究愧得不能释怀。 难寐。 已入深秋,山上冷意更甚,她着一件薄衫伫立山巅,秋风裹挟落叶婆娑作响,青丝飞扬,翻卷青色衣袂,美得遗世而独立。 “你在看什么?” 一道男声自身后传来。 她回头,略显惊讶:“四师兄?” 入山这些年,孟溪元从未主动与她说过话,印象里,他总是很冷漠,虽排行第四,却从不给上头的几位师兄面子,素来特立独行。 厌烦尘世,痴迷修行。 是个缄默的疯子。 他手中提了一把剑,利刃剑气未灭,想是刚练功结束,可他要回的地方该与此处相反才是。 察觉她语气中的不可思议,与微不可察的戒备,孟溪元将剑收回鞘中,信步至她身旁。 萧玉礼道:“四师兄早。” 他生得高大,又站在风口,生生挡去了大多数的冷冽之气。 “你也早。”他如此回。 “” 如此,便是她能给予的礼节,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 近来,她睡得不怎么安稳,此刻心绪更是繁杂,没察觉身旁之人并未离开,而是飞身跃上树枝,端坐着,与她一道欣赏那缥缈不清的风景。 半晌。 “你在看什么?” 她抬头,那人虚扶着树,复又问道。 “你在这里站了半天,到底在看什么?” “” 怪异,古怪。 见她不回答,孟溪元纵身下地,指着她望去的方向,说:“那是去京城的路。” 萧玉:“是。” “你想去?” “不。” 孟溪元蹙眉,指向另一个方向,幽幽道:“你该看的,应当是这条路。” 锦州。 他的神情并未几分变化,仿佛随口一提。 萧玉回道:“不该看。” 听此话,孟溪元剑眉一瞪,明显对她很是不满。 本就交流不多,师父交代过,无论如何,尽量不与师兄们起冲突,她欣然应了下来。 见状,定是他恼了。 莫名其妙。 她心中腹诽着,步子后退,欲要下山回房中去。 阴风猎猎,一阵冷风倏地刮过。 孟溪元又至她身旁,与她一道同行,步履刻意与她保持一致。 她径直问道:“四师兄,有何指教?” 耳旁,他叹了一声。 “你不该欺骗大师兄。” 萧玉顿住。 孟溪元亦是停下步伐。 “大师兄最疼你,将祖传的剑谱送与你,跪求师父要与你一道下山,只是为了保护你不受欺负,可你呢,辜负了他对你的好,竟诈死,大师兄重病在卧,你却安然无恙地回了江宁。” 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字里行间都是对楚之江的维护,对她这个白眼狼的指责。 原是锦州寄来的信不曾送到师父手中,反而阴差阳错地到了孟溪元处,是以,他是除师父外,第二个知晓此事的人。 她早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也不想瞒一辈子。 只要瞒到,师兄与赵无陵一道进京,仕途平顺,便可。 往后,师兄如何怪她,后果如何,她都一己承担。 她拢了拢衣领,道:“你说得对,我属实不该如此,我忘恩负义,我狼心狗肺,倘若上天有眼,我该受到天惩才是。” 不想她认错的态度良好,孟溪元怔了怔,欲言又止,听她又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四师兄替我保密,日后师兄有何需要,我必定倾尽全力。” 孟溪元更说不出话来。 末了,他点了头。 萧玉颔首:“多谢四师兄。” 自这日起,她与孟溪元别扭地亲近了起来,并非她乐意,而是孟溪元总是来院中寻她。 甚也不做,就在她旁边饮茶,看书。 偶有兴致时,还会在院里舞剑,落叶纷飞,叶染了泥,便坠落土中,不再见其踪影。 刘青山出关后,拜别师父,便直接回锦州去了。 因他未能与萧玉碰面,是以,回到锦州时便惊掉了下巴,本是窃喜的心情,却在被得知父亲和兄长为他寻的职位时,瞬间土崩瓦解。 凉飕飕的。 在县令周甫的手下做事,可是要了他的命。 他们二人,旧怨颇深。 死对头。 周甫如今得势,刘家式微,如何他也不愿答应,可此事乃楚大人亲自出面讲的,倘若拒绝,便就是更大的罪过。 完了! 彻底完了! —— 过几日就是重阳,东面山坡的菊盛开,灿烂无比。 这日,孟溪元又来院中,与她提起:“今日初六,再过三日,便就是重阳了。” 此时,她正蹲在地上除草,头也未抬。 “嗯,师父这几日心情大好,想是三师伯要回来过节的缘故。” 他算了算日程,说道:“初八便可抵达江宁。” “嗯。” 她往旁挪了个位置,已然习惯孟溪元在这院里,二人培养了不少默契,例如现在,孟溪元屈膝在她方才的位置蹲下。 她睨了一眼,继续低头忙自己的。 有时他会帮忙,有时却只是静静地瞧着她干活。 好似监工。 第65章 故人病危 直到玄真子突然造访,这怪异的僵局方被打破。 他捋着胡须,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满是欣慰地打量着相处“和谐”的老四与老小。 “你们二人,何时变得这般要好?” 闻声,孟溪元不自然地低下头,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语气急促,仿佛想急切地打断什么。 一旁的人儿则是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活,抬手缓缓行了一礼:“师父,听闻三师伯不日即将归来,三日后正是重阳佳节。” 玄真子点头:“嗯,正是。” 她与孟溪元不同,并非想转移话题。 确是心系三师伯,她的救命恩人,而非在意同门之间的小吵小闹。 “三师伯乃弟子的救命恩人,师父乃弟子的再生父母,二位长辈都是弟子心中最尊敬之人,是以,弟子请求师父应允,亲自下山迎接三师伯。” 玄真子笑言:“你既有如此心思,为师自然欣慰,允了。” “师父!” 玄真子瞥了一眼,问道:“老四,何事?” 孟溪元踌躇片刻,躬身请道:“请师父应允,弟子与小师妹一道下山迎接三师伯。” 微怔后。 玄真子道:“允了,皆时你二人一道下山,也有个照应。” “多谢师父,弟子先行退下。” 言罢,他便提步离去。 不知走得有多块,萧玉抬眸,却已不见他的背影。 转眼三日已过。 重阳佳节。 山上一向冷清,如今走了两人,一人被关了禁闭,一切变化不过转眼之间,玄真子的苦闷难以纾解。 所幸,师兄即将回来。 他是这几个小崽子的师父,是长辈,青龙山上的一切都需他在身后兜底,久而久之,心中便藏了许多事,无从说起。 师兄啊,快些回来。 孟溪元起了个大早,欲到院中唤她一道下山,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只闻婆娑作响的高树枝叶,飘雪般地翩跹垂落地面,寂寥无比。 转身刚出了院子,便听见说话的声音。 眉宇一蹙。 “哟!” 久违的熟音响起:“这不是小元吗?三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啊。” 青衫,薄颜,略低沉的声音。 孟溪元立即拱手行礼:“弟子拜见三师伯。” 余光觑向一旁站着的人儿,她在看脚下搬家的蚂蚁,看被风吹散的落叶,看被燕子筑巢的屋檐,就是不看他一眼,令他莫名恼了一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责怪,只好生生咽了回去。 啪。 黄天闰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 在修行者方面,除楚之江外,就属孟溪元最有天分,也最是用功。 “多谢三师伯夸奖。”他如是道。 “吾知你眼里只有修行,礼也全了,你下去,对了,这本石泉心经是吾从一修行者手里得来,吾瞧着最是适合你。” “多谢三师伯” 他手里捧着石泉心经,眼睁睁看着三师伯与萧玉从他面前走过。 张了嘴,却欲言又止。 实在是,郁闷得紧。 她怎能食了言后,还如此淡定? 天还未亮,萧玉便穿戴衣衫,借着月光下了山去,见面时,黄天闰十分惊诧,好一阵都不敢相认。 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当初那副凄惨,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很平静,面容柔和,同样的皮囊,却已换了另一副灵魂。 看来,这几年修得了正果。 他颔首,老友似地与她寒暄道:“董小姐,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萧玉微怔,而后释怀一笑。 “多谢三师伯当年救命之恩,弟子如今已改了姓名,玄真子道长座下弟子萧玉是也,这世上,再无董氏。” 萧玉。 香消玉殒,萧玉。 黄天闰念了此名字两遍,眉宇间骤然挂着一抹愁容。 却不叫她察觉。 —— “姑姑?” 萧玉错愕,震惊。 平静的脸上骤然掀起一阵骇浪。 玄真子的惊讶并不比她少,默默地将自家师兄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瞥了一眼久久无法回神的爱徒,拧眉问道:“三年前,董氏一族都没了,只留了这一根独苗,如今怎的又冒出个董家人来?” “往后再说。” 黄天闰似乎很是急切,挣开他的束缚,走回萧玉面前。 “董小鱼儿。” 他学着师弟的语气,试图与这位董家后人亲近些。 萧玉抬眸,神情恳切。 眸中含光,那是泪,是久旱逢甘霖的迫切,她并未开口,却已说了千言万语。 “是的。” 黄天闰说道:“董将军确有一胞妹,因故,自小被送养,是以,知晓她身份之人少之又少。” 她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狠狠攥在掌心。 唇齿止不住地打颤,哽咽着开口:“我这位姑姑,现在在何处?” “京城。” “” 攥着袖子的手渐渐松开来,而后衰败地垂在两侧,喜忧参半。 京城,此生不能踏足之地。 察觉她的异样,玄真子说道:“哎呀,师兄,小鱼儿就没见过劳什子姑姑,大好的日子,就不要说这些了,来来来,与我下盘棋,我们俩很久没” “姑姑她。” 萧玉看向黄天闰:“她过得好吗?” 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东宫眼皮子底下,这些年姑姑一直无恙,想来,李英玉是不知还有一人身上流着董家的血。 纵使她很想见到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她不能。 她也想明白了,心中惜爱一人,并非要日日相见,即使相隔千里,只要那人平安且顺遂,便就可安心。 黄天闰却未给她想要的答案。 “不好。” 他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萧玉,说:“你父亲死后,她便削发为尼,于尘相寺念经修行,她身子弱,已苦苦撑了多年,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她没几日了。” “什么?!” 萧玉心口一阵刺痛,未曾谋面的亲人,她方才还庆幸,她终于不是唯一一个董家人。 不成想上天竟戏耍她一通。 “姑姑她得的是什么病?” 黄天闰回:“心疾,郁结所致。” 啊。 终是,余了她一人。 见她如此,定是伤心至极,玄真子心疼爱徒,不想师兄再说下去,黄天闰心中有盘算,便又对她说道:“她病重时,一直牵挂着你,吾便匆匆赶来,叫她心安。” “师兄,莫要再说了。”玄真子打断道。 眼见爱徒神色伤心,心中不忍得紧,宽慰道:“鱼儿,前尘往事已去,莫要再多想,快些回去歇着。” 她抬眼看向师父,满是吃痛。 “师父。”她轻唤。 玄真子拧眉,心疼极了。 她紧闭眸子,一行热泪骤然滑落:“原来,是姑姑救的我。” 三师伯与她非亲非故,怎会冒险救下一个罪臣之女? 原来,都是姑姑的缘故啊。 没有姑姑暗中相助,她活不到今日。 第66章 看马 当年,董家临危受命为朝廷出征,董老将军战死沙场,同年,董老夫人生下一对龙凤胎。 某日,董府门口路过一位佝偻老人。 “你这双儿女,相生相克,须得分开抚养。” 神神叨叨的,如何瞧也不正常,乱世之中,只怕是个疯了的可怜人。 罢了。 董老夫人并未当回事,只唤人送了他一些吃食。 第二日,又碰见了老人。 老人复又对她说了这些话。 董老夫人是个脾性好的,心中虽有些恼意,却不表露与面,同样地吩咐仆人给老人送些吃的穿的。 临走前,老人递给她一张叠好的黄纸符,老夫人无意接下,岂料怀中的女婴却一把将那符攥住,肉呼呼的小手捏了捏,发出咯咯的笑来。 “哈哈,缘分,缘分。” 老人仰天长笑离去。 一月后,京中也被战火的气息笼罩,没了董老将军的董家犹如一根枯木,半指轻推便可倒。 董老夫人吩咐府上的仆人丫鬟带着少爷和小姐们躲进暗道,而她却一人守着偌大的董家老宅,彼时远在良都宫中的那位陛下都自身难保,更何况区区一寡妇,何人会放在眼里? 可就是这样一位孤立无援的寡妇,生生保住了董宅的一砖一瓦,不受战火屠戮。 她与敌人斡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一身的正骨,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以说,董家后来的崛起,得益于这位巾帼女英雄。 可在当时,无人知晓她那单薄的身躯是如何撑起偌大的董家,第二年,新帝迁都于京城,听闻董老夫人的事迹,便对董家遗孀多了一份关怀。 宿命犹如覆水,再度袭来。 董家男儿个个身强体壮,文武兼备。 董家儿郎中,属董鹄生得最是高大俊美,新帝时常感慨:“真是可惜了,倘若那幼女不曾夭折,如今已有十四,定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非常。” 董老夫人嘴角携着苦涩。 陛下见她如此,只道是他多言,伤了夫人心。 老夫人出宫不足半月,便听说陛下下旨,将城南侯的幺女远嫁匈奴,以保两国和平。 那城南侯的幺女,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 啪嗒。 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 案前,一盏烛台,笔墨纸砚,纤细的手指捻着笔,欲写又止。 烛光映照隽秀的面庞,眸子晦暗不明。 “轰隆。” 伴随着一阵雷声,墨汁不甚滴落宣纸之上,快速向外侧晕染,迅而捷,群雄逐鹿般地壮阔。 良久。 她起身走到门口,撑开油纸伞,步履极快地出了院去。 与正要来寻她的孟溪元碰了个正着,却像是没瞧见一般,从他面前视若无睹地走过,留了一阵幽幽冷风。 孟溪元拧着眉跟了上去,远远瞧见她走到檐下,收起油纸伞搁置一旁,方抬手叩门。 三声后,门开。 里面那位,正是三师伯。 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萧玉突然就跪了下来,向三师伯磕了一记响头。 因是重阳佳节,玄真子便叫谷酉阳下山回家中过节去了,其余五人简单用了午膳,听了些三师伯在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便就各做各的去了。 萧玉回屋,从剑袋中掏出那枚玉佩,再度将剑袋系好,将其还至师父处。 玄真子道:“逍遥跟着你多时,已经对你很是熟悉,留着它,对你大有益处。” 她摇头。 “弟子如今的心性,不足以驾驭逍遥剑,是以,特来还与师父。”她将逍遥放置案上,退后半步,抬手屈身道:“承蒙师父不嫌,教我授我,弟子感激不尽。” 这副模样,似曾相识。 当初楚之江那小子回锦州前,也是这般模样。 令人心中忐忑,不安。 玄真子伸手覆住逍遥,似有预兆地问:“可是有抉择了?” “是。” 晚膳后,萧玉便随三师伯下山。 长途跋涉,须得挑选一匹良驹,马贩领着他二人挑选时,萧玉下意识站得远些,神情好生不自在。 马贩一眼瞧出端倪:“这位公子可是惧马?” 回答是,岂不惹人笑话。 于是,她摇头道:“不。” 似是恼怒马贩耽误了时辰,黄天闰不满道:“你这里的马品相很是一般,可还有别的?” 黄天闰浑身的江湖气息,与清风道骨的道长相去甚远。 马贩也瞧出来了,此人非同寻常。 “有有有,请随我来。” 三人行至另一处,只见厩中拴着三匹马,体格健硕,品相皆属上乘,明显与刚才那些普通马匹有所不同。 竟是乌孙马! 萧玉两眼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黄天闰两眼放光,凑近了瞧,连连赞叹:“好,好,真是好马!” 马儿抬起头,目光似是不屑,继而低下头继续咀嚼。 这单生意,成了! 马贩笑呵呵介绍道:“客人好眼光,这可是军中战马,万里挑一的良驹啊。” “不错。” 黄天闰看向左手边,低声问道:“小鱼儿,你觉得如何?” 将门之后,自小耳濡目染,当对兵器、马匹之类最为熟悉,她看外头那些马匹与这三匹马的神情明显不一致。 可见她一眼辨出这是战马。 萧玉抵着柱子而站,生疏地运着内力,以免腿软坐到地上去,那真是丢人丢大了。 三师伯慧眼,怎会不识好马,此番反过来问她,倒是叫她不好说了。 下决心入京时,竟没想到要骑马赶路。 看样子,三师伯已经选定了三匹乌孙中的一匹,若她选择普通马匹,虽勉强也能驾驭,可远远比不得战马的体力和速度。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掐得掌心生疼,顿时清醒异常。 “好,就它。” 被她指着的是最边上那匹战马,至始至终从未抬过头,专心致志地吃着马料,看似安静,实则姿态高傲极了。 马,十金,百金可买。 好马,千金,万金可买。 千里马,无价之宝,是以,靠伯乐砍价。 马贩开出的价实在是高,即便掏空二人的口袋,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来,她曾动过以玉佩换马的念头,最终还是打消了。 第67章 入京 她走到马跟前,不自在地退了两步,老道地打量着它,评道:“军中战马,万里挑一,不止品相,马龄亦是,五岁前为幼龄马,五至十六岁为中年马,上则为老年马。军中马匹三至十五岁为佳,然,这匹乌孙,少说已有十八九岁,是匹老年马。” 一听此话,马贩打起十二分精神。 原来是个懂行的,方才他还在庆幸此人不识货,竟选了最差的一匹。 那马似是吃饱了,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萧玉睨了它一眼,身体止不住地抗拒着,忍着不适道:“这三匹马,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已达不到上战场的标准,是以,再称不得战马,更不值你开的价。” 私售军马,可是死罪。 这马贩敢大言不惭地说是军马,想必也不是真的。 我朝对在册军马管理极严,可对那些因伤退下战场的马匹,却是没有明文规定去处,大多流入市场再度贩卖。 因此,贩马市场混乱不堪,滥竽充数的现象并不少见。 马贩顿时急了:“这位公子,您可走近些瞧仔细咯,我这几匹乌孙品相好得很,哪里有什么损伤?!” 瞧出来她不敢靠近,马贩故意如此。 她也不恼,微微哂笑。 “这匹马的右前蹄受过箭伤,伤至骨头,行百里的确没问题,可行千里,却是有些困难。” 马贩一楞,气汹汹走过去检查马的前蹄,果真是有一道疤,却是隐秘得很,他养了许久都未曾发现。 她离得这般远,是如何知晓? 还未想明白,又见她指着旁边那匹马说道:“这匹马腹中有积水,且常年如此,而非看上去那般肥硕,不过是假象而已。” 黄天闰上前去,戳了戳马儿腹部,疼得马儿连连后退,退至墙根,突然呕吐起来。 他惊道:“哎哟,还真是!” 马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还有这匹马,脊骨” “得得得。” 马贩慌忙阻止,一副惹不起的模样:“这位公子,今儿算是我碰到行家了,您二位若真心想要,开个价,咱们有商有量。” 黄天闰游历四方,自是知晓物价的,通常购买一匹马需花费七八十两银子,品相越好,价格越高。 乌孙马来自西域,本就是稀有品相,价格自然不会低。 萧玉开价:“一百五十两,除去前蹄受伤那匹,其余两匹我们要了。” 两匹品相上佳的乌孙马,一百五十两。 黄天闰大开眼界,不愧是我青龙山弟子,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马贩险些气晕过去。 他喊的价,可是两千两。 萧玉指出:“方才我道出马匹的旧伤时,你却是一无所知,想来你只想将它们快些出手,不曾好生照料过,假若今日我未告知你马匹腹部积水一事,过不了多久此马便废了,届时你必要砸手里。” 她行至马贩跟前,幽幽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几匹马的来历,不简单。” 被看穿了心思,马贩脸色骤变。 “成交!” —— 启程时,斜阳西陲。 落霞将山海晕染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画中两道身影飞奔远去,石牌上“江宁”二字渐渐模糊不清。 天黑时,寻到一暂时落脚点。 黄天闰下马道:“暂作休整,给马喂些草料和药,再出发。” 没有回应。 他回身望去,萧玉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萧玉,萧玉。” 他走近些唤了两声,皆是不见有所反应,原是晕了过去,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方才恍然,想起白天时马贩说的话,她惧怕马匹。 晕便晕了,手中紧紧拽着缰绳。 真是个倔种! 醒来时一个时辰后,看装潢,应当是到了驿站。 下楼撞见三师伯,看神情似乎是来寻她的,见她面色恢复平常,便道:“既醒了,吃些东西,好上路。” 她怎会不知,此行乃是与死神较量。 那个在京城的人,等不得他们慢半步。 匆匆进了些食,便踏上进京之路。 她所乘骑的,则是那匹傲气十足的马儿,若不是她运气支撑着,恐要被它甩出去无数次。 尘相寺坐落于弥途山东南方,至弥途山脚下,前方突然勒了缰绳。 “吁。” 她便也跟着勒住缰绳。 “吁” 上山,须徒步。 将马匹栓至隐蔽处,二人随即往尘相寺方向去。 “抱歉。” 她专心拾阶,忽听三师伯这般道,低低沉沉的,比灰白的天际更压抑。 “吾知你惧马,却故作不知,你此刻,必定很是难受。” 是啊。 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错位了。 难受就难受,又不会死。 她笑了笑,故作无事地回道:“三师伯不必多虑,我们还是快些上山。” 说罢,便提快了步伐。 她生于京,长于京,却从未来过尘相寺,竟想不到,姑姑竟在此出了家。 寺庙的女尼们都认得三师伯,见他便打了招呼,目光统统看了过来,疑惑这位相貌平平的小道长是何许人也。 她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忽而拱手礼道:“在下黄九,见过三位师太。” “黄九?” 其中一位女尼看向黄天闰,后者大方道:“吾侄儿。” “原来如此。” 那女尼说道:“静姝彻夜未眠,想是在候你。” 黄天闰颔首:“多谢。” 与三位师太别后,萧玉随三师伯来到一处小院,院中伫立一颗参天大树,听说此树有五百年左右的年岁,人生不过百年,它却依旧伫立至此。 看尽沧海桑田,看尽世事变幻。 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拖着长长刺耳的尾音。 “是你吗?” 一道枯木般易折的脆音自门缝里传来,轻飘飘地落入耳畔,如锤一般重重地砸在心上。 黄天闰道:“是我。” “静姝,吾把你牵挂之人,带来了。” 他走向烛台,点燃烛火,屋中瞬间明亮起来,萧玉也看清了床榻上的人。 陌生,却又好生熟悉,她的脸上,竟能寻出四五分父亲的影子。 这位病入膏肓的女尼,是她的姑姑。 是当初救她一命的幕后之人。 第68章 太子妃要来礼佛 姑姑二字如鲠在喉,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静姝盯着她瞧了良久。 “婉婉,是你吗?” 一股酸楚涌向心头,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人,再没有一个亲人唤她的名字。 脚下似灌了铅,半分也挪不得。 三师伯走到她身后,说道:“你们说话,吾去外面守着。” “多谢三师伯。” “这都是吾该做的。” 虽不知三师伯为何这样说,但她大致猜得到,他与姑姑之间,有一段过往。 吱呀。 门合上,房中只余初次见面的姑侄二人。 萧玉将面具取下,如花般的面容亮如昼星,独独那双眼睛红彤彤的,叫人望了,好不悲怜。 面具上的泪将她的手心浸湿,她缓缓走向床榻前。 静姝亦泪眼朦胧,轻唤着她的名字:“婉婉,婉婉” 紧绷许久的身心,在姑姑喊出她名字的一刹那,瓦解殆尽,茫茫人海,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她还有亲人。 “姑姑。” 她跪倒床前,握住了此生最后一个亲人的手。 凉,很凉。 “你长大了,姑姑都快认不出你了。” 原来,姑姑一直都知道她,可她却不知姑姑的存在。 “姑姑,婉婉来晚了。” 她不该犹豫,不该迟疑。 父亲不知姑姑会得了心疾,只想着不去打扰她,便不会波及她,可如今她时日不多,遵守再多的承诺也换不回一个康健的姑姑。 “婉婉来晚了,婉婉来晚了” 她为昨日的犹豫不决而羞愧,为董氏一族的悲惨命运而悲愤。 董家被诛杀,为何上天不肯怜悯,放过姑姑一命? 静姝摸了摸她的发,安抚道:“不晚,一点也不晚。” 萧玉来了,静姝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见到姑姑,萧玉终于松了身心,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一觉至大天亮。 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更没有悲天悯人的哭诉。 用完午膳,姑姑服了药,便要午休,她随三师伯一道下山,给马喂药喂草料。 下山需小半时辰,三师伯便介绍了小半个时辰的尘相寺。 “静姝在寺庙的周围种了许多花卉,花开的时候,香客们纷至沓来,那是尘相寺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实在是赏心悦目极了,很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尘相寺西侧被茂林覆盖,却被香客们走出了一条羊肠小道,由此下山很是近,静姝带我走过一次,不仅迷了路,还遭毒蛇咬了一口……” 说到此,三师伯无奈地摇了摇头:“吾那时想也未想,便替她吸出蛇毒,不料二人都中了毒,幸好被人发现,送至医馆就医。” 萧玉问:“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很久了……” 三师伯望向远处,想了想,回道:“大约,已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说,三师伯与姑姑,算是青梅竹马。 不过长辈之间的私事,她不好细细过问,听着便就听着,不做过多评价。 “这块砖!” 三师伯突然走到边侧,皆是用砖块砌的围栏,他屈指扣响其中一块,眉眼带笑。 “小鱼儿,你可知道这块砖的来历?” 打眼瞧去,不过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砖块,相较其它砖,这块砖的颜色似乎更为新一些,想是后来补上的。 她配合道:“不知。” 摸了摸那块砖,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继续往山下走,边道:“这事啊,还得从二十三年前说起,那时候静姝十八岁,吾……” 一阵急切的动静将他的话打断。 “快快快,来不及了。” 继而便是匆匆上山的步伐,那从山下上来的女尼们稍稍停了停,都认得黄天闰,互相行了礼。 黄天闰问道:“敢问,何事如此着急?” 女尼答道:“方才我们下山去,却遇上宫里来的传话官,说是今儿个太子妃要来尘相寺礼佛。” 太子妃。 陆静雅。 面具下的嘴角轻抿着,她都快想不起陆静雅长什么模样了。 “是啊,太突然了,得快些告诉静尘师傅才是。”另一女尼接过话道。 黄天闰瞥了一眼旁边不作声的人。 并无紧绷,亦无情绪。 好似在听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不感兴趣并置之度外。 女尼们急急地与她擦肩而过,她却是一副淡然模样,宠辱不惊,气息稳定。 两匹乌孙马被栓在山下一处隐蔽林中,据三师伯所说,此处鲜少有人踏足,马匹安置在此,最为合适不过。 林中蜿蜒流过一条小溪,马匹就栓在溪边。 三师伯给马儿梳理鬃毛,她便给马儿喂药,检查它的身体状况。 经过一夜的折腾,早已将心里的恐惧颠簸出天外去了。 说来可笑,多年的心结,竟在不经意间被解开。 即便面对马时,心里仍旧有些犯怵,却不至于头晕目眩。 “如何了?” 她点头:“腹中积水好多了。” “那就好。” 黄天闰瞧了一眼马的腹部,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吾想起昨日马贩惊诧的模样,吾亦甚是不解,离得那般远,你是如何瞧见那马前蹄上有箭伤?” “不瞒三师伯,弟子资质差,因而转习针术,针,细而微,需专注,想是这般练就的,至于凭何断定是箭伤我父亲和兄长都中过箭,见得多了,便就认得了。” 况且,自筋脉皆通后,别人瞧不见的,她瞧得见,别人听不到的,她听得清。 感官变得十分敏锐,是常人所不能及。 “古人诚不欺也,天生我材必有用,真是看不出来,你竟还会针术。” 针术可非寻常女儿家刺绣那般,既要有女儿家的手法,也要有男子的力道,然,青龙山那几个弟子都是奔着剑道修行,针术已多年无人问津。 扫视四周,目光定在某个位置,对萧玉说:“小鱼儿,你来。” 萧玉正检查马匹的脊背,忽听三师伯唤她,便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他指着十米开外的一片树叶。 正是一片树叶。 不知是什么树,已在深秋里落得光秃秃的,唯有一片树叶倔强地不肯坠落。 那叶单薄得,仿佛轻吹一口气,它就不堪重负凋落。 然而,几波秋风刮过,它依旧傲立风中。 “用针术,使那片叶落下。” “是。” 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耳目聪慧,只一眼便可出针,可她还是选择稳妥些,瞄了片刻,方才射出银针。 咔。 微不可闻的声响落入耳,叶落了。 那树,再无半分春意。 “好!” 黄天闰渍渍称赞,不愧是将门之后,既有不服输的韧劲,亦有处便不惊的魄力。 真像静姝啊。 萧玉侧身,道:“弟子献丑了。” 第69章 难道真的是巧合? 弥途山西面乃大道,大道之上正浩浩汤汤行来一队人马。 华盖轿辇,好生奢华。 前后皆有护卫护送,中间丫鬟仆人小心翼翼跟随着,想来轿中这位贵人,身份十分的尊贵。 行人见了,无不恭恭敬敬地避退两侧,不敢见贵人面。 前方护卫抬手示意,令道。 “停。” 遂停。 护卫下马,走到轿前,通禀道:“启禀太子妃,前往尘相寺,须在此下车,步行入寺。” 车夫打了帘子,一只纤纤玉手自马车内伸了出来,食指微翘,忽地指向护卫。 “放肆!” 一声怒斥,威严十足。 刹那间,乌泱泱跪倒了一片,那护卫更是脸色惨白,当即跪地求饶:“卑职失言,请太子妃恕罪。” 车帘随即重新合上,里头的声音由怒转为慵懒:“宁大人,昨日太子批阅周折至深夜,本宫陪同左右,今日实在困乏得很,上车时便脚下虚浮,如今,实在是,心有余,而……” “——力不足啊。” 懒懒地咬着字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可此情此景,只令宁西禁觉得阴恻恻的,脊背发寒。 “太子妃恕罪,实属卑职考虑不周。” 往日里令人闻风丧胆,威风凛凛的禁卫军统领宁大人,竟也有卑躬屈膝,卑言讨好之时。 言罢,他一剑劈断马车上的绳索,拉着马车的两匹骏马踏踏着往前两步,温顺地低着头。 “来人!” 随着一声高喝,护卫们一拥而上,簇拥在马车的东南西北方。 宁西禁阴沉着脸,令道:“护送太子妃上山,不许出现任何差池,余下的人,在此候着。” “是!” 马车内忽地打了个呵欠,似笑非笑地向他道了谢。 “多谢宁大人的关照,待本宫回了东宫,定在殿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宁西禁只字未言,虚虚地躬下身,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前方开道。 众人抬着轿辇上山,身后一群仆人丫鬟紧随其后,乌泱泱地铺满半面弥途山。 此景,实在“壮观”。 负责牵马的护卫低声斥骂了一句,不料被旁人听了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指责。 “你胡说什么呢?还不赶紧闭上你的嘴,当心惹火上身。” “我可不想当劳什子看马抬轿子的仆人,咱们可是陛下的禁卫军,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沦落到伺候女人这般田地,真是不甘心。” “你个懂个屁,咱们伺候的哪是普通女人……”忽地放低了声音,抬手捂唇,小声道:“过不了多久,就要称为皇后了。” “什么?!” 那人却就此打住,不再继续解释,只警醒道:“总之你记住,贵人们的事,我等不可随意置喙,否则,脑袋怎么搬家的都不知道。” “……是。” 山下站着一群“凶神恶煞”之人,前来上香祈福的百姓见了,无不心中犯怵,纷纷折返。 他们也乐得轻松,平日里烧香拜佛之人鱼龙混杂,要是被有心之人混了进去,伤了太子妃贵体,他们通通得遭殃。 此番都识趣地打道回府,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站住!” 迎面走来两名男子,一老一少,步履轻快,视若无睹地要上山去。 被高声喝住,两人遂停下。 “你们二位,这是往何处去?” 年长者答:“哦,吾与侄儿欲去尘相寺。” 那人上下打量他二人,面容朴素,穿着简朴,便不在意地挥手拒道:“回,今日闭寺,明日再来。” “哦,闭寺啊……” 年长者看着一眼旁边的侄儿,侄儿随即说道:“二叔,既然闭寺了,我们还是回去。” 那护卫瞧他识趣,并不厉声催促,只让他二人自觉离开。 复又入林中来,两匹乌孙吃饱了正在饮溪水,抬了抬眼皮看向来人,很快又低头自顾饮水。 黄天闰叹道:“能驱使禁卫军统领,使其俯首称臣,东宫这位太子妃,实在不简单呐。” 初现京中,便做出许多惊人的举动,经商的背后却是自发卷入错综复杂的宫廷之争,这场战役里,她才是最大的赢家。 曾经算计过她的姨娘姐妹,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轻则沦为娼妓,重则拔舌剜骨,生不如死。 而她自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商人之女,一跃成为汉云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之主。 萧玉赞同地点了头,陆静雅的厉害,她是见识过的,这个女人思想清奇,审时度势,特立独行,时常令人耳目一新。 莫说东宫里那位对她宠爱有加,若她是个男子,也会为她所倾倒。 宫里之事,终究与闲云野鹤之人无关,黄天闰看了天色,脸色终于走了一丝焦急。 “哎哟哟,静姝该是醒了,我们快些回去。” 静姝是醒了,醒来后发现人不在,询问后才知二人下山喂马去了,至今未归。 又闻太子妃入寺中来,静尘与静安师傅正在接待,既是宫里来的贵人,自不敢怠慢,静姝便换了青衫,往佛堂前去。 她方出现,就听有人询问起她来:“今日怎的不见静姝师傅?” 静尘刚要回答,却见内门缓缓走来一人,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体态很是姣好。 “参见太子妃。” 陆静雅见来人,嘴角轻扬,礼道:“原来是静姝师傅,师傅面色不佳,可是病了?” 三人交换眼神,贵人跟前,静尘与静安不再过问。 静姝回道:“多谢太子妃关怀,贫尼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山里寒凉,这会子入了深秋,更是寒风刺骨,还望静姝师傅保重身子。” “多谢太子妃,太子妃不辞辛苦入本寺礼佛,佛祖知晓太子妃的虔诚之心,定会保佑太子妃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嘴角扯了扯,陆静雅隐去不自然的神情,换上一副得体笑容,微微颔首,低眉。 佛前,蒲团上,衣着华贵的女人闭目而跪,双手合十,静祈佛佑,梵音萦绕。 静姝于侧轻吟梵音,心中却思虑颇深,太子妃为何突然造访尘相寺,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第70章 故人不相识 从小路上来,起码减短了一半路程,只是寺院周围皆有禁卫军把守,免不得正面碰上。 宁西禁亦是没料到有人入寺庙来,当即命手下将二人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 对于行走江湖的黄道长而言,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随口胡诌不过是信手拈来。 “大人,我们是来给寺里的一位师太送药的。” 宁西禁睨了他一眼,狠狠地扫过他身旁的年轻男子。 下山后,萧玉便听从三师伯的安排,隐藏内力,因而,此刻相对,对方并未察觉异样。 “药呢?”宁西禁问。 “侄儿。” 黄天闰突然侧过脸,笑意盈盈:“还不快把药拿出来,给大人查验一番。” 萧玉:“……” “你小子,见着官爷就腿软,莫害怕,把药拿出来,官爷不会把咱怎么样的。” 说罢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 见他二人神情怪异,警觉性使得宁西禁握紧剑柄。 只见她从怀里掏啊掏,宁西禁的眉宇渐渐蹙起,莫不是这二人说的是暗号,怀里藏了什么暗器! “大人,给。” 拔剑的手忽地一顿,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果真是个药包,其中有熟地、当归、川穹、川楝子等多种中草药。 锐利的眸子暼了二人一眼,神色皆平静,便低声吩咐下属道:“去,问问哪位师太有腹水之症。” “是。” 不愧是禁卫军,非一般的谨慎,她记得,三年前宁西禁就已是宫里的禁卫军首领,凡有心谋害陛下之人,皆被他除了个干净。 杀伐果决,心思缜密,令敌人闻风丧胆。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打消了李英玉直夺皇位的念头,转而徐徐图之,主攻东宫之位。 这般猛虎,如今却为东宫所用,看来,汉云朝的皇位,已稳稳握在李英玉手中。 很快,便有了回禀:“大人,问过了。” “如何?” “是寺里的静姝师太,属下见师太面色不佳,应当是真的。” 黄天闰借机辩解道:“大人您看,这都是误会,既已查明真相,还请大人放我与侄儿入寺里去。” 抬脚便要往前,再次被拦住,宁西禁举着药包,冷声道:“药既已送到,你们可以回去了。” 看样子,是防守得严严实实,不打算让他们进去了。 “大人,这……” “怎么?”他睨着黄天闰,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此药我自会送到静姝师太手中,宁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等若再继续纠缠下去,莫怪刀下无眼。” 好盛的杀气! 纵使以少对多,最惨也是打个平手,可后果不堪设想,她入京来只是想见姑姑一面,不想招惹是非。 于是,她恭恭敬敬地,拉着三师伯往山下走。 “那就多谢大人,还要劳烦大人告知静姝师太一声,我们这就走。” “宁大人,发生什么事了?竟对百姓拔刀相向。” 刚下两个石阶,便见山下走来一行人,中间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玄色长袍,金丝绣边,工艺及其考究,在他两侧的,都是些熟悉的旧面孔。 她顿时觉得气血翻涌,搀着三师伯的手愈发地冷,那三个字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倏地。 众人皆跪,高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屈膝跪下的,喉部突然涌起一股腥甜,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李英玉看了二人一眼,想是寻常百姓前来上香祈福,被宁西禁这位阎王斥回了。 他高高在上,赦免终生,赦免了她。 “起来。” “谢太子殿下。” “嗯,宁大人,百姓有自由进出寺庙的权利,纵使皇亲国戚前来,亦不可阻拦。” 宁西禁垂首,令命道:“卑职遵命。” 李英玉向二人抬了抬手,示意道:“你二人,进寺去。” 音未落,寺庙里的人纷纷前来拜见,禁卫军让开道来,太子妃携着一身檀香而来,忽地叉着腰,横眉竖眼指责太子。 “哼,你昨儿个不是说,公务繁忙,让我一人前来吗?” 众人脸色大变,纵使是当初宠冠六宫的高贵妃,在陛下面前也是毕恭毕敬,这位太子妃,竟当着众人面对太子不敬。 唯有一人不觉稀奇,她在李英玉那里得不到的,只因为统统都归属于另一个女人。 李英玉不但不会怪罪于陆静雅,还会更加的宠溺,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人啊,就是这么贱。 果然,李英玉不顾众人脸色,当众握住陆静雅的手,低声下气地对她说着抱歉之言。 不一会儿,便哄得陆静雅哭笑不得,也就原谅了他。 夫妻恩爱的画面,实在令人艳羡。 旁人不禁叹道:“太子妃不愧是商人之女,运筹帷幄,精明得很,咱们殿下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子,有勇有谋,能与我并肩作战,使我平步青云,家有旺妻,夫复何求。”一人反驳道。 萧玉与他们擦肩而过,这些话她听了很多遍,世人对陆静雅的夸赞,不绝于耳。 忽有一刺耳之音,令她心脏绞痛,提步速离。 那人说:“幸亏太子没娶董家那位,娇纵跋扈,不学无术,处处招惹是非,实不堪为正妻也。” ——实不堪为正妻也。 她何止不堪为妻。 她不堪为子,不堪为友……更不堪为人。 所幸她如今想得开了,很快便整理了情绪,装模作样地与三师伯拜佛上香。 寺庙里的人心照不宣地替二人打掩护,众人各司其职,一切相安无事。 太子与太子妃同在,整座弥途山想必戒备更为森严,虽说允许百姓随意进出,可这阵仗,能有几个百姓敢进上山来。 因而,她和三师伯很难离开禁卫军的视线,除非乖顺地下山去。 三师伯却道:“不急不急,吾等佛前坐坐,待他们离去就是。” 他如今担忧的,是静姝的身体,不知能撑到几时。 他坐,萧玉便坐。 初初阖上眸子,便听剑与盔甲摩擦发出的声音,是禁卫军来了。 难不成,是认出她来了? 李英玉故意说那些话,难道就是为了将她引入寺里来,瓮中捉鳖? 第71章 回光返照 察觉她的不安,黄天闰眼疾手快将她按住,仿若无事地继续闭眸冥想。 三师伯的抚慰,平息了她内心不少的焦灼。 禁卫军问道:“你们两个,哪个会看病?” 听了这话,萧玉并没有感觉轻松多少,禁卫军这般急促,想必外头有人受了伤,而能驱使禁卫军的人,也只有那两位。 倘若如实回答,定会被追问被谁派来送药,很容易被看穿,届时,要想平安离开京城,想是很难。 快速衡量利弊后,她回道:“回大人,我与二叔不过是沿途行医的赤脚医生,人兽皆可医,不过,用的都是些土方子,身体娇贵之人,我等恐不敢冒犯。” 禁卫军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回去汇报了。 三师伯这才睁开眼,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成想,那禁卫军复又返回,不容拒绝地下达指令:“太子有令,命你二人为太子妃诊治,刻不容缓,违令者,罪不可赦。” 三师伯朝她投了个眼神,很是无奈,好似在说:得,还是逃不掉。 李英玉跪坐佛前,英俊的眉宇紧拧着,极为耐心地安慰着怀里的人儿,一边恼怒大夫为何迟迟不来。 “殿下,大夫来了。” 禁卫军禀后便走向一侧,萧玉在他身后走来,李英玉怒斥禁卫军的模样,恰好映入眼帘。 他好陌生。 陌生到,她开始怀疑,记忆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从前,她恨极了陆静雅,如果不是陆静雅横刀夺爱,她才是那个与李英玉携手之人。 后来才明白,不管是陆静雅,李静雅,还是张静雅,她终究都会败北。 打一开始她就弄错了,她输给的,不是任何一个女子,李英玉从不曾爱过她,她输的,是自己那颗蠢得至极,一厢情愿的心。 此刻,陆静雅面色痛苦,想是难忍,她终不忍心,快步上前去,低声请道。 “殿下,可否让小的看看?” 李英玉扫了那普通面容一眼,催促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为太子妃诊脉!” “……是。” 在锦州时,从楚老头那里学了一点把脉的皮毛,从陆静雅的瞳孔看来,人基本是正常的,是以,这点皮毛,够用了。 两个老熟人近在咫尺,她却不能分心,迅速找到陆静雅的脉搏,脉象十分不稳,时慢,时快。 慢时如死人般睁大了双眼,快时犹如溺水之人,拽着心脏呼吸急促,好似快要断气。 “殿下莫急,太子妃并无大碍,只是休息不好,心律不齐罢了。” “休息不好?” “没错。” 她起身时便问道:“请问殿下,太子妃近来是否精神不佳,夜里时常难寐,可还会梦魇?” 太子答:“不曾啊。” 全场寂静无声。 静姝立于旁侧,对如今的婉婉知之甚少,瞧黄天闰拧成麻花的神情,想她是不会把脉的。 胡乱为贵人诊断,这可是死罪,当年的灭门之痛尚在于心,她怎还敢这般胡来! 萧玉拧眉,极为疑惑地看着把脉的指腹,余光觑向蒲团上跪坐之人。 怎会? 不应该啊…… 一人自宁西禁身后走出,乃是负责照顾太子妃起居的章嬷嬷,章嬷嬷说道:“殿下近来忙于政事,太子妃怕殿下担心,才一直瞒着,不让奴婢们告诉殿下。” 李英玉抬头,英眉蹙得更深,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大夫诊得没错,太子妃这些日子的确是食欲不振,夜不能寐,夜里还常被梦魇所困,精神头很是不好,即便如此,还是甘愿陪着殿下熬夜批阅周折,亲自端茶、研磨,生怕殿下累着了,渴着了。” 章嬷嬷一番动情陈词,将太子与太子妃的伉俪情深描绘得更为深刻,萧玉极为克制地呼了一口气。 并非不悦,而是…… 大悦! 她的确没有诊错脉,陆静雅的脉象,与初到江宁时自己的脉象,大为相似。 “殿下。” 静姝说话时温声细语,颇有说服力:“我佛在上,已知太子妃的虔诚之心,只是今日天气寒凉,致太子妃贵体欠安,实在抱歉,何不待它日,秋高气爽之时,二位再来我尘相寺礼佛。” 这些话,适时地化解了章嬷嬷直白的控诉,也递给接不上话的太子一个好台阶。 身边人纷纷附和,劝说回宫之事,李英玉是聪明的,很快,乌泱泱的队伍下了山,围成铁桶一般的尘相寺终于“得见天日”。 萧玉却被关进了小黑屋。 夜里,门被打开,一女尼站在门外,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我二叔不生气了?” 她这般问,只因寺庙里的人只知她叫黄九,是黄道长的侄儿。 女尼摇头,说:“不知道,不过静姝师傅说,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出了小黑屋,径直去了姑姑的小院,院里黑沉沉的,屋里燃了火烛,一向紧闭的大门却敞着,应当是为她而开。 听见脚步声,里头传来三师伯的声音:“进来。” 推门入内,却见墙壁之上,两道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汤匙不时触碰瓷碗边缘,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三师伯在喂药! 姑姑现在,连自己喝药都不成了吗? 她快步至床前,静姝躺在榻上,奄奄一息,脸上再无血色,她惊呼:“怎么会这样?!” 静姝张了张嘴,囫囵地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清。 她焦急地看向三师伯:“三师伯,我姑姑说了什么?” “你先别急,寻个地方,坐下听吾慢慢说。” 她想是三师伯敷衍之词,也无心寻凳子椅子,屈膝半跪在榻前,等着姑姑将药喝药。 那药,明明只有半碗,却是喝了很久很久,每每听见汤匙磕碰碗沿之音,她便愈加不安。 “你出来,吾有话对你说。” 醒神时,不知三师伯何时站在门口,话虽是对她说的,目光却落在姑姑身上。 她跟了出去,门合上,屋内很是安静,姑姑似睡了过去。 “三师伯,姑姑她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严重?” “她一直这般。” 什么? 昨夜一夜平安,白日里又在佛前诵经待客,她本以为是姑姑心结已解,病情恢复,谁知却都是假的。 黄天闰凝着黢黑的天空,道出了实情:“静姝一直都在硬撑着,往日,她更加虚弱,甚至卧床不能起,昨夜,吾也以为已有所好转,直到今日吾在佛前见她,才知这一切不过是……” 啪。 她双手撑着石桌,俯身低问:“不过是什么?” “回光返照。” 骤然间,一股腥甜涌入喉部,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第72章 佛说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自知沦入尘世,悟性不够,不能够领悟一二。 是以,才气血攻心,险些伤了根本。 静姝清醒后便将她唤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夜,她知道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本不打算告诉你,将此事带入坟墓,可今日见你面对东宫那位时,表面虽沉着应对,实则心中仍旧有介怀。” “婉婉,这不好。” 这惋惜的一言,令她哽咽:“姑姑,我晓得的,我已经在克制了,我答应过父亲的,你放心。” 静姝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道:“姑姑相信你。” “婉婉,你不要怪任何人,不管是三年前董家灭门,还是今日吾强撑着迎东宫贵人,都不是东宫的错。” 她猛地抬头,满脸不解。 董家灭门,不怪东宫,那时怪谁? 静姝苦笑:“吾就知道,吾就知道” 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 “当年,天下初定,先帝迁都于京,你祖母料想,董家这样的将门之后定会进入先帝视线,然,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寡母羽翼之下,男儿可苟活,女儿却再难平安,审时度势之下,便将吾送了人。” “送了谁?” 静姝取出一符,回道:“吾也不知,只知是位老者,老者将吾送至弥途山,吾自小便在尘相寺长大。” 难怪,从三师伯的话里,姑姑对尘相寺周遭很是熟稔,知晓许多外人不知的东西。 原来她自小在此处长大。 她从未来过尘相寺,难道也是巧合? 萧玉突然想起三师伯说的,便问道:“可是那位,对祖母说,你与父亲相生相克的老者?” 看来,黄天闰都与她说了。 “正是。” 静姝望了望窗外,那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安静如斯。 却不如年少时,那般挺拔了。 望着床前的侄女婉婉,她突然释怀了,人这一生,有几人能真正如愿以偿。 到头来所求的,不过是“平安”二字。 “婉婉,你莫要胡想了,兰因絮果,时机未到,你我皆不知。” “侄女明白。” 并非是谁刻意不让她上尘相寺,是她自己对寺庙不感兴趣,每每父亲和母亲要带她来上香时,她都会提前跑得没影。 在外厮混的日子,错过了见姑姑的许多面。 她一直不知,静姝亦未说。 屋内又咳了,窗外之人蠢蠢欲动,却知万万不能。 年少时错过之人,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他了,悔吗?自然是悔的。 ——兰因絮果,时机未到,你我皆不知。 他默念这这句,缓缓闭上了眼。 屋内,静姝将往事娓娓道来,董家的陈年旧事逐渐明朗。 当年,先帝对董家男儿很是欣赏,金昌太子之事后,先帝薨,四皇子继承皇位,新帝对董家更为重用,董鹄十五岁便立了军功,成为汉云朝最年轻的少将军,至此,董家再度崛起。 按说,董鹄这样的将帅之才,娶妻当是名门闺秀才是,新帝曾为其指婚太傅之女,不想董老夫人连夜带着董鹄进宫谢绝皇恩。 董老夫人口才了得,既保了新帝面子,又拒了这桩婚事。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董鹄后来娶了一平民之女,那女子无父无母,与太傅之女相比,犹如流苏与丝绸,不能相提并论。 谁想人家夫妻恩爱得很,新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董鹄与兄长们征战四方,保家国平安,十几年间立下汗马功劳,从少将军进封为一品大将军,彼时的董家,二郎众多,且各个英勇善战,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新帝却生了忌惮之心。 “功高盖主,实为忌讳。”萧玉喃道。 此刻,她才恍然大悟,祖母真是神机妙算,竟将这一步也算好了。 她深知董家将来必会崛起,难免陷入朝堂纷争,最大的威胁便是党派之争,太傅为太子老师,自为太子打算,若两家联姻,便与太子一党有了瓜葛。 而娶一无父无母之女为妻,便可中立,保自身平安。 静姝叹道:“母亲千算万算,却不知圣心难测,兄长们在外征战,却不想朝堂上那群老匹夫想着法地诋毁他们,久而久之,一些风言风语便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道是兄长时常进出东宫,定是密谋篡位之事。” 早就视董鹄为眼中钉的圣上,怎会没有所行动,可任他明查暗查,就是寻不到与太子私结的证据。 萧玉义正言辞:“父亲无心党争,怎会与太子勾结!” “是啊,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圣上却不明白,我曾劝他解甲归田,远离朝堂之争,可他却说,如何也走不掉了。” “为何?” “董家的赫赫战功不允许,即便他自愿交出兵权,可圣上的疑心再难消,倘若真放他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 在锦州时,曾听胡老兄长说起先帝听信谗言滥杀无辜,甚至连亲儿子金昌太子都狠心射杀,先帝疑心何其的重。 新帝登基,行事风格与先帝十分相似,父亲历经朝代更迭,怎会不知其中道理。 “兄长明白,他一直都很明白……” —— 三更天时。 吱呀。 一道纤瘦的长影走出房门,对窗边之人说道:“三师伯,姑姑寻你说话。” 那身影速不可闻,眨眼间已落定榻前。 萧玉伸手欲将门合上,却觉如千斤重,怎的也拉不动,泄气地撑在空中,重重地垂下头去,泪水无声地,大滴大滴地砸在鞋面上。 屋内时而传出欢声笑语,时而低声抽泣。 她走到院中,手心捏着那张符,好似灵魂抽离,痴痴地站到了天色微亮。 姑姑还是走了。 三师伯说,她走得很安详。 说完这话,四十多岁的男人突然掩面,泣不成声。 料理完后事那日,萧玉走到寺庙前的菩提树下,并非打坐冥想,而是遥遥地望向远方。 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瞒着自己。 她不明白,父亲偏偏留下她这个么没出息的女儿。 她不明白的,太多,太多了。 黄天闰不知何时出现,问道:“小鱼儿,你在想什么?” 孟溪元会问她在看什么,因为他不懂她。 三师伯却问她在想什么,因为他知道,她无心看风景。 “我在想姑姑说的话。”她答。 黄天闰问:“静姝跟你说了什么?” 萧玉侧目,望着他求知若渴的模样,扔下一句“不可说”便转身走了,留下黄天闰一人独吹冷风。 第73章 黄九公子身手不错 后事已办,两个大男人,至少明面上是两个大男人,继续待下去就不合适了。 静姝一生向佛,除了几件衣袍与经书,并未留下什么物件。 只留给萧玉一张符。 下山时,静心与静尘两位师傅送了他们半程,礼别后,二人一前一后往山下去。 行至某处,默契地停下脚步,片刻后,默契地保持缄默,仿若无事发生一般。 关于那块砖的故事。 还不是提的时候。 “今日秋高气爽,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啊。” “是啊。” “嗯。” “嗯。” “” 来时匆忙,走时却是不着急了,三师伯说不必急着回江宁,趁着冬季来临之前,带着她阅遍大好河山,她欣然应下。 马匹在林中饮水,经过这些天的治疗,腹中积水已痊愈,只她那匹还有些问题,不过不影响骑行。 “吾打算出京后,一路往北,再冷些时便折返向南去,你觉得如何?” 她并无异议:“全凭您安排。” “好!” 黄天闰哈哈一笑,捡起一块石子扔向小溪,马儿被扰了兴致,便折返走回栓绳的树下。 见此幼稚行为,萧玉摇了摇头。 她却是发现,她这匹马今日温顺许多,往日里都用懒得瞧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傲娇模样,此时却低眉顺眼的,属实古怪。 她眯着眼打量,心中揣度道。 难道,这马也会生阴谋诡计? 马没有阴谋诡计,人有。 手还未碰到绳,只听刷刷刷的动静,未等她反应,四周围满了着装统一的持剑队伍。 