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她强取豪夺之后》 阅文前言 其实我最终写这本书,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女人费劲心机往上爬是什么样子。 她可以全心全意为自己活着,她可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她可以机关算尽铲除敌人,她可以横扫一切前路的绊脚石。 她是个恶女,不善良,但会有底线。 她是一个好坏参半真正的人。 我一直觉得这样敢于争取的女人是很帅的,也是很美的,浑身上下都带着自信和光彩,正因为她是她自己,所以男主才会喜欢她。 媞祯最大的魅力,是不避讳谈野心,不避讳谈欲望,里里外外她就是在做她自己。 每次想起媞祯,我都会想,她那么热烈的去活,那我也想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不需要用柔美姿势,就铿锵有力的去摸爬滚打。 所以我希望能看到我书的宝贝们, 也可以热烈的去活,就用你自己的方式, 活出你自己。 第一章 落魄太子二进关 咸德十四年夜,雷雨交加,金乌坠尘。 空荡的室内有轻微的回响,一遍一遍重迭着呼吸的尾音。温钰眼神涣散,伏在铁床上不停的颤抖,肖似秋日枫叶覆落银霜。 他抬头望着那扇狭小的窗口,外面是一眼望不尽黑暗,它携以寒风,又捎带冷雨,扑打得脊背火焚刀燎。只觉得钟鼓迟迟间度日如年,一切被都胶凝住了。 他往生无妄,他好想死。 那意念如洪水猛兽将他淹没,随着水波沉溺到底,一颗心栖遑遑的落不到实处。直到濒临死亡的本能让他猛地一抖,温钰忽一个激灵,惊醒了。 他眯开眼睛,适应天光大亮,扶搭辐辏坐起来,心悸骤乱咻咻。 管彤顺着他的背,做出个笑脸安慰他,拿起手帕给温钰擦汗,“咱们进玉门关了,就半个时辰前。” 温钰心陡然高悬,他抬起清明的眸子向车外看,晚霞如丝绸缠悬高空,四周一派祥和的景致。 “今夜歇在何处?” 管彤双手笼袖,哎了一声,“方才问了一路,大小的驿馆全歇业了,说最近形势急不接客,让咱们去这地最大的驿馆懿林仙馆问问,或许能通融。” 形势人人自危,温钰备预不虞,不久前平阳政变刚以武后畏罪自裁而收尾,嘉靖帝惊悸暴毙,言贵嫔就带着嫡子坐上了金銮殿,又命大司徒阙准辅政,代幼帝执管诏令。 眼见大魏御龙之权丧失,藩帮跌宕不平,举义的被问罪围剿,观望的按兵不动,林林总总剔除几批,唯二分庭抗礼只有中山王刘尧和襄王祁昊。 而他这个前任太子,天下笑柄,属实是被迫滥竽充数的。 他缓缓抬了头,慢悠悠的说:“国运多舛百姓生活不易,一会好好问,能收就收,不收便不收,切记别为难人。” 管彤动作微凝,一想到温钰所受的苦楚,管彤就心生委屈,“您呐就是性儿太好了。” 见郑懋离车子远远的,他忍不住埋怨,“当初您被驱逐的时候,他们站干岸,如今形势变了,倒想起您来,这算什么事,打秋风都不带这么打的,这算盘也忒响了。” 对于往事,温钰只是笑了笑,从布兜里面掏出个橘子递给他,“吃个橘子压压火气儿。” 管彤听话剥了吃,“您是淡然。” 温钰弯着唇,“我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懿林仙馆在玉门关的鼓楼街东巷,坐标在一簇梅岭之间,被鲜红的梅蕊和香气团团包裹,由于修护的好,整间屋子从外面看起来亮晶晶的,马车刚停在门口,就有小厮上来打千,一口一句“贵客”把人往屋里迎。 郑懋摆出一副忠臣骨干的架势,恭恭敬敬的请温钰下车,“蒙获统领正在接应的路上,两三日便到,这些天您歇歇脚。” 温钰既客气又疏冷,“郑伯瞧好就成。” 郑懋点点头,他知道温钰是个淡淡的主儿,最是好生说话,方才一问不过是本着忠仆的道理做好表面功夫,人点了头,往后事情才好办。 管彤跟在温钰一侧,看了看懿林仙馆门口的布置,起先是个跨桥,两边叠着罗松,再往前是斗拱的长廊,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靛蓝月夜下,处处灯光相映,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之景,与其说是驿馆,不如说是私家园林。 “听人说,懿林仙馆原是石舫别苑,所以修缮极佳,楼台亭阁皆按照长安风光一比一造的,再算上鲜花灌木,上等的工匠,加起来起码万数。” 他双眼微眯啧啧感叹,“辨识金银有路入,活脱脱一个销金窟,怪得有‘小安阳石氏’的浑号。” 一个“小”字足以肯定它的名望,能称得安阳石氏一半,便是誉名有加,想起前朝那位财阀霸主,真是富若悬河。当初高祖皇帝有意招安安阳石氏,曾派人百般说劝,就在勒令前夜,安阳石氏离奇失踪,至今都无踪迹可寻。 温钰一脸倦色,管彤扶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往里走,“这风景养人,主子也松泛松泛。” 正想招呼掌柜,回音空寂寂的从大堂回响而来,四围漆木香薰,鎏金雕花,与奢华极不相称的是宁静如死水的氛围,除却方才相迎的小厮,门庭冷落,连个婢女也不见。 管彤暗自腹诽,“这是……又歇业了?” 那晌想头刚落地,一个老嬷嬷笑眯眯的从纱帘后走了出来,福了一福,“这厢客人远道,哪有谢客的理,恭候诸位。” 她看了温钰一眼,那意味有些捉摸不透,“公子一路辛苦,天黑露重,待会到屋里好好歇息,什么吃的喝的玩的都给您备齐了,再者还要添什么就尽管指使咱们,咱们保管尽心还不够呢。” 温钰温和的笑了笑,“麻烦您了。” “嗐,小公子有礼,可使不得谢咱。”她勾动唇线,摇身招呼起来,“还不赶紧着,天字一号一间,上房十间,快请贵客!” 声一落,成群的人流从后厢拥出来,各个粉香玉琢、芙蓉美面,依自划开站成一排把人往里面请,宛如广寒盛宴似的。 原以为这热情也就到此方休,哪想一进屋,十几个红妆绿裙的侍女端着漆盘翘首恭候。 一个侍女先起声,“沐浴的香薰公子是喜欢茉莉还是喜欢玫瑰?” “单衣您是喜欢荼白还是喜欢天水碧?” “鞋子您喜欢穿圆头履还是云头履?” “发冠您是喜欢金的银的还是玉的,笼纱布的也有。” “外衣呢……” “香囊呢……” …… 最后一个侍女脸色酡红,抿唇半天不语,“奴婢……奴婢是送亵裤的……” “……” 管彤大袖一挥,脸憋得青紫青紫,“行行行!放下,都放下!放完都赶快走,没事就赶快走!都快出去!” 这厢温钰淡如秋水,环顾着两进厢房往暖阁里去,珠帘内红毡袭地,左墙放着彩绘漆木塌,搭着白狐皮小褥,窗外是一片艳艳的红景。 管彤折身敞开纱帐坐床边收拾包袱,满脑壳的官司,“冷的冷死,热的热死,怪的怪死,可有窝总比没窝好,也没得挑。” 温钰温文微笑,从书架上翻出几本书,坐在窗前的小案旁打算耗一耗时间。 管彤瞧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儿,心里担忧,便从兜里掏出六枚铜币,“要不您等会再看书,让奴才给您算一卦?” 温钰不说话,只是默然把书收在了一边,难得的兴致,管彤着急忙慌的抖起响儿来,一通呼噜,才亮出一卦,是水泽节卦。 “时来运转姜太公,登台封神喜气生,到此诸神皆退位,总然有祸不成凶。”他喜滋滋的拖他一把,“主子您此番回程肯定逢凶化吉。” “……” 温钰回味着,挤出一个笑,“两年前你给我算过这卦。” 两年前是嘉靖元年,正是他皇兄登基将他贬斥驱逐的那年,可谓大祸大凶,下下卦。 管彤脸红起来,把卦像全推开,又重新摇起铜钱,啪的一声往地上一摆,“这个呢,乾为天卦。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 “……” 温钰把书重新端了起来,“四年前你也算过。” 如果说一个人从天穹落到地狱是劫难,那四年前必然是劫难的开始。 以他母亲呼延皇后获罪为开端,再到他这个太子连坐被废,最后到他舅舅真定公戍边游离。那一刻,他是天之骄子成足下蝼蚁,金枝玉叶变蜉蝣草芥。 他成了所有人的笑话,也成了宫中所有人欺负的对象。 温钰恍然如梦。 但比做梦更可怕的是,噩梦是真的。 管彤气咻咻的又摆弄起铜钱,到底又掷出一个新花样来,他盯了半晌,反没了话说。 温钰递他一眼,柔声问:“怎么不说话?” 管彤支吾一声,抿了半天唇才开口,“它说您……说您有欲火焚身之兆。” 温钰自然是一个美好的人,他像山涧烟雾朦胧的溪水,像照在树影花林间澄澈的月光,温润且美好,他也想遇到一个美好的人。 只是今非昔比,拖人下地狱实在非他所愿。美好的人,总会有更美好的人来配。 他一笑了之,有些泛苦的味道,身在地狱贪恋芳华,他想想便罢了。 不知怎的外面嚷嚷起来,迷迷糊糊好似有人拿着铜锣敲击呐喊,“走水了……走水了……” “……” “……” 管彤狠狠抽了两下乌鸦嘴,焚身之兆……这是焚身之兆,他真多嘴! 寒冰点火都能着,这也不是第一次,温钰看他自责,无奈的安慰他,“小灾小难保平安,不成事,不成事。” “要不奴才……” “……你不要再算了,吃点果子。” “……也是。” 温钰掀开一页书,尚读足一刻,屋子猛地一震,接着就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脸色一绷,警惕地趿鞋下塌,露出思索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目光诡异。管彤咽了话,走上前把门打开。 敲门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张圆扁脸,五官平平无奇,眼睛定定的落在温钰身上。 温钰眉间一皱,“班若……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二章 湘妃庙谈风霁月(上) 两年前温钰被驱逐出关,跟随一道胡商在柔然做过一阵跑堂,班若是胡商的女儿,就住在他家隔壁,每次她阿爹从中原回来给她带好吃的,她都会分给他,时间一长,交集就深了些。 只是很可惜,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是个哑巴,虽说这是他自己揣测的,但两年间的相处,她从未开口说过话,只会往人怀里塞东西。 可他好奇,那天他跟她道别的时候,她阿爹并未归家,是谁把她带进了关口。 班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支支吾吾拽起他的袖子,让他跟她走。 温钰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是看她一脸着急,便跟了过去,一路小跑进了北园的梅岭,乱枝重横叠嶂,昏黑不尽,那渺小的身影愈发朦胧,他只能大步追,等一时过了花林,回过头管彤已经走散了。 他停顿一刻,再掉过头去找班若,才发现眼前是一座被玉竹覆盖的庙宇,牌匾上写着“湘妃殿”。 敞开的一半门,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慢慢走进去,一片漆黑,只有几盏香案前的豆灯照明,庭中若大,案前供着一尊硕大的白玉湘妃像,桌两侧摆着水仙花,其他案上奉着果盘。 他脚步开阖引起一阵铃响,低头看足下有串摇铃。 他迈开步子跨过去,对手合十朝空气拜拜,“抱歉、抱歉,叨扰了……” 神像因周围烛火的围绕而清晰,他静静的端望,湘妃月眉星目,螓首琼瑶,似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又转眸看别处,满室的芙蓉花铂栩栩如生,一时好似梦回前尘。 这时,他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是一个明丽俊秀的声音,“湘妃殿又叫相思殿,是为离人思归之殿,公子移步至此,可是思归之人?” 话音一落,那姑娘从神像后走出来,她一身大红色丹凤银纹裙,手持一坐烛台,那灯火熹微,照不清她的眉眼,只能见得那是一个很孤高的影儿。 她拿着烛火一架一架的点灯,待室内明亮了大半,他才看清她的五官,双眸如星,眉若弯月,明艳出尘,是一道绮丽的风景。 眼前的一幕幕让温钰出神,他顺着她身影所在的方向,如昔日窥灼目灿阳。时过经年,她依然那样明媚娇艳,无论在何处,再富丽的风光,也会因她的存在而失去光彩。 她端了端姿态,问他,“公子来得巧,这庙今儿头一次迎香客。” 顺着她这么一点,温钰看了看积灰的香炉,眉头微微拧起,“这庙是最近修缮的?。” 她摇头说不是,“已经建两年了。” 温钰问:“那为什么之前不迎香客?” 她神色慵懒,“因为不想迎。” 温钰看着她回望自己,眉毛挑起一边,“石舫主的脾气时好时坏,时阴时晴,以后慢慢相处,公子就习惯了。” 说到石舫主,温钰是有所耳闻的,听班若的阿爹曾提过一两句,石舫主虽碧玉年华,却行事讳莫如深,是个心狠意狠不留余地的主儿。 一年前商行削整,平阳孙氏可谓吃尽了苦头,从截断商路,到控辖产源,再到垄断货资,活活龟缩囚笼至死,直到石舫低价收编,平阳孙氏才换了主人。 这还是屈就的,对于不屈就的只有一把烈火回炉再造。 虽然霸道的路数能成效渐长,但也最容易造人反噬,石舫的生意成群,石舫的对家更成群,积怨报复的绝不在少数。 因这个缘故,外界对石舫主相貌的描摹极其朦胧,有人说她是男扮女装的伪娘,有人说她是喜怒无常的疯子,还有说她是狐狸精修成妖艳美人,总之众说纷纭,是男是女都有。但是,她一定很年轻就对了。 那姑娘到案上拨出三炷香,用烛火点燃,转身递给了他,让他拜一拜。 接,或是不接? 温钰不是拜神信佛之人,但她一递,他就鬼使神差的接了过来,又鬼使神差的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最后把香插进香灰里,仔细拿玉指压实。 一套方做全乎,那姑娘就拿起大把的柳枝往他身上抽打,一下一下,打得柳叶轻颤,“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启心明智,大吉大利。” 念完一遭,她看着他笑,“这样就成了。” 她从案前的供坛里拿个苹果给他,“功德圆满,吃个苹果。”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会儿,“供奉之物吃了会不会不太好。” 姑娘把苹果塞到他纤若柔夷的手里,如利刃出鞘的眼睛变得温柔,“没什么不好,这是我供的东西,给你吃算是自供自用。” 如此近的相视,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大海,他的心里仿佛有块棉絮,贪婪的吸收她眼中的海水,堵塞在胸口,让他有些难耐。 温钰凝神片刻,招架不住的侧过头,轻声问她,“你是这儿的守庙人?” 其实他更想问她为什么会在湘妃庙,这些年她又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只是,他心有千念口难开,相问远不如莫言。 那姑娘笑笑,不说话,她理着裙子走了几步,找了个蒲团坐下。一时距离被拉开,温钰觉得远了些,于是跟了她几步,俩人一起坐在神案下面。 她嗳了口气,戏谑的勾着唇,“今年我运犯小人,所以特地到玉门关求神化解的。” 他疑惑盯着她,“湘妃还管时运呢?” 姑娘漾开一个笑容,揣起手抱在胸前,“应该不管,老话说得好,求神不如求己。” 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千里迢迢到玉门关守庙,这无论怎样都说不通,温钰深深看着她的表情,那模样,那神态,跟神女像一模一样,适才他明白,或许她是真的求神不如求己。 “你怎么不问我惹了什么事才逃到这儿的?” 她这样说,把温钰问得一愣,便接过话,问她是惹了什么人什么事才到这儿的。 她侃侃笑谈,“从前一个学府里有三位先生,德先生师道尊严,积名深远;孟先生尸位素餐,亲睦于德;孔先生精明强干,淑质英才。一间屋子三盘地儿,谁大谁小总要分的清。所以孔先生当仁不让,率先砸了德先生的砚台,德先生义愤填膺,教唆孟先生烧毁孔先生的书,孔先生心生狠意,让人点了孟先生的老巢,德先生乘间抵隙,杀了孟先生的儿子嫁祸于人。后来,为子报仇心切的孟先生和借刀杀人的德先生就把孔先生追到了这里。” 她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栩栩扇合了几下,问他,“如果你是孔先生你会怎么做?” 说清道白,这就是一场神仙打仗小鬼遭殃的闹剧,无人纯挚,也无人幸免,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显然孔先生的情势更危急存亡。 温钰沉默的盯了会儿烛台,“找到证据,当面陈情。” 她支起下颌瞧他一双风月无边的眼,细细分辨他的容色,“别人既然敢冤枉你,必然会为后续做好准备,你敢保证你找的证据不会是敌人故意露怯塞给你的?” 那姑娘重新盘了盘腿,“许多时候,从你开始自证清白那刻起,你就已经掉入了陷阱之中,所以是否清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冤枉你吃他东西,你就该把他的眼睛挖掉,吞下去,让他自己好好瞧瞧。” 她的眸愈发尖锐,“你懂我的意思?” 温钰一时滋味难诉,起初他觉得她在自比自喻,如今到有些以己喻人的痕迹,尤其是喻他。 窗外有红梅和翠竹相辉映,确是极美的景色,那姑娘眼在看,心却没有欣赏,而温钰看着她,似乎也填了一层落寞。 外面的火光不知何时窜了起来,脚步声吭哧吭哧的响,二人心觉不对,刚起身站立,登时大门破敞,一群带着钢刀的人就杀进屋里。 地上寒冷砭骨,刀光映着火光,那姑娘却纹丝不动,她黑眸深潭,还做笑意,“稀客呀,孟先生。” 孟苛低笑,“别介,我在找你,石舫主。” 第三章 湘妃庙谈风霁月(下) 珠履飒沓纫袖飞扬,一双妙目水光潋滟,如此美人哪敢肖想她心里住只豺狼。 孟苛心里一时热一时冷,“我一直在纳罕,石舫主若幻化成形是那般模样,果然姿容胜雪,心如蛇蝎,若是您魂消骨烬,昆山玉碎,还真让人怜惜哀婉您红颜薄命。” 她幽暗的瞳仁不屑的对着他,“谄词贬用,您惯会计较。” 他眼睛若两个猩红的豆灯,“计较不计较,总得由苦主说了算。”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桌上的那只金蟾太小,摆放位置又不对,所以招不来财,最要命的是——嘴巴太大。” “嘴大吞金嚼银,不如媞祯姑娘把脖子抻过来,给我的金蟾开开光。”他手猛提钢刀,几乎一瞬寒光数立,身后千刀以待。 媞祯一粒粒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玉珠,方要抬足迫近,后面忽然揽出一个圈,把她掖了回去。那庙室本就光线昏沉,温钰整个身子都笼罩在腥光暗影中,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身后小小的一隅。 媞祯的手在空中微顿,愣怔个当头。早知端慧太子人美心善,没想到真是人美心善。 “小公子是要英雄救美?”孟苛抹了抹刀。 温钰端详着他不语,孟苛偏头单眯了一只眼,“罢了罢了,待会你俩一块上路,这账今儿不算是不成了。” “那动手。”媞祯回手拉了个蒲团打坐,佻达的盯着他,“这旧仇新账一算方休,可我有言在先,在庙堂殿宇溅血触威,是遭天谴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媞祯姑娘是吓浑痴了不成?”孟苛拢着手咯咯发笑。 媞祯也跟着笑,笑中掺了点狠绝,“是呢,哪来的阴司报应,哪来的天谴,分明是——人祸。” 她两手旋即扥开纤细的胶丝线,大把的碧玺玉珠狠狠淬在地上,顿时炸开一片绿浪,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 腾挪旋转间,无数白羽齐飞,如大散流星,铺天盖地将他们笼罩在其中,无处遁藏。 孟苛骇得双眼突起,僵硬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挥舞,就已中数箭倒地。龙头倾覆,两侧小兵立刻成了无头苍蝇,跌跌撞撞不知何去何从,他们颤抖的往后退,方过门槛,身后便响起利刃开膛破肚的嘶响。 有人大喊,“林间有埋伏,快撤!” 后方一阵厮杀,退进之间两簇势力交缠一块,他以为他是敌,他以为他是雠,各方只好硬着头皮拔刀相杀,待一人迈进廊庑,直指面前的温钰道:“快!快杀进去,端慧太子就在里面!” 温钰神情大惑,尚辨不清怎一回事,神像后和两侧暗堂埋伏的弓弩手立刻箭发弦上,倾雨而落,湘妃竹林和北园梅岭潜伏的暗哨也从前门包抄,将两派人围堵在其间。 中将吃小兵,大帅吃中将,如此层层叠套,不过案头香焚尽时,这场乱局就画上了尾音。 移时只见曹迩拎着一个人进来,重重摔地,又用利剑挑去两段手指节,恶狠狠捻踩,“说!受何人派遣刺杀端慧太子!快说!” 温钰掉头看向媞祯,她一脸清澈见底,仿佛不曾被眼前之景惊扰,而是很淡然的对他微笑。 请君入瓮,一箭双雕,全在她预料之内。 他低头看着被审讯的刺客,温驯的眉宇如冰凝锻塑。 那人像落入鹞爪的小兽,张着檀口瑟瑟发抖,他眼睛拼命的打转,不知做了几翻心里争斗,狠狠咬唇,“是……阙司徒,是阙司徒!” 温钰危如卵坠,媞祯目光微闪,登时她朝曹迩睨了一眼,曹迩照人下腹又是一脚,十指掐进人的喉咙,“说实话!” 在曹迩指下那人颤抖得愈发厉害,幽咽出声,死死咬定就是阙准。 媞祯使使眼色,两个人架住他的手,由一人上下其身的的搜,半晌空无一物,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慢悠悠地说:“带下去好好拷问,不管用什么方法撬开他的嘴。” 那人被强押带走,错光凛音,门外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温钰的视线之内。 她抬仁望他一眼,很快板住脸,对面前之人敛衽,“大姑娘,外面都搜过了,没有。” 温钰闻言僵在原地,一时不敢确认,努力从火光盈盈中分辨轮廓,竟是班若。 那一刻,好似兜头一盆雪水从他颅顶浇下,里里外外浑身透凉,敏感的肌肤瞬间泛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他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孤岛,被群狼环伺,随时会被拆吃腹中。 媞祯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睨着他,“曲终收拨当心画,刘温钰、刘太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出戏好看吗?” 调笑着,她朝他肃手一揖,“安阳石氏长女石媞祯,这厢有礼。” 两年前平阳皇城崇明大街,澧质兰香,她于水阁倾望,一白衣翩翩少年囚于金笼,虽发丝拢散,却如落雪避尘,清澈纯然。 美人有的美在骨像,有的美在皮像,而端慧太子则是皮骨俱全的玉质檀郎,他生来完美,少年得名,纵然途中失意,也一身容光。 那天在水阁里周宜水还呲哒嘉靖帝记仇,中秋佳节崇明街游人最兴,偏偏囚车绕过安息巷,从东德街横穿,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也是那一眼,媞祯生平第一次见一个男子也可以生得如此淳容誉貌,她不由自主被他吸引,微微屏息。 自那一刻,她一直寻觅盘桓的心生出葳花,开始秉持奇货可居的意念,探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于这位太子,她的情感复杂而纯粹,安阳石氏曾是前朝财阀大家不假,但如今已成落势水狗,不似当年春风得意。她确实被他的相貌吸引,但非说一见倾心,这为实是自欺欺人,她对他有怜悯,更有野心,她需要一个属于安阳石氏的皇帝依傍,重新把安阳石氏姓氏贯在大魏氏族名册上。所以这两年来,不可谓不用心。 他远在边陲无依,她就让班若陪邻接济,从一叠叠传信上洞悉着他的一切,商舫之务再繁忙,她也会看他哪里发生了什么,“今日太子幽悲饮食少进、今日太子生辰寿面已赠……”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习惯,看着他悠闲山水的生活,再耵聍着大魏风起云涌的形势,嘉靖帝治道腐朽,御下无德,一朝朝野轻颓,统治天翻地覆,急需新鲜的血液来换洗。 各实力重叠之下,端慧太子便顺理成章成了谋局之人的手中刀柄。既然各择其主而立,与其被刍狗觊觎,倒不如媞祯自己主动出击,毕竟是她庇护的人,她还渴望他能报答她对他的救命之恩。 外面营火已熄,夹道下起苍白雪絮,刮着面颊如同刀削,漫长的寂静里,温钰仿佛如重蹈三世轮回,浑身疲惫不休。 远处有火把成群,郑懋和管彤打头朝他迎来,管彤骇得鼻腔哽咽,一挨着他腿脚就发软,眼泪充盈得欲抽欲落。 “主子、主子您没事?有没有受伤啊、磕着碰着没?这林子火烧得这么大烫着了吗?”说着管彤大袖泪一抹。 温钰尽力缓回平静的脸色,拍他手背,“我没事。”他又看向郑懋,“郑伯。” 郑懋眉头紧锁,眸色沉淀,“方前快马传音,十日前太医署二殓皇帝死因存疑,状似中毒,阙准下令搜宫并在掖庭庑房里搜出乌头,经审讯,下毒的内侍监称是受端慧太子指使。” 庭落又静了下去。 温钰思绪斗转,超乎寻常的镇定,在短暂的沉默后回复,“知道了。” 郑懋不似他风轻云淡,只想忠良骨将受屈至此,心底便愤懑不平。 他大拳紧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阙贼之心昭然若揭,今夜诸事只怕也是因他而起,此番我会传书给真定公,让真定公再遣人来支援,驿馆也必须加点设防。”又补充了句,“蒙统领那儿已传信催促,眼下还是先进中度才能确保公子安全。” 管中窥豹,其中诡异甚多,温钰不能一言断定,但照今夜媞祯举止,只怕此事牵扯不尽。 第四章 遗珠无意惹红眼 回屋再冥想方才之事,愈发心意缭乱,他辗转床畔难以入眠,仰头看着帐顶斑斓的石榴花纹,眼隙渐渐眯起。 有人想要他的命,毋庸置疑。 他身份特殊不是秘密,此番回程必然拔茅连茹。可如今他身背弑帝谋逆之罪,阙氏杀他,必然会动辄边关缉捕,用他的命祭奠皇帝,而不是这样的暗杀。 这番多此一举,又顶着阙准的名儿,其中必有蹊跷。 左右局势胶状,所有人都盯着温钰一条命,若他真是负罪而死,四隅皆大欢喜,若他安然无恙,便是朝廷藩帮的肉中刺眼中钉。 温钰不禁细想到“三先生论罪”,愈发觉得有迹可循。急于报仇的孟先生,借刀杀人的德先生……还有备受其冤的孔先生。 那是谁要借刀杀人?阙准又为何没有发特令对他实施缉捕? 管彤躺在窗前的榻上,听他反复翻身的声响,便问:“您又失眠了?要不要泡些薰衣草来?” 温钰仰面摇头,“没事,不用。” “您别担心,郑懋已经让人加紧巡逻了,等蒙获谴护咱们到中度,有您舅舅真定公在,必然平安无事。” “舅舅……”他嘶嗬冷笑。 他母亲被废北宫之时,还是他舅舅呼延晏一道密信逼他母亲数罪自揽,悬梁而亡,又连夜上呈奏表,去了冀北北麓关戍边,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母亲自戕,舅父远走,可是无数的旧帐总要有活人来背。他就是那个活人。 温钰低垂着眸,缓出一抹悲色,“左右都是身不由己,如何奢求瓦全?想来他也指望不上。如今强敌环伺,今夜行凶者是谁也未可知。” 管彤登时支起身子,扭脖子问:“不是阙氏吗?除了阙氏还有谁会忌惮您至此?” 温钰道:“我是阙氏钦点的重犯,所有的缉拿牌票,拘捕令贴以及海捕批文都要经阙氏一手。既如此,他八百里加急传达玉门关守卫缉拿我便是,为何偏偏是暗杀?” 他抹了抹唇,“若是这般,那么刺杀一事必有疑窦。” 他坚定认同想法,“有人要借刀杀人。” 这番话倒管彤心下大疑,他翻过身爬着,“那他是谁呢?他引祸移名杀了您又能有什么好处?”说着眉宇渐渐颦蹙。 温钰呼吸一滞,反倒比白天更加清醒。阙氏独大,赂秦力亏,刺杀之人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也无法判断。 但是他眼下清晰明白一点,阙氏之所以没有将特令发到玉门关必与媞祯有关,安阳石氏的暗哨刀党闻名遐迩,也只有她能做得到。 此时月色朗朗,照得室内缥缈若梦,媞祯……照今日的状变,只怕连她也是有心而来。 温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走马灯似的尽是可怕的片段。他梦见了呼延瓒因争褚妃之位被毒死,嘴唇黑紫,死不瞑目;又梦见母亲自缢,身体如杨柳垂枝,空空高悬;还梦见他的小妹瑞儿在幽闭的宫殿里高热身亡,那时他就抱着她,拍抚开门,却毫无人应,他第一次鉴证一个生命就这样消逝在了他怀里…… 他梦里惶恐不安,又抗拒着清醒,迷茫中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踏实而温暖的地方,想陷入其中,不问世事。 一夜间春雨席卷,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清寂缠绵,檐下的滴水浇灌在大理石地,崩出雪白的水花。 早上郑懋照例来问个安,再劝诫他几句要少出门,等管彤从厨房端来早膳,他们一起同桌用下,便各自做事去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看看书,管彤喜欢算卦,但没每次都算的不准,他也不愿他失意,随他天天蹲在门口丢铜钱玩。像是画画、下棋、弹曲,也没人陪助兴,远不如一本书一杯茶。 温钰吞了茶水,是庐山云雾茶,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他放下杯盏,将翻一页书,外面有雨靴磨地的声音,坑擦坑擦渐近。 来者玄衣素装,身材魁梧,仔细分辨,隐约记得他是蕙湘身边的打手。 曹迩朝他作揖,“公子金安,奴才是奉我家主子之命给您送清单账册的。”他挤出个微笑,“昨夜刺杀您的刺客焚屋纵火,削毁懿林仙馆不少楼阁亭台和珍稀树种,所以您看……是不是得照价赔偿?” 温钰抬头看他,眉目和善,“这是自然。”紧接唤管彤进来拿钱。 管彤对着账目翻了翻,心里咯噔一下,“十两金子……”忽然眼轮一转,自从柔然返关,郑懋横干掣肘,敲他一笔也不算亏,“往常开销都是郑伯拨款,奴才去找他要十两金子,稍后给驿馆主人送去。” “十两金子?”曹迩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抱着怀嘱咐他,“你再瞧瞧,可是瞧错了?” 管彤讶异愣住,又端起账本好好核对,登时眼珠差些骇得突起,“十、十万两金子?!”他立刻瘟怒,“你们是疯了吗?狮子大开口啊!就是把咱们全卖了,也未必能有十万两金子呀!” 曹迩震声咳了咳,“我家主子说,她身边缺一个贴身服侍的人,你们看……” 一个有缺口,一个补缺口,显然是故意使派人。 媞祯之意温钰心知肚明,他刚要起身跟曹迩走,管彤那厢就不情愿了,“还是我去。”便调转过头,“我跟你走。” 曹迩勾唇微笑,“主子说了,你去一日算十文钱,你家公子去一日就算十万金。” 所以照这个法子还钱,管彤是得十辈子赊在懿林仙馆跑堂了。可让温钰单独去,他为实放心不住。 温钰脚步开阖,管彤亦步亦趋,还没到门口,曹迩就转身劫住了他,“主子还说了,你陪同去就算分文不入。” 眼见管彤气憋得通红,温钰伸来手安抚,“总得留一个在这儿转圜。”他指了指郑懋的方位。 如此,管彤是不留也不可,只能作罢同去的念头。 蘅芜苑窗外是浩渺烟波的南湖,媞祯素喜开阔迎光,所以卧房是三面环窗。湖水清波漾转,四余一片澹静,潇潇细雨中微风拂檐而入,纱幔飘然,翻得滴水下的铃铎脆响。 媞祯手掌一拂,正身坐在东厢房的软塌上,因晚起尚未梳头,所以挡了屏风遮蔽。 文绣从侧门把良吉带进来,他先隔着帘给媞祯道个妆安,等传唤才能进里头听话。 媞祯请他坐下说话,“是得手了?” 良吉从怀里掏出两块赤金敕造的令牌,请文绣交到她手上,“大姑娘放心,在河西走廊人就就给劫成了,这是皇城司发向玉门关和阳关的特令,给您留个凭证。” 她慢慢掂量着,其实跟她昨儿盘算的大差不离。阙氏的特令被劫,根本没有人能驱使两关派兵围剿,可阙氏目的已经昭昭,届时端慧太子无论死于谁手,阙氏都是众矢之的。 她揉了揉眉头,撑起手肘伏在小案,“昨夜‘阙氏’行刺,你们严查关徒,可有打探出他们踪迹自哪而始?” “自七日前劫杀令下,霍舫一直沿道追踪,初探行踪之地是在长安。” “长安……”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烦你再帮我做件事,拢住端慧太子到玉门关的消息,能晚散一会儿是一会儿。” 良吉虾腰,“您客气,奴才必然把这事办妥。” 媞祯命人把赤金令收起来,转眸一笑,“别忘了给舅父舅母显瑀姐姐带句好儿。” 他殷勤嗳了一声,“只要姑娘高兴快乐,咱们主子都好,有事您吩咐,霍家这里必然尽心尽力。” 媞祯无声提唇,“你先去做事。” 大门吱啦一合,炉里的碳火熄灭了一半。 文绣添些新碳,支起架子放些橘子来烤,等火势起来,橘水被烤得滋啦滋啦响儿,不一会室里橘香四溢,温如暖春。 媞祯拨弄起茶盏上的纹路,气定神闲地品,“得让淮安加点紧了,那儿才是块专敲如意算盘的风水宝地,比平阳都可怕,任何风吹草动叫他警醒着回。” 文绣抬起头,“奴婢明白。” 沉默里酝酿着危机,点起的烛火摇摇曳曳,照亮了一片地儿,只有灯脚下黑乎乎的。 一道风一吹,媞祯冒个激灵,倒清明了,正见是文鸳推门进来,“姑娘,端慧太子来了。” 第五章 媞祯初试温钰情 媞祯从东厢阁迈出,沿游廊始西向正厅迁移,两侧帘栊掩映,她转过紫檀金木的雕花坐屏,堂前的滴水下如月影映。 温钰蹲在玉竹下抚着一只临清狮子猫,他手指白皙且骨节分明,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那猫舒服得眯眼,抬起爪往人身上勾,不一会就肚皮四敞,捻着地来回摇。 以貌取人,猫亦,人亦。美丽的事物总是很难让你不费心。 她抻开步子往廊庑走,端顺着湘水蓝的荔枝纹衫,到他跟前笑,“会梳头吗?刚好我还没梳妆。” 进了屋子,迎面墙上挂一幅《苍鹰振翅图》,下首放着一张黑漆描金的画案,窗前设带花牙子连坐塌,旁侧是一溜高脚架,立着成本成本的书和彩绘颜料。 媞祯坐到镜前,刚松一松头发,温钰就拿起了梳篦要给她篦头。 媞祯从镜中望着他白玉无瑕的脸,“玩笑话罢了,让文绣来做就好,我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跟你说说话而已。” 那鹅蛋面粲若云霞,姿容绝艳,温钰也从镜中回视着她,缓缓笑了出来,“我知道。” 他顺出一绺发慢慢的梳,“没关系,让我帮你篦一篦。” 他手指纤细灵巧,不似寻常男子指头跟萝卜段似的,娴熟的挽着发绺打绳结,用拿扁针钳住,很快就梳好了一个朝云近香鬓。 温钰打开首饰盒,问她要是鎏金步摇还是要点翠凤钗,是否簪花,簪什么花,红牡丹还是白芙蓉。 媞祯心不在此处,而在他身上,“谁教你梳的头?” 温钰的手速在呼吸间变得迟缓,“小时看梳头娘子给母亲梳头,我自个就悄悄学,幽闭那段日子,小妹的头发都是我梳的。” 媞祯侧了侧头,“你亲妹妹吗?” “是,她年纪跟你般大,今年刚好十六。”温钰隽朗的脸庞逐渐弥漫出苦味,“只不过三年前她发高热病故了。” 媞祯怔愣一下,小风越过窗口吹翻衣袖,刺激她的毛孔微微紧缩。温钰从妆盒里拿出一朵璎珞宝珠,问:“这朵你喜欢吗?” 她视线被他手上的花蕊吸引,那确实是她最喜欢的花,“就这朵。” 红色娇艳欲滴,落于青丝云髻之上,衬着芙蓉玉肌一览雪白。媞祯隔窗看着外面阴云漫天似聚若散,才掀开今日话题,“昨夜刺杀你的人咬舌自尽了,什么都没说,就咬定是阙氏的令。” 她冷然含笑,“你觉得呢?” 她微微偏头,用一种纯然的目光迎着他的眼睛,“一件事情越是天衣无缝就越有迹可循,他说是那肯定不是。究其本源,此人杀你何意,你知道吗?” 这也是温钰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杀他,他明白,杀他嫁祸阙氏,除了隐藏罪责也并无受益之处。 媞祯挽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从匣中曲一串宝钏套上,“我猜,是为了真定公手里的五万兵力。想想看,你死之后你舅舅就是无首之臣,他是该投靠血海深仇的阙氏,还是去投靠其他藩王?” “这个会向你舅父递橄榄枝的人,就是要杀你的人。” 一瞬间心门敞明如昼,这并不是一个无所根据的揣测。温钰秀眉低蹙,仔细掰算细微的线索。 “长安……中山王刘尧。”媞祯道:“他野心不小,你得防范着。” 寒雨仍然在窗外咆哮,温钰转动着眼珠,“你怎么知道?” 媞祯仍一派温文,“阙氏的特令我都能劫,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不知道?” 说着,眼里就不觉露了一点讥诮之意,“中山王是你的亲二叔,他当年随你父亲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你父亲宠信手足,特将长安受他就藩,这一守就是四年,你说他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能安享太平吗?” 媞祯扭过身子,直勾勾迫视温钰,“我想即便他心如止水,恐怕他的十万铁骑也不会心如止水。” 其实说到此处,彼此之间已经大敞四开,温钰不是心不灵的,可对于她的一句一句抛问,只能避重就轻,“不论事实如何,我都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若流云从容,似柔夷婉顺,再泥淖污浊的环境里,他的优雅从始至终。媞祯淡淡回想,“两年前崇明大街,我有幸见过端慧太子一面。相见便是相识,相识一场又怎么会谈言谢呢。” 温钰心念电转,面上不露。他心里羞赧,尤其是在自己最颓丧的时候,原以为再次相逢处境已经很难堪了,没想到她第一次见他就那么难堪。 他已不是名冠誉绝的端慧太子,想前进,没有勇气;想后撤,没有余地。 媞祯莞尔一笑,继续用那一惯温醇好听的声音与他相诉,“说完公事,咱们再说说私事。”她倾身微送,“你觉得……我怎么样?” 俄瞬温钰指尖的血冷凝如冰,心跳突突直响,一拍一拍惊颤着呼吸的频率。媞祯微启红唇,竟有一丝顽皮,“我好看吗?” 他一时痴望着她,缓缓想起一副“春日折花图”,“很美。” 媞祯晏晏笑起来,“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常来常往?” 温钰一怔,愕然看着她,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媞祯说。 “就是你以为的常来常往。”她长睫颤动,犹猫吃老鼠的眼神,“我能保证你得到的会比你从前得到的都多。” 温钰袖下的手微微捏紧,“前尘往事,我已尽忘了。” 媞祯并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你忘了,我还替你记得,何况除了我,端慧太子还有可以值得信赖的人吗?” 温钰闻言僵在原地,她眼似枯井深沉一望无际,被她这么看着,仿佛能透射到他心里。他少时得势,曾宣口“秉承天地不退”,尔如今回程他却连自由都不得,不过、不过就是一枚供人操运的棋子。 见温钰眼神飘忽,媞祯捕猎般的眼神牢牢慑在他身,“没关系,温钰要是不愿相就我,我相就温钰也一样。” 媞祯素善巧言,说起话来不红不臊,她那双眼,她那抹笑,如同一只画皮魔鬼在引导他坠入地狱—— 来,快来,来跟她一起堕落。 温钰啪一下把梳篦放回原处,“三尺微命单寒,我……无力护栽花开。” 彼此一探底,心中都有了数,聪明人向来心照不宣。临别时,温钰向着媞祯长揖到底,他身姿秀颀挺拔,便是折腰也不显卑弱,“头发既已梳好,我失陪了。” “刘温钰。” 媞祯一声喊的清脆,引得温钰驻足回身。 “春天快来了。”她仰目作笑。 他离她甚远,却如受篝火炙烤,对她的心思更洞察秋毫。 等人走后,文绣莲步轻摇地进来。 围炉上的金瓜贡茶火候刚好,俩人只顾说话,也没让温钰尝到,媞祯看了有些可惜,让文绣给她倒一盏来喝。 文绣照吩将茶送到案边,她有些犯憷,蹙了蹙眉心,“您没告诉端慧太子,真定公他……” 蒙获的队伍三天前就到了凉州,却始终未进关口,期间鸭步鹅行,不是搭营休息,就是打猎野炊,直至昨日夜才整装待马。 媞祯挥手打住,屈起指头一笃一笃敲着台沿,“告诉又能怎样呢?左右不过一句‘虎毒不食子’,皇室除外。” 第六章 少时惊鸿误终身 快马掠地儿起,踏在水洼上像是爆开的豆子,惊起一层千浪。 蒙获手持扬鞭,策骋疾驰,“快,快!今天必须得进关!”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 “真定公不是下令缓步以至,这怎么忽然又……”一个小兵在队伍里趴耳朵道。 “小殿下运气够好的,朝廷朝廷的特令丢了,刺杀刺杀的人没刺成。”另一个人仰天感叹,“看来天意如此,真成咱们正经主子了。” “人毒不堪亲,端慧太子到底是真定公的亲外甥,何至于此?” “怎么不至于,你说是扶持一个被废黜的太子合算,还是投靠手握十万大军的中山王合算?”那人探起头来瞅瞅,压着嗓子说:“再是亲戚,那也受形势所逼,现在好了,端慧太子大难不死,说不定还真有当皇帝的真龙命格。” 一记扬鞭落地,好似这漆黑雨夜里的一道闪电,“再多嘴!再多嘴一句就把你们舌头割了下酒!” 蒙获掉马转头,眼神冷峻,“若到玉门关有一句闲话从你们嘴里传出来,就回家等着节哀!” 雨中闷雷乍响,众人听完不由打了个寒战,纷纷缩脖儿埋进队伍里,鸦雀无声。 一瞬间电光劈亮了狰狞的飞檐,雨注顺檐口而下,报令进了玉门关,郑懋带人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迎,侍从分开两侧,见蒙获的打马跃下,忙上前问候,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跋山涉水三里路,蒙统领一路辛苦。” 这话扔过来,叫蒙获心里咯噔一下。 说起真定公与郑懋,原先都是抱团取暖的一脉之臣,随着郑懋的官儿越做越大,政见越来越鲜明,两人分歧渐深,虽不至于分道扬镳,但嫌隙也是与日俱增。直到五年前太子妃谪选,呼延氏长女中毒暴毙,郑氏女才侥幸顶名,当时流言四起,说是呼延氏女死因与郑家有关,至此俩家就彻底撕破了脸。 端慧太子倒台之后,呼延氏戍边冀北,郑氏下放幽州,不是因端慧太子回程一事事关重大,双方也不会握手言和。 即便如此,但暗地里头还是较着劲儿呢。 蒙获虽有傲气,但到底低他一阶,只能装着笑模样打哈哈,“此番救驾来迟原是卑职的失职,怎担得起辛苦二字。”他微微挑眉试探,“太子他……” 郑懋表情淡漠,“太子殿下有老臣照顾自然一切都好,用不上蒙统领担心,蒙统领还是想想怎么平安无事的把太子送到中度,再失职,只怕真定公也饶不了你。” 小雕花红木门隔着风声,昏暗的烛光里对坐着两个人。 温钰抬头看着微亮的窗户,晨曦的初白就在外面,两团黑色的侧影在门两边留守,映出前途的渺茫。 “郑懋真是疯了,他居然派人看押咱们。”管彤狠狠往门外看一眼,自己吸两口气,正打算宣宣火气,却听温钰一声低昵。 “尝尝这杯茶,我加了蜂蜜和芙蓉籽,味道十分甘鲜。” 温钰用指尖捏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没有用的话不需要宣泄于口。” 管彤别过脸,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费了那些心思,不就是为了辅政的功勋!这些日子他们说什么咱们都照做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眉毛一挤,咬牙切齿,“这地的主子也是,不是她挑拨您过去,您也不至于受这个气儿。” “管彤。” 这声音不悦,管彤败落下去,抿住嘴唇。 温钰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吸口气,仔细嗅起经年过往的牡丹花香。 其实最初他知道媞祯这个人时,并不亲眼所见,而是耳闻。 那个时候平阳学府还是盛名卓着的第一学府,入仕之臣,谋论之士,无不出自其中,就连朱太傅也颇为青眼,一直想要给他想挑一个伴读,选了选去,选中了她。 太傅说,她虽是个女孩,但文章和论述十分拔尖,年龄又是最适中的。若是得她相伴,浅里说是多个读书的同学,深里想多个贤内助也未可知。 温钰心底本来就对才名之士有好感,又知道她博学聪颖,心里也觉得这事有成。可事后太傅却回应,人家不愿意,虽然不是从她嘴里说的,但是鉴于她是沈将军夫人的表亲,沈三公子的回绝,极大成分就是人家的意思。 太傅还有再央求的心,他却劝住了,“人家不愿何必强求呢,礼贤下士诚心为上,但尊重更是要紧的,选别人就好。” 这事翻篇过了很久,久到他都快忘记有这一个人的时候,次年的秋围狩猎他才算真正知道什么叫明媚烈艳。 无边无际茫茫野原,媞祯一袭红衣,身骑黑马,匝堆在一堆纶巾羽扇之中,她手里拿着缰绳,仰着脖子放声大笑,那马儿那在她的指引下咬着尾巴原地旋转,过了一会马晕了,她也晕了,缓了约一刻,腰杆才直起来。 一个青衫少年扯了她一把,“耍花样不算什么,跑得快才是真本事。”他拍了拍他身下的红棕千里驹,“这才是跑得快的好马。” 媞祯瞥了他一眼,“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跑得快不快,伯乐说得算。若马疾驰无绳而稳,才算是上等伯乐配上等的马。”她试探问他,“要不咱们试试。” 那人一听有比头,开始满地招呼起从哪开始,再到哪儿结束,两个人到了地方,把马头的缰绳解开,预备做扬鞭挥舞姿态。 “想想看一会你是怎么被吓哭的,实不相瞒我的马术一流。” 媞祯脸庞一侧,眉毛轻挑成上扬的弧,“一流与否,那得真刀真枪见功夫。” 她猛地扬起一鞭往那厮马腚上一抽,那马顿时两蹄腾空而飞,如闪似电般的往密林深处驰骋,旋即只听“啊啊——”一声嘶鸣,但见一个大马张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有人挎起胳膊欣赏,“每每都能如此亲临身感,周宜水也为实是个人才。”他又问:“孙子兵法这叫什么计,虚张声势还是空手套白狼来着?” 媞祯揣了揣手,“这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众人言笑晏晏,温钰也跟着笑出了声,晴阳下,那女孩眉眼弯弯,仿佛一记盈盈秋水撞进心坎。她就像一朵鲜红灼烈的牡丹,张扬的绽放,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始终不减分毫颜色。 或许经验丰富的猎手能躲过荆棘和暴雨,可情窦初开的少年又怎能拒绝一朵绮丽的鲜花。 后来温钰才得知,那个策马扬鞭的红衣少女,正是朱太傅为他初次谪选的伴读——谢湘。 第七章 有疑窦真假难孰(上) 雨水所灌溉之处不是阴冷就是潮湿,这是西关的常态,而春风拂柳的雍州已经滋养出一片新绿。 前朝尚雅,大魏亦如此,此时又近花朝节,集市遍布梨花柳枝,彩灯结带,最热闹要数庸都街西华巷,大小各依的摊子沿街成两行,处处弥漫着花酒香味。 少年深吸了口气,在花与酒的气味之外,有一股浓浓的肉汤辣味,对街的伙计新捞出一碗臊子面,再卤上热汤辣油,在雨后清朦中馥郁诱人,一碗下肚,满嘴油汤,浑身上下暖乎乎的。 少年抿了抿嘴,他实在太饿了,自始平逃难,东渡雍州,已经过了七八日不止。他摸了摸身上的衣带华服,从袖兜里掏出一枚金镶玉雀纹佩,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掌柜,您看看这个。”他把玉佩递过去,“这是汝南的安襄黄玉,色泽如赤金,质地如鹅腻,能否当得五十两银子?” 陆掌柜拿来仔细打量,移时心波汹涌,鸡皮疙瘩旋即骤起。他蓦然抬眼,面前这个人衣带荣华,发鬓蓬散,浑身一股英挺之气,与印象中那位纨绔公子哥儿大相径庭。 默然松了口气,淡淡的回笑:“这是自然,公子稍等,我这就去里间给公子开银子。” 贡台上香火如莲,一丝丝拨落入案,空中青烟袅袅,香味扑朔朦胧,忽然少年身体打了个激灵,香里有迷药! 少年向外疾步行去,身子却已是踉跄欲倒,尚未有所挣扎,就被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拖进暗室,麻绳紧缚双臂,他愈发喘不上气,仿佛整个人被投毙在了深潭之中,耳边一片嗡鸣。 暗室烛火微亮,一个中年男子正揣金丝手炉眯量他,鼻中缓缓喘气,“玉佩是他拿给你的?” “是。”陆掌柜揣着手站在那人一旁,点头哈腰道,“这是始平孟氏的通关文牒,不是八大舫的人都不知数,这人必是假冒无疑,只是……这玉佩为何会平白无故落他手里?” 八大舫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八大财阀世家,以安阳石氏为首,囊括平阳沈氏、洛阳梁氏、陇西霍氏、冀州崔氏、燕京郭氏、太原李氏和兰陵谢氏。然而一晃数年,辉煌凋零,盛况垂危,若非局势改弦更张,但凭始平孟氏那样的跳梁小丑,又怎上得台面。 潘鸿章抬指虚虚地掩住唇咳了几声,石氏与梁氏素来不睦,宿敌之间,更没有拿着本家之物到对家的当铺典当的道理。 孟氏子的玉佩在此人之手,那孟氏子的死因必然与他难逃干系。 潘鸿章听着他的动静像是醒了,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少年额角浸汗,眼珠如深沉的枯井,却并未有所畏惊惧,“齐……齐骁。” “玉佩你哪儿来的?” “捡来的。” 潘鸿章抹嘴一笑,“你怎么捡来的?你又和孟家公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穿他的衣服?” 齐骁闭了闭眼,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思绪在脑海里盘旋良久,始终没法落个答案。 “你不要告诉我这衣服是你的,这是乌孙鼠皮绒的特制贡锦,经手的账目皆记于册,何时何地买的、什么纹样一查便知,你抵不了赖。” 齐骁缓缓抬起头,目光谨慎地落在潘鸿章的靴子上,“我……我是从始平逃难来的。” “逃什么难?”潘鸿章靠向椅背,打量着手背,“我可没听说过始平近数月里有闹过饥荒、水患和旱灾的呐。” 齐骁呼吸一滞,指尖冰凉。 犹豫良久,齐骁还是垂睫看地,“陈仓自入冬来雨雪未见,新种下的黍米芽都旱死了,我跟母亲本想逃荒到始平,但是她半道就饿死了。” 齐骁迟恹恹的吞口吐沫,眼珠一直左右移转,“那玉佩是我在死人身上捡的,衣服也是我扒的,我就是一时见财起义,并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潘鸿章继续问:“你在何处见的他?” 齐骁答,“永渡口。” 字字句句都对得上,然而因为太完美,所以才漏洞百出。潘鸿章一把提起人撞向墙壁,瞬间墙腻上的粉白簌簌直落,“那火……也是你放的喽?” 他死死扣住人的下颌,“你为什么放火烧尸?是为了隐蔽罪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小子,你不会真觉得咱们这里比刑讯大牢要容易?那群酒囊饭袋给咱们提鞋都不配,咱们想办你的方法太多!” 他转身猛地拖过齐骁,一脚把他踹到审讯所用的木桩前,“用刑审,不论什么手段务必把这个死鸭子的嘴给我撬开,只一点,人不能死。” 那一脚太重,又正窝在心口,齐骁忍都未来得及忍,嗷出一腔子热血,整个人已经翻滚而出,如秋风中干瘪的叶子,簌簌划落在地。 陆掌柜恭恭敬敬的应承,立马让人拿铁锁考上牢,一面催促外间的小厮去备壶新茶,“这些小事全交给咱们就是,潘掌事到花厅里喝杯茶,是江南新下的毛尖。” 潘鸿章摆了摆手,三步一晃到走出暗室,临别时又端详了那人一刻,等回了大堂才彼此敞面起来,“这人倒像个有来头的,从前那些被抓来的,哪个不是哭啼求饶,就算不哭,也得问问咱们是谁,这是哪儿,为什么抓他。” 说着,他眯起眼睛,一笃一笃的在心里打艮,“这小子,冷静的可怕,居然还有心思来应付我。” “对了,别忘仔细验身,任何有疑的地方写成条子递给我,月前大姑娘正因孟氏子之死恼呢,如今快要真相大白了,别错了数。” “知道的,您放心。”掌柜见缝插针的问:“那要不要报个信到玉门关去?” 潘鸿章一口否绝了,“用不着,大姑娘明儿就到雍州了,这事还是摊明了说好。”他嘬唇想了想,“还有件事,刚接到的信儿,记得放巡哨出山,监测好雍州境内的风吹草动,尤其是阙氏和中山王。” 上头的吩咐,底下的照办,可一听针对的名头,人人心里都咯噔噔的,打不准主子是个什么主意,可这些从不是他们该操心琢磨的。 眼下要紧的是,怎么让那个叫齐骁的人开口。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 齐骁在幽闭中眺向铁栏,墙桌上只点着个油灯,朦胧的与四周胶凝在一起。经今儿这一遭,他大抵也摸得清,那些人都盯着孟氏子那条命的,对孟家的形式了如指掌,若继续僵持下去,自己迟早要露馅。 可现下里,他逃又无处可逃,方才他清醒时已经判断过,这暗室的围栏和墙壁都絮了钢筋和铁板,与铜墙铁壁亦无差异,强闯是不成,必须要等时机。 “吃饭了。”看守的小厮打开门,端了碗粥过来,让他抿几口,“你呀好端端杀孟氏子作甚,这一盆污水浇了主子一头,人家晦气还来不及,你不如早认了,这样死前还能少受些罪。” 齐骁身上本就有旧伤,又受一顿鞭刑,眼皮掀动已有些费力,“主子?你们的主子是谁?” 屋里沉寂下去,“不急,等明儿个自有你知道的时候,咱们主子那可是个好人呢。” 第八章 有疑窦真假难孰(下) 翌日媞祯的车架到了雍州,天光大好,惠风和畅,朱罗芙蓉的衣裙随脚步而开阖,不急不慢的与大理石地相接。 前来接应的人早早恭候在侧,待媞祯一下车,忙将手上的金丝钳宝的手炉递人怀里,弓着腰笑,“得了消息,一早就守着姑娘过来呢,路上风尘仆仆,让姑娘受罪了,已经为姑娘备好房间和热水,姑娘好好歇着罢。” 那管家婆子开臂相迎,一路上殷切引路,园里的湖畔已经破冰,新一茬的迎春金衣玉度,右转进一间三进院,文鸳撩起一层棉帘,屋里已经熏得如暮春晴阳,热得人直冒汗。 媞祯随手解开大氅,往里间去,“蘅芜小汀翻修后,这还是头一次过来,算是不错。”她转身坐坐在梳妆台前,“我这也累了,一会要睡一小觉,吕管事也累了一早,回去松泛松泛。” 管家婆子垂手告退,文绣拿起一侧梳篦一缕一缕的篦着头发,不多时,文鸳捧着一屉提子软酪进屋。 “姑娘,潘掌事求见。” 阳光透过轻薄的窗纸温柔地照耀进来,为媞祯明艳的脸颊度上了一层熹微的光,她起身到莲花塌上坐好,待理了裙角,才命人相请。 潘鸿章从廊庑被引荐进屋,站在落地罩外揖了个礼:“姑娘妆安。” 他素手将一叠册子呈递上去,“昨日有个叫齐骁的男丁拿着始平孟氏的通关文牒到亨禄当铺典当,陆掌柜查验后心觉此事大有疑窦,便当即把人扣押了下来,这是昨日审讯的记笔,还请姑娘明示。” 媞祯看着手中的供词,堂中不闻他响,只有细密的呼吸声,在这无比漫长的沉默里,媞祯的思绪已经有了眉头。 最后一张是一副小像,人儿眉峰英挺,鼻若俊山,凤眼丹唇,看起来有一股邪气,只凭这副相貌和姿态,就跟那孟氏子弟毫不相干。 她脸色微微一变,“所以你们觉得是他杀的孟氏子?” “替孟氏子验尸的仵作曾说,孟氏子喉间的伤痕系铜锁尖无疑,而铜锁尖乃是羯族所用之器。当日孟苛爱子心切,听任洛阳梁氏挑唆,咬定是咱们蓄意报复,咱们辩无可辩,如今前事翻篇,姑娘就不觉得可疑,铜锁尖虽善近攻,但绝非汉人善用,即便是梁氏有意嫁祸,又何必非用不可。” 潘鸿章眼睛眯成一条线,陈词愈加低沉,“而在给齐骁验身的时发现他的后脊上有火焰状纹身,手窝有厚茧,身上还有利器所害的旧伤。” 火焰是羯族的崇拜图腾,而手窝处的老茧则是多年持刀握剑的痕迹,刺杀、烧尸、替身、假死、掩人耳目……哪怕想他是无心巧合,自己这关都没法相信。 “他是羯族人。”媞祯点了点太阳穴,“襄王……祁昊……” 大魏局势混乱,却又泾渭分明,阙氏一族居心叵测,中山王和真定公各怀其利,如今襄王祁昊一脚踏入浑水之中,却成了一个莫测的变数,到此这锅粥算是彻底炖烂了。 可一口断定又未可能,其中的机杼不是一时一刻能分辨明白的,但人生在世,三分算七分猜,总得走一步看十步。 媞祯端起热茶品了一口,幽然悬测,诡秘丛生。 潘鸿章拱了拱手,“奴才原以为此人只为杀人夺财,直至昨晚验身之后,甚觉其中大有疑云。齐骁留不得,孟氏子之死锅咱们也得对外界有所交代,不如……” 媞祯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世上最厉害是谣言,但最不值得对付也是谣言,谣言出口利如刀剑出鞘,单用一个来历不明的齐骁根本堵不上悠悠众口,这个交代根本就不重要。就算是他杀人放火如何,是他欲盖弥彰又如何,没人会在意真相,与其想着辩白,不如把这口锅浇油淬火锻造成一把铁器,去营造更大价值。” 她手指如葱段,轻轻拨转着茶杯,“若依我看,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之人。去给他找个大夫瞧瞧,把身上的伤好好治治,这些天好生照顾着。” 潘鸿章喉间猛然紧收,心口撼然大震,劝阻的言辞尚未出口,媞祯一眼寒星就封上了他的嘴。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的心太急了。”媞祯捻来一点饵香透入炉中,一缕青烟飘出,转手撩拨即散。 聪明人之间的暗话从来不需要说得太透,何况这话里话外已经抛了七八分了。媞祯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用最小的牺牲博最大利益才是她重中之重。 名声,那是上位者可以随意篡改的虚物。 那晌曹迩进来请命,见潘鸿章也在,便退避到了一边,潘鸿章见此叫住了他,“曹护卫,我这儿已经了了,您请。” 说着他向媞祯敛衽告退,将屋门虚合。 屋内静如空山,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 “什么事?” 曹迩打个千,“霍舫派人传信称,端慧太子的车架已于两日前驶入陇西,表姑娘接信后,已经遣人待令了。” “陇西是霍舫的本家,显瑀姐姐素善谋变,身后还有陇西郡丞府坐镇,倒不怕不成事。” 陇西霍氏原本只是富商出身,直至媞祯母亲出嫁,才因石家之系跻身于八大舫之中。后来大魏初建国库空虚,高祖皇帝重开捐监之门,霍舅父陇西郡丞的官衔正是在此时某就。 也因此,霍舫的实权顺理成章转迭到了独女显瑀手中。 媞祯双眸微凝,轻捏着指尖,“只是近来风声鹤唳,还要让肖选多在张太夫人那里多留些意。” 曹迩舌头打个滚,“张太夫人的膳食汤药,乃至一应器皿衣物,必是经专人反复查验后方能入用,平阳那里唯怕十分尽心还不能够。” 他踌躇少顷,“何况如今形势虎盘狼穴,群兽四起,肉糜少之又甚,一家之食何不是捏死在自个手里痛快。” 媞祯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不禁馨馨然的笑了笑。 “这再好的船呀,无水也不能成舟,只有载于江流大海,才能一泻千里。”媞祯伸过手拿了一个橘子剥了吃,“倘若没有刘温钰,那张太夫人就是颗废棋,折在手里出不出去是最大的隐患。我既然向人家投城,自是真心实意都得露,一顾只会纸上谈兵没有真凭实据,如何与人缔结盟约呢。” 淬了火的碳烧得通红,她把皮丢进去,很快就化成了萎缩起来,化成了一团灰渣。 媞祯脚尖一动,裙摆扯出峥嵘的嶙峋,“而今谋算着……谋算着,多则不过七八日,少则不过三四天,届时得失如何会有一番论断。” 曹迩还在顺着她思绪酝酿,媞祯已然离坐。 阖步带起一裙脂粉的气味,和炉里燃的檀香缠绵,够了出澹远的幽香,她剥开珠帘走到内厢,懒懒的打个哈欠。 “春困秋乏,最宜卧榻鼾睡,这会子养好精神,才能好整以暇待见故人呢。” 第九章 浑教雍州失意客 媞祯其人,第一回见她,大多会误把她当成活泼烂漫的性子。她看着你眼神是总是带着如扶桑花般的笑意,你觉得她明媚俏皮,娇娆可人。可是处久了,她的沉沉心机和谋算却足以让你措手不及。 这一点,曹迩亦深有同感。 潘鸿章在廊下坐等多时,待看见那个靛蓝色的身影合门而出,才踱步揖手。 曹迩微感诧异,“潘掌事还未走呢?”转头看了看欣合上的窗页,“姑娘歇下了,怕是今儿见不得,您有事明再来回禀。” 潘鸿章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找姑娘的,我是找您的。” 他摸了摸鼻子,笑觑着眼,“我听说您会草编,这才来特地请教您的,您教教我编个蝴蝶、蚂蚱什么的。下个月我闺女生辰,我想给她做个礼物。” 曹迩爽朗应下,“这容易,一会买些席草,我教给你就是。” “真是难得,不是从您口中说出,我倒真以为坊间那些传闻是假的,想您这么个英雄人物,也能懂得小女孩家的心思,不简单。” 曹迩是石家的家生子,世代都为家主护卫,与其说是媞祯出生让他有了使命,倒不如说他是为保护媞祯而生的,无论是草编,还是投壶、做鸠车、翻花绳、吹短笛、斗草,他都会,在哄女孩这件事上曹迩向来兢兢业业。 潘鸿章搓了搓下巴,问:“姑娘小时候是不是也像个孩子似的?” 很快就摇起头,“不对,咱们姑娘现在就是个孩子,十六七的年纪,只不过像个老大人,浑叫人觉得辈高得很,有时骇得我这个老匹夫话都说不成个。” 或许有些时候做人就是要讲些天分,媞祯完全继承了霍夫人的姿容笑貌,一喜一蹙,一怒一嗔,都威仪自来。 潘鸿章呵笑着搭过曹迩的肩,“走,到我府上坐坐,趁晌午太阳好,咱们边聊边说,等到晚上还得办齐骁那厮的事呢。” 齐骁这事本是宜早不宜迟,之所以推诿到晚上,到底是因为潘鸿章也没想到媞祯会不按常规出牌。 先前他怎么着咄咄逼人,今个就得怎么弯腰赔礼,既然做戏,总得做出一番被训诫深省模样才行。 当铁栏的门再次敞开时,齐骁心间如敲擂鼓,五脏六腑都要在胸腔翻滚起来。 他想起他杀死孟氏子那晚,心情就跟现在一样,如被虫蛀,麻木紧张。 哪知下一刻潘鸿章却换了个和善的表情,“原是咱们下头的人会错了主子意,一场乌龙,让您受罪了。” 齐骁愣怔,汗顺着鼻梁往下滴 潘鸿章边让人给他松绑,边宽慰他,“上头主子已经放话了,此事与您无关,孟氏子之死凶手另有其人,把您害成这个样子,属实是我们的不是。” 镣铐一摘,齐骁两条腿失力,他用手肘撑着,才勉强起身。 潘鸿章掖了掖袖子,“咱们在客栈给您开了厢房,您好生安养,等好全乎了,您想去哪儿咱们送您也成。”说着要亲手将他搀扶起来。 谁知他在耍什么花招! “不用。”齐骁抗拒往后一扥,试探道:“我、我要一匹快马!” 他要快马,潘鸿章便给他找来快马,太过果决,齐骁竟有一丝犹豫,但很快“逃”占据了他所有念头。 他打马扬鞭,腾尘驶出那些人的视线之外。 天又添细雨,寒凉凄切,温钰的背影被天光拉得又细又长,斜斜映在地砖之上。 “原咱们这一路从陇西转到朔州,刚好可以避过平阳折到中度,怎就那阙氏消息怎么灵,沿途从西北直追南边,只要咱们一动,立刻上弦夹逼,再合起匪患一齐,就不知这雍州是否安全。” 起先温钰希望媞祯能够像从前一样与他素不相识,可是这一次次的围剿和追击就是媞祯的回答。 不可能。 她不可能放手。 她用自己的利刃杀出了一条血路,将他逼至于此。 雍州,春来风景盛貌,是踏青一绝,又坐落长安脚下,素有“小长安”之名。然而这个山水婀娜的地方也是中山王的藩帮属地,阙氏攻不进来,温钰也走不出去。 这就是一个死地。 可以媞祯之意,杀他绝非是她本意,总要有个目的,能控制局势引他入瓮容易,可控制局势今后的走向难,除非她捏住了通关的机要。 “前儿郑懋还发信问援兵,谁知援兵刚出孝义城就受到了阙氏的围剿。”管彤捏紧了衣袖,“如今南下至此,离中度之距是愈发遥远。” 君玉临窗而坐的影子瘦削,他双目微垂,似有沉思,“中度不中度的,也不过是远水救近火,即便是到了中度,眼下之急也未必可解。” “说到底,仅凭舅父手中的五万精骑,根本无法与植根朝堂数载的阙氏抗衡,即便侥幸取胜,又如何抵挡得了藩帮的明枪暗箭,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想要彻底破局绝非易事。” 所以,若懿林仙馆的行刺是出自中山王之手,那蒙获之所以数日耽搁,想必是因为他的亲舅父生了将计就计的心思。他想拿他做草船,搭着中山王利刃投靠新主。在这样的局面下,温钰已是独木难支。 如今蒙获尽心尽力,不过是因为他过了试探的练金石。 想想看真是枉然,这份凉薄的亲情,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想他母亲被逼自尽时,是否已经疼到得心锤血泣呢。 外边飘着毛毛细雨,顺着窗口落在温钰手背上。这星点凉意在皮肤漫开,恍惚间,他倒真的有了些点别的念头。 解铃还需系铃人,今他身缚雍州束手无策,那系铃人想必也该在不远处。 管彤拎起茶壶,倒盏清水奉在桌上,“您别灰心,好在雍州城下有中山王坐阵,一时半会阙氏火攻不进。”又笑着搓搓手,“嘿嘿,灯下黑嘛,这才叫伸手不见五指,就算中山王心有鬼胎,也未必能想到咱们就在他眼前。” “如今你还出得去吗?”温钰饮了口茶,喉结浮动,“我想让你替我寻一人来。” 他双眸一抬,“谁?” “谢湘。” 管彤脸上一阵清白交错。 提起这个名字,佛若掩埋深海的记忆被浪涛席卷上岸,年少的温钰曾暗生过一份青梅初窦的情感,只不过那份感情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就已石沉大海。 其实并不是不能如愿,而是温钰选择了放手。 管彤还曾劝他,“殿下若是真心喜欢那姑娘大可请旨收房,未必非太子妃之位不可,良娣、宝林也是好的。” 可温钰却没法跨过心里那道坎。 他看着穿梭在林间的云雀,微微一笑,“可我……不能用我的喜欢困住她一辈子,她明明是自由的。” 衣带翩翩停在管彤眼前,月色银纹的袍脚漾起潋滟水光,那晌温钰已端着茶杯沉吟良久。 到了这个份上,再耗下去只会停滞不前,媞祯存心将他至于此地,就是本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算盘去的,想要躲开,已非可能。 若他不主动现身,只怕她的手段更会层出不穷,不如再见一面,就当了尽尘缘了。 温钰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头案前,从案上抽落一张信纸,提笔蘸墨写下一行簪花小楷,转手递交给管彤。 “找到谢湘之后,把这个交给她。” 管彤手接信笺,曼声应了。 更漏辗转,很快上了永夜。窗前树枝交错缠绕,月华筛过树叶迷离成碎碎的明光,落在枕畔,这夜温钰又失眠了,看书看到四更天,才吹了蜡烛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时又开始下雨,天空阴雨连绵,然而就在巳时三刻的时候,一卷袭风破烟云,阳光泼天倾洒,花枝妖艳明丽。 一直等到正午守卫交接,温钰才踅身从西厢的侧门沿着曲折石径潜入后院树林,林深幽闭之处有一面破坎小门,刚好可通一人出入。 门外管彤早已拿好斗笠,在马车上恭候。温钰倚着车壁,合眸假寐,一派雍容闲雅的外表,心甫一凌波微动。 第十章 多情公子会幽园 嘉树荣而嘉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纷乱蝶舞的桃花丛和碧瓦朱甍是宜和春园最标致的景色。 一沿游廊下有挂着或粉或绿的绡纱灯笼,连着天光与水光,泛起一层玲珑剔透之彩。媞祯莞尔,边漫步边转着团扇,等再过一重垂花门,目及一片粉红阑珊。 她折下桃花一朵,鼻梢轻嗅,转手簪在文绣的单螺髻边,“这人比花娇,就是见你不爱打扮,我瞧这粉艳艳的才好。” 文绣抚着头发笑了笑,“姑娘已经赏赐给奴婢很多珠花了。” “你素性太稳重,文鸳又太跳脱,原以为你们相处久了性子能够磨合磨合,可见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扬起下巴指了指,“瞧瞧那文鸳,一出来撒欢就不知去处了。” 文绣顺着媞祯的视线凝望,浅浅勾勒起唇,“今个难得借姑娘的光宽泛,文鸳自是高兴的。” 她扶着媞祯的藕臂轻移,双眸微妙宛转,“齐骁走后,潘鸿章派巡哨跟追了两天一夜,果不其然,那厮真是朝北麓关方向去的。” 北麓关在冀州北境之边,与襄王封地仅一关之隔。咸德四年,羯族侵扰冀北,高祖皇帝命卫武将军七伐七征,几度穷兵黩武才能将其首领祁昊收服,于燕京受封襄王。而今宛转数载,再生异变也未可知。 媞祯摇扇抚胸,文绣继续道:“端慧太子北上冀州的消息已经叫人散布出去,不出两日,阙氏追兵必到。” 雍州两关封锁了刘温钰的消息,可一个活人石沉大海,总归不合常理。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能点引线的人。 而恰巧齐骁就是最好的人选。 “如今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媞祯眉梢微挑,“机不可失,必须得让阙氏动起来,这幌子才能打得响。” 高耸的天空万里晴云,日色明灿若金,远处花影重重掩映,纷落迷离间,一簇长影玉立身前,凭云升降,从风飘零,搅动了漫天流丽的花蕊。 原来他在这儿。 媞祯莞尔上前,拿团扇轻扣他肩,“雍州好玩吗?” 温钰闻声转头,见晴阳照得媞祯的脸颊白若云雪,蒙生一层朦胧的莹光。 媞祯仰头微笑,“金风玉露一相逢,我备了甜酒来,要不要到水阁里喝上一杯?” 雕花长廊的尽头是间四角小汀,两个人进去坐着,阁内青灯素壁,疏帘半卷,极为清雅。央中一张小插屏南香檀木案,上面放着一套全新的青瓷鱼纹酒杯。 待文绣添上酒,与管彤一起合门而去,媞祯才轻启朱唇,“昨儿听说有人找谢湘,我还纳闷是谁,早知咱们是旧时相识,我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媞祯……”他柔声唤她。 那样缱绻一声已然让媞祯把他是心看的望眼欲穿。 “故人重逢就说伤心话,我会难过的。”她暧昧相问,“你又何必非要回绝我。” 温钰默默良久,重勾笑容,“凭你的才能完全可以去谪选更好的人。” “什么是更好的人,声名势大,位高权重?”她觑着眼问,随即笑出了声,“可这种人身边又怎么会缺慕名而来的贤才,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相比之下殿下才是我最好的人选。” 温钰咽了一口酒,喉间青涩微动。 媞祯看着他的眼,眸光灼灼,“太子殿下,你说句实话,你真的不恨吗?” 风吹纱帘阖动,引进一阵花香与湖水交缠的朦胧之气,冷凝在了温钰的指尖。 媞祯宛然,“你心怀慈悲,宽厚待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却是落个雠敌背刺、至亲威逼的下场。可你既知他们不堪重用,何不及时弃舟回头,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难道你真的甘心做他人傀儡?” 温钰少时成名,身坐殿堂云端,也曾立过光辉伟岸,十四岁时世扭转,一步掉入地狱。四年沉沦下潦,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始终不得安稳。 可身为一个皇子,又曾位居储君,怎会没接济天下之心,只是那一腔热血被苦难磨平了棱角,修成了如今这般无欲无求的心境。 温钰唇角微勾,“然而这滔滔浊世,不是以一人之力就能够力挽狂澜的。”慢悠悠又喝了一杯。 已经彼此山穷水尽,现下他退缩了,媞祯只能再往前进一步,“所以端慧太子需要一个能够为你出谋划策的人。” “我也正需一个身份尊贵的靠山。”媞祯眼睑一扬,“咱们是不谋而合。” 温钰不再与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要借我的势,复兴安阳石氏?” 媞祯微微颔首,“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重舒了眉宇,“只是做臣不如做主,我更想要做——皇后。” 温钰心头一凛。 媞祯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我既然肯帮你,就不会只让你做个闲云散鹤的王爷,眼下一步登天虽不可能,但徐徐图之恰恰尚可。”她辗转脸色,“况且……端慧太子不是还没有娶亲吗?”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温钰还没答话,媞祯就接着说,“先掂掂看我的砝码够不够重。” 她郑重道:“张太夫人。我可以把她作为投名状送你去投靠中山王。” 自大魏建国,但凡就藩的宗室亲王,生母必须留在平阳皇宫颐养,作为人质预备藩地暴乱。中山王刘尧的母亲张太夫人也在其中。 “阙氏挟令幼子以来,举义的藩王不再少数,而中山王手握十万精兵,却偏偏选择隐忍不发。这是为什么?”媞祯给他斟了一杯酒,“无非是因为阙氏在拿张太夫人的性命要挟,虚张声势。” 温钰眉睫微动,“可你之前不是说中山王要杀我。” 媞祯伸出手指,在案上画了个圈,“中山王杀你,是为了借阙氏之祸,收复真定公的兵权,如果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必刀剑相向。真论起实力,真定公远不能及,这一笔救母之恩可比你们单打独斗厉害得多。” 他看着她,嘴唇轻翕,“你是怎么从平阳皇宫劫的人?” 媞祯的容色向以姣好出众,可听了他这一问,瞬间黯然了三分。她旋即弯一抹丽色,说起别的,“你对襄王有多少了解?” “我尚在朝时,曾听朱太傅提起,襄王祁昊有个外甥叫萧离,是羯族首屈一指的勇士。祁昊对其极其宠爱,以至于襄王世子不满,导致二人甚是不睦。”温钰道:“六年前藩帮朝贺,萧离在北郊行宫遇刺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后来廷蔚司查证主使是襄王世子,祁昊未免祸及藩帮,便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谢罪。” “杀子谢罪……”媞祯心漏一拍,旋即理了理毛氅上的如意垂结。 窗外飘来一阵弦乐声,两人侧首望去,只见湖对岸的戏台上侍者穿梭不停,几名女子盛装丽服,挽着双罗云鬟,随着丝竹管弦步履移动,纤腰扭转。 媞祯母亲生辰时,也曾请过戏班,只不过她不爱看,早早就跟她显瑀姐姐和崔姐姐到后园摘石榴去了。但这次她却听进去了几句——唱的是《游园思春》,讲得是一场如花美眷负流年。 第十一章 缱绻春风入我梦 台阶下传来两个闺秀交耳的声音,“呀,这不是乔小姐私会情郎那出戏,我上月才看呢。” “粉面含春娇小姐,风流倜傥公子哥,两相缠绵倒是撩人,只是一点……”那姑娘捻细声音笑,“怎么私会着私会着还喝起酒来了,喝晕了来人可怎能跑?” 正说着,那戏台上的乔小姐已经钻出篱墙,穿花度林,直奔情郎怀中偎去,不一会就已经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舍,婉伸郎膝,一杯一杯对饮。 温钰看得心窝一跌,旋即将酒杯放下,另起话头,“后来朝廷几回削藩,派遣巡按御史到各地查验民情,只有襄王毫无罪证可判,因而次次削藩,次次幸免,可见此人做事滴水不漏。” 温钰知她聪颖,窥一斑而知全豹并不在话下,顿时生出一丝疑虑,“难到襄王也……” 媞祯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山疑山,看水疑水罢了。” 案上水色的琉璃瓶斜着几茬出头的迎春花枝,色泽莹黄而俏皮,与媞祯的脸庞呈一道暖意融融的光景。 她又开口,“非说上心,如今我最上心还是你。我是个急性子,三日无信会找上门去的。” 温钰喉骨上下一滑,视线落在她身上。 忽然想起些陈年往事,“当年我父皇之所以招安安阳石氏,其实就是为了充裕国库,你家人很聪明,特令下发前夜就跑了。” “我知道。” 温钰继续问:“这些年你们过得安逸吗?” “平淡无波。” 他缓然一笑,温文尔雅,“其实能安然无恙远离是非之地,未必不是一种福份。皇宫它像一个披着华衣锦缎的恶魔,活生生的人进去,白琳琳的骨出来,远比你想的要残忍。” 媞祯犹自坦然,“我知道。” 温钰以为她不懂,“你的计策是好计策,谋划也是好谋划,但你现在生活也是最好的生活。” 媞祯微微垂下眼险,投出两弯暖黄色的光影,“可我并不喜欢。” 她支起手肘,扶颌看他,“你知道吗,从前在平阳学府读书时我的名次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说我天资聪颖,不同于寻常女子,我听后满腹骄矜,觉得自己不可一世。”顿了顿,又道:“后来大家各自出师,各奔功名,我是女人所以做不了官,给别人当幕僚呢我又是个女人,后来我发现,我就是寻常女子。” “但我读了书,学了本事,我的思想,和我懂的道理,已经没法让我继续安稳于室,平淡此生了。”她情绪中漾起水波纹般的浮动,“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要怎么活的时候,她根本不怕危险。” “于我而言,苍浪之鹰永悬于风口刀尖之上,一生追逐,不怨不悔。” 温钰微一沉吟,似有所触,“你是这么想的。” 媞祯浅浅微笑。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温钰最后的武器。媞祯所开出的条件,也完全吻合温钰的所需,谁不想江山美人两全。可江山美人再难得,也不是将心爱之人置于危险之中的理由。 可现在,温钰觉得他似乎想错了。 他一直想为她好,不想牵连她,不想因一己私欲把她拉进权利争夺的漩涡中,想把她推得远远的。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赤金的笼可以保护娇柔的云雀,却无法关进漠北的苍鹰。 媞祯从来不是池中之物。 她有着热烈强势的美貌,热烈强势的性格,逾越于众生之上,让他无法抗拒。 “好。”温钰柔声轻答:“我会认真考虑看看的。” 天幕连卷斜云,日头又移了三刻,马上就快过了午休。 温钰不能再留,揖手告辞按原路返回,不一会马车到了后院角门,他跟管彤一前一后进去,折返进西厢游廊,从侧门回到琴室。 彼时郑懋正移步前厅,前脚方跨进门槛,一缕琴音便袅袅入耳。 温钰听有脚步声靠近,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视前方微微一笑。 “郑伯。” 郑懋背着手游到他身侧,温钰身上还沾着酒味,“公子喝酒了?” 温钰侧眸向外看去,大片花蕊斑斓于绿林之间,“春来风景如画,饮酒踏春最是极好。” 郑懋顺着他的方向看,转过头搓着手笑,“宜春之都嘛,风光自是一绝,只不过现下局势不稳,不宜外出,倒是为难了公子一番赏春之意。” “阳春之景遍于天下山水,一角一池都是景致。”温钰唇角抿出细细的梨涡,“不知郑伯前来所为何事?” 郑懋折身一坐,搭手接过管彤奉来的热茶,捋了一捋,“如今真定公的援兵迟迟未到,咱们坐困雍州也不是办法,这几日臣派人打听,说是雍州有位姓潘的富商,他手下到有些暗路子。” 温钰有疑,“商路是商贾一家的命门,既是命门又怎会轻易泄露于旁人。”转声道:“而且朝廷之事不能累及百姓。” “是。”郑懋到底不敢把话挑得太突兀,只能循循善诱,“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心存侥幸,想着尽力一试,不想那位潘掌事健谈得很,三言两语后,便答应了咱们的请求,只是他也有个条件——”顿一顿,“他想与您面谈。” 郑懋腆脸一笑,“他还让我给您捎句吉祥话,说祝您好事成真。” 方才的话徐徐过耳,直到这句才让温钰眼中微微一亮。 事真,媞祯。 原来这个狡猾的姑娘一开始就做了两手打算,让他怎么选择都没法避开她的余地。 郑懋往前躬了躬腰,“您瞧……” 温钰捧起热盏呷一口茶,“那便见见。” 郑懋眼里瞬时笑意蓬勃,目的达到了,又闲聊了几句家常里短,最后说起近日兴起倒春寒,嘱咐温钰安养便告辞了。 管彤掀开帘子送郑懋出去,沿廊下步行数米,目极远处的一条垂柳小道,他刚站定,郑懋就转过头。 他捋了捋胡须道:“近来公子神情总是蔫蔫的,可是旧疾犯了?” 管彤说不是,“不过是近来有些惊悸憔悴而已,自懿林仙馆那场刺杀后,公子一直睡不安稳。”不觉揣手轻叹,“先前蒙统领救驾来迟,公子还担心出了玉门关会受围剿,没想到短短一天就出了凉州城,可到底还是在陇西出了差子。” 郑懋似疑似惑的哦了一声,“这会子也动不了身,明儿请个大夫来瞧瞧,开些安神药。” 管彤忙摆手,“这倒不打紧,公子那儿也有安息香,现下这个时候还是少惊动外人为好。” 郑懋对插的袖子,“公子的事才是大事,有什么需求尽管指使我便是。” “这儿哪能呢。真要论起来您还是我家主子的岳丈呢,奴才哪里敢指使您。”管彤笑眯着眼,问:“郑姑娘现在还挺好?” 郑懋露出一副老父亲的喜悦,“娞儿跟她母亲尚在中度,等潘鸿章这事谈妥,咱们就立刻启程。”言罢负手背立,“其实若非当年事出有因,公子与小女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时势弄人……” 管彤接过他的目光勉强微笑,不过多时,便深礼道别而去。 第十二章 蘅芜小汀刺杀夜 温钰的回信是在次日傍晚送来的,泛黄的信笺上只有寥寥四字:匪石心向。媞祯笑看过后,立刻让曹迩传信给平阳舫主肖选,把张太夫人送到留守中度的呼延晏手上。 曹迩起先还有疑虑,“人若是交出去,届时他等过河拆桥怎好?”他眉梢轻压,“尤其是真定公,他对端慧太子起过杀心的。” 媞祯说不会,“呼延晏拿张太夫人去投诚,充其量最多是臣;但若他带着端慧太子和张太夫人去投诚,那他就有可能是外戚权臣。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眼界是不会低的。” 媞祯侧转回眸,“何况央挫不是还在长安吗? 屋里点着烛灯,明晃晃的光映着她的脸,勾勒着她长身玉立。 三日后,张太夫人到中度的密信从平阳传来,一切都稳步向前行驶,犹如春度霜寒,秋赶炎夏。 然而,春风消残夜,夜袭寒风起。 这晚明月高悬,蘅芜小汀灯火如昼,文鸳坐在铜镜前扣着手指,看着镜中人把她的头发拧来拧去,一缕发梢还将绕个环夹住,还没来得及上扁针,整条就散了。 媞祯啧了一声,“看着单环髻圆圆俏俏,梳起来还费些功夫。”想了又想,“我记得几年前最时兴的就是单环髻,后来被流云髻替代掉了,如今像画个圆似的,又兴起从前的式样。” 文鸳慢慢篦着头发,“在宜和春园时,奴婢倒见不少姑娘头上戴着花瓶簪,像是新花样,还蛮娇俏的。” 媞祯笑眼微弯,“你喜欢的话,我让潘鸿章捎些来瞧。” 文绣袖臂将帘一打,移时露出一张粲然的笑脸,“厨房做了珍珠肉丸粥来,姑娘趁热吃些。” 媞祯移步到塌前,就着桌子舀了几口,“这几天甜的吃多了,吃个正好。” 屋里围炉夜话,三个婀娜的影子从窗纸中映出。屋外风吹草动,抖得叶子簌簌响,正沉默间,一个湿淋淋的黑影从院墙上滚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那声巨响,直接耳膜。惊得文绣和文鸳双双一颤。 媞祯挺臂起身,随手扯了件梵莲纹漆色斗篷,飞快踱出廊庑。院中四寂沉沉,水珠顺着芭蕉的长茎缓缓滑落,滴答滴答的响。 曹迩过来打个千,眼神黠光微促,“禀姑娘,是条大鱼。” 媞祯凝神深思。 敬心堂内贴花鎏金火盆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青烟袅袅而悬,撩过那影,地上乌烟瘴气的跪了一地。 曹迩贴耳道,“亥时,巡哨在蘅芜小汀西北角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便将其因驱至盘蛇地窟,特意拿了活口。”视线落在另一侧,“搜出的钢刀上淬了毒,他们此番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 媞祯绕过他们步至堂上的圈椅,眯量迂久,指向了那个大胡络腮的男人,“去,给他喘口气。” 曹迩一把拽出塞在人嘴里的抹布条子,那人眼呲火猩嗔她,张口就是一句,“呸!” 媞祯看他莞尔一笑,“蒙统领做客寒舍我本该倒屣相迎,不想您却另辟新径,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听她叫出自己姓名,蒙获愣怔抬头,“你、你怎么会……” 媞祯抬起身子坐直,心念一转,编出一番良言,“那日宜和春园相见,端慧太子曾跟我提及他在玉门关和陇西遇刺一事,我宽慰他说,雍州于别地不同,是块集天地福泽于一身的风水宝地,必不会让他惊悸难眠。” 她故意停顿,引人好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蒙获自然一无所知,只能巴巴等着媞祯为他答疑解惑,“因为这里四四面面都是我的暗哨刀党,有他们替端慧太子规避风头,替我打探风吹草动,你以为你们住的客栈就没我的眼线?说实话,你们那里面几个领头的人,我是认得的。” 蒙获双眼恨得愤红,吼得嗓子跟车皮条子一般,滋啦刺耳,“你这个女贼,果然处心积虑,你企图引诱太子复兴你石氏一族,如今还安监视听,我断不能容你这个祸根借机攀扯,毁了他去!” “蒙统领可曾听过一句话,这会咬人的狗,一惯都是不叫的。” 蒙获大拳紧握,恨不得上去在她身上刨出几个血洞。 媞祯味深长的嗳口气,心里有筹谋,面前还是继续调侃,“吵归吵,闹归闹,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清楚,我跟你家主子只是生意上的来往,并无其他。端慧太子要带你们投靠中山王,知道我有门路可以护他在雍州周全,再悄无声息把他送到目的地。郑先生不是给潘鸿章送过银子了,你不知道吗?” 收买潘鸿章商路一事,蒙获于郑懋曾交流尔尔,可现下这番对话,他却闻所未闻。 他懵懵问:“什么银子?” 媞祯欣然起身,轻勾唇角,“看来你对我们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呀。” 媞祯压低了声音,像是玩笑似的口气,把所有话都说的轻飘飘的,“曹迩是一等一的高手,若非他今夜有意留活口,你早就死了千百回了。我倒好奇,你这个真定公麾下的人,不明不白的死在我手里,能有什么好处?” “你什么意思?”蒙获一双眼睛瞪得死鱼般大,死死盯着她,眼眶子几乎能夺出血来,“交易?只是交易?这、这都是假的?那……那你是谁?安阳石氏嗣女又是谁?” 蒙获果然没有反驳她的一通胡诌。 媞祯心里有数,蒙获不过是个替人出头的银样镴枪头,他连获得刘温钰信任的水平都不够,甚至连她是谁都没法确认,不知是被谁当枪使,来索她的命。 媞祯跟着他的话继续引诱,“安阳石氏早就遁世已久,谁拿这个匡你,你居然会信以为真。” 他急得乱了口齿,浑身发颤,嘶哑着喉咙喊了出来,“郑懋……你这个老匹夫居然算计我!” “郑懋啊……” 媞祯迅速递给曹迩一个眼神,将蒙获击晕,连同着跟随的虾兵蟹将一齐叫人拖出去。 曹迩狠狠搓手,“姑娘,要先杀了他,还是先杀郑懋?” 其实到了现在该是水落石出,可是媞祯心里的疑惑一直不断翻涌,总觉哪里不对。 “郑懋……他就这么凑巧,在张太夫人送进中度这天指人下手杀我。” 曹迩眼珠一抡,“说不定是端慧太子想过河拆桥,所以才要借刀杀人。” 媞祯想了尔尔,这个答案并不成立,“刘温钰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只要我想,阙氏立刻就能找到他让他人头落地,何况……他现在还没成功投诚,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曹迩张口就道,“若刘公子不知,那就是郑懋自己的主意,怕您抢了他的名。”眼里立刻蹿起一把火,“由我去做了他!” “你太沉不住气了。”媞祯转身啐他。 曹迩抱起拳来,“奴才只是忍不下这口气。” 第十三章 拨云撩雾觅真人(上) 媞祯扶着椅子再次坐下,“忍气吞声非我秉性,只是咱们明明可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为什么要学蒙获引火自焚,为他人刀柄。” 媞祯想了又想,“郑氏女当年是如何得选刘温钰的太子妃,你说呼延晏和郑懋还记得吗?” 这样一提,曹迩是想些陈年旧事。 “郑氏当年选拔艰难,若非已经中选的呼延氏长女突然暴毙,又哪里轮得上她,那时俩家还闹过一场,早就撕破了脸,不是为着现在处境,怕是也不会这么快冰释前嫌。” 瞬时心里恍若一面明镜,这算什么,旧仇可寻。 媞祯抬起莹美的眸,“虽说这桩的婚事,因端慧太子废黜而被高祖皇帝连坐取消,但这人心又且非一道旨意能够捻气熄火的。这裂了纹的信任,连颗沙粒子都扛不住。狼多肉少,孤恩负德,在所难免。” 听风是雨,动辄猜忌,这是个坏习惯,但这种坏习惯偏偏人人都有,而且位越高,权越重,这病就越穿心透骨,越经不得搅弄。 媞祯慢慢歪起身子,指甲慢慢扣紧,“所以,蒙获这记重拳,你可看好了。”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了。”曹迩一眼扫过门外,“那其他的人……” 媞祯点了头,“你利索些把事情做了,叫上潘鸿章,明天陪我去刘温钰那儿一趟。” 媞祯到底无法咬定今晚之事是郑懋一人所谋划,刘温钰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他不会对两个狭怀利益的人倾诉衷肠。 不说有人从中作梗,她都觉得纳罕。 总之蒙获一行人有去无回,今夜也有不少人睡不安枕。 然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次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花苞子上清水滴滴,叶上水珠滚来滚去,那光照得人暖,有水洗的胭脂似的好气色。 马车停在客栈外,曹迩扶着媞祯下车,潘鸿章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客栈的小厮,他向外抻了抻脖子,道:“这间客栈已经被人包了,不再收外客,你们去别处。” 潘鸿章道:“我们不是来住店的,我们是来特地前来拜访刘公子的。” 小厮挠了挠头,往左探探,再往右探探,“我去回禀一声。” 过会,一个身着缁色卷草纹长衫的中年男子立身门前,他长须疏散,眉精目湛,半晌看向潘鸿章,揖了揖手,“潘掌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不是说七日后会面吗?这还差三日呢。”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眼下这个时候正恰如其分。” 郑懋皱了皱眉,“可我家公子那里还尚未通传,只怕……” “这倒不怕。”潘鸿章转头介绍起媞祯,“这是我家主子姑娘,恰与刘公子是旧识,熟人见面三分情,也不在乎唐突不唐突的。” 郑懋缓缓抬头,那姑娘姿容绝艳,一袭藕粉宝花纹长裙,映的脸颊白皙如雪。他有些忐忑,“姑娘怎么称呼。” 媞祯与他双眸相接,“我姓石。” 郑懋心跳狠狠漏了一拍,站定了许久,才舒起一抹笑,“石姑娘,幸会。” 思绪延展不断,郑懋心中敲打激昂,过了好些会,他眼仁才定住,“既如此,那就烦请姑娘费心了。”转身向身后的小厮说:“还不快带石姑娘过去。” 彼时,温钰正站在梨花案台前提笔勾勒一幅《溪岚风光图》,他指尖微动,写下两行题字。 “怎么今日不见蒙获人呢?”温钰转头看廊下的巡卫,抿了抿唇。 管彤手里磨着墨,慢条斯理的说:“奴才也奇怪呢,方才问过郑懋,说是发现阙氏的踪迹,叫蒙统领去周转了,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温钰眉梢微动,长长哦了一声。 移时一个小厮进来通传,“有位石姑娘说想见您一面,您看……” 温钰眼光一亮,“快请进来。”便催管彤去上茶。 媞祯很快端然而入,飘飘衣裾跟在身后,翻飞如蝶,曹迩提起她的裙尾,不知不觉已到眼前,“这地四面环翠绕竹,真真是春日一绝,好生雅致。” 温钰淡然微笑,只见媞祯身后除曹迩之外还有一个脸生的人,媞祯目光回旋,“这是潘掌事。”又道,“去见过端慧太子。” 潘鸿章旋即拱手深礼,待温钰虚扶一把适才起身。 媞祯轻启朱唇,“听说你身边有个蒙统领功夫很好,不知跟曹迩一比如何,若不叫他俩比划个高下,咱们也看场乐呵。” 温钰心头笼着雾,结成了一团,总觉得这里头搁着些事,“他人昨晚外出办事,现今还未回府中。” 媞祯说:“那就可惜了。” 有香气兜头兜脑的迎来,媞祯顺着味道过去,是管彤奉好的一杯新茶。 媞祯掀开茶盖仔细闻了闻,“是木芙蓉的香味,还加了白茶。”抬头看他,“用木芙蓉花瓣入茶,这心思倒巧妙。” 温钰徐徐微笑,“入茶的花瓣是我自个晒的,你若喜欢我让管彤包些给你。” 媞祯抬头递了身后的人一眼,很快勾一抹嫣然,“曹迩,去跟了拿去,也让我跟温钰说说话。” 那二人顺着话下去,连带潘鸿章一并称有事告退。 温钰见她支开人,落得屋里安静静的,终于好奇问出了口,“有什么话你说。” 媞祯把放在身边已久的令牌从袖兜拿出来,递给他,“这是郑懋向潘鸿章求的通关文牒,待离开雍州时,只需把这个拿给城门口的商队,他们自会带你们走一条石舫的秘道,安全送你们到目的地。” 温钰小心翼翼结果,然而就在他碰到令牌的一刹,媞祯收回了手,“但我现在要好好想想,要不要把这个给你。” “刘温钰。”她匿在一侧沉默少顷,“你知道昨夜郑懋指使蒙获刺杀我吗?” “郑懋?”温钰愣怔个当头,仿若一记一记涛浪陡然拍击岩石,震惊之余,仿佛想到了什么。 媞祯继续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以你的立场,自该对郑懋与蒙获二人百般防范,可蒙获却一口咬定是郑懋告诉他,我是安阳石氏嗣女。我的疑惑只有两点,郑懋是如何得知?郑懋得知为何非选择昨夜行刺?”莲步轻移,看向窗外那个人,“今天看见他,我才想起来,他才是你最信任的心腹。 温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管彤,唇角微微一抽动。 媞祯谨慎道:“这些天一直是他在帮我们传信,也只有他知道张太夫人是何时到的中度。” 温钰缓缓走到窗前,似乎要穿透那表面的皮囊,直视进他的内心。 “管彤……他自小在我身边长大,陪着我吃过很多苦。” 第十四章 拨云撩雾觅真人(下) “他是忠心的。”媞祯漫步到他身侧,“不然他也不会在张太夫人到中度后再挑唆郑懋杀我,想是在他眼里,我跟真定公和郑懋之流没什么区别。” 一时间,媞祯还有些佩服,这越是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往往越高深莫测。能够挑唆敌人利用另一个敌人去攻击第三个敌人,这等心思放在他身上,何尝不是一个忠骨烈仆。 她真是既欣赏,又讨厌。 媞祯道:“他是你的人,我自然不会插手,我今天过来只为了解决麻烦,这样咱们才能继续合作。” 温钰郑重点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这件事我会出面解决的,你放心。” 淡金色的阳光散在他身上,勾勒出温柔清朗的轮廓。媞祯重新把令牌递给他,“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温钰朝她深深而望,心头微微发涩,良久中他慢慢酝酿出一抹恬淡笑容。 “对了。”温钰眼珠一动,转身到里间打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张已经封了口的信笺,“这是我向中山王写的觐见呈报,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又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牌,连同信笺一通递给她,“眼下我能托付的只有你,烦你帮我把信和太子玉令一起送给中山王。” 媞祯心波渐诡,缓缓抬起头,问:“你……要我帮你送?” 温钰道,“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信任的人选。” 媞祯伸手接过揣进袖兜里,对他说:“今日过来,除了方才一事,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温钰请她到连座塌就坐,定定看着她的表情,“什么事?” 媞祯云髻微摇,牵动她鬓边一串珍珠步摇轻轻相扣,“我以替你做事名义将张太夫人送到中度后,你舅父必然会给你回信,届时派人接应你一起入长安面见中山王。”说着,语意稍迟,“只是中山王毕竟受阙氏要挟已久,少不得得对你一顿磋磨。” 温钰倒是坦然,“没事,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窗外溪岚漠漠树重重,天光透过纱帘曼入于室,迤逦出斑驳的影儿。 媞祯归置了下裙脚,挺身坐直,“但有两件事很重要,一是你必须要当着刘尧的面辞掉太子之位,自贬称臣,以示屈服。” 温钰颔首,“明白。” “第二件事。”媞祯说:“你必须促成中山王刘尧和襄王祁昊的联盟。” 这番话让温钰整个人沉寂下来,一时间眼前迷蒙。他捏了捏杯盏,“襄王其人机心智险,若是促成他与刘尧联盟的话,势必会让他做大。” “你说的对,就是要让他做大,把水搅浑。”媞祯微微垂眸,轻轻用手指划着杯沿,“若不掀起天下风雨,使其该兴者早兴,又如何使该灭者早灭呢。” “他们合力是捅向阙氏的刀子,分开则是嵌制彼此的绳子。襄王祁昊虽然是虎,却会是一只你亲手养大的专咬刘尧的猛虎。” 媞祯看着温钰,字字清晰。 “刘尧现在需要你,必然恪守承诺,善待于你,可来日大功告成,你是臣子,他是皇帝,对于皇帝而言,承诺也罢,恩惠也罢,不过是枝上露珠,太阳一晒就没了。你能去赌帝王之心亘久不变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不能走一步而谋十步,迟早亡于阴谋阳略,你必须得给自己找个金蝉脱壳的对策。” 媞祯摸着手边的毛绒蒲垫,扇合着眼皮,“恰巧的是,你舅父真定公常驻北麓关,镇守着襄王和大魏临界之地,而且势力已成。一旦刘尧和祁昊反目,刘尧所仰赖是守关之臣就只有你舅父,他既要仰仗你舅父,就会拿你做制衡,自然而然不会轻易对你出手。” 温钰双手紧握,骨节微突,“你的意思是,让他俩,先促合,再离隙。” 媞祯眼尾轻扫,荡着恰到好处的笑,“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世间的任何分离合隙,永远都与利益息息相关,只要会运用这一点,局势起伏就在你的指端,凭你掌控。” 屋内极静,银丝贴花香炉里香片焚烧时剥落的微响,一时间一场谈话也逐渐走到了尾声。 风拂过树林,天幕间薄纱般的霞云如烟似雾,一直蔓延到西山之巅。 郑懋从长廊过来,温钰正站在屋檐下,跟一旁的管彤嘱咐,“我记得舅舅叫蒙获带来的东西里,还有治疗伤寒极好的药,你去取些精巧受用的来,一会给石姑娘送府里去。” 管彤有些诧异,“石姑娘病了吗?” 温钰说是,“她昨晚做了噩梦,扑了一身冷汗,没关窗户又被风吹了。” 微微侧身,正好迎上郑懋探视而来的双眼,“现在外头形势复杂,盗贼蛮横,昨夜里蘅芜小汀遭难,好在有惊无险,你去挑些安神的补品送去,权当我尽尽心,这厢也多亏她的帮助。” 他这一行说,把郑懋骇得心跳骤惊,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愣是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才漫步过来。 他负手背立,“那姑娘把通行令牌给您了?” 温钰展颜一笑,“托郑伯的福,石姑娘已经把通关文牒交给我了。” 郑懋松了口气,“那咱们一会儿收拾收拾,明个就去中度。”接着伸出手,“来,我先替您收着。” 温钰淡淡看着他,“潘掌事那里传来的信说,中度那里接济到了中山王刘尧的母亲张老太妃,想来舅父那里不日会有来信,我的意思是再等等。” 商贾之家最擅长打的就是信息战,潘鸿章既说得出,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何况眼前利弊之分明,投诚中山王,总好过单打独斗。 如今,他还要看真定公的脸色。 郑懋收回手,脸上换了个态度,“公子所言及时。”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眼里困意朦胧。 温钰关心问:“瞧您眼窝下黑,可是夜来多梦睡不好的缘故?我这儿有自己调的安息香,一直用着甚好,一会让管彤送些到你房里,供郑伯安枕。” 昨个一夜未眠,郑懋自然困容疲倦,他揖手道谢,“谢过公子赏赐关怀。” 温钰浅笑颔首,拂袖进屋。待那屋门虚合,郑懋立刻转身沿长廊奔走,往后院树林里去。 第十五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夜色蔓延着轻薄的雾气,随着黑暗逼仄下,有人踱他跟前。 郑懋有些焦急,“找到蒙获了吗?” 办事的探子无奈撇嘴,“整个蘅芜小汀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根本没影,就连滴子血都没有。” 郑懋颀长身影映在月光下粼粼而动,脸色萧肃而不甘,“其余人呢,总不能一个都没有?” 那人点了头,“真没有,什么踪迹都没有啊!” 似一股冷风凌厉贯入衣襟,郑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这可糟了,但凡有个尸体在,他起码能确定人真的死了,以图个死无对证,蒙获是真定公呼延晏的手下,莫名失踪,搞不好会捅了黑窝子。 那人又道:“不过,虽然在蘅芜小汀未发现踪迹,但是沿道一路向南街巷口的野地发现了血迹。” 郑懋抬头瞥了一眼,听他细思分辨,“奴才听说那个石姑娘身边那个曹刺头追踪很厉害,就猜测蒙获是不是刺杀失败潜逃了,一时没得摆脱。” “你继续说。” “若是他们当真拿到蒙获的证词,只怕早让公子质问您了,怎么会大摇大摆来,再大摇大摆去,试探也未必。更何况……蒙获平日很少露面,他们未必能认准此人一定是蒙获。”人看着他的神情,慢慢意会,“所幸,现在不是也没有对证吗。” 郑懋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细想今日公子和石姑娘对他的态度并无异样,瞬间心安了一半。 他道,“蒙获本来就是一把借刀杀人的刀,用完就罢,既然我都跟公子说他一时半日回不来了,就务必在石氏之前找到他,捂死他的嘴。” 何况本就是呼延晏不义在先,居然为了一己之利,投诚新主,要置他们于死地。谁让蒙获自己不争气,居然连个女人都没拿住,白费了他一番心机谋算,如今这个棋子已经作废,他杀蒙获,不过是天道轮回罢了。 探子应承一声,迟疑问:“那石姑娘那里呢?” 郑懋不是不知道媞祯的身份,安阳石氏,听着光辉是个好门第,一个有钱任性到彪悍奢靡的门第,沉寂隔绝须臾,骤然却起了奇货可居的野心。 可这个“美人计”他自觉势在必得,只凭他是高祖皇帝亲封了武阳侯,昔日端慧太子的岳丈,如今更是端慧太子的左膀右臂,有匡扶社稷之功,何容一个安阳石氏趁机酣睡上榻。 但,他们现在却需要石家的商路通行。 郑懋苍老的面孔被火一般的夕阳照亮,“杀是不能够了。且不说蒙获已经打草惊蛇,更何况如今还要仰仗石氏商路的庇护,在她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不能轻易出手。”眼梢微利,“先派人暗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报给我。” 夜来时分,明月清辉依稀催然,昏暗之中,星光耀眼,初春时节总有风清缓划过,带着一丝草木花草的味道。 蘅芜小汀有一汪混沌泥淖的湖泊,隐隐看得到残枝败叶的痕迹,水清灵灵的,刚才那风出过去,轻波莹动,像琐碎的银光。 夜风扑垂地裙裾,媞祯手抚鬓角,坐在一雕花柳木靠椅上,聆听着曹迩的回禀。 “如姑娘预料,郑懋确实趁您不在时派了探子暗查,奴才交代过了,叫他们宽泛设防,暗中观察既可。那些人溜了几圈,找不到人便撤了。” 媞祯双眼斜睨,慢悠悠的呷了口茶,“郑懋的心思就像是明灯下的露水,一照一个亮,而管彤,更像是泥土下的暗流。” “这一招瞒天过海,成,他主子直接拿着张太夫人投诚,一刀跟我斩断前桥;败,我又怎会与郑懋罢休,有得擂台要打。而他呢,怎么样都有替死鬼。”媞祯细眉一挑,问:“你说这计策厉不厉害?” 曹迩浓眉紧蹙,“可他这么做,除了损人不利己之外,能有什么好处?” “他本来就不图好处,他就是为了解气。”媞祯泠然一笑,“他只是单纯的看不得有人欺负他主子罢了。” 她红唇微掀,“说实在的,我还得谢他捅了这一刀,给了我借力打力的出处。” 曹迩迟疑道:“那现在呢……” “不用,我没想杀他。”媞祯悠悠吞了一口茶水,花香四溢,“刘温钰这个人,一生拥有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所以对于感情十分珍重。也许你可以从他身上掏块金子,但绝不能拿他所在乎的人动刀子,他会疯的。” 媞祯迤逦微笑,“倒不如各退一步,两相安好,这样刘温钰以后还能记我一个情。”眸中莹起一点晶莹,“我这颗心啊,还是得扑在要紧的人身上。” 时间慢慢静了下去,那种静仿佛置身于禅舍,连风声如“哒哒”的木鱼声在耳边循环转辗。 管彤给郑懋送过安息香,从廊下穿过,拿来一件披风。 他知道温钰有旧疾,北宫冬日阴暗湿冷,被褥单薄,次次都会长出指甲般大小的冻疮,那小东西最磨人,好了长,长了好,不到疤痕淡退,第二年冬天又来了,时间一长,温钰落下了附骨疽,一到风吹的日子,膝盖就会刺痛。 如今是初春,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管彤偎上去,把披风兜在温钰身上,“天晚了,主子还是进屋,别吹着风受凉。” 温钰有些郁郁不乐,摩挲着手里的书,似乎还没有从今日的风波中抽离出来。直到管彤试探的极近,他终于眨了眨眼睛。 温钰轻张檀口,声音显得十分单寒,“如今是春来杨柳绿扶苏,早过了身寒的时候,可让我心寒的是,你跟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为什么我却愈发看不透你了。” 这番话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们面面相觑许久。 管彤砰得一声跪了下去,舌节打颤,“主子……您、您都知道了。” 温钰抚着他的头,直直看着他良久,“你纵有千般缜密,也会出一丝疏露。你究竟何至于此?” 管彤大惊失色,张口不知如何,慢慢平息一二,才咬下牙,“是她、是她不配!” 忽然想起宜和春园那一日,他本是想给温钰送一个手炉,谁想临阶扶门,一窗之隔,媞祯的言辞如同刀枪剑戟一样凿进耳朵里。 什么复兴、什么皇后、什么安阳石氏,骇得他心头微微一颤。 绘声绘色中,她眼睛燃烧着熊熊的欲望,如同懿林仙馆那场大火,波云诡谲,可怕危险。可为什么是她?管彤扪心自问,但凡是真定公和郑懋他都不会这么愤恨恼火,偏偏是温钰最喜欢的人辜负了他一片真心,他实在替温钰不值,他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所以……旧恨连带新恨,他一点一点敲打给郑懋。 若郑懋得知真定公曾想拿端慧太子做筏子投靠新主,而弃他性命不顾;若郑懋得知安阳石氏的嗣女跟端慧太子牵扯不清,蓄意取郑氏而代之。 那向来与真定公不睦且以太子岳丈自居的人,怎会含垢忍辱。 温钰一怔,管彤袖下十指紧握,眼睛一圈通红,“这么多年,您一直喜欢她,一直爱慕她,可她却根本不爱您,她只爱您的身份、地位和从您身上获取的利益!她跟真定公和郑懋之流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般的自私狠毒,重利忘义!”他抚着温钰的膝头,“她哪里有一点值得您喜欢?她该死!” 第十六章 宜和春园重温情 廊庑下静谧异常,四目相投。 “所以你就要杀了她?”温钰眼里带着兢惧,“你什么时候变的这般可怕。” 管彤却不以为意,“难道她对您的野蛮逼迫就不可怕吗?” “从您入住懿林仙馆开始,到后来陇西郡城的围剿,再到今日您坐困雍州。”管彤冷笑,“她什么时候问过您愿不愿意?” 媞祯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席卷而来的一场飓风,掀起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让被动的人举足无措。 可时间一长,人的心思又会有些摇摆,越来越期待她的到来。或许是因为她够鲜活,够明亮,够炽热,而且够彻底的为了自己而活,所以总是很吸引人。 温钰淡淡自述,“我是个皇子,对权力敏感是我的天性,若非受制于人,也不会与世无争,但凡是有人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也愿意去跃跃欲试。” “我被动,不是因受媞祯所迫,而是因为那个给我递橄榄枝的人是媞祯,所以哪怕她开出的条件和诱惑再好,我都愿违背我的天性,把她推出是非之外。” 温钰微笑自嘲,“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仅违背的自己的心意,也违背了她的意志。”漫然抬首,“媞祯是惊世英才,她的能力和才华不该被埋没。于私我倾慕她,于公她也会是我最牢不可破的助力,我对她既有惜花之心,也有惜才之情。” 管彤迅速立起身子,俊秀的脸绷得板砖一样,“可她肯帮您,还不为了要复兴安阳石氏一族吗?!” “君得贤臣,焉要以金银为酬,封爵拜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能因君子爱财,而诽谤他不守道德。”温钰字字清晰,如珠玉坠地,“那只不过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野心和抱负。” 温钰的音调很低,适度地传入管彤的耳中,让他脸上翻涌出复杂的情绪。 温钰继续说:“这件事已经折损一个蒙获了,你就咽肚子里,不要再提,媞祯那里也不会再追究。”他眼神忽然坚定,“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管彤喉中一滞,陷入久久的缄默之中,慢慢他颌动嘴唇,“明白。”他道:“只要她不伤害您,奴才必然恭敬相待,绝不再犯。” 温钰拍了拍他是肩头,缓缓一叹,“你自小跟我一块,虽是主仆,但在我心里,你比手足还要亲,我不想看到我最信任的人,跟我最喜欢人,互相残杀。” 管彤深深点头,瞻仰着温钰的脸庞,“奴才……知错了。” 温钰心尖松下一口气,扶他起来,又看向潇潇无边的天幕,静默了片刻,“你送去的东西……” “郑懋收下了。” 温钰嗯了一声,清明的眸子在夜色幽光微微闪动,“以往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咱们盖得强援,自该再从长计议。” 他收紧手臂,慢条斯理的说:“蒙获手下是不是还有两位都副在这儿?”轻轻抬了抬眼,“看看他们其中是否有可堪为用之人,叫他盯紧郑懋。” 管彤敛衽低头,“是,奴才明白。” 那一次风雨过后,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安静。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彩云筛落,露珠摇曳,折射出一些斑斓光景,似把蓝天又洗了一遍。 此时三月初七,恰逢潘鸿章长女生辰宴,燕阳湖街一道的楼宇垂挂琉璃七彩霞灯,风吹盈盈一动,银光流转,将一侧的湖畔映得透亮。路上人潮汹涌,天气暖了后,人的衣衫薄了,显得衣袂飘飘的,走路都是凌波微步的款儿。 文绣沉醉其间,如溺醇酒,一面扶着媞祯漫步,一面笑吟吟的指,“今儿这宴会倒办得敞面,让奴婢想起往年姑娘生辰时,老爷也喜欢办得热热闹闹。” 文鸳自喂了一口栗子糕,“老爷说了嘛,越热闹,越喜庆,福气才越足,福气足了呢,姑娘才能顺心如意。” 这倒说的是,石父是个凡是佳节必隆重的性子,过往媞祯的生辰宴,唱戏、舞狮、鸣乐,总会换花样闹上三天三夜,连廊上守夜的花灯都不带重复的,跟向来凡事喜欢淡淡的霍夫人大相径庭。 文绣轻声慢语,“昨个曹迩还收了老爷的信,问姑娘什么时候回乌孙去。” 媞祯摸了摸袖子上的如意蝠蝶纹,眉宇淡淡轻颦,“年前洛阳梁氏拐着始平孟氏闹分解,牵扯出孟氏子命案。现今儿端慧太子一事未平,真要等到得空,怕是也得入夏以后了。” 媞祯跟父亲不亲,是有目共睹的事情,霍夫人去世的早,媞祯八岁的时候就被霍娘舅抱回了霍家养,对父亲的形象一直很朦胧的,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父亲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是慈爱。 但后来见的少了,霍舅父也不愿意提,平阳学府功课又多,除了每年年关回去住一个月,相处已然了了。 辗转再进宜和春园,景致已经换了光彩。 烟波微澜水面有一排轻舟,这个时候水面的莲花还有露出的嫩芽,大概在等四五个月后,就会张开一片深红浅白的花蕊,荷叶田田,清波红影,争渡泛浆而过,惊起一滩鸥鹭。 垂花门一端,潘鸿章揖手迎来,徐徐一拜,“得姑娘亲临蓬门,实乃小女三生之幸,奴才不胜欢欣。” 媞祯让曹迩把礼物搬进去,“一点小心意,希望令爱能喜欢。”又看向他腰间挂着一个红色草编蝴蝶坠,道:“听曹迩说你最近在跟他学草编?” 潘鸿章挠挠头,“小女就喜欢这个,托曹护卫帮了大忙,不然就奴才这粗手哪做得了这个细活。”拂起袖子,邀请道:“奴才给您把暖阁备好了,您先去那歇会儿,开宴前奴才派人接您。” 媞祯点点头,拢一拢身上披风。 侍女挑着熏炉在前面引路,媞祯边踱边赏,隔湖对岸的桃花茂盛如云霞,比之上次入园游玩时,色泽更艳更深,连着高低错落的朱红檐角楼,别是一番神仙景观。 媞祯从石桥下来,沿着小道进了花林,文鸳就兴兴叫一句,“鸳鸯,有鸳鸯!” 那厢媞祯一侧头,摇起的珠坠勾在鬓边的矮枝上,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 她“哎呀”了一声,想伸手去够,刚摸到一端,就听耳边传来一道涔涔淙淙的好声音。 “别动。” 温钰一手压着花枝,一手灵巧解着结扣,将珠穗细细分开。 那一瞬,媞祯的头总算如释重负,她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人,眼露惊喜,“你现在已经能自由出入了?” 温钰点了点头,“郑伯病了,最近就松泛了些。” 媞祯心领神会,悠然望向桃色茂林之间,“我还以为你是像上次一样,钻篱笆门出来的?” 温钰耳根一红,“为何呢?” 媞祯抿了抿唇,嗯了一声,“上次看《游园思春》时,戏台上刚唱到乔小姐钻篱门,你耳朵就红了,我就猜……你大约是偷跑出来的。” 温钰低头浅笑,徐徐看她。 媞祯灵眸宛转,“今个正好是潘家姑娘生辰,潘鸿章办了游船夜宴,晚上要在船上热闹热闹,你要是不嫌闹,玩过那时再走。” 温钰眼波微扬,“自然,潘掌事的请柬我都收了,哪有不尽兴的理。” 说罢,二人并肩而行, 第十七章 媞祯俏语谑温钰 沿着花茵小道走了会儿,忽然耳边传来一阵争逐马鸣,温钰寻声而望,只见遥遥数米之外,一群马背上的少男少女在草坪上争相挥杆击球,形成一道绮丽的风景线。 媞祯顺着他的方向看,“潘鸿章是鲜卑人,鲜卑最尚骑术,每逢佳节喜宴,都会组成球队争相搏击,给赢家上‘拔都儿’的名衔,意为:马背上的勇士。” 温钰往廊台凑了一步,刚刚站定,便有人挑着坠满黄绿灯笼的灯笼架放才一侧凉阴,不多时就开始有人自取题字,然后悬挂到马球场一圈的悬灯架上。 温钰回身问,“这灯笼?” 媞祯抬起头,髻边的流珠如轻波荡荡,“两色灯笼代表场上两支球队,赌球者可在相应颜色的灯笼上写下赌银数目,等比赛结束后通知结果,或赢银或输银。” 文鸳拧着眉头看了半天,嘟囔了一句,“要是写完灯笼,球输了,人跑了,是不是不用罚钱了?” 媞祯两手一揣,“你猜,有没有可能你前脚写完灯笼,后脚来收你钱呢?”曼转着身段,“如果潘鸿章连钱都保不住,他这个掌事也就不用干了。” 文鸳又问,“那我要实在没钱呢?” 媞祯笑着捏一捻柳腰,“那就只能把你卖了。” 文鸳努一努嘴,娇俏的揉起衣带上的缎花。 旦慕,击鼓一声,球场上的人徐徐散了,只见一位身着绛紫曲裾的侍女捧一顶方盒放在一张高顶置物架上。盈盈一掀,是一块福禄寿三色翡翠玉珏,光泽莹亮。 媞祯扶着一边的栏杆,撑起下颌,“这应该是下场马球的彩头。”转眸看向温钰。 温钰长睫微抬,一丝茫然从他眼中掠过,缓缓吸了口气后屏住了呼吸。 媞祯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温钰目光沉沉,眼圈微微泛红,“那玉珏……是我母亲送给我生辰贺礼,怎么会?” 皇宫之物,向来束之高阁从不落于世,而今大幅倾洒,无非是平阳政变中出逃的太监和宫女偷挟出宫的,在这民间已不是稀罕传闻。 媞祯了然,转头吩咐,“文绣,去跟潘鸿章说一声……” 温钰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了。”温钰看向远处深厚的云翳,“这既是比赛,就理应公平公正,若是破例,就失了公道之心。” “何况时世流转,花开花落自有时。” 温钰面上言笑,心里却是无奈,他腿有旧疾,是骑不了马的,即便有心争取也是无力。 媞祯见他眸色犹如秋风里的瑟瑟落叶,似乎是有什么无法摆脱的苦衷,一时依栏神思。 管彤站在一角,默默静听他们的谈话,情不自禁看向温钰的双腿,而那一眼正好和媞祯撞了个当头。 他悄然回避,媞祯已有察觉,“听说你会算命?”她唇角轻掀,“那你帮我算一算,如果我上场,赢面够不够大?” 管彤挺着一脸祥和的笑,“奴才的卦象向来是不准的,万一一个好卦象折成坏卦象,在石姑娘身上应了验,可就是奴才的不是了。” “所以说时世运转不在天,而在人,人想要什么,有时得仰仗自己,有时得依靠别人。” 媞祯嫣然一笑,旋即拨下晃荡在耳鬓的流苏步摇,揣进文绣怀中,从一边的悬架上取下一条襻膊,边系袖子边往球场央中走。 她牵绳上马,裙裾飘落。 一声擂鼓震震。 媞祯纵马急驰,遥遥在球落地那刻一杆打去,一连见球似星,杖如月,翻扬起的尘土亦随飞马腾一起阵阵浓烟。 场上的人逐球争击,温钰的视线却随着那一抹倩影或远或近,一时就浸淫往事之中。想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红衣仗马,想他在上林苑游园时她偷摘牡丹花。 每一场都是绮丽迷人的风景。 也许人就是自私的,曾经他就想能见她高兴就好,后来见了一面又一面后,他开始越发不满足,想天天看见她。于媞祯而言是指尖清风,但于他却是得而复失,失而再得。 只见遥遥一点红,飞落进对面的球洞里。一鼓敲落,曲终音止。 媞祯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熠熠生笑,“这喜欢的东西的呢,只有争取过后才知道是不是你的。”把玉珏握进温钰手里,“所以我帮你争取过了,现在它就是你的。” 温钰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缓缓接过收进袖兜,又看她零碎的头发风中飘散,轻轻牵了牵她的袖口,“我帮你重梳一梳发髻。” 媞祯摸了摸发鬓,微笑说,“那这次我要灵云飞环髻。” 暖阁早被人精心布置过,金莲织锦毯有着浓浓的凝露香薰,一边的铜镜前也悉数放好了胭脂粉黛、梳篦头油。 温钰拿梳篦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沾了茉莉花油一点一点抚进头发里,媞祯在镜子里看得很认真,还是不知道他十根手指是怎么缠得绕得,一梢一捋分编织得格外有序,拿捏得十分轻松,把一头她自己都梳不明白的头发,梳得井井有条,大小环髻错落有序,最后挽成了一个灵云飞环髻。 温钰望着她,眼眸像雾化的山水,“昨天,我已经收到了中山王的回帖,和我舅父的回信。” 媞祯算着也差不多,“什么时候去长安?” “后日寅时三刻启程。”温钰珠仁清澈如同朝露,“我有东西想亲自给你,明儿…你能否到我府中一续?” 媞祯明眸善睐,点头说好。 温钰小心翼翼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媞祯一愣,“我身子一直都挺好,倒是你接二连三让人那么多安神的补品。”忽然悄悄乐了一下,“你是怕上次行刺我受惊作病?” 她辗转勾唇,似笑非笑,“自我替母亲接下石舫的担子,光是一年我就遇刺三十三次了,所以多这一次少这一次,对我而言无甚差别。” 温钰的表情沉寂下来,听她细细说:“我们家赚的本来就是风口刀尖上的钱,犯多大险,得多少利,这自我们祖上都有记载,安阳石氏最初就是靠掠劫官商发的家,积富成名才入了仕。” 媞祯捏了一杯茶,润一润喉咙,声音愈渐萧瑟。 “可能真是取财不义的缘故,安阳石氏历代家主几乎都是不善而终。我曾祖、太祖死于刺杀,祖父死于流沙,爹爹不善经营,石舫便交在了我母亲手里,后来连我母亲也死于非命。” 温钰有所唏嘘,“害你母亲的是?” 她扯了扯嘴角,“平阳孙氏。” 温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这才是平阳孙氏举家倾覆的理由。 遽然刮了阵风,吹得阁外桃花枝子摇曳。温钰想伸手安抚住她的手,然,台下脚步声袭入耳畔,他顿住了动作。 小厮隔帘打个千,“船宴已经备好,潘主事特叫奴才来请姑娘和公子入席。” 游船夜宴这个名字听起来风雅,实际上没什么雅趣在,除了无休无尽的音乐歌舞,最多的就是客人与主人之间来来往往的推杯换盏,媞祯既然亲自过来,就难免得应付两句,等向潘鸿章道过贺以后,适才回到姣纱帘后自酌自饮。 媞祯见温钰看着窗外发呆,趋身过来说,“如今看是水横波美,等到太阳下山,把湖上的花灯一点,那才叫斑斓景致。” 温钰推了一碗莲子羹给她,“酒冷对身子不好,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不过就敬潘鸿章一杯道个喜。”媞祯拿勺子舀一舀,调笑说:“这人还是得神秘些好,不是谁都吃得起我的酒的。” 说着她亲自斟了一杯给他,“你尝尝。” 温钰抿了一口,“葡萄汁?” 媞祯点点头,温钰掀唇轻笑,“难怪石姑娘好酒量。” 第十八章 夜来不昧病中坐 厅中愈发热闹,嬉笑抚掌一阵一阵,媞祯抻一抻头,央中潘鸿章搂着潘姑娘,不一会几个小厮从厅外抬了一架红幕垂地的大件,按照曹迩跟她说的,这应该是他和潘鸿章一起给潘姑娘用草编编出的福鹿。 她抿了口莲子羹,方向外看了凌波一眼,霍然厅内喧嚣四起,惊起一阵凄厉的惨叫。 媞祯和温钰站了起来。 曹迩拔刀开道上前,只见潘鸿章捂着潘姑娘的眼睛,看着面前已经被人开膛破肚的福鹿,肚里鼓着硕大的囊。 他立时拿刀把那腹中之物勾出,待媞祯提裙相看,竟是一只被人拔毛剥皮的苍鹰! 有人在挑衅她。 氛围到了这里,游船夜宴自然也在惊悸和惶恐中不欢而散。 一时间,夜黑风高,荆棘丛生。 媞祯前脚回到蘅芜小汀,曹迩就带来了消息,“梁轩铭密联了洛阳属地的十三个小舫,已经向长安舫主淮安提出谈判了,要重划商属管辖区。” 他眸中狠厉隐现,“今夜,就是个逞威!” 媞祯一手按在桌沿,“原先的平阳沈氏入仕新朝,才给了孙氏林立而起的机会,孙梁苟合,商道间没少交集,如今孙氏覆灭,石舫取而代之,骤失商道的洛阳梁氏早已怀恨在心,孟苛不就是他最好的答案。”匀了两口气道:“如今石舫已占平阳和长安两地,梁氏且能容我独大。反,是迟早的事。” 媞祯用手指在桌上画下“胶东”两个字,递给曹迩一眼,“既如此,那就让淮安去谈,也好好拖延拖延他们。” 屋内气氛骤然凝结,外廊的风呼啸穿过,吹的窗棂嘎吱嘎吱的响。 夜半。郑懋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浑身哆嗦不住,大口大口的吸气,随着安息香一丝一丝溢入,他的心绪才逐渐舒缓下来。 这个味道伴他多夜,他越来越不安枕,越来越神思昏聩,到底因蒙获那桩心事,自己惊惧到了成疾的地步吗? 他整个人像断了弦的弓,松垮垮倒在榻上,直到太阳飞到了头顶,他才推开屋门。 廊下一旁金光,然,当他探向金光的尽头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 又是那个石姑娘,她就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一直这么紧紧尾随在他们身后。眼见她跟温钰相依相伴牵进屋里,郑懋的心就慌的直打颤。 轩窗下光影重叠,一纸素白的宣纸,轻轻沾上乌墨的痕迹,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是极清婉灵动的韵味。 媞祯勾起一抹娆柔笑意,“温钰的簪花小楷秀雅飘逸,倒颇有文人的风骨。” 温钰道:“你平日喜欢写什么字?” 媞祯抬头看他,“我写过陆机的《平复贴》,有章草今草共同之处,俯仰倾侧,尤似横山。所以现在极擅草书。”她重铺一张新纸,提笔点墨,写下一段话。 温钰细细看过,“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与草书一起,更有流九霄拔之势,神闲张狂之态,难怪都说字如其人。” 媞祯澹然一笑,“人生有高屋建瓴之时,亦有楼倒坍塌之时,只要将来的光芒足以遮住过去的阴暗,何在乎今时谁主沉浮。”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目光,“你喜欢吗?” 温钰唇角柔缓,“喜欢,我很喜欢。”一时笑过,不觉渐生眉愁,“昨夜……” 媞祯一脸淡淡,“不过是商舫间的小打小闹罢了,算不上什么厉害。”说着,拽他的袖子来,“别说这个,眼下我的礼物你收了,你的宝贝也该亮亮相了?你可是说有东西给我,我才来的。” 温钰隔着衣衫拉起她的手腕,“你来。” 缓缓引她到一扇铜花镜前坐下,从一侧的的木匣中取出一支嵌红宝石攒丝石榴步摇钗,仔细簪进云鬓发丝中,石榴珠子颗颗红润,金丝蝶翼栩栩如生,紧紧嵌在一起,姿态千妍百丽,映着媞祯身上嫣红夺目的绮罗裙,顾盼生辉。 “和我想的一样,宝石红色的石榴钗很适合你。” 媞祯轻抚发髻,“这步摇钗做工精巧,玲珑别致,一看就是上等的佳品。” 旧物生情,难免浸念往事,连带温钰的目光都如一潭清冷的泉水沉寂下去,似乎缥缈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他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首饰,我一直贴身收着,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媞祯对镜微怔,“你真的要送我?” 温钰笑了笑,“结发簪花配君子,这是自古流传的习俗,你不知道吗?” 他又小声在她耳畔说:“而且,这是石榴……是‘石刘’。” 掌心的纹理清楚感知他写下的字,媞祯莞尔,便也用小指在唇上一匀,轻轻点在温钰的眉心,好似一瓣唇的温热,吻在他额间。 他不懂,却笑,“这是什么意思?” “点朱砂呀。”她婉转回眸,“眉心一点朱砂痣,可以启智明志,化险为夷。就算是礼尚往来。” 温钰嘴角蕴出淡淡的笑,斯须那抹洁净温暖的气息就已经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埋入了她的肩头。 烟青色的绡帘半垂半卷,屋外夕阳云色如金灿,金中带粉,粉里带紫,如汪洋海浪碎碎迷迷,把天空晕的缤纷烂漫。 媞祯出来时眉眼讷讷的,仿佛思绪被什么勾了去一般,落眼看去,一个人神色阴翳地荡在滴水檐下,左摇右摆。 他嘀嘀咕咕的,“马上就要长安拜会了,还被人盘弄跟个伶官似的,简直太不成样子了。” 正抬头,看见媞祯笑意悠然的望着他。 日薄西山,略有些寒意,郑懋眉头早已交杂着隐隐的不悦,对着那张红润春光的脸,竟不自禁地一颤,像被寒流从身体横穿直入。 他实在想不到她能有什么法术,让向来克制持重的温钰不受控制的被她牵着鼻子走,简直就像是中蛊似的。 他冷冷回笑,“石姑娘,妆安呐。”说罢便要行礼。 媞祯手疾眼快稳住他,“这厢可就客气了,我跟温钰交好,您又是同他亲近的长辈,怎好让您施礼折煞我呢。” 她语气一顿,虽是笑呵呵的,但神情却不似方才那样和善了,“说到底,温钰此番长安之行,还得托您照拂。” 郑懋凝视她片刻,“我身为人臣,理应事无巨细照拂一切,自该衷心厚道,何须姑娘全权托付。” 四目相对不过须臾,都有几分鄙夷冷意,不约而同避了开去,直到那簇嫣红夺目成了莽莽一点,脚下就立时酸软,呼啦一下把住栏杆顺着依下。 好在管彤经过,一把搀住了他,“您没事,脸色可不太好呐。” 郑懋眉向中心一攒,挤出两道纹路来,扶着他稳了半天,“没事,最近夜里休息不好,一时眼晕而已。” 管彤小心撑着他往屋里走,殷勤关切道:“奴才先送您回去休息,再给您取些安息香来,您睡一会,明儿一早咱就启程了呢。” 郑懋无暇思索,跟着他的脚步走,如抖翅似的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央挫夜探温钰营 次日已是天光大亮的好日头,风吹过来凉凉的,鼓动着裙摆微微摆动,落英花雨下,一根襻膊缓缓将飘逸的大袖勒起,素手引箭搭在弓弦,簌得一声,箭中靶心。 媞祯又拿过一杆箭搭在弓弦上,“真可怜,底线这么快从表情上露出来,也难怪……这么轻易就被主人抛弃了。” 文绣眼中微微发光,“郑懋野心昭着,逼杀同僚,并欲置您于死地,如此欲壑难填,贪多无厌之类,何有保全的道理。”她缓和一笑,“端慧太子既然跟姑娘一样选择知而不责,又对他暗中多翻掣肘,必是起了欲擒故纵之心,不然以郑懋的报复心性,这几天也不会过得这么安逸太平。” 媞祯眼里浮起霜华一片,声音冷浸浸的,“呼延氏长女怎么死的,坊间都说是郑懋所为,刘温钰心里忌惮,又怎么会贸然妄动,逼人狗急跳墙,倒不如暗中设下防备,尽管其变,他越是不为所动,郑懋越摸不清底线,不敢冒进,而我俩越是知而不言,郑懋越惶恐害怕,寝食难安,这叫诛心。” 媞祯鄙夷勾唇,闪现明艳的丽色,“何况他与呼延晏本就是同类中人,无非是五十步与五百步的差距,都是脸上忠义,私心龌龊,他们之所以迎回刘温钰,就是将其视为傀儡,以便拥功建国把持朝政,与阙氏根本无二之别。” 文绣却觉得唏嘘,一时捻了把冷汗,“那端慧太子想突出重围,已是内忧外患,强敌环饲。” 媞祯眉梢浮起了一段阴翳,似针尖锋芒阵阵,将手上的冷箭放出去,“弓弦绷得越紧,后挫力越大,蓄力越深,发箭越稳,一旦目标准确,时机成熟,即便是豺狼虎豹,也能够……一击毙四。” 文绣看着那中箭的红靶心,有些迟疑,“那端慧太子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吗?” 她并不以为然,表情仿佛如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刘温钰不杀他,大局杀他。” 曹迩由外头回来,一面往这儿走,还不忘就篓子里拾了只新的箭递去续弦,肃起脸搭腔,“方才商队跑马的暗哨说,端慧太子一行人寅时三刻就出城了,请姑娘放心。” 她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白如玉的手接过,“记得叫断后的人扫清行迹,绝不可留下蛛丝马迹。” 曹迩应了声,“他们知道的,去的都是用惯的老手,狠练得紧。” 人抬高了下巴,满头珠翠在大好天光下,摇曳生辉,“那很好。” 曹迩眼神深意一敛,简短利落将话涌入她耳畔,“呼延晏已经收到信儿了。” 媞祯探过头,手上的弓弦立刻松了力气,撇了一笑,就撒手抛给了他。 “不练了,准备吃饭。” 彼时温钰出城已过了三日,一路有媞祯的通关文牒牵引,风度无痕,叶摇无声。 缓缓中他们整队暂歇在了郊外一片湖泊前,灌水的灌水,起火的起火,他也裹紧了斗篷,歇在一块石墩上。 抬头仰望,夜色中柳色青青,晓风圆月,也颇有几分动人情致,连湖水也因春日的温和而露出烟霞柔丽的色泽,正巧今日十五,所以一轮明月升在湖面格外的硕大,让人不得贪看。 管彤灌了一壶新水,递给君玉手里,转头瞥了瞥了郑懋略番青紫的眼圈,细声如蚊,“这些天,郑懋的病情越来越不好了。” 温钰顺去一眼,默然双眼如同被点亮了的烛火,“他是做贼做的心太虚,所以寝食难安,一会给他送点安神药就成。” 管彤皱了皱眉。 温钰微微一顿,脸上带出些许温柔之色,“其实能提早脱身也没什么不好,趁着还没酿成大祸,趁着还可以保全一切贤名。” 树枝咯噔被折断,吱吱的尾音似一缕凉风吹入耳畔,还未散,便见篝火之后树林里有人影一闪。 管彤惊觉,速速站起,“什么人!” 树林处的人影越来越近,可以逐渐听清一匹马蹄错落踢踏的声响,四遭的剑拔弩张依稀未减,缓缓中只见一个少年在扬尘中拉紧了缰绳,脚尖着踏,旋即一个跨腿很是轻巧的落地。 这个人长得眉清目秀,眉宇修长如弯刀,一双瑞风眼晶亮似宝石,皮肤透白,满头脏辫半披在身后,身上穿着黑色紧袖修身的袍子,左耳戴着一对银环,颇有些邪俊。 他很有礼貌的像温钰揖了一礼,旋即从腰上拿出一块石舫的通关文牒给他看,“还请公子卸下兵戎,容我进去说话。” 郑懋一时眼睛如亮彤彤的灯笼盯过来,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眼中射出一杆枪,但无奈身子病气难耐,连话都问不得,只能眼巴巴见温钰把人引进营地,“是自己人,都各自散了。” 他们并肩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少年才溢出一抹安逸的笑容,“我叫鞍达央挫,受长姐所托,亲自护送公子一程。 听他的言语里的微词,温钰略略一愣,心中突突跳,“媞祯?” 央挫神色笃定一笑,“是,我是她的义弟,她让我来接应公子,以助公子成事,公子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央挫,当然我也不是事事承办,但是面子还是会给,只不过我还是要听我长姐的。” 管彤对媞祯本就怨气,如今又听他说话,更加恼了,“你听你家姑娘的,何必来给主子办事!” 央挫仰着鼻子白他一眼,“你这人年纪轻轻,耳朵倒是不顶用,我都说了,是我姐姐让我替公子做事。” “让你做事你不以主子马首是瞻,反去问你姐姐不是?这叫什么做事!” 央挫也不低头,“姐姐是让我助公子成事,做的是姐姐要我做的事,又不是来给你家公子当奴才使唤,你这奴才怎么这么多嘴!” 一句“奴才”气得管彤七窍生烟,用食指指着他,身子梗得竖直,忽然他身侧白袖一挥将他的手按了下去,“不得无礼!” 央挫快意作态,“果然公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妙人。” 管彤一时气咻咻的提着水壶去湖边,温钰转过眼神,细细看他一番,见他年纪尚小,大概十四岁左右,难免有些兄长关怀幼弟的和善,从篝火里拿了自己的食物递去。 “他们刚烤了野兔,你远途波折也是劳累了,不妨用一些,只别怪风餐露宿并不可口美味。” 央挫客气了声,伸手接过,“谢谢公子,我最喜欢吃肉了。” 他大口大口咬了几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前日阙准向刘尧施压,以昔日交纳供奉的黄金成色低劣欲要夺爵贬斥,除非刘尧肯缴诏天下侍以阙氏为主,担下忤逆第一人。” 听到这儿,温钰神色霎时由春意温柔凝结成风雪冰冻,“阙氏已是罪无可查,竟是到了欲加之罪的地步了吗。” 月光不甚分明,雾蒙蒙的像隔着一层纱,罩在央挫的脸上,“刘尧进退两难,只怕公子少不得被磋磨一顿。” 那么昏黄一轮月扫在下了,温钰的神情坦然非常,“此去本就凶险难测,我心底有数。” 央挫微微一笑,“可好在,明儿您就能跟真定公团圆了,有了援兵起码胜算大了一半。” 温钰眼珠一动,目光渐渐沉寂。 第二十章 旧事陈祸惊翻案 一夜没有多少睡意,心里头五味杂陈,直到天色接近破晓,温钰才从帐篷里出来缓口气。已经很多天不再孤夜难眠,可一想到重遇故人,失眠的病症就很容易复发。 温钰双目微阖,身体缓缓倾在一侧木桩,周围鸟鸣山幽。 寂静中,一个娇柔动容的女声,穿透山林春木,呼唤而来。 “父亲,父亲!” 温钰眉心微动,转眼见郑懋从帐篷中跑了出来,揽裙快步疾行而去,一把将郑姑娘抱进怀里,几乎控制不住地噎噎欲泣。 而那个多日来让温钰提心吊胆的身影,终于也在晨风鼓动中现了身。 如他所见,呼延晏还是雄风巍巍的模样,一袭赭棕色铠甲,赤金镶边的羊皮头盔,威武不减当年。 两人相视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这丝尴尬在朱嵇的苍然涕下得到短暂的缓解,“老臣救驾来迟,烦请太子殿下恕罪。” 朱嵇伏在他膝痛哭,浑身一抽一迭。 疾风似的匍匐,惊动温钰急忙搭了手,“朱太傅,您快请起来!” 朱嵇满含热泪,一时起不来身,“老臣终于见到您了,您、您这一路受苦了!” 温钰轻轻抚摸着朱嵇僵硬的肩膀,一时前尘翻涌而上,自他倒台后,凡是跟呼延氏有牵扯的,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哪怕朱嵇功绩卓勋,也难逃被被幽禁的罪责。 想曾经,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老儒士,如今发鬓微霜,瘦削孱羸,仿佛一把枯萎的朽竹,早已失了昔日的光彩。 师徒相见,总是心绪难耐。呼延晏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到底忍不得邀功一二,“我在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了朱太傅,知道朱太傅对你有授业之恩,这才将人捎带了过来。” 温钰留了心,却不欲跟呼延晏谈,只看着朱嵇,“太傅授我诗书论策,又对我照拂有加,能看到您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了。” 朱嵇掖了掖泪,“太子这番说辞,实在让老臣愧不敢当……”他重新酝酿情绪,“实不相瞒,此番快马前来,是有件要事需向公子传达。” 温钰微微宁眉。 “张太夫人……没了!”朱嵇喉骨上下打滑,一字一句说:“我们在季平遇到了阙氏的伏击,乱箭阵中张太夫人被刺身亡!” 朱嵇擦了擦冷汗,从怀里掏出一块赤金令牌交在温钰的手上,“这是阙氏皇城司的令牌,您看一看。” 风吹无声,林中乌鸦飞离枝头。 温钰苍然抬头,那一刻静止是他唯一的状态,“死了?” 朱嵇默声半刻,才说:“这原是阙氏丧心病狂的恶行,即便咱们有营救不善之责,但阙氏已然难辞其咎,中山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您该知道,弑亲之仇与救恩之恩孰重孰轻,咱们没得选。” 这个道理,温钰自然明白。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阙氏这一刀下去,是彻底把自己推向了狠毒不仁的境地。可冥冥中他却有种错觉,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按部就班,精细得像是被人计算过,然后等待着他亲自验证。 是意外吗?这真的是意外吗? 温钰握拳不语,默默看向身后。 呼延晏旋起鹰眸,“依老夫看,朱太傅就是想得太笼统,咱们是失了张太夫人这个人情,但不是也坐实了阙氏杀害张太夫人事实。咱们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这要有这个结果,何关她是死是活呢。只要中山王肯出兵这就成了!” 他的话阴鸷狠厉,像地狱的阴风,一层层刮在肉身之上。 温钰按捺住心思,先搀起人来,“太傅您年纪大了,身子要紧,地上凉。”说罢他递了管彤一眼。 朱嵇被四手搀着,才勉按着久行冻疮的膝盖缓缓起了身,由管彤搀着到一旁休息。 呼延晏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嘘寒问暖道:“这些年公子还好吗?” 温钰神色从容,“如舅父所见,现在活着便是不错。” “我看着你比以前清瘦了,人也憔悴了。”