怎的忘了,她这倒霉的体质。 与三师伯交换眼神,一致同意不可轻举妄动。 这群人训练有素,只将他们围着,却没有直接动手,看来,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得罪了。” 话音刚落,她便被反剪住双手,转而威胁黄天闰:“黄道长,不想看着他死的话,请跟我们走一趟。” 意图已经很明显。 他们的目标是三师伯,她只是送上门的人质。 走江湖多年,黄天闰经历的太多,何需惧怕这些小辈,淡定问道:“不知诸位要吾去什么地方?” 那群人押着萧玉,以人质作为回答。 “无需多言,去了便知!” 挺霸道啊。 萧玉腹诽,与三师伯再度交换眼神,这并非是请人的态度,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此处天高地阔四通八达,又有马匹可骑,脱险的机会更大,倘若真与他们走了,再想离开,可就难了。 二人默契地眨了眨眼。 妥了。 林中忽地刮起一阵阴风,落叶扑簌而落,如刀扎入树根,乌孙马抬起头来,硕大的眼望着被反剪之人。 “啊!” 只见一人腾飞而去,所幸他眼疾手快,在空中翻腾几下,勉勉强强站里地面,脸色却是极差。 方才,真是狼狈。 所有人朝他看来,他低低骂了一声,指着人质怒道:“是他!” 震飞此人时,萧玉初尝试释放内力,许是不太熟稔,只成功了小半,内力转瞬即逝,因而未被其他人察觉。 等那人指着他时,其他人再有所防备,早已来不及了。 加之,黄天闰这个老泥鳅可不是吃素的! 游龙一般的身形使人捉摸不透,待他站定时,身边已倒了大片。 他拍了拍手,向对面投去目光:“侄儿,让吾瞧瞧你的功夫如何,可别让吾失望啊。” 霸道的真气面前,再锋利的剑都不如火柴棍。 隔空一拳震伤三人,倒地吐血后便令其余人心生戒备,感情这家伙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你究竟是谁?” 萧玉勾了勾唇,玩世不恭地回道:“在下黄九,黄道长的侄子。” 黄九? 从未听过此人名号。 她无心伤人,可如今却要收起无用的善心,几人围攻上来时,她气定神闲地翻转着手腕。 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双臂忽地伸展,掌心微拢,虚空握住剑锋,那人瞳孔猛地放大,一阵凌冽之光快速刺来。 剑锋竟转了方向直直地刺向他的名门。 “小心!” 不止一人,其他人皆如此。 众人自顾不暇,有人被刺中倒地,几名脱险者持剑再度杀来。 只见她纵身一跃,飞檐走壁般踩着对手胸口而过,接踵而至的,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落地时,她咧了咧嘴,抬起手臂瞧了一眼,皮肉外翻,流了些血,疼是疼的,所幸只是受了皮外伤,这一剑没有伤及骨头。 自知对付不过,那些人快速撤离此地,不一会儿,林中再度安静下来。 只是,血腥味不好闻。 她耸了耸鼻,往伤口上撒了金疮药,用力撕下一片衣角,三两下包扎完毕。 黄天闰牵着两匹马过来,打量她手里的药瓶,她亦抬眸看了他一眼,不作声地放回了腰袋。 他讪讪地收回眼神,问道:“你没事?” “没事。” 她接过绳,听三师伯计划着往北的路线,沉默地牵着马往林外走。 不知为何,她有预感,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方走出林子,手中缰绳突然往外滑溜,若不是她松手及时,恐右手要被勒断。 “呃呃——” 马儿高呼一声,突然不受控地往外跑,侧目看向三师伯,却见他已跃至马背,与马一道跑出了林子。 渍。 她怎就没想到呢? 此处与大道不过五十米左右,穿过密林,她立在树下,倏地顿住了步伐,秀眉深深地拧起。 那两匹乌孙马,从未如此乖顺过,此时却在那人的跟前低眉顺眼,温顺无比。 他一袭墨色长袍,腰间佩戴双鱼形玉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玉,轮廓分明的下巴微抬,眉眼带笑地看向林间,树下那人。 薄而淡的唇微微勾着:“黄九公子身手不错。” 此人,便如深秋里料峭的春风,看似温良无害,实则狡黠至极,令人一阵恶寒。 她故作不解,满脸疑惑地看向他旁边站着之人,低着声询问:“二叔,这位是?” 黄天闰可不知二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恩怨,毕竟董家被灭门时,京城并未听过此人名字,便以为她是真的不知,不做多想。 “这位乃是安乐侯府的小侯爷,侄儿啊,愣着作甚,不可这般无礼,还不快过来拜见小侯爷!” 第74章 睁眼说瞎话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回京了。 那大师兄,可是随他一道进京来了? 只是如今,她还有何脸面上前询问师兄的境况,兴许,这般就是最好的现状。 走出了林子,她抬手礼全:“在下黄九,参见小侯爷。” 若说李英玉认不出她来,是情理之中,毕竟她离开京城已有三年,再来,她与从前却是两般模样,在李英玉眼里,董婉婉一直都是骄纵跋扈的,而非知礼懂进退的黄九。 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与如今的她相处过的赵无陵,此人聪慧敏锐,倘若被他识破身份,必然要捅到李英玉那里去,届时她不得不面对那二人。 眼看事情了解,只差一步,她就可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赵无陵,他居然回来了! 她低着头,面具后的眉又不自主地拧起,忽然听他道:“黄公子免礼。” 此人狡诈奸猾,她须得谨慎应对。 直起身来,不动声色立于三师伯身侧,目光坚毅地看向那乌孙马,心里涌现一个不好的预感。 一黑脸男子突然质问道:“你二人从何处来?这两匹马又是从何处得来?” 萧玉的眼皮子猛地跳了三两下。 余光觑见赵无陵含笑瞧着三师伯,这主仆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是一出好戏。 这厢,深谙江湖之道的三师伯不卑不亢的回道:“吾二人游山玩水,自南面而来,此二马,乃吾半道上从马贩手里买得。” “买的?”赵无陵稍稍惊诧。 老匹夫,装什么装。 萧玉心中腹诽着,嘴上说道:“回小侯爷,正是。” “在下与二叔游历江湖,跋山涉水的,着实缺了两匹好马,正巧上北途中偶遇一马贩,据说是从西域来的乌孙马,我与二叔便合计将其买下,如今一瞧果真是好马,十分通人性,识贵人。” 听此话,赵无陵似信非信地看向黄天闰。 “咳咳” 黄天闰轻咳两声,笑眯眯地附和:“没错,没错,是这样的。” 她也并非全然说谎,从江宁至京城的确是跋山涉水,没有好马怎可连夜赶路? 再说,去哪家买马讲究的是缘分,“偶遇”二字用得并不无道理,只有最后一句却是在恭维赵无陵,纵使他听了出来,又能如何? 是以,她的姿态愈发端正。 赵无陵与旁边二人低语两句,那二人便将马骑走了,平日里冷眼瞧人的傲娇乌孙马,竟如猫儿一般乖巧,实在令人咂舌。 一百五十两,无了。 黄天闰眼巴巴地看着马屁股越走越远,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对方身份尊贵,且是冲着他来的,尚不知目的是什么,断不可轻举妄动,暂且先观望观望。 他噙着笑容,丝毫看不出一丝不满,而在他身旁立着的萧玉,虽微拧着眉,却无恼意。 似在思考今晚要去何处歇脚,打算吃些什么酒菜…… 稀疏平常。 “这样看来,本王还得多谢二位。”赵无凌开口道谢。 “月前,陶唤将军凯旋回京,赠与本王两匹乌孙马,乌孙马性子烈,府中小厮控制不住,被它们跑了出去,本王派人寻了半月,无果。” 他望向黄九模样的萧玉,嘴角轻扬:“不曾想却被二位遇上,这两匹马又归京来,本王甚是惊喜。” 月前? 原来,她离开锦州不久,他便启程回京城来了! 无论是真是假,那本就是赵无凌的马,他不提买马的钱一事,他们也只能吃哑巴亏。 他不是傻子,不会轻易被她三言两语蒙骗,此番话,不过是场面上的恭维。 她回道:“小侯爷不必客气,此事说来是巧,呵呵,能为小侯爷寻到爱马,是我等的荣幸。” 黄天闰欣慰的望着某个方向,那是埋葬静姝的地方。 静姝啊,你放心的去,你的侄女,已经长大了。 萧玉不知,黄天闰是看着她自小长大的,知道她的性情,可分别三年再相见,却是对她大有改观。 若是以前,遇到这种事,她定是要跳脚,要恼怒的,不论是谁,都不得从她手上讨到半分便宜。 也因此,她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董家落难时,京中多的是明嘲暗讽,看好戏的对家。 然,如今她已脱胎换骨,经历一番磨难,终是懂得人情世故,知不可轻举妄动,知不可轻易树敌,更知静观其变。 第75章 这小道士真丑 马匹之事算是有了了结,赵无凌不打算追究,必然是件好事。 可萧玉心里有根弦却始终紧绷着,既然丢失的马匹已归,该是他放人的时候,可他并未有松口的打算。 想来,他并非为那两匹乌孙马而来。 一想到本就囊中羞涩,除买马外,给马治病花了不少银两买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着实头疼。 他拦在此处,阵势如此之大,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然。 不是为了她。 她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寻她有何用处,自然是为黄天闰道长而来。 又是东宫。 话说那日在尘相寺,太子妃突然犯了病,是由她去把脉断的诊,那时太子妃的失眠梦魇症不大严重,太子将人带回东宫后,二人交心一夜,太子妃的失眠症有所缓解,本以为此事就此结束,不料前两日突然又魇了,严重时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经太医院调理后却无效,太子怒斩太医,不知从何处请来一位游方僧人,那僧人断定太子妃被恶鬼所缠,却推诿道自己修为不够,不足以驱走恶魂。 僧人临走前,道了一句:“殿下可派人前往尘相寺,许有助。” 所以,才有了方才她与三师伯被围的场面,绕来绕去就是绕不过李英玉和陆静雅这二人。 赵无陵含笑“请”道:“事关东宫,还望黄道长随本侯进宫一趟,做场法事还太子妃安康,太子殿下必定重重有赏。” “那僧人说的是前往尘相寺求助,可吾不过游历经过此处,而非寺庙中人,小侯爷想是寻错人了。”黄天闰回拒道。 赵无陵面不改色,仍是勾着一抹笑。 “是吗?” 黄天闰是何等人,自是不怕他一小辈,眼看天色不早,不可在此多做停留,须尽管再寻两匹马,早些赶路才是。 “吾无能为力,小侯爷可上尘相寺另寻高人,告辞。” “侄儿,走。” 倏地。 周遭如铁桶一般被围住,苍蝇也插翅难飞。 萧玉有些后悔,不该早早将逍遥剑还给师父,如今二人为了隐藏身份,没有件趁手的兵器,眼前这几十人,比方才林中那些草包厉害太多,即便打赢了,也是两败俱伤。 此地,乃赵无陵为大。 他们逃不掉。 黄天闰哪里受过这等屈辱,抬手就要破口大骂。 愤怒的手忽地被扯回,乃萧玉所为,她冷静地与三师伯对视一眼,而后看向赵无陵,道:“小侯爷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二叔闲散惯了,不擅驱魔之事,此番拒绝,也是怕辜负了小侯爷与太子殿下的信任。” 赵无陵看向她,这张脸皮平平无奇,眼睛却亮如灼星。 “听说,那日是黄公子你为太子妃诊的脉?” 萧玉回道:“正是。”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他这么问,更加让她笃定,如果不进宫,她和三师伯的下场只有一个。 ——死。 与三师伯窃窃私语一番后,扬声道:“小侯爷可向吾等保证一事?” 赵无陵睨她:“说。” “我二叔可以答应小侯爷的要求,进宫为太子妃做场法事,不过,无论成功与否,还望小侯爷送我二叔平安出宫。” “自是当然!” 没有多余的马匹,二人被请进马车,赵无陵坐主位,黄天闰于左侧,萧玉坐在右侧。 这马车她并非第一次坐,在锦州时便因伤躺于榻上,那时赵无陵就坐在她此刻的位置上,时过境迁,她如今换了身份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关于胡老兄长那对孤儿寡母的境况,她屡次想开口询问,却又屡屡作罢。 很快,马车驶入城内,周遭嘈杂,热闹起来。 车帷盖得密不透风,她听着京城街上的欢声笑语,熟悉的叫卖声,暗暗掐着手心的肉,心绪很是复杂。 所幸有张人皮面具遮挡,不叫别人瞧见她煞白的脸色。 “吁~~” 马车猛地停住,将她瞬间拉回现实。 赵无陵眉宇微拧:“怎么回事?” “回公子,是永安公主当街拦了马车。” 永安公主? 萧玉想了半天,才勉强想起一张稚嫩的脸来,永安乃皇帝与敬贵妃所生,自小乖巧懂事,深受皇帝喜爱,倘若她没记错的话,永安方才十五。 见生人面都要脸红的永安,竟当街拦下马车。 此举,甚是轰动。 不知何时,赵无陵像一阵风一般,从她面前刮过,她抬眸时,只见车帘来回晃着,赵无陵已然下了马车,应对永安去了。 黄天闰狡黠一笑,解气道:“老天都看不过去,该!” 外面吵吵嚷嚷,马车内却如隔世,安静如斯。 萧玉安静地正襟危坐,默默调整内息,如今她已慢慢地学会控制庞大的内力,回江宁后,她思来想去为何筋脉突然通畅,心中猛然有了一个猜测。 可她越是想得深切,心中愈发愧疚。 楚老头,可真是用心良苦。 是以,她再不能打扰师兄,阻了他的前程。 刺啦。 车帘险些被扯下,冷风灌进车内,萧玉不禁打了个冷颤。 入眼便是一双海棠色金丝绣花鞋履,急切切地走到马车内,左顾右盼一番,定睛在低头之人身上。 “还真是没有女人!” 永安的语气平缓下来,叉着腰松了一口气,小声嘟囔道:“看来,确是本公主误会了,果真只有两名男子在车内。” 萧玉抬头,眼前的永安已经褪去青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性情嘛,大变。 若非她也如此,必定要在心中感叹一番。 察觉她的眼神,永安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小嘴愈发抿得紧了,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萧玉心头一紧。 莫非,永安将她认了出来? 赵无陵狡猾,即便认出她来,也不会声张故作不知,永安却不同,她很是讨厌董婉婉这类人的行事做派,加之她如今性情大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悄然现出银针,只需一瞬间,便能让她晕倒闭嘴。 岂料。 永安突然指着她的脸,神情十分嫌弃:“这小道士真丑!” 萧玉:“” 不动声色地收回银针,却听对面黄天闰放浪形骸的大笑声,永安不满地转向黄天闰,蹙眉补道:“你笑甚?!你这老道士,也丑得很。” 第76章 她从来不是逆来顺受 还是第一次见三师伯如此怒不可遏,吹胡子瞪眼好不生气,两条浓眉紧紧地拧成倒八,眉心骤然出现一“川”字。 若是其他人,他早就好好将人一顿收拾。 可此处是京城,处处是权贵,黄家家道中落,无人再记得当年那位俊后生,一名外来的道士罢了,在皇家面前,不过蝼蚁一般。 难怪三师伯喜欢游历五湖四海,他亦是不喜束缚与压迫的,为了静姝姑姑,他才频繁回到京城,面对他所厌恶的世俗。 瞥了眼车帘外缓缓走来的人影,萧玉对永安道:“永安公主,我等乃是奉命入东宫,事有所急耽搁不得,若公主已查实心中疑惑,还望速速放我等进宫。” 赵无陵踏进车内半步,突然停下,听永安质问:“你这丑道士,是想拿东宫威胁本公主吗?” “在下不敢。” 她低眉顺眼,企图让自己看起来诚恳、真挚一些,可在永安眼里,这是一副极度不耐烦的敷衍之态,抬着食指呵道:“放肆,你什么态度,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 就在这时,赵无陵突然开了口。 “永安,下车。” 语气轻柔,却震慑人心。 萧玉很是熟悉,这便是东宫一惯的做派。 永安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萧玉正想舒口气时,一股疼意自脚面猛然袭来,低头望去,永安的脚在她脚上狠狠地碾了几下,而后若无其事地走下马车。 面对赵无陵时,已然变了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甜甜地唤道:“无陵哥哥,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好一个永安,这种下作的伎俩都学会了。 她眯了眯眸子,嘴角勾起一丝戏谑。 越过永安,赵无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在询问。 她微微颔首以回。 二人便就去旁说话去了,黄天闰低声斥责永安公主的所作所为,她靠窗而坐,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黄天闰的嘴将将歇下,便听外头一阵骚动。 “公主!!” “公主您怎么了?” 接着听见赵无陵的吩咐声:“速速送公主回宫!”“是,是。” 永安膝盖突然疼痛难忍,当街软跪在地,被众人瞧了去,公主的颜面荡然无存。 她欲抓住赵无陵,却被他轻松避开。 温柔又无情地对她道了别。 “望公主保重身子。” 永安欲哭无泪,将脸埋在双臂中,往后,她还怎么见人啊 外面乱作一团,车内安静如斯,黄天闰抬眸,正想说话,却发现对面那人眼里露出的狡黠笑意。 他哭笑不得,无奈又宠道:“你啊,你啊!” 萧玉耸了耸肩,余光觑向上车之人,高挑的身躯从她面前经过,衣袂扫过她的小腿,她欲收腿避让,他却早已坐定。 “抱歉,让二位受惊了。” 他亲自斟了茶,纵使黄天闰再恼,也消了。 “小侯爷不必这般,这本就不是您的错,老夫受之有愧。” “多谢道长理解。” 赵无陵笑了笑,将另一杯茶递予萧玉。 “黄公子,请。” 萧玉从他手里接过茶盏,轻飘飘地道了声感谢,自始至终未瞧他一眼。 何来受之有愧? 倘若不是赵无陵以多欺少,她的手臂怎会受伤? 倘若不是赵无陵以性命威胁,此时他们早已离开京城,天南海北任她游,又怎会困囿于危机四伏的京城? 马车继续行驶一段距离后,很快便又停下,一道黑影出现在车帷旁,赵无陵放下茶盏,稍稍整理了衣袖,正襟危坐后望了过来。 萧玉微拧眉,不解。 此处并非宫门外,马车半道停下,究竟是何意图? 这般幽幽的眼神望着她,很是古怪。 不待她询问,赵无陵移开目光,看向黄天闰,说道:“黄道长,此番进宫为太子妃驱邪除魔,大抵是要多费些时辰,黄九公子受了刀伤,更急需上药包扎,道长若信得过本侯,本侯的贴身侍卫就在外候着,邀黄九公子入我府中处理伤势。” “好啊” “多谢小侯爷好意。” 萧玉断然谢绝:“在下一介粗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区区刀伤而已,不足挂齿,我们还是快些入宫,莫要耽误了大事才好。” 被瞪了一眼,黄天闰悻悻,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小鱼儿这家伙脾气倔得很,这会子和人斗什么气,不让她去东宫,正好避开她最不愿面对的两个人,她应该高兴才是。 难不成,她改变主意了? 说到底,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是偏向她的,便紧跟着回绝了赵无陵的“好意”:“咳咳,那个,小侯爷,既然吾侄儿不愿” 话未说完,车外之人催促道:“公子,医师已久候。” 莫非 黄天闰一阵心惊,这人年纪轻轻,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筹谋甚远甚深呐,饶是他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劝慰萧玉。 “既然小侯爷一番好意,侄儿,你还是去。” 萧玉何尝不知车内的冷冽气氛,一开始她和三师伯就是骑虎难下的局面,赵无陵三言两语便将人困死,她不下车,也得下车。 最可怕的是,至始至终,赵无陵并未开口反驳,也没有逼迫她必须下车。 他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自有人为他安排妥当。 车夫掀了帘子,赵无陵抬手示意:“黄九公子慢些。” 可不得慢些,脚背还隐隐作痛呢。 礼别后一瘸一拐地下了马车,隔空伸来一只健硕的手臂,她没做多想顺势搭了上去,待落了地,才恍然,礼道:“在下黄九,多谢公子。” “在下韩亦。” 韩亦盯着她瞧,是个普通男子罢,个矮,手上有茧,样貌不出众。 见他打量的眼神,萧玉抬头,笑着问道:“韩公子这般望着在下,可是认得在下?” “你” 瞥见喉间的喉结,韩亦猛地怔住,眼神不自然地移开。 “不认识,黄公子,请随在下入侯府。” 从锦州回江宁时,韩亦对她的态度就很是古怪,仿佛刻意与她拉开距离,她亦识趣,自江宁一别后,他们再没见过,如今再相见,却比以往更为陌生疏远。 道不同,不相为谋。 本就该如此,不是吗? 她点头,应道:“那就有劳了。” 第77章 赵小侯爷受伤了 望着陌生的府邸,萧玉有些惊诧。 堂堂小侯爷,竟不住在侯府,而是另辟一府邸,名为单水阁,颇有一番文人雅士的作风。 府里布置简单,清泉之上伫立一座耸然假山,两旁是通往更深处的狭长廊道,仆人丫鬟也不见得几个,清幽得好似无人之境。 赵无陵就住在此处,还真是。 符合他阴骘的性子。 廊下铃儿叮当作响,萧玉抬头睨了一眼,忽笑道:“这铃铛挺别致。” 韩亦在前领路,回首望来,不置一词。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不知,也回答不上来,所以保持缄默。 “抱歉韩公子,我们走。” “嗯。” 走了十来步,萧玉再一次回头,瞥了一眼那粉色的猪儿铃铛。 赵无陵居然有这种喜好。 哈哈。 她伤得不算重,很快便重新包扎好,医师叮嘱几句后辞了别,所幸无事可做,她便躺着歇息了,这些时日夜不能寐,许久未睡过一个好觉。 此刻也难寐,闭上眼便能看见静姝姑姑。 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幼时不肯同父母去尘相寺的自己。 可能是药物所致,很快便昏昏欲睡,醒来时天色已近迟暮,府中挂起了灯笼,韩亦候在廊下,听见开门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她。 “黄公子醒了。” “韩公子一直在此处站着?” “不是。” “哦。” 萧玉环顾四周,又欲要进屋内去。 “黄公子。” 韩亦叫住她:“黄公子莫要再睡了,小侯爷与黄道长已经回府。” 回来了? 怎的没有一丝动静,韩亦在此并非监视,而是为了告知她此事。 “多谢韩公子告知,请问我二叔现在在哪里?” “前厅。” 事了,终于了了。 “稍等片刻。” 说罢,她匆忙回屋收拾落下的物件,迫不及待往前厅去。 幽静的烛灯之中,黄天闰独自品茶,背影被烛火拉得修长,好似无尽的落寞将他裹挟。 “二叔,您回来了。” 她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目光扫视厅中,赵无陵并不在,韩亦说他也回来了,想是暂去了别处。 闻声,黄天闰抬起头,面容尽然疲惫,嗓音也沙哑了几分。 “嗯。” “来,过来坐。” “诶。” 宫里都是难伺候的主,这回东宫的太子妃出了事,想必给三师伯累得够呛。 见二人尊老爱幼,并无异样,韩亦便先离开,提起茶壶时,萧玉不经意间睨着他的背影。 走得这般急切,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吗? 当初他大半夜不睡觉,昼伏夜出,鬼魅一般在她院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可谓是“尽职尽责”。 天都要黑了,他却趁夜而出,想必是赵无陵又给他下了什么命令。 “你瞧什么呢?” 黄天闰出声询问,她收回目光,故作无事,却被溢出茶杯流到桌上的茶水惊了一跳。 “渍渍渍,这般心神不宁,难不成是累的?是你进的宫,是你做的法事。” 萧玉:“……” 将茶杯挪到他面前,请道:“二叔您今日太辛苦了,想必口渴得紧,多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呵呵。” 黄天闰饮了她的茶,神情恢复方才的深沉,不再继续拿她打趣,举手投足间倒显清风道骨。 她是大俗之人,对品茶一事无感,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三师伯此时定是非常疲倦了,她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小鱼儿。” 黄天闰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可相信,这世间的鬼神之说?” 三师伯可是道家出生,怎的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思虑片刻,她回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是不信这世间有鬼神的存在。” “哦?”黄天闰对她的回答明显一惊,疲惫不觉消了几分,又问道:“此话怎讲?” “倘若真有神的存在,又怎会忍心看这人间疾苦而无动于衷?倘若人死而魂不灭,人鬼共存于世,为何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位亲人之魂?哪怕是在梦中……” 听了这番说辞,黄天闰猛然放下茶杯,压低声音道:“你可知东宫那位,得的是什么病?” 她回:“心病。” 是以,此次东宫做法驱魔之事再度以失败告终。 无论成功与否,都要保证黄道长平安出宫。 赵无陵没有食言。 而此时,赵无陵又在何处? 用过晚膳后,仍旧不见他踪影,本想趁着守卫不严时离开,黄天闰却提道:“赵小侯爷受伤了,老夫有些困顿,不如,你替吾去探望探望。” 赵无陵一直不现身,原来是受了伤。 萧玉翻了个白眼。 难道三师伯忘了,初下尘相寺时,赵无陵是怎样威胁他们的吗?白日他还怒不可遏,如今却关心起敌人来了。 赵无凌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将他给策反了! “三师伯,您是认真的吗?” 黄天闰“纠正”她:“侄儿,吾是你二叔。” “……” 第78章 独处 人一旦有了良知,便生出困住自己的羁绊,纵使千百般不愿,她还是走到了赵无陵的歇息之处,夜黑风高,听见窸窣的动静,守在门口的两道黑影倏地投来目光,鹰一般警惕。 “什么人?” 她微怔,仿佛回到几月前,初入锦州时,在楚府门口被赵无陵的暗卫拦下的情景。 不见回应,那二人交换眼神,拔剑上前。 再不出声,怕是要将她当成刺客给解决了,如今走是走不得了,否则定被怀疑动机不纯。 脚步声逐渐靠近时,突见一人自柱后施施然走出,抱拳,朗声问候道:“二位官爷好,吾乃黄道长之侄,黄九。” 黄道长? 今日入宫为太子妃做法驱魔却徒劳无功的江湖骗子。 倘若不是他无能,惹怒了太子殿下,公子又怎会无故受伤? 想来他这侄儿黄九,也非什么能人志士,没有真本事罢。 “你来此作甚?” 萧玉回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是为道谢。小侯爷对在下与二叔的盛情之请,在下铭记心中,听闻小侯爷受了伤,在下特来探望。” “哼。” 一人突然冷嗤:“你竟还有脸前来!” 见对方非常不欢迎自己,萧玉面露愧疚之色。 “小侯爷受伤一事,实在抱歉,二叔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这才唤在下前来,望二位通禀一声。” 她如今的演技已炉火纯青,那二人也不好再出言为难。 “你,在此等着。” “有劳。” 她微微颔首,双手交叠在腹部,呈现一副恭敬谦卑之姿,只有那无形的秋风洞察她内心的不安与烦闷。 片刻后,那人回来了,展臂作请。 她放下手,点头:“多谢。” 随着“吱呀”的闭门声,房中一片静谧,她站在门口,瘦长的影子一路延伸至案前,将正襟危坐之人的半只手臂遮掩。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修长的手指,微拢书面时的骨节愈发分明。 他坐于案前,玉白的里衣外披了件墨色氅衣,另一只手置于腿上,隐隐可见裹着的纱布上透出一层淡淡的血色。 果真是受伤了。 “参见小侯爷。” 行礼后,她直道来意:“多谢小侯爷仗义相救,在下替二叔谢过小侯爷。” 她本不情愿来,二叔不得已将事情原委告知。 赵无陵领着黄天闰进宫去做法事,耗费几个时辰却是一点成果也没有,不仅如此,太子妃的情况更为不容乐观,太子向来爱妻如命,断定黄天闰驱魔不成,反让爱妻受苦,暴怒之下劈了一剑,黄天闰身心疲乏来不及躲,感叹身之将死,岂料千钧一发之际,赵小侯爷竟替他挡下这一剑。 听说当时情况十分惨烈,皮肉外翻,可见森森白骨。 舍身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黄九公子。” 褐眸微抬,顺势放下手中书籍,抬手请道:“客气了,还请坐下说话。” “不必了,我” “黄九公子喜欢喝茶吗?” “” 他自顾自地独臂斟茶,萧玉楞在原地,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不必谢我,我曾亲口承诺,不论法事成功与否,都会保黄道长平安出宫,道长虽未受伤,心中却是受了些惊吓,今夜已晚,待明日我再亲自前去看望黄道长,望他莫要介怀。” 他这般说辞,她若是扭头就走,倒是她的不对了。 掀了下摆,她缓缓坐下,两根修长的手指将茶盏推至她面前。 “黄公子,请。” “多谢。”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小口,便又很快放下。 “二叔年纪大了,今日多有劳累,实在不便前来,便由我这小辈替他来道谢,希望小侯爷不要介意。” 嘴上这般说着好话,实则心中满是腹诽。 赵无陵本可以不用受皮肉之苦,倘若他不曾威胁自己与三师伯。 如今伤了一条胳膊,都是他咎由自取。 赵无陵睨了眼未下一分的茶水,忽地叹道:“黄九公子说的哪里话,论起来,还是本侯的不对,东宫之事非同小可,本侯一时糊涂,错信了那妖道的谎话,这才强行拦下你们叔侄二人。” 俊美的眉微蹙,抱歉道:“耽误了二位的大事,还请谅解。”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你赵无陵是何等聪明狡诈之人,区区一江湖道士胡说之言,你怎就轻易相信了? 不过是欺她那妖道不在,任何借口,都由你编造罢了。 萧玉心里腹诽,面上却和善得仿若出家人:“我等闲散之人,不能与小侯爷尊贵之躯相比,小侯爷大善,还望保重身体,早些康复。” 言罢,她再端茶,一饮而尽。 见此,赵无陵含了笑,道:“黄九公子果真是性情中人。” “哪里,哪里。” 萧玉亦笑了,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犹豫了片刻,暗暗攥紧拳头,开口道:“早就听闻京城繁花似锦,家家夜不闭户,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今日一见,果真令人大开眼界,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茶肆林立,精致的建筑鳞次栉比,不愧为我汉云朝之都啊!” “这样啊。” 赵无陵问道:“黄九公子方才可是上街去过了?” “没有。” “哦?那,公子是何时得见?” “方才来时路上,瞧见天空五颜六色的,想是城中放了烟花,亮如白昼,实在是惊艳至极!” “原来如此。” “嗯。” 似是有些不舒坦,赵无陵抖了抖肩膀,氅衣自他肩上滑落,乖巧地躺在他身后,萧玉不自然地低下头,他这是作甚! 好端端的怎么脱了氅衣,穿着里衣面见外人,真的合适吗? “听闻,黄道长原乃京城人氏,那黄九公子” 她速答道:“在下是乡野村夫,乡下人。” “……” 这回答,令赵无陵哑口无言。 她倒是故作坦然,谁家还没个寒酸亲戚了,京中有许多人家,通过祖祖辈辈拼搏、积攒,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然,并非说是一人得道,鸡犬皆升天,总有一些例外,有些人注定没有富贵命,亦或淡泊名利,不稀得人人向往的锦衣玉食。 见赵无陵没有生疑,便又故作含蓄地笑了笑,解释道:“在下家住偏山之下,从未见过繁世,二叔是个好人,不但没有瞧不起我的出生,也不嫌弃我是个累赘,领着我四处游历长见识。” “原来如此。” “是的。” 面对赵无陵,她已将谎话信手拈来。 蜡烛将燃尽,赵无陵抬臂要去换根新的,不料却将旧蜡碰倒,融化的蜡滴在他的手背上,只听他吸了一口气,烛火疯狂摇曳,眼见火舌舔舐他的尾指,萧玉猛地起身,一把挥开他的手。 “小心!” 第79章 试探 “嗯。” 喉间闷哼一声。 赵无陵向后倒去,他身后未有倚靠之物,所幸萧玉眼疾手快,正要去扶蜡烛的手转而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重新拉回正位。 “抱歉,我不是故意” 话至一半,她突然顿住,神情变得古怪,眼神不自然地从他身上移开。 衣衫半开,隐隐可见其中“景色”。 都是她的杰作。 她坐得笔直,新换上的蜡烛格外明亮,将她的尴尬与焦躁映照得无处遁形。 这厢暗暗后悔好心办了坏事,殊不知赵无陵却像个无事人一样,似乎并不介意自己方才险些出了丑,慢斯条理地整理衣衫。 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抬,谢道:“多亏了黄九公子,否则本侯又要伤上加伤。” 萧玉羞赧一笑:“客气了。” 难得赵无陵这般大气不计较,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来之前,二叔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刚巧记起此事,小侯爷饱读诗书,见多识广,是以,想请教小侯爷一番。” “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二叔问我,世上是否有鬼神存在。” 闻言,赵无陵扬了扬眉:“无非是答有,或是没有,黄九公子为何答不上来?” “老话说,因果报应,人在做天在看,做好事有好报,心术不正要遭报应。然,许是我见识浅薄,我所见到的好人中,有好报者,也有人落得凄苦一生的下场,所见的坏人中,有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也有人继续逍遥自在继续作恶,所以当二叔问我时,我无法回答。” “此事,本侯亦不知。” 赵无陵如是答道,指腹碰了碰案上已经干涸的余蜡,说道:“黄道长修行道法,心中自有他的定论,突然提起此事,想是今日在东宫受了惊吓所致,本侯心中实在愧疚得很呐。” 萧玉愕然。 怎的话题又扯远了,他说这话,与信不信鬼神有何关系? 呵。 若真的愧疚,就不该百般威胁,让三师伯进宫去驱那劳什子不存在的魔。 “小侯爷无须愧疚,二叔心中并无芥蒂,只是,打回来后一直惋惜不已,叹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这般的好人,怎就遇上了这等糟心事。” 赵无陵嗯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说起此事” 赵无陵突然盯着她,好奇道:“听说,那日太子妃到尘相寺礼佛,身体突发异常,有一叔侄二人正巧入寺为一师太送药,那年轻者自告奋勇为太子妃诊脉,此人,可是黄九公子你?” 这事他竟也听说了。 究竟是谁告诉他的,自告奋勇?笑死个人,那人恐是忘了,她被禁卫军拔剑威胁“违令者,罪不可赦”的时候。 她点头承认:“正是。” 听了此回答,赵无陵放松一般往后半分,又问:“有关太子妃的病情,你有何看法?” “太子妃金贵之躯,而在下身份卑微,实不敢置喙。” 她垂着脑袋,作出一副卑微之姿。 引得赵无陵无奈发笑:“此处只我二人,你只管说就是。” “是。” 她忽地抬起头,神色严肃道:“在下猜测,东宫八成是进了不干净的东西,那污秽之物缠上了太子妃,搅得宫中不宁。” 似有些失望,赵无陵还是应道:“嗯,众人皆这样认为。” 可萧玉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他神色骤变,褐眸幽深阴冷,紧蹙着眉头,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遭气息瞬间冷却下来。 本是温和的语气沙哑低沉:“你说什么?” 不是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以往是避之不及,可此时,却是偌大的机会摆在她面前。 萧玉心中窃喜,遂重复了一遍:“我是说,当年,太子殿下灭了董家满门,想必是那些叛贼心有不甘,化为恶鬼前来索命,太子殿下阳气正盛,恶鬼不敢近身,而太子妃诞下太孙不久,身子骨正是虚弱的时候,恶鬼便有了可趁之机。” 赵无陵的脸色已不足以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是晦莫难测。 “何以见得?” 萧玉答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众多道人都无法收服,想那是十恶不赦的恶鬼,能与东宫有深仇大恨之人,除了当年的董家,大概再无其他。” 当年董家被灭,震惊世人,是以,一乡野之人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赵无陵的面色虽紧绷着,语气却已恢复:“若真是如此,有何法子解除怨气?” “幼时,村中一人中了邪,如何也好不成,家中人一边伤心一边为其准备后事,可第二日那人却奇迹般地好了,听他说,自己夜里迷迷糊糊地便去了坟地,磕了一夜的头,人就好了,我父亲告诉我,那坟里埋着的,就是被他害死的。” 对上赵无陵深邃的目光,她垂首道:“在下多言了,小侯爷请恕罪。” 静姝姑姑说过,董家的男子被当众斩首,又遭弃尸荒野,如今在何处已无从得知,实在令人唏嘘。 可直觉告诉她,李英玉必然留了后手,至于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要想找到父亲叔伯与兄长们的尸首下落,就得出此下策。 赵、李二人同谋多年,定是知晓内情的。 既然被迫留下,那她就得做点什么,即便父亲要怪罪,她也不能白白丢失了大好的机会。 房中静谧多时,动静落针可闻。 赵无陵沉默时,偌大的压迫感萦绕屋内,她却像个无事人一般,手背叠在手心上,一副坦然姿态,静观其变即可。 不知过了多久,赵无陵抬眸。 看来,他有话要说。 萧玉正襟危坐,紧张与期待交织,一股子涌向喉部,憋得她呼吸困难。 赵无陵打量她片刻,已无方才的冷意与压迫,温和道:“你” 吱呀。 “无陵哥哥,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你!” 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萧玉闭着眼睛,咬牙切齿。 哪怕是迟一点,迟一点再进来。 不知赵无陵是何种反应,她是不能再待下去,顿时起身礼别:“既然永安公主来了,便就不打扰了,在下告退。” 她低着头,与永安擦肩而过。 永安瞥了她一眼,鼻中轻蔑地哼了一声,笑呵呵地走向赵无陵。 “无陵哥哥,你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永安呢,永安担心死了,趁母后不在,火急火燎地出宫来见你,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罢伸手去摸赵无陵的手臂,却落了空。 “多谢公主好意,我没事。” 赵无陵没好气地看着门口那人,质问道:“你怎的也来了?” “我,我是公主,她怕你的手下拦着不让进单水阁,非要拽着我一道来。” 朝外的脚步突然顿住。 这声音 她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面孔。 徐叔睿! 三年过去,他有了些许变化,个子拔高不少,人也清瘦了些,两颊瘦出轮廓来显得人更加精神了,性情也变了不少,面对赵无陵时,乖得跟只猫儿似的。 第80章 这混乱的局面 也是。 当初他险些将赵无陵害死,赵无陵若想报复,如今他的坟头草已几丈高,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必然要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徐振已老,唯一有希望的二子徐仲言却没了消息,安乐侯府早落到了赵无陵的手中,府里的一举一动皆被他知晓,是以,徐叔睿这般怂,不足为奇。 被一个大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徐叔睿不由浑身发毛。 “莫非,你就是黄道长的侄子?” “正是。” 此人身子单薄,样貌普通,果真如永安描述的那般——不出众。 永安在此时也出了声,不满地看了过来,自然不是在瞪他,而是他面前之人。 “就是他!他那二叔一点本事也没有,不仅没有治好太子妃的病,反倒惹怒太子哥哥,害得无凌哥哥遭受无妄之灾,真是可恶。” 永安盯着被裹成粽子的手臂,只隐隐见血色便这般恼怒,倘若让她知道赵无陵险些断了一臂,还不得闹翻了天。 自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招惹不起,萧玉自觉沉默无言。 永安这人,最好得寸进尺,过多的解释,反倒会适得其反,真惹怒了她,事情就麻烦了。 “永安。” 赵无陵轻声提醒:“注意你公主的身份,莫要在此处大声喧哗,失了仪态。” “若你不乖,臣现在就可派人将你送回宫中,并将你私自出宫一事告知陛下与敬妃娘娘。” 他置身光影里,好似下界的仙,一派清然地教训世人。 永安咬着唇,极是不甘心,却又不敢再骂。 白天发生那桩事,母后将她骂得狗血淋头,要是知道她又私自出宫来,免不得真要受罚。 想到这,乖乖地认了怂:“无凌哥哥,永安知错了。” 门口,看戏的二人默契地对看一眼,徐叔睿心口猛地被击了一瞬,说不上来的古怪。 这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怎么会发生在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身上? 对方是个女子就罢了,偏偏是个男人,这,这…… 他快速撇开目光,做贼心虚一般自言自语道:“这永安,还是我哥有法子治她,呼!” 最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萧玉看在眼里,仍旧不动声色。 赵无陵又发话了,让永安速速回宫去,永安由震惊变为委屈,再到愤怒,着实被气得不轻。 “无凌哥哥,你去锦州那么久,今日才回京,我好不容易出宫看你一次,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多说一句话吗?” “公主误会了。” “才不是误会,你就是不待见我,听说你受伤,我冒着被母后责罚的风险出宫来瞧你,还给你带了许多补品,可你呢,自始至终未正眼瞧过我!” 永安瘪着嘴,圆溜溜的眼睛里红彤彤的,充斥着委屈巴巴。 哪怕他说一句好话也行,哪怕一个只属于她的眼神,她便就会很开心了,可他偏偏不如她愿。 “公主的关心,臣收到了,不过,此时夜已深,公主该回去了,叔睿,送公主回宫去。” 突然被叫到名字,徐叔睿肩一抖,慌忙答道:“是,我知道了,一定将公主安全护送回去。” 这般前倨后恭,萧玉不忍作笑,她知道徐叔睿害怕赵无陵,却不知道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所有人都愿意,唯独公主不愿。 见心上人对待自己如此疏离,永安羞恼不已,倏地怒道:“徐无凌,你不要不识好歹!” 啪。 案上那只布满青筋的手缓缓收拢,仿佛握住了某人的心脏,慢慢慢慢地,心脏便会被捏碎。 阴森森的褐眸微抬,神情阴郁不定:“你唤我什么?” 仿若被捏住喉咙一般,永安不敢动作分毫,僵硬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喘息。 纵使是局外人的萧玉,也察觉了不对劲。 姓徐? 呵呵,永安这是愤怒过了头,没了理智自己往枪口上撞。 一旁的徐叔睿早就偷偷开溜,自觉地退到了阶梯下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赵无陵面前乱说话。 气氛沉闷得可怕,萧玉望着愈发不见亮光的夜色,耳边是赵无陵冷漠的警告。 “臣姓赵,不姓徐。” 地狱般的压迫直冲永安而来,她捏着袖,掌心全然是冷汗。 “我,我,我知道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方缓缓收回拍在桌案上的手,极为优雅地收拢入广袖之中。 仿佛刚才瞬间变脸,咄咄逼人的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天色不早了,公主,请回。” 永安的一腔热血,终是在此刻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底凉得透彻。 “走就走。” 遂拂袖离开,锦衣华服的,免不得多占地方,萧玉自觉侧身避让,殊不知这一举动更让永安恼火。 好好的大门她突然不走了,拐了个弯走到萧玉面前,齿缝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萧玉还未反应,便被她狠狠地撞开了肩,可她如今有内力护体,撞得再狠也不过半分小伤。 永安并没有学过武功,只靠蛮力撞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萧玉倒是没什么反应,却是疼得她龇牙咧嘴。 可她是堂堂的公主,身份尊贵,岂能在他人面前丢了皇家颜面,再痛也得忍着。 “都是你们叔侄俩惹的祸,本公主跟你没完!” “哼!!” 哼哼不服气地走下阶梯,徐叔睿上前迎接,两人小声窃窃私语,萧玉只觉得耳朵有点痒。 这二人都走了,她也该走了,如今的情形,已不适合继续方才的话题,便向里头那人礼别。 “夜已深,在下不便叨扰,先告辞了。” 抬眸时,发现赵无陵一直在瞧着自己,那目光并无任何危险气息,只是平静地瞧着。 不知他是何意,萧玉没有任何动作。 良久,赵无陵移开目光,语气不紧不慢:“回去,天黑路滑,当心脚下。” —— 沿着原路返回,途中撞见一黑影堵住了去路。 瞧那身形,是个女子无疑。 而此时能在单水阁逗留的女子,也只有永安一人了。 看样子,是在等她。 四处不见徐叔睿人影,八成是永安不乐意让他送,自个儿回侯府去了。 永安这人实在难缠,因而,她故作没有瞧见,视若无睹地从永安身边擦肩而过。 “站住!” 第81章 邪祟 永安怒气冲冲追了上来,斥责道:“丑道士,你是瞎了吗?本公主站在这里,你为何装作没有看见?” “不知礼数,简直是放肆!” 萧玉还未来得及说话,脸上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巴掌。 嘶~ 这永安还真是阴魂不散,咬了咬后槽牙,忍着疼痛,扯着嘴角提高了声音。 “哎呀。” “我还寻思呢,廊下的柱子怎么跑这儿来了,原来是公主您啊,在下真是失礼了。” 昏暗的夜色里,她虚虚地抱拳做了礼数。 上位者,最喜看下位者的屈膝卑躬,若有一根逆骨,便要急得跳了脚,想方设法地拔了这根逆骨。 她曾为前者,自是明白永安在想些什么,她想要的不过是自己弯下腰的卑微姿态。 “这么晚了,不知公主停在此处,是有什么事吗?” 永安得意的哼道:“本公主不认得路,小道长,你来领路,送本公主出去。” 不认得路? 岂不是听了个莫大的笑话。 方才一口一个丑道士,此刻却改了称呼,着实令人失笑。 话说赵无陵叮嘱徐叔睿,一定要将永安公主安全送回宫里去,他嘴上应得好好的。 可,人呢? 以她现如今的身份,不可贸然询问徐小公子的行踪。 根据目前的情形,她大抵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徐叔睿自尊心强,又甚爱面子,更是个怕麻烦的懒人,八成是永安不愿让他相送,又将从赵无陵那里受的气撒到他身上,他便识趣地溜了。 看来,永安的确变化很大,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静观其变即可。 萧玉颔首:“是,公主。” 得了答应,永安急不可耐地催促她快些走:“天都黑透了,小道士,我们还是快些走,要是本公主摔了,有你好看!” 萧玉翻了个白眼,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好似主人与家仆。 她在后头走着,永安在前,健步如飞,哪里像是不认得路? 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树叶婆娑起舞,廊下叮当作响,永安惊了个冷颤,借着灯笼的昏黄之光抬头望去,不由得拧起眉头。 “该死的铃铛,吓死本公主了。” “咦?单水阁何时有了个猪儿铃铛,以前怎么没发现,难道是无凌哥哥从锦州带回来的?”她顾自喃喃自语。 随后抬手拨了那猪儿铃铛,不解气似地,又重重地将其拍开,气哄哄地拂袖而去。 到了府门外,永安睨了她一眼,十分傲娇地上了马车,是一个谢字也没有。 萧玉倒是不在意,站在门口静静地目送她上车,待她进了马车,车帘随即被放下,就在这时,车后突然走出几个高大的男子,眼神凶狠地看了过来。 赵无陵本就喜欢清静,府里下人少得可怜,更何况,这位是永安公主,即便有人瞧见了,也故作不知赶紧逃离是非之地。 偌大的府门外,唯萧玉一人,对面是孔武有力的公主侍卫们。 马车里,永安的声音十分尖锐:“丑道士,你叔侄二人害得赵无陵受了重伤,还遭了太子的责骂,虽然他大人有大量,不仅不计较,还将你们这两个江湖骗子视为座上宾,可本公主嫉恶如仇,实在看不过去,岂能让你等宵小之辈毁了无凌哥哥的名声!”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此人招摇撞骗,不安好心,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许手下留情,否则,本公主饶不了你们。” “遵命。” 话音刚落,雨点般的拳头便砸了过来,这些人瞧着五大三粗,却是缺乏灵活力,萧玉很轻松地避开了,转身退至门内。 那几人见她要“逃”,怒气汹汹地追了上去,就在此时,烈风扫地呼啸而过,沙尘迷了眼,几个壮汉捂着眼睛连连后退。 “什么情况?” “怎么突然刮风了!” “莫不是这妖道在装神弄鬼。” “就是他。” 斥骂几声后,握拳冲了上去,半途却齐刷刷地顿住,无一人敢再继续往前半步。 深秋的夜里,树叶飒飒作响,疯狂摇曳着,似乎在叫嚣着什么,令人不寒而栗。 令他们更为惊恐的不是冷冽的风,而是眼前的东西,是风,不对,是沙,亦不对。 “鬼!” “是鬼啊……” 闻声,永安掀开车帷,只见风竟裹挟着沙,倏地往两边撕裂开,分成了几道,定睛看去,居然腾空立着三个透明的风沙人形。 比人还高,比人还壮,居高临下俯视几人,咯咯咯地冷笑着。 忽地,那风沙人抬头看向马车,机械般地逼近,永安吓得脸色发白,想喊却出不了声。 谁知这时候,门内那人突然大喊一声“鬼啊”,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大门。 —— 都说单水阁风水不好,阴气重,夜里无人敢靠近,以往人们以为只是玩笑话,却不想昨夜之事震惊了所有人。 永安公主被邪祟缠上了,回宫后神志不清,萎靡不振了许久,时常被梦魇惊醒。 城中议论纷纷,圣上对此事一笔带过,就连永安生母敬妃也认为,是永安胡言乱语,为了逃避责罚才撒的谎。 因为此事,单水阁迎来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一大早,赵无陵被迫迎客,逐一解释闹鬼一事不过是空穴来风。 “陶将军,此事真乃误会,我这单水阁只是冷清了些,怎的传到他人口中,竟成了阴气森森的活人墓……”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哎,还未替东宫了了忧愁,你就莫要再来给我添堵了。” 陶唤纵横沙场,见血之事太多,自是不信冤魂缠身一说,不过寻个借口来与他叙旧罢了。 “不提就不提,不是我说你,东宫那事本来就棘手,殿下为此杀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你倒好,刚回京就揽下这个烂摊子。” 陶唤指了指他的伤,蹙眉不已:“殿下这一剑不轻,你如今还未娶妻,真要缺胳膊少腿的,往后谁家还敢将女儿嫁给你?” “陶将军……” 褐眸微抬,带着警告意味。陶唤立刻识趣地打住:“我懂,我懂,娶媳妇这事我不提了,不提了。” “嗯。” 赵无陵眉宇舒展,凝着飘落的枯叶,胸口郁结瞬间消失殆尽,扬起嘴角颇有兴致。 “此次回京,并非一点收获也没有,至少,那两匹乌孙马,已经找到了。” 第82章 殿下要见你 “什么!” 陶唤无比震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那乌孙马脾性傲得很,我还以为跑回西域去了,哎哟哟,这倔马到底去了哪里?你是怎么找到它们的?” “陶将军。” 赵无陵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这么多问题,我应该回答哪一个?” 陶唤:“我就两个问题啊。” 关于马是如何走丢的,赵无陵随便说了一个理由便打发了,不过,马是如何回来的,他却卖起了关子。 气得陶唤连饮三杯酒,他向来不爱读四书五经,自小摸爬滚打,靠着一身硬功夫走到今天。 身份,地位……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对这些咬文嚼字装神弄鬼的读书人的嫌弃。 尤其是赵无陵这种精明过头之人。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直说不就得了,非要卖什么关子,不是不知道我老陶是个直肠子,可没有你这么聪明。” 空了的酒杯再被续上,赵无陵慢斯条理地接着道:“不过两匹马而已,当初马丢了,是你说的丢便丢了,以后送更好的良驹来,今日却在意得很,非要将此事问个明白,莫非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呃。” 陶唤尴尬的挠了挠脖子,眼睛瞥向别处,干巴巴地笑着:“没,没出什么事。” 干巴巴的解释,欲盖弥彰。 “可是嫂子又回娘家了?”赵无陵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陶唤羞赧地低下头:“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她昨儿夜里就回去了,连儿子也带走了,一点小事而已,她非不依不饶,到头来还成了我的不是。” “哦?” 赵无陵半倚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矜贵中透着一股子慵懒的儒雅气息。 “此话怎讲?” “以往都是小打小闹,这回她不肯罢休,闹得我老丈人带着丈母娘今儿早上到府上来了,我娘将我臭骂一顿,我如今是里外不是人,只好出来避避风头。” 全京城都知道,将军夫人性情泼辣,陶将军十分的惧内,二人育有一子,如今已五岁半,加上陶母共有四人住在府中。 生活倒还算平静,只是偶尔出现一些小的矛盾和摩擦,气急了,夫人便就赌气带着孩子回娘家,此事已是屡见不鲜。 可这次居然闹到长辈那里去了,什么都没做却被四方征讨,骂得狗血淋头,他如何能受得了。 “我根本就没打算纳妾,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风言风语,真是害惨了我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既是空穴来风之事,改日我替你在嫂子面前美言两句,嫂子一向通情达理,想是你离家许久,她一人独自撑着家中大小,疲累了些。” 赵无陵暼了眼某处,随即对陶唤道:“上次你不是说对我这新府很是好奇,索性今日闲来无事,不如让韩亦作陪,四处走走。” 便唤了韩亦前来,陶唤盛情难却,只好跟着韩亦走了。 待二人走远,赵无陵移开酒盏,抬头望向屋顶,一身青衫遗世而独立,若不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还真没发现她竟在那处。 勾了勾嘴角,扬声道:“刚才这位客人,即是送本侯乌孙马之人,陶唤,陶将军。” 闻声,萧玉吓了一跳,转身低头望去,赵无陵已走到亭外,负手而立,直勾勾地望着她。 呃。 莫不是,以为她在偷听? 实际情况是,她所在的地方,距离赵无陵的待客之地整整隔了一个院子,他们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见。 