呼延晏微觑眸子,“都是你那无情的父亲和兄弟,竟这样折磨你,全然不顾呼延家一丝情面,怎么说,你母亲也是皇后,你也是嫡子之身呐。” 高傲的溢出一丝得意的笑,又冒出的阴恻恻的声音,“不过好在那老天有眼,让阙氏杀了嘉靖那个草包,正好让他们变成乱臣贼子,公子你才师出有名,尽可煽动正义之师讨伐乱党!咱们呼延家的声明,全靠公子您了!” 温钰看在眼里,心底隔阂更深了一层,“没想到时过境迁,舅父还是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 呼延晏听了便笑,“咱们呼延家的人,宁可不要命也不能丢了血性。公子正是留着呼延家的血,才有着一股不屈不服的钢铁意志熬到现在。” 温钰周旋道:“舅父应该感谢天意眷顾,不过顺时易变罢了。” 他腆脸大笑,震了震温钰的臂膀,“那是我的公子,您可是最顺应天命的,咱们徐徐图之,不打紧,舅舅帮你。” 移时他微微挑眉,那朝升的太阳映在他眼里,像一抹凄厉的血红色,昏天黑地的袭来,“这一道,我也带来不少人,其中郑家的就在,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郑家千金曾和你订过亲,虽然先帝因罪责作罢,但面子上你们还是亲家。如今郑姑娘出落的亭亭玉立,可算是平阳城里数一的美人,你也有福气。虽说一开始原本给你定的不是这个门亲,是你大表姐没福气,早早亡故了,可你大表姐为什么亡故,你心底应该有数。” 一眼望到底的话,温钰实在没有兴致跟他探讨姻缘情债,只顺着问:“所以您想说什么。” 他忽然道目光像见血封喉的刀,一时神色骤变,“其实此番不是为了你,舅舅我又何其会跟杀女仇人联手,我暂且忍下昔日恩怨,真诚守信,替他照拂好妻儿,而他想献女求荣便罢了,居然对蒙获下死手!这事你怕是不知道。” “蒙获?” 温钰简直如受重创,霎时脸都全白了。 在他认知里,蒙获早已经在那夜被媞祯击毙了才是,怎会起死回生。他顿觉有无数小虫从毛孔缝隙中蔓延,刺激他手心攥了一把冷汗,“他……他不是去搁断阙氏余孽了吗? 那份骇然之色尚未从脸上褪去,呼延晏如火猩子一样的眼光咄咄逼来,皮笑肉不笑得令人发毛。 “郑懋明面是一番说词,暗地里却谴派杀手一路追缉截杀蒙获至弘农,若非是我亲眼见到他的尸身和他怀里的绝笔血书,我怎敢相信,这个时候天下未定,功马未成,郑懋竟然起了掣肘争权的心思!” 他把信拿出来,上面字字血迹,虽然歪扭七八,扔可看出蒙获的当时所处的险境有多么绝望,一时让温钰忍不住心里抽搐,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濡湿到脊背。 “营里的军医验过,蒙获是被袖箭穿喉而死,死亡时间绝不出三日,这封血书我也可以命担保就是蒙获的字迹,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他!”呼延晏已恨到极处,瞪时贴上脸来,满面狰狞,“如果公子还有疑虑那就请跟我来!” 第二十一章 不良二臣互恶言 其实自蒙获失踪已有小半月,然而呼延晏却咬定死亡时间不超三日,就足以断言蒙获之死已与媞祯无关,虽然他一直以为蒙获死为媞祯自保所致,没有深究其深。可如今呼延晏此番却言之凿凿,他就是不想疑心这其中机密也难,便大步流星跟他而去。 呼延晏示意他的副将谢赫去郑懋身边一邀,“武阳侯护送公子一路辛苦,正好真定公那里有些的好东西,想请您和公子一起相看。” 郑懋有些茫然,但依然记得安慰妻女,才起身跟随过去,离得远远的,在一处僻静荒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窜得他心里惶恐。 到了地方,呼延晏与温钰都在,谢赫叫人拉来一车枯草,拿剑挑开,瞬间郑懋整个人的双膝要软瘫在地。 呼延晏怒如雷霆,“这些人你可认得?” 他几乎要身体跟魂一起飞了,躺在车板上的是蒙获的尸体,还有他派去的暗哨党羽的尸身,如今就这样明明白白的摆在他面前。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砸巴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咙间有血腥气要喷涌出来。 呼延随便从一个人身上扯下一只袖剑筒,亮在温钰面前,转身瞪他一眼,“你的好本事,好能耐,当初你杀我爱女,说我冤枉你,那现在……现在我有冤枉你了吗?!果然是灯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 要说不恨也难,这个人害死了他的女儿,夺了褚妃的位置,他蛰伏四年里,这口气其实从未咽下去,暂且忍辱负重,只不过是为了登峰造极之后一并永除后患,可如今又重蹈覆辙,早已忍无可忍。 他旋即一个脚踹在郑懋的胸口,踹得又狠又准,郑懋整个人撞在树上,嘴里咬出一丝血迹。 “我呼延晏不伤无辜之人,所以从未要你家妇孺之辈血债血偿,今咱俩碰到了,我要你给蒙获偿命!” “偿命?”郑懋捂着胸口,踉跄起身,磨牙吮血向他喷沫子,“你敢说你没有让蒙获拖延救援时间!” 他咯咯冷笑,“真定公啊,您才是真狠,为了投靠中山王,连自己亲外甥的命都能卖!若不是老夫命大,此刻早就成为刀下亡魂了!” 呼延晏脸色顿时黑如玄铁,“你胡说什么!” 郑懋往前走几步,指着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个谋算血亲的刽子手!” 呼延晏恼火的推他一把,“你才是杀人凶手!” 郑懋还他一下,“你是!” 他再次推,“你才是!” “是你先杀我的!” “是你先杀我爱女的!” …… 眼见他们掐起嗓子,你一下我一下的推嚷,温钰急忙揽住呼延晏的胳膊,谁想被他们一个格挡,推跌在地。 霎时间,他们倒安静了下来。 管彤暗骇一下,连忙扶温钰起身。 温钰拂一拂袖子,“马上就要进长安了,关要时刻你们要在人家城门口打擂台吗?” 呼延晏急红了眼,却不敢再伤着面前人儿,只能痛狠狠叫道,“他杀我爱将,杀我手下,如此可恶难道不该杀吗!” “太子,他可是连你带我都要杀啊,他更该死!” 温钰闭了闭眼,“你们什么仇什么怨我不管,但眼下是向自己人动刀动剑的时候吗。你们一个两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要命,是不是大家全死了才够拍手叫绝,好让阙氏在平阳城楼上笑话你们,奚落你们不成!” 一提到阙氏呼延晏和郑懋瞬间清醒了不少。 温钰矍然之色不改,“如今算什么,既要散,大家伙一起把着手去阙氏那里自尽算了,还能混个殉国的名儿,何须叫别人来杀呢!”说到恨处,眉目赫然凌冽如寒风硕刀,环视着每一个人,“人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死就得自个横体暴毙,所以到底要不要为我效力,要不要这堆人的命,你们自个了断!” 呼延晏被他看得发虚,眼底闪过一丝仓皇,态度却松动了下来,“好,就看着公子的面儿上,今儿暂且息事,不过蒙获之仇,不报非人!” 见眼色到此,温钰急忙让管彤把已经病歪不成人样的郑懋拉走。 如此大闹一场,温钰也是力不从心。 他回到篝火边继续坐着,管彤蹲下身,取过几杆树枝添到篝火里,火光熊熊地,一点一点染红了温钰苍白如纸的脸色。 “郑懋除了派人监视石姑娘,确实也派了一支队的人出了城,虽然监视石姑娘那波咱们拿住了,但另一波追出城后一直不知所踪。”他一时也觉得无措,“没想到……蒙获居然没死,倒也难怪要杀人灭口。” 温钰像是融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用指甲扣着倚靠的木桩,有轻微的嘶啦声,缓缓轻呼了出来,他想起这些天他做的事情,虽说阴鸷了些,可他到底不希望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我送安息香本是想让郑懋因病告官,一劳永逸,没想到还是没法善始善终,舅舅这次是真的杀红了眼睛,怕是我也牵制不住。” 树林的尽头蓊蓊郁郁,无数鸟雀受风惊动而纷腾而起,如乌云遮蔽阴霾了天色,在天际回旋散开,哀鸣久久。 央挫缓缓过来,温钰抬起头看他,天边几只雀鸟从他身后惊过,默默里,他想起了媞祯。 安稳沉寂下,他示意管彤退避,守在附近,而央挫缓缓同他坐在一起。 “其实我姐姐一早就说过,根本就没有杀蒙获的必要,当夜她放蒙获回去后,蒙获就已经被追杀在外,甚至郑懋不惜再加人手。”央挫目光微转,正好对着君玉盯来的视线,“图利之人,即便放纵不管,也必然引火自焚,我姐姐说,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好戏,公子见笑了。” 温钰听他细细分解,微敛愁容,“是呐,争利之人的嘴脸,今日算是难堪到家了。” “这也是我姐姐叫我来保护公子的原因,因为她也不相信为一丁点利益缠斗至疯魔的两个人,会真心保护您,并不会舍弃您。”央挫敛深了眉头,深深意会,“公子是纯良之人,本就不该被他们拉过来,当争名逐利的柴火烧,虽然这确实是个局,但入与不入全在郑懋自己,谁都逼不了他去,姐姐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心若不满,必落地狱。” 温钰本就乌发如墨,如今抱团散在身后,衬的雪面的苍白,“你姐姐说的对,心若不满,必落地狱。” 央挫低下头,语气温和了一半,“姐姐说,多谢公子为她扫避贼人视奸,您的好处她都知道。” 温钰似有动容,“她安然无恙就好。” 蓦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缓缓剥落,里面是一只纯白无染的木芙蓉花,“她让我把这个给您,她说‘不向东风怨未开’,您能懂。” 君玉伸手接过,欣喜又震惊,“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木芙蓉?” 央挫却只是笑了笑,“只要用心,自然会有。” 他用手捧着轻轻嗅,淡淡的香甜和淡雅,是鲜活得花朵气息。 第二十二章 擂鼓铮铮鸿门宴(上) 因为离长安已经不足十里路程,所以一路前进很平缓,早早的就在此安营扎寨休息了,夜里很黑,黑得像乌墨,也很静,悄悄得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除了郑懋,只有他因为惊惧又突加咳疾,一声一喘息,翻肠倒肚,涕泗横流,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震出来。 永夜里,温钰一直很少能安然入睡,加之这样响动,他也越发紧张难眠。 温钰心底有十万个担忧,他不能预料将来之日呼延晏和郑懋的争执会恐怖到什么程度,他该如何防患未然,才能让彼此都善解。 管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特地出去打了趟水让他喝了休息,然而他的心,随着那无尽的咳嗽抽搐着,渐晃渐沉。 第二日太阳迫近西山的时候,车马到达了长安城北城的郊区,再往前走不过几里路便是横门,一门之隔就是长安。 郑懋一路上心情非常不好,一想到呼延晏所作所为和媞祯派来的不速之客,火是一股一股的窜。方从马上下来,还未落定,身后就是“啪嚓”一脚,把他踹跌在地上。 他吃痛,扭脖子抬头看,竟然是他! “竖子!” 央挫龇嘴一笑,漏出两颗小虎牙,冲他挑了挑眉毛。郑懋看他这表情,怒气更上头,抻臂扶起来,就往人身上扑,可耐不住央挫力气大,两手一掐就把郑懋的手紧紧捏住,猛一下把人扥出两米开外。 央挫怕了拍手,“今儿最后一遭了,小爷再不收拾你,气往哪里出呢?”呸了一口,“该!” 郑懋知道他是替他姐姐出气,难堪得浑身发抖,激肺里一浪一浪,怎捂都捂不住吭吭地咳意,直到郑夫人下车扶住他,他才安定下来。 这边痛快了,央挫才蹦蹦跶跶的跑去了温钰那里告辞,他揖手,“如今公子已安全到达长安,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恭祝公子此行一帆风顺!” 温钰探出半个身子,清眸扬起,“好,路上小心。” 央挫含笑点头,一脸英气飒爽,“公子保重。” 央挫转身轻步快移,“哐当”给了管彤一脚后,像一缕烟一样飞到了马背上,扬长而去。 管彤吃痛揉了揉,到底心虚没说话。 温钰看了看天,缓缓将帘子合上,“进城。” 帘角掀合,隔住一方世界,思绪止不住在轮转。 其实在温钰印象里,刘尧曾经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叔父。十六年前西伐前都,刘尧驻军在粟邑,麹允缺粮,是呼延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更在危急之时救过他的性命,所以当年温钰被嘉靖帝驱逐之时,刘尧是第一个为他上书求情的宗亲。 但这都是时过经年的事了。 慢慢马车停顿下来,有人靠近,“中山王等殿下许久了,特遣奴才李广来接端慧太子移步殿内,殿中已备好膳食佳肴,为您接风洗尘。” 温钰平静出声,“有劳了。” 他缓缓下车,在前面昂首阔步,眯起了眼睛,眺望这座城权力的中心,一步一步踏上宣室殿殿的汉白玉梯,随着步履的加重,一声声回音叩响。 缓缓间,那个人已经身穿蟒袍,端端正正的站在在自己眼前。 温钰揖起双手,拂起大袖深深一拜,“侄儿参见叔父,愿叔父长乐无极。” 刘尧立刻起身就近几步,裙袂如铺展的蝶翼飞扬,亲自虚扶了他一把,“钰儿有心了,快快起来,怎能叫太子殿下您折煞我这卑微之人呢。” 温钰面容如静水,带着随和的面容抬起了头。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殿里并没有其他陪宴之臣,只有刘尧自己,这就已经足以得知,这里的主人并不想一切太过别开生面,毕露锋芒。 低调到极致,又何不是在隐晦自己有多么不祥吗。 他笑靥依旧,只将脊梁微挺,却不起身,头冠悬垂下的朱紘也随他的幅度而扫过眼睫。 “我不过一介罪臣,能得叔父亲厚待是何其荣幸,叔父慈悲之心令我动容感怀,侄儿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刘尧犹自含笑,端详向他,“看来柔然这两年,你在文章上倒是精进不少。” “承叔父垂爱,能有精进之处也不算枉费。” 刘尧口里的话也慢了一刻,震了震手,“一路长途跋涉,饿了,赶快入座。” 李广击掌一记,掌膳的太监便端来金碧盆先请他们净过手,才有盈盈宫婢将酒壶送至眼前。 徐徐只见酒水如清泉入杯,大概是一时渴得急了,郑懋憋不住又抵唇咳嗽几声,举起一杯就一饮而尽。 这种失礼,已然让呼延晏经不住撇了一嘴,端起酒杯和朱嵇互敬一盏。 钟鼓馔玉婉转而起,伴着殿外清池春水韵动,幽丽入骨,清脆悦耳。香风中,绫罗影蔓,犹见十三位身着妃色薄缦纱裙的舞姬翩然起舞。 温钰并没有办法沉醉在这种歌舞升平的美好中,让他心弦弹动的,只有眼前这个已经半老沧桑的男子,然而刘尧笑容几乎是没有破绽的赏玩之色,可越是如此平稳,温钰越觉得一切不平稳。 大概看着大家都酒尽歌兴了,刘尧适才抚掌而毕,便遣了一众人散去。 侃侃落向另一处,双眼已是深不见底的空漠,“这些年殿下受了不少罪,比以前黑了,也瘦了。” 温钰不动声色得掀起了唇,“若非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恐怕岁月的温床也不会叫侄儿有今日的勇气来拜见您。” “你确实很有勇气。”他骤然呵了一声,干脆利落,“但也很天真,天真到有勇气来送死。” 那一刻,温钰觉得自己身上冕服,经过累年沉寂,就像无数的磐石钳在他身上,成了牵制他命运的锁扣。 甚至连郑懋、朱嵇和呼延晏三人权利场中的积年,也忍不住眼神锣鼓对敲似的来回乱晒,一瞬问忘记了呼吸该如何进行。 温钰淡然道:“可人生在世总要努力做些什么,哪怕被耻笑天真,也不得不去尝试。” “你想尝试什么?” 温钰道:“我想请求叔父庇护,一起合力伐阙。” 刘尧的瞳孔猛然一收,“你倒是不屑遮掩,直截了当。” 俄顷他嘴角一撇,挂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是弑兄谋逆的罪臣,我是交纳次品的不敬之人,咱们叔侄俩人人自危,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一起送死。” 他的话像是被一根银针,挑动了着人敏锐的神经,“倒不如把你缉拿献祭,我尚能挣得一个拥护之功。” 呼延晏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下跪,“还请中山王三思呐,万不要中了阙氏的离间计!” “孤为什么要三思,生死之间的抉择,难道还需要有考虑的理由不成。” 温钰不以为忤,“若是叔父一早觉得阙氏真的可靠,又怎么会接纳侄儿拜会,其实您心里也清楚,阙氏并不可信。” 刘尧的目光极速淡泊下来,犹如深邃无底的古井,“哦?” 温钰眼神是月圆夜下的静水,从容自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阙氏一切所作所为,图得不过就是摈除僭主的骂名,为的也是顺应天命称帝的贤名。” 他脸上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若真有一日他目的得逞,谁又能笃定,来日您不会是下一个欲欲戳穿阙准的隐患。世人皆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什么又是唇亡齿寒,若此时你我至亲血肉还要自相残杀,他日盖失强援之时,谁又能独完?” 刘尧不禁有些动摇,“你继续。” 第二十三章 擂鼓铮铮鸿门宴(下) “古有先鉴,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端就在于赂秦。妥协犹如割城,纵然有一夕安寝,然暴秦之欲无厌,诸侯之地有限,奉之弥繁,只会侵之愈急,何况阙氏本就是贪得无厌的小人。阙准当权乃是以小儿令诸侯,本身名不正言不顺,对我朝宗亲更不施以照拂,甚连泰陵之中的宗亲灵柩也遭其焚烧扬灰,死后不得安宁。此等不仁不义,无道无德之类,与此相谋,无异于火中取栗。” 话意到极深之处,温钰忍不住停顿,“更何况,叔父……阙氏若真的对您乃诚心所至,还会张太夫人下毒手吗?” 刘尧瞬间惊起,“你说什么吗!张太夫人她、她……” “张太夫人早就不在皇宫,而是在平阳政变中随着宫人潜逃出城,机缘巧合得到了我舅父接济。本是想一路同行送归长安,与您团聚……” 温钰一字一句清晰道。 “谁料阙氏半路设下伏击,争乱之中,张太夫人被阙氏……杀害了。” 霎时心跳失了节奏,他说得并不委婉,声音干脆利落,如同刀枪剑戟一贯捅入刘尧耳中。 一瞬铜墙铁壁尽被摧毁,刘尧“啊”了一声,双目充血而灼痛 温钰把令牌拿给他,“这是在张太夫人身边找到的皇城司特令,侄儿不敢欺瞒。 刘尧一把豪夺,心中怒火欲燃,“尸身呢,棺椁呢,在哪里…它们在哪里!” 噩耗骤然,刘尧难以置信。 直到侍从将一桩略微简陋的棺木抬到大殿,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从台阶滚了下来。 抚开那厚重的盖板,究哑然失声。 “我母亲究竟有什么错,非要遭此灭顶之灾!” 他想起平阳政变的时候,得知张太夫人被阙氏挟持的消息,他又急又气,半夜惊坐起,怔怔一直到天明。 倒如今、倒如今…… 这,都是阙氏的罪过! 呼延晏恨然道:“阙氏佛口蛇心,两面三刀,乃是穷凶极恶之徒啊!” “是呐!”朱嵇怨憎非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中山王真的以为依附此人是长久之计吗?” 几相历言,如山催地陷,仿佛霜刀碳火,将刘尧逼仄在地。他死死抓着拳头,面色如吃人的野兽,“阙准他竟然下此毒手,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温钰低声道:“还请叔父节哀。” 这一声,把刘尧唤定了住。 温钰看着他向自己而来,离到一臂之距,竟是浩浩荡荡的一拜。 温钰急忙托住他的手,将头降得更低更低,“叔父,这使不得!您是长辈,您折煞我了。” 刘尧道:“自我前往长安镇守,便再未和母亲相见,也未能尽孝一刻,你能将张太夫人的尸身妥善安置送来,我很感激你。”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至少还有一份哀荣,容我去尽孝。” “太夫人过世,哀默痛苦在所难免,只是……” 温钰紧紧咬着牙说下去。 “只是此刻还不是黯然神伤的时候。”温钰道:“正因阙准屠戮我们亲眷,催毁我们意志,我们刘氏子孙更要自强不息,且能让他仇者快逝者痛!”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似一把坚实的利刃直插大地之腹。 “你说的对!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让他们为自己不该沾染的鲜血——付出代价!” 几乎是同时,郑懋的鲜血从喉咙涌出,喷在描绘金丝祥云的地毯上。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温钰怔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耳侧徒留身侧宫人失控地尖叫声。 “郑伯!” 温钰骇然惊呼,忙不迭冲到他身前,一把撑住他身子。 而此时的郑懋已经虚弱倒极点,他腹部剧痛,仿佛胃已经被腐蚀融化,直到最后一刻,他根本不知索然,只是悲愤的瞪大眼睛,仿佛眼仁都要掉出来了。 “酒…” 呼延晏伸手拔下一旁宫人发髻上的银簪探入酒杯之中,顷刻间腐蚀得乌黑。 “酒里有毒!” 大雨从窗间洒落,如泉涌水柱,清冷而萧疏,直蒙上春意中一层微薄的冷霜。 温钰道:“快……快叫大夫!” 呼延晏用手贴过郑懋的脖颈,“不必了,武阳侯他……已经死了。” 眼见一切,刘尧亦恍恍惚惚,“好端端的,酒里怎么会有毒?”声音霎时盖过殿外的电闪雷鸣,“是谁送的酒!凡是接触传膳者通通带上殿来,孤到要看看是谁敢在孤的面前行凶杀人!” 稍后查明,李广带着一干牵扯之人入殿审视。 “王爷,接手的奴婢都在这儿了。方才他们大概交代,又请大夫验过,武阳侯所中之毒乃是砒霜,并在酒杯杯壁和其中的酒水中验到,同唇际的毒渍完全吻合。而悉数酒壶中并未发现,大可排除大数,经廷尉司推断,想来只有侍酒宫人难辞其咎。” 刘尧目光轻扫,“给武阳侯侍酒的是谁?” 宫女吓得面如土色,仓惶跪下,“是……是奴婢。” 她旋即看向郑懋桌案上的酒杯已经空空如也,既惶恐,又否认,“可奴婢没有理由杀武阳侯呀,奴婢跟武阳侯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武阳侯呢?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呼延晏当头打断她,“因为你根本不是想杀武阳侯,你是想杀端慧太子!” “奴婢不敢!奴婢冤枉啊!” “是了,王爷!”呼延晏漠视眼前宫女的惊愕与惧意,立刻斩钉截铁,“阙贼就是想借您的手杀害太子呀,他向来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后快。若非这杯毒酒阴差阳错送到武阳侯手里,若是太子喝了,可想到时一旦作证是王爷杀了太子,那么王爷又会背负什么罪名?那时候何须别的借口,就一句诛杀同族,如此不仁不义之行,阙准就能将您缉拿下狱,好他自持正义化身,把皇位坐得稳稳当当!” 他哼道:“竖子,这手段果然阴损!” 他说得极其合情合理,甚至连不明所以的温钰亦找不出破绽。 一时间,形式犹如游荡于宫巷的风,彻底改变了方向。 呼延晏却依旧步步紧逼,“武阳侯暴毙,不过是他们此番失手罢了,若非阙氏,谁会行这腌臜诡道!” 形式催人,有谁会顶这个罪名,没有,甚至所有人心底,早就暗潮汹涌得把罪名推向了阙氏,连刘尧原本平淡的脸庞,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狠厉,这是众望所归的决定。 骤然一尊玉杯摔碎在地板,“阙氏想清清白白当好人,做梦!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他给我母亲陪葬!”大袖下的两只手情不自禁用力握紧,“即刻将这个婢子凌迟处死,我要他阙准看好了,我刘尧,绝不是隐忍不发的懦夫!” 李广旋即指挥着守卫,把那宫女硬拖出去,移时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叫,不由触动心弦。 温钰霎时心悸,仿佛一团迷雾铺天盖地而来,但到底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他缓缓跪下,“侄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尧就步上前,伸手扶他,“好孩子,起来说话。” 温钰不肯,反而更加恭敬,“刘温钰恳请叔父即刻昭告天下,登基称帝,率我等刘氏子孙讨伐阙氏!”说罢他矜重扣头,“侄儿自知资质浅薄,能力虚亏,徒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智,今日,侄儿愿将太子之位交给贤明君主,愿吾主承上天祖宗庇佑,护我刘氏皇族长久太平!” 斯须呼延晏、朱嵇急忙紧追其上,“臣等愿请中山王登基称帝,共讨阙氏!” 那一刻,大喜过望,是刘尧唯一的神态,他抬了抬手,尘埃已然落定。 第二十四章 焉有人其黄雀后 “三月十四日,呼延晏于郊外遇公子,谈其蒙获之死,悲愤异常,将郑懋一脚踹于树上,郑懋不服复推于他,二者你推我,我推你,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以公子一屁顿而休焉。” 文绣清了清口,继续道。 “美人受痛,我替姐姐心疼非矣,于是左出拳,右出力,蹬下盘,踩脚趾,呼延晏呜呼大哭,大跪磕头,誓要拜我为师,郑懋复跪抱脚,愿归我门下,问苍天,何生我这一高人,使二男相争我……” 媞祯穿着白縠敞袖袍摇曳在天光之下,轻轻哂笑,“小央挫什么都没学会,惯学会胡说八道了。” 她的拿着剪子一张一合,正拿对一株新发的姚黄牡丹上下其手,随着花蕊一寸一寸剥落,最后就只剩下中间一只主杆,遗世独立,英姿挺拔。 文绣将信放下,看着着那花道,“姑娘……这花剪秃了。” 媞祯将银剪子放在一边,退步慢慢欣赏,“剪去主杆之外的杂枝烂叶,这花才能开得更好,你看,现在已经清理得非常干净了。”便弹了弹衣袖上的柳絮,瞥向一边,“你说到了如今,是不是天意呢?” 曹迩道:“明眼人眼里一切自然是天意,他们怎么会知道还有事在人为的道理。如果不是咱们推波助澜,把蒙获是尸身和郑懋的暗哨一齐推到呼延晏眼前,那所有人又怎么能见证这个巧合,又怎么深深相信一切是郑懋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结果,他们当不然不会知道,蒙获从始至终都在咱们手里。” 透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攥紧手,像攥着一把火,“至于手书,不过是搜府那日,以郑懋意图斩草除根之言诱骗蒙获写下的绝笔信,只可惜那信上牵连了咱们,只能劳驾姑娘您亲手再仿写一份了。” 媞祯髻上架着一顶莲花镶玉小冠,随着身姿缓慢摇动,“用蒙获嫁祸郑懋,逼呼延晏记恨,催发他的愤怒,再到蒙获之死真相大白,引起误会,形成离析怨怼事实,一旦郑懋一死,呼延晏必然落入忌惮之中。” 她笑意娴静,从容漫步到廊下,悠然落坐,“你知道我为的是什么吗?我为的就是让刘温钰全权向我靠拢。禁脔,自然只有我一个人能独享,他们想从我手里分权,白日做梦。” 文绣将茶捧给媞祯,喂了一口,笑容满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知道,黄雀其后还有人呢,而姑娘正是这个人。” 天光悠长,曹迩扯起珠帘卷在一起,低低会意,“张太夫人也死了。” 媞祯目光如清冷碎冰,“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能有什么办法。” 曹迩试探发问:“那姑娘觉得,端慧太子会以为是谁?” 媞祯眼帘微垂,轻轻一咳,甚至有点讽刺的表情,“谁强出头就是谁呗。反正我猜是呼延晏,你觉得呢?” 曹迩扬了扬嘴角,挤出一个笑,“姑娘说谁,自然就是谁,端慧太子以为是谁,那自然也是谁。” 媞祯唇角一勾,目光灼灼注视着他,起身扶着栏杆,踱步往屋里去,“如今刘温钰形势安稳,咱们可以再往前走一步了。” 曹迩在后面跟着,还不忘一一汇报,“派去胶东的探子来了信儿,若非不差假,私盐运送一事直联通洛阳、渑池、襄阳和汝南等地,至少是这四地的商行必然知情,至于旁的只怕多多少少都带些连襟。如今正挨个盘对,等对照上了,洛阳十三舫贩卖私盐就能坐实个十成。” 媞祯悠悠吐出一口气儿,“当年咱们查抄平阳孙氏的时候,曾在账册上发现有胶东盐港的售运单子,那时孙梁商道共用,只要一家有脏,两家都得黑,果然一查就查得出。” 曹迩攥了攥手,“这一次必然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媞祯转身坐下,吞了一口茶,“我自有主意,眼下先把证据拿出来才是真的。” 这一日春和景明,温钰特地到未央宫求见刘尧,然而才下辇轿,已见李广就一路小跑着趋前,“主子此刻正因羌族首领木达葛相助阙氏烦心呢,怕是您现在进去容易吃罪。” 羌族驻地在长安后侧,如今阙氏已得羌族外援,一旦调动兵马就容易后方受掣,对现在形势极其不利,刘尧自然大恼。 温钰平缓微笑道:“孤此番前来就是为解叔父心头之忧,还请公公帮忙通传。” 李广低头看着台阶,状若思考,到底进去通传了一声。 待得回音后,温钰伸手推开飞金坠银的朱红菱花门,寂静之中,只见一侧孤清的影坐在成叠堆积的奏章前。 刘尧扶了扶头,一脸倦容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然见温钰,他才重舒了眉宇,“说,什么事?” 温钰看他面容,心里已经意会三分,他问:“侄儿是特地为羌族首领木达葛投诚阙氏一事而来,想解以叔父燃眉之急。” 刘尧微抬眸光,“你有何妙计?” 温钰道:“只需叔父执笔同襄王祁昊书信一封,授祁昊殊礼,诱以祁昊之力为叔父所用,合力讨伐阙氏。” 刘尧不由色变,“你以为他不成为第二个阙氏?” “我曾听一渔者说,只有用虾米作饵,鱼儿才会垂涎上钩。更何况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相反相成。所以侄儿才敢大胆设想,倘若叔父给祁昊丰厚封赏,让他看见您的诚心诚意,让他见识到您对他器重和信任,或许他会为了这眼见所得的利益而同叔父沆瀣一气。叔父是天命之才,必然通达‘欲高反下,欲取反与’之策,有时以退为进,未必是坏事,或许逆道而行,才会有意外的收获。” 刘尧面上未动容,心里却已有些触动。只是相比,此刻他对温钰的疑惑,远大于他对襄王的忌讳。 “人人都说你病骨一身,可有谁能想到,偏偏是他们最看不起的羸弱之人,却能未雨绸缪谋算至此。”他敛了颜色,“你不是不周到,而是太周到了。” 温钰微微一笑,“为了活着,侄儿不得不学会周到。” “所以你此行才是真正‘欲高反下,欲取反与’之策?” 温钰心头猛地一震。 “正是。”温钰淡淡说:“若能未雨绸缪得叔父庇护,做个闲云野鹤的王爷,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抬脸相迎,“我只想活着。” 殿中极安静,树枝雨水滴落的清脆也回响不绝。刘尧端详温钰良久,反复摸索他的话,慢慢呼出一气儿,“钰儿方才所言,我会慎重考虑。” 端起一侧的茶水吃了两口,“眼下,我倒是还有另一个难题,想听听钰儿你的想法。”目光不动,盯着桌上一本本红绸面的奏章,“这些天,朝臣各谏皇后人选,有人想荐南阳王生母陈氏为后,有人荐另择良臣之女入主中宫,你怎么看?” 温钰听他这般乍问,也不能一言相断,“按叔父之意,原是属意于谁呢?” 刘尧抄起手捋了捋胡子,“荀氏早亡,后院之事多是章氏协理,几年前我也上奏过朝廷,立章氏为继妃。”他换了一口气,“平心而论,我自然更属意于自己的妻子。只是她的身份……朝野之中多有驳论。” 夫贵妻及,章有容作为名副其实的中山王妃,立为皇后,这原是最理所应当的事,可朝臣却始终不可提起此人。 便是因为其中有另一个缘故。 第二十五章 风生流转乾坤定 章有容本是前朝景文帝的贵人,十六年前高祖皇帝派中山王攻克长安时,在掖廷的枯井中所救,中山王对她一见钟情,不顾皇室宗亲阻挠,执意纳章有容为美人。后原配荀氏病故,章有容因宠遇而得封为继妃。 一个多情风流的王爷娶前朝妃嫔,可以说是一段韵事。但一个皇帝的皇后是前朝妃嫔,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何况如今朝中势力已成,无论是荀氏之子临海王,还是陈氏之子南阳王,都会为了自己的将来利益,左右皇后之位的人选。唯一能后置身事外的,只有温钰一人。 如今刘尧相问于他,便是是想让温钰给他一个立章有容为后的理由罢了。 温钰会心一笑,揖了揖手,“侄儿远在边陲多年,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但有一句侄儿铭记于心——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自古君子典范。” “何况……”温钰语意依迟,“这是叔父的家事,我们这些外人本就不该置喙。指点江山社稷是臣子的本分,于君王内闱家事,只能劝解不能央求。” 刘尧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入了心里,给了他一丝丝安定。 庭下风吹草仰,起伏无状。温钰从宣室殿走出,正巧遇到受诏觐见的呼延晏,一时双眸相对,心中的不免迷雾铺面而来。 呼延晏先启了声,“公子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一直有个疑惑。”温钰略略拧眉,“舅舅那夜为何那般肯定,郑懋一定是被那个宫女毒杀的。” 呼延晏并不心虚,“即便不是那也只能是,因为是她,才会更加激怒刘尧的怒火。”反而问:“不然您以为呢?” 温钰攸然变色,目光狐疑而狡黠,“那便是阙氏罢。” 可唇角的冷笑实难掩盖呼延晏内心得逞,“如今郑懋意外而死,眼下抚恤郑家才是首要之事,毕竟郑懋跟随您多日,这份哀荣还得需公子您亲自料理,算全了两家的面子。” 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攥起,还未站定,管彤那晌已经跑来禀报,“不好了,郑、郑夫人殉情了!” 温钰愣怔,定定望住身后的那个人,一双眼眸格外地黑。 呼延晏对插着袖子,看向他,“他杀我兄弟,我杀他女人,已经很公平了……公子。” 真正的春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温钰举目望天时,见整个未央宫里都己是翠绿花红世界,蝴蝶扑着影,一切都那么重叠而知,它来得意外,却从不出所料。 就如在短暂风波消寂后,刘尧到底在意料之中向祁昊修书陈情,而祁昊也在利益蛊惑下答应了这一场交易。 三日后,刘尧即帝位,立继妻章有容为皇后,改元光初,迁都长安。同时也恢复了呼延晏和朱嵇往日的荣耀,官复本位,领司徒、太傅,追封武阳侯郑懋为楚国公。祁昊领受镇国大将军,并承诺攻占平阳之日,再复领太宰,赏河东十五郡。 温钰何尝不是洞察一切,便再次启书上报,自请‘才疏学浅,能力不足’,辞去皇太子之位,刘尧便重封他为济阴王,同享太子供奉。 如此一来,也算是独善其身。 至此,刘尧与祁昊之兵刃合力北攻平阳,加之刘尧称帝以正义出师,又有呼延晏、襄王祁昊一干精兵强将,士气势如破竹,阙氏唯有节节败退。 而这一退,就让二人之力驻扎在离平阳不过百里的汾阴。 眼看大厦将倾,阙准心底自然慌乱如麻,不由大叹,“军中无可用之人,天要亡我!” 万般无奈下,只得便委任自己的心腹大臣孙绰前去拜见刘尧议和。 其实阙准很清楚,举天之下人,皆知刘尧的生母死于他手,倒不指望成事,只做拖延月余还有可能,如果可以将时间拖得久些,关中的待羌族联军汇合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然而再大的烽火,也有被天水熄灭的时候。 孙绰觐见那日,刘尧正和温钰在甘泉宫下棋,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倾盆如柱,春日本就天象多变,更何况命数。 温钰抬头望着殿檐的瓦铛激流而下雨水,宛如珍珠细帘隔住视线,若非是青天白日,大概他也未必能发现那个身着墨绿宽袍头戴乌纱帽的使者——孙绰,正跪在雨里等候。 皇帝似乎窥住了温钰的眼神,淡淡道:“知道为什么要他跪着吗?” 温钰略微一笑,“叔父想消磨阙氏的锐气。” 皇帝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仿佛要穿过朦胧雨雾直接射过孙绰的身体,“他们想八面玲珑,四面讨好,朕看不惯这虚伪假意之人,但朕……却会给他一个机会。” 覆手落子,扬声道,“请他进来。” 温钰似有沉思之状,然而思绪很快随着李广带着孙绰步步靠近的身影戛然而止,只见孙绰已经被淋得如同落汤金禽,半句未开口,威风便已烟消云散。 皇帝微微沉吟,仿佛无事一般,“朕和贤侄许久未见,难免关怀忘我了些,孙大人不会怪罪?” 孙绰一听吓得连连磕头,“微臣不敢,能得陛下不计前嫌召见,已是对微臣的宽容慈悲。”他不禁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的贴着地,“更何况微臣此次前来就是请罪的。” 皇帝洋装一无所知,不疾不徐反而问,“哦?朕不晓卿何罪之有?” 孙绰颤颤巍巍,匍匐倒地,“臣替主上请罪,主上他……一时激愤才毒杀了嘉靖皇帝。” 忽然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如同一声擂鼓敲得各人胆战心惊。分明可以感受到皇帝眼底冷冽的怒色,只不过他的怒不是因为阙准杀了嘉靖帝刘桀谋反,而是因为他身死的母亲,还有到现在毫无诚意的抵赖囫囵。 这凌冽也不过一瞬,很快皇帝神色如常,深深注目于他,“他刘桀乃暴戾无道昏君,尔等杀之有功无过。你可告诉你家主上,只要投降,朕便算尔拥立之功。” 孙绰一惊,温钰亦是差异,似乎比雷霆之怒的冲击,这种飘飘然,更不知如何的应付,更叫人惶恐,遥遥望着刘尧在内侍监李广的搀扶下已走出东暖阁。 温钰也不宜久留,径自从抄手游廊回到花房,继续打理起花枝阔叶。虽说他已被册王封爵,但朝中委以重任之事也不过手,除了避嫌之外,大概皇帝对他并没有几分真心信任,即便是朱嵇、呼延晏也虚职好听,权柄之职唯有皇帝长子临海王刘俭和次子南阳王刘珩。 因此,他就求了修葺草木花卉之职,闲来无事,也是一雅趣。 管彤常因此而愤愤不平,“现如今临海王和南阳王都有要职在身,您倒好不求职务,一心来花房种花。” 温钰唇角的弧线微微勾勒,“万事莫要强出头,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是不会让我轻易涉政的。”又道:“何况,我也喜欢在这儿修身养性。” 他从中拿起橘色葳蕤的一盆,那花朵蜷曲,翦裁柔婉,轻轻一嗅还有一淡淡的香气。 “你知道这一束叫什么”温钰自自说其答,“它叫萱草,是思亲之花。” 他似有端详,似有思索,“皇后册封礼后,届时五品以上的官眷都要入宫拜贺,到时候请我想郑姑娘进宫,让她把这花献给章皇后。” 第二十六章 盈盈宛转郑氏女 郑娞进宫那一天,满天云朵缱绻,微风拂花飘零。扶着侍女轻落玉阶,只见盈盈花树下有一个身着淡松烟袍衫的小生,抱着一株萱草远远而立。 管彤堆满笑意过来,将花好好交在她手中,“这是送到皇后宫里的花,殿下请您亲自送去一趟,皇后若问姑娘什么,还请姑娘如实作答。” 郑娞低头,细细看着那被修剪精致的花束,缓缓点了脑袋。 由宫女引路,穿过长长的游廊和一扇扇雕花石青门,沿台阶上三步,便清晰可见“椒房殿”的赤金大牌匾。 跨进了仪门,迎目而见一片清雅秀丽之色。 殿中阔朗敞亮,因着皇后向来喜爱青碧一色,所以殿内的琉璃瓶中只插翠竹修饰,并无其他娇艳之彩,连家什上铺陈罩纱,也一应清新淡雅。 方才各家氏族女眷刚拜礼而过,皇后正仰在窗前的梨花软木金丝塌上休息,见有个盈盈款款身影走来,才支肘正了身。 郑娞抱着萱草微微屈膝,声音清甜,“这是花房新栽的萱草,特进献给殿下赏鉴,愿殿下忘忧解惑,长乐无极。” 皇后抬眸而望,女孩似水柔眸,好若水莲花般不胜娇羞,纯然明动。她抬手示意宫女将花移到面前打量。 “萱草?”皇后露出雪白一截手腕,撑起下颌,“这花倒头一回见。” 郑娞眼角微敛,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梨涡,“回殿下,萱草别名忘忧草,又叫母亲花。殿下是万民之母,受人敬仰,自是如此花一般,受天下儿女思眷供奉。” 皇后心念一动,慢慢拨起花蕊,看她,“看着脸生,是花房新来的宫女?” 她眉眼略略低垂,“臣女郑娞,是受济阴王传诏到花房做事的。” “郑娞?”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内心似被某些力量悄悄触动,“你是楚国公郑懋的女儿?” “是,家父家母去后,留臣女一人在府主事,济阴王殿下念臣女孤苦可怜,才在皇后殿下的拜贺之日诏我进宫添添福禄。” 宛转的语言勾勒起皇后一番潇湘往事,情不自禁心感悲悯,仿佛一块寒冰在心头积压已久,生出了冻疮。 她抬头看她,青葱岁月的年华,若是她的女儿还能承欢膝下,也不过如此光景,可如今……她的女儿飘零在此都不知何处。 孤苦,无依,多么似曾相识。 皇后咽下酸涩的哽咽,舒起恬淡的微笑,眼里有泪光斑斓,“这花,予很喜欢,人,予也很喜欢。” 问她,“多大了?” 郑娞温文道,“回殿下,今年十四了。” 皇后哦了一声,“读过书吗?可会写字?” 郑娞点头,“臣女上过几年学,会写字。” 皇后欣然微笑,“椒房殿正缺一个执笔宫女,你愿不愿留下来侍候?” 郑娞心如波涛翻涌,似春江秋水旋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在胸口跌宕。她盈盈谢恩,“臣女愿侍奉殿下左右。” 此时天光刚过正午,照在地上一片花白。四周藕杏色的纱幔随着水晶挂帘荡漾轻舞,宽广的空间里不过一张窄长坐塌和一张几案。 温钰站在窗前修剪了一簇璎珞宝珠,不多时,管彤带来了椒房殿的消息:“成了,皇后已经收了郑姑娘在椒房殿侍候。” 仿佛一刻悬心的石头落下。 温钰抿了抿唇,“章有容曾和景文帝育有一女——清河公主,当日长安城破,公主意外失踪,章有容思女心切,入王府后一直心结难解。中山王爱屋及乌,派人寻找清河公主十几年,始终没有音信。如今章有容位临中宫,得意之外,不乏失意。” “一个思念爱女的母亲,一个失去父母双亲的女儿,这种感情只有她们彼此之间会深有同感。”温钰透过窗子看着巍巍宫墙,“所以章皇后愿意留侍郑姑娘是意料之中。” 他手指微微紧握,“而且照舅舅的残忍心性,郑姑娘只有留在宫里才最安全,这是我唯一能保住她的办法。” 郑懋之死尚不得答案,紧接着郑夫人就“殉情”而亡,如今呼延晏受皇命领兵在外,焉知来日他回程会不会再动杀人之心。 可他不能赌上郑姑娘的一条人命。 远处有一方云影渐近,管彤轻唤,“殿下……” 温钰转过头时,郑娞已经徐徐入内,她扑扇着一双含水杏眼,腮边挂着两痕晶莹水珠,“臣女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微垂的脖颈如玉白皙,她瑟缩的抬着头,抽抽噎噎的。这些天她很惶恐,很害怕,她每晚睡觉都会做梦,都会梦见那天她回家时母亲被吊死在房梁上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也会这样死去。 直到……直到温钰派人把她藏到了朱嵇的家中。 温钰扶她起身,拿帕子递给她擦泪,“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别怕。” 郑娞嗯嗯咽咽,哭得一脸梨花带雨,一时激动地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能眼含深情,望着这个谦谦如玉的男人。 他那样温柔和顺,仿佛繁闹的春花也面前这个人而变得岁月静好。 次日,蓝澄澄天的如一汪碧玉,长安城楞伽街前一片风华。 只听得足下珠履踏着木梯之声,一道鲜艳的身影从马车下来,似落入春和景明的一颗金黄的星子,璀璨耀眼,栩栩如生。 央挫小脸被太阳晒得微红,一手抱着一束春红娇艳牡丹,遥遥一挥,送到人儿怀里,“好姐姐,可把你盼来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媞祯揉着他头笑,“真的想我,还是在长安忘乎所以的玩乐,想我想得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你又打趣人了,我可是真心的呢。”央挫嘟嘟着脸,一股脑得往媞祯身上又贴又哄,“这不是文鸳提前来了,我可是特意听着文鸳的提点,一切都按着姐姐喜好布置的,姐姐快去瞧瞧,合不合心。” 媞祯笑生生跟着,“鬼鬼祟祟做了什么好事?” 她前脚进门,迎来的文鸳立刻兴冲冲扑上来,“好姑娘,快来瞧瞧,咱们给您准备了什么,您绝对喜欢紧了。” 媞祯被热情拢得发笑,一道顺着他们的拉扯,沿着湖泊停靠的穿廊走,又转过一个孔雀石雕花大屏风,再躲过垂花门,入眼的便是一重汉白玉造的台阶,阶上朱色栏杆、琉璃碧瓦,是一座二楼高、左右环绕的宽阔阁楼。 文绣盈盈走来,屈了屈膝,“知道姑娘喜欢好景好水,央挫和文鸳特地把这濯缨水阁收拾出来,比之前绛雪轩您可瞧还好。” 文鸳声音轻铃铃的,“这阁楼左隔一穿廊靠湖,右倚绛春桃园,尤其是二楼的好视野,一眼望去亭台楼阁廊腰缦回,花草丛生,溪流潺潺,是极好作画的地方。”说来搂一搂媞祯的手腕,“姑娘您喜不喜欢?” 媞祯环顾许久,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能得你们夸奖地方,我能不满意吗?” 说着,各自结伴进了屋,媞祯前脚方坐下,央挫就急着将文绣奉来的时新的白茶捧上,“姐姐喝茶,是上好的新茶呢。” 待媞祯慢悠悠品了一口,他才轻启唇说:“这些日子在长安,我都一直住在商舫里,都没细瞧这么好的春景,可有哪个地方的景致能比姐姐这里好。”身躯缓缓蹲在媞祯脚边,俯身膝上央求,“姐姐,我也想和你住在一起,咱们都好久不在一起了。” 文鸳听了噗呲一笑,“央挫怎么到现在还喜欢缠着姐姐呐,是不是来日成了亲,还得把姐姐给搬过去呢?” “我不成亲,我就要在姐姐身后当一辈子狗尾巴,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第二十七章 媞祯宜水话往事(上) 文绣觑着眼含笑,拿团扇拍了拍襟口,“咱们一堆人都仔细,会梳头,会绣花,会做菜,你会什么,光会使拳头可不行。” 央挫抬头笑吟吟的,眼中满是光彩,“我用处才大呢,冬天我可以给姐姐暖被窝,夏天我给姐姐扇扇子,这不够体贴吗?” “体贴是体贴,你就不怕来日你的姐夫,逮你一顿好打!”文鸳抚过他的肩头,敲了敲。 一个两个满嘴的打趣,哄得媞祯发笑,“好了,别戏弄人家了,人家孩子似的人呢。” 她抚他脑袋,“那就让人把你行李搬来,反正这么大的地儿我自个住也没意思。一会让你文绣姐姐和文鸳姐姐帮你收拾东西,住过来。” 央挫一听,即刻兴兴去催促她们收拾行囊去了。适才那俩人走得远远的,他才调转回媞祯身边,俯下身段,趴在她的膝盖上蹭了一下。 “姐姐。” 媞祯掰着纤细的手指,鸽子蛋似的宝石戒指在光影下闪着灿烂的星芒,“这回你护送刘温钰有功,想吃什么,一会咱们一起用膳。” “那我可得好好点菜,姐姐你都不知道那几天我过得有多烦,耳朵都快被那俩老物磨出茧子了,连殿下的屁股都没幸免!”央挫俩手往袖子里一揣,愤愤道:“他俩……简直就像是东大街为抢占地盘打得你死我活的乞丐!” 央挫是嘴厉害不是一两天,听他这样说,媞祯就问他,“人说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不是自诩是人家师父吗?” 央挫一脸憨态,“我当时就把他们推开了,我说我姐姐不让我收徒弟。” 媞祯笑着弹他一脑瓜崩,“你呀,出去一趟倒学会满嘴抹油了。” 央挫捂着头揉一揉,努起嘴,“还有呀姐姐,我能跟你商量件事吗?”他盈盈望着媞祯的眼睛,“以后你有了殿下,能不能不要最喜欢他,还跟从前一样最喜欢我。” 媞祯摸了摸他的头,逗着,“好,我以后最喜欢你。” 央挫发出喜滋滋的笑声,还没落定,只听鸟雀清鸣里有一道清澈的嗓音缓缓浮入人的耳畔。 “清白天的,就这样肉麻了。”那人啧了啧,“你姐姐才不最喜欢你呢,你姐姐她最喜欢吃肉!” 媞祯循声而望,只见身后有一身穿宽袖鹤袍男子揣手靠在门框边,漾着涟漪般的笑纹。 “周解颐!”媞祯对他的到来似有惊喜,抬手请他入座,“我这前脚刚进长安城,你耳朵到灵敏。” 他扇合着扇子,坐在倒了杯茶,“两三个月不见直接从小字变全名了,太生疏了,好歹咱们五六年的交情呢。” 媞祯陪笑,“是,我的好同学周宜水,谁能忘了您这位客儿。” 央挫下意识的贴过去讨好,一眼碧莹莹的,“周哥哥好。” 周宜水全不吃这套,反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猫我家里蹭吃蹭喝几个月,酒足饭饱连个招呼不打就跑了,小白眼狼。” 央挫脸白得挠头,他的错处驳不了话,留在长安这些日子,确实在人家家里混吃混喝,偏叫媞祯一道令给人抛诸脑后了,霎时心一虚止不住往媞祯身上瞟。 周宜水把扇子搭在桌面,“别看你姐姐,你姐姐也是个不可供的人。” 媞祯似笑非笑的看他,“那你还来找我?” “嘿,老同学回长安,哪有不拜访的道理。”周宜水提起壶又沏一杯茶,“何况……我不是还得祝贺祝贺你,钓了一条大鱼吗。” 他支吾了一声,“准确说,应该是你养大的鱼。” 媞祯拿起杯子让他添了些水,“这长安的的权贵再好,也不如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好,虽说身份高贵的大有人在,但是人品可贵的却是寸土寸金。”眼里不觉深意满满,“刘温钰很合我的人选。” 她说的并不错,连周宜水自己都不能说假,若真是从现在的长安城中择主,临海王是个金玉其外的色包,南阳王是爱做表面贤德的狐狸,永安王年岁太小不适用,皇帝年纪又老不顶几个年头,都不是能与之利益捆绑的明君。 周宜水手里托盏,稍稍一顿抬眼看她,转头跟央挫说,“我让人拿了好多点心,你去让厨房装些拿过来,咱仨一起吃。” 央挫一听屁颠屁颠去了,等屋里肃清,方才继续那番谈话。 周宜水抚了抚膝盖,“刘温钰确实有‘士中君子’的美名,你择他为主也不意外。” 媞祯道:“那你还不高兴?” 周宜水迎着她的眼睛,“反正两年前出学府的时候就说好了,你出脑子,我出力气,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干。况且你帮我混到左冯翊的位置总不会是白给的,以后你要什么,我少不得孝敬。”他转了转扳指,“只是,我跟你除了是你并肩作战的朋友,还是同学,于私我当然在乎你喜不喜欢小殿下了?” 媞祯的态度显然有凝滞,迟迟了很久,才有一丝情绪。她其实也不知道,或许有好感,只是忌惮大于一切。 她很清楚自己与温钰关系:明面上是眷侣,骨子里是君臣。她作为臣,就不得不时刻警惕自己所效忠的对象,如果因不能克制,而丧失自我,那么她所有的忠诚,就会被人肆无忌惮的利用。 媞祯沉声而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能得到我想要的才是要紧的。我高升,你高升,这不就成了,权力才是人生的万金石。” 周宜水跟她碰了一杯,“那小殿下可就太可怜了,娘没了,爹不爱,周围又全是那样的亲戚。”他面露犹疑,苦笑道:“非要说与你第一绝配,还得是沈望舒。” 沈望舒,是八大舫平阳沈氏之后,大魏宿卫军将沈烨将军第三子,平阳学府白泽君,跟媞祯和周宜水是同门师兄,素有鸿钧才子之称。只是惋然,三个月前一场平阳政变,沈家在与阙氏的交战中举家殉国。 后来,媞祯还特意让平阳舫主肖选暗中接应从宫城中逃出的宫眷,以便及时援救尚未遇难的沈家残兵。至于张太夫人意外获救,那便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周宜水慢慢扣起指头上的扳指,眼中微凉转成消寂的冷静,“时至今日,我都不敢相信沈望舒真的死了,他那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死。你说人到底聪明到什么程度才不会死呢?” 媞祯斗转眸波,“乱世之中,大家都处在同一个熔炉里,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绝世天才可以算破明枪暗箭,也算不破寿数啊。”安慰道:“现在我们唯一能做到只有让阙氏也下地狱。” “阙氏是该死,可就是他们死了,沈望舒也不会复活啊。”周宜水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我还记得我刚入学府时,因为启蒙太晚,文章论述聱牙诘曲,常被人笑话不说,连先生待我也是疾言遽色,戒尺藤条那就是顿家常便饭。不仅别人觉得我不好,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差极了,只有他,会告诉我……我很好,只是还没有适应环境而已。” 第二十八章 媞祯宜水话往事(下) 周宜水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当时我就想,这么宽和善性的人,我肯定要跟他做一辈子的交心知己,等他有难的时候,定然拼劲全力保全他。”说着,他还笑了,“直到后来你出现,他的心思直接从我身上转移去了一半,我当时还挺嫉妒的,觉得我好不容易有个朋友还被别人抢走了,天天数着日子想:这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走啊?” 媞祯眉毛一挑,“所以你是为了这个天天挪我功课?” 周宜水嗳了一声,“那倒不是,那是我真不会,又不想写。”他两肘往桌子上一撑,“只不过后来我发现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们两情相悦是要做夫妻的,所以知己朋友这个位置还是我的。” 思绪在昏沉里旋转,若系究其深,也是媞祯年少时光里唯一的心动。 六年前沈家受石家和霍家所托,引荐媞祯进平阳学府读书,那是媞祯第一次见到沈望舒这个人。 如何形容呢,大概是称一句妙人也不为过,他容貌清朗,青衣皓衫,总给一副月白清风之感,他是沈家三位公子里最好看的一个,也是最稳重的一个,但又不像老大那么老气横秋,也不像老二那样烈阳似火,就像是邻家哥哥一样,看起来就十分儒雅好说话。 沈夫人拉过她的手,跟他说:“这是你石伯伯的长女,今年十岁,以后顶你表妹谢湘的名,到平阳学府读书,可记得好好照顾着。” 沈望舒浅浅唤了声“好”,就慢慢将她圈起来抱在怀里,像抱小猫一样,“那咱们去看看厢房,你喜欢哪一间好收拾出来,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都跟仕奚哥哥说。” 对了,她私下里一直叫他仕奚哥哥,望舒是他的小字,她初次听这个字就觉得很适合他。望舒是月神的名字,他就像月神一样温和、亲厚,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皎皎照人。 年少时心里滋生的爱慕,总是十分青涩而幼稚的,有一段时间她是很依赖他的,黏着人的时间几乎是不分昼夜,同吃同住也是有的,甚至在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她当着好多人面前说过“嫁人当嫁沈望舒”这样的戏话,可他听了,只是笑着,并不拒绝,也不解释,任由她这样说。 也许不抗拒,就是喜欢,她这样想。 有一次天特别晚了,她像往常一样留在他房里看书温习,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贴到了他的身边,她说她有些地方不懂,他问她哪里,她就假意给他指了指,等他低头在构思话语的时候,她就顶着胆子把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那是她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印象里他的唇温热莹润,细腻玲珑。起初他也是沉迷了,伸手勾住了她的腰,揉着她的头发,薄薄的气息扫在脸上,一点一点的感受彼此的亲密。 好像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他忽然屏住喘息,将她推到了地上,慌乱逃了出去。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就怔怔的坐在那里,而沈望舒一夜都没有回来。 自那以后,他对她还是一样的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再不准她进他的卧房。 她也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动心了,为什么会这么抗拒呢?可到底她也不想继续探究,毕竟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强求,独独在情事上强不得求,所以很快她就释怀了。 没想到浑然过去这么久,这段荒诞而又幼稚的爱慕,还有再被翻出来鞭策的时候。 周宜水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好奇的问她:“如果沈望舒没死的话,你还会选择刘温钰吗?” 媞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端起茶水润一润唇,如实所述,“会。” “因为这本来就跟沈望舒是生是死没有一点关系,刘温钰就是我的选择,是我复兴安阳石氏的选择,从不因任何人事物改变而改变。” 周宜水叹了口气,“我坐在府衙里判案子,总是怕属下对事对情分得不清,唯独在你身上,我怕你分得太清,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媞祯坏笑道:“那能怎么办呢?我又不像你,有场栽茅坑里还能看对眼的好姻缘。” 周宜水吭哧咳了一声,水洒的满身都是,他急忙拿手帕擦擦嘴,点了她半天说不出话。 “还不是因为我是?”媞祯勾一勾唇,“谁让我带着崔姐姐到阁楼上蹲你,往那茅厕里丢石子来着,要不是我,你那天能看见你的……‘卿卿’吗?” 周宜水被臊得一脸红,真提起这茬事,他是又兴奋又没脸,谁想当日他前脚刚进茅房解了裤带,后脚叮铃咣当的石头砸得他没处落脚,那时候学府修缮,茅房都没带顶,他根本躲不住,慌忙系好带子回头扭望,遥遥就见到一个如花似娇的美人,拿着小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瞬时就沉沦了。 原那姑娘是媞祯舅母家的姐姐,名叫崔乃矜。于是他就一叠一叠的情书示好,天天摘花送人家窗口,又是殷勤,又是真心,好不容易感化了姑娘的芳心,娶到了美娇娘,却在另一件事上犯起了难题。 新婚燕尔初成人,总少不了好友相聚一堂,聊聊以往,看看古今。 别人说了,“我和我家夫人于凌波水畔一见倾心。” 另一个人说,“我和我家夫人相识于山野苍茫之间,共渡水流依依而下。” 而到了周宜水这儿总是缄默不语,他到底说不出,“我与夫人于茅厕对望,乃一石击中我心。” 周宜水当即挥了挥手,指住媞祯让她别笑,媞祯抿了抿唇,逐渐收敛了嘴角,捏起一块糕饼吃。 那厢周宜水重新掷了个新杯子斟茶,呷了一口,细细品味回甘,问:“说说正事,皇帝跟阙氏主动义和,这事你怎么看?” 媞祯倒不以为意,“怎么看?阙氏或战或降,这就好比摆在你面前有两样东西,一把匕首和一个淬了毒的苹果。” 周宜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都是死路。” 媞祯点头,“只不过太多人呢,被光鲜的苹果蒙蔽了视线,忘记它有毒。甚至为争夺这个苹果,不惜自相残杀。古来今往兄弟反目的故事,你应该也听过不少。” 周宜水摸起下巴会心一笑,“那就静观其变。” 日暮山远,云蒸霞蔚,晃晃中,天已经换了颜色。 然而惊变就来自暗夜的黑色之中,快如无影的旋风,扑灭了愈燃愈烈的烛火,书案边的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来者何人,剑锋就已刺穿衣襟,留下两道交叉的血口。 身体重重瘫倒,猩红的液体浸湿了大片的白纸,就这样虚晃了很久很久,直到上夜的太监进来交班时,才哆哆嗦嗦地滚出了屋子,一声尖细直将整个夜晚拖向了高潮。 “阙、阙司徒遇刺了!阙司徒遇刺了!” 第二十九章 温钰婉拒郑女情 五月芳菲的季节,牡丹花最是开得极好,大朵大朵红艳艳的绽放在廊下,风一吹,送一风香,添得满腹香甜。 温钰掰开手指,细细捏算,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也不知今夕委地的花开时节,媞祯是否在欣赏着跟他同样的风景。 这样一分辨,眉宇间的愁思就不觉积攒而来,然这种情绪只存在了一刻,马上就被管彤携风带雨的身影给堙灭了。 管彤觑着黑白分明的眼,欣喜之色逾越眉梢,“孙绰回到平阳后,阙氏因义和一事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两派势同水火,各执己政,直到昨夜……”他声细如蚊,“阙准死了,是被主和派的阙明所杀。” 宫墙如此深深安静,可以听见风吹过树枝的声音,清透泠然,此起彼伏,一直吹到心坎儿里。 温钰呵了一口气,似笑非笑调侃起来,“说到底,孙绰此番前来替主求和,就是只为试探,变相拖延时间,等待关内羌族联合,本就是奔着议和不了去的。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帝倒行逆施,竟然同意了,反而一同意,就不免动摇阙氏军心,起了别的心思。” 他缓缓起身,掀开帘子坐在一旁的琴桌前,素手轻拨散音,松沉而旷远。 “虽然阙准不敢相信一个隔着杀母之仇的人会原谅他,做好孤注一掷的打算,但并非所有人都敢孤注一掷,比如他的堂弟阙明,就很怕死,只要能活着,什么鬼话都可信,甚至把阙准这个蓄意阻止他“活着”的人……都杀了,只为皇帝不痛不痒的一句玩笑话。 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犹如敲击玉磬,“所谓议和,只是皇帝的一个离间计罢了。” 管彤深信不疑,“今儿一早,阙明就命人快马加急把传国玉玺送到皇帝手中,以示臣服之意呢。” 云色轻润的春日,温钰眼里有阴阴欲雨的混沌,更多的,而是对利益纷争的麻木。 说到嘴里,他是戏谑的,“想他们昔日同征北伐,以生死相交,做分天下的誓言还言犹在耳。可如今,刘尧兵不血刃,收天下之利于囊中,祁昊费尽身家性命之力,争得不过浪得虚名。其实世人最芥蒂的,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旦利分得不匀,那分崩离析,也不过弹指刹那的事儿。” 他移了一眼,字字挑得清晰利落,“见如今事态,足见祁昊并不知内情。” 管彤眼珠灵灵一转,洞悉到了最底端,他微笑相对,“可该知道的,迟早都要知道的,不是吗?” 温钰点了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眼下他做了这么多,终于到了媞祯交代给他的最后一步。就像一曲琴曲,弹过了最高潮的部分,剩下的就必须缓缓平淡下去,不可回旋让它继续演奏。 “奴才这就去做。”管彤划唇轻笑,立刻捧了手去,渺渺消失在碧影落花之间。 人出去,随着脚步声的剥落,门外有响动惊起一阵阵扑棱的白鸽,纵身飞向远树,不觉温钰也抬头跟着那双翼飞去的身影去寻,原来那远树的尽头是太阳,一时间刺目的张不开眼睛。 正松讷的时候,有女声穿入耳畔,轻轻的,细细的,像是涓涓细流一样清澈嗓音。 “目极楚云断,恨连湘水流。至今闻鼓瑟,咽绝不胜愁。这样大好的时光,殿下为什么弹起《湘妃怨》呢?” 温钰纤长的指停驻琴弦上,缓缓抬头,入目一眼的清丽纯然。 是郑娞的身影。 郑娞穿着浅杏黄色的罗衣百褶裙,窄窄地裹着身体,因是来见他,还簪了一朵小小的、粉白的茉莉花,然而在晨风细微中,那朵茉莉已然被庭院中大红牡丹盖得毫无存在,它不可抵挡牡丹的势力,不可抵挡它肆无忌惮漫入眼帘,在阳光照射下盛放如火,饱满得慵慵欲坠,十足的娇滴可人。 郑娞心里纳罕,她并不觉得温钰是一个喜欢艳俗之花的人。细思一晌,重新勾了笑靥,“殿下最近很喜欢牡丹花吗?宫里的牡丹数殿下这里开得最好,听说上林苑里新进的‘璎珞宝珠’艳红如血,比之其他花朵更为娇艳呢。” 温钰如常微笑,“郑姑娘,今日怎么来了?” 郑娞端庄的眉目间,衔着一丝如水秋纹般的柔色,“我听皇后说,陛下给殿下新办了府邸,殿下要到宫外住了,所以想跟殿下多说几句话。” 缓步紧靠,将手里食盒放在一侧的小案上,“我带了点心过来,这是茉莉牛乳糕,殿下要不要尝尝看。” 四下里,芳草青郁如因,温钰看着那盏赤红木色的食盒,默默收敛了笑容,“这些东西让膳房做就好了,现在天儿还冷,手凉浸浸的沾在水里容易作病,用不着这样折腾。” 郑娞面色犹如丹桃,忸怩得垂了脑袋,“可是……心意不同呐。” 犹似重弦在脑中弹拨,“嘣”得一声,振聋发聩。 温钰很懂得拿捏分寸,“其实你很好,人生得漂亮,性子也谦和,只是你的心意,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我已经配不上了。” 郑娞心中空洞一片,像被蚕食过那般,遥想那些日他为她的安危百般周全,还有曾经婚约的牵绊,她根本寻找不到一丝抗拒的理由。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温钰想了一想,道:“我已经娶妻了。在柔然的时候我就跟她成亲了,我们拜过堂,行过礼,是名副其实的夫妻,我现在心里只有她一个。” 这话虽是假的,可心是真的,自五年前秋围遥遥一见,他就已经不可抑制的把爱交了出去,如今她也愿意,那就是他的妻。 郑娞似被一个闷雷狠狠打在了头顶,整个人都结巴住了。从小到大,她父母双亲无时在教导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妃,即便后来端慧太子倒台,也依然无数的声音告诉她,她会是他的妻子。 可如今……怎么跟她父母说的不一样? 她似有些愣怔,拧着两手问:“那、那我呢?” 温钰缓缓匀了一口气,“我与姑娘的婚约四年前就已一旨作废,郑姑娘如今是自由之身。” 温钰一直是个温温柔柔的人,连说话都能漾出一股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想拒绝你,一字一句都不会让你有再觊觎希望的余地。 郑娞心肝打颤,钝痛翻涌,“她真的比我还好吗?” 温钰的眼仁亮如繁星,“在我心里,她是一个比灿阳还明媚的女子,足足可以好到十分。” 郑娞搓着手指,有些惶恐,有些害怕,“那以后……以后我怎么办?我、我……” 她已经没有父母双亲,她只剩下温钰可以依靠,可如今……什么都没了,她该依靠谁?宫里生活再稳定,繁华过后都是虚的,她不想飘零在这里一生,她害怕一无所有。 小女孩的心思总是很容易浮于表面,看着她眉间郁卒不已,温钰安抚道:“郑姑娘如明月姣姣,至纯至洁,总会有更好的人与你相配。我会替令尊尽父兄之责,直至姑娘出嫁。” 一瞬间,郑娞是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情绪直堵上嗓子眼儿。她的指尖簌簌地颤动,经不住风吹摇曳。 可到底她无人可怪,从来就没有人家帮你,就必须娶你的道理,她也没脸拿以前的旧盟去恩将仇报恩人。如今落到这个时候,全是她自作多情的结果。 郑娞讪讪的点了点头,拿着赤红木食盒慢悠悠走了。 第三十章 襄国来使初争渡 北窗下暖风带着树叶草木的清香,自媞祯面上拂过,她提手顿笔,画下苍鹰最后一簇羽毛,拿镇尺压在画案上。 央挫端了一杯凉茶递过去,“近来天气干燥,姐姐喝点菊花甘草茶败败火。” 媞祯嗯了一声,接过来抿一口,“好苦,但是良药苦口才方为一剂好药。”说着,又饮了几口。 央挫笑嘻嘻的搓着手,“谁说的,我这就有一剂不苦的好药,保准姐姐看了乐呢。” “哦?” 央挫眉尖一挑,从身后拿出一个四方袖珍的红漆木盒,解开锁扣,蹦出一叠叠白花花的票据单子,“这是方才曹迩送来的胶东盐帮的通货单子,上面记载了洛阳十三舫购盐的日期和吨数,还有运输进洛阳的线路。” 神情逐渐凝重下来,“至于盐帮,已经被淮安的人控制住了,该怎么运作都照常,绝对悄无声息。” 字里行间的肃杀,媞祯慢慢阴转了眼神,仔细斟酌起下一步。还未开口就被央挫抢先,“既如此,姐姐,咱们把这些单子上交出去,正好一锅端了洛阳。” 媞祯却含笑着摇头,“如果衙门问你单子从何而来呢?你说是你偷的抢的还是使诈讹来的?万一盐帮那群人反水不认,可就说不清楚了。倒时不但没法辩解,还会被人反压个强盗、诬告的罪过” 窗外光线微明,为媞祯的玉容镀上温柔的轮廓,一行一态,优雅从容,“所以除了票据单子,还要有实证,你得知道梁氏把盐藏在哪里。” 她转头吩咐,“查查盐运路线的据点,还有沿道的门店铺子,不止是梁氏,其他家都要,这一次咱们要擒大王令小王。” 央挫答应下来。外面脚步声慢上台阶,袖臂将锦纱帐帘一打,文绣徐徐移步入内,将白玉方糕放在小案上。 她往媞祯的画上看了一眼,掀起恰到好处的笑,“如今阙明杀了阙准成了阙氏新主,已经把传国玉玺已经送到长安未央宫了。姑娘以为如何?” 媞祯冷笑了一声,发髻间几朵零星的绢花在微光下闪动盈盈,“以议和之名,施离间之策,高明有余,却疏忽大意。” 似点拨般眯了眯眼,“不然,这密送传国玉玺的事儿,怎还给传成家喻户晓的小话了?事出不公,怨怼必生,‘利’字当头,刀刀催命。皇帝这局……算有遗策。” 她用小银勺拨了一些暖梨香添入莲纹宝珠纹熏炉里,慢慢的嗅,“我原还怕温钰不能举一隅而得三隅,可见这番是我多心了,他毕竟是个皇子,有抱负也有心思。”转头吩咐,“既然传了那就传得更大一些,叫舫中的兄弟帮帮忙。” 文绣点头,“如此姑娘也可安心了。” “安心?”媞祯的眼眸如明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挑动,“那还早着呢。想要彻底离析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实现牵制局面,这谈何容易,现在就高兴,为时忒早了。” 这一日的早晨,天色依旧是明澈如一潭静水,日影若金,千丝万绦的柳树,苍翠一片。 温钰舀水缓缓浇灌一簇新枝,从根到叶无一不滋养泽润,日复一日的闲适荒度,似乎除了养花,他也无事可做。 可越是风度无痕,越是暗潮汹涌,然他尚能坐住,管彤早就有些懊恼,“自三日前祁昊下令,让祁光葆带兵两万屠了平阳城,之后就没什么信儿了,可他能做出动静,就证明是听了传国玉玺的风声的,既如此,为何不向皇帝嗔斥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顽固之冰,催化也非一日之功,可是千里之堤,常溃于蚁穴,现今未地崩山摧,无非是洞穴不够大罢了。” 温钰安慰似得看向他,“他们经得起一次试探,不见得能经起再二再三的试探。” “可这总该有个反应,不能把平阳城端了之后就悄悄没声了,也得给皇帝一番说词。” 管彤抿了抿唇。 “再不济,阙氏被祁昊捅了平阳老巢,还知道举家往长安逃呢,仗着前不久议和誓言,寻求庇护,谢副官早就去前头接应了,大概今晚就到了。” 阙明杀了阙准成为阙氏新主,如今被祁昊攻克老巢举家潜逃到长安,想在隔着杀母之仇的皇帝这里安享到真正的太平。 听起来就像做梦。 温钰手上动作忽然停了,曼声呵出一笑,“阙准虽为人不耻,但胜在人有骨气,阙明连根支撑身体的骨头都没有,又谈何远见。” 话说到底,眉眼也渐渐生了凉意,“我只怕祁昊太能忍了,咱们自个落个虎头蛇尾的败北。” 四下阒然,有牡丹花味入鼻弥香,然而这股自静然的光静很快就被突兀的打破了。 李广挎着拂尘赶步加紧,刚跨进门口就急匆匆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传陛下旨意,请济阴王前去宣室殿陪宴。” 他顿住脚,轻轻皱起眉,“怎么这么突然?” 李广嗳了一声,眉头直接皱了一团,“襄王那里忽然谴使而来,可不是咱们准备也突然呐,临海王那里也是才得信儿,您也赶紧着。” 温钰心念迟钝地转动,不通报而来,这就显然是打皇帝的脸面。却不知道今时今日的发作,又能激起几层波浪。 他立时换了行头,传步撵往宣室殿去。 如今呼延晏、南阳王和孔笙等一列武将都在前线冲锋陷阵,四王之中,除永安王年岁稚嫩不必赴宴,仅剩他和临海王在场,其余无非就是些肱骨老臣和亲信。这些人凑在一起,对酒邀歌,麻木的欣赏着歌舞演绎,然而再好的歌舞欢饮,都抵不过人心攒簇的诡谲。 温钰没有心思欣赏,高台之上的皇帝更没有心思欣赏,好不容易私下笼络些好处藏起来,还被那样大张旗鼓的翻出,却是难堪极了。 如今最有闲心赏乐的,大概只剩襄王来使。 他们有理有据,站在道德得最高点上,笑眯眯的打量着一起,就如那日居高台视他为蝼蚁的中山王,真有了几分,此一时彼一时的讽刺。 管彤陪在一侧,瞄着对过,“殿下,您瞧御台左下那两桌,前面的是正使宁修,后面的是副使庞统。”声音捻得更轻了,“听说他二人不甚对付。” 温钰看过一眼,眸色定定的,不过尔尔,歌舞已经尽散,场面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沉默,这种沉默让人尴尬,灰蒙蒙的。 荀太师捏起酒盏,微微一扬下巴,颇有傲物之色,“这是亳州新进的九酝春酒,三日一酝,满九斛米止,以醇厚浓郁最为宜人,使臣地处偏远,难寻佳酿,还请多多善饮。” 这番戏谑,宁修何尝不知,而况荀太师贵为先荀皇后之兄,临海王之舅,一直自持高处,为人颇为作态,一时间他腔子里的火药味更足了。 “我们羯族虽受高祖皇帝招入,才得以封官加爵镇守燕京,但中原的风再顺,我们东北大风刮出的烈性依然还在,若论酒,还是咂酒最够辣够味。”宁修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请陛下莫怪罪,这酒味确实太肤浅鄙薄了。” 这话说已经很露骨了,以酒味高下暗讽皇帝私吞传国玉玺不宣之举,刺他为人肤浅鄙薄,一时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气凝息,沉闷如胶凝。 反而这样的深深无言更可怕。 第三十一章 迟迟钟鼓惊长夜(上) 半晌,一贯主持外邦社交的大鸿胪卿袁中贯,才不得不开口挽尊,“陛下爱惜赐酒只关乎心意与否,若是远方之朋失了敬意,且不是顾此失彼。” 宁修眸中精光一轮,露出几分鹰隼般厉色,“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张嘴再过巧舌如簧,也未必事事都能曲折利害,何况嘴与心之间还隔着张皮,焉能剥皮而窥。” 临海王笑了笑,“殿中有酒,有鼓乐,有美人,何必说着这些,可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好时光。” 庞统唇边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有解围的意思,“这话说的是,今夜花好月圆,朋满宾客……” 他的话并没有完全说出来,就被宁修一眼骇住了舌头,“酒乐和声待良人,非彼良人,也是了无情趣。” 僵局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温钰和朱嵇对视一眼全都保持了沉默,深知这个使臣宁修并非善类,由不得目光微微侧向九五之尊的天子。 皇帝素淡的笑容保持得恰到好处,终在一杯满饮后,酝酿出一番良言,“破镜重圆,分钗合钿,若因意气用事而纷飞而去,适才得不偿失。” 挥了挥手,命李广捧来一尊金罩子,缓缓掀开在他二人眼前,“这块襄王玺,乃朕亲命能工巧匠雕琢敕造,还请使臣待朕问好。” 那王玺原是皇帝早先就打好的,本是普通的赤金王玺,直到得知祁昊屠城平阳泄愤的信儿,才特点命人在襄王金玺上镶嵌的玉石,如此承他一份殊赏,算是圆了自己跟阙氏授受传国玉玺的场子。 而今新帝初立,百废待兴,他人又在关陇立脚不稳,难免有后顾之忧,深知这时候没得同祁昊翻脸的道理。 一切不过是权益安抚之计而已。 案上灯火融融,给温钰的脸颊度了一层金粉,觑着一双眼睛,窥着在场的形势演变,心里早已百转千回。 侍中王弥颇有嘚意,笑晏晏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襄王乃拥功能臣,更何况吾主与襄王恩义情深,乃生死患难之交,且有莫忘之时,若受流言失和,才叫得不偿失。” 袁中贯以宁和的面色相对,“自古帝王掌玉玺,诸侯王则掌金玺,如今襄王玺却是金中嵌玉,可知襄王在陛下眼中非比一般,襄王大喜。” 皇帝颐然而笑,极是满意得拿起一盏酒向宁修敬去,“襄王乃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如今北方安定,阙氏奄奄一息,朕与襄王各归其位,来日家国安太,尚需携手攻克。” 他的示好之心,如涛涛江水拍着青堤杨柳,一涛一簇,激荡在人每一处的心弦上,何况赐于金玉王玺加殊荣,已是罕见的恩典。 宁修见皇帝如此殷切,如冰封秋江的脸色,才有渐渐融化的迹象。 “烦陛下炊金爨玉,我家主上不胜欢喜。”便重斟了酒水一饮而尽,“有道是礼尚往来,我等自非不会空手而致,略表心意,望陛下笑纳。” 有侍从以丝绒盒献上一个如意金镶玉项圈,赤金成色鲜明,玉色也温润,光泽莹辉的质地,无一不在宣誓这确实是一和价值连城的项圈,只是虽然金贵,却不知用意。 庞统一语道破,“这是襄王命人攻占平阳皇宫时,在阙氏扶持的幼主身上取的,如今幼主已除,言贵嫔已死……” 宁修立刻拂了他的话,笑靥生色,另做他讲,“襄王托我等带来此物为证,上表陛下,乃唯一正主,天下之人皆不可逆,王土之下亦当顺服。” 一而再再而三得遭人截舌,庞统嘴唇微微泛白,却不得不抿翅低头,“正是如此。” 温钰笑意更深,慢慢饮了一杯。 皇帝眸色似霞光萦旋,抬首间,笑容已划过唇际,“襄王之心,朕喜不自胜,使臣请尽饮,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朕为你们送行。” 如此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温钰所不能想的,寻思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春夜幽凉,冷冽如冬,当歌声与酒气尽数褪去的时候,天边的云霞已晕染出残虹的颜色,穿梭在亭台高楼之间,永夜来临前的蒙昧,总是阴翳翳的。 檐下的风霍霍穿行,地面上的砖块纵横交错,混集在宁修边上一堆的人影,他们侃侃而谈,言笑晏晏,显得有些热闹。 反而让宫灯焰火的照应下,牵得庞统身影无尽的幽长,漫成孤清纤细的一道。 墙头的琉璃瓦上倒映着晶亮亮的光,映在人脸上,有蓝蒙蒙的冷气,而况温钰本就面如秀玉,更添了几分凌冽风光。 “可是酒菜不合,宴会之上便不见庞副使尽兴。” 庞统下意识沉定了步子,警觉地盯着他,到底温钰是早先的太子,得禅位以安养,其身份就足以叫的戒备和警惕,“陛下爱惜赐饭,怎会不合。” 温钰淡淡一笑,“陛下乃仁义之君,襄王也是贤王之主,庞副使侍奉于襄王,就是侍奉于陛下,并无二别,来日加官进爵尚未可知。” 庞统声音渐近萎靡,“殿下抬举了。” “宁正使珠玉在前,庞副使且会差矣,哪里是孤抬举,而是您妄自菲薄。”温钰安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黄沙掩盖不住珍珠的光芒,无非是前缀之下,您不得不韫匵藏珠,只要诚心所向,必然终得所偿。” 他的话如啸行的风吹进庞统心里,“殿下一路而来曲折辛苦,臣亦能体会。” 温钰清越的声音,如弦拨动悬梁之心,“都说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孤运气好,如今的陛下就是仁君圣人,孤才得以封王加爵。” 唇角绽出一片闲颐,“其实只要所侍奉之人贤名通达,再加以自己努力,功名利禄来之亦然,庞副使宽心便是。” 望着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庞统心口如被千斤重石用力坠到底处,不觉昂起来垂搭得头颅,“是呐,时移世易,人定胜天。” 那轮月亮只余一个轻浅的光影,散在重檐庑殿顶的翘脚上,游廊的灯,一盏一盏错落,忽明忽灭的摇曳,犹如刀光剑影一闪一闪在眼前晃过。 温钰入夜受召而来,一撩身上腾螭祥云月银色长袍,扣了头,待高座上的人唤过“平身”才端然在一侧。 迎目可见皇帝喜悦之色,频频举着一卷传书扣手,“你来的正好的,朕方才得了信,你舅父的副官谢赫已经将阙氏残部困入城中,正在甬道待命呢。” 温钰牵了嘴角,“所谓东西跳梁,死于罔罟,阙氏既如此,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眼底刚攒了一把恩仇快意,愈要再说,然而门外忽然想起嘈杂的步子。 李广晃着袖子飞进来,急得眉头发怵,“陛下,襄王使臣庞统夜扣宫门,说有要事禀报,奴才怕事态紧急,特来请问一句,是宣或不宣?” 温钰眼珠一转身后,“夜扣宫门确实有失礼制,只是不知是何紧急之事,能让庞统逾越规制行此莽撞之举。” 现今正是朝局危乱的微妙时刻,偏偏这个时候,襄王来使不在宫外国宾馆休息,而来惊搅宫闱,何尝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呢。 旋即皇帝面色跟水漏似一滴一滴阴沉下去,“宣!” 庞统进来发鬓还有被夜风袭乱的痕迹,连裙角都卷了起来,他来不及整理,便伏跪在了地上,“臣漏夜前来,自知于礼不合,可十万火急,危如垒卵,臣不得不报!” 皇帝身形微微一晃,“出了什么事?你慢慢道来。” 庞统拧着眉,眼里的火苗剧烈的跳动着,“臣视陛下为天下之主,自当辅佐之,效忠之,所以夜扣宫门,便是为了揭发襄王指使宁修所行的悖逆之事!” 第三十二章 迟迟钟鼓惊长夜(下) 话尾尖厉的余音如电一般窜进皇帝的耳朵,激励起一阵又一阵是抖动,眼前轰地一黑。 庞统越说越激昂,仿佛在为皇帝震惊而感到欣喜愉悦。 “陛下,襄王派宁修前来,名为传递平阳捷报,献宝示忠,实为探测虚实,传递消息,臣今夜路过门脚,恰在听宁修与幕僚商议国军属备之数,倘若放过宁修,则是陛下安危置身于襄王股掌之中,陛下您必然防不胜防啊!” 皇帝眼里闪烁着不安与狐疑,努力控制住脸上抽跳的肌肉,却不说话,只是一味冷寂着氛围。 直到这股紧张压抑的气息已足够浓厚时,温钰才出声附和,“若庞统此言属实,可知襄王居心叵测,对于眼下内修消耗境况,确实不利。” “是呐!”庞统极力肯定着,“济阴王所说正是臣心中之言。” 庞统眸色乌沉如墨,“陛下您对襄王一直以殊礼相待,如同昔日曹操辅汉的先例,可祁昊却如昔日的曹贼,他屠城泄愤已是悖逆,您仁厚之心宽待,可他确是变本加厉,要觊觎大魏疆土和帝王宝座啊!” 皇帝心头猛地一震,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自然,一个皇帝,是不允许自己的皇位存在被别人觊觎的危险,何况还是在我明敌暗的情况下,怎么肯出一毫差错,丧失这舵手而得皇帝宝座。 可他到底还有怀疑,尤其是对于敌手突变的怀疑,“那你……” 庞统当机立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如臣方才所说,臣效忠于襄王,但臣更应该效忠于陛下,何况襄王是欲亦犯上的佞臣,臣怎可臣服于如此不忠不义之人,臣只会效忠于天下之主!” 窗外风声像浪涌一样奔流,直欲撩过皇帝的心尖,“依你之见,该如何?” “杀之!” 皇帝敏感地颤动了一下眉毛,定定的看着他。 庞统道:“祁昊手中兵力为了抵阻阙氏叛逃,分散于永石、并州、武乡和上党各两万,平阳和汾阴的兵数加起来已不足三万,陛下可直击汾阴大本营,兵分两路包抄上党和武乡,阻断北面援军,那祁昊必孤援败北!” 宛如惊雷滚滚,直贯入脑海。 皇帝几乎毫无防备得听到这番彻头彻尾的出卖之言,甚至连温钰也不想他能对昔日的旧主抛卖至此。 一时间,静默成了他们共同的形态。 庞统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呈在头顶,“这是臣连夜画的军事防备图,陛下可做三分参考,以试臣之诚心。” 口角决断如锋,适才将温钰从空想中割裂到现实,不得不迈着沉顿的步子,从他头顶接过,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本就是昔日领兵战场的武将,十六年前从冀北一路直驱长安,对平阳一带领地形势何其不是心中有数,只是看过一眼,便知此图有六成可信。 然而越是可信,他看着庞统越是害怕,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胸中的冥火就像身侧的菩提宫灯一样,烧摇摇曳曳,颤颤巍巍。 登时殿门大敞,大把大把的寒风涌入,灌得手掌冰冷。 李广跺着步子,惊慌失措得差些失声,“陛下!城东守军来报,宁修……带部下从国宾馆逃了!还……还……” 决堤之洪顷刻崩塌到底,皇帝已是怒不可揭,“说!” 他咬着牙,擦着虚汗,“还将陛下赏赐的襄王玺摔碎了!” 前半句话就已如锋刃直中心间,后话的迟疑更是让他骇然,他手摸在冰冷的靠椅上有濯濯的寒意,无数的愤火尽数拍在案上,“好,简直好得很!” 李广吓得急忙倒地磕头,不敢发一丝虚言,甚至连声“息怒”都说不出口。 皇帝慢慢起身从高台上走下,满额青筋暴出,嘴唇也因隐忍的怒气而发紫,然而到了极愤之处,却是生了怆然的笑意,“传朕旨意,速命谢赫追毙宁修!” 李广匆匆接旨,立刻就掀起步子追赶而去,又被皇帝一声“回来”顿住了当地,他迅速眸光敏锐一转,“再传王弥、杨思权前来拟旨!” 风口的暗绣织金锦簌簌抖擞不止,摆布凌乱的声音在耳边撕裂,那门重重的关上,似给一口即将溢出臭水的古井堵住了一块庞大的巨石,毫无再重见天日的可能。 很快皇帝眼底浓重的狠毒,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直奔庞统而去,“爱卿金言可贵,快快请起。” 庞统却自诩飘然,犹如登上青云后的神采奕奕。 皇帝挥袖指了指:“济阴王,你去,天亮之前,朕不想再看见阙氏一人。” 突然天降大雷,那一声震响毫无预兆的煞人心魂,很快又归于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一样平静。 此时的甬道,像一个清理困兽大牢笼,里面的人,像一群病久的兽,咿咿呀呀,听不清楚说什么,连底子都是虚的。 无数禁卫兵早已高台环绕,做好了即将猎杀的伏击之状,温钰站在高处,俯视着一切,情不自禁退开数丈远。 只见黑压压的天空,有无数利箭似乱雨般划过,密密麻麻直射向笼中,发出噗噗的刺响,人如扑进篝火的蛾子,扑棱扑棱的乱撞。 温钰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微有刺痛。 阙氏倒在甬道的乱泥中,仿佛一片被阳光化去的雪垢一片污浊,那种浊气侍从地板和墙皮间渗透出来的,都有那种蒙蒙腐朽的血腥气,令人窒闷。 他转过头,“同陛下复命,阙氏全族皆已服诛。” 管彤携这一袭烟灰蓝湘水纹的大毛斗蓬披他身上,“殿下别看了,腥气怪重的,这都是他们罪有应得,别污秽了您的眼。” 温钰点了点头,拗身下来城墙,沿着蜿蜒的游廊回到住处,许是夜已经太深了,连宫灯都熄灭了一半,四下里安静如斯,他袍角被吹得发响,扑腾得如一只深陷黑暗中白蝶。 他心底一口气松了出来,却依旧浑身觉累,连着眉间凝着几许疲倦,“到此为止,总算可以短暂结束了。” 管彤目光和顺,徐徐微笑,“谋局内外如是兼顾,殿下放心。” 他言意一转,“谢赫……” “谢赫知道分寸,只将宁修等人唬逃出国宾馆,没有大动干戈留下打斗痕迹。”管彤不觉想到某处,面色也禁不住大改,忍不住小声犀利一番,“倒是这个庞统,下手如此狠辣。” 温钰微微神思,“其实庞统受不受反,结果都会是遣臣潜逃判出。只不过在皇帝面前,庞统的陈词比之我自圆其说胜算更大。可他卖主至此,真是我想不到的。” 管彤低头悄声,“他本可以只报私仇,另觅新主,是他自己对旧主太绝,心思太狠,生死富贵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殿下无关。” 夜廊风大,刮得沙石作响,一时几个侍卫从假山边而过,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全心全意拎的一卷着死人的席子,荡荡悠悠的晃着,恍惚间那张唇际挂着黑血的脸便被翻垂了出来。 庞统死了。 管彤的表情宁静如秋水,一潭碧波沉溺在身侧之人,“风越来越大了,殿下……咱们赶快回去。” 第三十三章 陌上花开故人来 月色懵懵,斑斓宁静,荷风亭下媞祯和周宜水对车交战,终于在五个回合后,周宜水输光了兜里最后一点银子。 “还真什么人什么命,穷的穷的一直输,富的富的一直赢。”他把棋子往棋盒里一丢,“不玩了,该去看看大鱼收网了吗。” 媞祯淡然自饮,周宜水看她笑,“说好了,输了,你家的《云汉图》归我,赢了,我家的《北风图》归你。” 媞祯微微仰了下巴,“什么你的我的,上了赌桌的东西,那就是我的。” 周宜水敲了敲桌,抚首垂叹,“霸道,忒霸道了。” 说罢,让人把棋桌撤了,重新拨了茶叶温上一壶,那厢周宜水正闲情逸致的浇起茶宠,今夜城中的风云跌宕就传进了耳畔。 高琪揖手道:“亥时三刻,真定公的副官带兵驱逐了国宾馆的襄国遣使,皇帝误以为是遣使判逃,现如今已经下了追杀令。” 周宜水挺了挺身,“果真?” 高琪点头,“人是咱们城东的守卫兄弟亲自放的,还特地延迟了两刻才向上呈报。”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周宜水不禁觑起眼睛,抚了抚膝,“这外表光鲜亮丽的人,果然骨子里都不简单,小殿下不只是主动出击,还主动出击的迅雷不及,早知道我就该投‘主动’票了。” 媞祯故意咳了一声,周宜水到底愿赌服输,“高琪,回去把咱家那幅《北风图》拿过来,你主子我依旧照输不误。” 媞祯稍抿唇线,“曹迩,去叫央挫把人撤回来。” 曹迩得令,和高琪一同跨门出去。 周宜水搂了搂胳膊,寻想起方才跟媞祯的赌约,不免觉得今夜他们都有些多此一举,“小殿下自己这步棋,原比咱这个外援行刺襄国遣使高明得多,既挑起了纷争,又抛清了自己。只要能达到离间的目的,也不拘于什么手段。” 他仔细咂摸了下,“不过,如今有桩难事倒落我头上了,遣使是从我的管辖区跑的……这比在我的辖区遇刺都洗不开脱。” 左冯翊是长安东城的父母官,国宾馆又隶属其中,难逃失职问责是必然之事。 媞祯持了杯,对他笑,“那你还愣在这儿,还不快去带人去将功赎罪。”悠悠道,“以防万一,我早让城外的暗哨守住了,你现在去刚好拿人。” 周宜水一听,忙不迭的说好,兴兴掀起袍子出了大门。 那夜的事尽数善了后,很快宁修等人被击毙落网,朝廷也收到了前线新的捷报。 呼延晏着三万铁骑北上,隔断了永石援兵,南阳王和中领将孔笙率十万大军直取平阳、汾阴,沿路与呼延晏汇合,合力攻克永石和并州;骠骑将军杜重诲则南下两万克制上党,最终联合三支兵力踏破武乡。至此襄王祁昊所属据点皆已盘溃,兵败退至老巢燕京。 至于祁昊对这场突发而至的倒戈,除了睚眦愈裂,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但对立,是注定的事。 时间又陷入平缓的沉静,从魏襄边界到长安,这是不短的距离,离大军班师回朝,还有半月的天数,在下一个宫宴来临之际,济阴王府邸也按部就班的修建完成,温钰也慢慢回到了安宁且自在的日子。 隔了两日,天气彻底暖了,热风一股一股吹来,缓缓间已经换了新的薄衣,这样的温暖并没有让人因燥热而心烦,而是尽情享受沐浴阳光和煦风下的悠哉时光,尤其是午后的小憩。 濯缨水阁又是个上好的茵林之地,不至于阳光刺目,也不至于树木遮蔽一丝不露,耳闻清泉石上流,鼻嗅落英甜美,媞祯也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呵欠。 忽感有清徐的风带过,人声亦到,睁眼顾盼是文绣姗姗迎来,“姑娘,济阴王殿下来了,马车正候在门口等您通传呢。” 媞祯神情慵倦闲适,微眯了双眼,仿佛被阳光照拂的有些不适,“快请进来。” 便将搭在栏杆上的脚落下,歪在了朱柱边。 宁静的光影下,碧叶青翠间渐渐匀出一袭流水云纹荼白色锦袍,温钰穿花渡柳而来,自她身后而近,看着那样玲珑有致的身形,那几经三番的大风大浪的辛苦,转瞬间烟消云散。 温钰放轻手脚,一层一层靠近,欣长的剪影落在地上,媞祯微微仰头,因逆着太阳,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直到他伸手掀开珠帘,模样一瞬变得清晰。 媞祯笨拙地挪动了下,请他坐,迷蒙地望他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的?” 温钰唇角一弯,目光柔顺的注视着她,“我也是前不久刚搬回王府,托人打听说,楞伽巷石府大院经久不点的灯笼点着了,我想着是你在家,今儿我过来,果真碰上了。” 他继续笑着,慢慢从袖兜里拿出一串朱砂手串,鲜明的红,颗颗如珍珠饱满,在光影下闪着细微的光环,他递到她手里,满脸欣慰。 “那天,你赠我眉心朱砂一点,现在……我来完璧归赵了。” 媞祯笑了笑,套在手腕上,那像象牙是一般白皙的手腕,映着鲜红的朱砂,跟剥了壳的荔枝似的,又娇又纯。 她明媚的脸儿一扬,忽闪着一双美目,“好不好看?” “好看。”温钰嘴角轻轻扬起,蒙蒙中还有一丝青涩,“这两个月,你……还好吗?” 媞祯道:“你瞧我的脸色不够好嘛,何况你春风得意,我自然也春意盎然呐。” 温钰点了头,“看到你好,我就放心了。” “我自然是好的。”媞祯双眸落在他脸上,似有怜意,“倒是你,人憔悴了,也瘦了,你在长安不开心吗?” 她的一句关心,如阳光破空,直射到心间,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欢喜,连笼罩经久的阴霾都散了。 “现在再不开心的,如今都痛快了。”温钰心底一软,似要化去了,“何况还有你送的芙蓉花,我今天来,就是来投桃报李的。” “嗯?” 他道:“上林苑新栽培了‘璎珞宝珠’,嫣红如血,艳丽娇俏,我知道你喜欢。” 当初新修上林苑时,朝廷虽然派了少府和将作大匠来筹备,但其实真正接手是温钰自己,所以无论是修缮楼台还是选植花草,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能在心底游走。 温钰隔衣扶着她腕,一点一点顺着玉阶走,清泉的流响,临目而望一重重温泉池子豢养的红莲花,池子周遭是低矮的树木,径深庭院里翠色氤氲,盛如繁夏,已有蝴蝶翩翩飞落花丛之间,整个天地仿佛第二重的世界,同外面一切别有洞天。 如此清雅赏析着风景,即便是陪侍在侧的文绣文鸳也识趣的离得丈米,何况向来殷切的央挫和管彤,也猫起来不堪打扰这番闲情逸致。 媞祯笑道:“如今初夏时节,这儿的红莲就已经开了大簇,虽不合时宜,但怡情怡调。” 温钰的声音温柔极致,“你若喜欢这里,咱们常来就是。” 她云鬓微斜,步摇轻晃,回眸轻轻一笑,“这是讨好我吗?” 温钰眼里澄澈清定,“好不容易能博君一笑,我自该殷勤着些,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比起这些来,我倒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第三十四章 石榴偶言石榴情 微风拂面,庭院中殷红的牡丹盛放如火,饱满的花蕊于花枝间慵慵欲坠,就像温钰眼底的那份赤诚的渴盼,那么清晰的映入心间。 温钰小心翼翼拨开人儿的手握在掌心,眼神蕴蕴漾漾,“媞祯……” 他叫她带着鼻音,有软糯的回味,“班师回朝那日,我会想法子求皇帝为你加封,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好好相就在一起。” 话不至于让媞祯羞涩,可一时被握住了手,却让媞祯心中愣怔了一下。 温钰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和她腕上皮肤相触,大概是觉得她没有反感的意思,才慢慢与她的手指相扣在一块。 他眼巴巴看着她良久,媞祯才给出些反应,“好。” 又停顿了一刻,“但,我不希望是以安阳石氏的身份,这对于眼下你根基不稳没什么好处,只会不利施展拳脚。” 安阳石氏本来就是一个硕大的销金之族,当年高祖皇帝觊觎深深,现在的皇帝又何尝不会觊幸。要知道任何一个执政者,都不会允许一个带有谋反属性的氏族,和自己的臣子搅弄在一起,威胁皇位。 戳破,只会徒增烦恼,不仅累及自身还会牵连别人。 温钰点头说是,指尖把她捏得更紧,“道理我都明白,不到尘埃落定之时,这会是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媞祯唔了声,顺着他的牵引缓缓往前。 两个人就保持这样的动作走了很远,一个不敢抽,一个不想放,走到苍翠玉竹地的一盏小亭子,适才适应这种亲密无间。 温钰面上表情的起伏,无一不落在媞祯眼里。这些日子发生过什么,媞祯并非不知内情,何况是积攒了许久的秘密,人有片刻的心不在焉,在所难免。 所以她也不忌一语道破,“你……是不是有心事?” 温钰站定在最后层台阶上,还了魂,“不过是最近睡得不安。” 便哄她坐下休息,别想太多。 媞祯靠了下来,眼神和缓而温柔,“夜不能寐,这就是心事,其实只要咱们有话说,也不必顾忌是什么话,或许我能为你解惑一二呢。” 他嗳了一声,语气中迟迟如迷蒙的雾霭,看向她,亦有疑色,“你知道……郑懋死了吗?” 媞祯不觉得新奇,坦然的回视他,慢慢觑起眼睛,“听说是中毒亡故,是侍酒的宫人在酒水里下了砒霜,而那宫人还是阙氏的细作。” 她细微斟酌,眉目之中也有一抹疑惑可以分辨,“不过,这好端端的,阙氏杀郑懋做什么吗?若说是冲你而去的误杀,也未免牵强了些。” 一字一句,无不中在温钰下怀,“你也觉得,这其中玄机太甚。” 斯须僵持在唇际的冷淡,如同冷雨扣上心弦,“当夜,舅父一口咬定是那宫人所为,语气何其恳切。” 媞祯通透了然,“夜宴之上,无从下手,你没有证据。” 他寒浸浸地抿了抿唇,“是。” 她扬起眉,一言一句却是冷静至极的淡漠,“要么那宫人就是真的细作,按你舅父所说,郑懋属实误杀;要么,就是在入宫之前已经中毒,不过是在夜宴上才发作罢了。” 温钰眉头微蹙,“若是后者,酒中之毒又从何而来?” “若是在毒发之后,有人才在酒盅做手脚呢。” 温钰的脸色冷得萧条。 当夜试毒的就是呼延晏。若是他趁试毒之隙在酒杯中下毒,再把罪证推给阙氏,谁不会以为是阙氏毒死了郑懋,哪里还会寻找其他线索。 这样不仅脱开了谋杀的罪责,还接机挑起了皇帝和襄王的宿怨,可谓是一箭双雕。 媞祯道:“可无论这件事的事实如何,阙氏担责是众望所属的事,即便再波云诡谲,都不是你现在所能颠覆的。” 温钰深以为然,越是明白,越是惆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郑懋和郑夫人都已去世,也不知舅舅能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媞祯眸色一转,“你是怕郑姑娘?” 温钰认同,也不完全认同,“我是在担心你。” 他慢慢牵起了一边唇角,认真的把她双手捧得更紧,更有深意的抚慰,“至于郑姑娘,我跟她的婚约四年前就取消了,早已无所瓜葛,这一点,我同她说得很明白,你放心。” 那清朗的神情,柔得像笼着一层纱幔的江南春月,他眼里真挚,总有让人难以抵消的力量,“能遇到你,是天意怜我,我感之,珍之,爱之。” 媞祯哪想他会说这话,顿时哑然无措,而他笑起来,依稀水波潋滟的一双含情眼,“媞祯,其实在我心里,我并非只当你是并肩合作的盟友。” 他挽着她手寻到心口处,停了许久,“我怕我不说,咱们稀里糊涂成亲后,再跟你说你就不信了。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有你的考虑,可我跟你在一起,是真心喜欢你。” 一阵暖风窜入衣襟,大袖飘拂,骇得媞祯有些惊悸。 温钰眼里却格外郑重,“我自知身份卑微,是诸王之中最举足轻若的一个,智谋平庸,资质浅薄,在许多事情上受你照拂更多,于你并非良配,可我还是想奢求你,能不能……试着喜欢喜欢我?” 媞祯心中有半信半疑的摇摆,似乎寻想了许久许久。 喃喃最后,只得了一句,“我相信日久见人心。” 这的确是很折中的回答,即使如此,温钰唇畔的微笑依旧是明朗的,“是,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相处。” 繁重情感转变,需要经久酝酿,不需要急于一时,真正让他按捺不住的,是唯恐错过情谊的表达最佳时刻,让她糊涂,让自己失悔。 她转过身,小心取下贴身戴的春带彩如意云纹坠,慢慢回头,“这是我祖父留给我坠子,是我贴身戴着爱物,送给你。” 便伸开手要给他戴上,他低下头含着笑意接受,那玉坠落在锦白色的襟口,果然春带彩是很美的颜色,紫与绿相合,从不落俗。 他弯下腰看她的眼睛,拳拳将玉坠握在手里,摸到了背后的提字,翻开一瞧,便沾染了温暖的动容,“若羲和之光,享福康之乐。” 媞祯眨着眼睛瞧他,“这是祖父给我题的字。” 他眼里柔情如潮涨,顺着她的肩头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祖父对你的舐犊之情,我会视为珍宝。”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她惘惘的,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已是不知不觉,那双手轻轻拢住她的脑袋靠了过去,她听得到那处的跳动,砰砰的,须着暖意,分分寸寸的也蔓延上了她的心。 他就这样紧紧圈在怀中,像抱住一件人间至宝,这一刻的接触,是这两个月里他一直都在期盼,如今正好,石榴花开,他和她都亦缓缓归矣。 第三十五章 盈盈点水初怯尝 自那日之后,温钰的往来,似乎成了日常,渐渐变成如水似度的娴静时光,一心一意的往她身上扑,连向来刁钻的央挫,也被日日带来的吃食贿赂了过去,一口一句“温钰哥哥”叫得十分亲切。 初夏时节的阳光明媚而美好,濯缨水阁桐荫委地,清凉宁谧,风儿一吹,微光便从树叶的缝隙间簌簌抖落,落下一缕光晕在窗前的画纸上。 媞祯拿着勾线笔继续勾勒着亭阁的轮廓,将夏日树木的繁盛尽数刻画生动,见到央挫留守在一边逗鱼,不免念念有词。 “难得你也有坐得住是时候,怎么不踢你的小毽了?” 央挫用一杆草在青釉缸里拨着水花,激得碧绿的小荷下的金鱼波灵灵摆尾巴,眼神止不住往八仙桌上瞧,“温钰哥哥从宫里拿的杏脯软酪还没拆呢。” 温钰手研着磨,觑着他笑,默默里递了媞祯一眼。 媞祯却更气定神闲了,把笔往水里一涮,换个色设色,“不急着拆,你去玩去,等你什么时候不注意,我再拆。” 央挫一听,一双眼睛轱辘似得打转,温钰宛然一笑,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墨,“你听你姐姐吓唬你。” 央挫摇了摇头,嘴巴慢慢瘪了起来,“才不是唬人呢,上次我的樱桃福饼就是被姐姐骗走吃了。” 他又想了想,一个一个的掰起手指头算,“还有兆绪的如意糕,周哥哥的吉祥果,沈哥哥的梅花香饼,还有……” “还有呀?”温钰刚试完色画了一笔,听他念念不休的语调,止不住调侃了起来。 眼见他们眼色往自己身上落,媞祯停了停手,低头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的。” “那去年过年的时候,兆绪因为功课被慎大哥哥罚跪,姐姐你还特地带着他喜欢吃的东西,当着他面给吃完了,都把人给气哭了。”央挫抿了嘴,“他还是你的侄儿,才十岁,姐姐可比他大多了。” 温钰陪着笑脸,“你这可有点子故意使坏。” 央挫跟着点头,“可不是,人家第二天就气着跑去蔡娘舅家了,呆了三个月才回家。” 一池金波浮曳,反出些光照在媞祯粉红的脸上,“人不大气性倒不小。” 央挫盈然一笑,“他可没周哥哥和我那么好哄。”拍了拍衣裳,从兜里掏出个毽子颠了颠,“不跟你们玩了,我要踢小毽去,都画了一天,憋死人了。” 温钰悠悠听着,见他人跑得飞快,不觉眼角多了几分桃色,“都说你小时候淘气,我瞧着现在也没怎么变,还是淘气得厉害,依我看,得给你取个小字叫‘稚娘’,才够恰如其分。” 她蒲扇着眼睛,俏皮的觑了他一眼,“那你可说晚了,我小字已经取完了,是在平阳读书时,先生给取的。” 温钰眼波微曳,“说来听听。” “玄机。”媞祯眸子清亮分明,慢慢转悠到八仙桌附近,“不过这个名字除了学府时叫过,大多是没人叫的,你还是叫我媞祯。” 媞祯问,“你的小字是什么?” 温钰顿了顿,抿唇道:“那时候朱太傅还没有给我取字。” 媞祯见他神色似有惘然,安慰地拍拍他的手,“那我给你取个好不好?就叫余庆。” 温钰兀自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出处?” 媞祯长睫扇动,“留余庆,幸余生,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温钰含着笑点了头,唇色愈发的鲜洁,“是个好字,我喜欢。” 他正回味着,只见一双素白的手扒在糕饼盒上拆解着细绳,三两下一过,一块糕饼就下了肚,“你这软酪我也喜欢。” 温钰瞧她肯夸奖,心里也高兴,“你喜欢的话,下次换几个味道给你尝尝。” 媞祯笑着说好。 温钰慢慢寻到她身边,握起她的手,眼里也有几分落寞,“我明日就不来了,明日是班师回朝的大典,是要忙一天呢。” 媞祯眼神安然,“这个时候你还没站住脚,是得提着心仔细些,你好好做你的,我这里不打紧。” 他缓缓蹲了下来,跟她平视,眼里有祈求的光,“你再为我点一次朱砂好不好?” “嗯?”媞祯有些彷徨,眼睛眨了又眨,“一个大典而已,还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他恳切是点着脑袋,眼中的潮热更盛,“我求你了。” 日光莹白,悠然漫行在他的侧脸,像流泻而下的一汪溪水,虽然不懂,但媞祯还是照做了,她像之前一样,用小指在唇上匀了一匀,轻轻点在了他的眉间。 朦胧中那张脸抬了起来,就像盈盈春水一点吻在了她唇上,媞祯心里弼弼直跳,指尖轻颤,连气都不敢喘,却没有想把他推开,让他予取予求。 他也不敢冒进,害怕她反感,只能一点一点的,像蜻蜓点水一样,若即若离亲近着她的距离,直到见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才敢一步步沉浸在丰润腻滑的美妙触感中。 紧张,惊骤,却又满心欢喜。 他伸手延上她的肩,捧着她的脸,额头慢慢跟她抵在一起,满面皆是春色笑影,“像不像做梦一样?” 窗外的风带来花木的清香,跟墨香融在一起,停留在口鼻间,媞祯低着眼睛,有些怔怔的,“什么做梦,分明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桌上有被咬了一半的软酪,温钰的笑也漫然划到了嘴角。 又问:“那你喜欢吗?” 媞祯脸颊红得像蜜桃一样,粉扑扑的,光影下有细腻的绒毛,她没说什么,只是跟他相视一笑,他一颗心就圆满了。 晴朗的天光,连夜晚的月色也是好的,隔着窗户望出去,整个院子跟冰雪似的一片洁白,榴花枝子探进来,火红耀眼的一瓣落在手心。 媞祯站在窗台前目送,满脸通红,看着那小小影,抬头对着她微笑,慢慢融成一颗星,消失在乱花绿丛。 过会子,文绣掀开帘子进来,“殿下说明天不过来了,说是明晚有宫宴。” 她转过头,寻到一头的雕花软椅坐下,“我晓得,明日是班师回朝的大日子,他自然是得在。” 曹迩眼波深深陷落,眼睛渐渐眯紧,“那殿下在宅子附近派人的盯梢的事情,姑娘是否知晓?” 媞祯目光一剜,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他最近在做什么?” 曹迩惶惶攥起了拳,“殿下最近跟郑氏旧部走得很近。” 第三十六章 洛阳来客搅青冥(上) 权力中心的人都知道,越是朝野震动,风光大改,越不能积极的抱团结盟,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上位者排兵布阵、制衡朝局的关键时期,任何一点威胁皇权的风,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明目。 而温钰作为皇帝心里最忌讳的目标,他一反常态,竭尽迎合郑氏的冒进和攀附,似一阵春风化雨,浇灌在已经燎原烧尽的野地,这简直是在树大招风。 而温钰自然深知这一点。 温钰下了马车跨进院中,管彤忙迎上来,“郑氏的族长郑宣已经到了。” 守门的小厮眼神一交汇,接着就有五六七八双眼睛随着他脚步的掀阖而跟随。直到进了颂风榭玉斋,管彤将门合上,才短暂隔断了那些不速之客的监察。 管彤奉着巾帕请温钰擦手,心里忐忑道:“七日前,皇帝赐了侍卫奴仆各三十人,虽说名为赏赐,但其实就是为了视奸府里风向大小。您这个时候还跟郑氏一族见面,恐怕会徒惹忌惮。” 温钰似是犹豫,看了眼门外的暗影,“那就换个隐蔽的处所,秣香阁后的听林轩就很好。” 管彤有些执拗,“您实在无需因为他们而再把自己设入险境。”说着他要拿手巾体温钰擦脸。 温钰罢住了他的手,轻轻摸了摸额间的唇砂,“事关身家性命,我不得不做,如今舅舅尚在前线还不得左右京畿之事,我还有出手的余力,若真置之不理,只怕以后会有一场杀戮。”转过头,“你去诏郑宣到听林轩等我。” 眼见劝诫不成,管彤只好扭过头请人去了。 微风轻拂,露珠坠地发出的“啪嗒”的轻响,摇曳得树叶簌簌发颤。 辰时媞祯正在对镜梳妆,一双月眉刚刚勾勒成型,脚步声便顺着台阶“哒哒”震响,不一会那堵高大魁梧的身影便遮了一半的光。 曹迩站在帘后揖手,“淮安有要事禀报,是跟洛阳十三舫谈判有关。” 媞祯眸里上下浮动,“让他去偏厅等着我。” 于是让文鸳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便移步进了偏厅,淮安见她露面,立刻起身揖了礼,随着媞祯的指示,重新坐了回去。 淮安神色沉肃,“这些天奴才一直按照姑娘要求,无论洛阳来的谈判使提出什么要求,都做到表面满足,给他们继续谈下去的欲望,直到昨天……” 他慢慢抬头,“他们变了口风,说是有些事情必须当着您面详谈才罢。” 媞祯眉峰一挑,“洛阳梁氏之所以要谈判,一是为了刺探虚实,二跟咱们一样,都是在消耗彼此,寻求更多的支援罢了。既然大家打的都这个战术,见我作甚。” 淮安微微觑起眼睛,“那奴才回复说,不见?” “主动请缨被拒,必然还会有别的后招,他们不过是奉梁氏之命行事罢了。” 媞祯端了一盏茶,慢慢吹着浮沫,“你去安排,我倒也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淮安揖手接令,将谈判的会馆定在了他名下的酒楼“月滨小筑”,地儿的名字风雅,装潢得也风雅,都是依了江南水乡的婉约陈设,大厅之中有一温泉池,池中供养了不合季节莲花,折转之处也多设屏风假山,蓬顶吊着画着黑白园林画卷的油纸伞,确有浓浓的小诸暨之意。 淮安垂着肩膀跟在媞祯身后,默默间变了脸色,“瞧着他们那架势不善,姑娘可得仔细应对。” 媞祯按捺了一下,“我心中有数。” 淮安颔着脑袋,引人上了二楼,缓缓推开一间房,入目而致的是两个中年男子。 见媞祯一登场,二人的眼睛直溜溜的转,仿佛要从头到脚都摸索一遍,到底眼皮子一阖,不过是个年岁小又弱身骨的的小姑娘。 于是下意识懒散的揖了手,坐着不肯起来见。 媞祯只是微微一笑,安之若素的坐到东道主位上,移时淮安恭恭敬敬的邀起手,向媞祯一一介绍。 “这是新安掌事许昂和渑池掌事英达。” 又看向另二位,语调明显高抬了一番。 “这是我们石家的当家主子,石老舫主的长女,二位称一句大姑娘便是。” 媞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您二位非要见我,究竟有什么事呢?或者……传什么话?咱们彼此把天窗一打,就别打着谈判的幌子自欺欺人了。” 二人没想到媞祯如此直接,一时连自己编纂了许久的说词都派不上用场,重新再构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媞祯慢条斯理开了口,“其实你们不用费力想,梁轩铭什么人物我比你们还清楚,你们上赶着投靠得递投名状,所以才巴巴到我这儿来了,说句好听的,你们在为自己谋求后路,说句难听的,现在你们在自取灭亡,因为你们本身就择主不明。” 她支肘言笑,“不信就瞧瞧你们自己样子,和你们主子一样,还停留在一吼二吓三威胁的招数,却半点也看不透我的路数,不如你们直接省了,告诉我……你们的底牌是什么。” 许昂和英达彼此眉棱一跳,互相觑了半天。 旧约还在,顶着梁氏这座山,他们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往前进一步。何况这一路一直有梁氏的暗哨跟随,如今更不知在何处监视,到了此刻,不得不择出一人开口。 许昂终于抬起了头,迎着媞祯的视线。 “无非就是求姑娘手下留情,给各地商舫一个活路,这半年战乱,各家里已经自顾不暇,我等听从石氏调遣数十年,却始终不能谋个独立自主的位置。更何况,当年背弃各商各舫的,遁世外乡的,不是安阳石氏自己吗?” “昔日弃之如敝履,今日却诚心收复,如此心性难测,且非正主?” 英达跟着抿紧了唇,慢而清晰地道:“如今说句不好的,若是石舫的真身被人给拆穿,这个节骨眼上大魏皇帝会轻易放过安阳石氏?当年高祖皇帝招安你们就是为了填金窟窿,如今的皇帝对这个万金窟也求之不得。” 慢声轻呵,“我们能安分守己管好嘴,不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一句句正中媞祯下怀,霎时间变了脸色。 第三十七章 洛阳来客搅青冥(下) 当初安阳石氏之所以没有入仕新朝,最大的原因就是:高祖皇帝的招安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他只是想把安阳石氏当成填平战后积账的百宝囊而已。 若真失足踏错,不仅身家财富会被占为他有,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全。 入仕容易,择主难,想要鱼跃而上重获荣耀,不单单是跟皇室挂上关系那样简单。 难的是要找一个可以与之为伍的新主。 媞祯慢慢舒缓表情,淡淡之间有些狠意,“商舫纵横,本就以联结为术,若真有人独善其身,单抗众联,这才是笑话。何况你们投靠梁氏,这本身就是优二选一,算不上有一颗独完的心。” “至于我父辈之责,我概不相担,我只论当下,不论过往。”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掀着茶盏吹着滚烫的水。 “但如果有人打算用安阳石氏的身份威胁我,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他,上次个威胁我的已经被我勒死了,暂不说你们的嘴严不严,就你们现在脖子上勒几道绳,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他们一听,面色止不住发白,鼻息渐粗,虽没见其人,但耳闻还是略有,道上人说新石主颇有昔日霍夫人风范,可见她年纪轻,也不怎么信。 直到这下成了拿性命玩笑的事,吓得满脸青筋乱暴,“你想做什么?” 话一撂,慌慌张张的就想起身。 淮安不觉微笑,即可过去抚掌按着二人就坐,“好好的话,还得要坐着说。” 人一时气急败坏的要喷话,抬首就见央挫将刀拔了一半,那刀锋冷岑岑的带着血气,窗前的光直接透过刀面的折射反到了他们的脸上,瞬间火辣辣,一时哆嗦得什么话都没了。 媞祯咽了口茶清清嗓子,用平板无波声调继续道:“新安和渑池本属外分小舫,只有领主区大舫的命令做事的理,所以你们不会知道我是谁,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八大舫的家主,可是为什么单单是我们彼此互知情况呢?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紧张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终于许昂忍耐不住,“为……为什么?” 媞祯紧逼而来的嘲笑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幽惶惶,“当然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有不可告人秘密,也都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 她声音细细密密,每一个字都扎在他们的心头,“换做同理,石氏不可靠,梁氏同样不可靠,因为你本身所依附的,就是一群活在地狱里的鬼。” 他们一个个怔住,根本想不敢想,然而媞祯还觉得不够。 “梁轩铭的父亲,是前朝孝惠皇帝时的左阳公左世闵,因勾通匈奴,倒卖战马,而被抄斩判处,梁轩铭被傅母抱着出逃,得幸跟一梁氏商贾结亲,这才改了姓,苟活至今。如今的梁氏,充其量不过就是个前朝罪臣而已。” 尽管他们彼此深知不该被去这番绰词的缘由,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为何告诉我们这些?” 媞祯歪着头,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无端让人心头发寒,“你们就不想知道梁轩铭为何告诉你们这些吗?这本属与八大舫主之间秘密,被你们用来威胁我,我还能留住你们?你们若是死在我的手里,那他罢居我石氏管辖不正是名正言顺,就像你们因为孟氏子惨死一事而弃我投他是一样的。” “他只不过是想用你们的命,再栽给我一个处事不明,残暴无道的错处,好继续引人投诚。” 她眼眸微微一抬,定定在他们身上上下打量,“你们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活着回去?即便我不动手,梁轩铭也会把这个罪过栽到我头上的。” 英达心头一震,强笑道:“满口谎话,你以为我等是好骗的吗?” “是不是骗你们,自个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媞祯仿佛看透了他们的不安,谐谑得眯住眼睛,“毕竟你们现在没有什么可赌的了,只能赌我跟梁轩铭谁更仁慈一些,显然眼下是我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 人的喉结在紧张的颌动,血管像蛇一样攀爬到他们的脖颈。 媞祯大方看着,翘起了小指,戳断他们同归于尽的想法,“当然如果你们想告发我的身份,前提是你们得有命逃得出大魏。” 顿时人被逼得面色虚紫,全身剧烈颤抖着,犹如夹道间的老鼠,被一只猫盯着,玩弄着,几乎无路可退,气极地要虎扑,却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许昂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你究竟想怎样!” 媞祯不紧不慢地用纤长的手指笃笃叩击桌面,一下一下,笃进他们心窝子里掏一把。 “这自古神仙打架,就没有小鬼可以善始善终的,既然做鬼如此艰难,为何不一蹴而就,自为其主呢?” 她诡笑。 “杀了梁轩铭,我可以给你们正名,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洛阳商舫的新主人,我是八大舫之首,我有这个资格赋予你们权利。” 他们嘴唇却都抿成一条直线,不敢再接她的话,脑中在激烈思考。 外面的阳光依旧很好,晒出碎金似的光影,一波波涌来,跌跌宕宕,媞祯走出来伸了伸懒腰,缓步拾上车阶,光透过轻薄的纱帘,筛满衣裳。 央挫蹲在她的身侧,小声倾泻出来,“姐姐觉得他们会听劝吗?” 媞祯神色若云影澹泊,“梁轩铭派了暗哨过来,方才的话怕是听了一二,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梁氏就会用他们家人性命威逼,届时他们必然别无选择。” 央挫微微一怔,眼底浮起深深的疑惑,“那他们会怎么做?” 她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既要保住妻儿老小,又要保全自己性命,他们只能釜底抽薪了。” 这些日子,府邸大多数地方已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尤其是湖前的凉亭,早早命人重做大理石墙片,又种植了初夏时节含苞待放的蔷薇花,颇有诗情画意之感,而这儿又是她回濯缨水阁的必经之路。 媞祯下车进门,刚转过朱柱玄关,一圈芦花草被吹得侧身翻仰,只见青林间周宜水挥扇摇曳,“玄机啊玄机,这些天你可让我好等啊!” 媞祯微微一笑,“是好些日子不见,怎么今个风把你吹来了?” 周宜水手指在桌上一笃一笃的敲,“这是我不想来了吗?这不是我排不上号吗。” 说着他慷慨激昂的跨起腿,“你家那个小殿下,早上早上卡着门禁,晚上晚上卡着宵禁,你就说我怎么才能趁着缝隙来见你?” 他二郎腿一登,“我是真没见过卡着时间争分夺秒跟姑娘谈情说爱的。” 媞祯斜斜撑着脸颊,觑着眼笑,“我也没见过摆上一屋的黄白菊花跟姑娘求爱的,你说这是哪位仙人?” 周宜水骇了她一眼,嘴巴立刻瘪起起来。这些二三往事,简直有损他的英明。 第三十八章 旋波再起惊骤变 媞祯笑着将一盏热茶推到对面,“还没问你,今个过来什么事?” 周宜水这厢才回过神,“还不是你府的事,好端端被人围了这么多天,吓得我跟乃矜在家里干着急,偏偏小殿下又不挪地,正想问问到底是哪个野人打你门口挺尸。” “是刘温钰。” 周宜水噎了一声,“他、他围你做什么?难不成还怕你化成蝴蝶飞了不成?” 媞祯巧笑倩兮,“怕我飞走到时未必,怕马蜂进来扎我倒是真的。” 周宜水意会,抬脚提过来个凳子搭脚,“也难怪,郑懋和郑夫人一死,小殿下心里也慌得很,如今呼延晏回程,他再不做些措施也不能够了。” 媞祯抿了口茶汤,“话说回来今天班师回朝大典,你怎么没去赴宴?” 周宜水嗳了一声,摆了摆手,“我一个六品的左冯翼,一个区的长官,哪有那脸面上宫里吃酒去,这也是难得清闲了。” 他扯了扯唇角,“何况,给你接风洗尘的酒还没喝呢,走,乃矜在家里备好了,特地让我接你过去热闹热闹。” 说着他一手拐起媞祯的胳膊就往后门走,“崔舅妈让人胶澳运来两箱花盖蟹,肉白黄肥,今儿置个螃蟹宴,也好好乐呵乐呵一回。” 一听有珍馐美味饱腹,央挫激灵灵的站起,一盏茶事功夫,马车就停在左冯翊府前,小厮拿来凳子垫脚,两人一前一后入了门。 崔乃矜拿着蒲扇在后花园等了良久,遥遥见一个粉若花蕾的影儿入眼帘,忙赶了几步子揽住她的手。 “石妹妹,可算把你盼来了,你都不知道这些日我有多无趣,如今可好了,你回来就有人陪我了。” “谁说不是,我这心里也是想着崔姐姐的。”媞祯眨着眼,从袖兜拿出一卷绢布展开,“今年早春雍州时兴一种花瓶簪,我给崔姐姐带来两只,配绒花极好。” 崔乃矜接过来细瞧,杏眼微弯,努着樱桃口道:“还是石妹妹知情趣,不像某人木头似的,只会傻乐。” 那眼神一递就递到了周宜水身上,周宜水背手信庭,说笑道:“这话说的,我哪时哪刻不陪着你,现在长安谁不知道,我是左冯翊,你是左冯翊监工。” 崔乃矜娇嗔拍了一下他,“瞧你这揍性,不陪我还清静呢,再怎么比,也比不上我们姐们间有趣。” 说话间,已到席面,周宜水笑着入坐,拾了两只螃蟹慢慢的剥着。 崔乃矜跟媞祯挤在一块,互相碰了一杯酒,忽然念起了一些事情,“你这些天在外面奔走,怎么也不知道给你父亲回封信,你父亲和你大哥哥,都快用信封把我们这儿给填了。” 媞祯用指头抠了抠衣裳,半遮半掩道:“我这一路从玉门关奔到雍州,再到长安,脚步一直没停,怕是我前脚走,它后脚到,就一直没看见。” 崔乃矜抿了下嘴,“我瞧着是不知道怎么回。” 她顺了顺媞祯的袖口,“就凭你爹爹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你跟皇室有牵扯,恨不得连夜把你送出关。到时候,你这辛辛苦苦叼到的鱼,就送到别人的盘子里喽。” 媞祯低头未语先心虚,新蕊初开的脸颊红了半边。 周宜水夹了口菜吃,搭口说:“那能怎么办,父母这关终究是是要过的,你总不能不声不响把这事给办了。” 他笑着抻一下胳膊,只见媞祯笑而不语,心中忽然敲打进什么。 遽然一紧,旋即低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千万别在我耳边说,不然被你父兄抓去问话的还是我……” 媞祯斜撑起手,捋过耳边的发,“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必往外扬的那么早,花言巧语在好听,也比不上攥在手里的实在物踏实。” 崔乃矜提起酒壶给她斟酒,意会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那一撇画上了,不是还有一物降一物的后招嘛。” 媞祯露齿轻笑,顺过她手里的酒盏呷了一口,想抓一只螃蟹吃,却见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斯须央挫打了个响嗝,引得一桌的人睛光闪闪。 周宜水拿了自己剥好的螃蟹递给媞祯和乃矜,脚踩起凳沿看着央挫笑,“从前你姐姐说你是苗疆人我不信,现在我更不信,不会下蛊就算了,倒挺会下饭。” 酒足饭饱时,已经乌云遮月,周宜水重备了马车送媞祯回府。下得车来,被夜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 石府后面本就荒芜偏远,周遭树木隐隐绰绰,错综影乱,加之夜里寒冷,反而有一股阴森之气。 周宜水举目一望,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有机会引荐我见见小殿下,不然这来来往往还得避着眼线钻后门,忒麻烦了。” 媞祯微笑点头,“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哪儿能叫你们两个隔阂着。” 夜雾袭身,周宜水搓了搓手,“赶快进去。” 媞祯旋身微踱,离门不足半尺,忽一簇长影从林间迅速飞出,骇得人骤然向后踉跄了两步,未来得及躲闪,亏得央挫机谨当即挥了一刀将其打落在地。 随着“咣当”一响,定睛瞧,竟是一只折了一半的冷箭。 周宜水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张脸吓得雪白,慌忙扶住她,“玄机你怎么样啊?” 她勉强撑起身子,还未质问来者何人,便瞧远处模糊的簌簌树影草丛中拔剑而来十几个蒙面人。 央挫旋即应变拔出弯月双刀纵起,身在半空急出挽刀飞旋,挥向敌人刀刃,暂时将一切凶险包揽身前。 周宜水双目烁烁一睁,早已大惊失色,“怎么刚到长安就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你又招了谁?” “别慌。”她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的黑夜,“央挫留个活口!” 央挫双刀旋风发响,连施八下险招,刀锋迅速指向敌寇的腹部疾插而落,接而食指连动,一刀又一刀接替的刺出,快速无比,几乎人人被他逼得全无还手余地。 眼见势如破竹倾倒而去,央挫飞速使刀抵过,侧身一个回笼脚,将人围在死路上,那些人左右彷徨,知眼下的逃脱无望,索性挥刀自尽。 可谁知,竟有个怕死趁乱从众人胯下钻了出去。 媞祯见机立刻从马车底座下掏出一把弯弓,对准那人的小腿射去一箭,嗤的一响,右足小腿被箭羽贯穿,登时血如泉涌,倒地挣扎,直被疾步而来的央挫一把薅住后颈,踩在媞祯和周宜水面前。 曹迩的手掌使劲摩挲,狠狠碾住他被利箭刺穿的伤口,“是谁指使的你!” “不用问了。”媞祯上前剥开那人胸前衣裳,摸出一块铜碧色令牌来,一笑置之,“请去左冯翼府喝茶,买凶杀人这个罪,许昂和英达当得住。” 已经到了悬崖死地的位置,他们想要保全自己和家人,就只能除去她这个后患。 所以,媞祯不意外。 周宜水沉吟着,“是你对家的人?” 媞祯点头,他也逐渐上了眼色,“高琪,将人捆回去关好,再带我令,务必把主谋捉拿归案。” 同时又夹杂着深澈的清明,“接下来做什么,只看你的意思。” 夜凉如水漫上皮肤骨肉,媞祯迎风而立,调开视线望向萧萧夜幕。 第三十九章 冥迷夜兴冥迷事 同样的夜里,宣室殿中觥筹交错,人声空洞而忙乱,这样俗无可俗的气氛,终于在意气风发的帝王前烘托到了极致。 “今日设宴,特为各卿接风洗尘,同祝此番平叛大捷之功,诸卿举杯满饮!” 随着话语的倾覆,温钰也应付的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得举杯饮尽。 满室钟鼓馔玉,歌舞升平,温钰抬头望窗外,此时,圆月如银盘悬挂于靛蓝色的夜空,微光清幽而下,泻在青碧色的琉璃瓦上,更深翳几分凄迷的氛围。 不同外面的月色悠然,殿中是一团团俏生生的笑脸。 呼延晏几壶暖酒下肚,意笃兴甚,也腆起来脸来恭维,“今日功成,乃是陛下纵横谋划,臣等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南阳王明眸如宝珠熠熠,“能为父皇解忧,是儿臣之幸,儿臣甘之如饴。” “南阳王殿下此番平叛居功,威振夷狄,立下悍马功劳,可见少年英姿,着令人敬佩呐!” 这话说得十分高昂恳切,适度辗转到每一个人耳中,有人羽眉轻展,深以为然;有人轻蔑冷然,不以为意。 然而再多的心思交杂,也抵不过高台之上的一句话语,显然皇帝是得意的,得意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南阳王,确实最得朕心。”他容色欣然递向座下,掀起一抹喜意,“朕许你讨赏一回,有何所求,朕尽数满足。” 南阳王眸中亮光微闪,将唇边将溢未溢的欢颜弹压下去,“儿臣无所可求,只求父皇福禄双全,万寿无疆,儿臣能够承欢膝下,受您天泽庇佑。” 临海王不适的轩起眉毛,也激得荀太师斑白的双鬓在烛光微微下闪动,瘦削的脸情不自禁的敷上了一层寒霜,一顾饮酒不语。 他越以退为进,皇帝越喜爱他的淡泊明志,“你孝心可诚,赏赐亦可领,朕许你加食禄八百户,领管骁骑营。” 此言一出,南阳王极度欢喜,这样的恩宠和器重,他巴巴撩衣下拜,重重叩下头去,“儿臣谢父皇赏赐!”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朝廷上获取信息最灵敏的来源,今日的天恩,无一是把南阳王推上“青睐”之地,何况如今储位虚悬,诸位之臣不得不动用心思择主站位。 一时临海王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忍了忍,到底不敢露怯嫉色,只好笑晏晏的装作宽怀大度。 “二弟日表英奇,文成武就,如今已大有功成,为兄深感愧怍啊。” 南阳王宠辱不惊纳了他的言意,“皇兄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有此长兄照拂,才是我作为皇弟之幸。” 温钰抿唇一笑,作为一个是非之外的人衡量着殿中无硝烟剑戟的缠斗,缓缓将视线错过,落在那高位之人身上。 皇帝没有说话,似赏玩的意味审视着位下的局面,继续他的江山指点,论功封赏的每一个功臣,如此君恩均挥,雨露匀沾,不偏不倚,赏罚分明,何不令人感慨。 盎然间,心念迟迟地转动,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过去,“济阴王,你舅父呼延氏军功赫赫,你又为朕谋划定策,功不可没,你可要讨什么封赏?” 温钰用难以置静地眼神看着他,眉睫轻动,“陛下爱重授赏,臣确有两求,还请陛下允准。” 听到此处,皇帝斜靠在扶手上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说。” “臣有妻石氏,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半年。如今臣显达尊贵,难忘糟糠旧义,特为臣妻求封王妃位,愿陛下恩准!” 说着,温钰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封红色的信笺,“这是两年前柔然大祭司所启的合婚庚贴。” 呼延晏登时大惊,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惶惶将酒杯按在桌上, 皇帝不动声色的抬头,神情中也有着徘徊。 当初他执意立章有容为皇后,就是听取了温钰的意见,以“糟糠之妻不下堂”昭告天下册封,并嘉奖不忘妻恩之臣。 如今温钰以此陈词求名,他纵然心有谋算,也不能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做贬臣妻为妾之事,去自损英明。 到底,皇帝笑脸相迎应了这个请求。 “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天理伦常,夫妻恩义,朕既如此作为,自然对你于爱妻之情感同身受,准了。” 又问,“那第二求呢?” 温钰愈加恭敬,“郑氏一族素来忠勇勤厚,端重循良,臣受其恩庇,敬其忱聿,特为郑氏族长郑宣请封,以承袭郑懋武阳侯之位,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再接力效忠于陛下。” 谈笑间杀气四荡,瞠目结舌是呼延晏唯一的神态。 皇帝目光冷冷逡巡在他面上,多日来砥磨的戒备,全然在今日一触即发。 他的眼里,温钰此时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在等待时机,好似要匍匐虎扑住更大的猎物。 更大的是什么?是郑氏旧部附为羽翼,厚力支持吗?可一个亲王经日苦谋拥戴是要做什么? 谋逆吗! 皇帝善于精于算计人心,有着与生俱来捕捉敌人的警觉,经连些日的风声,他几乎肯定温钰此刻的所想所要——是郑氏的支持。 可越是那么恳切想要得到的,他越是疑心忌讳,越是咬牙痛恨,他以为那日叫李广送的“赏赐”足够提醒他是在犯上,可他显然不为所动,甚至在大殿之上,众人之面,施以明谋,逼他就范。 那一丝厉芒几乎难以控制得从皇帝眼中流露,但随即微笑。 “郑氏一族乃是忠义之辈,如今冀州正在重修整改,朕重民社之司,功推循吏,便赏郑宣冀州刺史之职,宽他尽心为朝廷效力。” 淡漠的语气,恩威并施的做法,无一是婉拒了一切郑氏的希望,所有人都了然的事情,只有温钰视若无睹。 “臣以为,郑氏为功勋之族,不宜下放,还请陛下赐恩,留用朝中。” 皇帝的胸膛明显大起大伏,看向他的神色欲加不郁,“济阴王……” “郑氏对臣有恩有义,臣不得不求,还请陛下成全。” 殿里一盏盏的红烛被风吹得次第摇曳,呼延晏早已经看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世界变得一片死寂,温热的酒意如被冷霜凝住一样,咯哒咯哒的在心尖打响。 呼延晏急忙扑在地上。 “殿下少年意气,向来事随情迁,殊不知,郑氏再为功臣也只是臣,自该是臣为主效力之理,他们能够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是天恩浩荡,万幸之福。所以……济阴王赶快谢陛下恩赏!” 皇帝的目光迅雷不及掩耳得扫荡过去,玩味似得赏起温钰倔强的容光。 他根本没有任何动容。 大雨倾盆如柱,方才明亮的月亮早已被黑云所吞噬。 宴席散后,温钰继续跪在甘泉宫外。 李广自窗间看着,外面水汽蒸腾,一溜的水笼得跟雾里烟云似的。 忍不得暗自踌躇起来,这些日宫里的相处,也不是不知道小殿下的性情,自是安稳乖巧,今儿像是发了疯似为郑氏求情,一时间,李广根本转不过来弯。 皇帝一笔重墨落纸,浸污了一片字迹,他平静无澜,用眼尾瞟了瞟窗外,“他还是不肯走?” 李广慨然含笑,“济阴王不忍陛下下放郑氏,想求陛下留情。” 恨然触动心思,皇帝搓了搓手,将大纸一掀,“前些日子他私下暗会郑氏旧部,今儿庆功宴上又为郑氏亲族求封,还以恩义之名逼朕就范,他这是要是吃心了!” 李广蹲下收好地上的纸张,微微探试,“那……那封赏石氏的旨意还发不发?” 第四十章 逆风解意何容易 皇帝用手敲了敲桌上的合婚庚帖,甚是戏谑不屑,“那个石氏虽然是胡商的女儿,但是到底是他的正妻原配,虽不合朕心,但朕要是为了出气驳他求封糟糠,光贬妻为妾一点就够百姓吐吐沫了,犯不着,源头还在郑氏身上。” 李广轻轻抿了抿唇,“那陛下弹加克制,已是善解了。” 皇帝忧虑未减分毫,反而眯住眼睛,黠光更甚,“就因如此朕更担心了,朕担心郑氏下放冀州后,和朝廷牵扯不清,和济阴王瓜葛起来,要算计朕!” 帝王的震怒,连过后的静默都是凝重的,可永夜暗沉间,那影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即便风吹雨淋,温钰也宁折不弯。 可是他愈是不肯屈服,皇帝愈是不够解气,两相之间,他们的僵持,仅隔了一道窗。 李广艰难地喘了两口气,不敢再吭一声,直到外面一声人气,才让他大赦了下来。 “陛下,皇后来见。” 他抬了抬眼,皇帝沉沉的眸子顷刻阴而转晴,很快那簇秀美的身影从门前转入,方才阴鸷的口气减轻了一半不止。 “下着雨,你怎么过来了?” 章皇后是一个美好鲜妍而温善厚道的女子,她像是一朵山茶花,娇媚的眉眼,温柔的唇际,一笑一撇都带着十足的雅致,不止皇帝懂得赏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好,连李广也对这位皇后的德行另眼相看。 皇后姿容似静水空明的圆月,微微勾了个笑唇,“我知道陛下心烦,所以才特来为陛下分忧解难来着。” “哦?”皇帝抬头应了一声,辗转环过她的背,跟他坐在一块。 “陛下若真有所顾虑,不如将郑姑娘封为公主,交于我抚养,一来全了郑氏一族的恩义,让济阴王无话可说,二来,有郑姑娘作为质子养在宫中,想来郑氏旧部也不敢妄动。” 皇帝眼睫一闪,微有疑色,而她含情春眸凝望他良久,渐渐有些湿润。 “不瞒陛下,我确实有私心,只要一想到郑姑娘无父母可托,我就会想起清河此时也苦身在外,无亲可靠,今日妾收养郑姑娘,就是想让老天怀悲,能够将我对郑姑娘的照顾,转托到清河身上,清河…也不知清河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她喃喃呼唤,眼泪肆意而出,“我…真的很想清河,日思夜想,想得不能再想。” 她这么灰心,更加让皇帝情不自禁自责这些年的徒劳,现在见着她哭,更是心痛。 “你身子不好,哭了伤身,你放心,我一直没忘过清河,一直在派人寻找,她会回到咱们身边的。” 他伸手替她拭泪,叹了口气。 “郑氏女你喜欢养就养,何况你的主意也不差,万一……老天有眼了呢,就是咱们的福报了。” 李广立刻意识过来,躬好了腰一字一句的求示,“那……” 下意识瞥了一眼外面,倾天的雨水顺着那人鬓边的头发往下淌,浑然滚成了一条线扎在地上。 皇帝额头的青筋根根跳动,一下,又一下,“只有这个济阴王,朕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摆了手,“去传奉茶监杨思权来见。”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望不到尽头,膝盖钻心的疼,却又让温钰那么清醒,其实他长跪在外是有他的用意的,他是想把这件事情推到极致,不做到最绝,万般事情都不得成全。 所以这雨他淋得心甘情愿,浇得酣畅淋漓,心底从来没有这么宁静,他幻想着宫墙外头有个人在等他,眼里的花火就没法就此泯灭。 而呼延晏不这么想,他枯着眉头在后头也跪了半晌,只叹儿大不由人了,偷偷把婚成了不说,还偷偷扶持他的死对头,紧瞒着他亲娘舅一个人,临到却是跟外人一起知道的。 可他心底再气,一想着眼下只剩下一根独苗子栽培了,终归湮火了一半,“殿下此时不宜锋芒毕露,理应养精蓄锐,审时度势,今日您太莽撞了。” 可稍感意外的是,温钰面容沉静,仿佛这些利害得失没法带给他一丝悸动,可他明明该恐惧的,他所作所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犯了忌讳,而他此时的安然显得十分诡异。 “郑懋虽有错,郑氏一族却无错,既然舅舅咬定郑懋是替我而死,难道我不应该尽力保住郑氏一族荣耀吗?” 呼延晏心中有说不出的震惊,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的脸上。 “殿下什么意思?” “郑懋已死,郑夫人已死,还请舅舅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样不由分说的置疑而来,呼延晏毫无抵挡之力,“即便我替殿下求情,殿下以为此时郑氏就能够保全了吗,殿下私连郑氏旧部的消息,您以为能瞒得过谁呢?” 他双眸灼热似火,似有恨毒之意,“恕舅舅直言,您太沉不住气,您既想要郑氏一族的势力,又想要石氏这个美人,那么最终的可能就是没法两全。” 温钰凝视着他有些苍老的眼眸,心底的抽搐愈演愈烈,呼延晏却依旧滔滔不绝,在他耳边喧嚣。 “我劝您赶快收手,暂先保住石氏,您再继续求下去,只会造成无休止的猜忌,威胁自个前程,您万不要做傻事,否则舅舅也保不住您!” 一晃明亮的纸伞开于面前,顿时雷鸣贯耳,让人心跳失了节奏,“济阴王听旨!” 李广量着那人儿,本就单薄的身骨被淋得更瘦弱了,但是脸庞那个秀美的弧度,总是那样坚毅而有韧劲,这副模样,于任何人心中所认知的刘温钰都有所不同。 可无论怎样的人物,改了际遇,就得屈就眼下,不懂的人,就得多受份罪,如今这罪受得凄惨,这旨意上更有着让他不够如愿的。 “朕念其郑氏恩义忠勇,保于万方,允资外辅,化洽家邦,特封郑氏女郑娞为汝阳公主,入侍椒房殿,由皇后亲养至成年,郑氏亲族即刻下放冀州赴任,继而解朕之故忧,扶社稷以延庆,用慰劬劳。” 那厢温钰将抬起头,李广便先出口打断他的情绪,“殿下请继续听旨。” 温钰双眸微垂,只能聆听着凿凿句句的冷语,继续涌入耳朵。 “济阴王归自微贱,显达于今,尔怀糟糠旧义,痴念困厄之情,朕感怜涕零,兹遂其愿,敦此人伦,封尔元妻石氏为王妃,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 “另侍中王弥之女王蓁宓,系出高阁,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赐与尔于宝林,余下月十七成礼。” 第四十一章 安得两全不负卿 有漫长的时间,温钰提不起兴致来,没有接话,好像早早就断了线的偶人,连背也颓了。 静待半晌,毫无响动,李广不得不催了一番,“济阴王,谢恩。” 呼延晏一径蹙眉,死死盯着他,“殿下!快接旨……快!” 大概是大愿已心死,他整个人都怏怏的,死寂无边。 临到现在,有些话李广也得照上头交代,逐字逐句学给他听,“陛下知道殿下贤德仁厚,至情至性,所以陛下特让奴才问您一句,如今,您是要全夫妻情谊,还是要舍情取义?您自个选。” 那声音甚是尖锐,如刀锋一般割破了温钰的思绪。 此刻,他再够愚笨也能够明了其中的意思,这是皇帝是在逼他做个决断,要么择情而终,要么一分不得。 终于等到了这个地步。 缓缓里,他的情绪由激动变为平静,只是那平静如同死亡般的沉重,默然间,终于艰难的屈服伏地。 “臣……谢主隆恩!” 话音落了地,呼延晏也跟着悬心坠落,李广沉默点了头,以宁和微笑相对,“殿下选择石王妃,是石王妃的福气。” 说着,将一卷玉轴递过他头顶,“这是册封王妃的诏书您收好,过后宗正和石渠阁为您交代后续事宜,为石氏迁入宗庙。” 事情已经落幕,而过后翻涌而上的确是失望,是呼延晏对温钰的失望。 起先以为他有着曲线救国、徐徐图之的决心,招招深思,谋定后动,如今看是吃得甜头就忘了形势的毛头。阿斗难扶,他更是难做,只恨他别无选择。 呼延晏揖手送走了李广,低头量着尚跪在地上的温钰,起身已是艰难。 只是微微抬腿抬了一半,就膝盖酸软,立时卧在了地上,这病弱无力的颓废作态,真让他心烦,亏得管彤扶住了人。 还在考虑要不要示好搀扶,一道明晃晃的身影就冲进他的视线。 郑娞花颜如旧,撑伞奔来,见温钰整个人都被浇透了,浑身打着抖,足下更是焦急,到了面前彻底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殿下!殿下您受苦了!” 郎情妾意的场景呼延晏并不想想看,即便是再无可能的旧情,他厌恶得不想停留一刻,抬起脚就走了。 温钰扶着管彤的胳膊,摇摇晃晃站起来,很是欣慰,“你做得很好。” 眼泪和雨水交缠在一起,她眼睛眯了住,嗓子也跟着哽咽,“皇后人很好,这些日子在宫里对我很照顾,我去求她求情,她就答应了。” 温钰细思斟酌,也为她松了口气,“章皇后为人温和厚道,深受陛下爱惜宠眷,只因痛失清河公主,十几年里抑郁在怀,你身世与清河相近,无依无靠,多加亲近之下,必能使皇后念己及人,这是我能为你谋得的最好的去处了。” 她连连点头,脸上挂着泪,“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容色和蔼的看着她,仔细叮嘱,“安心留在宫里,切记独善自爱,莫顾朝政。” 可她到底难耐,她自个得了安然,有了高贵的封号,可温钰却成了火上薪木,灼灼滚热,“那殿下怎么办,经此一事,陛下已经忌惮您了呀。” 温钰一脸淡然,安慰住了她,“别怕,陛下打压也属常情,何况我有平安的办法。” 微微别过脸,积水反着宫灯的橙亮,映了他脸一半明光,“但是你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顾及,一心一意保全你自己,你跟我之间越没有牵扯,才会越安全,回去。” 她被这样的若离又梏住了分寸,差些忘了他并不是一心为她铺路的,辗转视听之下,他也为了他心心念念的妻子求了封,而她不过是顺带沾光。 该是怎样的人,值得他这样一心一意的付出,如今要怨,只能怨相见恨晚,终究是个遗憾。 见她有些仿徨,管彤不免续着唠叨,“郑姑娘您快回去,奴才会照顾好殿下的,您就听殿下话。” 郑娞略往后缩了缩,纵使心里是钝刀子割肉的煎熬,还是将伞把越过自身递到管彤的身前。 “殿下为我筹谋,我无以为报,就让这把伞代我替殿下抵挡一程风雨。” 温钰点头,管彤才敢接过,带着人转了身,一面搀扶一面走,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远了。 郑娞站立良久,久久挪不动一步。 早已过了未央宫前殿,走了很久的路,温钰的膝盖已经疼痛欲裂,神情已不似方才那样闲舒,霎时连额鬓的青筋,都突兀挑了出来。 管彤感知着一切,心下更焦急万分,“殿下坚持一下,奴才已经让人烧了热水,回去给您擦洗上药。” 温钰依然咬着力微笑,“没事。” 怎么当做没事心平气和,他跟温钰这么年,没人比他更知道温钰的心慈和苦楚,还喜欢一顾吞苦水咽下。 “您淋着雨跪了两个时辰,附骨疽肯定要发作的呀,怎么会没事。”说到底,他心里也有怨气,“其实您何苦跪着,不如殿上直接接了旨意。” 温钰却拍住了他的手,“你不晓得帝王心术,如果一口答应,皇帝就会怀疑我心思摇摆,别有图谋,只有我足够坚定决绝,使郑氏的嫌疑越大,皇帝就对郑氏的忌惮就会更多,因着忌惮变多,矛盾就会越大,一旦为郑氏求赏成为威胁,那皇帝就会两害相权取其轻,必然会用我妻子的性命和封赏逼我就范。” “这样既可以保证媞祯被顺利册封,同时也避免了郑氏摄入朝局的风险,留住了性命,何况还有我那好舅舅着急趋利避害呢。” 他觑着眼儿弯了唇际,“这一出总算收场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可惜……” 管彤不懂他的遗憾,“殿下可惜什么呢?” 温钰眼里饱含着春情四溢,“可惜只是受封,不是迎娶。” 可若是实话实说,就给了皇帝搪塞的机会,只有坐实夫妻名分,才能够顺心顺意。 虽然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温钰也希冀能够骑着高头大马,载着辂车,迎娶自己喜欢的人过门。 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管彤的视线定格在他脸上,心底千思百虑,到底顺了他的气儿。 “殿下已经做得很完美了,非您先前安排人去柔然,请祭司按您二人的八字起那合婚庚帖,这旧义恩情也是难保,石姑娘是心敏智锐之人,今儿名分到了,别的她不会在乎的。” 温钰道:“不管她在乎不在乎,我只想尽善尽美。” 已然觉得太过露骨,却又劝不了什么。 管彤吱唔了声,“那……王氏入府的事?” 温钰脸色微凝,慢慢吐出一块口郁气儿。 第四十二章 雨后春笋甚况味 适夜里的风波,如疾风一般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耳语私话之中,当隔日的阳光穿云而灿烂之时,却是媞祯在东街的遇刺成为惊骇震俗的传闻。 一时的惶恐深入人心,禁不住人人自危起来。 而周宜水作为左冯翊府掌管长安东区的长官,自然晨兢夕厉,孜孜不辍,露夜就已接案捉拿凶手许昂、英达二人,又率官府衙役将石府团团围住,加以保护,这番声势浩大,不免引起惊动。 不过比起左冯翊府的突然插手,更引人注目的,则是石家全城张贴告示,召集名医会诊石家姑娘的伤势,悬赏便有一百两黄金,如此殷切慎重、财大力粗,便知人已是危急存亡之秋,奄奄一息之气罢了。 初夏之季,空气中难免有几分聒噪。 尤其媞祯是好玩好动之人,如今府门封闭,心底的气总是闷闷的,好在央挫知道媞祯性情脾气,特地寻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对“赤胸墨蛉”蛐蛐给她解闷。 起先还算新奇,看久了也是无聊透了,便也没有心力继续跟人斗着玩了,赖赖趴在一旁的凭几上,唉声叹气,“能出去时人总是懒得动,现在出不去了,却浑身都想动。” 随手将斗蛐蛐用的牛筋草一丢,伸起了懒腰,“不玩了,没什么意思。” 周宜水微微发笑,倒有兴致打趣一番,“那就说些有意思的,昨儿个宫里出了大事,济阴王在雨地里被皇帝罚跪了。” 媞祯抬了眼睛,“为着些什么?” 周宜水斗转着折扇,信亭阔步就她身边坐,“说是为了给郑氏亲族求封,皇帝不依不饶,给人下放了,过后他还顶着逆鳞为他们求情开恩。” 便泰然注视着她,不觉失笑,“你说这小殿下傻不傻啊?” 媞祯慢条斯理拨弄着手腕上的朱砂珠串,她知道以温钰的世事洞明,不可能这样抽风糊涂。 “傻不傻那得看结果。” 周宜水捏着葡萄吃了一颗,“结果是皇帝下放郑氏去冀州任命,并册封了郑氏女为汝阳公主。” 她慢慢遐思,想要从出获得一丝联系来,“那从此以后郑氏一族再无复辟的可能,失去了威胁,或许皇帝和呼延晏就没得再动手的理由了。” 微微摇了头,笑意盎然,“他到底是仁慈,宁可自己出风头,也想试图保住郑氏一族的性命。” 周宜水的眼神却温软了下来,“其实他还为了你求了封,皇帝就是用你做筏子逼他认了下放郑氏这个安排的,你现在已经是王妃了。” “你应该知道这是移花接木,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把郑氏托得这么高,又露了拙,其实也是为了顺利封赏于你。” 媞祯听完喃喃,“他说过要加封我,如今看,他算是守信。” 周宜水转身拨弄起垂落架上挂着金丝雀,眼仁却往后瞟,“听说他病了,一直高热未退,你要不要去瞧瞧,别跟着担心。” 媞祯嘬了口茶,“不担心,他府里有丫鬟,有小厮,还有管彤,再不济还有一个唯利是图的舅舅,不让他轻易死的。” 周宜水跟着哼起一笑,“难得你还能这样冷静自持。” 人倚靠一侧软垫上,身上的妃色梨花戏雨绣花纹衣裙如流云轻浅的姿态垂若地上,“不然怎么样呢?拖着一堆大夫到他床前哭一场,到时候我闹一堆动静,筹谋没了,算计没了,辛苦做的局没了,让洛阳梁氏看我笑话不成?” “真心疼一个人,就要考虑清楚利害关系,不是笨头笨脑得瞎感动,到时候赔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周宜水问,“那要是小殿下醒来后知道你遇刺了呢?” 媞祯咬着指头一想,“我会写一封信留下,你记得给他。” 他揣抱起来,靠在软枕上,“我还以为你一时情切,明日就不去了呢。” 媞祯撑起身子,捏了些鸟食喂进笼子,“两回事别搀一块说,这么爱嚼舌头,难怪乃矜总烦你。” 一听这话周宜水就瘪了嘴,“我家乃矜才不像你气性大呢,数你平日刺我最多,就我说不得你。” 到底还是担心问了句,“几日回来?” “不知道,尽快办完尽快回。”媞祯仰搭着脑袋,“趁着这个虚掩的功夫,抓紧把洛阳拿下,窄里说是多得个商道区属,宽里谈洛阳也是政斗部署的重镇之地,这一趟不容小觑。” “我已经让高琪提前去洛阳守着了,你记得招呼,长安有我,你放心。”他搓着指头捏了一捏,“小殿下我也会替你周旋的。” 阳光如潮水一样漾上廊庑下的墁砖地面,攀上她叙着金丝的裙角,衬了脸容一片好颜色。 “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跟他实话实说就好,以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只要不涉及机密,没得藏着掖着些什么。” 周宜水甚是意外,琢磨得抚住下颌,“你倒是放心他,若是这番他失信,跟你斩断前桥,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媞祯侧眸看去,眼里暗沉如古井一般深不可窥,“你觉得我会让这种情况出现吗?” 一瞬过后,她又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狠厉并不存在,“许昂和英达从梁轩铭口中知道了我的身份,未免来日之计较,就别留了。” 周宜水见那目光愈发盯怵自己,便懒懒散散得整起衣袍,“这个你放心,我保管做得干净。” 春色新绽,处处都是深红浅绿,幽幽花林深处悠然见一抹藕荷色衣裳缓缓靠来。 文绣掀开珠帘步入,“姑娘,慎大爷来了。” 这一声,惊得媞祯直接把手里的杯子揍得粉碎。 周宜水挪了挪脚,龇起牙来,“这下好了,你也不用愁怎么给家里回信了,大舅哥直接来捉奸了。” 那晌石慎听了消息急得发焦,连赶着十几天的路才从乌孙城遥遥跑来,登一见着家里被官府的人围了,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喘,直到知道是左冯翊府周解颐的人手才安下心来,报了名号从后门进了宅子。 后门本就偏远,绕路了一大圈,转过一个假山和穿湖走廊才到后院的园子,阳光炽热浸湿了一头的汗,方到了媞祯住处濯缨水阁,便听看院的丫鬟们说媞祯去荷风亭,又连忙提起步子去荷风亭寻人。 好在这次没迟,往里走了几步,就见着媞祯正跟周宜水促膝喝茶呢。 一时这胸口又是生气又是阿弥陀佛,就紧跟了几步,从一侧穿廊越栏跨步而来。 “我就说怎么整个府邸被封的密不透风,果真这什么遇刺都唬人的,瞧瞧你的样子,哪里像被刺伤的人,亏我巴巴快马赶来。” 听这声音,文绣文鸳忙行了礼,媞祯也惊瞪眼睛,“大哥哥,你怎么到长安来了?” 第四十三章 提灯夜吵往事非 终见着媞祯平安才松下一口气,不觉石慎眼中满是宠溺之色,佯装起生气的口吻。 “是父亲见你不跟他回信,担心之下,便叫我来看看。” 石慎俩手往后一背,换了个姿势站着。 “谁知我刚进长安,就听见你遇刺的消息,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末了一着家,见你俩该喝茶喝茶,该逗鸟逗鸟,哪里是你要死了,分明是我要死了!” 转头对周宜水嗔怪一顿,“还有你,不学乖,尽跟着她瞎胡闹。” 周宜水憨笑挠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媞祯过去扶了扶石慎的胳膊,哄去一笑。 “是我让大哥哥担心,是我该死,可即便大哥哥再生气,也是舍不得我死的。” 这温言软语一说,到底也提不出什么脾气。 石慎指了指媞祯的脑门,态度格外亲昵,“你呀,老大不小就是叫人担心。” 媞祯扬脸吩咐起来,“还不快去弄些好酒好菜,给大哥哥接风洗尘。” 午膳照例吃得清爽简单,又续了几句家常闲话,就着紧要的,将洛阳一事的来龙去脉说给石慎听,石慎寻思良久,目光中慢条斯理起来。 “原来如此……你是想借梁氏放松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 媞祯眼里灵光一现,投来暗许之色,“我打算亲自去洛阳一趟,彻底将这事儿做罢。” 石慎不免紧张起来,“梁轩铭为人狡诈,此行太过凶险。”紧紧握了她的手,“还是你留在府里,我去。” 媞祯安慰道,“大哥哥放心,一切尽在妹妹掌握之中,洛阳那里早已有人接应,既然大哥哥来了,大哥哥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和周宜水把长安的戏演下去,以助我去洛阳乘胜而归。” 石慎知道媞祯是个有主见的,凭自己的才智万万不及,何况石家向来如此,无非是媞祯说,石父听,他来做,如今媞祯主动提及,自然已经谋划好了万全之计。 默然半晌,便点了脑袋。 夜里清波烟水茫茫,又一场倾盆大雨洗礼而来,水蒙蒙的氛围,一时间也难以入睡,索性想着要起得早,不如便多喝几杯绿茶醒一醒,熬到半夜正好出发。 眼见媞祯不眠,文鸳文绣也格外清醒,三个人正好凑在一起说说话,又拿了些配茶的栗子奶酪酥吃一吃。 静默间,垂下的幕帘忽被石慎敞开一半,瞬间灌入一股清新的泥土枝叶的香味。 媞祯悠悠披了件长衣,“这么晚了,大哥哥怎么来了。” 石慎坐在一旁的青木梨花塌,抬头递了眼文绣和文鸳,俩人相自意会的退了下去。 漏夜来的蹊跷,他眼里又徘徊,索性她直白问了话,“大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石慎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逐渐皱起眉头,“你和端慧太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怎么周解颐一见我,我就平白无故多了个妹夫?” 媞祯神色渐渐僵硬,索性也不藏了,“什么端慧太子,他不是端慧太子,他是济阴王刘温钰。” “是这个差别吗?是你瞒了我和父亲!”瞬时咣当一响,顿时崩了一地花白的碎瓷片,“要不是周宜水说漏嘴,你还打算瞒多久?啊!” 媞祯一番陈词说的坦然,“我知道瞒不住,以后要常来常往,谁又不是傻子似的装不知道,不过就是想离开前耳朵清静些,回来再说。” “你胆子太大了!” 石慎双眼愣怔瞪大,连声线都颤巍巍的抖擞个不停,“你最好自己跟他断了,这个婚事,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媞祯抬直身子,“我事我主,我自有数,用不着你们过问我的事。” 他只觉天地皆昏暗,“安阳石氏在前朝做官的时候,景文帝恨不得扒开咱们的皮吸血,前前后后补了多少朝廷的亏空,后来魏帝也是打的这个主意,跟皇室为伍能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咱们好不容易从那腌臜之地逃出来,你又要一头栽进去,你是被那小子骗迷糊了!” 媞祯不以为然的呵了口气儿,“这世间我真正拿得起放不下的,一是世仇家恨,二是权钱名利,情情爱爱在这杆称上根本毫无分量,我要的是什么,你不用装不知道。” “小妹!”石慎不禁漫出一丝苦涩与怅然注视而来,“你、我和父亲咱们仨在一起一辈子不好吗?何必去要那个强?” 媞祯脸色氤氲,十指紧紧一攥,“为什么不要,凭什么不争?能居第一何必委身第二,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争出来的。” 石慎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似乎在某一刻跟霍夫人的影子完完全全重合在一起。 他微有哽咽,“母亲当年……不就是因为这口气才回到长安故地,最终招致杀身之祸的吗?父亲因为此事一直抑郁在怀,如今你也要跳进去……” “父亲跟母亲就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再出事,你让父亲怎么活?” 这般说也不是别无道理,媞祯之所以被霍家抱回去养,就是因为霍舅父怨恨石父没本事、没能耐,靠霍夫人出头经营,才让霍夫人替他应了劫数。 霍夫人去世,媞祯被抱走,石父这些年一直不好过,无时无刻不在煎熬,这些霍家看不到,媞祯看不到,只有石慎看得到。 虽然他只是个养子,与石家并无血缘,但一直以来,他的心是念着那个圆满和谐的家的。 可如今家散了一半,他很难过,几番在石霍两家周全,也没有什么起色,越是想着以前,他越心寒。 媞祯却不这么认为,“所以母亲当年做不到,便由我来做,安阳石氏的姓名,便自我而起再度辉煌。” 石慎双眼惘惘,还要再劝,却让媞祯先发制人顶了回去。 “还有两个时辰我就要走了,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说到底,咱俩的性子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类人,你主守,我主攻,说不到一块去,既如此倒不如不说。” 媞祯支手揉了揉眼,“我想闭目休息一会,大哥哥回去罢。” 又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仿佛他跟她像水火不容的两界人。 可石慎永远都记得霍夫人去世那晚,媞祯可怜伶仃的模样,瘦小的身影跟一朵娇弱的菟丝花似的,让人心疼。 谁想离家七八年,脾气是越发冲,轻易他点不得。 能怪谁? 到底是他这个兄长却无所作为的结果,不能好好照顾小妹,是他的失职,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呵斥她不懂事呢。 只好垂着头姗姗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媞祯愈发叹气,虽说这个哥哥不是亲哥哥,但确实真心疼她的,为人又老实,到底心软吩咐央挫去打伞陪送,顺便也劝着他休息,不便再起身了。 虽是这么安抚,石慎终究还是赶着寅时来了。 媞祯要走,他又怕自己话多惹小妹心烦,便嘱咐央挫和曹迩一路上吃穿用度好好检查,直到马车在雨中逐渐迷离模糊,才撑开伞慢悠悠回去。 车上媞祯也有赌气后的失悔,“真是个老古板,叫他别来还来,我要不装不知道,只怕他要翻墙头了。” 文绣微微笑着,“人都说姑娘像夫人,慎大爷更像老爷,果真不错呢。” 媞祯摸了摸哥哥带给她的毛绒护膝,默默良久,“这些年哥哥一直在霍家和石家两面跑,我知道他辛苦,可我这脾气一上来就收不住。” 便宛然一叹,“回去时买些洛阳的新产,劝他宽怀。” 第四十四章 初登洛阳布迷局 雨势滂沱如柱,道路也因为淤泥的游走凹陷形成了若干的洼地,虽然掩盖了行踪,却加剧了行程的困难,原先三日快马的路程,足足赶了五天才到。 起初还想由长安到洛阳一路春日景色百花齐放,可堪赏玩踏青,如今只好匆匆而过,甚至是休息也不足以充沛,所以一到了洛阳城,连速来喜爱的牡丹也没得兴趣摆弄,急忙找了客栈睡了足足一个下午才够。 这一觉,媞祯直睡到酉时才起,换了新衣裳,再由文鸳拧了个绾髻,方罢,便听有人在外敲门。 文绣掀开纱帘进来里屋,“下午姑娘叫央挫和曹迩出去打探一番,如今得信儿正要报给姑娘听,可巧着姑娘刚醒。” 媞祯点头,由文绣传唤他们进来。 央挫向来机灵,进屋便就着媞祯身边的位子坐下,“高琪已经跟我们对上线了,就等听姐姐差遣,还有派进梁府的暗哨,也搜了些消息回来。” 他挠了挠下巴,“说是梁轩铭的儿子梁付,最近一直在鸿博赌坊赌钱,因这个事,梁轩铭已经动过几回家法了,差些革了宗籍赶出家门,好在是邵夫人一直用体己补给,最近才息事。” 心中豁然一亮,媞祯顿时有了个主意。 她捏一捏手指,“那敢情好呀,他平日喜欢去哪家赌场,就派人好先好跟他玩玩。” 见她高兴,央挫和曹迩自然陪笑道好,心里仔细琢磨起来。 要说这洛阳城里最热闹地方,的的确确当属鸿博赌坊,它门外是四岔的大街巷口,来往车马如流,有粗麻布衣者,也有华服锦袍者,各类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堆,可谓是风声雨声吵骂声,无尽鼎沸。 媞祯带人到了四楼入座,对掖着袖子缓缓向前倾。 顺着圆筒子似的高台一望,昏暗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响,充斥着赌徒的狂吠喑哑,随着一盘开盖,那些人的表情变化逐渐变得诡异莫测。 曹迩端了碗吃食,央挫便就着接下奉去,“这是姐姐喜爱的杏仁羹。” 媞祯徐徐舀了一勺,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汤头,“下面哪个是梁付?” 曹迩低头瞧了瞧,用手指道,“右便数第二桌穿茶色衣裳的那人。” 媞祯目光凑着他所指的地方剜了一眼,徒然哂笑。 其实梁付已经徘徊许久,无非输来输去又一天,所以兴致不算很高,空白的手在怀里掏了又掏,终归也再掏不出几两铜钱,便生出了消退回府的意志。 正郁闷时,一屈瘦高的身影徐徐挡了他半面光。 突如其来的压抑,让梁付心头怔了一下,抬头瞧是个长相极其清秀的白面小生,看着甚是和气。 那人手里挥着一面墨竹青扇,噫一噫道:“我在旁瞧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像公子玩得这么好的,方才不过是气运不足侥幸输了,若是公子再来上一次,凭公子这架势定是赢得妥妥的。” 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颤颤一跳。 梁付瞬间睁大了眼仁,“你也觉得我下把能赢?” “那是自然。”人黑色的眼珠在眼里咕噜一转,啪得一下合上扇叶,从腰间解下一袋银两递给他。 “不如这样,下把我压公子您翻盘,这袋银子便算是赌注,您赢了咱俩四六分,输了就算我的。” 莫名的疑惑只有一瞬,终究难抵赌瘾在心尖的撩拨消磨。 索性顾不得太多摸了巴巴送来的银子使唤,一边数着个数,一边嚷嚷道:“输了算你的,可不许耍赖。” 人一听就仰头大笑,“公子那是小觑高某了,高某虽说算不上名门世家,但也是商贾之后,平日生意掌眼得厉害,就没有瞧错的。” 顺着他的话又一番打量,才识得此人穿着打扮确实是上等货,只怕连指头上的翡翠扳指都要上千两银子,便足足信了。 “罢了,瞧你也像老实的生意人。” 说罢,便将袋里的一干银两全部押在“大”去,摇骰子的小千见他出手顺势投来个眼色,手往那扣着杯上一摸一抬就是六个六,十足十的开“大”。 比什么都真确,惊得梁付嗓子都糊住了,许久才破声喊出响来,急忙将桌上的钱收入囊中,掀开袍子直兜了大把的银子珠宝往方才那人身边凑。 “真如你所说,这是足足赢了呀!” 那人揖了揖手,表示道贺,“您是个手气好,才叫高某生财有道。我今一看公子,就知道公子是财运横得很,只盼着些银子能使唤您教我发财致富呐。” 梁付笑得脸红,“好说好说。”,缓了一刻才想起来问,“瞧我高兴忘了,还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人笑得越发温和,端然双眸微抬,“小可高琪。” 梁付大呼称“好”。 热拢得仿佛相熟的兄弟一样,直挎着人家的肩膀招摇起哄道,“高兄弟,今日之幸会叫我跟你一见如故,不如去畅春楼喝一杯,咱们好好痛快一番,明日继续来这儿由我给你指点迷津!” 高琪愉悦含笑,一同他阔步出门向街尾走远。 这一续便是半宿,再连着的两天二人继续一同到赌坊享玩,也顺利得很,倒是第三日高祺推脱染了防寒未去赴约。 即便如此,就着这几日的运气旺,梁付自然也无所畏惧,便一把将银子全押上,想来定能翻个大盘,谁料运气忽然不见灵光,一时竟全输净了。 可到底有先例可寻,总不以为是运气真的不好,定然是暂且的,浑浑噩噩泡了一天,最后高琪见他时,人一路跑着来府上累得满头大汗,须臾才晓得去擦。 尚不容高祺询问什么,梁付便急得苟求,“高兄弟,高兄弟你再借我点银子,等我翻盘了定然还你。” “咳”了一嗓子,口气颇为轻松,“这有何不可,不知梁兄要多少银子,我差人去取。” 浑然不觉声线格外抖擞,“……五百两。” 高琪假意大震,往后退了一步,“五百两!竟要这么多?” 越想翻本银子账,梁付浑身的疲惫便如堆积的蠕虫攀爬而上,一头坐在廊下摇头晃脑起来。 “哎,我昨玩得尽兴些,正巧钱都花完了,便从赌坊预支了一百两银子做注,只怪昨日手气不好,又输光了,谁知今日一去,一百两便利滚利得翻成了四百两,可这钱实在太过棘手,即便我回家诉说,那些庸人也不够理解我,便想到兄弟是理解我,定能帮我一把。” 他紧紧薅着高琪的衣角,似摇尾乞怜一般,“好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手气的,今日必定翻盘再分你一笔,五五开如何?” 高琪抿了一笑,倒是不紧不慢的,“梁兄是我看重的人,高某自然是信你的,只不过……” 眼见说到重点,偏偏欲言又止起来。 这样愈引得人着急,“只不过什么……” 越是见他急,偏偏高祺话说得越慢,几乎咬着一个字一个字得蹦。 “梁兄这次借的钱委实多了些,倒不是我不呈你情,只是我手头并没有太多银两,没法帮你。” 于是眼轮精光一转,两目明亮之极,“不过,我倒是有个讨银子的好去处……” 第四十五章 擒王令侯双机意 一夕三日流转而去,阴霾了许久天气终于放晴,天空一碧如洗的湛蓝,无比广阔。 因着阴雨潮湿,屋子里霉气颇重,文绣早早的便将窗棂敞开,只闻和风惯着花香草木的气味拂面而来,人愈加神清气爽。 垂花流苏的屏风外,高琪伫立良久,待文鸳备好了早膳,便叫人进来一同陪用。 媞祯让人端些吃的到人跟前,“这是洛阳地道的早食‘不翻汤’,我配了牡丹饼和绿豆浆,想你这几日废寝忘食操劳,便跟我一起吃些。” 高琪是周宜水身边得力的人,必然也听了一耳朵闲话,晓得媞祯是个什么风头人物,自然极其乖觉的应下每一个字,就着桌前吃了一些。 饭近三旬,媞祯轻咳两声,缓缓问道:“怎么样?” 高琪亦撂下筷子,“按姑娘吩咐,这三日里买了赌坊的老千先送梁付几把赢头,他尝了甜头果然肆无忌惮起来,银子越押越多,等他把银子全押了再炸一把,这九赢一输对比之下,他定然以为自己下次还有逆风翻盘之日,我便说叫他拿着家里田产地契,或者是账单本子、商行来往的字据,抵押取银,待他初尝抵押借款的好处,自然再抵些什么东西更肆无忌惮起来,所以这几天我手里收获颇丰。” 擦一擦手,从怀里掏出一叠子纸张单子,“这是这些天梁付抵给奴才的田宅房契和通商来往的票据。” 媞祯一抹笑,打量他眼色,“他问你抵押的债主是谁,你怎么说?” “暗门子的抵押典当,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在赌坊里混了这么久,不能不懂这个规矩,就是问,也无非一句‘我有个朋友’罢了。” 他的回答甚合媞祯心意,随手翻阅起这大把的账目字据,娇俏的下颌愈发高抬。 “十三舫的藏盐点,淮安已经派人去盯梢了,梁家这里准备好了没有?” 曹迩垂了手,“咱们的人就守在城南兴龙村南的果铺子附近,随时听姑娘命令行事。” 又问:“十三舫的掌事的都还在洛阳?” 曹迩兴兴回,“都在呢” 媞祯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戒指,深觉时机日渐来临。 “我记得,梁轩铭的夫人是襄阳邵氏当家的姐姐,梁邵两家自然更加亲厚贴心,比着其他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既然邵氏在梁玄铭心里地位如此之高,我也想见一见。” 于是含笑一指,“明日你去把他请来。” 曹迩跟央挫互看了一眼,“这倒不难,只是把人带来有什么用呢,不是更让那些人拿住咱们不仁不义的噱头骂吗?” 央挫也点头说是,“咱们现在手里既有洛阳十三舫贩卖私盐的契约文书,又有藏盐之地的铁证,姐姐若不想沾手,大不了咱们找个会说洛阳话的下手,扮成寻常百姓,去衙门击鼓告发就是。” 媞祯将手里的茶盏一并撂下,“咱们的目标是洛阳梁氏,又不是洛阳十三舫,那些小舫头根本不成器,不过是一群猢狲,大树一倒就要去寻找新枝去。” “既如此何不先擒王,只要旧王死了,他们对石氏这个新王一样臣服,我要的就是一个臣服的契机。” 央挫揣手下蹲,“怎么说?” 媞祯有诙谐的意味,“依我看,这些宵小之辈无非因利而往,两颗心间肚皮隔得深了去,真话假话他们一时分得清吗?疑惑生疑心,疑心生异心,怕只怕雷声大,雨点小,经不得搅和。” 有泥土的气息透过窗子的缝隙暗涌到鼻尖,媞祯侧首,轻轻剪一段烛线。 “你们把人请来,先让他们着急,等他们急不可耐的时候,找个同邵氏身形相似人,跟央挫到这儿人气顶旺的酒楼吃吃酒,说说话,顺手再谈一谈这碟子梁家的流水单子,你说……叫别家的瞧去了会怎么想?” 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蝶翼般的剪影,徐徐随着狡黠的眼色而颤动。 “邵氏跟梁家手足一体,却背着他们跟石家暗地往来,究竟请谁的君入谁的瓮,又要把谁套在瓮里戏弄,是梁家说得清的吗?还是他说了别人敢信?” 媞祯着笑,“谁晓得不会是梁家与石氏合气联手作的戏,就等着他们那些企图叛变的鱼儿跳呢。杀人嘛……必先诛心才痛快。” 心觉快意,兀自起身绕过熏香的铜炉。 “这些人既然是因利而聚,自然也会因利相恶,等群恶狗两败俱伤时,放出梁家贩盐的消息和铁证,到时梁家只会以为是十三舫背信弃义,势必拖人下水,同归于尽,而我们就凭捏住十三舫的关键罪证,自是归顺者,毁证留命,不顺者,交证赴死,是非公道不过我们而已。” “就连以后也不怕十三舫不听话,被人捏住把柄,除了乖乖就范,还能做什么,等我们替去了旧主,稳住脚跟,再把这些人换掉也不迟。” 媞祯伸手拿挑子拨了拨香灰,“总好过把十三舫成万的金库交给衙门要好,毕竟以后这是咱们的钱,赔进一个梁家足以。” 无论是一早搜集各家藏匿私盐的罪证,还是让高琪套络梁氏的票据单子,媞祯的目的从来不是让洛阳群舫彻底灭亡。 而是将梁氏踢出,让十三舫拥石氏为主。 曹迩立刻意会,“石家如此深明大义,谁不真心归顺,难不成他们是个愣头青,敢去跟贩夫走卒共度沉沦呢。” 媞祯敲了敲桌上的票据,“央挫,这个机会给你,别浪费了你高琪哥哥套过来的票据单子。” 这番细细密布周全下去,得手之日尽在眼前,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好比‘雨后天青色,花草珠露生’自然而然有迹可循。 夜晚起了风,把云霞吹得七零八散,窗前的一棵梧桐树沙沙作响,连漫天的鸦雀也不安的拍打着翅膀,聚在一起旋成个涡飘来忽去。 那种惊恸最终化雨而下,水流如奔涌的浪花,急切嘈杂的蜿蜒而去。 近来少眠多梦,借着雨声媞祯难得好眠熟睡去,央挫见她安稳,又知道她喜欢吃永辉楼的牡丹饼,天一亮,先去买一锅新出炉的糕饼孝敬。 正包好了揣怀里,忽听“哗”的一声漫天的白纸如鹅毛大雪堆了一地,尚不知写了什么,只闻议论声之鼎沸便知不可小觑,适才好奇拾了张瞧,瞬间骇住了心肝。 恰巧媞祯将将苏醒,脸上还带睡意的惺忪感,因未梳洗打扮,由文鸳守在门口,倒是央挫一路急慌,乍时顾不得礼数等候,推了文鸳的阻拦就破门而入。 “姐姐……姐姐,出事了!” 第四十六章 连夜骤雨破晴计 门外射眼的光刺目儿来,媞祯忙用手遮着脸,语气懒怠说,“什么事慢慢说。” 央挫双手一拍合十,大叫不好,“梁家偷贩私盐被官府抓了,连带着其余十三个小掌事都被抓了,现在正遣送去衙门问话呢!” 媞祯骤然清醒,佛被一盆水刺激得冷透了,立刻坐直了身板,“什么?!” 央挫旋即坐在床沿下的如意踏跺,“我今儿早早去永辉铺子买牡丹饼,听着身后喧哗得厉害,转头一瞧,见那漫天的白纸跟雪似的下,于是心里好奇捡了来看,竟是写了梁氏及其亲眷手足沆瀣一气贩卖私盐的告状,还点明了他们藏匿私盐之所处!” 他嘶嗬一声,“那个时候街上多少商贩客流,人传人的,可引起不小轰动,衙门前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顶着满城的施压也不得不去捉人问话审讯,自然梁家要推脱,可官府的人也机灵,早在捉他们之前就找到了梁氏藏匿私盐的地点,十足十的铁证,也赖不得了,顺藤摸瓜审讯下去,其余纠葛的十三家也依次被羁押拿住了。” 媞祯顿时噎了口气儿,只觉肉疼,“都被抓了……” 她捂了捂脸,“梁家跟十三舫合计起来,怎么也得有几百万两金子,全赔进去了……”微微扬眉,“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吗?” 央挫“嗯”了一声,“谋划此事之人已主动投了官,他自称柳白居士,乃洛阳州刺史安翠山的幕僚,名叫邹忌平,说是特地奉命清查洛阳商舫集会贩卖走私一事。” “只是……这一番牵连着大小十几个商舫,涉及银两数目又大,不难排除敛财谋反之嫌。何况关键时期,风头正盛,宫中府中防不胜防,不管是走私还是谋反哪个不是顶风作案,死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央挫也颇怨憎。 “倒是这个邹忌平,凭着‘洛阳十三舫贩盐敛财案’一举声名大噪。” 媞祯眯了眯眼,“……邹忌平?” 央挫追问:“姐姐可认得此人?” 她摇了摇头,“不认识。” 嘴上说如此,可一时间,心中毛骨悚然,似有种被人刀架颈腹的被动感和心虚感,本能的直觉让她感知一切并非巧合,但又一时找不到出处。 如今大魏风波跌伏,不宜大动干戈惹人眼热,只能暂且压下,慢慢寻着蛛丝马迹,好细细分辨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何居心。 无心自然最好,若是有心,必然杀之后快。 想至于此,央挫也不禁跟着她阴沉的眸色担忧下去,媞祯揉揉他的头发,逐渐带起自然的笑意。 “兴许是初出茅庐的小官小吏想要凭着名望往上爬呢,偏叫这没福气的梁家撞上,白当了肉梯。算我借得上面,人家出手比我更快更狠,也省去了麻烦。” 她扶着他的肩膀下了地,寻到梳妆台前笼起头发来。 吩咐说:“去叫文绣文鸳进来梳洗,再去拿些补气养身的吃食,咱们姐俩配着新出炉牡丹饼一起吃些,今儿有足了时间,四处玩一玩,明个早上我们回家。” 央挫一听激灵灵得跳起来,像蹿猴一般跑了出去叫人进来服侍,惊得文绣文鸳倒了一片。 文鸳嘴快一碎,“这是怎么了,高兴成这个样子?” 可那人跑得极快,一溜烟就没影了,见问个空,眼神便慢慢落到媞祯身上。 显然媞祯并没有那么高兴,而是深深陷进一股沉思,半晌眼珠才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文鸳纳闷道:“奴婢瞧他笑得像是好事,怎么姑娘不高兴呢?” 媞祯揉起额角双眉紧蹙,“贩卖私盐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虽说他们确实死有余辜,但平白无故搭了那么多原该是咱家的金子,亏空的叫我肉疼。” 她抚膝感叹,“我只是想让洛阳梁氏家破易主,抓几个典型大杀一通,立好规矩和威望便罢,可如今有官家插手,又人生地不熟,连周转求救的人都没有,只能吞了这口窝囊气。” 她抿紧了唇部的线条,声音慢而清晰。 “去告诉曹迩一声,无论哪家商行里的人,只要是侥幸逃出来的,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收着,愿意跟着的就给他们找点活做,想走的就给十两银子傍身,若是有无所依靠的妇孺儿童,就让高琪托几辆马车带回去养,都先别留这里。” 文鸳一听,气得呸出一口吐沫,“只收妇人孩子就好,那些人管他做什么,都是蔫坏下流胚子,死了才痛快呢。” 媞祯说她不懂,“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这一遭咱虽然铲除梁家这个心腹大患,但却是损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赔本买卖,既然没法拿梁家立威,就必须先攒贤明声望来,才揽得到能人。” 她拿起梳篦慢慢捋起头发,眼神冷峻,“况且事到如今也无力回旋,即失之东隅,也该收之桑榆,他官家做了白刃,咱们就大方些,要热忱宽怀护着他们,叫他们知道自己之前多么有眼无珠跟错了人,让他们既感动又愧疚,牢牢记着咱们雪中送炭的慷慨美德。” “倒如今,管它黑猫白猫,能捉耗子会办事的,那就是好猫。” 文绣歪着头看着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和的笑容,“那接下来选拔新人才是重中之重。” “奴婢倒有一念头,不如姑娘拟了名单,请慎大爷去安排各地的商会督办。”她声音愈细,“一来避免节外生枝,二来……” 便敲了敲媞祯的肩膀。 媞祯乐了出来,“文绣丫头看事越发毒了,就按你说的,也少了一桩难题。” 撂下梳篦,揉了揉心口,“不过也得是回去后的事儿了,现在要紧的是……去让厨房再加两道菜,炙猪心和炙鸡心,再加一碗人参枸杞粥,我得好好补一补。” 文绣笑着应下,“是,以形补形。”说着她也揉了揉媞祯的心口。 进入盛夏的日子,闷热而潮湿,长安又下过两场雨,更不适宜旧疾的安养。但还好,一切都很安静平淡。 温钰就是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清醒过来的。 他日复一日的重复度过,而媞祯这个人,就仿佛如巨石落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忽一日,他有了疑惑,“过了这些日子,媞祯她都在做些什么?” 管彤怔愣了一下。 这些天来,左冯翊府的插手,石家的悬赏告示,即便有意忽略,也不得不听进耳朵许多东西,打他知道媞祯遇刺后,吓得小脸苍白,唯怕温钰听进去一点点,关心则乱做出些荒唐事。 眼睛打着转,手上不小心将茶杯撩倒了,惊得温钰两眼打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第四十七章 痴情公子愈斟情 管彤拿抹布擦着水渍,装没事人一样,“哪有什么事。” 他道:“石姑娘毕竟是石舫的主子,管着多少人呢,忙不过来也是有的,您别多想。” 说着勉强勾了个笑,“何况,她现在都是您的王妃了,您还怕见不到吗?” 这边话音将落,只听门外有人通传,说真定公求见。 两个人俱一震,霎时互相递了一眼,这个时候人过来是为着打探什么底细,他们心底都有数。 管彤替温钰垫了锦缎的腰枕,又拿褥子盖了腿。 呼延晏阔步进来,一袭鸦青色襜褕,阴翳的色彩映得他像极了一只匍匐待发的贪狼,如今,他正狠狠盯着他。 他压床边坐下,脸上带笑,殷勤问:“殿下身体好些了吗?” 管彤答说:“劳您关心,殿下的旧疾已经渐好。” 他唔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只青绿釉的葫芦小瓶,递到管彤手中,“这是随军常备的牛黄散,跟白玉膏混在一起敷在伤口上,祛风解表,胜湿止痛是最好的。” 温钰作平常笑意,“舅舅抬爱了。” 呼延晏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脸向四处环看,口头上咦了一声,掉头方笑,“新妇呢,怎么你病了她也不来伺候着,还是瞧我来了,见我凶害怕呢。” 温钰微微一愣,飞速含了笑容继续周旋,“舅舅说笑了,她一个女人见不得血呀灾的,见到就哭,我怕她哭坏身子,早早叫她出去玩了。” 呼延晏长长哦了一声,“没事就好,现在外边都在传,说石家的大姑娘遇刺快不成了,还以为那石氏是你的新妇,原是同姓,可见是舅舅多想了。” 他砸砸嘴,“可惜这次不巧没见着她,我是更想知道是个什么美人,能让你瞒得如此辛苦。” 日光晒过来,温钰脸色铁青,心中已经惊涛骇浪似的汹涌澎湃,搅弄得他血肉模糊,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但又不得不挺住,“既是一家人……总有一天要见面的。” 知道温钰有意庇护,呼延晏只能退一步说话,“这是自然,若非一家人,舅舅怎么会劝你保住她呢。虽说是胡商之女,地位卑贱了些,但毕竟于你有恩。” 他扬起脸,迎着光线,“倒是你,千防万防的把人藏到现在,不是舅舅进宫赴宴,只怕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知道呢。” 温钰眼睑微垂,又何不解其意。 “其实钰儿何必这么生分,要知道你喜欢她,舅舅心里自然也会偏疼她些,何况到如今舅舅能为你做的已经不多了,若以后你我血亲之间齐心协力,舅舅能做到的,又何止是替你求情要个女人。” 温钰淡然一笑,“舅舅放心,您待我的好处我都记得。” 呼延晏大喜过望,“好孩子,你叫我一声舅舅,我就知道我疼你疼对了。见你气色好些舅舅也能放心,好好修养,修养好了,你这新郎官才能当得玉树临风呐。” 慰问到了,本想再多说会话拉近一下感情,可无论说着些什么,温钰都是淡淡的样子,并无想要攀谈的兴致,呼延晏也只得起身,客套请辞。 然而在他前脚刚走,温钰整个人就搭在了凭几上,管彤看得慌住手脚,忙着上去顺他的气儿。 “殿下,殿下您顺口气儿,您别吓奴才啊!” 温钰眉宇悬针,“媞祯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我吗?!” 管彤没辙,只得认了,“就算告诉您也于事无补啊,您注意自个身子要紧,再经不起什么风浪了,石姑娘那里有奴才丫鬟,您不要焦心!” “不要焦心?她都快死了,你让我不要焦心!” 温钰掰住他的胳膊,一字一句质问。 “不是让你找人看着石府吗?不是让你派人保护她,提防舅舅的吗?郑懋和郑夫人是怎么死的,咱们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怎么可以让媞祯步他们后尘呢!” 眼见他眼睛汪红,跟要喷血似的,管彤仓惶摇头。 “不是的殿下,您听我说,不是您舅舅动得手,凶手已经抓到了,是石姑娘商舫的对家。何况这件事咱们根本查无可查,想是石姑娘察觉咱们暗中派了人,所以特地避了咱们进出呐。” 温钰木木的,心坠到了谷底,“是我……我不该瞒她,我害了她。” 他的前半生过得并不安稳,一直在颠沛流离的路上,可如今好不容易开始安稳落根,有了依傍,可那束照到他心上的光却要断了。 他该怎么承受这个打击。 所以还顾及什么,都不顾了,温钰虚弱得站起来,脸上覆着一层薄汗,“你、你快去套辆马车,我要到石府看她。” 到了这份上,谁都拦不住他。 庭前新栽的牡丹开的正盛,大片的藕白色散着香味,梁上万叶铺藤绿,千枝榴花红。 周宜水正坐廊庑下吃茶吃得乐呵,看着满桌红的绿的捏成花的点心,挨个指点,“一会让人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包起来,我家乃矜最喜欢了。” 他是贵客,陪侍丫鬟自然无一不应,跟着他手走,说哪个就端哪个包上,不一会,就攒了一堆落在桌前。 周宜水满意的笑笑,“我帮着你家主子一次难得,还有什么好酒好茶再拿些来,我得瞧瞧,捡着好的当报酬带回去。” 恰不亦乐乎着呢,通传就到了耳边,“济阴王殿下来了。” 周宜水歇了口气,“可算是来了,这几天我就惦记他呢,送不出信,我可难给玄机交代,正还想瞧瞧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呢。” 他摇身而去,一路迎风疾行,宽广的袍袖亦翩然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徐徐舞动,出大门口,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花。 那是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天地间的秀丽与高阔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周宜水迟钝地看人一眼,缓缓行礼,“左冯翊周解颐拜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温钰眼睛通红,焦急说不出话,他尝试上前搀扶,安抚住那即将崩溃的情绪,“我知道您是为了玄机而来,还请进来说话。” 眼巴巴看着人迈进来,面色凝重不减,周宜水心里也百般滋味,早没了方才看热闹的心态。 有重叠的记忆再次覆落,他能怎么想,媞祯忽然找了个那么像他的人,想不多想也难,只是万般心事口难开,终归压在了舌底。 风吹动了濯缨水阁游廊下的珠帘,一片亮闪闪的发光,他清了人退避五米,邀温钰进来坐着,转身从藏书阁的抽屉里抽出一封信笺。 “这个是玄机临走的时候,让我交给您的信。” “临走的时候?”温钰心头狠狠一撞。 “不不不,不是那个走!玄机没事好着呢。”周宜水连忙拿着信解释。 “这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脱身之计罢了,玄机人安全着呢,好好的去洛阳办事了,昨个了苍鹰传了信,说是办得妥,再隔个三两天准回来。” 他立刻递一眼,“您先看信,看信,她说您看过就全明白了。” 温钰听他的话,立刻拆了信看,白纸黑字落在眼里,渐渐他眉舒目展,心里的阴霾消散,只余甜意在心头。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忽然笑意盎然,周宜水也跟着有些心猿意马,“她写了什么?您笑这么开心?” 温钰恬淡微笑,“她说,‘定不负,相思意’。” 周宜水打了机灵,忙别去脸回座儿上坐下品味,“还笑话我,小妮子自个说起话来比谁都肉麻。” 温钰收了信放进衣襟里,转过头眼睛落在他身上,“难为媞祯有你这个老同学帮衬,有了这封信,我心里踏实多了。” 周宜水蓦地明白过来,笑嘻嘻地乐呵,“原您知道我跟玄机是同学呀,瞧着,倒我避得生分了,不知是老相识。” “只是媞祯说过一次,她的小字是上学时候取得,除了同学没得人叫,我也是猜测来着。” 那笑容仿佛能叫日月黯然失色,端正自持,不止是模样像,连说话的语气、举止动作都几乎一模一样,这怎么能让人不迷糊,周宜水都要迷糊过头了。 “这倒是了,我跟玄机是同窗四年的同学,您可别忘了多分我几壶喜酒,添足咱的情分呐。” 温钰腼腆低头,忽一阵风推门破入,搭眼过去,是一个人直挺挺站着。 周宜水猛然一震,“慎哥哥,您怎么过来了?” 石慎眉毛一挑,眼睛瞪得骇人,“你们真拿我当傻子吗?济阴王今天来得好,索性就一通说个明白!” 第四十八章 媞祯嗔敲替身意 媞祯回来这日,花红影倩,她打马下来,沿长廊大步入星似的往阁楼赶,还没到濯缨水阁,石慎身边的云乔便待到了话。 “慎大爷说,请姑娘梳洗后先去他那里一趟。” 媞祯有些不悦,她知道这个哥哥老实人,对着父亲更老实,她本是不讨厌的,可就诚实得有些不会讨巧,一味的按照规矩做事,何况她前脚刚进长安,后脚就收到了石慎给石父寄信告状的消息,早就一头愤愤了。 媞祯不理云乔,只问文绣,“周宜水人在哪儿?” 文绣道:“人在后院的凉亭里吃酒呢。” 媞祯有些不高兴,“大中午的吃什么酒,青白天的别昏了头。” 云乔眼巴巴在后头小跑,可见媞祯眼里没他,急得直冒汗,只好壮了壮狗胆说,“好姑娘……大爷那里您总得给个交代。” 音儿还没落地,媞祯就恹恹哼了一气,“你主子是老毛病犯了,尽拿着‘为谁好’的旗号膈应人,我将回来,还不想再接着上次事吵,我不想见他,他想做什么先攒着。” 话说出口,云乔眼瞪铜铃,他哪里敢这样说。 文鸳见他愣头青似的,恨铁不成钢般得对着他脑袋一扭,“糊涂东西,就说姑娘累了改明儿再去。” 顿时如得大赦,急忙点头哈腰回去复命。 文绣凑近媞祯身边,小声道:“您说殿下过来的时候大爷有没有乱嚼话头?” 这话说得正中媞祯命门,“所以我才着急上火,就是要跟周宜水问个明白,我这个哥哥何时嘴绕过人。” 她步子走得极快,跟风一样,没等守在荷风亭的奴才给她请安,她人就到了周宜水前头,声气极其不好,一把拽了他的酒壶扔到了湖里头。 周宜水吓了一跳,脑子跟风车似的吱呀吱呀转,直被媞祯喝了个当头,“我让你帮我看着宅子,你居然跑这来喝酒!” 他反应过来,搭手就捧住了她的肩,“玄机,你可回来了!” 看着表情不对,心觉得是出了不小的差池,也跟着紧张的情绪心乱如麻。 “是不是出事了?说明白些。” 周宜水嗳了一声,拗了好久都说不出口,到底要了牙把话搭个明白,“还不是因为你,我起初真以为你是图权图利跟小殿下在一块,现在我明白了,他那张脸,简直跟沈望舒有七八分像,你这也忒……” 媞祯立刻打断了他,“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沈望舒,他是刘温钰,你疯头了?” 两眼珠一转,心猛跳了一下,“你不是把这些胡诌的鬼话学给他听了!” 对着媞祯阴得跟厉鬼一样脸,周宜水呼呼摇头,“不是我,是你大哥哥啊!我敢说嘛,小殿下好歹是我顶头上司,我哪里有这个胆子。” 原以为是些难听话,半会子竟是这样的诡计,亏她这个哥哥想得出来。 媞祯被激止不住冷笑,“真是造孽!” 周宜水叹立刻口气,“别怪慎哥哥疑心,就是天工造物,都造不出音容笑貌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就连我都以为……” 媞祯睨了他一眼,“他以为是他,你以为是你,你们以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把我给搭进去了,你最好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咽肚子里,想都不要想,我没那么不堪,连个人都分不清。” 她眼里腥着光,又置地铿锵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顶顶是真言良句,一时间周宜水也被震了住。 他急忙撵她,“那……那你赶快去王府跟小殿下解释清楚,那天他搁门口就晕倒了,还是我给帮衬着抬上了车。” 那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自个都不堪想,温钰是个端端正正的正人君子,连句骂人的荤话都不会说,偏偏她家里的人都是嘴巴厉害的,句句惯不饶人。 温钰本就过了病,再受一头气,还被人羞辱,他骂不出口,就要窝心里难受,滚油煎似的熬着,肯定气魔怔了。 如今过了这些天,都是在消寂的情绪里度过,只怕病情也不见得好,误会离析还跟着叠加,不知温钰是不是有心气儿的,要是她自己,肯定一刀子捅死对方。 一想着这遭无故的孽债,她就跟着头疼,掉头就往濯缨水阁的方向走。 周宜水以为她昏头了,忙追了几步,“你干嘛去,大门口在那边儿,不是气糊涂了。” “你总得让我换了这身捂馊的衣裳,再好好梳洗一下,没得着一副邋遢样过去叫人笑话。” 正巧她想起件事,往后退了退,“如今事情了了,就把人撤了,你现在赶快回家去,我托高琪给你带了点事做,烦你做得好,不然我饶不得你泄密这个事。” 他抱着胸心虚的笑,当初说秃噜了嘴,便把媞祯相好的事给卖了,可不殷勤答应得嘴快。 “咱们这些年的老交情,什么烦不烦的,都应该的。” 媞祯立刻怼过去,“你原是该的!” 火苗子直往上翻涌,可气也气过了,终究于事无补,回到自个屋里泡起水浴也不得舒展,心下压着事,什么都提不起劲,把身子头发搓干净,就捞了毯子裹着上了岸。 挑挑捡捡,最后指了见湘水色芙蓉秀纹的衣裳,梳好头发,戴上点翠珍珠钗,就从一到屏风绕了出来。 屋子里静寂得过分,偶尔有飞过黄鹂清脆的啼叫,难得趁底下人收拾礼物歇会脚,谁知转角就被一双眼睛盯了住。 见着她形色匆匆,石慎的脸迅速冷下来,“刚回来你要到哪儿去?” 媞祯也不介意跟他针锋相对,“小别会情郎,不然哥哥以为呢?” 石慎的脸拉了足有八尺长,“什么昏话,小姑娘家家搭口说也不害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现在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未必受得了这个羞辱,你别想了。” 媞祯死死盯着他,对他武断和掌控讨厌至极。 “你以为你很伟大?以为你这小孩子的把戏能够拯救了我?浑过了这么久,大哥哥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第四十九章 美人设言传心事 石慎直愣愣瞪着,怦怦怦怦直击心脏,他到底嫉妒,也不甘,自己的好妹妹被外人唬了去,他更讨厌他了。 “为了一个沈望舒的赝品你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沈望舒死了,他死了……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就是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不可能有第二个他活着。”媞祯拂袖摇头。 “刘温钰不会是他,也不可能代替他,他只是他自己!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把你自个龌龊想法加注在我身上!你这样,我只会觉得恶心……无比恶心。” 石慎更是厉言果断,“那你也不准去!我是你兄长,你得听我的。” 门吱嘎打开,默然间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文绣略略行礼,“姑娘,带给殿下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就在门外侯着。” 媞祯掉头就走,石慎被气得发怔,旋即转到她眼前,一把揪着她的手,“我说了不准去,你给我乖乖听话。” 她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我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你懂的。” 一言一句的话落他耳里,跟凛冽刀锋刮肉一眼,他紧咬下唇,心底坚信都是那个人带坏了她。 “来人!带姑娘去卧房休息!”,巴巴半晌无人应答,只好再重复几句,呼叫人过来。 “来人?”媞祯容光娇艳,看着他鄙夷而笑。 “哥哥要想来人伺候,还是回乌孙城使唤人,这是我的地盘儿,我不发话,他们谁敢过来?” “你……”石慎气地双目皲裂,惨白如雪,似一张鬼脸。 可他没辙,人在屋檐下根本没有办法扭过她。 默默良久,他都不能回过神,他从来不知他的小妹妹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像个悍姐儿一样,事到如今,他也得筹谋些想法了。 府苑中的亭台楼阁巍峨高耸,望不尽庭院了深了几许,这些天温钰躺在床上,更加疲惫无神了。 那日把他伤得很深,皮肉苦他是尝不出滋味,但心痛骨痛太难熬,他很泄气,将养了很久才缓过来。 可寻思了半天,他又怨不得,毕竟从一开始是他自个在自作多情,媞祯的态度始终是半真半假,半哄半骗,即便是知道,他还是留恋那样的温情,沉浸的不得了。 那有什么法子。 媞祯是个孤高的人,就像飞在天上的鹰一样,什么都捆束不住,从不是他能强留之物,一直以来,他们关系就是若即若离的,面子上温情脉脉,可心总是没法交在一块去。 他永远看不懂她的眼神,也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可他没有抽离的决心,他没法泯灭已经滋生的爱意。 有风吹进窗棂,拍着珠帘哒哒发响,徐徐慢转了身,他抬着头定了住,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媞祯艳美秀丽的脸庞。 她云鬓微斜,双眸含水,过分得美丽,他已经臆想到了这种地步,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假的也好,也不碍他痴痴看着,假得那样真,忍不住想摸一摸,“媞祯……” 他递来的手却实实在在抚在了她的脸颊,甚至还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手,“是我,我回来了,你不想抱抱我吗?” 一声轻唤,惊醒了他的梦呓,瞬间甜腻得要融化他的骨头,什么尊严羞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低了头,蛊惑似的口吻,“抱抱我。” 这话多诱人,听得他心中一动,生了好些绵柔之情,立时就将人圈进了怀里,揉了又揉,强烈的想要寻觅自己多日缺失的温存。 他的身上有股药香,她靠着他胸口,被他箍那么紧密,仿佛她能化成风逃了似的。 她安抚似的搂住他的腰,让他感知她的存在,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的腰那么细,她一个女人的手臂都能环住半圈,原来这些天他瘦了这么多,仔细瞧,那张清癯的脸上明显有深重的苦难的痕迹。 她手从腰处往上环,一直缠住他的脖子,“我今儿个刚回来,就巴巴过来叫你安心,现在是不是心里踏实多了。” 他用额头跟她碰了碰,笑得依旧温和,“你平安就好。” 心思千回百转,案上放着药也散得差不多了。 媞祯拉他坐起来,和他面对着面,捧过汤药喂到他嘴边,“先把药喝了,我带了牡丹饼,很甜的。” 他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下,虽然有些苦,但看着身边人,心却圆满。 媞祯慢慢喂他几勺,盯着他眉宇间的悬针看得发愣,悠悠吐了口气,温润着嗓音。 “虽说我人在外面,但心一直是跟着你的,我知道你替我求了名分,知道你在乎我,我没忘,所以才留了信给你,要不是事急从权,我早来看你来了,只是如今还是晚了,你别生气。” 温钰溢出一丝笑容,“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你能来我很高兴。” 她却摇头,“一看就知道是你唬我的,我哥哥那倔驴似的脾气,真要骂你,他是一头扎进去不顾尾,恨不得拿着钢刀蹿你的心,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你要真说他是菩萨,我才信了邪呢。” 温钰抿了抿唇,“毕竟我身份特殊,他也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我不会跟自家人计较的,你放心。” 可她才不信,哪有吃了苦还硬喊甜的,分明是撑着的。 “其实他不是对你有意见,他是对跟皇室挂钩的人有意见,我们家一锅粥也乱得很,你性儿太好就容易吃亏。” 他反而拍着手安抚她,“我没事。” 她手心覆落在他手背,就这样交叠着,“他说的话做不得数,可我还是怕你听进去了,白白让我给他背了黑锅。” 便郑重其事看着他,“温钰……我从来没觉得你跟沈望舒像过,从来都没有,我心里分得很清。” 一时心头咚咚直跳,情绪似水波纹一般微微荡漾,他已情动不能自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她看过来,那一双明媚而美丽的眼眸,如阳春白雪一样清明澄澈,“我既然长了张嘴,有矛盾和误会就得说明白,一来二去的拖延,只会落下心结,我也不想你对我心里隔着石头,咱们一辈子相处得都不舒坦。” “虽然我不是个好人,使出的手段也未必光明磊落,可对于那种把对死人的念想寄托在活人身上的腌臜作法,那些用折磨一个人来缅怀另一个人的卑鄙行为,我是绝不屑于去做的。” 她拉着他的手,“你可别信旁人的浑话,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不让她说完,他就已经紧紧搂她在怀,一颗心颤抖在胸腔。 那是如做美梦一样的喜悦,他鼻尖擦着她的脸,手温柔的穿梭在她发间,定了许久,吻住了她的唇。 第五十章 情切良宵花解语 如洪涛海浪般的倾覆,浅尝入深,不知不觉媞祯就勾住温钰的脖子,被他捧坐在身上。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柔和的嗓音和缥缈的眼神,令他与芸芸众生里的男人气质相差甚远,尤其那渗入肌肤骨髓的优雅,连暧昧起来的姿态,都显得颇有风情。 这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远处的溪水淌淌而流,那么清透水声的一直浸透在人心底。 他亦抬起脸来,近在咫尺的距离,“你说的话还是那么让人受用。” “真的吗?”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大袖垂落露出一段玉藕臂,手指抹着沾在他唇上的胭脂。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疾言厉色,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 媞祯觉得还不够,挣扎得推倒他,去亲他的脖子。 他很受用,迎合抚住她的脑袋,不一会,她就用唇脂吻出一朵六瓣花来。 她抬起头,笑嘻嘻的,“我在你脖子上种了朵花,白里透红的,可惜你瞧不着。” 她的话像是点燃了他的欲火,旋即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密密麻麻的吻像暴雨一样,在她脖颈上游荡。 “那我也种一朵。” 痒梭梭的,像是羽毛扫过,闹得人咯咯直笑,忍不住缩起脖子。 等她笑够,就不跟她闹了,用手指勾着她蹭乱的发丝,整理到耳后。 他眼神那样深情,看得让她魔怔,“怎么了?” 温钰揉过她的脸,笑了笑,“我觉得真好,你现在是我妻了,以后,咱们总能在一块。” 她问他,“那你高兴吗?” 他的气息热融融的,拢得人迷糊,“我高兴得要疯了,生怕你跑了,不要我。” 她摸着他的眉,牵动着唇角,“按你的道理,咱们是年少夫妻,也苦难夫妻,看着以往两年的夫妻情分我都不能丢了你。” 这是温钰像皇帝求封的陈词,他自然记得。 手不知不觉已经游上她的腰,“你永远是我的妻,我会永远对你好。” 方才的一遭翻转,她的罩衣早已褪了到小臂,那半遮半掩的风态,有着妖冶的勾魂,全全落在温钰眼里,被这曼妙的身段和光洁的锁骨晃花了眼。 她轻啮他的耳垂,“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这句鼓舞胜过千军万马,让他彻底沦陷,所有的矜持也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把她蔸进怀里,急切的跟她摩挲在一起,近得可以听清她温热的喘息。 这样融洽的氛围,似乎离真正的肌肤之亲就隔了一层白纸的距离,好像下一刻就能发生。 他心头烧得火旺,吻得忘我,潜意识依旧压着分寸,不敢逾越雷池。 越爱一个人,越要小心翼翼,一行一动,一言一语,都是在念着爱的人,唯恐她有一丁点不高兴,讨厌了自己。 所以他不敢唐突,要等真正水到渠成的那天,他不会着急。 气氛渲染得氤氲,外间的门板上却传来咚咚的提醒,说呼延晏正打游廊往这儿来呢。 他跟她都一颤,浑浑噩噩得从春情厮磨里挣脱出来,用不着细瞧,个个脸上都是口红印,连衣裳都滚得拧拧巴巴。 媞祯急忙从床上下来,用手擦着嘴角的胭脂痕,鞋都顾不得穿就在屋里直打转。 知道她在找躲避,温钰旋即给她指了指右阁间的屏风,叫她慢慢收拾,自个急忙用袖子把脸擦一擦,捂好衣裳,盖好被子。 可掩饰得再好,屋里暧昧还是散不去,满屋子女人的香粉气儿,呼延晏一进来就兜了一脸,尤其是温钰脖子上被人用唇脂吻出来的花,格外触目惊心,就是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方才发生过什么,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好好的人儿,外表真是一副好模样,却上赶着白日宣淫,跟女人调情,这病病歪歪全是作出来的,一时间他都想躲出去。 可一脚跨了进来,就没有转头的理,索性凑前笑了几声,方想坐下歇一会儿,却见着地上一双珍珠绣鞋飞到完椅下,弄得他是真不好落脚。 只好揣在一边问候,“看着殿下脸色,是比之前好多了。” 温钰跟他客套,“全托您的福,倒不知道,这大中午的日头,舅舅怎么过来了?” 呼延晏轻轻吸了口气,腼腆着老脸应承,“哪来的什么事,就是惦记殿下的伤药快用没了,顺道给您送过来。药既送到,就不留下坐会儿了,您自个好好躺着歇息,我还有公务要批,先走了。” 看着他待不住的架势,温钰也不挽留,“管彤,去送一送。” 屋里静下来,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 等人走得远远的,媞祯才从右阁间溜出来,立刻捂着嘴笑,“这下可好了,把人给吓走了。” 温钰牵过她的手,揉捏着纤细的指节,“也好,这样咱们才清静。” 媞祯抿唇一笑,顺手握住案上的玉色骨扇,轻轻扑着风,“好香,你燃得什么香,方才我进屋就闻着很好,幽远清新,品起来十分舒畅。” 他笑着看她,“是月麟香,用春时梨花散蘂加沉香和檀香调制而成,安神静气最好。” 媞祯的眼睛扑灵一闪,“你会调香?” 他轻声细语回,“一点点而已。” 她勾了勾唇,额鬓的珠滴哒哒垂摇,“哪里是一点点,这个味道就是顶好的香料师傅也未必能顶过你,你是能工巧匠,还在我跟前妄自菲薄,不是怕我使唤你?” 一把骨扇轻轻敲在他胸口,俏皮的举动让他心化。 “哪儿的话,你要是真想要什么香,我乐意效力还来不及,说来听听。” “历来能入香的花,不过就是那几种,可雍州时我见你用芙蓉花做过香囊,味道却不寡淡,那是不是说牡丹也可以入香?” 他顺着她的思路一想,“牡丹味道虽淡,但加以催化也是能够的,我可以试试。” “那……君子香呢?”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枯眉瞧自己半天,便趋过身子在他唇上点了点。 瞬间意会了个明白透彻,趁机捏了捏她的脸蛋,怨她鬼畜,面上却乐得喜笑颜开。 第五十一章 意绵静日玉生香 呼延晏加紧步子往外赶,提袍上了马车,心头又羞又愤,唾弃温钰不入流,被人当花盘弄。 那一张黑青的脸,看得谢赫心里直犯嘀咕,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呼延晏咬着后槽牙冷笑,“真是作了孽,我辛辛苦苦在外打仗,替他撑势,他居然猫起来玩女人,看起来正人君子的做派,却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身子。” 谢赫也只能顺着话接,“殿下到底年轻,小孩家的人,您何必跟他置气,何况哪有男人不着荤的,一时上头难免都这样。” 又劝道:“何况殿下本就是个精明的人,尚且知道用祁昊制衡皇帝呢,这个事我跟他经过手,便知道他不简单,您别操心。” 呼延晏也不是不仔细,早早就察觉到了,该怎么说,有点子心眼也是好事,可要是完全不在自个计较预算里,那就坏大事了,他对温钰最看重的,就是平日里乖巧老实,好摆布,如今人连这点好处都没了。 没想到十几年,今日他这个舅舅才看透这个外甥,平时好性儿,却是棉里藏针。 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他心底也犯难为。 “打他在大宴上闹得那出,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为着些什么,你就说哪个没脑子的,敢当这文武百官的面让皇帝下不来台,何况他帮的还是我的杀女仇人,一想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 谢赫抬了抬眼,“咱们也不是蛔虫,殿下心里的算盘,怎么能够知道,到底您是他的亲娘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他再怎么折腾也得念着您不是。” 他掖着袖子朝窗外看,长长呼出一口气,“儿大都不由娘,我哪里还管得动他。” 光落在街角的檐瓦,有种莫名的刺眼。 谢赫曼应了声,“何用着您管,想给殿下苦吃的人太多,就让他自个磨砺磨砺,您静观其变。” “皇帝……不会轻易放手的。” 咬咬牙,还是得忍。临到了头还得重新开始。 高祖皇帝那朝,呼延晏就是这样爬上来的,那时呼延皇后当主,呼延氏满门何其荣耀,连帝王都得看他们的眼色。 没办法的事,身为臣子,富贵荣华系在别人身上,越是想往高处爬,越得进退有度,不能脏自个的手污秽自己。 虚晃了一觉,好似睡了很长的时间,睁开眼睛,却亮惶惶一片,日头还挂在中央。 媞祯伸了个懒腰,还有些惺忪的睡意在床上打了个滚,像猫似的趴着,看着窗外。 芭蕉叶被光折得绿油油的,这梅雨季一过,什么都清明。 温钰轻手轻脚进来,见她的懒样,淡淡一牵唇角,“是觉得你该醒了,午膳我都备好了,快起来。” 说着,伸手拉起她坐起来。 媞祯睡容还在,面上桃色如春,就着他的弯臂扶在了上面,“我原以为我睡了一大觉,没想到太阳还这么高。” 他拍了拍她的背,“你赶路赶得辛苦,稀里糊涂睡着了,果真是睡迷糊了,这儿都第二天中午了。” 媞祯激灵灵的抬挺了脖子,像只小羔羊,美丽的人,连失态的表情让人看了都是一种欣赏。 他忍不得叫她误会自己,笑了笑,“我昨儿在书房睡的。” 她嗯了声,面容玉色,瞬间化了一遭光景。 温钰看着她,“听文鸳说,你喜欢吃羊奶燕窝,我交代膳房做了,也想让你尝尝我府邸厨子的手艺,看你合不合胃口。”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人挪到镜前梳理妆发。他拿起眉笔替她描着眉,弯弯得顺着眉峰流畅下来。 女人家爱打扮,他呢,也喜欢打扮她,他喜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高兴,自个也高兴。 妆罢照镜,俩人搭着手漫步去霁月望湘台的花厅。 这原是温钰精心挑给媞祯的,早想叫她来看一眼,谁想一来二去耽搁了,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悄悄看她,她眼睛渐渐圆润了弧度,轻轻拨着珠帘,漫过一层一层的纱幔。 慢慢的,她转过头一笑,“昨儿我路过这里就觉得别致,没想到里面更别致。” 温钰松了口气,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我怕吃不准你的喜好,所以里面的装潢和陈设都参着濯缨水阁的样子来的,正好你今儿瞧瞧,有不合意的,咱们再改。” 说完了抿着唇,悠悠莞尔,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写满了真挚。 “这花厅正对着花园,园子里的花卉是我亲自栽培的,想着春来牡丹并蒂,清幽漫远;夏时檐下石榴花开,绯红盎然;秋至果实成熟,芙蓉玉面;冬往梅花傲雪,可以熏炉叙谈。” 他曼声,“这样一年四时光景,咱们在家里,就都能看到了。” 细腻的心思最容易动人,媞祯眼波调转,抬手捧着枝,一朵花蕊落在手心里,温钰恬然微笑,包住她的手,缓缓把她往屋里引,慰她坐下。 “先用膳,都是按你喜好备的。” 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膳食铺排了一圆桌,花红柳绿的摆着,看着就惹人爱。 “难为你费心。”嘴边话一撂,便就着眼前的羊奶燕窝用勺抿了一口,细细砸巴。 温钰期许得看着她,“好吃吗?” 媞祯点点头,温钰一受鼓舞,心底更高兴了,拿着筷子给她布菜,“这些天你在外面跑,人都瘦了,得多吃一些,好好补回来。” “这话才没数呢,哪有病人劝别人将养的理,该是你多近补一些。” 媞祯续着笑,也给他夹起菜,“说来我还好奇,那合婚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面容盎然,“只要用心,没什么是不会知道的。” 回想那些阴霾的日子,十万八千里的奔赴,无论什么千金万礼,始终压不过她托央挫带来的芙蓉花。 “不向东风怨未开”,至少那段日子是酸中带甜的。 听了这一句,媞祯也有所触动,徐徐看向他。 其实这话原不该问,只要是肯在你身上用心思的人,什么喜好打探不出来,他本就是有心的人。 “洛阳的事理得可顺?昨儿听曹迩抱怨说,不是很好,我不懂生意事,也不知道在那条道上出手,要是用得到我,说话便好。” 媞祯一脸淡淡的,“没得什么事,何况都已经板上定钉了,只是结果不如预计完美罢了,但该解决的问题也解决了,改明择个新主到洛阳接差,就做全了。” 忽然来了兴致,带起一番意味来,“倒是你,也该着手想些别的事情了。” 她身子往后倾了倾,“别看现在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就乌糟了一片,定下名位高低,一切纷争才是真正拉开序幕。” 温钰很敏锐的补抓到,“你是说夺嫡?” 第五十二章 皇宫赐宝再添浪 媞祯的笑容慢慢转圜,“如今这朝中的三个皇子,非要算一算,都是各有千秋的。临海王是先皇后长子,南阳王是皇帝爱重的庶次子,而永安王是章皇后的幼子。” “他们一个有出身没宠爱,一个有宠爱没出身,一个什么都有,就是年岁太小,不识人事。这番,却是让临海王和南阳王锣对上锣,鼓对上鼓了。” 温钰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自知其力,难免苦中带笑,“朝中的风声向来跌宕起伏,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既然有意提拔南阳王,那六部的尚书自然也得跟着脸色站队,如今早就各有其主了。” 现下的形势,无非是临海王左有度支部和左民部,南阳王右有五兵部、田曹部;临海王前有荀太师支持,南阳王后有骁骑营护法。 实力已然旗鼓相当。 他抿了口茶,“咱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就是要动,也得等待时机” 而媞祯果断的判决了否定,“新站好的队,还尚未发育,根基不稳,缺点又太甚,根本没有立足的本事。” 微微停顿,“现在……恰恰是最好的时候。” “别瞧着南阳王像个贤王,他内核虚耗得厉害,而且争取功名太强干,显然姿态大于内涵。”媞祯想继续说下去,却忍不住想笑,“至于临海王……能把好色的旗号打得这么响的,他连内涵都没有。” 温钰却有顾虑,“但是临海王妃的父亲是度支尚书朝承佑,以往他也是掌管财政的首席,托了这个岳丈的帮衬,临海王每年送给皇帝的寿礼珍贵不凡,连南阳王都不如他阔绰。” 媞祯并不在乎这样庞大的连根树下的暗潮汹涌,笑容依旧自信而得体。 “所以你该花些心思,添些忠骨强干的贤人,六部是块肥肉,绝不能叫他们独占,不争不抢不可行。” 媞祯竖起指头,“但是有件事比这个更重要,你王府的细作得找个由头发落出去。” 温钰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思来想去,不动才是最好的答案。 “皇帝既然存了心送进来,只怕是发落一批,又得来一批更精的,我原是想当个障眼法便算了。” 媞祯说不成,“这攘外和安内得两手抓,未必没有两全齐美之策。” 温钰跟着琢磨,也得细细思量,映在一遭错综复杂的朝局,跟过往一牵扯,那更漏里的水流声显得更加绵延孤清。 恰时,管彤从廊庑下跨进花厅,礼了个福,有些惘惘的样儿,“陛下身边的李内监来了……” 前脚报信一到,李广就阖步进了菱花门,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身姿袅袅的女子。 那俩人依次跪下扣头,“妾赵氏今淑和胡氏居兰拜见殿下、王妃,愿殿下祥顺安健,王妃岁和康太。” 这一出,晃得温钰心乱如麻,李广见状很快解释道:“陛下知道殿下身体欠安,正缺人照顾,这不是特叫奴才给您送来两个美人添喜,都是从椒房殿选出来的,是陛下和皇后的心意呢。” 此“心意”作何,在场之人不言而喻,管彤眉色微蹙,温钰也静在原地思索。 倒是媞祯看着眼前两张尽态极妍的脸,接下话,“陛下爱赐,我与殿下不胜欢欣,多谢陛下关怀。” 温钰怔怔看着她,却见她细微的摇头。 李广笑嘻嘻的揣起袖子,“早闻王妃得殿下垂爱,今日一见真是和顺宽怀,气度不同。”他撩起拂尘摆了摆架势,“还不快再给王妃扣个头。” 急忙膝行到媞祯脚下,又重重磕个响头。 赵今淑闪着一对荔枝眼问好,“听说王妃是个美人胚子,跟天仙似的,妾没见识,一直想瞧一眼您多漂亮,如今妾见着了,真是东施看了西施貌——自惭形秽的嘞。” 她话音娇俏,引得胡居兰微微抿唇。胡居兰行礼如仪,“您是咱们正经主子,咱们以后一定十足本分服侍您,叫您高兴。” 一动一静,又人美声甜,是一道好光景。 媞祯聊家常似的夸奖,“到底是陛下选来的,我还没见过这么规矩标致的人物。” 便当着李广的面,取下手腕上的一对手镯递给文绣,“我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花丝宝珠镯,算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文绣挪步交代给她们,显得极其和乐美满。 李广嗯了个气音,揣起手弓腰,“如今这礼到了,殿下跟王妃也合心,奴才就回宫复命去了。” 温钰假似客套的叫管彤去送一送,等人出了院门,媞祯重新拿起筷子夹菜,问赵今淑和胡居兰二人,“用过饭没,要不要到桌上一起吃些?” 这话儿一出,二人彼此相看一眼,万般也舍不出一个“敢”字,急忙答话。 “王妃爱赐,妾不敢僭越,望您宽恕。何况我们这一趟过来就是为了给您磕个头,如今见了您,我们高兴的很,就不耽搁殿下跟王妃用膳了。” 于是三下两下拜拜,便抿着头趋步退去。 媞祯剔透得很,她们的一言一行心里都数。 只有温钰的眼里暗潮汹涌,抓住了她的手,“媞祯……” 媞祯接过他的话,“明知道她们是皇帝的送进府里的眼线,咱们又何必在这事上犯难为。” 温钰很懊悔,眉头拧成了死结,“原是我顾东没顾西,做得不周到,给了皇帝钻空子的机会,本着真心我是绝不会要的。” 她搭手拍着他的手腕,甚是不以为然,“她们也罢,王氏也罢,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反正这后花园里这么空,不是皇帝送,迟早都得有,后院之事你高兴就好。” 她又想了想,还是提个醒,“当然,也不能太放纵,得以朝中利弊为首,这样咱们才能互利共赢。” 他跟她谈感情,她跟他谈利益,别人家里闹家务,到了她眼前,只跟朝政上纲上线,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计较。 她从来没有相信他喜欢她这件事。 温钰听着,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心又从悸动又消沉到了湖底。 他想要说清道明,“其实媞祯……” 可解释的话偏偏没机会脱口,那厢一个靛衣玉带的人就进来躬了身。 曹迩眼珠泠泠得打转,不知道在媞祯耳边说了什么小话,让她的表情一会愁一会喜的。 最后却成了一丝决绝,“捎道信只会陇西一声。” 曹迩先应了下,抿了半天嘴唇,才唧出一句话,“还有一件事,家里边央挫实在是看不住了,大爷拿水果刀跟他比划呢,说您再不回去,他就削自个脑袋。” 像是气结似的窜到了肺上,媞祯立时就挺身站了起来,“都顶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闹官司。” 早知道她哥哥一回来,她是痛快不得了,应付他太费力,得尽快给他安排好日程送到外地去,不然明日复明日的被人三下五除二的折腾,她是熬不住的。 想到这里,她急忙跟温钰告了辞,“家里出了些事我得回去料理,等改天得空再我再过来,你府邸的厨房很不错。” 温钰心头惘惘的,惆怅得化不开,连想辩解的话都没机会说,她就匆匆又走了。 微微一阵风吹过,悬在身上凉嗖嗖的。 这一道走来,她一步一步,目标太明确,心底太坚实,用爱也感化不了,甚至连他觉得容易窝心的事儿,她压根就没在意,她从来没想过他能对她真上心。 都说男人凉薄,没想到女人家满心往上爬起来,更凉薄,连情爱冷暖都能表面和心里分得那么清。 一时间,他是真栽了。 第五十三章 手足耽耽动唇舌 那厢石慎见不到妹妹,心里着急,自然不消停,央挫又是叫他呵斥惯的,一见面就拘谨害怕,手脚功夫根本没得用处,就方才出去报信,隔了小一会功夫,见他来了,直冲冲一个青瓷雕花的杯子朝人过来。 亏央挫本能在,才避免被砸个鼻青脸肿。 想迎上前安抚,刚要开口,被石慎大袖一扬,狠狠斥了声滚开。 央挫抿了抿唇,愕着两眼看他拿着刀子在屋里来回打转,“大哥哥,您小心些,那刀子是开了锋的,厉害着呢,您别乱划,真伤着了我不好交代。” 石慎根本听不进去,“那个丫头回来了没有!?” “我派人去叫了,还没回信,可您想您是哥哥,姐姐哪能真丢了您,肯定正往这儿赶呢。” 他想着先把刀夺走再说,一面移着步子,一面好生规劝,“好哥哥,您先把刀子给我,一会让姐姐瞧见了多难看,您可是最重面儿的。” 眼见着人有些迟钝,他刚想往前一冲,谁知那刀“嚓”就挺得笔直。 霎时石慎一个冷眼瞪过来,“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就存心骗我,这些年上过多少次当,我早有数了。” 便转身背着对人。 央挫窒了一下,急忙摆手,“这次我可没骗您,我真叫人喊去了,真的呀。” 可看石慎那副气样,就知道自个劝不过,正会心气馁着呢,随头一转俄顷亮了一片,立刻咧起嘴来,“您瞧,是不是姐姐回来了,您看呐!” 可石慎不稀搭理,“我不信你们这群小蹄子,别想再哄弄我。” 这是堵心犯冲。 媞祯拍了央挫的手,指他出去叫她应付。 “大哥哥,你老大不小还犯这种浑,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这个玩笑是能开得吗?” 石慎要骂,一听声音换了腔,刚要欣喜的破功,急忙又崩住了嘴,拉得又长又臭,“你还知道回来你!不是不回家吗,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回来!” 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媞祯也不买账,“早说啊,害得我两边跑,你就自个住儿,我正好想走呢。” 说着,就做把式要离开。 石慎被她气得急,立时站了起来,将反话掉了过头,“死丫头,回来!一句气话,你还跟我犯犟。” 她赤条条的眼神量向他,“一脑瓜子热油,谈什么都谈不拢,得等你不说气话,我才敢坐下呐。” “我能不生气,你去就去,可你一晚上没回来,你再要强,也是姑娘家,万一吃了亏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自个都打个机灵,真怕这个妹子给他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你……你没犯浑?” 媞祯有点心虚,但她心里也有一杆秤衡量,“我没浑,明白着呢。” 他瞬间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跟父亲交代了。” 慢慢他悠转了眼神,“小妹……” 媞祯预算他要劝她迷途知返,索性直接截断了,“我知道你给爹爹发了信,他现在正往长安来呢,但这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她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信我一次?” 石慎在她的目光里抿紧唇线。 “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你不是不知道,牵涉朝政不是什么好事,伴君如伴虎,这是把脑袋拴人家裤腰带上的赔本买卖,就是太平一时,也太平不了永远。” 说到激动处,他也忍不住皱起眉,用极其担忧的眼光看着她,“你知道的多,那你再想想,从汉代兴立皇后起,哪个外戚不是权力一时,哪个外戚最后不是兔死狗烹,妹妹,有本事不是这么使的。”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听着全是正理,但细琢磨还是守旧的安逸思想。 媞祯也很丧气,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怼,“我知道你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怕归怕,若怕而失勇,无异于因噎废食。” 她近身到他眼前,“大哥哥你难道不明白吗,逃避现实本身就是错的,一昧畏惧,毫无进取,只会让你更加软弱可欺。” 妹妹的脾气石慎知道,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不豫,又要再搬大道理。 而媞祯对他成见至深,早非一日之寒。 “我知道你想拿祖宗压我,我可以诚心的告诉你,我们的祖父安阳侯石焘,绝不是吃素的主儿。” 媞祯目光坚定,“你以为但凭商贾入仕,一直拜爵封侯,手握举国之财的人会是心慈手软的活菩萨吗?但凡能在皇室宫殿中行走的,没有一个不是铁手铁腕铁石心肠,既然游走仕途之中,又且能独善其身?既然不能独善其身,又且不去拼命高升,扶摇直上?” 那细碎的眼光如针尖一般,自她的眸底迸射而出,“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难道他以命相护我们去避难,只是为了让我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难道不是叫我们暂避风头,待来之机东山再起吗?!” “如今你们不知进取,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胶凝的气氛几乎叫人窒息,石慎被压的一句话没有,寻思了半天,才哽咽出一番锥心之言,“我和父亲只是想求家和平安呐。” 媞祯觉得虚妄,“在这个世道里,只有强者可以平安度日,躲避只是扬汤止沸,唯有釜底抽薪,才可以潇洒的去活。” 她端然自立,平视着他,“争,是势在必行。” 石慎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东拉西扯,“父亲已经老了。” 媞祯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你都让他老人家过来了,不就是冲着劝我的吗?那就等爹爹来了再说,咱们俩说个什么劲,你又不做主。” 石慎凝目看她,心底失落不止,曾经他们也是一起说说笑笑的,可几时就成了说句话就拌嘴的地步。 他喟然长叹,“这些年你不在家,父亲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也很难受,他每年最高兴的就是你过年在家的时候,可你总不跟他说几句话,我跟父亲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你才能高兴。” 媞祯有些闹脾气,“你们别管我,我就很高兴。” “这怎么可能!”他双眼瞪得溜圆,“父亲跟母亲就你一个孩子,以后石家还得全须全尾地给你,我们就是死了也不能不管你呐。” 他把她皙白的手捧在胸口,“不让你跟他好,就是不想你牵涉朝政,不想你有危险,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石家怎么办?我和父亲怎么活?” 第五十四章 忌平疑案难解疑 这些话媞祯听得耳朵起茧,她好好的一个人,非要跟一家子的人命绑在一块,动辄点事情好像家里的天就塌了,这些束手束脚的困顿,让她难受的很。 如今闹到最后,忽然又变成要在亲人和权力之间做取舍,她实在受不起这种道德胁迫。 她将手剥离出来,“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你的妹妹,可我也是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人生选择,我是独立的个体,你们不该用你们的性命威胁我。” “如果我生来就困在深宅大院,没有见过天高海阔,或许我就认命了,可我看过世间繁华万千,又怎么会甘心回到金丝笼里。” 她眼中坚定,“我愿意按照我自己意愿在刀尖上行走,也不愿意平淡此生。如果你们的爱是限制,我情愿你们少爱我一点。” 阳光透过窗户晒在人脸上,石慎仔细端详她。 这张脸,明明那么熟悉,可近来总感觉很陌生,没有一份儿时的影子。 “难道我们爱你还做错了吗?” 媞祯微微摇头,“你们没错,我也没错,是我们的意志不同,不能相语。” 她一叹,“我们各自静静,这些天我在外面一直没睡好,也很累。” 吵归吵,闹归闹,一听妹妹劳累,当哥哥的还是很心疼,“那……那你睡会儿,我、我走就是了。” 媞祯却伸手拽住他的袖口。 能怎么办? 她舍不下到手的山芋,也得周全家里的是非,无论如何,眼下路子她都得一一铺平,把所有余地转圜过来。 “洛阳十三舫需要筛选新人,重开舫市,人选我已经挑好了,都是不错的好苗子,已让曹迩传书招他们到洛阳授书议事,其余善后之事我也安排妥当。” 她疲乏的扶着头,“哥哥要是得空,就替我去盯着,我这几天着了些风热,身子不痛快。” 石慎急忙扶过去,焦心的试起额头,“没发热?嗓子疼不疼,快到床上歇着,我让底下人给你做碗吊梨枇杷汤喝,润润喉。” 媞祯知道打心理战,知道哥哥在乎自己就会着急失措。 “没那么严重,就有些累,叫大夫开些药就好,要紧的是洛阳的事,迟一刻才不好。” 果然看见她肯依靠自己一点,石慎心里就踏实了。 一把握住她的手抚慰起来,“知道了,我这去找曹迩要单子,明个就过去,你就在家歇着养着,都交给哥哥。” 媞祯难免得叮嘱几句,“名单上我写的清清楚楚,哥哥按字面上做就不会错,新任的洛阳舫主是淮安,他是跟我的老人了,也会帮衬着你做事,我会再跟周宜水借高琪,让他随你过去。” 石慎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那人影一散,媞祯转到塌前歇了一觉。这些天虽折腾了一些,但心里是痛快的。 如今肖选守着平阳,淮安守着洛阳,长安是个现成地儿,可以招揽新人在眼下栽培,不像别处,守城得靠忠心和能力,少一是不可的。 西边呢,有霍娘舅家镇着陇西和玉门关,东边冀州崔氏又是崔舅母和崔乃矜的娘家,如是八大舫,能有六处为她所用,便是为以后的党争,奠定极大的胜算。 即便皇帝按商户契书上查,也是各地各主,互不牵扯,石家的户头仍属乌孙城,没有与内地勾连一分。 这等捂弊避害的保身之术,所谓人在江湖不见其身,名在江湖不知其人,媞祯早就算透了。 难得的是石慎这次也勤快,得了令儿第二天就走了,她也过了一段清净日子,而且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不久后,高琪传来信件,洛阳并无大事发生,即便他有意放信透露,指摘出与十三舫关系之人流落长安城,已然无法再掀起波浪,可见邹忌平毫无乘胜追击之意。 倒是长安梅石林的一桩屠杀案引起媞祯注意。 死的都是早先许昂和英达两家商舫指来的黑手。按时间算已经死了七天了,刚好是媞祯返回长安的第二天。 怪是她吩咐下去那么多人,都没有找到黑手党残部的消息。 可说来终是可惜的,这一局竟未如媞祯所愿。 她故意安置十三舫中幸存者寄居长安城中,故意让高琪放出消息,就是要给邹忌平抛出一个追击残党的先机,只要他有心而来,自然不难发觉这藏匿穷徒之地事关左冯翊府。 一个如此可以搅动朝堂风云的立功之机,对于任何图利之人都是巨大的诱惑。 可这次,他却毫不在乎,没有投机取巧一丝一毫。 蛇未出动,又如何让埋伏左冯翊的人缉拿前来探查的党羽审讯。反而让媞祯更好奇,这个人的所作所为,究竟意欲何为? 周宜水看着彩漆描绘的房梁,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央挫跟石慎打架的模样,一时忍不住咯咯大笑,“平日见你机灵,关键时候掉链子,一个人都拉不住,白瞎这身功夫。” 央挫瘪了嘴,委屈巴巴的,“换旁人行呀,他不行啊,我这一看到大哥哥我就怵,我不敢啊……” 周宜水甚觉得此言有理,“也是,你们家那慎大哥哥,从打我见他第一面就绷着张脸,除了在伯父跟你姐姐面前能笑呵几声,看了我们跟欠账了似的。” 媞祯横他一眼,“嘴皮子这么狠,没胆子当我哥哥面说,倒在他妹妹面前逞英雄,仔细我学给他听,给你一顿修理。” 他哎呦了一声,手垫在脖子上一歪,“你哥哥要是把我修理病了,可就没人给你打白工了。” 媞祯搭他一个眼色,“邹忌平你查的如何了?” 话点到正题上,周宜水一扬眉梢儿,立马挺着身子。 “那人像是个鬼,只有今年的行踪,没有过往的来历,自二月初他做了安翠山的幕僚起,经手过不少刑事案件,其他的,那比埋尸都埋得干净呢。” 媞祯又何尝不惆怅,神情落寞的蹙起眉,“我发信去了平阳,想着邹忌平或许跟之前的旧都有勾结,上天下地都来了一遍,却没他的一点情报。” 缄默一刻,她也有些转不过弯,“既牵扯不到平阳,又勾连不到长安,他若是为名为利倔了洛阳十三舫,可他为什么对我抛给他的诱饵不动于衷,是他预算到了我,还是他真的不求呢?” 周宜水也咂摸,“先是赔了洛阳十三舫,后是黑手党暴毙,他的手下的功夫如此高深,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他似玩笑一般追疑,“不会是你是从前老冤家?” 那前一句瞬间抓了她的心,“你是觉得他认识我?” 第五十五章 温钰情慰媞祯病 媞祯浑身打个突儿,眯起眼计算,“那就先试试他的底细。” 她手指转着杯子,“高琪既然在洛阳,我再给他加些人,去帮我杀了邹忌平。” 周宜水很意外,没觉得她是这么不顾头尾的人,“可以是可以,但他现在安翠山的人,再完美的刺杀都有余波,你得做好准备。” 她却不以为然,甚至颇为笃定,“这些话,你得先杀了他再跟我说。总之,须尽力,不强求。” 周宜水抿了口茶,细细思索起来。 能悄无声息跟踪石舫和高琪的人,绝非宵小之辈,媞祯之意,刺杀是小,试探是大。 媞祯继续问:“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 周宜水略略瞟她一眼,似在审视着用意,“大事没有,小事倒有一桩。” “七月初三是京兆尹的寿宴,我跟他交集深,跟着看过一面拜帖单子,里面的人物颇丰富啊。” 媞祯会心一笑,又重新给他添续热茶。 周宜水接过一口,眼尾扫过昏暗不明的天际,试图从一片乌沉沉里发掘出一丝微亮的光。 “眼下新皇帝登基,正踌躇满志整顿天下呢,在最该退一步时候,小殿下给了皇帝点把火,眼下是得降降温,再另起炉灶烧个天翻地覆。” 他双手撑起头一笑,“可我瞧,这把火咱们还没放,你自个脸上倒红了一片,这遭病气儿看来大有出处。” 想是嘴邪,拿热风糊弄人,这会子,媞祯倒真着了道,可仔细一想,自个好像就是从王府回来后咳嗽吭哧的。 瞧人心虚的坏样,周宜水就知道自己说得八九不离十。 一时感慨中来,“小别胜新婚,误会情更深呐!好一个‘定不负,相思意’,没想到你们连‘相思病’,犯得都是同一气儿的。” 媞祯脸颊酡红,她写给温钰的信竟被他给偷瞄了。 “你这儿揍性,真该给你上发条,拧到鄂伦克冷死,倒在这热天里嚼舌头。” “不就是亲个嘴儿吗?”他挑眉笑了一声,“从前咱俩查案审讯的时候,你把光溜的人从洗澡盆里拉出来浇辣椒水,都不见你红脸,还起劲着呢,我比起来都骇然,原是你对脸不对人呐?” 她想怒,可这话也不假。 最难消受美人恩,人长得漂亮,做什么都有兴致,亲起来也是一种享受。她是最不会辜负自己的人,贪婪起来也压不住性儿,尝一口,再尝一口,不知不觉就吃饱了。 一脸魇足相,落在周宜水这个行家眼里,心里明镜似的,忽然玩心大起。 他往前趴了趴,“你知道我前儿还跟乃矜说,说小殿下一天的话顶不过你一个时辰的多,寻思你俩独处,要大眼瞪小眼,没想到小殿下还知道动嘴,没白叫人稀罕。” 他笑得捧腹,气得她把那歪来的胳膊掸开,“嘴来嘴去跟嘴过不开了,少嬉皮笑脸的。” 见她是羞气到顶了,便使坏学着她咳嗽一声,麻利儿拐着腿逃走了。 文鸳冲天翻白眼,嘟囔着脸,“这人还跟从前一样,什么话都不害臊往外说,怎么我们姑娘亲嘴,他不亲嘴吗?生了嘴不就是用来亲的吗?” 文绣笑她没羞没臊,不知不觉弯腰跟媞祯抱成了一团,笑着一阵。 晚上掌了灯,亮橙橙挂了一溜,晃得眼睛花,脑子也乱糟糟的,自那次见面,温钰的心是一只静不下来。 可转圜一想,自个病的时候人家拿礼物来探望过,礼貌性回个访总是应该的,这个时候盛夏,最适合在廊庑下纳凉,再打些新摘的石榴过去,月下赏着也剔透好看。 他到铜镜前整了衣冠要出门,其实王府跟石府隔得也不远,就两条街的距离,乘车转个弯就到了的事,如今病好了,来往起来更方便些。 门口的看守都认识,打个照面就开门请他进去,转来几个回廊,刚迈上濯缨水阁的台阶,便遇着文绣从东暖阁里出来。 她嗳了声,微微一笑,“这会子,殿下怎么来了?” 温钰笑呵呵,提了提手里的果篮,“霁月望湘台的石榴熟了,我打了些来,分给你们尝尝。” 又望着阁子问:“媞祯呢?” “姑娘说身子累,在二楼睡着呢,这会晚膳也差不多了,是时候醒了。” 文绣笑着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回头递了一眼屋子,“要不您上去瞧瞧,奴婢把石榴替您收好,一会正好留这儿一块用饭。” 温钰说好,提着袍子进去,轻车熟路的转到楼梯上了二层。 对于屋子里布置,无论看几次他都那么映象深明,她的闺阁,有着女儿家的柔情似水,还有着文人骚客的诗情画意,软腻腻的纱幔,带一股墨香气儿,每走一步,跟踏云捶棉一样。 她觉深,他不敢造次,轻轻撩开帷帘的时候,她还是侧卧着酣睡,薄薄的缎被勾勒着身形,两手往脸前一搁,两腿蜷缩着,像极了一只狐狸,有种懒洋洋的美。 有点不忍心叫她,轻轻的用手珠穗子蹭她的脸,痒梭梭的,果然人打了个盹,把屁股掉向了他,头朝里边睡去了。 他笑了笑,捻着嗓音揉她的肩膀,“你瞧瞧我是谁?” 她稀里糊涂的哼唧了一下,“谁?” 他温柔坐在她床边,身子慢慢往前倾,“是我……” 想伸手捞起她的脸,谁知指尖刚触到,滚烫烫得钻心。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心慌不已,又怕是自己手太凉试错了,急忙拿额头贴了贴,“你身子烫得很,我去请大夫来。” 烛光下的人脸洒了层金粉,看着朦朦胧胧的。 媞祯不愿意睁眼睛,抬手拽住了他,“不用,府里有配好的药煎来吃就成,我不想叫大夫来扎一针。” 文鸳刚在西暖阁备下饭菜,听着楼上有姑娘的动静,想上来叫吃饭,正见着人昏沉沉把头垫在了温钰的手上,面色有些潮红。 她有些担心,慢慢往床边靠,“姑娘还起来吃饭吗?要是烧得难受奴婢再拿一床棉被过来发发汗。” 可瞧着她要去,温钰立刻打断了下来,“大夏天那样捂着可不成,你去拿几条手巾和些冰块来。” 人这么说了,她也急忙去备着,等冰块和水一到,温钰忙浸了手巾拧干水,敷在人的额头上,又拿另一条沾了水拧干,擦拭她手腕和肘窝。 这一通盘弄,果然人受用了些,只是有些莫名的难耐。 媞祯忍不住拿另一只手抓了抓,“嗳……好痒呐,好痒。” “痒?” 听她这样念叨,温钰也觉得纳罕,连忙把手巾一拿,叫文绣递了灯来照看,仔细瞧了又瞧,他才知道不妙。 “呀,是……水痘。” 他立马把手巾收了,丢在盆里,“这可沾不得水,沾了的水也用不得了,文鸳你赶快再换一盆新水和冰块过来,文绣你快去叫大夫。” 文绣瞧他说得有理,忙揣了手就要打发人叫大夫,可回过头一想,还是有些不妥。 “要不这样,奴婢去叫芳儿过来,殿下您就别沾手了。” 温钰只是微微一笑,“我小时候出过水痘不怕的,你放心去,这儿有我呢。” 她有些担心在,但看他一脸真挚,也不好再驳人家的意儿,手脚连利得叫来大夫开方子,熬制半夜才煮出一剂,吃下去,人也能沉沉睡下了。 悬上的心落了地,俩人商量着轮流守夜照看,都被温钰驳了回去。 他说水痘这病症烧起来也是反反复复,轻易松懈不得,他是得过的不怕,多守一会心里能安生,劝她们回去睡觉,明早提着神守着。 文绣不言语,只好挎着文鸳下了楼,却不敢睡,窝在厨房里烧水,半个时辰往楼上送一趟,直熬到天明,便继续回到厨房里熬第二回药了。 温钰一宿没合眼,熬得眼睛有些红,连胳膊都是僵的,正想抻个懒腰歇歇,可巧媞祯就醒了。 第五十六章 父母爱子深远计 温钰微笑看着媞祯,慢慢抚在她额上游走,“已经不烧了,身上还有哪里难受吗?” 媞祯摇了摇头,“旁的倒没有,就是还痒。” 他扒住她骚动的手,轻声叮咛,“可不兴挠,挠破了流出水,沾皮肤上会再起痘的。” 媞祯皱了皱眉,一只手往脸上一捧,“那我的脸……” 她是那么爱美,一张脸耗了多少鲜花汁子、磨了多少珍珠粉才能养的细腻柔光,如今得了这个病症,能不在意吗? 温钰捋过她耳畔的发,“你这水痘懂得怜香惜玉,特意避着脸蛋长,一点都没事,不信我拿镜子给你瞧。” 他起身到妆案前拿来一面小铜镜给她,又安慰道:“我昨儿叫大夫配了炉甘石香膏,等会子让文绣替你上药,绝对好的快不留疤,别担心。” 听他温言软语这么一说,心里着实安生不少。 媞祯伶仃的仰起脸,“我也没想着我这个年纪还会出水痘,不是说这是孩子病,小时不长,大了就没事了,可见不准。” 他牵起她的手笑,“人丁不大的,可不就是孩子。” 她眉心一窦,“说得我跟七八岁的孩童一样。” “那也忒大了些,我瞧也就刚足两岁。”便笑呵呵的刮了下她的鼻子。 屋里春景榕榕,石父看着安逸,到底那一步没有迈进去,缓缓带着人退出了门,从楼梯间拐下楼。 曹休跟在后头看了许久,又找来昨晚守夜的丫头询问,把事由经过都摸个通,慢慢也砸巴些滋味。 “这主儿也够尽心的,知道水痘传染,还能这样上心卖力,听文鸳文绣说,他照顾了咱们姑娘一宿,连个盹都没打。” 怎说又不是,石父心里头也明白,一个金尊玉贵的人,能屈就到这个份上,也是世间难得了。 但那有怎样,他心里芥蒂的还是人的出身,“看着像齐全孩子,就是投胎没投到好地方,偏生在了狼窝里头。” 人怎么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身份清白,不能不伦不类,渊源太深。再感人的细节,跟这种大事上一比较,就没人会在意了。 过了一会温钰下来续水,正推开扇帘要拐去厨房盯一趟汤药,刚走到大厅,就见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坐在堂上盯着他。 他有些束手束脚,仔细的对看了去,才发觉那男人跟媞祯有几分相像。 顿时心底捏了分寸,急忙躬身问好,“伯父康安。” 石父涌起淡淡的笑意,“你倒是有眼力见的,抬起头我瞧瞧。” 温钰抬起脸,暴露出完整的容光,石父看着那张清秀里带着些书卷气的相貌,心里还是欣赏的,毕竟他也是一个极其会欣赏美的人,对美丽的事物也有着天生的喜爱。 “长得是俊,像个让人乐意稀罕的孩子,叫什么名?” 温钰笑容温煦,“晚辈姓刘,名温钰。” 石父捋起胡须,“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其心曲。难怪把媞祯的一颗芳心都扰乱了。” 说到这儿,他做父亲的也有怨怼。 自己的好女儿瞒的这么深,临了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可知媞祯一开始做了什么打算。 他气了一路,终于到了长安,谁想通报说姑娘病了,瞬间他气都消了,眼里全是心疼。 可这种感情只能对着亲生骨肉,对着别人就没有多少好脸色了。 “我觉得你心里很清楚,她喜欢的不是你,是你的身份,就像我们家忌惮的也不是你,同样是你的身份。眼下你功成名就,倒不如咱们好聚好散,免得日后彼此都不痛快。” 温钰了然其中,并不为所动,“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是我……喜欢她很久了。” 石父的手摊在膝上,“你喜欢她很久?有多久?久到可以让你以为延续到永远?” “抛开你的身份,或许你当下的情感是真的,但是凭媞祯这样好强的性格,你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是屠夫跟和尚,一个弑生,一个释生,道法不同怎么可能长久的在一起?” 石父摸索着茶盖,一下一下在杯沿慢划,发出嚓嚓的声响。 “你只是被她光鲜的外表和性情迷惑了,知女莫若父,你并不晓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番道理虽是推诿,却也说在了点子上。 媞祯很危险,这个毋庸置疑。 从温钰再见到媞祯的那天起,那种威慑与惶恐,他每天都感同身受,他没有办法猜出她的所思和所虑,也没有办法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只是对他而言,至少媞祯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 留住心很难,能留住人,他便知足了一半。 “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不是池中之物,没有人可以掌控的了她。可我想我没必要知道太多,人生数载不过七十,如果要用一半时间来探究她是个怎样的人,纠结是否跟她共度余生,不是太可惜了。” 温钰眼中坚定,“只要是她,什么都不重要。” 石父脚踩着踏跺,挺正身子,“你可以不重要,但是媞祯是女儿家,她不能不重要。” 温钰深深颔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让子女远离危险,是做父母的本职。” “您是怕媞祯和我在一起,会终日活在皇帝的猜忌与忌惮之中,惶惶度日,可做丈夫的保护妻子,也是本职。” 他仰头看他,“若真有一日济阴王府陷入囹圄,我会让媞祯脱身,独担其罪。” 云山雾罩似的眼眸,透着一枉清澈与明净,直照入人心。 可石父是个老行家,打过不少煽情仗,尤其他站在女儿的立场上,什么言辞都不会让他动容。 “人心隔肚皮,你这话我是不会信的。” 又警告他,“如果你真想护媞祯周全,就想想怎么把封诰旨意抗过去,别叫她自个抗旨杀头。” 温钰手上的动作顿了下,那厢石父便叫来曹休送客,“你累了一晚赶快回去,我家姑娘我亏待不着,别的事你仔细掂量着。” 午后的阳光退避林荫很久,媞祯再睡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石父正守她面前,他大手抓起人的小手往心口一揉,笑呵呵的。 “乖乖,睡醒了饿不饿?我叫人用苹果和山药搓了糊糊,你小时候最爱吃,是先吃一口还是先吃药?” 文绣扶起人的脖子,又拿蒲团给垫着,“大夫说这药一天得吃三回,姑娘睡得久,倒只吃了一回,先喂了药,半个时辰后再垫肚子。” 石父点点头,“也是。” 又从文鸳手里端过药,喂了她一口,媞祯皱了皱眉,示意要自己端着碗喝,一口灌到底,眉头都苦皱了。 石父急忙喂颗山楂蜜饯给她,又顺了顺背,“这病不打事,清淡饮食养着就好了,等好全了,爹爹给你弄些好吃的。我早吩咐人从琴岛弄了些海虾过来,是个时候虾最肥了,你爱吃,到时候弄个几样花式,绝对不重样。” 媞祯预算着石父就这些天到,所有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问候,“我没事,您今个刚过来,回去歇着,这里有人伺候。” “爹爹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你,有什么累的,瞧着你都瘦了,我才心疼。” 他紧巴巴握着她的手揉了又揉,一口一句心肝叫得肉疼,“如今爹爹来了,什么事交给爹爹来做,你图几天清净,旁的人还是少见得好。” 这话说得很难不能引起媞祯的好奇,“您见过他了?” 第五十七章 明月不谙顺心意 石父心头跳了一下,很快轻松地勾起笑容,“小孩子人长得漂亮,确实招姑娘喜欢,只是他瞒了你,他没得过水痘,有点烧,我叫他回府歇着。” 他眼睛往令仪身上扫,令仪接了眼色,分辨几句,“是,奴婢已经找大夫跟去王府瞧了,怕是也要躺一段日子了,姑娘先顾好自己要紧。” 媞祯微有沉默,直到感受到文绣在她手心画过一个叉,心里就了然了。 慢慢她脸上逐渐升起笑意,特别坦然,“也好,那一会我想吃荸荠雪梨羹。” 石父松了口气儿,“好,爹爹现在就让央挫去买荸荠去,好好炖一锅,你歇够了就能吃。” 央挫是机灵人,打从石父叫他出去采买,就暗抄小路去了济阴王府一趟。 温钰照旧和气,只托央挫带话,让媞祯安心养病,其余的多些磨难也不算什么。 何况他们之间差的也不过一个形式。 那日探望,除了去了媞祯的人,还有媞祯的户籍,现今儿宗正处早就入了媞祯名册,这已是无法转圜的事实。 这个事实温钰知,媞祯知,可对于一概不知的石父却不能骤然捅破窗户纸,唯有缓缓图之、春风化雨才通。 天似一道风,吹着吹着就过了三日,用了药后,媞祯的病情也好了一半,趁着早上凉快,特地叫人搬来小塌到廊芜下坐着,正瞧那蔷薇花都开了两茬了。 媞祯将信笺合上,撩起杯子喝了一口,“现今个舅父舅妈和姐姐已经到了雍州,离长安也就三两日的功夫,记得叫人把云山别苑提前打扫出来,备下歇脚。” 文绣露出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这事早备好了,里外打扫三层还不能够,别苑的人尽心着呢。只等舅老爷一到,老爷这关总会过去的。” 媞祯扯了扯嘴角,“原是我也犯难为,还是崔姐姐提醒了我,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想我爹爹怕谁,不就是我舅舅吗,只等舅舅过来帮我,这事迟早得成。” 文绣手中的小扇一停,“好事多磨总不怕,不过眼下倒有东西来得刚刚好。” 媞祯眯觑着眼,见文绣从芳儿手里接过一盘削好的梨肉供给她,“这是冀州崔氏那边差人送来的雪花梨,说是清肺润喉最好了,您快尝尝甜不甜?” 媞祯拿着钗子戳起一块梨肉瞧了又瞧,日光下,晶莹剔透的好看,“是不错。” 文绣眉眼笑弯弯,“一道信儿的事罢了,有崔姑娘开口,什么好东西送不来,您喜欢就成。” 一条藤上的连襟,总是要比外人更尽心尽力,反正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送梨过来,也不差再顺手一回。 媞祯往靠垫上一歪,正疑思着眼下路数,忽然院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央挫跑得满头热汗,“姐姐不好了,曹迩、曹迩被义父带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仅隔了几日,媞祯跟温钰的来往日历早早在石父面前翻了本账,由数曹迩掺和最多,这些账没处找亲姑娘算,就只能找底下人算,一通板子下去,打得曹迩青筋暴起。 石父掐了掐腰,“亏你从小护住主,就是这样把人往火坑推的!不知道劝阻便罢了,还跟她沆瀣一气,是非将你主子害死你才甘心!” 紧接就是雷吼一声,“曹休,继续打!” 话音未落,那裹着铁皮的廷棍呼风而下,一记一记重击在曹迩身上。那痛像火一样,不停的焚烧,打得曹迩只能咬牙强忍,眼皮被汗水刺得微微作痛。 这一顿,曹休是下了死心眼去撂的棍,全然没顾一点父子亲情,曹迩也不郁求情,抓紧案板死死受着,哪怕咬的一口血腥,也不肯吐处别内情。 石父看他强倔,心底更来气,捧一杯茶坐在檐下,正欲吩咐什么,那道飘来一抹妃色的丽影,呵停了曹休,“住手!” 石父面色变幻一团,媞祯颜色也冷了大半,“您有气大可朝我撒,何必为难别人家的儿子,是我跟刘温钰有一撇,又不是他。” 石父心口早压着气没发,见姑娘撞过来,一时也奈不住,“做奴不知约束主子,这就是他的的错,好好的姑娘家都是让这些杂毛给带歪了,你不用替他求情,你的事还有个计较。” “计较来去,您不就是没法从过去释怀过来?”媞祯仰目如炬,“大雪压青松,青松也弯腰,一时的弯曲不是屈服和毁灭,而是为了生存和更好地发展,现在就是我们出世的时候。” 石父叹了一口气,蹙眉道:“这句话你母亲当年也跟我说过,我信了,可是你母亲没了,如今你再跟我说,爹爹还能信吗?” 媞祯却摇头,“可您真的了解过我母亲吗?您了解过我吗?” 想起爱妻,石父心头也泛苦水,“爹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见你平安,可他明知主子闯祸还帮衬,他安得什么心!” “您就不能给我留个情,非要打吗?他到底是从小照看我的人。” 石父扭过背手站着,媞祯见没有余地,索性撩开裙子跪了下来。 “您非要打,我没法拦,但奴才犯错,也数主子管教不严,曹迩挨多少,我一并奉陪,您要打他,就得打我。” 抬手唤央挫,“你来持棍,曹迩挨一下,我便同受一下。” 石父脸色骤然大变,“你在威胁你老子?” “是!” 那厢石父的心尖打颤,夺过来曹休的棍子要往媞祯身上挨,可他到底下不去手,气归气,真下手也是打在儿身痛在他心里。 他靠了曹休一把,将棍子摔在地上,“带着你的人,能滚多远滚多远!” 风一道清寒猛吹,赶得人的脚步飞快,眼见那身影愈离愈远,媞祯心里才倒松了一口气,慢慢被文绣搀扶起。 吩咐说:“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套马车,舅父没来这些天,咱们去十里画廊住着。” 文绣见她要离家出走的架势,和气的牵着她哄,“犯得着这样,生气归生气,老爷对您还是心软的,那是气话。” 媞祯往她额头上一点,“今个曹迩都开刀了,说不定明日是你和文鸳,后日是央挫,我耗得起,你们可耗不起。”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只有窗前的那一团明月,满目清明。 温钰对月绮思,一侧的湖面倒映出他虚幻的影儿,正想的入定出神,有掀动的脚步声朝他这边跟来。 他平静得侧了侧脸,只见管彤面色苍白,隐约觉得不妙,“郑宣一行人在往冀州的野郊地……被劫匪杀了,没一个成活的。”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很泄气,“被杀了……是为什么?” 管彤静静端详,也说不出什么四六话,到底如实交代,“这几年匪患一直都有,就连地方官都杵上三分,衙门的人接了报案过去,下手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只怕……真要死不瞑目,这没得查。” 迎面冷风吹来,他眯起了眼,“当然没得查……也不用查,左右不过是皇帝和舅舅跟他们有过节,就是查出来咱们也没有办法。原我以为将郑氏驱逐下放可以保全他们平安,到头来终究是白费呵。” 管彤抿了抿唇,有些不忍,“您别自责,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您一个人能够抗衡的事儿。” 他仿佛触及了旧伤,肋下隐隐作痛,“我糊涂了,居然将天子之偌信以为真,更忘了这朝堂里是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如今真相大白,还真是苍凉。” 第五十八章 碧玉姣姣殷珠色 自搬到十里画廊,夏日的暑气也愈发重了。 这一日,媞祯携人来临波湖纳凉,疏朗的树间已经开遍了五颜六色的花,顺着沿墙长廊漫步,眼望池塘满载的粉荷在风声里摇曳轻浮,午后娴静的时光,总是如此沁人心脾。 媞祯扶在栏杆上一靠,挥了挥手,“瞧荷花都开了,估计这个时候的江南的荷花也是满湖了,这倒有些半开不合的滋味,算不上好看。” 那厢温钰听她念叨,轻手轻脚挥散了人,慢慢问:“那江南好玩吗?” 媞祯闻声一震,好奇的打量突然的出现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温钰便道:“我今儿去找你,听人说你搬去了十里画廊住着,又去了一道才知你来临波游玩。” 他继续言笑,“方才听你说江南的,我也就也觉得奇美,等改明儿有空了,咱们凿个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也潇洒自在。” 听他哄她,媞祯微微一笑,“你倒愿意天南地北跟我行商?” 温钰点了点头,笑得跟晴空艳阳似的,“多好啊,看看山山水水,也是一种美事,不可多得的畅快。” 看他认真的脸,就知道这番是从心里有感而生的,如今第一个难关过去,他得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还是觉得不痛快。 媞祯捧住脸,声音在掌心里翻滚,试探似的问:“若是把你送出大魏,或许你能活得高兴些,今时今日这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是我强迫了你。” 温钰也不知道怎么说这种滋味,说是强迫,他还有些心甘情愿,说不强迫,他又不喜欢勾心斗角,可既来之则安之,这些日子,他觉得比以前好多了。 起码他有个念想,有个支持,再苦再难,他也能撑下去。 他缓缓拉起她的手,往心口上靠,“你不晓得我遇见了世间的最美好的人,现在眼里有了色彩,心里有了梦,过得很好。” 温钰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人,说出的话都带着真挚和诚心,是最克滑头的。 媞祯总有一刻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这一直以来,她都自诩以一个造局者旁观着一切,适时再施以双手,推波助澜,玩弄这场游戏,看着棋子一步步走向自己为他们编造的结局。 可到底,人非草木,她也是有感情的。 她抿了抿唇,长长的睫毛一扇,把一双眼眸掩映地惺忪朦胧,“果然官场待久了,一腔子油嘴滑舌。” 温钰知道她在娇嗔,顺着她揉了揉肩,“你嫌我油嘴不说便是,去给你弄些实在东西总成了,等我会儿。” 她目光虚浮在远处,那玉树临风的一支人缓缓的去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她心里很高兴,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人,以后怎样不知道,反正眼下自在就成。 哪里来的影在天上一划,一只彩燕风筝嗒掉了下来,一直坠在她面前那颗菩提树上。 不一会那追风筝的人就到了,人一到就傻了眼,那树高耸入云,看着方位,两个女孩落起来连风筝的边都碰不到,只能急得在下面团团转。 小时候她也跟母亲放过一次风筝,乌孙城的风比长安的大,吹起来没边,多大的风筝都能飞起来,既然要放,她肯定选最大的,结果那天风刮得太狠,风筝邹着她满地跑,嘭的一下撞树桩上了,当时她人都撞蒙了,后知后觉好一会,才想起来哭,果然一照镜子,脑门上鼓了一个包。 从那之后府里再也没人玩风筝了,生怕她看见了干着急,为了她的安全,整个府的人都得陪着她不能玩。 没法子,她的爹爹在护孩子上,是强劲的霸道。 她收拾收拾心情,向曹迩摆了摆手,他抵着石阶纵起一个旋,将风筝够了下来,交给了她。 树底下的人看惊了,原地转悠了一个圈,才发现自个风筝窜到别人手里了,但那个人是个美人,她有着明媚的眼睛,弯弯的眉宇,饱满的嘴唇,一身石榴红杉子,跟城里追逐的纯然秀美不一样,那是一股子大气明艳的风情。 媞祯朝她道,“这彩燕喜庆,是有那入夏的滋味了。” 看她跟自己搭口说话,殷珠有些腼腆,还有些害羞,在家里没有人喜欢她,这是头一次有人跟她示好。 可她还是有些胆怯,她害怕自己不够落落大方被人嫌弃。 看出殷珠怕生,媞祯微微上前,“这个,物归原主。” 殷珠抿唇笑了笑,惊慌失措的接了住,“多谢姑娘搭手。” “举手之劳罢了。”媞祯淡淡一笑,转头瞧着葱翠茂盛的天,心里也犯嘀咕。 “不过这儿山湖环绕的,又都是树,怎么想着在这里放风筝,我倒是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马球场,还算空旷,可以去那儿玩。” 殷珠伫立着有些紧张,倒是身边的侍女替她答了话,“姑娘此番跟着长辈过来的,长辈又素来严苛,不喜嬉戏游戏,实在没法相求个好地方玩,就连风筝还是偷着带来的呢。” 她心觉得尴尬,忙扯了扯丫鬟,缓缓迤逦出一丝温厚的笑容,“长辈自爱泛舟游玩的,只怪我是个闲不住的,淘气惯了,老沾一身汗,这才劝我静些。” 那厢温钰早在后面打量很久了,心里揶了顾忌,毕竟上次跟皇帝确实闹得不欢,打不准葫芦里搁着药呢,万一扑璟琰身上他可要愧疚死。 他悠悠转过来,轻手轻脚的把人团在了身后,一脸笑模样的问好,“原杜姑娘在这儿呢,方才我瞧着杜将军跟夫人在亭子里正念你,回去瞧瞧。” 是不是有长辈叫她回去不重要,逐客才是首要,殷珠也不是个傻子,心里敞亮,何况他是谁,看面相就知道,麻溜欠了欠身,识相的拉着丫鬟走了。 温钰是个温和人,很少会这样横刀直入处事,媞祯觉得奇妙,跟着脖子都奇歪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环过手扶她坐下歇会儿,“她叫杜殷珠,是骠骑将军杜重诲的姑娘,如今这杜家和王家是姻亲,杜家娶得是侍中王弥的妹妹,王弥又是皇帝的心腹,杜王一条藤,都不是什么简单人。” 璟媞祯算是听明白了,“那不就是要嫁进你府里的王宝林的表姊妹吗?” 说到了这儿,温钰的脸上挂着些无奈的滋味,“皇帝和王家算盘打的响,杜家未必没有牵连。” “你觉得,杜姑娘是别有用心才接近我的?” 宫里的世界挂着朝里,每个人的心思他都得防范,就是不多想也难,毕竟他现在能信的没有谁了,只有她。 他温和地扬起唇角,挎住她的肩,“这姑娘也可怜,早早没了亲娘,王氏做继母待她也不好,在家里是个受气的,想来胆小也不成事,但保不齐家里的大人教坏呢,防不胜防。” 点到为止,还是叫她开心重要,“不说这个,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她撒着目光过去,见他手里捧一顶五彩缤纷的花环,像是刚编的,采了不少花呢。 她接过来,悠悠一笑,“这就是你送我的实在物儿件?” 他低着身子朦朦看她,眼里越发温情脉脉,“不是什么身外华物,但闻着清香扑鼻,让人舒心。” 她眉目里有种难得的温柔,那种平和没有棱角的神情,好像她不曾锋利过,“这就很好的,我喜欢鲜艳的东西。” 他抬起手亲自为她戴上,拇指从她头顶顺流而下,缠绵滑过她的脸颊,“我的王妃真是个齐全人,怎么都好看。” 头顶有灿烂的暖阳,她斜了斜头,往他肩窝一枕,果然软乎乎的,他的手也跟遮过来,替她挡着光,让她舒舒服服的歇息。 临到了太阳落了办个,天上怒云火红一片,温钰慢慢把她扶起来,“这个时候该回家吃饭了,我送你回去。” 媞祯瞧他焦心的眼神,就知他担心的多了,便用手指慢慢顺他的眉睫结。 “不过是跟自个老子意见不和拌个嘴,又不成了仇人被赶出家门,你放心我俩好着呢。” 说着,她拉过他的手,眼珠灵然转动,“你还没进十里画廊瞧,那儿可比老宅子敞亮,你送我回去,也好进去喝杯茶。” 第五十九章 十里画廊酒一遍 两年前她跟周宜水初来乍到,需要一个办公立案的地儿,虽说那时候老宅子已经盘下了,但到底是自己祖宅,不适合做些打打杀杀的活计,这才盘了另一块地儿,地上弄成风雅的小阁楼院子招待地头上的官儿,地下修了牢子审问刑训犯人。 自这地没人住之后,树木的修剪也不及时,显得格外茂盛些,尤其是假山石上的青苔长得那叫一个好,阴津津的地方,倒适合避暑,反正只要不说出这别苑地下有死牢,沾过不少人命,就是个消遣地儿。 到地儿,媞祯拉温钰到屋里坐,像藏着什么惊喜想给他看,“我这儿有个东西,觉得你会喜欢,等我给你找找。” 温钰心底也好奇,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瞧她人埋在一堆红漆木的宝箱里,打开这个又打开那个,找了许久,抱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她当着他面打开,里面是一个芙蓉石蟠螭耳盖香炉,精致地让人爱惜,“你不是喜欢调香嘛,我淘了很久才得了这么色纯的芙蓉石香炉,粉红粉红的,跟你也相配。” 他是喜欢的,尤其是她送的东西,每一样都是至宝,他拿起来掂一掂,里面晃荡出滴滴答答的响儿,把盖一掀,是一壶的珍珠。 媞祯抿了抿嘴巴,笑了笑,“我那时候觉得它好看就用来放珍珠了,也是暴殄天物,你倒了就是。” 他皱了皱眉,觉得他听错了,“倒掉?” 她点了点头,又开了一个大箱子,给他指了指,“倒这儿就成了,装一块。” 他凑近一看,满满一大箱子珍珠装得要漾出来,没有一点规整,像是塞破烂似的塞得满满登登,可见媞祯这个主人家不怎么稀罕。 说起这些珍珠,媞祯也有些不顺心,“我原想挑些小珠子穿成花边勾鞋上,可惜还是太大了不好看,要那种跟米粒一样大的珍珠才行,可每次托人从青州给我带小珠子来,他们总觉得小的不能孝敬人,一次比一次大,这倒好,我都攒成好几箱了,鞋到现在还没做成。” 她用手摸了摸鼻子,“那香炉里就是勉强挑的小珠子,可还是用不了。” 温钰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高兴的弯起嘴,“你要的珍珠我府邸倒是有,皇帝说那是江南新供的小米珠,我略略看过一眼,真跟小米似的大,原也不知道怎么用,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了,能给你做鞋那是再好不过的。” 媞祯眼睛灵灵一动,扑闪出一缕星辉,“那敢情好,叫人窜起来,连冬天的鞋也有了。” 她转过头又问他,“你说再做个点翠珍珠的冠子好不好,是不是用银镶边能好看些?再坠点玛瑙珠?” 他抵着下巴想了想,牵起嘴角,“我瞧着挺好,素净雅致,再点几颗玛瑙做成画龙点睛效果,也不至于太素净了。再且,衣裳也别落下,再打几条璎珞,配一套更好看,我家有几块大的猫眼石,钳璎珞上正正好好。” 光彩往来,她的脸如潋滟水色,“那我今年一年的行头就全乎了。” 他低头惘惘,定定看她的眼睛,“全乎人配全乎衣裳,就得要十全十美的。” 媞祯眉目轻扬,笑得餍足,两只皓腕飘荡荡搭在他肩上,朦朦想向他靠近一亲芳泽,就像上次在颂风谢玉斋一样。 这个时候俩人都静悄悄的,都在等待水到渠成,眼波流转里都是融融春意,气氛烘托到这儿,再收着也不合适。 那热意很浓,他轻轻的嘬了下她唇试水,媞祯心念一动,顺着吻意趋附在他腿上坐下,落人怀里。 可还没来得及亲近第二下第三下,外面传来咣咣当当的脚步声,“姑娘,周宜水周大人来了。” 中途被打断是不仅是扫兴,更是晴天霹雳,吓得俩人魂都要飞了,一张张白净的脸全都涨得通红。 媞祯从他怀里窜出来,毛手毛脚整理衣裳,没好声往外问:“他来做什么?” 文鸳先垮进屋,立刻依葫芦画瓢把话全学了个样,“他听说您被老爷赶出家门,故意来奚落人的,笑得可开心了,没有一点好心眼子。”。 她觉得这个人坏得很,到处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所以说辞也不客气,“您别生气,大不了让曹迩揍他一顿,咱们笑话死他。” 话刚说出口,后面打起嗳嗳的感叹,周宜水抄起手在空中比划,笑模样的进来,“你这个小丫头怎么惯会挑拨,我可是特地来慰问你家主子的,你看礼物我都带来一箩筐。” 说着礼盒一放,又满眼挑事儿的撒莫人,“嗳,小殿下也在呢,真是有缘,你也来慰问来了。” 屋里燃着婆娑香,烟雾缭绕里温钰脸色朦胧,他不说什么话,只是淡淡一笑,跟屋里剑拔弩张的气势都不同。 佛性的人最难挑拨,挑拨不动,周宜水又把注意打到别处。 “这大夏天,屋子关这么严实做什么?你俩呆一个屋里也不热得难受,这天儿得把门窗敞开,在风口放盆冰,小风一吹可美了。” 说着,他拔腿到墙边把一沿儿的窗户都敞了开,那光照得刺眼,果然晃得两个人眼睛眯成了缝,忙揶着袖子遮盖。 真是会裹乱,只瞧他皮笑肉不笑的得意劲,就知道他是使坏消遣他们呢。 像滚雷的天儿,媞祯俏生生的脸顷刻就垮了下来,是真被惹毛了,他也懂得点到为止,笑嘿嘿挠头,打起另一股架势。 “这十里画廊偏僻,人迹罕见,又绿茵盎然,是个清静幽远的地方,能跑到这儿来还真是好兴致。” 撩开小扇一挥,“说到底,我也好久没过来了,那会子我还是个左冯翼府的衙役,玄机是我的幕僚,我们俩就在这个园子跟官道子上的人打交道,审案子,也就两年光景,看现在跟变了天似的,没想到这园子还保存不错。” 媞祯乜他一眼,“我一直修缮着呢,打算修缮好了做避暑的园子。” 周宜水一脸讶异,这地下是什么,审问犯人的牢子,不知道有多少怨鬼幽魂呢,到这儿避暑,可不是凉快死了。 “你还惯会因地取材,这风水避暑那是好,说不定半夜脖子都能挨道风。” 他对插着袖子,眉头皱得拧巴,“你真不怕大晚上从地下爬些东西上来吗?” 媞祯眼梢一扬,“我就得意这儿风水,晚上热闹。” 这倒见怪不怪,她从小恶胆相向,说不定还真是鬼见怕,他调过头,心底有些话攒了好久,总得说道说道。 周宜水顺着媞祯的话笑嘻嘻的接了住,往旁处转圜,“是得热闹热闹,你看殿下头次来,咱俩作为老东家了是不是得表示表示,我看今个就把那树下的桂花酒给挖出来得了,都埋了一年多,得品品味了。” 明人说暗话是老路数,知道他是装样,八成是交给他的事有苗头了,着急分辨。 “得儿,你侥幸承温钰的情,去拿酒。” 第六十章 今夕人谈往夕事 一唱一和,就往湖边走,湖叫常羲湖,因俯瞰成新月的状而得名,边上有一颗显眼的胡杨树,树下是个半弧形的花坛,种了一些牵牛花,竖着一杆风铃的地方,就是藏酒之处。 那是一年前沈望舒来探望他们时一起埋的,如今草都长了厚厚一层,得废些功夫挖。 温钰是个随性的人,哪怕容易脏手的也事愿意搭手,周宜水忙拦了他,引他到旁边的洞月亭歇着。 “殿下您是客儿,哪能叫您动手,我俩去撒莫撒莫地方,既然是地主之仪,那绝对得让您受用的。” 一亭子四角挂着莹玉色的细纱,有风吹过,翘角的银铃叮当,那夕阳照不亮人的眉眼,那样一个轮廓静静坐着往这儿望,也是一种美态。 媞祯冲他淡淡一笑,俯下头拿杵子凿杂草的根茎,慢悠悠的,十分的不着急。 倒是周宜水有些焦躁,莫是他对着凉亭背朝后,八成表情就已经他心底有事给出卖了。 估摸着源头,媞祯也能意会到是哪儿出来问题,“瞧你这表情,高琪吃亏了。” 周宜水梗了梗脖子,意味深长的叹了叹气,“那邹忌平身边高手如云,虽说是吃了亏,但到底也摸索出些由头,你猜怎么着,他身边人的身手有中领军的路数。” 邹忌平是安翠山底下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可他能跟中领军有交集,那这个人的来历就值得怀疑了。 “怕是他跟朝中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不知道以后是敌是友了,但要是斗起法来,绝对是个对手。”周宜水呲了呲牙,一颗心提了上来。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只要跟朝中有牵扯,都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打罩面,多一个人入局,那形势就会复杂很多,何况这人说不好对璟琰的来历也一清二楚。 被人掐着脖子的滋味不好受,这也是媞祯最讨厌,最不能忍受的。 不知道是不是变故太快戳了心,周宜水没忍住笑出了声,倒渗得媞祯打量不准是为了什么,“你笑什么?”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头给她掰扯,“给你算算账,一个皇帝,一个南阳王,一个临海王,再来个邹忌平,你这开局真好,一打四,再凑一个一只手就齐全了。” 她嗔怪他瞎操心,“这才哪到哪儿,两个手数不过来的时候也得有,慢慢料理呗。” 他爽朗笑起来,一副天地不怕的模样,“反正你指哪我打哪,我也不费脑子,能升官发财就行。” 往后递了一眼,安心了大半,“小殿下起码是个善性人,至少咱们这些骨干能落个善始善终。” 媞祯不觉得他说得有错处,她喜欢一澄冰心的人。 大概是她太通透,一眼能看穿太多心思算计,所以对于真诚的人她没法抵抗,就是把心防范成锁,总有一刻她是坦露出来的。 他不知道他的好,确实她最喜欢的好。 她笑容慢慢收放回来,透过头顶疏疏的枝叶看天。 他拍了拍手,一提劲把酒从洞里拎出来,拍了拍响,“其他事别担心,早按你的意思齐活了,就瞧好,绝对把这第一仗打得漂漂亮亮。” 那厢把酒刨了出来,就叫曹迩差人去酩酊酒楼要些菜品和点心过来,凑齐一桌,三人往亭子里一坐,吹着和风,赏着湖光,四周鸟语花香,一股子文人情调。 周宜水笑呵呵给温钰敬酒,他是个礼仪人,总得回敬回去,一来一去,弄得场面十分客套。 媞祯看了笑,“这做派倒让我想起汉时兴起的以舞相属,主人先舞,客随其后,到今儿文人雅士也常有,不如你俩舞一曲,叫我开开眼。” 周宜水端起酒盏呡了口,转而掀起笑意,“起先是客人,往后是亲戚,我跟殿下是同僚,也是一门的连襟,就别见外了。” 他热拢得托起袖口给人布菜,曼声道:“我新妇崔氏,是崔舅妈的内侄女,算是玄机的表姐,我呢也算是玄机的表姐夫。还有沈家,沈家往上数两代,沈太夫人还是石老爷子的亲娘呢,沈望舒跟玄机也是亲上加亲。” 不该的提的旧事都给翻了一番,他嗒一响拍脑门上,知道自个说错了话,囫囵吞了一口酒,赶快压下去。 檐顶上飞过一只雀,叽叽喳喳的,风帘一动,文绣踩着着台阶过来,不知道耳语了什么,让媞祯肃起脸。 “舫子那头出点事,你们先玩,我去去就回。” 忽然走了个人,场子有些冷。 周宜水最受不得这样氛围,很娴熟是勾一脸明朗的笑容,笑咪咪打招呼,“今个好酒好菜,怎么瞧着您心不在焉的呢,是在为玄机跟她父亲闹官司担心?” 说到这儿君玉果然有了反应,他瞧了哂笑,说没事,“这个您就想多了,石老爷子疼这个姑娘跟敬仙儿似的,再怎么吵,那都是心头肉。” 周宜水无赖地歪了头,“这从小被爱的孩子,生来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不怕闹腾,就怕闹腾的不够。” 他这么解释,是很有道理的,温钰笑了笑,心里却有一丝庆幸,“我知道,何况她这个年纪早就该成婚了,石伯父留到现在,就知是不舍得的,不然……恐怕我就是遇到了,也只剩下追忆难平了。” 周宜水嗳嗳摇头,“才没这档子事儿,她父亲不舍得是一回事,不敢用强又是另一回事,你觉得以玄机脾气,能规规矩矩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她父亲真要请媒人给她定亲,她绝对抄家伙带人把人家家给屠了,保管下辈子见着了都得绕道走。” 不知怎的,想起那天跟媞祯的谈话,到现在,周宜水回想起来也是震撼满满,合着这几天的动作,他是彻底看明白了,这都是命运使然。 “不瞒您说,我是叨唠的人,之前还问过这个问题,我问她,如果她在遇殿下之前遇到更合适的人会怎样?” 他抿唇一笑,“可她说没有如果,因为殿下就是她的选择,这个结果不会因任何人事物改变而改变的。” 温钰心绪翻涌如潮,浪打着脑壳发蒙。 周宜水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这就是缘分,那年中秋暖阁里那样热闹,大家都在喝酒嬉戏,只有她在为即将放逐到柔然的端慧太子伤心感慨。” 他调过头,问他,“这世间的阴差阳错还真是从未停止,您说是不是?” 西边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东边一轮明月也随之升了起来。 温钰调转目光看去,那是太阳和月亮的相遇。 年少时寥寥数面,就一径思念了两年,如今这一见怎还得了,他不在意她是怎样人,他只知道她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是沧海遗珠,失而复得。 