应该说,她没注意。 因为她在望天,望得走了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被人盯上。 马没了,她对劳什子将军并不感兴趣,更不想揣度赵无陵与她说这话的意图,遥遥抱拳行了礼,随即纵身跃下屋顶。 瞧那急切离开的背影,赵无陵拧了拧眉。 这几日,府里既热闹又安静。 赵无陵回京的消息逐渐传开,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热闹得很。 而其中一处小院,却是清净得很,小鱼儿不缠着、吵着离开京城,黄天闰反倒是不习惯了,这丫头突然安静下来,恐怕在酝酿什么鬼主意。 翌日,午时。 午膳后,赵无陵的人突然来请,黄天闰便跟着走了,萧玉一人无所事事,找了根树枝练功。 寒冰剑谱已归还楚洪,剑谱中的招式还未学得一半,如今比划的,仅凭记忆而练。 师兄虽教她祖传剑法,可她心里明白此谱的重要性与私密性,与人过招时从不暴露。 这里没有柳儿,无人与她说话,觉得乏了,扔下树枝跑到亭中小憩去了。 今日出了日头,不冷不热,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飒飒。 亭中骤现一劲衣男子,沉着一张脸,似乎从没有让他开心的事情。 懒懒地掀开眼皮,原来是韩亦啊,她故作惊诧地起了身。 “原来是韩公子,在下有失远迎,失礼了。” 韩亦没有回应,只是眉头愈发紧锁,胸口憋着一股说不出的郁闷情绪。 只要他出现,必然是有事。 既然他不催,她何必急,不紧不慢地整理了衣襟,方开口问道:“不知韩公子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公子吩咐,还请黄九公子随在下去一趟前堂。” 语气冷冰冰的,哪里是请。 她倒是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并未作多想,故作担忧道:“可是我那二叔出了事?” 韩亦道:“是太子殿下要见你。” 前堂。 正位坐着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一身玄色连襟绣纹长袍,身形修长挺拔,束玉冠,面容俊美绝伦,周身萦绕贵胄之气。 狭长的丹凤眼看向左侧那人,关心地问道:“时安,你的伤势,可是好些了?” 时安,乃赵无陵的字。 “区区小伤,不值得殿下忧心伤神。” 听了此话,李英玉坐不住了,侧身急道:“你可是生本宫的气了,本宫那日也是气急了,没想伤你,本宫也没想到,你竟会为了一个江湖道士,生生挡下本宫那一剑。” 赵无陵起身,躬身道:“臣万万不敢,千错万错,都是臣之错,没有为殿下分忧,实乃臣之罪过。” 李英玉指着他,万般无奈。 “时安你……” 这时,韩亦突然走进前堂,抱剑通禀道:“启禀太子殿下,属下已将黄九带到。” “小人黄九,参见太子殿下。” 萧玉行了跪拜礼,这不是回京后与李英玉第一次碰见,是以,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物是人非,她不再是董婉婉,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李英玉。 形同陌路,各自为营。 李英玉居高临下打量来人,是个极为普通之人,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孤冷之感,他抬手道:“小九道长不必多礼,速速请起。” 小九? 萧玉拧起眉头回应:“多谢太子殿下。” 不料抬头时,余光觑见一旁,正是赵无陵戏谑的眼神。 渍。 有什么好笑的! 第83章 小人黄九 韩亦避退,堂中唯她一人站着,受着身份尊贵的上位者的审视。 的确变了许多。 她想到从前,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随处都是可欺他之人,而他是那般的温和平静,从不与他人产生纷争。 后来才知,那只是一副面具罢了,是他蒙骗世人的伪装。 筹谋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却不想,他入主东宫的献祭者竟是她董氏一族。 如今,他身居高位,高高地睥睨她这不入流之辈。 可悲,可笑! 然,李英玉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此人颇有些古怪,在尘相寺时还是个小游医,如今又被称为小道长,样貌丑陋却瞧得出气质不凡,此人,定不是平凡人家出身。 只是他匆忙前来有要紧之事,并未过多在意。 目光扫视二人,说道:“本宫听闻,前几日永安公主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扰了民心不说,朝堂之上更是不得安宁,圣上整日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呐。” “所以,本宫便想着亲自来瞧瞧,这单水阁是否清净,以解圣上烦忧。” 萧玉并不作声。 且不说他这话有几分真假,朝堂上的事,非她一个外人能置喙,自然是说给旁人听的。 “旁人”回道:“回殿下,未有什么邪祟,都是些空穴来风的谣言罢了,却令陛下忧思过虑,皆是臣的不是,那日公主负气而走,臣应亲自护送才是,又岂会发生如此荒谬之事!” “时安。” 李英玉动了动食指上的玉扳指,沉声提醒:“事发之时,你并未在场。” “是。” 赵无陵如是说,眉宇不自觉拧起。 闻言,李英玉扬起眼角:“据永安身边的随从说,那日,除他们以外,还有一人也在。” 还有一人。 “一人”二字被着重强调,萧玉倏地抬起头颅,四目相对中,李英玉抚玉的动作瞬间顿住,不知怎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一把利刃,将他刺穿。 “你” 他不自觉地开了口,手上紧攥着扳指。 却听下面传来一道不熟之音:“小人黄九。” “啊。” 李英玉缓缓松开手,紧绷的心终于落定,含笑道:“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本宫是有些健忘了,小九道长不要见怪。” “殿下言重了。” 为了陆静雅的病,他还真是煞费苦心,只可惜了那些无辜被杀之人。 如今却在这里惺惺作态,真是令人胆寒。 她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敬的下人姿态:“不知殿下召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李英玉不答反问。 “敢问小九道长,你与黄天闰黄道长是何关系?” 她答:“回殿下,他是小人二叔。” “可是亲二叔?” “没错。” 思虑片刻,李英玉叩了叩桌面,收敛了温和的笑容,神情一脸严肃,不苟言笑。 “本宫且问你,永安公主出事当日,你是否也在现场?” 咚。 赵无陵被这莫名的动静惊了一跳,见此场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萧玉跪得板板正正。 声音洪亮无比:“回殿下,小人的确在现场。” 闻言,李英玉再问:“那日发生了何事,你可还记得?” 只见怯生生地抬起一颗头颅,眼含不安。 “回殿下,记,记得。” 幽幽的眼神定格在她身上,隐忍的,迫切的,复杂的情绪倏然交织。 “那你便说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驾于平凡人之上的势力,威严与杀戮。 这才是真正的李英玉。 她心中笃定,倘若没能说出他想要的答案,自己也会落得如同那些无辜被杀的道士一般的下场。 正如静姝姑姑说的那样,太子与她终究不是一路人,当初她不该对他用情至深,如今更不该将自己困囿于仇恨中。 父亲选择牺牲董家,成全他的太子之位,只为换来一个昌盛的汉云朝。 是无路可退之下的大义,她敬,她佩。 隐去眼底的泪光,将那日发生的经过娓娓道来:“那日,天黑透了,公主在府中迷了路,便吩咐小人引路,是以,小人将公主送到大门口,当时” 她吞咽口水,作惊恐状:“当时,公主已经上了马车准备启程回宫,谁知突然刮来一阵怪风,小人顿时迷了眼,就赶紧躲进了门内,就在这时候,那阵风突然变了,化为了人形,十分的高大,笑声极其可怖,不知怎的就冲公主去了。” “你果真看见了。” 李英玉看向一旁沉思的赵无陵,问道:“守门的侍卫呢?” 这一问,萧玉亦察觉不对劲,堂堂赵小侯爷的新府邸,怎会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不对初入单水阁时,府中虽是人丁稀少,大门却是有侍卫把守。 偏偏那晚,不见一人踪影。 侧目过去时,被赵无陵逮了个正着,只见他睨了她一眼,随即回禀道:“殿下有所不知,高大人府上遭了贼,贼人不仅损害财物,还伤了不少人,无计可施之际,便寻上臣这里来了,请求臣分派人手前去捉拿贼人。” 萧玉十分不解。 当初围堵她与三师伯时,可是来了数不清的人头,如今却说人手不足,连守门的侍卫都要分派出去执行任务,那些暗卫,如今又在何处? 这番解释,听得李英玉眉头紧锁,甚是不悦。 “他府中遭了贼,为何不先去报官呐?” “回殿下,这高大人向来如此,爱惜面子如命,想当年为了保全名声,不惜将亲生女儿赶出京城,如今家中遭窃,恐传出去遭人笑话,便瞒得死死的,谁知贼人复又返回,打伤下人不说,辱没并杀害了他最宠爱的妾室,万般无奈之下便求到臣处。” “原来如此。” 李英玉明白事情原委,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个高文亮,身为参知政事,成天在朝堂之上与他人之乎者也讲些大道理,却不想自身私德有亏,此次府中失窃,只怕对方是有预谋的。” “殿下英明,臣已查到,高大人府里丢失的财物,如今却出现在某位官员的府邸中,只不过此事还未全然查明,待水落石出之时,再向殿下禀明。” 李英玉“嗯”道,视线重新回归堂下跪着之人。 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总觉得他们口中这位高大人十分的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直到听说将亲生女儿赶出京城,她才恍然明白。 高文亮,高舒燕的亲生父亲。 当年,因为她揭露高舒燕与其他男子的私情,导致高家成为京城的笑柄,与六皇子的婚事也被取消,高文亮可是恨透了她。 在天牢时,高文亮就曾来看过她,落井下石洋洋得意的话说了一大堆,只是她当时沉浸在被李英玉背叛的痛苦之中,压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提起高文亮,她不免想起葬在他乡的高舒燕,也不知这些年高文亮有没有想起她,有没有打听过她的下落。 听了这事,她觉得自己高看了他。 此人自私自利,死性难改,又怎会想起令他丢了面子的高舒燕?以为拉帮结派便可无法无天,却不想被人狠狠算计了一把。 第84章 放肆! 不过,她却从中听出了一些门道来。 高府遭难,高文亮不去报官,不去另寻他人,独独来求刚刚回京的赵无陵帮忙,赵无陵也甚是慷慨,连守门的侍卫都派他府中去抓贼。 更奇怪的是,李英玉听说了此事,嘴上虽对高文亮所有不满,却并未对赵无陵出手相助一事有异议。 想到高文亮的所作所为,萧玉心中一阵讥诮。 真是想不到,高文亮竟是东宫一派的,从李英玉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高文亮并不满意,却又笼络他为己所用,还真是“海纳百川”。 她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已可想象将来有一天,高文亮被他抛弃时的震惊与绝望。 一声“小九道长”将她思绪拉回,瞧她跪着的身姿愈发伏低,以为她是跪得累了。 “不必跪着,起来。” 迷离的眼神逐渐汇聚,抬头时瞥见他含笑的眸子,心口一紧,不仅不觉得轻松,反而令她更加警惕起来。 李英玉的笑,是后知后觉的鸩毒,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吃一堑长一智,她谢过恩,便用手掌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起了身,隐去内力后,久跪引得两腿直发麻。 “黄九公子,方才你所说之事,可是属实?兴许是那日风沙太大,你也看走了眼。 这话,自然是赵无陵所说。 他一直对外宣称没有劳什子邪祟,却不想被她拆了台,不用想也知道,他已经在心里给她记了一笔。 明知他在有意地提醒自己,她却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斩钉截铁地回道:“太子殿下在此,小人纵有九条命,也不敢撒谎啊。” “当真是如此?” “千真万确。” 她的眼神向来坚定,余光偶尔觑见赵无陵,他的脸色已见愠怒,却正襟危坐,慢斯条理地品茶,清逸如仙。 本是品茶,可品到最后,他突然没了耐性似的,饮酒般仰头一饮而尽,幽邃的褐眸直勾勾看了过来。 当的一声。 杯与盏之间重重地撞击在一起。 那微张的薄唇勾勒了一抹弧度,似笑非笑道:“黄九公子还真是好眼力!” 遂愤而起身,礼道:“殿下,臣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暂先告退,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言毕,便扬长而去。 不愧是李英玉抛下一切亲自去良州救的人,这般随心所欲,李英玉一句责怪之言也没有。 堂中只剩她和李英玉,后者食指与中指并拢,示意她往前些说话,她照做了,李英玉很满意。 于是,他俯下身来,笑盈盈地说道:“本宫问你件事,你如实回答,若有半句假话,本宫拔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手脚,让你生不如死。” 笑面虎也不过如此。 她讨好般地,点头如捣蒜,将平民百姓对东宫的敬畏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殿下请放心,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假话,听凭殿下处置。” “好。” 李英玉挺直了身子,指腹摩挲着玉扳指,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可还有其他‘人’?” 此“人”非彼人。 煞有其事地环顾四周,回禀道:“回殿下,此处唯有两人,殿下和小的。” “很好。” 他将玉扳指取下,放于左眼上,透过缝隙瞧着萧玉,又问道:“本宫听闻,有人猜测太子妃久病不愈,其实是被董家邪祟缠上,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那日她对赵无陵说过这事,料想他会转告李英玉,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说了。 “没错,小人只是猜测罢了,殿下……” “你见过他们?” “见过。” “何时?” “进京那日。” “何处所见?” “城南街,古楼大道旁。” 入京进城门,沿着南街行驶,过了古楼大道,便可见红砖绿瓦,巍峨华丽的宫殿。 董家军,就在此遇伏。 “放肆!” 李英玉骤然变了脸色,眸子阴沉冷冽,拍桌而起,纵身飞跃至她身前,一把钳住她的脖子,双脚离地又被重重摔下。 后背猛地撞上梁柱,李英玉将她生生抵在柱上,满眼都是愤怒,厉声怒斥:“竟敢欺骗本宫,满口胡言,信不信本宫拧断你的脖子!” “呃咳咳,咳,殿下,殿下饶命,小的,小的真的没有撒谎,千真万确,咳咳,殿下饶命。” 然而,李英玉不仅没有松手,反倒更加用力,眼睁睁看着她双眼泛红,呼吸急促,求生不得。 “呵呵,再不说实话,本宫要了你的狗命。” 她已濒临窒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毫不犹豫地回了他:“殿……呃……殿下,小人……句句属实,不敢……不敢欺……瞒。” 得到消息后,黄天闰马不停蹄赶回单水阁,到前堂时,突然就停下了拾阶而上的步子,翻江倒海似地涌现难以言说的悲拗。 夕阳的霞光将她笼罩,脖子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嘴角噙着一抹血色,她坐在阶上,安安静静地运功疗伤,运气时,袖口上的血迹若隐若现。 “你若是想寻家人尸骨,同吾说一声,吾自会寻法子帮你,你这是何苦呢?” 闻声,她抬起头,此时的太阳不再刺眼,三师伯背光而来,落日的霞光温润且柔和。 碰了碰脖子,内伤已痊愈,只剩皮肉有些许疼痛罢了,不碰,便就不知疼。 “三师伯不必担心,弟子心中自有分寸。” “分寸?” 黄天闰怒不可遏,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一边查看伤势,一边数落道:“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竟还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招惹他,剑走偏锋是,简直气煞我也,你可知,一旦失手,你的小命可就不保咯。” “嗯,我知道。” 她长舒一口气,方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冰冷有力的手,死死锢着她的脖子,眼神凶狠,杀意尽显。 而她虽嘴上在求饶,实则暗自运气,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走这最后一步。 所幸,李英玉信了她。 “此人生性多疑,若是不剑走偏锋,他又如何能真的信我。” “你啊,你啊。” “三师伯,您可是去看望静姝姑姑了?” “嗯啊。” “等我找到父亲的尸骨,便将他埋在姑姑身边,您说这主意可好?” “去去去,静姝说了,油尽灯枯,人死魂灭,一堆枯骨而已,哪里比得上活着的人。” 黄天闰将药粉一股脑撒上去,无奈道:“你在静姝面前答应得好好的,不再管前尘事,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扬长而去。 秋风猎猎,乱了她鬓角的碎发,藏青色衣袂热烈翻卷,她挥着右手,背影十分潇洒。 “最后一次了。” 第85章 进宫 赵无陵似乎是真的很忙,整整一夜没有回府,门口不知何时新增了两名侍卫。 直到第二日戌时,赵无陵才从外头回来,马车停在府门口,两名侍卫上前去迎,却不知他早已下了马车,静立于榕树下。 着一袭墨绿色暗纹长袍,负手而立,身姿修长俊朗,宛若芝兰玉树,清逸世无双,只,眉宇间隐隐可见疲倦之色。 “公子您回来了。” “嗯。” 他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踩着脚下的枯叶拾阶而上,侍卫随即跟了上去,禀道:“公子,东宫已经派了人来,请两位道长入宫去了。” 倏然,脚下枯叶瞬间被踩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一刻钟前。” “知道了,韩亦回来后,让他速来见我。” “是。” 书房。 韩亦回来后,听说公子要见他,便马不停蹄直奔书房,公子正伏案提笔,落笔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 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公子,您找我?” “嗯。” 赵无陵仍旧奋笔疾书,头也未抬半分。 “吩咐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禀公子,属下一路跟踪,那伙人出了城,便与西域的商队接上了头,果然不出公子所料,胡老的势力不仅渗透到了朝堂之上,还与他国有勾结。” “很好,吩咐下去,加派人手,时刻监视权欧阳的一举一动,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遵命。” 笔落笔架,宣纸墨迹半干,却被宽大修长的手无情地卷了入怀。 赵无陵撑着一只胳膊起身,袖口挥倒烛台也并未在意,厉声吩咐道:“来人,备车!” 从未见过公子这般,韩亦甚是不解,便多嘴问了一句。 “公子要去何处?” “进宫。” 经年岁月,朱红色的宫门仍旧高高伫立,俯瞰众生,睥睨凡相。 放行后,马车径直入了宫门,驶往东宫方向,宫里静得可怕,唯一的动静,只有在青石板路上滚动向前的车毂。 黄天闰提醒道:“这回,咱们可是真的进宫里来了。” 萧玉端坐着,神情肃严:“委屈三师伯了,弟子还是大意了,没想到他竟谨慎到如此地步,将您也一道宣进宫。” “能主东宫之位,又是未来的储君,岂能是一般人。” “三师伯说得是。” 李英玉隐忍多年,暗中筹谋,将原本风光无限的太子一党推入泥潭,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储君之位,缜密之心由此可见。 有了“亲二叔”这个人质,即便是另有所图,量她也不敢随意轻举妄动。 黄天闰掀开车帷瞧了外头,压低声音叮嘱道:“小鱼儿,你切记,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千万别让人发现了破绽,倘若出现不可预料之事,寻个理由离开便是,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有些事,她本不想做,可命运使然,偏将她往另一条路上逼。 如果不是赵无陵,现在应该已经出京城去了,如果不是赵无陵,她会渐渐忘了过往的一切。 她会听父亲的,离开京城再不寻仇,听姑姑的,不怨不恨,放过自己好好生活。 偏偏,偏偏让她入了京城,让她亲眼看见赵无陵身上的伤,坚定的心崩溃瓦解,这里,是她与父母兄长的家啊。 李英玉这般的嗜血性子,自己人都不能手下留情,又会如何对待父亲,叔伯,兄长的尸骨呢。 纵使父亲觉得他是可造之材,能担大任,她却很是不理解,以仁、和待天下人,方才配得上明君二字。 或许,真的是她眼光短浅,学识浅薄。 “好,弟子记住了。” 她自嘲地一笑。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 第86章 被拦 哒哒哒。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见动静,朝鸳便要起身去瞧,想起什么似的,小声吩咐婢女玲儿。 “玲儿,你好生伺候太子妃,我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朝鸳姑姑放心,玲儿知道了。” “嗯。” 太子妃将将才勉强入睡,殿内需十分安静才行,朝鸳出了殿外,才敢稍稍提了几分声音。 “银珠,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原来那脚步声,乃是太子妃的婢女银珠,银珠本是去皇后宫中取东西,可如今连手上的灯笼也不见了,半道上便急切万分地赶了回来。 银珠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朝鸳姑姑,不好了,又有道士朝咱们宫里来了。” “什么!” “道士,驱魔的道士,又,又来了。” 朝鸳顿时怒然:“这些时日,来了不知多少术士道士,委屈与苦难全然让太子妃受了,不行,我现在就要去见殿下,银珠,告诉宁大人,我回来之前,千万不可让人进来打扰太子妃休息。” “是,朝鸳姑姑。” 萧玉一行人行至殿外时,被一人拦了去路。 负责引路的侍卫上前行礼,并解释道:“属下参见宁大人,宁大人,属下奉殿下命令,送二位道长去往太子妃殿内,还请宁大人行个方便。” 越过那侍卫,宁西禁的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扫视一眼后微微惊诧。 “是你。” 萧玉抬手行礼:“见过宁大人。” 宁西禁点了点头,沉声道:“太子妃已经歇下,二位,请回。” “这” 侍卫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宁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可是殿下的命令,宁大人若有疑,可亲自向殿下查证。” 而宁西禁抱着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太子妃已歇下,请回。” “宁大人。” “请,回。” “” 宁西禁乃禁卫军统领,他一小小侍卫岂敢随意得罪,可若是殿下知道他办事不利,下场亦不会好过。 就在这时,萧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宁大人请放心,既然太子妃已经歇下,我等自不敢打扰,不过,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我等不敢随意离开,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候着,太子妃何时醒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 没想到她会使这一招,宁西禁紧蹙着眉,无言以对。 睨了她一眼,冷哼:“随你。” “多谢宁大人。” “” 宁西禁嫌弃地撇开脸,不想再与此人多废话一个字。 此结果,在来之前,萧玉就有所预料,那日在尘相寺,亲眼所见李英玉伏低做小,那般的宠溺陆静雅,而陆静雅当众对他斥责,二人依旧如胶似漆。 是以,今日陆静雅会将他请来的人拒之门外,并不稀奇。 而宁西禁,幼时随父亲进宫,她就曾见过宁西禁率领禁卫军巡视皇宫的场面,威武无比,令人敬畏,可如今,堂堂禁卫军统领却成了太子妃随意吼骂差使的小厮,令人大跌眼镜。 不过堪堪几年,人与事,变化极大。 嘶。 她拢了拢衣,牙齿打颤道:“这宫里,怎的这般冷得刺骨,明明秋天才过了一半,却好似入了冬。” 闻言,宁西禁讥诮:“既知受不住,何不识趣些离开。” 萧玉笑了笑,不语。 第87章 旧景,故人 一刻钟后。 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朝鸳,还有皇后的贴身婢女千凌,二人一道赶回东宫。 朝鸳还未开口,千凌对宁西禁传话道:“宁大人,皇后娘娘留下殿下用晚膳,吩咐奴婢陪同朝鸳姑姑前来,是为告知宁大人,黄九道长乃殿下亲自下令请进宫的,不可轻易怠慢。” 宁西禁领令:“遵命。” 皇后既发了话,朝鸳那敢有异议。 “千凌姑娘,可否让我进去瞧瞧太子妃,总要先梳洗一番的,蓬头垢面何以面见众人,岂不是失了皇家颜面。” 千凌笑着回道:“朝鸳姑姑去便是,二位道长请入前厅做准备。” 这宫里的老人,萧玉还记得个八九分,千凌的声音,温润却带些沙哑之色,是极其容易辨认的。 听闻她幼时被后母虐待,用烫水灌过喉咙,从此嗓子便沙哑了。 千凌年纪比朝鸳小上几岁,在皇后身边多年,为人处世极其圆滑老道,朝鸳虽是宫中老人,却是不及千凌十分之一。 皇后派千凌亲自跟来,用意已经很明显。 即便千凌什么也不说,宁西禁也不敢再拦。 踏进东宫时,萧玉不由得顿了顿脚步,其余人已经走在前头,她独独落了后。 上一次,她来东宫时,东宫的主人还是李昭太子,昭殿下生得俊美,性情又甚是温和,就像是邻家的大哥哥一般,他与徐伯懿议事时,便吩咐御厨准备些糕点小吃,让她与徐叔睿到一旁去吃喝玩乐。 即便后来她在京中招惹是非,昭殿下也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告诉她下次莫要再闯祸。 他自出生便被封为太子,陛下与先皇后倾尽心血将其培养,教得他举止矜贵儒雅,谈吐知礼懂理,多少世家女子争先恐后要嫁与他做太子妃。 可京城事变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些吵嚷着要嫁进东宫的世家女子,统统不见了人影。 原定要娶孟尚书嫡女孟清瑶为妃,在太子被废后,孟家生怕受牵连,更不愿女儿跟着一个被贬的太子去封地赋闲,便取消了这门婚事。 世人如躲瘟疫一般,对昭太子避而不谈。 三年前的一夜之间,东宫,董家,徐家,都没落了,哪一个不无辜,哪一个不冤枉! 思绪越浓,她的心越是撕裂般的痛。 “侄儿。” 黄天闰察觉她落了后,便慢了步子,刚想说她两句,却发现她脸上亮晶晶的,好似贴了两排珍珠。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忍道:“怎的哭了?” 所幸他说话声音小,并无人听见,萧玉抬袖擦了眼泪,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故作无事道:“没什么,风吹的。” 黄天闰暗暗翻了个白眼:“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呵呵呵。” “别笑了!” “哦,好。” 千凌口中所谓的准备,其实就是饮茶等候。 宁西禁不知何时离开了,千凌也回去向皇后复命,前厅只剩她和三师伯二人,夜空高悬的月隐入云层,不一会儿又再度出现。 若是往常,这样的场景她是不会多看一眼,今日却突然兴起,盯着瞧了好半天,终是不觉乏味。 城楼之上。 一道身影负手而立,任凭夜风翻卷衣袂,月色倾洒,映照清冷俊美的面容。 宁西禁走上城楼,不敢耽误了一刻,遂阔步上前,于此人身后站定,持剑躬身,禀道:“殿下,事已办妥。” 李英玉侧脸望来,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扬,噙着一抹笑意。 “很好,下去。” “是。” 第88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镜中,抹了脂粉的面容添了几分精神头,瞧着已不似方才那般虚弱疲倦。 “我们娘娘还是那么美丽动人。” 朝鸳笑着宽慰道:“娘娘不必忧愁,殿下对娘娘,最是情有独钟,这段时日娘娘寝食难安,殿下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呢。” 闻言,陆静雅露出一抹笑,甚是虚弱。 “是吗?” “奴婢哪敢说谎,整个宫里都知道,娘娘是殿下的心头肉。” 陆静雅盯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化了精致的妆容,可眼睛骗不了人,双目无神、倦怠。 朝鸳还在说个不停,絮絮叨叨说起:“都怪那些道士无用,殿下杀了他们,也是他们该死,上回那个老道士命大,被赵小侯爷保了下来,谁成想,今日竟又带了一个年轻的来,奴婢瞧着他们一点儿都不” “朝鸳。” 陆静雅轻呵着打断她,朝鸳立刻闭了嘴。 那些道士是在这宫里被杀,娘娘亲眼所见,因此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娘娘不喜听她提起此事。 陆静雅问她:“朝鸳,泽儿呢,我想看看他。” 朝鸳低头拿钗子的手一顿,而后抬头继续忙碌,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小太孙在皇后宫里好着呢,娘娘还是先顾着自个儿,待身子好了,就可以去接小太孙回东宫来。”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见泽儿了,现在就想看他一眼。” “哎哟我的娘娘诶,思子心切的心奴婢怎能不明白,可是现在那两位道士在外头等着呢。” “不行,我心中不舒坦,现在就要去看泽儿。” 说着,陆静雅便要起身,下一瞬双肩被按着坐了下去,镜中朝鸳的脸突然换了个人,含笑的丹凤眼深情地凝着她,指腹抚摸她的脸颊。 “静雅,听话。” 听见他的声音,陆静雅泪如泉涌,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转头埋进他的怀中。 “你终于来了,我好思念泽儿,我想见见他。” 李英玉捧起她的脸,缓缓吻上她的唇,柔言安慰:“乖,不哭,泽儿有母后照顾,等你好了,我就把泽儿接回来。” “我没病。” 陆静雅侧脸,避开他的吻,失落至极。 “是你太迷信了,世上哪有邪祟之物,不过是我精神不济,以中药慢慢调理便可,可你这般请道士做法,不过是徒劳一场罢了。” 李英玉轻笑着,并不恼,掰过她的脸来,手指捻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接过朝鸳手中的金钗,耐心细致地为她装扮。 他的眉眼温柔至极,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是掺了蜜的柔情似水。 “静雅,我爱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看着他这般的示爱,陆静雅又红了眼,无尽的思绪堵在胸口,难以言表。 她攥着他的衣襟,越攥越紧。 “你” 衣襟脱手而出,许是刮着了绣丝,她的指尖隐隐作痛。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镜子里的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了,很好,很美,朝鸳,立刻去将两位道长请来。” 见殿下与娘娘如此恩爱,朝鸳捂嘴笑了。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请。” 陆静雅颓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惨淡。 第89章 刁难 朝鸳来请时,萧玉正用茶水在桌上写字,听见动静,便不作声地抹去字迹,起身应道:“有劳朝鸳姑姑,我们这就过去。” 黄天闰却是一哼,当众骂道:“走就是了,还跟这老婆娘废什么话啊。” 呃。 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师伯和这位朝鸳姑姑,究竟有何旧怨? 那边朝鸳听见了,亦是没好气地扭头就走了。 “老废物,殿下怎么没砍死你!” 黄天闰顿时火冒三丈:“你站住,骂谁老废物呢?” “谁是废物谁心里最清楚,故弄玄虚并无真本事的假道士,你还敢来第二回,好啊,等会儿有你好看。” 朝鸳骂完便没了人影,黄天闰欲要去追,被拦了下来。 萧玉拉住他的袖子,硬是拽回来,小声提醒道:“诶诶诶,三师伯切莫冲动,别忘了这里是东宫,低调行事,低调,啊。” 三师伯有时虽不着调,但在江湖混迹多年,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能屈能伸从不轻易与他人结怨,今日是怎的了,突然变了性子似的,不管不顾与朝鸳吵了起来。 这不像她所认识的三师伯,此事,怕是有缘由。 “不如您与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的二人见了面,跟仇人一样分外眼红,不由分说就开始吵起来了。 从她手里拉回自己的袖子,黄天闰怒而拂袖,说起二人是如何看不对眼的。 “那日吾正为太子妃做法,做法本就该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包括太子殿下在内的其余人都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岂料这老婆娘突然大喊大叫地冲了过来,害得吾失了手。” 若非赵无陵出手相救,他便要因此失去一条胳膊,实难消心头气愤。 “这东宫,就没个正常人,罢了,今日,吾绝不给你添麻烦,你安心去做便是,倘若这老婆娘再敢跑出来捣乱,吾替你封了她的嘴。” 自从静姝姑姑去了以后,三师伯对她是愈发的上心了。 她是静姝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静姝最放心不下之人,三师伯是知晓的,所以便替静姝继续照顾自己。 不由得鼻子一酸,很是感动。 “谢谢三师伯。” “先别急着谢吾,你可别忘了,你的本事如何,决定了吾的生死。” 因太子妃病情一事,被太子杀死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他二进宫,首次险受伤,这次作人质,绝不是个好兆头。 “昨日吾对你那番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良苦用心,你可是记在心里了?” 萧玉想着,许是三师伯上了年纪,人老话多些,一件事要重复强调好几回,生怕她记不住似的。 记得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青龙山重逢时,带她连夜进京赶路时,三师伯都是沉默寡言,与她讲话时言简意赅,是那般的严肃。 可如今,他变得聒噪极了,喜怒哀乐皆现,萧玉欣慰地笑了,总归,他正慢慢地走了出来。 “三师伯放心,弟子牢记于心。”她拍着胸脯保证,一副志在必得的自信神态。 不过…… 朝鸳的背影就在前方,即便走得再快,终究是个不会武功的肉体凡胎,是比不得修行之人,不足为惧。 然,此人能在东宫来去自如,想必是陆静雅身边极其信任之人,必然不简单,她不得不防。 踏入殿门。 一位穿着锦衣华服的女子端坐屏风后,透过烛火的光,端庄的身形一览无遗,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正襟危坐,仪态大方,颇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朝鸳朝着屏风后去,弯腰通禀道:“娘娘,黄道长到了。” “知道了。” 玉手微抬,示意朝鸳可以开始了,朝鸳应是,走出屏风来,用着吩咐的语气,对萧玉说道:“黄道长,娘娘已准允,你可以开始了。” 萧玉咬了咬下唇,不知怎的突然笑了,几年过去了,许多人她都快记不得了,可陆静雅的声音,她竟还记得清清楚楚。 三年前锒铛入狱,陆静雅与她说了很多颠覆性的话语后,她们再没见过面,这三年里,她们的命运,有如云泥之别,她是低到尘埃的枯叶,而陆静雅,是汉云朝尊贵的太子妃。 她所奢望而得不到之人,所求皆不如愿之事,陆静雅都一一得到了。 她记得这个来自千年后的女人,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与朝鸳点了头,对屏风后的人请道:“既然如此,还请太子妃娘娘出了这道屏风。” “听闻黄道长能瞧见常人不能见之物,是以,区区一道屏风罢了,在道长眼里,岂非无形之物,所以……本宫不必走出这屏风。” 朝鸳紧接着说道:“道长,我家娘娘说的话,道长可是听清楚了?道长若没有听清,奴婢再说一……” “太子妃娘娘!” 萧玉突然高高地唤了一声,直接打断朝鸳的废话。 朝鸳亦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再想着被下了面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萧玉视若无睹地从她身前越过,径直靠近屏风,笑着说道:“娘娘不出这屏风也无妨,不过……” 她故意停下不说,屏风后,端庄的身影微抬眸,不紧不慢地问道:“不过什么?” “回太子妃娘娘,在下施法时,断不可有旁人在场,是以,还请避退无关紧要之人,以免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朝鸳怎会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明摆着要将她赶出去。 “这是什么歪理?以前那些道士也没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偏偏你特殊些,莫不是想支开我,企图对我家娘娘不利?” “朝鸳,不可无礼。” “来人,将她带出来!” 一内一外,异口同声,内是温柔的斥责,外是霸道的命令。 闻声,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朝鸳如惊弓之鸟,不待她开口求饶,胳膊已被架起,毫无反抗之力。 李英玉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幽邃的眸子冷冷一瞥,摄人心魄:“大胆朝鸳,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惊扰了太子妃,本宫便杀了你。” 朝鸳面色苍白,骤升寒意软跪在地,求饶的话如鲠在喉。 此人的喜怒无常,萧玉早已见识过了,她脖子上的手指印,如今还肿着呢。 陆静雅走到屏风外,华丽的长袍半褪在肩,眼含悲切:“殿下,还请殿下放了朝鸳,道长要如何……便就……如何。” 经过众人,李英玉停在陆静雅面前,不顾外人在旁,抚摸着她的脸,温言细语地与她耳鬓厮磨。 说了些什么无人听得见,萧玉与他同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是将陆静雅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在笑,好似,只要努力挤出笑容,便能维持太子妃的形象。 第90章 局中人 如今的情形,与那日她在尘相寺所见截然不同。 压抑,十分的压抑。 李英玉转身过来,姿态高贵,不容拒绝,与她吩咐道:“小九道长,可以开始了。” 遂,他便走出殿外。 陆静雅站在原地,无力般地垂着眉目,只那嘴角不达心底的笑容从未消失,萧玉摸着胸口的平安符。 姑姑,佑我。 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递到陆静雅手中,陆静雅犹豫片刻后,才不得已接过。 “请太子妃将此镜正面置于双手掌心。”萧玉如是说。 抬眸望了眼殿外,叹息般地应了。 “好。” 陆静雅虽比不得董婉婉那般的美貌,却是生得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手指白皙纤细,掌纹清晰无杂,捧着铜镜时的模样好生令人怜惜。 只可惜。 萧玉心中轻嗤。 这双玉手沾染了多少英雄的鲜血,她并不觉美丽,只觉恶寒。 双手结印,不偏不倚打入镜中,陆静雅掌心一颤,险些将铜镜摔落,所幸有另一只手在下方接住了,她投目望去,萧玉挤出一抹笑,提醒道:“太子妃娘娘,可要拿稳了。” 陆静雅没有回答,盯着说话的眼睛暗自打量。 这双眼睛,有几分熟稔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娘娘,娘娘?” 是男子的声音唤的她,眼前这人,个子矮小模样丑陋,手上满是旧茧,喉部有结,可谓是没有一点女子的特征,莫非,是她的错觉? 这些时日,她被搅得不得安宁,出现幻觉了也说不好。 世上哪有什么鬼什么神,不过又是个神棍罢了,既然无法阻止,那就顺应走个过场,反正最后都是没什么事,至于此人的下场如何,与她再无关。 “道长,本宫接下来该如何?” 萧玉道:“镜面正对着脸,在殿中随意游走便是,娘娘尽管放心,我就在身后跟着,有何异常,娘娘立即停下,剩下的交给我。” “呵呵,好。” 殿中置了几方香炉,檀香之气氤氲,袅袅白烟蜿蜒飘逸,二人的模样瞧得愈发不真切。 西北角处,忽听一声闷哼。 众人聚目望去,太子妃捧着铜镜的手正在不停颤抖,铜镜中的景象晃荡扭曲,黄天闰在一旁惊呼:“渍渍,侄儿你可要小心了,此乃,大凶之物啊!” 闻言,殿外一阵骚动。 萧玉嘴里念念有词,顷刻间掌心结出莲花印,无数莲花印砸向异动处,白雾中骤现绯红之景,不一会儿,便听见刺耳的尖叫声。 尖锐,灌耳。 声音传出殿外去,李英玉的脸色瞬间变了。 果真有邪祟! 陆静雅虽是无神论者,却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连连后退,低头时瞥见镜中自己的模样,惊恐,无措,失态,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夫君,他正凝着莲花印,从未注意过自己。 古怪的叫声很快便消失,萧玉转过身,仿若无事道:“娘娘不必惊慌,请继续往前。” 其余三个角落并无异常,接下来便是摆放的物什,陆静雅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捏着铜镜,抬头便又见偌大的镜面。 就在不久前,李英玉还在为她梳妆,可此时,出现在镜子中的是一张丑陋陌生的面孔,论起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萧玉可不知她正嫌弃自己这副假面具,倒是聚精会神地逐一检查台上物件。 一切恢复往常,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可倏然间,琉璃簪花竟直直插向镜面,镜面瞬间出现无数道裂缝,向四周逐渐蔓延开来,陆静雅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碎裂的镜面。 “这,这是什么?” 原是摔落的琉璃簪花流着血,而镜面的缝隙里涌出血色,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控制,规规矩矩地淌向一处,逐渐形成一个字。 ——董。 陆静雅心口骤紧,捂嘴惊呼:“董!” 声音之大,所有人都听见了,如此深夜,无人不觉脊背发凉。 黄天闰抱着手,亦是一副凝重的表情,知道小鱼儿的银针法了得,却不知已练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看来,是他低估了这小子。 睨了眼殿外之人,是时候该他出手了,瞬移至殿门中央,极快又敷衍地布了一个法阵。 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 他朝里扬声喊道:“侄儿,阵法已布,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吾的任务已完成,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多谢二叔。” 她站在陆静雅身后,对方难看的脸色在镜中一览无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陆静雅。 可比起她家破人亡时的落魄,陆静雅依旧很是得体。 带血的字化作一团白雾,继而消失不见。 “诶?怎么消失了?” 萧玉抚着下巴,琢磨半天,心事重重地问道:“娘娘刚才说,这上面是一个‘董’字?” “没错。” “董?那,娘娘可认得已经死去的姓董之人?” 握着铜镜的手越发收拢,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本宫不记得了。” “哦……” 萧玉轻蔑地看向镜面:“娘娘放心,魑魅魍魉罢了,不足为惧,我有的是法子对付它。” 惊吓之后,陆静雅逐渐恢复冷静,盯着破碎的镜面陷入沉思,萧玉则后退了半步,掌心开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魑魅魍魉,邪祟小人,急急如律令,还不速速现身。” “封!” 莲花印已结,自掌心而出,利刃出鞘一般,干净利落地打入镜面,四周生出了结界。 “哼,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还不快报上……” “行了!” “娘娘,您有何吩咐?” 陆静雅不耐烦地打断施法,欲起身离开,转念一想,便只好继续坐着,只是,不能够再忍受如此愚蠢又迷信的行为。 “道长,还请附耳过来。”她笑着说出这句话,萧玉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却又故作不知。 她躬下身,陆静雅的脸近在咫尺,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却难掩眼底的淤青。 陆静雅瞥了一眼殿外,压低声音警告道:“本宫不知你动了什么手脚,让这殿内变得十分古怪,好似煞有其事,不过,本宫告诉你,本宫不信劳什子邪祟妖魔,你莫要在本宫面前故弄玄虚。” 渍。 不愧是陆静雅,还是这般聪明。 只可惜,在这宫里,真真是浪费了她一身好本事。 “哈哈。” 她半抬身子,与陆静雅四目相对,眸子亮如夜星,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娘娘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何不大声公之于众,告知太子殿下,莫非是太子妃娘娘您,在害怕什么?” 第91章 赵小侯爷求见 陆静雅一怔。 手中铜镜猛地一颤,生了灵魂似地离了她的手,重重砸落在脚边,亲眼看见自己的脸变得四分五裂,尖锐的碎片直刺她的瞳孔,犹如一只手攥住她的喉咙。 窒息,无尽的窒息。 她怕什么? 身为现代科技时代的人,却无法真正融入一个封建落后的时代,纵使别人听了她的,也只是因为她的身份。 更何况,有些东西,是时代的产物,即便注定要被后人批判,也有当下存在的理由,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是所必需之物,是她根本改变不了的可悲现状。 所以,她害怕,害怕极了。 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她的丈夫却是不然,因为此事二人吵过多次,最后都无疾而终。 其实也不是无疾而终,结果早就注定了她会输,只不过李英玉愿意哄着她罢了。 那些道士被杀时,她在场,亲眼所见,她冷眼旁观,她厌恶,她看戏,换而言之,这些道士的死,她才是幕后推手。 李英玉这般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他只是故作不知罢了,并且乐意成为她的刽子手。 毕竟,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她做便做了,他不会恼怒,不会开口指责,任由她放纵朝鸳暗地里做手脚。 可今日之事完全不同,她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董家,乃是他最忌讳也最在意! 他不可能无视,更不可能再假意接纳她的无神论。 这是他的禁忌! 朝鸳可是她的贴身婢女,一直都是片刻不离身地跟着,可今日他却对朝鸳大发雷霆,虽威胁要杀,实则是要将其带离。 原来,他早已有了防备…… 她深深地盯着镜中丑陋分裂的面孔,万分的焦躁不安,心悸难忍。 东宫的脸面,不可在外人面前丢了。 “可笑,本宫有甚可怕!”她扭过头,一脸冷漠地看着萧玉,毫不客气地警告。 “不管你是什么人,本宫劝诫你一句,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再装神弄鬼,赶紧滚出东宫,否则,那些道士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先前那些道士的死,果然和她有关。 至于她的帮凶萧玉侧目看了眼殿外,朝鸳双手被反剪,颇为狼狈地跪着,眼里满是不甘。 收回视线之前,一张冷漠的面容闯入她的视线,他站在那里,看似芝兰玉树,实则高贵不可一世,他的眼中,噙着浓烈的杀意。 心中闪过一个可笑的猜测,她对陆静雅道:“娘娘,邪祟已被在下暂时封印在镜中,还请娘娘离开片刻,在下需立刻施法。” 陆静雅没想到,不过是个道士而已,居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说的话对方视若无睹,反倒是差使起她来了。 “你好大的胆子,放肆!” 话音未落,萧玉转过身朝外走去,对外通禀道:“太子殿下,那邪物暂被封于镜中,却并非长久之计,是以,在下需尽快施法以惩。” 众目睽睽,却被这般无视,陆静雅难堪极了,若是平常,此人以下犯上,该被处以极刑。 欲发怒,却在看见李英玉面色的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只能吞咽入腹。 他绷了半宿的脸终于松快下来:“太好了!” 微微一礼后,表情很是为难。 李英玉问道:“小九道长有何为难之处,但说无妨。” “回殿下,此邪物十分凶恶,难以对付,仅凭在下一人确实有些难啊,不过,若我与二叔联手,想必事半功倍。” “好,你二人联手便是。” “是,殿下,还有一事。” “嗯?” “施法时,吉凶难以预料,是以,娘娘在殿内,一旦那邪祟发起恶来,怕是怕是我等顾及不上,伤了娘娘贵体。” 闻言,李英玉看向殿内,还未开口,陆静雅已经走了出来,她侧身礼让,李英玉从她面前大步向前,牵起陆静雅的手,二人并肩一道出到殿外去。 陆静雅笑盈盈地对她点头示意:“道长身怀异能,本宫,拭目以待。” 那笑蕴含几分漫不经心的讥讽,明明知晓并无劳什子邪祟作怪,明知她有目的,偏偏陆静雅就是不直白告知李英玉。 不过,她却是无意间发现,陆静雅伸出手递给李英玉时,转瞬即逝的,悲切。 她颔首回:“多谢娘娘。” 那厢,黄天闰担忧地望着她。 她的眼底波澜不惊,如今,即便李英玉站在她面前,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个身份尊贵的男子罢了,对他的情意,早已如潮水一般退去。 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二叔,随我来。” 这家伙果然是变了,黄天闰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她到了破碎的镜前,白烟袅袅蜿蜒如龙,青衣瘦影,恍若画中走出的清风道骨。 二人在镜前做法,除却手袖摩擦之声外,殿内安静得可怕,众人提吊着心,既生恐惧,又好奇镜中所谓的邪祟是何模样。 太子妃既出了殿外,侍卫便就将朝鸳给放了,朝鸳杵太子妃身后,心思全然不安。 “娘娘。” 她细着声儿,生怕被太子听了去。 “娘娘,这小道士看着和其他的道士不大一样,瞧着是有些真本事的,莫非,真是那邪祟缠上了娘娘?” 子不语,怪力乱神。 陆静雅无声哂笑,并不搭理朝鸳,朝鸳恍然自己说了娘娘不爱听的话,赶紧闭了嘴。 眼看天色已经很晚,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陆静雅鄙夷地睨了那道士一眼,只觉可笑。 “殿下,若今日他二人无功而返,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英玉不假思索便答道:“杀了便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承认弄虚作假的道士,不仅不知进退,反而挑衅起她来了,简直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倒要看看,待会利剑刺入他心脏时,嘴是否还是这般硬! 李英玉却突然看向她,目光沉沉:“静雅,方才你在殿内,可是亲眼瞧见镜中出现的血字?可是真的瞧清楚了?” 将将愉悦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化为一缕尘烟,一阵风便刮走了,无踪无际。 “静雅?”他微微偏头,目光如炬地唤她。 她噙着笑,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肉,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格外清醒。 她太了解李英玉,正如李英玉太了解她,她是商贾出生,眼明手快又是极其的敏锐,那镜中的血字,她必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血字,我的确是看见了,它……” “殿下。” 侍卫急急来报:“启禀殿下,赵小侯爷求见。” 被断了话的陆静雅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赵无陵居然会主动进宫来,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李英玉略微惊诧,随后便拒了:“去回了他,本宫今日有事,请他明日再来。” “是。” 侍卫刚走,殿内便传来打斗之声,李英玉上前瞧之,瞳孔猛地一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破裂的镜中,竟渗出缕缕青烟,鬼魅般涌向黄九,黄九速退至黄天闰身后,原是引虎出山之计,黄天闰早有准备,随即便交上了手。 场面极其诡异,众人屏气凝神,不该轻易动作。 没过一会。 那侍卫复又回来禀报:“启禀殿下,赵小侯爷说,确有要事面见殿下。” 李英玉蹙了蹙眉。 “不见。” “殿下,小侯爷让属下转告殿下一句话,胡老,出现了。” 什么! 李英玉眯着眸子,惊讶之余便盛满了愉悦,眼底蒙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冷笑。 “请他进来。” “……是。” 第92章 还不起来吗? “妖孽,还不速速回到你该去之地!” 