温钰抬头遥遥的望月,心里柔软了一半,“想我是把所有的好运气都留到了现在,才有了今日。” 周宜水道:“人生是不公,也是公平的,开头是生,结局是死,中间该你受的磨砺,再厉害霸道的人也抵不住,但是人不能认不能输,必须拖到最后,万一变了造化呢。” 他低了低头,心头霎时感慨万千,“可人世间不幸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任凭他怎么骨骼清奇,天纵之才,都逃不过结局潦倒。” 忽然他抬了抬手,“您看到前面那颗树没?” 温钰顺着他招呼的方向望,那是可极粗壮的树,枝头缀满了叶,繁茂的旺盛,但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周宜水却砸巴着嘴,唏嘘萦绕心头,“原先这是颗绿梅树,可惜这个风水养活不了,就烂根死了,这世间就是容不下骨格太清奇的东西,物是,人也是。倒是后来栽的这颗野树,大雨甘霖凭风吹,还养活大了。” 其实有些后话不方便说,那刻绿梅树是沈望舒亲手种的,是送给他和媞祯开府的礼物,后来……就这样了。 猫在后头的媞祯听了一耳朵,她嫌他聒噪,到底没忍住,拿脚踹了他屁股。 “什么野树乱教人,那明明是胡杨!” 周宜水跌了一屁顿,脑袋跟打风车似的呼呼咣当。果真这内涵人就得躲夹脚里,不然忒容易被抓包。 第六十一章 恣意娱情良宵夜 媞祯摆了裙角就坐了下来,周宜水抹了抹鼻子,正难耐着呢,高琪打道上小跑过来。 “夫人叫人带了话,问您备给崔舅妈的礼好了没,叫您赶快寻好的来,没得耽误了。” 周宜水像得了救星似的站起来,边拍衣裳边挠头,“得了,我去西大街瞧瞧,得给舅妈包最好的礼去,这酒等迎宾宴再吃。嗳,我这为你们家效力的操劳命呐!” 媞祯斜了他一眼,这个人嘴上时而有毛,时而没毛,拿捏不准会不会说出些不着调的话坑她,毕竟小时在学府里她也被捉弄过几回,打那起谁都没消停过。 转头又瞧,果然温钰神情缱绻得不同往时,她心底更按捺,天能知道周宜水对他吹了什么风,把人都吹魔怔了。 于是她轻轻问他,“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虚拢的抬起头一只手,把月亮捧在了掌心,“你瞧,月末了,已经是下弦月了。” 她跟着瞧了瞧,下弦的月似弓,残缺但残得到位,也不见得是悲景,“人家赏残荷,也留得下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意,换之,这残月也挺美的。” 她说美,那他也觉得美,看着人娇俏的一张侧脸,灯光像给她渡了层金光。 他凝视她,想把这张脸刻进他脑海里,“媞祯……” 她嗳了声,两眼蒙蒙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他说:“我何其有幸能遇见你。” 有些应对不及,媞祯脑子臊得有些蒙,原是她是很会说话的,可这一刻她有些咋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她闻到了清冽的酒香,或许他一定醉了,醉得很厉害,就问他,“是不是周宜水灌你酒,叫你喝多了?” 他摇了摇头,认真的看她,眉眼含春而笑,“其实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今晚月色太美了。” 微云拢明月,最是美景良天,她意会到了,摸了摸他的唇,“你也美。” 他拉起她的手腕,托住她的背,把人拗进他的怀里,距离很近,转过脸能触到她的额鬓,她被拢得衣裳宽松,微微坦露出白净的锁骨,衬着一双风情满满的眼睛,是极其撩人的美,让人血脉喷张。 媞祯没有制止他的亲昵,反而慢慢勾搭上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跟他紧挨着,“你不会酒后乱性……对我做坏事?” 温钰伸手去捋她散落的发,一点一点整理在耳后,“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那万一……我会呢?” 她手往他肩头一放,一把将他推仰在席上,两条腿往腰间一夹,几乎把人半压在了身下。 他错愕地看着她,她抬起雪白的手捏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软软倾身卧来,用鼻尖和他相接,气息酒香浓郁,不知不觉嘴唇就碰在了一起,渐次加深,像是久旱逢甘露,充盈的几乎要把他溺毙。 他心里的火被她撩拨得熊熊燃烧,也去吻她,一下又一下,跟柔腻的唇瓣交缠,顺着细下颌一路辗转到脖颈,可他觉得万万还是不够。 翻身压盖上来,亲她的唇角,亲她的耳垂,亲得她气喘吁吁,到底她虽然胆子大,却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孩,也受不住这样暧昧的撩拨,脸盘红得像樱桃似的,不是一杯酒能灌得成的红。 这样的夜,旖旎悱恻,能让人灭顶。 好像事态要崩塌,他也有些不受控制了,毕竟是跟心里爱的人做这种事,不醒着神底线就破了。 他的手在她腰带处盘桓,似乎有些犹疑,还是克制了住,撑着胳膊在她额头亲了亲,“就这样点到为止,我快受不住了。” 她正沉浸在这春意盎然的缱倦情怀里,他忽然一句话,叫她醒过神来。 睁眼一看,人的额发都忍耐得模糊湿了。 她触着他垂下来的青丝,勾缠在指间,“你不想跟我一起快乐吗?” 这话说得露骨,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温钰红了脸,把头掉了过去,拼命叫自己冷静。 “虽说夫妻人伦不假,但到底你父亲还没有点头,这事怎么交代都是法子,就是不能用这个法子,这对你父女亲缘不好。” 才明白过来,他是怕她闹别扭,一不做二不休,煮碗夹生饭把这事圆了。可她真没想到这么做,反而被他一点拨,明白透了。 他手忙脚乱把衣裳整理好,看她一副失落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早知道就不该贪这片刻欢愉,“你别担心,我会想法子的,只有一点,你万不能以伤害自个为代价。” “你想得这样周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慢慢攀上他的肩膀,咻咻的热气喷在他耳廓上,“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和你亲热亲热,你不想要吗?” 暖玉温香在旁,谁不心神荡漾、冲动上头,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一步垮不得。 “我想要,可毕竟我虚长你几岁,你不懂的道理,我得替你想着。”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哄笑着,“今天时机不好,再说这个地方也不好。” 她听懂了,仰起了身追过来,像落玉珠似的在脸颊上亲呀亲,“那咱们去屋里。” 温钰咽了口唾沫,有些难耐,心跟淬了火的铁块一样,烧得滚烫,她又开始缠了上来,不死不休的感觉,在逐步击破他的防线。 “不好么?”她显得很失望,窝在他手弯处皱着眉头。 不知怎么他忽然有点想笑,这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像个土匪头子,蹬鼻子上脸,拿他当良家子调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就是担心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他两下才感觉深深的无奈。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琢磨了一刻,便倒了一杯酒喂到她嘴边,换了个松快的口气,“先喝杯酒热热身。” 一杯下肚,他再接着哄她喝第二杯、第三杯,于是几杯下去终于把人给喝迷糊了,软软歪在了他的肩头。 他得逞似的笑了笑,抻手捞住人的腿弯,像抱孩子似把她抱起来,出了洞月亭。 文绣瞧着他们出来,边跟着脸红,边给人引路抱回房去休息,屋里没点灯,窗外月光透过帷帐照到床前,淡淡一层雪光,像入冬的严霜。 他把她放进床褥里,拿团扇给她扇风,又对身后温言道:“记得煮些醒酒汤喂了,今晚她喝得多,明天会闹头疼。” 文绣应承了他的话,如今交代清楚了,他也放心,“睡一觉好,睡醒了吃点饭,明天什么都好了。” 瞧人香得很,他松泛地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就出了屋,看着星空明朗的天,也是下定了心思。 第六十二章 岳丈女婿大舅子 越到夜深,风也跟着斗大,水荡起一记一记涟漪,激起一圈冷浪。 石父嘶地吸了口气儿,揣手坐在榻上,一股难耐的心思压得他脖都弯了,对着女儿,连打骂都舍不得,如今带着人跑去别的地儿住了,做父亲的除了心酸一无所有。 忽然大门敞开转出个人,那人没言声,试探着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父亲的腕子。 石父抬了抬头,指了圈椅叫他坐下,“刚回来,歇会。” 石慎鞠了礼坐下,心头徘徊的半天,到底他也看不得这父女两个继续僵持,“您消消气,别跟小妹见识,她还是孩子,不懂得您的苦心。” “我不消气能行吗?你妹妹那么能耐!” 石父只觉心口火气翻涌,一个抽搐能把人吓到地下十八层去,“那个狐狸崽子居然瞒着我大招暗哨和刀党,现在中原这个地界,早把我架得空了,我就是跟她生气,怕是连这个长安都出不去。” 石慎虾着腰搭来头,“我早早就跟您发过信,叫您多带些人手来应对的呀!” 是的了,他早就招呼过,怎么回过头石父全不知道呢,他纳闷极了。 石父一感三叹的拍了拍他肩膀,“上当了儿啊,她这是故意叫你告状把我匡来,不让我走了。” 显然这点子他没想到,惊了个大怪,也只能认了,“是儿子疏忽。” 石父也怪不着他,知女莫若父,他这个女儿鬼灵精,打起擂台来那是连环计不断,一场一个样,都不带重复的。 “怪不了你,她像她母亲,咱爷俩也只有认栽的命。” 说起这些,他也想起些经年往事来,忆起来的时候,半苦半笑的,“你妹妹啊,性子霸道,又善逢迎,是个典型的滑头孙,每次她犯错我是真生气,可她气性比我还大,非叫我跟她屁股后面追着跑,但只要她往我怀里一钻撒娇撒痴,我立时就什么脾气都没有,明知道她就是故意弄做派叫我心软,可我就还吃这套。” 能怎样,姜太公钓鱼讲究愿者上钩,偏偏他就是那常上钩的鱼,自个的女儿自个疼,可到底这次事态不同。 “你说我对你妹妹是不是太娇纵了,所以她主意才这么大?” 石慎深深缓了两口气,一字一句劝和,“儿子说句实在的,小妹跟济阴王的事,实在是不怪小妹呀,再聪明的人都会别人挑唆,小妹如此不顾规矩,跟您生气,分明就是被人教坏了,不然像小妹这样灵巧的孩子,跟您亲还不够呢!” 石父顿时心跟绞肉似的痛,脑子咣当着各种的情绪。 媞祯是他跟爱妻唯一的孩子啊,也是现在维一联系他俩感情的纽带,断了,不可能,他万万舍不得。 无数个理由从脑子里一晃而过,再照石慎这么一推卸,他对媞祯也没什么埋怨的了。 “你说的对,是济阴王教唆的她,跟媞祯没干系,跟我女儿没有干系。” 心底按捺住了,可愁气还如夜雾似的笼着,心底两块石头,到现在也只卸下一块,还有一块更让他耐受。 就这样静静坐着,不知到了几时,窗纸渐渐泛青了,油灯烧到了头,飘幽幽灭了,半亮不亮的视线,格外昏沉朦胧。 熬了一夜,果然女儿还是没有回家,直到天彻底没明了,外面有了响动,以为人难得懂事一次知道自个回来了。他眉毛慢慢抬起来,等着通报。 然而迎接他的第一个人不是媞祯,而是温钰。 石父用力攥了攥自己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儿,外面的人打什么主意他知道,他没什么反应,想磋磨人知难而退,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通报的曹休回来说人还在。 慢刀子割肉慢,还得快刀子一刀一断才成,他叫温钰进屋,想尽快发落了事,如果媞祯真的嫁入王府,那算是把半条命搭在了勾心斗角中了,满门的荣耀算什么,骨肉的安危才要紧。 温钰进来,依然长身玉立,气度高华,他礼数向来做的周全,从来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石父掖起两手端起身子,按道理相由心生,眼前这个该是个好人,可一想到他要拉着自个女儿下地狱,说些酸涩的情话揶揄他,就觉得这个人坏极了。 脑子里兜哒一圈,他更不耐烦了,一字一句说得拔刀斩铁钉似的痛快,“我说过了不成,就别再拧巴了,知道圣旨退不了,我给你指个明路,就说王妃染病暴毙了,随便找个人李代桃僵算了。” “我这次过来不是求情的,是想请您品鉴一幅画。” 石父脸色有些沉重,抬眼扫他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坏,就是静默的观望。 温钰让管彤把画抻开,展在眼前的是一副《苍鹰振翅图》,图中苍鹰衔枝而望,振翅欲飞,颇有拔九霄破云之态,一笔一墨,都是媞祯的走法。 石父又怎会认不出自己亲姑娘的墨宝。 温钰笑的很优雅,“这是媞祯的画,我瞧着好,想给她个惊喜,私自在上面提了字,想着叫伯父先品品,看看能不能合心。” 石父微微歪着脑袋,看着白纸上的黑字眉针若悬,“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始向锁进金笼里,不及穹云……纵搏击。” 眼对着眼的都是读书人,没什么诗词瞧不明白,“你这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温钰目不斜视,“晚辈只是凭心而论,媞祯她是鹰不是雀,她属于长空,当乘云踏雾,冠绝于世。” 石父拧过身,一副不容置疑的决然态度,“无论她该属于哪里,她都不能属于你!你现在就在风雨之中,放她出去,适应不了恶劣的环境,她会死的!” “你这个天,罩不住她!” 温钰却摇头,“可我不是天,她不需要我当她的天,也不需要受我的庇护,更不应该困在我笼罩下的方里之地,我跟她一样是鹰,她飞到哪里我都愿意紧随其后。” “伯父,我知道她的野心,赞扬她的能力,羡慕她的果断。她就是一只鹰,一旦目标明确,哪怕磨爪换喙拆卸翅毛,她都要去。所以我想站在她的角度,向您请一个恩典。” 温钰往前挪了几步。 “放手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石父一时愣怔,捏起茶盏抿了一口,含糊其辞的瞧了他一眼。 温钰继续说:“曾经我也害怕我会牵连她,害怕她择人不明,害怕她断送性命,后来我发现她的心那么坚定,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我不应该站在自我的角度去评判她的选择,人本来就有选择的权利。”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姑娘那天说的话,他从来都不了解她和她母亲,他的心只有小小的世界,只想守着家人幸福的过一辈子。 可霍夫人不是平淡余生的性子,石老太爷死后,他不善经商行道,家里的掌权一直是在霍夫人手里,媞祯两三岁的时候,她独自去了长安,重立起石舫的招牌,收招了肖选和淮安,成就了一片辉煌。 现在的媞祯,也是这样。 他是丈夫,是父亲,他面对自己两个最爱的女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该选什么。 但他却能肯定,如果再给霍夫人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毅然决然的选择闯出去。 他留不住她。 石父枉然看着房梁,徐徐遮面,“如果韫容在的话……就好了。” 第六十三章 春意渐回明冰心 媞祯那头睡到到午时才起来,到底昨夜那些酒她是真喝了,也是真醉得稀里糊涂。 文鸳系好床帘,端了一杯水给她,“您可睡醒了,昨儿可喝太多了,从没见您睡的这么沉过。” 媞祯就着杯子喝了一口,又接来毛巾擦着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酒都喂我嘴边了,就是要我醉,能不喝嘛。” 文鸳眉头一皱,“您知道您还喝。” 媞祯用手指点着她的头,“所以说你是小丫头,不懂得——生活情趣。” 文鸳砸不出姑娘的意思,继续虎头虎脑的揉手巾,只听外间珠帘嗒一响,文绣揣着手点着莲花步进来。 她蹲个身,“姑娘,老宅子那儿传来信过来了。” 媞祯一脸漫然,脚底趿鞋下了地,“不打紧,我心中有数,先得沉住气再说。” 文绣却道:“这倒真不用沉气儿了,老爷把您跟殿下的事认了,就今早的事,是殿下自个求下来的。” 媞祯讷讷的抬起头,扶头奇思了一会,还没想出解铃之法,解铃人就跨进了屋里。 温钰讪讪一笑,拿着食盒让文绣摆盘,蹭步到媞祯身边坐下,环起她的手。 “还赖着被窝呢,可巧你醒了,要是晚一步,这壶羊乳甜茶我就自个喝了。” 媞祯歪头一扶,“你还是自个喝,我怕你再使坏,叫我喝晕头。”说罢,意有所指地瞧了他一眼。 温钰解嘲地点头,复又一笑,“不再会了,这壶羊乳甜茶是岳父叫人熬的,早早叫我带来,给你喝了消气的。” 他嗓音轻柔细腻,“咱们终于是大大方方的夫妻了。” 听他这样说,媞祯心里弼弼跳动,一时好奇又起,“你跟我爹爹说了什么?” 温钰伸手帮她理着头发,“我就说小鹰大了该自个飞去了。” 指头顺着发丝滑到肩膀,温热的揉捏着,“我不敢说十分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想活成什么样子,天空本来就是你的路。” 媞祯怔怔望着他,任又他牵引着自己的手揉进他的手心。 “所以我爹爹就同意了?” “他希望你飞得快乐,别忘了自个老窝就成。” 温钰一时温情感怀,“在岳父心里,你的安危远比安阳石氏这个头衔更重要,他不怕你棋差一招把安阳石氏牵连,他只怕安阳石氏牵连了你,他很想保护你,却总是不如人意,他用错了法子,但他依然很爱你。” “有这么好的父亲,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所以,我舍不得你们父女闹官司,这世界美满的亲情太难得了。” 说到这里,他是羡慕她的,因为她所拥有的,一直都是自己缺失的。 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缺失了一部分情感,所以她对他有着本能的吸引力,又因为她跟自己身世相似,磨砺相同,所以他总是很怜惜她。 他总是希望,他爱的姑娘要一辈子把头昂起来,绝对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辙,过得那么委屈。 媞祯摸了摸他的眼,“这话,倒像是变着法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温钰嗯了声,“我瞧是有些。” 媞祯搂着他的胳膊,缓缓一靠,“那没法子,我这个人本来就难伺候。” 他抵着她的头,“再难伺候,我也爱伺候,你要是高兴,上天摘星星我也乐意。” 她张开双臂箍着他,他也摸着她的脑袋,“先尝尝甜茶,不然就冷了。” 媞祯说好,俩人一前一后牵引到桌前,文绣将茶汤个各乘了一碗,凉的温度刚好,媞祯浅浅抿了一口,确实是小时候的滋味。 这一番暧昧情致,引得文绣和文鸳面面相觑,齐齐转身欲退,刚迈几步路,可巧跟曹迩接上了头,说是要进去交代些话。 敞开帘子,打个千,“姑娘,刚才周大人来过这儿了,说是官牌忘取了,特地来拿的。” 媞祯点了点头,没当回事,“拿给他就是,用不着报我。” 曹迩却渐渐有些难为情,“然后……他还叫奴才给您捎句话。” “什么话?”她清醒了一阵,见着曹迩的眼神一直往温钰身上瞟,倒也安然,“就说,没什么听不得。” 便跟温钰相视一笑,各捧了甜茶小嘬一口。 曹迩还是难耐,可主子既然开了口,多臊人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周大人说……他祝您跟殿下昨夜良宵永恩不负情!” 话落俩人还怔着呢,曹迩紧埋着脸,臊得根本站不住脚,麻溜抹油跑了。 像浪打浪掀浪潮翻,后来一听,媞祯和温钰都呛了一口,瞬间脸色酡红了一片,连带正在外面守门的文绣和文鸳,也舔着唇,羞的缩起脖子。 就如着炎热酷暑天闷下来的雷,外表多么沉定,骨子就多暴躁,媞祯扭着脸,心里狠骂他“竖子”,恨不得自个化成一道闪电劈死他。 一场暴雨倾注而下,把闷热的情绪浇了个顶透,不知持续了多久,大概很长时间,这场疾风骤雨还在愈演愈烈,一直到夜里也不休不停。 一时间,道上的,街上的,被困住的人,不尽其数,就连特地往京兆尹府贺寿的周宜水,也困在原地留等了好久,直到戌时雨下得小了,府中的宾客们才两三告别,各自散去。 谁知刚到门口,府邸看车的小厮传来话说,“贺尚书的马车轮子被雨舀烂了,这可怎么办?” 门口的人们互相探起头,心底自然是清楚这关系不好攀,五兵部贺尚书贺常洵是南阳王的亲信,朝中立储之事风波不断,最大的争执就在临海王和南阳王身上,若非今时不同往日,京兆尹府的寿宴,除了左右两府的太守和一贯挚交的御史中丞裴行嗣,也不会亲附如此之众。 无非是名为祝寿,实为结交。 所以一时间没人敢冒头,气氛莫名的寂静,身后不知谁提了一句,“裴中丞到是顺路,不如一并同行便是。” 这主意甚妥,裴行嗣速来为人刚直出了名,也不怯与拒绝,有人提到他,大家倒都各自松了口气。 何况贺尚书那里也是有意结交,反而顺了心意,顾自两人就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从平时的路回去,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轰隆一声巨雷,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原是风太大把树刮到了,阻断了去路,又不得不去绕行。 一绕行就难免牵离得远,直绕到了坞台附近,这里原是没什么阻碍,许是雨水冲刷太大,把路边的泥土沙石全都冲在了路上,颠得磕磕绊绊的,又是雨又是颠的,人立刻发了性。 贺常洵是个武夫,脾气最硬,不由分说就泄气似的往车上了打了一拳,顿时咣当一响,整个车跌了一震。 他身子方才倾得厉害,顺着一荡,直接就囫囵个的跌了出来,坐在一地水洼里。 裴行嗣没眼看,出于同僚之义才冲出马车搀起他,只见自己的马车凹进坑里,更觉得稀奇。 “这好好的路什么时候凿的坑?” 四顾所及,黑黢黢一片中满目衰草,随处是颓倾的坡地和石块,曾经坞台鲜花漫野,没想到已经衰败成这个样子。 一群人三个在前,三个在后,两个舀着轮子,才拖泥带水把马车推了上来,哗的一下那亢里的水溅了所有人一身。 一股子土臭味,不少人对着觑眼呸着,“真是糟糕,浑身都湿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远处及来,“……杀人!杀人啊!” 顿时所有人惊惧的散开,哎呦呦抱成了一团。 第六十四章 惊骤变坞台碎尸 惊雷突然哔啵爆开,那人声从坞台方向过来。 裴行嗣一听,急忙带着人过去,由见一个青年人虫滚蛇爬似的像个病猫摔在他脚底,“杀人了,坞台里面有死人啊!” 底下的把那人按住,贺常洵也到了,“看见凶手了吗?” 显然人已经他上气不接下气,边大口大口的喘,边摇着头,“不知道,我就看见好多尸体……好多尸体啊!” 裴行嗣瞠目结舌,暗自压了压心。 那人不说话,十指插进泥泞的土里瑟瑟发抖,眼见再问不出东西,俩人旋即拽着长袍过去,挥叫人手过去打探。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哗然四起,直骇得裴行嗣跺足退了数步,连武夫出身的贺常洵也激得浑身阴冷。 “快去右扶风府报案,让郭子坤立刻全面搜查坞台!” 骇人惊闻总能够迅速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很快管辖属地的右扶风府领命带人了挖边了坞台的每一寸土地,总共挖出二十三具被肢解掩埋尸体,经仵作查验,皆为妙龄女子,大都已经白骨嶙峋,只有一具皮肉因为被烹煮反而较为清晰。 于是一时震惊中外的“坞台碎尸案”引发了百姓的愤懑声讨。 关于案情的传言也个说纷纷,愈加诡异,什么招魂申冤、怨念作祟传得波诡云谲,人心早已惶恐不安。 何况还有通报此案的朝中大臣裴行嗣、贺常洵也一并要求追查,众意之下事态急发,朝廷之中也必然极具重视,于是特命属区长官右扶风府郭子坤尽快结案。 而又作为目击人的裴贺二人,也自请命相助,案牍劳行,几乎是夜以继日的追查,一时积极起来,反而催右扶风府夜不能寐,焦头烂额到了极处。 即便如此,那右扶风太守郭子坤还不忘忙里偷闲时到周宜水的左冯翊府里哭诉一番。 不过过了一晚,眼睛就肿了一圈,神色既灰败又消沉。 “你都不觉得这案子发得巧嘛,偏偏昨晚下了雨,偏偏树倒了阻了去路得绕路而行,偏偏是贺常洵和那个倔驴裴行嗣结伴,偏偏有个人被死人给吓着了,还吓疯了,偏偏事发之地在坞台附近。” 一提到关键之地,他也忍不住慌张的敲起桌子,“谁不知晓坞台的主人是朝承佑,谁又不知道朝承佑是临海王的岳丈呐。” 这也难怪他害怕,碎尸案的案发地是朝承佑的地盘,又跟临海王关系匪浅,而目击人之一是南阳王的亲信——五兵尚书贺常洵。 有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在里面,谁能轻易妄判此案,就像郭子坤一直嘟囔的话,“这一尊是佛,一尊是神,我这个小鬼到底得罪得起哪个,我谁都得罪不起!” 周宜水无事一身轻,似看戏一样眼光就他的话接下去,“哦……你不就觉得是这南阳王故意给临海王下得套吗,所以现在不敢掺和了呗。” 郭子坤急忙捂住他的嘴,“可别胡说,皇子可不兴乱说,我可没这意思,你别害我。” 周宜水认清思辨,“这贺常洵可是南阳王的人,他一人发现这场面到还有陷害的嫌疑,可所幸他身边不是还有裴行嗣吗?裴行嗣是个不折不扣的倔驴,不水落石出不罢休,就算贺常洵想借机陷害,裴行嗣也不许他置喙真相呐。” 郭子坤突然意会,眼神一亮,“你是说让我做个甩手掌柜,把这事推给裴行嗣主理?” 周宜水淡淡一笑,嘬了口茶,“你一个小小右扶风府能管得了他们,只管点头哈腰还不够,还要管他们打擂台?” 郭子坤一听连连点头,由心哀叹一番,“得,就装傻糊弄,真是要命啊。” 他肯这么说,心里也是压定自己不能蹚这趟浑水,就如周宜水所言,这案子蹊跷,凭素里也没听说朝承佑有什么癖好,就只闻临海王刘俭有收集美女的习惯,而王妃朝信仰仗其父跋扈霸道,做事雷厉风行,厉害得连临海王平日里都怕得要偷着摸腥。 所以说这些被人分尸的少女们到底因何而死,根本就不能单断在朝承佑一个人身上,怕是一根连三根,根根相扣,要一口气齐刷刷的拔个精光。 郭子坤嗳了一声,“一会还要审讯,你留下帮衬我一把,我这心也踏实。” 周宜水摆摆手,“今儿可不行,今儿是我夫人姑母进城的日子,中午还约了宴席要去,这个时辰,我得先回家拿礼去了。” 他掸了掸衣裳,站起身,“你就安着心,有裴行嗣在,用不着你当枪上。” 因着今日特为霍娘舅家接风洗尘,石府大院装扮得十分缤纷热闹,等霍家的马车一来,大小婆子和家仆就紧挨着搀扶问好,一道进了垂花门,只见一抹娇艳艳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霍显瑀眼睛灵,一见着人就揽起霍舅父的胳膊笑,“您瞧着,媞祯在那儿呢!” 霍舅父眺望了几下,还没把人的眼睛鼻子嘴摸清,媞祯就跑了过来,扑在舅父的怀里撒娇,“舅舅,您可算来,这些天我想您想得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呢。” 霍舅父拍拍她的背,“心肝肉哦,舅舅现在过来给你撑腰喽,甭管什么事,舅舅帮你。” 崔舅妈也说,“是,你舅舅在,没什么是说不通,只要是咱们家姑娘喜欢,就是谁都拦不住。” 媞祯笑眯眯的牵着他们的手,“原先是想让您们出面,可如今都大好了,倒省了您们的力气。但不管怎么着,您们这一趟过来都得多住一会儿。” 霍显瑀微微笑了笑,“这是当然,请神容易送神难,可不来一趟得缠磨一阵。”她轻轻拍着媞祯的手,“怎么着我们也得守着你成家后再走。” 看着姊妹俩笑侃起来,霍舅父和崔舅妈也不约而同的一笑,又听霍显瑀道:“还有件事,姐姐我替你周全了一回,你嫂嫂跟你家里的两个姑娘,都从乌孙城给接来了,估摸着一会就到,既然是你的喜事嘛,无论怎样都得凑齐全才好。” 媞祯眼弯如月,“果然这满天下就姐姐为我思虑的最周全。” 显瑀鲜红的指甲揽在媞祯袖口,“那得怎样孝敬我才成,我这胃口可不是三两银子就能糊弄的。” 媞祯昂了昂头,“原是算盘打到这儿,让舅父舅母瞧瞧,显瑀姐姐讹人呢。” 说笑间,四个人两前两后并在一快,朝合荣堂大厅去。 门前马车铃铛叮铃响,只见一身橘姜色绸衫的女子牵着一个杏花云鹤裙的少女和一个垂髫男孩下了车,她往后看了看后一趟车的人,笑容恰到好处。 “三妹妹,我先带着毓姚和兆绪进去,你姨娘那趟车大概一会就到,你先回去收拾,记得到合荣堂磕个头。” 毓嬛答应下来,眼看着那三人排成进去,心里到底落寞。径自带着丫鬟雪雁,按着奴仆牵引往自个院落走。 如今春花盛时,长安风景自是极好,难怪是她大姐姐媞祯不想回乌孙,这次她还是托人家的福气进了城,可这样花红柳绿的风光,她人还是伶仃的。 对过廊下欢声笑语,大嫂嫂蔡庭均正带着二姐姐和兆绪跟她大姐姐说话,父亲在一侧坐着,眼睛笑得弯弯。 她在乌孙府孝敬父亲十几年,都没见过父亲开怀笑过一次。 失落到心底,思绪也飘升到天空,刚打过头,一个玉立的身影就停在眼前,砰得一声把自个撞在了地上。 这一跤跌的厉害,窝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方抬抬挺了脑袋,只见一只玉手伸在了她的眼前。 第六十五章 彩笔绣户绮罗宴(上) 那人风姿玉色,犹如天山的雪莲,清润中透着清澈。 她想递过手,那人却隔衣扶了她的腕,轻轻搀她起身,“怪我没看道,害姑娘跌了一跤,可有受伤?” 毓嬛摇摇头,手指揉着裙角,心里一跳一跳的,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再看人一眼,远处就有个娇俏的声音从回廊传来。 文鸳舀个礼,“殿下,下面的人把茶给错了,那是陈时的雪顶含翠,这盒是新茶,今个舅老爷带来的东西多,一不仔细就搀一块了。” 温钰接过她手上的茶叶,“好在你激灵,不然一回泡出来,大家尝了该不尽兴了。” 听人夸她,文鸳高兴的挺了挺脖子,转眼间还有微弱的身影凉在一边,心里也嘀咕。 便蹙了眉,“三姑娘怎么在这儿,方才奴婢听人说薛姨娘已经进香兰院了,姑娘也收拾收拾,不一会就要开饭了。” 温钰跟毓嬛面面相觑,“你是媞祯的妹妹?” 毓嬛眼光微闪,还是文鸳嘴快先接了话,“三姑娘生母是薛姨娘,不过是咱们姑娘的庶妹罢了。” 这样的出身被说出来,毓嬛顿时矮了一半。 庶出真是她一生的痛处,她姨娘上位的手段不光彩,趁着石父醉酒才大了肚子纳进房,她虽是姑娘,却不是在父亲期盼出生的姑娘,别说跟媞祯比,就是二房家的遗孤毓姚,石家的养子石慎,她都不如。 瞬间灰败了脸色,连眼睛都不敢抬。 温钰只微微一笑,“有志者,只在于能力大小,而不在于嫡庶之别。”又安慰她,“马上快开饭了,去见过你姨娘过来,尝尝今年的雪顶含翠好不好。” 毓嬛站在台阶上,暖风吹的她心肝滚烫,听他说了这些,鼻子一阵酸楚,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安慰她。 文鸳嘟着嘴,斜斜揶了人一眼,便跟着温钰身后,往合荣堂方向去。 此时前厅宴会气息正浓,霍舅父跟石父各坐高堂一边,等温钰拿着泡好的茶进来,霍舅父的眼神才从刚才的犀利变得温和。 他抿了口茶汤,看俩个小年轻坐在一块,嘴边就不由自主抿出笑,“瞧瞧两个多齐全的孩子,美貌相当才能算一对璧人,这可才是天定的缘分。” 忽然往一边弹了眼,“倒是有些人,年轻时候没本事,老了老了眼光更不行,差点把一对好鸳鸯给打了。” 崔舅妈拿手肘顶他,眼睛眯了一半,显瑀抿嘴笑,媞祯在一旁跟霍舅父努嘴,这才没有继续嗔怪下去。 石父面上不光彩,搓了搓手,给霍舅父续了杯茶,“我瞧两个孩子也正好,媞祯早就到了年纪,这些年我一直拿她当孩子,从来没过许嫁谁,这缘分自己找上来更好。” 石慎虽是对妹妹的婚事不满,但到底父亲开口应了,他也没什么理讲,只能寻思点别的,“皇帝既然给了媞祯册封,那婚期定在何时?我原是以为自个听漏了,后来托人打探,怎么说没有赐婚的旨意?” 这一茬是说到了点上,媞祯的名分是按照温钰已婚妻子的身份给的,自然只有册礼,而没有婚礼,甚至殿中部连六礼都不曾备下。 霍舅父清了清口,“是呐?哪儿有成亲不给婚期的,还不知道这宫里成亲的道道呢。” 媞祯心里头明白这是哥哥在锯台子,不等温钰合盘交代,她就先抢了话。 “舅舅、爹爹您们不知,我早前交代给殿下,咱们家的名号不能轻易招摇,没有安阳石氏这个名头傍身,那出身就是问题,所以我和殿下商量就按妇妻求诰,也省了其余的麻烦。” 她眨着眼睛看温钰,“不过就是个婚礼,哪怕皇室的殿中部不来操办,咱们自己家也是一样,少了规矩的拘束,也多了亲切和平淡。” 听她这样说,他心里一阵阵甜上来,“只要我跟媞祯在一块,得天地认可、亲人认可,这也够了。” 不管怎样,只要两个孩子商量好了,作为长辈的只有祝福。 霍舅父拿指头点着桌面,想了又想,“宜早不宜迟,这月十五就是好日子,你们觉得呢?” 温钰微笑点头,“但凭舅父做主。” 崔舅妈揉着扇团往石父那里瞅,“当爹的也该筹备了,如今咱们两家都在,媞祯的婚礼得好好做。”念着她也攥住显瑀的手,“瞧我家这个,想想她成亲就跟做梦似的,现在都有十年了。” 霍夫人身子不好,三十多岁才得了媞祯一个孩子,跟着身边的姊妹比,媞祯都要小一旬,也正因为年岁拉得开,所以在哪儿都得人爱。 要说成亲这件事,显瑀和乃矜都是媞祯的前辈,尤其是显瑀,前前后后嫁了三次才修成的正果,如今跟郎婿在娘家过日子,前年又添个女娃,也是顺心美满的嘞。 说到这时,媞祯才觉得少了些人,“顾姐夫跟萍萍呢,怎么今个没来?” 显瑀嗳了口气儿,“萍萍病了,就来之前的头一天夜里发了热,顺意放心不下,我又一贯主外惯了,心也糙,他就留家里照顾人了,再且书孰那儿离不开他这个先生。” 说着她微抬了头,徐徐抿出一缕笑,“要是小妹跟殿下能努努力,早日抱出来个娃娃,今儿这礼金你姐夫也能快点补上。” 这一打趣,臊得媞祯满脸艳红血色,连话回哪句都不知道。 显瑀看了笑,“不好意思喽。” 媞祯俏生生的别过头,鼓着腮帮子,有点怨怼的模样。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前前后后三个人合抱起双手弯了腰。 周宜水拿着礼物让奴仆接下,“怨晚辈散值的晚,这会子才来见过姑父和姑母。” 崔舅妈招着乃矜过去,霍舅父笑眯眯的安慰,“你忙,不打紧,知道你是有心孩子,还在乎这些礼。”紧接着吩咐,“宴席备地差不多了,你们一来咱们也齐全上桌喽。” 曹休站在一侧直点头,“宴席已经在备好了,各位主子请移步玉琼汀。” 石父扶着令仪起身,脸颊被热闹洋溢的红扑扑的,“为着今个我特地叫人从南湖淘来条肥桂鱼,知道大哥您喜欢吃松鼠桂鱼,这餐绝对叫您满意。” 霍舅父一边拉着夫人一边揽着姑娘,“顾着我做什么,显瑀跟媞祯最喜欢吃虾,孩子们吃的对胃口,咱们做家长的才高兴。” 石父连连称是,捋着胡子信步下了游廊。 毓嬛像往常一样不声不响的跟尾喉,想着方才她跟着周宜水二人进屋,一屋子人连她的影都没见,平日自己吃小厨房还好,跟她姨娘两双碗筷就够了,一到了宴席,她的亲娘上不了桌,别人的目光又在她大姐姐身上,她比坐冷板凳都难熬。 能怎样,生谁肚子里就什么命,她就是想向媞祯一样闯出去,可她连出去的资本都没有,更别提反抗。 除了学着乖巧,她也不知怎样才好。 雪雁看出她的心思,揉着她的肩,“姑娘还是得过去应付坐着,实在吃不下,等会子回院奴婢给你做茯苓糕。” 毓嬛摇了摇手绢,“走,合家欢的,迟太久了不好。” 第六十六章 彩笔绣户绮罗宴(下) 玉琼汀装点的珠围翠绕,几些绮罗鲜艳的女使,将各色菜肴一码一码的端上桌,大家各相入坐用饭,饭毕后,又上些新时的茶水和点心。 那厢石父和霍娘舅家里的长辈拉了温钰坐一块说话,见他们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媞祯便闲下心去外头喘口气儿。 周宜水见她出去,也自觉跟了过来,背身靠着栏杆,双手对插。 媞祯澹然一笑,“昨夜的坞台藏尸一事闹得厉害,如今右扶风不消停,也得难为你多上心。” 周宜水微微昂头,“早年这桩少女分尸案就记了档,不过一直被临海王压着,没法翻,如今借着南阳王面把就案重提,不过是天理昭昭,终有轮回罢了。” 他脚尖点着地,“现在的临海王和南阳王,一个正大难临头,一个正喜不自胜呢。” 媞祯双眉轻挑,“也亏你告诉我这个月京兆尹府寿宴的宴请名单,不然这把刀也不能完完全全递到南阳王手里,虽说裴行嗣刚正不阿上心得很,但贺常洵可远比他要更上心。” 周宜水深谙其中的道理,饶有意味看她一晌,心里始终有个结,“旁的我都懂,只是……为什么非要是裴行嗣?” “就算只有贺常洵一个人,这个案子不也会水落石出吗?反而非要把他俩凑在一起,倒费了我不少功夫,幸好第一招就成了,不然还得再下力气让他们马车撞一块。” 媞祯唇边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容,“因为只有像裴行嗣这样的人,他查出的真相皇帝才会信,贺常洵纵然再积极,也难免有徇私的牵扯,皇帝不免多疑,只有皇帝相信这个案子的真相是公正的,是未经人手操控的,这个局才会天衣无缝,日后南阳王因为此事得势,临海王才会彻底跟他反目成仇。” 她畅然挺了挺腰板,“既然咱们下定决心要拿六部,就得先从擒王开始,先借南阳王之名先捅临海王一刀,算是见点血,替以后的前程开开光。”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要上心。”媞祯溢出一丝沉重,“邹忌平进城了。” 这几日恰逢霍家进城之际,邹忌平的人手功夫又精高,消息不免有些延迟,可他毕竟一身好本身,又有十三舫的案子冠名,到皇城入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人轻易进了城,来日也免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二人对着远处的湖面深省,曹迩却穿来话,“今个早上府邸的丫鬟出去采买,说是外头流行起一首歌谣,起先奴才没在意,谁想方才路过东南角一听,竟觉得十分棘手,这才向姑娘传报。” 媞祯眼有微光闪烁,顿时和周宜水想看了眼,便提着疑问跟曹迩一道过去。 东南角有座三层阁楼,楼下杂草旺盛,开着猪笼草花,墙的外面有一群孩子在嬉戏玩耍,似乎刚从隔壁街道追打而来。 媞祯和周宜水的步子还未到顶层,外面就悠悠哼唱—— “愁莫愁,卿无卿。王有结,妃不舒。内茀郁,暴欲积。骨做琵琶弦,从未见苍天,命卑如酒具,弃之如敝履。王莫喜,妃莫悲,卿寄坞台旅,来日见青天。” 这曲子清幽深邃,一字一句,深击人心。 一时间连周宜水也听得瞠目结舌,“这……这是唱的临海王和王妃朝信?” 媞祯回过味来,“朝信善妒,常陷宠妾与侍卫通奸,刁难折磨,刘俭又好色无能,贪婪惧内,就随朝信惩处那些他宠幸过的女人,手段自是不用提,种种方式惨不忍睹,连带灭口的奴婢都有九个。” 她冷冷哼了一下,颇为不耻,“当然刘俭也不是就眼睁睁看着朝信胡作非为,他自己知道救人无望,索性一块妇唱夫随了。全都仰仗朝承佑这个好岳丈、好父亲擦屁股呢。” “能编出这首歌谣,可见此人对临海王府恨意之深。” 天上云雀叽叽喳喳,衬着渐渐消失的歌谣声莫名其妙的安静诡异。 周宜水漫不经心的皱眉,“那……你说这个人是敌是友?” 这个问题,媞祯也想了良久。 现今长安城中,唯一和临海王过不去就是南阳王,可南阳王既知来去,又怎会等到今日她出手,所以到底是谁,这是个迷…… 拂过袖口转身探步,一个稚嫩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裙角,低头一看是兆绪。 兆绪仰着头,“霍姑姑和崔姑姑说要去临波湖打马球,问姑姑您去不去?” 媞祯看来楼外一眼,回过头,“罢了,今是高兴的日子,这事慢慢理也来得及。” 便跟兆绪说,“你去跑一趟,让文鸳和文绣把我新做的马杆拿出来。” 兆绪伸开手心,扭一扭脖子威武道:“那……十文跑腿费。” 媞祯全不吃这套,照他手心就是一拍,作势唬起脸,“你的《吕氏春秋》是看明白了,还是《诗经》《孟子》会背了,信不信我告诉你爹爹,叫你抄书抄到哭!” 兆绪努努嘴,“不给就不给,何必又拿我父亲凶我。” 一张小短脸瞬间都拉在了地上,背都颓了半载,正苦闷不堪着呢,一个人站他面前,给他递了个扳指,“给,你姑姑的跑腿费,快去。” 兆绪一瞧瞬间摇起尾巴,乐呵呵的癫着跑,口里还嚷叫着,“谢谢姑父!谢谢姑父!” 媞祯看着面前的男子,娇嗔他,“小孩子家,用得着给他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块玻璃球就够了。” 温钰不由轻笑,“哪有新姑爷进门就给家里人次品的,孩子喜欢就好,不拘贵不贵。” 周解颐牵起嘴角,“这个兆绪被慎大哥哥管的严,平日里的钱,都是经他爹的手才能要,所以一到捞油水的时候,心思一茬一茬,今儿殿下给了,慎哥哥查出来又得气。” 说旁得还好,一提石慎,温钰就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那日跟石父求情,且不说石慎的冷眼有多怨毒,就是今日也没好脸色,如今他再忤逆他的意惯孩子,怕是又难缓和。 周宜水却开导他,“殿下也别在意,您是慈悲心给孩子就给了,慎大哥哥他看不惯人是老习惯,你看我至今也不是照样不被待见!” 媞祯哼了一声,“就冲你在学府办得那些事,也活该被冷眼!”她伸过手揽着温钰的胳膊,“你是不知,我马球打得好还是拜他所赐!” 温钰咦了一声,听人宛转道来,“这事得先从一个不羞不臊的人说起,那人三番两次夜里翻墙吃酒,功夫不精进被抓就算了,次次还得给我扣一个知情瞒报的帮凶,害得我也被戴将师拎到太阳地练射箭,两百满中才能休” 她眉毛越蹙,“就这准头,我马球能不好?为了拜谢,我还特地送了他一朵花呢。” 温钰笑问:“什么花?” 她道:“炸开花。” 噌的一下,周宜水的脸就瞬间蹿得通红,恍恍惚惚想起当年那爆竹花在茅坑里炸开的样子! 真是“美丽”。 第六十七章 等闲再识故人面(上) 彼时,临波湖也正热闹,先前杜重诲的夫人王氏游玩看中这里的江南水乡气,所以便跟家里的嫂子陈氏说了,将两家的宴会定在了这儿,这是为了王蓁宓册封济阴王宝林特地办的喜宴。 两家人说笑有余,无奈殷珠并融不到里面去,却又不敢独自走开,只好在一旁陪衬,虽然兴致一般,但面上的笑还是带到的。 可作为宴会人物的主角,王蓁宓并不高兴。 殷珠看在眼里,却不敢出言询问,唯怕被她的莫名的脾气无辜冲撞了,直到王夫人看出端倪,才捻了笑哄起来。 “都是你喜欢的菜,怎么不多吃些,可是姑姑特点为你点的呢。” 王蓁宓撂下筷子,满脸埋怨,“一想到被那个石氏压我一头我就来气。” 王夫人只为她添菜,一眼不在乎的模样,“一个走马行商的商贾之女,仗着殿下喜欢她得意罢了,背后又没有靠山,气她做什么,不值得的。” 王弥嘬了一口茶,浅浅酝酿着笑意,“你姑姑说得对,何况陛下册封你进府也有考量,这是看中你,觉得你能掣肘平衡府邸大小事宜,我会让你母亲调好有能耐的奴婢辅佐你,到时候还怕一个石氏不成。” 话说至此圆满无碍,可身为母亲,陈夫人还是忧思殚虑。 她太明白自己女儿是个什么脾气性格,更不觉得皇帝的心思当真那么简单,“老爷真觉得陛下……是看着宓儿吗?” 阁中极静,大家彼此相看着并不说别的话,只是用一贯冷漠的表情扫视着方才开口说话的陈氏,一时间看得陈氏愈发不敢多言。 良久王弥会意一笑,嗔怪她,“自然如此,你一个妇道人家当然不懂。” 又蓄满和顺的眼神看向王蓁宓,“所以女儿,你得好好表现才行,不能辜负陛下的好意。” 王蓁宓一时间又神采奕奕,自觉良好,“放心爹爹,女儿可是爹的女儿,不止有爹爹为我撑腰,还有姑父呢,我能怕谁呢。” 杜重诲顿了顿,赶快将酒咽下比出一个笑容,“这个自然,咱们杜王一家亲,怎是别人可以比的。” 谈话间无非吹捧来去,殷珠听着实在无聊,便大着胆子对王夫人耳语了一番,“母亲,女儿想去更衣,很快就来。” 许是宴席间大家心照不宣的欢欣,王夫人只问王蓁宓冷暖哭笑,自也不愿意顾着她,这才随了她去。 一时退出来,她轻快点这步子从前门绕后门,再顺着台阶一径下去再上到另一个望亭里去,手里把这栏杆,憋了半个时辰终于能够大呼一口气了。 兰茵边扇着扇子,边靠着栏杆道:“可算逃出来了,不说姑娘闷得厉害,奴婢也待不住了。” 殷珠探了探脑袋,却忧心直上眉头,不禁唏嘘起来,“看着他们都鼓吹王姐姐厉害的样子,我只觉得可怕,石氏又没怎样她,何必如此狠毒。” 兰茵眉毛一皱,“大概只有姑娘觉得石氏可怜了。” 殷珠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女人何必为难女人,殿下爱石氏没错,殿下不爱王姐姐也没错,挑起矛盾的分明是……” 眼见她要将“皇帝”二字说出来,兰茵急忙捂了她的嘴,“这可说不得,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殷珠点了头,抚手托了托自己小巧圆润的下颌,“所以我不想待在那里。” 目极远处的垂柳小道上,幽长的青石铺地,牵引着心溯回到安静与平和,一眼碧玉色,只有长廊矮墙上缠坠着凌霄花,以一抹独有的明媚吐露着若有若无的芬芳,成为独树一帜的色彩。 这样娴静而悠哉的时光,殷珠抚着栏杆徜徉着,双眼半阖半张,在一细朦胧的光景下,油然见一袭雪青色长衫的人骑着一匹白马徐徐而过。 那人面目十分浓俊,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显得薄气,仿佛被人看了一眼,心都要被吸走了。 殷珠心头骤跳,万马奔腾,澹然只记得那人如春风拂面的微笑似含苞待放的花蕾,循循善诱着她还想再继续看几眼。 她拉了兰茵一把,“陪我下去走走。”说着,脚步已经匆匆蹁跹移步,逐渐变成小跑,好不容易下到楼底,却是连半个影子都没有了。 兰茵跑得气喘吁吁,“姑娘找什么呢?” 殷珠摇摇头,心里黯然叹气,正想说些旁的,忽然一阵欢呼悦耳地声音飞扬入耳,抬头只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女,在草地上争相击球。 赛况何其灼热,看得人心发紧,蓦然铜锣“当”地一响,惊得周遭肩头一颤。 媞祯球进了。 显瑀追得气喘,忙拿过手帕擦汗,“小妮子够长进的!” 媞祯仰头笑,“可瞧瞧,从前姐姐是师父,我是徒弟,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改明儿你‘马上飞燕’的名号也得让给我。” 显瑀轻揉慢哼,“输赢便罢,你还‘以小欺大’,看来我是得找个人敲敲你这硬茬才行!” 眼见那双眼仁盯过来,乃矜忙趴下摇头,“我可不上,大夏天热一身汗太难受了,这衣服我爱惜的嘞!不去,要去让宜水去!” 周宜水更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不行,好姐姐你放过我,我真不行!” 见他们一个个都打退堂鼓,显瑀是恨铁不成钢,只好去找外援,“甭管是丫鬟还是奴才,只要能替我赢了你家姑娘的,姑奶奶我赏黄金十两!” “有没有敢上场的!”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媞祯正揣着手看她如何收场,移时就有人喊了一声,“孟某愿试!” 斯须一簇雪青色的影子跨马深入,旋即单手接过显瑀手里的球杆。 媞祯纵马疾驰,看准在球落地那刻一杆打去,随即身后翻扬起浓厚的尘土。 一路顺其而下,两杆交球争击,就在两人眼神相对的刹那,媞祯的心瞬间骤停了一刻。 怎会是他呢…… 媞祯吸了一口凉气,如寒锥一般散在她的五脏六腑,霎时注意力散了一半,眼见那勾杆击打,才回过神将球逐界。 伴随一局尘埃落定,媞祯却愈发难耐,默然把所有目光,都注到了那个人身上。 齐骁,她至死也不会忘记,哪怕只是看过画像一眼,她都记得这个人是齐骁。 齐骁他没死。 可她确确实实记得,是她让潘鸿章沿路散播端慧太子的消息,让齐骁做了刘温钰的替死鬼。 千刀万剑的搏击,他居然从阙贼手中逃了出来! 这简直就是噩梦! 那人见她愣怔,忙陪了笑,“姑娘好球技,在下佩服。” 媞祯的眉毛慢慢聚拢,星子似的眼睛,透着的光却是狐狸样的狡黠精明,只能按捺着波动的情绪,“公子也好本事。” 他表情依稀带着笑容,方想再问下一句,一双萎荑就搭在了他俩中间。 第六十八章 等闲再识故人面(下) 温钰南风入春的模样,“今这儿一场打得比在雍州时还漂亮,怪得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曹不兴的鹰,原来是‘赢’。” 媞祯笑着就他的手跳下,那头显瑀听了这话,倒作起了一番嗔怪,“合着殿下心里一开始就盼我输,这口气我可记得了。” 温钰眉眼弯弯,回身向管彤递句话,“去取十两金子给他,全当我替姐姐掌钱告罪了。” 那人一听,急忙揖手拜退了温钰的赏赐,“方才说是赢者赏金十两,鄙人未曾赢过姑娘,不敢领赏。” 温钰声音淡淡,“只要是玩得尽兴,你便受得起这赏赐。” 他眼睛有些眯着,十分不屑领受这恩赐,直到大鸿胪少卿袁中贯的呵斥提醒到耳旁,“还不快告谢济阴王的赏赐,快!” 到底咬了咬唇,很快答道:“草民孟献城拜谢殿下赏赐。” 这个陌生的名字和熟悉的脸不禁让媞祯侃侃一番,“孟献城?” 袁中贯愈加低头,神色极其谦卑,“是,他叫孟献城,是臣府邸里养的幕僚,刚到长安不久,所以礼数还未周全,还望殿下、王妃恕罪。” 一字一句拍打在耳畔,就仿佛那幅画像在眼前一帧一帧盘旋。 媞祯心里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旧笑了一笑,“打了这些回的球,头次在孟公子身上吃瘪,待来日我精进些,咱们再决次胜负如何?” 孟献城笑容慢慢转换,从心无尘埃变成了窃喜。 媞祯却沉重的收了口气,她怎知道他那表皮下掩盖的什么鬼怪,她算尽了阙氏的性命,却理不顺心头的疙瘩。 这些天,一桩又一桩的心事,仿佛她身处于漩涡之中,方向始终未明。邹忌平的现身、莫名传颂的歌谣,还有死而复生的齐骁…… 从前是人为鱼肉,她为刀俎,到了如今,也换成她腹背受敌的时候。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总得一步一步慢慢看。 那厢袁中贯跟孟献城告辞后,沿着鹅卵石铺道向东林路去,见离得远了,袁中惯才开口,“你方才太莽撞了,济阴王是什么人,你往他身上撞,沾了腥,小心皇帝连同我也忌惮,以后可得小心谨慎。” 听到这个名字,孟献城也不耐烦,“我只当是来游玩,哪知那是济阴王的女人,平日采花折枝还忌讳姑娘是谁?” 他回想起方才那一番明艳动人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些瘙痒难耐,就像是被一只长满绒毛的手撩进了心口,酥酥麻麻的。 林间的燕子打着旋儿飞,叽叽喳喳哼叫个不停,方穿过一道凌霄花长廊,丝竹管弦的音鸣却越来越近。 孟献城一时奇道,“今日是怎么来,有打球的,有唱曲的,这么热闹?” 袁中贯想了一阵,哦了声,“王家和杜家的正为王氏女册封济阴王宝林一事祝贺呢。” 孟献城满腔子调侃的口吻,“这济阴王真是喜事连连呐,一口气娶了两个。” 袁中贯连连阵笑,“侍中王弥是陛下的亲信,其妹又嫁于骠骑将军杜重诲为妻,如今陛下亲赐王氏女进济阴王府,这是什么心思公子应该知道。” 孟献城深以为然,早知这济阴王年少坎坷,如今也是做小伏低才得了个命活,心里十足十不待见他这懦弱行径,非要往好里夸,不过就是长相俊俏的小白脸,所以才被当今皇帝抵着脖子往府里塞刀子。 只窥他脸上藏着的怒气,袁中贯更溜圆了眼睛,本本分分跟在他身后走,直到他又指了个人问他,“那是谁?” 袁中惯一望,少女一袭淡蓝色的罗纱浮光裙,缠枝花鹊的绣花带着金银色的细闪,头上除了一支银花垂枝珍珠步摇外,大都是鹅黄渐绿的绢花修饰着,像是一抹误入夏日的春风。 “她是杜重诲之女杜殷珠。” 孟羡城长眸微睐,俊色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着笑意,正是回去的那一幕,殷珠好似发现了他们的窥探,眼波徐徐转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树斜满藤的回廊,无数朵橘红色的花朵修饰着那人清秀的脸,仿佛一颗剥了壳的荔枝,似雪白皙的面孔咬了一张婴红的小嘴,眸色中流露出秋水盈盈的眼波,极像是从江南诸暨里走出的名门闺秀。 虽是纯然美丽,但与之方才的惊艳一比,就显得格外淡若无存。 殷珠面上矜持,却默默看他良久,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看她这样胆大,孟献城一时起了玩心,隔空对她揖了一礼。 果然殷珠被他举动吓呆了,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像是被雾霭沉沉后的金光晃了眼睛,足足愣了一刻。 刚醒神抬起左脚迈开步子,右脚就不听使唤得交叉过去,整个人“砰”的一声以头抢地嗑在地上,吓得身边的兰茵慌忙趴了下来。 一时羞愤将殷珠的脸染的煞红,急忙就着手扶起兰茵站起来,咬住唇,重新低下头,余光见他还在看,立刻拍拍土迅速拉着人跑远了。 袁中贯不觉抵住嘴角的笑声,“以为大家闺秀都是端庄贤淑的作态,没想到忽然就这样冒失。” 孟献城余波渐渐敛起,修成一道阴翳,“冒失归冒失,又何尝不有趣呢” 等月亮重归了天空,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亲送温钰回去后,媞祯和显瑀一同到凉亭赏月,夜风清凉,莲池摇曳,是一番静谧安详的好时光。 显瑀素白的十指染鲜红的蔻丹,她手里摇着团扇,缓缓扑在胸口,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 忽然池塘里的鲤鱼翻挺了个跟头,媞祯也敞明了话题,“瞧你憋了一整天了,有话不如直说,咱们姐妹二人什么时候忌讳过。” 显瑀便也平铺直叙,“方才殿下在我不便多说,倒是现在要我问问你,那个孟公子是不是有问题?” 媞祯琰神色无波无澜,毫不回避,“姐姐还记得孟氏子之死一案?凶手就是他。” 显瑀听了的眉蹙得愈发紧了,媞祯继续道:“那日除了查证孟氏子之死,还查出了他是羯族人,我因他被梁轩铭供到风口浪尖本就烦,何况还非我族类,便想了法子料理干净,谁想……他命大。” “那他知道是你下的手吗?” 媞祯摇头,“对付这些小卒我从不露面,他不知道,但我这心还是慌慌的,总觉得他是个祸害。” 她舌头抵在上齿啧了几下,“看了如今他的身份还大有出处,一旦跟朝廷挂钩,动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显瑀惶惑看她一眼,眸中却是冷冽刺目光,“齐骁的名字是假的,那他如今的身份会是真的吗?” 媞祯弹了弹手,心里也默认了显瑀的怀疑,“谁知道呢?不是又能怎样,自有更加以假乱真的谎话等着我呢。” 清冷的池水应着一团红光,正从远方扑棱扑棱的靠近,央挫将灯笼一搭,急忙从袖兜中掏出一封信,“雍州急报,潘鸿章潘掌事……被灭门了!” 媞祯与显瑀具是一怔,忙催他,“怎么回事,商舫的兄弟和刀党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来的是什么人,看清长相没?” “雍州商舫的兄弟都死了,连个活口都没有,连潘府都烧了,更别提目击证人了,如今衙役已经去了,曹迩方才也快马赶了过去。” 两下里沉默过了很久,媞祯被重创难耐,几番挣扎,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他的身影。 第六十九章 曲终收拨当心画 又一日东升西落,长安城中灯明永昼,人潮如水,川流不息,诸事繁杂的右扶风府里,也少不得心里肺里邪火肆溢一阵。 那首忽而惯耳的诡异歌谣,直接将碎尸案背后主使指向了临海王府,裴行嗣向来不惧任何权色,更是连夜加紧了对所有坞台仆役的严刑拷问,亲自通宵整理,用朱笔勾勒出事关临海王府的证词,那一旁看戏的贺常洵自然是津津乐道。 周宜水回到府里也是跟着打听消息,首先不请自来的郭子坤,趁外出办事还不忘讨教一番歌谣之事应对之法。 直呼,“我是谁都不想得罪,全让裴行嗣去审,现在可好了,裴行嗣他正琢磨着去要我右扶风府去临海王府拿人,我这带着兵去,不是明摆着跟临海王对打吗?!” 抱怨过后还不忘呸一句,“谁传的这破歌谣,是成心折磨我呢。” 其实这个问题周宜水也不明白,原以为是媞祯为了加剧形势,倒逼裴行嗣速破碎尸一案,但凭媞祯那副愁态,就知的确另有其人。 只是他也不明白,还有谁会对临海王这般虎视眈眈呢。 想到这里,周宜水的脸上浮起一个完美的微笑,“若是此案当真牵扯甚广,不如你去请裴行嗣向廷尉司求援,毕竟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府再得力,也不如廷尉司直属天子辇毂,权大力粗呐,就算是你右扶风府定案不是也得上交廷尉司二审,迟早的事。” 二府合查,这是鲜少而有的场面,对于临海王府更是重拳一击,不过稍稍过去两天,坞台碎尸案就有了进展。 有一个自称是临海王府姬妾陶望青的妹妹陶都,手持一份血书前来右扶风府投案,口口声声临海王和王妃朝信是杀她姐姐的凶手,而度支尚书韩承佑则是替他们掩埋尸体的帮凶,并有证据证明,特来申冤。 郭子坤连忙将消息报给一同辅审的裴行嗣和贺常洵,二人闻讯亦连夜敢来,亲闻血书之上的内容,竟是陶望青被害前的绝笔,手书上亲指临海王刘俭和王妃朝信的残忍虐杀其余姬妾的罪行,以及这些姬妾的姓名,并举谏出临海王寝室有一把琵琶,那主心的琵琶骨就是王修怡的脊梁骨所做。 尤其是陶都对于陶望青之死的证词,更是骇然,一字一句,泣血有声。 “大人们以为肢解还不算残忍,更骇人的是把人的尸骨放进加了避邪的桃灰和毒药的锅里蒸煮,煮完还要送给我家母亲看,好好的一个女儿成了一锅汤,我母亲该是什么反应,尚且来不及替我姐姐叫一声惨,一刀就给杀了,若不是我当时藏在地板下面,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裴行嗣悲愤不已,立即让陶都认尸,经仵作校对确定死因不假,彻底知道这坞台正是临海王和王妃二人掩埋滥杀姬妾尸首的地方。 若说气愤至此还不算绝顶,紧接着又有朝府一管事奔去京兆尹府举报朝承佑私收行贿,并把收赂的账册交与案牍,称朝府败落已在眼前,只求日后能和妻儿苟活,不受刑罚。 坞台碎尸案是火,朝承佑助纣为虐、掩埋尸骨是油,如今贪污受贿就成了荒原被野火烧尽后,就是覆盖在上面冰冷彻骨的霜。 三重罪恶之下,裴行嗣早已怒不可解,夜里立刻跟两府长官商量一早进宫面圣定裁,又有贺常洵在一面鼓舞,第二天早上,四个人便一唱一词,秉承皇帝当朝下令,羁押临海王府众管事审讯,核实一切事实,并立即下狱严惩度支尚书朝承佑和王妃朝信,以平民怨。 如此摆在台面上议事,皇帝骑虎难下,又有南阳王率众臣对临海王声讨严惩,可皇帝迟迟没有定夺。 一来还有临海王的亲舅舅——荀太师出面求情,皇帝不得不念及原配荀皇后的恩义情份,二来刘俭是皇帝长子,到底于心不忍,法不则王。 所以严加斥责了朝承佑教女无方,徇私枉法,舞弊皇子,当庭缉拿朝氏一族,三日斩于闹市以平人怨,又降临海王为慎郡王,闭门思过。 虽然南阳王不甘,但止乎于帝,只能见好就收,贤德得劝告皇帝要着对亡者好生安葬,对亲者多加抚恤。 如此一来,度支尚书一职彻底闲置下来,刘俭也因此颓废不前。 南阳王自然心情大好,度支尚书朝承佑掌管国库私利,年富力强,每年不知为临海王孝敬了多少金银财宝,可是他身上最肥腻的一块肉疙瘩,现在这个肉被人割了,连自己也被贬了爵位,这几日梦里都不知道笑醒了多少次。 这样声势浩大的事媞祯早早听了一耳朵,如今闲情逸致的在庭中掰石榴吃,不时也感叹。 “笑人者人恒笑之,南阳王也高兴得未免太早了。” 显瑀深觉其然,也笑呵呵的附话,“虽然刘俭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但迄今为止还没这么绊倒过一回,南阳王很难不得意。” “他是得意,可不是有人比他更得意,敢借我手锦上添花,他可得意极了。” 陶都之流,早在当日事发,她就跟周宜水做了准备,可收受贿赂的账本哪里得来,恐怕只有幕后推手知道了。 想到这里,媞祯的眼神就暗了下去,对于自己一手操作的局里居然能有别人借题发挥的地方,实在让她所不耻。 一首歌谣,一份朝承佑贪污受贿的账单,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 然而比起这个更让人心烦意乱的,还是潘氏灭门惨案。 她苦思冥想,实在找不出比孟献城更合适的凶手。 如若洛阳梁氏活着或者还有疑心的余地,可如今,梁氏不在,形势大改,潘氏唯一结仇结怨的,就是奉了她的命令,让“齐骁”去李代桃僵。 曹迩前脚刚下快马,后脚小跑着过来给媞祯请安,疲乏中不少带着悲戚哀愁。 媞祯拂着袖子压在双膝上,“潘家的事料理如何了?” 曹迩摇摇头,“好容易找了个目击的暗哨,只说凶手单枪匹马,黑襟掩面,其余的什么都没看到。” “一个人灭了潘府满门?”媞祯震惊的捏着手串,“咱们调查齐骁的记事文档还在吗?” 曹迩咬着唇,也恨到谷底,“档案室被烧了……那些画像和笔录也没了。” 做的这番周全,早没了可以查的余地,可越是紧密不疏,越是惹人怀疑。雍州城那么大一个地,想悄没声地办事,总得落下些把柄。 想了一遭,还是把案子掐在自己手里可靠,“这样,你去跟周宜水说声,想法把案子挪到他手里查,不管如何,潘府灭门案的凶手要查清,孟献城的身份也得查清!” 曹迩颔了头,扎着手脚下台阶去了外院。 显瑀在一旁听了会子,心底也拨了些算盘,“这个节骨眼上,想要讨油水的人太多了,左一个十三舫贩盐案,右一个潘府灭门案,却是一桩比一桩离奇,可不是好在你没暴露吗?” 她拍着媞祯的手,双眼乌黑如檐木,“阿猫阿狗事小,妹妹你的事才是事大。” 第七十章 如意花嫁如意娘(上) 晨起熹微落窗影,午后的阳光疏落拂落花,晚时夕阳西下,云霞光彩如仙女罗衣,抛开其他烦乱的杂事,日日悠闲成了媞祯这些天的生活。 婚书、六礼很快依次送到府上,满府上下也在精心装点着媞祯的嫁妆和头面,落了七八十箱都不止。 眼见婚期将近,霍家那里又加了五箱,石父见状,转头又要拉两箱金子出来,后来两个长辈因为再贴什么物件起了争执,还是在崔舅妈的狮吼功下得以平息。 毓姚跟毓嬛在一旁看着,心里既兴奋又羡慕,这么些嫁妆,别说十里红妆,就是百里、千里也得足数。 可羡慕归羡慕,只怕这头一份的待遇也只有大姐姐能有,做小妹的是断越不过去,更不说毓嬛是姨娘生的。 外面理论的理论,掌眼的掌眼,落尽媞祯耳朵的,却只有一句,“不行!” 石父和霍舅父很诧异,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疏忽,“没事,我们两个老长辈再给你加十箱金子,金子不喜欢,就翡翠珍珠玛瑙,不怕不够数!” 媞祯扶了扶脑壳,“不是不够,是太多了……” 两个人立刻摆了手,异口同声,“不多!” “现在全长安都知道我是胡商之女,商人有钱归有钱,但若是太有钱,就会招人眼红、惹是生非,婚礼也罢,嫁妆也罢,一切从简,普通商户的姑娘多少,我就多少。” 霍舅父说不成,“好闺女你不懂,嫁妆贴少了容易被人瞧不起,更何况你还是高嫁,到王府被人戳脊梁骨可不好。” 媞祯垂下两手一边拉一个,“为了一时面子赔命,不值得,他们爱笑就笑,爱戳就戳,何必跟一群庸才论高低。” 她微微一笑,“爹爹、舅舅你们放心,旁人是欺负不了我的。” 一时高兴差点忘了分寸,亏得媞祯这个晚辈提了醒,霍舅父与石父相看一眼,终是点了头,“好!小殿下到底是千算万算才娶走了你,想必他也不会让你委屈。” 微风拂花飘零,流云似水而游。直到了出嫁前的一晚,有黑云遮蔽了月亮,天色模模糊糊的。 满室的红绸罗段,映着窗户残慕如血,媞祯打开书架上了一个暗格,从中抽出一封血书,拿起蜡烛点着扔进火盆,那火烧得很旺,像是嗜血的野兽一样,顷刻吞噬了片页的茭白。 眼见着它幻化成一团焦黑的灰,媞祯微微喘着气,好似有些拥堵的异物,顺着鼻息排出体外。 文绣心尖颤抖,“这是您牵制济阴王的唯一把柄,您就这么烧了?” 媞祯静静看着地上,“从前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个把柄就是牵制刘温钰的绳子,可如今咱们两家变一家,这把柄放着就是架在石家脖子上的弯刀,不烧……会成大患。” 其实那日她除了仿照蒙获的字迹写下那份遗书给呼延晏之外,还写了一份“受端慧太子调遣刺杀张太夫人的手书”,一旦她所要的东西刘温钰不给予兑现,那么他所承受的就是刺杀张太夫人嫁祸的阙氏全部罪责。 杀母之仇,皇帝从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有一些物证,就足够击溃一座火山。 可是刘温钰人如其名,皎皎君子,信守诺约,既然她得到她想要的,那张太夫人之死就永远是个秘密。 何况,这不过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就像当初皇帝打着阙氏的名头刺杀温钰,再招收呼延晏的兵力一样。 那么她也可以打着阙氏的名头刺杀张太夫人,再用张太夫人的死刺激刘尧出兵呐。 媞祯阴测测笑着,捏了一撮熏香丢进香炉里,驱着焦纸味,“看着烧干净的就赶紧丢掉,从今以后,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文鸳点头拿下去,文绣过来解衣裳,“这些天呼延晏盯咱们也盯的很紧。” 媞祯攥了攥拳,“我知道他想什么,也知道他不中用,可他现在是温钰身边唯一的武将,真一刀两断,我上哪里讨现成的兵权。” 她缓缓仰起面容,坦然回视,“索性刘温钰心里对他不是很忌惮吗?这就够了,只要他愿意跟我站在一起,真到刀剑相向那日,才会跟我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 说着说着,她忙打起嘴来,“太不忌讳了,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老说打打杀杀呢,快歇了灯睡,明个才是新的开始。” 文绣不置可否一笑,正替媞祯换了寝衣胡乱睡下,石父亲自端了一碗苹果山药糊糊过来。 媞祯听见外面通报,立刻又穿起衣服,从隔间走了出来,“爹爹,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石父慈善的笑了笑,“爹爹有个东西给你。”他拿出一个锦缎盒子,“这是长安的暗道布防图。” 当年安阳石氏为什么能在皇室眼皮子底下开溜,要紧的就是这地下的暗道,只是这东西媞祯素有听闻却没见识。 一时听父亲要把这个给她,她也一愣,石父却拍着她的手轻抚,“以后你能得偿所愿最好,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逃!爹爹没有你母亲本事,不中用,爹爹唯一给你的只有这个后路,你别怪爹爹。” 媞祯慢慢枕下他的手臂,声线温和的唤了他一声。 石父搂着她头,就像以前搂她的姿势一样,“你母亲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你呢,又是我最爱的孩子,我原本打算让你跟显瑀一样,招个赘婿不离开家,可你既然有打算,爹爹只随你愿,权利荣耀你想要多少要多少,我只愿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一定要小心为上策。” 媞祯郑重其事地看着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里不仅是我的战场,也是我想守护的地方,您放心,我会好好的。” 石父眼中满是疼惜之色,“好,只要你好,爹爹怎样都放心,我的儿……” 父女两个抱了一会,一番情绪过后,再想入睡便很难,媞祯一觉又睡到了日上三竿。 次日她迷迷糊糊起床,总觉得忘了些事,细想了半天,媞祯才回过神,“怎么今早没人叫我祭祖告神呢?” 文鸳进来安抚她再歇一会,“早上舅老爷看您睡着,急忙让老爷批上嫁衣到祠堂叩谢过祖宗了,姑娘您安心再多睡会!不急!” 真纳罕,女儿的婚前,亲家爹最忙,石父是一个人里里外外的两头跑,就连兆绪一个十岁小孩都看得发愣。 仰头问:“今天是祖父要嫁人吗?” 央挫一手抱着猫,一手抱着他,站在长廊上看,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今天是姐姐的大喜之日。” 兆绪又指,“那为什么祖父又要祈福又要穿红衣呢?” 央挫想了一想,嘴里打了个啧,“霍舅父说,这一日里娘家爹越奔走忙碌,新嫁娘往后的日子越悠闲,所以义父今天一天都不能歇。” 隔这一叶窗,外面虽然已经夕阳黄昏,但照如屋里的光线依然不减明亮,栴檀香袅袅起的白烟如丝绦缠绵升起,缓缓送入鼻腔,甜暖细腻。 媞祯瞧不清楚外面有多热闹,只是听着那两个孩子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说话,就知道今天家里两个长辈没少闹笑话。 她笑着摇摇脑袋,便命人进屋开始服侍她洗漱,梳头,上妆,穿吉服,一番收拾过后,媞祯整个人像只披着五彩金缕衣的大凤凰,往妆台一坐,裙尾绕了大半。 那厢显瑀拿起梳篦将碎发理好,又仔细将别后髻的牡丹花纠正,正要拿口脂给媞祯选的时候,屋门被推开了。 是毓姚和毓嬛跟着乃矜进来了。 第七十一章 如意花嫁如意娘(下) 乃矜捧了三面却扇,边放下边嘱咐,“石伯父和姑父说,今儿得让家里小妹妹送嫁,这才叫我把她们带过来,到底吉利数得有。” 媞祯量了她们一眼,“既如此就坐下喝茶吃果子。” 毓姚翩翩欠了个身,寻个椅子坐下,毓嬛有些怯怯的,踌躇了好久才敢坐。 乃矜指却扇问,“凤穿牡丹、落云芙蓉、石榴并蒂,这三面选哪面好?” 媞祯伸着手指过去摸,又仔细想了想,“就石榴并蒂。” 显瑀拿过扇着香风,“我瞧也就这个,听人说殿下曾送过你一支石榴步摇,石榴‘石刘’,其意之深真是难解呀!” 乃矜细细摸着媞祯燕翟纹罗裙的领口,“我就说别人的对襟都是龙凤呈祥,怎么石妹妹的是石榴花,半天是这个意思。” 她拿着香粉继续扫着媞祯的耳根,“可瞧殿下心思细,知道怎么花心思逗人开心,不像姓周的憨货,惯是粗枝大叶的莽夫。” 毓嬛心中微涩,想起那日温钰替她解围的场景,怎知他不温柔细心呢,只是可惜,相见不如不见,他是姐姐的。 不知是那口气叹的太过忧伤,媞祯笑脸相迎的转了过来,“今个为着我的事,连带你们两个小的也操劳,这两对花珠雀尾钗就当给你们包个福气。” 见文鸳文绣各捧了一只盒子过来,毓姚和毓嬛急忙拜谢,眼里直放光,这么大的绿松石还是头一回瞧呢,可不得小心翼翼的拿着。 媞祯花颜轻绽,“客气什么,我跟你们虽不是一块长大的,但也是你们的长姐。” 便伸手点过毓嬛,“尤其三妹妹,前些年爹爹病了,全托你和大哥哥照顾,我在外面又要上学又顾商舫,总不得空,尽孝也难,往后还是多靠你些,照顾好爹爹。” 这番话说进心里,毓嬛的滋味又暖又冷,想是她这样贴心伺候,石父病好的功劳还是全归了大姐姐千里差人送来的血燕,她的细致功夫根本比不上。 但面上还是喜笑而迎,“孝敬父亲本就是我的本分,只要姐姐高兴,父亲必然安好。” 媞祯含了一缕端庄笑意,继续对着镜子梳妆,刚徜徉一会儿,霍舅父和石父又在门外因为红绸挂斜挂正的事吵吵了起来。 显瑀见惯不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骂嘴的,我爹跟姑姑也吵,只不过爹爹让着姑姑,可姑父就得靠实力取胜。” 说着拍了拍媞祯的肩,“听说当年姑姑就是听说姑父嘴笨才嫁的,美名其曰:吵得赢。” 媞祯噗嗤一笑,倒真有周瑜打黄盖的滋味。 外面钟鼓萧鸣,温钰一身大红喜服,左边站着周宜水,右边立着央挫,见石慎带人往门口这么一拦,还没等刁难出口,俩人就立刻抱团把拦路的给揶了回去,呼哨一声,让温钰赶紧冲。 石慎被挤得瞠目,“周宜水、鞍达央挫!你们俩厮……叛徒!” 那二人急摇头,一人曰:“我不做我媳妇会打我!” 另一人曰,“我不做大姐姐也会打我!” 于是在“暴力”的制衡之下,内奸与内奸轻松联手将石府大门告破,温钰不战而胜。 唯有不明所以的兆绪,站在门口满脸钦佩。 那头石父和霍舅父也快,早早得吵完架就赶着回礼乐堂侯礼,刚一屁股摆好架势坐下,媞祯就很温钰手牵着手进堂拜礼。 因为婚礼不经皇室的手,所以一切都随意,便让媞祯的父兄亲人做了高堂,行三拜之礼,等婚礼后再去庙堂给呼延皇后上柱香。 至于为什么没有温钰的父皇,大概是父子隔阂很深,深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温钰不愿提,媞祯就不愿问。 霍舅父看着一对佳儿佳妇,满脸欢喜,“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愿吾儿喜乐安康,万事如意,与夫郎情敦鹣鲽,祥叶螽麟。” 崔舅妈也温言笑,“愿吾儿欢喜长乐,与郎君白头永偕。” 到了石父几乎要老泪纵横,一张口就能听到“吭吭”的哭腔,“吾儿长成,为父甚慰,今朝你嫁,为父一夕却有说不完的话。” 霍舅父深知他拖磨,生怕错了吉时,急忙拉了一把示意他长话短说,可石父却情绪上头,一顾性子铿锵起来,摆下他的手,“爹爹……就说一句话啊儿……” 可霍舅父偏就打断他,“好了,你父亲交代完了,可以上轿了。” 石父张嘴“啊”出一个口字,到底屈就在那狰狞模样之下,活生生的把千句万句硬憋了回去。 周围亲眷都被逗得憋笑,听着他们笑,媞祯也情不自禁跟着笑,心里只怪却扇挡了视线不够清晰,瞧不见样子,却也庆幸,幸好挡住的样子,不然她吼笑一声,那娇滴滴的味就没了。 霍舅父继续道,“慎儿,去送你小妹妹。” 于是,又添石慎四人结成一排,直到出了屋,伴着轰天抢地的鼓乐敲击不断,才足以掩饰方才他们憋久了的笑意,放肆的“咯咯”笑出来。 媞祯迈着蹁跹似的莲步,浑身做着优雅庄严的姿态,留一对眼珠明亮斗转,“这可好了,别人是哭嫁,我是笑嫁。” 石慎捧着她的手,“哪有那些神婆子说得妖妖道道,甭说今儿你大喜,就是平日也不能哭啊,咱家不差你这两滴金珠子。” 乃矜一头打趣,“差点也没什么,瞧着石老伯把妹妹的泪都哭完了。” 显瑀回头看了一晌,果真石父在一旁偷偷抹泪。 “看姑父这架势……能哭一宿,要真泪能换钱,这不得砸死几个人。” 媞祯轻轻捂嘴,前脚蹬上花车,后脚就回头揶话,“回去告诉我爹,明儿我就回来,叫他别哭了。” 石慎一惊,用力压着声音,“这不行……不合规矩。” 显瑀忙摆开他,“还规矩呢,三天后姑父都把长城哭倒了!到时候你可就规矩了?” 石慎被怼得一言不发,那厢温钰忙过来解围,“亲儿女想回家的事,一句来,我们明儿就来。” 妹夫的话一落地,石慎虽说拉着脸,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恨不得能明儿回来,媞祯就别走了,大家一起过。 红色的金丝珠绣车帘一盖,媞祯好好坐进花车里启程,一摇一晃,耳边全是欢声笑语,伴着夏日的暖风,吹得心里发痒。 眼见那车愈来愈远,暗角的人影也散了,连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盯出些泪花来。 第七十二章 暖絮乱红池边鹊 媞祯在车上晃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停了车,她一只手搭着温钰下来,一手遮着却扇,稀里糊涂的跟着温钰一道走,走了半天才发现,这道不是去霁月望湘台的。 她小心翼翼移开扇子,面前一阵红光,偌大的湖面开着满池的红莲,大片大片的,一连天边的星汉银河,流泻出姣姣萤光。 她嗳了一声,“花船?” 那艘阁船不算小也不算大,刚刚好够两个人的位置,棚顶布着鲜花和彩带,甲板上放一矮几,颇有雅趣。 温钰眼里一片温存,“听你说江南赏莲百般好,到底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儿咱们就当巡游了。” 没有宾朋满座,没有喝酒应酬,片刻的天地里只有小小的两人。 他携着她的手沿小径走,时不时回头看她,媞祯纳闷,“看我做什么,妆花了?” 他说没有,“人说月下赏美人,我瞧如今正是。” 媞祯轻轻抿着唇,跟着他后面走,慢慢扶着人等船,待坐定后,牵引绳一放,随着船桨翻动,一路直进红莲摇曳间,花香幽幽入鼻。 温钰放下桨子,任船随意飘荡,置手倒一杯葡萄酒给她,又探过来摸摸她的手,“我给你吹首曲子听听?” 他从袖兜里抽出他的玉笛,背应花池,悠然吹奏起来。 那曲子很欢快,也很熟悉,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媞祯撑着脸听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宜和春园那曲《游园春梦》。 她哼了哼,果然调对上了,一时间,往日的回忆,都在他灵动的指尖扩散开来,覆盖了整个湖面。 不得不说温钰在音律的造诣上很高明,是她这个画画的比不了的,以后有他吹笛弹奏,那她作画耳朵也不寂寞了,真是天作之合。 他一曲吹罢,媞祯泠泠一笑,“《游园春梦》名字应景,只是咱们这回光明正大,哪里用得着私相授受呢?” 温钰也笑,“说的是,我自罚一杯。” 他要倒酒,她却叫住了,让她来斟,斟了满满一杯喂到他嘴边,她递来的酒,清列入口,甘甜回味,好像一杯就能把人喝醉。 迷离的夜,迷离的人,他拉过她的手让她偎进来,不知什么时候歪坐下来。 媞祯手勾住他的脖子,满脸酡红,心咚咚直跳,松下一条手臂,缓缓扶住温钰脸,“今儿良辰吉日,你怎么就喝了一杯?” 他抵住她的唇,“今儿良辰吉日,不宜多饮。” 她却道:“你不多喝几杯,可不够。” 他摇头,手慢慢解开她的襟口,“够了,我现在已经醉了。” 缓缓露出一片湘妃红,锁骨雪白而可爱,他微微惊讶,又定了定神,俯下身子。 船在花间摇曳,惊起一圈一圈涟漪。 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好像呼吸都很不顺畅,媞祯也面红耳赤。 没有了阻隔,仿佛两个人本就是一体的,一只手忽然向上够着,悬了半天,挣扎的两下,又无力坠落下去。 月光下,他白皙的后背剥露在空气中,热气氤氲,慢慢停住。 她唔了声,慢慢环住他的肩膀。 她从小就吃不得疼,六岁的时候把膝盖摔得血流,矫情得觉着自己快疼的死掉,足足躺了半个月的才肯下床,后来膝盖上留下两指宽的疤,现在看着疤,想想还痛。 再后来,她连针都见不得,生病只吃药不扎针,哪怕扎针的效果比吃药强,那她也愿意一直熬药吃,只不过到后来她长大了,知道爱面子,就不好意思提自己怕扎针被人家笑话,索性就自个备药。 不过也有准备不如突发的时候,十一岁那年在学府高烧,大夫拿针要帮她驱寒,吓得她忙钻缝隙跑了,最后在全府合力之下给抓了回去,痛痛的挨了好几下。 可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反感和恐惧,甚至有些喜欢。 她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回吻着他,觉得自己脾气真好,这是头一次别人僛负她,她不还手的。 要是真一脚把人给踹下水,怕是会闹大笑话的。 不知怎的,她想起上回他病了样子,半死不活的,被她按着一动不动,没想到养了个把月,身子保养的很好,跟杀人放火似的。 果然端持了久的人,也有豁出去的时候。 她疲惫的摸了摸他的脸,他却失笑,“你太不受用了。” 有美人如此,一时间什么烦恼都没有,只想着怎样尽欢痛快,从前听人说三十六计美人计为首,温钰起初还不信,如今看自己连温柔乡都走不出,她只要勾勾手指,他人可以给她,江山也可以给她。 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呢。 甲板上躺得太久,露珠顺着荷叶打在地上,很容易着凉,他包着衣裳把她裹成一团,挪到舱里去,那里早燃了熏香,备了床褥。 媞祯勾着他的脖子讶异,听他说,“可惜了这未雨绸缪,没用上。” 蓄谋已久备了半晌,最后是自己没刹住车,在清风碧荷间滚了一遭。 媞祯嘀嘀咕咕笑,“瞧着满头的汗,以为是热的,没想到是急的。” 他低头俯着身子,“不打紧,反正离白天还早着呢。” 阁里几盏红烛,照的眉眼朦胧不清,她窸窸窣窣地摸索,轻轻叫温钰。 大概有一刻安静留给了他思考是余地,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捏住了小女郎脸颊上婴儿肉。 云雾遮了住了那唯一的光,也把窗台枝头的花蕊染深了,连带着仓里燃烧的烛火红红慌慌,扑朔迷离,明明是黑漆漆的,却有那么氤氲。 热情再被点燃,就收不火,她幽幽瞥他,媚眼如丝,浪头也越翻越高,突然到了失控的边缘,浑身如海潮侵袭。 听了一会彼此的喘息,隔了一阵那灯芯上火头也被浇灭了。 媞祯眨了眨眼,懒懒贴人身上不愿动,像是恍惚了一个世纪。 温钰侧身过去,抚着她的额头,她也回抱着他,“累了歇会。” 他咬她耳朵,“今晚不累,还可以再战。” 第七十三章 露浓花瘦总娱情 媞祯抖了一下,立刻翻身拿被子把他跟自己隔开,“这么混来还了得,我明天还要回家呢,可不能挂着两个眼圈去。” 温钰吃吃笑,他探过去,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江南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谁见识了不迷糊。” 媞祯说他嘴坏,一入风月不知羞,可坏归坏,到底上了贼船就跑不得。 他望着窗前的明月,一手与她十指交扣,“你说天要不亮该多好,这样就能一直在这里躺着,安安静静的。” 媞祯喃喃问:“朝里出事了?” “倒也不是旁的,只是坞台一案落幕,度支尚书的职位也空了出来,这几日临海王跟南阳王正因这个事争执,皇帝调解不过来,自然倒霉还是底下人。 媞祯眼波逐渐深沉,“度支尚书专管朝中银钱,百官俸禄也是要经过它的,都说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捏住它可不就是捏住他们的爹娘吗。” 她反握他的手掌捧在脸庞,拍了一拍,“你也该想想,这个位子上的人担给谁最好,可没有人会嫌钱多。” 他想了一会,“你希望我争取?” 媞祯说是,“二王相争,愈争愈烈,明面上的事,纵使真争个高低,皇帝也信不着他们,既然有这个缝隙,咱们就能钻。” “咱们必须要向前走一步。” 听得此话温钰脸色微微一变,紧紧锁起眉头,“坞台案……” 媞祯只是对着他淡淡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俭自己卑鄙无能,作恶多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替天行道罢了。” 她手指扣着他的腰,“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无冤无仇的,总会有个人先开头捅出第一刀,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既然如此,倒不如是你。” 温钰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感慨,细细辩来,居然是一种畏惧,那种凉薄的心境,如皇宫黑暗处经年不散的阴翳,始终带给人岑岑冰凉的心悸。 他轻抚她的背,“天快亮了,先睡一会儿。” 确实累得厉害,一觉睡下去,巳时太阳晒过来,才迷迷糊糊起来。 媞祯披着被子仰起头,只听到水波轻拍船底的咕咚声,而温钰早收拾好了衣衫。 他怜爱的看着她,端来一盏开胃的山楂枸杞水,“先喝点开胃,等会子过去刚好用饭。” 媞祯笑眯眯说:“甜得很,正适合我家老爷子用呢。” 起先温钰也不懂这话的深意,直到再次亲临的石邸大门,才知道媞祯说话何等不偏不倚,不轻不重,里面问讯赶来的石老爷子,眼睛像是敷了一层胭脂,是极需要一碗甜茶沁人心胃。 正伴着人往庭院里面走,有脚步声传来,他瞥了眼,一个颀秀的剪影落在地上。 媞祯扬起笑唤一声,“大哥哥。” 石慎对她眯了眯眼,转脸见了温钰就变了颜色。 昨日夺门之恨,他真是气得难耐,犀利眼神说刮就刮去了。 温钰忽然毛骨悚然,急忙恭顺揖了一礼。石慎那头才抬起眼来,轻飘飘的问:“怎么殿下也来了?” 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不该来吗。 温钰无奈苦笑,“昨儿不说我们一同回来的。” 石慎哦了声,“没听见。” 疏离和隔阂不是一时,想要解铃比跟皇帝抗争还难,得一步一步稳扎狠打,可这事该怎么起头,温钰得慢慢思量。 那晌,霍舅父带着显瑀从穿廊而来,刚立定站好,对着石父就一通埋怨,“你去接个人怎么都这么温吞,大中午的,到底要让我家姑娘跟郎婿晒多久?” 石父脸上惧色频生,只好抿翅低头受了教,就好似温钰自个在石慎面前的作态一样,没得敢大声喘气一下,还是媞祯拉了他,他才恍惚过来。 她笑,“我爹爹这遭可是遇到天涯沦落人了。” 他无奈皱眉,“这种老行情,你说我该怎么请教?” 媞祯砸了两下嘴,“这坏学生抄文章都知道要抄好学生的,依我看,还是甭问最好。” 如此一说,温钰心绪更渺茫了。 席面上晚辈们大快朵颐,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夹一筷子,尤其是媞祯和乃矜,正是蜜里调油时候,长辈们顾不上吃饭,满眼往小孩子们身上看,一眼一声叹息,满心里都是成就感。 不知是不是昨日的话憋坏了,隔了一晚,石父的话更多了,霍舅父也难得通情达理了一回,没说半句就狙他一嘴。 石父长篇大论说着,“看着如今的姑娘多好,亭亭玉立,不像小时候又淘又记仇的。” 想着念着,他慈悲一笑,“有次她把我桌上的如意茶宠给浇坏了,我说了她几句,她不愿意听,后头还恨上了我。要不是我逮住她往我茶壶里灌洗脚水,差些就上了这个小混蛋的当。” 这出没大没小的事,顶数媞祯天地不怕,周宜水顿时心里缓了半截,这要是他这运气,准中招,相比之下还是“爆竹开花”好。 霍舅父趴显瑀耳边嘀咕一句,“我瞧着还是轻的,搁我换成马尿才好。” 显瑀嗔怪他胡来,“老长辈的怎么老给别人出馊主意!” 石父还美滋滋的笑,“后来我就吓她,跟她说再天天胡闹折腾长辈,天上的神仙就会化成打雷闪电下来劈她,我说得恶狠狠的,人是吓住了,可胆子没吓住,她该怎么皮还是怎么皮,一到打雷下雨就去钻她母亲的被窝,反倒我没处睡觉了。” 桌上一群人哄笑,落到央挫耳里,就剩下了“睡觉、睡觉”二字。 于是顺着昨晚文绣文鸳哄的话问,“昨儿说姐姐跟温钰哥哥去船上玩了,你们玩的什么,我等了一宿也没见你们回来?” 这话把一围人都弄僵了,满桌的人各个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脸红,尤其是当事人,恨不得赶快打个地洞钻进去。 二愣子似的央挫,还继续问,“下次能带我一个吗?” 崔舅妈急忙给他塞鸡腿,“阿弥陀佛,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改了想一出说一出的习惯,儿呀,等以后给你找个媳妇,你就不会问了。” 周宜水忙抿了笑,眼梢暗暗瞄了对面的人一眼,还没来得急呲牙,就被乃矜一脚踹了起来。 霍舅父唬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说,杵得跟个杆子似的。” 周宜水忙陪笑,“没有,我腿坐得麻……站会儿。” 解了围,该乐呵的继续乐呵,毓嬛拿碗粥慢慢的吃,正抬头往外一瞄,见薛姨娘勾着个手,让她过去。 第七十四章 飞盖妨花风未凌 她这个娘最不让人省心,从前贪小便宜坑钱,不知道被霍夫人治了多少回,如今在外面不知道想什么主意,毓嬛怕她被人瞧见不好,急忙退身出来,拉着她到假山后头说话。 “姨娘,这是怎么了,被爹爹瞧见你来,又该说您不懂规矩了。” 薛姨娘扬着帕子说没事,直着急问她别的,“听雪雁说,上次进府的时候,你跟殿下撞一块,怎样……他有没有多瞧瞧你几眼?” 毓嬛忙揶揄她,“好端端殿下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姐姐。” “我的姑娘也标志,怎不能跟大姑娘比,好姑娘你得争取,如今你姐姐都攀上高枝了,你也得往上走,虽说做不上正室,但是能嫁进王府做个侧妃,也是极好的。” 这番话把毓嬛吓了一跳,忙捂她的嘴,“姨娘你疯了,你居然让我撬大姐姐墙角,这不是命不要了!” 薛姨娘自信的拍拍胸脯,“怕什么,她娘那么厉害,不还是没动过我,她又能拿我怎样,难不成还敢杀了我们母女不成?石家造不起这孽。” 毓嬛气得直摇头,“天爷,你真以为夫人是胆子小才不管你,那是人家没把你当回事,如今你敢在大姐姐的床榻上放人,这不是被人拿着刀砍吗!” 说罢,拂袖一挥,“你可别想了,我不攀那高枝,也不做人小妾,嫁得不好就不嫁,何苦我要委屈我自己,您这些年还不后悔?” 薛姨娘一听自个姑娘说这话,心里头也憋气,“你懂什么,姨娘是为你好!” 毓嬛想想这些年被父亲的不待见,只想冷笑,“你若是不生下我,才是为我好,你觉得仰人鼻息的日子是好过的?但凡我是个男人或者有大姐姐的人脉,我早出去了,何苦在府里人见人厌!” 薛姨娘想拦住她再说,毓嬛直接甩了她的手,就往后头走,一时满脑门闹得全是官司事。 再娴静下来已经是晚上,对比白日里蝉鸣的聒噪,夏日里是夜风才是最舒服的,今日下午阴云已经笼了一片,所以这夜雨将来时风,最是清爽。 媞祯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霎时明白了舅父昨日的良苦用心,就照这个样子,怕是自个的亲爹感慨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满屋的人被念的头疼,该躺会的躺会,该绣花的绣花,该关起门来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到最后,就剩下温钰一个人静静听着。 这股子定力,临走时连霍舅父都难得夸他,“你那个夫婿真耐得住呀,吾之砒霜,他之蜜糖,舅父我是真佩服。” 温钰回去后却笑嘻嘻的,“原以为岳父是个寡言的人,没想到也有这么健谈的时候。” 媞祯想说,能不健谈吗?阖府上下这是头一个能不耐烦听他讲故事的,就连像大哥哥那么殷勤的人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她揶揄一笑,斜身坐床头前就要把鞋脱了,温钰见状蹲下高高的身子,“我来。” 媞祯也不制止,由他将自己的脚合在掌心,听他说,“身上还疼吗?” 她犹豫了下,“早上泡了药浴,已经好了大半了。” 他笑得很含蓄,慢慢拿双新鞋给她穿上,“那就好,等会子再泡泡,我伺候你。” 媞祯勾着他的领子牵引,“总觉得你这么殷勤不怀好心。” 说话的当口,他的手挪到了她小腿肚,正想搔她的痒,外头有人踢踏着步子说真定公送礼来了。 温钰知道他这个舅舅不会轻易罢休,上次没见到的,今儿怎么也得开门见山。 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请呼延晏到颂风谢玉斋见面,媞祯一路陪着,心里也默默良久,前脚跨进屋,跟前的侍从都立刻行了礼,远远的高座上,一个魁梧的男人转了身。 刚要问好,就忙被温钰搀了起来,“舅父客套了。” 见温钰谦让,呼延晏也承受的理所应当,两眼往一边打量,指着媞祯问:“这就是我外甥老婆。” 媞祯垂下头微微欠身,“舅父安康。” “是个齐全孩子,从前是只闻其人,不见其身,如今见上一面,才知是惊艳出尘的大美人,真是没几个能比得过。” 又问她,“听说你家是胡商,是做什么生意的?” 媞祯答,“丝绸、玉石都做一些。” “老家在哪儿,听你这口音不像是西北的,倒像是……平阳城。” 媞祯笑说:“我家住在乌孙,不过中原也有些房产,来回住着会说些汉话,殿下是平阳人,往日里说多了,我的话也就地道了。” 这答的毫无破绽,呼延晏瞧着她平淡无波的脸,更觉得这人心思深,只怕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就着椅子坐下,“前阵子楞伽巷石家的女儿出事,我还问过殿下是不是你,殿下说不是,谁想昨天楞伽巷的女儿就大阵仗的进王府了。” 媞祯跟温钰两个人眼睛一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知道不知道怎么圆,幸好管彤话快,“这事全怪奴才,那时候殿下正养病,怕王妃见了哭得伤心,就送王妃去别苑住了些日子,谁想石家三姑娘被歹人伤着了,这事奴才告诉了殿下,没告诉您,谁想您们误会了。” 呼延晏哦了一声,“原是这回事,还以为殿下跟我隔心了呢,昨个拜礼没叫上我,前个媳妇出事也不说。” 说着掉过头,“你妹妹现在好些了?” 媞祯道:“多谢舅父关心,已经大好了。” “那就成。” 他唔了声,“你们年轻人做什么事都喜欢独见,但舅舅做长辈的还是得周到,这面弥勒佛如意镜算是送媳妇的见面礼,愿你们往后好好相处。” 文鸳听了在门口嘟囔,“镜子易破易碎,新婚最忌讳这个!” 文绣忙捂住她的嘴,叫她少说些,姑娘都说了,一时一刻动不得那老匹夫,她们可不能口误闯祸。 里面两个人也心里明镜似的,媞祯装个样笑,“这镜子勾画描金真好,谢舅父爱赠。” 所以胡商就是胡商,见过的世面还是小。 呼延晏捧着茶抿一口,略略拿款儿,“明儿是王家千金入府的日子,她是出名的暴悍人,你俩得多担待,尤其是媳妇,你从前在偏地待的久,不知道长安城的轻重,可别慢待了陛下的心意。” 说罢意味深长的轮起眼睛,定定落在媞祯的面上。 第七十五章 四个女人一台戏 昨天结婚,今天回门,临晚再被呼延晏上门一找,这一觉睡得连梦都没了,直到清明被跌跌撞撞的吵闹声吵醒。 媞祯微微掀开眼皮,抻个懒腰,到底还是起不来,“今儿怎么这么闹腾?” 温钰合着眼把她搂进怀里,说再睡会,“今王氏进府,外头在打点,好好睡你的就是。” 策妻之礼在黄昏,纳妾之礼在辰明,这是世代相随的规矩,为的就是体现嫡庶尊卑有别,可非让媞祯自个想,这就是大老婆有懒觉睡,小老婆睡不了的事。 可如今小老婆进门,大老婆也得早起拿拿架子。她虽不情愿,但老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把皇帝送来的三个“女探子”性格摸清楚,才能以计还计。 媞祯作势要起来,身后忽然伸出双手把她环了下去,“怪乌遭的,一会儿我去做做面子就成,你管歇你的。” 媞祯撑胳膊怏怏看他,“明面是王氏入府,实则暗地里浪潮汹涌,人来都来,不打个照面,怎知的轻重。” 媞祯既然开了口,自然有她的道理,皇帝既然送人进来,诚心就是给他们两口子添堵的,躲也躲不过去,索性再温存一会儿,就开始换衣服,捯饬行头了。 他给她描了眉,擦了胭脂,选最红的衣裳,尤其是刚做好珍珠绣鞋,媞祯踩在地上走了好几趟,喜欢的不得了。 那头他俩整整齐齐坐在堂上,等人牵着王氏进门,大概喝了一盏茶了,王、赵、胡三人始终没有露面。 媞祯催一晌,“不是说已经进门了吗,怎么这会子还没到。” 管彤接了话,“这后门在西苑,王宝林要从西苑过来,怕是得走一阵子。” 当初修选王府的事都是温钰自个操办,特地选了这个风水宝地,一面大湖直入府,一下子把一块地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块,这样离得远,他跟媞祯在东苑过自己小日子,旁的人在西苑也过自己日子,挨不住才好。 温钰微微一笑,叫人拿些果子来,慢慢等,又歇过一盏茶,一簇女眷才殷切切跨进门,个个盈盈莲步,弱柳扶风摇摇的身姿徐徐一拜,声音翠得像黄鹂。 堂下的风景活色生香,媞祯靠着好记性,也不难将她们区分。 胡居兰是细长的瓜子脸,端之素雅文静;赵今淑长了一对水灵的眼睛,相貌可亲热拢。 可非说最显眼的,还得是那穿戴一身章丹红双燕云锦纹的王氏蓁宓,尤其那发髻上的坠满黄金珠宝的钗环,便夺过其余粉黛的光彩。 温钰按例询问一晌,“难为你们今天起早过来。” 这话看似是客套,实则是问候到了点上。尤其是赵今淑和胡居兰,天不亮就收拾,一步步从漪澜阁往东苑赶,赶了半个时辰才赶到,走的脚都酸了。 王蓁宓好在出身高,有个小轿子坐,不至于这会子累得站着直晃悠。 如今人一齐,该行的礼数也得做足,王蓁宓拿开却扇,右手捧过一盏妾室茶,不情不愿的跪下。 “宝林请敬茶。” 两双眼睛一对,瞬间就像燃了火的爆竹,“茶水滚烫,恐伤其身,王妃……小心。” 媞祯一脸耐烦的模样,让文鸳去接,“那就搁着,再烫也有凉透的时候,王宝林先起来坐。” 主母接茶,妾室入门,光接不喝算什么意思。反被人将了一军,瞬间有些挂不住面。 那头赵今淑掀起得体的笑容,“看着殿下跟王妃和气,妾心里头就够高兴了,如今又来个姐妹,往后家里头又多分热闹。” 她目光往媞祯面上盈盈一照,“上次见王妃是在花厅,这次是在正厅,妾算是借王妃的福,把这霁月望湘台参观了个遍,以前只觉得漂亮,如今看真是跟天宫似的,果然是什么人住什么地呢。” 王蓁宓听了一耳朵,又想起自己的居室安排得小家子气,本来心头窝一口怨,如今更怨了,手一横,“哐啷”一声摔碎个茶盏。 那瓷片溅得飞起,吓得胡居兰惶恐收脚,王蓁宓瞧她这个样开口就刺,“不过失手打碎一个茶盏,殿下、王妃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矫情起来了。” 胡居兰害怕的不知所措,“妾失仪,殿下恕罪…王妃恕罪!” 媞祯微微一笑,“瓷片锋利没伤着人就好,赶快坐下。” 赵今淑笑吟吟接口,“都说瓷碗落地,碎碎平安,何况王妃宽爱仁德,想是神仙托了王宝林的手,告诉妾们福气深厚呢。” 话音甫落,媞祯情不自禁盯着她看,看了许久,才缓缓酝酿出平和的笑意,“赵美人的耳朵生得好,也听得巧,这对红玉髓攒金耳坠,倒是极衬你俏皮的性子。” 赵今淑抚了一把,“王妃若是喜欢的话,妾便摘了送您。” 媞祯拂袖摇头,“衬着你东西我要做什么,我是看见合适,想拿出些小玩意添给你们。” 便抬了手,“文绣,看赏。” 金玉珠宝往下一发,除了王蓁宓不惊怪,个个笑得跟花一样,喜滋滋的捧着一盒又一盒翡翠珍珠玛瑙走得飞快。 一时间,王蓁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留,温钰又没发话,只好气撅撅的先拜退下去。 许是方才呛味在屋子里闷久了,温钰禁不住深深吐纳两口哀嗟的气儿,谁知觑了一眼媞祯,见她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 “皇帝挑了个好人。” 温钰嗔笑,“这话说得可真讽刺。” “王氏愚蠢狂妄,但也是个美人,从小又娇生惯养,难免性格霸道张狂,一点就着。可明知道她不聪慧,为什么偏偏是她,皇帝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温钰目光牵在她身上,听她继续道:“这种人受人挑唆闹起来,一番功夫也不是白熬,一旦咱们的视线被她牵走,旁人也就顾不上了。” 闻言温钰悚然一惊,“你觉得王氏不是真的细作?” “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要见庐山真面目,还得一试再试。” 他问,“你想怎么试?” 媞祯拿着扇子慢慢荡悠起来,“我倒是有个一箭双雕的法子,就是损些阴德。”便附在他耳边说了一翻‘良言真句’。 温钰听了惶惶抬起头,瞬间眉头紧锁,还不待他苦思良觅,站在门外的文鸳就跟飞奔的兔子似的,闯了进来。 那一阵踢踢踏踏的,震得欲聋发馈,俩脚连立定都不住,媞祯见她毛躁,立刻抬起身,“怎么个事慌成这个样子,天塌了还不成?” 文鸳俩掌一拍,“南阳王跟邹忌平会面了,就昨个晚上!” 媞祯呷了一声,心跳狠狠露了几拍,到底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七十六章 暗消肌雪临危栏 夜里的南园安静如斯,竹影横斜,一阵风吹过,四周淅淅沥沥的作祟。 此时正有一人在提着一盏素白色的灯笼,点亮穿过垂花长廊的小道,直到来到一扇梨花黄木门前,那欣长的身影缓缓遁入,房里的灯更亮了。 面前男子一身残疾病骨,偏瘫在金丝梨花软木的轮椅上,虽病得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甚至是一半脸容落下被烈火灼烧的伤疤,但从眉眼轮廓却可看出他曾经所拥有的俊俏姿容。 倘若不是造了什么变故至此,以他的相貌,满长安城中当属刘温钰能与之相较,只是比之又多有不同,他的俊美中带着一丝阴柔,并不似温钰有着朗月清风的少年朝气。 南阳王坐在一侧,手掌蜷缩成了一团,缓了好久,才呵出一脸笑纹,“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可以会一会先生,却没想是先生先邀请了我。” 邹忌平把手伸出袖外,昏黄的烛光下,皮肤反着冷冽的青白,“不知几天前我送给殿下的礼物,殿下还喜欢吗?” 他声音似鬼魅在引诱着南阳王的好奇,心里顿时疑惑,“什么礼物,我府里并未收到关于先生的赠礼。” 邹忌平淡淡一笑,“度支尚书朝承佑,还望殿下笑纳。” 南阳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也跟着跳起了几下,“坞台一案是你主使的?” 邹忌平双目平静自然,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既然我身负长安,自然难免独善其身,也不想独善其身,必要寻得明主跟随,才能施展才华。” 抬眸盯起他,“我决定跟随殿下,自然也该献上跟随殿下的决心,就不知道殿下是否满意?” 南阳王心里翻着波诡的涟漪,口里却怡然自乐,“满意、满意……先生果不愧是侦破‘洛阳十三舫案’贤才,当真能人,就不知先生,想要我报答什么?” 邹忌平闭了闭眼睛,脸上毫无表情,“士者运筹帷幄,无非图名贪利,我乃俗人,是亦如此。” 南阳王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来,“士者运筹帷幄……先生自然,既然先生有办法将朝承佑从度支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想必有办法将我的人推上去,先生不如再尽心尽心。” 邹忌平早已洞察他的心中所想,却不说破,只是轻轻笑了笑,“想谋一官一职并不难,可是想要获得君心才是最难的。” 他视线穿过人的瞳孔,直看到深处去,“此事一出,最得意的是谁陛下且会不知,若殿下此刻急功近利向陛下纳谏自己的人接手度支尚书位置,未免显得太过冒进,惹陛下怀疑,殿下还是要为长远打算。” 南阳王神情略微鄙夷,“那依先生之见呢?” 邹忌平嘴上不紧不慢,“不如择殿中员外郎徐敬惠接手,他是裴行嗣的门生,与殿下和临海王都没有交集,出生寒门,背后没有依靠,很值得殿下日后重用。” 南阳王深深看他一眼,终归对于一个初见之人不敢完全上心,心里半疑半信半谋划,面上倒还保持着客套,“先生果然洞察秋毫。” 闲聊几句,南阳王就走了,随着灯火一分分递减,那驻留在屏风之后的孔笙终于走到了眼前。 孔笙脸色有些警觉地审视着窗外,直到落在轮椅上才柔和了一些。 与他相比,邹忌平的面容似乎轻松许多,他将手里茶盏放在桌上,淡淡道:“茶凉了,再添点。” 孔笙走过来添上炉中新坐的热水,眸中之色也如围炉下的火焰一样燃烧起来。 “一月前咱们的人查到周解颐在暗探坞台的动作,果不其然这长安就出了大事,如今咱们在原有之上又添了两笔,一并献给着南阳王看,也算是别有诚意了。” 他有些仓促,焦急挤入眼前之人的视线当中,“只是咱们抢了周解颐功劳,他肯善罢甘休?” 邹忌平只是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窑茶盅,用盖碗撇去茶叶末子,“周宜水既不投靠南阳王又不是幕后主使,他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那真正的幕后之人可好好地躲在幕后看戏呢。怕只怕……今夜我的身份一旦分明,我和她就到了交手的地步。” 孔笙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只是……公子投诚,南阳王他会信吗?” 邹忌平眼睫交合间,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虽然他不是个有道行的狐狸崽子,但是防备心还是有的,对我自然是将信将疑,不会轻易按我说的话做事。” 孔笙眉睫轻颤,一字一句地问:“您就这么笃定?” 他斜倚着手边的软枕看向窗外被青云遮蔽的苍天,“如果南阳王真是老实听劝的人,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王爷,自负之人,不亲自把自己拌一脚,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夜,就像被墨汁浸透洗涤了一样,乌压压的,黑的没有边际,一点点吞没沉淀下去,最后连带着朦胧光雾的青云也被染透了。 媞祯伸去五指也不见分明,只闻长空中有乌鸦扑棱棱地飞过。 形式变化莫测,远比她想的还要快,先攻易,后攻难,可南阳王跟邹忌平凑一块就是难上加难,但既然她开了铡刀,难题总得一道一道,想再多了也无用。 松口气,见文鸳已经把她要的桌子给找来,“这小桌放床头正好,平时放点糕点和茶,不用下床就能看书。” 媞祯上塌坐了坐,“我就是这样想的,有吃的有喝的还能躺着,这多享受。正好把崔姐姐给我画本拿过来,今晚有看头喽。” 文鸳皱了眉,“您看一宿画本子,那殿下怎么办?” 媞祯说没事,“王氏进府,他这个当东家的再不情愿也得过去敷衍敷衍,要真能用美人计把行道摸清了,我也省力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东家”就悄喵地从廊厅走了进来,“好没良心,亏我从库里给你找了颗夜明珠吊账顶子,还没进来就赶我。” 文鸳蹲个腿接过礼物,“奴婢就知道殿下得过来,奴婢告退。” 媞祯抿下嘴,“哪有伸手去打送礼人的,瞧我备的长白糕,吃一块尝尝。” 温钰顺着她话咬了一口,“都说女孩子爱美怕长肉,晚上不敢吃甜食,你是为了吃一口,连桌子都搬上了床,善哉,善哉!” 媞祯掐了掐腰,“我是柳腰细身,怎么吃身线都很好。” 美人窈窕,五分姿态,他笑着捻下她的腰,说不信,得眼见为实,“幸好今儿备了夜明珠。” 媞祯一愣,转身一个滚打进了被褥里。 第七十七章 风雨霜剑觅前台 王蓁宓的“新婚”之夜,被他人强取豪夺,心里自是不痛快,这夫君不夫君的倒是其次,重要是丢面子才叫难堪。 于是为了找回面子,王府便接连上演了一系列“抢夺”大战,点心、茶叶、食材和布料,只要是内务局分给媞祯的东西,王蓁宓都要一一搜刮。 一次两次还成,次次都要当没见见,首先文鸳就没有这个好脾气,气得天天嘟囔着脸,一副苦恨仇深的模样。 而媞祯呢,一心全扑在收床桌这件事上,这东西再在床上放几天,迟早她胳膊不是胳膊,腰不是腰,身外之物算什么,她自己小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文绣听她要收,也不明所以,“这桌找了半天才找来个合适的,姑娘真不要了?” 媞祯揉了揉腰肢,“放着妨碍,磕着还疼,挪了。” 文鸳心全不在此,还在为今天中午被抢走的燕窝生气,“这桌子去留不过小事,外头人抢咱们东西才是大事,姑娘多厉害的一个人,就这样看着王宝林她逮着咱们东西薅!” 媞祯不以为然,“这才哪到哪儿,不是还没抢房子吗?” 越这样文鸳越抖肩,“今抢锅碗瓢盆,明离房子就不远了!” 媞祯却哄她,“丫头你就放心,不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了时候,我让你抽她耳光解气成不成?” 文绣抿唇打趣,“你要真想帮姑娘,就去院里大哭一场,怎么委屈怎么哭,你哭得越委屈,对姑娘越好。” 文鸳眉尖一动,更不懂了,媞祯引她到里屋笑,“瞧见那个橡木盒子没,里面有身胭脂红的海棠螺纹纱衣,你穿上看看好不好看,好看的话就出去转转。” 文绣便笑着撵她,“快穿上瞧瞧,穿上了咱们去内务局拿府里账目本子,姑娘还等着呢。” 话说王蓁宓入府已有五日,这五日,满打满算就见过温钰两面,一面是她进府早会,一面是当天晚上。 现在想想还气,她好不容易打扮妥了,半道人就为了做做表面功夫,回头直奔霁月望湘台去。 一时消停不了,遛一遭院子,看着嫣红夺目一片花都恨不得拔个干净。 “好好的花园什么都没有,尽是些石榴树,这大把大把的红花衬着大把大把的绿叶,大红配大绿,真是俗气。” 丽馨打量着笑,“听府里人讲,这些是济阴王特地为王妃栽植的,取自石榴谐音“石刘”之意,寓在情谊圆满。” 王蓁宓听了胸口一滞,咬牙切齿的攥了袖口,“殿下可真是情深义重呐,熬了两年还不够腻歪,天天去找。” 丽馨不觉得有什么要紧,依言对她多有开导,“明眼里这石氏也是殿下第一个女人,心里难免多些感情,就凭她先入为主才得意了几天。” 她揽了手臂一摇,“可殿下对您不也是温温和和的。” 王蓁宓有些消沉,“殿下是温和,温和得像是一座观音像,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座山远,温和得让人摸不得,碰不得。既不会说话,也不会碰我,这哪里像是寻常夫妻的样子,瞧他是故意的。” 若说不亲近,倒也在情理之中,王蓁宓是王家的女儿,受皇帝钦点,一时有介怀并不奇怪。 丽馨想到这里,也只能安慰人,“夫妻总要慢慢相处的。” “更我想跟他相处有什么用?昨天我去请殿下,管彤怎么说?他说殿下忙于政务,不得空,结果转头赵美人和胡美人就看见了殿下在忙着给石氏搭秋千,这叫政务?” 说得正怒,文绣文鸳偏偏恰巧从她们身边经过,视线立刻被文鸳那明晃晃的衣裳吸去了目光,登时叫她们停下。 文绣文鸳互看一眼,按着礼数请了安,没得挺直腰板,远处的王蓁宓就跺着双足,愤愤而来。 她指文鸳的衣裳,“你一个奴婢穿这么招摇是要给谁看,难不成你家主子勾着殿下不放,你还要赶上去狐媚不成!” 被媞祯纵容大的文鸳哪有被人这样劈头盖脸骂过,“这衣裳是我家主子赏我的,何处惹着您了。” 话一落,王蓁宓就是一耳光上去,“不知规矩的下流东西!真没教养!” 文鸳一瞬间眼冒金星,泪大滴大滴的掉,可王蓁宓还觉不解气,伸手就让人扒她衣裳,“来人给我脱下来,脱!” 眼见人就要动手,文绣迅速骇了那些婢子一眼,一言一句争起来,“宝林您三思!文鸳虽为奴婢,但一切穿着打扮都是依足了王府里的规矩,丝毫没有逾越之嫌,宝林如此兴师动众,羞辱下人,只怕叨扰到殿下耳朵里,会更有损宝林威严。” 王蓁宓一怔,“你拿殿下压我!” 文绣抿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为宝林的尊容考虑。” 王蓁宓重重喘息,还想发作,到底还是被丽馨拉住胳膊。 她狠狠跺脚,“好!就看殿下的面上,我饶她一回,你这张利嘴,王妃教的甚好,到底是奴随主辩。” 文绣笑脸相迎,“宝林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平日里温书习字,不喜欢糙嚷,正因如此娴静,殿下才厚重主子,接管府中事宜。” 嘴上炫耀着,还不忘把账目本子抬得高高的给她瞧,瞬间笑得更巧笑倩兮了,“就是因为殿下的慧心,所以奴婢才会亲自去拿呢。” 王蓁宓目光不由一跳,急忙上前仔细看了看那案盘所盛放的东西,果真是账目册子,一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文绣声音温和明媚,“除此之外,殿下还夸胡美人温厚,赵美人善言,随我家主子召唤参谋,想来有她们二人齐心相助,定能万事如意,也叫宝林落得清闲。” 眼见话意传达到了,立刻拽起一边哭哭啼啼的文鸳,“时候不早了,胡美人和赵美人怕是跟王妃话说得久了,要等奴婢奉茶呢,奴婢告退。” 二人方回到了霁月望湘台,文鸳就扑床头咬着被子哭,媞祯在庭外送走叫过来说话的胡居兰和赵今淑,便也到后屋里,听文鸳呜呜娇嗔。 文绣怂了一下肩,颇为无奈,“今天可怜了,第一次挨别人的巴掌呢。” 媞祯也感慨,“是,我家文鸳这次牺牲大了,晚上得大补一顿,要八菜两汤!” 一会子,连温钰也闻着哭声过来了,“我在我屋里都能听着你这里有人在哭,是怎么了?” 说着他探过头,见那小人在被子上抽泣,“文鸳这个辣性子怎么哭成这样,委屈了不是?” 他尚且有些不知所然,可掉头却看着媞祯笑眯眯的模样,心里更纳闷,“你这个主子还笑得出来。” 媞祯倚门抄手,“我又不是在笑文鸳,我是在笑……王氏。” 第七十八章 美人落难可怜见(上) 此后又过去几日,府邸依旧不消停,不是今个胡居兰被传去王蓁宓的乐阳楼听驯,就是明日赵今淑被召去站规矩,每次都是要足足都要搁上一天才肯放人,晚上听声最多的就是这个腰酸,那个手痛,府邸的医官都要被传遍了。 时间长了,自然怨声载道的,传得外面都知道了王蓁宓的骄矜厉害,是个悍主儿。 媞祯也只是跟着起哄,“瞧这王氏多实心眼一个人,凭谁指哪儿她就打哪儿。” 显瑀嗳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出来,“妹妹这番用心思,看来她好日子到头了。” 媞祯笑呵呵的不说话,只是掀带起隐秘的神色探过来,挽起人胳膊,“姐姐头一次进府,今个我特地为你点了一出戏,还约了胡氏和赵氏,姐姐可一定要场。” “什么戏还能比你府里这出更有新意,我这头一次进府,第一次见这样格局,一面大湖分了东西两苑,就差给你们一个苑上个门了。” 显瑀这话说着是,今点的也不是什么别致的曲目,都是大家听惯了的,一出老戏,叫《东海黄公》,讲的是一个叫黄公的人,仙术了得,少时抓蛇驯虎,行风作雨,后来年老力衰,术逝力弱,再遇老虎便不复当年威武,终为虎所害。 打斗得热烈,功夫俊美,台下掌上一片,媞祯也跟着拍手,附和着人物情态,“人人道着黄公可惜,我倒是觉得他厉害,只恨世上并没有仙术呢。” 显瑀浅浅微笑,眉眼也通晓几分意思,顺着问:“妹妹得殿下怜惜,不知要这仙术有何用呢?” 媞祯托起腮,含笑凝睇着,“从前在家不觉得,以为王府和家里没什么差别,这几天一接手了家务事,才知道平日的开销有多大,殿下只告诉我平日里要开源节流,可我也没找出有什么地方可以省的,倒不如直接用仙术变出些现银实在。” 显瑀跟着蹙了蹙眉,“这倒是,王府里规矩大,你都无奈,我这个书都不通更没能耐了。” 她灵光一闪,叩一下桌子,“倒是胡美人和赵美人出身宫里,见多识广,说不定有什么好法子。” 媞祯立刻转头递她们二人一眼,满目颜色十分欢喜,“正是呢,若是你们能让殿下高兴,也算是咱们尽心效力了。” 赵今淑挑着笑一转神色,拍了下胡居兰的肩膀,颇为得意,“这可说正题呢,胡美人从前在椒房殿侍奉,勤受皇后教导,要比妾的眼见宽多了。” 媞祯长长哦了一声,眉开眼笑的觑着她,“既如此,就别藏私了,也教教我不是……好姐姐。” 被这样一番恳求相劝,胡居兰如逢大喜,自然不敢拒绝,甚至心里藏不住得欢天喜地,直勾着嘴唇笑。 “妾怎敢劳王妃称呼姐姐呢,折煞妾了。” 她害羞的搓袖子,把姿态放得更低了,“其实法子并非没有,往年战事频发,章皇后就带着少府整修分例,说白了以次代好,逐渐削减,常有以青菜代贡菜,以鸡肉代彘肉,以织布代锦缎,再在原有分例上削减一半,一年就能剩下不少银子充斥军库,就连陛下也是谬赞连连。” 媞祯不觉与显瑀相视一眼,舒缓出来嫣然夺目的笑意,“你说得这些倒是稳妥得很,我瞧着可以一试。” 便拉了胡居兰的手压下去,“放心,我可记着你了,这功劳总归是你的帮衬,美名可独你一人呢。” 胡居兰一听,高兴得合不拢嘴,“王妃您抬举了。” 于是一小半月的开源节流有序安排下去,就如胡居兰所言,以青菜代贡菜,以鸡肉代彘肉,以织布代锦缎,再在原有分例上削减一半,甚至赤金翡翠、点翠玛瑙也按例裁减了一半供奉,光小半月就剩下两千多两银子,府邸倒都称赞媞祯贤德,但更多的是胡美人贤惠聪明,博学多见。 只有王蓁宓被一堆乱七八糟条例更改折磨得愤愤不平,终于一天午膳刚送进去,就被人掀了个底朝天。 这还犹不解气,继续拿起一旁是青釉花瓶,重重摔到门上去,戾声喝气的骂。 “好端端的节省什么银子,又不打仗,又不闹灾荒,没事节省银子给谁用,巴巴得又是要卖乖给殿下看!” 丽馨一听,急忙屏退了左右,抚着她的背哄道:“宝林可说不得,这毕竟都是效仿皇后昔日节省之法,可说不得谬言,这是大不敬之罪。” 王蓁宓也没得脑子管这些礼数,一根筋的全放在乐阳楼东边那块地儿,“我在这里都要被憋屈死了,殿下不理我,赵氏胡氏还上赶着石氏面前献殷勤,这府里就我一个人,我过得不高兴,现在也让我穿得戴得吃的不高兴,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够!” 她气咻咻的坐下来,搁桌上一撂,“石氏她欺人太甚,那个胡氏她跟着凑什么热闹呐。……胡氏,呵,我制服不了王妃,还制服不了一个美人不成。” 旋即翻起一道精光射向远处,“叫胡氏过来,我要好好瞧瞧她的脑袋瓜子到底有多机灵。” 待一刻钟后,胡居兰被搀扶着颤颤巍巍进来,原先她是被罚怕了,所以再三推阻实在逃避不了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过来一趟,谁想人前脚刚进了门,后脚便被飞出来一把扇子打了个叮当响,发髻散了一半。 王蓁宓秀眉一挑,嗔视着她,“何故姗姗来迟,是不是眼里已经没有我了。” 这样一声疾言厉色,胡居兰不免错愕,便立刻跪了下,“妾不敢。” “你不敢吗?呵……我瞧可未必。” 她眉宇间阴戾之色顿现,眼风迅速扫过去,“你如今可不一样了,巴结上了霁月望湘台,捡到高枝儿了,现在整个府里谁不说你精明厉害,持家有道,倒比咱们都像主子呢。” 胡居兰被呛得不敢说话,只好垂着脑袋保持谦逊的姿势,凭她训诫,由她消气便罢了。 可她越是这样恭顺卑微,王蓁宓越是愤愤不满,“原是你宫里调教过,跟你说话连个声都不知道应吗?!” 第七十九章 美人落难可怜见(下) 胡居兰只好磕个响头,“妾……任凭宝林教诲。” 云鬓修饰下杏腮面微微松弛了一刻,“还算有规矩。” 王蓁宓撑起下颌对人颇有审视的意味,紧张气氛下,那手中的团扇也敲着凭几哒哒的响。 “既然你这般悉数恪守规矩和本分,就该知道你我之间也分个高低贵贱的,如此……像你今天这般推迟怠慢,我罚你,你可认?” 胡居兰知道此劫是躲不过去,这王蓁宓突然发难,无非对她助力王妃整顿王府一时颇有不满,惩治于她,震慑王妃罢了,到如今地步她也只能认栽。 “妾欣然领罚。” 王蓁宓抚着自己水葱样光的指甲,片刻轻轻一扬,“你去日头下跪着,好好诵读一下府中规训,什么时候太阳落下,你就什么时候停。” 胡居兰不敢不从,只好屈着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外面跪了下去,接来婢女递来的规训卷,一字一字慢慢诵读。 时近正午,太阳灼烈逼人,地面被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人的膝盖和脚背杵在滚烫的地上,一时又烫又热,吸了一层汗将得轻薄的裙子伏在腿上。 胡居兰不敢露怯,生怕又被指摘矫情,再添新的处罚,只是一时诵读得嗓子干哑,几个字没咬出来,便一藤条抽在了背上。 她嘶了一声,惊慌的向后看去,那婢女没好气的瞥了嘴,“还请美人好好诵读,一字一句都错不得,未免叫人说教美人不够恭顺。” 胡居兰只好咬牙诵读下去,即便是嗓子已经嘶哑得难听,甚至是后面有些眼花耳鸣,身子摇摆,激励她也只有一声又一声击打在皮肉上的藤条响。 那声音清脆利落,粘在身上一道红,而且痒得厉害,尤其在皮肤沁出汗液后,更痛更难受。 可怜她的贴身侍女莹盈,在一边看得梨花带雨,嗑得头都破了。 就这样规训戒律不绝于口,藤条利器不绝于身,身心上的疲惫,身体上的痛苦,腿已经麻木了,脑子也白花花一片。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暮霭沉沉,夕阳西下,她被折磨得气息已经消磨了一半,浑然没有一点美丽的荣光,憔悴得如一把枯草,似乎奄奄一息。 王蓁宓心里解了气,倦倦的打了个哈欠,命人放她回去。 迟迟等来松口,莹盈急忙上前扶起胡居兰起身,心疼得眼珠直掉,“美人……美人咱们回去了。” 胡居兰气若虚无的嗯了一声,慢慢抬着已经麻痹的小腿,一点一点佝着腰往前走,直到走到西苑小池塘边的揽月亭,终于疲惫得走不动坐了下,慢慢舒气儿。 他浑身酸疼,止不住连肌肉血管都在抽搐着,莹盈担忧地看着她,紧紧攥着帕子擦拭着额头,嘴里还不忘小声抱怨。 “王妃跟您也算交好,您被罚这些时辰,她怎么也不来帮一把,您看您都成什么样子了。” 胡居兰不觉内心苦笑,说到底也是一层无奈,“那王蓁宓身后是谁,王妃再得宠,出身也在那里,根本得罪不起他们,又怎么能怪得了她。” 这番话也说进莹盈心里,她也知道,府里是明面上石王妃尊于王宝林,暗地里却是王宝林尊于石王妃,若真针尖对麦芒打起擂台,王妃根本赢不起。 正因此,府里才泾渭分明的攥成两股绳,一股压制人,一股受压制,出人意料的整齐划一。 远处忽然传来人响,定睛一瞧竟是文绣提着漆盒赶来,来没来得迭放下东西,人就火急火燎的弓下了腰。 焦心得拿手捧着胡居兰殷勤,“呀,胡美人这是怎么了,这脸上和脖子上怎么这么多红印子,居然被打成这个样子。” 一时控制不住,心疼得抹起眼泪,“我家主子知道您又受罪了,特点让我拿了莲子红枣粥来慰问,现在一看美人哪里需要这个儿呀。” 她咽了咽吐沫,迅速眸光一闪,口里催起一旁的小奴婢,“对了莹盈,你还不赶快回去拿件披风来,你家主子白日里受了暑气,如今天黑被风一吹是要落病的,赶快回去拿东西捂着呀,快呀!” 莹盈一听,急忙点头哈腰跺着脚,着急忙火的就扬手去了。 文绣继续拿帕子仔细擦了擦胡居兰的额鬓,柔声细语得哄,“美人您在这儿等着莹盈拿披风来,奴婢现在回去回禀王妃,去叫大夫取药过来,马上就回来。” 这样情深义重是说辞,还不忘继续掉几滴泪珠。 胡居兰一时是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抿了抿嘴,慢慢把夺出眼眶的泪水咽回去,“王妃是个和善人,我在府里这些日子,要不是有她照顾……早就被人作践死了。” 她蹭了蹭眼角,慢慢抬起头,“我就老实在这儿等着,你快去。” 文绣起身嗳了一句,飞走几步回个头给她,“奴婢这就去回禀,您可一定要好好等着。” 四处渐渐静下来,空无一人的世界里,异样的安宁,池中有鲤鱼翻水的声音,扑腾扑腾好几下,引得胡居兰也望池中瞧。 大把大把娇艳欲滴的红莲,开得如火如荼,听人说是济阴王特地为王妃种的,王妃喜欢红色,所以府里的花朵都是红色,有红石榴花、红牡丹、红莲、红绣球花,姿态各有婀娜娇娆,形状也十分妍丽俏皮。 心里渐渐松弛下来,缓缓低头痴望,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还未惊觉一个黑色的身影扑到身后,整个人就倒头栽进水中。 这个时候霁月望湘台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媞祯也如寻常一般,歪在塌上云团里,闲情逸致拿簪子挑着葡萄吃,一会儿吐一颗籽,一会儿再吐一颗籽,看得央挫心里痒痒,也拿起一颗葡萄,对着文鸳的茶杯里吐了一颗葡萄籽,气得人直跺脚。 让温钰看了一场热闹,连书都看不下去,“你这小子没事老喜欢惹姑娘生气,以后可就找不到新妇了。” 央挫吐了吐舌,摆去头,“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我跟着姐姐一天,日子就过一天,殿下要养我姐姐,那就得养着我,才不亏呢。” 温钰扬他一眼,“你这嘴厉害得像刀子,我瞧着养起来确实不亏。” 另一边杏纱珠白的帘被掀开,文绣紧赶慢赶回来复命,贴着媞祯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人立刻勾起眼梢,如一抹秋波送到对过温钰眼前,“你现在累不累?” 温钰跟她对上眼,心里有暗火萌动,“不累,天刚黑有什么累的,正精神呢。” 媞祯脚下踩着木履姿态端正起来,“不累得话一会儿咱们看场戏,我排练了好久呢,叫——《王爷怒断落水案》。” 他心底不知道,只觉得有意思,“这什么别致曲目?” 话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被言传意会一番,门外的管彤似乎得了什么信儿,慌慌张张揪着衣角大敞大合的蒙头而来,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殿下,出事了……出事了呀,胡美人落水了!” 第八十章 王爷怒断落水案(上) 胡居兰所住的漪澜阁在西苑的南头,离霁月望湘台有着不短的距离,等他们一路急赶过去,屋子里已经哭得一片泣涕涟涟。 那悲戚哀绝得就连铜签子上的蜡烛也流成了河,尤其是莹盈抽噎得吭不出气,听到外面通传温钰和媞祯到来,才急忙抹了抹脸,问了礼。 二人也跟着一周的人围上去瞧,胡居兰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面色苍白无血,整个人都浮着诡异的虚青,就似一旁毫无生气的枯叶漂在枝头摇摇曳曳,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温钰终归于心不忍,“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掉水里了,也太不小心了。” 媞祯连忙接话,“是呐,怎么一个大活人就掉水里去了。” 她抬眼看着莹盈,“我瞧着胡美人不像是莽撞之人,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 莹盈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立刻叩头在地上拜了拜,“王妃明鉴,我家美人不是失足落水的,是被人推进水里的,还请殿下王妃为我家美人做主呀!” 温钰也是好奇,“这是怎么讲?” 莹盈膝行到跟前将手里的一块玉佩承上,话语中已含了隐隐的愤怒,“奴婢原是怕美人冷,赶回去拿披风,谁曾想回去的时候撞见一道黑影,刚开始不以为然,追到池塘边就看见美人在池中挣扎,岸边只掉了这一块玉佩。” 她立刻发起狠,犹如字字滴血,“奴婢虽然没有亲见那个人模样,但是敢性命肯定这个玉佩是王宝林的东西,她日日想着法的训诫我家美人和赵美人,奴婢是日日见着这个东西在她腰上挂着,这肯定是她,赵美人也可以作证。” 文绣托起证物过了一眼给赵今淑,她嘴里咳了一声,身子跟糠筛似的抖,“这……这确实是王宝林的东西。” 莹盈一脸忿意,铿锵有力得叩下头,“王宝林蓄意戕害我家主子,还请殿下替我家美人做主啊!” “你胡说八道构陷谁呢!” 忽然一阵锐利而尖刻声音从外面杀来,大家聚目一瞧正是王蓁宓愤怒到场。 说到底,这个事由经尾她是起始人,且她的乐阳楼离揽月亭处的池塘最近,根本洗不掉嫌疑,自然要亲自申辩一番。 谁料正听见别人指证她戕害他人,怒火不平,又添上一把干柴,更气得她不打一处来,在屋里指天骂地的叫唤。 “好啊,你们主仆二人居然合起伙来算计我,陷害我,平日何必做那温婉贤淑的模样恶心人,今儿全都露馅了!” 这般粗鄙之语不堪入耳,温钰抚掌震到案上,“放肆!” 听到有男人的声音,王蓁宓才有所收敛,急忙做小伏低的垂下眼眉,咬起唇蓄了一波朦胧泪眼,“妾有冤,请殿下为妾做主呐。” 温钰早知她素日的为人,也不觉得动容,冷冷朝她扫一眼,“我问你,这块玉佩是你的东西吗?” 王蓁宓抬头看着文绣手里托的东西,不禁心里发毛,眼神在屋里抡了一圈,最后落定在温钰身上。 “是……可是妾也不知道这个玉佩怎么会出现在胡美人落水的地方呐,是有人故意栽赃给妾的。” 莹盈极力注目于她身上,目光恨毒得似要噬心掏肺,“这个府里还有谁敢栽赃陷害给您,从小到大哪个没被您欺负过,不说胡美人和赵美人长被您拽去站规矩,就连王妃的陪嫁奴婢你也说打就打,东西说抢就抢,就凭您这么个霸道作态,我们这些人那个敢反抗!” 她说得这些实在有目共睹,连浑然不知的温钰也跟着皱了眉。 莹盈继续阐述,“可王妃好在有殿下偏爱,她倒不敢做得太过,但是我家主子呢,今天无非就是到的迟了些,王宝林就又打又骂,足足叫我家美人在太阳下读王府规训读了三个时辰,读错一个字,或是晕一下,就拿藤条抽打,就这样又晒又跪又打的,连口水都喝不到,一直读到天黑才肯罢休,没死在那里也算是运气,哪成想您是要把我们美人赶到外面杀!” 听过那些折捻人的手段,温钰脸色也越不好看,难得在他温厚和善的脸上看到一丝厉色,“她说的当真?” 王蓁宓被问得噎住,吭了半天,倒是说了实话,“妾、妾就想小惩大诫……小惩大诫,妾没想杀她,妾真的没有想要她的命!” 温钰骇她一眼,“你如此折磨她还好意思说这是小惩大诫,你自己怎么不到太阳地下晒一天试试!” 王蓁宓被看得胆怯如麻,捏起绢子转起圈圈,“妾知道错了,妾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她忽然想到一点,还是要极力辩驳的,“妾做错的可以认,但是妾当真没有叫人推她下水,这个真不是妾做的,还请殿下明查,还妾一个公道,一块玉佩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呀!” 屋里得争执似乎到了脉搏迸射的时候,戚戚然的没有一点声音,那格外鲜明的脚步声自外而来。 管彤听完传信后,便拱着手进来回话,“回殿下,在后门抓到一个行踪诡异的婢子,打开她的包袱,里面足有三十两银子,像是要逃去什么地方。” 王蓁宓莫名神经一跳,温钰定定看着她,慢慢挥了手,“带上来。” 那人的身影慢慢从外面的夜里浮现在灯光烛火之下,仅仅看了一眼,王蓁宓竟崴足一顿,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声。 “巧儿?” 巧儿也认出王蓁宓,双眸顿时瞪得硕亮,直虎扑到王蓁宓身边,抱紧双足大喊,“宝林救命啊,巧儿都是听你的吩咐做事呀,你一定要救救巧儿呀,千万不能弃了奴婢呀!” 王蓁宓被吓了住,直拿着手扯她,“你说什么,我叫你做什么了,贱人,到底是谁叫你来害我的!” 她慌乱中扯了一把,“丽馨,丽馨!” 听她喊得凄厉,那人更有力气,丽馨健步上去一脚,还由挣扎不开,也气得脸色发白。 “你到底在说什么吗,快放手,快放手啊!”使劲掰着她的手指头,狠狠掐着肉,终于一个冽俎将人荡去一边。 巧儿斜歪在地上,哭泣得不成样子,还欲往王蓁宓身边过去,“是您拿玉佩给我,是您许了我三十两银子,如今我替您做事被抓了,您怎么能一顾自保不认了呢,现在奴婢不要银子了,奴婢就想留条命,求您可怜可怜奴婢,留我条性命!” 莹盈咬了一牙,直起腰板来,“您还说不是!既然不是,三更半夜的侍奉你身边的奴婢好好逃什么命,就是你害了我家美人,你这个毒妇!” 王蓁宓已经被这样咄咄逼人指控吓傻了,她根本辩无可辩,只能簌簌跪下,看向温钰,“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殿下我真冤枉啊!” 窗外的夜色那么沉,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 媞祯瞧了一番,毫不轻易得开了尊口,“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莹盈和赵美人皆可作证这奴婢是你院里的,玉佩也是你身上的,事到如今,王宝林何必巧言善道,推卸责任呢。” 王蓁宓脸色越来越白,急得眼睛在眼眶里打转,登时一闪,“是你……是你陷害我对不对!” 她怒朝着媞祯拼命,迎面就要拽人厮打,文鸳当即攒足了力气给她一巴掌,直接晃她一个冽阻。 第八十一章 王爷怒断落水案(下) 王蓁宓受了痛,倒在丽馨怀里,大惊失色,“你敢打我?!” 文鸳哼了一声,颇有一雪前耻的快感,“殿下面前,谁敢放肆!” 她顾不得生气,不豫罢休,嗫嚅着摇了摇头,一手抓起温钰的衣角,“殿下您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啊!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温钰扯开她的手,撇去一边,“够了,刚才你的做派我看在眼里,可知你平日里是怎么作践人的。” 媞祯还不忘火上浇油,“殿下得好好让王宝林静静心,少叫身边的人教坏她。” 王蓁宓气得直要闭过气去,“你少在这儿说话!” 温钰眉毛眼睛一瞪,“怎么,我的发妻在家里连句话都说不得了吗?” 王蓁宓手轻轻一抖,被看得椎心顿足,还没又再置疑的时间,温钰的发落就已经送到了耳畔。 “撤掉她的贴身侍从,换几个稳妥的嬷嬷看着她,直到胡美人完全大好为止,好好在乐阳楼禁足思过。” 只见一群人黑压压的过来,王蓁宓嗔怒有余,一顾扑腾挣扎,一顾嘴里叫嚷的话愈发粗鄙野蛮,直到人被带得很远,那幽怨恶毒的诅咒依然不绝于耳。 媞祯不以为然,沉甸甸的眼神量在那个巧儿身上,旋即递了文鸳一眼,吩咐下去,“巧儿不能制止主子,助纣为虐,文鸳,你亲自看着,杖毙。” 巧儿失力瘫倒,惶戚戚喊了几声,很快被曹迩拖着,一齐拽到不知名的地方。 到了此刻,媞祯酝酿了许久的见机便慢慢翻涌至水面。 “其实仔细一想,胡美人落水府中治安守卫也理应一并追责。从事发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侍卫看守发现,直到莹盈返回才叫人下水救人,若是莹盈不及时,只怕凶多吉少。若非他们失职失察,纵容奸佞推人入水,胡美人何以久泡池水之中险些溺毙,殿下惩治王氏还不够,还要重新树立府中威仪。” 媞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眼中的言意与温钰相交传递,“这个时候,玩忽职守的、行为不妥的,殿下该撤就撤,得抓紧换些得力的尽心人才是。” 温钰瞬间恍然大悟,媞祯此番发难,名为姬妾争宠互殴,实为整饬内宅剔除党羽,不免唇际浮现一缕暗赞之色。 急忙转头使了一眼,“管彤,你去。” 自然而然这一切周章不言而喻,管彤的眼睛止不住在媞祯身上游走,到底作了一揖,速速捻着脚步去料理后事。 一旁的赵今淑还跟着跪在地上,戚戚慌慌的乱瞟着眼睛,瞧她这个作态,媞祯立刻让文绣搀扶她起来。 安慰道:“赵美人,你和胡美人一同进府,今夜好生照顾着,如今她病了,以后府邸大小事宜管事我就指望你一个人,只怕你要辛苦些了。” 她悻悻抬了头,口里急忙答应了下来,事后,温钰也对胡美人和莹盈这边多加安抚,眼见天色愈晚,二人才好告辞。 眼波余后环了一圈,走出房里,只觉得这夜的意味更加深邃。 大概待到太阳一亮,府中沉积多月的云翳阴霾终将要烟消云散,一时间枝头焕然新绿,四象犹如新生,仅凭一念,亦是三分感慨,七分感叹。 想到这里,温钰乌黑的眸子也随之定定落了下来,颇富微芒,“这一晚,革职、查办、驱逐,皇帝也罢王氏也罢,除了一些尚可拿捏的留着暗哨,其余的真是落了个清净。” 媞祯在室外拨香薰,只见文鸳快步走来,耳语了几句,“巧儿已经脱身了,她让姑娘别担心,有显瑀姑娘接应,定然不会叫人发现。” 媞祯点了头,挥她出去休息,自己悠然走到里屋贴着温钰身侧慢慢坐下。 迎视着笑,“皇帝那么诚心让王蓁宓来搅浑水,咱们自然要先敬罗衣后敬人,凡事也讲一个理字,王蓁宓理亏,难免牵连,就不知道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如何呢。” 温钰眉头一扬,动容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气箍着人的手腕,“南阳王请封度支尚书的奏章已经递了上去,慎郡王也不会罢休,滋味太多,皇帝也未必尝得过来。” 媞祯抿了一口茶,“知道南阳王和慎郡王推荐的是何人吗?” 他嗯了一声,“南阳王荐田曹郎中冯德伦,慎郡王荐都水副使耿言。” 媞祯伸起手指蹭了蹭太阳穴,立刻摇了头,“就这两个人选私心太重,真到了无法抉择的时候,说不定皇帝为了做筏子,还得拉你进宫里息事宁人呢。” 自然,长安的热闹,不会夜太黑而变得寥落,也不会因为坞台一案的收场而陷入永远的宁静之中,何况是朝政,甚至演化的愈激愈烈,尤其是在南阳王刘珩与慎郡王刘俭围绕着度支尚书一职上,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进言纳谏。 这对皇帝而言无异于肘肩之击,外有祁昊这个心腹大患未除,内有济阴王又未知全貌,现在自己的手心手背还拳脚相向,争执不休,既不能厚此,又不能薄彼,急火攻心之下就置气提前罢了早朝。 也因此,温钰难得提前慕修回府,就着清热去火去火的荷叶冬瓜羹,将早朝上的事当玩笑一般说与媞祯听,果然听了事情原委,媞祯整个人就扬了一笑,缓了半天才罢。 好不容易刚把屁股坐热乎,外头有跟了宫里的旨意而来,“济阴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宫议事。” 震惊之余,媞祯温钰已经心照不宣,确实这个时候,皇帝极需要一个主持公道的外人。 何况连日来,为了安抚坞台一案牵涉到两王之间势力的角逐,皇帝不免心力交瘁,心力一旦交瘁,人就不免分神,能力也渐渐不如从前精干,总是疏忽大意,耳目滞延。 所以比起立公断案,皇帝之意远远不止于此。一早知道此行不易,温钰心里也做足了准备。 刚进宣室殿,就见南阳王负手立在一侧,他穿着玄色的银云青蟒长袍,垂下胸口的朱纮随气息而起伏,高庭阔面,威仪不减,似乎是刚刚经了一番长篇理论。 而慎郡王刘俭虽被禁了足,但是呈递的折子依然不少,一列打开堆在桌案上,摆在皇帝眼前,更不用说皇帝此时脸色差到何种地步。 南阳王似乎还有意劝谏,刚张了嘴,皇帝立刻把他的话拦腰截断,看向另一边,“钰儿你说说看,度支尚书这个位子该给谁才好?” 这个人选自然不能由温钰亲自说出口,不免要再添怨怼和忌惮,即便是说,也得出自一个明断是非的中立得道的犟种才行。 温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放松了全身,缓缓舒展一个笑容,“臣远离中原多年,对朝中这些事情并不清楚,倒不如让主审朝承佑一案的大臣自个分辨,或许更加公平一些。” 皇帝恍然大悟,顺其会意之下避无可避想到了他,“裴行嗣倒是个倔脚子。” 便挥手招去李广,吩咐下去,“去招裴行嗣入宫觐见。” 第八十二章 选官是个技术活 宫里的旨意下达的很快,不过片刻裴行嗣就弓着腰拜在了地上,他眸色坚韧,脸庞紧绷,对于皇帝之外的人全然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一副待听圣命的样子。 正是这个样子皇帝才放心。 皇帝漫声问了一句,“这些天里你忙着料理这个案子辛苦了。 裴行嗣奉了手,“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陛下何须此言。” “既然分忧,你便发挥发挥你断案的本事,替朕参谋参谋,度支尚书这个位子该给谁才更好。 皇帝眯了他一眼,目光由殿中回视一圈,“畅无所言,知无不言呐。” 殿中左有南阳王,右有济阴王,还有案板上慎郡王的折子,裴行嗣不免知道自己此刻夹击中间的处境,一时间退无可退。 只好依言问:“陛下心中可有推荐的人选?” 皇帝如蜻蜓点水般的提了提,“南阳王推荐田曹郎中冯德伦,慎郡王推荐都水副使耿言,爱卿觉得呢?” 话中所提二人无非是二王的党羽,而方才皇帝语气又如此淡漠至极,即便裴行嗣是个直肠子,也很难听不出这其中的别舒机杼。 “臣对这二人不甚了解,但朝承佑一案中,隶属度支部的侍郎方奇龄奉公不阿,查探朝承佑党籍诸事不偏不倚,为结办此案也是竭心尽力,倒是可用之人。” “方奇龄……”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召来近身内侍,“李广。” 李广遂转殿外唤了殿中郎中调取了方奇龄氏族名册和卷宗,整理成叠呈在漆盘上送到了皇帝眼前,由他从头到尾大致翻阅过,不知不觉那面容也随之松释了。 “方奇龄……也是当年长安旧藩的老臣提升上来的,侍奉朕多年,是个稳妥人,也该提拔提拔了。” 