随着黄天闰一声怒斥,殿内传出阴测测的嘶叫,青烟喷涌而出,变幻出几道人的模样,生出尖锐的指甲,恶狠狠地冲着黄九而去。 黄天闰脸色大变,只身撞了过去,二人躲开了攻击,亦被逼至角落。 他喘着粗气,厉声骂道:“你这恶煞,实在可恶!” 说完后极其入戏地“呸”了一声,透过迷乱的青烟,目光不时看向殿外,观察太子李英玉的反应。 萧玉蜷在角落,亦是瞥了一眼。 “哈哈,二叔,没想到您戏演得这么足,李太子都被迷住了。” “还是你这厮滑头,上次都怪吾太实诚,真真切切地做了场法事,精疲力竭不说,还险些被要了老命,渍渍,那句话果真没说错。” “什么话?” “伴君如伴虎。” 常伴君左右,却不得君心,被君利用,被君算计,被君背叛 她再度抬眸望去,李英玉侧过身去,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话,不知怎的,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心绪莫名不安起来。 很快,她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抹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李英玉面前,褐眸沉沉地望向殿内,眉宇间结了化不开的霜。 心中咯噔一下。 竟然是他来了! 看来,得尽快结束了,否则必要生事端。 “二叔,天色不早,该收尾了。” “好。” 黄天闰抬脚走出角落,突然扭过头说:“吾这把老骨头了,摔一下可不得了。” 看着三师伯完好的手臂,她眼眶不禁一红,故作放松地摆了摆手:“二叔放心,往后有侄儿在,受苦受难之事,都由我担着。” 黄天闰轻哼两声,换了一副严肃脸,与那青烟再度交缠。 眼看时机已到,她往殿门外退了出去,掌心逐渐聚了内力,现形后如旋涡般透明,好似被精心打磨过的回旋镖。 “回旋镖”飞速刺向其中一团人形青烟,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青烟消散不见。 黄天闰回头,赞赏地瞧着她,忽地脸色骤变,大声喊道:“小心!”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心脏便被一股力量击中,力道之重,生生将她撞得腾空而起,飞出了殿外去。 “侄儿!!!” “侄儿” 随着黄天闰的大喊,青烟渐渐交汇成一团,逃跑一般在镜面四周消散不见。 若她没记错的,殿外有许多草坪,幸运些会摔在软泥之上,运气再不济,不过是摔进湖中,或是砸在石头之上。 总归,是死不了的。 她受过很多伤,知道痛的滋味,可这点痛,比起父兄的砍头之痛,算不得什么。 慢慢合上了眼,似乎听见风拂过耳畔的声音。 “嗯~” 风中掺杂一声闷哼,她睁开眼,晦暗不明的夜色里,赵无陵竟躺在她旁边,下颌紧绷着,眉头蹙得极深,表情很是痛苦。 她愣怔着,忘却了自己也是躺着的,后脑勺落在了软软的草上,没有受伤,只是摔得懵了些,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入眼,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稀落的星缀挂,空辽,寂静。 娘说过,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所以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已逝的亲人了。 所以,娘,是您和爹爹,兄长在天上看着我吗? 天上有几颗星星,她突然想数一数,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中,浓烈的呼吸落在她的眉心,她的鼻尖,衣衫上淡淡的木香沁入鼻息。 沙哑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还不起来吗?” 恍如一夜入冬,恍如冷水浇头,她猛然清醒过来,往另一侧翻滚一圈,快速站了起来,忘却了运气自愈,重心不稳便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时安。” 李英玉急急走了过来,将他扶起,语气中皆是担忧:“时安,你没事?你怎么样了?伤到何处没有?” 赵无陵站直了身子,回道:“多谢殿下关怀,臣无碍。” “怎会无碍!来人,宣太医” “殿下,不必劳烦太医,臣真的无事。” 萧玉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赵无陵已走到她面前,问道:“黄九公子,这是怎么了?” 她脱口而出回道:“殿中有多种恶煞,我杀了其中一个,它魂灭之前聚气伤了我,其余的又都躲了回去。” 不止一种。 还是凶煞,不好对付。 闻言,李英玉的脸色愈发凝重。 三人走出草坪,陆静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说道:“殿下,殿下莫要恼,两位道长已经尽力了,既是赵小侯爷请的人,臣妾恳请殿下手下留情,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好歹毒的“恳请”! 既想激怒李英玉杀了她和三师伯,还想着祸及赵无陵。 完事后,黄天闰正想出来寻找萧玉,却听见太子妃说的这番话,便停下了步子,脸色很是难看。 李英玉看了她一眼,眉宇逐渐舒展,笑着道:“既然太子妃开了口,本宫就饶了你们,小九道长,还不快谢过太子妃。” 手肘被碰了一下,她顺势走上前去,跪下礼谢:“多谢娘娘开恩。” “起来。” 陆静雅眉眼笑着,却是不达到眼底。 死死捏着袖子,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得体,她怎么也没想到,李英玉竟然放过了这二人! 周遭陷入死寂,各人皆有心思。 沉默片刻后,李英玉开口说道:“时安,你受了伤,况且天色已晚,你暂先回府休息,明日再进宫也不迟。” 赵无陵抬袖,沉声回:“多谢殿下。” 看向黄家叔侄二人,李英玉吩咐道:“来人,备马车,送二位道长回去。” 萧玉下意识想开口拒绝,既然她和赵无陵都是回一处,一道走就是,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更是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惊了一跳。 压下心中古怪,低头谢道:“多谢殿下” “不必了。” 赵无陵打断她的话,说道:“不必劳烦殿下了,二位道长是臣府里的客人,同臣一道回单水阁就是。” “你” 李英玉无奈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好。” 礼别后,赵无陵率先出了东宫,她与三师伯走在后头,一左一右似他的护卫,一路上三师伯与她说话,她都心不在焉,视线一直落在赵无陵的手臂上。 她的衣袖上,发现了淡淡的血色。 李英玉说话时,是赵无陵示意了她,因此,衣袖便碰上了她的。 她并未受伤,落地时腰上垫了一物,正是赵无陵受伤的那只胳膊。 难怪他的表情很痛苦,呼吸时那般急促难耐,她凝着他的背影,心绪五味杂陈,赵无陵为何要救她?应该说,为何要救黄九? 他这般狡猾的狐狸,究竟想做什么? 还有,他今夜到东宫,与李英玉说了什么? 第93章 这个赵小侯爷,心机深得很 月色之下,一抹黑影在宫宇之间穿梭,寂静无声地落定东宫之中,快步走向书房。 “查清楚了?” “回殿下,属下已经查明,黄天闰是有一哥哥,名叫黄天佑,当年,不知何故负气离开了京城,此后再没回来过,小林村的村民说,十年前黄天佑意外身亡,其妻子心灰意冷也跟着去了,独留下了一个十岁的孩子,村里人都唤他九娃子,只不过,那孩子后来不知所踪,他们并不知那孩子是生是死。” “年龄,姓名,倒是对得上。” “属下以为,他没必要说谎,虽说他与亲哥哥不和,但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负气而去又英年早逝,他心中该是不好过的,怎会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孤苦无依。” “的确,本宫曾听父王提起过黄天闰的父亲,祖上行商家大业大,是京中有名的大善人,陆家彼时还只是初涉商业,被商会百般刁难时,多亏黄父出面摆平,生意上也多有照顾,陆家才得以在商界立足。” “殿下是想说,父善,子定不差。” 李英玉似笑非笑:“没错,瞧今日黄天闰着急的模样,是真的担心黄九的安危,由此看来,他们还真是亲叔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叔侄二人的样貌,相差实在太大。” “黄天佑的妻子就是小林村的一个乡野村妇,村妇能好看到哪里去,孩子肯定随娘长了呗,又丑,又瘦小。” 啊嘁。 萧玉摸了摸鼻子,这天是越来越凉了,该添件衣裳了。 行至宫门外,赵无陵的马车在不远处候着,韩亦也在那里,只不过手里牵着两根缰绳,她不由吃惊,竟是被要回去的那两匹乌孙马。 韩亦牵着马走了过来,行礼道:“公子,马匹已备。” 赵无陵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黄天闰与黄九:“宫外平日里不允许策马,怕伤了百姓,可此时夜深街上人少,二位可策马回单水阁,顺便欣赏欣赏沿途风景,若是幸运,还能看见夜湖边的烟花盛景。” 谁想看烟花,黄天闰腹诽,面上却是笑着应下了。 “多谢小侯爷,有心了。” “不必客气。” 萧玉跟着谢过,走上前接过韩亦手中的缰绳,有那么一刻的恍惚,那日抵达江宁,她请他到茶肆喝茶,后来他跃上马背,匆匆告别后便扬长而去。 还有他最后回头说的那句话——‘公子并未伤害他们母子’。 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老已死,赵无陵派人监管着他兄长的孤儿寡母,有何意义? 赵无陵究竟想做什么? 她想不明白,便生了闷气,用力拽走缰绳,韩亦踉跄了一下,脸色亦不好,险些对她动了手。 她并未察觉,翻身上了马背,夹紧马腹,忘却了向赵无陵礼别,骑着马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乌孙马记得她的气息,并没有闹脾气,乖巧地任她摆布。 听不清身后三师伯的呼唤,目光所及之处并无人迹,她便策马奔腾,任由猎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她遥望远处琼楼玉宇,倏地绽放五颜六色的烟花,亮了整座京城的河畔。 前几日,她对赵无陵撒了谎,她没有出门去,也没有看见劳什子烟花。 三年前,她和家人共同看了一场璀璨无比的烟花,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京城盛大的烟花。 黄天闰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她慢吞吞地从外头回来,一身的酒气。 “渍渍,你这是怎的了?怎么喝酒了?” 她晃了晃手臂,笑着说:“我的伤好了,可以饮酒,三师伯,不许唠叨我。” “静姝说了” “姑姑已经不在了。”迷离的眼突然睁开,红彤彤地望着黄天闰,听了这话,黄天闰沉默地将她扶着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吾知道了,吾不提。” 她不想喝茶,端着茶杯晃悠半天,若有所思。 “三年前的桃花节,京城放了三天三夜的烟花,五颜六色璀璨得很,第一日我与父亲,母亲,兄长,嫂嫂,云儿一道出门去看了,第二日,父亲母亲要去尘相寺,与我约好了一早便去,可我赖床不想去第三日,父亲还想带我去尘相寺,可我却半路偷偷跑了,只为了去见如今我想着,不止一次,很多次有很多次机会的” 她埋着头,无尽后悔,静姝姑姑去了有一些时日了,她与三师伯默契不再提起,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有的遗憾,会在心里生根发芽,愈发茁壮。 黄天闰伸出手欲安慰,却又收回。 他不敢触碰,更不敢忘却,他的遗憾,并不比小鱼儿少啊。 二人对坐,坐了许久许久,仿佛天都快要亮了。 萧玉才抬起头,眼底尽是疲惫:“三师伯,今日,赵无陵救了我,他的伤口该是裂开了。” 说着,她抬袖找了半天,将那染血的地方给黄天闰瞧。 “这不是你准备的?!”黄天闰惊讶不已:“吾还以为是你为了效果逼真,用染料抹的。” “自然不是。” 她放下手,眉心紧皱:“他为何突然出现在东宫,还莫名地给我当了人肉垫子?” “吾也甚是奇怪呢,那日他还替吾挡了一剑,这个赵小侯爷,心机深得很,吾实在看不透他的心思。” “俺也一样。” 翌日。 一早醒来,头疼欲裂。 露在被子外的手有了些冷意,她起身去开了门,翩跹的雨落至她脚边,风呼呼地刮,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门缩进被子里。 “还真是冷啊。”她喃喃道。 昨日还是晴天,今日说下雨就下雨,说变天就变天,一点预兆也没有。 心中生了一丝愉悦,庆幸昨夜看到了京城璀璨的烟火,假若以后永远离开这里,也不会有遗憾了。 一阵风,将酒意吹散,她学着娘的动作,为自己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头疼渐渐有所缓解。 约摸半个时辰后,韩亦前来叩门,道是赵无陵请她去喝茶。 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低吼两声后又伸出头来呼吸,本想开口拒绝,可一想到赵无陵是因为她而旧伤复发,便再没了睡意。 第94章 请佛容易送佛难 再次走过长廊,廊檐空无一物,那只猪儿铃铛,已经不知去向。 她问道:“韩公子,在下记得,此处挂着一个铃铛,今日怎的没见着了?” 经昨夜一事,韩亦对她的态度愈发冷漠:“不知。” 昨夜心情烦躁,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后经三师伯提醒才恍然是她失礼了,难怪韩亦对她没个好脸色。 “韩公子。” 她唤住他,上前深深鞠了一躬,韩亦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剑已出鞘,却听她道:“昨夜在下多有失礼,在此,特向韩公子赔个不是。” 她道得真诚,堪堪有礼。 韩亦怔住,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久久不知该作何反应。 以为他还在生气,萧玉提议道:“韩公子若是还不解气,在下就站在此处不动,接下你三招,如何?” 话音未落,韩亦手握成拳,毫不犹豫地打在她的胸口。 她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嘴角流出一抹血红,痛苦中带着笑,抽着声称赞道:“韩公子好身手。” “哼。” 韩亦讥讽:“一拳你已成这般,废物!” 说罢转身就走,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苍蝇般在他耳边念叨:“韩公子,还有两招,公子不必担心,在下承受得住。” 韩亦不理会。 “哈哈,韩公子还真是菩萨心肠,在下感激不尽。” 韩亦扭头睨她:“菩萨心肠?” “是。”她点头如捣蒜。 韩亦嗤笑,冷言以对:“我杀过很多人,从不在佛前叩拜。” “是么” 她讪讪一笑,韩亦当是她知进退,谁知她再度凑了过来:“说好的受你三招,你才出了一拳,还有两呃” 望着倒地痛苦的她,韩亦收回右脚,眼里满是鄙夷。 “若非公子让我以礼相待,我必杀了你!” 她抬袖抹去嘴角的鲜血,口中腥甜一片,倒是不觉得心里苦了,从容地站起身,玩世不恭地笑回:“多谢韩公子手下留情。” 瞧她这副欠揍的模样,韩亦是真想再给她一脚。 “没时间跟你废话,公子还在等着。” “好好” 赵无陵见到她时,她身上的青色衣衫染了水渍,深一片浅一片,胸口还有一团泥渍,好生狼狈。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不碍事,多谢小侯爷关心,倒是您您的伤势,可还好?” “不碍事。” “哦好”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压下嘴里的腥甜味。 “昨夜,多谢小侯爷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赵无陵“嗯”了一声,继续往她杯子里倒满了茶,她再是一口喝完,他再是继续斟满。 来回四五次,她已经喝够了。 “多谢小侯爷,在下已够,呵呵,已够。” “好。” 放下茶壶,赵无陵低头翻阅书卷,漫不经心提道:“不久后便是立冬,届时天冷雨水多,出行定然不便,怕是不好赶路程。” 她凝着眼前满到溢出的的茶水,微微一笑。 茶满,是为逐客。 纵使她饮尽了多杯,他依旧斟满。 “还是小侯爷想得周到,不瞒您说,在下也十分想动身去南方,只不过近几日阴雨连绵,实在不好赶路啊。” “不必担心,本侯已命人备了马车与干粮,随时可启程。” 原来唤她前来,是为了让她尽快离开京城,想是她对永安用了幻术,导致全京城都认为单水阁有恶灵凶煞,坏了他的名声。 那日在李英玉面前,他怒而离去,必然是非常介怀此事。 “小侯爷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只是东宫里的邪祟未除尽,太子殿下想必” “本侯自会禀明殿下,再寻道士入宫即可。” 言尽于此,这是铁了心要赶她走,看来那件事他气得不轻。 “是。”她点了点头,笑不达眼底:“既然小侯爷都安排妥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去收拾收拾,今日就离开。” 赵无陵睨着她,很是满意:“好。” “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去。” 她施施然起身,走出两步后一头栽倒在地,捂着胸口痛苦地闷哼着,见状,赵无陵腾地起身走了过来,蹲下身瞧她。 “你怎么了?” 她蜷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回道:“没没事。” 说话间,嘴角沁出一抹鲜血,赵无陵眼神倏冷,抬起她的手就要把脉,她当即便痛哼一声,将手缩了回去,踉踉跄跄起了身就要往外走。 没走两步,又扑通跪倒在地。 赵无陵大步上前,却见她已然站了起来,勉勉强强地行了礼:“殿下不必担心,在下死不了,这些时日多谢款待,在下,这就告退。” 言罢,晃晃悠悠地出了门,韩亦见她嘴角流血,倏然握紧剑柄。 一个时辰后,医师被带至赵无陵面前,解释起黄九的伤势。 “启禀小侯爷,黄公子乃是胸口被重伤,心脏受了损,伤势颇为严重,需好生静养,万不可大动,否则,心脏再次破裂,怕是要危及生命。” 闻言,赵无陵脸色冰冷,示意侍卫送他离开。 医师做揖礼,便告退了。 医师走后,韩亦当即跪下请罪:“都怪属下一时冲动,坏了公子大事,还请公子责罚。” 赵无陵睨了他一眼,并无恼意。 “起来。” “公子,属下有错,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他撑着桌案,颇为无奈地摇头:“起来,下次,别再被人利用了。” 什么?! 韩亦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 医师掂着沉甸甸的银两,笑不见眼:“小公子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有劳章医师了,待会见到小侯爷,还请章医师多多’美言‘几句。” “公子尽管放心,我行医多年,这种事做得多了,从来没有失手过。” “很好!” 医师走后,萧玉躺在榻上,闭着双眼运气疗伤,她实则并未伤及五脏六腑,嘴里流的血不过是她咬破了舌,只不过韩亦那两招的确狠,以至她内伤不重,外伤却是实打实的疼。 赵无陵以多欺少胁迫她与三师伯进京,害得三师伯险丢了性命,如今事成了,他却将她弃如敝屣。 正巧韩亦自己送上门来,既让他出了气,又让她求有所得,两全其美,何不乐哉。 呵呵。 如今她要让赵无陵知道,请佛容易,送佛难。 除非找到父兄的尸骨,进行妥帖安葬,否则,她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第95章 少女怀春 晚些时候,赵无陵前来探望,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人。 赵无陵道:“叔睿,黄九公子与你年纪相仿,这些时日,由你陪着他解解闷。” “什么?”徐叔睿不敢置信,让他来此处,竟是想让他当个作陪的:“凭什么!他不过就是个江湖道士,本少爷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要陪他?” 赵无陵并不作声,只一个眼神,便令徐叔睿胆战心惊,瞬间收敛了脾气。 萧玉亦是为难,别说徐叔睿不满意,她又何尝愿意,便假装捂着胸口咳嗽,婉拒了。 “多谢小侯爷好意,不过咳咳在下身份卑微,心中实在咳咳惶恐,还望小侯爷收回成命。” 徐叔睿眼睛一亮,喜悦难掩。 见他这天真愚蠢的模样,她不由得腹诽,心思都藏不住,又怎么斗得过赵无陵,也难怪小侯爷这个称呼会姓赵而非徐。 只要赵无陵乐意,整个安乐侯府都得姓赵,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大抵还是在意世俗的眼光。 也因此,徐叔睿得以安全地活了下来。 所幸,赵无陵没有强迫她接受:“既然如此,黄九公子好生养伤,本侯会让叔睿闲暇时过来瞧你,免得在府中生闷。” 他退一步,徐叔睿便不再敢造次。 乖顺如猫地点了头:“三哥,我知道了。” 萧玉当然不觉得徐叔睿真的会来陪她解闷,怎么说他也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只有被人伺候的时候,哪有伺候别人的时候。 只是,当她第二天睁开眼,看见榻前站了一人,便知大事不好。 榻前是一少女,穿着的鹅黄色衣裙十分考究,亭亭玉立纤纤如仙女,手中提着食盒,施施然向她行礼。 “黄公子。” “你”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拧着眉,不知怎么开口。 “我叫徐琳儿,我哥哥今日有事,不能如约来看公子,便由我替来了。” 徐琳儿的声音怯生生的,将女儿家的含蓄与娇羞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她本身性格内向之外,萧玉猜想,大抵此处是单水阁,是赵无陵的私人府邸,没有一个徐家人踏入这里不害怕的。 印象里,徐琳儿还是个孩童,糯糯地唤她婉婉姐姐,被徐叔睿欺负了会坐在地上嗷嗷哭几年不见,她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她下了床榻,亦礼道:“原来是徐小姐,在下这厢有礼了。” “公子不必多礼,这个时候该是饿了,我从家中带了些吃食过来,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徐琳儿将食盒放至桌上,并逐一打开,萧玉走过去坐下,都是些精致的吃食,拢共有十道,精致漂亮得她不忍心下箸。 “徐小姐有心了,如此美食,在下岂敢嫌弃。” 见她满意,徐琳儿这才下心来,桃花般的眉眼含着笑:“公子快尝尝,喜欢的就多吃点,不喜欢也没关系。” “好。” 盛情难却,她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抬眸时,徐琳儿眼巴巴地瞧着她:“公子,菜肴可还合胃口?” 徐振这一双儿女,一个蠢,一个纯。 徐叔睿愚蠢得她不想与之多说半个字,徐琳儿却单纯得让人不忍拒绝,也难怪当初徐老夫人会提议将赵无陵接回侯府。 只怕是那会徐老夫人早就嗅到了风声,李昭太子运不久已,牵连的是老大,老二更不用提为了能够保全徐家,无奈之下才选择认回徐振与娼妓的私生子。 碍于世俗,赵无陵不敢,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对付徐家。 前有祖母为父亲与叔伯谋划,后有徐老夫人为徐家未雨绸缪,这两位长辈,聪慧敏锐,用心如此良苦,实在令人钦佩。 她的眼神复杂,徐琳儿看不透,以为是不喜欢,便苦恼起来:“公子若是不喜欢,没关系,我吩咐后厨重新再做” “不,不是。”她展颜一笑:“这些菜肴很合胃口,我一介粗人,从没见过这么精细的吃食,受宠若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还望徐小姐莫怪。” “那就好,那就好。” 徐琳儿说着说着,竟失落地低下头去,难掩的沮丧。 这 萧玉放下筷箸,无言以对,这两兄妹,着实折磨人得很。 掩去无奈,她小心地询问道:“徐小姐,这是怎么了?” “不就是一些吃食,你都能坦然接受,他为什么不能呢,不就是一些吃食而已” 兴许是说到伤心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背,瞧得她是坐立不安,起得快了些,牵扯了伤口,她冷嘶一声,徐琳儿才慌忙抬头。 “黄公子,你的伤。” 说着伸手要扶,萧玉抬手拒绝:“男女授受不亲,不必劳烦徐小姐。” 谁知此话一出,徐琳儿直接对着她泪如雨下,眼眶与鼻尖红红的,好似一朵粉嫩的桃花,好生惹人怜爱。 她手足无措,女子哭,当如何安慰才好。 “徐小姐你别哭,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去揍他!” 徐琳儿止住泪,一脸认真地说:“不揍他,不能揍他。” “好,好,不揍,不揍。” 她讪讪地坐下,拿起筷箸继续用膳,待徐琳儿心情平复下来,才开口询问:“徐小姐可是想起了心上人,所以如此感伤?” 徐琳儿捏着帕子,吃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会心一笑:“小姐这般年纪,衣食不愁,无忧无虑,除了‘情’之一字,想必再无它事能让小姐如此感伤。” “黄公子不是道士吗,怎么懂这么多?” 她顿了半瞬,回道:“这些年随二叔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识,不少超生道场都是为殉情的男女所做,说实在的,彼此有情却不能如愿,实为一大遗憾。” “是啊” 徐琳儿一声长叹,不知不觉间与她袒露了心声。 “都说我是侯府小姐,将来定要许配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就像我姐姐那样,可我心悦之人,他的家世匹配不上侯府,父亲母亲不会允许我嫁给他。” 原来是这样,果真和她猜的大差不差。 “小姐的双亲想得并不无道理,门户相当,小姐不会受苦,以后的日子,也会有保障。” “都这么说,他也是这般劝我,所以,连我送给他的吃食,他都不愿接受。” 感情是因为这个泪如决堤。 二八芳华,的确是相思的年纪,少女怀春,总是忧绪。 手腕被抓住,她抬眸不解,徐琳儿竖起食指,放在嘴上:“黄公子,今日之事,乃是秘密,公子勿要与他人提起。” 她莞尔一笑:“那是自然。” 第96章 我教你 此后两日,来的都是徐琳儿。 许是寻到了说话的知己,徐琳儿对她敞开了心扉,二人一聊就是大半日,走时恋恋不舍,瞧着像对姐妹花似的。 深夜,萧玉总想起她说的话。 她的心上人姓檀,名靖知,年十八,身高八尺,清秀俊朗,左侧眉尾与右眼下方各有一颗痣,下巴有伤疤是幼时摔倒磕破的。 还有,檀靖知祖籍宣州,当年宣州发生大洪灾,檀家便一路北上,逃难至京城,因此,檀家每隔几年便会回宣州祭祖。 还有,檀靖知的父亲曾是秀才,醉心书院无心官场,却遭受许多官家子弟的欺负,所以他的志向便是考取功名,加官进爵。 还有,檀靖知的父亲去年死了,为了父亲的身后事,他放弃参加科举考试。 还有,檀靖知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已致家中一贫如洗。 还有,檀靖知的母亲,十日前,服毒自尽了。 “呼” 一丝睡意也无,她翻身下了床榻,披上外衫出了门去。 夜里又下起了小雨,她站在檐下,凝着无边夜空,心中思绪万千。 不知不觉天泛了青色,她拢了拢衣裳,转身回了房间。 有些话,她想等今日徐琳儿来时,与她说,可来的人却是徐叔睿,她略为惊诧,堪堪起身:“见过徐小公子。” 徐叔睿不再冷眼瞧她,反倒是点头应声,进门后乖顺地放下食盒。 “琳儿说,这里面都是你喜欢吃的。” 她瞥了一眼,无心吃食:“有劳了,多谢,徐小姐她今日” “今日她不能来了。” “好。” 她挑了挑眉,不再多问。 徐叔睿说:“方才我来时遇见宫里的传话官,赵三哥让我告知你一声,太子殿下有令,事未了,让你在此待命,哪里也不许去。” “遵命。” 她自己打开食盒端出吃食,徐叔睿站在一旁好生不自然,便就走了。 “诶。” 萧玉唤住他,他回过头:“怎么了?” “会骑马吗?” 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徐叔睿冷笑:“本少爷马术精湛,你说呢!” 她点了点头,道:“明日,比一场,如何?” “切,本少爷为什么要跟你比赛骑马?”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明日午时,地点你定。” “小漠北坡。” “好。” 徐叔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她渍渍腹诽,这家伙真是一点都没变,蠢得很。 用完膳,府里下人又送来汤药,待人走后,她端着药走到树下,尽数浇灌。 亭中,棋盘之上,一黑一白互相掣肘。 她步履缓慢地走上前去看热闹,赵无陵突然开口道:“本侯输了。” 黄天闰拱手一礼,随即捋着胡须开朗一笑:“哪里哪里,是吾侥幸,才赢了这局。” 褐眸噙笑,映着来人的模样。 “黄九公子来了。” 萧玉行了礼,打算在一旁观战,黄天闰却突然说:“来来来,侄儿,你与小侯爷下一局。” 她婉拒道:“二叔您忘了,我不会下棋。” 黄天闰醍醐灌顶,嘟囔道:“吾忘了,你棋品很差。” 萧玉:“” “黄九公子。” 赵无陵起身往旁边坐去,示意她坐自己的位置:“请坐。” “不敢。”她忙拒绝。 赵无陵说道:“所幸今日无事,偷得浮生半日闲,来此亭中下棋解闷,我与黄道长下得久了,是有些枯燥,黄九公子若不介意,你来下棋,我教你,如何?” “这” 她只是闲来无事想看个热闹,对下棋毫无兴趣。 当初在锦州刺史府,与他下了几盘棋,期间说的话,无一不是警告,无一不是威胁。 是以,她特别讨厌下棋。 “还是别了,在下就在旁观看二位下就是了。” 黄天闰不耐地催促道:“侄儿莫说了,人家小侯爷愿意指教一二,你该虚心学习才是,快快快,吾执黑子,你执白子,你先落子。” 萧玉愕然无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如今是逃不掉了,她所幸坐了下来,从棋盒里捻了颗白子,往棋盘中间一放,便看向黄天闰。 “二叔,该你了。” “好。” 随意落了几子后,她便不再动作,正欲开口时,赵无陵抬手指向棋盘上的某个地方,示意她下到那里去。 她想也未想,毫不犹豫落了子。 与其用心下棋被人嫌弃,不如做个没头脑的傀儡。 黄天闰倒是不说她的棋品了,毕竟,即便对面坐的人是小鱼儿,负责落子的也是她,可掌管棋局的却是赵无陵。 黑子落定后,她早已执了白子在指间,只等赵无陵发号施令。 “这里。” 赵无陵指了一个地方,她无意间瞥了一眼,不由得顿了一下,这里可不是最佳的落子地点,旁边才是这么想着,手便挪了位置。 黄天闰惊讶道:“这步棋下得不错。” 呃。 她瞬间清醒,局促地解释道:“是么,这么巧啊,我眼花了,放错地方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呵呵呵呵” 余光觑向身旁,赵无陵并无异样。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无陵比她高,又坐在旁边,若非她故意抬头,是看不见他的模样,唯一能看清的,是他指向棋盘的那只手,她还发现一个细节。 赵无陵示意落子的地方时,总会不经意地点两下,白子落到正确的地方后,他才缓缓收回,是以,不可避免地会触碰他的手。 他的手,很白,很热,如火一般炙烤着她的心,愈发的不宁。 后来,她再落子时,便如出针一般,隔了点距离便将白子弹入棋盘,正好在他的手背上方,赵无陵勾了勾唇,并未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最后一子落,便就赢了。 黄天闰敬佩赵无陵的棋艺,二人互相恭维,只有萧玉松了一口气。 谁知黄天闰又拉上了她:“侄儿,再来。” 不等她拒绝,黑子已落定,她随手摸了颗白子,往棋盘上一放,照例,赵无陵指的位置,就是白子的落定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黄、赵二人的博弈,她也是颗棋子。 实在无趣,无趣! “下这里。” 耳边是赵无陵的声音,她却迟迟没有落子,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花丛,正疑惑着,一只利箭倏然飞了过来。 黄天闰开口催促她:“发什么楞,落子,快。” 她轻嗤一声,白子脱手而出,借了柱子一力,将利箭撞偏了方向,最终,利箭刺入亭外的地面,见偷袭失败,花丛后的身影转身逃跑。 黄天闰惊呼:“有刺客!” 赵无陵一个眼神,韩亦便从暗处出现,与刺客打了起来,刺客身手不敌,被韩亦一脚踢倒在地,再无反抗之力。 她不禁抚向胸口,已经感觉到疼了。 第97章 向来如此 刺客被押至跟前,萧玉打量几眼,不由得一阵嗤笑:“这大白天的,穿夜行衣行刺,你还怪有意思的。” “哼,要你管!” 刺客撇开脸,很是不服。 她觉得好笑,只不过这里是赵无陵的地盘,由他做主才是,所以,她识趣地站到一边儿去。 赵无陵扫视刺客的脸,审道:“何人派你来的?” 刺客看了他一眼,欲挣脱逃跑,韩亦一怒之下,直接折了他一只胳膊,刺客抱着胳膊哀嚎。 “听不见吗?” 韩亦踩着他的脊骨,厉声质问:“我家公子问你话呢,还不从实招来,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突然阴森森地笑出了声,嘴里不停流出黑色的血,萧玉惊呼:“不好,他嘴里藏了毒!” 韩亦欲阻止,却是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刺客死在他面前,而周围的植物也瞬间枯萎。 “好厉害的毒药!”他往后撤开距离,颇为震撼。 赵无陵并不惊奇,解释道:“藏剧毒于口中,若被俘,便咬破口中的毒药,立即毙命。如此一来,既不会暴露买凶者的信息,又避免了被拷打的痛苦,京中会这般行径的,唯有死卫。” 死卫,乃是刀尖上舔血的神秘组织,与赵无陵身边的暗卫不同,死卫拿钱办事,并不忠于任何一人,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死也在江湖。 他摆了摆手,吩咐:“砍了头,悬于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语气云淡风轻,却令人无故生寒。 黄天闰暗暗点她:“你可是瞧见了,这赵小侯爷睚眦必报,绝非善类,你既选择留下来,日后千万小心言行举止。” 将头颅悬挂城门,可谓是杀鸡儆猴,是在提醒买凶之人,莫要再轻举妄动。 在锦州时,就见识过赵无陵的手段,况且她现在的身份是黄九,只要不涉及到他的根本利益,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三师伯的话,不无道理。 刚想点头应声,赵无陵便走上前来:“抱歉,让二位受惊了。” 态度刹时转变,恢复之前的和气。 黄天闰回道:“无碍无碍,只是这死卫向来颇为神秘,吾只闻其江湖恶名,不想今日却亲眼见到了,口中藏剧毒,好奸诈的死法!” “对,是。” 她随意附和两句,不成想赵无陵却看向了她:“方才,多亏了黄九公子,眼明手快,以棋为器撞开毒箭,实在厉害,本侯佩服。” “毒箭?” “是啊。” 赵无陵抬手,下人便将箭呈上,尖端上的泥还未干涸,他转了半圈,将另一头递向她。 接过暗箭,她端详了片刻,凑近些嗅了嗅尖端。 “有股怪味,应该是抹了什么东西,只不过,在下对毒并不十分了解,分辨不出,小侯爷只瞧了一眼,便断定箭上有毒,是如何知道的?” 赵无陵噙着笑,回她:“向来如此。” 嗯? 她一头雾水,他却不再解释。 —— 不知东宫发生了什么,李英玉迟迟未请她进宫,然,既已走了这一步,也不急于一时。 同徐叔睿的约定在午时,早早用了午膳,便骑着孤云往小漠北坡去。 孤云,是那匹乌孙马的名字。 为表谢意,赵无陵已将乌孙马赠与她,到了单水阁,被饲养得壮硕不少,就是性子还烈得很,她也懒得去驯服。 此马来自西域,本就是草原之魂,何以束之。 第98章 五年前的女儿红 京城人多繁杂,骑着战马在街上摇晃总是不好,便凭着记忆找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走此路到小漠北坡虽远了些,但好在清净,安全。 抵达破脚,遥遥看见徐叔睿坐在山坡上,嘴里叼着根草,百无聊赖地啃着。 听见马蹄声,他吐出草,站起身来,盯着孤云,眼睛都亮了。 “这不是陶将军送的马吗?” 萧玉下马,作揖行礼:“见过徐小公子。” “见什么见,本少爷问你话呢,这马是怎么回事?” 她捏了捏拳头,忍着一拳暴击这二傻子的冲动:“徐小公子说的没错,的确是陶将军送给赵小侯爷的乌孙马。” 故意气他似的,她拍了拍孤云的屁股:“孤云,去旁边吃点草,养精蓄锐。” 孤云听话地到一旁去了,徐叔睿长大了嘴巴,甚是惊讶,好似要掉到地上一般。 “你你” 她扬了扬眉:“怎么了?” “他怎么会允许你骑他的马?!不对,这马这么听你的话,想必你不是第一次骑了嗬,你才到单水阁几天,竟有这般待遇。” 越说越气,徐叔睿愤懑不平,怒瞪着她:“难怪你主动找我赛马,感情是向本少爷炫耀来了!” 这么稀罕的马,他连看一眼都奢侈,赵无陵居然就这么让她骑着来了,怎能让他不嫉妒。 萧玉则是笑着道:“徐小公子你误会了,在下并无炫耀之意,孤云此前受过伤,又落入马贩子手中,在下碰巧将其买下,所以它才对我熟稔。” 徐叔睿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侯爷出于感谢,便允许在下骑着孤云出来见徐小公子。” 一番从容、坦诚的解释,渐渐消了徐叔睿的气。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回事,说明你们缘分不浅算了,本少爷的马儿也在吃草,赛马一事待会儿再说,你先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她欣然点头:“好。” 这家伙,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不过她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不上进又没有利用价值,赵无陵却没有伤害他,亦不强行改变他的心智,相较跌入泥潭的徐伯懿,徐叔睿如今这般,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人走到坡顶,又往右方走了半段,放眼望去,杂草丛生无甚可看,况且这种天气,最是容易遇见蛇类,想到此,她再没兴致往前。 徐叔睿独自一人往前,走到一棵参天大树下便停住了,回首时发现萧玉并未上前,他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锹,撸起袖子挖了起来。 她问:“徐小公子,您这是挖什么呢?”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徐叔睿卖力地挖着,所幸埋得不深,他扔掉铁锹,小心翼翼地从土坑了抱出一个坛子。 瞧那样式,是坛子酒。 徐叔睿兴致勃勃地走回她面前,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 “看清楚了吗?” 她笑:“酒。” “嗯,没错。” 徐叔睿与她一道返回,抱着酒坛子亦步亦趋,生怕摔了似地爱护着。 她不免失笑,打趣道:“不过是一坛子酒罢了,徐小公子何须这般小心,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你买不着、喝不到的酒吗?” 徐叔睿睨了她一眼。 “当然有了算了,你个小道士……哎,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哦?何以见得?不妨……说来听听。” 徐叔睿停了下来,神情变得沮丧:“你说的没错,这世上,的确没有我买不到的酒,可是,却有我喝不着的酒。” 他望着怀里的酒,黯然神伤。 “这坛子酒,是我偷偷埋在这的,本来想等她出嫁时再拿出来,给她个惊喜可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都喝不到她的喜酒了。” 萧玉怔住,胸口泛了一丝疼意。 她僵硬地一笑,问道:“是什么缘故喝不到了?” “死了。” 徐叔睿抬起头,大步往回走,又重复了一遍:“她死了。” 第99章 不速之客 回到马儿吃草的地方,二人并肩而坐,兴许是因为共享了秘密,徐叔睿对她的态度转变了不少。 “这酒埋多少年都没有意义了,今日既来了,就将它拿出来,喝掉了,就再也不想着了。” 说完看向萧玉,不确定地问道:“对了,小道士,忘了问你了,你……能喝酒吗?” “能,但酒量不好。” “能喝就行。” 徐叔睿放下心来,打开酒坛盖子,一股酒香味沁入鼻息,原来是女儿红啊,她勾了勾唇:“好酒。” “当然了!”徐叔睿一脸自豪:“这可是本少爷专门找人酿的,又在地下埋了多年,味道自然不会差。” 从前她与徐叔睿关系密切,他做什么都会告诉她,没想到他居然偷偷为自己藏了一坛女儿红,只为她出嫁时送给她做贺礼。 这小子…… “真羡慕你那位朋友,能让徐小公子你为她这般用心,倘若她在九泉之下知晓了,定会很高兴。” 徐叔睿抬起头,眼眶红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似要哭一般。 “徐小公子……呵呵……这是……怎的了?” “没,没什么。” 他抬袖胡乱地抹着眼泪,手上带的泥蹭了满脸,像个小花猫似的,花猫肩膀一耸一耸的,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她的葬身之处,听说她死在荒地,连尸……尸首都没了,大抵是被野狼野狗给吃了。” 说到最后,眼泪更是止不住:“她就这么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们明明约好了,重阳节的时候到清涧山庄游玩,她欠我一顿饭还没请呢,呜呜……” 萧玉本来有些伤感的,可见他鼻涕眼泪横流,脸上都是泥巴,怎的也伤心不起来了。 二人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太过熟稔,一向都是嘻嘻哈哈,不着边际,打趣对方惯了,如今一本正经地怀念她的死,倒让她觉得别扭。 “别哭了。” 她顺手拿过他怀里的女儿红,笑着道:“眼泪掺了泥,要是掉进酒里,可就不好喝了。” 没有酒杯,她就抬着坛子底部,仰头往嘴里灌,见她这副潇洒模样,徐叔睿也不哭了,两颗红豆似的眼睛盯着酒坛子。 “你别全喝光了,留一些,留一些给她,她最爱喝酒了。” 萧玉仰着头,微微侧目看他,这家伙一脸认真,她眨了眨眼,算是同意了。 以前嗜酒如命,可如今她极少饮酒,捧着酒坛子看似很“凶猛”,实则只浅浅地饮了一口,喝得多了,难免有醉意,失了态就不好了。 徐叔睿眼巴巴地看着,渴望的眼神呼之欲出,看来这些年,他并未戒酒。 将酒坛还给他,顺手抹了抹嘴角,大肆夸赞道:“果真是好酒,我从未喝过这般好的酒,今日,真真是托了徐小公子的福。” 徐叔睿也学着她的样子,捧着酒坛子往嘴里灌,她突然想起孤云换了片草地,想过去瞧瞧。 刚走没两步,耳畔突然传来“嗖”地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徐叔睿愤怒又惊吓的嚎叫。 酒坛子破了,里面的酒泼洒在他脸上,刺激得他的眼睛红彤彤的,他极其难受地跳了起来。 “谁,是谁在捣鬼,给本少爷滚出来!” 顾不上查看四周,她赶紧回头去,细细查看他的脸是否被碎片划伤,所幸,并没有受伤,只是身上被淋得湿哒哒的,一股子酒味,好生狼狈。 “没事?”她问。 听见她的声音,徐叔睿不知为何,委屈更甚:“黄九,你看见了没?是谁弄的?是谁?!” 话音未落,三个公子哥突然出现,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三个小厮紧随其后,亦是得意洋洋。 萧玉扭头注意到他们,走在最前头那人手中握着弓,不见的箭矢此刻正插在徐叔睿脚边的草地里,看面相有几分熟悉,却又叫不上名字。 “何琏浒,是你!”徐叔睿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姓何的,你竟敢暗算本少爷,想死吗!?” 记忆如洪流翻涌,难怪她觉得脸熟,原来是何琏浒,监察司司史何令恭的独子,因为是独子,家中长辈过分溺爱,如今长成这般堕落性子,一点也不意外。 她如今的身份和模样,任谁也不会将她与董婉婉扯上关系,只当她是徐叔睿的小厮,并不瞧以正眼。 何琏浒晃了晃手中弓:“哟,我还以为射中了野兔,没想到竟是射中了徐小公子你的酒坛子,只是一坛子酒而已,改日我赔你十坛八坛的。” “你!” “我什么?”何琏浒一脸挑衅。 惹得徐叔睿气急败坏:“只是一坛子酒?你可知它是” “是什么?” 徐叔睿便说不出话了,沉默地气愤着。 何琏浒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头看向另外二人:“许兄,孟兄,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姓许的青年打扮花哨,好似一只花蝴蝶,五官柔和,长相似女,嗓音却出其地充满磁性,耳听,便不能目视,目视,则难以耳听。 “徐小公子竟吝啬到对一坛子酒如数家珍,难不成,这安乐侯府,竟连一坛酒都买不起了?” 萧玉不忍直视,微微低下头。 “哈哈哈孟兄,你说呢?”何琏浒继续问道。 孟姓男子浅笑回:“还用问吗?世人都知道,如今的安乐侯府是谁在掌管,徐小公子落得这般可怜地步,实在令人惋惜。” “哈哈哈哈哈” 何琏浒仰天大笑,肆无忌惮,其余人跟着讥笑,笑声遍布漫山遍野,刺耳极了。 被这般当面编排,徐叔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死捏着拳头,可他不敢动手,对方人多势众,真打起来,他必然落于下风,再说,家中人视他为累赘,惹了祸事,回去定要受惩。 见他不敢动怒,何琏浒得寸进尺,竟走到他面前,抬手拍打着他的脸:“徐叔睿,你这个废物,董婉婉死了,如今可没人护着你了,以后,在老子面前,记得夹紧尾巴做人,别说今日射破你一坛子酒,保不齐下回射穿的,是你的脑袋。” 他戳着徐叔睿的太阳穴,徐叔睿往旁倒去,却是没有一丝反抗。 萧玉一旁看着,猜测这种事大抵不是第一次发生,否则徐叔睿不会一点反抗也没有。 犹记得以前,她在大街上将何琏浒暴揍一顿后,何琏浒每次见了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害怕。 这家伙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正好捏着徐叔睿这个软柿子。 姓孟的招呼着:“都愣着做什么,没看见徐小公子喜欢放马吗,还不快将咱们的马匹牵来,让徐小公子领着马去吃吃草。” 小厮门应声便去牵马。 姓许的附和道:“孟兄说得是,徐小公子定然知道哪里的草更加丰茂,哈哈。” “好主意!” 何琏浒扭头,冲他二位笑道,三人相视一眼,便默契地放声大笑,笑声中,那公鸭嗓听得她耳膜生疼,实在是烦人极了。 倏地,姓许的便再笑不出来,张着嘴表情痛苦。 其余两人也停下笑,询问道:“许兄,你怎么了?” 他弯腰干呕,气息不稳:“什么东西飞进我嘴里,好臭啊。” “什么!” 第100章 你想拜我为师? 何琏浒下意识看向徐叔睿,质问他:“徐叔睿,你做了什么?” 脸都被打肿了,他还能做什么,徐叔睿一脸无辜:“你在我面前,不是都看到了,我什么也没做。” 何琏浒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却听不远处那人说:“不是他,是我。” “你?” 他侧目打量,这人丑陋矮小,难道不是徐叔睿的小厮? 萧玉扬了扬眉:“嗯,是我。” 说着,她还不忘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团东西,在手心掂着:“进他嘴里的,就是这东西。” 孟姓青年看了一眼,惊呼:“牛粪!” 闻言,许姓男子哇地便吐了,姓孟的收脚不及,污秽之物全然淋在他脚背上,恶心至极,便跟着弯腰干呕起来。 徐叔睿震惊地看着她,眼里骤然有光。 他怎么忘了,黄九可是在东宫诛杀邪祟的道士,身手必然不错。 他快速走到她身后:“黄九,你这投粪的技术,不错。” 萧玉偏过头看他,半边脸肿得跟猪头一样,滑稽又可怜,她好心提醒:“徐小公子,一昧的忍让,只会让恶人更加肆无忌惮。” 徐叔睿呆呆地看着她,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味十分熟悉,他说不上来,却有种铺天盖地的安全感。 看见两人窃窃私语,何琏浒恼怒不已,捡起地上的箭矢,拉满弓对准徐叔睿身前之人:“该死的贱仆,老子杀了你!” 只可惜,箭未出,他便双手无力,一头栽倒。 牵马回来的小厮见了此情此景,三脸蒙圈,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孟姓男子指着萧玉和徐叔睿,大喊:“是那个长得丑的搞的鬼,给我打!” “是。” 小厮松开缰绳,齐刷刷地从腰间掏出长刀,徐叔睿倒吸一口冷气:“有刀!这下真不好了,黄九,我们快跑。” 萧玉道:“跑去哪里?” “马在后面,我们去找马,你的孤云不是跑得快,我们赶紧” 话音未落,他被一把推到更后方,等他站定,前方已经打作一团,大刀明晃晃的刺着眼,他欲跑去找马,却听黄九道:“站着,看。” 简洁,霸道。 徐叔睿当真乖乖地不动了,泪汪汪的眼睛里倒映着瘦小枯干的身影,身手迅速,动作干净利落,不仅轻松地躲开三把刀的刀锋,刀虽在三人手中,却好似脱离了掌控,被她轻巧地控制着,三人时而相撞,时而互相持刀砍去,却又在即将伤到皮肉时倏然停住。 待她戏弄烦了,掌心聚集内力,一成力便将三人挥飞二里地。 她拍了拍手,冷冷地看向何琏浒,何琏浒低声叱骂:“哼,几个废物!” 说着快步上前,掌风毫无预料地劈了下来,徐叔睿张嘴惊呼,惊的并非掌风的厉害,而是掌风之下,骤然消失的身影。 何琏浒扑了空,无比震惊,人呢?竟然凭空消失了! 此人,究竟是谁? 倏地,身后响起冷冽的笑声:“何公子,你在找我吗?” 何琏浒脊背僵直,攥紧拳头猛地挥向身后,以为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不想再度扑空,身体也因惯性往前扑去,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萧玉负手立于他身后,笑意更深:“偷袭?好想法,不过,很可惜,你还需再练个百八十年。” 面子丢尽,何琏浒怒不可遏。 “可恶,老子杀了你!!” 他捡起地上的刀,拼尽全力砍了过来,萧玉收起笑容,仰头下腰,一个箭步从刀下飞过,与此同时,拳风凌冽,只听咔擦一声,何琏浒满脸血色倒地,再无意识。 经此一战,孟姓男子蠢蠢欲动的心思收了回去,萧玉睨了他一眼,便将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谁?” 她颔首,和善一笑:“在下,黄九。” 黄九?从未听过这人名讳。 身手这般厉害,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徐叔睿何时认得这么一号厉害的人物? 看来,以后得小心了。 萧玉懒得搭理他,转身走向徐叔睿:“徐小公子,你想怎么处置这几人?” 这么厉害的人物,对许叔睿这么恭敬,孟姓男子自知不好惹,便打算悄然逃跑,谁知脚下一软,十分狼狈地跪倒在地。 “孟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没。” 她晃了晃手中银针:“没有,那就好生待着。” 姓许的连肺都快要吐出来了,见她手中的银针,便知此人不好对付,便弯下腰,假装继续干呕。 惹不起,他躲。 徐叔睿呆呆地看着她,眼里满是钦佩。 “看我做什么,问你呢,你想怎么处置,便就怎么处置,我敢保证,他们日后绝不敢再招惹你。” 听她这般信誓旦旦,徐叔睿没有一点怀疑。 能得太子殿下赏识,又能住进单水阁,随意骑行孤云之人,绝非泛泛之辈。 他本来满肚子的怒火,在心里幻想打回去的场景,可如今看着何琏浒不忍直视的伤势,他又不想了。 刚下那一拳从下打来,何琏浒便鼻子口来血,甚是骇人。 “姓何的,他死了吗?” “没有,只是下巴脱臼了,估计这段时日,是说不出话了。” “哦。” 他满意地笑了:“那就好,我们走。” “走?你瞧瞧你的脸,他们这般欺辱你,你能忍下这口气?”她失笑,故意提高声音。 孟姓男子抱着没知觉的腿,示弱道:“你放心,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绝不会再寻麻烦,日后,若是见了徐小公子,定绕开他走。” 许姓男子点头如捣蒜,他可不想再回味牛粪的味道了。 “徐小公子,你觉得呢?”她问。 徐叔睿自然是同意的,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好,既然徐小公子不计前嫌” 她悠悠然走向何琏浒,半蹲下身,居高临下睥睨,何琏浒见了,挣扎着往后退,一不小心磕碰到下巴,疼得龇牙咧嘴。 她勾笑:“何公子,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意下如何?” 刚才那一拳,导致他咬破了舌头,满嘴是血再说不出话来,狼狈地点着头。 她起身,环顾四周,任何被目光所及之人都不敢动,脊背阵阵发寒,待她移开视线,才觉呼吸通畅。 “我们走。” “诶。” 徐叔睿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满是崇拜:“黄九,你真是厉害!” 萧玉心中怕算别的事,一边寻找孤云的踪迹,没空搭理他,谁知他突然抱住她的大腿:“你这么厉害,教教我。” 孤云见了她,心有灵犀地走了过来,见到地上的徐叔睿,好似嫌弃一般翻了个白眼,萧玉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他踢开,纵身上马,高高地俯视他。 “你想拜我为师?” 徐叔睿立马站起来:“是。” “行啊,比一场,赢了,我答应收你为徒。” 言毕,孤云嘶吼一声,扬长而去。 第101章 扮猪吃老虎 亥时方才归。 黄天闰不放心,到门口去等,见她牵着马慢慢悠悠走来,担忧的心才终于放下。她一走近,便闻见浓浓的酒气,碍于门口两侍卫,没出声斥责,只催促她赶紧回去歇着。 今夜她是喝了酒,却不多,酒味重,不过是因为徐叔睿缠她太紧,熏得她也是一身酒气。 “三师伯不必担心我,夜深了,您先歇着,我还有事,办完就回来。” 赵无陵刚沐浴更衣,便听见外头说话声,韩亦前来禀报:“公子,是黄九。” 略微惊讶,他便径直去了书房。 “她来做什么?” “属下也不知,他只说有事要找公子。” “让她在外面候着。” “是。” 得了回话,萧玉亦不恼,赵无陵做事本就阴晴不定,她仓促求见,本就不奢求他立即见自己。 “多谢韩公子通禀,我在此候着,绝不打扰小侯爷。” 说罢,她寻了个地方坐下。 夜里黑漆漆的,空气飘着一股酒气,韩亦嫌弃地抬手挥开,站在她不远处,翻起了旧账。 “那日,你故意激怒我,让我重伤你,原来竟是利用我!” 她轻轻地笑着:“韩公子这般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你!” 韩亦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却被她轻松避开,韩亦环顾四周不见人,却听头顶戏谑的笑声:“我在这儿。” 好厉害的功夫。韩亦不禁一震。 跨坐树枝,她垂目,平静地看着他。 韩亦拔剑向上指着:“你故意受伤,借口留在单水阁,究竟有何目的?” “嗯哼?” 她偏了偏头,疑惑道:“韩公子莫非是忘了,我与二叔本不愿进城,是你家小侯爷以武力逼迫我二人,害得我二叔险些失去一条手臂。” 韩亦无言以对,心中愤怒竟无从说起。 她撑着脑袋,继续说道:“你说我利用你,我利用你什么?利用你将我自己打成重伤,伤及肺腑?还是利用你禁锢我自己,不得自由?” “你休要狡辩!”韩亦叱道:“公子早就看穿了你,劝你安分些,莫要动歪心思,否则,就不要怪刀剑无眼。” “遵命。” 她仰头望天,语气无奈地道了“遵命”二字。 韩亦收剑离去,她躺在树上,吹着凉风,太阳穴隐隐的疼,她想起在锦州时,凡心情不佳,她总会上树睡觉,柳儿便坐在树下给她剥水果。 