皇帝笑着摆手,“李广,一会让中书省起草诏书,升任度支侍郎方奇龄为度支尚书。” 又指向南阳王,“你觉得如何?” 南阳王一时张了张口,心里终归有些恼,怨恨自己没有听取邹忌平的劝告选个局外人,反而自己被扫出了局势,但转念一想邹忌平也未必可靠,且慎郡王也没有得偿所愿,所以怨念也逐步持平,慢慢能咽得下气。 “儿臣无异议。”他一面笑着,一面恭顺摆手。 皇帝心里一团结也就此解开,转过神便缓缓落在了一直默默无闻的温钰身上,“既如此,你们退下,朕想跟济阴王再说说话。” 眼见那二人告退,将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一同将外面的大好天光也一并隔绝。 桌上袅起的龙涎香,如雾一般,扑到人的眼前,倒有几分扑朔迷离的危殆之气。 “听说你昨夜里罢免了府中的大小管事,还遣散了不少侍从,好端端怎么闹这么大动静。” 皇帝这样直白的话,将朦胧烟霭驱散殆尽,眼前不少清晰明目。 温钰心知早有一遭,所以十分的冷静,“说来惭愧,也是臣治家不严,未约束好后院争风吃醋之风,昨夜宝林王氏因贪斗推胡氏落水,臣念胡氏出自皇后宫中,悉熟皇后凤仪,为人温良贤顺,心底不忍,又念及王氏乃陛下赐婚不忍苛责,只好禁足王氏反省思过,便觉得自当是府中管事侍卫当值不利,特意严惩,肃整府邸管戒。” 他淡淡一揖,“不想此等家丑,已经宣扬到陛下耳中,臣实在汗颜。” 皇帝炯炯地逼视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扬起淡淡一抹笑,“无论是王氏还是胡氏,既然赐予你自然都是你的家事,大小严惩自该是你一人决断。” 他有明显的迟钝,便投来异样的目光,“只是府中缺乏得力的管事更是不妥,宫里不乏精明能干之人,朕可赐你助你一臂之力。” 温钰心头猛然一紧,皇帝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从容稳住,“臣昨夜已让管彤择备好府中能干管事侍从任职,也算是秩序有良,后院之中赵氏向来精明能干,有她协同料理,倒很安稳。” 皇帝眼睛咕噜一转,忽然转来风向,“既然如此,朕便安心了。” 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地枯燥嘶鸣,随之大门的再次闭合那声音也留在了外面炽热的日头地儿,屋里清净了,所有人都走了,就剩李广陪在皇帝身边。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也粘得李广的心七上八下,他不懂似的一问,“那陛下挑拣进王府的人……” 皇帝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断然摆去了手,“与其送进新人招人的眼,不如隐忍不发,况且……也不是一无所获,往后那个人该重用了。” 李广眼轮一转,立刻晓意,“奴才会告知奉茶监。” 皇帝松动了肩头,背缓缓靠在垫子上,眼里一分一分的浸着凉意,“他设计拔了眼线又如何,索性就让他拔,拔了他安心,朕也安心。” 闭了闭眼,却再次蹙起眉来,“记得告诉奉茶监的人,盯紧那个石氏,陷害胡氏落水当中恐怕少不了她的参与,把她底细探清楚。” 温钰从殿中出来走了不久,途路紫藤回廊,直到掖庭局的角门,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知不觉出现在他的眼前。 郑娞缓缓靠进,端庄行了礼,“难得见殿下进宫一趟,殿下的旧疾好一些了吗?” “已经痊愈了,劳公主牵挂。” 郑娞高兴的点了点头,终归心头一酸,“还未贺殿下新婚之喜,如今殿下也算得愿以偿了,只是宫规礼制森严,不然我真想到府中讨一杯酒吃。” 温钰依旧含着云淡风轻的口吻,“听人说皇后很喜欢你,待你很好。” 郑娞带着满目柔情,“皇后是慈悲之人,她常说我很像清河公主,一直拿我当女儿来疼,所以在宫里我过得很好,殿下不必担心。” 话顿了住,慢慢皱起来眉头,“只是殿下在府中一切可好?这几日陛下来往皇后宫中脸色很难看。” 温钰却说没事,只顾叮嘱她,“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的事不要听也不要看,待公主及笄之日,我为你寻得一如意郎君,护你平安终老。” 说到郎婿,郑娞的脸色不免有些难堪,谁都知道的事,她才是温钰一纸婚约的褚妃。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婚姻大事我也想自己做回主,就像殿下一样,能娶得心爱之人白首到老。” 她鼓足气抬起脑袋,“看到如今殿下的笑容多多了,我也从心里羡慕你们。” 温钰微微一笑,“我也由衷希望公主可以得偿所愿。” 郑娞抿着嘴,手指绕着鹅黄色的衣带,久久才带起一抹自然轻柔的神采,“殿下以后再进宫的时候,可以给我带些小玩意玩吗?听说铜锣街上有很多喜气的东西,我没去逛过,也不知道好不好玩。” 温钰点头说好,“下次来带给你,有喜欢的标志物吗?” 庭院里纯白的蝴蝶扑在纯白的茉莉上停停留留,那样令人闻之忘忧的甘甜香味,亦让她如蝴蝶一样忘情飞旋。 她痴望着,对眼前的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茉莉花……我喜欢茉莉花。” 第八十三章 抱墙花朵也葳蕤 说是如此,其实郑娞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温柔又宽厚的臂膀带给她的支撑和依靠,只是如今那个背影已经离自己渐行渐远。 宫女见她一会愁一会悲一会喜的模样,不由问了句,“公主在想什么呢?” 郑娞依旧安静而沉默,抬头又看向了远处的云朵,“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话本,叫《还珠引》,讲的是一个懵懂少女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故事。” “故事开始少女对男子一见倾心,却不知道男子已心有所属,直到再相见时,男子已经成亲娶妻,可少女的心却收不回来,明知不合适的情况下,就以索要明珠为借口,想让彼此可以纠缠在一块……” 她一直支支吾吾没在说下去,宫女好奇跟着问:“然后呢?” 郑娞摇了摇脑袋,声音更似柔弱得细微至极,“这个故事……还没有然后呢。”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堵得难受,一时觉得风扑骇人,就碾着绣花鞋回宫去了,直到晚上,那种胀堵的意思消磨不下,始终梗在心窝里,连晚膳亦没了心思动用。 皇宫寂静辽阔,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做,只是一味贴在窗边发呆,椒房殿外夜色明媚,远远的那头万家灯火通明,总有一处是心中人的府邸。 良久,终于怅怅叹息了一声。 浑然没有发觉一个温和修长的身影缓缓向她靠近,那人手里扯了一件杏花纹的薄披风,柔柔盖在她身上,旋即从一旁的案子上,端起一盏描着茉莉花枝纹的汤羹,舀了一勺喂去嘴边。 “我做了红枣桂圆羹,娞儿尝尝。” 郑娞掉头一转大为吃惊,急忙将汤羹咽了,敛衽为礼,“大夜深寒,您怎的来了?” 皇后神色慈爱的将汤盏放到她手里暖着,“听宫人说,你今天晚膳没吃几口,我怕你饿,特地做了吃的给你端来了,怎么样还好不好吃?” “皇后的手艺跟娘亲一个味道。”说着她又舀了一勺尝进嘴里,已是热泪盈眶。 皇后爱抚着她的脸颊,思索半晌终于道破关键,“你今天又见济阴王了?” 郑娞那些隐约的情愫,她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才更加放心不下,“你别怕,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担心你还为他伤心。”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似乎掩盖不得摊在一起明面上政局,皇后不禁皱了眉头。 “现在朝中立储之争风波不多,陛下多日来忧心忡忡,虽说济阴王并没有参与其中,但他的身份终究陛下心里芥蒂,一直疑心不断,你好不容易远离风波,要懂得避嫌才是。” 郑娞从来不知晓皇后还有如此审时度势的时候,可就是因为要分清形式,反而她的感情更复杂,她不知道该替谁辩驳些什么,只能倔强继续念叨出一句话。 “殿下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皇后并不意外她的执拗,“我当然知道他曾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但所有事情不是你知我知就可以评断的。” 那眼睫仿佛待着晨色熹微时候的雾气,连嘴边都是无奈又惋惜的,“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是耿耿于怀你二人之间的婚约,可事到如今他已经娶亲,甚至在柔然就跟石氏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你何必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虚度了青春年华。” 郑娞感悯似的摇了摇脑袋,“我知道,可是……万一有一天我也能走进他的心里呢,皇后,如果他愿意接受我,我可以不做他的妻子,妾也可以。” 皇后摸着她的脑袋,温柔而慈悲,“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这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么会不懂,只是……” 一时间昔日岁月痕迹又愁上心头,对于过去她也有着自己一番的唏嘘和委屈,“只是我不想你步我的后尘,牵扯朝政党争之中沦为棋子。能跟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自然是好,但是能平平安安享受人生更好。” “你看我,这一辈子像做梦一样,做过前朝的贵嫔,当了今朝的皇后,可谁会知道,我这安稳日子来得有多不易,每每想起那些年的风雨,我依然会畏惧、害怕,哪怕知道结局是好的,我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皇后拉过她的手,“好孩子,做母亲的没有不想女儿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只怕慧而不及,伤了你。” 她缓缓喘气,“现在的济阴王府,单就王氏那样踩人的性子,我就舍不得你受委屈,何况还有一个没有底细的石氏。” 郑娞有些不明所以,毕竟那是温钰喜欢的人,近朱者赤怎会不好,“石氏怎么了?” 皇后索性将知道的全告诉她,“昨天济阴王府的胡美人,险些溺毙荷花池中,陛下是怀疑幕后的推手就有石氏,若是她和济阴王合起伙来通过陷害一个弱女子达到目的,那么济阴王也未必是可以值得托付的人。” 郑娞想也不想,“殿下不是心机诡术之人,他是很和善的……他不会杀人。” 皇后只是宛然微笑,“人是会变的,从他向陛下投诚那时起,他就不再是个单纯的皇子了。” 大概是夜里起风的声音,外面呜呼哀嚎不休,打得树叶簌簌直落,喧嚣聒噪的室内烛光涂红了窗纸,帷帘上簇簇艳红的花团都显示冷清。 媞祯趴在桌前调着沙漏,穿梭流逝,一遍一遍,眼睛倦得扇合,模模糊糊中见有个身影缓缓靠近。 她习惯性的问了一声,“皇帝没为难你?” 温钰气定神闲的坐下,“起先是有再送管事进府的打算,后来我就说让赵氏管家,皇帝便松口了。” 白日去得急,匆匆耳语便罢,如今安安稳稳坐下来说话,他的心里也不解,“你是怎么知道赵今淑才是皇帝的眼线的?” 媞祯巧笑倩兮,微微扬眸,“那日王氏进府,就她想着法让王氏跟我震台子,牙尖嘴利谁能不见呢。摸着头儿,后面一查就知道了,是她不错。” 她一手拉着他的袖口,“这明修栈道倒还也好,怕就怕在暗度陈仓。眼见昨晚摘除了眼线,可府中的消息不还是一样飞进了皇帝的耳朵,但赵今淑……昨夜根本没有离开过漪澜阁。” 所以奇就奇在这儿,胡氏抱恙养病,赵氏关门不出,王氏又被禁闭,那传信的还会是谁? 温钰猛一警醒,瞬间挺直了后背,有一个很惶惑的想法,在他心中盘升。 第八十四章 浮寄孤悬起彼伏 皇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送王氏进府绝不纯粹,就像之前讨论的一样,天下能人千千万,为何偏偏是王蓁宓。 媞祯一副笑意悠然的模样,仿佛这种危机并不具威胁性,“王蓁宓只是靶子,她的婢女丽馨才是头狼啊。” 说着,她默默敛了双眼,“起初我也是抱着试探心思,将王氏主仆二人隔了开,没成想,王蓁宓没有动作,反而丽馨被央挫给守了个准,小南门那个砖缝扒得是仔细。” 温钰也大彻大悟,“所以,王蓁宓只是掩盖丽馨的障眼法……” 媞祯轻笑,眸中却冷冷地殊无笑意,“我听周宜水说,皇帝身边有个奉茶监,专门豢养细作暗哨,皇帝如此隐蔽她二人身份,只怕她二人来于此处,所以不得不重视。” 说罢看他一眼,内心更加笃定,“所幸她们已经摊在明面上,咱们才是暗地里的刀子,皇帝能用她们在来监视我们,我们亦可反其道而行之,以用她们迷惑皇帝。” 温钰一听,一时也心胸痛快,如宜南风,“府里明察有序,咱们做到心里有数就成。至于外面,裴行嗣已经向皇帝举荐方奇龄为新任度支尚书,下文已经有了。” 媞祯轻轻揉了揉膝盖,“不是方奇龄,就是徐敬惠,只不过徐敬惠是裴行嗣的门生,他得避嫌,就剩了方奇龄一个人举荐。不然……” 她掩唇笑了一晌,“慎郡王任人唯亲,南阳王也任人唯亲,裴行嗣上赶着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任人唯亲,这不是有病吗,之所以提他的名,就是说明了皇帝两个人都不想搭理,只想寻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才好呢。” 温钰双手合抱在她的手的上,慢慢揉搓,“那是,天好地好哪有卿卿的本事的好,怪得说妻贤家顺呢。” 媞祯被他哄得笑,忽地心头刺痛非常,禁不住五官都走了样。 温钰见她神色不对,连忙扶她歇息,“那里难受不适?去请了大夫来看看?” 媞祯揉了一会也好了些,“想是最近太累魇着了,今儿早睡会就好了。” 一场大雨,长安的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候,浸着水汽冻在骨子里。 太阳藏在云后露着微薄的光,徐徐透过帘子照在孟献城的身上,他一边翻着城中名媛的画像,一边品味,最后还是徐徐落在那一张嫣红夺目的袅袅身姿中。 袁中惯在一旁提醒他,“她是济阴王是王妃。” 孟献城似乎并不在意,“济阴王那等小人也配抱得美人归。”又问他,“要交给吏部尚书李睿的信可送去了?” 袁中惯点了点头,“按道理说,李睿曾经也算是端慧太子的旧部,只不过刘温钰被废后,一同自申到了长安任职,如今已经转进南阳王麾下了,现在拿旧账给他算,能唬住他吗?” 孟献城斜眼看他,未置一词,比了比手让他安心,“从前他是不怕,可如今有朝承佑这个活招牌,谁不怕呢,私藏官妓是什么罪,他不会不清楚,何况,他还亲自给官妓改了身份从良,进府当了小妾。” 慢慢嘬了一口茶,“想来李夫人看着李睿宠妾灭妻,滋味也不好受,这一壶够他喝的了。” 孟献城抻了抻头,又在袁中惯耳边筹谋了一番,直到最后一句落下,袁中惯的脸色才震了出来。 他并不明白,“咱们只要乱局就够了,何必再舍近求远搭上济阴王呢,你就这么恨他?” 恨吗?他当然恨。 当初要不是援救来得及时,他就被当成刘温钰的替身死在了阙氏手中,这份屈辱和算计,他早就恨得牙痒痒。 他悄眯眯一笑,似水萤波的眼睛微微上扬,“想要升官发财,就要往险路上走,俗话说得好‘狭路相逢勇者胜’,弯子够大,利润才多,何况大人也不想一辈子只当大鸿胪卿。” 袁中惯应个是,亲手斟一杯热茶给他,“这些日子,我叫人去打听了,那个杜殷珠杜姑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柏乡弥陀寺上香。” 孟献城心中灵灵一动,“踏花寻柳见美人,虽说这杜姑娘远比不得石王妃漂亮,但到底是个金疙瘩,用处大着呢。” 这日天朗气清,柏乡弥陀寺一片新绿颜色,隔着薄薄的纱帘,就能看见榆叶梅的枝桠斜伸过来,影子落在地上,随风轻颤。 “王妃、表姑娘到地方了。” 照例一声通传,两边帘子掀起来,媞祯跟显瑀一前以后下了车,手腕勾着手腕慢慢往寺庙里走。 一路清净如斯,显瑀只觉得没什么可赏,“这柏乡弥陀寺因柏乡汉牡丹而得名,尤其在谷雨前后,含苞盛开,花大如盘,红白相间,溢香满院,那风景漂亮得很。可惜现在过了花期,一围都绿叶,这么素清的佛寺,难不成你现在也爱求神拜佛了?” 媞祯悠悠打个哈欠,“找个安静的地方方逗留罢了。” 显瑀拍起扇子逗乐,“这倒是,恐怕这长安城里最乱的地方,除了以前的临海王府,就数现在的济阴王府了,你府中也是人才济济,热闹得很。” 她揽着媞祯手,慢慢说起小话,“尤其是……那天,气得慎大哥哥直骂殿下管家无能,御妾无德呢。” 媞祯还是很压抑,“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哥哥怎么对温钰的意见还是那么大。” 显瑀倒看得明白,“作为哥哥她心疼你,但要真是跟殿下比,这小殿下可比慎大哥哥机灵多了。” 说到这一点,她心里还是透亮的,“王蓁宓啊……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是她的骄矜自傲摆了自己一道,吃了闷亏,能让巧儿服侍她一段时间,也是她的福气了,我养的鬼精灵,可头一次给外人使唤呢。” 媞祯往她肩上一搭,“可不是劳费姐姐的苦心,我这府里的盼头,直接清明了一半,这些天温钰还说呢,快进中秋了,问姐姐要什么礼物?” 显瑀伸手点她的鼻子,“什么东西我不管,只要贵的。” 媞祯笑铃铃的,“怎的不成,姐姐功劳最大,就是要星星也得想法摘呀。” 显瑀嗔她,“愈发油嘴滑舌会说话了,果然是夫妻像。” 正笑声灵叮着呢,忽一阵好听的琴音从远处的楼亭间缓缓拨奏,轻揉慢捻,珠玉坠地,像是《阳春白雪》的韵律。 媞祯抬头遥望,那演奏之人正是在临波湖放风筝的那位杜姑娘,她眯眼聆听,满耳清幽不断,直到困厄在她噩梦的身影出现,心中顿时琴崩弦裂。 第八十五章 瑟弄琴调空外音 杨柳风起,琴瑟和鸣,山水窈窕,漉漉伶仃。 殷珠手指拨弦,音珠滚落,一颗心沉浸于此,没留意身后有人慢慢靠近。 “姑娘一曲《阳春白雪》虽与如今夏令时节不合,但胜在别出心裁,把句句尾声的扬意落在低音处,反颇有冷秋萧瑟之感。” 殷珠曲落音停,抬头看面前之人仿佛从天而降。多年后她再回想今日的场景,也是久久难以忘怀,毕竟她也没有想到那个身骑白马的郎君,有一日会真的再出现在她面前。 瞬间心里低呼了一声,被他风雨波纹的双眼迷得天昏地暗。 见她这模样如此,男子愈发笑语温和,“小可孟献城,敢问姑娘芳名。” 殷珠微微一涩,慢慢漾出一丝笑意,“我姓杜,叫……殷珠。” 那人哦了一声,悠然抬起眼来,“上次凌波湖一事是我唐突,惊扰了殷珠姑娘雅兴。原以为会是一面之缘,没想还有今日重逢之时,属实惊喜,原来殷珠姑娘也是喜爱音律之人。” 殷珠抿唇一笑,又垂下脸,慢慢红了,“你……还记得你见过我?” 她抓了抓袖口,还是讪讪的,“我虽喜欢音律,却琴技生疏,所以尾音总是控制不好,倒让孟公子见笑了。” “可弄拙成巧,却别又一番意境。” 可这意境到底是什么意境,孟献城没有明言,但在一旁看戏的媞祯和显瑀却看得明明白白。 “有道是‘曲有误,周郎顾’,只不过今日一顾非周郎,而是孟郎。孟公子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寻声遥见两抹丽影一笃一笃迈着步来,虽然姿容各异,但同样的明艳气场,很容易区分的出这是一对姊妹花。 无心插柳觅良人,孟献城霎时睁大了眼,郑重揖了一礼,“石姑娘好。” 显瑀听这称呼皱起眉,故意提点他,“你应该叫她石王妃。” 孟献城哈了一声,“是,王妃淑安。” 殷珠站在一边面容温和,虽说面上她表姐王蓁宓跟媞祯是对头不假,但真论到私心,她更觉得媞祯待她亲厚些,所以看着她向她靠近,她是欣喜大于紧张。 笑着问,“王妃今天也来柏乡弥陀寺上香吗?” 媞祯垂下袖子说不是,“我跟姐姐来提前瞧一瞧明年四月里要开花的柏乡汉牡丹,算是闲着没事挑闲事做。” 她眼神一顾,挑向另一边的男人,“看来孟公子也闲,一路忙着扶摇直上登青天,还有时间学习弹琴说词,难得的人才。” 这话里话外听得殷珠糊涂,只问,“你们认识?” 媞祯轻飘飘说了句,“一面之缘罢了。” 孟献城却答得委婉客套,“我只记得初见王妃时,王妃身着红裙策马扬鞭,十分飒爽英姿,以为是长安哪家的女娘,不想是我去一趟关外去的久了,是有眼不识泰山,连礼数都不周到,望王妃海涵。” 可他这一番话,却无意勾起了媞祯的好奇心。 媞祯扇合着眼问:“从长安到关外这么远的距离是要做什么事,当时正直阙氏叛乱,如今的皇帝尚是盘踞卧龙,恪守一方,掌管殿廷礼仪的大鸿胪派你去关外传教吗?” 孟献城被问的舌头发木,抿了一下唇,“只是一些内宅里的家事,就是因当时内乱纷争不休,所以才不得不去。” 媞祯笑了笑,“我说笑罢了,这样认真就没意思了,何况球场相见遇故知,一来一往也不生疏。” 她伸出拇指勾一勾裙子坐下,“倒是这一见,我才知道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如今眼前是左一个熟人,右一个熟人,杜姑娘你说呢?” 殷珠笑容甘芳,让人有亲切的松弛,“这自然是极好的缘分了。” “方才的一曲可谓金徽玉轸,聆耳动听,我和姐姐都很喜欢。” 听到这话,孟献城接得比殷珠都快,“王妃对音律也感兴趣,我倒是有些藏着的琴谱,可以送给王妃和杜姑娘赏玩学习。” 媞祯很快就摆了手,“杜姑娘擅长与所爱你就送给杜姑娘独享,我对音律一窍不通,也懒得有所开窍,只要是听着好听我都说得上一个‘好’字罢了。” 显瑀闲坐在一旁搭话,“琴音瑟瑟,也难免有伤手之患,纵使琴谱再好,杜姑娘也不必勤加苦练,依我瞧这心思和意境远在技艺与曲谱之上。” 殷珠只是一味天真烂漫,“谢谢姐姐提点,往后我记得平心静气。” 听这姑娘还是这么不开窍,显瑀也没有话说,可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让孟献城听了个大彻大悟。 心思被看穿也得继续藏,但也无妨,装傻充愣孟献城也一个好手,“听着这位姑娘说话就知道是石王妃的亲姊妹,连抑扬顿挫都一脉相承。” 显瑀也装样和善,“孟公子耳朵真灵,都能听音识人呢。” 一通阴阳怪气,孟献城心里自然不受用,只是彼时碍于无处下手,只得把狐狸尾巴捂在里头,毕竟小不忍乱大谋。 傍晚微云拢斜月,长安街市依旧蓬勃辉煌。然而美景良天,孟献城却没心思赏玩,虽说接近杜姑娘进展的按部就班,但是媞祯和她的小姐妹却已然有所察觉出,奇就奇在他是什么时候露的怯呢? 不把前因后果理明白,接下去总归不太平了,可这也让他有种空前绝无的刺激感。 孟献城转动着水晶念珠,闭目养神靠在垫子上,袁中惯却早已按捺不住,“这个石王妃从上次对公子你的态度就阴测测的,这回还变着法提醒杜姑娘让她远离你,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是?” 孟献城不以为然,只是报以一笑,“女人家的小心思罢了,再说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横竖闹大了也捅不破天,等李睿这把局做定了,济阴王一除,她不过就是个死了丈夫的孤苦女子罢了。” 袁中惯垂着眼分茶,茶汤注进闻香杯里,“杀贼先擒王,公子所言甚是。” 孟献城抿了口茶啧叹一声,“最难消受美人恩,济阴王着恩情承受够久了,也该换换人了。” 他松泛地挺起身子,打车帘朝外看,只见方奇龄府外挂得满是红绸,一副喜气洋洋的做派。 袁中惯顺着视线瞥了一眼,“说来这次方奇龄算捡了个大便宜,这不是正要筹办烧尾宴呢。” “便宜?”孟献城摇了摇,“你要知道任何轻易到手的东西,都不会白给你的,我怎么是觉得风雨就要来了呢?” 第八十六章 簠簋不饬财银案 三日后方奇龄烧尾宴上,朝中各大臣送来贺礼,难得的是向来不喜欢交际的周宜水,除了相熟的人会到场庆贺,今也是难得的礼到人到情谊到。 经不住让郭子坤好一声挑唆,“从前你常是礼到人不到,今难得都全了,得是多金贵的宝物让你亲自送来?” 周宜水忙拿了礼物陪笑,“知道方尚书荣升,特地用和田红玉雕塑了一座观音菩萨像,这不珍贵吗?” 方奇龄客套道:“东西珍贵,周大人这份心意更珍贵。” 郭子坤攥住他的胳膊,“既然这么好,你就打开给大伙瞧瞧,也让我们开开眼。” 有人拱火,自然有人添柴,眼看着糊弄不过去,周宜水到底把盒子打了开。谁想就在那一瞬间,红玉菩萨像的右手被盖沿儿扥了开,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顿时凑火的人蔫了一半,面面相觑的砸嘴。 周宜水忙笑口开合,“碎碎平安是吉兆,菩萨给您挡灾了。” 众人熄了一口气儿,郭子坤也连忙搭上话,“快别容他嘴滑,灌他酒喝,方尚书新官上任能有什么灾呢,快灌酒灌酒!” 于是嘻嘻乐乐,勾肩走酒,几回合下去,席面便醉倒了一片,临到散场,人都是被扶着送出去的。 一遭的忙乱,宴席收尾却十分的仔细,到底鉴于朝承佑一事,方奇龄必须的给自己提个醒,今日贺礼必须得一一登记造册,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多出个大件来,是一个没附署名帖匣子。 管家向主子置喙,方奇龄那头也一头雾水,亲手打开一瞧,是一碟子账目单子,一码一码的字,惊得奇人。 方奇龄手指一颤,忙把仆人驱赶出去后,又点起灯对着匣子的纸单逐一查看,真的是秦州土地税征收的收据!这上面的字目,足足比自己收到的秦州土地税款多了五成啊! 可这分单子怎么会出现在他是烧尾宴上呢? 心悸之余不觉细细推敲,如今掌管土地税收上报的就只有田曹尚书季淮春,当时奔赴秦州征收土地税款的也正是季淮春的儿子季泯善,如果真是一桩牵扯朝中官员的偷税大案,只怕牵连也绝不小觑。 更何况,而今南阳王和慎郡王两党争斗不休,田曹尚书季淮春又是南阳王的党羽,若真是党政之间栽赃陷害,自己亦然出去当刀子使未免莽撞。 所以该怎么做,这都是个难题。 然而他挣扎思索的时候,风已经吹到了曹田尚书季淮春的耳朵里,正当他惶恐不安,准备打算向南阳王招供寻求帮助的时候,一个消息几乎如雷炸耳。 御史台有言官谏言举报,直指方奇龄侵吞朝承佑私库,罪不容诛,即刻羁押拷问。 这事因原是朝承佑曾为敛藏的奇珍异宝修缮过一个私库,只是这个私库直到朝承佑死前一直没有被披露出来,反而在朝承佑死后剥落汹涌,彻底死无对证,只是事关国库资金,朝廷上难免经不住一番议论,甚至皇帝私下也授意方奇龄多多上心此事。 一时之间,除了季淮春因为心虚盯上方奇龄之外,南阳王和慎郡王的眼睛也早早扑了上去,如今生出这种事,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皇帝也随之疑心加覆,特命廷尉司搜府,果真搜出了十几件底座印有“朝”字符文的稀世珍宝。 方奇龄却称家中从未有过这些宝贝,并对它们的出现表示一无所知,直言有人栽赃嫁祸,又知眼前形式自己辩无可辩,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自请落狱关押,配合审讯,以表清白,并将秦州土地税征收的收据亲自交给廷尉司正史郭宣,谏言田曹尚书季淮春父子有私吞土地税款的嫌疑,希望一并收监等候审查。 至此,两个官员,两桩贪污案同时搬到台面上,一时间南阳王乐极生悲,慎郡王悲转大喜、喜极而泣,对于两桩案件的主审地研讨激愤。 二王相争,想要压住二王,必然是一个身份同等尊贵的人,所以刘温钰为一个局外人,自然而然再次受到了皇帝的重视。 这个决定,慎郡王反响一般,毕竟只要不落入南阳王手里,他自得高兴,反而南阳王一早得知皇帝的决策,坐不住,立不安,正焦急时,不为前来通禀,田曹尚书季淮春的次子季泯颜求见。 还未来得及通传,人早已趴进外屋泣涕涟涟,“殿下求您,救救我的父兄,求您救命啊!” 南阳王心里的气早不打一处来,立刻套了衣裳出去,对着人就是一窝心脚,“好端端的,谁叫你们收买言官诬陷方奇龄贪吞私产,不然他能狗急跳墙攀咬你家吗!啊?” 季泯颜连忙扑在地上喊,“殿下冤枉啊,我父兄从未叫人告发过方奇龄,这从未有过的事,父亲一早知道方奇龄在暗查秦州土地税款的消息,只在暗中派人截杀他的手下之人,从未想过撕上明面上来,您都知道狗急跳墙的后果,父亲怎么不知,怎会蠢笨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他震声:“这其中,必有猫腻!” 南阳王斜楞他一下,“你是说……有人故意告发方奇龄,就是为了攀扯季淮春下水……” 说着,他眼珠打起转来,“是……慎郡王,他想报复我启奏父皇严惩他一事。” 季泯颜一口咬定,“是呐,不然秦州一事我父亲早已安顿好,怎么会平白无故泄露,必是慎郡王有意为之。” 南阳王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甚感厌烦,“说到底,也是季淮春手段不干净,如今被人披落,竟落到这个份上,不中用!” 季泯颜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可事已至此,已无法亡羊补牢,还望殿下看在我父亲的苦劳上,救我一家老小性命。” 南阳王立刻摆了手,掐腰坐在了椅子上,“如今主审人是济阴王,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平日连招呼都不打,怎么替你们求情。” 季泯颜心肝直挠,“可毕竟不在慎郡王手里,未必不能回天。” 南阳王登时捏碎一个茶盏,气得青筋暴起,“你说的容易,你行你上啊!” 这一通脾气下来,季泯颜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可到底南阳王无可奈何,都是筹码,丢一个都是给了别人机会。 他扶了扶头,“罢了……先回去等消息,容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季泯颜见南阳王口气松软,心头大喜,忙叩谢了回去等消息。这遭把人敷衍过去,可办法还是想不出来,过了大约一盅茶的功夫,不为长长吐出一口气。 “如今季淮春父子已经落狱待审,若真如方奇龄所说,他已暗查到关键证据,不日回京上交,那么田曹部就完了。”他伸手重新给主子斟了杯茶,“所以……若没有人证物证,那这桩案子就不成立了。” 南阳王顿时眼睛一亮,慢慢捋这珠串上的流苏,“也只能先将此事捂下去,后头派个钦差下去秦州做做样子,慢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拍了拍大腿,“方奇龄身上不是也压着一综罪吗,想办法让他畏罪自裁。” 第八十七章 鹬蚌相持谁得利 夏日的京兆尹暗牢极其闷热,地上斑驳而胶黏,有人缓缓移步,声音一笃一笃的,方奇龄正抱坐在枯草堆中,忽然那人就停在了他眼前。 衣裳白如纯雪,在暗室晃晃一亮,房奇龄斜倚起身,“济阴王殿下……” 温钰与他双眸相接,“是我,陛下旨意,此案由我全权审理。” 方奇龄忽然松了一口气,顿时绷紧的身子便挨墙上靠住,仿佛得到某种支撑,不至于让他继续忐忑缥缈。 温钰微笑,“您好像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方奇龄脖颈微曲着,“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钰目光极淡,像窗外淡薄的云影,“怕是您早知道此番是有人故意向您发难,所以进了廷尉司,才肯将藏在袖兜里税款收据交给京兆尹郭宣,为得就是拉季淮春下水,拉……南阳王一党下水。” 他的语气掷地有声,一言一句丝毫不差正中人的下怀,“你怕他们抢夺了主审权,杀你灭口,所以即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也敢凭空捏造所派遣之人已手握证据并在返途的谎言,以便坐实二王党争的错觉,让陛下另择一个新人来主审你。” 方奇龄打量了他几眼,慢慢坐直了身子,“殿下很聪明,一点都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软弱。” 温钰只是似有若无的笑了笑,“人生在世,活着不易,何况我跟大人一样,也有妻子软肋,除了为了自己,我们不也是为了她们而活吗。” 方奇龄也感同身受,低头嗳了一口气,“殿下说的极是。” 温钰扇合着眼睛,慢慢定在了他疲惫而苍老的面颊上,“方尚书放心,我一定会查明事实真相,还您清白的。” 自收到秦州的密报,方奇龄便自觉凶多吉少,如今进了暗牢,能苟活最好,苟活不了,独扛重罪,保护妻儿也好,可没想到自己被陷害到这个地步,居然有人信他是清白的。 他很诧异,“殿下肯信我?” 温钰却很笃定,“来之前有疑惑,现在忽然就信了” “什么意思?” 只见温钰伸了伸手,命人将乘给方奇龄热粥端上来,温钰捻起银针往里面轻轻一试,不过一瞬之间,那针便成了漆黑色。 方奇龄登时浑身发毛,犹如身坠寒渊地狱一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很清楚很明白,有人要杀他…… 可越是毛骨悚然,他心底的热潮就更汹涌,袖下的手攥得拧紧,刚想问一句家里,温钰很快回复了他。 “我会托人照顾好你的妻儿,不过在这之前,你更需要的是顾好你自己的性命。”他轻声细语安抚,“我会让人接你去别处。” 方奇龄心头滚热,一时什么都顾不得,连忙阖衣下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甬道的风呼啦出来,透骨彻寒,回望暗牢内一盏豆灯,在凄风中颠簸摇摆不断,一晃,身影拉得修长。 待温钰回府,媞祯已经泡新时的毛尖慢慢喝了一盏,她垂下眼皮亲手斟了茶放进温钰手里,拿起团扇慢慢的扇。 温钰暗赞的看了她一眼,“果然有人已经急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了。” 媞祯说笑似的口吻,“南阳王太急功近利,若不是当日他焦躁心切,举荐同党担任度支尚书一职,幻想一步登天,皇帝也不会把主审权交给你,谁知道这一次是不是他自导自演推方奇龄下水,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温钰抿了一口茶,继续接话,“如今方奇龄我暗中转到左冯翊府,想来有周宜水照料必然周全,那接下来……” 媞祯笑意温婉,“秦州那里是显瑀姐姐的地界,商舫人脉俱在,消息亨通得很,又有曹迩和良吉帮衬,自然无妨。只待人证物证进入京畿,一切尘埃落定,季淮春必然倒台。” 她轻揉拂起发鬓,慢慢支着腰靠在垫垛上,正听门外传来通报:“殿下,徐敬惠到了。” 管彤垂袖站了一会,眼瞧媞祯坐在一边不动弹,到底出言提醒一番,“王妃……” 媞祯抚抚膝盖,将裙褶理好,“请进来。” 宫中府中这些年,哪怕是呼延皇后那样强势的人,也没敢在先帝议政的时候旁观,如今这个倒真荤素不忌。 管彤嘴唇微微一颤,联想之前媞祯的所作所为,他心里更不耐受,眼巴巴等自己主子发句话,却是候了半晌也了下文,只好捻着步子,好好将人请了进来。 徐敬惠一脸清瘦面相,多日的疲惫已经挂在眼梢,“臣拜见殿下,王妃淑安。不知殿下招臣前来又何要事?” 温钰跟媞祯淡淡相视一眼,指着凳子让他先坐,“陛下派我督察秦州土地税款一事,正缺精干的能手,听说你精通农桑,又曾参与土地税款汇报一事,想来多有研究,所以想让你相助我核查秦州一案。” 徐敬惠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慢慢回转淡薄,“若殿下需要微臣助力,微臣自然愿意,只是不知为何殿下会找到微臣呢,土地农税并非微臣所擅长。” 温钰浅笑,如晴日蜻蜓点落水面的涟漪,“你是裴中丞的门生,裴中丞为人刚正不阿,是一翘楚,我相信裴中丞的眼光不会差,再者……” 他噫一噫,“秦州一事裴中丞也事先知晓,对于方奇龄此番入狱也是口难言,一旦求情,难免会有惹火上身,更易沾包庇之嫌,除你之外再难有人力证方奇龄清白。” 徐敬惠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搐,“殿下也相信方尚书是清白的?” 温钰回道:“若方尚书真的吞藏了朝承佑的私产,又怎会在狱中被人投毒,以求死无对证呢,恐怕是侵吞私产为假,季淮春贪赃土地税款是真。” “投毒?!”徐敬惠登时窒了一下,立刻勾过头,“那方尚书现在……” “无碍。” 他倒吸一口凉气,反而更加安然,看着眼下的形式,八成方奇龄也也把来去经过交代了个遍,索性他也没什么可藏的。 徐敬惠有些愁起来,“这些天,老师也在自责,说是自己将方尚书推向了众矢之,才遭此灭顶之灾。” 他掀开眼皮,目光坚定莹亮,“微臣不敢隐瞒,微臣和老师私下都曾派过人去打探秦州的消息,但是一直是派去的人不断,消息却全无,又不敢大张旗鼓加派人手,就可知方尚书手里的税款收据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只是苦于我们实在没有关键性的人证物证,不能贸然挑明。”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有支点,他缓缓问,似渴望灵丹妙药一样的眼神,“殿下想怎么做,微臣都愿助一臂之力。” 温钰目光清澈的能看清对面人的面孔,“你和裴中丞都是重义之人,方尚书亦是,他也托我转告裴中丞,望他小心行事,我不便转达,由你交代。” 徐敬惠缓缓谢过,眼见一场谈判顺风顺水谈到了终点,媞祯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思,后续怎么收场,她跟温钰都通过气儿。 一颗心安定下来,刚要起身,管彤再次进来通传,“殿下,朱太傅在外求见。” 温钰嗯的一声,“是我叫他过来商议秦州一事,快请进来。” 媞祯听着话,慢悠悠转到外头廊下,正见朱嵇从外而来,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时日,承蒙您费心了。” 朱嵇脸上有不能掩饰的畏惧与回避,“王妃客气,只要是为了殿下,老朽自然万死不辞。” 见他还是这般见外,媞祯也无话可说,“殿下在里面等您议事,您先去,我就不候着了。” 朱嵇哈了哈腰,俩人打个擦肩,就各自去到各自的地方。 媞祯知道,那日她暗自上门求办的事,为实惊动了人的心,可纵使他们智谋说不到一块去,但为了温钰都得顾全表面文章。 她缓缓扬口气,方顿足倚着栏杆坐下,阶下一个奴婢便走了过来,“王妃,王家和杜家来人了,说是中秋节快到了,想探望王宝林。” 第八十八章 殷珠报信 媞祯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情绪,只是缓缓搭了手绢,慢慢擦这鼻尖的汗。 整理好了仪容才开口,“王家和杜家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奴婢依言回答,“是王宝林的母亲陈夫人,和她的姑姑王夫人,还有一个姑娘不知道是谁,不过她叫王夫人母亲,想来是王宝林的表姊妹。” 文绣在一边听了通报,也慢慢捋起思绪,“说来虽然胡美人醒了,但是身子一直虚着,不算大好,所以王蓁宓的禁足一直没解,她们这次来也是有心暗示殿下中秋将至,宽宥施恩的。” 媞祯斟酌一二,轻飘飘道:“王氏解除禁足是迟早的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王家的面子,还有皇帝的面子。” 便让那丫头去知会一声,“去传话,就说殿下宽宥,解了王宝林的禁足,也叫丽馨一并回去侍奉,随她们母女姑侄姊妹见去。” 小奴婢答应下,忙蹲个礼就到西苑去回复,等到人在走得远些,文绣重新吸了一口,在媞祯面前论述起来,“只是王蓁宓上次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此番怕是不单单问候那么简单,姑娘断然让她们见面,会不会……何况丽馨您是知道的。” 丽馨出身奉茶间细作,这点没有任何疑虑,反而正因如此,媞祯心里才敞明。 她从容微笑,“没什么不好,各回其位,才能消却疑心,一个明棋不足为惧。” 点了点小指头,勾着裙边迈了几步路,“至于其他人……她们那点小心思打量谁不知道,二五子和二五子的亲戚,倒不怕她们犯蠢,只怕她们不蠢作,我没处发挥呢。” 说着话沿着弯道下了楼梯,说来媞祯入府也有一月,只不过挨平日离西苑远,没怎么溜达,连府中种了什么花花草草也不知数。就隔了个坐屏的距离,刚下廊就闻到一阵花香,甘甜甘甜,像是兑了蜂蜜的栗子糕。 她好奇问了一句,“好香……像是桂花的香味。” 文绣搭着她腕,“您鼻子顶灵,前两天秫香馆的新桂就开花了,今个来赏也正巧。” 秫香馆在碧游湖西岸,跟王府西苑交界,按府中格局正属正中央,前后碧游湖,后是揽月亭的荷花池,若是登高远眺,几乎可以看得全府风貌,不止是赏景的好去处,更是作画的好视野。 媞祯是个画痴,见到这幅场景何止是情动心动,“原还愁我的小画院哪里找,如今就有了,回头跟温钰说声,我要把这秫香馆改成画院,等到时候叶子一黄,深秋景致好看得呢。” 秋来风景红蒙蒙,焦叶落草影纤纤,文绣是个通文识墨的,三言两语一带,也品出一番景致,正想要接话,谁想抬头看着远处的草丛间有个朦胧的影,扑哒扑哒地乱窜。 文绣往前赶了一步,严厉呵斥,“谁!谁在那里还不出来!” 媞祯这才回过神,见那人慢慢从树垛里冒尖,直到一身罗兰色的衣裙暴露在眼前,媞祯才恍然大悟,“杜姑娘?” 殷珠面色一团红,微微欠身,“王妃淑安。” 方才通传就又说王氏的表妹有来,有了这一嘴,能见着她,媞祯也不意外,慢慢调整情绪,温和道:“现在正是王府秀丽绝佳的时候,杜姑娘既然来做客,就不要像在家里时那么小心翼翼。” 殷珠却显得很谨慎,左顾右看一遭才开口,“我不是有心跟着你的,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媞祯愣了一愣,嘴角挑起个弧度,“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殷珠急忙上前几步,眉头悬成了针,“王姐姐她们要攒簇着害你,尤其是饮食,王妃可千万要小心了!” 这话说得突然,媞祯心里直打突突,“王氏要害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一家子亲戚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是呐,纵然她有心跟人家交好,可毕竟亲疏在这里,毅然开口说这些话,人家不信也难怪。 “我是王氏的亲眷,你对我疏远也是情理之中,有防人之心是好事,只是……你能相信吗,一个家里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我跟她们不一样。” 兰茵陪在一边也干着急,“是呐王妃,您就听听我家姑娘的话,我家姑娘是今早偷听到了王夫人和陈姨母的讲话,才特地要跟来的,她们这次来就是专程给王宝林送药,而且那药绝对不是什么好药,不然方才不会将我们赶出来,偷着给,奴婢见那药用厚厚的牛皮纸包着,王夫人还嘱咐让王宝林小心着用,万不可过量。” 文绣目光一敛,贴来耳边道:“这几日丽馨那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跟乐阳楼那里取过什么联系,想来不是王蓁宓自己的主意。” 媞祯还是似信非信,默默里两个眼珠一直打架,“话说,王氏虽然不是杜姑娘母族所出的表姐,但也是你们杜家的姻亲,杜姑娘平白无故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殷珠盈盈抬头,“可你上次也是平白无故帮我摘过风筝,也没落得什么好处,无非就是当时心里突然想帮一个人罢了,我也如此,何况咱们也是见过两回说过话的,在我心里也是相熟了。” 她面容有些苦恼,又有些楚楚可怜,咬唇咬了半天,才接上前头的话,“我看不得她们仗着高贵的出身贬低你,更看不得她们合伙欺负一个……没娘的孩子。” 一句话戳进媞祯的心坎,像幼年时生的一场寒热病,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的交替着。 霍夫人走得早,她小小就抱到舅家养,虽然童年也过得幸福,可总觉得或缺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出了家门口,谁不指着她的脊梁说她“没娘养”。 连她这样的也会被人说三道四,更别提旁人的苦楚,只怕比她还多。 “她们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殷珠强扮笑脸应承,“不过就是没那么亲厚仔细罢了,我和兰茵两个人过得也清净,又不缺吃穿。” 驰骋商场那些年,媞祯练就一身识货的本事,殷珠那身衣服料子分明是几年前实兴货,连绣花都毛边了,非说是好货,谁会信呢?不过是自个安慰自个罢了。 看着媞祯有所动容,殷珠也放心了一半,“话带到就好,我还得先回去,不然她们被发觉我人不见了……” 后宅讨生活的女子,难起来比当官都难,说错话办错事,没有亲娘看顾什么理都没有。 媞祯点了点头,由她自行离去,心中顿时感叹不绝,“一会去传我的话,赏陈夫人锦缎三匹,王夫人锦缎三匹,杜姑娘锦缎两匹,就说是中秋将近,殿下给各位添添喜气的。” 第八十九章 再谋 大约时过酉时,朱嵇与徐敬惠才各自离去,温钰静静一个人靠在阔大雕花红漆椅上,仰面闭目凝神。 管彤只身进来,重新换上新沏的热茶,“殿下跟两位大人说了这会子话茶都凉了,奴才给您换杯热的喝,别凉着胃疼。” 温钰却看向窗外,“媞祯呢?” 管彤吟哦了声,“王妃去秫香馆赏过桂花,应该已经回去霁月望湘台了。方才王妃身边的文鸳来过说,王妃要把秫香馆改成画院,已经叫人收拾出来,就剩添置东西了。” 早前要选个画院,媞祯曾跟他提过,如今有了满意去处,温钰心里也美,“那处风景是好,你让底下的人上些心,缺什么要什么一并补齐,别松待了。” 管彤笑眯眯的抿着唇,语气有些阴晴不定,“今天王宝林的母亲和姑母来探视,说是中秋将至想为女儿添些东西,王妃便做了主,传您的口谕解了王宝林的禁足,许丽馨回去侍奉,还允了她二人的探视。” 他凝视着他,“殿下以为呢?” 温钰听来倒不以为然,“胡氏已经痊愈,王氏身后有王家和皇帝,解禁是迟早的,媞祯做得对。” 管彤微调苍然的情绪,拐弯抹角的转悠话,“其实王宝林纵然不好,可胡美人和赵美人还算安分守己,殿下也该雨露均沾才是。” 温钰愣怔一下,仰起脖子,“你什么意思?” 管彤倒也直白,“您不觉得王妃被您惯得太过娇纵了吗?今日您和两位朝臣谈话,属实不该容她在侧,这不合规矩。” 温钰撂开脚子,眼中有了一丝惆怅的神色,“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对媞祯的芥蒂就那么耿耿于怀吗?” 管彤阖开脚步跪下,腰杆挺得崩直,“您是奴才的亲主子,千不该万不该的话,奴才都是为了您好,王妃确实聪慧卓群,就是因为太聪慧,殿下才要多加防范,不宜过于宠信,当年吕后可差点杀得刘氏断子绝孙,眼下殿下已经安全在长安立足,已经再无需她效力,需尽早决断。” 媞祯的心思温钰从来不是不明白,即便他跟帝位一比显得弱势,但让他决断她,倒不如他自己决断自己,倘若他这辈子没再遇见,只怕早就一脖子吊死了。 两个人相处,总有一方是妥协的,他喜欢她,妥协又无妨,他心里江山再好,跟爱人一比,还是退而求其次的。 温钰一眼枉然,“管彤……如若我真是你口描述的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可以用之杀之,你真的能安心侍奉我吗?你不会夜夜惶恐,提心吊胆吗?” 管彤眸睁得大大的,“奴才只是一心为殿下考虑。” 温钰拂开衣袖,眉宇不觉低低微垂,“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你跟我从地牢到柔然再到现在,是艰辛万苦苦出来的,也算过命的交情,媞祯也是,她也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施以援手之人,还是我的妻子。” 管彤挣扎挥舞,膝行而近,“那她有拿您当过夫君吗?她哪一次来找您不是因为朝政之事,什么时候是为了和您谈情说爱才来的,这样冷情冷性冷心之人,您过于亲近只会伤了自己!” 温钰撑起身子质问:“难道非要至死方休,才能称心如意吗?” “可是殿下她不爱你!您为什么不明白呢,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用利用您的心思去利用她?” “你够了!”他呵斥了一声,可心还是空出一个洞,沉默良久,才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你最好把你要说的话咽下去,存的心思也磨下去,别生出任何事端,否则……我唯你是问。” 管彤听了这话,脸色变得铁青,他根本不敢言明,方奇龄被陷害入狱的幕后推手就是媞祯,想想看多可怕,渴望你效忠的人,就是亲手将你推入地狱的人。 这样自导自演的救赎,这样披着正义的邪恶诡计,不是那日他跟着媞祯去给朱嵇寿辰贺礼,怕是也不会亲耳听见她威胁朱嵇的话,知道这两桩贪污案的幕后真相。 可他说了又如何,首先温钰不会相信,二来朱嵇也跟媞祯达成合作不会再提,三来自己也会涉如险境,更会对温钰的夺嫡大计不利。 要怎么要温钰知道那个女人的虚伪皮囊,他只能缓缓谋之,绝不能让她真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接下来的定局也很快想计划中演变的一样,皇帝着谴朱嵇为钦差,徐敬惠随行,同到秦州勘察土地税款疑案。随之他们上道,自然不安分的也渐渐不安分起来。 第三天晚上媞祯就收到了央挫的急报,朱嵇他们刚到汾阴,就已经遇过一次刺杀,好在暗中有曹迩带人相护,并未有一丝差池,如今已经周转到了良吉的庇护区。 央挫把信读完,支个茶杯给人续满茶水,“姐姐放心,照今儿这个形式,成事也要快。” 媞祯神色极为安然,轻嗅片刻温钰为他调成的牡丹香,闭目凝神,“南阳王养得那群酒囊饭袋,以为捉住别人的把柄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这把柄递到外人手里更是张死牌,管他动作再大,都是板上定钉的事,谁也撼动不得。” 央挫见媞祯悠然自得,心里也十分有滋味,笑嘻嘻的趴在一边给人敲腿,“谁不知道秦州对于霍家来说就是第二个老巢,知根知底的很,您就勤好!” 媞祯热拢拢的笑,刚扬起眉,听着文鸳迈着莲花步一妖一扭进来,“周大人叫人递来话,说是想见您一面。” 算着日程,也到了日子知会,媞祯抬起身,“他人在哪里?” 文鸳道:“十里画廊。” 她听了话,趿起鞋就叫人备车走,巧巧跟管彤撞了个满怀,好在有央挫扶了一把,这才没跌一跤。 管彤忙嗳了一声,巴巴虾腰陪错,“殿下说膳房里新做了菱粉糕,正叫奴才端来给您尝尝呢,哪想奴才光顾着糕点碰着您了。” 媞祯一时没功夫搭理他,“先放屋里搁着,等我回来再吃。” 人走得飞快,跟一道风似的,管彤看着人着急的样子心里七八个桶吊打,他紧紧攥住拳,阴影里的眼睛痛恶而清醒。 第九十章 背刺 十里画廊的酒菜席面早已经备好,又早早吊起中秋时节的花灯,显得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媞祯来前吃了盏桂花糯米羹,压实在胃里也不饿,跟周宜水碰了几杯酒,也就到了饭后三巡。 周宜水拿牙签剔了剔牙,“方奇龄的妻儿挪窝挪了七八天,南阳王还挤在廷尉司周旋,这局可把这个狐狸崽子坑惨了。” 一手促成的大势无法扭转,媞祯也欣欣得意,她捏了帕子擦擦嘴角,抿出一笑,“他僵持不了多久的,等到人证物证进了京畿,别说弃车保帅了,使劲踩两脚都有可能,从朱嵇收买言官纳谏,到廷尉司搜府下狱,从头到尾他查得明白吗?” 她笑着俯了身,“何况,我这还有一张催命符。” 周宜水摩挲起下颌,“说来听听。” 立时媞祯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抛给他,“这是朝承佑私库的钥匙,到时候想办法从季淮春家里把它搜出来。” 这就对了,没有柴火可以自己添,没有火也可以自己点,只要让南阳王以为季淮春两头吃好,谁还愿意跟这种墙头草搭理。 周宜水顿时拍手大笑,“玄机呀玄机,你真是把他们算了个透。我一直以为,这朝承佑的私库就是幌子,没想到是真的,他真囤了这么多钱!” 说起这件事,还是很久之前的契机,“别忘了我祖上是靠劫掠官商发家,对这些人明镜似的,劫下个私库更容易,想他们这种贪官污吏,就是银子被人劫了也是哑巴吃黄连,哪个敢报官找死的。” 她慢声拍了拍胸脯,“要不是有朝承佑的私库玉珠在前,我还布不出这场连环计呢。” 周宜水眉眼弯弯如月,手指在桌上一笃一笃的敲,“可惜刘俭和刘珩眼皮子浅,一顾盯在彼此的势力上较劲,全然不知坞台案,仅仅是个开端而已,而咱们真正要的从来不拉谁下水,而是——更换两部的首领,培养自己的势力。” 媞祯噫一噫,“其实朱嵇倒好说,只是方奇龄和徐敬惠……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他俩不经此一番既没有历练,又没得和咱们深厚的交情,也就不能尽心占好度支部和田曹部的位子,忠贞不渝做事,打江山固然重要,守江山也要尽心,攻守得道才能利于不败之地。” 她月眉一挑,横若远山,“至于秦州那里自有显瑀姐姐安排,早已是大势所在,已成定局,旁人是想阻挡也挡不住的。 周宜水却又另一股担忧,“只怕此后他们反应过来了,济阴王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媞祯说不怕,“参与党争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早晚的事罢了,早啊迟啊都得上台见面。” 周宜水嬉皮笑脸的掐了掐腰,含了七分的笑,“你是不怕,我怕!托你的福,自打你来了长安,我是左右逢源,累得够呛,还指望你想些消停点的主意,容我喘口气。” “是吗?我瞧瞧。”媞祯隔空一眯量,“像是瘦了,正好如今瘦肉市场行情好呢!” 周宜水把她的手挪开,“虎妮子,还开价奚落人。” 媞祯抽开手,正要那酒壶再给他倒一盅,那些从没想到的一个身影拽着步子,如飞舞绫罗似的杀到他二人中间。 人影背着光,暗影打在周宜水的脸上,“乃衿……月黑风高的你怎么来了?” 崔乃衿看了一眼媞祯,“这话,恐怕要问石王妃?” 一句话把媞祯和周宜水弄得眼珠打转,索性崔乃衿直接敞开门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是石妹妹聪慧至此,为何会放纵家奴鼓唇弄舌,搬弄是非,是否是治家不严的后果?” 家奴不逊,传唤谬言,可有几个敢弄这一出好戏的。 想起今日殷切给自己送糕点,怕是这祸心早就藏下了,何况他还有前车之鉴。媞祯掀动起唇瓣,“多谢崔姐姐提醒。” 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然而媞祯一走,桌前的两只影反而融成了一只,周宜水手搭她肩上,是一奇思,“听你的意思,是济阴王府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崔乃衿心头冷笑,一脸洋溢着憎恶的表情,“晚饭后,服侍我丫鬟通禀说,门外有人说有急事见我,一碰面就说你不大好,人在十里画廊醉酒声色,我寻思,好端端去跟故友说说话,还能怎么不好,分明就是有心人在挑拨,让我误会你俩有私情呢,我这才特地过来,就是要提醒石妹妹的。” 话调子一起头,乃矜她越说越气,“要说也是这人忒恶心,存了什么龌龊的心看待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偏就生了双不干净的眼睛,看了什么都不干净,就该叫雷劈死他。” 周宜水捏了她脸颊一把,“他们那等蠢笨哪能算计着我家夫人,我家夫人那是绝顶聪明!” 那头媞祯回到王府,院灯点了一排又一排,刚进了屋,正好撞见今个下午管彤剔温钰送来的一盘菱粉糕,不知怎的媞祯觉得心里瑟瑟,随即拔下头顶一根银簪子探了进去,不一会钗头就黑成了渣。 文绣心骇了一跳,文鸳也愣时傻了眼,媞祯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查……去查!” 约一刻钟头,文绣带了消息进来,“听探子说,管彤送来这盘菱粉糕时跟王蓁宓遇到过,还特地打开食盒给人瞧一眼。叫大夫查过,这糕点上确实被人撒了层砒霜。” 媞祯一时被气笑了,“王蓁宓?他倒想得出来让她去背黑锅。” 从前仗着他是温钰最亲近之人,她一直一忍再忍,以为他会看着他主子的面子上能够安分守己,如今看,他不仅仅是温钰身边的忠犬,更是一匹狼,一匹随时随地就会发疯的狼! 媞祯气愤的喘息声如同拍案的狂潮涌动,紧紧攥着大袖下的手,狠狠一摆,“自作聪明,可笑至极!” 既然是水火不容,已经到了分外眼红的地步,那她这一回也没必要退宿,必须得给他狠狠打个警铃,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要命才好,不打不忠,愈打愈服。 媞祯眼死死盯着墙角某处,似要钻透了墙洞,“叫管彤过来。” 第九十一章 敲山震虎 夜幕边山雨欲来,仿佛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团条的形状。 管彤接了信,心也忐忑的厉害,垂手慢慢进了屋子,稳稳打了个千,“不知王妃叫奴才来有何事?” 媞祯倚在高坐斜楞他,“你不知道这菱粉糕馊了吗?” 管彤鄙夷皱眉,捧起手作笑,“王妃说笑了,这菱粉糕是殿下叫膳房晚上刚做出来的,就是天热,这个时候也不会坏。” 她哼了一声,“是吗,可为什么文鸳闻过说是馊的,难不成文鸳会骗我呢?” 管彤见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意识到失态严重,到底低了一头,“奴才不敢欺瞒,您知道殿下爱重于您,断断不会让奴才送来馊的东西,你信不过奴才,总能信得过殿下的心意。” 媞祯低沉而缓慢,想焚烧久的香料,“原来你知道殿下爱重于我呢?” 管彤呲起牙,“阖府上下,谁不知晓。” 媞祯斜倚在软榻上,取过一枚玉搔头挠了挠,“你把那盏茶端过来,敬给我。” 管彤顺服照做,恭恭敬敬的把桌上的茶挪到媞祯身前,谁想他胳膊刚一抬,媞祯肘击个踉跄,咣当一响水玉杯炸得粉碎。 还没来得及抬头,媞祯的呵骂就到了耳边,“敢损坏府中之物,央挫,你领他去墙角罚跪两个时辰。” 又训又骂,如今还要不明所以的罚他,管彤早就对她不满,当面就咽不下气儿,“奴才可是济阴王的人!” “生气了?你还知道生气?”媞祯嗤笑一声,坐起身来,肃然道:“好的说成坏的,香的说成臭的,偏是我打得就罚你又如何,委屈了?委屈就对了,谁没有委屈的时候,不能我有,你没有。” 霎时管彤回过味来,恍如五雷轰顶,吓得浑身打哆嗦,惶惶看向媞祯,又看向那盘菱粉糕。 瞬觉不好,想要挣扎,央挫那头倒快,拽了块抹布就塞进他的嘴里,顺着脖子就往下提溜。 媞祯扬袖一挥,“文绣,你去把殿下请来。” 天色已然全黑,外头捎带水汽的闷风吹得檐下宫灯簌簌摇曳,漾出不安的昏黄光影,也吹落了遍地的榴花。 温钰背着手从门口进来,见媞祯正歇在廊芜下的小睡塌上扇着扇子,他坐过去一边,拿流苏逗她,“难得见你好兴致请我过来吃茶,不知你新得了什么好茶?” 媞祯起身挽过他的胳膊,“洛神花茶,正好配你让管彤送来的菱粉糕,我还没吃过,一起尝尝。” 美人的邀约总是不能让人拒绝,他悻悻说好,转眼见文绣端来一盘糕点放在桌前,媞祯立刻拾了一块,“我回来时有些冷掉了,又让人又蒸了一会,浇上桂花蜜和熟粉。” 说着就喂到温钰嘴边,“你替我试试,好吃不好吃?” 温钰也没多想,顺着咬了一口,“是甜的。” 还没咽下去,媞祯又端来一杯茶,“再喝口茶顺顺。” 花灯一跳一跳,摇曳不定,将面前的人影,勾勒上一层淡薄的弧度,温钰有了些停顿,但还是接了过来,“甘甜微酸果然极好,我跟你一样,很喜欢。” 他便缓缓拉过她的手,看着她笑。 媞祯的目光婉转似流水,流淌过他的眼角眉梢,“都说月下赏花,灯下赏美人,可今晚有月有花,有灯有我,你觉得哪个更美呢?” 温钰抱了一把她的腰,“花前灯下赏月的你……最美。” 这话说完,他就有些浑然无力,方想起身坐直,媞祯一双手就把他搂进了怀里,不让他起来。 “媞祯……我……” 她拿手盖住他的眼,“你是赏景赏醉了,闭上眼睛睡……就在我怀里睡。” 媞祯轻声细语在他耳畔念着,就仿佛有咒语在身体催化,终于经不住困顿,倒头歪了下去。 央挫见成了,才把塞在管彤嘴里的抹布撤掉,给人松了绑,移时那人像是饿狼哭嚎,一颠一颠地滚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抱住温钰的脚,就被身后那只手压地上。 他哭得挠心,“殿下……殿下!你快吐出来呀殿下,那东西吃不得呀殿下……吃不得啊!” 瞬然满眼憋得血红血红,怒嗔着像那个女人大嚷,“你明知道有毒为什么要给殿下吃,为什么啊!你这个疯子……疯子!”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刘温钰为什么会死,你不知道吗?” 她语气说得利索恳切,如刀一般插进他的心窝。 管彤双唇抖擞,浑身想槺筛一样战栗不止,然而媞祯还不够罢休,狠狠的蔑视他,“王蓁宓再愚蠢,也不是人人都可用来一步登天的,管彤,你手段不干净,根本不入流!” 管彤泪流满面,仿佛面对强敌的小兽……怎么会这样?他的主子居然因为他的愚蠢,被他害死了。 看他这份不成活的模样,料想是痛进了骨子里,媞祯收了收腿,“这次仅仅是个教训,如果你还敢把有毒糕点端进霁月望湘台,我敢保证,下次刘温钰吃的……就是真的毒点心。” 一口气赌在心窝,瞬然从心肺中释放出来,管彤整个顿在地上,他恶狠狠看向媞祯,她居然戏弄他威胁他。 媞祯也以同样的姿态相视,“不要以为我在唬你,这个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我嫁给刘温钰是嫁,嫁给别人也是嫁,如果你再一意孤行,我不介意多一个出身尊贵的前夫。” 她换了口气,索性把话一气儿都说出来,“千万别忘了你们主仆的今日是靠谁得来的,想反噬我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再者……”她笑吟吟勾起唇角,“你又是什么干净人?要是你家殿下知道,他第一个准太子妃呼延瓒是被你给毒死的,你觉得你会留下什么印象?” 这话彻底把管彤给噎住,整颗心都是大写的震撼,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那个时候呼延家步步紧逼,温钰又心有所属,他只是为了能让主子开心一点,才在呼延皇后赏给呼延瓒的点心里下了毒,谁想呼延瓒死了,他主子还是要被迫迎娶郑氏女做太子妃。 可这件事那么隐蔽,怎么可能有人会得知? 媞祯看破她的疑惑,“你大概是不知道,平阳皇城的卷宗已经转到三府一司中,我既然要搜罗朝廷官系的把柄,自然要在案卷上多用心思,哪成想那日不过是在左冯翊府随手翻了一翻,竟然翻到了这桩陈年往事,我就想谁敢在皇后的糕饼里放毒呢,说郑氏做的也太牵强,可送糕点的你是最恰如其分的。” 所以郑懋从那时起就白担了罪名,到死都不清白。 事到如今,管彤也装不下去,“想利用殿下的都该死!呼延氏更该死!” 他忽然咯咯的笑起来,“难道王妃就不忌惮郑氏吗?不然那夜去长安的路上,央挫往郑懋的水壶里搀什么药呢?郑懋一死,说是呼延晏确实有道理,可说是王妃……也不无可能!” 第九十二章 落定 当日郑懋毒发大殿,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阙氏吸引,惶恐之下他们所能做出的判断获利者只有呼延晏,管彤虽是对这个结果有疑,但非要证明媞祯有所参与,他也苦无证据。 何况他也试过,央挫下的药只是普通的硫磺粉,能够刺激人咽肿痒咳,并没有致命的毒性。 但媞祯对待一个曾经想要刺杀她的人,只是小小的捉弄报复吗? 他不知道。 媞祯闻他所言神色一暗,慢慢抿出一抹笑,却不答他的话,只是任他这样揣摩下去。 片刻才咕哝起了嘴,“可再血淋淋的路,我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抛开一切不谈,你以为你们下得了船吗?”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尊大佛一请进来,想送走是难上加难,何况他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有他的殿下。 他吸了口气,“好,奴才不会再折腾您,但是只是为了殿下,所以王妃……您能把殿下还奴才了吗?” 媞祯说不行,“殿下今晚歇在我这儿,他会睡一个好觉的。” 管彤到底闭上了眼睛,把这一切都咽可下去,抬手见那榴枝上的麻雀,重重压弯了枝尖。再咬咬牙,现在还不是决裂的时候。 稍后媞祯命人把温钰搀扶到床上,轻轻给他扑着扇子,虽说那新换的那盘菱粉糕里搀的不是砒霜是迷药,但到底人晕过去一个时辰也没见睁眼,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文绣看出她的心思,在一边安抚,“姑娘放心,只是些不伤身子的迷药,殿下睡一觉就醒了。” 她顿了一刻,明知有些话不该说,还是问了:“这次您还要放管彤一马吗?” 蘅芜小汀刺杀的主使,今夜报信投毒,一桩一件确实压在心里喘不过气,可投鼠也要忌器,不到不可回旋,媞祯也不想因为一个管彤跟温钰撕破脸。 她撑起头,“四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大约过了半夜,温钰才醒了过来,只觉肩头有些沉重,微微转头,是媞祯趴在肩头枕着。 他慢慢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想发生过什么,一双手就攀过他的脖颈缠了过来,“方才赏月赏得困了就睡,现在睡着睡着怎么还醒了呢。” 温钰顺着她的攀援转过身,“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媞祯伸手点他的唇瓣,“记得那么多做什么,记得有我陪着你不就够了。” “说的也是。”温钰缓了口气,抻开手让她倒在自己怀里,“咱们很久没有这样说些除朝政之外的话了……” 媞祯眉头一皱,“是吗?” 他抿了一笑,无所谓仰起脖子,“这样静静得和你靠在一起……真好。” 听他这样说,媞祯心里也有些作愧,她居然用他的性命去要挟管彤,还作了这出戏,抛开其余私心杂念,是她没乘住他的情。 她抚着他的脸亲了亲,“这样呢,是不是更好些。” 温钰贴着她的额头发笑,“还不够,还不够好。” 媞祯漫上他的身,贴着唇吻上去,顺着下颌一直到脖颈,轻轻柔柔的蔓延到被扯开的领口,温钰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随着那动作心尖上蚂蚁就抓得躁动起来。 “这样高兴了吗?” 温钰翻身覆上来,贴在她脸庞亲吻,“你陪我……我就高兴。” 卧室里春光灼灼,窗外一丛枝桠探过来,映在月下连成一双碧落的影。 至于两桩财银贪污案的结果,也随着十几日的跋山涉水,与朱嵇和徐敬惠一起谴返回了长安皇城。 秦州当地税赋官作为人证被留问廷尉司,再经此人重新陈词口录,由济阴王主审,廷尉司正史旁听,徐敬惠执笔,朱嵇定案,将其以“天灾虫害徭役偏低为由,坐地涨税”为由,联合季淮春与其子季泯善克扣土地余款分赃十万雪花银的罪述登记在册。 并有搜证在府邸库房里大笔银两和暗格里与田曹尚书之子季泯善的联络手书为物证。 除此之外,此番过往秦州,还有大幅被增收土地税的百姓联名呈信,将自己曾被要求按十成税款纳税的事情说明画押,其中不少人因上缴纳不齐被恶意驱逐,收圈土地,浑身的骨伤不止。 而作为受创的南阳王,则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宣室殿。 他进去时,刘温钰、朱嵇和徐敬惠正在殿中汇报情况,一时他来,反而引得三人并不愉快,他只得在一边等候。 朱嵇道:“臣等已遵从陛下旨意,已审结秦州土地税款侵吞案,案卷已由徐敬惠执笔完奏,请陛下查阅。” 皇帝看过细审的案卷后,收放起来,“季淮春……很好,让朕刮目相看,这些月来占田曹部的位子侵吞十万两银子土地税款,难怪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温钰郑重其事接过话,“臣审办之后,按律已让廷尉司联合所属辖区的左冯翊府一并缉拿搜府,除在其库房中发现侵吞的银子之外,还在季淮春的床头的密匣里发现一串钥匙,那钥匙上却有‘朝’字的符文。” 南阳王心中大震,皇帝也眯觑了起来,“物证在何处?” 徐敬惠忙从袖兜里掏出,交与李广呈上,“季淮春父子起先不认,臣经府中盘查,在一个专替季淮春主办差的侍从口中得知朝承佑私库侵藏地,并已验查,属实为真,此人也认下了方奇龄家中珍宝为其烧尾宴日转移嫁祸的事实,可知所谓侵占朝承佑私产一事乃是季淮春卖恶于人,贼喊捉贼,方奇龄实为清白,请陛下正名。” 温钰也复加请话,“方奇龄关押廷尉司时曾遭人投毒灭口,那贼人事败后自戕,尸首现还停在廷尉司中,甚至连当日诬告方奇龄的言官也在家中遇刺身亡了。” 他说得铿锵,置地激昂,“若非心虚,怎会下此杀机,臣也请陛下为方奇龄正名,此人正是因发现季淮春父子罪证才惨遭诬陷至此,实属无辜忠贞之人!” 皇帝已经怒不可解,看向南阳王,“你呢,还没问你,你此番进宫为何?” 南阳王原是为了给季氏父子求情而来,如今听了一耳朵话,这等吃里扒外的东西,只让他作恨。 他抱起拳,“儿臣请父皇严惩季淮春父子,此人不仅善用职权,以权谋私,侵吞土地税款,还收受罪臣朝承佑的私人财库,不予上交,乃是大罪大恶之徒,理应杀之以平民愤。” 皇帝微微冷笑,看破也不说破,“你倒是秉公办事,不徇私情。” 南阳王作了作揖,“儿臣是父皇的臣子,理应为父皇效忠,不得谋私。” 说着,心悦诚服的再拜。 皇帝缓了一口气,伸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终于定下了心,“李广传朕旨意,田曹尚书季淮春,营私舞弊,贪收税款,收授贿赂,中饱私囊,判处车裂之刑,其亲朋共犯斩立决,抄没田产,府中男丁发配充奴,女眷变卖为妓。” “方奇龄举谏有功,官复原职,赐白银五百两!” 第九十三章 谋士之心 前半局落幕,后半局也跟着风生水起,料理了前人,那接班的后人也得亮相。 在此之前,皇帝心中还是多有疑虑,“此番钦办秦州一事,朱嵇功不可没,按例赏赐黄金一百两,至于徐敬惠……你原是殿中部的员外郎,怎么会介越到土地税款一事中?” 徐敬惠虽年轻,说话办事却十分稳重,他不慌不忙辩解,“微臣曾是授业于裴中丞门下,精熟田曹土地一事,此番是受老师举荐协助于朱太傅随侍。” 朱嵇也点头说是,“徐敬惠此番相随,在规整土地税款脉案上确实助益良多,又为此案记录案卷也严明仔细,可见裴中丞教学有成,微臣确实不敢独居首功。” 皇帝有意无意扫了南阳王一眼,片刻的沉吟,静寂得能听见窗外风声悠悠穿过廊下的声音。 皇帝抚着奏章,“裴行嗣是刚正之人,徐敬惠你身为他的学生自该有些先师风范。既然你如此精心田曹一事,朕就拨你去田曹部为郎中,叫你好好磨炼。” 徐敬惠一时心逢大喜,谦卑的将身体俯下,“臣谢陛下隆恩!” 南阳王霎时脸色虚青,季淮春其党羽连坐,田曹郎中冯德伦也难逃追责,徐敬惠虽名为郎中,却实为同阴侍郎暂代田曹部全权,飞升尚书之位,不过迟早是事情。 而皇帝今日所做,更多是为了抬裴行嗣的手,去打南阳王的脸。 憋了一肚子火,前脚刚回府,南阳王就忙不跌大吐苦水,“早知这个徐敬惠能有今日,当日我就该举荐他为度支尚书,现在倒好,这个人没攥住,度支部也如煮熟的鸭子飞了,连田曹部也赔个干净!” 他边扯着革带捯饬衣裳,“更可恨那季淮春居然身在曹营心在汉,私收朝承佑的金库,跟慎郡王的人牵扯不清,简直该死!” 不为在一旁劝道:“殿下消消气,无论怎样,此番都已成定局,需放长远之后,眼下殿下是该弃车保帅。” 南阳王静下神来宁思,越想越是乱,“我只觉得这事情蹊跷,慎郡王什么时候心思城府如此之深,能设计出这样诡局……从坞台案到现在,他失了度支部,我失了田曹部,我们二人只见消,不见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为有意无意提点,“坞台案确实为邹忌平招供,由他一手为之。” 南阳王的眼色如雪上月光清寒,“难不成他是想警告我……这是未按他所述行事的下场?”他回转过身,悠悠漫步,“只是,这也太重了些!” 不为紧跟着思索,哈下腰,“也许他是在考量殿下的气度,这些儒生谋士不都喜欢这套,变着法测试主人的气量。” 南阳王闷哼出一口气儿,“甭管他是怎么想的,这个人……我得再会一会。” 漏夜十分,南阳王再次来了南园,邹忌平正坐在轮椅上品茶,南阳王的影子已经欣然落地,漫步到他眼前,露着满面谦和的笑容。 邹忌平让身边的追忆添上热茶,南阳王端着杯子,慢慢摇着,“过了子时还有热水,先生当真料事如神。” 邹忌平舒展着笑,“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殿下需要我开导解惑。” “果然是你?”南阳王脸上微微震怒,却又带了七分怀疑,“……可是你有收买言官的本事吗?” 邹忌平抬头直视着他,“我可没这个本事,收买言官诬陷方奇龄这确实是出于季淮春之手。” 烛影下,他脸上的疤痕狰狞恐怖,不觉让南阳王心生一惊,“季淮春不至于这么蠢。” “他当然没有那么蠢,他诬陷方奇龄故然容易被反噬,可不是殿下也答应替他杀方奇龄灭口吗?如果方奇龄不仅知道他侵吞秦州土地税款,还知道朝承佑的金库是他私收的呢,到那时……怕是再无任何人肯保他性命了,是不是还不如蠢一些。”邹忌平一派温文的说,如春风化雨一般,渗透进人心底的露缝。 南阳王瞬间反应过来,乍然想起那天季淮春次子求见他的模样,确实有半分怀疑。 “季淮春此计虽险,可胜算更大。”邹忌平举茶轻抿,缓缓下咽,“可重要天不遂人愿,倒是恭贺殿下铲除奸佞之喜。” 他喜从何来,欢喜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与其说是好话,不如说实在掏他心窝子。 南阳王耷拉下了嘴角,轻轻自嘲,“可惜这声恭喜,我为实是高兴不起来。” 邹忌平假意纳罕,“这是为何呢,这可是好事啊。” 南阳王怏怏无语,低下头抚摩手串上的青绿穗子,乜斜了他一眼,“田曹部是我手里唯一的聚宝盆,先生举鼎砸我的生财之道,难得我还要谢谢先生不成?” “殿下您是性急没听清方才我说的话,您再仔细听一听。” 邹忌平满眼诡秘,如深海旋波静静像他靠近。 “殿下真的觉得哪怕这个田曹部的尚书是奸佞也可以?哪怕这个田曹部不是您的也可以?殿下是否先再重新确认一边,季淮春到底是不是您这边的人,如果他收了朝承佑的金库对您阳奉阴违呢?或是说如果他是慎郡王的人呢?” 他微眯了双眼,蓄起一丝锐利的光芒,“所以……您真的要去保一个吃里扒外的田曹部吗?” 被邹忌平这一行说,南阳王已冒出了一额的冷汗,呆坐了片刻,伸手抓住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下去。 “您可以自己查查,慎郡王从始至终到底有没有问过此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落井下石呢?”他略微停顿,“别忘了,他对您也恨之入骨,不动手是为什么,除非这骨头是自己的。” 南阳王抬头问出最后一个疑惑,“那方奇龄所收的税款收据又出自何人?” 邹忌平淡然无波,“动用一点江湖势力,转移栽给慎郡王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南阳王呼吸一滞,仿佛突然之间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一面,脑中渐渐明晰,“先生的言下之意是……难不成先生是为了剔除季淮春这个叛徒才设了此局?” “不是为了剔除季淮春,而是为了剔除被慎郡王收受贿赂的田曹部。难道殿下不肯信我,我还不能再表一次决心吗?” 邹忌平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视了人半天,“其实世间路有千万条,有时您看着是活路的,其实是死路,而看着是死路,才是活路,只是各路如各眼,就不知道殿下想要怎么选。” 一时被邹忌平说得心虚,却也让南阳王感觉到他的态度稳定偏向了自己的决心,带出点同谋的味道来。 他打破尴尬咳了两声,反而露出赧色,“是我多疑,错失良机,忘先生宽宥。” 邹忌平一时也客套起来,“殿下是来日的天子,自然而然小心谨慎,若经如此殿下肯对鄙人敞开心扉,倒也不失所获。” 南阳王彻底拜服,“不知接下来行事,先生有何高见,我一定听之,信之。” 第九十四章 藏刀 其实邹忌平一早就知道,南阳王比之慎郡王用心疑心更足,判断力也更足,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后面有双推手在推波助澜,而他要做得则是借助另一人的手将南阳王推向自己。 也因此番受敌,南阳王难得热切跟着邹忌平聊了很久,临走前,嘴上还挂着话,什么“邹先生今日指点我没齿难忘”、“我已不胜感激””之类的,说得南阳王自己都要感动哭了。 孔笙藏在后头听得热切,掐腰笑出了声,“真有你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要不是我知道事由经尾,我都要信了你对南阳王一片忠贞。” 悄咪咪吐槽了句,“我瞧南阳王都快被自己感动坏了。” 邹忌平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该感动,能让我说谎做戏的人不多,他算第二个。” 一听有猫腻,孔笙急忙追问,“那谁是第一个?” “不告诉你。”邹忌平微微一笑,便抬头看向了高悬天边的月亮。 平淡从容风波定,济阴王府也愈发欣欣向荣,王蓁宓自上次一事后也多有收敛,胡居兰的身子也养得安逸,一时间,静好是唯一的状态。 媞祯喝了一碗油茶粑粑,拿起玉搔头在发间捯饬,“方奇龄哪里可还有什么疑问,比如……烧尾宴所收的税款收据……” 温钰缓了口气,说得平淡无波,“听说当夜追及之人看到有黑影入了慎郡王府,只有眼见没有实据,所以他只能忍而不发。” 媞祯哦了一声,刚掀起诡笑又慢慢抿下,“那是得你一番安抚了。”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经此一遭难免害方奇龄和徐敬惠闻噎废食,噤若寒蝉,我会安抚的。” 媞祯以手支颐,“这回是你同徐敬惠齐心协力为方奇龄洗刷冤屈,可谓恩惠尽施,按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们亦然会对你敬重有加。”她端起一杯茶,“咱们以茶代酒,互敬一杯。” 是新摘不久的茉莉,泡在水里一番甘甜,温钰慢慢回味过来,“今早廷尉司来报,季淮春已经在狱中绝望自裁了。” 媞祯微微停顿,到底鄙夷笑了出来,“南阳王竟这么想治他于死地?真是兔死狗烹,世态炎凉呢。” 说到南阳王身上,媞祯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凭她留给南阳王的提示,最多只会是疑心季淮春判出,并没有证据完全证明,何况慎郡王这个呆瓜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能力超群,设计出如此缜密的计划,疑心是平不了的。 没有动作,反而更像慢刀子杀人,这些天她也听了些风声,“听说南阳王身边的李睿李尚书,最近跟你交集颇多。” 温钰颠了颠手,“说实在的,李睿曾经是平阳时期的中书令,原属于我的门下,我倒台以后,这才被发落来了长安,虽说他现在隶属南阳王,但到底多年的交际还是有的,经此财银案,想是南阳王让他跟我走动走动关系,我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媞祯捏着杯子点头,“时随镜迁,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屋里聊得热忱,一个青衣银纹袍的身影颠着折扇进来,缓缓揖了礼,“殿下,玄机。” “周先生来了。”温钰有些温怒,向外扬了一眼,“怎么没人通传,管彤呢?” 周宜水咳了一声,自个搬个凳子,就坐在了俩人中间,“谁知道呢,我刚进院见着个人冷脸就走了,我还奇怎么跟我深仇大恨的,就巴巴自己进来给自己通传一声。” 他故意乜斜一样媞祯,“不是玄机你偷摸欺负殿下的人了?” 这话说的,怎么能不是呢?他是明知故问。 媞祯翻个白眼不搭理他,温钰还是露张笑脸,“快坐,正好沏了茶,你来得巧,快尝尝。” 周宜水接过来抿了一口,方抬头呲牙,就装上了媞祯高低诡疑的眉眼,“你怎么来了?从哪里来的?正大光明从大门走进来的?” 听这话他就头痛,“我也算是跟济阴王共过事的交情,特地来巴结一下没什么错,怎么你老把我往后门挤,你不知道你府邸的后门有多窄,我挤不进来。” 媞祯见着他这副样,就忍不住呲哒,“文章写得不怎么好,话可一句没少,你倒是来巴结也孝敬点银子呀。” 周宜水敲了敲桌,“银子没有,消息有一条,昨晚,南阳王又去见邹忌平了。” 这名字模模糊糊也是听了第二次,温钰也有些纳罕,“那邹忌平到底是谁?你们为何那般上心?” 顿时周宜水侃侃而谈起来,“看来是玄机没跟你说过,当日玄机赶去洛阳平息十三舫一事,本是不易出面,可却被邹忌平出面平息,甚至还在玄机回长安第二天,派人料理了潜伏长安的黑手党,还有坞台案,坞台案上他可借着玄机的手泼了不少罪名给刘俭。” “他比任何人都先摸出玄机的底细,如果他真的是冲着玄机来的,殿下以为邹忌平见了南阳王,会不会透露出些什么?” 这些话媞祯很少给温钰透底,猛然一听,浑然愣怔了一下。 媞祯很快附和道:“邹忌平那里我自有一本账要算,现在要紧的是把度支、田曹两部整饬修缮,使不得分心。” 庭外有蝉微弱的鸣叫,一丝递着一丝,周宜水憋着坏笑,“或者咱们也别想的那么坏,说不定他是向着殿下的呢,毕竟南阳这种走狗烹的人,是个聪明的都不敢结交,也许某年某月某日,邹忌平就自报家门说:‘老夫是卧底’!” 媞祯轻轻瞟他一眼,“一天到晚想什么美事,他不使绊子我都谢天谢地了,还投靠我?” “我这明明是为着你和殿下加油打气,好再乘胜追击!” 媞祯拿起团扇悠悠荡着,“政治又不是谁吃的子多谁就赢,是谁围得地广,谁获利大,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急功近利只会祸患无穷,你暂歇了心。” 不知道想起什么,周宜水怂了怂肩,“说得真跟你棋高艺绝一样,若我没记错,莫不是你有个诨名叫‘棋痴’。” 温钰听一耳朵,也搭腔,“棋痴不是单指善博弈之人吗?” 周宜水说非也,“那是夸赞,这是简称,我的所谓‘棋痴’,实为‘棋艺白痴’之意,殿下您跟她下一把就知道,什么叫一根筋。” 短处一揭,媞祯揣起怀骇了他一眼,登时吓的周宜水茶杯都撂倒了,“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狗嘴里还能吐出几颗象牙。” 周宜水正要说话,却见管彤黑了一张脸进来,“殿下,乐阳楼的人来禀报,王宝林备了晚膳想请您过去,说是为了您解禁的恩典告错。” 第九十五章 秘药之乱 话说自那天晚上,周宜水心里一直憋着气儿,自个还没来得及掉脸子,倒是始作俑者先他一步不高兴。 这哪能呢,从前跟媞祯在学府打闹他都得还手,现在更得还了。 他笑呵呵站起身,唤高琪把食盒放在桌上,阴阳怪气道:“得了,原是我来就是替夫人跑一趟腿,把她特地做的软酪拿过来给你们尝尝,还交代我要是送不到,回去后就要喂我吃砒霜毒死我呢。” 便抻手置个礼,“现在东西送到,我就不烦着殿下新欢旧爱前仆后继了。” 温钰不自然的笑了笑,邀手送他出去,一边的管彤脸色更是差到了极致,默然片刻,继续提醒起来,“殿下,王宝林那里若不多加安抚,只怕陛下会以为您有后顾之忧,小不忍则乱大谋。” 又看了媞祯一眼,“您说是不是王妃,您是考虑最周全的。” 知道他故意呛自己,如今各有把柄在对方手中,媞祯也不屑于呈口舌之快,“我的话都被你说了,还需要我说什么。” 她用捏了一下温钰的手背,“反正……也不耽误王宝林晚上还是得吃豌豆黄、碧涧羹、桂花藕和照烧猪肚呐。”笑了笑,就起身走了。 豌碧桂照,完璧归赵,是个什么意思温钰早记在了心里,一时忍不住扬起唇来。 廊下一蓬石榴开得如火如荼,那灼烈的红色,连绵到碧蓝的天边,像一团红红的火,屠烧着穹庐。 文鸳一股脑跟着媞祯后头走,想了半天还是可气,“上次就不给饶了他,他居然这样跟姑娘说话。” 媞祯荡悠着步子,不以为然,“他说得也对,温钰是该去看看王蓁宓,安抚皇帝和王家的疑心。” “可他说出来的话,怎么能跟姑娘说的相提并论。”文绣扭了扭胳膊,“何况王氏真不是善主,他真当火坑是好应付的,就推殿下跳下去。” 媞祯玩笑着打趣,“难不成王蓁宓还能下猛药霸王硬上弓不成,就算她那么厉害,管彤也不肯呐。” 也许是一语成谶,大约也就过了半个时辰,阖府上下就闹开了锅,所有人都看着温钰是神色愤懑,衣衫松弛,被管彤搀着离开乐阳楼,连带西苑漪澜阁里的赵美人和胡美人也跟着动静出来打探。 只见王蓁宓边追边跑,边泣涕涟涟的喊着:“殿下,殿下……我也是你妻子啊,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看看我呢,殿下!” 赵今淑胡居兰两人抻着头看,拽个了小厮问:“出了何事,这是哪一出呢?” 小厮急得直蹿火,“这是要坏了呀,王宝林给殿下下了春药!” 赵今淑啊了一句,“王宝林给谁下了春药?” “殿下呀!” 胡居兰也抬起头,“谁给殿下下了春药?” “王宝林呐!” “王宝林给殿下下了什么?” “春药……嘘……春药。”小厮头摇得不行,仰天大叹,“这位的恩宠可算是到头了。” 直到这个消息喊到霁月望湘台,媞祯听了都如雷贯耳,嘴巴跟着张得老大,“王蓁宓居然给刘温钰下了春药!还被发现了?” 文绣捏了捏帕子,“可不是,整个府里都看见、听见了,王蓁宓扯着殿下的衣裳不让走,口里念叨叨要什么宠幸,愣是被一堆婆子给拉回去的。” 媞祯倒吸口气儿,“全府都听见看见了?” 她支肘疑思,默默里想起殷珠之前跟她说的什么药,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对付我的,是对付温钰的……” 文鸳努了努嘴,“只有一味到还好,连带掺鹿血的酒,牛鞭鸡肾汤,山药鲈鱼片,更不说还额外……” 额外加了春药! 她声音小了一半,“殿下当时就没受住,鼻血都流出来了。” 媞祯惊呼,“我的天……这是疯了不是,一头操之过急,把所有壮阳致性的东西上个遍,是打量着所有人都是纲凿铁造的,吃不死人,也忒纯质无敌了些。” 无论怎样那药都经过王家的手,少不得皇帝也有掺和,还是得打个警惕,“温钰现在在哪儿?” 文绣拍着她的肩膀,“被管彤护送回颂风谢玉斋了。” 说起管彤的忠心耿耿,文鸳还是暗赞的,“还真亏了是他,他往外挪人比王蓁宓往回拉人都快。可瞧他以后还往乐阳楼里凑热闹嘛!” 媞祯哭笑不得的扶头,“何止他,怕是温钰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王蓁宓了,别人是一招捷径少走二十年弯路,她是直接走到头了。” 说着慢悠悠起了身,“罢了,先去颂风谢玉斋看看情况去。” 这一会遭难,管彤难得捧起了好脸,看着媞祯半晌说不出一句,真是理亏至极。 磨叽到最后吐了句,“殿下那里请太医看过了,现在喝了药,正歇着呢。”又说:“您要是愿意宽慰宽慰,殿下会很高兴的。” 媞祯知会一声进去,将文绣文鸳留在外间,她独自往里屋走,只见温钰躺在床上,脑袋上敷着冰的汗巾,微微有些气喘。 到底没忍住,小声噗呲一笑,拿着团扇挡着半张脸,慢慢过去坐下。 温钰探头看她,“你来了。” “可不是来了。”她那起小团扇打在他肩头,“人家说轻罗小扇扑流萤,怎么你好端端就被流萤给扑了呢?” 他又写嗔怪,“我都这样,你还笑,没良心。” 媞祯还起劲,“嫌人家碍眼,找你的王宝林去呀。” 温钰无奈嗳了一声,连忙那头巾盖了盖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 媞祯慢慢恢复平静,转到床头坐下,“生了这事后你还愿意待见她,只怕皇帝才更疑心呢,怀疑你戳穿了他的眼睛,给他演戏看。也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免得你为难去王氏那里演戏,累得慌。” 说到着,温钰倒是舒了一口气,“那这罪受得值了。” 见他起了精神气儿,媞祯也支起胳膊,“怎么这药就这么没有效果吗,药性没发散完神智就已经这么清醒了。” 温钰淡淡仰起面,“再好的药也得情到深处方能催化得出效果,我除了头晕眼花,心跳加速,也不觉得怎样。” 媞祯慢慢俯下身,“那从今以后我可知道了,再有远房的姑表姊妹跟我说家里的夫君酒后乱性、吃药乱性全都是假的,是他们自个心思不纯,不然怎么就我家夫君这么能克制,他们却不行,一定是故意的。” 说着兴致勃勃插起腰,“我教她们全拿棒子打出去!” 温钰被逗得笑了一声,“你呀,牙尖嘴利。”牵过她的手,“你说完璧归赵,我这出完璧归赵可唱得比蔺相如狼狈。” 媞祯贴面亲了亲的他手,放要说下一句话,外面忽然传来女人呜呜咽咽的嘶喊声,“殿下……殿下妾错了,妾真的真的知错了!妾求您原谅啊殿下!” 第九十六章 烈毒 从垂髫到弱冠,从太子到王爷,管彤整整陪伴了温钰十六年,这种相亲与羁绊,早在管彤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到不容冲克的地步。 显然这会一回王蓁宓是触碰到了临界点上,至少媞祯是真的不会做出伤害温钰发肤的举动。 看着廊下跪着的女人,他心底直犯恶心,还不得不装作有教养的模样,“王宝林,王府宫院擅用禁药是大罪,您即便是为了求宠,也不该以伤害殿下玉体和清誉为代价。” 王宝林抽抽噎噎,“是,今后再也不会了,让我进去看殿下一眼……就一眼……” 管彤说不妥,“殿下尚在休息,实在不便打扰,请王宝林回去思过,殿下清醒后自会惩处。”便比了比手,“您请回。” 可见媞祯的两个婢女站在门外守岗,王蓁宓哪肯罢休,“你骗我,殿下早就醒了,她们俩在这儿,王妃也肯定也在里面,我不走,就是认错我也要当殿下面认。” 脸色一变,又哭哭啼啼起来,“殿下……殿下!” 王家势大,又有皇帝撑腰,管彤想叫人给赶出去,多少也有些机会,正烦恼着呢,媞祯便两袖对插着款款移不门外,“传殿下口谕,王宝林擅用禁药,献媚邀宠,有伤玉体,责令禁足于静思阁,抄写清心咒百遍。” 王蓁宓更不以为然,“我要听殿下下旨,殿下呢……殿下呢!” 媞祯回答她,“殿下开恩,容你的贴身婢女相伴,其余人一律发卖出府。”回身望了管彤一眼,“管彤,你去带人查抄乐阳楼,把所有不干净的东西一并焚毁。” 又叫文绣,“你也跟着去瞧瞧。” 王蓁宓听着禁闭的旨意,颓废瘫倒在地,浑自凄哀,“就非要如此吗?一点情面都不留。” 媞祯却道:“从来没有人不给你留情面,正是看在你父亲王侍中的情面上,殿下才宽宥至此,王宝林可不要会错了意。” “是殿下的意,还是你的意?”,王蓁宓咬着牙,搭着丽馨站起来,“从始至终都是你欺负我……是你冤枉我,现在你又代替殿下来惩罚我,我不服!” 本着好话不说二遍,媞祯没得搭理,只是让人赶快把她带走,“送王宝林回去。” 有了王妃的指示,管彤胆子也大起来,连忙点着人将王氏拖拽下去,只听她遥遥骂喊,终于耳边得到了清净。 安抚好了这一边,文绣和管彤又带着人抄去乐阳楼方向,媞祯掀开帘子往里间走,又跟文鸳交代起来,“你让央挫回老宅请吴斌生过来,偷偷的走后门,宫里的太医我信不过。” 吴斌生是石家乌孙老宅自养的医师,无论是识毒辩药,还是刮骨推拿,都是一个好手,正巧前阵子刚被石父派人接来长安。 等人以来,连忙让文绣把偷偷折来的药粉呈上,吴斌生在一旁嗅了又嗅,点了茶水化开后,又用手指沾在舌尖上抿抿,登时漱了口水吐掉。 一时间吴斌生脸色憋得通红,急忙佝偻下腰,“这药名为飞燕喜春散,虽是春药,却比普通的春药药性强了十倍不止,尤其是里面多加了代麻、罂粟和曼陀罗,具有致幻性和成瘾性,若是取微量化在茶水中,日日服用,即便是不会动情致性,也会因其药效而生瘾,神智障碍,意识昏聩,贪迷于此物,昔日赵飞燕与赵合德,就是用此物固宠。倘若……” 他喘口气儿,“倘若此药一直服用,不出半年,殿下会阳虚肾弱,头脑麻痹,幻听幻视,形同痴呆。” 震惊之下,管彤头皮直凉,“王氏是疯了,敢用这么阴毒的药!” 媞祯却哼了一声,“好好用你的脑袋瓜子想想,王蓁宓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温钰冷笑出来,“是……皇帝。” 颠三倒四弄这一出,真是不堪见,媞祯鄙夷得直摇头,“王弥这个父亲倒也是绝,居然借自己夫人和妹妹的手把这个东西拿给女儿,这算什么,棋子的棋子吗?” 然而那些也只是后话,眼下温钰的身子才是要紧的,她连忙吩咐管彤,“先把太医开的药拿给吴大夫看看。” 管彤伸递过去药壶叫吴斌生抓了一指轻轻揉捻,闻了又闻,倒也安然,“是解燥热之火的药不假,是是没有解致幻成瘾之效。” 媞祯忙催,“你快给殿下把一下脉。” 吴斌生从药箱抽出腕垫,跨步坐在一侧的小圆凳上,拿两指号了一号,瞬间松了口气儿,“索性殿下药服用的不多,只是兴阳的膳食多吃了几口,一剂药下去,体内的燥火已经解了。” 又问:“殿下现在是否感觉胸闷恶心?” 温钰慢慢点头,吴斌生此时也明了,“殿下少时居于幽寒之处,毒疮伤骨,所以一直有些不足之症,身体难免亏损,这次又进补太甚,难免虚不受补,损触心肺,因而有胸闷恶心之感。” 回过头,“除开一些解成瘾致幻余毒的药,我再给殿下开一下温补养身的药膳,好好调理,避免操劳。今儿我会留下来守夜,还请姑娘放心。” 媞祯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到底还是要把今夜这个漏洞给补上,“我记得你有个得意门生叫苏哲。” 随侍的小医师一听召唤,连忙跪下,唤了声“姑娘”。 媞祯应了声,看向吴斌生嘱咐,“老宅那里离不开你,以后让苏哲留着王府当值。你们师徒之间仔细交代好。” 吴斌生点头说好,一手支苏哲去谢恩,年轻饱满的面孔,洋溢着老成和稳妥,“小人一定尽心,绝不负姑娘和殿下看重。” 媞祯接着交代他,“若是有人问你为什么留府,就说是我请你来……安胎的。” “安胎?”苏哲怔了怔眉,顺着话个个都打起了精神,连温钰也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媞祯被众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说不对,“是坐胎!坐胎!我顺口说错了!就是个理由而已,哪里大惊小怪了。” 众人又呼了一口气,瞬间气氛变得惋惜,反而把媞祯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字之差,差些就多出一个小孩来。 她连忙转了话题,“听说爹爹托吴大夫带了话,由他们在这守着,咱们去前厅说。” 第九十七章 反间 媞祯跟吴斌生转身折回前厅,隔有段距离,吴斌生才好开口,“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穿过花窗,落在天边的乌云落影中,“你的徒弟中,有没有擅辨毒识药的机灵人,尤其要对毒了解至深。” 吴斌生支吾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宋桧,虽说他药理一般,但对于毒的了解可堪称术业。” 媞祯点下头,“就他了,告诉他明日来颂风谢玉斋侍奉,照理济阴王的膳食。” 吴斌生比了个是,一时心尖徘徊,似乎还是有些疑虑,“其实,有句话吴某不知当说不当说……” 媞祯瞥了他一眼,只见天边的月轮慢慢陷进了乌漆墨黑里。 是夜,椒房殿灯明永昼,碧罗亭下的牵牛绽放着紫色的花瓣,皇帝带着皇后的手,轻轻在白纸上画出几笔兰蕊,移时,李广挑着拂尘走过来,贴在皇帝耳畔嘀咕了一番。 皇帝将笔撂下,抬起头,“太医看过没事就好,府里可有人说些什么?” 李广回答道:“没事,殿下喝过药后就睡下了。只是……王氏被驱逐到静心阁算是到头了。” 皇帝口置一气儿,“她早就该到头了,如果不是为了别的,她也配进王府。安抚好王弥就行,其他的别管。” 李广站在一边点头哈腰,“是,奴才会亲自慰问。” 说来此番闹的这么不堪入目,皇帝还是有疑心,“只是好端端的,济阴王怎么会突然发狂跑了呢,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有人走露消息还是出了叛徒,你好好查查。” 李广嗳了一声,搓手搓了半天,“报信的人也说蹊跷,济阴王明明所食不多,甚至量都不足以立刻发效,绝不会癫狂至此,所以……您看……” 殿中的灯火有些暗,丝幽幽的光影打在皇帝脸上,“让奉茶监务必仔细。” 李广哎了一声,拢起袖子虾身拜退,镂空花枝门慢慢关阖,皇后也凝神端详了很久,“自打祁昊一事后,陛下一直对济阴王有疑心,可到底他还算是有用,为陛下分忧解难不少。” 皇帝淡淡的,“他有用招人忌惮,无用更招人怀疑。” 声音虽轻,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有夜风从窗隙间透进来,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也拂动人的衣袖随风飞舞。 皇后浅浅勾着笑涡,“这就是为难人了不是。”她抚上皇帝的肩膀,“夜深了,陛下宽泛些,别想那么多,马上就要中秋,也难得热闹一番。” 这些日子,清净都要靠躲,唯恐“热闹”一下,起因自然还是南阳王跟慎郡王那些二三事,里里外外的争,也是烦顶透了。 他自嘲着笑,“这一阵子还不够热闹吗?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就差当真我的面打起来了,若不是为了驯教他们,我用得着一面抬举济阴王给他们看,一面防范给自己瞧!” 皇后拿起袖口遮了一下嘴,柔柔一抿,“说来前些日子,南阳王还曾进宫向妾请安,说想要主持今年中秋宫宴,为父皇尽孝,可见还是好孩子。” 皇帝不稀罕搭理这些,只是劝她,“他愿意做就交给他做,你身子不好也该歇一歇。”往事随风上心,他也露了一半柔情,“每年这个时候,我知道你都不高兴……” 想到远在天边的女儿,皇后微微哽咽,见她如此这般,皇帝心里更难过,“你放心,我从来没有停下来寻找清河,我一定会找到她,找一辈子都找,总有一天她会回到咱们身边,承欢膝下。” 皇后微微点头,伏在了皇帝怀里沾了沾泪。 次日,温钰从睡梦中醒来,媞祯已经坐在一边等候了很久,她慢慢拿起帕子给他擦汗,微笑道:“昨晚这一觉睡得好。” 温钰缓缓撑起身子,一脸笑容,“这么早你就来了。” 媞祯整了整裙角,“托王蓁宓的福,我特地早早来关心关心你,你是不是还得谢谢她?” 温钰面色一愣,全然一片雪白,缓缓后,终于面带微笑,“你都知道了。” 媞祯似是回味似是哀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离不开我,你需要我的保护,没想到……” 她手顺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脸上,“没想到这出苦肉计,真是把我骗得自惭形秽。” 说起那日乐阳楼,从温钰坐到饭桌前就已经知道酒水里动了手脚,从前关在暗牢的时候,嘉靖帝为了折磨他,给他灌过不少毒药,那些药,灌了解,解了再灌,如此反复,所以让他对药的气息很敏感。 与其说是王蓁宓用药算计他,倒不如说是他故意饮了些,反将了王蓁宓一军。 只有这样皇帝才会疑心,当然他不会疑心自己会识毒,而是疑心他的细作泄露的秘密,坏了他的大计。一旦内讧,那么任何心机手段都不足危害了。 何况也只有这样,媞祯才会常常来探望他……陪着他,想想都高兴。 只是不想他这个小把戏还是被媞祯拆穿了,“媞祯……” 媞祯抚摸住他的脸,瞬间换了颜色,“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温钰捏了捏她的手,“以后……咱们可以无所顾忌的在一起了。” 媞祯却笑说,“以后皇帝在宫里再无安宁之日了。” 一个人愿意跟你做任何事,他一定很爱你,可一个人愿意跟你做任何事,也许她也不一定很爱你。 温钰心里矮了一坨,缓缓吹吐出一口气,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 那晌文绣敞开帘子,带进一个雪蓝色的身影,“姑娘,宋桧来了。” 媞祯起声唤他进来,七尺高的人,一脸白皙纯然的模样,孩子气似地打了个千,“奴才宋桧给殿下、姑娘请安。” 媞祯含了一缕笑意转头,拍了拍温钰的肩膀,“以后让宋桧和管彤一起贴身侍奉你,他通药理,知毒性,人又机灵,放在你身边我才安心。” 是想安什么心,温钰心知肚明,只能强颜欢笑,“你安心就好。” “我已经让管彤递折子说你得休息几日,你就好好休息,这几天舅舅他们就要走了,我回去瞧一瞧。” 媞祯说罢起身告辞。温钰后见媞祯扶了文绣的手出去,才缓缓露出一分疲惫和失落,管彤为他披上一件素锦袍子,一边嘱咐刚来的宋桧,“你去看看殿下的药煎好了吗,煎好了端过来。” 宋桧应个声下去,直到左右没有旁人,管彤才皱了眉,“今早宋桧过来时说好只是伺候膳食,怎么吴斌生跟王妃说了几句话后,直接就成贴身奴才了。您不会到现在还觉得她是在关心您?” 温钰闭目养神,“我心里有数。” “可她昨日还对您嘘寒问暖,今日就反过头捅了您一刀,送来眼线监视您。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您都受得住?” 温钰没有说话,只是换了个姿势静静躺着,紧紧攥住拳。 第九十八章 三嫁往事 阳光凝伫于石府碧瓦金顶之上,透过云翳照得满地新枝苍翠欲滴。 显瑀支颐在桌前听了媞祯一肚子话,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小殿下,没想到也有使坏的时候,居然用人家的春药去倒打一耙,妙哉!妙哉!” 媞祯越想越觉得心慌肉跳,“可他居然能识毒,也能辨毒,偏偏我前些日子傻乎乎的给他喂迷药,现在想起来真是秀才面前卖文采……丢人!” 显瑀又问:“他吃了吗?” 媞祯直皱眉,“他要不吃我能现在才知道?” 合着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显瑀摸了摸下巴,只觉得这闺阁情趣属实非常,越品味越有意思,“可不管怎么着,这最受挫还是皇帝。” 媞祯换了口气儿,慢慢琢磨起来,“吴斌生说温钰所食甚微,量不至性狂,突然发作,必有其因,这不就变相证实了……是皇帝的人泄露了风声才让温钰逃过一劫吗。” 转然扇起团云扇,“疑心已起难消散,那索性就全乱。” 显瑀做出一脸惋惜的模样,“可惜我就要回去了,不然还真想留下来看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媞祯拉过显瑀的手轻轻一拍,“姐姐已经帮我很多了,尤其是秦州和巧儿的事,全是靠着姐姐疼我。” “秦州本来就是咱们家的商舫管辖地,巧儿又是我非常得意的人,能让你受用是应该的。” 可冥冥中媞祯还是有些不安,“我现在只担心……南阳王,他反应未必有些太慢了,你说,会不会是邹忌平跟他说了什么?” 这一点显瑀也百思不得其解,“邹忌平确实诡异,我查过他的底细,就只查到他做过安翠山的幕僚,破了几桩案子,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越是简单不越就证明他并不干净吗。” 举目望去,满园的残荷枯枝映着赭红的红枫,大有一种血色凋零的萧瑟。 “虽说他确实机缘巧合对你推波助澜几次,但是依他的心性实在让人难以揣测,你自己多加小心,这个暗鬼可比皇帝和南阳王难对付多了。” 显瑀慢慢凝结眉宇,“实在不行……就下诛杀令。” “诛杀令”原是八大坊的一种纵横杀术,以坊市铺子为据点联合通缉刺杀,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不敌群狼,着种杀术主打就是一个消息快、速度快、消耗快,被击杀者迟早会力竭而死。 最早诛杀令只在前朝追杀吕氏叛军残部用过,之后便是石、霍和崔姓三家捕杀过平阳孙氏,至此就没有过什么兴师动众的行动。 媞祯对这个提议不确定也不否定,只是扬了扬小巧的下巴,“这些案子一桩一桩落幕,也到了我会会他的时候。” 显瑀放下杯子,笑着说起旁的,“可记得后天我们要走,你得让小殿下来送送,我爹爹可喜欢他了。” 媞祯摇起脑袋,双眉微颦,“敢情这对得起我爹爹二十多年的畏畏缩缩吗,喜欢与不喜欢就隔了个辈儿的差别,你不知道温钰很怕我大哥哥吗?” 显瑀噗嗤笑了一声,“我知道,不就是上次那一句,‘殿下你怎么跟来了’吗?” 然而遥遥到后日,媞祯方跟温钰并肩跨进了大门,石慎果然围在门口又是一句,“殿下你怎么又跟来了?” 温钰当下挫住,连到吃饭也恰巧坐在了石慎的对面,一顾紧张的在饭桌上就盯着眼前的菜捡着吃,都不好伸手吃别的,就怕抬头对上一眼。 一顿饭过去,就仿佛过个年一样,饭毕,情不自禁的同石父一起松了一口气。 甚至在跟霍舅父告别,媞祯都觉得石父有些跃跃欲上欣喜,就好似下一秒人就要飞起来一样。 霍舅父更是机灵,直接点了过去,“你别顾着我走了你就能松口气,来年就上面要效考,效考过来我就能升迁过来,你得求着我不及格待任,不然咱们得长长久久在长安当一家人了。” 石父心下打个机灵,脸上还是笑得甜甜的,“咱们俩家合一家自然是极好,媞祯和显瑀都高兴呢。” 霍舅父折身上了车,掀开帘子盯他,“你最好这么想,就是没你,我家这外甥女婿也会上心。” 温钰连忙迎合,“得舅舅疼爱照顾,早盼舅舅回来,到时我定制宴庆贺。” 霍舅父里面变脸微笑,显瑀缓缓扶着崔舅妈上了车,转身顿了一刻,“等下次过来时,一定让顺意见一见殿下,他跟殿下绝对聊得来。” 金杏色的车帘缓缓落盖,随着轻尘飞扬,终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温钰回过神,心下一问,“姐姐说的顺意是谁?” 媞祯道:“他是姐姐的夫君,叫顾敞,小字顺意,是位斯文又温和的教书先生,姐姐许是觉得你们俩性格人品相似,有话可聊。” 温钰柔柔一笑,“想来姐姐那样爽快利落的性子,顾姐夫一定是个十分照顾妻儿的和善人。” 媞祯点头说是,“顾姐夫确实很好,就连我大哥哥都不得不认。” 到底温钰还是无奈,“看来我还得继续金城所致,金石为开。” 媞祯环过他的袖子,“其实显瑀姐姐这段姻缘并不容易,早在姐姐及笄之前就已经订过一桩亲事,当时三书六聘连日子都定下了,可新郎官迎亲前一天就中风死了,这也不算什么,人各有命呗。” “后来姐姐在秦州走生意时,跟新职上任秦州郡守窦平君相识,一来二去渐熟,也心生情谊再结姻缘,确实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但是一年后,窦平君哮喘暴毙,我姐姐就折返回陇西了。” 她轻嘘了一口,继续平续往事。 “当时姐姐和窦平君在秦州声望很高,所以哪怕后来新任的秦州郡守也颇仰威名,凡事多有顾及,甚至在姐姐回陇西之后,依然所受拥戴极深,这才有了万事亨通一说。” 温钰接着问:“那……之后就是顾顺意?” 媞祯点了点头,“不过离顾顺意出现还隔了两年。” 要她说起来也是一桩奇缘,“你也知道自古都有贵婿压命格的一说,何况当时窦平君官至秦州郡守,都短寿夭折,多少人都盼着自己是天潢贵命,成群结队的求娶到我舅舅家里,恨不得告诉世人自己能命能压过我姐姐的命,以证明自己有天降之才。都知道是为了这个,那还嫁什么,我舅舅、舅母和姐姐一直认为不嫁也罢。” “之后就是你说的顾顺意。他是从巴蜀逃难逃到陇西去的,我姐姐见到他时,一身破衣烂衫,手里拿半个脏馒头,在大街上教小乞丐写字,那天正好除夕,家里是要赏饭的,我姐姐就给了他一个肉饼,他居然立正站好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就如旁人说的,乞丐的衣裳,文人的风骨。” “再然后呢?” “我姐姐看他四肢健全,收留他为霍舫做事效力,日久天长,就看对眼了呗。”媞祯不觉露了两分笑意。 “虽说为着前两次丈夫夭折,姐姐也曾顾虑过,还是顾顺意提出来,说他可以入赘,这次是他嫁她娶,所以不会受命格限制,到真如他所说,他一直活蹦乱跳到现在,跟我姐姐也挺好的,姐姐看顾生意,顾顺意当了教书先生,他们的女儿都六岁了。” 忽然媞祯叹了口气儿,“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或天意,或人为,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 温钰柔和接过话,“只要彼此情真意切,其他的何须在乎那么多,姐姐和姐夫自然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我们也是。” 第九十九章 中秋拌嘴 望向树顶那一丛繁花,心也如云似浪,媞祯被他馋着跨过门槛,漫然想起一事,“我以为你歇这几天,今天去宫里要忙,毕竟快到中秋了,没想到,难得你一身清闲。” 温钰含蓄的笑了笑,“中秋宫宴那里有南阳王和慎郡王在打擂台,我也只能落个清闲,避而远之。” 媞祯也没想到有人会个芝麻打架,鄙夷的划了个弧,“争这个作甚,他们的脑子难不成跟度支、田曹部一起掉了。” 温钰淡淡的,“随他们去,我倒乐得自在。” 前头有人在交头接耳,眼神对付一番,央挫才跨过栏杆跟了过来,“姐姐,底下人在发现了这个,想是不是潘姑娘的?” 媞祯接过来,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潘鸿章为了贺潘姑娘生辰,专门找曹迩学了草编,才做了这红色蝴蝶坠,她从小也是曹迩带大的,对于这些东西眼熟能详,几乎确定就是曹迩的手法。 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唤来曹迩问上衣问,“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跟潘鸿章编给潘姑娘的那个挂件。” 曹迩一接过,登时眼睛就红了,“是!正是!”他有些大喜,“潘姑娘还没死,潘家还有人活着!” 只要有人活着,就有希望,至少潘姑娘是见过屠府之人,多一分知根知底,这一团灭门疑云才能得到彻底释放。 论起神秘度来,这个一直让媞祯怀疑的孟献城,可和邹忌平不相上下呢。 天边夕阳落幕,渐渐云黑月来,大鸿胪府袁府,一缕袅袅的香烟在铜炉中慢慢焚烧,孟献城怡然自得的贴在躺椅上摇摆,手里的念珠搓得哒哒响。 袁中惯专心着手中的茶盏,回眸亦一笑,“公子近日心情似乎很好,看来前几日的出行很得意。” 孟献城将笑容抿下去,缓缓抬头看向他,“我听说今年的中秋宫宴会去到上林苑举行,届时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和亲眷都可随行。” 袁中贯说是,“今年中秋乃是贺陛下登基之喜,自然要隆重一些,何况此番宫宴由南阳王和慎郡王共同效力,自是一场好热闹。” 孟献城忽然扬起一番玩味,“记得给我留个位子。” 袁中贯低眉一瞬,“想来杜姑娘到时也会出行,该是一番美意。” 孟献转开身踱到六菱阁窗下,想起媞祯娇艳的脸庞,和那日被当成端慧太子刺杀的狼狈模样,果然比起殷珠,他还是更对济阴王妃感兴趣。 初秋霁颜,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到了中秋宫宴当天。 早起媞祯就开始挑衣裳,选了一身薄柿色攒金橘梨花粼纹衣,又套了金丝攒绣襄珠蝴蝶凤尾裙,刚坐在梳妆镜前想着陪什么头饰,温钰便起身开了口。 “想到金秋自然就是金黄与橘红的时节,只是单一色系太过单调,还得添些别的颜色好。 说着,就从身后拿出一对重瓣珠粉色牡丹绒花,簪在媞祯发髻两侧,“如此黄粉相应,荣华而不失俏丽,喜欢吗?” 媞祯抬手摸了摸,喜欢非常,“既便不是牡丹的季节,你还记得。” 温钰只道,“一年四季十二个月,我都记得,因为你喜欢。” 透着镜中一望,一只带着茉莉花刺绣的白兔香囊在温钰腰间摆荡悠悠,不觉吸住了媞祯的视线,她侧转身子,伸手捏了捏,“这香囊好生俏皮,原来你还喜欢这东西。” 温钰没多想,就实话实说,“这是汝阳公主托我带给她的,她说她喜欢茉莉的小物件,希望我每次进宫给她带一个,这就是今天给她的。” 媞祯心里清楚,非论先来后到,到底是自己抢走了人家的丈夫,如今郑家又消亡殆尽,失去威胁,所以她退一步也无妨。 难得和善的笑笑,“她到底是你前未婚妻,你要是还喜欢她,明年开春就收了。” 温钰被这突然其他的话打得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我不喜欢。” 媞祯却仰起脸,扯这扯那个香包,“《还珠引》中的女子就借向男子索要明珠日久生情的,她有这个心,你不知道?” 说着便转过身继续上香粉,“你不用顾忌我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更是为了帮我自己,只要她不耽搁我的前程,你随意,我志并不在后宅。” 早前胡、赵二人进府是媞祯说了一遭,王氏进府又说一遭,好不容易把这些话都忘了,现在又数落一遍,诚心把自个往外推。 温钰也有些生气,“你这么‘贤惠’,还是赶快收拾进宫里,那里有的是功夫让你装‘贤惠’。”说着,忙把身上的香囊拽下来塞袖子里,拂袖摆步,“我到马车上等你。” 媞祯坐一边懵了,文绣和文鸳也啊着嘴不知道劝和什么好,只能唉声叹气跟媞祯说,“大好日子拌什么嘴呢?” 媞祯把裙角一踢,后知后觉憋的生气,“不是他自己对公主上心的?我就开解开解他,他倒跟吃枪药似的呲哒我。” 所以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拉开了距离各坐一边,谁也不挨着谁,直到了上林苑,都没有搭一句话。 可温钰是个心软的性子,媞祯不理人真不理人,他不理人也就是一时置气,下了车,又亲自把人送进命妇朝见皇后的玉蓬殿,临到门口,还是泄了心。 他主动搭话,“皇后品性善良温和,你只需要如常按宫规行礼问安即刻,无需别的担忧。” 媞祯连嗯都不嗯一声,转头就要走,温钰急忙赶了几步拉她一把,“我得先去钦安殿给皇帝请安,一会朝拜完你稍等一会,我来接你。” 媞祯没好气的乜斜了他眼,摆开袖子就大步流星的去,看得一侧宫女太监都捂嘴发笑。 温钰无可奈何,谁喜欢谁,谁就得一直退步,为情为爱扫斜颜面也无妨,有人想吵架还没得吵呢。狠狠把自己安慰一顿,也打起步子朝钦安殿走。 玉蓬殿黄菊与紫菊开的正好,整个屋子弥漫着淡雅细密之气,衬着满架果香,像是一轴青绿山水的写意画卷。 媞祯随众女眷一起向皇后跪拜请安,说到底她老家就是长安,虽生长在西北乌孙,但对宫中的礼节和流程却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正如前些天管彤特地请了嬷嬷教她规矩,还被她给拂了,只嗔他想得多。 那厢皇后受了礼,开口让她们起身,媞祯慢悠悠谢恩,抬手只见凤位上的女子风神俊茂,仙绝玲珑,即便她自诩美丽,可在这样国色天香的真美人面前,还是惭愧三分。 皇后微微比个手势,让她们都找位子坐下,片刻说道:“听说济阴王在柔然时邂逅一位北国佳人。” 媞祯一听,礼如仪的拜了身,“臣妇石氏拜见皇后殿下,愿殿下仙寿金安。” 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看你年岁还小。” 媞祯回,“臣妇年十六。” 皇后心中一动,试探性问问:“你是哪年生人?” “光武四十三年腊月二十六。” 皇后恍惚一阵,差些浑身失力歪在一边,连带身旁服侍的女官也脸色大变,急忙召唤她,“你上前……让予好好瞧瞧。” 第一百章 轻辱 媞祯愣了一愣,立刻起身上前福了一福,撩起裙摆跪下,慢慢抬起脸。 月眉星目,浑然让皇后神思缥缈了很久,她紧紧拉住身边的女官,“你看……济阴王妃是不是跟予有几分相像?” 女官禺宁接下了话,“石王妃的眉眼确实与皇后有几分像。” 媞祯一听,勾起唇作笑颜,“能沾染皇后殿下几分相貌,是臣妇的福分。” 皇后面容温和,不知仔细端详了多少会儿,才命人将媞祯搀扶起来,又宽怀道:“好孩子起来,跪久了膝盖疼。” 萍水相逢,媞祯很骇然皇后会对她如此亲近,依着话徐徐起身,按位次就坐,半晌,女官禺宁将一盏青提桂花酒酿奉给她,“这盏青提桂花酒酿是皇后请您尝的,此酒口味甘甜,不易醺醉,望您喜欢。” 眼见媞祯要起身谢恩,又连忙按她,“皇后说您不必谢恩了,中秋家宴,一切免礼。” 媞祯微微点头,带着笑靥看向高台之人,心里更是乱得打架,她看得出皇后那慈爱怜惜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能从眼眶里流出一串珍珠垂在衣衫上,那是一种炽热和真挚,让媞祯一瞬间心揪得紧紧的。 好在礼拜也没有多少时间,坐下喝杯茶,听首曲子,便各自散开去园子逛逛,终于松了一口气。 谁想前脚刚出了玉蓬殿,那个叫禺宁的女官又追了出来,“济阴王妃请留步!” 媞祯转身揣起袖子,“不知姑姑所谓何事?” 禺宁只是招呼人打开一个妆匣,“皇后殿下让奴婢把这个赤金嵌珠珊瑚蝶纹对钗赠与王妃,寓祝您同济阴王福禄呈祥,蝶翼双飞。” 媞祯跪下谢过,“臣妇谢皇后殿下赏赐。” 禺宁微笑将两对发钗簪在她发髻左右,徐徐欠身,“既如此,王妃慢走。” 媞祯淡淡一笑转身离去,越过一道穿廊,隔玉蓬殿远了些,文鸳才敢开口夸,“皇后赏的东西真好看。” 媞祯摸了摸头上的钗,只觉不可思议,“我怎么觉得皇后看我的眼神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骇得我心里也突突的响。” 文绣在一边开解,“奴婢听闻皇后是个极其和顺之人,或是看姑娘一见如故,心里喜欢,难免多给了几次赏赐。” 章皇后温和贤惠,后宫朝廷皆知,若是没有这一点好处,只怕早把这位“前朝宫妃”用吐沫星子喷死了。 何况除了这般,媞祯也没有旁处可想,沉吟片刻说:“罢了,先到别的地方转转,离晚上开宴还早呢。” 文鸳噫了声,“殿下不是说让您在这儿等一会吗,他拜贺完来接您一块。” 媞祯回打个头,晃得满头珠翠叮铃咣当响,“怎么他说什么你都要听,比我的话还灵。” 文绣知道媞祯还是为了早上的话生气,“殿下总是心细,担心姑娘初来乍到。” 她扬一扬袖,“之前不是来过一次,算不上初来乍到,路我还是记得的。” 说着,她还指着,告诉她们那里是玉竹馆,那里是碧华台,那里有个池塘,池塘后面片合欢林,林下种着大把的牡丹花,只不过如今入秋都凋谢了。 是呐,春去秋来,昔日再五光十色的景致,如今只有大片赤橙黄紫,还都是菊花。 逛一花,什么新奇的也没看到,“果然进了秋到哪里都一样。” 文绣笑说:“都说季秋之月,鞠有黄花,是随了文人雅士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兴致,可惜这番雅兴,姑娘速来不喜。” 文人雅士,登高唱酒,两年前媞祯都这样在平阳学府度过的。 她恍惚看着从前,“不是不喜,而是尽兴的人都不在了,当年在平阳学府,中秋节都是沈望舒带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吃酒簪花一起玩,比家里和宫里热闹多了,一点都不寡淡。” 文绣一听这话,忙赔不是,“是奴婢妄言让姑娘触景伤情了。” “到底沈望舒是我同窗四年的师兄,待我跟亲兄妹一样,若是他还活着,今年就该是我备两份礼,一份给周宜水,一份给他。” 撒开欢的文鸳,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兴高采烈的给媞祯指着,“姑娘快看前头有片芙蓉园呢,那是不是殿下最喜欢的花!” 是或不是呢,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去了解过温钰的喜好,起初是看他拿芙蓉花做过香包,然后就想当然的觉得芙蓉花是最适合他性情的。真要仔细想起来,她好像连他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到头来两个人过日子,她的心还跟从前一样:管好自己,全家不愁,不关己事挂高处。 这样一琢磨,瞬间媞祯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亏,拿着别人的真心往外推,跟不管别人死活没什么差别。 那她现在回去,温钰还会在玉蓬殿等她吗? 看着眼前花丛如雪白质,媞祯心里缓缓起了一个念头,特地从中挑了一个最好看的折进袖子里,刚想转过身说“回去”,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可惜王妃眼前只是普通的白芙蓉,若是三醉芙蓉,可见晨时为白,午后转为粉,晚时为红,用‘晓妆如玉暮如霞’形容,可谓恰如其分。” 媞祯缓缓抬眸,只见是孟献城背着手站在她身后。 她疑惑中带着冷淡,“孟公子的闲情雅致,倒也不用费力在我眼前卖弄。” 见她转头要走,孟羡城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裳,“名花虽金贵,但王妃也不要贪看,您这么谨慎的性子,不知道有人在盯着你吗?” “你什么意思?” 孟献城并不做其他,只是转头身躬其腰一拜,“不知慎郡王驾临,未能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语声落罢,苍翠欲浓树林里沙沙抖擞,移时一个穿金戴蟒的身影蹒跚的从丛间走了出来,满脸带着被人戳破的羞脑,“听人说园子北边又一朵仙姝降凡了,我当是什么,没想到是济阴王妃。” 慎郡王舔了舔舌头,“真是一朵好花。”又转过来怒嗔孟献城,“倒是你,打扰了这一番意境。” 媞祯心里直犯恶心,还不得不保持礼貌,“难得上林苑这么大园子殿下还能听着风吹过来,倒是我未能远迎,有失礼数。” 慎郡王却更加肆无忌惮,“王妃容貌绝艳,声音字正腔圆,不负刘温钰这个病秧子在宣室殿跪病了一场呢。” 媞祯对质以笑,“殿下的耳朵灵敏,眼力善辨,瞻前顾后一个信儿都没得错过。” “错不过消息,也错不过美人所托非人。”他背了背手看向天边,整个人的眼神都已经迷离住,“倒如此我颇为羡慕西北柔然部落里兄终弟继,叔娶寡嫂,弟妹想必也耳濡目染。” 慎郡王勾起唇角,视线直向媞祯纤细洁白的脖颈瞄去,暗暗吞了口口水。 第一百零一章 女心 这等放纵没有伦理的话,媞祯哪里受过这样的调侃,霎时脸涨得又青又紫。 见场面僵的差不多了,孟献城才出言搭话,“中秋佳节,酒酿难免美味贪杯,殿下这话说得可有些醉。何况济阴王正直盛年,年轻力壮,又曾经的皇太子金身,尊贵不凡,您可别轻易冒犯。” 这哪是来解围的,这分明是故意供火的。媞祯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头,要打人,还得在人屋檐下低头。 慎郡王果然不耐烦起来,“一个苟延残喘靠别人施舍的废太子哪来的尊贵,哪怕父皇赏他残羹冷炙那都是脸面。” 媞祯横他一眼,“陛下待人向来宽宥,容纳四方江海,却不知殿下心中如此小觑陛下肚量,实属妄议失敬。即便酒香贪杯,殿下也不要失了敬意和陛下的风度呐。” 哪想美人的嘴也是把刀子,倒挑得慎郡王更觉有趣,“没想弟妹是个牙尖嘴利的。” “皇恩浩荡,陛下宽宥万民,惠及人子,所以殿下才得解禁同享佳节之贺,既然此番殊荣来之不易,殿下可不要再轻易丢了。” 她安静微笑,如一只撩拨在水面上的蜻蜓,于静默之下却激励搅动起一阵波澜重迭,呛入那人胸腔,“尤其分寸二字,殿下应该矢志不忘。” 说到这个份上,慎郡王难堪得像扒层皮,瞬间连面前得美人也不美了,甩开袖子就往岔道去。 孟献城看戏看了半天,终于嗳了声气儿,“来看花生的太美,难免招蜂引蝶。” 媞祯嗔怒他一眼,刚变了颜色要说些什么,却见着殷珠从后面的草垛里跑了出来,神色有些将定未定,“适才我瞧着慎郡王尾随在王妃身后,满眼算盘的样子,本想上前告知,又不知如何,幸好有孟公子替我出面。” 她拍了拍心窝,“吓死我了,王妃没事就好了。” 慎郡王是个色胚子是举目共知的事情,大到说世家贵女,小到宫女侍婢,只要他看得上没有一个不揩油的。可这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跟过来,还偏偏让孟献城撞个正着。 媞祯从来不信这是巧合。 迷离光晕染着她一身清绝明艳的轮廓,她半冷半疏的微笑,“那还是托……孟公子的福了?” 孟献城含笑行礼,“能帮到忙王妃,属是鄙人荣幸之至。” 媞祯揣起手,一字一句风轻云淡,“是风吹得太大,一股脑什么神仙都吹来了,这才是我所托之福呐。可你总得清楚,今天吹的是南风北风?” “王妃说笑了。” “我可没得功夫跟一个睡着的人说笑。” 别开脸,转而带起殷珠的手,“难得赏一场秋景,我知道前面有片莲花池,想着这个时候有温泉汤的滋养大概花期还很长,应该尚未败落,杜姑娘愿不愿跟我去瞧一瞧呢?” 殷珠从小都是孤独长大的,很少有人陪伴和相邀,媞祯话一脱口,她是点头还来不及。 孟献城插起兜在一旁吟哦,“原来殷珠姑娘喜欢莲花呀。” 殷珠笑而点头,“小时喜欢莲花,现在依旧喜欢,只是如今除莲花之外,我还喜欢凌霄花。” 孟献城长长哦了一声,在下句话附和出来之前,一声很灵巧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转过,阻隔了他即将说出的想法。 “女人间想说些私房话,孟公子能通融些?” 话既到了此刻,孟献城只能点到为止,他作揖拜拜,说着大鸿胪有杂物事要处理,便先行一步了。 转角来到莲池,清澈的湖水滚着粉花绿叶,与秋日萧瑟别有一番不同。此刻风露清气与花的甜香胶合在一起,好不令人欲醉。 可经历方才那一遭,望着如此绝艳的美景媞祯都无法感怀,反而是另一桩心事压在胸口,“适才见你跟孟公子同行,我还不知你们二人已经如此相熟?” 殷珠心里微微一动,眉目间流露少女怀春的梦色,“之前在临波湖时见过一面,那日他身骑白马,凛凛威风……我很难不记得。” 稍一转念,她立刻灿然笑道:“前几日他还把琴谱托人送给我呢,现今而还在学,等我学好了可以弹给王妃听,或是王妃有什么喜欢的曲子,我也可以学会弹给你听。” 媞祯听了眉头一蹙,早知他有意接近杜殷珠,可没想两回见面又有意无意对自己抛好感,哪像个单纯的人,再加上他身上还有潘氏灭门的嫌疑…… 邹忌平再难缠,好歹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南阳王去的,可孟献城呢?他左攀右附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答案始终无解。 那晌殷珠笑转过头,咦了一声,“怎没见着济阴王陪您呢,方才我还见人在玉蓬殿等您,谁想往这里一来,倒见王妃不见殿下,莫不是……闹别扭了?” 一语成谶,媞祯愣怔了会儿,忙给自己铺台阶下,“是我想一个人呆一会,没等他。” 殷珠嘴角浮起一道弧线,慢慢支起下颌,“我倒是很羡慕王妃身边总是有人陪着,有话可说,一个人再好总会孤单的。” 媞祯讷了一讷,“是家里没人陪你玩?” “以前常和我母亲家的几个表姐相熟,后来母亲死了,外祖也下放到外地去了,王夫人又威严,家里姊妹接触最多的就是王姐姐,只是……她们觉得我母亲的小门户出身,没什么心思跟我玩,我自娱自乐总是还好。” 殷珠缓缓叹气,“不过一个人久了,是有点想念有人陪的时候。” “其实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为人清醒透彻,独身自爱才是最矜贵的,非慕虚而求实。” 媞祯给她往莲池里指,“你看莲,世人赞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却不知莲的高贵品性却始至于自身的遗世独立、自恰水中的人生选择,它本身所处的位置,就注定它不屑于世俗的沾染。” “只要能活成自我,什么花都不要紧,有没有人欣赏也不要紧,高兴最重要。” 殷珠却不这么想,她得到的爱很少,有时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受些委屈也无妨,“如果高兴也是会顾此而失彼,那我只愿得一人两心相许,情深义重。” “你是不是……喜欢孟公子?” 一语此进心头,殷珠脸上立刻蒙起一层红色的薄纱,紧紧地握着心的手,像是要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凌霄凭望,墙头马上,自那日起我就一直很喜欢凌霄。” “原来如此。” 殷珠好奇问:“早闻济阴王玉树临风,体贴温柔,不知……殿下又是如何亲近王妃芳泽的呢?” 媞祯偶然回想,哪里是人家亲近她,分明是自己强取豪夺夺过来的。 “殿下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是我问他要不要娶我,他说要娶,那我就敢嫁。” 殷珠有些瞠目结舌,没想到媞祯性子爽快,为人处事更爽快。媞祯含了一缕澹静笑意,“只要彼此坦诚相见,比花多少心思更重要。” 两人话说得投机,冷不防有凌冽的女声斜刺入耳,一句呵斥骤然打响了耳畔的清宁。 第一百零二章 陈情 遥遥看见湖泊另一侧,却是两位体态纤纤的女子,一位霞衣华贵,一位淡然如水,按照衣着制度像是后宫的宫妃。 只见那清雅女子忙摘下鬓边的赤槿花,双手平摊将花献上,“淑妃姐姐姿容胜雪,于红艳相衬甚是华贵出尘,妾此番沾染,是妾的不是。” 陈淑妃面色稍霁,“难为妹妹还记得我喜欢赤槿,不似经年之前当做华贵之物,少有堪折,如今却是妹妹忍痛割爱了。” 她用指尖挑起人的下巴,“做小伏低这几年,日子也不好过……陈婕妤。” 陈婕妤心里作苦,却不敢辩驳一句,只得认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妾侍奉陛下身侧不敢有怨言,何况受淑妃照拂,何其荣幸。” 陈淑妃是冷眼瞧着,狠力将人抛在地上,“既是荣幸,但愿往后你也不要辜负我的好意,尽力受之才是。” 媞祯隔湖偷望,越瞧越觉得有意思,不免拿着绢子拭着嘴唇掩饰。 陈婕妤是谁她不知道,但是陈淑妃是南阳王的母亲,一个位高权重且有子女的人,何必跟一个位卑足羞者相较? 倒像是前世的仇人一样。 殷珠在一旁看出她的疑惑,“王妃怕是不晓得她二人的恩怨,这陈淑妃和陈婕妤是堂姊妹,陈婕妤的父亲曾是陛下身边的抚军中郎将,昔日陈淑妃家道中落投奔于身为抚军的大伯家中受过几年苛待,后又因陈抚军病情,家族衰败,正为扶持家族才肯将姊妹二人同嫁于当时的中山王。” “可惜……陈抚军去世后,陈氏到底落寞了,何况为着几年苛待之仇,淑妃承宠之后更不愿扶持,甚至还谏言把陈氏后人全下放了。” 殷珠不免微皱了秀眉,“就不用说陈婕妤,二十年无宠无子,如今已经三十四岁了。” 媞祯一缩袖子,眼神宛转的哦了一声,“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已然而去二十年。那一时真不知是淑妃恨多一些呢,还是婕妤怨多一些呢。”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哪一日有消停过? 说话间,殷珠的侍女兰茵挥着袖子过来,“姑娘您在这儿呢,老爷和夫人正找您呢,您快跟我走。” 媞祯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便比了手势叫殷珠过去,“快去,我待一会也要走了。” 殷珠嗳了一声,跟兰茵一起蹲个礼,慢吞吞的沿着石子路去,密林疏斜影,渐渐二人影子消失在一片薯红之中。 那厢媞祯卸下手臂上的一对琉璃蝠蝶金钏,拿帕子包裹好塞到文绣手里,下巴扬指给陈婕妤,“替我问句好话,我是最见不得有人受欺负的。” 文绣立刻意会,“姑娘放心,奴婢定会带到。” 媞祯慢慢聚精凝神,斜斜看了最后一眼,便扶了文鸳的手走到另一片风景。 文鸳神色岿然不动,见媞祯眉宇多有闲愁,适才安慰几句,“文绣做事向来仔细,姑娘不用担心。” 媞祯嘴角浮起一道弧线,“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各有所长我心里有数,文绣我很放心。” 文鸳意传言隐,不由得抬头瞧着她,“是因为……孟公子?”她顿了一下,“倒难得他此番肯替您解围。” “解围?”媞祯温怒道:“没得他把人给我招来,还要他解什么围,难道我还要谢谢他让慎郡王羞辱我和我的丈夫不成,若不是碍于杜殷珠在那儿,我早赏他一耳刮子了。” 文鸳回过味来,“岂有此理,这是什么小人做派!” 媞祯极力自持着镇静,眼里漆黑一片,“到底是长安地大物博,群英荟萃,一个邹忌平,一个孟献城,个个高深莫测找我不痛快,最好他们担当得起。” “难怪您方才一直暗示殷珠姑娘对此人避而远之,原您是怕他假借殷珠姑娘攀附杜家搅弄风云,那……” 媞祯转头道:“他要是正经攀附倒也好,怕就怕他是假意利用,弃如草芥。” 灿阳下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水波晃动的暗涌涛涛。 而另一处,温钰已经寻了媞祯好久好久,心知是自己方才嘲讽几句,把人气着了,如今只恨自己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落个连人都找不到的下场,可怜一个团圆节,他却是唉声叹气,如今想求和连机会也不给。 正郁闷时,一个小太监蹭身从而过,闯得温钰晃荡一下,管彤连忙撑住人,拂袖怒骂,“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冲撞殿下!” 小太监吓得砰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急着送贡花,这才碰着殿下,殿下饶命!饶命啊!” 温钰向来性子厚道,倒也不做什么,“大过节别磕破了头,到时更不吉利,快忙去,以后上点心。” 小太监一挺忙抹泪谢罪,跺着小碎步往另一条道去,温钰方想转个弯,抬头却见汝阳公主郑娞从玉蓬殿请安而来,恰巧打个碰面。 郑娞立刻快步上前欠个身,笑语铃铃道:“我就晓得殿下是来了的,没想到竟这么巧,殿下这个时候也在玉蓬殿。” 温钰解释道:“原是我新妇不知到哪里赏花去了,公主过来时,可见到一个身穿黄粉衣衫的女子,月眉星目,口若含丹,头发带着两只珠粉色绒花。” 郑娞顺着他的描摹一想,摇了摇头,“来往的人太多了,我没仔细瞧呢,真不好意思。” “好。”他拂过衣袖要走,“那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找。” 她却叫住他,“殿下……有一事……” 温钰顿足回头,“公主有什么事吗?” 郑娞话音越说越小,“上次我跟殿下说的东西……殿下可还记得带?” 温钰立刻恍然大悟,忙从袖兜里把东西拿了出来,郑娞兴高采烈接过,方嗅了一下花香,还没来得及道声谢,眼前的温润男子又开了口。 “其实我平日甚少入宫,也不好次次入宫在后宫出入,更何况如今你我的身份确实该避嫌,所以……以后的东西我就不送了。” “为何啊?”郑娞微微一愣,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拒绝她。 温钰只是微微一笑,“是为了公主能够真正置身事外,也为了彼此都能保全。公主应该知道,自己独善其身并不容易,而我,也不想辜负你父亲的所托。” 其实也非全然,他到底是把媞祯说的话全想了一遍,“流水无意,落花有情”,这样相持下去,对谁都是个心结,若不当断,这头乱麻就割不掉。 一番话委婉说到这个份上,所有的深意都不言而喻。 郑娞知道,她的《还珠引》就像画本子上的结局一样,人家郎情妾意,她始终是多余的,纵使早知命数如此,她也没法像那个小姐那般疯狂执迷,因爱生恨到杀人杀妻的地步。 何况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见好就收,“殿下能把我的话记心里,我已经很感激了,是我考虑不慎。” 恰时,媞祯正从桥下经过,想着回去玉蓬殿看一看,哪想刚出了玉竹馆,就被文鸳狠狠拽了一把,“那不是殿下吗?他旁边……是汝阳公主!” 第一百零三章 娇窃 媞祯顺着文鸳指的方向看,揣起手一副看戏的架势,“还说不喜欢,到底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讲,只能偷偷在禁庭幽会,何苦呢,我又不在意。” 眼见她说罢要走,文鸳急忙转过弯拉住她,“这时候这么好,姑娘你问问不就好了。” 媞祯却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自小有婚约,相互思慕也是人之常情,虽说我是为了自个横插一刀,但是他俩做他俩的鸳鸯,又不跟我的利益犯冲,我何必露脸管呢。”便往左边一指,“去另一条道上。” 文鸳还是心觉不快,衬她掉头之际,忽然提起她的胳膊大叫一声,“姑娘!快瞧那有蝴蝶在飞呢,好大一只呢!快瞧啊!” 媞祯被恍了一下,只觉身后有一双手将她推了出去,直接向前踉跄了七八步,等站稳了身子,她一转头,那桥上的一对璧人正盯着她看。 那厢温钰歪了歪头,“原来你在这儿呢。”说着人就飞突突的奔来,郑娞见状也忙跟来。 移时,媞祯觉得自己脸都要尴尬到破碎了,这算什么,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话,总不能接着中午的气在宫里继续吵,也不能由她出面告诉这个公主:“你俩若是两情相悦,就进王府做个妾,反正名份不能越过我去。” 一没有准备,二又被文鸳贸然推了出来,倒不如以退为退。 于是她抄起步子就往回踱,狠狠的拉着文鸳走,可文鸳偏使性子扥住她,把人往回拉,“姑娘,姑娘,你给殿下个说话的机会,奴婢觉得这其中肯定跟你想得不一样。” 媞祯便着急便嗔她,“你这妮子,害死我了!” 文鸳偏拉着不让,“殿下不是那么多情的人,您信奴婢,您信一回就吵不了嘴了。” 回头一瞥,眼瞧着人就要到了,媞祯麻溜扯开她,倾身往后走,谁料足下一急鞋脱了脚,偏被文鸳弯腰夺了过去。 媞祯双唇羞赧一咬,恼怒的甩了文鸳的手往一边的萤石假山丛躲,文鸳偏偏机灵,也跟着她一路追,边追边往后报信,“姑娘您躲什么呢,您没穿鞋,那边干枝太多了,别刺了脚!姑娘!” 她说笑着,往后一探,引着温钰过来把鞋递给了他,“姑娘,您就是躲在假山后正对着柳树的芙蓉花枝下,殿下还是找得到您的,您头上那朵红芙蓉在一群白花中太显眼了。” 媞祯踌躇一震,心觉不好,刚一回头,温钰就已经疾步到了她面前,反而她被逼在了一角,动也不是,静也不是。 温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松了口气儿,对她笑了笑,慢慢蹲下拾起她的脚,托入藕粉珍珠鹊的绣鞋中,时不时迎着她姣花似的脸颊问,“疼不疼?” 媞祯错愕了一阵,低头咦了一声,温钰仔细整理好她的鞋袜,“你的脚被树枝刮到了。” 一经他这么说,她才觉得脚腕上有些火辣辣的疼,还没得她说出下一句话,身后的郑娞也气喘吁吁的跑到了。 文鸳轻快的礼了个身,腆起脸笑,“姑娘方才还念叨公主呢,说以后又多了位妹妹。” 郑娞没得辨出什么意思,支吾了半晌没有反应,倒是温钰顺嘴顺得更快,“这是自然,我视公主如同小妹,自然就是王妃的小妹,公主按理也是叫得上一声姐姐的。” 话落,郑娞脸色如遭雷劈,媞祯却是眼睛眯了又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两个人几乎同时呆了。 温钰只顾着脚下,把媞祯是裙角理了一遍又一遍,“你试一试还走不走得?” 媞祯脸色一红,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温钰抬头冲她微微笑着,“走不得我抱你,这次可不会像第一次愣头青似的。” 