师兄很是忙碌,却总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望她,她在树上装睡,师兄便威逼利诱,将她唤下来温言细语地“教训”一通。 可她左耳进,右耳出,下回,还是躲在树上暗自忧愁。 因此,没少被师兄说,他站在树下,芝兰玉树,形容俊美,微仰着头,无奈地望着她笑。 “下来。” 她睁开眼,随即坐起身往下看:“师兄。” 空气倏然安静,树下之人披着氅衣,眉眼浓郁地瞧着她,她才恍然方才失了神,认错人了,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寻借口应付过去,赵无陵却似没有听见一般,转身往书房走去。 凉嗖嗖的秋风,拂来无情无绪的言语。 “下来。”他又说了一遍。 他走得不快,她下树后,很快便赶上他的步伐,她刻意保持迟缓半步的节奏,始终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股清香飘入鼻息中。 赵无陵竟以鲜花入浴,真是有情调。 入了书房,赵无陵示意她随便坐,兴许是被冷风吹得神经麻木,人也随意起来,衣角一掀,大剌剌地坐在地上。 拿起勺子的手一顿,睨她:“饮酒了?” “是。” “坐过来。” 她抬眸,看见桌上放了一瓷碗,里面还有一个勺子,一只修长的手微屈,叩了叩桌面。 “醒酒汤。” 与徐叔睿道别后,她的确是独身去喝了几杯酒,只不过浅尝辄止,并无醉意,更无须醒酒汤。 只不过 她来,是有事相求,所以,还是不要轻易惹他的好。 身子也暖和了不少,她起了身,走到赵无陵对面坐下,道了声感谢,一手拿开勺子,另一只手端起碗,一口饮尽。 醒酒汤是热的,一碗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和了。 头脑也逐渐清晰,她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么晚前来,扰了小侯爷的清净,还请见谅。” “无碍,可是有事?” “的确有一事。” 她挺直了腰板,一脸严肃:“今日,徐小公子被几个世家公子欺辱,在下实在看不过眼,便动手收拾了他们。” 赵无陵拧眉:“叔睿?” “正是。” “黄九公子还真是,侠肝义胆。” 她含蓄一笑:“不敢当,路见不平罢了。” “嗯。” 赵无陵捻着茶杯,漫不经心道:“公子行侠仗义,若要邀功,该去安乐侯府才是。” 邀功? 她可从未想过要邀功。 “不,小侯爷误会了,在下并非是来邀功的。” 褐眸微垂,不见她半眼:“既然不是邀功,又是为何?” 瞧他这般态度,正在她的料想之中,幸亏她早有准备,却是故作为难道:“小侯爷有所不知,那几位世家公子问起在下,在下一时糊涂,竟脱口而出说是赵小侯爷的人。” 说罢,便扑通跪地。 “在下失言,还请小侯爷恕罪。” 她跪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是有了十分的把握,且不说她如今是单水阁的客人,更重要的是,东宫有令,吩咐赵无陵好生招待她与三师伯。 若是前者,她无甚把握,可后者牵扯太子,赵无陵只能闷声吃亏,替她解决了此事。 砰。 茶杯被重重置于桌上,溅出的茶水落在她手上,不仅不烫,还有些凉意。 赵无陵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与他们说,你是我的人?” 她抬头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盯着地面回答:“回小侯爷,在下是这么说的,千真万确。” 赵无陵沐浴后,里面穿了里衣,外披氅衣,一如刚入京那夜。他俯身下来,露出凹凸有致的锁骨,修长的脖颈就在她眼前,脖子上脉络全然叫她瞧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无陵才又开口。 “回去歇着。” 她心中一喜,当即起身:“多谢小侯爷,在下这就” “呃~” “嘶!” 竟是高兴过头了,忘却了俯身与她说话的赵无陵,一抬头便撞了上去,赵无陵的闷痛声入耳,才叫她惊觉磕到了他的下巴。 “对,对不住。” 她伸手欲查看伤势,又识趣地收了回去:“真是对不住,你还好?” 赵无陵的眸子一直瞧着她,浓郁不见底,分不清喜怒。 她就这般坐在地上,他的沉默如同一座大山压下来,简直如坐针毡,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万一他突然变脸可就麻烦了。 “那个,我去拿药。” 这回,她特意往后缩了一段距离,像只千年王八一样,小心翼翼地起了身。 刚走到门口,听赵无陵道:“无须用药,你回去。” 第102章 黄九公子还是少饮一些 隔日。 赵无陵领着徐叔睿去拜访了何家,表面上说是赔罪,何令恭看见满车的补品、药材与贵重礼物,着实被吓得不轻,这哪里是赔礼,分明是上门来算账的。 当即让何琏浒跪下谢罪,何琏浒不懂其中厉害关系,只因怕被父亲责罚,便不情不愿地跪了,待赵无陵走后,听长辈说起此事,他才后知后觉,惊起一身冷汗。 倘若那时他耍脾气不肯服软,惹恼了赵小侯爷,后果可就 安乐侯不足为惧,可此人并非无用的安乐侯,而是赵无陵,精于谋略,杀伐果决的赵小侯爷,况且,太子殿下对其的爱护之心,可见一斑。 另外,孟、许两家,赵无陵派了专人前去送礼,不敢有不收之礼。 至此,徐叔睿便有了倚仗,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后来,徐叔睿来找过她,不死心想拜她为师,毫无意外,每次都被扫地出门。 他的马术太差,是不可能比得过孤云,她也不可能真的收他为徒,一来她不想暴露太多,二来,教授武功所需时日过多,不久后她便要离开,又有正事要办,分不出多余的精力。 —— 算起来,已入京半月,李英玉迟迟未召她入宫。 怕只怕,夜长梦多。 是日,三师伯来寻她,说是太子殿下到了扬州湖,派人来请她二人过去,出了门,赵无陵的马车在门口停着,韩亦看见了她,冷哼一声撇开脸,还在生气。 看样子,赵无陵也要出门。 黄天闰明白她的疑惑,便上前询问:“请问韩侍卫,备了马车,这是要去哪儿啊?” 韩亦回:“扬州湖。” 说着,做了请的手势,请道:“公子已在车内候着,道长,请上车。” 原来是专门等他们的,黄天闰客气两句后,不敢耽搁便上车去了,萧玉在外踌躇犹豫,赵无陵在马车里,如果她也上车了,岂不是要近距离面对他。 那夜不当心磕伤了他,他阴沉沉的表情历历在目。 若上马车去碰面了,定是尴尬,三师伯不知她做的事,倘若让他知晓了,免不了一顿唠叨。 见她一动不动,韩亦催促道:“黄九,还不上车?” “不用了。” 她随口寻了个借口:“马车内拥挤,你们先走,我骑马随后。” 韩亦怒瞪她一眼,好似在责怪她耽误了时辰。 “骑马?街上人众多,一个不当心冲撞了人群,可是重罪!” “我明白,不从大街上走便是。” “随你。” 如今她说什么,韩亦只觉得厌烦,不一道走也好,省得他瞧着心中不爽,回头吩咐车夫:“启程!” 车毂撵着青石板路滚滚向前,她回单水阁去牵马,自小在京城长大,熟悉每一处大街小巷,寻条人少的近道不在话下。 只是,她不明白,李英玉为何约至扬州湖,目的是什么? 抵达扬州湖时,赵无陵的马车还未到,她寻了个僻静地将孤云拴住,跃到树上欣赏风景。 碧绿清澈的广湖中央,琼楼玉宇拔地而起,层楼叠榭,碧瓦朱甍,能入此地者非富即贵,是以,此处的烟花最是绚烂,最是璀璨,若是有幸,还能瞧见武林高手在此“切磋”。 只是这大白天的,无甚热闹可瞧。 坐得累了,她爬向更高处,内力使得她轻轻松松便站到了树的顶端,视线变得广阔,高高地俯瞰整个扬州湖,乍一眼瞥见走廊处的身影。 他今日的穿着格外低调,一身的纯白衣袍,并无华丽佩饰,素雅地站在廊外,负手而立望着某处。 她依稀记得,当年他备受冷落时,穿着亦是简单素雅为主,她向周围的人大肆夸赞此人不铺张浪费,是个踏实的老实人如今看来,真是好生嘲讽。 赵无陵的马车靠近扬州湖,她落下树梢,与他们一道前去湖心。 她走在赵无陵身后,他侧目与三师伯讲话时,她偷偷看了一眼他的下巴伤势,没有红肿没有淤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赵无陵睨了她一眼,视线移至廊上之人,黄天闰与之一道,躬身行礼:“殿下。” 李英玉点了点头,看向他身后的萧玉,面色舒展道:“小九道长,你来了。” 她亦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快请。” 这般热络,叫人猜不透他想做什么,一路心不在焉,一会儿瞧瞧雕梁画栋的楼阁,一会儿又看看柔肢软舞的女子。 进入楼中,一股奇香萦绕氤氲,舞女拖着长长的袖子翩翩而来,轻盈一跃,长袖拂过她的脸颊,扑鼻的香气使得她打了个喷嚏。 舞女见了,捂唇掩着笑,仙女一般“飞”走了。 李英玉开怀敞笑,打趣道:“小九道长可还好?” 怎么会好!这舞女身上也太香了,如今她五感极敏,这般近的距离调戏她,与直接往她鼻孔里灌入两斤香粉无异。 她摸了摸鼻子,回了两个字:“香艳。” 李英玉愣了片刻,而后便笑开,黄天闰却是黑了脸,暗地里踢了她一脚,示意她别乱说话。 落座后,舞女们便退了,她如今不喜聒噪,几人对坐,相聊几句,有酒喝,有零嘴吃,已是极好。 太子的随行太监出了楼去,好似是寻什么人去了。 “不必管他。” 此话,是李英玉对她说的,见她心不在焉,便说:“小九道长,不要光饮酒,这家的桃花酥最是出名,你尝尝。” “是。” 案前吃食有十来碟,她倒是没有注意有桃花酥,其实就在她右手边。 从锦州回江宁后,她就极少吃糕点了,一是大师兄不在无人会做,她曾进过厨房,做出的味道实在难以入口,为了不浪费食材便就放弃了,二是懒惰惯了,不想为了一点吃食花费几个时辰专门下山。 盛情难却,她不好不给面子,便浅尝了一口,甜而不腻,口感十分细腻,比起市面铺子上卖的桃花酥,卖相与口感都居上乘。 “不错。”她看向上位,举杯向他致谢:“多谢殿下盛情款待,不瞒殿下,我还从未来过这么奢华的地方,更别说吃上这么好的食物,这酒,亦是酿得极好!” 李英玉亦举杯,十分豪爽地干了。 他不胜酒力,他知道,她也知道,此酒乃是烈酒,他这般就喝下去,没一会儿便上了脸,她隐隐噙着笑,将杯中酒饮尽。 酒侍上前斟满,她敬向对面坐着的赵无陵。 “这杯,敬小侯爷,没有小侯爷,我与二叔怎可能有安住之所,更不可能见到如此多的世面,都是托了您的福。” 赵无陵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 “喝酒不但误事,且伤身,黄九公子还是少饮一些。” “呵呵,是。” 举杯间,那太监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女子,女子手中抱着一把琵琶,瞧那女子美艳的模样,她不禁想起一人来。 胡老的女儿——赛江南。 赛江南生得是极美的,只不过与这名女子相比,眼里多了几分精明。 太监提吊着嗓音禀道:“殿下,琵琶女秦苏儿已带到。” 秦苏儿欠身行礼:“民女秦苏儿,参见太子殿下。” 第103章 拿着你的酒杯回去 “起来。” “谢殿下。” 不待秦苏儿坐定弹奏,李英玉便起了身:“诸位且先坐着,本宫去去就回。” 说罢便领着太监上楼去了。 琴音流连婉转,时而激情高昂,时而悲情戚戚,她听得不大懂,只是她瞧着,秦苏儿的眼神不时看向某处,无尽的感伤。 这里头,似乎有故事。 这下,有好戏看了。 她慢慢挪到三师伯身边,却发现三师伯亦是一副悲伤神情。 “三师伯,你怎么了?” 黄天闰努了努嘴,示意她听,她拧起眉:“我听不懂,弹的是什么曲子?” “此乃流觞曲,曲中意为女子对心上人的无尽思念,可望而不可及,可念而不可得。”他摇了摇头,感叹:“山猪嚼不来细槺,哎” 这是骂她呢,她撇了撇嘴,悻悻地回到自个儿座位。 既是思念心上人的曲子,那 赵无陵自顾自饮酒,一脸冷漠,丝毫不理会饱含深情的秦苏儿,秦苏儿暗自伤神,的确是可念不可得,可望不可及。 看热闹看得入迷,不巧被赵无陵抓了个现行,他突然抬眸,褐眸直勾勾地噙住她,眼里带着几分玩味。 她举杯敬酒,便掩饰过去。 一曲毕,秦苏儿起身走到赵无陵面前,跪坐下来,亲自为他斟酒,见了此举,萧玉与黄天闰相视一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按韩亦的性子,自然要阻止的,她这般想着,果真看见韩亦伸手:“秦姑娘,我家公子不喝外人的酒。” 秦苏儿僵住,脸色极为难看。 渍渍。 没有眼力见的家伙! 她出面解围道:“韩公子,秦姑娘乃是太子殿下请来奏曲,自然算是殿下的人,你这般防备着,口口声声借口你家公子不喝外人的酒,这样,怕是不好?” 早知道此人是个嘴滑的奸诈之人,韩亦瞪着她:“你不要胡说!” 她懒懒一笑,戏道:“我还真是佩服你家公子,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若是我啊,有秦姑娘这般的美人儿亲自斟酒,哪怕是毒酒,我也甘之如饴。” “你!” 韩亦咬牙切齿:“浪荡子,不知羞耻!” 看这架势,剑拔弩张的,黄天闰出来打圆场:“对不住了,吾这侄儿心直口快,实则并无恶意,诸位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韩亦冷哼着,气未消。 黄天闰便对她说:“侄儿,还不快敬小侯爷一杯,向小侯爷道歉。” “是。” 她起身端着酒杯便去了,盘坐秦苏儿身边,秦苏儿身上是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微微颔首,秦苏儿亦是。 她举杯,垂首致歉:“方才口无遮拦冲撞了小侯爷,实在抱歉,我敬您一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这一介粗人计较。” 实则暗暗向秦苏儿递眼神,秦苏儿领会,忙将酒杯递向赵无陵。 赵无陵没有接,而是直直地望着萧玉,视线从她脸上移至她手里的那杯酒,萧玉打算先发制人,一口便饮尽,倒立酒杯以表诚意。 赵无陵示意她:“这杯也喝了。” “嗯?” 她与秦苏儿面面相觑,听他说道:“你方才不是说,有秦姑娘这般的美人儿亲自斟酒,哪怕是毒酒,你也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四字,也似她一般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吐露。 秦苏儿知道他的性子,便给萧玉递了酒。 “公子,请。” “多谢。” 她接过酒杯,这酒不得不喝了,她喝了,她和秦苏儿都能解围,倘若她不喝,保不齐赵无陵又会用她说的话来对付她。 不过一杯酒而已,她一口便喝了。 赵无陵吩咐:“下去。” 走的是秦苏儿,不是她,她被强行留下,赵无陵指示她倒酒,她便提着酒壶往自己杯子里倒,布满青筋的手背覆在上方。 “不是这杯。” 原来不是让她喝,那就好。 她自然是乐意的,给他的酒杯里斟满酒:“小侯爷,您请。” 赵无陵捻着杯子,指腹慢斯条理地摩挲着杯沿,并未喝下,而是吩咐酒侍:“去,将黄九公子的酒壶拿来。” “是。” 酒侍应声去取,萧玉不明所以,这是要和她对饮吗? 酒取来了,赵无陵只睨了她一眼,说:“拿着你的酒杯,回去。” 萧玉:“” 嘴里咬着桃花酥,视线巴巴地落在赵无陵面前的案上,他既把酒要过去,却是不喝了。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晦莫难测。 所幸,这般的状况并未持续太久,李英玉身边的太监下楼来,径直走向她处,说道:“黄九道长,殿下有请。” 只请她一人? 不解所谓,方才那几个舞女翩然出现,太监笑看着她:“道长,请随奴家上楼。” 她看了眼三师伯,点头应道:“劳烦公公带路。” 楼里再度热闹起来,只是无人再有闲情逸致,黄天闰思来想去,满是焦虑,只怕太子识破小鱼儿的身份,对她痛下杀手。 赵无陵却是静静独饮,神色凝重。 上了楼,灯光越发昏暗,掀了珠帘,眼前才稍稍亮堂几分,她却是顿住脚步,半步也未踏入。 闻见动静,李英玉转头:“小九道长,你来了。” 阴暗交界处,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后,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掐得手心生疼亦不觉。 “这是” 只以为是她饮了酒,嗓子才如此不适,李英玉回道:“正如道长所见,这些,乃是董家的牌位,前大将军,董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会不记得! 日日夜夜,不敢忘。 看着一排排数不清的牌位,她顿觉头晕目眩,每一块牌位之上,都刻着万分熟悉的名字,最前头那块,十分清晰地刻着“董鹄”二字。 身体里的血液凝固如冰,遇猛火一般,刹那间破冰翻涌,滚烫无比,深深刺痛着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 喉中如火炽烤,不知过了多久,才挤出嘶哑的字眼:“回殿下,记得。” 阔别三年,再见亲人,却已是一抔黄土,天人永隔,唯她留在这世间,品尽心酸苦难。 此刻,他们就在她面前,她却不敢靠近,脚下如灌了铅一般,半寸也挪动不得。 第104章 牌位,骨灰 父亲曾经告诉她,世间之事本就不平,想要平事,必须要自己去争取,他领着整个董氏一族去争,想要的就是一个太平的天下,一个福泽百姓的明君。 曾经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她只觉讽刺。 父亲,你眼里的未来明君就站在你的牌位前,他心里,可曾感激过?可曾愧疚过? 从前,她最喜欢看李英玉笑的样子,他生得这般好看,总是愁着一张脸,岂不是暴殄天物。 可此刻,她却觉得刺眼极了。 掌心渐渐聚力,只需一掌,七成力,便可杀了他,报了董家的仇。 即便杀了他之后,她再无活路,她也甘愿赴死。 倏然出现一阵脚步声,她猛然清醒,渐渐敛去杀意,扭头望去,赵无陵懒洋洋地倚在墙边,半眯着眼,好似是醉了酒。 太监吃惊,提着声音询问:“小侯爷,您怎么上来了?” 闻声,他睁开眼,如梦初醒般:“抱歉,走错地方了,告辞。” 赵无陵闹这一乌龙,他醒没醒不知道,她是彻底清醒了,也终于想明白李英玉今日到扬州湖的目的。 那夜她走后,李英玉必然是询问了陆静雅关于镜中“董”字一事,她那样一摔,使他相信了镜中的东西难以对付,想做到一劳永逸,且不引起皇帝与其他皇子注意,日后留下隐患,便就是她在赵无陵面前胡诌的法子。 ——亲自去坟前磕头请罪,便可恢复安宁。 她试探性地询问:“请问殿下,这些牌位后,可是有骨灰?” “当然。” 李英玉随口回答,请她进去:“本宫已查实,太子妃的确是被董家邪物所缠,为了太子妃与东宫的安宁,还请道长出面,若有异样,道长杀了他们便是。” 他领她走到桌前,桌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纸,还有一盆腥红的液体。 “此乃黑狗血。”他介绍道:“这些时日,本宫派人寻遍京中,寻了几条极为凶恶的黑犬,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请道长前来。” 她淡淡道:“是。” “来人。” 李英玉低声一唤,四周突然出现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警觉地动了动眉眼,此处有暗卫,若她没听错的话,约莫有四五个藏在其中。 她暗暗嘲道,怎的忘了他是李英玉,做事最是谨慎。 今日他要防的不止是邪祟,还有想要取他性命之人,如今宫中暗流涌动,皇子们明争暗斗,他赢了李昭太子入主东宫,自然成为所有人明确的目标。 李英玉厉声吩咐:“擅闯者,格杀勿论。” 房梁四周逐一应是,而后又消失不见,她凝着父兄们的牌位,暗下决心,一定要将他们的骨灰带离这里。 她道:“殿下放心,我就在旁,真有邪物出现,我自会出手,只是殿下,邪物既缠上太子妃,该是有缘由的,怕只怕,娘娘未来,事有差池。” 他侧目望去,里间帘子拉开,缓缓走出一人,墨色劲衣,腰间佩剑。 “殿下。” 他冷下脸,质问:“为何只有你出来?” “回殿下,太子妃在里间歇着,说是头疼。” 他倏然冷下脸,大步进入里间去了。 她竟是没想到,今日扬州湖可真热闹,宁西禁也来了,看见她后微微点头以礼,她亦如此。 不一会儿,夫妻俩出来了,陆静雅低着头,瞧不清脸色,只径直走向牌位前,毫不犹豫跪在蒲团之上,双手撑地,似在跪拜,脊背却绷得极紧。 李英玉看了过来,萧玉点头示意,便走到桌旁,提笔画符。 她对符篆了解不多,师父虽是道家出身,却极少用符,现在能画出的几道符篆,还是从三师伯处学来的。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将符纸点燃了烧进水中,她抬眸,示意宁西禁过来端走:“劳烦宁大人,将这碗符水端给太子妃娘娘服下。” 宁西禁二话不说便端了过去,陆静雅盯着符水,无声冷笑,端过便喝了下去。 那味道令她作呕,她忍了下去,偏过头看着自己的丈夫:“满意了吗?” 李英玉抚摸她的脸,欣慰道:“你很乖。” 这般古怪的氛围,纵使是傻子也察觉不对,无意间瞥见陆静雅脖子上红色的指印,萧玉不由得吃惊,李英玉竟动了手!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爱她,宠她。 尘相寺的那一幕她还记得,如今想起来好似一个梦。 不知道陆静雅自己回想起来,是何种心境。 三道符篆自二人头顶飞过,在诸多牌位上方飞旋萦绕,几个来回后跌落火盆,烧成了灰烬,她道:“太子太子妃可以放心了,无事。” 陆静雅起身后,径直去了里间,兴许是有别的通道出去,便再没见了人影,宁西禁自然也跟着走了,只是走之前看向李英玉的眼神,令人生疑。 她没空想旁人的心思,一心只想将家人的骨灰带走安葬,可此时不行,李英玉的人手把手着,她不能贸然取之。 “今日事毕,却非安宁之时,尚且等几日,若东宫不再有异常,便再无事。” 她又提起:“太子妃殿中的镜子,还是扔了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李英玉一一应下,二人一道下楼去,实则她想留下来看看父兄们,却还是生生忍住了冲动,故作无事地随他离开。 黄天闰听了来龙去脉后,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李英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叫你给骗住了。” 她嘲道:“那是他心中有鬼,再聪明的人,也害怕死人的纠缠,若真有一日他回过神来,我也早就离开京城。” “你啊你,胆子真大,不要命咯。” 说到死人,黄天闰当即严肃下来,问她:“你当真确定,那楼里摆着的,就是你父兄的骨灰?” “他说是,但我不确定。” 她捏着拳头,心思沉重:“是与不是,待我去瞧瞧便知。” “你要去偷?” “应当说,是接回。” 她一脸的郑重,黄天闰瞧了,亦是心绪万千,这家伙以前调皮得很,没心没肺的活着,如今却变成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105章 看不出来吗,我杀人了 楼阁。 火炉煮茶,茶水咕噜噜的滚着,韩亦上楼时瞥了一眼,火炉前无人,便转身走到廊外。 雨水泼打高树,风一吹,便四处飞散。 公子立于廊下,玉白氅衣翻卷,谪仙般清贵,背影却十分寂寥,也不知他望着漫天大雨,心里在想些什么。 “公子。” 他走过去,持剑行礼,不敢大声。 赵无陵回首:“韩亦啊,何事?” “禀公子,黄九昨日便出门,一夜未归。” “嗯。” 赵无陵淡漠地应了一声,没耐心似地问他:“还有事吗?” “没。” “下去。” “是。” 韩亦走后不久,一只信鸽飞入廊下,赵无陵微微抬手将那信鸽揽入手中,取下绑在腿上的信条,松了手放它飞去。 打开信条,眸子忽地一冷,周遭便静得可怕。 “来人!” —— 午夜时分。 几道暗影进了书房,脸色皆是不好。 “公子,整个京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属下无能,还请公子降罪。” 握笔的手微顿,冷道:“没找见,就继续找。” “可是公子” 冷冽的眸如剑,那人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言。 “下去。” “遵命。” 深夜。 单水阁的大门砰砰作响,守门的侍卫以为是贼人,便拔了剑前去开门,门开的一瞬间,两人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脸色骤变。 “快……快,去禀报公子。” “……好……好……” 另一人脚下不稳,跌跌撞撞地跑去通禀。 赵无陵来得极快,还未走到门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侍卫不适地捂住鼻子,刚想说什么,却见公子脸色阴郁,十分可怖。 “去,请医师来。” “公子,这” 他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侍卫脊背一寒:“是,属下这就去。” 门外站着一人,行尸走肉一般垂着脑袋,长发凌乱瞧不清脸,衣衫破烂不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已分辨不出身上衣衫的颜色,右手持了一把剑,腥红的血自剑上滑落,一滴一滴地低落在地,右手死死握着一支箭矢,倒钩的箭矢上可见血肉。 好生的骇人!留下看守的侍卫已面色惨白。 原来单水阁有邪祟,并非是空穴来风,京城里的传说,竟是真的。 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哀声祈求:“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的你,你别找我啊,我家中还有父母要照顾,我还没娶妻生子,我不能死,不能” 那血人缓缓抬起头颅,一双眼睛平静得可怕。 握着箭矢的手往旁挥了挥,侍卫屁滚尿流地爬向一边,血人往门内走,一步一脚印,一印皆是以鲜血描绘,触目惊心。 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去,唯一人不曾后退,甚至上前去迎。 “公子!” “不可!” 暗卫拔剑护住,皆被呵斥后退,他们不明所以,只觉今夜诡异极了。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停下,赵无陵上下打量,血色浸染最深之处,乃是左胸,他盯着箭矢上挂着血肉的倒钩,眸子愈发阴沉。 “发生了什么事?” 血人咯咯冷笑,扬了扬手中长剑:“看不出来吗?我杀人了。” 赵无陵凝着那箭矢,神色不明:“你为何会遇上死卫?” “是他们要杀我,哈哈” 笑意讥嘲,掺着渗人的杀意:“算他们倒霉,我今日心情不佳,便就将他们都杀了,头颅砍了下来,挂到城门上去了,守城的侍卫被迷晕了,待他们醒来,可是太惊喜了,呵呵呵” 那日入单水阁刺杀的死卫,目标不是赵无陵,而是她。 这京城里,想对她下杀手的人,屈指可数,稍稍一猜,便就猜到了。 “我幼时,父亲命人为我铸剑,我只当玩具耍了,从未使其见过血,今日,当剑刺入他们的心脏,再狠狠拔出来时,鲜血四溅,我竟觉得快活极了。” 她踏入门槛,站在赵无陵面前,暗卫上前保护,皆被一股强大的内力逼退开,众人这才惊觉,此人是个中高手。 赵无陵一动未动,深邃的瞳孔里,映着一双嗜血的眸子。 这是 “启禀小侯爷,这是走火入魔了。”章医师神情十分凝重:“这才多少时日,怎的受了如此重伤,这回,可是真的严重了。” 黄天闰本在睡梦中,却突然梦魇惊醒,听闻小鱼儿受伤,鞋也未穿便跑了过来。 见她血淋淋的躺在床上,胸口猛地一紧,当初流放途中将她救下时,远不及这般惨烈:“这这这,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探她的鼻息,又试了脉搏。 “怎么会这么微弱?” 赵无陵递来一支箭,说:“箭上有毒。” 箭矢上的血肉已被擦拭,黄天闰端详片刻,忽地想起什么:“此箭,难道是死卫?” “没错。”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死卫为何对她动手。 章医师来时,被眼前的场景吓一跳,尤其是看见血肉模糊的胸口,以及被齐齐削掉一块肉的胳膊,伤可见骨实为骇人。 一边感叹,一边钦佩:“徒手拔箭,又将中箭的胸口生生剜掉一块肉,这得多大的毅力啊……所幸剜得快,剧毒并未扩散太多,死是死不了,只是……身体上的伤还可以治疗,气火攻心,真气紊乱,以致走火入魔,我却是无能为力啊。” 赵无陵望了眼床上的人,奄奄一息,眉宇深蹙。 “你只管治好她的外伤,其余的,本侯自有法子。” “是。” 治疗时,只章医师与一小徒在房间内,其余人都在门外候着,看着一盆盆端出的血水,黄天闰心痛至极。 静姝已经走了,这世上唯一与她有血脉关联的,她唯一牵挂的,只有这一个侄女。 京城乃是非之地,当初就不该让她继续留下来,赵无陵既开口让他们走,就该那时离开。 他暗下决心,待伤势稳定下来,还是早些离开京城,再继续留下来,没有多余的命让她嚯嚯。 这一伤,萧玉整整昏迷了半月,期间高烧不退,时而脉搏骤停,时而呕血不止。 黄天闰忧心忡忡难以入眠,苍老了不少,每日都要去棺材铺子门口走一圈,去得勤了,老板见他可怜,便提出要送他一副棺材,他骂骂咧咧:“你家才死人了!” 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第106章 昏迷 书房。 赵无陵换下燃尽的蜡烛,换了一根新的,问及来人:“查得如何?” 韩亦道:“回公子,黄九那日应当是去了扬州湖,至于做什么,请恕属下无能,并未查出。” 意料之中罢了,他并无甚意外。 “继续说。” “城门上挂着的头颅是死卫没错,属下去义庄验过尸体,几人身上都有骷髅烙印,有此烙印的,乃是死卫中功夫上乘的杀手。” 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外来道士,可那日却鬼魅般消失在眼前,坐在树上一脸得意,那时,他心里便隐隐生疑。 “能让骷髅死卫出手的人,身份定是不凡……公子,这黄九究竟是什么人?竟惹得对家要对他赶尽杀绝。” 赵无陵专注书籍,头也未抬,无情无绪地反问道:“你当真不知道她是谁?” 韩亦怔住,思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公子既然这么说了,黄九必然是他认识的人,可……他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此人。 能近黄九身者寥寥无几,除了章医师,他的小徒弟,以及黄天闰外,也只有赵无陵能随意进出。 章医师收的徒弟是个女娃,常被唤做小月子,小月子负责为她擦拭身子,更换衣裳和上药。 发现是女子身时,小月子无比震惊,若不是章医师捂住了她的嘴,她怕是要喊破屋顶。 “师父,他,不,她……这张脸长得,明明就是个男人,还有喉结,女人怎么会有喉结呢?” “怎么不能有?先天没有,后天也可以有,算了,你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专心上你的药,日后我再慢慢与你说。” 看了眼床上昏迷的人,章医师同情地叹了口气。 好生生的人,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呢,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的地方,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我活了这么多年,行医至今,从未见过伤成这样,还能吊着一口气活着回来的。” “的确是个奇迹……”小月子神秘兮兮道:“师父,你说她是走火入魔,想必她的武功很厉害?” 上回,他被请来替她疗伤,她的胸口中了两掌,若是常人早就心脉寸断卧床不起,可她却只是受了一点轻伤,神采奕奕地与他说笑,打那时起他就知道此人不简单。 “慧极必伤啊……” 这天,章医师正在叮嘱小月子熬药事宜,身穿一身朝服的赵小侯爷走了进来,行色匆匆,看样子是刚下朝就赶回来了。 他连忙起身行礼,赵无陵抬了抬手:“不必多礼,章医师,今日情况怎么样?” “回小侯爷,脉象已逐渐稳定,夜里也不常发烧了,只是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如何也醒不过来,兴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褐眸望向床榻,抬了抬手,章医师便就先退了出去,到后厨帮忙,生怕小月子在熬药时出了差错。 屋子里十分静谧,萧玉虽陷入昏迷,但因听觉敏锐,脚步声、说话声她都听得见,只是睁不开眼,开不了口讲话。 她感知到床榻边上坐了一个人,方才小月子和章医师已经走了,只有赵无陵在屋内。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她听不见一丝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突然动了一下,他起身走了,脚步声越来越模糊。 当天夜里,黄天闰前来守着她,与她说了许多事情,可她太困了,迷迷糊糊睡着,三师伯说的话,她已记不太清。 此后几日,便就是这般的流程,赵无陵来时一句话也不说,三师伯来时,一直在自言自语。 当听见他说,棺材铺的老板想送他一口棺材时,觉得十分好笑,可她笑不出来,动弹不得。 半个月后,章医师抓耳挠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来回踱步,彳亍不安。 “奇怪,怎么就醒不来过来呢?按理说,每日服用这么好的药材,该是醒来的时候,怎会一点迹象也没有。” 小月子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师父,她醒不来,会不会,已经成植物人了?” 啪。 章医师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掌:“小乌鸦嘴,胡说八道什么呢,她真要是醒不过来,咱们俩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赵小侯爷平日里看着彬彬有礼,温和儒雅,实则行事果决,手段狠辣,绝非表面这般好相与。 这时的萧玉全然没了意识,陷入更为深度的昏迷,被梦魇困住,任凭黄天闰怎么唤她,都醒不过来。 黄天闰泪眼婆娑,起身又往棺材铺子去了。 办完公事回府,听闻此事,赵无陵赶到病榻前,把了脉象后,下令所有人不得进入。 萧玉被困梦魇,梦里,倏然而近的董氏牌位,赫然写着“董鹄”二字,她伸手去够,不想那牌位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她怎么也追不上。 转过身,一排排的牌位化作青烟消散不见,她冲进青烟里,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坛子。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坛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 “竟是假的!” 眼前画面突然变换,转眼间,她身处一条逼仄的巷子里,身后各有两人渐渐逼近。 打斗中,她的胳膊被砍了一刀,身上四处受了伤,血流不止,她却已是麻木,将心中怒火全然发泄,对方见势不对,便朝她射了一箭,倒钩的构造,加之箭上抹了剧毒,她必死无疑。 她也是这样觉得的,可下一秒她的手却握住箭柄,将箭矢生生拔出,喷涌而出的怒火将四人震飞,继而手起刀落,连斩四人头颅。 跃下城楼,彼时天空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掺杂着血水,低落在她脚边,她低下头,却发现脚边立着的,是父亲的牌位。 她欣喜万分,遂弯腰去拿,眼睁睁看着牌位凭空消失。 “爹!” 她猛然惊醒,胸口起伏不定,眼睛不适地环顾四周。 房中无人,桌上只有一盏灯,灯芯燃了很久,看样子快要灭掉了。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所以屋子里添了几分凉意,所幸她盖的被子够厚实,并不觉得冷。 不过…… 竟是桑蚕丝做的被褥,摸上去格外柔软,且十分耐寒,实为珍贵,可她的被褥明明再普通不过,这蚕丝被褥,是哪里来的? 外面雷雨交加,黄天闰心事重重,实在难以入眠,一道闪电劈了下来,门外影影绰绰,似有什么东西靠近。 他瞬间惊坐起,厉声质问:“谁?” 第107章 婉婉 门外之人气力不足,语气虚弱不堪。 “是我。” 黄天闰怔楞,不敢置信,匆忙下了床榻。 她站在门外,衣衫单薄,却更显消瘦,黄天闰心想,这会儿要是突然刮来一阵风,轻轻松松就可将她卷走。 一把将她捞进屋内,不由分说握上手腕把起脉象:“脉象有些不稳,还需好生调养,外头太冷你又刚醒,就在此处坐着,吾去唤医师来。” “不必了三师伯。” “什么不必?胳膊与胸口的伤势最重,千万不可大意。” 她收回手腕,说:“太晚了,不必引起骚动,我只是前来看看您,告诉您我没事了,明日,就不要再去棺材铺子了。” “你知道?” 她狡黠地点头:“我虽醒不来,却能听见。” 所以,他抹眼泪偷偷哭的时候也被她听见了?! 黄天闰老脸一红,羞赧地撇开脸,活了四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这般丢脸过。 肩头突然靠来一阵暖意:“三师伯,谢谢您。” 在这物是人非的京城里,所有人都是有目的的为自己盘算,只有三师伯,不问缘由便毅然陪她留了下来,待她如亲人般关怀,这份恩情,她永远铭记在心。 “我一定努力活着,将来为您和师父养老送终。” 黄天闰轻拍着她的手,感动得泪眼婆娑,就这么轻轻拍拍着,久久说不出话。 若不是这次受伤昏迷,她还不知道三师伯的眼泪这样多,是一位很是善良,很是感性的长辈。 人上了年纪,不宜太过情绪化,于是她说:“你去棺材铺子门口,是不是日日都抹眼泪,老板于心不忍,才说送您棺材来着?” “逆徒!竖子!” 黄天闰腾地起身,羞恼不已:“竟敢嘲笑吾,记你一回,日后一起算账。” “哈哈哈哈” 萧玉险些栽倒,坐正后埋头失笑,不动声色地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再抬头时一切无常。 自然地,她被赶了出去。 砰。 门被摔上,她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三师伯扔给她的被褥,纵使天气再寒凉,她也不觉冷了。 临走前,她对着门内说:“三师伯,我说真的。” 屋内毫无回应。 她沉默良久,无声苦笑,转身回了房间。 倘若上天眷顾,她还活着,她一定会为师父和三师伯养老,送终。 清晨,小月子的一声惊呼,将章医师吓了一激灵,原是小月子前来换药时,发现床上没有人。 其实,只要她路过时稍稍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萧玉就在门口的树下站着,冷冷清清的,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一片树叶落至她的虎口处,她抬眸,嘴角便勾勒一抹笑意:“果然是你。” 隐在树上之人半蹲着身子,俯视她的模样,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眸满是疑惑:“易容术,只不过,太丑了,不适合你。” 她不予理会,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我在锦州等了你很久,你迟迟不来找我,我就自己来找你了。” 真是厉害。她不禁诧异,来京城前,她是从江宁出发,楼渊既然选择在锦州等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消息,还能认出易容后的自己。 莫非,他一直跟着自己? “你我并无恩怨,也再无利益纠葛,这般执着见我,是为什么?” 楼渊甩了甩长发,逍遥地倚在树上:“看你可怜,想带你回柔然,只要你答应跟我走,你的仇,我可以替你报。” “楼公子。” 她倏然冷下脸,有逐客之意。 “胡老已死,你我再不相识,再说了,我没有仇要报,多谢公子好意。” 楼渊不以为意,更是直接讥诮道:“深夜闯入扬州湖,却发现所谓的牌位刻印是新的,骨灰盒里空空如也,你岂能无怨?我虽不是中原人,不懂你们的落叶归根的道理,但我猜,他并非故意放置空的骨灰盒,而是,真的骨灰早就没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恍然道:“对了,死马当活马医。” 周身血液翻涌,她死死地盯着虎口处的落叶,瞳孔腥红。 楼渊察觉不对,便要下来查看,却猛地撞向后方,脊背隐隐作痛,他低头望去,她的右手掌心半拢着,眼神嗜血地盯着他。 “你” 见她没有反应,楼渊才恍然她已走火入魔。 听见打斗的动静,小月子冲出房间,发现四周凌乱不堪,树枝被齐齐斩断,嗜血的眸子忽地转了过来,怪异地偏了偏头,吓得她跌坐在地。 “救,救命” 眼见来人越来越多,楼渊无奈,只好先行离开。 黄天闰看望静姝回来,发现单水阁的侍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慌不跌跑去小鱼儿住处,刀剑交锋,情况更为混乱。 韩亦领着一众暗卫,试图控制失控中的萧玉,萧玉全然失去理智,直接捏住刺来的剑,任凭划破掌心鲜血流出也不觉半分疼痛。 暗卫眼里闪过一丝惊恐,脱剑瞬间被一掌震飞。 见状,韩亦知不可再拖延,便示意其余人在前方吸引视线,他闪至后方偷袭,萧玉被重重一击,手里便没了力气,被她捏住脖颈的暗卫趁机往后撤退。 趁她不备,众人蜂拥而上将她制住。 “滚开!!!” 一声怒吼惊破天地,所有人被震倒在地,无一人再敢上前。 韩亦脸色煞白,忍住喉咙的腥甜味,极为震惊地凝着她,都说走火入魔之人异常可怕,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公子说他认得黄九,此刻,他突然有了几分猜测。 那厢,滴着血的手开始聚力,韩亦一惊,万不可再如此下去,便撑着身子大喊一声:“冷静,萧玉。” 嗜血的眸缓缓看过来,他庆幸之余,心脏却猛地一紧,掉落地上的剑落入萧玉手中,手腕翻转,那剑便直直地朝他刺来。 速度之快,不过眨眼之间,他根本躲不掉。 离他半寸时,剑突然停下,而后哐当掉在地上,与此同时,萧玉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往后倒去,失去了意识。 韩亦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场景,心脏隐隐作痛。 赵无陵怀里抱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人走了过来,议论纷纷:“公子说了什么,他就冷静下来了,好厉害。” “公子说什么了?” “没听太清,好像是名字,晚?万?” “这道士不是叫黄九吗?你听错了。” “兴许。” “诶?韩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伤得厉害吗?” 韩亦僵在原地,目光紧紧地盯着赵无陵离开的方向,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第108章 时日苦多 醒来时,她已在药浴里泡着。 房里除了她,还有小月子在旁守着,兴许是累了,趴在浴桶边上睡着了。 记忆只停留在楼渊说话的时候,她怎么也回忆不起后面的事情,不过,她大抵能猜到七八分。 动静极轻地出了浴桶,不紧不慢地穿了衣裳,视线不时看向小月子,生怕将她吵醒。 她一定很害怕自己,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守在这里,毕竟,章医师是男子,实为不便。 盘坐榻上运气,发现气息十分紊乱,倘若强行,恐又要失控,无奈之下,她便停了下来。 亲眼目睹白日里发生的事,小月子对她有些发怵,她也不勉强,让小月子先去外面,她自己换药。 衣裳褪至一半,小月子畏畏缩缩地走了回来:“还是我来,你……你别……别动手就成。” “好。”她点头应了。 小月子松了一口气,上药的力度能轻则轻,生怕惹了她不高兴,突然走火入魔红了眼。 瞧得出小月子的紧张和不安,上药时的手忍不住的颤抖,再这样下去,药粉都要撒光了。 她便开了话匣子,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月子。” “哪个月?” “月亮的月。” “听着像是乳名,为何取作小月子?” “因为……我还有个姐姐,她叫大月子。” “……哦。” 兴许是她笨拙而又真诚的行为,消除了小月子心中的恐惧,小月子竟主动同她说话。 “你疼吗?” “不疼。” 小月子感佩不已:“你伤成这样,我给你上药,你应该很疼很疼才对,可你却硬撑着,你真坚强,要是我,都疼晕过去了。” “呵呵,是吗……” “嗯呐。” 小月子拧起眉毛,回忆起自己受伤的经历:“我受过最重的伤就是摔断了腿,可疼可疼了,师父给我接腿时,我叫得可大声了,满头大汗晕了过去,街坊邻居都说师父杀了头过年猪。” “呃,哈哈。” 萧玉听得笑了,却怕牵动伤口,只浅浅一笑。 小月子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笑得可真好看,不知道丑陋的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副面容,她的身体虽遍体鳞伤,骨骼却是生得漂亮,姣好的地方如珍珠般白嫩,想必真容亦是不差。 缠上纱布,将衣裳穿了,小月子看了看天色,借口去熬药,便就急匆匆地去了后厨。 药物慢慢起了作用,伤口处似爬了虫蚁,啃噬着她的血肉,疼痒无比,她欲运气控制,被生生打断。 “不可。” 指尖的鲜血滴落被褥之上,向四周晕染,好似一朵绽放的鲜花。 她难受地抬眸望去,一张模糊的面容近在咫尺,褐色的眸子浓郁得不见底:“我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伤口猛地一阵剧痛,她紧紧攥住被褥,沉沉地倒抽一口气。 “嘶……好疼……” “这药虽然很烈,但药效极好,有益于你的伤势恢复,再忍几日,就无需用此药了。” 熟悉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胸口的灼烧感渐渐消失,仿若置于春日暖阳里,春风和煦,她半阖着眸,面色苍白无力,气息却逐渐平稳。 外力抽离的一瞬间,她虚弱地软倒在床榻之上,有气无力,但总算能说话了。 “多……谢。” 赵无陵起身,立于榻前,凝着她:“你体内气息紊乱,若再强行运气,轻则失控入魔,重则气煞要命。” “我知道。” “好。” 他理了理衣袖,说道:“你且好生休息,有关死卫刺杀你一事,我自会派人去调查。” 她虽知道是谁所做,却没有确切的证据,即便说出来,也没有说服力,更有可能被冠上诬陷之名。 她不禁苦涩一笑,慢慢合上了眸子。 “……多谢小侯爷。” 第二天,赵无陵下了早朝便直接回了单水阁,因为萧玉每日需沐药浴两次,早晚各一次。 药浴后上了药,小月子照例去了后厨熬药,赵无陵在房里运功,为她减轻身体上的疼痛,早晨她一向昏昏沉沉,有时赵无陵来过,她的意识薄弱,晚上他再来时,她才稍稍清醒些。 “我最近,嗜睡严重,是药浴里加了什么东西吗?”她不避讳地问了这个事。 “此药浴确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不过,嗜睡大抵是因为,你的身体太过虚弱所致,需要养精蓄锐。” 她想了想,他说得是没错,走火入魔后,她的身体被抽空一般,十分的疲倦和劳累。 “我失控时,伤了府里不少人,实在抱歉,还请小侯爷代我转达,改日,我亲自向他们致歉。” 赵无陵看着她,若有所思。 不见他回应,她抬眸望过去,撞见他沉沉的目光,他瞧着,似乎不是很高兴。 也是,她走火入魔,伤了众多侍卫与暗卫,若她是赵无陵,也定是气恼极了。 她承诺道:“此事的确都是我的责任,小侯爷心中若恼,后果我愿意承担。” 赵无陵淡淡地回了“好”便就去书房了,小月子正好送来药,她喝了药,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隔日亦是如此。 就这样过了几日,直到她换了药物,伤口也不会再疼,便能下床出去走走散散心,又到了树下,突然想起楼渊就在京城。 不远千里跟来京城,就是为了要带她走? 她不信这种鬼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为另一个人去付出,至少,这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 “咳咳” 见她咳嗽得厉害,小月子忙将她搀回房中歇息,章医师叮嘱她:“近来风寒,你还是少出去为好,吹了冷风,总归是不好的。” 她不禁看向窗外:“何时入冬的?” 章医师回道:“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骤然冷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她一勺一勺地喝着药,轻声叹道:“九九重阳,立冬,十月节,日子转眼就过去了。” “是啊,算起来,你受伤已有一月,亏得用的都是名贵珍稀药材,才能恢复得这般快,再过两个月,外伤基本无碍时,便可随意外出。” “两个月?” “没错,胸口处有毒素残余,乃是剧毒,需要时日调养,不可大动,更不可乘车骑马,诸如此类的颠簸亦是不可。” 没料到情况如此严重,黄天闰不再提起离开之事,只要她能好,多待一些时日也未尝不可,这样,他也能时时去静姝坟前看看。 萧玉便想着,一般腊月时,京城便会下雪,清涧山庄的梅最是好看,若是在离开前能去游玩一次,是最好不过了。 第109章 风定绿无波 天气渐冷,她也愈发疲懒,房门也不愿踏出一步。 屋中生了炭火,暖洋洋的,她一边泡着药浴,一边调理内息,醒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小月子不知去了哪里,她披了外衫走到门口,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韩公子?” 她侧身请道:“进来坐坐?” 韩亦并未进来,风雨飘落他身上,仍旧一丝未动。 她微拧眉,而后舒展眉宇,拢了拢衣衫,转身往屋内走,门就这般开着,她没再往外看过一眼。 小月子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油纸包,嘴里念念有词:“奇怪,我走时明明关门了,难道是风吹开了?” 她抬眸睨了一眼,当是章医师新配的药,没过多询问,朝她招了招手:“小月子,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红薯!” “是啊。” 她将烤好的红薯放在盘中,放到小桌案上:“你不是馋了许久,正好今日二叔从外面买了一些回来,你尝尝。” “谢谢小九姐姐。”小月子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像个年画娃娃。 不知她的真名,小月子便就私底下偷偷唤她小九姐姐,听着还算顺耳,她也就接受了。 她笑了笑,继续扒拉炭火,将烧得最旺的挪至小月子的方向,小月子惊呼一声,忙将油纸包递给她:“对了小九姐姐,有人来过吗?我来时在窗棂上发现的。” 是韩亦。 她接过并打开,一股油酥香气扑鼻而来,小月子惊喜道:“是油酥饼,还是黎记酥饼!” 她沉了沉眸,将酥饼放到案上:“你喜欢,就都吃了。” “这么好的油酥饼,姐姐你不吃吗?” “我不饿,你吃。” 小月子受宠若惊,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算是知道了,小九姐姐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愈发想知道,人皮面具之下的真容究竟长什么样。 一定很美才对。 天气稍好些时,萧玉前去赵无陵住处,却被告知正在书房与客人议事,她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赵无陵出来,倒是无意间听见了一段对话。 其中一人的声音她听着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二人大抵也是来见赵无陵的,也像她一般被拒之门外,便去了亭中稍坐等候,说起了闲话,丝毫未察树上有人。 “这几日我病假在家,听说太子殿下好几日未上朝了,朝中不少大臣开始在陛下面前说闲话,诋毁殿下德不配位。” “我也不大清楚,殿下向来以国事为重,极少发生不上朝,也不出现在群臣面前这等事。” “我倒是听了些闲话。” “什么闲话?” “想必你也知道,前段时日东宫不太平,说是太子妃被邪祟缠上了,不少道士被杀,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见好转。” “是,这个我知道。” “后来又来了一个道士,领着太子妃在殿内走了一圈,你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这还用问,自然是邪祟。” “是,也不是。” 萧玉自高处打量此人,他的表情神秘兮兮,眉毛呈八字形,颇有些好笑。 另一人问:“什么意思?” “是董鹄的鬼魂” “什么?!” “你小点声,这个我也是听人说的,是真是假不好说,只是殿下并未杀了这个道士,后来,太子妃借休养之名,再没出过东宫。” “殿下不上朝,与此事有何关联?” “这你就不知道了,殿下对太子妃,那是非常的宠爱,董鹄怎么死的你我都知道,若他真的回来索命,殿下怎会放心太子妃一人,自然要不离身的陪伴。” “你是说,殿下是为了太子妃才” “八九不离十。” 后面的对话,大部分都在争议太子殿下是否该为了女人荒废朝政,萧玉没心思再听,摘了片树叶观察叶片的脉络。 过了一会儿,侍卫前来请道:“陶将军,顾大人,小侯爷请二位进去。” 萧玉方才想起,原来那熟悉的声音,是陶唤陶将军,那日她在屋顶之上,不小心听见了他与赵无陵说起自家事,赵无陵告诉她此人是送马的陶唤。 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老婆气消了没有,是否带着孩子回家来了。 她这般想着,不知树下站了一人,仰着头与她说话:“上面凉,还是下来。” 她飘然落地,笑着问候:“见过韩公子。” 韩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撇开脸说道:“公子今日公事繁忙,若无重要的事,我可代为转告,要下雨了,我先送你回去。” “这样啊” 她含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既然小侯爷公务繁忙,我就先回去了,韩公子不必相送,我自己回去就是。” 礼别后她便离开了,韩亦却一直走在她身后。 还未走到廊下,开始下起了雨,她加快脚步跑到廊下去,余光觑见韩亦站在雨中,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倾向一侧,好似身边有人。 望着她入廊中,他怔了片刻,欲要上前说什么。 “韩公子,告辞。” 萧玉再度礼别,这一此,她转过身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黄天闰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回头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吓得他连连后退,不停拍着胸口:“小鱼儿,你站在门口悄无声息,是要吓死吾吗!” 萧玉睨了眼他手里的东西,问道:“您要出门?” “去趟尘相寺。” “我也同去。” “不可不可,听从医嘱,切不可颠簸大动。” “嗯。” 她淡淡地应道,黄天闰察觉不对,便放下东西,关上门来说话。 “你这副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扒拉着炭火,火星子在空中盘旋,瞬间便灰暗消失,她沉声道:“韩亦近来很是反常,我猜,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 黄天闰想了半天,终于对上号了。 “你们之前,认识?” “在锦州时,赵无陵曾派他日夜监视我。” “原来是这样” 黄天闰顾自呢喃着,终于将一切都想通了,他重新拿起东西,对萧玉交代道:“你不要想太多,就当不知道,赶紧回去歇着,养伤才是大事,吾还有事,就先走了。” “诶,诶三师” “伯。” 萧玉一脸愕然,这老头,居然走得这般快,也不怕闪了腰。 第110章 见此物,如见我 尘相寺 她曾说过,要将父兄的尸骨安葬在静姝姑姑身边,可如今 父兄的尸骨已无存,她无从去寻。 当初她坚持留在京城,所做的一切,都成为徒然,自从那夜到扬州湖发现端倪后,她的心空落落的,不时有恨意袭来,统统被她压下。 至少,不能让三师伯担心。 