忽然想起十里画廊的那天晚上,借着酒醉做了多少荒唐事,说了多少荤话,喝晕了都没记住他是怎么抱得她。 瞬间脚下一挫,旋即就斜身往旁边歪倒,索性温钰反应得快,一手捞住了她,她花容失色趴在温钰的手臂上,眉头顿时皱了皱,“我……我好像真的把脚崴了……” 温钰也不慌不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淡淡向后吩咐,“管彤,你去跟宫里交代一声,就说我的附骨疮犯了今晚不留宴了。” 管彤领命退下。温钰又凝神看向另一边,“公主也回去,一会皇后找不到你该焦心了。” 如同坠在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郑娞耳畔,“好……那殿下和王妃姐姐保重。” 眼下只剩温钰和媞祯大眼瞪着小眼,媞祯刚一闪避,温钰便先一步环住了她的腰,捞住腿,把整个人抱了起来,“走,我们回家。” 媞祯心中怦怦乱跳,自己也觉得双颊肯定红了,不由自主的轻声道:“不说你附骨疮犯了,哪有附骨疮犯了还能抱人走道的?” 温钰嘴角上扬,笑影更深:“我就真的犯病,皇帝也未必会信,左要怀疑,右也要怀疑,总比怀疑你身上好。” 这道理说得也是,媞祯贴在他肩头想了半晌,也没有更好的借口,只得环住人往宫门的方向去。 那厢文绣办完事回来,见着一副打道回府的阵仗,心得一片茫然,“姑娘这是怎么了?” 文鸳拉着她悄悄道:“亏得我机灵,这不是不吵了,以后也不会。”说着,又把方才的经历有一一给文绣捋了一遍。 而那头媞祯一路都是懵的,从事发到现在,跟做梦一样,莫名其妙的就被捞出了皇宫,直到坐上马车,才后知后觉问了句,“这个宫宴不参加真的不打紧吗?” 温钰说没事,“宫里哪比上家里有人情味,其实回家过才好……如果以后你不把我往外推,那就更好了。” 他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没关系,咱们有很长的日子。” 媞祯低头踌躇了一阵,慢慢把那朵藏在袖兜里的白芙蓉递他手里,“送你的。” 温钰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我很喜欢芙蓉花。” 媞祯边思边想,“我在你身上闻过这个味道,不免我看到它,我就想起你,何况,我一直觉得‘不向东风怨未开’这句话衬你极好。” 她摸摸了头上的牡丹绒花钗,“就算是你投之以牡丹,而我报之以芙蓉。” 他缓缓将媞祯纳入怀里,“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千好万好,都不如你肯对我一丝丝用心好。” 媞祯摸了摸他的脑袋笑,“我什么时候对你没用过心,你不知道吗,我从开始就对你很用心。” 温钰想了想,也是,她确实很用心接近他,就差把刀架脖子上逼他就范了。幸好他主动就范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厮磨 月影金桂夜,正是品酒时,回到王府,温钰连忙把园子里早早埋下的桂花蜜酒讨了出来,在廊芜添个小桌,边望着满月边对饮作伴。 媞祯慢慢回味着酒中似曾相识的味道,“这里面也放了青提?” 温钰点头,“知道你喜好酸甜口,往日下酒多以青梅为主,放了青提应该会别有一番风味。” “我今天去玉蓬殿时,皇后也让人赐了青提桂花酒喝……我瞧着皇后今天不怎么高兴。” 温钰道:“皇后曾经跟前朝戾帝有过一个女儿清河公主,却长安暴乱当日被人抢走了,如今皇帝爱屋及乌,十六年来一直在找皇后失踪的女儿,因为年年不得和骨肉重逢,中秋团圆节皇后都不大高兴。” 他仔细想想,也觉缘分,“说起来倒是巧,你的生辰八字跟清河公主一模一样,而且眉眼也颇有几分皇后年轻时的风采。” 媞祯微一变色,沉吟片刻道:“是吗……我真的跟皇后相像吗?” “皇后应该是觉得有缘,心里不由得喜欢你,所以给你赐酒,还赏了你一对蝴蝶发钗。”说到这里,温钰吸了口气儿。 “虽说我心里也怨恨过,怨恨皇帝可以不在乎天下人违背礼法,也要封前朝的后妃做皇后,而自己却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但是章皇后确实是一个十分善良敦厚的人,甚至我都不忍心怨她。”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我只怨我自己……没能给你更好的婚礼。” 媞祯对于倒形式没有那么上心,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人家夫妻情深咱们怨什么,我只是没想到皇帝对皇后真爱至深,所谓人不可貌相,便是如此。” 她眼中忽带锋芒,“不过……十六年都没找到人,那清河公主身上就没有什么印记?” 温钰思索了一阵,“只是听说后颈有颗红色的朱砂痣,大小如粟米一般。” 媞祯眼睛咕噜一转,缓缓笑了笑,自取一杯,一饮而下。 酒杯很快见底,温钰又给她换了个口味,“尝尝这个,这是玫瑰樱桃露酒。” 媞祯浅浅一嘬,“这个也甜,还有别的吗?” “还有山楂果酒、荔枝甘露、石榴青梅饮和以梅花为引酿的九霞清醑。”,“我都给你倒一些尝尝。” 媞祯举目望着四周天地良景,“月遇从云,花遇和风,还有酒香,今晚美得很。”不觉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除了有些……冷。” 温钰巴望地看着她,搂着她的腰起来,“那咱们进屋。” 媞祯嗯了一声,贴在他身上,勾起右脚一步一蹦往内室的塌上去,手环人的脖子不免往一荡,就把人荡在了塌上,温钰伸手撑起来,低头瞧着她在笑,“你看窗外的石榴都红了,这个时候碧瑶湖边的石榴是不是更红呢?会甜吗?” 温钰露了两分笑意,“那我现在去打些过来尝尝。” 媞祯不做声,也不叫他起来,温钰只能继续探着头,“你先放开我。” 媞祯说不让,就打了个嗝,一股酒气扑过来,兜打得温钰也一阵醺醉,“怪我不该叫你喝那么多酒,现在迷糊了。” 笑着他往身后唤了一句,“管彤倒杯水过来。” 又探身往前摸了摸人的脸颊,果然是烫的,被脂粉一盖看不出多红,粉扑扑的,“难得金秋佳节,也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景致,谓之美哉。” 媞祯笑了笑,“我知道他们从前唱过的词,叫‘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温钰却摇头,“我可没这么老,咱们还风华正茂呢,也应是‘十六新娘十八郎,螓首青丝掩酒妆,鸳鸯被里成双对,且送芙蓉醉洛阳’。” 一时身后响来脚步声,以为是管彤,却是宋桧笑眯眯得把水端了来,“水温刚好,您喝着,奴才先出去了。” 温钰点了点头,就手把水送到了媞祯口中,拿起团扇轻轻扇着凉风扑到她面上,直到她徐徐静了下来,才敢轻手捧过人,到床上安置。 直到她的身子完全贴着床,他才撒开手,浑然松了口气抬下身子,后觉着媞祯囫囵个的,双手双脚扒他身上,就像是春藤缠上松树,夏蛇裹住猎物,根本就没了留松手的余地。 没办法,他只好再躬着腰,一点一点把她的手从身上剥开,慢慢的,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再加小心,终于解来了桎梏,喘了一口气,撑在床头的手也跟着卸劲,来没来得及抬一抬头,身下那双手迅速按着他的肩颈把他压了住,又捧到他的脸颊揉了揉,只觉那吻在唇间肆虐,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气息,全然晕头了。 他想他才是醉的那个,能靠近,能纠缠在一块,能这样在汹涌的狂潮中胡闹一场也极好,他是克制不了的,心里沸吵吵的。 抬头看,天边的夜色如黑墨染了大半,映着圆盘明月泛起猩红的光,难得皇帝登基后第一个中秋月圆,那天穹居然毫不客气得挂上了血月亮。 外面的人群沸腾起来,吵吵嚷嚷叫喊着,“今天月亮怎么这么红得像人血似的,奇了怪,好好的中秋团圆节怎么会有大凶灾殃之相啊!这也忒毛骨悚然了。” 都不重要,黑暗也罢,喧嚣也罢,有他吻她,嘴唇灼热,耳鬓厮磨就已经够幸福的了。 荒唐的一夜里,月亮也在一点一点跟也夜色再变,最红成一团黑,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而第二天早上媞祯却因为昨晚的失态做下的荒唐事感极致的分外清醒,闭目装睡半天都不敢睁眼,幸好温钰不贪睡,早先离了一步,她才松口气,终于不用再为昨晚的事装蒜了。 那厢温钰回到颂风谢玉斋换了身衣裳,宋桧一面替他更衣,一面笑,“殿下一夜可畅心,奴才都懂,夫妻情趣是。” 现在想起昨晚,温钰还美滋滋的,便打趣他,“你这小子胡说什么呢。” 宋桧躬起腰窃窃私语,“这奴才没什么不懂的,殿下年轻嘛,只是管彤放的东西忒伤身,奴才瞧着不好就给倒了给您换了点别的,不过都是一样的,让殿下受用的。” “什么东西?” 霎时温钰如造闪电击,脑壳发木愣在当场,“我什么时候让你……你让管彤进来。” 宋桧看温钰不郁的脸色,瞬间反应些什么,立刻出去将管彤叫进了屋,还没得让主子发火,他就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你放那种药,你要害我家姑娘啊!” 温钰也气顶了,“你在王府私藏那种东西是疯了不是!哪里来的!?” 管彤急忙扣头,觑了他一眼,“那日查抄乐阳楼奴才就偷偷捏了一点,只是想……捉弄一下她而已,再说就一点,也不至于伤身。”说着他也有理了,“殿下您忘了,她那日给您下迷药啊!” “闭嘴!”温钰呵斥过他,更觉烦恼不堪,“你到现在还没悔改之意,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生事惹祸,你为什么就不听话呢!” 管彤心里又涩又堵,立刻再磕几个响头,“奴才这就自己去领罚去。” 眼睛管彤前脚刚走,宋桧直接吓得跪瘫在地,“殿下您饶奴才一命,要是姑娘知道是奴才给她下的那药……那奴才必死无疑呐!奴才是会错意了呀!” 他泪巴巴扬头,“就看在您还挺……受用的份上……” 温钰也咣当一下坐怔,“何止是你小命不保,那水也是我喂给她的,连我也……” 他也在劫难逃,就冲媞祯那个脾气,肯定会让他一个月上不了她的塌。 正虚晃着呢,管彤又着急忙乎慌进来,“方才一急,有件事忘交代了,昨天晚上……吏部尚书李睿在栅栏街遇刺身亡了。” 第一百零五 刺杀血案 无疑之中,血月的昏聩传闻将一切推向了高潮,朝野上下无不震惊,甚至动用一司三府的势力严查此案。 然而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更是令人难熬,尤其是媞祯感到莫名的不安。 所以她听后自是急忙换了布衣悄悄赶去了左冯翊府,开门的是崔乃衿,见是她来了,忙迎进来,“宜水说你肯定要来,叫我过来接你,快进来!” 正巧周宜水刚打探回来,“玄机你先坐。” 媞祯也顾不得坐下,只问,“怎么样?” 周宜水摘下乌纱帽,摇了摇头,“一队护卫人全死了,就是连只狗都没剩下,那死相惨的,根本就像是毫无道理的虐杀呀!” 媞祯吹吐一口气儿,“死无对证吗?” 周宜水嘬了口茶,也甚觉得疑惑,“我也纳闷了,也没听过李睿平时跟谁结了仇,就是结仇……他可是朝中三品大员,尚书省的吏部尚书呐,哪个吃了熊心豹胆敢杀他给自己招祸,我还寻思是南阳王和慎郡王其中之一,可看他们没那个胆子,就是有,也不至于这么蠢,去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媞祯继续问:“找仵作验过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说到这点,周宜水也觉得巧合,“就昨个你跟殿下走后,李睿也请辞先行了一步,谁知刚进栅栏街,就被刺客……给杀了。” 乃矜默默捏紧了手帕,“风雨突来,只怕暗潮汹涌,明面是这样,暗地里会肃静吗?” 危险的气息,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人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处处都是不安的矗立。 周宜水就着垫子往后一靠,“京兆尹跟廷尉司正使已经去李睿家中盘问了。”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再次被点燃,“你知道李睿曾经是端慧太子旧部吗?” 媞祯说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我才觉得此番不妥,前些日子温钰还说李睿有向他示好之意,南阳王就算知道田曹部是济阴王府出手击落的,他也不会用吏部陷害温钰呐!” 她细细思量,“弄不好这件事情,还有第三个主使。” 周宜水接过话,“李睿那里,我倒是知道些旧闻,只是听人说过,他家里的那位冯姨娘……是官妓出身,高祖皇帝时就被人举报过私纳官妓,后来还是呼延晏出面平复的。” 他慢慢挑起眉,“这个把柄只怕殿下也知道。” 那刻媞祯似乎感觉到了这个阴谋,她好像知道有些东西要酝酿出来,却又不知道酝酿的会是什么,偏偏就是这种飘忽不定,更让她心荡不平。 周宜水支吾了声,“而且昨天……邹忌平也在上林苑,还打赌赢了一个小马奴。” 又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媞祯微微一愣,“南园有行动吗?” 他摆了摆手,说风平浪静,“昨夜邹忌平是跟南阳王同回了南阳王府,并没有什么可疑。” 屋里还续着话,廊芜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疾冲了进来,“不好了大人,方才京兆尹和廷尉司去李尚书府盘查,李夫人和冯姨娘都殉了,李夫人留下的遗书里直指济阴王用李睿私纳官妓一事要挟,而且……而且他们还在栅栏街附近搜到了济阴王的玉令牌!” 媞祯心跳咯噔一声,顿时怔坐在了椅子上,撑扶了好久,“果真是冲着温钰去的……” 周宜水亦是焦急不已,“那殿下如今呢?” “皇帝已经下令让廷尉司和京兆尹带人问话去了,怕是现在就在路上。” 媞祯一听皇帝下了逮捕令,哪里还坐得住,急忙扬起袖子让曹迩备车,务必亲自回府一趟。 说时迟那时快,正刚巧她跨进颂风谢玉斋,后脚一府一司的人就带着大队的人到了场。 可媞祯也顾不得那么多,着急忙慌上前抓住温钰的手,眼见这个情景,到底一府一司的人不敢用粗,只得呵斥,“我们奉陛下旨意,带济阴王去廷尉司审问,王妃要阻拦昭命吗!” “我当然不敢,可你们要抓走我的丈夫,难道还不许做妻子的再看自己丈夫一眼吗?” 温钰似知早就浩劫一般,从容淡薄的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离开。 媞祯却摇头,垫起脚尖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说:“你要相信我……” 温钰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背,声细如蚊地叮咛,“昨日有个小太监蹭过我,想是玉牌在那个时候没的,至于李睿,我没有跟他有过来往。” 即便他有心告诉消息又怎样,证据太少了,说完后温钰也知道不足,可他现在却不怕,只顾安抚她,“有人有备而来,无论结果如何,你自己都要珍重,必要之时你可以弃我保己。” 媞祯只觉心中酸痛,手下的力道却更紧,“如果刀尖指在我的脖子上,我就退缩,那我就不再是我了。” 一树石榴枝条上,已经有了成型的果实,媞祯埋在他耳畔,对着他的脸颊亲了又亲,“我等你回家。” 温钰深深点头,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漱漱,带着极亲密的低语,随着一声“带走”,一切都悄然落幕了。 人影隔得越来越远远,就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彼岸,脑中茫茫然的空白,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心那么空过。 第一次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仿佛只过了一小会,就像熬了一年,渐渐过了傍晚还是没有动静,她知道,温钰这个目标太明确,难得落网,还有罪有名,即便再忌讳呼延晏,皇帝也不得不开几刀。 即便死罪不至于,但又怎敌得过明枪暗箭呢?温钰身子本来就坐过病,哪里受得了苦…… 时间越久越危险呐。 消息总是散得很快,石家那头一得信,石父连忙急得叫石慎过去帮衬,后头周宜水和乃矜也小心翼翼从偏门进了门,想着贡献些余力。 于是四个人围坐在一堆,听管彤说了一遍昨日宫宴的往来,大概经历如此,除了那个小太监,几乎没有其他的痕迹。 石慎唉声叹气了半晌,也是够愁,“不如咱们求求汝阳公主,让她帮忙找找这个人呢?” 媞祯很快否了他的主意,“且不说汝阳公主愿不愿意帮,就算愿意,也找不到人,你以为他们会把人继续放在宫里,乖乖等你抓吗?” 石慎又道:“叫宜水去查查城门的进出,总能有些线索。” 可还没等周宜水搭话,媞祯又给了否定票,“这个小太监根本不是解决事情的根本,周宜水抓了他,他敢指正背后之人吗?或是他已经死了呢?你们不知道这件事最大问题是皇帝!是皇帝默认了温钰有罪,即便是谎言又如何,皇帝想除温钰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她支起手肘思量,“而且短时间内,想把人证物证搜落齐全,抓住幕后真凶,这根本不堪想呐。” 被人一拒再拒,石慎霎时有些焦头烂额,“那你说怎么办?这不行那不行的,除了那个小太监是关键,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小殿下是清白的?” 念叨着念叨着,又念叨回了原委,“早就跟你说不能嫁了,这才一个多月就闹这些事,不是为了你,我是真不想管这个狗屁王府!” 媞祯抬头盯了一眼,瞬间也一肚子火,周宜水看俩人要打架的架势,忙挨个倒水,“好好商量有什么好吵嘴的,都喝点茶润润喉咙,咱们人多力量大,不怕没有主意。” 乃矜也点头,“是呐,慎哥哥你何必着急呢,石妹妹也焦心呀。” 心里闪过无数疑虑,昨日中孟献城那诡异的靠近又浮现在媞祯眼前,这刺杀,莫不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如果是,他做局就是为了什么? 挑拨南阳王和温钰对立,还是要趁机杀了温钰…… 她慢慢冥想,终于打定了主意,“没有证据,我们可以自己做证据,现在要紧的不是温钰的清白,是要在最快时间把这件事解决。” 她眼角斜斜一飞,“只要这个锅抛给别人,那一切就不攻自破了。” 周宜水转过头醒了神,“那你想丢给谁?” “恶心谁就丢给谁呗,长安城这么大,总会有几个不顺眼的,至于真凶……咱们慢慢算也不迟。”不觉眸中机锋渐现,“趁机来一场大清理,也是不枉他们得意一回。” 第一百零六章 逆风 石慎和周宜水夫妇走后,王府又回归到似水无痕中,送过人,媞祯路经碧游湖,正郁闷时,忽听有银铃般的嗓音入耳,只见两对广宽大袖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未等媞祯作反应过来是谁,那厢文鸳脱口就出,“这个时候玩闹,胡美人和赵美人也太过心宽了!” 那二人闻声一怔,连忙掀起裙子扣头,吓得连脸都不敢抬,媞祯却回嗔文鸳,“越发不懂规矩了。” 文鸳见她发话,虽是忿忿,也立刻噤了声不敢言语,媞祯转头示意她们起来,“夜里也起风,玩够了洗洗就睡。” 回到霁月望湘台,媞祯还不及坐下,文鸳的埋怨就到了嘴边,“姑娘何必拦奴婢,殿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漠不关心便罢了,还有心情玩,真是没良心!” 媞祯只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你希望两个没有恩宠的女人对自己冷漠的丈夫情深义重?这不是为难人吗。” 她有些讽刺的笑笑,“更何况,哪来那么多爱呀!你觉得咱们王府里的女人,谁是真真正正爱着殿下的?赵今淑是奉茶监的细作,皇帝的眼线;胡居兰只想守着自己的小天地平安度日;至于王蓁宓……怕是她对我的关注都比对温钰都多,她只是不服我身份卑微强压她一头而已。” 想说下一句话,连自己都叹气,“我自己也不用说,就是冲着身份地位去的,可如今……他真的只有我了。” 从事发到现在,真正为温钰之事前忙后忙的只有石家和周宜水夫妇,其实媞祯不是没想过让呼延晏去求情,毕竟他在北麓关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皇帝靠呼延家抵御襄王祁昊,也必然投鼠忌器,多少也能有些恩情。 只是,她一是疑虑现在暴露身份是否合宜,二是呼延晏是否能够在此时相助。 越在乎利益的人越好利用,可一旦伤害自我利益时,这种人也走得越远,到底她不得不防范。 好在眼下也想出了对策,先卸了钗环睡一觉,明早等消息才是真的。 正当她要起身,央挫忙跨过台阶推门进来,“姐姐,朱太傅在外求见。” 媞祯心下纳罕,只能重新穿上罩衫,请人到前厅稍后会见。 不一会两盏都奉齐了,媞祯便开始挑明话,“这个节骨眼上您怎么过来了?” 朱嵇抿了抿嘴唇,“殿下到底是老夫一手教大的学生,身为师者,就不能坐视不理,何况,老夫也有一份嘱托在身。” 媞祯微微皱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怎什么药,“什么嘱托?” “殿下的嘱托,托老夫照顾王妃的嘱托。”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看似圆满的笑涡,“是不是觉得很讽刺?前些日子,您还用殿下性命威胁过我。” 心像是漏了一拍,媞祯慢慢松了背,手指却抓得更紧。 看着她的表情,朱嵇也旋起一阵意味深长。 遥想那日她以祝寿的名义代温钰送礼,他对这个小王妃还是很恭敬的,且不说她是的温钰的糟糠,更感怀的是,她还是当年自己为还是太子的温钰定下的伴读,直到—— “早闻朱太傅盛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您很喜欢张芝的字,我这里到真有几幅真迹,改日给您一同送来赏玩。” 朱嵇微微颔首,抿唇一笑,“王妃客气了。” 媞祯语气很俏皮,连忙说不客气,“我是个生意人,向来喜欢只赚不赔的买卖,您谢我,我还有事要求您呢。” 她仰着脸,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知道您在朝中多年,人脉总不差的,我想让您帮我办件事,找几个谏官……去举报方奇龄私纳朝承佑私库。” 朱嵇瞬感大震,“方奇龄为人正直,绝不会做此事!” 媞祯长嘘一声,似笑非笑的扫视他,“就是因为他是个人才,他才需经次历练一番,放心,我不仅不会要他命,我还会让他成为殿下的贤助,只是我在朝中资源有限,这遭必须得求您办。” 朱嵇冷笑一气,“您觉得臣会答应吗?” “心里不会,但行动会。”她的声音像是潜伏在暗夜的妖灵,一点一点渗入骨髓,“这局棋我已经布置好了,就差您这一笔,如果您不照做的话,那就只能等着济阴王陷害忠良的罪名落地喽!” “您……总要想想您的好学生?” 朱嵇惊到无可言语,半晌才回过味来,“你以为殿下出事,你会逃得掉吗?” 她却更不以为然,“我姓石,安阳石氏的石,现在你觉得我能逃得掉吗?” 那刻朱嵇浑身起毛,看着眼前明媚的女子,瞬间没了欣赏美的意味,只有无尽的恐怖和阴霾……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骤然从回忆中惊醒,“为了复兴安阳石氏,王妃你是千算万算算到了头,如果不是你几番生事,殿下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媞祯却冷静一派,“我不主动出击,殿下就会平安无事吗?收复不了六部,殿下就没有势力,一个没有势力的王爷,您让他拿什么自保,拿您这身老骨头吗!” 朱嵇被呛得噎住,哼出一口气儿,“也总比落到今日的下场好!” 媞祯抬起头盯着他,“什么下场?还没落定在最后,能有什么下场,殿下他不会有事的。” “随口说说谁都会,你能以性命担保殿下没事吗?” “我以性命担保,殿下他绝对没事。” 朱嵇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喉间连连冷笑,“早知今日,老夫真后悔当日举荐你做殿下的伴读,现在一想,真是看人不真!看人不真!” 他说者无意,媞祯却听者不明,“你说什么?什么伴读?” 朱嵇听她这样问自己,更是鄙夷,“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您是贵人自然忘得快。当初殿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老夫曾经走眼向殿下举荐你为伴读,起初你不愿意,我还纳罕,到如今看真是冤孽!你若是真愿意了,爷们都不知道被带偏到哪里去了!” 朱嵇身形一晃,大甩广袖迈着方步离开,媞祯却立定在原地,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回忆里,可无论她怎么回想,都记不得又伴读一事。 她抬头问向身边的文绣和文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文鸳和文绣也面面相觑的瞪眼睛,“这……这奴婢们从来没听说过呀。” 秋夜寂静,只有花落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 疑惑旋升,媞祯眼前一片晦暗不明。她只想知道,如果朱嵇说的是真的,如果当年温钰真的下过诏,那旨意是被谁给搪塞了呢? 抬头望向窗外,四下水天茫茫,缠得人透不过气。 第一百零七章 翻盘 八月中秋之季,长安还沉浸在节庆的余温中,满城灯火,透露着纸醉金迷的氛围。 夜里大鸿胪卿袁中贯幕修回府,方进栅栏街,两边明晃晃的车灯就开始摇曳,霎时呼的一声,一杆袖箭吹破的灯火,顿时陷入无尽的昏黑与恐慌之中。 惊变就来自于这些未知的黑暗,快的犹如无影的旋风,只闻人体重重地跌落的声音,血液四溅,凄鸣的惨叫声最终也变得呜呜咽咽。 当第一声鸡鸣响彻云霄时,栅栏街第二桩刺杀案便声势浩大的搬上了历史的舞台。 “前两天刚死了个姓李的大官,如今又死个姓袁的,怎么……今年中秋是克官嘛?”一个百姓滔滔不绝说着。 另一个围观群众说:“谁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济阴王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个,不还是拿姓李的把柄威胁他同谋吗?说不定这个也是!” “怎么说?” 那人小声嘘了一下,“我听说,一年前南阳王就因为姓袁的排坐次不满呵斥过人家,前几日又因中秋宴次闹了不愉快,谁知是不是……” “南阳王……南阳王啊!”他回转过头,“对了,南阳王!怪说济阴王转性那么快,这南阳王怕是也知道姓李的纳官妓那点屁事,说是他强迫人未遂,也有点苗头啊!” 四周看戏的一听,分分点头,顺着这个话继续侃侃而谈。言论的速度向来比利箭都快,不过弹指霎那,关于南阳王的揣测就迅速旋升波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比刀子杀人更快的是舆论,我不信南阳王会坐的住。”晨起的钟漏终于嘀哒翻转,媞祯慢慢描着眉宇,慢慢闻着新燃的凝露香,瞬间惬意了大半。 曹迩站在屏风外陪着,“原先南阳王对袁中贯殿廷排布的坐次不满许久了,前后也多番拉拢,可他给袁中贯谈交情,袁中贯跟他打太极,偏他这次出事了,如今咱们放出南阳王跟他不和消息,又能是谁呢?” “奴才就按姑娘说的,有什么行迹都往南园哪里引,不怕南阳王不着急。” 摇曳的珠光下,媞祯眼锋微露,“李睿李尚书私纳官妓的把柄南阳王自然知道,逼人做事不成,妄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他们想拉温钰下水,我就让他们给我陪葬,看谁……玩得过谁。” 长睫微抬,漂亮的水眸掠过一丝戾气,一柄梳篦骤然随着震动而飞出桌外,骇得曹迩瞬时心慌,只得弯下腰捡起,重新放回桌上。 “如今形式已经扭转了过来,现在就看周宜水周大人的了。” 如此说来,历来涉及皇亲宗室的案子,查案、执笔、定案都要调动三府一司,温钰此案也不例外。 这日周宜水如常到廷尉司按例旁审,前脚放进了茶室厅,就听右扶风郭子坤跟京兆尹议论。 “您说这如今,要人证有李夫人和冯姨娘的绝笔信,要物证有济阴王自己的玉令牌,可济阴王始终不肯认是他杀了李尚书,再追问下去也是这个结果,这可怎么是好。” 郭子坤忽然一惊悸,“总不能真的拷打问罪,要是这位做的还好说,落魄的王爷是不可怕,但要是……真冤枉,咱们不是找不痛快嘛?” 京兆尹也是愁,“你是觉得外面的传言……” 两人只可意会,不可明言,大佛小佛都是神,得罪那个都没好果子吃。 郭子坤抻了抻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看看之前南阳王和慎郡王斗法,真能做出这一步也不稀奇,只是怎么查才是呢?” 周宜水听到这一步,晃晃悠悠的过来搭腔,“不如再把之前搜罗的物证再查一遍,万一真有些好歹呢,这些天咱们把精力都用在济阴王身上了,此路不通,只能再寻出路了。” 这般一想,郭子坤和京兆尹心底无端升起一团疑云。 自那日他们将所谓的“证据”玉令牌交给廷尉司后,周宜水就只匆匆看过一眼。然而,他亦明白,从那日的所谓“遇刺”开始,到巡守捡到玉牌,再到诬告温钰的威胁书信,便是一张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死死地兜住了济阴王府。 就如媞祯所说,另起炉灶自然可观,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彻底扭转风浪,还需从物证开始动手。 冥想间,京兆尹已经派人把物证重新取来,还未经过周宜水自己的手,郭子坤就触目大惊,“这……这玉令牌,是假的!” 京兆尹霍然定住,“什么?” 郭子坤旋即把玉令牌举到阳光处,透过光线给他们指,“你们看,此物色泽深浅不一,内部杂质较多,而有气泡和裂纹,这根本不是玉,这是树脂,有人用树脂假仿玉牌!” 京兆尹的眉头渐渐蹙起,似叠峦山川,曲折难平。他举过玉令牌细细摩挲,“如果玉令牌是假……那……” “那绝笔心也未必是真,想仿一个人的字迹,成本太低了。”周宜水咬了咬唇,扬声利落道:“此案实在太波谲云诡了。” 京兆尹踌躇片刻,仰头看天,“还是先进宫禀报陛下再说,咱们掺和不起!” 周宜水微微点头,蓦地,心底安宁了大半。 彼时柏乡弥陀寺宾客盈门,正莺莺燕燕挤了满殿。媞祯本不是信佛之人,也在殿里求了只签,她捏来签条细看是吉签,终于心底安生了不少。 乃矜陪在一侧打趣,“从前不见你这么信神拜佛,如今是转性了,居然拽我来着抽签。” 媞祯一袭红衣如一团烈烈榴花一般,微微抬眼,再多愁态也难掩光彩,“从前是觉得求神不如求己,如今却觉得如果自己出力,又能再得神助,才算两全其美。” 乃矜拂了拂莹黄色的袖子,“自信的人不自信了,不信神的信神了,你这分明是关心则乱。”又笑吟吟道:“何况小殿下确实待你不错,现在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济阴王对王妃是专房之宠、故剑情深,就算你的心是铁做的,这个时候也该化了一半了。” 媞祯笑着瞥了一眼她,被蔻丹染得鲜红的指甲点在同样艳红的唇边,“人都是将心比心,纵然我对他有十分利用,这几个月的相处和交情也不是假的。” 她微微正色,“若非不是阴差阳错,或许我们早就在五年前就认识了。” 乃矜一脸疑惑,“这怎么说?” 媞祯见她一无所知的模样,心里惶惑更深,按理说如果伴读一事周宜水早知内情,乃矜不会是这般,可如果连周宜水都瞒了下去,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就只有他…… 沉吟了片刻,媞祯正想应她,骤然见了高琪前来,“王妃大喜,济阴王已经被释放回府了!” 云端天地两重辛苦,虚的一颗心仿佛落不到实在处。媞祯晃了一阵,急忙迭声向外道:“曹迩,曹迩!快备车回去。” 第一百零八章 尘埃 接了温钰回府的信,管彤急忙命人烧了洗浴,又备了干净的衣衫,巴巴站在门口等人回来,等着他主子前脚刚落地,就急忙飞奔过去,一口一句“殿下”,叫得格外热忱。 温钰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打紧,别哭。” 管彤连连抹泪,“奴才就是高兴,万一……万一您要真出什么事,奴才就不活了。”说着,忙把人往屋里请,边请便浑身上下撒莫,“他们没伤着您?” 温钰摇头,“有左冯翊帮衬着,能有什么罪受。”看了四周一愣,“媞祯……” 管彤这次难得面色欣然,“王妃和周夫人去柏乡弥陀寺上香去了,说是祈祷殿下平安,想是一会就回来了。” 忽然身后一声召唤,是青葱伶仃的音色,温钰顿足转头,只见一抹朱红的衣裙迎着日光,像一团火朝他奔来。 渐渐近了,他看见日思夜想的脸,虽然他一直相信他们还有再相聚的时候,只是没想仅仅隔了半个月,曾经通透圆润的姑娘,脸颊的肉都少了一半。 她终于扑进他怀里,而他也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用全部的生命抱紧她,“我回家了。” 媞祯扬起头,摸摸他的脸,“欢迎回家。” 大袖下的两只手用力握紧了,管彤在一边看着,眼泪不自觉的掉进墁砖上,很快沁入纹理,留下深深的印记。 这般大喜,府邸也热闹开了花,尤其是霁月望湘台,酒肉菜色一直不停流转,很快就堆得一桌都放不下。 温钰看着东挤西挤的盘子,不觉皱了皱,“哪里用得着这么丰盛,我是在廷尉司审查,又不是被关在小黑屋里没吃没喝,你这样,倒像是我三天没吃饭一样。” 媞祯撑起脸看他,“投住客栈都未必吃的好,难道廷尉司还是什么好地方吗?吃得饱跟吃得好,那是两回事儿。” 温钰深深凝睇,“我瞧着在懿林仙馆那几天就吃的挺好的,可瞧我这个人是有后生之福的,不然哪里讨来这么好的新妇。” 他慢慢拉起媞祯的手,端方的容颜可见亲切,“我知道此番危局,是你让周宜水偷天换日救了我。廷尉司的那枚玉令牌并无问题,的的确确是我的东西,是周宜水换了一枚近乎一样的树脂玉牌,才给了我无罪的辩白之机。” 媞祯微微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温钰微有踌躇,“如今南阳王已是众矢之的,只是你贸然行刺袁中贯嫁祸给他……” 媞祯很快拂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害你的真凶不是袁中贯呢?” 仿佛一道幽细的微光从阴暗的深邃处,蓦然照亮内心深弥的曲折。媞祯一语既了,明如寒星的眼闪过一丝心安理得的快意,与他相视一笑。 “许多事情,许多暗线,我或许不能对你说明什么,但是有一点,我不会害你的。”她慢慢给他斟了杯酒,“袁中贯曾经私下里见过李夫人,说什么道什么不清楚,但只要有迹可循,我们就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温钰有些不明所以,“可他为了什么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钱、权、利、誉,总会有一个是他的契机,何况不是所有人做事都有的目的,只要有欲望就会作祟。”她拿起筷子,夹个百合片进他碗里,“此番他用你之名铲除南阳王,谁知他背后是主子是不是慎郡王,别人欺负你,我们打回去,这理所应该的。” 说着她微微抬头,“更重要的是,只有算在皇帝自己儿子身上,他才会心烦,找个替罪羊是最好的办法,反正南阳王也不是什么善茬,吃点亏就当长脑子了。” 那厢温钰慢慢琢磨,“今日朝堂对峙,也亏得徐敬惠和方奇龄一番慷慨之词,再加上证据,皇帝也不得不重审此案。”他静静往她的方向看,“至于南阳王……今早他特地向皇帝求了恩典,要去辅助审讯。” 他抿了一口茶,“就是不知……这案子审到最后是什么结果。” 媞祯抚摸着发髻上冰冷的金线坠珠流苏,“结果就是……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的声音沉稳而笃定,并无一丝犹疑,她很清楚,这是她眼下唯一一个可以扳倒邹忌平的机会。 有凉风猛烈吹进,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刮过,冷浸浸的透着心凉。温钰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慢慢他换了温和的语气,伸手向她道:“其实什么结果什么算计都不重要,只要你我平安,这就够了。” 媞祯以手相应,“今是重获新生的好日子,不说别的事,难得的花好月圆夜,自然是不醉不停杯了。” 温钰与她相视一笑,同望朗朗皎月,心内亦有明澈如许。毕竟后续的事,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王府总是充斥着浓情蜜意的味道与色彩,当南阳王看得案叠一堆一堆,温钰和媞祯不是在打石榴,就是在划小船看残荷之景,等到南阳王熬秃了头发,才查出一点点猫腻,媞祯是秀发已经被温钰盘成好些个花样了。 到了九月三日,是石慎的长子石兆绪的十一岁生辰。这日媞祯早早打扮好,挑了烟紫的花枝裙去给小寿星贺寿,连几日不见了石父都觉得自个闺女越发红光满面,可见最近吃得不错,心情也不错。 蔡庭钧作为大嫂子,自然知道这滋润从何来,只是低头浅笑不语。石父也是心知,口不言,问些别的话,“怎么小殿下没过来?” 媞祯捧起一盏茶,“今个他说了会提前幕修,也得熬过中午才能过来,瞧着时辰也快。” 石父点点头,“难得趁兆绪的生辰把人凑齐,我这也是有些别的事要交代。” 媞祯好奇抬头,“是什么事?” 只见蔡庭钧从一头领着二姑娘毓姚过来,石父伸手招人坐一遍,抿出笑纹来,“是你二妹妹的婚事,到底你二妹妹年纪也到了。” 媞祯顺着一侧把手搭着胳膊,“既然是要嫁,咱们家的姑娘都配得上好人家,不如我让温钰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家公子人品相貌好,且年龄相当的。” 石慎说不用,“早年二叔曾给二妹妹定过娃娃亲,是酉阳范氏,如今二叔去了,人家父亲的意思咱们还是尊重最好。” 酉阳范氏虽也是富商出身,但到底远在酉阳,离长安足足有千里的行程,又常年间不怎么联系,炸然一听这个名字,媞祯心里也犹疑。 “多少年没联系的亲家合适吗?连个知根知底都不懂,还不如就近长安城里找呢,这样离家近,凡事有娘家撑腰,这样二妹妹腰杆子才粗。” 石父有些踌躇,“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昔日咱家落魄是跟人家结得亲,如今你做了王妃,家里发达了,就跟人家斩断前桥,多少有些不体面,且不让人说咱们势利。” “什么势利不势利,风言风语的话也能当刀子挨?女孩子家的终身大事何等重要,只要二妹妹过得好,这骂咱们背得也痛快,唯这样您才对得起二叔的在天之灵呀!” 石慎翘起二郎腿揶揄她,“你不懂。” “我不懂?”她慢慢插起腰来,“我是不懂有好的何必吃坏的,作为娘家人,不想自己的妹妹能不能过得好,却去惦记三两钱的面子,真是膈应人。” 石父听着自己女儿在哪奚落,心里的主意也渐摇渐动,他慢慢看向毓姚,“好孩子,大伯不逼你,就让你自个选,你是想按照你爹爹的示意跟范氏成亲,还是听你姐姐的,让你姐夫给你找个长安的本地人?” 第一百零九章 不速之客 毓姚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清碧色的绣花鞋,嘴角带着少女的羞涩,“我想听大伯的,这毕竟是爹爹的遗愿。” 石父连连点头,“好孩子,你放心,嫁妆咱们不会亏待了你,到时候让你慎大哥哥给你送行!” 石慎急忙答应下来,转头对媞祯呲哒了句,“瞧瞧比你小的都比你懂事!” 媞祯嘟了嘟嘴,心里只觉可惜,不免追问她,“酉阳山穷路远何必呢,在长安跟我做个伴不是更好,逢年过节,你还有家能回。” 石慎道,“好了,二妹妹自个愿意,有没谁逼她,你就别再劝了,真想当红娘,那……三妹妹的婚事交给你。” 毓嬛一怔,倒是一边作陪的薛姨娘起了劲,“正是,姊妹在一个城里互相照顾才好呢,毓嬛……还不快谢谢你大姐姐!” 毓嬛无动于衷,薛姨娘越发殷勤,“其实千好万好,要说最好亲家那还是皇家,大姑娘就是有福气的,要是咱们家老三也能……” 石父立刻唬眼瞪她,说她乱喷话,“想攀高枝攀迷糊了,知道皇家是个什么地方就把毓嬛往里面丢,再说媞祯是毓嬛能比的吗?” 如虎啸龙吟一般,骇得薛姨娘直打哆嗦,一时杵在一边的毓嬛也低萎了脑袋。 说到底,她不如她大姐姐她心里清楚,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父亲这样讲,做女儿的终归心寒。 媞祯呢,对着两个姊妹向来淡淡的情感,只不过能帮衬的她还是有求必应,而今石父跟薛姨娘瞪眼睛,她是从来没有围观这等事的欲望,抓了一把花生糖,边吃边往外头瞧。 好巧不巧,正见曹迩大块头的身材挡了一道风景线,再顺着挤眉弄眼是神情,多半差不多是有猫腻。 她慢慢起身,“我去看看殿下到没到。” 曹迩见她出来,霎时眼睛都急红了,“姑娘,接下来跟您说的话您都得惊讶!那邹忌平来咱们王府找殿下喝茶来了!” “邹忌平……到咱们家喝茶?”媞祯顺嘴一念,嘴上嘶嘶吸着凉气,纳罕的不得了,“他这是作甚?疯了不是?” “说是有要事跟殿下商议,现在他就在王府花厅。” 无论邹忌平对媞祯知之如何,如今他都投了南阳王的阵营,留着总归是些祸害,可如果他真的知道些自己的残忍手笔,再告到温钰面前挑唆,那么这个事情就闹大了。 终归有些放心不下,急忙让曹迩和央挫备好马车,她得亲自回去看看这心里才踏实。 说时迟,那时快,媞祯一进王府,就在回廊上跟邹忌平撞了个碰头,顿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觑了起来。 那邹忌平头戴白纱斗笠,身长不足七尺,体态有些圆润富态。炸见媞祯杀过来,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到底受不住她那如虎狼一样凶悍的目光。 干涩的笑了笑,“王妃……安……安啊哈哈哈!” 媞祯目光如尖刀利刃,嗖得一下就戳了过去,“邹先生百闻不如一见,何必如此来去匆匆呢?” 温钰上前打个圆场,“邹先生此番过来是说袁中贯一事。” 媞祯哦了一声,“袁中贯怎么了?” 邹忌平佝偻着腰拍手,“袁中贯就是害济阴王的凶手呀!” “殿下出事那天,李夫人跟袁中贯见过面,是李夫人给李尚书的打手下得软骨散,这才叫李尚书遇了害。李尚书死后,当夜袁中贯就派人把李夫人和冯姨娘给暗中吊死,那丫鬟亏躲在壁橱收拾衣衫才躲过一劫,昨天她要出城,守卫见她神情慌张,立时抓进了狱中审问,公子……我还是托了南阳王的令,才审讯到了这些。” 媞祯听他说得面面俱到,心中还是鄙夷,“所以呢?”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告诉殿下真相的,千万别错怪到我们头上。” 我们是谁?媞祯心知肚明,原先她跟周宜水商量过,就是要做假证把视线引到南园,这样不仅可以除了邹忌平,还可以戳南阳王一枪要害,可如今这个“落网之鱼”来了,还来跟她商议议和,可她那肯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时那眼睛都盯着他斗笠上面纱发呆,慢慢移上前去,“既然是诚心来告知的也该有些诚意,又是斗笠又是面纱的,怎么……坦诚相见,还连庐山真面目都见不得?” 邹忌平见她的架势,是要上前掀他的斗笠,急忙摸脚就要跑,连道别都来不及,那头媞祯迅速使个眼神,“曹迩还不捉住他!” 霎时见曹迩一个猴子捞月,直接把邹忌平提溜了起来,旋即把身子一转,双手按着肩颈,箍得他正对媞祯一动不动。 邹忌平见形式不好,急得大叫,“王……王妃!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您……您可不能斩我啊!” 温钰也安耐不住上前,拉了媞祯一把,“邹忌平毕竟是南阳王的人。” 分明瞧面前这个“假人”在鼓弄玄虚,媞祯边摇头边笑,“那就更没有什么可怕了,南阳王的心腹吃里扒外,到别人家里通风报信,怕是南阳王听了都得觉得该杀呢!” 回过头,“殿下就不好奇这位邹大先生是真面目吗?反正横竖南阳王都得罪了,还怕在得罪一回吗?” 嘴上念念不觉,手上忽然使力,一把将邹忌平的斗笠扥了下来,邹忌平不及惊呼,移时露出一张肥头大耳还有些呆傻的脸,跟畏缩的小老鼠一样盯着她发抖。 只听央挫在后面捧腹大笑,“尿了!他居然吓尿了!” 这才瞧着地上一摊冒热气是荧黄色液体,连带人的裤腿脚都是湿的。 温钰背过身噗嗤一笑,小丫头也个个眯起眼来,那人说羞不羞,说臊不臊,刚恼羞成怒的吭哧一声,旋即一个耳刮子就打了上去。 还没来得及叫声,媞祯那头反而比他还疼,“好小子皮真厚!” 急忙搓两下,感觉回头搬强援,“央挫你来打,打到差不多就给他送回南园!” 那人啊一声,要不是有损他主子的威严,真是想跪下磕头,求他们放过他一回,如今要受,不得一条命没了。 央挫从腰间抽下条皮带,贴着他的脸来回摩挲,“姐姐,这回怎么个差不多法?” “不死就行!什么手段随你开心,就是给他疝了也可以!” “疝……疝了……”他虽是是个奴才,但也是个男人,疝了……那不是就成太监了,这可比死惨多了! 瞬间那人绷不住了,两眼一翻,跟死鱼一样晕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章 掩身 这一顿焦灼煎熬,让追忆恐惧不休,等人回到南园时,已经吓成了软瘫的柿子,前脚刚跨进屋门,后脚就歪在地上大哭特哭,把面前人的裤腿都哭湿了。 “公子啊!太……太可怕了,你就说好好说话,石王妃非要打我,您还说她温柔,温什么柔啊!要不是我晕得快,我就要被她给阉了!” 邹忌平淡淡发笑:“还好,打得不算厉害,一会上点药就成。” 孔笙在一边撑起下颌,深吸一口气,“这次人家是铁心把你往火坑里推,你打算怎么着?” 邹忌平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怪我插手太多,王妃生气也是自然,只要好好解释,她还是最深明大义的。” “深明……大义……”追忆又想了想那“唧”一巴掌,瞬间浑身打哆嗦,抽抽鼻子,“您要说济阴王倒还能说深明大义,可石王妃哪像深明大义的主儿,我瞧那济阴王在她面前都得退一射之地,拉都拉不住。” 邹忌平感触中酝酿一丝微笑,“这丫头的脾气还跟从前一样。”笑中带苦,情不自禁的心如倒海一般,到底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孔笙见他还是病病殃殃的,不免担忧,“立秋后,公子的咳疾又复发了,现在夜里膝盖还疼吗?” 邹忌平却摆手,“我这身子就这样,能熬一天是一天,不求它能多好,只求它,能撑到我报仇雪恨就行。” 他的声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愁然,“公子……” “想起以前,父母一直希望家里出一个文官,所以纵使我再喜欢舞刀弄剑,还是成了兄弟几个中唯一一个身着文职的人,直到现在……”邹忌平看了看自己的残躯和败体,与之从小的玉面之色相较,怕是一时谁都认不出来,所有一切都在无线远离。 他忽然很唏嘘,“孔大哥,我曾经也是会弯弓射箭降烈马的,如今真想再回去是不可能了。” 那眼神仿佛铅水凝滞,是沉甸甸的冷与硬,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插进孔笙的胸口。 没人比他更了解眼前的邹忌平,正是因为孔笙看过他的璀璨和繁华,才会因此而沉默。 “回不去就继续往前走,只要您愿意往前走,我孔笙以性命担保,中领军就是您最大的靠山!” 这大概是南阳王自己都想不到的,自己的谋士居然与中领军的首领牵扯甚甚,这一股势力,是落在多少人眼前都会做梦的美事,可惜邹忌平并没有摊牌的打算。 他只是目光坚定的看向枝丫后的朗朗日光,忍不住轻轻颤抖了睫毛一下,“是呐,除了向前我也退无可退,错过就是错过……什么都回不去了。” 炫金的阳光从镂花长窗中映照而进,一时,邹忌平沐浴在明媚的光影中,然而,这并没有给他带来温暖和希望,而是在光明中,他越觉得自己阴暗不堪,再也配不上这秋景炫目的时光。 在落花流雨间,鹅卵石铺道上绵延这两摸清丽的身影。 又想起方才王府的一瞬,温钰抵唇笑了一声,“说你坏,还真是坏,好好的小伙子,被你吓得翻白眼了。” “谁叫他先骗你后骗我的,分明就没有诚意来的,哪有这么不讲口德的和事佬。” 媞祯抚摸着发髻上冰冷的金线坠珠流苏,语意凌然,“瞧他那禁不住事的样子,八成是鹦鹉学舌之后没话可答了。一个能侦破数案且得南阳王重用的人,怎么会是如此胆小怯懦之人,还……” 她手挽温钰一紧,“越是这般,我倒真觉得邹忌平深不可测。估摸着他是觉得你好说话,所以来找你求和的。” 温钰静静地看着她,眼波并无一丝起伏,像是在等待她的解释,“求和?” 媞祯的声音沉稳而笃定,并无一丝迟疑,“我想借李睿一事除去邹忌平,他怕是知道我有所行动,才特地过来的。到底他在这个世上多活一天,我总归要多一份风险,人得惜命。” 她的话固然有直剖心胸的决绝和冷酷,但确实有几分道理。温钰微合的双眸细想,到底默认了这个念头。 一路走来说来,石父身边的曹休紧接着来催,刚把两人接到花厅,石父就连忙招手叫他们过去坐,“饭菜都上了,就等你们俩了,再不来菜都凉了。” 温钰先行了个揖,才坐下,“是我晚了会,一会赔给小寿星双倍的红包。” 听着话兆绪忍不住大拍起手,瞬间大人们的客套笑意显得黯然失色,登时引得石慎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照过去,果真“儿见怕”似的,缩成了耗子。 媞祯见爷俩这出,也难免开解几句,“难得的生辰,哥哥就给我这个大侄子花点钱,以后男孩子大了没有钱傍身,会被人笑话的。” 虽说是如此,石慎还是抱着老观念,“甭管家里有钱没钱,都不能乱花,得知道爱惜。” 没钱多可怕,只有一穷二白的人才知道,何况石慎本就是苦出身,不是石父和霍夫人收留,给吃给喝给学上,他哪有今遭的场面,如今富贵了,更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得本本分分开源节流,才是他不忘本的回报。 就是这样一想,连带对儿子身上也是能省就省,虽说对外面的商铺没有了解几分,但管起家来,比女人还要仔细。 “左右都是出去买些弹弓和木人,要是能把这份心用在学习上,不知道要好多少。” 说着,他往兆绪身上一点,“怎么就被不能跟你姑姑学学,你姑姑当年在学府成绩最好了,瞧你……《三字经》还没背明白!” 兆绪倔强地抿着嘴,“谁说不学习就不厉害的,显瑀姑姑她就不喜欢学习,还不是照样厉害!” 媞祯听了霎时没绷住,“阿弥陀佛,你显瑀姑姑要是知道你拿她当反面教材,还不打你!人家是不喜欢学习,又不是不学习,显瑀也是平阳学府的前十甲,只不过不够用功,要是用功,第一都说不准。你这小子……竟钻空子。” 兆绪嘴瘪得更紧了,说起学习谁不愁,学习可真是孩子的第一天敌,别说显瑀不喜欢,媞祯心里也是玩性大过学的,可做父母的,总是不得不操劳。 石慎看着媞祯道,“我都跟爹爹和你嫂子商量过了,得再请位严格的夫子,好好教他的规矩,正好算上三妹妹,俩人一块努力。” 薛姨娘在一侧站着听,好不容易拽上自己姑娘一句,她跟得赶着回,“毓嬛就算了,她如今也十四了,该学些女工和厨艺,不然以后嫁出去被人说不好。” 媞祯双眸微扬,顺手将鬓边一缕垂覆的红璎玉滴珠流苏掠起,“就是因为是女孩才该好好学习,不然道理学得不够,更容易被人坑,看些正经书不比绣花强。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过就是如此。” 石慎也是这个意思,“其他的可以以后再学,但书一定要在最好的年纪读。咱家的丫头都聪明,别像我家这个臭小子,十一岁了,连句诗都念不出来。” 兆绪听他父亲刺他有些不乐意了,“谁说我不会,我会着呢,不信我背给你们听,今儿刚学了两句!”假模样的清嗓子,“物忌忠良表是非,朝驱绛灌平雠敌。” 石慎抬一抬眼,“就学两句?” 兆绪点头,“就两句,我反反复复念,就觉得这两句特别有将军百战争沙场的味道。” 忙驱身往他爹身上搭胳膊,“爹,要不我弃文从武,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好男儿!” 这话直接给石慎逗乐了,劝他算了,“就你上阵杀敌?上阵被敌杀还差不多!” 激起一阵轰然大笑,孩子脸薄藏不住,只能往他祖父怀里钻,媞祯笑吟吟的抬手支颐,“这诗我有个弃武从文的故友也念过……” 恍惚地一想,神色俄顷变得僵硬,仿佛谁的手在心上狠狠弹了一指甲。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南园遗爱 这大概是媞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地方。她怀疑过邹忌平身份不简单,但从未怀疑过他是已故之人,不然为何呢……他一次次利用她的计划,南阳王却置之未疑,除非…… 一瞬间,仿佛有翦翦风贯入花厅,风吹过无数垂地的帷幕,直接贯到心口。 温钰极轻得咳了一声,“怎么了?” 媞祯忙转过身把眼角泪擦干,勉强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商舫有些要紧的事没有做。” 说罢她仓促起身,掀带着裙角跟风一样唤着央挫和曹迩跟上,石父不解其意,石慎也一愣一愣的,“这丫头这顿饭不用吃了,一会起来跑一趟,一会又起来跑一趟,今儿是有什么事这么催命!” 石父拿筷子给温钰夹菜,“甭管她,殿下先吃,这孩子从小就听风就是雨,心里搁一件事都坐不安稳。” 温钰面上温和,心里却莫名有根刺在挠着,是疼是痒总说不清楚,就仿佛有什么意料未定的事情要发生,心尖的一块肉不明不白的掉了。 天空划过一阵惊雷,轰隆隆的,破云而落,夏雨如倾落的水柱,噼里啪啦的下着,如黄铜门环叩动大门的声响。 南园门外叫嚣声不断,里面的主人心里也更上了弦的弓一样,摩挲着手里的茶具,不知是冷是暖。 孔笙看过门外媞祯的身影,面色虚白的看了一眼邹忌平,走过来说:“该来总归是要来的,您不是也说,有些话得当面讲清才算是好。” 邹忌平黯然,灰败了神色,道:“我以为是如此,可真到这步,我才知道我没有勇气,近乡情怯,莫过于此时此景。” 然而当他犹豫不觉的时候,门外之人却从未给过他迟疑的机会,苦恼还未落地,大门就已经被曹迩和央挫合力给踹了开,遥遥见两个热头小子手持弯刀,一时间孔笙的中领军部忙拔出武器在大院里相持起来。 媞祯踩着雨水一步一步靠近,“你们主子不是要跟我讲和吗?如今我来了,有什么和就亲自跟我讲,何必搬弄中领军的部队来恐吓我?” 这些话里,满满是威胁的意思,中领军部在朝中担任,享尽盛名,哪里受得住一个小小女子的挑衅。 但见中领军卫一个箭步走过,刚要率先砍下一刀,登时一个飞镖直削刀柄,咯噔一声,将那人挡了回去。 孔笙从长廊走来,对着媞祯揖了揖手,“小人御下无能,险冲撞了王妃。”又呵斥道,“还不快向济阴王妃赔罪!” 媞祯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看似圆满的笑涡,“孔笙孔将军,久闻大名。” 孔笙看着她的眼睛,“公子已经命人备好热茶,就等王妃大驾。” 远方天边的云翳慢慢变得清白,不知不觉中,雨势已经减缓。 烟雨迷蒙,一双眼里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在即将天晴湛蓝的背景中溅起幽幽火的光。阁子里的人被纱幔掩盖的朦胧,背对于人,长嘘一声,显得无限哀清。 邹忌平望着眼前铜镜中折返出的光,只见一个粉霞的身影愈靠愈近,直到那影子掀开纱帘,他那一颗心,也想那一道帘子随之开启,盼来了天光明媚。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静与欢乐,于风雨中,盼得君回。 唯余可惜的是,眼前人早不是少年人。两两相望,只怕除了伤感和仇恨,再也没有别的滋味了。 媞祯转到他面前,他缓缓抬起头,只见她的视线如狼鹰一般,似要从他面上探寻分辨出什么。 “沈望舒……是你吗?” 或许是因为曾经深深暗恋,所以哪怕人面非非,她还是能透过那丝熟悉察觉出这面前之人。虽然他已经变得很多了,没有以前的英俊神朗,也没有以前身形伟岸,覆在脸上的只有半扇银白色的面具,但是那温柔如月光一样的气质,始终能让人捕捉到什么。 沈望舒有意外,也有不意外,当“邹忌平、邹先生”这两个名词被人叫得多了,他也差些忘记了自己的本名。 他自卑现在丑陋的模样,不敢直视着她,只是故作轻松,“好久不见……石妹妹。” “士溪哥哥……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是沈望舒……” 媞祯揽衣下蹲,与他的眼睛平视,然而沈望舒却别开了她的目光,如今物是人非这张脸,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她面前抬起头。 媞祯却依依不放,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松,“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邹忌平会对我如此了解,为什么邹忌平明明知道我的计划却对南阳王半遮半掩,甚至是邹忌平这个名字……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物忌忠良表是非,朝驱绛灌平雠敌’,这不就是当初咱们共同盼望的吗?” “我和周宜水都以为你死了,以为你在平阳政变中就已经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你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要是周宜水知道你还活着,他定然是高兴坏了的!” 他忽然转眸,静静道:“不要告诉他,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他疏懒地笑,“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有一天还要再告别的话,又何必告诉他我还活着呢?”迷茫地摇头,却有清醒无比的坚定的眼神,“他跟你不一样,周宜水太憨直了,容易感情用事,相比之下……我唯一能所托的只有你。” 媞祯天生拥有着微微上翘的嘴角,白皙的肤色,好像对着谁都是那般明媚多情。可她的眼底并无笑意。 “什么叫……再告别?” “就是你以为的意思。”他呼吸声是渐近的潮水,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曾瞒着你在你的计划中出手,我很抱歉,只是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沈望舒果断道:“报仇,我要替沈家阵亡的三千将士……报仇!” 媞祯震惊到无以复加,头顶似有一道烈雷轰然炸开,“报仇?这仇从何来?阙氏已经灭族了!难道……” 沈望舒冷冷地望向天边,哀伤如重重迷雾,弥漫渐深。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平阳政变(补发没太监) 那大概对沈望舒而言,是不堪再回首的记忆。平阳政变那晚,沈家军血染宫城,他得令援助,好不容易等到中山王派遣的援军支援,可结果却是援军跟阙氏沆瀣一气,一场大火,灭了沈家军满门。 沈望舒的眉宇里带着一丝漠然和愤懑,“你知道当日带领援军的将领是谁吗?是……杜重诲。” “杜家?”媞祯眉心间全是纳罕,“王家是皇帝的心腹,杜家是王家的姻亲,按理说,杜家是保皇派无疑,居然出了这个岔子,难道你怀疑……当初是中山王的默许才?” 沈望舒眸中忧虑重重,“按中山王的立场他不会也不该,如果一早他与阙氏苟合,阙氏又怎么用张太夫人威胁于他呢?我想大概是有人两头都想讨好。” 当时之危,无论是中山王的胜算还是阙氏的胜算都各自一半,只要两边讨好,无论倒是谁输谁赢,那墙头草一定都是赢家。 而英勇护国的沈家,不仅被友军刀柄向冲,还被挂上谋反的污名,这对于沈家而言是多么可笑而唏嘘的罪名,哪怕新帝登基拨乱反正,但是已故之人的仇恨,又如何清洗。 说到这里,媞祯也明白了他所做的用意,“所以你想利用南阳王查清当年之事的真相?” 沈望舒点了头,“我有预感,这件事不单单是杜重诲那么简单,必然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他继续道:“杜重诲作为一个沙场征战的将领,想要与阙氏达成共识机会甚甚,除非有人牵线搭桥,何况,又如何确保当日援助平阳的援军是杜家呢?这就足以证明这个人可以撼动皇帝的决定。” 媞祯眼神暗度,“皇帝的心腹大将无非几处,大监李广、侍中王弥和奉茶监,非要再细究,我所知也有限。” 沈望舒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笑,将手掌按在媞祯的臂肘处,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你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可这毕竟是个瞒天过海的阴谋,不会轻易显山露水,何况如今……你也有你的立场,我的仇我的恨,我会亲自手刃,若需帮助我也不会吝啬请求,如今说破,只是不想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到情意与过去,媞祯心中也压着一个问号,“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当初端慧太子……有没有招我当过伴读?” 瞬息之间,震惊、伤心、苦涩、惊畏,齐齐涌了上来,翻涌五内。当年之事沈望舒心知肚明,既然媞祯能问出来,就说明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沈望舒睁着眼眸,恬淡至空明,“有。” 听到说“有”,媞祯也没有什么好反问的,“为什么、凭什么”太苍白,而且时过境迁,追究更没有意义,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 沈望舒想试图解释些什么“你也知道,刘温钰生性不爱权谋,也很厌恶权位纷争,可夺嫡是何等凶险的事,他的性情不狠,又对情意太过眷顾,本不该出生于皇家。” 媞祯不以为然,“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何况皇位的吸引力那样巨大,就算温钰心里头想心如止水,骨子里觊觎皇位的野性也不会变,人总是随着境遇而改变的,不是吗?” “是,情随事迁,你能跟他重续旧缘,我不意外。”沈望舒面色雪白,大概这份耳听目染的心凉,比媞祯大婚那日还要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会嫉妒。 然而……真是枉然。 当年他觉得她年纪小不懂,想着总有一天长大了,还有说得清的时候,只是天不等人,人有别人等。 是他亲手把嫁衣脱下来,让给了别人。 思绪不停的回转,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把神智拽回当下,“现在你打算怎么料理李睿一案?” 媞祯认真思量,“你需要南阳王的助力,我自然不会轻易妄动,就按你的意思,让袁中贯出局。只是袁中贯的死要怎么解释,还有袁中贯的动机……” 沈望舒一笑置之,心平气和,“亏心事做多了,总会有几个仇家,作为回礼,我会把其余事料理妥当。” 媞祯点了点头,眉心还是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士溪哥哥,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是让吴斌生给你看看。” “钟老先生也在,我这些日子吃的药都是他托人送来了。” 钟老先生是吴斌生的师父,医术自然在其上,如果对于沈望舒的病情他都无可奈何,那就是十个吴斌生加在一起,也未必成事。 其实媞祯很想问他得了是什么病,究竟有经历了什么,可是望着满眼苦难的师兄,她总是很难提起痛苦,让他再回忆一遍。 沈望舒也读懂了她的眼神,只是笑了笑,“媞祯,你该知道人生总是很短暂的,与其执念于生死,不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生亦看破,死亦无惧,我相信你比谁都要明白我自己。” “如果你真的想帮助我,就请你能安顿好他。”说着,他指向杏花树下一个磨着木剑的垂髫男娃。 “这个孩子是……” “是我大哥沈濯英的儿子,叫念影。”沈望舒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此中关节,我也无法推测出来。不过以大嫂嫂的机敏,带念影逃离平阳也是可能的,我问过他母亲的事,说是被歹人杀了,后来是一个老太监收养他进宫,靠养马为生。” 沈望舒紧紧握住双手,用力到指节开始发白,想以此来抵消胸口那撕裂般的痛。 还记得二十二岁那年的他,青春年华时灿烂明亮的微笑,和柳树一样挺拔身姿。只不过恍惚了半年,岁月就如水而过,迅忽间再回首,竟已如前生。 媞祯大是不踌躇,“这孩子从小受折磨,面黄肌瘦,但是可以看出眉梢眼底,有着他三叔叔当年的影子。” “你肯夸他,我就当你答应了。” “石家和沈家本就是打不断的连襟,照顾念影,跟照顾我们自己孩子没什么区别。” “有些事,有些人,当面说清真是好。”谈笑间,沈望舒不觉愁眉深锁,“只是有件事我虽可以平复,但是仍然心有疑虑。” “想要作假,一切都可以作假,可如果杀害李睿嫁祸济阴王的凶手真是袁中贯,那他为了什么?以我在南阳王这边得到消息,他非南阳王党,也非慎郡王党,那他的出处究竟是何地呢?” 被他这一提,媞祯立即想到了另外的人,不由牙根咬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责难 心口沉沉地跳跃着,直到一个杯子炸裂在耳畔,瞬间哽如止水。茶室里,一个绛紫色身影扶在案便,已经满脸青筋暴跳,“好端端的,袁中贯怎么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贪污犯了呢!” 夏江看他一眼,小心翼翼捧手,“公子息怒。” “息怒?”孟献城的声线因着惊怒而战栗,“我好不容易筹谋至此,马上就能报一剑之仇,你却告诉我袁中贯白当了别人的肉梯,我怎么可能不恨。” 秋后冷寒,他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燥,几乎要沁出汗来了,“如今……如今我连憩息之地也没了!好一个刘温钰,居然把南阳王拖出来算计我!” 眼看着主子怒火不消,夏江也愈加惴惴。 说到底,这件事也是无妄之灾,前些日子袁中贯出行被杀身亡,顺接拽下了南阳王和他那些旧怨和私事,舆论之下,把南阳推顶了天,一案牵涉两王的壮举,谁能不慌,偏偏这南阳王运气好,逮住了李尚书夫人丫鬟,把李尚书夫人和袁中贯苟合害人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又了罪证可寻,再顺着一查,又是个分赃不均的惨案,那袁中贯的库房里,可是放着十万两雪花银呢! 事后该抄家抄家,该判刑判刑,谁还会记得一个贪污犯的生死,左不过是天理报应罢了,很快就以贼寇劫财之名定了案。 这其中说怪不怪,说奇又道不出名来,总像是被人算计着,可非说是济阴王主使……夏江也琢磨不出路子。 他不免提醒,“可济阴王一直在廷尉司,根本没有机会设计此事呀!” 孟献城却不觉如此,“不是他就是他的走狗!深深浅浅也跟他逃不脱关系,他最好一直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夏江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那……以后……” “先拿下杜家,杜重诲他做的那些事他心知肚明,只要我娶了杜殷珠拿着杜家的势力,还怕以后没法大展伸手。” 孟献城绷着一张脸,手劲极大按在椅子上,“只是可惜……袁中贯这颗棋,就这么废了,人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既有失,那刘温钰也未必会好过!” 都知道的事,当今的皇帝是个疑心深重的主儿,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 那股劲儿像一道雾迷蒙在人的身侧,遮住台阶,看不清前景,直到雾气袭身,才能踏稳一脚。 这日的到来,是在一阵秋雨之后的午后,皇帝招来温钰商议年前祭祀一事,无非是先祖排位次序,依往年惯例是有大鸿胪一手操办,如今是赶了巧,袁中贯一死,大鸿胪咱缺托管之人,一时见礼仪祭祀一事便推脱到了殿中部,而今殿中部草拟完文书,正送皇帝裁决,正巧缺个陪听之人。 自然,苦难是不能直接抛给别人的,得曲意宛转,才够生动形象,皇帝还是一副菩萨嗓音,“如今兵马已定,天下太平,供奉庙宇祭祀之事不可拖延,昔日被阙氏踏毁的皇陵和棺椁也在修葺中,到时你也可以给你父亲上几炷香火了,以慰他在天之灵。” 所以上香有前有后,排位有首有次,按理温钰之父高祖皇帝辈分乃在刘尧之上,刘尧又是刘氏旁系之子,与温钰之父算堂亲,若祭礼时拜高祖一脉,则是置当今圣上颜面于不顾,陷进忘恩负义之悖论,若是拜旁支而不怕生父,则又会背上不孝之衔。 不孝与不义,两个名声没有一个好听。 然而更让温钰沮丧不仅于此,他真正放不下的心结,是他与他父亲那可怜而可笑的父子之情。 这么些日子,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那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就像昔日的暗牢,被困在黑暗处永无宁日。 让他面对父亲,跟让他面对一头磨牙吮血的野兽没有什么区别,痛苦……他大概也只有痛苦! 抬眼看天色阴阴欲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贴着骨头刮,每一下,都是无休无止的恨。 花影一映晴空,将这阁内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无处可躲,便有一艳妩的女子偏着头,好似在轻嗅了什么。 两日前乃矜让处州送来新鲜的蜜柚,配着新样的吃法,媞祯吃柚子鸡锅也越发上头,难得让厨房配齐的材料焖了一锅,前头刚听着通传温钰回来的声响,紧接一声“真定公到”戳进了耳蜗。 媞祯卷下袖子,在后头慢慢跟进书房,刚听着茶壶倒水的声响,一束男高音便迸发了出来。 “这个节骨眼上,你不拜你亲生父亲,反而去拜你的叔父,这认的宗就不正,以后又如何让别人对你信服呢?” 呼延晏上前几步,忙搭腔,“好孩子,舅舅这么劝你,都是为了你好!” 有冷冽的眼神从温钰的眼睛里射出,“然后呢……然后呢?您知不知道,如果我不认当今圣上为正宗,我会背负什么名声,是不恩不义,藐视君权,一旦我身上有任何污点,都会有谋逆的嫌疑,因为我连归宗都不肯归于当今天子,又如何为未来展望呢!” “难道你为了归宗君权,就藐视父权吗?高祖皇帝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这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不孝之子吗?” 一团孝悌伦理,憋得温钰心尖打颤,怔满目腥红,他从未如此痛恨过! 正当此时,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插话而过,“老夫看也未必!” 朱嵇四方正步迈屋里,“卧薪尝胆谁为最,自然只有两个字‘活着’,如果连活都活不下来,名声权利皆是虚妄,真定公难道连这点都不懂。”他眯觑一眼呼延晏,“心太急不是什么好处。” 呼延晏的笑似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一个人连名声都不好,又如何站稳脚跟,流言毁人比刀子还要快,你这样胡乱指点,才是将殿下往火坑里推!” “究竟我把殿下往火坑里推,还是你在凿殿下的心窝子?” “父不慈,那也是父,他身上流着高祖皇帝的血,这是不可抗拒的事实,只要能达到目的,坐拥圣命,就是凿腰骨也得凿!” 朱嵇笑他荒唐,“为名不要命,你简直疯了!” 呼延晏嗔他无知,“我看殿下就是让你给教坏了!” 噼里啪啦如一阵疾风骤雨,争执就像一把利刃,在温钰心头乱割,“够了!” 猝然的安静,极其映衬秋来寥落的季节。 咯吱一声,媞祯推门而入,她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用温柔的微笑道,“舅父和太傅来得正好,今儿来了时令的蜜柚,做了柚子鸡锅,不如一同尝尝鲜。” 呼延晏随意的摆了下手,“便罢了,腹之不裹,想之不通,殿下用些膳食也好。” 人如风来,又如风去,少了一人暖阁也瞬间凉了几分。朱嵇看着媞祯静静思索了一晌,到底也踏出了房门。 只是转眼的距离,一个青瓷虎口的茶杯随着门的轻合,一同粹在了地上,如溪水溅落,顿时满地碎花儿。 媞祯心弦一紧,整个人半懵在了原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抉择 温钰眸中有恨意的怒火,晕染得眼尾一片赤红,像极一直受到刺激而暴跳如雷的小兽。 媞祯并不害怕,只是转头吩咐人退下,缓缓揣起袖子上前,眼尾洋溢出一阵飞扬的笑,“摔得好!有气要出才是男子汉,怒而不伸那是窝囊。” 她瞟了一眼,转头从柜子上拿出一盏琉璃花樽给他,“再摔一个。” 温钰俯视他身侧轻媚的女子,神态如常庄静,他伸手冉冉接过,顺着媞祯的意思把那个琉璃花樽重重摔碎在地上,听她道:“摔第一个是出气,第二个是泄愤,如今你心里该痛快了。” 他只简短吐了一句,“如果还不够呢?” 媞祯一双妙目澄澈通透,“再摔第三个就是败家了,都是宝贝,出过气后又何必跟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温钰泄气的坐在椅子上,想用力拍案,可惜身子发虚,拍得并不响,缓和许久,才说出心中的犹疑,“你觉得我该怎么选?” 他知道媞祯在门外早已耳濡目染事经缘由,媞祯也不说虚话,抚着他的背脊娓娓道来:“说实在的,这个答案本来就是无解的,你选孝,就会不义,你选义,就会不孝,自古孝义难全也是有道理的。” “何况……”她看一眼温钰的神色,愈发循循善诱,“你选哪个答案,皇帝都有让你理亏的地方,既然如此,不如随心,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随心……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舆论的压力太大,背负的道德太多,就像呼延晏说的一样,他如果背叛父权,那不孝名声将会被人耻笑久远,可如果他违心而行,又实在对那位折磨自己父亲没有任何敬意。 两年暗牢,两年流放,身体发肤所受的伤害,这都是他难以启齿的过去。 温钰眼中微闪,“若是我选择归宗皇帝,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势利?” “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选择什么这是你的权利,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尊重你,并和你站在一起。” 温钰又问:“如果我说……我恨我的生父呢,你会觉得我是丧尽天良之人?” 媞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拉起他的手揉搓,“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过去,不能感同身受你的心情,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平等的厌恶每一个站在道德最高点去制裁别人的人,因为他们又蠢又坏。” 温钰的心思从未这般软弱过,摇着头,绵绵诉说心曲,“可是他们会说话。” 媞祯笑着捋他的袖口,“会说话的多了去了,猪狗鸭鹅都会叫,可会叫又怎样,跟你有关系吗?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听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人这一生该讨好的只有自己,你不应该让自己那么委屈。” 温钰反握的她的手,一颗心出奇的安定,想高悬半空良久终于有了落处,“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怕是得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媞祯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眼皮,“人未敬我,我何敬人,如果我说的是错的,你还会让我说话?” 他眼底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无声牵出一个温和的笑涡。 很快,年前祭祀礼顺位表就已按部就班的安排布下,照礼节,朝中五品大员以上赴浮屠寺进香,先拜皇帝宗,再拜高祖宗,唯一放宽特例的就只有原高祖后裔的济阴王。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济阴王却以“先君后父”为由推辞了特摄,如此悖逆大胆,不由惊起朝野一片哗然。 说话的声音多而且杂,有摘指数典忘祖的,有嘲笑见利忘宗的,还有蔑之趋炎附势的,就连跟温钰相知渐深的周宜水炸然得知,也是一脸诧异和不可置信,连连数日啧啧感叹。 “要我说,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搁从前,我是觉得小殿下是个墨守成规的本分人,如今我算看透了,那两口子分明是一路的,天生的反骨……反骨呀!” 周宜水手指拨弄衣面的柿蒂纹,很认真地想,“姻缘这种事儿,有时候真说不清楚,看着天南地北的偏偏性子调和的很,看着其乐融融的反而不尽人意。” 仰在床上,听窗外风声像流水一样汤汤而过,思绪繁杂。心里怙惙着,数着日子,反而神情愈发淡淡,“沈望舒的生辰快到了,看来今年的祭拜只能咱们俩人去了。” 乃矜接话倒快,“不是咱们去,还能谁去,如今石妹妹已经成亲了,难不成还得把前尘往事带到小殿下面前喝一壶。”说着她努了努嘴,“记得把点门,别什么不过脑的说出去,斯人已去,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呢。” 俗话说相爱之间,间不容人,即便是再心怀宽广的,眼里也都容不得沙子,何况还是昔日的初恋情人,怕是哪家的夫人带着现任拜前任,这都是奇葩之闻。 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宜水摆了摆手,心说知道了,辗转反侧,到底还是意难平。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檐间哗哗抽落,一抖一抖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颤颤。 南园的屋檐已经挂好了长明灯,因近日多雨,特地选取油皮纸做外包,风吹不近,雨打不灭。 孔笙一边挂着灯笼一边笑,“公子明个生辰府里已经置办好了,还跟从前一样,春烧酒配菊花面。” 追忆兴奋的嘟起小嘴,“我还买了莲花灯,等雨停了点上,放后院的小湖里,许愿也是很灵的,到时候公子把愿望写的满满的。” 沈望舒看着无尽的阴霾天,有一瞬的记忆照回从前,他毫无颜色的嘴唇掠过一笑,“我从不许愿,因为事与愿违。” 追忆微微有些怔忡,“怎么瞧您见过济阴王妃,反而整个人都没精神起来了,化干戈为玉帛不是好事嘛?倒是好事变成心事一般,压得您眉头都皱了。” 沈望舒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双眸,道:“你们放心,既然来到长安皇城,岂有一直沉溺忧伤之理?我没事。” 孔笙揉了揉他的肩膀,“知道公子仔细,可再仔细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大夫都说了让您注意休息,我看着干脆我向朝廷请三天假,咱们去虎丘的温泉待会。” “是到泡温泉的季节了!”追忆经他一提,有了些兴趣,“大夫说过泡温泉对您身体有好处,我瞧孔将军这提议不错!” 沈望舒心中暗暗叹息,正要说话,一个男仆飞奔了进来,禀道:“公子,南阳王殿下到。” 孔笙惊跳了一下,有些无措,沈望舒知道他身份不宜泄露,低声相右边指,“柜子后面有间暗室。” 孔笙感激的跟他打个眼色,忙顺着侧门传过去,按照上沈望舒说的地方躲好。 沈望舒则细整着衣裳,前脚由追忆推着轮椅迎至外院,南阳王就已经走了进来,便衣素冠,满面谦和的笑容,礼贤下士的姿态摆得极是娴熟,见沈望舒要起身行礼,忙抢先一步扶住。 “忙里偷闲只为给先生祝寿,先生何必多礼,且是拿孤当外人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访客 沈望舒笑而不言,抬手请南阳王进屋,命人奉上茶来。 刚落坐,南阳王便让不为递上一长条状的红漆木盒子,打开取出一架卷轴,示意沈望舒亲启。 沈望舒微微一笑,就势接过,缓缓展开半寸,就已有了思绪,“这是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不是好东西又怎好给您送来,只要先生不嫌弃才是真的。” 他端起茶盏轻呷,抿出一副得意的滋味,“亏上次是听了先生的劝,才用中秋晚宴一事挽回了父皇的心意,这次又是仰仗先生,孤才免受李睿之死的怨债,此番不仅是为先生祝寿,更多是道谢。” 沈望舒声色不动,“为殿下效力是邹某的本分。” 南阳王笑了笑,不觉环顾四周,“一直看着先生的园子质朴拙屈,离城中偏远了些,不如孤替先生再择一处新居所,离王府近些,也方便往后我们互相讨教。” 沈望舒依旧无波无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生性喜欢清净之地,就不劳驾殿下破费了。” “先生园中奴仆甚少,孤有几个丫头,姿色不错,调教得也极好,先生不嫌弃的话……” “多谢殿下好意,”沈望舒欠身道,“邹某是江湖人,且尚未娶妻,不太习惯由婢女服侍。这些都是伺候我的老人,我也听用得惯,若日后有什么不足之处,我再向殿下讨要。” 南阳王有些踌躇,邹忌平这个人既不爱钱财,也不爱美色,手上的礼送不出去,往后再提什么意见也不好再开口。 沈望舒看出了他的想法,“殿下有疑问请随便说。” 南阳王见他爽朗提出,便也不才谦让,索性把自己怀疑全部和盘托出,“虽说李睿一案已定,但是孤还是有些好奇,明明是普通刑案,却牵扯到数名朝臣巨绅卷在其中,甚至济阴王和孤,袁中贯他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点不仅南阳王疑惑,连沈望舒和媞祯都疑惑,但按着南阳王自己想法,八成怕是慎郡王是幕后推手,毕竟有田曹部在先,他也不得不设防。 沈望舒故作满面恍然状,顺着他的思路表现出来关切之情,“殿下是觉得慎郡王早已与袁中贯苟合?” 说到这里,南阳王到底愤愤,连手指尖的茶盏都气得踉踉跄跄,“不是慎郡王那能是谁蓄意拉本王下水,就是济阴王在作怪,一个跟孤抗争多年,一个又是曾经的端慧太子,哪个是肯甘心的?” 南阳王这番圆滑谨慎,正中沈望舒的下怀,心中不由一笑,“若是以这二人为始作俑者,慎郡王图的是处置而后快,而济阴王图的却是自救,一个有心有意,一个有意无心,其实有时真真假假,殿下也未必非要分得那么清楚。” 只见南阳王互相向他揖了一礼,“还请先生赐教。” 沈望舒凝目看了他半晌,轻启唇,“如今之际,殿下最缺的是帮手,济阴王虽然不才,但到底是先帝之子,身份贵重,在朝廷之上有一定话语权,若是殿下心怀宽广结交于他,对殿下的事业也是一助力。” 南阳王面露忧色,“就是因为他是先帝之子才……” “就是因为他是先帝之子,陛下无论传位于何人都不会传给他,即便他不忿,这也是定局,殿下您才该珍惜,与其把他推向别人,不如收入自己。” “如果真的是他散播谣言陷害孤呢?” 沈望舒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视了南阳王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即便是他又如何,他跟慎郡王的目的根本毫不一样,如果是他更好,他为保命陷害了您,您却以德报怨,宽怀他,包容他,只要您给他活着的机会和一点点权利,济阴王自然就会对您死心塌地。” 突地冷笑了几声,“您说呢?” 果然,南阳王这个聪明人一听有利可图,立刻竖起耳朵。 那济阴王虽是自成一派的人,但也与南阳王和慎郡王相比,终归还是外人,就算有夺嫡之力,也无夺嫡之名,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此时他想济阴王示好,展露胸怀和仁心,给予他们安享太平的承诺,那么那一份力量便是为自己如虎添翼了。 想到自己能因李睿一案送上一个现成的人情,顿时心里止不住自得,至于流言之苦,等到过桥之后再报仇也不迟。 南阳王突然起身,长揖为礼,道:“多谢邹先生提点。” 于是在数日后的艳阳天,南阳王王府特地命人送去上好的衣料和珠宝到济阴王府,美名其曰为王妃小妹出嫁添礼。 送礼的是南阳王身边侍从不为,他满面秀气,一字一句都是无尽的客套,“济阴王不用送了,我家殿下说了,妯娌亲戚犹如一家,王妃嫁妹,自然不能小觑,只望二小姐的婚事福禄顺遂就好。” 温钰一脑子浆糊,不知其意如何,只能浮现出姣好的微笑打车轱辘。 另一边的媞祯掀开窗户,更是看得一愣一愣,一会儿看看地下的贺礼,一会儿又看看天上的太阳,终于发出一声感叹,“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 文鸳说,“奴婢也纳罕前几天的雨也不是红的呀?” 媞祯嘿了一声,两手一揣怀,越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鬼知道南阳王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跑到害他的人家里送礼,难不成是被夺舍了? 直到两个时辰收到一封南园的信,她才恍然大悟。 别看沈望舒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说话办事文质彬彬的,确实一等一的大忽悠,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假的,当年学府上下没有一个不上当的,只要是骗人的事情多一个他,肯定是板上钉钉的准,跟周宜水那个大喇叭一比,是天上地下的。 这倒也不奇怪,如果不是有自己人出力,这时候她早该跟南阳王打得不可开交。虽说不知道沈望舒那张嘴说了什么,但就凭匡南阳王给皇帝办中秋宴战绩,还有今日这奇葩之举,多半稳的。 如今别人低了头,下了脸,自然没有不给面子的余地,毕竟这戏还不知要唱到何年何月才休止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暗涌 接下来的石家忙得不停,二姑娘毓姚是二房的长女,正经八百的嫡出,虽说夫家酉阳范氏远比不上皇室,但是在商贾之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人,嫁妆自然要添得丰厚一些。 毓姚是个乖巧性子,素性不还奢靡,对着石父的心意总是推脱。 还是媞祯在旁开了口,“爹爹心意不止是对你,也是对二叔的在天之灵,更何况,王妃嫁小妹,哪有清减的,若是不够丰盛,才有损王府的脸面呢。” 毓姚是个聪明人,古来士大夫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到自己不仅代表着石家,还代表着济阴王府,这才不好继续推脱,由大伯大哥和长姐操劳,等着半年后嫁衣做好,开春之日,就是送嫁之时。 然而时间总是如流水飞快,等毓姚的婚礼到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就到了十一月十五去浮屠寺祭祀礼那天,整个长安敦肃严正,街头小贩走卒也随之节庆的到来少了一半,不免添上一些肃清的氛围。 文绣文鸳很期待,虽说她俩从小到大跟媞祯天南地北的张见识,但是皇家的祭祀节还是头一次观摩,不免兴奋一些。 而温钰却是万般心事塞进心里,被人指摘这是意料之中,然而让他郁郁寡欢的,始终还四年之前的一个心结。 媞祯见他眉宇若愁,也心领神会,当年高祖皇帝宠邓贵嫔而轻皇后,本来就没有给温钰这个儿子太多的爱,再带邓贵嫔的死,一石激起千层浪,高祖待呼延氏,如同昔日的汉宣帝对霍氏,不仅革职了呼延氏的一切职务,戍北边疆,就连流着呼延氏血脉的儿子都没有放过。 她确实不知道在暗牢那几年温钰遭受过什么非人的待遇,但只看他已经重伤的腿和眼里的痛,便知这段过去又多不堪重提。 她看看外面珠光宝气的装饰,默默撇开话题,“我听说北麓关的军士,连今年过冬的军需还未得发放,又是百废待兴之际,皇帝还把钱花在这种地方,真不值。祖宗跟前心意到了就行,银子用起来一点不知节制,都不够祖宗嫌的。” 温钰听了缓缓抬起头,“女夫子,你真错投了胎,要是个爷们儿,一定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两个人坐一辆车,一路看风景,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浮屠寺。 这寺庙原始大魏皇室入关新建的,参照了不少南北两方的名胜古迹,既有江南的白墙黑瓦,也有西域古城的异域风情。 入寺打哪个祠堂开始参拜有宫中规矩,队伍在螽斯门前听下,先是皇帝皇后,紧接这宫妃皇子女也陆陆续续下了车。等拜完光烈殿,男女又分了宗,男人去拜伏羲,女人去拜女娲,刚要顺道分离,一旁的南阳王眯着眼对温钰打起招呼。 “临到伏羲殿还有一段山路要步行,济阴王不介意的话,一道同行可好。” 温钰依然是温文的脸,“兄长先请。”又对媞祯示了眼色。 南阳王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只见一个秀色绝艳的美人跟一旁的温钰眉目传情,心里把过去想了一遍,料定这人就是济阴王的老婆石氏女。 顿时面色更加客套,忙叫人把自己的王妃招呼过来,“弟妹是第一次参临这种大事,不懂的地方还很多,怪是济阴王不放心,不如让内子跟弟妹一块,也算有个伴,这样济阴王也能放心离去了。” 本来这种祭祀大礼凡事就多,人情世故更是一套一套不得自在,如今还被个陌生女人跟着,媞祯站在夹道上进退两难,到底为了大计考虑,露出合仪的微笑。 南阳王妃一双三角吊眼,满面露着精光,上前挽过媞祯的胳膊,格外亲切,“一家人的,自然是放心,何况我看着弟妹也是亲切的很,一看就合眼缘。” 好好的出游,被南阳王两口子搅得不高兴起来,只能扮着红脸跟着唱起好戏。 女娲殿在浮屠寺的西山区,登顶有一段路程,转过身四下看,白墙灰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徐徐翠绿与周围枯黄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文绣在一侧搀着媞祯,文鸳则在后面提起裙子,南阳王妃是一身软烟罗的轻纱,微风一吹,送来一阵香风。 她抬起眼眸,“听说……弟妹跟济阴王是在柔然相识的?” 南阳王妃手腕上的金缕石榴石手镯莹然光辉,满头珠翠映着新衣一摇一转,便知此行打扮了很久。 媞祯调转话题,眼光细细量在她的衣料上笑,“嫂嫂这身衣裳是今秋的软烟罗,色泽鲜艳,触感顺滑,要江南的绣娘织十人织上三月,才能吃一匹料子,可见南阳王殿下心里有您,才这般不辞辛苦讨您开心。” 南阳王妃满眼得意藏不住,笑吟吟的摸起自己的衣裳,“弟妹见识深远,不像是我们府邸的何美人,商贾出身,连货都认不清,平日连跟我说话的都不投机,还是妹妹让我越看越喜欢。” 话既出口,氛围就冷了一寸,谁不是媞祯也是商贾出身,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旁门左道不少说石家出了个飞上枝头的家雀,虽说媞祯不曾在意,但到底哪有几个听着自己被议论纷纷还得意的? 媞祯脸色微凝,徐徐抿下唇,那厢南阳王妃也急捂起口鼻,满脸尴尬,小小呸了一声,“贵人运自有贵人命,何氏哪能跟弟妹相提并论,就是出处相同,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呢不是?” 媞祯只是浅笑,“我哪里有这些心思,王妃姐姐是个实在人,我是喜欢姐姐的脾气的。” 听这话,南阳王妃这才阿弥陀佛一声,如今她夫婿正满心满意拉拢济阴王,要是在媞祯这里她出岔子,只怕磕头赔罪都不够,好在这人模样精明但性子善,这才给自己兜圆了话。 刚想拉住手再续谈,身后急急飞来一道布帛破裂的女声。 “听说南阳王为贺济阴王妃嫁妹之喜,出了好大的手笔,如今王妃姐姐到这夫唱妇随,低头像一个商贾贱人示好,真是好恩爱呢!” 顺话锋一看,是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人,她浑身带着一股傲气,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南阳王妃的声音是十一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呦,我当是谁呢,慎郡王妃呀!” 自前王妃朝信问罪被杀,刘俭被贬慎郡王,便又新娶了荀太师之女做正室,有先皇后和母家势力的加持,这位慎郡王妃向来桀骜不驯,如今同见了跟自己夫君不对付的南阳王妃,更是不愿服气。 媞祯拢起披帛轻笑,仇家见仇家,对家见对家,一只猫一只狗,这一趟是少不得打一架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面壁 南阳王妃高高扬起下巴,勾唇一笑,“一家骨肉亲戚,说说话就还分层了不成,不像慎郡王妃您高贵典雅,不与俗同,可是忘了尊卑有别四个字,才说出这等话来?” 兀自扑哧一笑,“这亲王妃是亲王妃,郡王妃是郡王妃,低人一位,就低人一等,如今你和你的郡王有什么好得意是?” 慎郡王妃荀氏瞬间脸绿了起来,毕竟朝信那幢丑闻闹得天崩地裂,长安城里没有几个不笑话她的。 慎郡王妃吊眼斜斜飞转,“纵使殿下犯有大错,陛下该犯也罚了,哪有你们这些妇人说三道四。” 南阳王妃闲闲地拨弄着手腕上玉钏,“这等笑谈还用得着我们说吗,贩夫走卒里奚落得比这多得是,这落了毛的凤凰又有什么可高贵的呢?” 被人戳到痛处,慎郡王妃的脸色瞬间寒了下来,森森道:“话说的漂亮,前些日子被人人传扬的杀人犯我还当是别人呢,看旁人名声臭上天,其实自己的也扶不上墙,以五十步笑百步。” 南阳王妃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的模样,“又如何,我们是被冤枉的,你们是真的,沉冤可以得雪,事实又怎么可以改变呢,这五十步很快就走完了,可是你这一百步——”狠狠剜人一眼,“怕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脏的!” 慎郡王妃脸上一红,旋即变得紫涨,怒色大现,登时控制不住伸掌向南阳王妃脸上掴去。 媞祯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她跟你同为王妃你怎能打她?” 谁料她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避不过,一个大巴掌要生生落在南阳王妃脸上,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听身后有个尖细的嗓音喊:“皇家祭祀礼下,谁敢放肆生事!” 接着一个宫女扶着淑妃的手上前,媞祯和南阳王妃微怔,急忙反应过头行礼,向淑妃请安。 淑妃乃是南阳王生母,又是宫中阅历高的嫔妃,仅次于章皇后之下,姿态威严浑然与生同具,镇场之下四周一片清净。 南阳王妃被淑妃的近身内监牢牢抓住双手,既看不见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淑妃道,“放开她!” 南阳王妃双脚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行礼,拼命整理仪容稳住自己的形态,“淑妃主子金安。” 淑妃哦了一声,闲闲地说:“秋来浮屠寺风光好得很。怎么慎郡王妃不好好欣赏,反而在此等祭礼上如此放肆呢?” 慎郡王妃自来身持身份尊贵,又有母家和已故荀皇后的脸面,应对淑妃也是毫不在乎,“南阳王妃出言不逊,淑妃主子这个架势,难不成是来护内的?妾真是惶恐。” 淑妃看也不看她,温柔的笑起来:“我是南阳王生母不错,但更是大魏王室的淑妃,是你的长辈,也辛苦不到你来训诫亲王妃。”她看一眼地上,“但不管怎样,终归是你们叨扰了祭祀礼的清净,受罚是逃不了的,既然慎郡王妃想追求公平,我就公平到底,此番祭礼……你们都不用参加了。” 南阳王妃哗然,“母妃……” 淑妃瞥了她一眼,“祭祀礼如此大事,你却喧祸于口,与一些不是体统的东西胡搅蛮缠,一点王妃的架子都没有,我罚你可认?” 这话里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慎郡王妃羞得抬不起脸,气咻咻地拨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南阳王妃缓过笑意,得意的看了那畏缩的身影一眼,扬声道:“是,儿臣知错。” 淑妃眼锋一转,向着跪在边角的媞祯看去,“至于……济阴王妃,虽没参与此事,却未及时制止,理当同罚。” 真是无妄之灾,本着看戏的原则,她既不倒油,也不添醋,顺着形势看这俩人打擂台,谁想不仅互殴者有罪,她旁观者也有罪。 事到如今,媞祯只能垂头认栽。 看着媞祯还算识时务,淑妃扬了扬手中的水红色的绢子,“王福,带她们三个到山下的魄罗阁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一人一个房间,我看谁还胡闹!” 山宇间的号角声荡气回肠,随着鼓一声声敲击,不一会儿皇后就与后妃、诰命夫人,从女娲殿前的玉阶开始一级一级地参拜,最后进殿酬神,请得道的道姑开坛,给她们解签做公德。 山峰高墙耸立,透不进一缕风来,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刺眼的阳光打在干草上,是荒芜止境的黄。 重重飞檐,映着这样崎岖的地势,像引颈期盼的女人渴望的望向窗外的风景。 文绣有些心不在焉替媞祯敲着木鱼,“今儿天不错。” 文鸳嗯了声,“是啊,这么好天,咱们姑娘算是完了,这回出游全交代在这儿了。” 媞祯坐在贡桌上翘起二郎腿,“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如今济阴王府面上跟南阳王亲切,该来的总少不了。” 下地伸个懒腰,“不去也好,这祭祀礼又上山又下河的,折腾一天怕是要累死,快松泛些。” 守门的人都在外面,一根香插在案头前,窗户一关,里面什么形式都看不见。 便转身从香案前拿了三个蜜橘给文绣文鸳分了,两脚一抻坐在蒲团上,文鸳接来就吃,文绣却有些不敢下口,“被人发现怎么办?” 媞祯说摆摆手,“反正现在也是被罚了,还差到哪儿去,放心吃,离两个时辰还远呢,不然撑不到温钰来救咱们,咱们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说着,她歪靠起身后的桌腿,透过一道小小缝隙看着外面的花枝与磐石,“只是可惜,要是这遭不被连累,我还能去拜拜呼延皇后,到底是温钰的母亲,我这个做媳妇的还真没见过婆婆呢。” 文绣眉心蹙起褶子,“姑娘您忘了,呼延皇后是废后,是不能在浮屠庙受香火的。” 媞祯愣了一下,“那以后我一定要想法子我婆婆的牌位给请回来。” 文鸳觉得不实际,“当年呼延皇后何等心狠意狠,满宫妃眷见之生寒,犯了那么多罪过,只怕……难。” “难也做,她是温钰的母亲,就是有十恶不赦的坏,也是对温钰最好的人。”媞祯目光坚定而有神,“在这宏伟的人世间谈对错太荒芜,我们大都只能把握自己小小的幸福和喜欢,更何况,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我管不着大道,只想让温钰开心。” 嗒一声,有小石子轻轻从窗户一角飞到媞祯脚下,她被惊得坐起来,摸着裙边缓缓站起。 只见小小的窗棂开阖愈大,一个小小的苹果脸探过花窗,笔直撞进人心坎里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珠情妾意 媞祯也没想到是她,眸中微微发亮,“杜姑娘!” 殷珠笑了笑,隔着一层云缎撑在窗沿儿,“方才我听见着淑妃的贴身内监给皇后回禀,说是三位王妃犯错被在罚山下面壁呢,我想你没来过这儿,特地过来看看。” 媞祯靠近窗口打量她,一身雪蓝色纱衣,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衬着雪白的肌肤,如同一块粉蒸肉,“今天这身衣裳很配你。” 殷珠神色柔婉沉静,细细抚摸着衣袖,“我知道这料子你是特地给我的,不然凭我怎么会收到这么好的东西。” 那匹缎子是今年西域新产的螺纹纱,与金丝银线密织交错,阳光下波光粼粼,只怕这等新颖的东西,连宫里也未瞧过几眼,偏偏听说杜姑娘的遭遇,才让媞祯把从来舍不得好料子,借着中秋赏赐的由头,送出了手。 转眸向外,庭中寂静寥落一片,树枝曳曳处落在地上的影子如水墨,慢慢扩张到媞祯的心里,“你私自跑到这儿,不怕被你家人发现吗?” “今儿达官贵人这么多,想是一时半刻也不会关心起我的去留。” 殷珠讷讷抬头,正好看看贡桌的剥剩的橘子皮,便知是这儿屋里的人偷吃了贡品,“那桌上的果皮我帮你丢掉,一会被守门的嬷嬷瞧见不好。” 媞祯有些桃羞杏让,连忙将桌上的果皮拾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殷珠手上。 殷珠笑容温和,“你们要是嘴馋的话,我上外头给摘佛果子去,吃了能消灾解厄。” 没等媞祯答应,在她肩上一拍,吐着舌头潜了出去。 此时风光正好,十一月的天虽冷,但松柏和翠竹却是无限的青翠。殷珠站在屋檐下眯眼吸口气,空气里满是香火气息,闻着有些刺鼻,却又叫人未知的心定。 沿九曲廊信步往东走一段,想着小时候来浮屠寺看见那里有棵冬枣树,如今也是硕果累累的季节了! 殷珠把腰上的手绢解下来,摊平在自己的掌心,脚下慢慢移动到密林深处。 果真没有记错,那颗冬枣树的枝头缀满了枣儿,鲜红鲜红的,十分的诱人,连模样也比小时粗壮了一倍。她欣然笑起来,毕竟是碧玉年华的女孩儿,对这些爬树摘果的事玩性大得很,猫着腰转到树下,踮起脚尖伸手去够,还没摘到果子,手腕就被树上的尖刺划破了一层皮。 嘶地吸了口冷气,定睛看,那些刺又长又硬,怪自己眼睛不灵,这下枣子没吃着,自己倒先弄破灾了。 正琢磨着从后面搬块石头来垫,假山后转出个人,没声没息的,试探着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腕子。 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殷珠心里一跳,怯懦地像身后转身,日光下的人影斜陈在她足前的草地上,颀长俊秀的身条透露丝丝熟悉的错觉。 慢慢抬起眼,那人正拿着一条绛紫色的丝帕包扎她手上的伤处,单看见一双丹凤美目,还有一个挺拔的鼻梁。 “孟公子……” 孟献城笑着跟她对视,却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杜姑娘要摘枣子吗?这枣树多刺,一个不留神就破相了,不如这么着,你在边上接应,我给你摘。” 他高高的个子,一伸胳膊就能捞下来一把。殷珠站在一边屏气,缓过神想想不对劲。 虽说她只见过这个孟公子几面,但是底细也是让兰茵打听清楚了的,原不过是前大鸿胪卿袁中贯的幕僚,可如今呢?袁中贯已死,袁府又被问罪抄没,没有朝中五品官员做靠山,这孟公子又是如何进浮屠寺的呢?费这么大劲进来的目的,是为了跟朝中官员搭线,还是为了……“别的”? 一想到“别的”,她自己禁不住红了脸,隐隐咂出一丝乐儿,再多的矜持都压不住自发上扬的唇角。 风吹散了鬓边的头发,痒梭梭拂在颊上,她歪脖儿拿手撩了撩,恰好撞上孟献城的视线,怔了下,愈发难为情。 殷珠道:“早前听说袁府的事,我还为孟公子担心,如今看公子面色如旧,可见心怀也宽了。” 哪来的心宽,只不过事事推世事,不得不重起旗鼓罢了。 孟献城违心微笑,如映远山之韵,“此处不留身,自有留身处,随遇而安或者也是件好事。”说着转过身眺望远处庙宇,稍顿了下又道,“今天费了大力气,才求得守寺的少监放我进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着杜姑娘或许也在。” 他似乎有些苦闷,眉心拢了起来,“其实相隔时候并不长,两个多月而已,就开始有些想念,奈何如今我已是一无所有,只怕杜姑娘看见我,也会瞧不起?” 心跳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殷珠酡红着脸,手心揉搓着长裙,“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公子不过一时失策,何至于让人轻视。” 孟献城讪讪一笑,“我看姑娘如明月,性子至纯至洁,临波湖初遇亦是如此。那时鄙人初入长安,还不知人间冷暖,无意唐突了姑娘,但也是那么遥遥一眼,让我一直惦念至今。” 他眉眼含笑,目光专注看着她。碧玉松柏下的翩翩公子,自有天成的神韵,不许再做什么姿态,已是让人入迷。 殷珠望着他含情的眼,情不自禁的入定,心里隐约也明白,可能接下来就该掏心挖肺了! 莫名的风一吹,发髻上的飘带遮在了眼前,把视线隔断了。就那样觑眼相望,直到一只寒鸦腾飞而起,挥动翅膀嗒嗒的响声,才把人思绪重拉了回来。 孟献城复一笑,“如今我位卑足羞,或许不是姑娘值得托付之人,但我还是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姑娘对孟某可有一丝丝动情?”他忽然这样问,走近一些,广袖下的手指隔着螺纹纱衣,握住殷珠纤细的腕子,“孟某对姑娘倾心已久,今生能得姑娘相伴,死而无憾。虽知自不量力,可我……还是想试试。” 然早在暗里设想过千百回,可对方一说出口,殷珠即是喜欢,又是无措,总感觉这份爱意来得太过迅速,出乎意料的迅速,甚至令她招架不住。 她抿了抿嘴,手腕攥成拳头,心一股一股的在胸腔中乱蹦,瞬间跌入无尽的浪潮。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尽日冥迷 相信宿命么?人这一生遇见一个对的人,就像是宿命,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付他,觉得自己今生有依靠了,不再随波逐流。 殷珠这一生并不安稳,年少丧母,缺少了太多的人情与疼爱,总是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不安全感,迫切的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停泊的地方,然而如今令她萌动的人就在她眼前,莫名的对她说了这么多情话,或许她唯唯诺诺的性子,总该有一丝勇敢。 孟献城垂袖,隔着一层薄纱试探着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蚕食的野心,然而一瞬之间,全部化问潺潺似水的温柔。 殷珠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纵然心里在斗转,面上还是藏不住的流露,提起婚姻好像下辈子的事似的。 他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有些气馁的吐息,“原是我不配,我该知道今时今地的处境,不该与姑娘纠缠的一起,何况是……良人。” 殷珠脸上有惊惶和害怕,忍不住咬唇,在他的回望里矮下去半寸,狠狠绞这裙边的荷包,“不……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眼巴巴看着她,仿佛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殷珠吸了口气,犹豫了很久抬起头,“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跟家里提起……” 孟献城忽然睁大双眼,唇角抿出细细的梨涡来,“只要你愿意,一切就交给我来处理,以后你可以毫无保留的依赖我,我会给你一切。” 殷珠能感觉到心在一腔热血里翻滚颤抖,颤颤把手搭在他手上,“那……我就信你一回。” 年轻的姑娘经历的到底太少了,这话说完不过一阵,她耳根子就发红了。 孟献城见状,伸手捋过她被风吹乱的鬓角,“你害羞起来真叫人爱不释手。” 殷珠听了更羞急,小鹿似的眼睛灵灵直转,他却笑意更浓,“怕什么?这儿没有别人,我又不会吃人。” 气息暖暖的拂在脖颈间,有点点湿热的意味,殷珠只觉得掌心里的一点温热向周身弥漫,脑中空白,心底却是十分的喜欢,仿佛如溺水的人,被无尽的浪花深深包裹,逐渐沉溺。 风吹过树叶,一颂远风吹进山顶的树梢间,寸寸斜阳落在褚黄色的庙墙上,晃出一片金光。 庙宇的窗户悄悄落下,文绣缩回身子,心里一阵琢磨,“杜姑娘这会子还没回来,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蒲团上的人伸了个懒腰,“皇室进出之地要被封禁的,想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到底是朝中二品将军的嫡长女,量谁也不会没有眼力见。” 她抬头看着神案上的菩萨,旁咽了两口唾沫,想着前不久沈望舒跟她说的话,隐隐有些不忍,“我只是在想一件事,如果设计沈家灭门惨案真的杜重诲的参与,那对杜姑娘该是怎样大的打击。” 媞祯暗自低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凡是人,总会有取舍,总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伤害到无辜的人,何况别人的仇恨,我更没有资格去插手。” 听着外头有门声开阖,媞祯极速翻译过来把蒲团摆正跪好,双手捧起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不一会,一个老嬷嬷推开门,向里面躬躬腰,“回王妃,两个时辰到了。” 媞祯转说好,做模做样的扶着文绣的手,慢慢出了门。只见另边两个房门也一一被打开,南阳王妃和慎郡王妃互嗔了一眼,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遥遥而去。 因念着殷珠一去不归,媞祯心里也生疑,所以对于南阳王妃同路的邀请给予婉拒,这一劫难本就因她而起,故南阳王妃只是极其愧疚的笑笑,到底惴惴不安的先行了一步。 庙中松柏苍天,假山嶙峋,比别处多了几分浓荫翠华,这时节苑里满是果香,顺着浓厚的气味,才在一处山石后发现了几颗冬枣树。 走得微觉腿酸,媞祯靠着石头缓缓坐下,环视着四周,更是惊奇这人那儿去了? 忽然身后有个人声靠近,“看来王妃的壁已经面完了。” 媞祯顺着熟悉的声音回头,静看了一晌,报以微笑,“这次我是丢人丢到家了,连你都知道我被罚在这里,瞧方才南阳王妃一脸的提心吊胆,看来南阳王并不是好相与的人。” 沈望舒甚是不在意的模样,“他做戏做得足,三分的凉薄也能能演出十分的礼贤下士,所以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他是不会露出狐狸尾巴的。”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徐徐中竟有一丝情怯,“你……还好吗?” 媞祯以为是在问她被罚了一遭如何,打趣说笑,“还能真跪?装装样子罢了,有这份虔诚跪菩萨,还不如跪我爹。” 她抬头向他吐吐舌头,“又不是小孩子,士溪哥哥用不着担心,只管做你的事,这个时候因人情而生事故才是大忌。” 沈望舒怔怔的,论如今的身份,他对她的关心有着极大牵强和不妥,失落地垂下眼,抿唇一笑,“话说是如此,但操心惯的又怎会那么容易放心。” 慢慢转了话锋,“有件事我想问你,你……认识孟献城吗?” 媞祯沉思着点头,“士溪哥哥怎么想到问他?” 沈望舒一双长眉微蹙,让人看不见眸中景象,“我听说他是袁中贯府邸的幕僚,跟袁中惯关系慎近,近到袁中贯待他犹如上宾,我找人调查,却发现他踪迹甚少,半遮掩面,心想你或许知道一二。” 媞祯逐渐读懂他的语意,“其实对于他身份我也知之甚少,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孟献城’这个身份是假的。” 沈望舒听得仔细,不自觉皱起眉眼,媞祯拢着袖子仰头看,天幕压得很低,像是什么东西在酝酿。 “今年二三月份的时候,潘鸿章在雍州捉到了被人假扮的孟氏子,一番审讯后,得知此人叫‘齐骁’,我看过他的画像,他就是现在的‘孟献城’,不会错的。” 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说到底这也不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出门在外隐姓埋名也常有,可是士溪哥哥你明白吗?他身上有火焰状纹身呐。” 沈望舒的眉毛直挑出来,“你是说他是羯族人?!” 媞祯咬住了嘴唇,脸上没有血色,半晌才道,“这件事我一直想调查,可你也知道燕京郭氏早在几年前就宣告退出八大坊了,按照江湖规矩,我轻易不能叨扰,更不能让他们重新设身江湖朝廷之中,如果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迟迟确定不了他的身份。” 按着这个思绪一捋,结合李睿一案和袁中贯的突然出击,媞祯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廊下有回旋的风,吹起她的发梢,她颤颤看着沈望舒,心里像压块玄铁,“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 旧欢如梦 沈望舒也不再隐瞒,“你还记得中秋宫宴那天吗?那天我朦朦间,撞到一个小太监偷偷塞了一个玉牌给孟献城。你说……那个会不会是在案发之地遗落的济阴王的玉令牌?” 媞祯侧首,廊外一从紫菊开得繁荣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天里格外灼灼地凄艳。她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鄙夷,“孟献城、袁中贯……如果他们跟夺嫡之争毫无关联,那为什么要对温钰下手呢?” 忽然掌心溢一阵冷汗,仿佛有万斤榔锤贯进了脑壳中,“难道是因为……” 早前为了声东击西,她曾设计让当时的‘齐骁’假扮温钰吸引阙氏追击的火力,难不成孟献城是把这个仇算在了无辜的温钰身上? 想到这里,媞祯耐不住攥紧拳头,鲜艳姣好的面容,顷刻变得狰狞可怕,“我只恨阙氏那个废物居然没有杀死他,异族之类,果然都是祸害!” 可细思回来,如果只是单单为了报复温钰,下这样血本怎样都是亏的,说来……最近半年,襄国也未免太过太平了。都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安静无波的,可越是无波,越是埋下一颗深水炸弹。 脚步随着心底的触动而停驻,“襄王祁昊自退居燕京后,一直风平浪静,如今莫名出来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过去的孟献城这个异类,这当中会不会有关联?” “士溪哥哥……比起眼下的私仇,我更害怕,有更大的灾难要发生了。” 沈望舒凝眸沉思,慢慢抬起伶俐的双目,“燕京那里我还有些故交,可以让他们暗中打探此人,只是在此之前……” 媞祯默契点头,“不可轻举妄动。” 沈望舒满意微笑。从前在学府时,媞祯就跟其他姑娘有些不同,闺阁里的女子,一般更关心胭脂水粉之类的,而她却对纵横家的裨阖之术爱不忍释,永远一双清亮澄澈的眼,带着不可一世的坚定和自信。 这大概就是他喜欢她的地方,世间愿女子如明月婉约温柔,她却如烈阳刺眼灼热,让人既害怕,又仰望,如果没有十成的勇气,定会被那份光照成一抹炭渣。 然而他也是这样的人,因为他太过自信,自信到以为时间可以定格永远,反而输给了比他更勇敢的人。 他缓缓匀了一口气,心下蓦然一酸,“英雄所见略同。” 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栏杆,媞祯微微一低头,从袖兜中拿出一串流珠,双手捧气递给他,“今儿个也巧,我也有个东西想给你。” 流珠原是道家的法器,由一百零八颗朱砂珠串成,代表周天星斗运转的数量,以及天罡地煞之和。然更重要的事,当年在平阳学府,沈望舒修的是逍遥道。 他缓缓接过,不禁匀了一口气,逍遥道,原是最顺成天命,无为而治的,可如今的他心里装满了仇恨,一切都充满了目的性和算计性,怎么还逍遥得起来。 不是此物如霜雪清冷,而是修道之人心已然冰冻,哪怕见到曾经再热爱的事物,也早已没了当初的热情。 媞祯仍是面带微笑,“原是前些日子就该给士溪哥哥,只是荆州的朱砂送得迟了些,这几日才到,哪怕是加工急赶,到底是晚了。”深深看向他,“不过,还是祝你生辰快乐。” 萧凉的秋风撩起沈望舒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他良久无语,只伸手拍了拍人的肩膀,“玄机……谢谢。” 她抬起头,风云万里的一双眼睛,“我不过就是沾个通天晓地的光,要是周宜水他们也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给你一个盛大的生日宴。” 她足下带步起风,“你不知道,上月你的生辰,周宜水跟乃矜特地去了平阳沈家军遗冢前给你过生,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可沈望舒自问,自己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出现在他们眼中,他们该有多失望……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手止不住颤颤,直到被一个温暖的力量握了住,“你放心,在你想说之前我会守口如瓶,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没有沈家,士溪哥哥……你还有很多愿意帮助你的朋友,你不会是一个人。” 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 终究还是绷不住了。 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出了这么多意外,他明明是平阳城中最意气风发的公子,也是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他望住她的眼睛,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我知道过了许久这么问你不该,可我真的好好奇,如果不是因为你以为我死了,如果我一直好好活着,你待我的心……还如从前吗?” 这话如同刀枪剑戟一般捅如媞祯的耳蜗,激得人五内肺腑都灵灵醒转了过来。 一时间,她唯有语塞…… 余光簌簌里望出去,青山古庙,斜阳在翘角飞檐下一寸寸扩散,遍体璀璨,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冬枣树下暗悱的一角。 下山的路依旧是赫赫扬扬的富贵排场,南阳王跟温钰一道有说有笑,一会提起自己得来本诗集多好珍贵,要送他读,一会又谈论朝中的事多么繁杂,希望他能帮着分担,左右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客套话。 温钰本就是个极耐烦的人,一顾微笑点头,却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言意,正当南阳王再起话头之时,管彤匆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一切阵脚。 “不好了殿下!王……王妃她、她被淑妃主子罚到山下面壁思过去了。” 温钰抬起头来,脸上敛尽了笑容,“怎么回事?” 见人慌了,南阳王噙着笑开解,“你也别太着急,弟妹到底是头一次参加皇室祭祀礼,不懂的规矩也是有的,回去好好说教就是,母妃那里有我犯不上难为。” 管彤却冷眼打量他一眼,“是上山时,南阳王妃跟慎郡王妃发生了争执,大打出手,才……” 原本就是抱着看戏的态度,哪想好戏演到自家人身上,登时南阳王粉白的脸上冒起一阵虚绿,左右开弓,不知如何了。 慎郡王挑了下唇角,“看来也用不着劝慰别人不生气,自家的粥也乱着呢,是不是……弟弟?” 一石激起千层浪,横竖心乱如麻,温钰没工夫问他们打擂台,只顾拽着管彤问媞祯情况如何。 管彤小声说放心,“好在就是罚了面壁,说句实在的,王妃这次实属无妄之灾,只是陈淑妃总要顾忌长辈的面子,免摊得个徇私之名,这才连自个的儿媳妇都没放过,要真是单单绕过咱们王妃,只怕那两个殿下都没脸,殿下你反而不好做。” 温钰眯眼看荡漾山峦的白雾,“这么冷的天,两个时辰怎么受得了……” 脑子里风雷毕现,愈想愈是担心,连跟身后的两位王爷打个告别都不得,火急火燎让管彤带路,往山下的魄罗阁去,好不容易走在到厢房,开门却是空空如也一间屋。 后又问了守门的嬷嬷,温钰顺着长廊往西边冬枣林去,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将进欲进之时,只见林间有两个朦胧的人影,牵搭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爱结怨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沈望舒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光从他的眸底射出。 媞祯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呆站良久,蓦然转头去看枣树下盛开的木芙蓉,“过去之事,从来都是没有如果的,无论重来几次,当初你我都不会后悔那时的选择,我现在很好。” 沈望舒听到这番话并不失望,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人,他对于她的性情,有着无与伦比的了解,“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能够给你,你想要的吗?” 他的手紧紧握住拐杖,面色苍白,“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隐瞒端慧太子招收伴读一事?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会去……” “所以呢?” “我很怕你去,很怕一切都变了!是出于私心,我才没告诉你,替你回绝了他,可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该来的总会来,大势不可抵挡’。” 媞祯怔怔发呆,事情怎么会这样?以前她为了这段感情,什么情绪都表达了,说过喜欢,也亲过他,可是得到回应只有一成不变的沉默,如今早过了当初冲动的时候,那人却说非她所想。 手指轻触了下她的脸颊,缓过神的媞祯猛地侧头避开,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缓缓收回。 媞祯往后退了一步,双眼直视着他,“可无论何种形势,你永远是我的士溪哥哥,而我也永远是济阴王妃,我只有这句话。” 文鸳耐不住上前,轻轻道:“公子放心,殿下待姑娘极好,事事挂心,什么都不操劳。” 沈望舒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济阴王如今的形势怎么可能不让你家姑娘操劳,我明白玄机你的野心和志向,可我真的好奇……你到底爱不爱他?” 媞祯以茫然与诧异迎上他冰冷的双眸,“我……” 沈望舒呵出一笑,眼底那种寒冷逐渐融化,“你在迟疑什么?”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一旁芙蓉花丛沙沙作响,轻触有哗然声。 不知为何,有股极冷的寒意渗透进媞祯的心里,激得她寒毛倒竖,直到抬头看向四周无人,才舒了一口气儿。 “从前士溪哥哥最是洒脱,如今怎么会说这些怨怼之语。” 她双目炯炯看向他,“我是喜欢过你,但那也是从前了,你不知道吗?沉默也是拒绝,从你把我推开那天起,我就已经释怀这段喜欢了。” 沈望舒很失望,眉间满是忧伤,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簇火焰,灼得让人心疼,“我只是以为你那时候小不懂事……我……” 事情太过可笑,这曾经是她愿意用一切礼义廉耻去交换的话语,如今听到,却只有满心悲愤。 “你有千千万万的时间可以跟我说说,但你没有。说到底我们都一样的自负,都自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可事实上,没有人永远可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真诚……会是最大的力量。” 媞祯回转过头,语意清淡而坚决。 “刚才你问我什么问题?我爱不爱刘温钰?说实在,我是一个爱自己胜过爱一切的人,会喜欢,会动心,但长大磨砺了我太多心性,已经让我忘记动情是种什么滋味,但我却能确定的是——” “刘温钰是我想要携手一生的人,他澄澈、干净,哪怕像是我这种机关算尽的人,也会忍不住喜欢。”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沈望舒无言以对,停下手中的动作,怅然看着手上这串流珠。 媞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送你这条流珠,就是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逍遥流转任平生’,打起精神,好好活着,对于人生如此,对于情感亦是如此……” 失去有时就是一瞬的事情,释怀和遗忘却需要永远。心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他颔首,神色迷蒙而幽暗,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 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他大概不会那么自负了,自负以为一个人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自以为只要他的意志还在,所以的一切都不会变。 可世事流转,从来不曾为谁停下过。就像曾经他拯救不了沈家灭族的命运一样,他也拯救不了自己唯一的爱情。 真唏嘘,好不容易看破生死,毫无顾虑的骨气勇气说了这些,却到底迟到不可回旋的地步。 媞祯对上他伤心的眼睛,她知道只要她在这,话题就不可避免的继续下去,“士溪哥哥……失陪。”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回眸的瞬间,光线黯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 只愿这一番劝言,能够成全他们所以的体面。 扶着文绣文鸳,一路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台阶又长又远,下山的脚步也不觉沉重了几分。 真奇怪,要是从前这个时候,温钰早就到魄罗殿接她来了,怎么今日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却连温钰的踪影都见不到。 一脚迈下最后一节台阶,文绣文鸳突然欠身行礼,鞋履踏地悠然作声,一身玄色冕袍缓缓进入她的视线。 媞祯抬头,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微微一笑,“等很久了。” 温钰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面色不觉有些微冷,然而等她再仔细打量时,换来还是跟以往一样的温和笑意。 媞祯把手放在他递来的掌中,拽着裙子,慢慢跟他走,“今儿我没注意,被绊在魄罗殿面壁去了,还怕你找不到我。” 温钰道:“秋景怡园,你贪看些也是情理之中。” 说罢,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路,不曾再开口,沉默……是很久的沉默,静得连人的心跳声都能听的出,媞祯实在害怕他现在是样子,刚要开口,就被另一个男声打断了对话。 来的人是南阳王,他细窄的眼睛如他本人的性子一般,像只精光闪闪的狐狸。 他道:“我一直在找你们呢。” 回头示意身后的南阳王妃过来,谦和的微笑,“今儿到底是内子的罪过,连累了弟妹受罪,这不……我夫妻二人特地来陪不是了。” 媞祯欠身以礼,“淑妃主子深明大义,公私分明,此番也是我没有劝诫王妃姐姐,理应当罚,妾敬仰淑妃主子凤仪还来不及,怎么因此生恨。” 南阳王闻言悄悄掩口而笑,比手做个请,媞祯跟在温钰身后正要踏步,忽然一只手猛地把她往前一扥,因太过用力,身子直直往旁跌,惊呼声未出口,已经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温钰身子僵硬,胳膊搂得媞祯有些喘不过气,他一眼不看她,只对着远处的身影发问,“这位先生……倒是面生。” 南阳王看了一眼,忙给温钰介绍,“这位是邹忌平邹先生,是我府邸新请来的幕僚,刚来不久自然看着面生。” 沈望舒心中一动,迫切冷静恢复如常,只含笑看着他。 温钰唔了声,“邹先生好。” 沈望舒略略低头撩起袖子,“济阴王殿下,万福金安。” 俩人对视半晌,骇得媞祯如芒刺背,刺得心一股股虚下去,马上就快待不住了。 忽然温钰说了声“失陪”,拽起她的手转身离开,那速度极快,人跟在身后一路小跑,直到他脚步猛然一顿,顺着惯性重重撞在了他的背上,发出嘶嘶的响。 枯叶片片坠落,一时无声,一时簌簌。媞祯边揉着脑袋边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得极快,想要开口,却被温钰捂住了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棘杀(上) 很久很久后,温钰松开了手,他一句话没说,然媞祯却在他的眼里看出了失落、失望和麻木……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有种不安在心底发芽。 “先上车。”他淡淡的说,形影之间有些有气无力。 暗淡的云霞,沉沉的日光,几道微绿的松柏萤翠,渺茫闪烁。幽幽的鸟鸣,一时起,一时落。 媞祯前后脚扶着管彤登上马车,静静坐了一会儿,感受着窗棂开合间贯进的冷风,横冲直撞,伴着纱帘拂面而来。 世界静寂到无声,温钰像一座雕像,眼神虚无的看向前方,不言不语,这个氛围实在让人坐立难安。 媞祯转过脸,轻轻把他的手握住,“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外面的流言不足为惧的,你别想太多。” 她以为他还在因为祭祀礼的人言而生怨,温钰转头看了看她,慢慢抬手抚落了她的手指。 他的态度让媞祯有些意外,哪怕是再愤懑的事情,他都不曾待她这么冷淡。 她斜依着头继续问,“难道……是出了别的事?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温钰沉下脸色,轻蔑一嗤,“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靠着你解决所有问题的木头人吗?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一颗被你随心所欲操纵棋子?” 媞祯被问得有些不明所以,心头一震,急忙静下心气,“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棋子当成玩意了?你这火简直莫名其妙!” “你敢说你一时一刻没这么想过,没利用过我?难道你费尽心机接近我是为了做善事的?这不是你的性子。” 媞祯瞬间怔愣住,这个问题她避无可避,本来就是不清白,可事由经尾是公知的事,温钰怎会忽然发了狂性,重提旧事?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我跟你一路走到现在,你还要质疑我的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我根本不想要,我跟你是夫妻,又不是君臣,我要你的忠心做什么?”他对着那张脸,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每一句吐露都艰难异常,“你……真的不懂吗?” “是,我不懂,我们是夫妻,也是君臣,然后呢……然后又能怎样呢?” 一声闷雷滚过,霎时惊红了他的眼圈,“是呐,又能怎样呢!我跟你枉为夫妻,你对我有过爱意吗?!” 媞祯抬起呆滞的眼,定定看着他,翕动了一下嘴唇,嗒然无言。这一次的静默比上一次时间更久,久到她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忽地,手被紧紧拽住,让她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你为什么还要迟疑,还要想呢?” “可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彼此视同陌路也可以上拜高堂下拜天地,但这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他惨然一笑,“你以为我不知家族荣辱,利益至上?皇家子弟,自小受的教育便是克己慎独,弱肉强食,儿女情长于历代君王堪为大忌!动情之前,我从未想过情字牵人甚深,为求地位荣华哪怕是和不爱之人共度一生,也能视若枉然,可动情之后,我发现我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真荒谬,明知不可为的事情,偏偏不如人愿。 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情丝,也许就是五年前绿茵草陌上的遥遥一眼,也许只是偶睹了她的芳名。 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像一朵怒放在荆棘从中的玫瑰一样,美丽多刺,万众瞩目,仅仅是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会被他深深的刻在骨子里。 “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不该爱的人,她占据了我心里的每一个位置,我变了。” 媞祯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莫名的悸动,手心紧攥成拳。 彼此的脸就近在咫尺,他似贪婪一般游离在她面上,“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做得足够好,给你的足够的时间,你也会改变,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多可笑,我的付出和努力,还不如他出现的十分之一,只要他一出现,这些年的情爱和时光终究都错付了!”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腔子里早就血肉模糊,满心伤痛,只觉身上的力气一丝丝全被魄罗阁外的风景所吞没。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难道我的爱就轻贱,他的爱就重?你可知道我的爱意一点也不比你对沈士溪的少!” 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媞祯她骤然想起跟沈望舒谈话时那忽然骚动起来的草丛声,斯须惊惶的瞪大了双眼。 “不不!不是这样的——” 她着急辩解,哪想马车咯噔一颠,将她整个身子推向一角。 忽然间,一杆冷箭斜穿过纸窗,温钰迅速拉过媞祯翻滚在地,只见箭头死死扎在门板之上,发出“扑棱扑棱”的脆响。 外面一阵骚动,“快护驾……护驾!” 呼啸携风,这场毫无先兆的暗杀挡住了一切想要倾吐的言语。 温钰忙环媞祯起身,抽出暗格里的宝剑,踢开车门跳了出去,然就在他们脱身马车的一刹那,一个大石碌子从后方滚了过来,狠狠地砸中了车厢,霎时崩得无数碎木溅向空中!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一阵箭雨滂沱而袭,曹迩和央挫见状,立刻横刀飞旋,庇护二人腾挪到巨石之后。 济阴王府的护卫都是原属曹迩和央挫训练的精兵,骤遇敌袭,丝毫不觉得慌乱,锃锃数响,旋即拔出腰刀舞动。曹迩和央挫各守一方,将大部分的羽箭格挡了出去,然箭来得太快,护卫们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几声闷哼之后,整齐的队伍便踉跄跪倒一半。 弓弩手忽然停止了射击,林中静如僵止,温钰耳听身后俄顷传来一群人怒“杀”的声响,他心下惊悸,惊险些被周身一柄利剑刺穿。 来者身穿一袭黑衣,手中的剑反光出一双伶俐的三白眼,依着此人的出手和身段,显然是相当老道的剑客。 他转身脚尖拧地,把媞祯往身后抛,提膝拔出宝剑去格挡,当那柄剑擦着自己的左胸过去,紧接着又险而险之横格头上劈下的利刃! 大魏王室向来尚武,温钰作为曾经的端慧太子,也是手持利剑有着文成武功的,直到他在地牢染上腿疾,他才逐渐对于刀剑避而远之。 他只是不敢面对这些落差,不敢面对自己已经是个废人的事实。然四年剑术的荒废,哪怕再举刀持刃,也远不如从前之俊拔,那柄头顶之剑压力十足,他奋力以顶,闷哼一声,却觉手腕的力量在慢慢流逝,禁不住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媞祯躲在后方看得惊心动目,眼看那人就快将温钰治住,登时转头大喊,“曹迩、央挫,快救驾!” 正在此时,温钰忽然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手挽剑花化成一道异芒,猛地戳想那人的腰际!反手带媞祯腾挪数米,然而行步不过几步,温钰猛然一顿,只见一抹猩红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棘杀(下) 那一支箭从后方偷袭而来,直穿他的右胸,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 媞祯“啊”一声惊叫,黑衣剑客又重新比好剑招,直上直下的径向媞祯攻来。他知温钰有伤,又看出他的软肋,想要彻底扰乱他的剑阵,当下只须袭击媞祯,使温钰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 温钰大吃一惊,脚步硬生生向左一滑,险之又险地让那剑身擦着媞祯的袖子交错而去,也在他肩膀上划出一道的血口。 而他终于借着这一刹那的空隙,双手一推,把媞祯推出了剑阵之外,“快跑!快!” 哪想那剑客反应迅速,回手掏出一柄飞刀往媞祯的小腿刺去,扑腾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温钰早就心分得不在一处,突然间见媞祯为利器所伤,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一手想要去扶她,却枉然未见身后一把长剑霹雳落下,“嘶”的一声,左肩也被利刃划出血淋淋一长条。 “温钰!小心啊!” 他转身半跪在地,嘴角鲜血入涌,因方才正中一箭早已体力不支,后背又忽然挨了一刀,顷刻仿佛身体的所有支撑都在流逝。 那剑客虽掩着面,目光却像极了一头蛮力十足的野兽,双眼之中也泛着弑杀的腥红。 温钰冷哼一声,右手臂开始微微发抖,挺身一个剑式往人脖子刺去,那人一个回旋闪躲,开始发力攻温钰下盘,一招一式如附骨之蛆般的刺击,逐渐顺藤摸瓜击退他的底线。 经年的腿疾和武艺的生疏,对于这迅雷不及的招式越发感到吃力,只觉眼下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砰的一响,那剑重挑上身,猛然刺向命门。 温钰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媞祯,就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这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扬起剑身直直撞向对方与之同归于尽,便在此时,他后方的箭如闪电之速,正正贯穿剑客的心口。 温钰一怔,这才醒觉,原是媞祯慌忙之中摸到一把弓弩,旋即上膛发出一箭。 剑客本已稳操胜券,突然间心窝中招,身子一晃,惊怒交集,立即和身扑上。忽然俩架弯月双刀如一阵漩涡飞来,“铿铿”两击,顿时卸去剑客的一般功力,将剑客将落之剑挡在了半空之中! “姐姐,快带温钰哥哥走!”央挫转头大呼。 又迅速回到战况之下,双手使劲借力,整个人便踩在了剑客的双肩之上,一个腾旋下刺,狠狠地插入了那人的咽喉。 用力往下一扥! 紧接着开膛破肚,稀里啦哗的鲜血裹着内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化成了一摊血泥。 那厢媞祯搀着温钰一步步往原来的马车处走,那处还有几匹马,他伤势严重,得赶快离开此地才算安全。 “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马了,我带你回家。” 温钰眼神渐渐涣散,每一次挪动,都会让他的箭伤因阖动而渗出更多血,不知不觉鬓边的发都湿了。 他艰难的拉住她的手,“你的腿伤重吗?” 媞祯摇摇头,“那刀子是擦过去而已,有些疼,但也不厉害。” 温钰点头,极力舒展因痛楚扭曲的容颜,“快逃,这里很危险,带着我只是拖累……你不是还有梦想没有实现,得惜命呀!” “你死了,我不一样前功尽弃。”媞祯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粼波一点。 他的气息有些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你不是说,长安城中皇权贵族应有尽有,少了一个我,还会有别人,不耽误的。” 所以他果然听见了,那夜的迷药对他根本没有效,他能分辨得出来,还把她跟管彤说的气话全听进去了。 这一直是媞祯最心虚的地方,现在人戳破真难堪。 “何况……沈士溪,我知道他是你的师兄,你喜欢过他,如今他还活着……挺好。” 她脚步停落,以一种安静姿态驻在原地,“既听了墙角,为什么不把话听完再走,磕磕绊绊的,把我整个人蒙在雾里。我是喜欢过他,但那是从前,与今朝早已不能相提并论,现在……我有更值得的人去喜欢。” 她兀自微笑,嗔怪般地絮语,“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也是值得的呢?” 心底蓦然一软,温钰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她面颊,为什么呢? 因为失去的太多,所以对每一个人都很珍惜,敏感的感受别人的所有情绪,渐渐变得小心翼翼。 喜欢一个人是快乐的,同样也是自卑的,他总是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媞祯右肩撑起他的手臂,左手去拉马,不安的看看了四下,急忙推他上马。 陡然之间两声咯喇轻响,身边的两个护卫的头颅如滚鸡蛋一般落在地上,媞祯眼光透过温钰宽阔的背影,看到一个紫衣蒙面的瘦高长影跺然冒出,他铜锁尖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 如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媞祯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播放,霎时想起去年孟氏子之死的场景,便是用此物封喉。 原来是齐骁……是孟献城这个蛮族异类在作祟! 真是该死! 今日他是来报复的——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上方忽然一个力气将她抛上马背,旋即一抹成旋的黑影飞转落地,打下那枚铜锁尖。 媞祯反应不急,温钰快手出剑划在马身,引得马迅速应激,双蹄腾挪,猛然带着媞祯疯得一般的冲向前方。 只见温钰一身玄黑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远,媞祯才知道自己在失去什么,“温钰……温钰!你混蛋……混蛋!” 但这一刻,温钰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没有遗憾。 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他贪恋的看她最后一眼,回身拿起剑要做个了断。 他这一生都这么委屈,都这么卑微求全,都那么害怕所在乎的一点点流逝,就像是阴沟里的一条蛆,没有一日活得像自己!媞祯说的对,人这一生都该是为自己而活,就算被千夫所指,万目而斥,理该痛痛快快疯上一回!怎么可以让这一生……这么惨淡的收场呢…… 他抬眼怒视那个紫衫男子,知道自己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大的困境,内心深处却不停地狂喊着——他不是废人! “啊”的一声,挥起剑就向人的前胸刺去,孟献城碎步后移,横剑格挡,万般没想一个重伤的残废还有如此强劲的力量,眼见势危,霍地翻起手肘又挥出一枚铜锁尖,身形一晃,已到了温钰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一个翻滚脚斜踢在他已经中箭的右胸。 温钰只觉膝盖如被刀削般刺痛,浑身一软,没有避开,只听得喀喇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呕出一腔子血。 孟献城一直误以为是温钰设计让他自己送死,此番出手都是下得死招,媞祯听得身后一声铿锵,大知不妙。 她猛然用腿夹住马身,使劲用手牵制缰绳好控制马匹转头,谁想这马受惊太甚,竟不听她的引导。 媞祯气得直哭,“畜生!回去啊!快回去啊!你这畜生!” 愈制愈癫,霎时媞祯恨得直咬牙,她死死勒住马的脖子却始终没法制止它的行动,下意识里便动了杀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情丝牵绪 癫乱中猛然拔下扁头钗,发狂一般向马脖子上猛插,那马瞬间吃痛,来回左右癫摇,媞祯越不肯停,一下一下插进皮肉之中,慢慢血渍渐红了一身血腥。 她迅速拿起缰绳,紧紧绕在马脖子上,脚踩马镫狠狠一扥,那马终于在无数牵制之下撞在一颗树上,登时翻身倒地。 那惯性很大,直让媞祯顺着泥地滚了数米,痛得钻心裂肺,她趴在地上,一时想起起不来,不觉泪水漫涌上面颊,仿佛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她的喉咙,痛楚难当。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该怎样才能救他呢! 就算她这么回去,她还是无计可施,甚至只会分散他的注意力。真的好恨,恨自己空有智谋,却害得自己最亲近的人落得如此下场! 天呐,这什么报应!是她设计杀害孟献城,也是她派暗哨调引阙氏火力,为什么最后被反噬的是温钰呢,而不是她呢! 百步之外,有剧烈的马踏铁骑声“哒哒”而来,震得松树花枝摇颤,媞祯被震动得抬起脑袋,遥遥看那一团烟,如浪潮一般奔涌到她眼前。 忽然从中滑出一个人,半跪着搀起她的胳膊,“王妃……王妃您没事!” “孔将军……”媞祯看着面前之人是中领将孔笙,情绪愈发激烈,“快,快!快救济阴王!去救济阴王!” 天边风涌云起,明晃晃的刀刃照亮了夕阳的血芒。 温钰肩受重伤,摔倒在地,右胸的箭孔血如泉涌,登时便浸湿了半边衣裳。 孟献城眼神冷俊,双眼微眯,一步一步逼向温钰,那蚀骨的恨意,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温钰咬牙站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默念着“永别”,似乎释然命运之轮的最终审判。 孟献城举剑欲落,“准备受死!”猛然抡起剑,愤怒砍向他的脑袋。 将落之际,曹迩咬牙冲破重围,奋力一脚踹起那块巨石,倒旋双腿发力,将巨石丢向孟献城! 乍然一惊,孟献城连忙翻身退避,“轰”的一声巨响,是无数道尖啸,扬起尘土把他视线蒙蔽的一干二净。 霎然身后响起双刀响铃,央挫也摆脱了小兵小卒的纠缠,迅速滑步连出三招,曹迩颠起长矛射出,央挫接力一送,将孟献城倒逼到丈米远。 早闻媞祯身边两个贴身护卫武功高强,从未想竟如此精湛,他费力设计拖延住二人,不想解决的速度远超乎他所想,如今二人对他,只怕他也得背水一战。 孟献城手腕转动,掌中长剑连变数招,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央挫与曹迩各执一方,汇力接招,最后两刀交叉,聚力顶向此人。 俄顷,地动山摇,忽一柄长剑飞向孟献城,他迅速收力一退,只见远处奔涌无数的沙云,心叫“不好”,连忙腾空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孔笙挥手示意中领军部下,“快追!” 来不急等马车停稳,媞祯急匆匆从车上跳下,一步一颠跑向他,“温钰——” 那声音似苍穹之顶的凤鸣,一丝一丝唤醒他仅存的意识,他抬头伸手向她,“媞祯……真好……” 媞祯扑上去抱着他,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头落在她怀里,晕眩过去。 她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被血染红的手,愈加衬得他的面孔如芙蓉花一般洁白而单薄,再看这满身的伤,满身的血腥,眼泪就止不住大颗落下,灼热地滑落在玄色衣衫上,晕出斑驳的痕迹。 那么冷的身体,再没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仿佛下一刻就会离她而去,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明明才不足一刻,却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接近过。 那一刻周围都是安静的,间不容任何人插足,沈望舒拄着拐杖驻足而望,那刻,看着媞祯和温钰相互依偎的身影,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再也融不进媞祯的心里。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就爱上那个傻子…… 追忆上来搀扶他,他用手揉了揉眼,连忙吩咐,“看看附近还有活人吗?再派几个稳当的人去请钟老先生到王府等候,此番济阴王伤势不轻。” 追忆有些不明白,虽然伺候他才半年,不知道过去的故事,但是看着他主子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知道他和那位济阴王妃有着数不清的纠葛和情感,既如此,何必去救自己情敌呢? 他不敢说,只能抿头照办,带人挨个搜寻存活之人。 最后一丝残阳落下,世界逐渐变得天昏地暗,马车里却一直安静如斯。 媞祯牢牢抱着温钰,生怕他下一刻又把她抛下,双眼因流泪早已变得枯红,左手却死死攥着拳头,似乎在发恨什么。 沈望舒看看外面的情况,又看看她,默然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擦泪。 媞祯接过,说声“谢谢”,还是那副冷漠模样。 “我已经叫人去请钟老先生,你放心,小殿下他不会有事的。” 媞祯微微颔首,任由泪水滑落,“还未谢过你棘手相救,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丈夫一眼。” 然想想如今沈望舒的处境,纵然他的手下的探子能探知她的情况,又是如何从南阳王手中脱身来救她的呢? “不过……你是怎么瞒住南阳王的?” 沈望舒淡淡道:“你知道南阳王想要拉拢小殿下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恨不得让小殿下欠他一份恩情,所以一说就通。此番孔笙又是祭祀礼的护将,便一同过来了。” 媞祯呵出一笑,是呐,这个老狐狸一通算计,终于拾到一个人情了。 不过出于怎样的目的都好,如今她只要温钰,只要温钰安然无恙,什么魑魅魍魉她都不怕。 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忽而一阵冷风惯进,是沈望舒身边是追忆掀开窗帘回报,“公子,活着的人都已经找回来了,正放在后面的马车叫人做简单包扎,其中有个叫管彤的人,他吵着要见殿下一面。” 原是方才那颗忽然滚向马车的巨石太过猛烈,禁不住把他创进一处草丛,猛然醒转看到这幅场景,心里忽然就空了。 看着两双眼睛落过来,媞祯拉着温钰的手静道,“殿下身体正虚弱,由不得走走停停的折腾,你告诉他安静,就说我说的。” 追忆闻声退去。媞祯顺着窗户看向茭白的月光,恍惚中有一丝错觉,她嫁与温钰的那夜,也是这般月色。 冉冉过去半载,她的记忆还是那么明晰,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偎,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哪怕在方才的生死一刻。 她轻轻把下颌靠他头上,心里毅然的坚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梳洗殇心 温钰是被放在春藤软围上抬回了颂风谢玉斋,钟老先生和吴斌生得了消息,一早便在屋内等候,伴着媞祯的心急如焚,管彤的失声痛哭,几个人合力把温钰稳稳的落在床上。 钟老先生急忙冲到床前把脉,吴斌生命人烧开热水,打开药箱取出几味创伤药调和,迅速叫苏哲取来剪刀,两个人火速偎到温钰身边剪开他被血殷湿的衣衫,轻轻一碰,便让昏迷中的温钰发出痛苦的呻吟。 媞祯听得惊心动目,忙出声吩咐,“轻些……再轻些……” 苏哲只得先用温水把血渍化开,再用小银剪子将衣服小心剪开。 钟老先生眉头越来越紧皱,“殿下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气血早已失足,当下必须先吊着气,才再能拔箭,先让厨房温上浓浓的血参汤,用大黄研末,生姜汁调服。” 管彤连连点头,急忙照着方子去厨房准备。 这厢吴斌生和苏哲已合力把右胸的衣裳剥开,只见那箭头深深窝在肉里,显然是被人打进去的,吴斌生唔了一声,心头像被火舌滋滋地舔着。 “箭头馅肉太深了,快拿鱼线来!” 宋桧连忙从药箱翻出鱼线,熟练的捏着两头扥紧,贴着皮肉勾住馅进深处的箭头,快速绕上几圈,忽抬头示意一个眼色,曹迩连忙上前按着温钰的上身,只听噗呲噗呲箭头擦肉的声音和一声痛苦的呻吟,才将箭头从体内扥出一段距离,用剪刀剪断。 管彤急忙捧来厨房熬好的药汤,由曹迩捏开嘴巴给温钰灌下,紧接着抱直坐起,苏哲和宋桧继续拿起剪子剪开背后的衣裳,用温水边擦边扒,然而衣裳只脱了一半,他们的动作忽然静住了…… 媞祯见他们呆滞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怎么了?” 移时上前一看,瞬间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那是一条条五爪并行的疤痕,狰狞的突在背脊之上,像无数条恶心的爬虫,极其扭曲病态,哪怕是陈年旧伤,也让人看了害怕。她紧紧地攥着手心,攥得久了,指甲陷进肉里,滋啦滋啦的痛。 几乎失声颤抖的说出,“这是……梳洗之刑……” 此处的梳洗并非指寻常的梳妆打扮,而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是将犯人剥光衣服,裸体放在铁床上,用滚开的水往他的后背浇几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直至肉尽骨露。 媞祯愤懑落泪,终于才想起这半年来点滴的细节:她跟温钰行房时他从不让她碰他后背,房间也永远是不见五指的昏黑,哪怕晨起也远在她醒之前穿好衣裳……大概他也是有自尊和骄傲的地方,才不想让她知道他的狼狈之地。 可…他到底高祖皇帝的亲生骨肉啊,做父亲的再心狠,再有怨气,也不能因为他流着呼延氏的血,就下如此重的手啊!这是人呐,是他的儿子,怎么可以当成一块生肉去作践羞辱呢!这简直不堪为人父,简直是禽兽! 不,是连畜生都不如!那个糟老头根本不配做温钰的父亲! 她声声悲泣,血泪如雨。想温钰这一生太苦,生父不慈,生母短寿,身设险境,一直孤苦无依,哪怕她……当初待他也不是那么真心。 现在她明白了,他当初所有的托付,不止是把命交给了她,还有他的一切,都重重的托付了她。 她有很多家人,有着数不尽的爱,而他只有她。 愈想愈悲情,温钰惨然了一辈子,却害得被人伤成这个样子,她发誓绝不会让那个孟献城好过!举刀谢罪,只怕是太利索,必定要活剐肢解才够解恨! 媞祯抹掉眼泪,示意曹迩让她来扶,她紧紧环温钰的身子,让他脑袋垂在自己肩上,“拔箭。” 吴斌生嗳了一声,让苏哲去取烙铁烧热,自己用火燎过的小刀抵着伤口往里刨,等隐约有些松动,立刻握住箭矢猛然拔出! 剧烈的疼痛早已让温钰浑身哆嗦,顺着剑身的拔出体内,猛地一抖,血瞬间涌出体外,吴斌生连忙接过方才烧好的烙铁,迅速压在伤处,只听温钰撕心裂肺的痛吼,和皮肉灼烧的滋啦声,媞祯也疼得心窝抽搐。 好在血止住了,又上了药,看着终老先生拿来钱褡裢开始施针,媞祯才勉强梳洗,换了一身家常的银白软罗衫,又回来守着。 文绣乘了一碗参汤给她,“姑娘,喝些压压惊。” 她浅抿一口,便见孔笙挎着佩剑向守在门外的沈望舒交代些什么,立刻放下汤冲过去,问:“抓到人了吗?!” 孔笙看看沈望舒,又看看她,道:“没抓到,倒是抓回一些小兵小卒。” 媞祯锐利地扫他一眼,忽而冷笑,“也好,麻烦孔将军把那些人带到院中,我要亲自审问。” 她眼睛因愤恨而充血,像极了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让孔笙直冒冷汗,连忙点头哈腰,去命人把人带过来。 不一会,八个人就挨个罗列跪在庭中,媞祯转身扯下央挫的弯月刀,如捕猎的豹子一样,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抽刀对人,“说!你们的主子孟献城到底在何处!” 那人一副冷脸,只候了三秒,他的左臂便一刀尽断,登时人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媞祯拿刀贴面,像一只毒蛇吐着信子,“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那人捂着伤口摇头,“不知……我不知!” “不知?”她抬起刀猛向人的脖子砍去,霎时血流如河,腥气直扑鼻腔,没等她抬眼到第二人面前,那人就颤颤巍巍吓成了哑巴,尚未缓过神,便刀中腹内,瞬间开膛破肚倒在地上。 斜乜下一个,“你……知不知?” 那人大口大口的呼吸,看着媞祯满脸血斑的脸,下意识骨头就软了,“我们只是听上面的吩咐做事,从来就没有见过孟公子啊!我、我是真的不知,真的不知!求求你别杀我!” “孟献城就混在你们其中,你们没见过他,究竟是我活得太短了,还是你是活太久了?!” 见她杀红了眼,那人急中绷出一个名字,“夏江!” 媞祯收了一收,听他继续道:“我们是奉夏江夏首领的命去截杀济阴王的!他是孟献城的心腹,他什么都知道,就算多安排一个人进来也是有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夏江他在哪儿?” “西、西林石子巷……左禄堂……” 媞祯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默默良久,心头迸发出一丝犀利的狠意,“把他们带下去看好。” 遂转身迎向肆虐的冷风,“曹迩、央挫!即刻传告长安石舫所有刀党武士,跟随我诛杀孟献城!” 沈望舒一听还了得,忙拄着拐杖追来,“你现在发什么疯!大计为上,非要打草惊蛇吗!” “他人都杀到我家里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打回去?!” 她满额青筋暴出,九展凤翅因激动而震震欲动,“士溪哥哥,如果今日重伤者是我,我一定忍,但如果是我身边之人,我孰不可忍!” 她眼里的坚决不可阻挡,心如铁做一般,一副把南墙撞破也得去的架势。 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地下的影子,到底退了一步,“让孔大哥跟你一块去。” 她说不用,指甲已狠狠掐进掌心肉,“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来报!我要亲手用他们的血、他们的肉,来给我夫君续命添寿!” 便拂袖而去,余落万般草芥。 第一百二十六章 疯弑 云随风散夜,一阵恶寒侵袭,将皎洁的月亮毫无保留的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彼时,左禄堂里烧着篝火,燃起一股火腥烤肉味,七八个汉子一桌喝酒划拳,等到黄汤三旬,兀自念起白日里浮屠寺山林刺杀一事。 “你们说那个济阴王被砍成那个样了,还能活吗?” 有人说不成,“就他那身子骨还活,没伤的时候就一副痨病鬼相,八成……夫妻敦伦都难呢!” 猥琐的笑炸了锅,一个劲儿嗟叹,“怪是都说济阴王妃脾气不好。可惜了喽,这么个明艳大美人刚过门半年就守寡了!” 那人怂恿道:“你不忍心……去翻墙啊。” “我可不敢!这天边的美人呀,你我想想便罢,要真开了荤,就真成牡丹花下鬼啦。” 这话一落,万道银线破空,转瞬焦雷炸耳,似有一场骤雨将至,几个人慌忙把酒壶拾到屋子里,忽听“轰隆”一响,遥见青黑色的门板被劈得四分五裂,悚然间满院的人抽刀向外,哪曾想来者却是一个纤细婀娜的白衣女子。 女子动若桃李,有牡丹之姿,风吹衣袖如蝶翼舞动,恍若神妃仙子,一时让人看得有些酥倒。 “天爷呐……我、我是醉糊涂喽……看见仙女啦。” 那女子一笑,“我可不是仙女,我是来杀你们的。”霎时脸色就阴沉一半,“夏江在何处!” “鄙人在此!”清越的声音震破了众人迷茫的狂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黑衣男子阔步迈近,他孤身寒气,双眸中黑不见底,如一头虎躯前行的恶狼。 然而下一秒,那高傲的面庞上就逐渐露出来惊恐的神色。 他同袁中贯辅助孟献城已久,孟献城拿着济阴王妃的画像终日不离手,他耳濡目染怎会不知王妃的真容。 可他万万想不到她会找到这儿来,莫不是有人出卖了他? 媞祯把那双因意外而惊惧的眼睛收在眼底,好整以暇地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衫,“认出我来了?” 夏江心底一抽,暗自摸向刀柄蠢蠢欲动。 媞祯漫不经心地瞥他,两手揣在袖中,镇定得令人恐怖,“人道柳絮无根,不过是借风做势,上得青云一时,却终归贱入尘埃。即便得意的了一时,也不会耽误你们看不见明日朝阳的命数。” 她手一伸,“杀。” 那字轻飘飘落下,听起来莺啼婉转,却在一字即末后,门外想起万般钧雷的冲吼,刚见一群黑衣刀客疾冲而来,墙围后数百银羽箭破空直向院中射去。 夏江急忙闪身方桌之后,想要以此为盾硬闯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退回去。眼见手下尽没在箭阵中,心里更是惶惶。 还未思及下一步,只见空中两把弯月刀劈来,急忙滑步滚出,瞬间桌子碎成两半。 看着眼前一片刀光剑影,媞祯眸光越发凶狠,像一朵一朵燃起的小火花,“活抓夏江,其余人以头颅为计,一头十两,待回府按人头领赏!” 一声令下,猛虎吃羊般的杀敌,声如龙吟,两股势力刹然相击,顷刻间敌方被吞噬殆尽,一颗一颗脑袋石子似的落地,满天血喷涌倾盆,最后如梅花般绽在媞祯的裙角。 夏江虽也是武手,可哪里见过这个杀法,瞬间怕得浑身发抖,央挫双刀再发力,砰的一响,正中肩头。夏江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跌落之际,曹迩奋力踹来一脚,让他整个人中立不倒,一剑一剑砍在四肢筋骨之处,迫使他吃痛不休,却倒地无能,及尽羞辱的快感。 央挫咧嘴大笑,不停拍手叫好,媞祯看猴戏似的看了会,示意曹迩停下,“你现在把他玩坏了,我就白来了。” 失去支点后,夏江如烂泥一般重瘫在地,只有眼睛恨恨的盯她转,此番之辱是报不了了,但一团疑云却在心中升腾。 凭一个商贾之女,怎么可能豢养了这么多经验老道的刀党武士,何况还在长安城中皇帝脚下,以皇帝的疑心,她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他越想越怕,有一种同鬼共舞的恐惧。 “济阴王妃你好大的胆子,居然私设营兵,看来济阴王是要反了!?” 听他死到临头还要试探,媞祯不可遏制地冷笑出声,“游戏都结束了,你试探我又何必,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如何留住我给你保命的机会。” 她上前几步,缓缓蹲下,“告诉我……孟献城那个异类在哪儿?” “我不知道。” 媞祯嘴角微搐,拔下袖中的匕首一下贯穿他的手掌,只听撕心裂肺一声惊吼,媞祯逐渐享受在这惨叫之中,“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一刀一刀把你的肉剔离脱骨,反正夜还很长。” 夏江青筋突突乱跳,咬牙切齿的瞪她,“就算你把我剥皮抽筋我也不会说的,我以身为殉,也不会让你知道,让你痛快!” 她呵出一笑,缓缓起身,“这么贞烈?我记得当初襄王祁昊投靠高祖皇帝是也这个洋相,又是掏心又是掏肺的,差点就跪下叫‘亲爸爸’了,这会儿还不是一个彻头彻脑的狐狸崽子,何必呢!” 便用脚挑起他的下巴,“你不如叫我一声‘亲娘娘’,我保你荣华富贵依旧。” 夏江被怒火烧得满面赤红,想要揉身扑去,却因筋骨尽断而静止,“你也配辱我家主上!” 媞祯见他承认了,一脚踩上他的脸,“蛮族蠕蠕,你们还配自称为王!” 她含着娴静笑意,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任夏江的脸在足下逐渐扭曲。 “祁昊好手笔,撺弄你和孟献城两个人在我大魏养了这么一堆奸佞妖邪,我说袁中贯怎么没得缘由乱咬人呢!你们想干涉朝廷内政,扰乱国祚,简直是在白日做梦!迟早有一天,我大魏的将士,会让你们的王挂在宣城门前被人人辱之唾之!” 被死死践踏在地,夏江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弑人。 他的表情瞬间激起媞祯的玩意,缓缓抬起脚落地,伸手向一方,“你不用这么倔强的看着我,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现在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东西。” 只见一个人取来张弓,双手递她,媞祯一番眯量,细细抚摸,“这是我命人从浮屠寺林里取来的弓,你们的人用这把弓伤了我夫,我便来物还原主。” 她一个眼神,曹迩和央挫立刻上前让夏江以跪姿落地,俩人各扯他一只胳膊向后抻开,媞祯随即转到夏江身后,一脚踩在其背,手持弓弝,将他的头套进弓中,紧紧扥住脖子往后用力。 弦逐渐压迫咽喉,随着力度一点一点加大,逐渐割破皮肉,求生的本能让夏江张大口,哦呃一阵,眼皮情不自禁上翻。 媞祯却愈痛快,尤其是想到温钰差些丧命他手,肢体便更加疯狂,“我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下手恐怕没有那么痛快,你忍着点。” 僵持了一会,直到夏江头上的青筋狰狞的像爬虫一样欲爆,她才命曹迩搭上一脚。只听咯噔一声,人如被捏破的水球,溅出一地血花,一个圆滚滚东西射落半米。 “都说中原千百余年以情义为首,如今我也想看看外族之辈是否有情有义。” 她取来手帕,擦拭崩在脸上的血渍,“把他的脑袋挂在城中大街示众,但凡欲取之者……杀!” 手劲一松,那手帕便飘落地上,随着火起消失无踪。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定巢燕子 长远的天际传来轰隆的雷声,骤雨如注,沿着瓦当激流而下,直到清晨雨势渐止,偶有积存的水珠从芭蕉叶尖“滴答滴答”地滑落。 温钰醒来时,阳光已穿过翠竹斜进花窗,只觉得意懒,朦朦胧胧看着一抹杏花黄的身影正撑在床头,以为是媞祯,下意识地握了手。 哪想那人一抬头,却是一张饱满银盘的陌生女相。 没得他缓过神,郑娞便用袖子抹下眼泪,笑着倾了倾身,“殿下可醒了,昨晚你把我吓坏了,吐了一腔子的血,我还以为你不成了,好在大夫说那是腹腔的瘀血,吐过就好了,如今见是真好了。” 温钰猛然撒手,“怎么是你?” 霎时心里隐隐担忧,眼睛情不自禁看向门外,“媞祯……” 越想昨儿的危难,他脑仁直烧,手忙脚乱掀开的被子就要去霁月望湘台看看,动作过大,一下就抻着了伤口,瞬间额头冒出一阵虚汗。 郑娞惶惶叫了他一声,忙扶他坐好,“王妃姐姐她没事,只是现下不在府中,说是商舫有急事要理,你伤重快歇好,万不得再惊动了。” 又是长长的沉默,静得能听见风声,郑娞微微抿唇,继续自说自话,“我是听说昨夜殿下遇刺重伤,心急之下便去向皇后求了情,这才能出宫瞧你。” 转头端过桌前的药,轻轻一舀,“正好药晾好了,先喝药。” 想送到温钰嘴边,却被他一手拂了住,“公主昨晚出宫,这时候也该回去了,莫不如此,只怕对公主的闺阁名声不好。” 郑娞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殿下于我是恩人,我伺候恩人汤药膳食也是情理之中。”又道:“何况昨晚守夜的是胡美人和赵美人,我今早才来交替,没得什么闲话可传。” 她越是答的有条有理,越引得温钰深思熟虑,这不是个好兆头,越含蓄的感情,反而越不好轻易说破。他仰起头看床帘上的十字结,半晌才道:“皇后对你很好,莫辜负她对你的保护。” 郑娞怔了怔,“我知道,我以后一定孝顺皇后。” “这是自然,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你的心。你要懂得,这种事儿换了旁人,必不会做,你应当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要学会抬头向前看。” 又深深道:“我也是到如今才明白一个道里,承认并释怀过去,才能享受当下的快乐。” 温钰是聪明人,点到为止也能意会。 然而他可以给郑娞提点,却不能大白话的扫姑娘家的面子,至少在人家心意定下之前及时纠正,也是对局面的一种挽回。 郑娞默默垂下眼,脸色不大自在,一时塞然到无话可接的地步,外面早已晴昼万里,却偏照得她空空瑟瑟。 秋风卷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的树叶,扫落在媞祯裙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爽利干脆的声音唤她“姑娘”,她才收起扶在门上的手。 转过身,一抹深绿撞进眼帘,是宋桧。 清梦已然惊扰,她便不再藏身,一边示意宋桧把她带来的红豆薏仁粥拿去分好,一边兀自进屋。 两双眼睛几乎是同时落在她身上,神情却各有各的不同。 郑娞只觉心漏了一拍,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缓缓起身向她一福,媞祯点头为礼,笑着接过她的位子坐到床前。 “我让小厨房熬了些养气血的粥来,大中午的,公主也用一些。”又对温钰说:“我还想着今个降温,让人给你拿了床被子来。” 温钰捏捏她的手,分明她手才冰凉,便合在掌心里焐着,聊似家常的嗔怪,“便是只知道爱美,又穿得薄了。” 她轻轻摇头,鬓角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路上吹了会风而已,我身子好着呢。” 他偏从被窝抱出一个手炉给她,“先暖一会,等会子让人再添一个炭盆。” “够暖的了,再暖还能与劫后余生相比。” 其乐融融的场景,却有叹气的声音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 大概是从媞祯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做什么,就占据了温钰的所有目光。那深重的忧伤仿佛被露水打湿的翠羽,沉重的抬不起来,终究自发的退了出去。 见已无人打扰,温钰伸出两手来抱她,媞祯很温驯的靠了过去,亲近了一会又抬起身,生怕昨晚的血腥味没洗掉冲到他。 “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拍拍床榻的另一半,自发往里让了让,笑得眉眼弯弯。 美人如花隔云端,媞祯拒绝不了,左右想想方才泡了好一会澡,衣服又是干净的,还特地抹了香粉,应该是闻不出来。 安慰了自己,歪身仰在他的迎枕上,半天瞧他不说话,神色也不大好,便支起脑袋来打量他,“是不是伤口疼了?” 温钰却是松了一口气儿,“不疼了。” “可瞧着不是没事的样子,分明是有心事。”媞祯咦哦了一声,看了看外面,咬起手指,“不是以为我又要撮合你和公主?” 他果然没有马上反驳,她慌忙打断他,生怕他又脑补别的。 “想得美,你人是我千算万算救回来的,我都没吃到好处,还能巴巴给别人送去?”说着话,还上手掐了掐他的脸颊,“要说以前我也很大度,想来想去可能是近墨者黑,被你的小心眼带坏了。” 她眼神和动作配合得很好,引得他啼笑皆非,把她的手摘下来握在掌心里,“看来这一刀是挨对了,现在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贴上来,“是啊,也是这一回我才大开眼界,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功夫在身上呢。” 温钰凝神片刻,神思间有些似悲似喜,良久才开口答道:“高祖皇帝就是靠武功平天下的,所以对我们这些皇子骑射与剑术最是看重,不会是不能够的。” 大概是因为痛心,他一直是不愿直呼高祖皇帝为父亲,起先媞祯见他避讳,故也如此称呼,如今经历这一遭,对这句生疏的称呼更是淡然。 他笑着问:“你不知道曾经的端慧太子也是拿过春围剑术榜首的。” 媞祯想了想那个场景,又看来看他细白嫩肉的脸,“你看着真不像。”又皱眉,“那后来怎么没见你使过剑?” “后来我腿有些不好,就算是荒废了。” 媞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其实早在那日宜和春园赛马时,她多半有猜到他骑不了马,但非要顺着温钰的过往遭遇捋,只怕他如今腿疾也跟他那不作为的亲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想转移话题,随便找了个由头问:“不过……如果当初咱们见面时我没有在湘妃庙设下埋伏,你会救我吗?” “你说呢?” 媞祯忽然一愣,便笑起自己没头脑,是呐,那时他已经把自己藏到了身后。她挑起手指往他唇上摸,“我夫君就是善良,萍水相逢都能以命相筹,肯定是神仙下凡来解救世人的,看来我要跟你学习很多。” 哪想他略带愁苦地看她一眼,“傻子,谁跟你萍水相逢,我都跟你见过几十面了。” 这话说得奇怪,媞祯愣是恍惚了好几秒也没悟过来,温钰抿唇一笑,拧过身子跟她眼对着眼,心里有万般情愫。 第一百二十八章 脉脉此情 该从何处说起,是那年秋围遥遥一眼,还是从她在平阳学府跟人论述对战时的样子。或者从朱太傅提及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折服来。 这种感情很奇怪,仿佛一种本能性的吸引,她做什么事情他都爱。 “怪我那时思虑的多,若是能勇敢些,咱们早八百年在一块了,说不定,孩子都会下地跑了。” 媞祯一寻思,眼前浮起一个画面来,“是啊,这样我还能混个太子妃做做。” 又急忙自我打断,“也不对,我这身份应该是做不了太子妃的,最多最多……也就是个美人,何况那个时候你都先后跟两个姑娘定过亲了。” 温钰垂下了嘴角,忽然感到害怕,设想一下当个情景,就是让他做无数次选择,他都不会选择鲁莽的勇敢。 因为你爱一人,就是一份责任,如果不能给她想要的地位和承诺,又何必糟蹋人家的一生。任何人的一生,都不应该为他的喜欢而服务,如果那样,俩个人一定都会很难过。 当一个定局无法改变时,他情愿无声无息珍视这一份喜欢。 “平阳学府里有一从璎珞宝珠,每年开花的时候我都会命人在上面挂一根红绸,知道天命无缘,却又希望月老能给咱俩牵断线。后来,我被关了起来,就再也没有派人去过,也不知道那颗牡丹现在怎么样了。” 媞祯噎了一下,她愣时发现她犯了一个大迷糊,她一直以为那求姻缘的红绸是沈望舒系的,因为她见他凝视红绸的样子,而牡丹又是她心知所爱…… 原是年少的荒唐事,连开头的都是荒唐的,还恍恍过了五年,那么遥远,那么漫长的时间,是怎么能把一个人记得这么久。一时间她也在怀疑,那时候她喜欢上的是看红绸的沈望舒呢,还是在她最爱的牡丹上系红绸的温钰呢。 人算不如天算,这话真没说错。 她悻悻道:“那牡丹被我挪去家里头去了,就在花园里,我太念旧了,在学府瞧了它三年多,是越看越舍不得。” 温钰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慢慢释然得牵了一下唇角,“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曾经我觉得老天不公,如今看却是一切自有安排。” 他微笑,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 “我倒是很庆幸我那时候多思敏感,隐忍克制。在对的时间你对一个人有情,这个人会幸运;可若是在错误的时间强求了一段姻缘,那这个人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识,会随时间推移不断加深,他在她心里,也慢慢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太子变成一个温柔而强大的角色。 媞祯唔了声,有些失望,“只不过真唏嘘,我还以为是湘妃庙那夜我英雄救美,让某人对我一见钟情了呢。早知道这么简单,我还找你谈什么心,说什么话,应该直接把瓜扭下来。” “肯定是甜的,肯定是。”她边说还边想,边想还边咬食指,“看来有时候还是要果断一些好,如果那时候我能……那现在……” 温钰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天摇地动。她是个在亲近之人面前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这回他没笑话她,而是张开五指,从她肩头一路蜿蜒而下。 轻轻道:“在神庙里……你也不怕亵渎了神明。” 媞祯啊了一声,“我没说在神庙呀。就那庙里一层暗哨,外一层暗哨,又是孟家的,又是阙氏的,谁敢拿命打哪那个主意。” 她哦了一声,屈肘抵在他胸前,和他大眼瞪着小眼,“你敢!” 气息融融地,心头火热,不知花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一个被窝里躺着,现在她指着他的鼻子,他根本不敢动手。 明明刚到煽情的时候,他为什么想笑?全怪她脸皮太厚了。 他无可奈何,只能捂着胸口说疼,“唉,果然我这一病就没人待见我喽,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媞祯嘿嘿一笑,忽然扶着床头站起来,提着裙子往里面去,又靠着他坐下,冲他拍拍肩膀,“那小公子你这么可怜,我这肩膀给你靠一靠,很难得的。” 温钰眼睛睁开一道缝,很痛快的贴了上去,女孩子的肩头小巧圆滑,骨头又软,靠起来一股香粉味。 媞祯装模作样的摸他的头,一边摸一边笑,“你说你要是个女孩,这提亲的人不得从长安排到西域去。” 越看越像粉白的桃,她想了想别人是怎么亲姑娘,她也拿起大爷的架子,唧在他脸亲了一下。 她性子跳脱,经常耍耍矫情,温钰早就见怪不怪,立定不动随她扒拉。 真真是毫无预警,她刚转过头去亲他另一半脸,顿时“咚”的一声,一个重物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吓得俩人心惊胆战。 “我得乖乖嘞!”吴斌生大张着嘴,羞得一张老脸,三个人你看他,他看你,瞬间不约而同的转过了身。 媞祯连忙滚下床收拾一番,吴斌生也装着要准备的样子,把药箱捯饬来捯饬去,温钰也拿被子遮住了脸。 这番情景,直到吴斌生给温钰诊完脉后都没缓过来。 “殿下今儿的脉象倒是平稳多来,仔细上药休息便好。” 他唤苏哲拿来调配的药膏,要亲自给温钰上药,温钰转头看向媞祯,到底顺着意思把里衣脱了。昨儿是晚上,烛火下那样不清,也能看出梳洗之伤扭曲和狰狞,如今青天白日,越发显得清晰可怕,甚至那种冲击超过了箭伤与刀伤。 媞祯笑了笑,“瞧瞧你背上全是努力活下来痕迹,现在又添了三笔,高低嵯峨,多像一幅《旭日东升图》。” 她的手在他背上游走,一点一点指,这是红日,这是云彩,这是瀑布,这是山川,每一块地方都是风景。 她哄人的功夫一流,偏偏他还受用,“那一会上完药,你画给我看。” 吴斌生脸上讪讪的,手上更仔细不少,“殿下心境平和,这伤想来好的也快,老爷长念叨说,只要姑娘跟殿下和和美美,他便是烧香积福了。” “前阵子瞧岳父有些咳嗽,不知如今可好些?” “老爷冬日生咳,这是老毛病,喝了几回枇杷露,也是快见好了,哪想昨日突生变故,一下子有严重了不少。” 媞祯以为是他们泄密,隐约有些不快,“不是叮嘱过你们不要把殿下遇刺的事情告诉爹爹。” 吴斌生忙说不是,“我们哪儿敢,慎大爷那里也不会马虎,是二姑娘的婚事,跟酉阳范氏有关。” 媞祯闻言侧目,半张脸拢在背光的阴影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系中山狼 这事要从七日前酉阳范氏和石氏商议更改婚期说起。 原是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初七,家里的意思是留毓姚过完最后一个年,双方本就说得好好的,哪想半道子酉阳范氏突然反悔,非要把婚期改到下月初九,问理由呢,无非是一些凶吉讲究。石父听了有些恼,但也算答应得痛快。 直到昨日有个大了肚子的女人在石府外面又哭又闹,又是抛妻弃子,又是仗势欺人,恐闹得街坊颜面没有,抓去一问话,适才真相大白。 她叫春娘,是酉阳范氏长子范世贤的老相好,常养在范氏书庄,三两年一直贴身伺候,渐渐俩人暗生情愫,一来二去就有了身子,期间范世贤对她也算可以,还答应要为着孩子给她个名分,她悻悻地盼,压根不知她的男人早与石家二姑娘定了亲,然随着婚事筹备越来越复杂,范世贤也渐渐来往得少,她心下越觉越惶恐,后一打听,这才知道范世贤把她骗了。 开始也闹过,连范府也闹,可是没用,范家知道石家如今在长安的地位如日中天,哪里肯因一个普通妇人跟石氏断了来往,可眼见着春娘的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不生是不能够,但范氏又怕孩子生下来后石氏会不痛快悔婚,遂只好想方设法把婚期提前,等婚后这层纸烧破了,俩人也是生米变熟饭,没得回头的道理。 其实这年头,娶妻前就纳妾生子也是有,但都是摊平在纸面上,凭女方家能不能接受。范氏这倒好,自己的儿子骗婚生子,还联合起全家瞒着藏着好拉别家的好姑娘进门做娘,一下子就把石父给气得够呛,连夜叫曹休写封退婚书,要跟范氏一刀两断。 喜事闹成这个样子,毓姚也面色惨白,神色恍惚,到现在连饭都吃不进一口。 可要媞祯来说,却是件极好的事,俗话说不怕人坏,就怕坏人披张好人皮,如今迷途知返,总比一脚踏进豺狼窝里好,到时不说会不会压迫殆尽,就是想把人捞回来也不是易事。 媞祯这样跟石父说,开解了一阵子,石父心底才慢慢缓过来,见石父面色好些有了胃口,忙让人把她从王府带来的人参乌鸡汤给盛来一碗。 石父拿着勺子抿了几口,疲惫的叹了口气,“爹爹是老了不中用,这点小事还得让你替我操心。今儿你来前,听你大哥哥说,前段日子你们在浮屠寺林遇刺了,殿下被重创的不轻,你的腿也挨了刀子……两头跑的,怪是觉得你瘦了。” 媞祯说没事,“我这就是破了层皮,早就长好了,温钰也都能下床了,何况这两头都是我家,怎么跑都不累。” 女儿还跟以前一样活泼,石父半颗心也能放下,便问她凶手抓到了吗? 不提倒还好,一提媞祯脑子里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那夜她叫人把夏江的头颅吊在城中大街上示众,又让人继续搜索孟献城的消息,却迟迟不见踪影,直到三日后有个蒙面人青天白日在大街上动手,抢走了夏江的脑袋,那人身手很高,没几个能跟他匹敌,央挫一路追击,最后脚步停在了杜府。 沈望舒跟她摊过牌,半年前的平阳政变是杜重诲带兵围剿了沈家军部,早就有弃主的嫌疑,如今又和孟献城搅和在一起,简直就是四方都吃的通天佛。现如今,浮屠寺林遇刺一事都是从南阳王那里过的明面,无论是仗义搭救,还是铲除凶手,沈望舒三言两语一掩盖,事由经过也算圆满。可若是现在把杜家拉下水…… 杜家势大,有王家和皇帝撑腰,倒时不但不能给温钰报仇,只怕自己安阳石氏的身份也得被扒出来,届时不仅她养的暗哨刀党保不住,还会给家族和王府带来忧患。 所以……只有忍,先忍过这一次,慢慢刨根问底,等什么时候把敌人盘摸清楚了,再给他致命一击。 可在石父面前,她却不能这么说,“抓着了,是些山贼,已经处理了,您别担心。” 石父松了口气儿,“那就好,下次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爹爹,再瞒着我,我也要生气的。” 眉头还是情不自禁的蹙起,想起这几年毓姚着实稳妥可心,不免悲观思起自己早去的弟弟,“爹爹现在就是担心,你说咱们一不说二不休的把婚给退了,会不会对你二妹妹的名声有影响,我总怕我做得不好,对不住你二叔在天之灵。” 媞祯伸手往他手背一搭,髻上垂落的步摇哒哒响,“女孩的名声是重要,但是为了所谓的名声不顾活人的死活那就是迂腐,那东西不过随风而变,根本不值几个钱,咱家根基强悍,还怕这些虚的吗!” 她扬起眉毛,“二妹妹是家人,是石家的女儿,有您这个大伯和我这个王妃姐姐撑腰,就是不嫁也不能受气,咱们是有这个资本硬杠的。” 一番话安慰,石父也觉得甚好,“是这个道理……是这个理,一家子兄弟姊妹也和谐,大不了把咱们府后面那块地也买了,给你妹妹建个别苑养老。” 媞祯听了噗嗤一笑,“这还没到那个地步呢,您倒是把人家一辈子都想好了。二妹妹长得漂亮,性子温和,又擅诗词书画,俗话说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二妹妹的福气在后头。” 父女间正说得开心,曹休慢慢将里屋的珠帘拉开,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只见毓嬛穿着灰鼠绒半臂,端着一盏热汤过来,跟媞祯见过礼,便一脸孺慕的看着石父,道:“父亲,该喝药了。” 石父搭眼瞧她,摆了摆手,“先搁着,我先喝完你姐姐的汤再说,才尝一口都觉得气顺了不少,比苦水子强多了。” 媞祯嗔怪他老小孩,“说着玩倒行,可别真不吃,这些天温钰还一直让我问您病情如何,想着等大家病都好了去泡温泉,别到时候您去不了,只能看家了。” 石父咯咯地笑,说喝完这碗就把药喝了,不能辜负女婿的好意。 媞祯见安抚住,慢慢绽开淡薄笑意到另一边,“正好三妹妹在,一会儿盛碗参汤给你二姐姐送去,劝诫劝诫她把心放宽,什么都别怕。” “她能知道什么,不经事的丫头罢了。”石父把汤碗一放,盘起腿来,“你也陪我陪了好一阵,过去看看二丫头,这会子我也困了,等我歇会,咱爷俩吃过晚饭你再回去。” 媞祯说好,起身领着毓嬛出了屋,姐妹俩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媞祯才开口道,“爹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这些年我不在你伺候得很尽心,真论孝心,我是万万及不上你一半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她让文绣把腰带上的荷包给她,“这钱你拿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毓嬛眼里含着泪水,却不肯接,“大月里的列银都有定数,这会我多拿了,就会比其他姊妹多,规矩就全乱了。 媞祯见她坚毅又可怜的模样,心里也软了下来,虽是不喜她姨娘,但毕竟是同父的妹妹,里外她总该有做姐姐的样子。 “我离家离得早,跟你和毓姚的感情算不上亲厚,但你们如今过来了,作为长姐我应尽的义务也不会少,以后有事随时说话,一家子姊妹怕什么。” 听这话,毓嬛身边的雪雁愣了愣,心里骇然这还是从前的大姑娘吗?想媞祯小时多刁蛮霸道,这时温柔得不像样,难不成是结婚后转了性? 她自己愣怔想着,身后忽然传来小厮的通报,说是酉阳范家登门拜访来了。 这还得了,毓嬛心里咯噔一声,媞祯反应倒快,急忙搭住毓嬛的肩,“你先去安抚住你二姐姐,前厅里有爹爹和我,快去!” 一句话交代明白,俩人各往各的位置赶。转过九曲桥,媞祯来到前厅,只见两个婆子押着一个孕妇往里去,还没得反应,那女子就急头白脸朝她跪下。 第一百三十章 骗婚还猖狂 两人目光对上良久,身边的婆子急忙把那妇人拉了起来,对媞祯欠身道:“这就是范家那小子的相好春娘,老爷让咱们把她带进去对质。” 又冲春娘骂,“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们家大姑娘,济阴王的王妃,也是你能冲撞的!” 人一听果然缩了缩身子。 媞祯见她挺个大肚子又哭得梨花带雨,便嘱咐说:“问话归问话,她还怀着孕呢,真出个意外谁都担当不起,小心些扶进去。” 春娘在前头走,她跟在后头,随着屋里人的一阵悬心,见她进来,范家人到底按着礼数磕头问安,媞祯微微拿了拿架子,找了个位置坐好,才叫他们起来。 范家并不恼,看着媞祯跟看金钱箱似的,心念着自己是修了十辈子福气,今儿才能跟皇亲搭上关系,好不容易有这造化,怎么能轻易丢了呢。 又转头瞧了瞧那春娘,瞬间范老爷的脸就绷了起来,早知这贱妇作妖作到这儿,他就不该慈悲心肠留她肚中的孩子一命,早早连人带孩子一块埋了,总比来这一遭丢老脸强。 石父那早已冷下了脸,“今儿你们家来人正好,你们家的老婆孩子,还是快些接回去。” 范世贤想扶春娘起来,又看了父亲,到底没出手。范老爷捋着胡子笑了笑,“这哪里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娃?不过是个疯妇,疯子的话作不得数。” 石父闻之色变,一张和蔼慈祥的脸庞遽然迸出寒光似的冷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作得数的?是你跟我二弟相交莫逆,却来蒙蔽他的女儿?还是石家给你的体面,却被用来践踏石家的尊严?” 话问得犀利,想抛人情抛情面都没给他机会。当年那范家小子可以奋不顾身冲到流沙眼里救他二弟,如今却成了这幅贪得无厌的模样,亏他曾经人情资源地提携,成就了他酉阳范氏的名号。 如今范家算是近几年的商界新秀,颇得脸,不由增了许多骄气,可对着势大的石家到底不敢发作,只好满眼赤诚的去谄媚讨好。 “哪儿敢,我对您诚心之至,自这亲定起,我便认定了二姑娘是我们范家的新妇,二姑娘的孩子才是范家的骨血,老大哥……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且容一个疯妇挑唆,此等居心叵测之人该杀泄愤才是啊!” 媞祯吸一口凉气儿,话是有九分认错的诚心,可却是瘆人。怎么说也是自家儿子的血脉,说不要跟丢垃圾似的。今儿是她,明儿是谁,可真叫人兔死狐悲。 她眼睛一扫,只看厅堂硕大的承重柱将春娘衬托的无比渺小,她眼神空洞,身摇摇欲坠,唯一的希冀全都送向了对面的年轻人。 救或不救?媞祯也想看个明白,“老爷子深明大义,范公子又当如何?” 范世贤果然愣了一会,大袖下的手一直哆嗦,似乎要下极大的决心,“这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妇污蔑……且能听信!” 春娘睁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差些挣脱人手朝他扑去,“你胡说、胡说!这是你的孩子,这分明就是你的孩子!你们为了攀附石家,攀附权贵!居然出卖自己的良心!你们卑鄙!你们……无耻!” 范世贤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她道:“出人头地是要紧,但也不能自轻自贱污损他人名誉,姑娘……你还是自重。” 满室嘶了一声。 文鸳低低骂他“放屁”文绣倒看得开,这不道德的人,都喜欢抨击别人不道德,没担当不说,还喜欢把锅推给受害者,最后实现完美的隐身。 在她们常看的画本里,媞祯把这种统称为:以己喻人的贱男人。 可有的人能看清骂出来了,有的人却没法把自己开解明白。春娘听到这里,泪水嗒嗒的掉,颓然愣在了原地。 范老爷满意过后,继续火上浇油,“谁知道你的孩子是谁的,自己不守妇道搞大肚子,见个爷们就贴上来,我倒是还要问你,是谁指示你来倒打一耙!污名我家清白!” 啧……果不其然,想羞辱一个女人,没有比“荡妇”这个词更合适。 媞祯垂眸冷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原是在这一点上,人和畜生并无他同,你觉得你们羞辱的是她,罪孽就是她,可是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她顺手将鬓边垂覆的滴珠流苏掠起,挨个打量了个遍,“不仁不义,首鼠两端,杀妻弃子,骗婚成性,你们这点德行连烂地里的糠咽菜都不如,就是扶只狗,也比你们忠孝仁义多了,真叫人瞧不起。” “不,是鄙视!” 几句话下来,范老爷梗的脖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 旁的不说,石父年轻时候就是一等一的爱妻狂魔,向来最见不得别人苛待自己的原配,就是未娶,那也是立过誓定过终身的,如此薄情寡义,残忍无情,真真叫人咬牙切齿。 他指着他俩鼻子骂,“散德行的玩意,我们石家可容不得这样的女婿,凭你们去别处另谋高就罢!” 这一顶“骗婚”的大帽扣下来,范家的十分被动。范老爷纵使是面皮老厚,也不仅脸红了些,可心下的焦火跟炭盆似的,忙推范世贤跪下,“你这小子生下来就头顶两个旋,一看就是顽劣祸根,今儿你自己造下的孽为父没得帮你圆了,你自个做事自个当,还不快去给你石伯伯认错!” 文绣文鸳俩个人交头接耳嘀咕,横竖当别人眼瞎似的,这些抵赖的混招一看全是老的教小的,如今还做起严父来了,真是当那个什么,又立那个什么啊! 石父也不肯给台阶,见范世贤要磕他,立马让曹休给拦下,“咱们相识数年,你同我二弟又是故交,本是该以诚相待,坦然相对,可是……这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往后少作践人命!” 这是死活要跟范氏划清界限,范老爷有些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发火,只能以退为进,“千不好万不好的我们认,就是刀子插过来也是这混小子应得的,只是……两家的婚事已经传扬开了,婚期前一月忽然退婚,那二小姐往后可该如何呢?” “我只是担心二姑娘的将来而已。” 这话颇有些意味,骗婚不过抵赖,抵赖不过就开始打舆论战,好一个千层套。 媞祯懒得与他家多费口舌,正漠然相对间,外头忽然进来一个百合垂挂髻的少女,“怕别人外扬么?可那日春娘大闹石府的时候就已经传出去了还差这一回?” 纤细温和声音震破了一时的安静,媞祯和石父定睛一看竟是毓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断腕 毓嬛恭敬的走到石父身边欠一欠身,转身也朝范家的屈膝行礼,默默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常春花纹玉簪。 “这只玉簪是当初范伯父托二叔带给我二姐姐的定亲信物,您看是与不是?” 范老爷点了点头,说,“不错。” “是就好。”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决绝的光泽,把玉簪一掰两半,弃在地上,“今信物已毁,婚书已退,此番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心头猛地一震,俱未想到毓嬛会做出如此举动,就连石父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老眼花了。 毓嬛好整以暇地揣起袖子,“我二姐姐是个性情温和的腼腆姑娘,万事都是孝道为先,这才愿听从父辈媒约,与酉阳范氏定亲,是情也是义。然而你们却欺她骗她,对二叔不义不仁,这是你们有错在先,既然是有错,那过错方凭什么受流言嘲笑呢。” 媞祯默默抬头看她,这哪里还是从来在她面前怯怯的毓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如今竟然能为了二丫头鼓起这份勇气和担当,这一份胆识,豁如明星一般,点亮了她对她新的看法。 她拂袖一笑,“我石家的女儿从来不是嫁不出去的,还非死皮赖脸求着你家,少了你家不能活,范伯伯……与其操心别人,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自然……”她端坐于榻,神色如同数九寒霜,散着凛凛雪色冰气,“您能管好您自己的嘴最好,咱们好聚好散相安无事,如果不能——” 便大袖一放,字字如钢刀般,“自个掂量!” 范老爷被话噎住,到底没想到石家人各个刚硬,范世贤羞愤得直低头,范老爷看儿发窘,赶紧发话找补回来,“男人妻四妾本是寻常,我们也只是想把表面功夫做好,给两家留下脸面。” “是给我们家脸面,还是给你们攀高枝的脸面?!”媞祯语音森然,毫不在乎的把他们虚伪的皮戳烂。 “人往高处走向来如此,可是你们明明有老实交代的机会,却偏偏选择了欺骗!不仅骗大了别人的肚子,还骗得我家姑娘颜面尽扫,如今你还好意思给我提脸面!这脸面给你你要不要!?” 一看这架势,范老爷心觉这石家要仗势大逼他就范不成,就想先下手为强,做出一个长辈的姿态,“自古为嗣大计,我家已经退步至此了,你们还要怎样?我说赶了杀了,你说咱绝情,我要让留着,你们定嫌碍眼了。” 他哼了一声,“横竖都不是,归结到底,还不是石家的姑娘善妒!” 石父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饶他素来厚道,闻言也不禁一股气上涌,“我姑娘跟你说西,你说东,我姑娘说正理,你挑倒刺。骗婚就是骗婚,它不会因为你的转移话题而改变。我还是那句话,好聚好散留个体面,否则……” 重重一掌落在案上,震得茶盏轻摇乱晃,“以后凡是石家开的商道,范家就别走了!咱们彻底两两清清。” 石舫是老油条,算着前朝积攒的商路,就有几百条,虽然这是作为八大舫之外范家不知道的,可后来通往荆州和川渝的路,范家倒是往来甚频。 如今一断,那是把财路给掐了。 范老爷大怒,几乎要掀桌而起,缓了半天才压住味儿,斜眼哼气儿,“知道王妃娘娘得罪不起,石家有济阴王作势,草民哪敢不从。” 他还在哪儿冷嘲热讽,毓嬛猛然一个转头,目光炽火愤怒,看着面前这个腌臜老物,“心中有理人自高,权高位重也从不压犟种,自视为低,那谁堪为力?又与王妃不王妃何干?” 范老爷憋得青筋突突跳起,连一个小小庶女都敢这样呲哒他,恼羞成怒道:“退婚便退婚!原是石家未出阁的姑娘都能如此抛头露脸,真是家教不堪,有辱斯文!” “我家妹妹在自家说话还由得着你说教!” “啪”的散开一地碎片,骇得那父子“你你你”的磕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媞祯满脸写满了不屑和鄙夷,“从前我们不敢作势,就是怕别人说我们眼高手低,仗势欺人,可我换回味来想想,我就仗势欺你又怎么了?你能不服吗……你敢不服吗!” “带着你的好大儿滚出去!” 范世贤吓得一缩,范老爷犹不服气,还要再狡辩。 见他狰目欲裂,石父立刻重斥一句,“滚出去!滚!” 曹迩和曹休立刻撸开袖子,抻起硕大的臂膀偎来,慢慢地比个请。这威慑太大,吓得范家的没声了,范世贤拉起怔住的老爹,边点头哈腰边往外走。 春娘轻轻皱起娥眉,慢慢撑起地板起身,一步一跌地跟在后面,谁都不知道她看到这出戏的心路如何,也不知道她现在还要去到哪里。 屋里极静,听得见老鸦扑棱着翅膀“咕啦咕啦”的叫。 余后,文绣文鸳拿起笤帚和扫把收拾地下的碎瓷片,曹休又重新让人给媞祯奉了一杯新茶。 媞祯顺了顺气,想起方才毓嬛那个身影,不免多问她一句,“现在读的什么书?” “《春秋》、《左传》。” 哦了一声,又思会儿,“没事回去看看《孙子兵法》和《吕氏春秋》,抽空到账房让曹休教教你记账,以后每半个月到王府向我汇报汇报收支情况。” 这是什么意思?毓嬛一愣,她大姐姐是叫她学着做生意吗? 默默看向父亲。 石父对她向来淡淡,全凭媞祯的喜好,自然无异意,“你姐姐都说了,赶快应下。” 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个机会,毓嬛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说自己会尽心尽力,那样自信而光彩的表情,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 等吃过晚饭回去,文鸳靠着车上纳闷起来,怎么都转不过弯。 “您怎就想着提拔三姑娘了呢?” 媞祯知道她会问,“如今平阳有肖选,洛阳有淮安,我正缺一个可以镇住长安场子的臂膀,可是纵观石府男女老少:大哥哥虽然在位,但大事不堪交代;嫂嫂呢又从不管事,一心在儿子身上;二妹妹性子懦弱,美人灯似的不经吹;兆绪更不用说,毛头小子一个。还真就今个,我倒在三丫头身上看出些石氏子孙的血性来,慢慢培养,说不定将来是个人才。” 文绣略略沉吟,还是皱下了眉,“就是命不好,托生在薛姨娘肚子里,要真是您的亲姊妹就更好了。” 媞祯倒也不在意,“嫡出庶出都是一样,能力者无关嫡庶,我只看重谁能给家族带来更长远的利益。” “可到底不是一个娘的,怎么都隔着一条心!”文鸳嘟囔着脸。 媞祯笑嗔她小心眼,“你这性子太拧巴了,先是这样定下,至于她能走多远,全凭她自己的造化了。” 文鸳怏怏不乐的抬头,忽见外面的杜府挂起细密的红绸,人潮鼎沸汹涌,媞祯垂着嘴角朝外打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杜府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 门外的车夫倒应了声,“听说是杜家的殷珠小姐要定亲了。” “定亲?跟谁定亲?” “一个姓孟的、连个官阶都没有的幕僚!您说哪有这样坑亲闺女的,可不是上辈子救了命,才得这运势!” 听他的话文鸳文绣具是一怔,纷纷落向媞祯,那眼神是寒雨夜里的电光,更是明亮的锋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幽草 日子还是这般缓缓过着,不经意间许多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风不鸣枝,无声无息,甚至某一刻媞祯也失去了判断。 偶尔一次殷珠以探视表姐王宝林的名义来王府做客,谈话间言笑晏晏,似乎比之前精神不少,媞祯笑着问她,“从前也不少叫你过来玩,从不见你来,今天倒是有兴致。” 殷珠咳了一声,“自王姐姐用禁药被禁足后,王家的人是一直避讳着,陈夫人想看女儿不敢看,七弯八绕的才找到我,求我替她看看王姐姐,再送些东西过来,我这算是借公续私。” 媞祯有些戏谑之意,怎么都是自己女儿,一招棋废就连人伦间的关心都没有了,要说寒心哪有比家人远离更寒心的。 “不过王姐姐倒也还好,我去的时候东西都不缺,只不过脾气差些。”殷珠顺了一口茶,掩起袖子,扭捏一笑,“我有桩心事想告诉你呢!” 阳光和暖,化在她脸上融成薄薄的蜜糖颜色,望得久了,会有沉醉之意。光看这个表情,媞祯大概就把她想说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抿了抿唇,果然有点不好意思,“浮屠寺那天我遇着点事儿,把给你摘枣子的事给忘了,这事儿说来也羞,你还记得孟公子么?那天就是遇见他了,你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我开始还怕人家不喜欢我,谁知道那天他对我说了好多的喜欢。” 她起先还很平静,越说越脸越红,比给她看,一手搭在了她手上慢慢摸索,“还没人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有人这样喜欢过我,我一直以为我是不起眼的,没人能注意到我,没想到我也有值得的那天,他说他要娶我。我很高兴,却又怕父亲那里过不去,你知道是谁去说通了我父亲吗?” 还用猜么,必定是孟献城,而且还证明一件事,就是孟献城那天也在浮屠寺。媞祯笑得很无奈,“难道是孟公子?” 殷珠讶然,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正是他!” 年轻的姑娘遇见个叫人心动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就不一样了。不管孟献城为人怎么样,是不是蛮族异类,脸皮长相确实是上等的好,嘴巴甜,心思细,还能制造那么多次偶遇,对于殷珠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恐怕很难招架得住。 媞祯看着她,仿佛在看花园里攀爬在乔木上的菟丝花。半边沐浴在晨光中,半边扎进潮湿的土壤。 “上回他跟我说起,原来我们见第一面起就已心悦互通,暗生情愫。”她腼腆道,“这回说开了,把婚事定下,我倒是去了一个好大的心结。” 哪里是少了个心结,分明是多了份极大的隐患!媞祯不大忍心打断她的遐思,只能蜻蜓点水似的提示,“孟公子好是好,可就是身份不明,出身不高,你毕竟是将军之女,低嫁总是要三思的,至少要托人把他祖上三代打听清楚。” 殷珠却是毫不在意,“将军之女又如何,该受得欺负也不会少呢,可见世事总难两全,每个人都有难处,像我这样的,看起金贵实则也没有几个把我放眼里的!至少夫妻间的感情是真的,他总不会向外人一样欺负我,只要对我好,其他我什么都不求。” 她低头叹息,“要不是袁中贯作祟连累了他,他现在也不至于连个明衔都没有,好在父亲也喜欢他的学问和文采,只要是有实力,黄沙总掩盖不过珍珠的光芒。” 媞祯暗暗想,要想法子阻止才好,可是又不能吐露实情给自己暴露了。想再疏导几句,府中的小侍女从角门上跑进来,到了亭子下仰脖儿往上拱手,“回王妃话,真定公这会子带人过来,已经到颂风谢玉斋了。” 自祭拜礼前做下“先君后父”的决定,呼延晏就跟王府很少来往了,说白了就是赌气,气温钰没有听他这个舅舅的决定,自作主张,甚至连温钰遇刺后也没得亲自过来,只是让底下人问候几句。 所以这回过来倒是很难得。 她偏过头嗯了一声,“把人招呼好,我一会就过去。” 殷珠扶着桌子起来,“我这会呆得也够久了,也该回去了,正我跟你一道走走,改日再来。” 俩人下了望亭,一道走到碧瑶湖的滴水下,遥遥见一抹杏黄色的身影在假山旁颤颤发抖,就近了几步,听殷珠嗳了一声,“汝阳公主?” 郑娞万分害怕地低着头,眼神忽闪忽闪的,斜也着一边,呼延晏如狼似虎的嗔视她,像极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野兽。 这俩人是老对家,一个恨她父亲害死女儿和下属,一个恨对方杀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可实力参差下,郑娞对于眼前这个仇人更是一种处于弱势的畏惧,甚至连见面都怕得发抖。 媞祯小心的观察,忙揣起袖子笑容端丽的下了台阶,“刚听人来报说舅父来了,我这才刚过来,怎么舅父就要走?” 许是出于心虚和愧疚,她边着说话,边小心翼翼用身子把郑娞挡在了后面。 呼延晏昂首瞥了她一眼,“我哪里还敢让王妃来接待我,我这个长辈的话你是从来不肯听的,不劝着爷们便罢了,还惯会火上浇油,搓弄着儿子不认老子,遭天谴的事你都敢掺和,我还敢做您的长辈?” 这一顿说教骂得有鼻子有眼,连殷珠听了都觉得有些折人颜面了,媞祯静静听着,慢慢勾起笑纹,“朝政这种事晚辈是听都不敢听,哪儿敢给殿下拿主意。” “你不敢吗?”呼延晏迈了两下方步到她面前,咬着呀低声道:“别以为我是傻子,胡美人为什么落水?王宝林为什么屡屡禁足,你敢说没有你的手笔?” 然她只是不轻不重的,“您误会我了。” 媞祯的矜持弘雅恰到好处,实在是个端方的人,呼延晏见她这般镇得住,便指起鼻子道:“你最好是安分守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然我可不会顾及你是不是殿下的糟糠原配!” 丢下话呼啦啦的走了,虽说媞祯脸皮厚受得住磨砺,可旁人在边上看总归有些尴尬。何况这形式,显然呼延晏是嫌她碍眼,难免心下打算一阵。 眼梢瞥眼同侧的人,“公主有话跟殿下说便进去罢。” 郑娞嗯了声,边低头行礼边向她致谢,殷珠挽过她的手腕,往那身影离去的方向看,“我真分不出来你是心大还是不在意,汝阳公主可是殿下从前的未婚妻,又是个美人胚子,你倒真不忌讳。” 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她,“说实话,比你楚楚可怜些。” 媞祯也承认郑娞天生一副让人怜爱的小白花长相,不但人美,声音也很柔,甚至她作为女人看了都忍不住喜欢。 俗话说百花齐放,各花各入人眼,她对于美从不吝啬欣赏,“我这个人向来自信被爱者无畏。” 因其信任所以坦然,就像晚上她跟温钰躺在一起的时候,温钰也从不遮掩白日之事。 “公主今儿拿了昭陵郡进贡的百合,我跟她说过,你喜欢百合粥,明儿让小厨房煮些来尝尝。” 媞祯微微歪着脑袋,一脸果不其然的神情,“就是特地给你带的,我也不会说什么。今儿瞧着舅父那吃人的眼神,凭她是条狗,也知道往护她的人身边躲,除了皇后和你,她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地方去。” 他抚上她的肩,慢慢捋着她的头发,“舅父做事过于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听说今儿你也挨骂了?” 她轻轻舔了舔唇,“以前混江湖的时候骂得比这难听多了,总过不是嫌我碍眼。” 温钰脸色少见的难看,“是外头冒出些流言说你善妒,连带王氏做得那些乌糟事和胡氏赵氏无宠的祸源,都推卸成了你恶意掣肘,舅舅属实耳根子软得听风是雨,以后你用不着跟他见礼,省得麻烦。” “有这流言?”听他娓娓道来,媞祯眸中连半点涟漪也无,“路宽了难免有几声闲言碎语,心知肚明的事,你才不会在意呢是?” 他口气温和了几许,诺诺称是。 四下温柔乡夹杂着女子特有的脂粉气盈盈裹缠上来,暂时忘了呼延晏给他们制造的麻烦,至少今夜不要辜负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浮根 流言的传播,远比瘟疫传更甚嚣尘上,毋庸置疑这一切都跟范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安阳石氏高傲的血液在媞祯身上流淌,对于这些不敢见天日的卑鄙手段,她向来不屑于摆大阵,慢慢的消耗才是一种残忍。 就像曾经她磨砺平阳孙氏一样,先断路,再断货源和买家,让其坐吃山空,慢慢等待死亡。 大概仅过了一个月,范氏父子便绝望自缢了。 媞祯听后淡淡的,只是特地命人从范氏金库里拨出一笔钱让人给春娘做补偿,其他的便收归商库所有。 长安的冬天,干燥得发脆,兼着漫天轻舞的雪花,给枯燥的景色又渡了一层白衣。偶尔间,让她想起春日纷飞的柳絮。 天气好的时候,钟老先生到府里来给温钰复查,欲配新的药疗养,难免问询过往的旧症,哪想这一问,倒是喜得甘霖,困顿在温钰心尖多年的腿疾,居然还有治! 媞祯一听也是高兴,“这么说殿下以后能跟从前一样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了?” 温钰独自坐在窗下,长长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羽翼似的阴影,脸庞也如饱满的春光。 钟老先生点头,“原是这腿疾早瞧早就医好,耽搁了几年,有些旧症得一点一点跟春雨润万物似的化开,所以别急,只要殿下肯吃药肯配合,保准生龙活虎的。” 说罢便拿来单子,跟苏哲嘱咐,“这是仙方活命饮的配方,配着五神汤服用,再外涂软骨复原膏,先试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再来复诊。” 媞祯很欣慰,便亲自送钟老先生出去,钟老先生边走边感慨,“总算老夫的努力没白费,要是人人都像殿下一样听医嘱,我也能省心。” 媞祯迟疑的哦了声,“钟老先生医术了得,这还有不听话的让您费解。” “还能是谁?”他抬脸往南扯了扯。 漫天云卷云舒,如过眼的云海记忆在她脑中渐渐回想,“说起来我也好奇,沈师兄到底得了什么病,他说话我听着迷迷糊糊的,一会说不行,一会说不成的,可我瞧着也不像什么大病。” “他那是病不行吗?他那是心不行!”钟老先生瞬间变了脸,声音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 “平阳那仗沈氏受败,孔笙把他救出来时,他的腿被巨石压得太久已经坏死了,可是能治啊!就是要截肢。我劝了他好几次,东西都准备好了,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他紧紧皱着眉,两手想抓什么却最终落了空。 “我还想着把他迷晕把手术做了,但事后又一想,他清醒后怕是死得更快!” 心底的微凉如这个季节不期而至的清霜,愈发沉浸在幽远的谷底,“不截肢,那坏骨和死肌肉会向上蔓延,迟早引起脓毒血症让他死掉。我现在除了配些控制坏死速度药,也没别得法子了!” 媞祯驻足默默良久,毕竟是相处几年的师兄,她足够了解也足够共情,她跟他都是骄傲的人,都有这不可逾越而扞守的底线。 所以试问一个将门虎子,怎么会想用残疾之躯过完漫长的一生呢?对于他而言双腿就是生命和尊严,大概他情愿这样有尊严的死,也不愿苟活着。 钟老先生想了又想,还是不好意思的开了口,“王妃要是能劝他,便替老夫劝一劝,即便不看在老夫照料殿下的面上,也看在他曾真心待过您。” 寒衣一重重添上,暖炉也一个个生起。早已到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深冬。 有时候闲来无事,听着窗外风涌枯枝声,恍然间觉得自己宛如江心一叶轻舟,始终漂泊流浪,没有定所。 沈望舒低首垂眉,在火炉边懒懒熏着火,手上握了本书籍慢慢翻阅,大概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蒙蒙见着一簇影子遮住了光源。 媞祯低头瞧他手里的书,“这是《东周列国志》,我瞧瞧。” 沈望舒递给她,翻了几页便笑,“这倒让我想起春围那场‘御与降’的策论,虽细说明庞涓的诈,张仪的勇,可要论‘御降”之最,我却心属于孙膑‘以彼之辱,成己之事’之毅。想来庞涓也未必会料到孙子断足,退而论书策,思垂空文以自见。” “这人在何处境地,身份是自己给自己的,只要念着想着一件事,条条大路必有桃源可寻,你说是不是?” 她眼波盈盈,慢慢找个靠得进的位置坐下,把书放在桌上,“上次事发突然,我在气头上,没憋住气,吼了你几句,本想回来跟你致歉,没想到你回去了,你不怪我?” 沈望舒还是如常的温柔笑靥,“不是怪,是关心则乱。小殿下近来可好?” “钟老先生医术高明,自然一切都好。” 他的视线停留在媞祯明艳无暇的容颜上,良久才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看来他是在王府待得太久了,叨扰你不少闲话。从前你可没有这般曲意宛转过。” 媞祯怂了怂肩,脸上半是玩笑的神色,“他是担心你的身体,不管怎么着,你要报仇总归身体才是本钱。” 他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着淡然的语速:“你放心。我既然活了下来,就不会白活,因为现在我活着的每一分时光,都是从我的至亲血肉身上延续下来的,不查清,不翻案,我不会轻易死去,我只是选择沈望舒该有的结局而已。” 媞祯眸色幽深,轻叹无语。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当时在习武场上身披素甲,面色坚毅的少年。纵是时间磨平了一切,那份眼神却始终坚定澄澈。 事态发展到此,甚至连半数都不足,只是不知道那未来的结局落幕之时,他又会选择怎样的方式退场? 正无言处,忽听得外头喧闹声大作,追忆急切的声音直传入内,“公子,公子!燕京密报!” 只见两扇雕花漆木门轰然而开。追忆直冲了进来,又因太过焦急,发髻微微蓬松,几缕鬓发束在脑壳上,越发显得毛毛躁躁。 媞祯上前接过转到沈望舒的手里,他慢慢拿脑子扥开线封,只见里面装了十几副巴掌大的肖像画。 “这是……” “是我托人从燕京带来的襄国王宫贵族像,我想或许与孟献城身份有关。” 说着纤纤手指从从小像上划过,简单翻过几张,便艮了住,“你快来瞧!” 媞祯连忙抢来看,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说萧离……就是孟献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粉意 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的敲。媞祯抿起唇一片愁思,复杂的前途让她的心境蒙上一层厚重的霜降。 萧离是襄国的战将,还是襄王祁昊的外甥。这代表什么?代表襄国的手已经伸进了大魏的中枢,杜王势力又强,即便她能证明孟献城就是襄国细作,有暗线的掩护,也未必能够一招制敌,甚至还会落得反噬。 现在外敌和内奸勾搭一起,内奸又属皇帝心腹,无论是媞祯夺权,还是沈望舒报仇,都不得不止境于此。 媞祯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的自言自语,“孟献城已经跟杜殷珠定亲了,杜家判出是板上定钉的事,若是王家再有牵扯……” 沈望舒将小像重新塞回信封,“王家未必会知道。王弥是什么样的人?为了皇帝连自己女儿都能当棋子,好不容易爬到侍中这个位子,你以为他会为了到手的权利去效忠一个小王?他没有这么小的胃口。若是他知道杜重诲屡屡判出,只怕恨不得邀功才好呢。” 随意拿个火折子点燃信纸,连同桌上的橘皮一同丢进炭盆,滋啦滋啦的响,烧得人眼血红。 他吞了口吐沫,一双眼在昏黄的光影下幽幽闪光,“开弓没有回头箭。杜重诲首鼠两端,判降阙氏已是可恶至极,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判出外族,卖国求荣,简直该死!” 媞祯抓着腰枕上的金线流苏,“他们是该死,但不该毫无价值的死,士溪哥哥……自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与其让敌人败而收场,不如让他们成为我们手中的棋子,为你我所用。”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想参战内政?那索性就让他们参好了!”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沈望舒咯咯地笑着,慢慢侧头看向盆中的灰烬。 自皇帝登基以来,两王纷争不断,朝廷之上对于太子人选的口风各持一边,让皇帝恨极夺嫡之争,不少原先觐见纳言国本之事的大臣都被禁了足,削了权。 因着忌讳,所以自秋至冬的小三个月来,南阳王和慎郡王相处地出奇的平和,甚至在年前的候春宴上,南阳王还亲自为兄长求情,复了刘俭“临海王”的爵位。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看得臣下是一个接一个愣,好不容易应付完这场戏,已是两三个时辰后。 温钰回到王府看到一片萧条的霁月望湘台,心中纳罕,左等右瞧不见,一问人影,才知是去秣香馆算年终大账。 这才回过味了,想起媞祯早上一副困困倦倦,却又不得不起床的模样。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年终汇结,好日子到头了,那可是小山一样的账本啊。” 每度年终,石舫各地的商铺都要把年营收支交给个地的掌事,再由各地掌事汇集,交接给属大舫的舫主,最后由舫主呈递到长安的总舫来。所以算账也不是算一家一户,而是无数家无数户,哪些歇业,哪些增值,都要一一罗列清楚。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颤,就是每每看到桌上叠堆的文书,媞祯就会忍不住唉来叹去,四肢打抖,然后心尖跟爬虫似缠磨,最后仰头挣扎一会,陷入无尽的批改劳作中。 然她悲,亦有他人喜。肖选和淮安从馆中出来简直是身轻如燕,红光满面,两人相视而笑,“淮舫主一会儿去喝一壶?劳累了。” “这敢情好,好好休整休整,明个给大老爷问安后,也该咱们老婆孩子团圆了!” “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我心都悬,密密麻麻的字看个几天几夜真是不行,八成是岁数大了。”肖选捋了捋袖口,“好在平阳是老阵地,只守城,不主攻,倒是您更辛苦些。” 淮安舒眉浅笑,“辛苦得值啊,想起从前那梁氏压人一头我就气得急,现在好了,姑娘叫我当主子,可不得好好干。如今姑娘又做了王妃,我还怕没有前途?” 肖选捋着山羊胡说是,慢慢有皱起眉头砸起来,“那现在长安的舫子是在姑娘手里还是在慎大爷手里?” 淮安啧了一声,“咱们家大爷哪里都好,就是这——”指了指脑子,“容易犯轴。所以大事还是落在曹休父子手里,小事给大爷,如今……你猜猜姑娘点了谁?” “总不会请霍姑娘来?” 淮安说不是,“是三姑娘!” 肖选果然吓退了一步,“一个庶女掌权?”连忙摆手哀叹,“不是我说,大姑娘这回决定是不是草率了些?三姑娘的生母是薛姨娘……一个姨娘教养的孩子怎么能……” 不屑的掉头,“我是看不上!” 哪想说时迟那时快,怪人说怕说啥来啥,淮安笑了两声,抬眼见毓嬛带着账本从秣香馆走来,连忙示意肖选禁声,肖选这才回过味来,歇了调侃。 毓嬛临近问了安,“肖叔淮叔好。” 俩人含笑福了一福,不吱言声的顺着台阶下了长廊。 雪雁跟后头一股子气儿别憋住,“哪有这样看人下菜碟的,大姑娘是主子,您就不是了?” 毓嬛仿佛被人当面狠狠掴了一掌,面皮火烧火燎着,这么多年,她也明白自己的无奈。 只是天生长在媞祯光环下,轻视避无可避,她能做的只是不断安慰自己,“他们是跟夫人的老人,自然对大姐姐唯命是从,我初来乍到,别人不顺服也是有的,所以我才更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实力。” 雪雁指了指北屋,“那些账本子您可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整理,眼睛都熬红,这还看不到?”于是心中愈发不乐,“老爷偏心便罢了,凭什么这些下人也这般眼高脖子低!” “住嘴!”毓嬛快打她一下手,连忙摘正她的言辞,“嫡庶尊卑有别,我理应比不得姐姐,如今能够到商舫做事已经很知足了,以后莫要说这等无礼之词。” “可是……” 可是什么呢?横横竖竖多少次了,哪回老爷病了痛了不是毓嬛侍奉左右,日夜操劳的女儿眼里没有,偏偏偶尔一次拿来三瓜两枣的女儿就成了宝。她想给自己姑娘翻供,可真闹起来,哪个人能偏心她们一回? 满庭冰雪映着园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遥遥远处,只见一袭白狐绒长袄的人慢慢走来,踏破积雪的沉硬。 毓嬛心中一动,瞬间心中的悲喜都被那一抹颜色治愈,化成姣好的笑容,“殿下金安!” 温钰拢一拢袖子,“给你姐姐送账本的?”便舒出清澈的笑意,“听你姐姐说你到商舫做事做得不错,年轻的姑娘多学些是好的,以后缺什么书只管到王府来,我藏书馆里有的是。” 毓嬛悻悻的问:“我从前以为皇室规矩森严,不想还有殿下如此通情达理之人,竟还觉得女孩子做生意是好事?” 温钰说当然,“不论男女老少,能够自食其力填饱肚子的人都值得受人尊重。”他从宋桧手中接过食盒,向她点头,“我去给你姐姐送盏汤。” “殿下!” 他转头,轻轻笑一笑,仿佛十五月夜的圆月,皎洁而温暖。 毓嬛不自觉地垂下眼,“没什么,只是看见殿下的嘴角有些起皮了,冬来干燥上火,殿下可以让下人冲些菊花败败火。” 温钰点了点头,如起伏的浪潮深入少女的芳心。天光忽然闪了几下,一张清水面孔郁阴沉了下去。 一百三十五章 寤生 大概是什么时候毓嬛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情愫,也许是她见温钰第一眼,也许是他安慰她“事无嫡庶之差”。她一直辗转于尘埃浑浊里,唯有他一心明净纯挚,许她一缕洁白之地。 可这段感情终究是错误的。 但凡让父亲、姐姐和大哥哥知道,她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她竟然妄想抢夺姐姐的东西,这在他们眼里就是“谋逆”。 抬眼一轮圆月排云而出,月色熠熠洒落。 忙完一天杂事回到房内,对着镜子摘卸下满头的钗环。镜中的毓嬛婉约清丽,碧玉之姿,按相貌而言她并不逊于媞祯的艳,论性格她也更顺从温驯,可是为什么她出生就是一把稀烂的牌呢? 从螺细桂里挑了盒香,揭开银丝钳宝熏炉,正要往里头,见雪雁推门进来。她手上一抖,撂得香榭满地。 听雪雁说:“慎大爷让人带话,嘱咐您让把年节银萝碳多留出来些送去濯缨水阁,今年大姑娘要跟殿下回府过节。” 从袖兜拿出一叠单子铺在桌上,“这是府邸年节的细目单子,您去舫里点一点,看看是否足数。” 毓嬛转到桌前看了看,“知道了,明儿我就去。” 正打算收起来,哪想门有扑棱一声的撞开,只见薛姨娘大呼刺啦的掐腰来,“姑奶奶,你还弄这乱账本子嘞!就说你出力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别人打白工,好处还是给那位神!” 毓嬛知道她这个娘就这德行,便敷衍她,“您不懂,我喜欢这么做。” 薛姨娘呸了一口,“你姐姐都知道把这些抛头卖脸的事托给别人做,就你紧巴巴上前,要是好事她能给你?” 说着抄起手抱在前胸,盯着桌上的单子数目,“还要你给她搬碳火过冬,她爱回来不回来了!哪有嫁出去的人天天往家里待的,就是她这样乱来,石家姑娘的名声都被她带臭了!” 毓嬛有些惶恐,“姨娘!” “不是嘛?现在大街小巷,哪个不说济阴王妃专宠善妒?好好一个爷们除了她那块地谁都不敢碰,都凶悍成什么样子了!” 她脸上青白交错,嘲讪一笑,“我们母女真的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老的受她娘的气,小的受她的气,你知道你过了年就十五了吗!好不容易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偏偏被你姐姐坏了石家的名声!这不是犯冲嘛!” 毓嬛说不是,“那是范家传的谣言,跟大姐姐有什么关系!当天我也在场,我也说了气话,你不能把所有错都推给大姐姐。” 薛姨娘扭过头,“可是倒大霉是你……我的女儿!现在全长安都知道石氏女悍妒,哪个好人家还来提亲!” 她慢慢抽下领口的帕子抹起眼泪,“你父亲本就不待见你,哪会跟你姐姐那样用心,谁知道配个什么人家啊!我命苦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想想呢!” “我想就有用吗!若是有用可至于是我听你在这里倒苦水,你早就去父亲面前告状了!” 毓嬛舌头都在颤抖,字不成语,“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唯一能抓到的只有这一点点你都不在乎的权利,可是如果我不去,我不干,我就真的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恍惚,“你以为我不痛苦吗……你以为我不想反抗吗……” 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世家大族的庶出女子有多难熬,被人冷眼对待有多难无奈……每一天的苦涩是怎样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恣肆流溢的…… 可是她不能说苦,也不能有怨言,更不能像大姐姐一样发脾气。 她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姐姐是怎么被呵护的,哪怕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只要姐姐说一声喜欢,父亲说给姐姐就给姐姐,从来不会问她愿不愿意。更不用问姐妹间争执打闹,每每都是姐姐有错在先,那受罚的也一定是她,姐姐可以在父亲怀里撒娇擦眼泪,她却要在祠堂跪到白天黑夜。 起初她还执着于在父亲面前分个对错,后来她就释怀了。偏心的人无论怎样都是偏心的,就算她姐姐犯了杀人放火的大错,父亲都有十万个理由给爱女找补。 一时间,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连续下了几日的大雪,到了除夕那天,雪已经堆成了膝盖那样高,一早起,外面便一阵桀桀踏破的热闹,挂在廊下彩雀也被惊得飞起。 雪雁进了暖阁向毓嬛请安,笑吟吟道:“今个过年,姑娘可要好好打扮打扮。” 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平常衣裳就行,非要隆重,就把那身湖蓝色的百合裙拿来,反正主角又不是我,穿得好不好看也没那么重要。” 又问:“濯缨水阁的收拾好了吗?” 这话本无错,可雪雁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倒也用不着您关心,老爷和慎大爷早早就派人去了好几回了。” “是呐,他们总不会忘的。” 毓嬛轻车熟路的把衣服换好,拿着手炉便往何荣堂赶去,方跨进一只脚,便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是惯常的熟与甜,亲昵在动静间自然流泻。 媞祯正坐一边,拿着橘子慢慢的剥,“听说爹爹得了幅顾恺之的《斫琴图》,什么时候拿出来给咱们瞧瞧?” 石父温柔极了,“就知道你会打主意,喜欢的话走前叫人给你包上带着。”他眼睛一扫,“三丫头来得正好,你姐姐带了栗子软酪,快些尝尝看。” 毓嬛的笑是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曹休端来漆盘递她一个,她慢慢尝,石父喝了口茶继续说:“舫子里的事毓嬛能帮衬就行,先慢慢磨砺,她人小,未必能有那么大能耐,现在长安这边的主心骨还得放在你哥哥身上。” 便笑了一声,“你们成婚也有半年了。女孩子太劳累了对保养不好,殿下也该养养身子,改明拿些补品回府里吃去。” 媞祯和温钰的脸具一红,低头低了半晌,才磕巴出句话,“我们好着呢!” 石慎撂下茶杯,嗳了一声,“你们好不好我们可看不出,但是父亲想抱孙子的心我是看出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衔恩 媞祯愈发扭捏了,跺脚嗔道:“横竖是饼不够甜,连你的嘴都堵不住。”站起身往石父身边拐,“我懒得搭理你,你不是好人。” 石慎伸出手指点她,“父亲您瞧瞧她那样子,只恨她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给吃了。可明明是你们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还拿馒头噎人,不叫人说。” “就不叫人说,我的老靠山在这坐着呢,谁都不能说我。” 石父笑她面嫩,依依说好,“不说不说,爹爹罩着你,你不愿听咱们都不说。” 媞祯眼睛眉毛的挤给石慎看,石慎嗔怪她幼稚,慢慢端起茶壶续了一杯,“那便说说石舫,前不久我从肖选那里要了个人,学识和能力都不错,我知道自己未必能挑得起舫子的重梁,所以还是要请专业之士效力,至于三妹妹……也不必那么劳累了。” 毓嬛心里一紧,忙把手里的软酪撇下,“我不怕累的哥哥。” “可三月生辰一过,你不是也及笄了?学会的怎么管账的本事便够用了,舫里事还是少掺和些好。”他说的字正腔圆,如流水般自然。 媞祯却撂了杯子,“做事最忌做一会歇一会,三妹妹也未必不担事,大哥哥若实在不放心,就让她跟着旁人学一阵再上手。” “这事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就说当家做主的哪个不是嫡就是长,虽说家里的妹妹都是一样的,但说出去长安石舫是庶女掌权,别家多少有些瞧不上,你知道石舫是母亲的心血,总不能招牌在这儿砸了。” 他斜了一眼,“三妹妹要真想管账,让你嫂嫂把府里的账簿给她算着玩好了。” 媞祯脸色愈发不佳,低下头嘟囔:“哪儿有这么多成见,有时间惦记外人的眼色,这舫子早就捯饬好了。” 一个扯东一个扯西,手心手背的肉,石父也不好做表态,毓嬛更是低着头瑟瑟不安,像只被人随时料理的鹌鹑。 温钰看着乌云密布的架势,忙宽解起来,“说来正巧,朱太傅身侧缺一个主簿,虽说只是个掌管文书的闲职,但到底也是一个仕途,不知兄长是否有意?” 这事媞祯从来都没听他提过,浑然在原地愣了一下。 不是不清楚她哥哥的才智,以石慎的能力在石舫做个守城之主都不够,更何况是腥风血雨的官场,就怕他一犯轴出错,到时候四面开刀来救还不够。 可有些话不能当面讲,等过了早安回到濯缨水阁休息,她才慢慢把缘由给问了出来。 “你怎么今个忽然想起要给他职位呢?” 温钰牵着她手并肩坐下,“亲王之妃父兄入职也是常有,不是什么罕事,不仅是对石家的脸面好,也是我对兄长的一番心意呐。” 媞祯看着他,眼里浮起淡淡一层惆怅来,“我只怕智不配位,必有灾殃。” “我瞧得出来,兄长还是为这个家考虑的,既然有考虑,做事也必定三思,何况还有朱太傅照应,是出不了什么大错的。” 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一吻,“再说哪家的亲王妃不给娘家抬位的,我还是怕自个头重脚轻给不了你好的,如今我在朝中稳定了,该给你的荣耀我总不会少。” 那掌心的暖意,便这样一脉一脉的蔓延上心。 媞祯微微低下头,有飘渺的香烟淡若袅袅逸出,“你想的总是周到些,但是只有一点,不必让我哥哥身居要位,越闲散些越好,现在你在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一定要有得力的贤士才是根本。” 温钰下颌抵在她光洁的眉心,“我可不怕他们。”慢慢拍起她的手,“瞧瞧我有个好军师在,一个能顶他们百个。” 媞祯笑而不语,他入定似的,翻来覆去思量,“不信……咱们现在阅阅兵?” 见他不盈一握的搂住自个的腰,媞祯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忙咳嗽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头,“仔细着人看见笑话。” 他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来,“逗你的。不过……媞祯。”他指肚顺着腰身往下到小腹,“眼看就过年了,你说等开春后我们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媞祯很愿意欣赏他的样子,他生得好看,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有数不尽的风流。琢磨着,如果真有一个孩子,左右定是长得美貌。 他开始调侃她,“想得这么入神,不是把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 媞祯先是抬头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忸忸怩怩说:“你这人真是,今儿才看明白以前的正经都是装的,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跟你分床睡。正好俩人睡一张,我还嫌挤得慌呢。” 她一脸嫌弃的别开了脸,温钰两手捧着她转过来,“晚了,谁让你先招惹的我,哪儿有上了贼船还能跑的?”额头咚地一下,和她撞在了一起。 窗外景色正浓,窗内是一幅奇“活色生香”,珠玉一般的璧人,怎么在一起都是和谐。 廊下的文鸳笑得牙疼,忙揣着袖子敷衍,“三姑娘您看您这时候进去也不方便,有什么事要见,等晚上再说,反正今晚还有春宴要吃不是!” 毓嬛十分尴尬,红着脸道:“是我来得不凑巧了,那等着有事晚上说,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她很难说她不嫉妒,明明大姐姐什么都有了,她却连自己攥在手里的权利都要失去,为什么她这么兢兢业业,还是要要被人摘指呢。 雪雁安慰地拍她的背,“方才大姑娘也没说还要不要您继续管账,这会问不明白怎么好,慎大爷已经让人来收咱们的账本了!” 她咬着槽牙冷笑,“罢了,横竖他们也从来不把当成亲妹妹,我求她又有什么用呢,这回让姨娘说准了,我辛辛苦苦半天还是给别人做嫁衣,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们都不认我!” 雪雁怔了一下,“姑娘千万要按捺。” 她掖着袖子朝远处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还有什么按捺不住的,十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还怕这点委屈咽不下去。”她仓促握住雪雁的手,“我不信我这一辈子都要低她一头……不能!” 毓嬛从濯缨水阁出来,心里很凄惶,穿过长廊,远远见一个身影逶迤而来。她低头请了安,“大嫂嫂。” 蔡庭筠上来挥了挥手绢,“我方才刚去你那屋,就把府里的账本给你放好了,你哥哥说你喜欢瞧,正好我带着兆绪也忙,你愿意看最好不过了。” “不用了,大嫂嫂。”毓嬛淡淡的笑,“大哥哥说的对,过了三月我就及笄了,不该忙活这些,还是静下心来做做女红的好。” 便别开了脸,浅施礼数而去。 蔡庭筠眨巴着眼睛,被这突来一下弄得心头一紧,连身边丫鬟都愣住了,“这倒奇了,给了份活还不接着,这是傻了。” 蔡庭筠定了定神,看着那渺小的人影哂笑,“不是傻,是心里有骨气。” 到底哎呦了一声,“可有什么用呢,三丫头但凡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都不至于这么可怜,人是不错,可是庶出,不少人家挑拣着庶出不要的,哪天遇着个不挑拣的,说不定还真是那家的造化。” 朝天看了眼,天幕压得愈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兴风 晚上又下了雪,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春宴上有弹有唱,语笑喧阗,酒足饭饱后,媞祯拿着一支长香,亲自点燃了一个石父特意布置的大烟花,冲天而起的光线在黑幕中攸然炸开,炫亮满天的火树银花。 “过年了!过年了!”石府上下齐声喧闹,连一向沉稳的温钰都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玉笛,嘟哒哒地吹起欢喜的调子。曹迩和央挫则带着兆绪开始敲锣打鼓,满院乱跑。 “过年还是小辈们在有意思,敲敲打打的,这时间转眼就过了。”石父一面笑着,一面拈了几颗栗子慢慢剥着,继续观赏满天的烟花。 南园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个铜匣。媞祯打开盒子看,是一柄七宝鎏金的如意,她把如意握在掌心里,花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视线空前的明晰。 又将信看了后,问:“给杜姑娘的信送上了吗?” 文绣道:“都送去了,姑娘放心。” 媞祯且行且笑,揭开一侧熏笼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瞬间被托生的红光吞噬。 有窸窸窣窣摆布声,她忙把罩子扣回,毓嬛拿着托盘从长廊进来,“热饺子出锅了,父亲叫我喊你一声。” 媞祯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背着手把如意递给文绣,忽想起早上那幢事,安慰她,“大哥哥是个轴性子,你不用管他,回头商舫你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旁人再问就说我说的。” 便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给她,“这个留给你做信物,定能保你发号施令。” 毓嬛却默默退了一步,“大姐姐好意本不应辞,只是我思来想去,或许自己没有这份担当应承,恐亵渎了姐姐的心意。” 她缓缓低头,脚向后去折身告退,媞祯搓着手有些纳罕,见她不肯接受,便只好把戒指收了起来。 文鸳歪在柱子上低低恨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果然不是一个娘的就是养不熟!” 文绣急忙拉扯她,“大过年的你也少说几句,别被人家听着了。” “听着就听着,我才不怕她呢……” 忽一个饺子塞了进来堵住了她的嘴,“快吃快吃!再不吃都被曹迩抢没了!”央挫拿个大碗边吃边笑,转身又去跟他们抢第二锅饺子。 曹休护着自己碗里的,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小崽子们,笑着摇头,“幸好他们知道爱护老人家,不然老夫只能喝汤了。” “来,温钰吃这个。”媞祯从自个盘中挟了一个太阳花饺子放进温钰的碗中,“这是我自个琢磨包的,难得没有露馅呢。” 石父扒拉扒拉自个的碗,又看了看石慎,忽然嗳了一口气儿,媞祯看了忍俊不禁,走过去挨个盘子挟了一个,心里狠狠赞叹自己真是端得一碗好水。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石父的心很轻易的就被满足了,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让小辈们点戏看。 央挫的心却还是扑在饺子上,揉了揉肚子,又撑又罕见,“怎么都没有!” 满屋子里只有媞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以前在外面过年,她都让人包带铜钱的饺子,每人一个躺盘子里,今年是石慎操办的年宴自然没有这套。 他正挎个脸,媞祯转头拿个荷包丢给他,“年饺子明天也有,明儿你让小厨房放好,到时候还怕吃不到。” 显然央挫把这话听进去,次日一大早的饺子果然个个塞满了铜钱,整桌人像吃枣吐核一般,吃一口饺子吐一个铜钱,不小心的还有咬着把牙硌着的,一盏茶的早饭愣是吃了半个多时辰。 石父漱了漱口,“这会子刚吃饱我就累了,看来这福气吃多了也不好。” 媞祯跟温钰一时也麻木了,压根没想到能每个饺子都有,剔鱼刺她都没剔的这么仔细过,仿佛有种早晨什么话都没说,却又说了很多话的累。 文鸳叹了口气,“我倦了,你呢?” 文绣拿帕子抹了抹嘴,“来年再让央挫进厨房我誓不为人。”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小辈们跟着拜完祖,该去玩的还是玩,媞祯本就不喜应付家长里短,回去换身衣服,跟温钰一同郊外的绛梅雪园赏梅。 因事先邀请过殷珠,所以殷珠早早就在,看着媞祯下了马车,轻快快的跑了过去。 孟献城僵直的站着,喉咙哽咽了下,慢慢缓和脸色向人问好。 媞祯倒也和容悦色,“还未恭喜孟公子喜获良人,等大喜之日我和殿下定有厚礼奉上。” 孟献城太阳穴跳了下,脸色有些不霁,“多谢王妃……王爷。” 他正说着,一个中气十足身形摆着裙围遥遥而来,“哎呀钰弟!好巧!没想到赏梅赏一块去了!” 南阳王哈哈一笑,“弟妹最近又漂亮了!”又问温钰,“身体怎么样,我府里还有上好的人参阿胶,改天叫人给你送一些。” 乜斜了眼孟献城,“这二位是……” 媞祯马上比起手,“这是杜将军的长女殷珠姑娘,还有孟公子。” 南阳王长长哦了一声,“这我知道,王宝林的表亲,是一家人家。” 无声间唇角蔓上一笑,沈望舒眼风如利剑,“听闻孟公子早前在袁大人府中效力?” 南阳王听得眼睛直眯,早前因袁中贯被拖进泥潭一遭,不免有些晦气,今儿又瞧着袁府旧时的幕僚在眼前,到底有些旧怨上心前。 孟献城一瞬慌了,有种被人戳穿后的尴尬。他没想到南阳王身边的谋士这么犀利,仿佛有意无意设了一个套让他钻。 如今之际,他最忌讳显山露水,只能续台阶下,“鄙人无才,确实在袁府留住过一段时间。” 沈望舒匀了口气儿,“倒是难得,袁府做罪数人,公子有幸避之,可见会独善其身,如今能效力于杜府,就更知公子才慧智聪,是狷介之士。” 媞祯眼波流动,粉面上笑靥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可不是,不然怎么能入得……”往殷珠心口一指,“杜姑娘的心呢!” 半晌一笑,“不说旁的,知己知彼夫妻,将门麾下的贤士怎会是凡夫俗子。” 南阳王双目深沉的在他脸上打量,“看来……孤也该向杜将军告喜招婿贤才了。” 孟献城诺诺低头。温钰两个眼神一对,也能参对大半,故作不在意似的,邀南阳王到亭下同坐。 “从家里带了些苍梧的普洱,殿下不介意的话一起尝尝。” 南阳王拍了拍他的肩,“叫我皇兄!”又道:“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谈谈。” 媞祯会意,立刻揽着殷珠的手到另一侧赏梅踏雪。 见周围无人,南阳王漫步亭中摸个蒲团坐下,“不知钰弟可知……临海王新招了一批江湖武士唤做‘虎豹骑’。” 温钰叫管彤斟好茶,轻轻推到他跟前,掀起半边唇,“历来皇子从不许募招私兵,临海王怎么会这般糊涂?” 南阳王冷笑一声,“他自然也没糊涂至此,募兵文书在父皇面前过过眼,父皇是同意了,只不过许招五百而已。” 撩起袖子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他还说要亲自驯养给父皇阅览,如此勤勉上进,在父皇心里已是难得了。” “皇兄手有骁骑营,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我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游目四周,却将目标定向了眼前之人,“但是总想着我有的东西,总要分一半给钰弟……”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火劫 媞祯转过头,透过薄薄的一层纱,看得见亭子里的景象。正踌躇间,却听殷珠铃铃的嗓音在耳畔徘徊。 “这些日子我正忙慌选喜服的衣料,改明儿到府里你帮我挑挑去?” 秀气长眉微微一凝,转了一抹云烟的笑颜,“瞧你天生的白,还怕有颜色不衬,依我看哪个都好。” 孟献挑起眉毛打量她两眼,朝殷珠努努嘴,“哪里是她选不出来,是她喜欢王妃的眼光罢了,您帮着掌过眼,她心里才踏实。” 媞祯却不看他,只对着殷珠和颜悦色,“虽说我与殷珠往来不多,但眼缘却是十分相投。她心善,性子软,是个我看了都想拉家里做媳妇的姑娘,只要孟公子能善待她,不止她心里踏实,我这份心也算安了。” 他垂着手,在后面亦步亦趋,“王妃从未因王宝林而生疏殷珠,便知是深明大义的人。” 媞祯淡淡的,“深明大义那是抬举我,如今城里吹的什么风我心里还是有数。虽说我这个人不至于那么小心眼,但是我却是护亲大过理的。” 她抿起唇角轻笑,纤细的手指从袍袖中露出半截,“年前我得些新的纸鸢样式,过些日子送些到你府上。” 殷珠欢喜不过,眼中流光溢彩。 梅林深处树木高大且巍峨,雪厚重的压在上面,寒风一吹,偶尔有些雪花落在肩上。 孟献城量了量远处树枝的高度,默默从地上摸了一个石子,待媞祯快步走到雪云下之时,手掌怦然发力,大朵大朵的雪裂出崎岖的缝隙,砰得一下从树上崩了下来。 媞祯乍惊,大袖挥得呼呼作响,劈头盖脸的雪顺着脖子灌进去,激得浑身冰凉,还未来得及缓过味,身后有人托了一把,问她要不要紧。 她转头一看,是孟献城。 孟献城扯下斗篷替披过她肩,连忙转头看向殷珠,“你去车上拿个毯子给王妃擦擦,这大雪天的别冻着才好。” 殷珠是个实心的人,见媞祯头上被雪盖得满头白,别提有多焦心,慌里慌张的就往回跑。 可那点小动作媞祯又不瞎,气呼呼的扯掉他的斗篷丢过去,匀了气息说不要紧。 孟献城看她克制了半晌,还是不依不饶把斗篷递过去,“大年初一生病可不好。” “不必。”媞祯粗喘了两口气,拂袖便转身往回走。 他和她接触不多,但左右也能摸出些道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于是乎她傲然走在前面,他就微微挫后一点。 “我知道您避讳我,毕竟我是杜府的人,杜王一家总会让人觉得我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可您待殷珠都能网开一面,又为何不信我跟殷珠是一样的人呢?” 媞祯脸上有了厌倦的神色,却也只是笑而不语。 他调开视线眺望潇潇的天幕,“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妃有迟疑也是应该,毕竟您连您的枕边人都不能猜透摸透……” 她斜眼瞥他,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孟献城没有半丝急进冒失,“我也是听闻,说是济阴王豢养了一支私兵部队,十分的强悍。” 他又往前跟了两步,“亲王佣兵向来是按谋逆罪论处,王妃您应该知晓,我自然也不敢听风是雨,可是到底这个传言是因济阴王而起,王妃又和殷珠是挚友,我总忍不住提醒一二,恐怕殿下误入歧途。” 媞祯牵唇一哂,他居然在试探她。是上次刺杀夏江一事,让他起疑了,他不相信是南阳王的势力动的手。 “朝政这些事,我从来是听都不听,若真是殿下有十万个不是,朝廷论审自然也不会疏而不漏。” 他竟然一笑,“王妃果然是个直爽性子,说话从不绕弯,跟我想得一模一样。”深沉的口吻不觉令人悬心。 “还记得跟王妃第一次打马球的场景,真是我见过最英姿飒爽的身段,若非是名花有主,只怕是倾倒得不止济阴王一人。” 他的眸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行至她身边,一字一字道:“这聪明的女人的多见,漂亮的女人也多见,可像王妃这样……既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可是为数不多的稀爱之物。” 媞祯矍然变色,霎时被他语底微不可闻的阴鸷所惊动,一时间骇得无言以对,更怀疑自己是错觉。他是敌国细作,更是祁昊的外甥,怎么敢觊觎他国亲王的王妃,何况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殷珠,死皮赖脸跟殷珠定亲的。 逢场作戏,阴谋诡计,真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披帛,他却恍若未觉,似欣赏又似玩味得打量她,让她略往后缩了缩。 耳中陡然冒出轰隆一响,赫然的震动让媞祯的脸上描出吊睛的铜目,满地沙石斗转,正是远处一条名为螺犀街的地方燃起熊熊大火。 她有些站不稳,悚然一退,谁知脚下打滑,猛地向后栽倒。孟献城反应倒快,连忙拽住她的手,盖在斗篷下,一阵地动山摇,两人才从余震的雪堆中爬了出来。 几乎同时,所有人的心都不约而同的忐忑不安。 “报!螺犀街的烟花商库发生爆炸!”南阳王身边的不为探完前线立刻回报。 南阳王气势汹汹的扶起腰,“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爆炸,郊外的巡防兵是吃白粮的吗!” “据说是临海王请来别苑表演烟花戏法的匠人所崩落火星引起的大火,火势顺风北上,才引爆了仓库。现在仓库附近都被夷为平地,牵连的居民大约又百余户,大半个螺犀街到现在还在火海中,救火的官兵尚在路上,恐怕再耽搁下去会死伤惨重……” 温钰追问了句,“伤者呢?” 不为摇摇头,“不知其数,恐算上住户和行人怎么也得……三四百。” 南阳王拉着温钰的袖口,“形势催人,钰弟,你手上有多少人,咱们先去前线救火!” 这一句唤回温钰的记忆,不自觉对他方才跟自己的所言联想到一块。可又想眼线危机关头,不能做细究,连忙按照他的指示派人过去。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望亭下的沈望舒目光犀利如剑,袖下的拳头早已死死攥紧。 到事发之地,临海王被火熏得满面黢黑,一头歪在临海王妃荀氏的怀里怔怔发愣,嘴里不停说着,“完了、完了……我这回全完了。” 温钰赶快引导底下的人救火,并带着自发的群众转运财务。南阳王则派人去骁骑营中挪一部分军中帐篷,暂且安置灾民和伤者,又叫不为去调集药堂的大夫医治伤者。 不一会媞祯、殷珠跟孟献城也后驱而到。三人看着满地伤患和灰烬具是愣在了原地,这呜呜咽咽的悲绝,几乎血流成叠,一时连焦灼和血迹都分不清。 她沿着狼籍一片的街道看去,忙朝曹迩挥手,“你带人去咱们家的商库取些清凉膏来,越多越好!” “是!” 殷珠跟前来的大夫一起为妇幼包扎,孟献城则斜侧着眼睛陷入无尽的沉默。 不一会周宜水接信过来,由捕快们三三两两地结队设下明卡,阻止闲人们随意进出。等向南阳王和温钰问路礼后,目光不自觉落在远处戴了半扇面具的“邹忌平”身上。 他摸了摸鼻子,目光幽幽地闪动了一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诡谲 从城中赶来之时,周宜水只知此番火情乃是临海王观作戏法所致,直到见南阳王、邹忌平和媞祯等人同在,一时心里的天秤便倾斜了。 他游目四周,眼前是横进横出的担架,耳边是一片哀哀凄嚎。这场火这么惨烈,死伤如此严重,越是这么凄凄,他越笃定此事渊源不小。 年前南阳王破天荒的为临海王复位,他本就觉得那是一场风浪的预兆。如今在眼前,倒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都是勤勤恳恳的小百姓,没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个放了成千上万斤烟花爆竹的仓库。这等用人命做筹码去打击临海王的手段,他除了南阳王想不到第二人。 那又是谁给他的出的谋、划的策? 沈望舒驻足常立,他一会颤抖,一会撇嘴,直到正对上媞祯的视线才皱起眉毛缓缓摇头。 他们两个都很仓惶,甚至像一棒槌砸在了他们头上,然而短暂的不明所以之后,媞祯后觉出一个被疏忽的问题。 此地距绛梅雪园足足二里,若只是简单的烟花炮竹燃炸,也不至于在二里开外都能感到地动山摇,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她退过身拍了拍央挫,眉眼往烟花仓库那间废墟看去,央挫意会,同高琪结伴而行。 然而尚未等到探寻的结果如何,就先等到了皇帝的圣旨。 李广从马车上跳下,“陛下旨意,即刻招临海王、南阳王、济阴王觐见!” 怎么心平气和,恐怕在座的没有一个是不惶恐的。 皇帝很生气,站在高台上一直打转悠,见三人刚进屋,眸底瞬间血红,顺手将手里的茶杯一掷,随着砰的一响,临海王捂在额头的指缝间漏出几道鲜红的液体,覆上他已无人色的脸孔。 “逆子!” 这声太过撕裂,众人瞬间拜倒,连称息怒。 临海王颤颤抬头,“儿臣无知……儿臣只是在自己的别苑中排练戏发,根本没想到会失火,更没想到火势蔓延如此之快点燃仓库啊!”说着便将头磕在地上,“儿臣……真的无辜!” 皇帝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你无辜,那螺犀街被炸死的百姓、那些流离失所的居民,他们又何尝不无辜!” 临海王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儿臣自知万死不得其咎,可儿臣排练戏法初衷,也是为了下月‘虎豹骑’阅兵时讨得父皇开心。若知此举会酿成塌天大祸,儿臣必是九死身毁也不敢啊!” 周宜水冷静仰首,“臣初次排查,此次塌方房屋共一百九十七座,遇难群众两百一十四人,伤残一百零九人,还有失踪不见的、未见尸身的暂无法计,虽勉励安抚,但由于惨状太甚,城中百姓怨声载道,颇有鼎沸之势。” “刘俭……看看你做的好事!”皇帝眉心怒气涌动,声冷如冰,一气之下将桌上的奏折文书全部掀下,“事发不过半天……看看、看看,这些、这些都是参你奏折!全部都是要朕废了你!废了你的亲王之尊!” 他砰砰拍起桌子,“你说说你……你……真是气死朕了!” “爹!”临海王颓下背掩面而泣,“我错了……我错了!这半年我一直在悔改啊爹!这次我真的是无心之失,爹……求求你!求你……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他可怜巴巴地抹泪,“儿臣只是想让您高兴,自从分府之后,您就再也不疼儿臣了……母亲她走了,儿臣就剩您一个亲人,儿臣真的只想让您高兴高兴……让您疼疼儿臣……” 一声一声的爹,喊得肝断魂肠,那眼里的猩红转瞬被眼泪所浸湿,皇帝闭目思量,终究对着他死去的发妻荀氏无法狠心,只能噎声噎气的感叹,“你这……蠢材啊!” 南阳王目光缓缓一沉,也抱拳求应,“其实此番大火,皇兄也深受其害,还请父皇三思才是。” 皇帝忽然睁开一只眼,眼珠缓慢的扭转,“他犯错至此,你居然还替他求情。”微微哼了一口气,“不过今日你赶得倒及时。” “彼时正逢儿臣与济阴王同绛梅雪园,好在及时补救,尚有余力为父皇分担。如今之际,应是死伤者多加抚恤,受火灾牵连之平民善加安顿。” 正当皇帝的视线游走在温钰之际,一把清凌凌的男声婉转响起,“螺犀街急报!” 高琪掀开步围叩头,已然立到了周宜水身边,“属下派人搜查事发之地,在爆炸的仓库附近发现了弹炮箭筒的碎片,经廷尉司调验,确为霹雳炮。” 他咬了咬牙,“只怕今日的爆炸,不担担是……” 霹雳炮乃是国之军事物资,赫然出现的民间已是出奇,还牵涉进爆炸案,一时间整个大殿上都掀起一股肃杀之势。 皇帝眉心倏地一跳,“那间仓库的主人是谁?” 他答:“是……是临海王。” 皇帝登时暴跳如雷,直直看向临海王,“混账,你居然敢私造军火!你放肆!” 临海王的目光快速从南阳王身上掠过,急忙磕头,“儿臣没有,儿臣以性命担保,那就是个寻常的烟花库子,儿臣囤些烟花爆竹只是为了排戏,儿臣根本就没有那个脑子去私造军火啊!” 皇帝轻轻皱起眉,似沉浸在一段思索之中,半晌换了淡漠的口气,“南阳王,你对你兄长的罪责怎么看?” 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南阳王却格外冷静自持,“皇兄虽有错处,但归根结底初心是好的,何况现在形式不明,至于是否有私造军火,还得请左冯翊区长和廷尉司继续审判,在此之前,还请父皇看顾皇兄的颜面。” 无声的冷笑在嘴角划过,“颜面?天家的皇子因贪图享乐而误炸民房,这种德行不修的乌遭事,他也配讲颜面。” 临海王欲言要辩,却被皇帝一声震掌顶了回去,“别再用你的孝心堵朕的嘴,且不论你私造火器一事是否为真,就凭你今日的德行,你的虎豹骑也不配再让你驯养!” 扬声唤李广,“传朕旨意,临海王因私殆伤生民,贪乐忘法,令,于安德宫幽禁思过,期间不得再参朝政!” 手心有冰凉的冷硬,略略一定,“至于虎豹骑……南阳王!” 然南阳王却做了推脱的姿势,“儿臣已有骁骑营不敢再善专,此番济阴王也出力甚甚,儿臣恳请在临海王清白未明之前,虎豹骑由济阴王暂代。” 温钰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默默里竟觉自己深处一个若大的冰窖中,抬头正对皇帝的狐疑的目光,心里如芒刺背。 第一百四十章 失算 黑夜时,天边换做一抹明澈而淡薄的月光,国仇家恨也好,功名利禄也好,沈望舒的心就像一只沉到水底深处的鱼,随着水流的流势,渐渐失去把握方向的能力。 仿佛有声音在近了旁,“方从宫中出来,正想拜谢先生今日之谋划,未想先生已回,我特来感谢。” 沈望舒坐在躺椅上不动,以手相邀请南阳王坐下,“殿下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何来谢字。” 南阳王捏了捏眉头,“话说‘无毒不丈夫’,既然要做,自然要做绝,寻常的爆炸失火怎么能跟霹雳炮重创相提并论,莫非先生给我提供一个契机,我也未必有绊倒临海王的机会。” 一时大袖下的手狠狠震起桌子,“只恨荀确那个老匹夫,居然我在我落子之际将了我一军!” 不得不说的是,事发之际荀太师听闻噩耗,当即决断,命委藏在南阳王身边的御史连发十几道奏折废黜临海王。皇帝本就敏感多疑,朝臣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火推薪,迟早会怀疑到今日之事为南阳王争权所做,即便不能将临海王完全救赎,也能塞南阳王一个狗吃屎。 “可不要紧……等到一切结果尘埃落定之时,纵使荀确万般能耐,也是江郎才尽。”他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诡谲从眸中射出。 “此等惨烈的意外,上百条人命眨眼灰飞烟灭,这么厉害的一场无妄之灾,再加上私造军火的罪,临海王他赢得起吗哈哈哈。” 沈望舒的视线瞬间凝结,“看来一切都在殿下计划之中。” 南阳王十分笃定,“临海王已幽禁,虎豹骑又到了济阴王手中,以父皇那个多疑的脾气,怕是疑心他都要比疑心我多!”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漱漱,撩拨窗外密密匝匝的细雪,轻触有哗然声。 无声的唇角向上倾斜,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随着那抹身影消失于身前,满腔怒火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沈望舒席卷而来。 本想伺机而动,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南阳王竟然给了他迎头一击。他的所有怨恨,所有痛恶都无处倾倒…… 心就像个容器,装满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温钰也不例外。 回府的两个时辰,他一直面色凝重不言不笑,偶尔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也是翻来覆去不成眠,隐隐觉得后心发凉。 “只是为了重创临海王,南阳王就如此视人命为无物?”他面色紧绷,看着头顶的床围。 喃喃自语一句,又突然目光转向了媞祯,“你告诉我,这是你们联手出的奇谋吗?今日在绛梅雪园……我知道你们话里有话。” 媞祯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转头看了他一眼,才慢慢领会到他说的确实是自己所听到的意思。 许是出于心虚,她很快回避了他的视线,“是……也不是,但造成今日这个结果我确实百口莫辩,我是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我失算了。” 她抿了抿嘴,“我没料到南阳王会为了打击临海王这般丧心病狂,甚至不惜将仓库里的烟火爆竹替换成霹雳炮,以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在此之前我已私下令石舫将居民提前撤离,可那炮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已然超出了撤退的距离。” 听她的短述,温钰已气得脸白坐起,“螺犀街即便在近郊,那也是人口密集之地,你们让那里爆炸失火,就算没有霹雳炮,又怎么可能不会伤及过往无辜之人!!” 他淡淡地将头转向一边,想起白日里被浓烟熏得发黑的倒塌民房,愣怔了一会。 “自古乱上不乱下,权谋斗争可以在上层争奇斗艳,唯独不能牵涉底层的百姓,他们是最无辜的,他们不应该为权贵的游戏买单,即便你是无心的,可事实已然如此……我不相信这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我也很内疚,我以为我可以算准的……” “世事怎么可能永远随心。” “此事我已失悔。” 他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所以你跟沈士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眉毛轻轻一动,不禁微微凝她,“以临海王那块榆木,绝不会值得你二人联手做戏……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又为什么非要闹这一出?”” 媞祯的笑容更冷,“不闹怎么行?即便如今你有度支部和田曹部在手,在济济朝堂之中,大部分的朝臣的目光还是盯在临海王和南阳王身上,你不多做些事,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你的好呢?” 她精光一敛,“这场事故不仅会让临海王和南阳王互咬互撕,还会是你慰问民心的机会。甚至是拿下那个人的一次契机!” “那个人?” 她用手抓着他的胳膊,“孟献城!” “你可知他是谁?”她迫视着他的眼睛,“他就是在浮屠寺重伤你的人,也是襄国派来潜伏在长安的奸细!” 他瞳孔微缩。 她攥紧手指,“如今他已跟杜家牵上线搭上桥,而杜家又跟王家关系匪浅,王家又属皇帝心腹,这一层层一套套,我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这次托杜姑娘引他入局,是难得一次一箭双雕的见机。” 越说他神色复杂难言,一点一滴搅动着她的防线。 娇美如牡丹花的容颜因为紧张和焦灼而微微扭曲,“不过现在形式已变,后续我要慢慢思量再做计较。可是……温钰,你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国,和自己的家,落在这些奸佞小人手中罢!” 她澹然举眸,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前路荆棘难行,根本没有暴露身份的成本,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若不走一步算十步,那等待我们只有被敌人蚕食殆尽!可你要知道,算计总有输赢,棋差一招也是兵家常事,我保证这次只是场意外,下不为例。” “可你口中的意外,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温钰胸中激荡难言,视线明灭不定,“做事光有手腕而没有道心,如徒有躯壳而无六识有何差异。你可知机心如术,术高而行深,无善加通御权衡,极易祸及自身和他人?!” 她一怔,“我没有想害别人!” “是!你不想,可如果不是你给南阳王提供契机,他们又怎么会死?” 他道:“今日之惨状就在你面前,你于心何忍?我们有再多的不得已与百姓比之又如何,众生求度,难道你就是这么度的?” “你是王妃,他们也是你的子民。就算你有九成把握形势可以如你所愿,也不能用一成的试错,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你知道吗!” 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住,扶住她的肩,极速起身命人更衣,离开得毫无任何犹豫。 “这么晚你要去哪儿!?” 他顿了一刻,举步似风一般在耳畔抽搐,她以茫然的眼神望向那个熟悉的背影,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离隙 “姑娘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殿下呢。” “你以为我告诉他,他的态度就会改变吗?” 毫无疑问,温钰是狂风暴雨里吹出的一抹春风,他豁达坚忍,有着无数美好的品行和教养。可这些美好的品行和教养在滋养他同时,也是他面对权利最大的拖累。那些播弄权力的阴谋家,他们的勤奋,在于他们的斗争手腕和道德底线不会存在下限,他们更懂的用拙身谋权,以各种极致的方法去谋取胜利的喜悦! 然而,温钰堪不破这个道理。 他们现在就像挂在一跟绳子上的双头铃,靠绳子的牵引保持平衡,稍有不慎就会坠地。 岌岌可危的关系,所以她到底该怎样抉择,是虎狼屯于阶陛,还尚谈因果? 还是继续乘势而击? 这夜,温钰辗转在螺犀街赈灾未眠,她也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 次日黎明,一驾马车孤独地倘佯在道路正中,仿佛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任风雨由着性子摧残颠簸。 彼时天街正下着毛毛细雨,一夜的酝酿,已将余火彻底熄灭,初露云尾的光如一线照在潮湿的地上,墙内是无处不在的难民,大人拖着孩子,填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媞祯缓缓下车,温钰正在一间帐前布粥,她舒展着两袖,想跟他和好,拿起汤勺去舀粥,哪想他一手从她手里夺下,递给管彤,“你去那边布施。” 他抬起眼望她,沉沉的眸子里满布阴云,有些话不必说,她已经知道结果了。 两手空空的尴尬,顿时生怯,怕他一直怨恨。她想续柴火被炊事劫下,想翻药箱被大夫呵止,就是想坐一会儿也会有人拿走她的凳子。 横横竖竖她干站在一边是个多余的人。 正好周宜水跟几个衙役挑了两桶水回来,见媞祯在一边手足无措,快步上前,趁机嘲笑一把,“真难得啊,从前都是人家追着你屁股后面跑,怎么今儿你上赶着追,人家还不理你呢?” “吵架了?打架了?还是……你趁人家上茅房的时候,拿爆竹把人家给炸气了?” 他笑得岔气,一个劲儿嗟叹。 “啧啧……多可怜啊,你也有被甩的时候。” 他大呼小叫,媞祯尴尬不已,终于忍不住掬了一捧水朝他泼过去,“去你个蓬头鬼!” 他灵活地避开了,匀了半天气,“可仔细些!昨儿南阳王向陛下举荐小殿下去接虎豹骑的班,我瞧陛下的脸色比前街口炸裂的狮子脑袋还难看。” 媞祯自顾自道:“这事我听了。” 他望着天空俩手叉腰,“这段时间南阳王跟小殿下走得那么近乎,果真没憋出什么好屁,瞧这场仗多惨。不过……我却有个好消息给你。” 看他笑的得意,她转头计较了下,“是吗……什么好消息?” 他说了声“邹忌平”,便嘶的比了个刀划首,“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他的命,正好昨儿碰见赶巧了!” 媞祯当即倒噎了口气儿,“你杀了他?!” 他说差不多,“我特地让高琪在刀上粹了毒,咔咔两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就是不死也得少半条命。” “天雷挨劈的混蛋!”她将身子前倾,冷眼瞪着他,“你这样做让我怎么办,让他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他……他” 媞祯被他气晕了,积蓄良久的悲愤如阴翳出岫,见要脱口而出,忙堵上嘴,她可答应过沈望舒不能够泄密。 一口气憋在丹田,脖子上的青筋突兀地梗着。 周宜水被她大嗓门子吓一跳,越发瞧她面色不对劲,问她怎么了,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左右谁都没错,就她一个人夹在真相中间,她根本怨不得他犯浑。 余幸的是钟老先生妙手回春,一夜扎针放血,媞祯去的时候,沈望舒气色已经缓了过来,正爬起床把药喝的干干净净。 老大夫板着脸把空碗接过去,差些嘴角就耷拉到了地上。 媞祯忙问:“师兄他怎么样了?” 沈望舒却先答:“我没事。” 钟老先生哼了一声,“瞧见了,欢实着呢,一会叫他下地给您溜两圈,跑得比马驹子都快呢!” 表情立马严肃下来,“你这小子我告诉你,好好吃药,今天少一顿余毒不清,你性命都不保!” 又吹胡子瞪眼起来,“活该你给那个臭狐狸当幕僚,遭报应遭死你!大半夜都能有人守你家门口给你一下子,你真是好人缘啊!” 孔笙在一边愧疚的直憋嘴,“昨儿初一夜里我被绊着跟杨督军赌酒,留下的人不灵光,让公子吃罪了。”他拍一拍胸脯,“您放心,我一定把那个人给揪出来打死!” 见他气势汹汹的架势要走,媞祯和沈望舒几乎异口同声,“不行!” “孔大哥,这人只是义愤填膺,我怪不着他,若要怪……只怪我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南阳王的异动,牵连了无辜百姓遭殃,说到底,今儿这遭算我活该。” 孔笙听到他这护短的话,八九分也猜得出是谁,有些怒笑不得。抛开那位不谈,眼前这位不知情前都杀了他家公子两回,如此锲而不舍,真不愧是同府的师兄弟妹。 不过话说开,就说明没有附余的危险,他揖了揖手,架着刀上外面再布置一层防线。 四下里静静如也,沈望舒捂起伤口慢慢坐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南阳王的几枚霹雳炮,把原来的计划搅成了一团浆糊,原本她只是想挑起二王对立,再给孟献城一个显山露水的教训。而如今他们准备的证据却连链子都对不上,已是天衣有缝…… 可媞祯她不信邪,眉间风雷骤起,“盘角曲四,劫尽棋亡,却也未必真亡。” 她直直地盯着他,“可不是好在霹雳炮这种东西,杜重诲的兵营里也不少吗?” 耳边是空荡荡的静,沈望舒一脸祥和安宁。 “圆融怀柔,便是轻不得重得。” 他素赏她脑锋如电,这会子他脑壳里腻满了糨糊,听得一丝良音,也得半载宽慰。 然宽慰之后,却也有一丝担忧,“昨日之事对小殿下打击很大,那你……” “他已经知道了,昨晚上在螺犀街呆了一宿。” “怎么说?” “斯人已逝不能复生,说不怨是假的,昨日那个场景我看着都揪心。虽说大错不在你我,但失误却在你我,这是不可推脱的事实。” 她叹道:“等料理罪魁祸首,我再自省。” 见她的面色有些郁郁,他正打算插几句话来改改气氛,追忆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公子,济阴王前来探病。” 第一百四十二章 牵绪 门外一身银白裳,透过树影千回百转绕进来,媞祯没想到他能后脚跟着,一时心中惶惶不定,足足有一刻她才缓过神。 沈望舒撑着手肘,“殿下来了。”将要起身行礼,便被温钰虚托了回去。 当年沈望舒蟾宫折桂,年方十七,真正的少年英才,风头无两,他年少时也曾瞻目一二。今正式坦然相见,尤其是陈情旧债在前,他一时间竟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滋味。 挪移两步,敞开袖子找个凳子坐好,“年关之中又逢民乱,我不放心内子。