三日后,楼渊再此出现,并告知她其实胡子延并没有死。 他说:“我要离开京城,为他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回柔然了。” 她戏谑一笑,果然没猜错,楼渊不会因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女人追到京城来。 “慢走不送。”她冷冷逐客。 在她面前,楼渊习以为常地无视她的冷漠:“胡老就在京城,他不知道你还活着。” 萧玉讥诮:“你在威胁我?” “没有。” 楼渊放下茶杯,不屑道:“我不是你们中原人,心眼没那么多,我也没想威胁你,今日只是来告诉你,你现在很危险。” 萧玉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楼渊道:“因为你很善良。” 犹记在锦州时,他翻窗而入,提出要带她逃出刺史府,那时给的理由便是如此,只不过,她才不会信这种滑稽无脑的理由,楼渊三番两次来找她,必然是有目的。 “虽不知你目的为何,但我还是感谢你在胡子延面前替我隐瞒。”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为他续上,举杯敬道:“今日,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楼渊深深地凝着她,她的嘴唇碰到杯沿,忽地停下,对他笑说:“生死有命,无须阁下担心,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往后,希望也别再见了。” 言毕,便饮尽。 楼渊放下茶水,并无意饮下。 “我这次,是去攻打弗城,那里,可有你认识的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留他个全尸。” “弗城?” “是。” 她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柳儿提过,她有个哥哥在弗城守城,是个校尉。 “你好好想想,我等着你。”楼渊往后仰倒,靠着椅背,好似个等待丫鬟伺候的官家老爷。 她坐至他身边,说道:“是有一位旧识在弗城。” 楼渊睁开眼,深邃的轮廓笑意盈盈:“既然你开了口,我便留他个全尸,走了。” 说罢起身朝外走,萧玉看着他跃上树梢,背影在屋檐之上穿梭,很快便没了踪迹,她勾唇讥笑,弗城乃兵家重地,守卫森严,岂是想攻就能攻下的。 桌上有他留下的东西和字条。 字条上的字歪歪斜斜好似鸡爪爬过,她瞧得笑了,字写得这般难看,中原话倒是说得很好。 字条上写——见此物,如见我。 字条下压着一把匕首,她将匕首拿了起来,放在掌心掂量几下,倒是很轻巧,带在身上防身刚刚好。 楼渊走后,她独自坐着,思忖良多。 胡老不仅没死,还到了京城,假若真叫他打下了弗城,叛军一路北上便就是畅通无阻,到时他就在京城坐镇,里应外合,逼宫杀君,倾覆汉云朝。 不过,谋朝篡位,真有这么简单吗? “可是身体不适?” 闻声,她回过神,不动声色藏起匕首,余光瞥见桌上多出来的茶杯,便知大事不妙。 赵无陵扫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提起了她去寻他之事:“今日事多,不便见你,这时才得空闲,便来看看你。” “哦,无事,我只是想亲自道谢。” 她起身时顺手拿走楼渊喝过的茶杯,重新取了个新的。 赵无陵已拿起茶壶,她便只好将茶杯递给他,他捻着茶杯,问她:“你日后,有何打算?” “与二叔南下。” “游历?” “是啊,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扬眉轻笑,眉宇舒展:“说得不错,天下之大,风景之美,不亲眼去瞧一瞧,实在是可惜了,既然如此,打算何时出发?” “听闻腊月时,清涧山庄的梅盛得很美,白雪皑皑,独见一抹红。”她遥想着,满心期待:“待见上一见,便就没有遗憾了。” “腊月” 他轻念了一遍,忽地说道:“一个月若我回得及时,必定亲自相送。” 他要走? 莫非最近频繁见客,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猜,大概是因为胡子延叛乱一事。 萧玉脱口而出:“小侯爷要去何处?” 赵无陵没有明确回答,客套几句后就离开了,这夜,她睡得极其不安稳,天色未亮就醒来了,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黄天闰的房门久久不开,她便知他一夜未归。 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跃上一旁的树上,仰头看起了天空,灰蒙蒙的,好似很低触手可及,她伸手去碰时,却远不可及。 急促的步伐越来越近,她投目往下瞧,眉宇拧起,怎么是他? “小侯爷何在?” 前来迎接的侍卫回道:“公子在书房,宁大人请。” 二人一前一后往书房去了,萧玉往树的顶端飞去,悄无声息跃上房梁。 赵无陵眼前的桌案上铺陈着一幅地图,听见通禀声,才将其收了起来,那人进门时行礼:“宁西禁参见小侯爷。” “宁大人无需多礼。” 他缓缓起身,揉了揉眉心,眼下很是疲惫,宁西禁问道:“小侯爷可是一夜未眠?” “陛下将弗城叛乱一事交予殿下,殿下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本侯又如何能闭得上眼。”他看向宁西禁,如梦初醒般:“宁大人这时候前来,可是殿下有要事交代?” “叛军已集结至弗城,准备大举破城,顺势北上,殿下交代,务必保住弗城,万不可落入叛贼手中,必要时,可舍弃先遣队伍。” 房中静谧无声,始终等不到回复,宁西禁便又说:“小侯爷不必多虑,殿下自会书信去锦州,告知楚洪,他孙儿是慷慨赴死。” 良久,赵无陵点头应下。 天大亮时,黄天闰回到府中,却发现小鱼儿不知所踪,房里空荡荡的,私有物品皆不见,他匆忙回到自个房间,桌上留有一张字条。 ——二叔,您先南下,侄儿出京办事,过些时日赶上。 “出京?” 黄天闰不敢置信,这家伙伤势未痊愈,怎么就不听话,胡乱折腾,她究竟想做什么去! 出了城门,寻了个商队问了路,便策马往西,孤云速度极快,午时便抵达建州狮吼镇,建州地图呈横长式,狮吼镇是头,弗城便是尾,头尾相隔甚远。 “客官要去弗城?” 掌柜的听她问起路程,忙劝道:“弗城在打仗,乱得很,那儿的人都往这边跑,您还是别去为好,丢了钱财是小,丢了命可就不值当了。” 听了便听了,她并不放在心上,即便相隔万里,她也要去。 策马离开时,众人议论纷纷,说这家伙是个不要命的,可她听不见,也无心去听,她满心所想的,就是尽快去到弗城。 当初,赵无陵亲口对她说,李英玉准备重用师兄,她才默默离开不叫他为难,她想着日后提起他的名字,世人都认得楚之江,都赞颂他是个了不起的官。 可现在,师兄却被他们弃如敝履。 胡老在锦州不曾掀起过什么风浪,可想而知,楚洪为东宫行了多少便利,他李英玉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感恩,竟将楚洪独孙的命送到敌人刀下。 第111章 我今日偏要出城 抵达弗城那日,天空下起了雪,一人一马逆流而上,孤零零地向城门处奔驰而去。 守城的士兵见了来人,拔剑怒问:“什么人?竟敢擅闯城门!” 孤云嘶鸣一声,从飞雪中现身,高大的西域马骄傲地睥睨众士兵,马上之人气息冷冽,高声质问:“先遣队伍在何处?” 士兵打量马上之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杂碎,先遣队伍在哪里岂是你能知道的,不想死的话赶紧滚。” 萧玉身体前倾伏向马背,一身的戾气。 “楚之江在何处?” 士兵们面面相觑,极为惊骇,先遣队伍的名单都是机密,外界根本无从知晓,此人又是如何知道楚将军在先遣队伍中? 要知道,泄露军中机密,可是死罪。 “你究竟是什么人!” 士兵纷纷拔剑向她,作势便要杀来。 她冰冷一笑,眸中一片腥红:“不说是吗” 她缓缓直起身子,冷静地看着四面八方刺来的刀剑,右手忽地翻转,雪花纷纷旋作一团,掌心微抬,雪团砸向最近处的士兵。 “啊” 几名士兵吐血倒地,其余人纷纷后退几步,突然一名士兵腾空飞起,脖颈落入冰冷的指间,嗜血的眸子近在咫尺。 “只要我用力一拧,咔擦你的脖子就断了,你就死了。” 士兵脸色煞白,拼了命地求饶:“我不想死,别杀我,别杀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白雪落在她的眉间,衬得那眸子更为腥红残忍:“告诉我,先遣队伍在何处,我便放了你。” “在,在城,外。” 她松了半分力:“城外何处?” “浠水岭。” “怎么走?” “出城,直走一里地,再往左,就是浠水岭。” 她阴沉沉地盯着他,警告道:“你若敢骗我,我便将你碎尸万段,尸首分离,不得好死。” “不,不敢” 士兵两眼一翻,吓得昏死了过去,她松了手,人便软倒在地,她策马向前几步,厉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们,打开城门放我出去即可。” 为首的士兵虽恐惧,却强撑着:“城门已闭,不可再开。” 想起宁西禁说的话,她不屑一笑,漫不经心挑衅:“我今日偏要出城。” 士兵知道此人武功高强,若真强上,恐要全部折在这里,便忍住怒火,试图讲道理:“你一路过来,想必也看到了,弗城的百姓大多撤走了,是因为叛军攻城,我们关闭城门,也是为了百姓的安危。” 见她不说话,士兵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真开了城门,叛军趁机攻进城来,烧杀掠夺,你我都得死。” 闻言,她点头赞同,却是策马继续向前。 “这这是何意?” “开城门。” “你这” 士兵们彻底慌了神,此人油盐不进,有的士兵见情况不对,赶紧偷偷回去禀报上级。 陈玉峰赶来时,士兵们已经被打趴下了,马上那人神情邪魅地望着他,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打了这么多年仗,只有在战场上,才知道杀红了眼的人是何模样。 “阁下可是我汉云朝的人?”他朗声询问。 萧玉眯着眼睛,从下至上打量他,鼻子,眼睛,眉毛,嘴……果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她回道:“我不仅是汉云朝的人,我还知道,你家在锦州,有一个亲妹子,在刺史府做丫鬟。” 她这么一描述,陈玉峰好不吃惊:“阁下和舍妹认识?” “是啊。” 她弯下腰,拍了拍孤云,孤云朝陈玉峰靠近,她倏然收起笑容:“看在柳儿的份上,我不会杀你,速速命人打开城门。” “叛军就在城外,是万万不可打开城门,阁下要杀我,便杀,城门是不可能打开的,我陈玉峰宁愿死,也绝对不让任何一个百姓落入敌人之手。” “呵呵。” 她无情嗤笑,无数的雪花向城楼上飞去,准备射杀的弓箭手眼前模糊不清,被霸道的力量逼至后方,毫无抵抗之力。 “你们的弓箭手,连我三成力都承受不住,如何保护百姓?!” 陈玉峰脸上挂不住,城楼上的弓箭手都是百里挑一,却不想这么不堪一击,可怕的是,此人不过用了三成功力,他究竟是何来历? 萧玉的瞳孔愈发腥红:“放我出城,若有叛军埋伏,我自会解决他们,但若耽误了大事,我便将你们所有人都杀了!” 见识过她的功夫,实为震撼,又想起士兵禀报之言,此人是去寻找先遣队伍的楚将军。 “阁下可是去寻楚将军,既然如此,可在城内候上几日,待将军回城时,再来……” 泛着冷光的银针正对着他的眼珠子,只需短短一瞬,便可将他的眼睛刺瞎,他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来人,打开城门!” 城门半开,孤云飞奔出城,然后倏然回头,雪越下越大,士兵们费力地推着厚重的城门,手里突然一空,城门瞬间合上,“砰”地一声巨响震破天际。 众人在门后面面相觑,好不震惊。 城门外。 无数的雪花朝两边林中飞去,却是无声,她脸色骤变,夹紧马腹高喝:“孤云,快!” —— “雪太大了,吩咐下去,就地安营扎帐!” “是。” 韩亦纵身下马,打算通知众人扎营避雪,却见一人骑着马匆匆往此处来,开口便说:“我是弗城的士兵,有事禀报赵小侯爷。” 听见弗城二字,赵无陵掀开车帷:“放他过来。” 士兵递上书信,就在马车外候着,待赵无陵看完信上的内容,才又说话。 “马将军突然病倒,楚将军带着先遣队伍去了浠水岭,斥候探来情报,叛军的人数有增无减,军中人心不稳,还需小侯爷前去住持大局。” 死死捏着信件,赵无陵沉眸问道:“浠水岭战况如何?” “死伤大半,再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叛军就会攻至城楼。” 闻言,赵无陵唤来韩亦。 “公子。” “吩咐下去,大军继续前行,骑兵务必在今夜抵达。” “遵命。” 韩亦要走,忽又被唤住:“公子还有何吩咐?” “备马。” 迎着鹅毛大雪,赵无陵领着骑兵奔向弗城,马蹄阵阵,掀起万丈飞雪。 深夜,朝廷的增援赶到,士兵们高兴不已,只见最前头马背上之人脸色阴沉,喝道:“速叫陈玉峰前来见本侯。” 陈玉峰进入大帐,还未来得及拜见,双手被反剪,押至赵无陵跟前。 他瞬间清醒:“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赵无陵将他踢倒在地,撑着桌案凝视他,眼里满是怒意:“谁准许你私自打开城门?!” 第112章 浠水岭 私开城门,乃是死罪。 陈玉峰身为守城校尉,自然明白军令如山。 他伏跪在地,声音颤抖:“小侯爷恕罪,那人武功高强,属下实在抵挡不住,若不放他出去,士兵们的命恐怕危在旦夕。” 头顶一声冷嗤。 “你是怕她还是故意为之?!” 脊背忽地一凉,陈玉峰气息不足回:“回小侯爷,此人杀红了眼,不似正常人,属下是担心他继续伤害兄弟们,才” 帐中久久无声,帐外风雪肆虐,吹得帐篷哗哗作响,陈玉峰心中极度不安宁,如临大敌,这位传闻中颇有手段的赵小侯爷就在眼前,他的生死,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良久,赵无陵摆了摆手:“滚。” “谢小侯爷饶命。” 陈玉峰如释重负,慌忙退出大帐,寒冷的下雪天,他却是浑身冷汗,双腿发软,心有余悸。 韩亦拿着氅衣上了城楼,公子负手立于城楼之上,目光遥遥看向前方,那是浠水岭的方向,也是抵达城楼的最后一道防线。 “公子。” 为公子披上大氅,便也望向浠水岭:“公子是在担心浠水岭保不住?” 赵无陵紧皱着眉,答非所问:“她还真是不怕死。” 以为公子说的是楚之江,韩亦附和道:“是啊,听说先遣队伍已经死伤无数,他还在顽强抵抗,并无撤退之意,实在令人钦佩。” 话音未落,被冷冷地睨了一眼,韩亦赶紧闭嘴,他必然是说错话了,公子才会这般恼他。 既然不是楚之江,那公子说的是谁? 浠水岭。 叛军袭来时,天上下起了大雪,楚之江望着叛军数不清的人头,而他身后,只剩几十个士兵,他忽地喊道:“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今日,与我浴血奋战,誓死不让叛军过浠水岭。” 士兵们齐声高呼:“杀!杀!杀!” 当他们知道城门紧闭,不会再有增援时,所有人绝望至极,而后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叛军听见后,乌央央地冲了过来,楚之江持剑站在前方,敌人的血将他的盔甲染得腥红,大雪倾落,好似雪中美人梅,绽放得格外鲜艳。 天色渐黑,士兵们杀红了眼,死前双眼睁得极大,雪花落入眼中,瞬间化作一滴血水。 楚之江的身后越来越空,最后只余十来个人与他并肩,而叛军也被杀了大半,被先遣队伍不怕死的模样给惊到了。 他身边的胡盛吐了一口血,笑道:“几十换几百,不亏!” “不亏。” “绝对值了!” 其余人随之哈哈大笑附和,豪迈的笑声震慑了战场上的所有叛军,都知道这是一群不怕死的疯子 突然,叛军中有人喊了一声:“他们只剩十余人,穷途末路必死无疑,谁能斩下他们的头颅,重重有赏!” 闻言。 叛军便如饿狼一般扑了上来,先遣队伍瞬间被人海包围,厮杀声响彻天地。 楚之江奋力杀出血路,耳畔是兄弟们的嘶吼声,混乱中,他的腿被乱剑砍了一刀,瞬间跪倒在地,叛军疯了一般朝他扑来。 这可是将军的头颅,若能亲自砍下,必然加官进爵。 “楚将军!” 胡盛回头,见楚之江被围住,慌不跌上前去救,却被更多的叛军挡在他眼前。 跌倒瞬间,头顶乌央央地压来,楚之江持剑奋力一扫,便听见无数的哀嚎声,依旧有无数的叛军前仆后继,抢夺他的人头。 剑刺向地面,他站起身,怒吼:“来啊!” 后面的叛军疯了一般,不惜踩踏着同伴的尸体,誓要拿到他的尸首,他被团团围着,又身受重伤,只有死路一条。 叛军兴奋不已,却在一下瞬笑容僵住,惊恐地往后腾空,叠罗汉似的摔作一团。 楚之江紧蹙着眉,降落的雪生了眼睛似的,聚作无数雪团,将叛军砸得落花流水,见势不对,有人便往岭外跑去通报。 “楼军师,不好了,里面” 楼渊跨坐马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废物,滚到后面去。” 他抬起头,望着树梢上站立之人,不禁得意道:“你还是来了。” “军师您说什么?” “我说,杀进去。” “是。” 胡盛望着凭空出现的人,欲开口询问,对方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走到他身后的楚之江面前,楚之江浑身是血,看不出究竟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前方都是叛军,浠水岭已失守,你们还是撤。” 听见这话,楚之江猛地抬眸看向来人:“你什么意思?” 萧玉不忍看他,便撇开脸,耸了耸肩,压低声音道:“叛军正在进山,撤退,还有一线生机,不退,便只有死。” “你是谁?” “过路人。” “既是过路人,多谢搭救,还请阁下速速离开。” 她扫视四周,尸山血海,她从未上过战场,却总是听兄长提起战场上的事,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尸横遍野无归还。 暗暗攥拳,闭上眼不忍再看。 她再度提醒:“楚将军,朝廷的增援到了,身后,就是城门。” 楚之江惊诧:“你如何知道?莫非,你是朝廷派来的人?” 她摇头否认,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堪堪说:“我天生听力好罢了,朝廷的骑兵已经抵达弗城,浠水岭必然失守,原因,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楚之江捏着剑柄,情绪十分复杂。 他们已被朝廷舍弃,除了战死别无选择,即便撤退,也逃不掉死亡的命运,城门终究不会为他们而开。 胡盛突然大发雷霆:“将军,他们一声不吭就关闭城门,我们就到城楼下去问个清楚,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有人附和:“是啊,我可不想死不瞑目。” “对,问个清楚。” “……” “闭嘴!” 楚之江怒吼众人:“那么多的弟兄抗敌而死,他们的血流在这片土地上,尸骨未寒,我们怎可做懦夫逃兵?!” 而后看向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不客气地威胁道:“还请你速速离开,不要动摇军心,否则,我便杀了你。” 闷哼一声,他便觉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在地上。 “你” 他欲起身动手,却是动弹不得,便狠狠地盯着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玉深深地凝着他,而后毅然决然转过身,挡在所有人前面,漫不经心回道:“既然你不走,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第113章 诀别 望着决然的背影,楚之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还记得那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三师伯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女孩上山,吩咐他将女孩抱到师父的房中去,她软绵绵地在他怀里躺着,模样生得格外好看,却好似没了生机。 后来每次遇见女孩,她都低着头死气沉沉地走过,从未听她开口说过一句话。 几位师弟都不怎么喜欢她,师父却将她收为弟子,对她极力宠爱,养女儿似的,每隔半月就领着她下山去买零嘴,从不对她大声说话,不愿习武便就不习,想做什么便就做什么。 他向来忙碌,极少见到她,几乎快忘了山上还有这么一个师妹的存在,直到师父将他们五人唤去,询问是否有谁愿意带着她修炼一月,四位师弟都不愿意,“小累赘”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与师妹都不爱说话,日日沉默以对,她不习武,他便带她去农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从未有过抱怨,让她做什么,她便听话地做什么,不出一月,光秃秃的山坡种满了各种花与树。 望着汗涔涔却面向太阳的小师妹,他的心渐渐软了下来,不觉感叹时日飞快,一个月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却突然病倒,这一病就是好几日,师父将她接了回去照顾,他想视而不见,却总是不自知地走到门口,而后又懊恼地愤怒离去。 那日,他给师父送书信,正好遇见她醒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心山上的花可是开了。 那一瞬,他仿佛被雷电击中,心脏麻木无比。 他迫切地想带她回去,于是再三向师父保证,一定能照顾好小师妹,师父起初是不答应的,可他事务繁忙,分不开身照顾,便无奈点头答应。 他高兴极了,想也没想就将祖传简谱传授给她,兴许从那时起,他就萌生想陪她一辈子的念头,甚至将母亲的簪子送给她。 可他还未表明心迹,师妹却葬身火海。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何执意带她去锦州,后悔自己没能看顾好她 他捂着胸口,满是血迹,他想着,也许是要死了,否则怎会产生幻觉,将一个陌生的男子错认成师妹。 他这般讥讽着自己,嘴上却是脱口而出:“师妹,是你吗?” 那背影顿了顿,却是不回答,因为叛军已经进入浠水岭,乌央央的就在他们前方,瘦小的身躯在上千名叛军面前,犹如蝼蚁一般渺小。 她望着最前方的人,沉沉开口:“楼渊,我们又见面了。” 楼渊亦看着她,满是笑意:“我说过,留你的故人全尸,下令抢夺头颅之人,我已经杀了,这下,我没有对你食言。” 故人? 她微微拧眉,而后看向身后的楚之江,瞬间恍然。 原来楼渊那日前来,并非是询问她,而是在暗示,在提醒她,楚之江就在弗城,可她压根没往此处想,当下想起的便是柳儿的哥哥。 “难怪”她自嘲道:“难怪你并未问我旧识的姓名就走了,我竟未察觉。” “我可是提醒过你的,不算我心狠手辣。” “呵呵!” 听着他们的对话,楚之江挣扎着起身,眼中含泪,无数话语哽在喉咙处,楼渊看向他与他的弟兄们,残兵败将却不退,令人钦佩的对手。 “你既来了,我给你个面子,不杀他们。” 萧玉凝着他,冷笑:“条件是什么?” “哈哈哈” 楼渊开怀大笑,眼里无尽满意:“我对你,只有一个条件,跟我走。” “不可以!” 楚之江冲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怒向楼渊:“你若敢动她一分,我拼死也要杀了你。” 他已身负重伤,楼渊自不放在眼里,挑衅道:“是吗?真是可惜了,少年英才,仪表堂堂,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可惜啊。” 言毕,他眸子骤冷,突然持剑杀来。 身后的胡盛脸色大变:“将军小心!” 楚之江冷嗤一声,便拔剑迎敌,叛军看热闹似地开始欢呼,双方悬殊太大,楼渊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他是大漠的狼,从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恶狼。 他很肯定,也相信自己的实力,对付一个重伤之人,绰绰有余。 几招下来,他却是讨不到一点便宜,这让他不敢置信,凶狠的眸子含着戾气,他发了狠地拿起剑,这回,他必然要让楚之江死。 楚之江抬手抵挡,被逼得连连后退,嘴角不断流出鲜血。 胡盛一众人就要冲上去护主,却被萧玉一个眼神逼退,只见她闪至楚之江身后,为他输送内力。 楼渊咧嘴笑她:“你这是作弊。” 她回:“他受了重伤,与你比本就不公平。” 话音刚落,掌心倏然推动,楚之江手里的剑往前一震,楼渊往后退去,虎口处一阵酥麻。 勉强站定后,抬手指着萧玉,吩咐道:“除了她,其余人,都给我杀了。” 叛军齐齐回应,响彻天地:“是!” 楚之江站在最前面,叛军冲过来,皆被萧玉逼退,混乱的厮杀中,楼渊就这么笑看着她,好似在嘲讽她不自量力。 “上千人,你杀不完,还是放弃。” 她不搭理,一掌挥开楚之江身前的叛军,眸子腥红得可怕。 楼渊咬了咬牙,又对她说:“你再不停下,迟早走火入魔,到时,你会连他们都杀了。” “什么?” 楚之江拉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眼睛不对劲,心中一惊,便赶紧将她护在身后。 “你快走。”他焦急地催促道。 萧玉耳廓微动,突然跃至树上,脚尖轻踩着树梢,遥望弗城城楼方向,翩跹大雪,大地一片银白,她勾了勾唇,飞跃落地。 对楼渊说道:“你收兵,我跟你走。” 楚之江拉住她的手,愈发用力,她回过头与他相望,笑着恭贺:“恭喜楚将军,击退叛军。” 楚之江哑着声音唤她:“师妹。” 她的眼眶湿润,生生忍了下去,笑着回他。 “师兄,是我。” 楚之江失控地将她拽入怀中:“你不能跟他走,我宁愿死也” “师兄!” 萧玉靠在他的肩头,忍着落泪的冲动,柔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师兄,你看看你身后的弟兄们,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家。” 楚之江脊背一僵,萧玉顺势脱离他的怀抱,看向胡盛等人,交代道:“记住,是你们击退了叛军,还有,我从未出现过。” 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她已转身走向叛军队伍。 第114章 真相 看着楚之江恋恋不舍的模样,楼渊挑衅一笑。 “撤!” —— 赵无陵在帐中看着沙盘,视线落在浠水岭的位置,幽幽地凝着。 韩亦进帐复命时,便发现他的脸色不对劲,却又不敢多问,便禀道:“公子,先遣队伍只剩十一人,现已入城,其中一人重伤不治,其余人正在医帐接受治疗。” “嗯。” 他抬起头来,将旗子扔到一旁,问道:“楚将军伤势如何?” “伤势较重,昏迷不醒。” 韩亦想了想,便又说:“公子,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便是。” 韩亦便说了:“上头有令,不可打开城门,若是殿下知道公子私自开城门,且不顾危险派人前去浠水岭,这” 擅自打开城门,可是违抗军令,是死罪。 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忐忑地看向地面。 赵无陵却似没有听见一般,问起了他另一件事:“你率兵去接济时,可有看见其他的什么人?” “回公子,属下去时,只见了先遣队伍的人,其余的都是死人,有先遣队的,也有叛军尸体,瞧不清面容,并不知公子问的是什么人?” 他倏地抬眸:“活着的。” 韩亦如实禀报:“活着的十一人,都是先遣队的成员,现如今,已有一名重伤不” “知道了,下去!”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好生厌烦。 韩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敢打扰,便就退出帐去了。 两日后,陶唤领兵抵达弗城,共同商议歼灭叛军之策,不想两位将军,一位卧病在床,一位受了重伤,叫他心中焦灼难耐。 提着酒去寻赵无陵,却被告知小侯爷有公事走不开,于是他这个常胜将军便就这么被冷落了。 叛军营地。 萧玉盘坐毡毯上,平息内气,与楼渊到此处自己有几日,军营中最不乏药材,是以她的伤势得以更快的恢复。 只不过她不方便去医帐,所需药物都要经过楼渊之手,他送来药时,她正在试图运功。 “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操之过急,就不怕走火入魔吗?” 运功的手停下,萧玉缓缓睁眼,视线落在他手上的药物。 “走火入魔,怕的又不是我。” “渍渍。” 楼渊走上前去,替她解开胳膊上的旧纱布,笑着打趣道:“你倒是想得开,的确,我是怕你走火入魔,毕竟外面那么多的人,你都给杀了,我拿什么去攻城。” 无论她跟不跟他走,他都要攻城,她的妥协,也只是为先遣队伍留下一线生机。 想到师兄身上的伤,她不禁担心起来,也不知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内伤危及生命。 伤口忽地一疼,她回过神,对上深邃的眼睛,楼渊上药的力道微重:“你在想什么?” 她紧抿着嘴,不发一声。 “我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楚之江,从京城跑到弗城来,甘愿和他一起死。” “他是我师兄,也算我半个师父,待我好之人,我自会以命回报,不像某些人,只会威胁他人。” 看着她的伤,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要是有一天,我和你的关系好到,你也这般奋不顾身地救我于水火之中,那该是什么样的场景啊,哈哈……” 萧玉瞪了他一眼,他立马收起笑容,嘴角还是忍不住地上扬。 她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个疯子,楼渊暂时离开,胸口与腹部的药她自己上自己包扎,因为长途奔波,胸口的伤流出了脓血,费了良久才处理干净。 楼渊将她带回,在其他人眼里,她就是楼渊的俘虏,却又都忌惮她的实力,不敢靠近楼渊营帐。 夜里,她躺在毡毯上,楼渊则睡在榻上,帐外有两队士兵替换巡逻,她觉浅,时常被巡逻的脚步声吵醒,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困了。 楼渊突然翻了个身,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睡不着吗?” “嗯。” 她这声回答无奈又烦躁,楼渊不禁失笑,起身朝她走了过去,蹲在她身侧,观察她的表情。 她坐起身,拧眉不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楼渊直接上手,戳了戳她的假脸,嫌弃不已:“你这张人皮面具实在太丑,你打算什么时候摘下来?” “简单啊……” 她狡黠地勾起唇,与他做起了交易:“你若是能打听到我师兄的近况,我便摘下来给你瞧一瞧。” 楼渊却突然站起身,幽幽地盯着她。 “你在试探我?” 她不点头,也不否认。 瞧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楼渊也不会做什么,只是重新回到了榻上,放低了声音说话。 “你试探我有没有在汉云朝的军队里安插细作,呵呵,即便是有,你又能如何?飞鸽传书通知马稷山?” “马稷山?”她只觉这个名字很熟悉。 “嗯,你没听错,马稷山,此人原先是个混子,并无真本事,你们的太子殿下偏偏看上了他,将他提拔到弗城做守城将军,可惜此人不堪大用,仗还没开打,他便装病在床,躲起来了。” 倘若他不说,她压根不知道弗城的将军姓甚名谁,难怪李英玉会派赵无陵前来,原来马稷山是个不堪大用的。 等等,马稷山?! 她突然回忆起一些模糊的事情,马稷山,似乎听谁说起过这个名字,却又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 “楼渊,你说的这个马稷山,以前是什么来历?” 帐中静谧无声。 她又唤了一声:“楼渊,你睡着了?” 账中响起一阵鼾声,明显是装的,她翻了个白眼。 这几天,账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猜测,是其他地方的叛军已经抵达弗城,正在集结。 楼渊来换药时,带来了楚之江的消息。 “昨日他就醒了,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 楼渊睨了她一眼,又说:“那个马稷山,是你父亲的兵。”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缓慢地转向他,他点了点头:“你仔细想想,你应该认得他,此人生得贼眉鼠眼,鼻子上有颗黑痣,身瘦而肚子大,同他比起来,你这张人皮面具算好看的。” 他的玩笑并不会让她开心一丝一毫,她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呼吸起伏不定。 “我想起来了,我爹最后一次出征,他来过家中,说他母亲突然病逝,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儿,跪求父亲将他留下来,为母亲料理后事。”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眼眶泛红得厉害,她咬牙道:“父亲离京没两日,我在街上遇见过他,他正在和别人斗蛐蛐,他家中贫困,且母亲刚病逝,他竟然在街上斗蛐蛐!” 那时起,不,应该说是更早之前,他就被李英玉收买了,他早就知道董家军必死无疑,所以才撒谎母亲病逝,顺势留在京城为李英玉所用。 董家被杀后,李英玉如愿当上太子之位,而马稷山已不可再用,便将他打发到弗城来。 弗城乃重兵之地,看似重用,实则不然,弗城常年发生战争,他这等蠢材不堪重用,迟早死在战场上,李英玉的隐患便消失了。 她倏然抬起头,豆大的眼泪砸在楼渊虎口处,他怔住,竟比那日被击退时的酥麻感还要强烈。 欲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突然晕了过去。 帐外士兵通报:“军师,刘将军请您过去。” “知道了。” 他将人抱到榻上,盖上毯子,走到门口复又返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吩咐帐外士兵:“守好了,不许任何人进帐。” “是。” 第115章 交易 “呸。” 刘永康一口烈酒喷在剑上,用抹布来回擦拭,看见楼渊走了进来,扔掉染了血的抹布,脸色一沉。 “那个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 见他这般气愤,楼渊挑了挑眉:“将军刚到弗城,就知道这么多消息。” “你少扯淡!” 刘永康扫了他一眼,很是烦躁:“听说他武功高强,你将他带回来,岂不是引狼入室,我可不想摊上麻烦,反正他受了伤,你赶紧,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他虽是将军,在胡老眼里,还抵不过楼渊这个柔然来的小小军师,在这个军营里,所有人都要给楼渊几分薄面。 他看着楼渊心烦,却又不敢对他如何,只好好言相劝。 楼渊宽慰道:“将军不必如此恼怒,此人还有用,不能杀。” 刘永康:“什么用?” 楼渊问他:“将军可还记得先遣队伍的首将?” “姓楚的?” “没错,是他。” 刘永康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地冷哼:“和他有什么关系?” 与他相比,楼渊就像位慢斯条理的公子哥,抿了一口酒,才开口解释:“将军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楚之江同门,二人生死与共,互相牵挂,所以留着她,对咱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听说这层关联,刘永康顿时来了兴趣。 “怎么个说法?” “将军日后就知道了。” 言尽于此,楼渊神秘兮兮一笑,起身甩手走了。 萧玉醒来已经是下午,肩膀处有丝丝凉意,她侧目望去,衣衫已被半褪,楼渊正在为她上药,小心提醒道:“别动。” 她躺了回去,喉咙沙哑:“我昏睡了多久?” 楼渊说:“半日。” 仅仅半日,她在梦里过了半生,一切犹如走马观灯,最后只剩她一个人站在街角,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醒来,也只有她一个人,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 她盯着楼渊,说:“你告诉我马稷山的事,无非是想让我与你为伍,助你破城,楼渊,你的算盘打错了,我不会帮你的。” 缠纱布的手一顿,楼渊低笑:“我知道你不会帮我。” 剪掉多余的纱布,将衣衫重新穿好,他起身去净手,揶揄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我可指望不了你能为我做什么。” 萧玉坐起身,开始逐人:“我要换胸口的药,请你出去。” 谁知楼渊不仅没走,反而返回走到榻前,俯身下来,深深凝着她,满是希冀。 “你昨晚答应过,只要我打听到楚之江的消息,你就摘了这丑面具,锦州一别,夏秋已过,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 萧玉亦看着他,任他心中波涛汹涌,她却是古井无波。 “好啊。” 泛白的唇微启,便抬手去取人皮面具,指尖刚要触碰到,楼渊一把攥住纤细的手腕,无奈地咬了咬牙:“你当心些上药,一刻钟后我会回来。” 言罢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早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她淡定地给自己换药,一刻钟后他果真准时回来了,手里端着晚膳,她走过去坐下,低头用起了膳食。 楼渊坐在她对面,撑着手肘看着她进食:“你们汉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颇多,你不觉得闷、无趣吗?” “你错了,我并非是中规中矩之人。” “那你为何不说话?” 她抬了抬眼皮:“与你,无话可说。” 楼渊愣了愣,忽地爽朗大笑,眉眼深邃得好似辽阔大漠里,漫天风沙消散后倏然而立的神秘雕塑。 用完膳,她重新躺回毡毯上,闭眼小憩。 有人进出帐,该是收拾餐盘的士兵,士兵走后,楼渊顺势倚在她旁边,问道:“硌不硌?” 她沉默不答。 楼渊没有识趣地走开,又是问道:“你去过大漠吗?” 提到大漠,他的眸子愈发深邃,语气开始兴奋:“大漠辽阔,我们的部落逐水草而居,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最适合策马扬鞭,你一定会喜欢的。” ——“爹爹,大漠是什么地方?” ——“大漠啊,是个好地方。” ——“比京城还好玩吗?” ——“小鬼头,整日就知道贪玩,今日夫子教的课,你都背下没有,当心你娘打你手心。” ——“记下了都记下了,我最是记得‘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这句,所以来问问爹爹,大漠到底好不好玩,我想和徐叔睿一起去玩。” ——“快了,快了,等两国不再打仗,你想和谁去都可以。” 她倏地睁开眼,眼前却是萧瑟的景色,心中无尽苍凉,如今两国真的和平了,爹爹却已不在。 “大漠那么好,你为什么到中原来?” 她偏过头来看他,他却逃避似地收回目光:“你睡,这几日周遭的人会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所以,没事不要出帐去。” 他的意思已经了然,叛军正在集结,就在这几日集结完毕,届时,便就是攻城之日。 “你去哪里?”她问。 楼渊躺在榻上,潇洒地翘着二郎腿:“我要去见一个人,商量点事。” 第二天一早,帐中只有她一人,肩膀处已经换了药,她不禁怀疑楼渊在汤药里动了手脚,以致她睡得深沉,一夜无梦。 弗城内。 满城皆是银白,韩亦踩着白雪往临时府邸走去,身后跟了一名垂着头的士兵,巡逻的士兵们瞧见了,纷纷猜测是哪个倒霉蛋又被提审了。 入了府邸,大门逐渐紧闭。 韩亦确认后,提步往书房方向去,站在门外通禀:“公子,人到了。” 书房内矜雅一声:“请进来。” “是。” 赵无陵盘腿坐在炉火前,侧身从旁边拿了根柴禾放进盆中,来人脱去靴子,走到他对面坐下,顺势将那柴禾扶正。 “赵小侯爷心不静啊。” 赵无陵问:“阁下冒着生命危险入城,难不成只是为了揶揄本侯?” “当然不是。”楼渊笑了笑,不打算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道明来意:“其实我今日来,是来与你做一桩交易。” 仿佛听了个笑话,赵无陵讥诮道:“你我是敌人,为何笃定我会同你做交易?” “听说先遣队的人都被你审了一遍,一无所获” 察觉赵无陵犀利的眼神,楼渊自信地正襟危坐,狼一般的眸子十分精明:“当然,在做交易之前,我会拿出我的诚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赵无陵面色冷峻:“想与本侯做交易,先将她送回来。” “我就知道,赵小侯爷对她不一般。” 楼渊笑着笑着,嘴角渐渐向下,眼里的光芒消失不见,没叫赵无陵看见,他又恢复平常。 “你放心,过段时日,我自会将她完整返还。” 听了这话,赵无陵冷冽的脸色才堪堪轻松下来,仔细斟酌他的提议:“你想要什么?” 楼渊:“帮我回王庭。” 第116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萧玉独自在帐中待了两日,帐外的声音越来越多,却没有人真的敢进来,楼渊是夜里回来的,进帐时披了一身风雪。 极快地看了眼正在研究地图的萧玉,楼渊站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雪,才靠近她。 “这么晚了不睡觉,看什么呢?” 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去,落下一片阴影,萧玉将蜡烛移动方向,显得更亮堂一些,便用手指了指图上的某个位置。 她说:“这里是柔然,你的故乡。” 楼渊怔住,凝着近在咫尺的眉眼,眸中有光芒微微闪动。 不见回应,萧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她拧了拧眉,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 楼渊重新看着地图,心事重重地惋惜:“柔然是我的故乡,只可惜你并不想去看看大漠的美景,你是没有机会看见了。” 萧玉没说话,只是将地图合上,塞进枕头底下。 再抬头时,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包裹上,他回过神,将包裹递给她:“里面是几套厚衣裳,天愈发冷了,你这身衣裳薄了些,又有伤在身,经不住冻。” 她狐疑地接过,打开后果然是衣裳,还是男装。 这几日帐内虽烧了炭火,但终究是抵不过风雪侵袭,尤其是夜里格外的寒凉,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秋装,的确是不抗冻。 “多谢。”她微微颔首。 楼渊又惊又恼:“这么久以来,你还是第一次真心对我笑。” 他这边心绪繁杂,没成想她已经开始挑起了衣裳,一件一件开始试了起来,完全没搭理他,他无奈地撇了撇嘴:“你慢慢试,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帐外的亲信看着自家军师进进出出的伺候着,这会儿又端着药进去了,小声嘀咕着。 “军师这么鞍前马后,里头那位哪里是俘虏,是祖宗还差不多。” “你别忘了,里面那个可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军师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他要是一点用也没有,按照军师这般冷漠的性子,是不会优待于他的。”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哦,哦” —— 药很烫,楼渊也不急,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喝完,药是新配的,比之前的要苦上很多,她喝得慢了一些,待她喝完,他才开始收拾,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他顿住,回头疑惑:“什么?” 她往嘴里放了颗蜜饯,蜜饯也是楼渊同药一起端来的,甜腻腻地在舌尖化开。 她微微一笑,十分坦诚:“我一直想去大漠看看,幼时便想了。” 这天夜里,楼渊在外面待了很久才回帐,回来时带着一身的寒气,萧玉已经睡下,他换了一身衣裳,搓暖了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弯腰将她抱到榻上,在榻前站了很久,才躺到毡毯上。 毯子上是药的清香,她日日喝药,倒是不觉得她身上药味重,他无声地勾了勾唇,从枕下拿出那副地图来,黑夜里模糊不清,他却盯着看了许久。 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她说的话。 ——“我一直想去大漠看看,幼时便想了。” 十日后。 叛军集结完毕,大部队浩浩汤汤出发弗城,浠水岭已无防守,因此,只需半日脚程,便可兵临城下。 刘永康心中澎湃极了,只要攻下弗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进京城去,届时与胡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整个天下,应有他一半功劳。 大军开拔,萧玉也必然跟随,骑着孤云走在楼渊身边,刘永康不时回头看他二人,想起楼渊说的话,心中有千万个猜测。 楼渊说留下此人有用,莫不是想策反先遣队那个姓楚的将军? 他几次欲开口问,楼渊要么忙着煎药,要么忙着端茶送水,对待俘虏万事亲力亲为,哪里像个军师,活脱脱就是个丫鬟婢子。 罢了,只要能攻下弗城,他才不在意这种旁枝末节,毕竟,他才是号令三军的统帅大将军。 行军至浠水岭。 山间土路结了冰,马蹄子容易打滑,因此,前面的骑兵摔倒了好几个,见状,刘永康号令步兵先过岭。 他洋洋得意:“这人一多,地上踩得就多了,把地上的冰泥给我踩化了,剩下的骑兵再过岭。” “将军真是好计策,我竟都没想到。”楼渊敷衍地夸赞。 刘永康咧嘴一笑,发自内心的骄傲、自豪。 “那是,我刘永康是什么人,我娘生我的时候,就说我头大,里面装的都是脑子!” 萧玉撇开脸憋笑,实在不忍直视刘永康的脑袋。 楼渊凑到她跟前,小声嘀咕:“他娘还真是个人才,尽说废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脑袋里不装脑子装什么,牛粪吗?” “咳……咳咳咳…………” 她直接埋下头去,刘永康看不到她的表情,还以为这病秧子得了肺痨,要咳死了呢。 步兵全部过岭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地面松软不打滑,骑兵开始过岭,刘永康打头阵,命楼渊断后,以防有逃兵临阵脱逃。 萧玉理所应当地与楼渊走在最后,孤云桀骜不驯,但自从她受伤后,性情温和许多,她在马背上从没有感觉到半点颠簸。 二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她小声讥笑:“你们这个将军满肚子的心眼,你倒是应对自如。” 浠水岭不仅仅是冷,因山高林深,风尤其的烈,随便刮来一阵,便令人瑟瑟发抖,那可是钻心刺骨的冷,非常人能忍受。 所以刘永康选择先溜,副将也是个聪明的,自告奋勇领着步兵早早就走了,唯独楼渊继续留在浠水岭中吹冷风。 楼渊轻嗤:“一会儿有他更高兴的。” “嗯?” “没什么。”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她表示自己也有氅衣,他却固执地为她穿上,并系了死结。 “穿上,过浠水岭,还得等一阵子。” 她拧着眉头,明显有些怀疑他的动机。 楼渊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心,今日我对你,没有算计,穿上,要是冻坏了,就真的去了不了大漠了。” 她笑而不语,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目光投向陆续过岭的骑兵,神色渐渐凝重。 第117章 局 城楼上,楚之江遥遥望向正在往城楼行进的叛军,眉宇始终紧紧地蹙着,好似在叛军中寻找着什么人。 胡盛提醒道:“将军,咱们该出发了。” 他听不见一般,目光突然定住,兴奋地张了张嘴,余光却扫见走上城楼的两道身影,他忙收回视线,行礼道:“小侯爷,陶将军。” “不必多礼。” 赵无陵亦是穿了一身甲,长发高束,面色冷峻,身姿挺拔如松,不似往常那般矜贵儒雅,倒是像一位不苟言笑的将军。 褐眸睨向叛军方向,不动声色提醒道:“叛军将至,楚将军,今日成败,全仰仗先遣队伍了。” 此话,便是将先遣队架在火上烤,楚之江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多谢小侯爷倚重,我等拼了命也要守住弗城!” 陶唤兴奋地高喝:“好!” 他上前拍着楚之江的肩膀,武将之间,总归是惺惺相惜:“楚将军年少有为,必然凯旋,待这仗打完了,我与你不醉不归。” 楚之江定然一笑:“好!” 与二人道别后径直下了城楼,他的步伐太快,胡盛如何也追不上,陶唤瞧见了,笑赞道:“年轻就是好啊,瞧瞧这楚将军,健步如飞,生得又是俊朗,喜欢他的姑娘定是不少。” 回过神才发现赵无陵压根没听他说话,他习以为常,赵无陵本就是喜怒无常之人,所幸他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并不因此而恼。 他此次驰援弗城,为的是守住弗城,所以,他直接道出心中忧虑。 “这个柔然人,当真信得过?” 赵无陵反问:“将军有何疑虑?” “此人可是胡子延的心腹,是叛军的军师,竟在开战前夕找我们寻求合作,这实在颇为古怪,怕只怕,万一中了他的奸计。” 赵无陵冷冷道:“他别无选择。” 闻言,陶唤欲深问,赵无陵已然下了城楼去,他挠了挠头,心情烦躁,同文化人说话就是麻烦,听也听不懂,猜也猜不透。 —— 出了浠水岭,行军速度便就加快了,楼渊却并未朝前去到刘永康身侧,反而慢悠悠地在队尾晃荡前行,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萧玉遥望城楼,皑皑白雪下,朱红色城门巍峨伫立,父兄在边关打仗时,应是无数次进出边关城门,却是不知他们每一次的出征,是何种心情? 保家卫国的将士,却殒命在自己人手里,可悲,可笑。 楼渊看了她一眼,笑问:“想到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楼渊,讥诮道:“我在想,你究竟欠了胡子延多少人情债,到如今还没还完。” “你真的想知道?” 她轻嗤一声,语气平淡如水地平铺直叙:“如今柔然与汉云交好,双方都不希望再发生战争,你倒好,一个柔然人,竟然是叛军的军师,若是柔然的大汗和汉云的陛下知晓了此事,无人关心你多知恩图报,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马蹄阵阵,敲震着楼渊的心,他深深地看着她的侧容,久久说不出话。 萧玉睨了他一眼:“不说话,想必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哈哈。” 他倏地发笑,眸中有什么在闪动:“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国内叛乱层出不穷,真正有影响的却是少之又少,总归是不伤及根本,百姓仍可安居乐业,可若是因故使得原本交好的两国出现裂痕,性质也就全然不同。” 她看着前方,十分严肃:“有些恩可报,有些恩可不报,你若同时得罪了两朝,就再也不能踏足柔然的土地,似我一般,家已非家。” 话音刚落,前方接连响起惨叫声。 出浠水岭至城楼的一段道路,并不算宽敞,两旁是高坡,莫说是人,即便是马,也难以逃脱,是以,当刘永康反应过来中了埋伏时,已是为时已晚。 泼天的箭雨毫无征兆,他们毫无反击之力,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刘永康与副将调转马头往回撤,马受了惊,疯也似地踩着士兵逃跑。 他一边挥剑挡箭矢,一边大喊:“有埋伏,撤,快撤!” 乌央央的步兵挡在前方,如何能跑得掉,他不管不顾地往回跑,凡是挡了路的士兵,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平路,等他抵达骑兵阵营时,握着剑的手一颤,满脸不敢置信。 他们竟遭遇了前后夹击,后方骑兵亦被打得落花流水,看来,大势已去。 “别,别杀我” 他的瞳孔里,映着那个俘虏的模样,方才在浠水岭,这个俘虏还是虚弱不堪的模样,如今却拉满弓对准了他的面门。 他绝望地大喊:“楼渊!!!” 萧玉勾了勾唇,余光觑了眼正在一旁看热闹的楼渊,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眸子忽地冷冽,她仰着头,眼里满是杀意。 嗖地一声。 箭矢裹挟风雪,刘永康转身便要逃,马儿却突然瘫倒在地,他的肩膀剧烈疼痛,箭矢射穿了他的肉骨,他惊骇,好厉害的箭术。 颤颤巍巍站起身,紧握着剑冲了过去:“老子跟你拼了。” 看见萧玉下马,楼渊刚要起身过去,一抹身影猝不及防挡在她前面。 “师兄。” 萧玉捏着楚之江的手:“师兄不必担心,他不是我的对手。” 楚之江的身体骤然一顿,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叮嘱道:“无须脏了你的手,师兄自会亲手杀了他。” 言毕,倏然松了她的手,持剑迎战。 萧玉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扫视两侧,运功飞向左侧高坡,还未站定便与一人四目相对,她惊诧一瞬,顾不得许多,转身朝叛军大喊:“缴械投降者,归顺不杀!缴械投降者,归顺不杀” 声音掺杂着风雪,却是无比铿锵有力。 听见喊话,前方骑兵犹豫着渐渐停了手,她露出片刻欣喜,随即回过头,盯着“藏在”山上的人,她竟没有察觉,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又暗暗观摩了多久。 褐眸微微一眯,无情地告知她:“此次平息叛乱,本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人。” 她沉了沉气,走到他面前,眼神坚定:“你会的。” 似是听了个笑话,赵无陵凝着她,质问:“手下留情是为善,可若是叛军心不死,岂不是留下无穷后患?本侯可不稀罕劳什子好名声,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个。” 他的话,她深信不疑。 犹记他在锦州时,锦州街头日日不太平,他绝不是良善之辈。 第118章 进城 满地的白雪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士兵死伤无数,横七竖八倒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大雪仍旧翩跹而至,天地间,这番可怖而美艳的景象,令人无比震惊。 只不过,她深谙一个道理,战争的背后,是利益的交换。 只要有利可图,便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她便脱口而出:“你姑且不需要好名声,可太子殿下需要。” 为了太子之位,李英玉煞费苦心经营多年,甚至不惜构陷自己的恩师,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这般的小人行径,却在外得了好口碑,就连静姝姑姑,死前都被他蒙在鼓里。 距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他怎可能不事事谨慎妥帖。 “如今陛下年迈,猜忌之心愈发盛了,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然事事谨慎小心,稍有差池便就功亏一篑,小侯爷这般聪慧,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赵无陵阴阴沉沉地盯着她,她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也不关心。 山下刘永康惨叫,她急忙上前查看,刘永康已成了师兄的手下败将,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惊恐地不停往后退缩。 她纵身跃下,停在刘永康身前,楚之江倏然逼近,剑刺向她胸口,他脸色骤然一变,慌忙收回剑,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检查她是否有伤到。 “我没事。”她道。 楚之江始终紧绷着脸,生怕她伤着一丝一毫,她拍了拍他的手臂,转身对刘永康说:“刘永康,你若改过自新归顺我朝,楚将军饶你不死。” 闻言,楚之江才明白她的用意。 杀人亦可立功,可若是劝降对方将军,功劳更甚。 刘永康啐了一口,骂她:“你个死俘虏,竟敢联合楼渊欺骗老子,如今又假惺惺地跟老子说话,呸,要杀就杀,说什么废话,啊” 众人惊讶声中,刘永康竟腾空而起,任他如何也动弹不得。 “放开老子你个贱奴!” “你说什么?” 她微抬手,刘永康与高树齐平,叫声更为惨烈。 “我错了,错了” 楚之江眼里满是光芒,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她一脸淡定地笑了笑,右手忽地一顿,刘永康猛然摔落在地,脊骨被摔断,再是挪动不得。 眼见萧玉逼近,眼里的杀意十分骇人,恐惧如惊涛骇浪袭来,他连忙求饶,声音颤颤巍巍:“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我投降,投降” “早这样多好。” 她不屑地勾唇,转身面对楚之江时,眼里杀意已经掩下。 楚之江惊喜不已:“上次我就想问你了,你的筋脉是何时打通的?” 她说:“那日祖父便替我打通了。” “什么?” 他全然不敢相信,那日祖父明明说了无用,难道,祖父骗了他? “师兄。” 他回过神,望着她灼灼如星的眸子:“怎么了?” 她朝他身后努了努嘴:“陶将军来了。” 陶唤嗓门大,对叛军喊话:“太子殿下有令,凡是投降归顺者,可免死罪,另各赐每家一亩田,你们可以回家好好过日子,如有志向者,可入本将麾下,为朝廷效力。” 叛军面面相觑,纷纷放下刀剑,归顺朝廷。 陶唤看向与楚将军并肩之人,略微颔首,萧玉深深一礼,陶唤便明白了,黄九这是在替叛军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选择追随胡子延的普通士兵,大多都是些生活在底层的人,食不果腹才无奈选择此路,如今朝廷承诺赐田地,他们便有了归处,便不会再过着颠沛流离、担心受怕的日子。 多亏楼渊这个“叛徒”,这场战役得以全胜而归,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与楼渊在俘虏阵营中,由楚之江负责将他们带回弗城,胡盛时不时扭头看向后方,小声询问:“将军,你的那位同门好生厉害,为何总是戴着人皮面具伪装自己?” 楚之江倏然严厉,警告他:“闭上你的嘴,敢乱说出去,我饶不了你!” “是是是,属下必定紧闭嘴巴,绝不吐露半个字。” 楚之江不禁也看向后方,眉宇间的笑意浓郁得消散不开,胡盛瞧见了,实为震惊,将军这副笑容,真像是铁树开花了。 后方。 自从动身回城,楼渊没再说过一句话,她没空去琢磨他在想什么,目光四处搜寻赵无陵的下落。 这人还真是神出鬼没,也不知道他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 渐渐地,她离弗城越来越近,身后的叛军尸首被大雪覆盖,模样越来越模糊。 进城后,投降的士兵被集中关押,副将及以上被分开看管,没一会儿,韩亦便前来提人,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军师的俘虏被带走,纷纷窃窃私语。 唯独楼渊一言不发,苦涩地凝着她离开的背影。 自从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后,韩亦心里五味杂陈,既害怕靠近她,又忍不住看向她的目光,如今弗城再见,他才知,她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萧玉全程没有说话,直到见到赵无陵。 她站在门口,解了半天的大氅,楼渊系的是死结,她的手冻得太僵了,要解开实在麻烦,总觉得手指不受控制地难用。 赵无陵侧目看她,她正专心致志地解大氅,认真得眉头紧皱,不时咬着下唇叹息。 他移开眼,含笑道:“进来。”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穿着两件厚厚的大氅进到房中,房里生了炭火很是暖和,她不禁一激灵,将寒意都抖落。 赵无陵抬眸:“坐下。” 他手上没停下过,她也没多关注,即便坐下了,也在专心解着氅衣。 面前移来一杯热茶,她漫不经心地道了声谢,低着头继续手里的动作,热意愈盛,加之她心中急躁,额头便布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赵无陵坐在她对面,饮着茶,不急不躁地等着她。 也不知楼渊怎么系的,死结很是结实,她用尽办法也解不开,正欲拿出匕首割开时,却听赵无陵一袭醍醐灌顶的话:“不如试试从你头上拿开。” 她顿时怔住,望着手中捏着的系带,往头上拿了出去,氅衣堆落在她身后,她顿时便觉身心舒畅。 解下自己的氅衣,放置一旁,端着茶杯大口饮下。 方才那般举动,着实蠢笨,竟又叫他看了笑话,实在是难堪至极! 赵无陵又怎会看不出她的局促,只是故作无事发生一般,又倒了一杯茶水,目光落在她身上的衣裳上,开口问道:“现在,可还觉得冷?” 她回:“不冷。” 她本就穿得多,加上这房子里生了炭火,她热乎还来不及。 赵无陵“嗯”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开了半扇窗,风雪刮了进来,她却只觉得身子爽利。 他立在窗边,面色晦暗不明:“你这般紧张,究竟是因为害怕本侯追究你擅闯城门之罪,还是因为你的身份暴露而慌张?” 第119章 羁绊 她倏然抬头。 赵无陵缓缓走来,似在说着家常。 “你平日里见着我,礼节甚是周到,周到得过分。” 他狡黠地扬了扬眉,继而又提醒道:“方才进门,你却是连礼都忘了行,往常不是最擅长应付我的吗,如今怎么失了神一般,失了态?” 萧玉:“” 见好就收,他没有再继续揶揄。 倒是萧玉,被他这么一说,无端想起许多往事,她总是在他面前胡言乱语,随口即来的谎言,他明明都知道,却并不揭穿她。 “我没有紧张。”她否认道。 赵无陵轻哼:“嗯?” 她挠了挠鼻尖,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解释道:“我没有紧张,只是天气太冷了,我有些迟钝罢了。” “是吗?” “是啊。”她无奈地说道:“山下那日,你就认出我来了,却一直没有说,也不知我是该感谢你呢,还是该记恨你。” 他认出她来,却故作不知,也未在李英玉面前提起,保全了她的安危,可他却又强行将她带入京城,如若不然,她与三师伯早已下了江南去。 对了,三师伯 她突然想起,便问道:“我二叔可是走了?” 赵无陵突然转身,她的目光追随他而去,发现他是将窗户关上,再回来时便回她。 “走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三师伯离开京城,她也就放心了。 士兵将晚膳送来时,她便识趣地要起身礼别,赵无陵睨了她一眼,示意她无需走,她才发现案上是两人的饭菜,碗筷皆备了两份。 看样子,他早就吩咐下去了。 “盛情难却,那就多谢了。” “客气。” 她耸了耸肩,反正不是第一次同他单独用膳,无甚可不习惯的,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做接下来的事情。 “边关条件有限,少有甜食糕点,待会儿用完膳,喝药时可吃点蜜饯,去去苦味。”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 这些日子她吃饭时,楼渊总在旁边咕咕叨叨,她倒是习惯了热闹,现在真变成他口中“食不言,寝不语”的模样,真真是觉得枯燥、乏味了。 想起楼渊,自从进城时他就没怎么说过话,沉默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在途中还认真地为他分析起形势的利弊,殊不知他却早已倒戈汉军,此事,他瞒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未曾与她透露。 她是有些气恼的,但并非是生他的气,而是气自己言多。 想得多了,便就没了胃口。 “若是吃不下,回去歇着。”赵无陵仍旧慢斯条理地用着膳食,语气略有烦闷:“你心中不静,将你强行留住,也是徒然,下去。” 她放下碗筷,起身行礼:“今日多谢小侯爷款待,那我就先走了。” 赵无陵没搭理她,她丝毫不在意,将自己的氅衣穿上,再抱着楼渊的大氅,急不可耐地走了。 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楼渊冷漠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缓和,只见她将氅衣塞进他怀里,顺势蹲在他面前,二人沉默了许久。 她率先开了口:“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愿你早日回到柔然。”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放在氅衣上方,说道:“我看过地图了,从弗城出发回柔然最合适,不过我应该送不了你了。” 她站起身就要走,楼渊一把拽住她,万般情绪,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拧眉问。 他的手冰凉,握得紧了,冷得她打了个颤。 见她不适,楼渊才收回手,盯着眼前的地图,失神道:“你不是说,幼时便想去大漠。” “嗯。” 她诚然道:“想去。” 刹那间,狼的眸子亮如昼星,却又似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只因她说:“不过我此生,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 他突然想起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又瞬间低下头去,昏黄的牢狱中,她的影子被拖得极长,始终在他触不到的地方。 萧玉走后,他呆坐原地,怅然若失。 踩着雪来回走了几趟,她还是去了赵无陵安排的住处,就在他房间的右侧,总之一句话,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是要见的。 她算是明白了,赵无陵处处都在提防她。 楚之江前来拜见赵无陵,实则是想来看看萧玉,进门时便见她在府里,他欣喜不已,正欲上前说话,她看见了他,淡淡地点头打了招呼,便转过身回房间去了。 他张了张嘴:“师……” 周遭还有其他人,他便停下了,目送她进去。 萧玉知道师兄在看他,可她从未忘记楚洪的担忧,赵无陵的警告她时时谨记。 楚洪帮她打通筋脉,却故意在赵无陵面前否认此事,说到底,老头对她还是不错的。 楚老头老了,女儿女婿亡故,唯一的盼头就是这个孙儿。 所以,她绝不能恩将仇报。 进屋,她转身关门时,听见韩亦说:“小侯爷在书房,楚将军请进。” 听见关门声,楚之江心中无尽失落,强颜欢笑道:“多谢。” 晚些时候,士兵另外送来一份晚膳,是几碟清淡的吃食,她心里有事,食欲不振,可还是拿起了筷箸,这顿饭,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用完。 耳目聪慧,所以听得见师兄是何时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模糊时,她苦笑着松了口气。 也许这样的结果,对师兄,对她,都好。 蜜饯是与药一道送来的,赵无陵果然不是随口一说,只不过这回,她只是喝了药,并未动那些蜜饯。 口中苦上一些,心里就不会太苦了。 她走出房门,书房点着烛火,她便走了进去,看见她不请自来,赵无陵放下书籍,起身走到炭火旁。 “坐到这边来。”他说。 她自觉地坐了过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赵无陵问她:“这么晚了,为何不在房中歇着?” “睡不着。” 交叠的手微顿,噙着几分笑意:“药喝了?” “嗯,喝了。” “蜜饯可甜?” “……甜。” 赵无陵瞧了瞧她的神色,自然知道她在撒谎。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若是为楚之江而来,你大可放心,楚将军于浠水岭逼退叛军,又说服叛军将领归顺我朝,此乃大功,我会如实禀报陛下和殿下。” 这般,是最好了。 她抬起双手道了谢:“那就多谢小侯爷。” 放下手,她的眸子冷了下来,突然开口询问:“我父兄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第120章 马稷山死了? “没了。” 赵无陵轻描淡写地回答。 闻此言,她捏着袖子,垂眸长长地呼吸,胸口起伏不定,极为勉强地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容。 明知道是什么结果,可她还是祈愿有奇迹发生,可赵无陵的回答,彻底毁灭了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咬牙低骂:“呵呵……卑鄙,无耻之徒!” “怎么,还是不死心?” 赵无陵冷冷地凝着她,语气再无温良和善。 “不死心?” 她嗤笑不已,两只眼睛猩红无比,好似发怒前极力克制的野兽:“三年前,董婉婉的人就已经死了,心还会活着吗?” 怒意如烈风,火舌疯也似地摇曳,映照二人的脸色阴暗不明。 此刻的她犹如脱缰的野马,就在她即将失控时,师兄的模样突然闯入脑海,她猛然清醒。 “抱歉。” 她跪在赵无陵面前,规规矩矩再无半分造次,赵无陵则是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慵懒中不失清贵。 她伏跪地上,认错态度十分诚恳,至少听着是这样,她说:“是我方才脑子不清醒,说了些胡话,顶撞了小侯爷,小侯爷若要责罚,我绝无怨言。”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姑姑所说的“不得已”是何深意。 父亲明知陛下对他起了杀心,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活下来,可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将士,他的身上流的是汉云朝将门热血,这些便是他的“不得已”,他不可能舍弃这一切苟活。 如今,师兄就是她的不得已,她不能不考虑师兄的前途,在赵无陵面前肆无忌惮。 赵无陵见惯了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眉宇深深拧着,不耐烦地轻嗤道:“你如果想跪死在这里,我没有意见。” 从以前到现在,赵无陵对她心软了不知多少次。 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却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想着想着她便觉得恐惧,他是李英玉的人,二人行事作风尤为相似。 当初,李英玉是位和善的俊朗公子,实则却是生了一颗极其狠毒的心。 除了三年前在城郊匆匆一面,给徐叔睿出馊主意之外,她不记得自己与赵无陵还有过什么交际,既然没有交际,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宽容? 她从不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她从来不是幸运的那个,却总是倒霉。 偶尔想到便觉得十分可笑,如今的她,究竟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赵无陵这般? 于是,她便就不想去猜测,不想去理会。 “多谢小侯爷大人大量!”她站起身,整理衣冠后缓缓抬头,对赵无陵说:“明日我就离开弗城,继续南下与二叔会和。” “好。” 赵无陵点头,似是很满意她的计划。 “打算几时动身?” “明日一早。” “好,巳时,我亲自送你。” 她无言地在心里冷笑,倒真的是怕她做出什么不利于东宫的事来,她没了说话的念头,更不想再问他是如何调查的死卫,毕竟那不过是他的一份托词罢了。 背后的真凶,她想得到,赵无陵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的所有说辞,都是为了保全东宫罢了。 “那就劳烦小侯爷了,天色已晚,我就先告退了。” 她的脸上充斥着不达心底的笑容,直到她退出房门,转身面对寒风烈雪时,笑容骤然消失。 翌日,巳时。 萧玉牵着孤云出门,一片皑皑白雪中,赵无陵披着墨色大氅站在雪中,清贵俊雅,芝兰玉树,俊美得如好似天外人。 陶唤在他身侧,二人说着话,见她走近,纷纷投目过来。 她上前行礼:“拜见小侯爷,陶将军。” 陶唤见了她很是激动:“黄九好小子,我昨晚才听说你小子的事迹,果真是勇敢无畏啊只可惜你要走了,否则到我军中来,定是一员猛将!” “将军谬赞,只不过我这般不听话的士兵,到了您的军营里,恐怕也只会给您带去无数的麻烦,是以,多谢将军好意。” 陶唤瞧着是很惋惜:“既然这样,我也不强求,听小侯爷说,你打算南下?” “是的,原本就与二叔约好了去南方游历,二叔先行出发已有好些时日,我也该走了。” “那你” 陶唤话多,还想再问,被赵无陵打断:“这是些干粮,你带上,速速出发。” 士兵递了一个包裹,她接住抱在怀里,还能感受到里面食物散发的暖意,便点头致谢,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回头扫了一眼。 师兄不知道她要离开,也是件好事,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自己拖累了师兄。 希望她离开后,师兄越来越好。 她迅速收回视线,最后落在他二人身上,颔首道:“赵小侯爷,陶将军,多谢相送,天高海阔,若有缘,我们再会!” 然后,她拍了拍孤云,神情比飞雪还要潇洒不羁。 “孤云,我们走。” 孤云嘶鸣一声,踩着白雪飞奔离开,一人一马的身后,扬起漫天的白雪,渐渐模糊了远去的身影。 陶唤啧啧称赞:“这小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上能驱魔捉妖,下能无畏生死闯城门,要是留在军中,定有一番大作为。” 赵无陵凝着远去的背影,忍俊不禁道:“这种士兵若是在你麾下,那你就得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要是哪天她再闯一次城门,你这个将军,也得陪颗脑袋。” 说罢,他转身往回走,陶唤不服地跟上去,与他理论:“士兵是可以调教的,天赋这东西却是可遇不可求,你嫌弃,我还巴不得多几个黄九这样的。” “是,陶将军说得是。” 赵无陵低头浅笑:“你想留,可她要走,万事强求不得,陶将军,别忘了牢里的俘虏还等着你安排呢,刘永康随你处置,至于楼渊,寻个机会,送他回柔然。” “殿下答应了?” “嗯。” 陶唤搓了搓手:“铎多可汗本就有意与我朝和亲,就差临门一脚,要是楼渊真能助成此事,那是再好不过,只不过他如今无权无势,又在中原浪迹多年,柔然王庭本就纷争不断,他又如何能争得过他那两位王兄?” 赵无陵抬头看了看天,冷冷道:“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富贵险中求,一向如此。 二人同行一段,陶唤去处理俘虏事宜,赵无陵则回了府中,寄往京城的书信方写至大半,韩亦便急匆匆赶来通报。 “公子,不好了,马将军死了。” 啪嗒。 毫笔脱了手,墨汁晕染宣纸上的字迹,再也看不清。 马稷山死了? 倏然间,他突然想起什么,褐眸的冷冽浓郁得可怕,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拍桌而起,起身快步往马稷山的住处赶去。 第121章 东宫有喜 马稷山死了,悬梁自尽。 韩亦解释道:“据马将军身边的士兵所说,就在半个时辰前,马将军房中传来踢凳子的声音,马将军性子暴躁,稍有不痛快就打砸东西,所以士兵也不敢靠近,副将有事前来,才发现马将军已经断气了。” 他方说完,那副将忙将一封信件递上。 “这是将军自尽前,亲笔写下的陈罪书,小侯爷请过目。” “陈罪书?”赵无陵拧眉。 “是。” 副将想起陈罪书上的内容,心中亦是骇然。 看望陈罪书,赵无陵将其折叠入袖中,吩咐道:“你们都下去,马将军自尽一事,暂且不要宣扬,以免军心大动。” “遵命。” 人都走了以后,赵无陵在房中细细检查,韩亦看了马稷山的尸体,除了自尽时脖子上的勒痕,再无其他伤处,可公子却是行为诡异,他不禁疑惑。 “公子是怀疑,马将军的死,另有蹊跷?” 赵无陵不作声,提着烛灯查看四周,良久后将烛灯放在桌上,对韩亦说道:“传信回京城,就说马将军因守城不利而畏罪自尽。” “是。” 公子说什么,便就是什么。 他出门走了很远,还是想不明白,公子方才究竟在找什么? 楚之江忙完手头上事,打算去看看萧玉,可她如今住在赵无陵的府里,需得找个正当理由才是。 路上碰见赵无陵,赵无陵也看见了他,他上前去欲搭话,却察觉赵无陵的周遭气息低沉得可怕,只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视若无睹地走了。 —— 出建州后,便要往京城的反方向走。 前一天夜里,她留宿狮吼镇,客栈的掌柜看见孤云就想起她来,并询问起边关的情况来,她都一一告知,有些逃过来的百姓高兴不已,不打仗,他们可以回家了。 西北热情,不少人凑过来与她谈天说地,她难得好心情,与众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亦不觉乏困。 子时,客栈来了一位客人。 此人名叫章谙文,三十五六左右的岁数,性子热络得过分,刚来不久便与众人打成一片,后面才知其实是个说书先生,前来建州是替年迈的母亲看望重病的亲弟弟,天色太晚不好打扰,便暂住客栈一夜,明早再去舅舅家。 知晓他的身份,众人便起哄让他说一段,萧玉端着酒杯,亦是颇有兴致地跟着起哄。 章谙文坐在她身边,问道:“听说你也是从京城过来的?” 她放下酒杯,说道:“算是。” 出门在外,见到老乡可是件非常感人的事情,他立马凑了过去,小声说:“你出来快有一个月了,最近京中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一定没听说。” 她咯咯笑:“什么大事?” 章谙文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招呼道:“各位坐好咯,备上瓜子水果,我与各位说一段新鲜的故事,保证各位都喜欢听。” 众人纷纷附和。 “好!!” 萧玉咧了咧嘴,顺手抓起一把瓜子,靠在窗户边,极为悠闲地嗑了起来。 窗外风雪呼啸,她的心里却静得可怕。 “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听过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的往事,太子妃虽是商户出生,却是非常的足智多谋,聪慧过人,行商的事迹在京中可是非常闻名的存在,能咱们的圣上另眼相看,并同意嫁予太子做正妃,足以看出太子妃的魅力之处,婚后,太子对太子妃十分的宠爱,二人携手共进的佳话传遍了全国上下” 有人道:“这个我们都听腻了。” “就是,这哪里是什么新鲜的故事哦。” “另说,另说” 众人议论纷纷,萧玉饮酒静听,听得烦了,便大声打断:“继续说啊!” 场下静悄悄,章谙文狡黠地笑了笑:“你们急什么,且听我说完,太子曾向太子妃许诺,此生不再纳妾,二人共进退,一同白头到老。” 听到此,萧玉忍俊不禁,扭头看着窗外雪景。 “这本是个令人歌颂的爱情故事,可你们猜怎么着,前段时间太子妃出了点事,为此太子杀了不少无用的道士,后来有一道士解决了此事,太子妃却已伤了精气神,很难恢复从前,为此,东宫便办了一场喜事,为了给太子妃冲冲喜。” 众人一阵唏嘘,而后便纷纷赞颂太子太子妃的情深。 章谙文看了眼窗边的人,扭过头去,也不知有没有听他说。 “吴良娣嫁进东宫后,太子妃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养在太子妃身边的小皇孙突然夭折!” 台下一阵惊呼,皆是惊愕不已。 “啊?!!”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那可是小皇孙啊” “” 就连走神许久的萧玉,也僵住了身子,极为惊诧地拧眉。 原来章谙文做了这么多铺垫,要说的新鲜事在这里,小皇孙夭折,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多。 她突然想起在锦州时,赵无陵曾与她提起过这位小皇孙,陛下亲自赐名,可见其喜爱程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怎么就突然夭折? 章谙文收起折扇,喝了一口茶,才慢慢悠悠继续说来:“各位都别急,且听我继续说,现在京城上下对小皇孙的死众说纷纭,有人猜测,太子妃的身体恢复,并非是吴良娣的功劳,而是” 他忽地沉下声:“借了小皇孙的运!” 刚说罢,他突然哈哈大笑,企图活跃气氛:“不过呢!都是些空穴来风的猜测罢了,具体情况是什么,咱们平头老百姓也不得而知” 听别人的故事,解自己闷的,众人讨论片刻后,也就失去大半兴致。 兴致缺缺,萧玉起身上了二楼客房,今夜饮得有些多了,醉意涌上心头,进门后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离开前与章谙文碰了个面。 章谙文见了这位“老乡”,便热情邀道:“兄台这就要回京城了,也好,你先走一步,我过两日就回,届时我二人再把酒言欢。” “好。” 她不浓不淡地点了点头,策马离开狮吼镇。 她骗了赵无陵,也骗了三师伯,她并不打算南下游历,也不会往南方去,而今,她要回一趟江宁,去青龙山向师父辞别。 那天夜里,马稷山所说的一字一句,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残忍又无情地印在她的心上。 此生此世,永远也忘不了! 第122章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1) 往江宁的方向走了一段,天气逐渐好了许多,天空不再飘雪,偶尔出现薄薄一层阳光,虽不见暖意,却也叫人身心舒畅。 她骑着马,脸上裹着面巾避寒冷,唯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 路过一截人烟稀少的道路,一个女人突然冲了出来,不由分说拦在路中央,她猛地收紧缰绳,勒停了孤云。 “吁” 孤云亦是受了惊,扬起前蹄长长地嘶鸣。 萧玉心生恼意,怒斥道:“你不要命了?” “姑娘。” 女子不管不顾地冲到马前,这时她才看清女子的五官轮廓,明显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一双蓝色的瞳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姑娘,帮帮忙。” 她拧了拧眉,伸手扯下面巾,声音低沉道:“出什么事了?” 女子有些吃惊,马上的人身材纤瘦,披着氅衣带着面巾,露出一双灵秀的眼睛,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子,没想到竟然是个男人。 不待多想,她带着哭腔转身:“公子快来救人。” 西域人说中原话就是这般的语气,不懂客气的礼貌,她不禁想到楼渊来,他也是这样,因为对中原话不怎么了解,有话直说,言简意赅便是最好。 初次听,的确让人有些不舒服。 听得多了,倒是觉得,直接有直接的好处,不必弯弯绕绕猜来猜去。 可,她还没答应救人呢………… 罢了,她暗暗叹气,用三师伯的话来说,行走江湖,难免有遇到困难的时候,不是你帮帮我,就是我帮帮你。 伸手帮一把,乃道义,乃行善积德。 她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了包裹,跟在西域女子走到羊肠小道里去,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蜷缩在草丛里,不知死活,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息而来。 西域女子上前去抱住他,泪眼汪汪对萧玉说:“他受伤了,请帮我救救他。” “将他放下,不要随意碰他。”萧玉踏进草里,先是探了男子的鼻息,见还有气,她松了一口气。 “他还没死,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不过,你再这样抱着他晃,他就会失血过多,要不了多久,他就真的死了。” 听了这话,西域女子将他重新放在地上,顺势跪倒在她面前,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听这调子,听着有些耳熟,像是柔然话。 人一着急时,便会不自觉地说起家乡话,看来,西域女子和这男子的关系不一般。 她现在没心思安慰人,一边检查男子的伤势,一边烦躁地开口:“他还没死,你哭什么丧,有这时间哭,不如告诉我他是怎么受伤的?” 人皮面具本就丑陋,加上她烦躁时面容很是扭曲,看着就很渗人,西域女子立即收住了眼泪,两只蓝眼亮晶晶的,无故令她生了几分愧疚。 “你别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我是问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西域女子又说起柔然话,而后意识到她听不懂,便开始思考用中原话该怎么说。 萧玉丝毫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检查到了所有受伤的地方,都是被刀砍的,右胸横着受了一刀,腰部受了一刀但伤势不重,伤势最重的是大腿内部,皮肉外翻,伤口见骨。 难怪他要蜷缩着身子,手一直捂着大腿内侧,可伤口这么深,又怎么能止得住血呢。 撒了止血药后,伤口渐渐不再流血,她从腰间取下酒囊,拔开酒塞,囫囵地往嘴里灌了一口,余光向旁边睨了一眼。 西域女子看见她的眼神,听话地往旁边退了两步。 她勾了勾唇,一口酒喷洒在男子伤口上,眼前弥漫着酒雾,随即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酒,毫不犹豫地喷洒在伤口上。 男子疼得撕心裂肺,但总算是醒来了,西域女子高兴得又开始喜极而泣,捂着嘴巴小声抽泣。 萧玉对他说:“你别动,我用了酒给你清理伤口,现在我要给你包扎,如果疼,你也要忍住,我听不得女人哭。” 说最后一句时,她努了努嘴,示意旁边的西域女子。 男子虚弱地点头:“多谢英雄救命之恩,顾善铭记在心,日后定报答英雄。” “不用谢我。” 她满不在乎地摇头,撕开纱布开始包扎,顺道将自己的功劳摘开。 “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拦住我的马,是她求我救的你,你要谢,就谢她。” 西域女子听懂了,刹那间便红了脸。 “不不不,是你救了顾善,是你救了他。” 顾善握住女子的手,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伊娜,别哭,我没事了,一会我就好了。” 说起来,萧玉包扎的手法可不温柔,他却硬生生地忍住没吭一声,就怕惹得伊娜心疼流泪。 渍渍。 还真是郎情妾意啊,看着他额头上的冷汗,不得不说,这家伙的毅力非常不错。 “好了。” 擦拭手上的血渍,她收拾行囊起身就要走。 “我已经止住你的血,简单包扎了一下,不过,你的伤势不轻,最好的法子就是去镇上找个医馆,更加细致地处理伤口,不宜再走动。” “好,多谢了。”顾善谢道。 “嗯。” 她朝伊娜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伊娜突然冲过来拉住她,怯生生地开口:“我们的马车被抢了,不能……去……了。” 她似乎还不会说医馆这两个字,萧玉盯着她,说:“我也没有马车,只有一匹马。” 伊娜不懂她是在婉拒,高兴地点头:“你送他,我,走路。” 她哭笑不得,也罢,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已经耽误这么多时间,也不差这一会儿。 说不定,也许以后就没有行善的机会了。 “你叫伊娜?”她问。 伊娜虽是西域人,却生得小巧许多,五官稍柔和些,显得一副我见犹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是的,我叫伊娜。” “好,伊娜,你将他搀扶出来,我去牵马过来接你们。” “好。” 孤云在路边等着,见她来了,不满地扭开头,她上前去说了几句好话,孤云才勉强给她好脸色。 伊娜将顾善扶了出来,她拍了拍孤云,孤云不情不愿地走到他们面前,突然弯曲马腿,趴在了地上。 她示意顾善上马:“你的腿有伤,不便跨坐,趴在马背上就是,伊娜你也上马。” “那你……” 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回道:“我自有法子。”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的善意太过陌生,明明在不久前,她才刚杀了马稷山,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救人。 人果然是最复杂的动物,善魂与恶魂共存。 她捏着孤云的耳朵,咧嘴笑着威胁:“孤云,要快也要稳,跟好了,要是跟丢了,我就把你卖了!” 孤云:“——……” 话音刚落,伊娜的眼前倏然闪过一抹青影,转眼便消失在丛林间,她正惊诧,身子忽地往后仰,孤云飞一般追了上去。 顾善惊愕不已:“伊娜,你拦了个绝世高手!” 第123章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2) 将人送进医馆,萧玉就要走,没走几步,伊娜追了出来。 “你别走。” 伊娜既羞怯又无奈,将她拦住,小声祈求:“你帮帮我们。” “我不是将他送到医馆了吗?我身上的钱也给你了,抱歉,我人微力薄,没有能帮你们的地方了。” “不你不能走。” “嗬。” 多么无理且不客气的要求,她不由冷笑,不费吹灰之力将伊娜推到一旁,马镫也懒得踩,当街飞奔至马背上,笑盈盈地对伊娜道别。 “伊娜姑娘,再见。” 伊娜惊愕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收起笑容,往回赶路。 谁知身后传来阵阵哭声,是伊娜在追她,明知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的马,她还是锲而不舍,期间摔了几跤,正当她以为伊娜要放弃时,哭喊声又跟上来了。 “她到底要干嘛?”她小声喃语。 镇上都是人,伊娜这么追着她,叫人看了,还以为她在欺负人呢。 “孤云。” 她摸了摸孤云,孤云调转马头,伊娜又摔倒了,下巴沾了尘土,手肘都磕破了皮,看着十分可怜。 她好心劝道:“伊娜姑娘,你还是别追了,另寻别人。” 趁她叹气时,伊娜竟不顾一切冲过来抱住孤云的前蹄,她的心咯噔一下,惊呼不好,当即大喊:“孤云,不许伤她!” 孤云是烈马,是战马,主人不想搭理之人,它亦认作敌人,此番敌人冲了上来,它受了惊必然失控。 来不及了,伊娜还是被踢倒在地。 她扶额哀叹,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啊。 所幸孤云听了她的话,只是将伊娜甩了出去,没有踢到致命部位。 她松了一口气,准备下马看看伊娜的伤势,哪知一群人突然围了过来,将她堵得水泄不通,对着她便就是一通指责。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她?” “抛弃妻子的负心汉,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人家姑娘可是远嫁,背井离乡,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不知道对人好?!” “欺负女人,真是丢我们男人的脸!” “” 面对众人无端扣上的罪名,她倍感无奈,心都快累死了。 “各位,你们误会了,我和她不是” 还没解释两句,众人七嘴八舌地又开始骂起她来,她现在已经成了人人唾骂的负心汉,甚至还攻击起她的长相来。 有人骂:“你这副矮小瘦弱模样,居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婆娘,你小子还不懂珍惜,在我们村里,你这样的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也有人骂:“渍渍,你长得这么丑,人家姑娘是怎么看上你的哟。” 更有人骂:“癞蛤蟆肖想天鹅肉,还不知足,呸。” 骂的人多了,她耳膜都要炸了。 现在,此刻,当下,最后悔的事,就是多管闲事救了这两个陌生人,好了,她成了只过街老鼠。 伊娜从人群里挤了进来,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伊娜姑娘,你这又是哪一出?” 这个伊娜,总是柔弱,总是哭唧唧,却总是将她掣肘,绝非简单之辈。 伊娜用蹩脚的中原话对众人说:“他不是狗东西,你们,别骂他。” 萧玉:“” 她现在心情很复杂,还不如不解释,现在所有人更加笃定她就是个负心汉了。 一个大娘上前出主意:“姑娘,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都这么伤害你了,我要是你,直接报官,让他进牢里好好反思反思。” 伊娜认真地摇头,反驳大娘:“他没有伤害我。” 大娘渍渍出声,直说伊娜是个傻姑娘,伊娜并不理会,谁再骂她,伊娜都会替她反驳回去,反驳得多了,人家也不想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纷纷一哄而散。 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伊娜转过来面对她,一脸抱歉。 “对不起。” 看了眼她的伤,萧玉撇开脸:“你缠着我,究竟要我帮你什么?” “我” “诶,等一下!” 她赶紧抬手阻止,“好心”提醒伊娜:“只许说一件事,并且不能触犯我朝律法,若我能帮,我自然帮你,若我不能帮,我只能说抱歉。” “你能帮!”伊娜一脸真切。 小二牵着马去马厩,她跟着伊娜出了客栈,往医馆的方向去。 因她答应伊娜的请求,伊娜高兴不已,她却是满脸愁容,本以为这两人只是遇上山匪抢劫伤人,没想到竟然是私奔出来后被人追杀。 私奔! 追杀! 任凭其中一件,就足够她惊掉下巴。 有前车之鉴,她不再多余过问其中细节,只是将伊娜带到医馆处理受伤擦伤,然后坐在一旁打盹。 天黑时,伊娜用她的钱买了粥,一勺一勺地喂着顾善,二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她这个局外人识趣地出门去寻酒吃。 实则没走多远,酒铺就在医馆旁边,装满了酒囊,又另买了一壶,拿出赵无陵给她的干粮,一口饼子一口酒,寻了个好位置欣赏冬日里难得的晚霞。 钱都给了伊娜,她现在需得缩衣节食,本来瞧不上的饼子如今成了香饽饽,她还舍不得多吃。 伊娜找来时,递给她一个油纸包。 “你吃。” 她打量片刻,仰头饮酒,对伊娜说:“我吃过了,你吃。” 伊娜拉开凳子坐在她旁边,将油纸包展开,一只香喷喷的烤鸡映入眼帘。 伊娜说:“我看见了,你在吃” 不会说“饼”字,伊娜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摆手嫌弃:“那个不好吃,你吃这个。” “好。” 她扯下一只鸡腿,顺手递给伊娜:“你方才一直在喂你的情郎喝粥,还是吃点,要是你也倒下了,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伊娜一听急了,腾地站起来:“别走!” 这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她扯了扯嘴角,将伊娜拉着坐下:“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别这么激动,叫人看见了,又说我欺负你。” 谁知伊娜扭头看向周围的人,气嘟嘟的:“你们别看了,他没欺负我!” 萧玉此刻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子底下去。 伊娜见她喝酒,说自己也想尝尝,结果一口喷在她脸上,一个劲的吐着舌头说不好喝。 犹如雨下,她默默地抹了把脸,心叹到海底。 可一想到伊娜只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她便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你来自大漠,当然喝不惯中原的酒。” 伊娜连连摆手,否认道:“不不,就是不好喝,没有我们的马奶酒好喝。” “呃是吗?” “是啊,这个酒,非常难喝!” 她默默撇开脸,企图对酒铺老板的黑脸视而不见。 第124章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3) 有伊娜这个缺心眼在,她别想有好日子过。 为了不被酒铺老板撵着骂,她一把薅下伊娜手里的烤鸡,扔进油纸包,三两下重新打包好塞回她手上。 “不早了,我们回去。” 不等伊娜说话,她逃也似地出了酒铺,伊娜囫囵擦着嘴上的油,小跑着跟了上去。 顾善伤势颇重不便移动,只能住在医馆,起初伊娜不肯随她去住客栈,说是怕顾善被坏人找到,顾善则是劝伊娜跟着她走。 两人执手泪眼,又是上演一番难舍难分的戏码。 她靠在门边,干脆闭上眼睛静思冥想。 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出了医馆,后面跟着不情不愿,不停抹眼泪的伊娜,幸亏街上没有几个人,否则又要误会她欺负这位可怜的小娘子。 “姑娘,能不能别哭了,客栈就在医馆对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你的小情郎出不了什么事。” 她叉着腰故作威胁:“你要是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别” 伊娜随即停下哭声,生怕她真的走掉似的,一直拽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到了客栈,叮嘱伊娜有事敲她门即可,伊娜点头如捣蒜。 将伊娜安顿好,她下楼去看望孤云,如今她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竟然是一匹马。 哎 鉴于今日孤云被抱大腿受惊一事,她对孤云好一顿安慰。 孤云甩涕,然后低下头继续咀嚼草料。 她向来眠浅,走廊客人的脚步声都能将她惊醒,走到门口,双手把在门把上,顿了许久没有打开,外面的人明显憋不住了,便先叩门。 “你睡了吗?” 是伊娜的声音,怯生生的,苍蝇似地贴在门上轻轻试探:“我做了不好的梦,我担心顾善,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 萧玉没作声,悄无声息走到窗棂处,打开窗往街对面看,医馆静悄悄的,并无异样。 真是个折腾的主。她心生腹诽。 伊娜还在说话,说的什么她没听见,实则是视而不见,想着过会儿不得回应,伊娜应该会识趣些回到房间去,毕竟她这个胆量,是不敢在深夜独自出门的。 果不其然,叫她猜对了。 猜对了一半。 伊娜的确不敢去医馆,却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蹲在她的门口,嘟嘟囔囔,一直说着她听不懂的柔然话。 她甚是无奈,伊娜总是做出这种让人误会的事情。 若是有人路过,见了她这般模样,当真以为房间里是个负心汉,大冬日里狠心将娇柔的小娘子关在门外,不管不顾。 她捏了捏拳,鲤鱼打挺似地翻起身,湛黑幽亮的眸子死死盯着门口那团蜷缩着的黑影。 都二更天了…… 这个伊娜,真是她的克星! 嘎吱。 听见开门声,伊娜猛然间站起来,还未来得及高兴,眼前突然一黑,脑袋上套了一件氅衣。 紧接着,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关门声,伊娜捧着氅衣,对着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听见里面人说:“伊娜姑娘,深更半夜的,你我男女有别,你还是莫要待在我门口,况且,这天儿这么冷,早些回去歇着。” 伊娜说:“我不介意。” 萧玉:“什么?” 伊娜磕磕巴巴解释:“你是好人,不会欺负我,所以,我不介意。” 顿了顿,她又重新蹲在地上,小声说:“我们大漠比中原冷多了,你们中原冻不到我……我就是睡不着,也不想待在房里,我心里很难受。” “抱歉,我不能陪你去医馆。” “不……不是,我知道……我不去了,我现在只想和你聊天。” 萧玉怔了怔,背对着伊娜而坐,眼里的情绪浓郁得化不开。 “所以,你想找我说说话?” “是的。” 她问伊娜刚才说的柔然话是什么意思,伊娜说她是在思念家乡的亲人。 家乡的人…… 她不由黯然神伤,如今,家乡已是他乡,她没有了家乡,也没有了亲人,孤苦一魂,寂寥一生。 她问伊娜:“既然这么舍不得亲人,为什么要离开家?” 伊娜说:“父亲要把我嫁给别人,我不喜欢那个人,我喜欢顾善,他答应带我离开柔然,我舍不得母亲,可是母亲已经死了。” 事情原委,与她猜测的并无太大出入,见识过高舒燕的父亲,她并不认为天底下的父母都爱子女。 听见那句“母亲已经死了”,她的心刺痛了一阵。 因为这个话题,两人默契地沉默了下来,各有感伤之处,夜里客栈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骤然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她虽然听不懂说的什么,可语气咄咄逼人,尽显杀意。 伊娜惊叫着开始猛烈拍门,可是里面根本没有开门的打算,她哭喊着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一道冷冽的剑光倏然闪过,伊娜浑身颤抖,两行滚烫的热泪滑落脸庞,眼里绝望极了。 蒙面之人愈发逼近,握着匕首狠狠刺了上去,即将刺入伊娜胸口时,虎口却突然一疼,匕首脱手而出,哐当落在地上。 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紧闭着的门从内打开,门口站着的人面色阴沉,眸子幽幽地盯着他,指尖的银光若隐若现。 “伊娜姑娘,进来。” 伊娜眼神涣散,听见她说话才逐渐清醒过来,可是她因为害怕两腿动弹不得,只好撑着门沿慢慢挪了进去。 蒙面人冷笑一声,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柔然话,萧玉自然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无非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警告罢了。 见她不理睬,蒙面人从腰间掏出一把弯刀,毫不客气地劈了过来,伊娜吓得两眼一黑。 这厢,萧玉内力强大,只用了三成功力便让蒙面人动弹不得,客栈人多,又是夜里,动静闹大了,着实麻烦,所以她选择安静地解决此人。 蒙面人让伊娜说不出话,她也让蒙面人说不出话,将其捆绑了扔出窗外,然后一跃而下,拎着绳的另一端,将蒙面人拖着过了一条街,伊娜趴在窗户边看着,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 没一会儿萧玉回来了,伊娜问她把人怎么了,她云淡风轻地咧着嘴笑,说:“杀了。” 伊娜身子一颤,显然是害怕了。 “哎!” 她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解释说:“我骗你的,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把他藏在一个……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尚且不知对方是何来历,她不会贸然给自己招惹麻烦。 “天一亮,找辆马车,你带着顾善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第125章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4) 伊娜问:“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护送你们离开镇上。” 说着,她从腰间掏出一个东西,犹豫地握了握,随即放到伊娜手里,说:“这把匕首送给你,关键时候可以防身用。” 伊娜不敢置信:“送给我吗?” “是。”她点头。 借着微弱的烛光,伊娜翻来覆去打量匕首,眼里的情绪愈发浓烈,抬眸看向她时,一行热泪倏然落下。 萧玉拧眉:“怎么了又?” 匕首是楼渊送给她的,楼渊是柔然人,所以她猜想,伊娜该是看到柔然人打造的匕首,想起了家乡,心里生了触动。 伊娜哽咽着问她:“你是匕首的主人吗?” 她回道:“是一位柔然的朋友送给我的,怎么,你认识?” 伊娜没回她,反而快步走到她面前,难掩兴奋:“他,在哪里?”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认真观察伊娜的模样,试探着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听他提起过,自己有一位妹妹” 听到“妹妹”二字,伊娜眼眸明亮,点头如捣蒜。 “我就是他的妹妹!” 然后,伊娜指着匕首上的某个符号,对她解释道:“这里刻的是哥哥的名字——楼渊。” 得到肯定的答案,萧玉错愕片刻,脑海里浮现楼渊做过的事情,又联想到伊娜与中原人私奔的事迹,心中感慨,两兄妹果然不同凡响。 两个人都思念大漠,却又都留在了中原。 难不成,楼渊也是被父亲逼婚,才不得已逃婚到汉云朝? “竟这般巧!” 她失神地笑了笑,而后释怀道:“既然是楼渊的妹子,这匕首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楼渊说过,见此物,如见他。 可如今他就要回柔然去,而她这辈子再无机会去大漠,她与楼渊此生应当是不会再见了,是以,这把匕首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 伊娜却毫不犹豫地还给她,她还没问是怎么回事,伊娜紧张不安地低下了头,难以启齿地开口说道:“我不能拿。” 她脱口问道:“为何?” “因为他不喜欢我,我拿了他的东西,他会非常不开心。” 这一晚上,所见所闻都太过精彩,她从未觉得夜里这般清醒过,想不到楼渊竟与自己的妹子关系不好,也难怪,他在她面前多次提到柔然,却从未提到过自己的父母与兄弟姊妹。 她将匕首重新塞进伊娜手中,说道:“匕首现在是我的,我送给你,与他无关。” “不行。” 伊娜害怕地瑟缩退后,匕首就要落在地上,她眼疾手快将其接住,心想真是个死心眼,都被人追杀到眼前了,还顾及这么多。 再劝,倒是她不知趣了。 也罢。 将匕首别到腰间,对伊娜说:“我给你三根银针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针上淬了毒,被扎者会当场死亡,你得谨慎使用。” 毒针是她在江宁时无聊弄出来的,去京城时顺便带上,一直没用过。 伊娜小心翼翼捧着针包,震惊不已:“这就是你们中原的暗器?” “差不多。” 她拿出一根普通银针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示意伊娜凑近了仔细瞧:“手肘不动,手腕暗暗发力,让人无法察觉时快速射出,才能先发制人。” 伊娜观察很是仔细,发现了端倪:“可是,你的手腕没有动。” 她扬了扬眉,回道:“因为我有内力,稍稍聚力于双指,便可不动声色将针射出去,而你不曾习武,所以需要手腕辅助用力。” “是这样啊,好厉害。”伊娜一脸崇拜地看着她:“顾善说你是个绝世高手,我还不相信,原来你这么厉害,不愧是哥哥的朋友!” 在伊娜眼里,她和楼渊能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只因为他们武功高强。 她不予置否,随后一笑置之。 离天亮没多少时辰,她却突然生了困意,渐渐便睡了过去,伊娜就在旁边,对着一面墙壁练习,耳边不时传来哀叹,她翻了个身,囫囵睡去。 顾善见到伊娜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伊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晃晃悠悠走进医馆,眼下一团青色,右手指尖点点腥红,本就胜雪的肌肤,受了一点伤便非常明显。 顾善不解地看向萧玉:“伊娜怎么了?” 萧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回道:“她在学着保护你。” 闻言,顾善怔了片刻,眼里满是愧疚与感动,萧玉识趣地走开了,年少时的情愫,最怕一厢情愿,若得两情相悦,便胜却人间无数。 顾善与伊娜,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至少,他们还有彼此。 马车的榻上铺了厚厚一层褥子,以保顾善躺在上面不会觉得难受,伊娜回头看着她,她骑在马上努了努嘴,示意她快些上马车。 “放心,我说了会将你们安全送出镇,决不食言。” 伊娜笑了,磕磕巴巴说道:“一言既出,十四驷马难追。” 伊娜身上还穿着她的氅衣,十分笨拙地上了马车,她无奈地笑了笑,轻拍孤云,马蹄踏踏走在马车旁,不疾不徐地陪同着。 此乃南下的方向,亦是她的建议,南方气候适宜,对顾善而言,是养伤的好地方。 刚出镇,就被一群黑衣蒙面人挡住了去路,与昨夜那人不同,这些人统统是中原人,她示意孤云停下,居高睥睨蒙面人,轻嗤:“大白天穿夜行衣行刺,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中间那人拔剑警告道:“识趣的赶紧滚,不要多管闲事!” 她冷冽一笑:“倘若我非要管呢?” “那就连你一起杀了。” 说罢,那人飞剑而出,黑眸骤冷,剑听话地调转了方向,倏然刺了回去,那人惊恐未定,连忙侧身躲开,奈何剑速实在太快,胳膊还是被割了一道口子。 众人握紧了剑柄,看来,是遇上硬茬了。 萧玉不想伤人,便扫视四周,扬声喊道:“千里迢迢追到中原,为何躲躲藏藏,不妨出来,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商量。” 不知暗处说了什么,黑衣蒙面人蜂拥而上,马车里伊娜吓得惊叫一声,被顾善及时安慰住,她睨了一眼,勾唇隐隐噙笑。 “伊娜姑娘,别哭了,让我瞧瞧你的手法。” 蒙面人听了这话,倏地停下防备,半天不见马车里出来东西,自当以为她是在唬人,便恶狠狠地冲她杀来,她坐在马背上仍旧一动未动。 “伊娜,我现在救你,以后可救不了你。” 方才被她刺伤的蒙面人已杀至孤云跟前,高举剑横空砍了过来,她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孤云察觉危险想后退,却被她阻拦。 蒙面人大喊:“去死啊” 锋利的剑抵达她眼前,就要将她劈成两半,可黝黑的眸子冷静无比,毫无畏惧,嘴角的笑愈发地冷冽,蒙面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剑哐当脱手落地,而他当即倒地,面容扭曲着痛苦地死去。 她侧目看向马车,伊娜趴在车窗,手颤颤巍巍,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死人,而后兴奋地对她说:“真的,我真的射中了,他死了。” 她点头表示欣慰。 伊娜情绪激动,说话含糊不清,其他的蒙面人不知是什么招数,便谨慎地连连后退。 萧玉朝远处讥诮地喊道:“再不现身,恕我们不奉陪了。” 远处林中飒飒作响,一人缓缓走出,妖异的瞳孔闪着冷意:“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使些暗招就将你们唬住了,真是没用的东西!” 第126章 野心 此人生得美艳,与伊娜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两人性格迥异,伊娜温柔懦弱,天真单纯得好似珍珠,而眼前这位,蛇蝎心肠,手段很辣。 只那一双妖异之瞳,稍不当心便会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伊娜明显是害怕她的,瞥见萧玉在一旁,心里的恐惧渐渐消失,被追杀这么久,害得顾善重伤,她心里既害怕又愤怒。 仗着萧玉在旁,胆子大了起来。 “古哈丽,你有什么不满去找父汗说,凭什么来伤害我?” 伊娜说的是中原话,明显是想让萧玉也明白前因后果,萧玉不作声,安静地当个旁听者。 能让伊娜和古哈丽两姐妹反目成仇,还牵扯到她们的父汗,看来,这件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古哈丽脸色阴冷:“只有你死了,父汗才会想到我。” 伊娜无奈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只喜欢顾善,不喜欢别人,我从没想过与你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古哈丽明显不吃她这一套:“我信不信有用吗?!父汗才不会管你喜欢谁,只要你活着,你就必须听从他的安排,我永远都入不了父汗的眼。” 一想到父汗,伊娜带着哭腔:“我不会回去的,你告诉父汗我已经死了。” 古哈丽冷嗤:“呵呵,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蠢吗?” 这时候,顾善突然出现,伏跪地上,卑微地恳求:“古哈丽公主,求您高抬贵手,让我带着伊娜公主离开,我们一定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绝不会威胁到您。” 公主?! 萧玉错愕中带着几分疑惑,惊愕的是伊娜口中的父汗竟然是柔然的铎多大可汗,疑惑的是楼渊既然也是王室,为什么屡次提到柔然,他总是一副踌躇犹豫的模样。 她劝楼渊不要随意得罪朝廷,没想到自己却绑了柔然公主的属下,现在又招惹了古哈丽公主。 果然,她这个倒霉的体质一如既往。 古哈丽从不正眼看待顾善,言辞更无尊重:“顾善,你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奴隶生的贱奴,竟敢妄想我柔然的公主,你最该死。” 顾善被狠狠踢了一脚,许是牵到了伤口,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仍旧倔强地求着情:“古哈丽公主,请杀了我,放过伊娜。” 伊娜哭着上前去抱住他,一直在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他死。 古哈丽骂道:“废物,今天你们都得死。” 死亡的气息逐渐逼近,伊娜毅然挡在顾善身前,这副坚定的模样瞧得萧玉扶额叹气。 她双臂环胸,对伊娜说:“想死啊,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古哈丽与伊娜同时看了过来,她耸了耸肩,又提醒道:“你昨晚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难不成,堂堂的柔然公主,是要赖账?” 伊娜瞪着红彤彤的眼睛,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摸向腰间的针包。 可惜她速度太慢,方才已经杀过一个人,古哈丽早有察觉,如今她摸出毒针射向古哈丽,古哈丽不费吹灰之力便躲开了。 古哈丽欲耻笑她,下一刻却僵住笑容。 她身后的蒙面杀手,毫无征兆地统统倒下,她警惕地看向马背上的人,好似在质问, 萧玉面无表情,不点头,也不否认。 古哈丽突然想起什么:“是你杀了乌白。” 乌白? 萧玉猜测她指的是昨晚的蒙面刺客。 她点头,含笑:“是我杀的。” 古哈丽朝前一步,怒不可遏:“你” “古哈丽公主,此处乃我汉云朝境内,并非你柔然的王土,在下奉劝公主和气生财。” 古哈丽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其中蕴含之意,此人武功高强,而她现在暂无杀手可用,如果此人将她追杀伊娜的事宣扬出去,传到父汗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呕~~” 顾善突然呕血不止,伊娜大哭着求救,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古哈丽一脸鄙夷嫌弃。 “哭什么,他就是个卑劣的贱奴,不值得你” “闭嘴!” 伊娜怒吼,古哈丽无比震惊,而后面带愠色,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竟然为了一个贱奴而对她翻脸。 她正要开口,一人从她眼前走过,蹲下身查看顾善的伤势,并往他嘴里喂了一颗药丸,然后对伊娜说:“如今他这样,只能回医馆去。” 方才古哈丽那么用力的一脚,伊娜心里惊颤。 “顾善不会死?” 萧玉笃定:“不会。” 伊娜紧绷的身体才稍有缓和,将顾善放回马车,萧玉对古哈丽说:“有些事情,是杀人也解决不了的,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无限祸患,尊贵的古哈丽公主。” 古哈丽羞恼地看向身后躺着不动的蒙面杀手,耳边是她戏谑的声音:“他们只是晕过去了,半个时辰便会醒来。” 说罢,便翻身上马回了镇上。 车毂滚滚离开,马蹄阵阵,古哈丽望着马背上的身影,沉思良久。 一个时辰后。 酒馆二楼,包厢内,乌白跪在地上请罪,古哈丽睨了他一眼,视线转向对面正在饮酒之人,惊诧道:“你没杀了他?” “当然。” 她放下酒盏,颇有深意道:“我说了,有些事是杀人解决不了的,这般吃力不讨好之事,我非傻子,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古哈丽知道此人是在指桑骂槐,却又无话可说。 有时候,萧玉狠自己不能狠下心,若是心狠些,直接抛下伊娜和顾善回江宁去,再不管他们的死活,可自从昨晚知道伊娜是楼渊的妹妹后,她便心软了。 如今又冒出个古哈丽公主来,古哈丽的性格与楼渊更为相似。 来的路上,伊娜告诉她,古哈丽和楼渊虽是同一个父亲,却是不同的母亲所生,而伊娜才是楼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柔然与汉云朝交好后,双方便有了和亲的念头,铎多大可汗有意将伊娜公主嫁到汉云朝,汉云朝的陛下欲让太子娶之,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达成契约。 近来和亲的势头愈盛,伊娜便与顾善逃出柔然,铎多可汗知晓此事十分震怒,命所有人隐瞒公主出逃之事,暗中派人四处寻找公主。 而古哈丽,则是铎多可汗另一个女儿,母亲是可汗身边的婢女,铎多醉酒后宠幸了她才生下了古哈丽,古哈丽生得美丽,有勇有谋不输大漠男儿,然,始终不得铎多正眼相待。 同样的话,伊娜也说过自己,铎多可汗不喜欢他们的母亲,所以对楼渊冷眼相待,而他选择伊娜作为和亲公主,不过是因为伊娜听话,可任他随意摆布。 伊娜从小到大都非常的乖巧听话,这是唯一一次忤逆铎多可汗,她说:“我不后悔,顾善对我很好,他理解我的痛苦。” 经过一番梳理,她大致知道两姐妹的恩怨由何而起。 “古哈丽公主,你想作为和亲公主嫁到中原,可铎多可汗却选择了伊娜公主,伊娜性格懦弱好掌控,而你,使铎多可汗生了畏惧。” 她想起一些往事来,眼里多了一丝感伤。 “我曾听说过,柔然有一位公主,幼时便敢徒手与虎狼搏斗,不仅如此,这位公主还十分的聪慧,智勇双全,千里奔骑救人的事迹,更是传为佳话。” 十岁那年,她正在练习射箭,却总是脱靶,父亲便与她说起柔然公主的事,她不高兴,下定决心要比过这位公主,于是便没日没夜地练习。 如今古哈丽就在她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听了她的话,古哈丽倍感凄凉地握紧了酒杯,所有藏在心里的愁绪,随着一杯杯的酒,渐渐发酵。 “聪慧有什么用?智勇双全有什么用?我那么努力,不过是想让父汗多看我一眼,可在他心里,时刻都在提防我,更恨不得杀了我。” 萧玉说:“因为你比你几位兄长都要聪慧过人,铎多可汗心生忌惮,所以才四处打压你。” 古哈丽点头,面带苦涩。 “是,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 “所以,你争不过你的王兄,便来与伊娜相争,你以为,只要伊娜死了,铎多可汗就会将你选为和亲公主,那你可知,东宫已有太子妃,亦有良娣,太子与太子妃情感深厚只有彼此,吴良娣的处境并不好,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呵。” 古哈丽不屑冷嗤:“东宫的妃子,有何好做。” 闻言,萧玉不由挑眉,玩笑似地试探:“莫非,你想做陛下的女人?” “有何不可?” 古哈丽扬了扬杯,抬袖,一饮而尽。 房中沉寂良久,古哈丽冷静下来,打量萧玉的神情,以为她要嘲笑自己自不量力时,却见她展颜开怀道:“公主果然不一般,在下十分钦佩。” 不知是夸还是贬,古哈丽没有回话。 萧玉敬了她一杯,而后撑着桌子,倾身,黑眸浓郁地开口言道:“不如公主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萧玉放低了声音,一旁的乌白什么也听不清,只见公主脸色一变,十分错愕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萧玉坐了回去,慢斯条理地为自己倒酒,问:“怎么,公主不敢?” 古哈丽疑惑地盯着她,质问:“你究竟是谁?” 她莞尔一笑:“一介无名小卒罢了,公主若是同意与在下交易,点点头即可。” 古哈丽没有回答,大抵是犹豫了。 饮尽杯中酒,她倏然起身,恢复不羁模样,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抬脚往门口走。 古哈丽叫住她:“等等。” “公主还有何事?”她漫不经心回头,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古哈丽谨慎地商量道:“给我两天时间考虑,两日后,我给你答复。” 她平静地拒绝:“今日酉时我便会离开,可能无法等待公主的答复,实在不好意思。” “好!” 古哈丽似是下定了决心:“酉时前,我给你答复。” 第127章 遭算计 酉时,古哈丽果然如约出现,爽快地答应了合作。 以酒为盟,相约一月后京城会面,酒过三巡,古哈丽便借口身体不适先告辞离开。 萧玉送到门口,后又返回楼上。 待她上楼,乌白警惕道:“公主,那个人的话绝不可信。” 古哈丽回头望了眼正在楼梯口与掌柜交谈的萧玉,眼里精明:“一个武功高强的平民罢了,当然不能相信,瞧他这市井模样,八成是伊娜花钱雇的。” 乌白得意:“公主英明。” 戌时三刻。 乌白叩门进入古哈丽房间,禀报:“公主,他已经策马离开。” 古哈丽穿戴整齐,嘴角噙着一抹戏谑:“没人算计得过本公主,乌白,咱们现在就去医馆,该替父汗教育教育伊娜了。” “是。” 伊娜正在给顾善喂药,医师的小儿子从后院端了药进来,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合上,伊娜听到动静起身查看,不料大门亦猛地关上。 “怎么了?”顾善虚弱地问道。 伊娜摇头,表示不知。 哐当。 碗摔落在地,药洒了一地,医师的小儿子缩在角落,一脸惊恐。 转眼间,屋子里多了两道身影,眼神皆是不善。 看见来人,伊娜第一时间退到顾善身前,展开双臂护住他,质问来人。 “古哈丽,你要做什么?” 古哈丽说:“你身为父汗的女儿,却和一个贱奴勾搭在一起,这本就是不可饶恕之罪,反正你懦弱无能,他又是个将死之身,杀了你们,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听了这番话,伊娜浑身生了寒意:“你居然不守信用,你明明已经答应” “那个又丑又蠢的男人吗?” 古哈丽无情地打断她的话,讥诮不已:“他除了身手好之外,没有一点智谋,你看,我不过只是应付了他几句,他就上当了,这会儿真的走了,你说说,这不是蠢是什么?” 伊娜怒不可遏:“你使诈!” 古哈丽不以为意,慢慢退到门口,叮嘱乌白。 “动作麻利些,处理干净,不要让人发现了。” 麻利,指杀人手法。 干净,指尸体的处理方式。 伊娜欲呼救,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古哈丽从后门消失,背影十分无情果断。 医师的小儿子已经吓得晕了过去,乌白瞥了一眼,嗤笑不已,拔出弯刀的同时伸手将门重新关上,房中随后传来闷沉倒地的动静。 伊娜已被解决,古哈丽当即决定连夜赶回柔然,并想法子让父汗知道伊娜已死。 她在镇子外的小道上等了许久,乌白才姗姗来迟。 “尸体掩埋地较偏僻,属下这才来迟,还请公主见谅。” “我没有怪你,起来。” “谢公主。” 二人策马行夜路,道路两旁是冷冽的山风,呼啸刮入古哈丽脖颈,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顿时便觉身体某个部位隐隐作痛。 “公主,您怎么了?” 古哈里脸色愈发苍白:“我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话音刚落,古哈丽便翻身下马,蹲在路边痛苦不堪,乌白慢斯条理地下了马背,闲庭信步似地来回绕了两圈,方才缓缓停在古哈丽面前。 古哈丽生了怒意,质问:“乌白,你在干什么?!” 乌白突然低笑,用中原话说道:“古哈丽公主,你说的什么,在下听不懂柔然话。” 山风倏地掠过,古哈丽脊背骤冷,突然回忆起不对劲的地方,因天暗了下来,她没有察觉来的并非乌白的马,并且,乌白来时虽然说的是柔然话,但语气停顿却与往常有些许差别。 “你是谁?!” 她欲拔刀,腹部突然一阵绞痛,疼得她手指发麻。 乌白没有吭声,古哈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换了中原话:“你究竟是谁?!” 乌白答:“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是你,你没有走?” 乌白撕下面具,露出一张丑陋的面孔,正是萧玉,湛黑的眸子里露着狡黠。 “公主骗我,我也骗骗公主。” 古哈丽顿觉后怕,此人并非想象那么简单,只听他笑着打趣:“在下教公主一句中原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算你狠,乌白被你杀了?” “渍渍。” 萧玉摇头重复道:“在下说过,有些事是杀人解决不了的,公主前脚答应与我合作,后脚却让乌白跟踪监视我,想趁我离开杀了伊娜与顾善,可惜,你的愿望再次落空了。” 夜里静得可怕,古哈丽回味过来。 “到客栈通知我的人,是你,不是乌白。” 萧玉:“没错。” “可恶!” 古哈丽站起身,踉跄着往后倒去,模样十分狼狈,萧玉上前逼近,居高临下睥睨,说道:“公主莫要动怒,你越是生气,你身体里的毒素扩散得越快。” “毒?” 早就听闻中原人擅长巫蛊下毒之术,以为只是骇人听闻,可五脏六腑的疼觉随着她的怒意愈发厉害,难不成,她真的中毒了? 似乎料到她不会轻易相信,萧玉递给她一个小瓶子,里面只有一粒小药丸。 古哈丽问:“这是什么?” 萧玉如实回答:“此药能暂时抑制毒素扩散。” 古哈丽不愿相信他的鬼话,可身体里实在痛得厉害,便管不得那么多,服下药丸后,果不其然,痛觉慢慢弱了下去。 刚恢复,她便趁对方不注意,拔刀刺了过去。 可她没料到,萧玉在夜里也能看得清,轻松地躲过袭击,倒是古哈丽,肩部受了一击,重心不稳跌跪在地,手里的刀险些伤了自个。 萧玉翻身上马,最后一次解释:“别挣扎了,你体内的毒,不仅会让你痛苦不堪,也会使你的武功变弱,动一次怒亦或动一次手,都会引起撕心裂肺的痛。” 古哈丽咬牙切齿:“你刚才给的不是解药,你骗我。” 她怔了怔,忍俊不禁回道:“我从没说那是解药,那药丸只能暂时抑制毒素,而非彻底清除,公主定是听岔了。” 古哈丽愤懑不已:“中原人果然狡猾!” 不予置否,萧玉调转马头,扔下一句话便扬长离开,融进夜里再也分辨不清。 古哈丽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堪,不敢相信她堂堂柔然公主,竟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所掣肘。 十日后。 古哈丽站在街边,目送马车往南边离开,死死握着手里的琉璃瓶,妖异的瞳充斥着冷意。 马车内,顾善坐立不安,心中无比担忧,不时地往车外偷看,生怕突然出来一群蒙面杀手。 伊娜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你别担心,我们会平安的。” 顾善紧蹙着眉头:“古哈丽公主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害怕她对你” “不会的。” 伊娜笃定道:“古哈丽不敢对我们动手,除非她不想活了。” 顾善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伊娜冲他莞尔一笑,将他扶到榻上去休息,抚平他皱着的眉宇,顺势趴在他的胸膛上,心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不过现在,我要你抱着我。” 一路上,他们经历了生死,逃离束缚的喜悦,面对未知的恐惧,一切种种,都让他们更加珍惜当下,他们已将对方刻进心里。 共生,共死。 另一边,一人一马倏然穿过黑夜,驰骋在廖无人烟的大道上,婆娑的树叶抖落细碎的冰雪,洋洋洒洒地吟着送别。 第128章 奇怪的孟溪元 茶肆外的旅客络绎不绝,听见马蹄声的小二照例出门去为客人安顿马匹,见马上下来之人,小二顿时惊喜。 “萧道长,你来了?” 入江宁时,她便恢复了真容,卸去伪装,身心都舒畅了。 她下马,颔首回应。 茶肆的老板娘招呼她进去喝茶,顺嘴聊起闲话来。 “听说谷大军家那小子成亲了,有人说新娘子是老孟家的大女儿,有人却说不是孟家女,是中街小斧头家的姑娘,你和谷家小子是同门,你跟婶子说说,新娘子究竟是哪一个?” 萧玉的眼皮子跳了两下,街上的长辈都唤谷酉阳为谷家那小子。 谷师兄居然成婚了! 上回师父在信中提到,谷家为了谷师兄的婚事,闹了好大一场乌龙,没想到这事还没过去几个月,他真的成家立业了。 “婶子,实在不好意思,谷师兄成亲时,我碰巧出了趟远门,这不刚回来,还不知晓此事呢,待我回去打听清楚,下回来时再告知婶子。” “哦,好。” 茶肆客人少,老板娘无事可做,便就坐在她旁边,想起一些事来,便感慨道:“你这一天天可真够忙的,一会儿去锦州,一会儿去别处。” 她泯然一笑,饮茶不言。 老板娘又说:“对了,上回和你在这里喝茶的那个人,你可还记得?” 上回,该是追溯到几个月前,赵无陵命韩亦送她回江宁,她请韩亦喝了一顿茶,而后韩亦扔下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 她回道:“记得,婶子,怎么了吗?” 老板娘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见此,她亦是配合地竖起耳朵听。 “你上山了不知道后面的事,那小伙子后来又突然回来了,在我店里坐了大半个时辰才走的。” —— 刚到青龙山,迎面撞见一人。 山上寒冷,寒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叫她一时有些认不出,眸子里布满了迷离。 孟溪元没好气道:“怎么,不会认人了?” 听见这冷不丁的说话声,她回过神来,随即上前去,礼道:“孟师兄。” 孟溪元上下打量她,衣衫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消瘦身材,在他眼里自然满是嫌弃,同时,萧玉也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东西。 是一件白绒氅衣。 孟溪元抻开氅衣,绕过她的右肩,她的双肩被按住往前倾,与孟溪元的胸怀不过咫尺之间,氅衣的暖意顺着她的后背暖到两侧。 她谢道:“多谢孟师兄。” 岂料孟溪元竟一把将她推开,冷着脸转过身去:“你跟我来。” 五个师兄就没几个正常的,她早就习以为常。 “我刚回来,应当先去拜见师父,孟师兄要是有什么事,我拜见完师父再去见师兄。” 她突然离开京城去往弗城,三师伯肯定写信告知了师父,按师父的性子,自然是非常担心她的安危,想来这些时日,他老人家的心里定是不好过。 孟溪元说:“师父好不容易睡下去你这一身臭味,可别熏着师父。” 臭味? 她当即抬起袖子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茶肆的婶子还喜欢与她贴着说话呢,只说她身上有淡淡的药味,却又不似一般药物泛苦难闻,甚是好闻。 不过,她最在意的并非是孟溪元说她臭,而是前面未说完的话,师父好不容易睡下去,看来,师父这段时日烦心事众多,以致寝食难安。 既然这样,她倒不如明日再去,让师父好生睡上一觉。 于是,她便跟着孟溪元走了。 许久未回来,院子里的一切一点都没有变,反而比她在的时候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 进了院子,孟溪元熟稔地走到后厨,她独自一人进屋子去,以前这是大师兄的院子,大师兄将她接来后便成了两人的院子,后来师兄回了锦州,只她一人居住。 她没有大师兄那般的细致,院子里的花草被她养死无数,她也无心栽种,便就任由院子里光秃秃的。 后来无端被孟溪元缠上,整日拉着她四处干活,从不得闲,托他的“福”,院子里逐渐恢复一片生机盎然。 开门的一刹那,房间的暖意滚滚而来,她惊诧地走进去,里面竟有个炉子,炉子里烧了炭火,所以房间里暖洋洋的。 孟溪元提着热水进来,顾自走进屏风后去,随后便是哗啦啦的倒水声,她靠在屏风处瞧着,不敢相信这是孟溪元能做出来的事。 似是被盯得烦了,孟溪元朝她拢了拢手:“愣着做什么,过来试试水温。” 她慢慢走过去,弯下腰伸手进浴桶里试水温,说:“正好。” “嗯。” 孟溪元起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拎进来两桶热水,她伸手去接,对方却灵活地绕开她进了屏风后,她惊讶道:“孟师兄,你竟已练就了石泉心经!” 孟溪元淡淡回应:“嗯。” 她努了努嘴,石泉心经这般需要极高悟性的心法,对于孟溪元这种天才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旁人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他却只需几月便可领悟。 三师伯果然没有看错人。 将热水放下,孟溪元快步走出屏风,示意道:“你好生泡个热水澡,炉子里有烤红薯,有兴趣的话,可以吃上几个再睡觉。” 萧玉简直是受宠若惊,可眼前的是孟溪元,只是对她冷淡了些,却不会耍心眼。 她点头应是,诚然谢道:“辛苦孟师兄,时候不早了,师兄早些回去歇着。” 走到门口,孟溪元突然停下,回身盯着屏风后的身影,深深地凝了好一会儿,屏风后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他倏然清醒,而后快步走出房门。 嘎吱。 门从外面被带上,萧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脱了衣裳入浴。 前段时间她频繁受伤,泡了不少的药浴,以至于现在看到浴桶,总有抗拒的心情,所以,小半个时辰便就沐浴完毕。 沐浴后总觉口舌干燥,炉上的茶水散发阵阵清香,饮了两杯,才觉舒畅。 披上外衣,她开门走了出去,瞧着院子里的身影,便唤道:“孟师兄,外面风大,有什么话,不如进来坐着说。” 两人相对而坐,孟溪元剥着红薯,而她则只顾饮茶。 将剥好的红薯,用油纸包着,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浅尝了两口,道:“味道不错。” 曾几何时,她怎会有这般待遇,实在不可思议。 将红薯放在炉子上,她直接开口问道:“孟师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孟溪元缓缓点头。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勾勒一抹笑:“有什么话,师兄直说就是。” 孟溪元抬眸看她,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说:“大师兄来信说,他在弗城见到了你,你单枪匹马闯出城去,救了先遣队的将士。” 她顿了顿,而后便想通了。 师兄一直以为她死了,却突然在弗城见到她,自然是要写信回江宁告知师父师兄们。 也难怪师父忧心伤神,擅闯城门,可是死罪,师父怎会不担心。 “是。”她点头认下,却没了笑意。 见她坦然认下,孟溪元突然正襟危坐,两眼放光地盯着她,她不由缩了缩脖颈,这人这么瞧着她,怪瘆得慌的。 “师兄,有话直说就是。” 孟溪元不知什么时候又剥好了一个红薯,殷勤地递到她面前。 “同我比一场。”他说。 刚从锦州回来的时候,他就提出要与她比试一场,可她没有一点心思,便没有搭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记挂着这事。 她接过红薯,应道:“好啊。” 第129章 狗血 她答应与孟溪元比试,不过要在见过师父之后,孟溪元想也未想果断答应。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起来洗漱,然后做了早茶送到师父房间,玄真子以为是其他徒弟,便没好气地要赶人走。 “为师不饿,说了几次不要再送,真是逆徒,一点也不听话。” 萧玉将早茶放在桌上,便恭敬行礼:“师父,是弟子。” 闻声,玄真子猛地踉跄了一下,萧玉眼疾手快地上去搀扶,玄真子凝着眼前之人,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是小鱼儿?” 师父沧桑了许多,她倍感愧疚。 “师父,是我。” 玄真子眼眶湿润:“鱼儿,真的是你,你平安回来了。” “是师父,徒儿回来了。” 玄真子颤着手抚摸她的肩膀,有许多话想说,却又都忍住了,恼怒地撇开脸。 “逆徒,跪下!” 萧玉当即跪下,诚诚恳垦地磕了头,师父对她的关怀和疼爱,她并非不明白,是以,师父恼她怨她,也定是因为她犯了错。 倏地,玄真子怒锤桌子,数落道:“你大师兄来信说你突然出现在弗城,将他救了以后,招呼也不打就又突然消失了,为师以为你南下寻你三师伯去了,可你三师伯却来信打听你的情况,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逆徒,你要气死为师才甘心吗!?” “师父” “你别叫我师父,为师还以为这几个弟子中,属你最听话最乖巧,谁知道你尽做些你,你是不要命了吗?啊!” 玄真子欲骂,又止,气得嘴唇都在发抖,萧玉低下头,不敢再惹他老人家。 “师父,您千万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您心里有气,只管罚弟子就是了,弟子毫无怨言。” 面对玄真子,萧玉总是温顺,想只犯了错以后在脚边伸爪撒娇的小猫儿,玄真子哪里还舍得冲她发火,便无奈叹道:“你要是一直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见状,萧玉蹲在他边上为他捶腿,做讨好状。 玄真子唠叨了两句,便不再说她的不是,聊起了琐碎的家常事,她笑着附和,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幸亏三师伯没有将在京城发生的事情告诉师父,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 转眼间,玄真子脸上多了许多笑容。 “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就让师兄一人南下游历去,你就在这青龙山好好陪着为师,眼看就快要过年了,你可不许再四处乱跑了。” 迅速掩去眼底的异样,她笑着应道:“好,徒儿不去南方了,就在青龙山陪着师父。” “好,好啊” 头顶传来一阵暖意,是师父的手,她不禁红了眼眶,在外的日子,时刻都在防备,在算计,紧绷着一刻也不得放松,三师伯对她是很好,可她也知道,三师伯是因为静姝姑姑而对她多有照顾,师父却不一样,师父对她的好,没有任何条件。 师父不在意她的身份,明知她是罪臣之女却还是选择将她留下。 师父最喜欢天资聪颖的徒弟,而她却毫无慧根,师父也不嫌弃,告诉她只要过得开心就行。 无论发生什么,即便全世界都厌恶她的存在,师父也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的人,师父将她当做女儿养育,她亦将师父当做父亲来敬重。 即便她突然消失,三师伯仍旧按照原计划南下,可师父没有三师伯那般的大心,他会胡思乱想,会日夜担忧,会茶饭不思,师父爱护弟子之心,天地皆知,日月可鉴。 也正是因为玄真子当爹又当娘,才叫他如今这般沧桑。 他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的师兄出了不少幺蛾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为师心烦,实在不想看见他。” 萧玉突然想到茶肆老板娘的话,便问道:“师父说的可是谷师兄?” 玄真子惊讶:“你怎知道?” 她如实说道:“徒儿来时,在山下歇脚,听茶肆的老板娘说起,谷师兄成婚了,就是不知道新娘子究竟是谁。” 说来这事也奇怪,江宁这个小地方,平日里有什么大事件,很快就传开了,不过是谷家娶媳妇而已,竟将新娘子的名讳传得乱七八糟。 “说起这事嗨。” 玄真子皱纹都添了几条,她忙走到身后为师父捏肩按摩,听着玄真子说出烦心事,三师伯不在,师父的烦恼心事无人可说,在心里憋久了难免积郁成疾。 “你谷师兄老大不小了,家中人也催得紧,是该成个家了,家里人轮番劝了多次,他总算是答应了,还请为师去做那劳什子主婚人,早知是那样的结果,为师死活都不会答应,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玄真子越说越激动,她听得断断续续,但总算将整个事情的脉络厘清。 话说谷酉阳答应家里成亲,可娶谁由他决定,一家子达成一致后,谷酉阳便整日在街上闲逛,说是寻找成亲对象,实则是寻找合作对象,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就是茶肆老板娘口中的中街小斧头家的闺女——项连娣。 二人约定,项连娣与他假成婚,婚后二人不同房,他可自由离开家,有事她一力担着,若他有心爱的女子,便可随时给她一封休书,二人好聚好散,这是项连娣给谷酉阳的承诺。 而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谷酉阳将自己的胞弟项天宝带上青龙山,拜玄真子为师。 谷酉阳背着玄真子应下此事,回家去告知父母他看上了项连娣,谷家便高高兴兴去项家下聘,一想到自己那不成器儿子竟也能成为玄真子的徒弟,小斧头自然是欢喜极了,于是,两家一拍即合,赶鸭子上架似地准备起了婚礼。 大婚那天,玄真子下山去做主婚人,彼时的他还在笑呵呵地与两家父母道贺,并不知小斧头身边那位吊儿郎当的儿子一口一个师父是有深意的,他当以为是跟着谷酉阳这个姐夫喊的,便也就顺口应了。 “本来婚礼进行得好好的,为师心生感动,想着这小子终于长大了,待会儿一定要多喝几杯喜酒,可谁能想到,后面竟发生那么多意外,为师还是错付了” 拜堂的时候,孟家人突然闯了进来,当着众宾客的面指责谷酉阳背信弃义,玄真子看着大着肚子的孟家女儿走到谷酉阳父母面前,掏出一封书信,上面乃是谷酉阳的字迹。 信上的内容大抵是谷酉阳答应娶孟娇为妻等等,面对父母的质问,谷酉阳没有否认,并且当众宣布与项家解除婚约,要同孟家女举行拜堂仪式。 宾客们瞠目结舌,尤其是项家,自然是闹翻了天,谷酉阳不管不顾,硬是拉着孟娇跪到了祖宗牌位前,二人旁若无人地拜了天地。 更令人傻眼的是,真正的新娘子项连娣本该与项家一道同仇敌忾,可她却另辟蹊径,冲到谷酉阳与孟娇身边,说是要三人一起拜堂成亲。 第130章 月有阴晴圆缺 谷酉阳当然不会答应,项连娣恼羞成怒,便将两人的约定公之于众,这下玄真子才知道自己的爱徒做了什么,却又不能当着众人面斥责。 想着谷家以后的声誉,他便给谷大军出主意,将谷酉阳绑起来施以惩罚,当着众人的面打上几十板子,再好声好气地给项家赔个不是,这事大抵就能解决了。 谷母原先不同意,经过一番游说,总算狠下心答应。 “原以为此事很快就能圆满解决,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偷偷从后门逃跑了,留下为师和谷大军夫妻三人面面相觑,实在难堪,难堪至极!” 玄真子扶额哀怨:“为师的一世声誉,就被这逆徒给毁了” 从头到尾,萧玉连连惊叹,故事竟这般跌宕起伏,不愧是谷师兄,每次都能做出惊为天人的举动,这回如果他再回家去,应该不止被泼冷水这么简单。 师父无辜被牵连,实在是可怜。 于是她安慰道:“没事的师父,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玄真子一口老血喷出来:“你这是咒为师呢?” 萧玉一脸真挚、无辜:“没有啊,师父,徒儿这是心疼您,安慰您啊。” 玄真子:“” 世上仅有的几个傻子,都给他收来做徒弟了,真是作孽哟! 半天的时间,师徒俩说了很多话,谈话中,玄真子从没有问起她在京城做了什么,也没有问及去弗城的细节,只是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午膳的时候,孟溪元与唐白都出现在席上,一道欢迎小师妹回家。 看着几个徒弟,玄真子感慨不已:“人老了以后啊,总是念旧,喜欢热闹,今日看到你们师兄妹坐在这里,为师好生感慨,难免老生常谈了些,你们莫要嫌为师唠叨。” 唐白连忙为其斟酒:“师父说的哪里话,弟子们恨不得师父多说说话,对弟子们而言,您亦师亦父,甚至比我们的亲生父亲还亲,我们师兄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您老人家永远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 此话一出,萧玉和孟溪元这两个闷葫芦顿觉羞愧,以往只觉得唐师兄阿谀奉承,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能甜言蜜语哄师父开心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二人紧随其后连连称是,玄真子极为感动,便多饮了几杯。 酒后,玄真子打开了话匣子,一把按住唐白倒酒的手,耳提面命道:“你小子,千万管好你的嘴,少给为师惹祸。” 唐白偷偷瞄了眼萧玉和孟溪元,孟溪元并无反应,依旧沉默无趣。 坐在他面前的小师妹,已非彼时的废柴小师妹,即便他自诩天资聪颖,可在小师妹面前,也要矮上几分,她没有刻意压制内力,是以,他能感受到周遭强大的气场。 犹记得她刚从锦州回来时,内力虽强,却无法控制体力的强大气息,时常显得慌乱,为免伤了自个,她选择将逍遥剑还给师父。 可如今她却能将体内真气运用自如,甚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段时间,她在外面究竟经历什么,竟成长得这般快,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萧玉稍稍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撤回视线,心虚又局促地点头回应:“是,是,徒弟谨遵师父教诲。” “小元!” 听见师父唤五师弟,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孟溪元乖巧听训:“师父您请说,徒儿听着呢。” 玄真子酝酿了片刻,颤颤巍巍拿起筷箸,夹了块肉放在他的碗里,关心道:“练功辛苦了,多吃点肉补补身子。” “多谢师父。”孟溪元当即将那肉吃了,玄真子满意地点点头。 “为师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被一群小乞丐追着欺负,为师见你可怜,本想给你找个好人家收养你,可你大师兄拉着你死活不撒手,非要将你带回山上来,可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原来孟师兄和大师兄还有这段往事,孟师兄是个孤儿,大师兄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 也难怪,她诈死后回青龙山,孟师兄总是看她不顺眼,还为大师兄打抱不平,原来有因缘。 忆起往事,孟溪元垂首感伤:“徒儿一直记得师父和大师兄的抚育和教养之恩,心存感激。” 玄真子盯着孟溪元瞧,越瞧越高兴,便告知他:“你小子是给你大师兄争了口气,这回他来信说,即将随大军回京城述职,倘若你想下山闯荡,可去京城跟随他,你若不愿去京城,也可就近去锦州,楚洪那老匹夫也定会好生培养你。” 末了,玄真子又道:“为师知道你醉心习武,不过,那毕竟是你大师兄的一片心意,你若不愿意,为师替你婉拒了就是,可将来这青龙山,便要由你担起责任啊。” 放眼望去,剩下的几个徒弟中,属孟溪元最是沉稳,最有魄力,将青龙山交给他打理,是最好的法子。 孟溪元受宠若惊,当即跪下谢恩:“多谢师父,弟子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玄真子看了眼唐白,后者得了眼神,立即起身走到孟溪元身侧,掀开衣摆跪下。 “师父请放心,弟子一定谨遵教诲,尽心辅佐五师弟,将咱们青龙山一派发扬光大。” 玄真子频频点头,很是满意:“好,好,都起来。” 没人敢在师父面前提起谷酉阳,可萧玉还是察觉他眼底的失落,如果不是谷酉阳胡乱一通,以他的资质和能力,才是最适合掌管青龙山的人选。 看来师父是真的恼他了,才下定决心将掌门之位传给孟师兄。 两位师兄都交代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她了,玄真子长袖一挥,笑嘻嘻地看着她。 “鱼儿,为师还不知你的功力如何,听闻你与你五师兄有约定,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俩比试一场,让为师看看你们的水准如何。” 无论何时何地,孟溪元定然是愿意的,他期盼已久,求之不得。 难得师父有兴致,她自然不好拒绝,便就应了,随即起身与孟溪元并肩走到院子里去。 唐白搀扶着醉酒的师父紧随其后,他转身回屋里搬椅子,听见师父轻声惋惜道:“此时此刻,要是那三个孩子也在就好了。” 第131章 比试 风卷残云,白雪蹁跹,两道青影在空中打斗交缠,唐白看得眼睛都花了,分不清谁是谁。 玄真子指着一团虚影,对他说:“为师记得明明没喝多少,怎么眼睛看不清了?” 唐白解释道:“莫说师父您看不清,弟子也看不明白,弟子只知五师弟功夫了得,却不知小师妹竟也这般厉害,简直不分上下!” 他突然后悔当初没有与大师兄搞好关系,大师兄那样的天资和心胸,若他虚心请教,也不会是今日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弟子们学有所成,玄真子打心底里高兴:“小元是个聪明孩子,气运不错,人也用功,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此时,两道青影渐渐分开,萧玉轻盈落地,衣袂轻扬起,眉眼间的风雪未消,十分清冷。 玄真子心生不忍,摇头叹息道:“你师妹她……可不是一般人,她啊,本来就与你我不同,若非她命苦,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可惜……实在可惜啊……” 师父对小师妹宠爱,他们都是知道的,私底下经常偷偷议论小师妹的真实身份,甚至有一次,他猜测小师妹是师父的私生女,老四偷偷告发到师父哪里去,害得他被师父好一顿责骂。 这么多年了,没人知道她的来历,或许,不是没人知道,而是知道的人也保守了秘密。 若非师父喝醉了,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鼓起勇气追问:“师父,您说小师妹不是一般人,那她,究竟是什么人?” 嗖地一声。 唐白僵在原地,分毫不敢动,脸色苍白得可怕。 “唐师兄,得罪了。” 萧玉微微抱拳,眸子里的冷意瞬间凝结成冰,唐白的身子猛然一颤,缓缓转头向后看去。 银针从他耳边擦过,扎入身后的墙壁,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墙壁这般结实,银针竟生生没入大半。 玄真子拍手叫好:“鱼儿,你这针法已经是出神入化的地步了,真叫为师开了眼,还有什么招式,快让为师开开眼。” “是,师父。” 孟溪元刚要出招,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漫天的雪犹如有意识一般飞舞成一团,渐渐地裹成硕大的空心雪球,在雪球面前,他如蚂蚁一般渺小,任何方式也无法瓦解,被一步步逼退,直至退无可退。 他心一狠,运气直穿雪球而过,猛烈的冷意将他裹挟,他逃到何处,雪球便跟着他到何处,雪球里的雪花一直在不停飞舞,无论什么法子也无法击碎,最后,他拼尽全力才从雪球里逃出,气喘吁吁地看向萧玉。 萧玉点了点头,收拢的掌心倏然放松,眼前硕大的雪球瞬间土崩瓦解,院子里洒落一地银白。 “好,不愧是我玄真子的徒弟,厉害啊!”玄真子不吝夸赞。 萧玉颔首:“谢师父夸奖,孟师兄内功心法十分厉害,徒儿不过耍了些小聪明,险胜而已。” “师妹谦虚了,师妹的内功,的确出神入化,佩服,佩服!” 孟溪元大抵知道她的身手,却不知她竟然这般厉害,心里不禁难以置信,同时也爽快极了。 他早就想和师妹比一场,以前,他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会偏爱蠢笨的小师妹,如今他明白了,师兄的远见,远在他之上。 然,一旁的唐白却不这么想,他不高兴,不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是害怕。 短短一瞬,他回忆起以往对小师妹的不好之处,以前越是嫌弃厌恶,现在就越是心虚不安。 俗话说,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玄真子将他推了出去,说:“你是他们的师兄,总不能丢脸,去,和你师妹对对招,让为师看看你最近练功有没有进步。” “师父,这……这……” “嗯?” 玄真子拧着眉头,似有不悦,唐白瞬间怂了,蔫巴巴地点头:“是,师父。” 唐白内功心法一般,剑术却很是了得,萧玉亦自知不能在师父面前给师兄难堪,便都选了他们最擅长的方面。 与先前不同,孟溪元一心要和她比试,是真心且不论输赢,所以她竭尽全力,两方互相交流,取长补短。 可与唐白,她并不主动进攻,而主防守,唐白为了不让师父失望,竭尽全力发起攻击,她象征性地应付十来招后,找准机会将命门送到唐白剑下,唐白咧嘴一笑,十分高兴。 “师妹,你输了。” 萧玉遗憾地垂首:“是啊,还是师兄胜我一筹,看来我日后要多向师兄讨教剑术了。” “好说,好说……” 收起剑,唐白刚要扭头接受师父的夸赞,却见师父脸黑得跟炭似的,咯噔一下,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父突然开口说道:“小元,去,把逍遥剑给为师取来。” 孟溪元怔了怔,不敢多问,便应声去取。 玄真子一向和蔼,与徒弟们都能谈笑风生,可若他冷下脸来,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一会儿,孟溪元将逍遥取来,玄真子拔剑出鞘,已不似醉酒之人,稳稳落定院中。 唐白不明所以,师父为何站在他对面,难不成,是要打擂台? 师妹赢了五师弟,所以派他上,他赢了,所以师父接着上来挑战? 他正胡思乱想,玄真子嫌弃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开:“愣着作甚,还不赶紧退到一边儿去!” “哦……哦,好嘞师父!” 他顿时喜出望外,脚下踩了风火轮似地走开了。 风雪迷了眼,萧玉眯着眼睛,看见师父严肃的表情,心里大致有了猜测,开口道:“师父这是要与徒儿比试一场?” 玄真子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逍遥剑,说道:“鱼儿,让为师看看你真正的实力,你是知道的,逍遥剑乃高等灵剑,你若再有所顾虑,为师可救不了你。” 此话一出,唐白恍然师父刚才为什么脸色难看了,师妹竟然是故意让着他。 亏他还洋洋得意……他埋下头去难堪至极,而后惊觉可怕,因为害怕丢脸,他使尽一身功夫,师妹却能轻松应对。 她的身手,实在可怕! 与之相反,孟溪元无比期待这场比试,逍遥剑的灵性天下无敌,若是师妹能在其中讨得几分便宜,并不算亏,要是输了,亦是情理之中。 第132章 逍遥认主 既然师父已经放出话,她自然全力以赴。 “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鱼儿,你今日若是赢了,这把逍遥剑便会认你为主。” 唐白与孟溪元惊诧中,又听玄真子说:“你若是输了,结局有两种可能,一则为师自损功力救你,两败俱伤,二则,放任逍遥剑要了你的命。” “嘶……” 唐白倒吸一口冷气,师父这是来真的! 孟溪元则淡定地解释道:“今日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师妹赢了师父,打败逍遥剑,让逍遥自己认她为主,否则,必遭逍遥反噬。” “师父是疯了吗?” “不是。” 孟溪元面无表情地回应着,言简意赅加不耐烦,唐白听得抓心挠肝。 后面想想又不是他同师父比试,他在这儿难受个什么劲。 “顿悟”后,他逐渐有了兴致,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比试。 去锦州那段时日,逍遥一直跟着她东奔西走,即便那般日夜接触,她还是无法完全掌控逍遥。 如今又见,她细细打量这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嘴角缓缓上扬。 似乎感应到她的情绪,逍遥蠢蠢欲动,玄真子欣慰一笑:“不错,看来它还记得你,鱼儿……” “要小心了!” 他高声一喝,逍遥在地上拖出长长一串火花,炙热的火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撒出去。 萧玉闪现躲闪,刚站定,突然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低头望去,衣袂竟燃了一片。 掌心微拢,雪球扑簌而来灭了火,她不禁惊愕地抬头,只见师父眼神冷冽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你以为你够快,火花就追不上你?你别忘了,为师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她沉郁地点了点头,看来,比速度,已经比不过,于是她选择主动发起进攻,玄真子脱了手,逍遥随即迎了上去。 普通的剑根本承受不住逍遥的威力,是以,她不停往剑上输送内力,勉勉强强能应对,只不过她忘了一点,人非剑。 玄真子提醒她:“你的精力有限,不可能永远为剑输送内力,若是你稍有懈怠,被逍遥逮到空子,必然一招制敌。” 她咬了咬牙,继续灌输内力,随后持剑砍了过去,两方强大的内力交织相撞,周遭的风雪乱魔一般肆虐,天色愈发阴沉不定。 唐白缩紧了脖颈,小声嘀咕:“不愧是闻名江湖的逍遥剑,跟着师父这么久,总算是开了眼界了。” 孟溪元睨了他一眼:“小师妹从锦州回来那日,师兄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 “呃……” 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他,那天他与谷酉阳产生了些“误会”,谷酉阳非追着他打,正巧那时候小师妹回来,他便怂恿二人比试,后面谷酉阳胡说八道被师父斥责,他这个始作俑者也受了惩罚。 那时候他就见识过逍遥剑的厉害,他以为除了在场的几个人,没人会知道。 没想到,老五竟然也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师父说的没错,她的确不能一直稳定地输送内力,慢慢地,她便觉无力,与此同时,手里的剑开始有了裂纹,她惊愕之下,被逍遥强大的内力震得胸腔闷疼。 手里的剑瞬间碎裂,泛着银色的光在风雪里飘摇,她亦被逼得连连后退,脊背撞上身后的大树,她顺倒半跪在地,喉咙一股腥甜喷涌而出。 唐白腾地起身,担忧地大喊。 “师父!” 闻声,她抬起头,眉宇深深拧着:“师父,您这是……” 玄真子嘴角亦是一片血红,阴恻恻地看向她:“鱼儿,你如今……可是看明白了?” 她错愕无比,师父这是……这是将内功全盘赋予逍遥,此乃与人决斗时的生死之招,可他却又强行召回,所以遭受了反噬…… “师父,您何必如此?”她红了眼眶,实为不理解。 玄真子不顾她,踉跄着上前,更为严肃地质问:“回答为师,你可是真的明白了?” 孟溪元不明所以,师父这是要将师妹逼到绝境吗? 又或者,另有深意? 萧玉亦是不明所以,可还是站了起来,擦去嘴角的鲜血,将嘴里的血咽了下去,回道:“回师父,弟子明白!” “既然明白,继续!” 言罢,不管她有没有防备,逍遥再度以铺天盖地的弑杀之势劈了过去,她侧身躲闪,身后的大树瞬间被劈为两半,场面一度惊恐。 因有玄真子更为强大的内力,她的内力根本不足以抵抗住逍遥的攻击,是以,她必须想别的法子。 内功不行,剑术也行不通,两道路都被堵死了,她如今走投无路,只有不停地躲闪。 耳边是师父无情的讥诮:“你想一直都这么躲着吗?像只阴暗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聚精会神地躲避,随着身后的巨石被劈得四分五裂,她才下定决心另辟蹊径。 如果不躲,该怎么办呢…… 她快速环顾四周,纵身越向树枝之上,逍遥随即变换方向,直冲天际而来,她低头看着,眼里骤然闪过一抹精光。 唐白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她是疯了吗?竟然不躲,逍遥可是能把她刺穿。” “嗯。” 孟溪元面色冷峻,紧握手中长剑,唐白发现不对,赶紧按住他,小声警告:“你想去救师妹?你别忘了,逍遥虽叫灵剑,却邪气得很,你若惹恼了它,师父也救不了你!” 话音未落,却被一把甩开,孟溪元起身欲上前,倏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树上的人。 逍遥刺来的瞬间,突然闪过一抹红色,逍遥不禁兴奋地抖了抖,移了方向追着红色之物而去。 萧玉咧嘴一笑,齿间的血森森然,孟溪元心脏猛地一跳,不由跟着她笑了起来。 难怪大师兄会喜欢她,绝境逢生的本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此时此刻,她无比感激伊娜没有接受她的赠送,方才逍遥直直逼来时,她的手下意识摸着腰间一硬物。 匕首划破掌心,一缕缕鲜血汇聚成一团将逍遥引开,使得她有片刻歇息,手心的疼痛也让她逐渐清醒。 师傅说过,逍遥灵性很高,反之,也非常的邪性,是以,不能以平常的战术应对。 要想彻底收服它,不下点血本怎么行呢。 于是乎,她继续划破另一只手掌心,两只手共同汇聚血力,没过片刻,空中逐渐聚成一团雪球,与方才孟溪元遇到的相差无几。 唯一的区别,便是环绕在雪球中间的猩红血带。 因着那血带,逍遥困在其中寻不到出处,雪球里不时发出砰砰的撞击声,雪花飞散后又快速聚集,一切看似并无变化。 玄真子的眉头紧紧蹙着,死死盯着雪球外的血带,其实那并非是劳什子血带,而是萧玉的血凝聚成的一颗血球,血球绕着雪球半腰旋转,看似是血带,是因为血球速度非常之快,所以肉眼看去就是一条环绕的血带。 “你想就这么耗着?”他叹了口气,问道。 萧玉却没有听见,脚下树枝猛烈晃荡,稳定不动时,青色身影已如风一般飞进雪球里。 “鱼儿!” 玄真子惊呼,试图寻找她的身影,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见状,孟溪元也知情况的危急,便对玄真子自请道:“师父,师妹这样很危险,弟子方才与这雪球交过手,就让弟子进去看看。” “不可。” 玄真子仍旧不松口。 “师父!”孟溪元面色焦灼:“比试归比试,点到为止即可,难道真要小师妹去死吗?” 玄真子怒斥:“放肆!” 孟溪元瞬间低下头,却是咬着牙不服。 只听玄真子说道:“雪球是她弄出来的,只要雪球在,她就还活着,你担心什么?” “师父说得是,可是师父……” “为师知道你想说什么,小元,有些事你我无法掺和,只能由她自己去解决。” “师父……” “回去。” “……是。” 场面一度寂静,唐白已经看呆了眼,直呼大开眼界,压根没注意一旁的孟溪元脸色有多难看。 小师妹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师兄一定会担心的。 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他不是向来最心疼师妹的吗? 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烦躁地埋下头,郁闷至极。 安静的雪球突然猛烈晃动,三人举目望过去,只见一团青影撞在了雪球上,口中喷涌的鲜血溅落在地,玄真子幽幽地盯着滴落手背的血,始终一言不发。 “完了,完了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唐白顿时慌乱起来,平日里虽讨厌小师妹,但却从来没想过伤害她,见到她这样可怜,做师兄的当然不忍心。 突然间。 “啊!!!!” 坚硬如铜墙铁壁的雪球瞬间四分五裂,漫天的雪洒落,雪花之间泛着点点猩红,十分骇人。 劈开雪球的逍遥剧烈晃动,好似在逃离什么似的,却又如何也挣脱不开,便恼怒地四处乱劈,身后的青色尾巴一直紧紧跟随者,模样好生滑稽。 玄真子定睛望去,恍然大悟,不禁得意大笑。 原是萧玉以血为诱饵吸引逍遥的注意,趁机抓住其剑柄,与逍遥纠缠几个回合后,竭尽全力劈开了雪球。 一不做二不休,成与败,就看这一次了。 她用尽一身内力,强行掣肘沾了血后邪气大增的逍遥,余光扫了一眼四周,随即快速转向另一侧空旷处,双手紧紧握住逍遥,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绝景,下一瞬…… “呃啊…………” 逍遥硬生生劈了出去。 不过片刻,地面开始皲裂,沿着往上的山坡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地缝,玄真子投目望去,却是看不清裂缝的尽头。 唐白和孟溪元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半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握着逍遥剑的小师妹。 她的双手满是鲜血,血液顺着剑身渐渐滑落,本就充满邪性的逍遥剑更加诡异妖冶。 唐白惊愕不已:“渍渍渍,这也太可怕了,她真的把山给劈开了!” 孟溪元没有说话,连忙前去确认师妹是死是活,不料半道却被师父截胡,师父走到她跟前,负手而立。 “楚洪那老匹夫的内力果然深厚,你没让他失望,也没让为师失望,逍遥剑已认你为主,你日后要好生用它,可助你成事。” “噗……” 萧玉一口鲜血喷出,捂着胸口疼痛难忍,玄真子当即慌了,伸手就要去扶,却见她已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方才还追着她杀的逍遥,此刻乖顺如猫地当起了拐杖。 她惨烈地绽放笑容:“多谢师父成全,徒儿一定善用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