况像邹先生……”心觉错,便改口,“沈公子这样的麒麟之才,也难免有无妄之灾。” 沈望舒对他的调侃,报以笑意,“殿下取笑了。” 温钰却迎着他的眼睛,“说来我也奇怪,沈公子幸留余庆,以沈家的功勋大可向皇帝拜爵求赏,为何非偏偏改名换姓,辅佐于南阳王?” “自然,”他道:“历经前尘弃旧名,也是文人雅士所追捧。甚至为替南阳王避嫌,你都该韬光养晦,不该勘破真身。可经今日一事……沈公子,你也不像是为了所谓的同门之义会背叛旧主之人?” 他斜眼看他,居高临下,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自他眸底射出。 沈望舒胳膊在袖笼里,静默了半晌,“殿下说的不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辅佐南阳王,也从来不求什么功名利禄,当然我也不是因为玄机才勉强帮您一把。” 听到这通畅直白的回答,温钰眼匝的肌肉忍不住一跳。 沈望舒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殿下可知我沈氏全族为何人所灭?” “自然是阙氏。” “那殿下又可知,骠骑将军杜重诲曾判出阙氏,杀我沈氏全族灭口?” 手指上凛冽的细纹,是被风霜与孤寒重重侵蚀后无声的痕迹,他孤注的坐在那里,薄削如纸的身影,声音却坚定如松。 而温钰惊疑而恐惧,整个人怔在了当地。 他笑,深深吸一口气,“所以……强敌环伺,我又且敢暴露身份?辅佐南阳王,是因为我想借他的手获取消息;跟玄机联手,是因为杜重诲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殿下今天是头一次知道沈某身世就已震惊,那如果殿下是沈某,又该如何平反?又如何将这些卖国贼清除?” 温钰目光坚定,“当然是追查!要把他们灭门沈氏的真相和潜伏大魏证据全部揭发!最后明堂公审。” “再然后呢?” 温钰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沈望舒的意思,不由脸色一白,呼吸凝滞。 “再然后你彻底暴露,再树新敌,凭他们内外联合,将和自己一切有关是人全部放在危险之中?” 沈望舒冰冷地继续进逼,“你是相信自己能够三言两语定动乾坤,还是相信皇帝会为你的申诉而处死跟随自己多年的旧臣?” 抬头看着窗外惨淡是霜景,回眸身后更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孤零零地架在高处,虚弱得没有着落,从来没有退路可言。 两者其一,他都没法对赌。 然沈望舒的叹息,也是潮湿的哀凉,“如今之际,我们在暗处还尚能保护自己,可以利用南阳王打击临海王,还可以在南阳王败露后将视线转移给孟献城,从而打击杜家的双赢局面。如果只是一腔热血,那所牺牲的人绝对会比今日加倍惨重,等到那时,知情的全军覆没,国又如何成国?!” “你悲愤,你怨憎,你看到无辜之人枉死心痛,难道我们……就不愤怒?” 温钰咽下喉间涌起的热块,怅然一叹,半晌吊线木偶一样地静静坐着。他知道他所言不虚,以皇帝多疑的性格,多半会趁机打击他,再反栽给他一个愚言乱国的罪过。 寒风如流游荡入衣袖,激起皮肤上一颗一颗的疙瘩,他颓身徜徉,一双按捺在膝上手到底松动了。 他闷声道:“沈公子所言极是。” 沈望舒强自收敛心神,微微笑赞,“殿下放心,接下来的部署玄机早就想好了。南阳王、孟献城、杜家的……这些罪魁祸首一个都逃不过。” “我还是那句话。”他逡巡在他面上,“本是一条心的,就不要因其他枝叶生成两个,您说是不是?” 偷着觑一眼,媞祯正拿着手绢坐在一边。本来她多是容光剔透的人,现在两眼窝陷着青青的乌黑,一脸疲惫相,靠在槛窗底下发呆。 终是他昨日所言过于慷慨激昂缘故。 温钰讪讪的低下头,默默从袖兜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放在一边的桌上,“这是解毒的解药,是从周宜水手里拿的,该是会对症。” 沈望舒视线从那灵巧的舌尖上迅速移开,手指攥出白筋。 温钰像是把他的神情吃透,“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心用。” 他那么仔细,自然已然猜到周宜水并不知情的道理。消是怕他的义气,激愤报仇,不若利之用之,反到少了枝节。 这一通排遣,顶上的乌云历久而散,抬眼远眺,碧空如洗,惠风轻拂。 待临别时,媞祯与他一前一后迤迤走过暖廊,温钰步若飞快,她追赶不停,忙横到他面前一条腿伸过来挡住他的去路,眼里闪着灼灼的光。 “没好趣的跟过来,说了这些话,现在你就这么把我撂下自己走,算什么事儿?” “我又没叫你跟我走!”他梗起了脖子,“你不知道我还恼着?” “哪里恼了?”她看着他手里的纸伞,懒懒抬眼,“巴巴给人来送解药,还不忘我没带伞,现下我瞧见了,反悔也没得了。” 又是这种没正形儿的话!她这样子像个踹不开撇不开的赖皮猫,那股子积糊劲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别灌迷魂汤,这回不顶用。” “今儿早上你给我摆脸子,我都没记仇,凭什么现在说开了你还记?之前忌惮着你要发作,现在看全是假把式。” 她往前赶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不了我也做会缠女来降你!” 再强硬的心肠,也经不起她这么没脸没皮的纠缠,她就是瞧准他了这一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那隐晦沉郁的眼神僵持了一阵,糖蜜似的黏牙……到底“扑哧”一声破了功。 “走!回家补会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樊笼(上) 三日后的清晨,雨势很大,间或还有炸雷。 南阳王便这在一声惊震中战栗了一下,随即稳住自己,迅速将地下的文书拾起,展开读了一遍,霎时脸色青白地将头扣下去,嘶声叫道:“父皇,儿臣冤枉啊……” 皇帝迎头骂道,“指认的是五兵尚书贺常荀,你喊什么冤?” 贺常荀的后面是谁,不用审也知道。以那种惨烈的方式煽动起种种民怨指向当时的临海王,这样做会给谁带来好处,这人自然不言而喻。 “……” 南阳王一哽,脑筋迅速转弯,“众所周知,贺常荀与儿臣关系亲厚,这份证词指明为贺常荀所为,与指证儿臣有何差异,父皇圣明,此事与贺常荀无关……” “这么说,你是要替贺常荀担保?”皇帝冷笑一声,“你可想好了,这可是挪移军火的重罪!” 南阳王不敢信口答言,当日绛梅雪园他曾与邹忌平密谋,用引线引火炸毁仓库,从而倒扣临海王一个失察民生之罪。可他思来想去,做过不如做绝,便私下命贺常荀从中央军库中偷偷调动四枚霹雳炮,未曾想,贺常荀竟会被身边之人和百姓指证…… 他斟酌了一下,手攥成拳,“都是刁民指认,父皇岂能当真,万一是别人乱控呢?况且贺常荀一向并无劣迹,这个罪名……只怕是冤屈呐!” 周宜水揖了下手,“臣认为南阳王所言极是,只是除百姓之外,指认贺尚书的还有他的贴身亲随,不是无关外人的随意攀咬,所以也无法含混而过,若不调明查清,只怕有损殿下名誉和国法威严。故而臣恳请陛下恩准,当即应派三府一司,明堂会审,务必将螺犀街爆炸案审个水落石出,以还南阳王殿下和贺尚书的清白!” “三府一司调验?”皇帝面色阴沉地看着南阳王,“刘珩,你以为此法如何?” 南阳王咬紧了牙根,脑子里嗡嗡的乱响。他明知贺常荀是受他所托用霹雳炮引爆临海王的烟花仓库,而且以贺常荀的调性,也未必是个能抗住公审刑逼的硬骨头,能在面临周宜水、郭子坤、林越等刑侦高手时不被套话,甚至到严刑拷打阶段不把他给招出来…… 更何况,三府会审的结果是要廷报传檄天下的,他一旦同意,便要随时等待这个可能重创自己的后果。到时候一旦形成定案,不但不能打击临海王,还会牵连自己,甚至彻底失去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宠爱,到时说不定法外施恩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又怎么敢硬着头皮一口应承下来? 他眼底的犹豫心虚,皇帝和周宜水都看在眼里。虽然皇帝早就心中有数,因为这个事发过于巧合,偏偏是临海王的别苑引火爆炸,偏偏爆炸的仓库所属临海王,偏偏南阳王就在附近救火及时,偏偏那时奏折上呈的如此之快,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未经权谋利夺的蠢货,自知是兄弟二人夺权下衍生的好戏。越是这样,越是瞧着他这个二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左手紧紧握着薄胎茶杯,几乎要把它捏碎。 “你这个孽障!不把朕气死你不甘心,枉朕这些年如此疼你信任你!” 皇帝指着南阳王破口大骂,“这一年你做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你真当朕是聋了瞎了随你蒙蔽?连中央军库的霹雳炮你也有本事弄到手,刘珩啊刘珩,朕倒真是容你不得了!” 南阳王吓得浑身乱颤,他知道有些罪名可以认,但有些不能认。比如炸伤百姓这件事是轻若鸿毛,但是偷用军火的重罪确是损命要誉。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能弃车保帅了。 他头叩得砰砰作响,哭道:“父皇见责,儿臣知错,儿臣认!可是霹雳炮一事……儿臣并不知内情,儿臣以为只是寻常的火药,未曾想贺常荀会挪用军火啊……这件事儿臣真的不知!” 这番话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周宜水心中冷冷一哼,贺常荀怎么可能不认听南阳王的执掌挪用军火,这件事一路瓜田李下,得利者最深的就是他,除了与军中向有关系的五兵部,谁能从中调信霹雳炮离中央。 皇帝眉毛一跳,还未开言,荀太师已然赫赫进入大殿,“不是南阳王指使?难道还会是什么人故意的?” “陛下,此事既涉临海王,老臣本不该多言,可方才南阳王既已承认曾授派人引线燃爆仓库嫁祸临海王,便知临海王清白,臣恳请陛下赦免殿下。” 荀太师是临海的舅舅,人家舅舅提出这个要求理所应当,况皇帝也因当年宠章后而使荀氏气病早逝而自责,两种感慨之下,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反而更加宽容。 便摆摆手,“李广。” 李广搭过拂尘,哈腰而去。 南阳王自知理亏,不敢答话,只是哀声哭着,时不时看皇帝一眼。 周宜水这时郑重一拜,“既然南阳王殿下说未受意贺常荀挪移霹雳炮,那又怎会平白无故民间生出霹雳炮来?既如此,臣以为既不能让南阳王殿下含冤,也要查出这霹雳炮的来源,所以臣提议要严审贺常荀,还要彻底清查各大武将名下的军用火库!” 南阳王反应极快,“军火之事关系国之安危,儿臣也恳请由廷尉司清查!” 他的话那么决绝,周宜水却极其自知,当初新任度支尚书方奇龄落廷尉司审查,险被毒身亡,便知廷尉司有南阳王人脉。 皇帝眼皮也在跳动,默默思量良久,到底下了决定,“就命廷尉司提审贺常荀,还有……左冯翊!” 周宜水心漏一拍,旋即道:“臣在!” “由你和奉茶监杨思权全权督办清查军库,务必追本溯源,查明螺犀街霹雳炮外泄一事!” “是!” 然皇帝再看向南阳王,颊边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闭上眼掩住了脸上愤怒的表情,“至于南阳王……无兄友之谊,逞功利之事,因私权而毁民生,再军火一事未定之前,先禁足南阳王府!” 南阳王深深吸一口气,这才躬下身去,低声说了一句:“儿臣叩谢圣恩!” 殿中龙涎香的气味沉沉入鼻,与碳火交织在一起,静默良久,屋里的人皆尽散去,而皇帝的脸苍白如纸,直到李广复命而来,才稍缓一些颜色。 “你说,呼延晏是不是在长安待的太久了?” 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皇帝深觉经此事济阴王利得甚甚,即便虎豹骑是人数不多,但短小精悍,况呼延晏半就兵利权重,如今他带兵驻扎京都,委实叫人不安而立。 李广轻声向前,“真定公驻扎北麓关数载,想来在戍守襄国边防,定然威慑悍悍……” 皇帝半天没有理他,似乎已睡着,但过了大约半刻钟后,他又微微睁开双眸。 第一百四十四章 樊笼(中) 一颗棋子落定,下步归于何处媞祯正举棋欲犹疑,却是在那一瞬,屋门豁然打开,周宜水穿着幕青织金的官袍,大呼拉拉的甩进门前,奋力迈过左脚,一气坐在塌上。 媞祯只拿起棋谱参谋,悻悻问了句:“成了?” 周宜水莫名烦躁,他转身看着檐外的柳幕,狠狠地吁了口气儿,“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你就说南阳王都被按在地上锤了,怎么皇帝还能纵容他?凭什么他说廷尉司审就廷尉司审啊,鬼知道上次方奇龄差点进去没出来,这不是脑壳上打着六个大字告诉别人:我要杀人灭口!” 越想越气,一喝脸变得通红,“这皇帝……嗳!还舐犊情深起来了!真是老糊涂。” 他在前面做,媞祯在后面看,今早什么情况,早在他进门前就一清二楚。 “舐犊情深?” 她鄙夷,唇角的弧度愈加扬得高,“我看皇帝可不是爱惜儿子,他是爱惜皇室的颜面。要是让贺常荀招认,那就是当朝皇子监守自盗,滥杀百姓,图谋私权。南阳王不要脸,皇帝还要脸,这种案子定性,是要遗臭万年的!” 周宜水的戾气却冰冷冷地又往上涌,“那不能也太便宜他了!” “什么便不便宜,五兵部不攻自破,他惨失大将,占得了几分便宜?” 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敛,很快又笑道:“你当帝王的信任是碎了的花瓶粘粘补补就能成的?凭他权势再大,日后都难免落得一个忌惮的下场,而且我还有一枪没打。” “怎么说?” 媞祯昂了昂头,口中的话将要挑明,却见一个纤细的脖子在窗前的假山后露出个秀丽的弧度。 她眉皱起,又缓缓放平,旋即给了周宜水一个眼色禁声,默默带上门出去看了一圈。因着避嫌,她与外人谈事常系秣香阁中,虽地处清远,但难免靠近西苑,终归令她难以放心。 正寻思是谁,那人像是知道她出来一样,很机敏的扮作捡帕子的模样,从草垛中缓缓站起,“呀,妾正找您呢!没想还没叫人通传,您倒出来了。” 媞祯心知口不言,只问她:“赵美人今日怎么有闲功夫过来?” 赵今淑尴尬的笑笑,“妾……妾跟胡美人做了一些梅花糕,特地给王妃送来些。” 她确实生得好,撂在王府一角可惜,肌肤白若生宣,眉眼楚楚若画,这一副神情无辜的像个幼兔,都浑忘她是奉茶监的细作。 媞祯长长哦了一声,目光温煦的跟四月的阳光般,“这倒是敢情好,还能惦记着我,打我托殿下取消掉晨昏定省,也没见你们过来坐坐,我心里还怕咱们感情淡了呢。” 赵今淑心道她哪敢来,自从胡居兰落水,俩人算是彻底通透了,巴结讨好照样不耽误人家踹你一脚,这个王妃可不好相与,躲开保命还来不及呢。 何况她身上担子那么重,可不想消磨在争风吃醋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完,便笑,“怎会?” 媞祯看她心苦面善,心思也慢慢撬动起来,不知想了什么,忽然灵光一线,“这几日,我打算请人从普陀山请一尊佛像回来,放到西苑的沁书斋供奉。” 那厢赵今淑干瞪眼,不知她要做什么,接着听她继续说:“说实在,从前我是从来不信什么神鬼仙的,倒是上次殿下含冤入狱,我去佛寺拜拜,求佛祖庇护,却是灵验了,打那后我就信了。那时候我还发愿,说以后要日日烧香拜佛,如今好不容易把请回来了,就想着你们也想着去多上香念经,不管怎么着都是为了殿下,你说呢?” 好端端烧什么香拜什么佛,进府可从没听说王妃信佛。 果然赵今淑凝住了,半晌才怯怯应承,“能为殿下祈福,是妾的荣幸,妾与胡美人会常去参拜的。” “常去便罢了。”媞祯含笑握住她的手,“日久见人心,自然是日日去日日拜才能显灵,少一天都不行,不然少了香火就不诚了。” 紧忙竖起手指比了个数,“至少五个时辰才好!” 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全赔里头,这跟禁闭有什么区别? 可赵今淑不能说,只能诺诺答应下来。 媞祯见她想为难却不敢皱眉的样子,便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府里的事你是知道,我也参与的少,什么要紧的东西先准备,别误佛像入座的吉时。” 人惶惶失措的答应,在她注视下,将糕饼盒递给文鸳,灰溜溜的从大门走出。 良久媞祯还在驻足,等不见人再打回头,她才歇了心进去,又命曹迩死死看着院子。 这头屋里人倒清明,文鸳却听糊涂了,“姑娘,咱们是什么时候请的佛呐?” 媞祯斟了杯茶,晒笑,“什么时候也没请呀,我又不靠求神问仙吃饭,不过是瞧她们太闲了,给她们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没事少来蹭我墙角。” “那……” “随便买一个回来就成,记得接风的时候隆重点,把糊弄人的功夫做足。” 周宜水捏了花生入口,“这才是揶揄人的,嘴里没点实话,一会信,一会不信,临时抱佛脚,小心佛揍你。” 她努了努嘴,又听他说:“还不乐意?邹忌平你都瞒得我够苦的了,早说他投诚过来了,我就不弄这遭了,现下可好,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说出去真是没脸。” 现下想起来那日媞祯那个反应,跟后续温钰朝他要解药的态度,一个个都噎了气似的,越发衬着自己像个傻子,尤其传到人家耳里怎么说? 他捋了捋袖子,叹了口气,“按理说我该跟他见个礼,现在真是丢不起人,幸好殿下要解药要的及时,真要是死了,我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心里抽抽摸不着底,不知如何是好,媞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所有的心事都沉在心底。 棋子棋子,盘活了是颗棋子,用坏了便是弃子,眼见就一步登天,她可马虎不得。 送走周宜水,媞祯回房里抽出长安密道图,纵深交横中找到杜府和骠骑大营库的聚点,用红笔描摹在信纸上,塞进央挫的发冠中,另取一个章薄纸,束成小细卷放进信鸽的信娄里。 只听门外有脚步声,她马上把东西收进暗格。笑着将信鸽捧给央挫去放。 温钰抬了抬手让周围人起身,向后斜了一眼,转身和颜悦色拉媞祯坐下,“今儿南阳王受罚,咱们算是功德圆满了一半,我买了些梅子甜酒,弄些菜尝一尝?” 媞祯笑着说好,很快桌上摆满花红柳绿的拼盘,还有时令的鲫鱼。他给她布菜,“这个是剔了刺搓成鱼面,尝尝,这时候最鲜了。” 媞祯在挑鱼刺方面是个残废,在外吃席鱼从来不沾,除非有人特地挑给她,她才愿意尝一口,不然在当人面卡嗓子,也太拂她石舫主的威严了。 幸而她身边的都很体贴,从爹爹到舅舅,到姐姐,再到沈望舒,和她丈夫,都愿意不嫌她捧着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为难,用得也不香。 酒过三巡,她撑着额头咕哝了句头晕,温钰探了下她的脸,便抱着人到床上休息,也打发了文绣文鸳下去,然而他没有解衣裳,而是转身去了廊芜透气,昏黑的光影,管彤将一只雪白的信鸽捧来。 冥冥中媞祯攥紧拳,阴影里的眼睛清醒而悲怆,果然那日跟她和好是骗她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樊笼(下) 那厢温钰早把信拆开看了,结果跟他想象的一样。既然要将霹雳炮一事转移到杜家之身,自然要起煞挑起一个引子,最直白的方法,就是一个火直接炸了骠骑大营库。届时弹毁库空,偏偏赶巧非常时期,皇帝很难不疑心杜重诲有难言之隐,一旦将杜家跟南阳王挂上牵扯,自然前程也不好过。 即便他知道媞祯这样做是为了他好,但是燃爆军火库,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即便能赢,也是损别人的命夺回来的。 他一向在权力的中心,很多时候他很厌倦那种诡谲和算计。比如他父亲高祖皇帝驾崩后的一系列变故,大位的争夺多么残酷,如果是伤及罪恶之人,他大可抛却良心,可是一计功成万骨枯,即便是效忠于杜重诲的士兵,又有多少是上行下效,不知内情的? 媞祯的心太狠,为了扫清障碍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有时候骗他也是可能的。 而他呢,他不忍心那些无辜的兵士和百姓,为他的登顶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是不知,若是媞祯知道他是为了提防她才假意与她说好,会不会真的寒了心了。 叫管彤把信装好放走,缓缓走进屋里给她盖上被子,照料得有模有样。媞祯一瞬不瞬地睁开眼睛,酝酿了许久缓缓抿出一个微笑,问他做什么去了。 他强作镇定,“今日的酒劲有点大,我叫厨房做些醒酒汤,一会喝了早上头不疼。”一面替她掖好被子,轻声道,“先眯会儿,熬好了我叫你。” 她摇头说不用,凝视着他这张脸,恨不得咬他一口。 缓了缓,寻思那样太野蛮了,她可是个读书人,得换了个口吻,“你用力抱我,好不好?” 他照她说的,狠狠搂住她,甚至吻她的时候有点霸道蛮横,因为自己也负着气,怪她太激进,下手图穷匕见,一点不余地都不给他留。她呢,用牙咬着他的肩,也恨他为什么那么敏感,非揪住那些可有可无的善恶观不放,她温言软语全使了,还待如何? 彼此打着哑谜,狠狠较劲,两个人谁都缓和不下来,亲密都带着惩戒的味道。 她蒙蒙地看他,脸色酡红,眼神深情又娇切。他索性蒙住她的眼睛,心里乱得没有着落。筹划到今天,并肩作战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到何时,怨就怨,都死了那么多人,收手不就白死了? 累到极致,像一只小船颠簸在海上,浪来浪去没有尽头。不过她近来嗜睡,很快睡得昏天黑地,等到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文绣进来侍奉她洗漱,也有些魂不守舍。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殿下今天醒的早,寅时三刻就起了,那会儿天透黑,奴婢隔着菱花门看见他在您身边坐了良久,想是心里也为难。” 她默默听着,半天没有说话,下了床走到镜子前。无论如何,她要送给沈望舒聚点图此刻已经到他手上了,接下来的只要她这边调控得当,至少可以给杜家和孟献城一个大跟头。 沈望舒在那两日后有了回应。 那时媞祯正在十里画廊的屋子里逗着信天翁,周宜水在一边拿着茶杯冷冷一震,“贺常荀当日进去就被人喂了毒,索性发现的早,还吊着一口气儿,前儿晚上杨思权去了一趟廷尉司,第二天早上就传出了贺常荀暴毙的消息……看来你所料不假,皇帝压根就不想他活!” 他琢磨着,“对了,上次你话说一半,接下来到底如何?现在我和杨思权已经查到禁军了,还有不少没经手,趁着时间富余,你早说我早布置。” 自知上次隔墙有耳,那个话题媞祯根本不敢再继续下去,二是也不着急,还要等沈望舒那边安排。 文绣进来通传,说孔笙到了。她的话也咽下去,站起身擦了擦手,穿过落地罩引周宜水上前,“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块听听去。” 孔笙弯腰揖手,“公子那日命臣按照那个聚集点查办,派出去的探子昨儿夜里回来了,臣赶早进来禀告王妃。骠骑大营库配备的看守,大约每处五百人左右,按东南西北四个门算,再加把上下午轮班,总计有四千多人。” 她绕室沉吟,“两班之间何时换岗?” “未时二刻。” “炮营库在东直门,从密道走,能直达西郊的绿野地,我已经让央挫把你们要的人关进了密道里。”她捻了捻手指,牢牢告诫,“记住,无需恋战。” 孔笙说知道了,却又问:“那殿下那边……这可是明枪啊。” 上次之事,连沈望舒的宽慰也是避重就轻、严害避利,暂排苦思叫他放松,可显然这招沈望舒会使,温钰也会使。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信仰,信仰得太久就变成了执念。媞祯也左右为难,既想剜出毒瘤,又不想牺牲芸芸之众,这样的治世理想从来就不存在! 她是要蔑视沈望舒潜伏在侧拿到贺常荀的行踪轨迹的辛苦?还是周宜水抓人审讯当庭问责的辛苦?现在南阳王已倒台一半,就剩杜家和孟献城了…… 她低哼一声,盘着腕间檀香手串,“离弦之箭……从来没有回溯之理,不要犹豫。” 经过一个新春,风波却在表面上松缓了下来,让人感觉很是和平,甚至有些和平的过了分。 这些天温钰留守在府里的时间也慢慢变长,他一面派管彤去西城门暗守,一面得到消息又次次落空,倒是媞祯整个人安静下来,常常躺在摇椅上一觉又一觉的睡。 果然,风浪之前的平静充满了预谋。正月十五,一声惊天巨响震动了半个长安城。 那个炸雷十分突然,活生生劈到了温钰的天灵盖上,他不明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绕过城门直达的西郊区?管彤为什么探不到消息?一颗心像被人结实踩了两脚,她居然也匡了他! 她故意让他拓去消息,就是为了干扰他的视线!憋得他一口血含在喉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他哪里是她的对手! 百里之外西郊一骑快马绝尘而出,杜府里却一片安宁祥和,彼时杜重诲正懒懒晒着太阳与孟献城对弈,未到半局,一声尖叫劈头盖脸而来。 “不、不好了老爷!骠骑大营库炸了!” “什么!”杜重诲暴雷似的蹿起来,惊得说不出话,指尖那一枚白色的棋子灼灼燃烧,似要烧烂他的皮肉似的。 “炸了…炸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炸呢?!” 偏生这个节骨眼上,眼见明日左冯翊和奉茶监就要去营库盘查了,这个时候炸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背上冷汗淋漓,心头一时热一时冷,简直要支撑不住了。 孟献城道:“问你话呢?!怎么炸的?谁炸的啊!” 那人磕磕巴巴,“是……是羯族人!现在尸体还在大营躺着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暗消肌血 矮几上的手紧握成拳,因为愤怒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孟献城恍惚自己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谁都打扰不进。 自夏江惨死,那支暗哨就已经荡然无存,他舅父给他派的新应援还未到,怎么可能凭空出现一只刀党,这分明就是有人栽赃嫁祸!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作祟?! 杜重诲叫那人退下,背着手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若单单只是爆炸,最多是参与夺嫡的嫌疑,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可现在……怎么会是羯族人出的手呢?这要是闹大了,陛下下旨封城搜索……” 一时头大如斗,似乎已经进了死胡同了,他斜眼瞥去,“若是因这一事牵连本官,你就好自为之!” 孟献城冷笑,“倒还没真确定,你倒推诿的厉害,不想是不是虚张声势,却拿我填坑倒快,你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判出阙氏,杀害沈家,还算是个忠臣?现在耍情怀,喊冤枉,当初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没想过冤枉?” 杜重诲抽剑飞快,“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好拿你的项上人头抵债!” “杀我?你若是有血性,大可动手试试,届时你判出阙氏的匿名信出现在皇帝老儿的桌上,我看你有几个退路可活?!” 他瞬间按捺。 “你最好给我恭恭敬敬配合我,配合我们的王上,这是你唯一永保富贵的办法!” 他看他的视线移到脖颈的动脉处,有一种撕破的愤怒。无奈是孟献城对他经日所为知知甚多,宫中眼线又如云,万一真弄个好歹来,他也担当不住。 横竖到了这个地步,谁心里都不痛快,杜重诲冷着哂笑,“那您说现在怎么办?” 孟献城漫不经心的瞥他,“先去现场!凭什么情况也得眼见为实才行。就算是真的……你不是还有一个老朋友在吗?” 说的是谁,杜重诲心里清楚。可却没想到他也这么清楚。 “你怎么会知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做小婿的哪有不关心岳丈的,您说是?” 这话听着真讽刺,稀里糊涂的被人捏住软肋结了亲家,这女婿的普摆的比他这个岳丈都大,他哪敢叫他关怀?不过是他一时贪生怕死,曾踩过阙氏的泥沼地一脚,原想好好做新朝的官,倒“唧”一下,又掉进了另一个坑里了。 真是晦气,又无奈! 虽说拉人下水这做法不是什么高尚手段,但历经这么多风雨,他早就烂透了,哪有什么好话讲,忙编排人去请那旧友相助,自个也备着马车去案发现场观望一圈,尽尽地主之谊。 乍经一场天崩地裂,此时的骠骑大营库已经面目全非,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场,满地的尸体因火药的冲击而皮开肉绽,血迹焦凝,来来回回进出的担架如行街上的车马,快得迷人眼眸。 他们来时,周宜水正在让仵作一具一具的校验刺客的尸身,转头见杜重诲跟孟献城前后身站立,急忙命人将白布罩上,回身向后揖礼,“呦,杜将军来了!” 杜重诲擦了擦冷汗,“我听说居然是羯族炸毁了营库,特地过来瞧瞧,怎么样?” “可不是,您瞧!”他拿剑尖挑开后背的衣衫,逐渐露出火焰的图腾,“这纹身可不就是羯族的装饰,哎呦……这可怎么好,没想到您这么大的地儿还能被这些刍狗之辈给盯上,明儿我还等着跟杨大人过来溜达溜达,好让您陪顿饭呢,这倒好,明儿我们也不用来了,霹雳炮全炸完了!” 杜重诲登时脸一下白了下来,孟献城也说不出话,一个个的表情像吃噎住了一样。 周宜水却越发骄傲,连连说些反话“宽慰”人,“将军你就放心,此事我会上报给陛下,不会让您的军营白遭殃的,这前因后果必然要仔仔细细弄个明白!” 便打了个响舌,附他耳上,“南阳王啊……这几天日子难过着呢,您这里忽然爆炸,我们都没得查了,若不是看见有外族细作在这煽风点火,您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难免得背上自导自演的嫌疑。” 又照他肩上一拍,“我已经通知京兆伊和右扶风,命人把城郊的所有出长安的路口都封死了,等请奏陛下搜罗一圈,谁都跑不掉,您说是!” 杜重诲心里窝火似的难受,纳不下这口气又待如何?他一头的小辫子等着让人抓,似乎除了屈服别无他法了,只能咬牙切齿的说是。 可他哪经得起铺天盖地的搜喽,真要把孟献城扒了衣裳,那他可真是通敌罪坐死了! 两人各占方寸之地半边,一个势如破竹,一个虚张声势,然僵持了半边,忽一个头戴三山帽,身穿暗红幞头袍的男子迈着方步而来! “杜大人、周大人,新春吉安呐!” 周宜水转过脸一哂,“杨首领别来无恙。”又道:“大人可是带来陛下的旨意?” 杨思权有极清秀的五官,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衍生出一种幽异的错觉,“陛下关怀民生,深知骠骑大营库被毁是为奸细误国,疏不可露。况且此事事发突然,又缝霹雳炮挪移一案,陛下的意思两者都得查。” “杨首领……”杜重诲叫他一声,只觉气涌如山。 他却不看,“咱家按陛下诉求,令奉茶监张贴告示,即日起长安各门各户闭门三日,请三府联合清查奸细,待查清全城之后,周大人……咱们继续重审霹雳炮一案。” 斩钉截铁的说辞,句句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自然奉茶监直属陛下辖驭,一言一句都是圣听,就算是朝中三公在侧,也不可随意轻拂。 眼下之意明显,周宜水笑着说话,杜重诲脸色早已阴如云翳,两手抓在袖子里,冷汗滴答不止。 “如此,杜大人……请先回府,”杨思权走两步将手按他肩头,“稍后咱家会亲自到府上验查,烦您配合。” 那厢周宜水突然浮起一丝笑容,“那杜大人、孟公子……年后再会啦!” 他的话,无疑又是一次千刀万剐的酷刑。 霎时间那杜重诲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毁无可毁时方精疲力尽,就是握拳到死也不肯瞑目! 第一百四十七章 酸风射眼 接下来的几天,媞祯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心平气和的等待杜府的消息,然而一天两天过去,仿佛那个震动已经石沉大海。 她一时纳罕,外面又封禁出不去,只能等到周宜水上门才能问个清楚。然而比起外面的风起云涌,府里的麻烦也是一团接着一团,不过与之相反,不是有浪,而是无浪,静得像是古井的深水一般。 昔日枝头玉兰一样高洁的人,百样俱全,从来都没想到给他打击最深的是他最喜欢的她,这比敌人还让他受挫。 安静里,温钰听过最多的消息就是骠骑大营库死亡近七百人,伤残三百余,那些人有老有少,有妻有子,越想越觉得这个牺牲恐怖。 期间媞祯来了两次都被锁在外面,向来恩爱的人变得生疏,经不住府里的人都开始无端的揣测。看着案上香火烧成卷纹的莲花,赵今淑歪头瑟瑟,一时也顾忌不住神佛面前不可妄语。 “听说殿下已经快三天没理王妃了……你说在别扭什么呢?” 胡居兰却只顾阿弥陀佛。 “要真是殿下跟王妃缓和不来,你也不打算争宠?这可是个好机会。” 胡居兰依旧双手合十的虔诚,久久才睁开眼睛,“我才不要回头,不要争宠,我这条命,但凡王妃狠心一点就没了,与其做别人的垫脚石,我情愿默默无争。” 她说了一车深奥的话,赵今淑神色艰涩,看着她,眼里浮起淡淡一层惆怅来。 衡量一个人是否成熟,首先一点就是看她为人处世的态度。就像胡居兰早先有多讨好王妃,如今就有多想逃离。可怜见儿的,这么灰心。如果她不是为了遮掩自己奉茶监的身份才进的王府,大概也能有个好归宿! 不过她不想争可以躲,自己呢,作为一个提线木偶,似乎连置身事外的理由都没有。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松香翠翠。目光的尽头,却是轰隆一响。 严实的殿门被曹迩一脚踹破,大红色的衣裳迤逦进屋,管彤起初想阻拦,可央挫的手劲极大,三两下就给他拖了出去。 声音太过尖锐,惊动笔尖的墨晕在雪白的宣纸上,温钰默默将纸掀开,拿张新的铺平,眼睛却始终不肯抬起。 媞祯知道他很决绝,无奈把门关好,一步一步往前去,“我是匡了你,可你不是也匡了我吗?咱们已经扯平了。” 他心头猛烈地蹦了一下,看着南窗下梅花艳红如血,脸色愈发不佳。 媞祯料到他不痛快,可能怎么办,只能劝慰他,“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之前说过,我辅佐你,剜出大魏躯体里的那些毒瘤,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现在怕了呢?” “我不是怕!我从来都不怕死,也不畏惧任何险境,但是这两次,你杀得是不是红眼些?” 他笔直地站着,宁折不弯。 “那些枉死的军民,他们知道什么是政斗吗?他们明白自己效忠的主子是叛徒吗?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勤勤恳恳的普通人!你要夺权可以,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不能为杀一人而牺牲百人呐!” 媞祯轻蔑的哂笑,“一步踏错将万劫不复,哪一次斗争是没有流血和牺牲的?你又凭什么保证杜重诲手下的人完全无辜?难得当初杜重诲带领他们屠杀沈氏满门的时候,沈氏就死得其所吗!” 他退后一步,她上前一步,“刘温钰……你的天性就只有仁慈吗?你到底明不明白,从我决心辅助你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有那些帮助你的人,他们也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我们用命在往上争往上爬,你却来跟我谈无辜?” “在这人命如刍狗的世道,每个人都很无辜,很多人为了那个位子,皎洁被玷污,玉碎如泥尘,也请殿下……不要轻贱我们的努力,来成全你的道德。你至少要让我们觉得择对了明主,而不是为了你个人的情感,把我们所有人的努力白白浪费掉!” 她说得何等慷慨。他也没见过她这个模样,像随风欲燃的火焰,顷刻能把自己烧成灰烬,比当初她劝自己入世的时候还要激烈。 大概开始时,他也觉得自己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待每一个生命。就如他恨阙氏一样,冷眼的看着他们全族去死,就如他厌恶羯族,可以令谢赫让大肆追杀。 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将所有人的命视做草芥!恶以恶报,自当奇然,可无恶之人做错了什么?” 她眼神冷冷的,寒声道:“他们的错就是跟错了主,失败是他们的宿命。你对待他们,就该像对待腐虫一样,唾弃、杀之!” “杀之?” 他无言地看着她,只觉得怅然,“朝廷之上,济济如云,山呼万岁的人,却从未把黎民放在心上,随你们牺牲?” “你告诉我,在你的算盘里,我跟他们是不是一样的?是可以被你们随意舍弃的棋子?”他说到最后,竟然是嘲讽出来的。 她脸上带着震惊,她要是心狠到连他都不在乎,又何必来,“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既不相映,一拍两散也罢!” 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她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可气一赶上来,什么该说的不说的全都说了,闹得这么难堪,她现在更想捶死杜家! 屋里吵的凶,屋外的文绣文鸳也没个敢吱声劝和,全都低着头诺诺抿嘴。 前脚回到霁月望湘台,一脚把个胡凳踹下了廊台,正好被同样怒气冲冲而来的周宜水撞个满怀。 听他“嗷”了一声,抱起脚又蹦又跳,“要死,砸着我的头可怎么弄!”又问一边的央挫,“你姐姐呢?” 他指了指屋里,周宜水瘸着脚进,还未等下人们完全退出,就忍不住冒出一句,“这回真是疯了!” 媞祯回过神请他坐下,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投入其中,听他道:“你就说,明明杜家的事板上钉钉,株连死罪在所难免,怎么让杨思权查了一圈,愣是没有个好歹!” “孟献城没被揪出来?”她眼里亦波澜起伏,“杨思权不是皇帝的人吗?怎么会……” “谁知道杨思权那个老阉贼怎么办的事,他去杜府查一圈,说是根本就没有有纹身的人!我倒也好奇,孟献城那么大个人是死人?他这不是明摆着说谎?” 他眼睛越眯越小,紧握着手心,“事后他向陛下陈情,保明他严查杜府一无所获,定是襄国那里蓄意挑拨社稷,是迫使君臣相害的计谋!我呸!” 杯盏狠狠外桌上一撩,声音脆脆回响。 “怪是那天杜重诲咬牙切齿,却一点反抗的动静都没有!我素日竟没看出来他跟杨思权有这交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东风欺梦 明纸糊厚厚的,将窗外凛冽的北风隔绝在外,四下里无声,疑影恍至心头。 周宜水愈发感叹,“原那日杨思权杀到的那么及时,半天是来劫我的!真是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儿有他指寇为臣!” 他眉心倏地一跳,沉思良久,“也不知他叽叽咕咕翻动了些什么舌头,今儿陛下召我去宣室殿,居然说霹雳弹一案不用查了!” 媞祯轻轻皱起画成远山黛的娥眉,“霹雳炮一事铁证如山,只怕不是杨思权动动舌头说翻案就翻案的?” “不是翻案,是霹雳炮泄露之所找到了,没有再查的必要!”他抬眸冷笑,“你说巧不巧,偏偏振威营里还真少了四枚霹雳弹,偏偏有个秦少将承认是自己挪移的。皇帝知道后,革职的革职,解禁的解禁,估摸经此一事,南阳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振威营搭上了桥!” 周宜水面上全是抹煞气,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头,说话间的齿缝都有阴风荡过。 “杨思权这人,我从未留意过他,这人这般有手段,陛下又信任他。看他这阵势,是为了帮杜重诲竟不计后果,铁了心保他。” 媞祯垂下眼帘冥想,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碗慢慢小啜了一口,“你说他们平日连见都见不了几面,怎么就关系这么亲厚,甚至不惜堵上性命?” 她提起这个,周宜水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难不成……他们之间有亲戚?” 这个答案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对不对,有连襟早查出来了,而且以皇帝的性格,根本不会让朝臣的连襟当自己私人办事处的首领。” 皇帝是个谨慎的人,用人更谨慎,不易轻易让心腹沾染外臣之中,所以能被皇帝信任之徒,一定是一个匹孤狼才行。 所以抛开这些不谈,又能是什么呢? “或许他们是有共同的秘密。” 她一语方出,周宜水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辞气狠洌:“没错!杨思权和杜重诲之间能有什么私人感情,一定是杨思权有把柄握在杜重诲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缄口不言,这一定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到底是什么秘密敢以命相酬,他暂时想不到,但一定是极其隐晦见不得光的。 “不管怎么咱们这次一举未定,已经打草惊蛇了,只怕以后再行动难了。” “对了,”媞祯没有接话,转而问了其他的,“南阳王那里有什么反应没有?”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蛔虫,传信更用不着我呐。” “这样……”媞祯眼睛盯过去,“你现在能走动,找个人把今日之事全告诉邹忌平,让他早早想好说辞。或许有一天,南阳王能帮我们一个大忙。” 这话让周宜水糊涂,八竿子怎么能让南阳王跟他们一条心?然对着纵横交错的棂子,还是点了头。 夜幕将垂的当口,因为天气不佳,更有种荒凉的味道。周宜水来过的消息温钰已经知晓,那件事的结果如何未听人言,但看着此时府中瑟瑟之景,成与败他也猜得一二。 看雪看得久了,提起袍迈上台阶,正见赵今淑两手揣兜走到檐下。 “听说殿下近来一直忧心郊外军民,所以妾特地抄了佛经,想着请您看过后若是无错,妾明日就去普陀寺烧了。” 温钰心里一讷,千百思量下到底请她进屋坐会儿,让管彤看茶。 管彤呢,是从始至终脸色都不好看,虽说他讨厌媞祯,但到底媞祯对温钰有几分真心,可眼前这位才是正经外边人,谁知道这回突然到访是下什么套的! 赵今淑掀开茶水闻味,微微笑道:“这真是上好的乌龙,妾是从未尝过。” 温钰看她抄的经文,心平气和的微笑,“看得出你礼佛礼得很用心。” 赵今淑有些苦恼,尽力装着惬意的模样。 “是呐,王妃从普陀寺请来一尊佛像,妾和胡美人素来无事,能在佛前为殿下烧香祈福,也算是善解了。”她轻轻瞥了他一眼,“说来王妃对殿下的心真令妾感然。” 本着看破不说破,温钰淡淡一笑,媞祯的性子他多了解,几百年也没见她诚心信过哪位仙家,八成请尊大佛就是故意打发人的。 而今儿赵今淑为什么过来,十有八九是媞祯做得这遭事惊动了奉茶监,周宜水的老婆崔乃矜是媞祯的表姐,随便一查就能抡在一条藤上,所以这遭特地派遣人打探他口风来着。 炭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她继续道:“既然殿下是念着王妃的好,又有什么别扭是过不去的,到底是家和万事兴,殿下跟王妃好,妾们才安好。” 温钰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原是你来当理中客的。可你这一问,孤倒是不知所以然了,孤是什么时候跟王妃生分的?” “都是外人编造说您们今儿闹得不痛快……妾一时听信难免担心。” “竟有这话?”温钰讶异的喃喃自语,眨巴了一下眼睛,“自王妃痴迷焚香礼佛,时常斋戒吃素,一直诚心之志。今来两宗事又死伤惨重,多日抄经念咒连眼睛都熬红了,平日难免恍惚一些。今儿无非是孤劝慰两句休息,王妃觉得孤心不诚,拌两句嘴。” “总归是国大家小,只有百姓安然才太平不是?” 她一点一点靠近,“自然。” “这阵子王妃熬得有些心力不及,也得劳烦你和胡氏在佛前多祝祷会儿,为生民积福全靠诚意,你们诚意到了,孤与王妃一切都好。” “殿下仁善,妾亦愿相随其后。”昏昏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灵动一转,满面含笑,“其实横大横小,我们做那些事都是为殿下好,王妃一心向佛难免有不周,若是殿下有什么需求,妾也是愿为殿下尽心尽力的……什么都行……” 他睨眼看着她,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呛人。赵今淑试探伸出手,斜觑着他,虽然一副如玉的好相貌,却是大大的不好接近。 她有点怕,但又不得不壮起胆儿,上面下了指标,不做总是不能够,她给自己打气,越是表面谦谦君子的人,越是假正经。说不定是王妃平日管得狠,正要入了港,不知怎样放浪形骸呢。 然那手未近身,就被温钰拎了住。 有的时候这些人是真蠢,大概自以为找到缝隙,装作贤惠之余兼有空子可钻。他是跟媞祯置气,但两码事也不能归做一码,而眼下这人,怕是不把他的话套出来,也不罢休。 “殿下……”她温存地唤了一声,蹭步上来,“妾知道这些日子您也累了。” 他不言声,白洁纤长的手指笃笃叩击桌面,不紧不慢地,每一下起伏都是思量。 良久他扬了扬嘴角,“是累了些。” 赵今淑甜甜一笑,鼓足勇气想要伸的解开他的腰带,却被他拂了住,“这倒不急,你先去沐浴焚香,等会……在西暖阁里候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潜智已深 轻声细语的话像蜜糖一样。赵今淑眼若流波,熟门熟路去地沐浴更衣,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躺在西暖阁床上,满是得逞后的快感,然这种心情还未维持一刻,门忽然被极其粗鲁给踹开。 砰地一声,吓得她失声拉过红缎被起来,只见是管彤笑眯眯的捧了一摞书放在桌上,吩咐道:“殿下说您若是沐浴好了就可以抄了。” 赵今淑窘迫的面红耳赤,“抄……抄什么?” 管彤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呦,还能是什么,《往生咒》呗!殿下好几天为这外面的百姓睡不着觉,您今儿来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不多……就剩两百遍就足数了,要不怎么让您沐浴呢,不就是为了抄经能虔诚些嘛。” 他手势比得端端正正,目中却只有戏谑。赵今淑脑子向被千斤捶砸似的,嗡嗡得直响,满脸紫涨,阁中并无她的衣物,只得扯过床上的厚被,匆匆披上起来抄写佛经。 一时心里别提有多恼了! 她哪儿遇过这么不知情识趣的男人!叫人沐浴焚香,就是为了让她点灯夜读!那管彤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字一句真是臊死她,不让她侍寝便罢了,连觉也不能睡,一心抄这个破经!明天她从这个院出去不得笑死个人! 困得眼涩,禁不住那寒意和坚硬的地板逼迫上膝盖,一点一点的触痛让她终于赶在天亮前把最后一份抄好,正想仰桌上歇会,大门忽然又砰得一下敞开。 她皱了皱眉,适应着清晨刺目的光线,慢慢见管彤向她揖礼,“殿下说了,美人抄写辛苦就不留用膳了,叫您快些回去休息,您一夜点灯抄经的诚心,殿下看到了。” 赵今淑心里怒骂,脸上和颜悦色说不辛苦。 管彤命人把她昨儿落在浴室的衣服给她,又哈下腰,“对了,殿下还说,让您回房之前先去趟霁月望湘台给王妃问个安,这是侍寝后的规矩。” 赵今淑如遭雷劈,给王妃问安!那还了得! 上次她听墙角未遂都被据起来礼佛面壁,这回要是被王妃知道她趁他俩闹矛盾的时候撬墙角,还不得给她像胡美人一样投湖! 现在去找王妃,就摆明要她去踹灰窝子!她才不想去。 忙呲着牙说不:“可我也没侍寝呀,就是替殿下抄抄书,再往王妃那里叨扰就不合适了罢。” 就知道她要推脱,可管彤就不让她推,“怎么不合适?殿下说了,您抄一宿书的功劳那是比侍寝还大呢!自然得按流程走,不然让人知道您是完璧归赵,这多打您脸呐,咱们殿下能让您受这种委屈?” 便向身后的丫鬟使使眼色,“您放心去,轿子都给您备好了,保准您累不着!” 美人计,投怀送抱套消息,可她努力一晚上,就只做到了“投”,还是投死的“投”。她早就跟上头首领说过这济阴王不吃这一套,要真吃这一套还至于大半年后院的女人个个还是黄花大闺女? 这回可真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一路上她坐在轿子里十分不安生,刚到霁月望湘台门口,就颤颤巍巍跌下来,幸好身边的侍女机灵,才扶了她一下。 见着她大早上来,文鸳也纳罕,鄙夷的上瞧下瞧,才把人请进去说话。 媞祯正在梳妆,由着文绣蘸了桂花水,一点一点蓖着头发。听赵今淑来了也不着急,等穿戴齐全才到前厅。 哪想她刚坐下,赵今淑咯噔着牙跪地上开始不停说道:什么昨晚她抄了一宿经书,抄了几百遍,殿下怎么怎么忧心,怎么怎么惦念外头的军民,她是为了分担才留下抄书的,可是清清白白,最后殿下给了她个体面,叫来让她给她磕个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千千万万就一句话:看在她没得逞的份上,就别再折腾她了。 媞祯被她说得直皱眉,文鸳文绣也侧目不已,没想她大早上来竟唱了这出戏。 昨儿媞祯送周宜水前后脚,就听文鸳报了信儿说赵今淑去了颂风谢玉斋,还跟温钰说了好多话,后来她留宿,媞祯也没在意,毕竟她的履历和她近日所为搁在那儿呢,温钰不是那么稚气和拎不清的人,拿女人跟她撒火,十有八九事出有因。 所以人今儿到她这儿,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既如此她也没什么好为难,帮温钰做足戏便是。 媞祯笑得十分端庄,“合外乎这么客套,能替殿下分担那是极好的,你在这里磕过头,我心里就记下了,一会让人给你送碗参汤补补。” 赵今淑还觉不够自证,忙让丫鬟把她抄的经文拿来,“这是妾昨夜抄写的经书,原是殿下想让妾今儿出门给烧了,可妾思来想去自个没这个资格,还请王妃出面才是。” 媞祯让文绣接过,说:“我知道了。” 她嗳了一声,忙又恭恭敬敬哈腰,急忙脚底抹油走了。 文绣瞧人的架势像连夜赶上架子的鸭子,捂嘴笑了一阵。她走过去,把棉帘拉上,转头问:“姑娘您怎么看这出?” 媞祯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还能怎样?从前她从没争宠这份心,偏昨儿有了,便知奉茶监已经怀疑上了济阴王府。然更糟的是……周宜水也被盯上了。” 当初浮屠寺刺杀那批人,她特地留了后手,放其活限至此就是为了一举坐实羯族匿京的事实,却没想叛徒另有其人,她反被将了一军,现在是彻底不敢妄动了。 她很怅然,怅然以后如何是好,然拔剑四顾心茫然,恍若一根尖锐的芒刺刺入肺腑,痛凹进云翳中。 慢慢天气开始变冷,尤其是雪停的时候,干冷进每一块骨头里。孟献城拿钩子剥着炭盆,劫后余生,反倒比平时还要痛快。 “这么说……这周解颐倒是跟济阴王是一伙的?” 杜重诲道:“杨思权他调查过,周宜水的内子跟济阴王妃是表姊妹,怎么地济阴王跟姓周的都是连桥,亲亲相互,都是这个理。若真是他得济阴王授意才对咱们出手如此凶狠,只怕济阴王和他都不能留了。” 孟献城轻轻啜着碧清的茶水,慢条斯理,“何止是周宜水,方奇龄、徐敬惠这些人都是跟刘温钰交情不错,还有呼延晏和朱嵇这些老臣。” 他宛然一叹,“可惜浮屠寺刺杀之后,济阴王府的戒备森严无比,想再一刀戳中要害已经不能够,只能慢刀子滚肉一点一点来。若是拥护他的人都死了,凭他什么王都是虚的。” 杜重诲揣起袖子,“自虎豹骑落入济阴王之手,陛下就已经起疑了,想来有杨思权在陛下左右侍奉,呼延晏离出京就不远了。” 孟献城摸着下巴,“权为兵上,如此甚好。” “好是好,只是不够最好,还有一个法子比砍掉他左右手还灵呢。” 他斜乜看他,见他伸出手指在桌上写下三个字,“石王妃。这重情必为情所伤,石氏就是他的软肋,若是石氏死了,他就完了!” 第一百五十章 金风未凛 一只白鹤“唧”地震翅掠过水面,引得水波款款摇摆。那声震得殷珠心里发毛,她在门外后远观良久,越发隐约觉得大事不妙。 孟献城在明纸后抬起脸,肃杀之气腾腾,“你犯了痰气么?混说什么!其余的你们要杀要剐看着办,但要是让我知道您敢拿她的主意……” 见他有护短的架势,杜重诲有些沉脸子,“怎么,一个女人还怎就动不得了?” 他赫赫翻乜他一眼,背过手站着,“这你问不着,你只要好好做事就够了,届时功成,我会看在你是我岳丈份上,让我舅舅襄王对你重重犒赏。所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个给我掂量清,别乱咬!” 默然回头,嘴角浮起阴鸷的笑意,像嗜血的野兽阴森的令人窒息。 他的话直剌剌的说出来,把殷珠吓得浑身冷汗。没想到外面的传言是真的,真是杜家跟羯族有些许勾结,所以才有羯族人去炸毁骠骑大营库遮掩向南阳王挪移霹雳炮一事…… 所以他对她那样好,只是为了让杜家跟他同流合污吗? 殷珠低下头去,极力隐忍着,心却被撕碎了一般,她现在该怎么办,站在夹道里,连口气儿都喘不上来,脚底软得跟棉花一样。 扶着兰茵的手,慢吞吞的下了台阶。 “献城的话,你都听见了?”走得够远了,她偏过头问兰茵。 兰茵皱眉,“若真是这样,姑娘您现在还有保全自己的办法,好在您跟孟公子只是定亲没有结亲,咱们还可以回头。” 她细细思量,“就跟他们说您要入道修行,只要进了道观,便是出家之人,就是真有什么连累,也牵连不了您。” 她听了一笑,嘴角的弧度扭曲,强忍着泪不叫落下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论这件事是否事发,对我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如今我倒不知家跟国之间孰重孰轻了……可怎好?” 她噎了噎鼻子,换了口气,“能维持现状该多好,我想和献城好好过日子,还想要个孩子。我以前总是觉得寂寞,很少有人顾及到我,可没想到身边刚热闹些,就这么快走到头了。” 兰茵惶然立着无所适从,她这姑娘命苦,最期盼就是世上能有一个爱她,如今叫她放弃,她怎么肯做得到? 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渴望一生被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可如今她最依赖的父亲和丈夫都背叛了大魏,她是要明堂揭发,大义灭亲?还是糊涂人享糊涂福,继续守着一方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男人们的世界她参与不进去,就是把自己碾成粉,说到底还是两败俱伤。她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只要她的丈夫心里有自己,或许其他的不完美她都可以装糊涂。 就拿今儿他肯为石王妃说句话,说明心里还是惦念她和王妃这段情意的。 安慰了自己半晌,一脑门子官司,决定过会再去书房找他说说话。远远见一个褐色长衫的男子人从廊口过来,停在书房门口左右掉头便打帘进去,殷珠心里好奇跟了两步上前,然窗口就被孟献城的视线捉了住。 “谁?”他面色不佳向外吼。 适才看躲不过去,她才鼓起勇气上前,“是我。我方才瞧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进来,以为是闹贼了,原你没事就好。” 孟献城眉眼顿转温和,疾步拉她坐下,指给她看,“是岳父大人新给我指派的属下,叫荣宝,定是他长得不好吓着你了。” 荣宝微微颔首打个千,知道没法继续报信,只好坦然的退下。 “你找我什么事?”他抓住她的手,眉眼如画。 她说没什么:“我今儿不高兴,想过来见见你。你也不高兴吗?” “方才有些,但你来了我很高兴。”又问她什么事心里不痛快,殷珠很犹豫,只能迟疑说是今儿起得晚了,没买到醉兴楼第一锅杏仁酥饼。 他很爽快,起身唤人备好马车,“正好我也没吃晚饭呢,你晚上想吃什么,咱们去街上看看。” 自上次螺犀街爆炸案之后,她就没有再出过府,父亲说外头不安全,要出去得等献城陪同,结果他一直很忙,她也不敢主动提。 不知怎么她总有些怕他,觉得他在自己面前跟别人面前是两个样,但每次看见他笑得和颜悦色,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想得多了些。 因还未出正月,街市上还是姹紫嫣红的热闹,一条街最有名的酒楼是菩提斋,专做些西域的小吃,尤其是一道“酸饺子”的特色甜品,奶和的皮子包着浓浓的奶酪和杏干,兰茵曾买过一回,她尝了,觉得这味道就是上辈子记忆里的味道,一吃终身不忘。 两个人找个角落坐下,吃东西都是专心致志。孟献城隐约还是觉得她有些愁容挂脸,“瞧你怎么还是有些不痛快?” 殷珠斟酌了下,还是装糊涂的好,也许有些事真的揭开脸,对谁都好不到哪儿去。 只能转着话题,“这几天两桩案子结了,我想去济阴王府看看石王妃。” “案子是定了,可照岳父那个意思,陛下对济阴王不满久了,你还是少去王府为好,真要是想见王妃说说话,把人约出来也是一样的。” 她到底还是迟疑,“可总不过,王姐姐也在府里呢。” “你那个王姐姐早就指不上了,如今王家都不上赶着,你杜家的姑娘又何必呢?”他取过桌上一枚香砌樱桃,慢慢含了道:“怪只怪她嫁错了人,还不中用,玩意似的,你也用不着拿她当姐姐。” 这话刚落,显而易见殷珠脸色垮了一半,孟献城这才回过味来,说自己心肠子直过了,“我左是不过看不得她以前欺负过你,说得话不中听。可就是因为向着你,哪怕咱们家跟济阴王府不对付,我心里还是善看王妃的。” 他边说边比了个手势,“这么着,我那里有份《春绒草木图鉴》,王妃喜欢画画,改明你找人给她送去,这些日子谁都烦,她看了能开心些。” 殷珠想他是好意,没往里深想就答应了,隔天便差兰茵给王府送去。那时候门口恰有卖桂花糕的板子敲过,媞祯听了觉得馋,让央挫窜出去买了两包,正好赶上兰茵送礼过来。 平日里他姐姐跟这杜姑娘感情算交好,礼收得也心安理得,回去交差给他姐姐,打开一看是本画册。 媞祯起初倒还有些兴奋,看到最后脸色倒越来越铁青,指间的花茎不禁被掐成了两段。 那一页附着“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的活春宫何等香艳,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文绣跟文鸳交接个眼神,想上前看上一眼,然媞祯反应飞快,立刻把册子合了上。 “怎么了,杜姑娘送来的画册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瞪着眼睛,不禁莞尔失笑,殷珠哪有这个胆子拿这个东西戏弄她,一定孟献城……是孟献城借了殷珠之手送来这淫词艳曲羞辱她!尤其是再想到他上次的轻佻之话,荒唐之举,她就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垂坠的恶心。 他已经得到了殷珠,得到了杜家的支持,为什么还不不满足?非要跟她一个王妃过不去!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她的底线! 都说羯族有强占敌雠的妻女为战利品的习俗,难不成孟献城就是为了羞辱她让温钰难堪? 她呵呵一笑,那声音像伺机而动的猛兽一般,“真是个疯子……疯子……” 文绣被这声吓得一噔,“您说什么?谁是疯子?” 她不理她,只狠狠指着桌上,“你去……烧了它!” 文鸳呃了一声,因为她主子和殷珠的关系向来不错,她总有些觉得不真切。 然很快一声命令再次袭来。 “我说烧了它!”媞祯满眼血红,举起画册重重摔她怀里,“烧了它!以后杜家的东西谁都不许再收!听见了没有!”她嘶吼完,半跌半撞地坐在石凳上。 文鸳忙向后斜乜一眼,“姑娘说烧就烧,姓杜的一家把咱们欺负成什么样了,早就该了断了!” 文绣嗳了声急忙去做。文鸳守在一边一边满脸心忧,“姑娘最近总是恍恍惚惚的,要不要请苏哲来瞧瞧?” 媞祯说用不着,“都是外面的事闹的。” “可老是怎么愁这也不是办法,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何况您这么忧心,对受孕也没好处,咱们家多少人盼着呢。” “可若是它生下来是继承我的惶恐和不安地,那才是真的可怜,总要有人要出面去改变环境。” 她帮她按着肩,“那奴婢去跟殿下说说,让他跟您一块。他总是疼您的,虽说嘴上怪您,但奉茶监的人一去,他遮掩得比谁都快,这不就是夫妻吗!嘴硬心软。” 媞祯眯起眼,外头日光熏灼,穿过一片茫茫的白,看见了将来似的,“里应外合打配合是为了大家,可他心里怎么想的我哪里知道……” 猛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到了门上,宋桧在槛外呵腰回禀:“姑娘!宫里传旨叫殿下去问话了!” 她听了,震惊的抬起下颚,手心似攥了冰珠一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间 对于外界来说,皇帝派杨思权审查全城的目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察知。但是,那场公开的螺犀街爆炸案,随之南阳王闭门自省的消息,到五兵部易主,却立即传遍了朝野,最后甚至连陈淑妃在甘泉宫为子求情晕倒的内宫隐秘,也暗暗地流传了出来。 自然对于亲生儿子,皇帝总是能给予一些宽怀和忍耐。而对于旁人,尤其是济阴王,他却要考虑甚甚。仅仅过了半年,济阴王现已不是以前那个无足轻重、常常被人忽视的宗亲,他既得度支部和田曹部的支持,又有真定公和虎豹骑在手,地位与南阳王比肩,若不是杨思权捅破这层窗户纸,怕是皇帝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以至于朝中所有的一举一动,都会让皇帝情不自禁的联想到他,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温钰的车架停在丹樨门外,在两个侍从的牵引下往宣室殿东暖阁去。过了一个新春的时间,皇帝乌黑的发髻生出些许雪白,一双眼睛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他见到人进来,脸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礼落坐。 “这么冷的天,难为贤侄进宫一趟。” 温钰敛衽为礼,顺着皇帝所指的地方坐了下,“臣原该勤着来请安,何况是陛下指名召见,臣自当听训。” 皇帝捋了捋胡须,“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是知道,骠骑大营库爆炸牵扯到羯族,朕越细思越觉恐,如今这点人就能把长安城闹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地处魏襄交界的北麓关得乱成什么样?朕思来想去,才想到一个缓兵之计……” 他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声音却是全然不符的温驯,“你舅舅真定公常年驻扎北麓关,早已是人熟地熟,知己知彼。为着边疆稳定,朕的意思的是请你舅舅再度出山,驻守魏襄交界,护边地太平。” 温钰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谁的手冷冷拨动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却极淡然,“这是自然,不说陛下您以为,便是臣也以为舅父该是如此,身为武将,保护臣民,这是应尽的本分,如此甚好。” 这样淡泊的口吻,已然超过了皇帝的预判,他的预料中至少是鄙夷、不解、慌张,突然却这么气定神闲,反而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了。 便轻笑,“大凡默契者,皆心心相印,看来这回,咱们叔侄难得默契一次。” 温钰踌躇了片刻,似有话说,“只是臣有件小事,想请陛下通融。” “你但说无妨。” 他起身揖了下手,道:“如今临海王沉冤得雪,虎豹骑臣本应归还,可是臣最近在东郊择了一片宝地,欲修座万佛寺供奉,正缺人镇守看管,工期冗长,只怕还也得是一两年后,还望陛下体谅臣的修佛之心。” “至于舅舅那里……”他如冠玉般的容颜愈加光洁明亮,“臣会尽力宽慰他主动请辞的,愿陛下放心。” 皇帝敏感地颤动了一下眉毛,这两句融在一起,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谈判,他以劝退真定公为借口彻底掌握虎豹骑,摆明就要他以小换大。 举起盏在唇边,慢条斯理的思量,“你虔心礼佛自然是好,朕没什么不准的,总归你细心体贴,不像那个逆子,只会让朕生气。” “不过……还是要注意自个的身子。瞧瞧这大年里出的两桩案子,连累你跟着操心,朕看你近来憔悴不少,是不是侍奉之人不周的缘故?” 蜻蜓点水般的问候,然温钰只是澹然微笑,“不过只年里所食荤腥太重,难免有些没胃口,至于臣身边的人,王妃宽厚,胡氏赵氏又是陛下爱赐,臣深受皇恩,自然一切安好。” 皇帝微一迟疑,“说起来,那胡氏与赵氏本是椒房殿出身,今离宫深远,皇后也时长念叨。胡氏温厚朕倒有耳闻,只是赵氏言多善语,怕是这半年你担待不少。” 温钰淡淡一笑,“赵氏巧慧擅理家务,自是王妃也不能比,能言善道也是应该的,可就偏偏是这恰到好处的能言善道,臣反而更得意于此。” 皇帝的目光徐徐扫过他的面庞,含笑道:“可见这女子虽小,却偏偏能让侄儿动心一笑。既是得当,那自然最好。” 人心如深壑难测。温钰对赵氏这一番转变,又在图谋什么呢?皇帝凝眸于他端然的身躯,不由心中侧侧,直到一杯茶尽,才让他回府。 杨思权在进入宣室殿暖阁行君臣大礼时,皇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没有叫他平身,直到紧张压抑的气息已足够浓厚,才厉声问道:“杨思权,你的奉茶监是不是要易主了?” “陛下何故这样问?” “朕为何这样问?”皇帝坚起眉毛道:“你难道不觉得济阴王跟提前通知了似的,居然还拿虎豹骑跟朕举一反三!”皇帝心头怒意如潮,又逼问了一句,“你的人没问题?” 杨思权立刻“扑通”一声跪地,“这不可能呐陛下……” 皇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他,“朕原本就奇怪,上次那个‘飞燕喜春散’,宫里的太医明明说他所食之量根本不至于药性发作如此之强!他生出这么大的事,直接断了王氏女的根基,说是巧合也太勉强!还有今天……” 说着一口气又翻了上来,哽不能言,让李广好一通揉搓才顺过气儿去,又道:“你听听方才他跟朕说的话,嬉皮笑脸、讨价还价,倒像是早知道一样来应付朕来的!你敢说你的细作没有问题!” 这句说得已经算是极重了,杨思权仅余的一点唇色褪得干干净净,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臣惶恐……臣不知啊!” “你不知?你不知朕还要你有什么用!”皇帝拍着龙案指向他,“去!去给朕查,到底是哪个人敢叛变朕!查出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杨思权低声道:“是……”银牙咬了又咬,几乎是佝偻着腰滚下去的。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怎么偏赵今淑跟济阴王同房后就闹出这回事,之前她还明说暗辩济阴王与她毫无情意可言,怎么听着济阴王的话倒像是属意于她,里里外外替她遮掩! 杨思权的脸此时已绷成了一块铁板,回到奉茶监忙招人过来,“如今城中的封禁也解了,今夜速诏丽馨和赵今淑见面!” 那人却吞吞吐吐,气得杨思权大嘴巴过了去,“哈你妈屁!有话快倒是放。” “济阴王回府把赵今淑叫到房里去了,说是要……留宿,今晚怕是不成!” 第一百五十二章 鼓瑟 赵今淑默默跪在地上,拿起一本经书细细抄写。外面的太阳灼热无比,而她的世界却像是忘不到头一样,仿佛被细密的蜘蛛网团团包围,没有出口。 宋桧的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美人慢慢抄,今儿一天奴才陪您,您要是饿了渴了累了知会一声,奴才保证把您伺候好了。” 赵今淑鼓足勇气仰起脸,望着他的脸低低哀求,“这些经书,左不过我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抄,不如你跟殿下通禀一声,说抄完明天给他带来。” “这可使不得!”他两手揣起弓腰,“别怪奴才多心,奴才知道您跟胡美人关系好,万一真的假手于人奴才可担当不起,亵渎神明那更担当不起!您就歇了这份心。” 她怎能歇得,上午济阴王跟皇帝的事情她已经有耳闻了,就连丽馨也来找她,问她是不是泄露的消息。可她竖指并三,向天发誓,有谁又能相信她什么都没说呢?如今她这个宠妾的位置坐得如坐针毡,外面光荣,心里全是苦水。 今儿一宿再给她搁屋里,那是她连向上头自证的机会都没有了。平日里都看济阴王是善性子,怎么耍贱扮滑起来连曹操都得亏三分呢! 宋桧不让,她也没得法子,只得静静坐下抄字,只是杨思权向来疑心深重,怕是她以后行走踏落要如履薄冰。 天边的夕阳与落霞连成一线,那无尽的光晕仿佛风口间的密辛,层层叠叠地随着西风吹进轻薄的的帷幕中,辗转落到媞祯的耳旁。 “温钰今天真的这么跟皇帝说的?” 文绣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不前脚刚回来,后头就把赵今淑又拽进了西暖阁里,听宋桧说,都抄了半个时辰,这抄一晚上也真是难熬。” 文鸳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自己求来得荣宠,她不受着谁受着,但凡奉茶监没动这份心,哪来的借口让人折腾。” 媞祯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天色将暗,便也放下梳篦,打算起身,“横竖这件事他替咱们打了个回头镖,现在奉茶监不如意,咱们也不如意,这事情就会回旋的余地。只是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不成,还要到南园商议一番才行。” 立下决心,便顺着回廊往右去,刚下了台阶,正对的一座庞然大物盖住她半边身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声音气势汹汹的吼她,“王妃这会子去哪儿呀?” 她闻声抬头,见呼延晏一身靛衣绒袄,眼睛如狼一样盯着她看,她心里道麻烦,面上到底念了温钰的三分情,便微微含笑朝他,悠悠欠个身,“听说延熹湖的花灯十分美丽,我约了些本家的姊妹去赏玩。” 哪想呼延晏却是一脸鄙夷,“玩?你还有心情玩?” 她的脸色似轻浮的流云,虽不知所措,却也安稳,“舅父这话是为何?” “你不知为何?你家殿下进宫一趟,大正月里的,陛下就突然下旨让我自行请辞到边疆驻守,你当真不知?” 他越说越急,不觉泫然,“不是你吹了什么枕头风,殿下他怎么就突发奇想当说客劝他亲舅舅调离边疆?定是你挑唆的!” “什么是枕头风?” 谢赫嘲讽的笑意自唇角闪过,“枕头风,自然妇人的枕边之言。” “既然是枕边之言,那舅父您怎么会知道?”发髻上紫金六面镜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掩住了她并不平静的眼波,“您是派人守在我们床边了,还是叫人偷摸藏床底下了,一言一句,真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如果您真能听见,那才是骇然。” 她的言辞犀利,堵的呼延晏一愣一愣,“你……” 忽然怒不择言,“贱商果然是贱商,真是毫不知耻!居然仗着殿下的喜欢欺辱长辈,一股子狐媚做派,我非当真殿下的面撕下你这个商贾贱人的脸不可!” 他这话说得极辛辣!长安城人人尽知媞祯乃是商贾出身,虽被立为正妃,但出身摆在那呢,多数些上流勋贵看她,总不入流。 媞祯素来沉静从容,闻得“贱商”二字也不由脸上肌肉一搐,然而也不过一瞬,她把颤抖的指尖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 “那您便试试看,看看到时候殿下是向我还是向您?不论如何您都得忍,我这个您瞧不起的贱商,偏偏就够能坐在王妃的位置上,偏偏这高台我就能站得稳,您要知道这份虚荣全是靠殿下的抬举,是他向陛下进言求着给我的!您要说我德不配位,那您倒是得把陛下和殿下置于何地?” 媞祯的一席话一度击中呼延晏伤处,舅舅不如媳妇,这真叫人笑话。 心底似被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脏肺腑皆搐成一团。霎时他眉宇间的怒气不可抑制,“放肆!你这是在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那您这是在跟亲王妃说话的态度吗?!” 媞祯拂着衣袖,上来下去的打量他,“自古尊卑先于长幼,您既出身大家,不会让我这个小辈来教您这个规矩?何况如今长辈不是长辈,晚辈不是晚辈,又哪来的体面?” 她冷笑皆过,弯弯的眉眼如含水的碧波,赤金宝冠垂下的两条的流苏,在她脸庞一跳一闪。 “您就好好收拾包袱,说不定改年行情好,殿下还能上道折子把您拉回来遛遛,总比在我面前逞英雄要强。” 她一语未落,呼延晏“扑哧”大笑了起来,那嘴一裂像鬼一样,脆生生的生一层寒霜。 恍然间那手忽高高举起,飞快的朝媞祯面上落去,吓得曹迩和央挫急忙上前拉扯,然而未等他们把那巴掌截下,另一只手边从后捉住了他。 是温钰杀到:“舅父!” 回头见一个硕白的影子,呼延晏才萎萎顿住,那长身如同玉立,徐徐将媞祯挡在后面,“您这是做什么呢?大冬天里还没蝇虫,您打算在这打谁的脸?” 说罢,便频频目视于她,似两丸黑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门口的马车等你呢,快些早去早回。” 媞祯一垂眸,举袖掩饰着轻咳了一声,目光往温钰身上微微一转,头也不回就走了。 心底百感交集,难怪回程之后他这外甥就不听他话,如今便只知老婆不知舅舅,他要再外出一趟可还好!呼延晏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缕腥红,正要发作,忽然被温钰一个眼神闪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沉吟(上) 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大抵能猜这个人的性格。媞祯的人生一直很辉煌,生来众星捧月,及笄就接手石舫,官场商场两头沾,坐镇的气势摆在那里,凭是张仪转世也说不过她。 所以她这一路都是铩羽而归的架势。 也是忍耐够了,早就看着呼延晏不顺眼,不过憋着没发挥,偏今儿逮了她痛处骂,那她吵起也顾不得老老少少,大骂特码一通,瞬间这几天不痛快的心情都舒坦了。 沈望舒听了一通她的牢骚,顿时笑得把茶喷了一地,忙接过追忆的手绢擦了擦,继续悠悠笑道:“哈哈哈你居然真的指呼延晏的鼻子骂!哎呦你这莽劲儿,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得理不饶人。” 想想媞祯是个什么性儿,真闹上,三分亏也能辩十二分理,不把人怼退一射之地不罢休。呼延晏一个口齿不清的老武夫,怎么能说得过她,只怕是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狠狠憋了一肚子的气。 她漠然哼笑,“索性他不是要走了吗?这次是皇帝下旨,他想赖在长安也不能。我本来也不是非要他走不可,可他在长安非但帮上忙,还得时不时到我面前装长辈,充老大,再不计给我帮倒忙,恐吓我,还不如到北麓关戍边。” 素手往桌上一支,抬起下巴,“真等到了必要时刻,让温钰往那里去一封信,届时兵马已到,守株待兔,我倒看孟献城怎么逃得出北麓关!” 何况当初沈望舒劝诫南阳王把虎豹骑让给温钰的初衷,就是为了呼延晏离京做打算。关门打狗,也得有人守门,皇帝又疑心甚甚,太容易被利用,这回不仅仅是媞祯为了自己出气,更是为了奸细窜逃而做好防守。 这门封住,再打狗才是大展身手。 媞祯轻抿朱唇,停顿了片刻,方道:“不说我这遭事了,说说别的,周宜水可把杨思权的事告诉你了?” “这个我知道,”沈望舒的脑筋转得很快,“按照周宜水所说,是杨思权主动请缨替杜重诲担责,隐瞒孟献城身份一事,那几乎就可以确定,当初跟杜重诲里应外合灭我沈家的就是杨思权。” 几缕薄阳跟随风的方向洒落,宛如金黄色的绸缎连绵不断,轻轻划过他微红的眼圈。 “杨思权是皇帝的中枢,消息得的是一手的快,难免会因当时的皇帝战情不稳,而选择两头吃好。” 他紧紧攥着拳头,目光坚定,“看来这衷心的奉茶监,也不是忠心耿耿,皇帝真是失算至此。” “那士溪哥哥对此人可有了解?” “这个我没法断言,杨思权向来不参与朝政,只为皇帝的眼睛而存在,一向身居宫中,与朝中之臣大为不同,想知他的底细恐怕很难。” 他一袭蓝色暗纹长袍中隐隐透出几许沧桑孤清之意,微微失落,又有着恨毒的无奈,连话语都是萧条的。 “而今我也是揣测,毫无证据可言,即便是对杜重诲的证词,也仅仅是我们这些未死之人的片面之言,只怕我们还告不到明堂上,就会被杨思权和杜重诲一起杀人灭口。” 媞祯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手镯的腕子,五指纤纤格外分辨,“算来算去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失察太久,就算有证据也已经磨损的差不多了,重新收集简直难如登天……” “那也要做!”沈望舒的声音因为太过仓促而带着沙哑,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只要有一点点踪迹,都不能阻止我报仇的决心,沈家三千英魂不能白白牺牲,那些奸佞也绝不能继续苟活!” 像一石击中他的肺腑,跌得人咳嗽不止。 媞祯连忙拍着他的背,追忆从白瓷瓶中速速取一颗药丸给他服下,“公子快润润喉。” 平息了半晌,沈望舒的情绪才稳定,媞祯看着面目全非的半张脸被面具遮挡,像是被埋起的伤痛在某处化成了肌瘤。 便推心置腹道:“只要能扳倒皇帝的左右手,除掉孟献城,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奉陪。” 沈望舒缓缓抬起头,一双眼尽是阴鸷的目光,“如今不是好在济阴王殿下的言行已经让皇帝怀疑奉茶监不忠吗?” 又道:“如果能彻底坐实奉茶监参与党争呢?” 媞祯一看沈望舒的神情,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用南阳王这颗棋?” 随着媞祯不紧不慢的话语,一抹阴云涌上沈望舒的额头,他暗暗握了握拳,“杨思权为了给杜重诲脱罪找人定罪,已经得罪了他。明明贺常荀已死,可以死无对证,偏偏他这一举恰如其分是坐实了南阳王挪移霹雳炮之罪,以南阳王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知道始作俑者是杨思权,且会善罢甘休。” 当日振威营秦少将的证词直指南阳王令贺常荀恐吓,他才被迫动手,皇帝震怒万分,到底看在血亲之情和淑妃的情面网开一面,只是禁足不得摄政。 然失去摄政之权的皇子,好比上阵打仗不拿武器,连政权都没有,又如何夺嫡? 所以这更加笃定沈望舒的决心,“如今朝政二选一,得罪南阳王,就意味着讨好临海王。不光是为了私仇,还是为了权柄,他都不应该放过他,既知猛虎反扑,利用也不过顺应天命。” 媞祯低头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间一只白玉钏微微晃动了一下,雪腻光泽如同她的肌肤一般迷人,正拿着茶壶再温上一杯,只见一个垂髫的孩子进来蹿进沈望舒的怀里道:“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 沈望舒揉着孩子的头,面色立刻变得温和,不管怎么说,他做三叔的,在侄子面前始终是和蔼宽厚的。 媞祯拉着念影糯糯的手,问他:“狐狸精是谁呀?” 沈望舒却笑着先答:“是南阳王,他是说南阳王来了。” 媞祯噗嗤一笑,怪道小孩子就是悟性高,没接触的人都能一眼看清楚本来面目,真是个好称呼。 外面的轿子已经放下,媞祯忙主动起身绕到屏风后面观望,刚摸个椅子坐好,听外面的快步脆响进入帘壁之内,像是被杆子赶来的大鹅,嗒嗒的摇摆。 南阳王大震飞袖,未进屋里,便问其声,狠狠啐了句,“父皇他疯了!” 沈望舒推开念影到另一处去玩,手里不疾不徐的拿起紫砂壶,为人斟了一杯香茶,“殿下说什么?” “呃……”南阳王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忙改口,“我是说,父皇居然将那个秦少将的话信以为真!这平白无故的冤屈,我心里哪受得住!” 平白无故?沈望舒冷冷一笑。倒也真不是平白无故,当初他可没教唆他往仓库放霹雳炮,如果不是他心思狠毒想一口吃个胖子,何来今日为别人冤屈? 还不是自作自受! 可他心里想,面上不能这么说,还得慢慢牵引,“是呐,按理贺常荀已死此事早就揭过,怎会有人突然反水呢?” 他一语方出,南阳王已经跳了起来,“那自然是受人指使啊!”忽然他两手一拍,“临海王!” 沈望舒慢慢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示意他王静一静的手势,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殿下与临海王不睦已久,您怀疑他自然使然,可是您是否忘了,从螺犀街爆炸案到骠骑大营库爆炸案一直所监管的是左冯翊和奉茶监呐。” 南阳王霎时凝住神色,脸有一半落在余辉的阴影中,连忙颤抖摇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沉吟(下) 天空渐渐有芥黄变成粉红,最后化成一抹绛紫,随着云霭的消散,隐退在靛蓝色的夜里。 “绝对吗?殿下。”沈望舒转动轮椅取来一个火折子把油灯点燃。 “历来储位争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您怎么知道您的敌人不会那么强大呢?” 不知从何而起的压迫感慢慢侵袭了过来,南阳王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瑟瑟的对着他的眼睛,“你若说他勾结左冯翊倒还有可能,奉茶监……那是……” 他渐渐有些不敢言语,不敢确定。 沈望舒看着他仓促的呼吸在清冷空气化成白雾,眼锋一亮,“您以为奉茶监参与的事,是左冯翊可以独断的?据我所知,您和振威营并无交集?贺常荀所挪用的霹雳炮应该出自——您府邸的私库。” 所以那日宣室殿对证,他才那么心急把贺常荀拉到廷尉司毒毙,因为他知道,只要贺常荀死了,就没人会知道他假借酌查劣品之时而偷觅军火之举。 他的言语戳中南阳王震撼的神色,仿佛南阳王下一句话就要破口。 “殿下不用怀疑我怎么知道,殿下应该怀疑……为何杨思权要平白无故让这个悬案了结呢,甚至不惜冒名顶替?” 南阳王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愣怔,“奉茶监他们隶属父皇管辖,他们怎么敢……” “夹角的小兽也得找条后路,奉茶监始终是天子之臣,他不仅仅效忠的是当今天子,更是将来的天子!”沈望舒极是聪明,话到此处,点到即止,反而不再深入,转身望云,由着南阳王自己去想。 良久,书桌上的油灯内爆出了噼叭之声。沈望舒起身挪开灯罩,执银剪剪去烛花,眼尾顺势扫了南阳王一眼。 “军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支持殿下的几员武臣,都是贺常荀一系的。如今他倒了,您手中就只有骁骑营这一只剑。可奉茶监的威力远比您所有的剑都要锋利,您要想清楚。” 他故意拉长尾音,缓缓吞吐,“何况……临海王或许已经有一个杜重诲支持了。” 听得此言,南阳王眸色突转冰寒,“你说什么?!” “只是推测罢了。”沈望舒拢了拢手中的怀炉,“推测嘛,自然是什么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骠骑大营库为何会突然爆炸?又为何偏偏事发于陛下下令调查武官武库之后?您就不觉得他是在犹抱琵琶半遮面?” 南阳王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你是说杜重诲的武库有问题?所以才……” 沈望舒点头以示,“所以才有了羯族炸炮营的典故,不然您觉得区区几个羯族人,怎么会在长安来去自如,无人发觉呢?” “如果杜重诲一定要遮掩此事,就只能临阵冒险,所以杨思权找秦少将背锅,实则是在替杜重诲挡灾,所以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伙的才对。” 有疏落的风吹过,一笃一笃掠过灯烛,催着火焰像蛇信子一般越卷越燃。 沈望舒面不改色,“如果是一伙的,那就说得通了……殿下,他们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呀,既掩盖了自己祸事,还替临海王教训了您,好毒的计谋。” “哦对!您跟袁中贯还有旧怨呢,也难怪那孟公子会投诚杜家了。” 南阳王脸色阴沉,这些话在他耳如针穿毒刺,一字一句就是腐蚀他的心灵。他现在威权大数减半,却是临海王在朝中煊赫,既然他已经决心夺嫡,便是毫无退路可言,若是惨淡收场,只怕届时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急忙起身一鞠躬,“多谢邹先生教导!” 沈望舒的唇角不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紧了一下,缓然又变回清风雅素的神色,虚扶他一把,“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邹某既择殿下为主,自然唯殿下你马首是瞻。只是如今临海王压了您一头,殿下切不可后续乏力啊。” 他眼珠轻转了一下,“尤其是杨思权和杜重诲,您务必得上心。” 一字一句似斧头凿在南阳王难绷的底线,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 牙根已暗暗咬紧,半晌后方吐出一口气,道:“先生不必操心,孤……明白……” 裙带惊起的风使屋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悠然间,那道身影已经走出二门之外。 媞祯适才从屏风后拍手叫好走出,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轻快的笑意,“不愧是平阳学府的第一大忽悠,我要南阳王我也得谢谢你!一点假都听不出来,怎么着,咱们作壁上观?” “作壁上观?”沈望舒挺了挺身子,“与其把主动权交给别人手里,我为何不掌握给自己,你说是王妃娘娘?” 媞祯怔怔地看了他一阵,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南阳王这千年的狐狸,折在你这只万年狐狸的手里,其实也不算亏。” 沈望舒一笑而过,又默默静止了半晌,不知何等突发奇想,他转着轮椅到窗前换过拐杖,“你今天来得也巧,我正有个故人想引见。” “谁?” “戴将师。” 那戴将师原是沈老将军的副官,又兼是平阳学府的武艺师父,当初还曾看媞祯箭发精准,要把人捞过去当学生,后来媞祯摆出一份死都不从架势,还让人伤心难过一阵。 若是按照事实发展,戴将师此时也应在平阳政变中遇难身亡了。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媞祯很惊喜,“老师他还活着!” 沈望舒点头,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把她引到后厢的一个密室。 屋子混黑一片,借着追忆端来的烛台,才摸索到机关,机关后的承重墙是另一翻古木小屋的模样,遥遥在一张矮床上,有个中年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媞祯提着裙子跑过去,伏在他枕边,果然是那张熟悉脸,跟戏文上的张飞一个长相,尤其是那对眉毛,跟火苗窜天似的。 戴将师一双眼半睁半闭,盯着媞祯眼珠一转不转。媞祯问道:“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玄机。” “玄……机……”他喃喃唤着,趋前身子细瞧,艰难地伸手抚着她的盘发,又看向沈望舒,“一眨眼你俩都成亲了,哎呦……老夫来晚了,都没吃上喜酒。要是将军知道……” 这一语弄俩个人都尴尬的没声,愣是缓了好久,沈望舒才勉强一笑,“戴副官,今儿玄机来得急,下回再叫她把郎婿带来给您瞧瞧。” 他缓缓吟哦一声,愣怔半晌才明白过来,恍恍惚惚间,两个眼睛又止不住打架。 沈望舒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那您好好休息,等您养好身子,我俩陪您喝上几壶。”便叫上媞祯道过别,又重新把密室合上。 区区转眼之间,物是人非,星移斗转。至于戴将师为何变成这般样子,那便是长廊夜话了。 据沈望舒说,戴将师是一个月前才来到长安,那时正逢螺犀街爆炸案,城中对流民牵制厉害,他便始终在野郊徘徊,等熬过三天封城,已过四场大雪,他饿冻得难受,进城就抢了人家的包子铺的吃食,被人痛打了一顿丢进了粪坑,还是孔笙的中领军清理流民尸体时发现了他,差些扔进乱葬岗烧了。 后来沈望舒也问了他许多话,因为精神恍惚,总是答得三三四四,但唯一肯定是,他是拖着一条断腿和一身内伤沿街乞讨进城的。 外面雪影疏斜,第一抹月光已经停驻在屋檐的翘头。任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就有如一年前痛苦的记忆一样。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心 接二连三的情绪翻涌,给沈望舒的心里蒙上一层难言的阴郁,比起媞祯一心想要击败敌人的功利,他的一举一动则包含了更多的目的。 媞祯闻后那些事,便劝导他开怀,然沈望舒面上却没有一丝驿动的情绪,他缓了很久才开口,“玄机,其实我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 “你知道戴将师的老婆吗?” 媞祯一罕,慢慢咬起指头,“戴将师他不是铁光棍吗,还有老婆!” 那一颗郑重其事调起的心,浑然被这一声发问破功。 沈望舒抿唇笑道:“戴将师可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新妇,怎么会是光棍呢,别看他面相粗鲁,其实是很细心招人喜欢的。” 媞祯又问:“那他老婆是谁?还活着没呀?你是要托我找人不是?” “你先听我说,”他慢慢找个墩子坐下,叙述道:“他老婆叫杨雪心,是杨思权的义女,也是奉茶监的副统领,他俩成亲的时候,中山王还尚未离开平阳,她也只是王府的一个护卫。” “那她……” 见媞祯犹疑,沈望舒清癯的面庞也缓缓波动,“她跟戴将师感情深笃,想是不知杨思权和杜重诲谋害沈家军的内情,况且杨思权何等长袖善舞,不是骠骑大营库一事,恐怕你我还蒙在鼓里呢。” 信息堆叠至此,虽然没有一语戳破,但媞祯很快的捕捉到他的意图,“你是想策反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似在审视,又似别无他意,但终究是没有否认。 当年英雄神武的宿卫军副官戴将师,因杨思权判出阙氏,全军被剿,尸骨无存。执手送檀郎,归来竟是天人永隔,灰骨一把。纵然是朝中享荣受誉的奉茶监副统领,也难抵她撕心切骨之痛,哪怕那个人是她义父,她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几乎可以肯定,使其二者反目,就是沈望舒的目的。 可媞祯也有犹豫不定之处,“只是奉茶监居身宫闱,行动一向低调隐秘,想要单约杨雪心见面,把真相告诉她,这并不容易。” 便是这样想,紧握的手指关节就不觉泛白,“而且……她也未必会信……”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忙。”沈望舒很笃定道。 媞祯只略略一怔,心中便立时透亮。 “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有资格和能力做这件事的人。” “你想让我进宫做你的眼线?” 有须臾的沉静,他与她双目相对,“是。” 他解释道:“我知道让你在奉茶监游走很危险,所以我并不强求,愿与不愿全在你。” 语气的凝重,暗示着此路艰难。是这很难,她不得不考虑。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便是以皇帝对温钰的牵制画地为牢,她是进宫容易,出宫不易,平白无故多一颗可以掣肘温钰行动的棋子,有谁能够轻易放过呢? 横想如此,可竖想茫茫前路又如何?按兵不动,迟早杨思权、杜重诲、孟献城会把济阴王府生吞活剥,还会连累到石家和霍家,届时就真的要再上演一遍十七年前安阳石氏逃亡的场面了。 当初帮助温钰来长安,说好了就是当皇后的。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血折在奸佞鼠辈上,她自然不肯罢休。 心里啪啪的,有个影子在转。 “可以。” 她道。 沈望舒眼皮微微波动,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许动容。 金丝笼鼎的香烟,轻缓吐出梅蕊般清雅的烟雾,随着扑入回廊的几缕寒风,如絮弥漫在媞祯裙角。 她的眼睛追着他的眼睛,坚定果决,“我帮你可以,但我也有两个条件,看你能不能答应。” “你说。” “第一,我要孔笙的忠心。你知道呼延晏不靠谱,我需要一支属于自己的正规军。” 他微一思量,很快点头,“可以。” “第二,保护好我的家人和丈夫,尤其是温钰,你得发誓绝不能让他涉入险境,一丝一毫都行不。” 莫名的满心酸涩,沈望舒如生吞了一枚未熟成的青梅一般,连舌底也麻木了。 徐徐,他含笑微容,“我答应你,我用我的性命起誓,我会保护好他。” 她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丝苦涩与怅然,“多谢师兄。” 他驻足的表情带着小心翼翼,只见那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开出一朵开到荼蘼的花,就如这般严冬,已然过暮夏的花期。 廊下朱栏雕砌,夜空中有毛毛雨,当空乱舞,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沉沉的,应着四周有积古的幽暗。偶尔有飞落进他的眼,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 “其实,公子对石王妃的心始终没有放下。” 追忆拿来斗篷替他披肩,沈望舒回头莞尔一笑,抬头却萧瑟,“你都叫她王妃了,就知道这段感情,我不放下也得放下。” “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孤高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就心若磐石,如果我执念太深,就只会两败俱伤。” 他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雨地碾痕,“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该挽回的尝试了,该说的没遗憾了,既知此路不通,那退而求其次,愿她能顺心快乐又有何不可,人世间不是非要强求这一条道。”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其实体面……也很好。” 纷纷扬扬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他长长叹气,将一串朱砂流珠攥进了手心。 夜深人静,整个长安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辗转间,恍惚听得远远有琴音瑟瑟,低绪连绵,恍若吴语。 媞祯裹着鼠绒灰鹤氅,听着琴音低低冥想,便想起了那日她和温钰在临波湖畅谈江南水乡之景,他说要凿条船,一起云游四方,很可惜这样的想法,从进了长安那一天,就注定没法实现,只要蹿弄朝政的野心家一直在,他们就要像农夫一样不停耕耘,早已忘了美景的模样。 冥冥中顺着声音前行,不知不觉走到颂风谢玉斋里。此时西暖阁灯火通明,有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正爬在北窗持笔抄书,她往东走到正厢房,只有一道黯然的光斑。 她想推门进去,他却早跟防患未然似的提前把门拴好了。 明明他能替她做的事都做了,该护着也不少,她今天看他特地来给她撑腰,她是很高兴的,以为他已经不芥蒂骠骑大营库一事,如今看,他那一颗心,分得比谁都清。 她有些无奈,按常理碰壁就该回头,可她不知怎么从南园回来,想起那些事,她心里总有些犹豫。 “温钰,”她拍了拍门,“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我冷。” 屋里没有回应,却听那琴声停了,灯也熄了。媞祯很灰心,倚门滑到门槛上座着,一口气吊在心间。 然“咯噔”一声轻响,身后的门板移时空了大半,飘忽间,一条白色的裙裾映入眼帘。 第一百五十六章 娇 媞祯瑟瑟的坐在门口,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看到那门开了,瞬间也傻了,愣怔的瞧了半天也没起身。 温钰弯下腰把手递给她,“大夜里坐这儿能不冷?快起来,地上凉。” 上次那回气,一直掖在心口放不下,心里也想咬牙说不理她,可是仅仅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以前的场景像走马灯般一幕幕地从眼前滑过,她起水痘,他寸步不离,他受重伤,她泪干肠断,怄了这么长时间的气,谁也不知道他里头是空心的,轻轻一捅就坍塌了。 他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势都控制得很好。 她掖掖鼻子,立刻嬉皮笑脸起来,“你不生我气了?” 那人边说边猫着头,想顺着门缝溜进去,哪想温钰手一横,直接把她的预判拦了个一干二净,“我哪敢生你的气?你的本事多大,连长辈的话都敢训,欺我骗我还不是小巫见大巫!” 他长吁一口气低头,“更何况是谁要跟我一拍两散的?既然要散,那还是各回各屋。” 凭你说狠话被人捏住,今儿想下个台阶,结果人家把旧账给翻出来,连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媞祯瞬间跟石沉大海般的静,愣是呃哦了半天没吱声。 见她没话说,温钰就要作架势关门,那迅雷不及的动作,在媞祯眼里无比的熟悉,想当初老夫子在后面拿着竹竿追着他们打,比得就是谁蹿门蹿得快! 于是她一个上跳脚,像猴子盘树似的挂在了人的脖子上,窜着缝顺进了屋里。 她扑力极重,温钰脚跟没站稳,一个后挫险些跌在地上,待站定后,那人跟瓜皮糖似的粘他身上,一点都甩不掉,越是推,越是紧。 他俩手拉扯住她,“什么无赖把式……快起开!” 她呢头埋肩窝,偏抱着不放,“我今儿是来侍寝,人家才不要起开呢!外面那么冷,冻着我怎么好,而且那么多人看我进来了,我现在出去多丢人!人家也想你对人家负责嘛。” 温钰被她箍得喘不过气儿,洋装埋怨道:“哪有你这样侍寝的?女土匪似的!我看该叫人把你给拉出去,也让你去西暖阁跟赵今淑一块抄书。” “你要让人拉我出去,我就闹得人尽皆知,反正我脸皮厚。” “真该让舅舅把你一起捎到带北麓关去,比比看到底你跟城墙的脸皮谁厚!”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这不都是我脸皮厚的结果!” 他微躬下了腰,嘴上说嫌弃她,手上还是把人往上提了提,生怕摔着碰着,月光晃晃的,穿过碧色幽深的竹林照下来,带起她面上一圈涟漪。 她枯着眉头无奈地垂下嘴角,“你都十四天没正眼瞧我了,还不许人家厚着脸皮来了嘛。” 她蜷着身捧着他的脸,拿小脚在他身上噌,酥酥麻麻中满世界的寂静,温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震破耳膜。 “又是这个样子,我真该狠狠咬你一口。” 媞祯倒主动把脖子递过去,“那你咬试试!”旋即扒拉下他,对着他的脸啵唧一口,笑道:“你看,你都不舍得。” 她气焰依旧嚣张,轻拢慢捻着在他耳边嗡哝,他沉下嘴角,想说什么,顿了一下又忍住了,捞起人朝大|床上去,僛身压来,低首细吻。 她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想伸手环住他,忽然肩头一阵痡,她嘶地吸口冷气,嘟囔着,“你真咬我?!” 温钰乜了她一眼,“你不说我不舍得,那我不得不舍得给你看,省得下次你还这般猖狂,为所欲为。” 她低吟,“你爱我,这是我的底气和胆子,我今儿赖着你,死也不怕你会舍下我。” 温钰心里头半酸半腻,是啊,他爱她,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所以助涨了她的气焰,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是认定了自己不能把她怎么样,想来招惹便招惹,招惹完他还得没脾气,那种本能的迁就,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能怎么办? 他眸光闪动,宽大的衣裳像蝉翼一般脱落。媞祯两颊绯红,咬着唇,两臂交错起来拴住他的脖子,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攀援,由人予求予取。 “温钰……” 他嗯了声,两眼蒙蒙看着她。 她说:“以后不要不理我,我会伤心。” 怪道人家说了,老婆的枕头风赛过千军万马,他听了都觉得自己这么多天生的气都白生了,反而嗔斥自己该死,只想溺在温柔乡里,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粉身碎骨。 他轻摸她的脸,声音似泡进蜜罐子里,微微喘息,“我永远是你的裙下之臣,永远随叫随到。” 她莞尔一笑,把人的脖子紧紧搂住,似丝绸般缠绕,妖娆伸展,像七月里芙蕖被绿叶压着的花蕊,娇羞百态。 他吻她的脸颊,温热的嘴|唇,白皙的肌肤,也紧紧和她纠缠在一起。 迷情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账,却如乘云端。 纱幔葳葳垂地,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的清梦。 许久温钰轻侧过头,像太极图一般抱她在怀,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舅舅那里我都摆平了,明儿他收拾一番,后头就走,本来我还想帮你出气,可我看他脸色气得比你都红,说道说道便罢了。等熬过这两天再出府,他性子有些睚眦必报,就算曹迩和央挫身手再高,你总得提防。” 她往上爬了爬,眼神灼灼,似要感知他的态度一般。 他到底退了一步,“其余的事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记得什么,只希望你以后能三思而后行。说到底,这回我不仅是气你没顾及活人,还气你功利心太重而涉身险境。太多人为年少做过的错事而忏悔终身,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个。如今闹过了,气过了,悔过了,该面对现实的还是眼前,再说夫妻哪有隔夜仇。” 他声音柔软,“咱们一路走来不容易,不管作风上怎样的不对付,可终归我们的心是真的,以后我多考虑你一些,你也多体贴我一些。” 她在他耳垂上轻一啮,小小嗯了一声,把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那流淌的血液在她耳边跳得突突快。 天高月小,树影婆娑。鸡起五更,温钰自小养成的习惯,甭管前夜再疲累,次日一早准点自然就醒了。 昨儿皇帝给他下了密旨,今儿早朝得由他舅舅自个请辞离京,他走不开。他不言声起身披衣,回头看媞祯抱着被子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他站在床前挪不动步子,索性探身伸脖亲了亲她的脸。 媞祯闭着眼弯唇笑,一探胳膊勾住他的肩,“今天有早朝?” “昨儿我跟皇帝说让舅舅今日主动递辞呈,我得上前头看着去,不然怕出事。”他边说边想,“其实这个幺蛾子我早也想得到,皇帝不留舅舅是迟早的事,这儿威胁太大了,可好在不是还有虎豹骑在手,我也不算亏,你说是不是?” 媞祯在一边捧场,“可不是,我这夫君多聪明,知道差价交换了!” 听她语气娇俏,拿手往鼻子上一刮,“再睡会儿,天都没亮呢,等我回来给你带酸梅酪,给你开开胃。” 她糯糯说好,看他拢上朝服去外头洗漱,了无心思的合眼躺了一会儿,没过卯时又醒了一阵,便听见西暖阁悉悉窣窣,像是闹些什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潜伏 因温钰早走,赵今淑才侥幸少抄了两个时辰,宋桧使派完人查够稿子,便作个揖拿着东西送去书房交差,留下她屋里空无一人。 熏球里醒神香尚未燃尽,丝丝缕缕缠扰的香气喷芳吐麝,赵今淑慢慢抬直腰板,待人人散尽之后,一掌重重砸在桌上,这是什么事! 他们和解了,自己才是最冤枉的,并没有进幸,却叫人记档挂名。济阴王拿她当枪使,要她跟奉茶监闹内讧,如今据在这四角的地方手都抄酸了,心里跟熬苦胆似的。 她的丫鬟被调在院外,听了外头人的命令才进来搀她,刚出了门口,便见着媞祯松松懒懒的在鱼缸边喂鱼。 她缓缓欠个身,恻然一笑,长吁一口气,旋身出了门廊,在管彤的引申下上了一抬小轿。 方到漪澜阁,胡居兰正在院中等她,一身靛蓝勾白的敞衣,松垮的腰身,愈加显得消瘦。 “我听说昨晚王妃去了,她没为难你?” 她凝眉望着她,脸上没有喜怒哀乐,许久缓缓酝酿出一丝笑意,“我一个侍奉殿下木头人罢了,有什么好为难的。”便挑起帘子掩身进屋。 围炉沏了早茶,胡居兰讪讪安慰她,“其实咱们这样也挺好,有什么高枝飞要攀不可,只要能活着也是享清福了,别人的世界咱们也进不去。” 赵今淑只是微笑,凭她的生死何时由过自己?凝望着窗纱外明灿灿的阳光,心里阴晦得发酸,“我要是能像你想得这样开,便也不会去争这一口气了,可有些时候……这身子也不听得我自己的使唤。” 胡居兰却听得糊涂了,一手抚着脸颊道:“你争了又能怎么样呢,谁开始不是抱着指望过来的?刚进府时,王宝林那样凶悍,王妃心思又深,殿下还是个心长偏的人,这样的处境,王妃算计我,他连问都不问,生死随我去。” 她取出手绢擦着滑下眼眶的泪,直直的注视着她,“你不知道,自那回落水后,我每天都在做梦,梦见我泡在冰凉的湖水里浮肉发白,横竖咬牙一想,什么恩宠不恩宠的,那都是浮云。” “你可千万别死心眼!” 若不是进了王府,她也不会这么灰心。等到二十五岁出宫,说不到她能找一个两心欢喜的郎婿,她也能得到丈夫的喜爱,儿女绕膝成群。而不是在这四方的天地,没日没夜的烧香拜佛、刺绣女红,过着衣食无忧却又度日如年的生活。 而此刻。哪怕一个普通的侍女,都比她自在畅快。 “可能我这人,输就输在心气儿高,想为我自己挣脸子。”赵今淑讪讪自嘲,“要是万一……万一殿下能对我有一点点心呢?” 胡居兰很果决的摇头,“如果我家里的人对我上一点点心,那进宫的也不会是我呀,手心手背再是肉,也是手心的肉比手背的肉多,一家姊妹都如此,何况是这里。” 她话落一瞬,有尖锐的声音从隔壁爆发出来,那叫喊撕心裂肺,如杜鹃啼血一般凄惨,然而她们只是抬了抬脑袋,很快就跟这道声音隔绝了。 她们都知道,那是王蓁宓发疯的吵闹声。自半年前被封闭了,她每天早上都发疯,不是摔东西,就是挠门,口里一直喊着“回家、回家”,再然后就是奴仆侍女一起上前牵制住了,想办法让她冷静,请过大夫来看,说是心里刺激太大导致的精神恍惚,整个人跟老猫子一样癫狂,很多时候丽馨都按捺不住。 转头看了一眼门前的芭蕉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胡居兰暗暗一掐手,心里生了一丝微末的怜悯,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 胡居兰嗳了一声,对赵今淑嘱咐道:“先睡一会,等会卯时三刻,还要去礼佛上香呢,我也回去歇歇,一会儿咱们一块过去。” 赵今淑浅浅嗯道,回身仰在棉絮包的引枕上谓然长叹。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窗外有人影一闪。 抬眼一瞧,像是丽馨的身影,不免手心生出大把的冷汗。 兴雨连波后,总会给人带来短暂的岁月静好。 一日复一日的安宁,渐渐已距呼延晏离京有小半月了。而温钰则为应对皇帝的问责,真的在东郊修个寺庙,闲来无事,还会带媞祯结伴晃荡一圈,装装样子,两头交代也算妥帖。 然最值得一笑的,还是陇西霍家派班若来送的手书。霍舅父那的进京审核手续的已经办妥,特发来此信告知,待四月份任调,中旬就能后到长安,只是官职并不高,一个九品知事而已,但为这能和家人的团聚的心,总是值得人悻悻的。 自然,媞祯也十分高兴,前脚听了信儿,后脚便让曹迩下去挑拣园子,务必要要捯饬成最好的模样,给霍舅父一家歇脚。 后头温钰回来乍见故人班若,心里也十分欢畅,嘱咐府里待班若为上宾之礼,只为了昔日在柔然接济之情。 很快柳条新芽,湖泊开始化冰解冻,就在这即将进入三月初春的时节,一道强劲的北风,很快铺天盖地吹来了。 那个消息来得太快,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就那样直剌剌的降临,因突发之急,媞祯知道之时亦情不自禁心跳骤停了一下。 曹迩的手势僵在两侧,“今早有东郊的百姓向京兆伊举报,说殿下修建佛寺名为礼佛,实为私设军械武器藏匿点,有……有谋反之嫌,此刻殿下已经在朝上了。” 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的阴沉诡谲,唯听见步摇上珠钗玲珑有声,声声击上心头。 他抬首,“姑娘——” 她的神情阴晴未定,并不似抬头天空晴云万里,“躲是躲不过了,凭人怎么自证,皇帝也只信自己眼睛,定会让奉茶监彻搜万佛寺,既如此,那就釜底抽薪,确保他们一定不能在佛寺里搜出什么。” 手指“笃笃”地叩在沉实的桌上,“这样,你去跟南阳王报个信,这么好献殷勤的地方,他肯定会帮咱们一把。” 曹迩正要答应,廊亭下面一道声铿铿震耳,“还是让奴才去!” 管彤掀起袍角给媞祯叩个安,迟迟捧起手来,“奴才是殿下的贴身奴才,想来只有奴才去南阳王才会信服,还请王妃恩准。” 媞祯默默打量他,“你难得主动请缨一回,”便慢悠悠放下手炉,“准了。” “只要是关于殿下的事,奴才向来在所不辞。”管彤俏生生地勾起唇角。 “是。全身上下……我只信你对殿下这颗的忠心,既如此,那就别辜负这份信任。” 他听此话呵呵一笑,旋即背手快步下了台阶,朝二门而去。 甫一说完,曹迩就冷了脸,“这……” 她垂眸,“他愿意去,他爱做什么说什么都由得他,咱们管什么。” 曹迩琢磨了下,问:“那……内个去京兆伊报信的百姓要不要也捉来问问?若是能转供,咱们还能反敲他们一笔。” 媞祯当即斜乜了他一眼,让他住嘴,“该你做的我自会吩咐,不干你的事,就不要插手了。” 罕见自个主子这般顾虑不全面,曹迩干咽了唾沫,也不敢问她是为了什么,只赔笑道:“奴才是看没有外人,一不防头把话兜了出来,姑娘心思,奴才是脑满肠肥猜不出来。”便打个千告退。 然才沉寂半刻,却有侍女的步伐带起风声而进,恭声道:“杜家姑娘前来来拜见王妃,王妃可要一见?” 媞祯颇为意外她此时会来,如今济阴王府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杜重诲又跟杨思权关系深,何况上次那张画就是假手于她,保不齐她还会再被人利用,便这样微一沉吟,媞祯摇了摇头,“告诉她,我近来身子不爽,就不请她坐了,免得过了病气。 然而她让人传的话还没有带到,殷珠就在丫鬟的阻拦之下闯破了大门。 第一百五十八章 暗香 因殷珠身份贵重,以及跟王宝林搭着亲戚关系的缘故,府中大多数人都不敢动粗。媞祯听闻消息赶过去,她还正跟人相求放她进去一面,这般纠缠失礼的形态,倒是甚少一见。 “放开她。”媞祯道。 说完慢慢信步上前,推开前庭人影的遮挡,莞尔一笑,“数月不见殷珠姑娘胆子倒渐长,现在都敢擅闯王府邸了。” 殷珠调转视线瞧过去,前面雀屏旁站着个宫装美人,绯色的蜀绸,那样饱满的颜色,衬得人如牡丹般热烈鲜亮。 “我……我……”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低头看足搓着手绢。 媞祯颔了首,手指一挥,“有话进来说。” 便牵引着人往二门里去,殷珠见状,急忙提裙跟上,一同穿过一道九曲桥来到一座凉亭,亭下依依垂下柔白的棉帷,八角处放着熏炉,使其中的温度与室外鲜明隔开,恍若暖春一般。 媞祯叫身边的人下去,只留班若在身边端茶倒水,“现在没有人了,告诉我为什么擅闯王府?” 殷珠烟眉频蹙,两手在下头掐了很久,咬起唇糯糯道:“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让兰茵送来的东西一直被府卫阻着,我……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厌了。” “我……我害怕。” 从头回见她起,她就是那样子,头上只斜插了根挽发的扇头簪,一身烟青色的潞绸,柔弱的得像株新柳易折。 媞祯的微笑盈然而生两颊,淡淡道:“你什么都没错,是最近王府的事太多了,他们不敢让外人之物送进府内。” 殷珠自知济阴王府的烦扰因何而起,可那些毕竟是男人家的事,她问不得,也改不得,不管形式怎么发展,女人家总是失落的一方,随波逐流。 她慢慢把怀里的盒子捧上来,打开给她看,“你看这个风筝坠好不好看?我特地用缂丝锦和琉璃珠缝的,想着拴在风筝尾上飞起来一定别有意味。” 她拿在手上比给媞祯瞧,“我知道你喜欢大红色和牡丹花,特地挑了这块做底子。”又微微一笑,“我的是蓝桔梗,跟你颜色配在一起刚好。” 因着前事之鉴,媞祯多了份小心翼翼,把坠子拿来手心左看右看,见无恙才道:“你就是为了送这个?” “我想从前你因为王姐姐,都没有讨厌过我,如今……”她上前携了媞祯的手,眼里是嗫嚅的神色,“前朝的政治我并不懂,我也不想跟他们站队,我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无事时跟挚友说笑玩乐,不管怎样,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的……” 媞祯捏着帕子笑得极优雅,温声道:“我自然不会因政事记恨你,每家每户的都有自己的立场,这是不变的定数,何况我怨你,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她睫毛一闪,轻声慢转,“只是有时候总要顾及整体的面子,所以门卫做事我也是不知的,你心思单纯,却未必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单纯,侍卫也怕你被假手于人,就过问得多些,你也别脑。” 殷珠一听连连点头,“我懂得,男人家的面子,我们总是要顾忌的,这回是我唐突了,可我也是真的……不想因为那些我不懂的事情,而失去一个朋友。” 说起这个,她眼眶子渐渐泛起红,“我从小就很孤寂,人又呆板,很不讨人喜欢,你是唯一不嫌弃我,还愿意帮我的,我很珍惜。” 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听她这话,虽不能说深情款款,至少真挚动人。 媞祯微讶的打量,其实自己跟她交集也不算很多,一年里能偶尔见上几面,很多时候都是各忙各的,只是觉得她是个洁白无暇的好人,不该掺和在泥淖里,有时候她看她,就像看温钰一样,是一股“质本高洁”的清澈,那样的气质,对于心机深沉的自己,总有一种本能的吸引。 所以她既跟沈望舒联手对付杜家,又希望她能幸免于难。可惜了,这巍巍的长安,哪里装得下单纯的东西?所有人都想拔尖,都想获利,都在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似往下踩。 这种对立线上的交情,本来就很脆弱,她纵是信得过殷珠的为人,到底不得不设防。 “你愿意和我扎堆儿顽,这自然是难得,不过我们聚在一处的时候不多,横竖各有各的忙处,这些天里,殿下不舒心,我也陪着熬着,总有些顾不妥。” 殷珠手搭在膝间,“我知道,两桩案子闹得你也没有什么心情,其实今天来,我也是不情之请,我想请你去留音阁看出戏。” “戏?” 她嗯了一声,“是桩新排的新戏,叫《花月弄》,还没演过,明儿是首场。” 尚未搭话,班若便接口道,“难为杜姑娘一片情儿,咱们王妃身子不好,怕是一时半刻出不了门。” 殷珠很丧气,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横竖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能拿刀架人家脖子上,只能柔顺一笑。 那厢媞祯眼珠骨碌骨碌的打转,拿起一杯茶反复划盖,似乎心中主意已定,“倒也不是什么要紧,这些日子窝在府里我也烦了,想出去走走,何况新奇的玩意我也喜欢。” 说着,她撂了盖盅站起来牵殷珠的手,殷珠一听心情甚好,语速极快答应下来,耳上的素银缠珍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花缭乱。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日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人坐了会就走了,走得时候还很欢快。 可她越是欢快,班若越是担心。 不觉开始左右劝和,“大姑娘,她可是杜家的女儿,还跟那个孟献城牵扯不清,保不准的安了坏心。上回您给我们姑娘的信奴婢也看了,那姓孟就是对您有觊觎,您可去不得。 “是吗?”媞祯手指上微微用力,随手掐了一枝桌上的迎春来。嫩绿的汁液染上了洁白的手指,像极了一条滑腻污秽的水蛇。 她心中厌恶,随手扔在了地上,满眼尽是亵渎的玩味,“那我就更要瞧瞧,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萼(上) 次日也是晴朗的好天气,晨光如画,透过帘账的缝隙一直照到手心,那手将光盈盈握住,转了个身,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 温钰嘴角的笑靥加深,梨窝儿盛了酒似的熏人欲醉,一把柔柔握住,“今儿你倒不贪睡。” 抬眼看她,一缕晨曦刚好在她背后,隔着日影映照,娉婷唯美。媞祯温然一笑,“约了人去看戏,等我回来给你讲讲?” 他说罢了,“肯定没有宜和春园那出好看,定情之作呐,久久难平。”轻轻抚她垂落的发,“待摆平眼前这宗糟心事,咱们叫戏班子到家里唱来,热热闹闹唱上一天,你说好不好?” 依稀记起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雍州赏春,绵绵危机中偏偏盎然美好。 她垂首揉弄衣带说好,投入他怀中,“昨儿管彤去过南阳王府,想来师兄旁敲侧击,南阳王必是会与你同仇敌忾,至少多一个人看顾,杨思权想独揽善专、添油加醋也是有心无力。” 温钰抿嘴笑道:“其实他跟不跟我一条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杨思权有仇,他绝不会相与他。” “那你那儿还缺经卷吗?” 她咬起指头轻笑,温钰斜过头,眼里在上下揣摩。 每每事发功成一回,他便诏赵今淑“侍寝”一回。既已有让奉茶监内讧的打算,何不连带今儿这一笔也一起算上,只要他不说,她不语,又有谁知赵今淑是不是在侍寝时相谋了什么,南阳王才会同去。 “那就让她再抄上一晚。”他伸手捏了捏眼前人的脸颊,“夜里我从小门找你。” 媞祯低头一笑,“那不就真成《游园思春》里私相幽会的书生和小姐了。” “你要是给我留灯,我翻墙也成,我现在的腿脚翻墙可快了,要不我今晚给你翻一个。” 她笑他没正形儿,嘴上却说好,“那我晚上就在院子等,你若翻进来……我怎么从你都行。” 外间房里侍立的管彤和宋桧酸倒了牙,对望一眼,一个歪眼撇嘴,一个嘿嘿傻乐。铜漏滴答响,已然到了卯时,不由有些焦躁。但人腻歪在里头,谁都不好扯嗓子喊。 管彤攮了宋桧一下,往里间努了努嘴。毕竟他家的姑娘,他自己动嘴妥帖,这娘家人的名头也不能白挂。宋桧无奈的跨前一步,小心翼翼道,“殿下,是时候了,奉茶监的人辰时就到,您得跟南阳王提前些。” 温钰应了声“知道了”,起身迅速穿戴,转眼就是板板正正的作派。右脚正要出门,回头又嘱咐了句,“记得穿暖些。” 媞祯旋即翻个盹“嗯”了声,日华温煦如绸,照得庭前新叶和花蕊璀璨如星,只觉红尘倒影毕然静好。 描眉点唇一番梳妆,时间恍然过了大半,随手点了件墨狐皮绒大厂,里面套了件青紫色袄裙,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对这镜子看上一眼,觉得自己气势十足,才移步到门外乘上马车。 留音阁在钟鼓楼大街,算是长安有名的繁华地区,尤其是这个时候杨柳依依,新绿盎然,因“柳”字通“留”,所以留音阁因此得名。 到来时,围观新戏的人汹涌如流,媞祯将下马车,曹迩就带人沿两头开了道,一路顺着旋转台阶上了二楼,正中央的位子刚好对着戏台,殷珠也刚好在那儿。 走过去打招呼,殷珠一张圆润的脸满含笑意,“瞧我备的粽子糖和山楂糕,为了解腻我还配了早春新下的毛尖。” 媞祯赞叹,“竟这样齐全,倒是我什么都没准备,就带了一张嘴来。” 她忙拉她坐下,“来来,这时候我手头阔绰,也能做东一回,等下什么不够,你使劲点,别客气。” 喧闹了一阵,随着一击锣响,场面开始昏黑。媞祯摆开裙角坐下,听箜篌低语瑟瑟,只见一缕曙光从帷幕中拉开。 开场是一幕征战西域,热血豪放的武戏。将军少年英姿,威武雄壮,随着弦弦引进,声声慷慨,逐渐宫阙高升,班师回朝,待一声“关内侯卫青拜谢天恩”,戏曲的情态已初然显露。 时逢汉匈大战,正是平阳公主寡居择婿之时,而卫青因功勋显重而中。十有九悲的爱情,越是苦尽甘来的痴缠儿女,越是能令观众潸然情动,随着箜篌与琴音空旋宛转,垂泪的思绪已绕梁激荡。 媞祯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看得心中暗藏惊涛,总觉得台上的将军一双丹凤三角眼善睐详熟,却又因妆浓,含糊不定。 哪想她疑思的心正深,那厢人便如烟一般,嗖的一下推门而入,霎时惊得曹迩甫一抽刀,刀尖直逼人脖颈大动脉。 “慢着!”殷珠急中大叫:“他……他好像是献城!?” “正是我!”旋即撩起戏服打个千,捧着一张脂粉脸给媞祯问好,“鄙人孟献城向王妃请安,王妃淑安。” 媞祯倒似意料到一般,点头示意曹迩把刀挪开,玩笑说:“没想到孟公子又长本事了,都会唱戏了?真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待。” 殷珠忙应下话,“是呐,我竟不知是他,离近了才认出来。”便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唱戏了?” 孟献城并未移眸,视线始终在媞祯身上,“不是听殷珠说王妃最近心情不好,这才过来闹个洋相,三两天的功夫,可有让王妃会心一笑?” 媞祯一颗心直抽抽,笑?她眉头都快耷拉到地了,还笑!震惊他扮个粉头出场倒是真的。 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已调匀呼吸,“孟公子的性趣爱好广泛,当真是说不完的惊喜。只是……昨儿殷珠才来找过我,你便是在此之前得知我会来看戏,可见会未卜先知。” 他倒懂得开脱:“殷珠,你没告诉王妃?” 殷珠愣了一阵,忽然道了声哦,“怪是如此,是我该打嘴。”她拉了拉媞祯的腕子,“说起来这出戏还是献城告诉过我,我才想约你看戏的。可见早是他费心,不管怎的,咱们看的痛快便好。” 接着他细打量道,“那王妃觉得这出戏如何?” 媞祯摘下玉瓶里的一朵小花拈着把玩,“老典故了,翻来覆去的演,换汤不换药罢了。” 他负手而立带笑,眼珠微微圜转,“好戏一曲,经典流传,即使是换汤不换药,传递出来的情之一字依旧是震撼寰宇。” “孟公子很有研究?” “说不上研究,只是看平阳公主和卫青将军一个窈窕,一个勇武,便知是一段天命地定的姻缘。” 说完他唇角微微倾斜,颇有得色地看她颈骨,“可话说回来,若非那平阳公主的前夫们个个无用,又怎会有卫青顶替先贤的机会呢?” 平阳公主一生传奇,奇就奇奇在三嫁情缘。他在她面前说这话,是有意自比卫青,宣泄攀折高岭葳蕤之心! 第一百六十章 红萼(下) 指间花茎的汁|液一点一点蔓延渗进指甲,谅在事先预知,即便是如此轻蔑不加掩饰的话语,媞祯都默默捺住了心头的怒气,尽可能的舒展眉眼。 孟献城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变化,继续追问:“王妃以为如何?” 媞祯拿起桌上的一盘山楂糕,让班若赏他,“人说演戏先演心,可见孟公子早已心领神会,这盘点心算我借花献佛,给你首次登台助助兴。” 他拿起一块尝了口,“王妃的东西,那自是真金白银也不敌。” 媞祯弹了弹指甲,“从前只听人家说买椟还珠,原来当真还有要糕饼不要金子的。” 殷珠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的,也闹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说:“不过一盘点心,你们要多少有多少,我出金子我管够。” 他笑对着殷珠的话,心下反应却很是迅速,“这出戏看罢了,外面有春色柳绿可赏,不若咱们一同后头的花园瞧瞧,听说景致美得很。”又看向媞祯,“王妃可还有兴致?” 媞祯双目微凝,面色沉静如水,以为她要推诿,却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来都来了,哪有不赏之理,听说这里的柳色一绝,今儿我也见见世面。” 孟献城满眼悻悻,抬手比个请字,待媞祯先行,便和殷珠并肩跟在后头。逐渐离歌舞声远了,行至僻冷的柳涛轩,一溜烟的彩雀挂在廊下,整间长廊充斥着莺歌燕语,欢脱得犹如五月初夏。 苍翠的树连水,映照一片春晖,有风吹过,混杂了隐约的泉鸣,果然是好景致。 殷珠望向孟献城,想起那时青枣树下的情动,被松柏环绕也苍翠的风光,不觉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你说这个时节浮屠寺的枣树出芽了没?” 孟献城随口嗯了声,“春来复苏万物,想来绿叶早已缀满枝头,不过如今时节春花才是最明艳的。” 殷珠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是呐,昨儿我去王府,瞧府邸连片的牡丹花都抽芽了。济阴王殿下真真是贴心的人,知道王妃喜欢什么就栽什么,这份心当真令人羡慕。” 男人对男人厌恶,有时听到一个名号就变了脸色,瞬间褶子都多了三道。 媞祯独自在前漫步,听来后头动静巧笑倩兮,“孟公子博学多才,想来要真学起种花,也不比唱戏差。真轮起下功夫的劲儿,当属孟公子第一。” 殷珠戳了戳他,“瞧,王妃都说你聪明呢。” 孟献城瞬间嘴角抽搐一下,真恨这个傻人,好赖话不分。可他毕竟是场面上行走的,即便酸得入骨,脸上依旧十分和煦。 知他有苦说不出,媞祯掩唇一笑,“好人不费心,孟公子如此聪慧,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孟献城想要转移话题,抬头看天,忽然视野里飘来一只风筝,心里立时有了主意,“今儿天气好,惠风和畅的,上次你们不说要放风筝,我瞧今天就不错。” 殷珠一听眼里带光,可想了想,还是耷拉了下唇,“不错是不错,可我只以为看戏,什么都没带。” 他给她出主意,“这个时候园里卖风筝的人多得是,也未必非家里拿。” 她一想也是,就要唤兰茵,孟献城忙叫住她,“兰茵哪里知道王妃喜欢样式,不如你去。” 殷珠手指抵唇,忙不迭点头,“那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在这儿等我会儿。” 媞祯并没有阻拦,她知道他这回来,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便扶着柱子坐廊下静静的等。 孟献城看了看歇在远处望亭的曹迩和班若,还有身影渐小的殷珠,仿佛四方天地间只有眼前一人。 他慢慢移步跟她坐在对过,“许久不见,王妃的嘴巴还是那么厉害。” 媞祯只是斜乜他眼,并不说话。 孟献城见她不理她,故意刺激道:“难道是生我闷气,嫌我让殷珠给你送那画册子吗?我是想那画里的景致极好,多好的草木描摹。” 啧了声,“春天……男女之情也是春,王妃文艺双馨,自然情趣外放,不会以为不雅的?” 媞祯心中陡地一冷,步摇垂下的赤金丝珍珠流苏一下一下扫在颊边,“如今殷珠已经被你支走了,你到底想如何不如直说,我何处得罪你了,叫你这般费心,我可不想再被你那东西污害眼睛。” 他唔了声,“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自马球上相逢敌手,我对王妃就已情根深重了。” 她猛地仰起脸,迫视着他的目光,直直要看到他眼底去,“临波湖畔的马球场,这话你到底是对几个姑娘说过。这般放肆无礼,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孟献城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王妃难道不知今儿奉茶监去万佛寺查济阴王私藏军器去了。” 她不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然无辞,可疑心易起不易消,陛下怎么以为……殿下说得通吗?纵使无罪,只怕陛下会忌惮更深呢。” 他眸色乌沉如墨,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可怕。 “如今真定公已经去边关,少了这一支兵,陛下若真的不容,济阴王想是连最后的反抗都没有。除去一个最大的,那剩下的还有谁?徐敬惠?方奇龄?还是……周解颐?” 他的话像毒蛇的信子扫在耳畔,媞祯却依稀双眼淡漠,“陛下不容我们,你们杜家帮着王家助力,一样的货色,又何必在我面前示威,不如去向明堂说。” 他微微抿嘴,“王妃是个聪明人,我告诉王妃这些,就是想让王妃明白……弃车保帅。” 他起身走到媞祯眼前,看她雪白的耳垂,“女人家总是不如男人的,生死全凭他去,可如今已进穷巷,偏偏王妃有掉头的机会,何不保重自己。王妃何必非在乎一个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王爷?” 媞祯轻挑眉峰,“你的意思是说,你有本事保护我喽?” “聪明。”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斜靠在柱子上,“你一个小小幕僚,好大的口气,怕是不记得袁中贯一死,你跟只丧家之犬似的,如今不过依附杜家,就敢逞这么大的能耐,也想让我信你。” 孟献城却对她的无情嘲笑毫不在意,眼里一味深情,“可不管从前如何,如今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王妃怎知我没有这个本事。我对你是真心的,也是真心想帮你。” 媞祯盯他,“可你对殷珠不也是真心的?” 孟献城瞬间轻蔑起来,打了打袖子上的灰尘,“她不过是一个蠢笨且有些小价值的女人,长相一般,身段一般,哪里能跟王妃比。何时微草也配与牡丹相提并论了。” 这般无情无义的话语,既出人意料,又在人预判。媞祯扯了扯嘴角,“你倒是够直白,也够狠心。” “我这唯一的真心,全在王妃那里。所以王妃千万别先急着拒绝我,等到了山穷水尽……你会求我的。” 她望着他眼中那抹决绝果断光晕,“你就不怕我告诉殿下,你敢觊觎亲王妃?” 他还挺得意,笑着侧头瞟她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就无可厚非。更何况,你真以为我会怕刘温钰这个伪君子吗?” 蓦地,他话音一转,微带了令人惊颤的口吻,“实话跟你说了,浮屠寺刺杀他的就是我。那天他满身的血,连剑都提不动,让我像踩蚂蚁一样刺了好几剑,要不是南阳王和中领军的人来,他早死了,而你也早已不用浑浑噩噩的跟着他。” 想起那日之景,媞祯现在就恨不得三刀六个洞把他给杀了,他居然还在她面前承认炫耀。 媞祯手心攥紧,目光却轻盈,“所以我若不愿呢?你也要杀了我?” 他“嘿嘿”一笑,“美人脖颈纤纤,我哪里舍得?再说……空口无凭的话谁会信?刘温钰信了又能耐我何?我想你是个会投资的人,自然知道什么不说对自己有利。你想要的荣华富贵,金钱名誉,我都能给你。” 细说着,他伸手要抚上她的面颊,媞祯转头避过,他的手僵持在她耳畔,缓缓拨落她肩头的柳絮。 第一百六十一章 浓绪 这人九分真情三分假,媞祯信不着他,横竖他的心就是挂羊头卖狗肉,除了招牌是铁打的,其余都是浆糊。 孟献城观察她的表情不愉快,拢了拢袖子,隔着柱子坐在了另一边,“看来王妃对我还是有成见。” 媞祯瞧他这德性,只是莞尔,“好话谁都会说,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至少也要拿出一些诚意。” 听着像有回旋的意思,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当然好。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刹然的触碰,让媞祯生出一股本能的排斥,她悄然挣出手腕,眸中阴沉不定,“……我想要你的命。” 他忽地转了一抹云烟样的笑颜,向她靠近,“你现在离开刘温钰,我就可以给你。” 戏谑的话,她从不入心,只是一味打量着他,恍恍在他的腰际悬挂着一把赤金钳满才是宝石是匕首,才缓过来,这东西他似乎次次都戴,像是什么珍重之物。 便随意说了句,“你这金刀甚好。” 孟献城听她夸赞,立刻将匕首从腰带上解了,搁在她眼前眯量,“王妃好眼光,这刀名叫七星连袖刀,短小精悍,削铁如泥,是我去世的阿囊……我母亲所赠。” 媞祯吟哦一声,方才摸了下外壳,他便立时收回,“只不过这刀我只送给我将来的妻子,王妃若想要,也得用你的宝贝换不是?” 他颇有玩味之色,眼神似贪婪的饿狼一般在她身上游离,似要把她的脸她的身体嵌进自己的双眼一般。 正欲再说,一抹清丽身影遥遥逼近,才拉开了他与她近在咫尺的距离。 殷珠飘逸的裙尾飞飞扬扬,“瞧瞧这个彩燕风筝好不好看,我还讲了半天价呢!” 善良人儿,太过单纯温顺,却不知孟献城背地里那样嫌弃她,媞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风筝是好风筝,扎得很仔细,描绘的花纹也精致,等会线绑好了,能飞得老高。 孟献城拽着筝线到了花园,“你们穿着拖地裙不方便,我来带它飞,等飞起来再交给你们手里。” 殷珠笑着说好,却一路跟着他跑跑颠颠,人洋洋洒洒的,笑的宛若蜜糖,年轻的身体在阳光下舒展,这些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媞祯眯缝着眼睛,看那彩色的燕子嵌进蔚蓝的天幕里,逐渐飞升攀援,恍若一颗星子堕落进硕大的海洋,自由漂泊,却始终受限。 她看着殷珠挽住孟献城的臂膀,侧首温婉而笑,姣好的面上慢慢漾起珊瑚色的红晕,双眼凝在了他握住线头的指尖。 到了最终,媞祯也没有留下玩,而是趁他们不注意,默默出了园子。 马车里困顿得直打盹,翻过身腰有些乏,便撑起身子歪向另一边。班若见她不爽,伸手替她按了按腰窝,“姑娘倦了。” 媞祯轻吁一口气,“演了一天戏能不倦?我要是有孟献城的本事,早就去留音阁里唱戏了,何苦在这里熬着。”又道:“只可怜殷珠与世无争,却被迫做了他的垫脚石。” 班若说她得想开,“都说人各有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有时候您劝人家,人家还怪您拆她姻缘呢。” 媞祯苦笑,“她若是恨我倒也值得,拆便拆了,只是……”她心里横了一下,“只是受制于形势,我不能用大局妄动,真到了不用忍的份上,叫他死在我的手里,才够解气!” 班若却是无声的叹息,“他个三脚猫倒说不着,只是姑娘……时间差不多了,您打算几时告诉殿下,您要进宫的事?” 她的整个人顿下来,表情变得复杂,不置可否。 当初沈望舒曾和她说过,他会用让人扮做东郊的百姓到京兆伊告发,借机给皇帝命杨思权彻查万佛寺的机会。届时纵然搜查无果,但只要事涉军机,皇帝必然会疑心温钰,必会再想法子进行打压。 而此时为讨皇帝欢喜的南阳王,一定会发挥老狐狸的狡猾属性,愿意背叛盟友,暗地向皇帝进言将济阴王妃接到宫中为人质,以加强对温钰的牵制。 不过这个内情一直没有言明。如今万佛寺已事发,离进宫分别之人恐怕也不足半月。以温钰的心性,怎愿牺牲最爱之人去求名换誉,若她和盘托出,他必然阻拦不歇。 所以她又怎么敢说呢。 许久没有说话,掀开帘子往外看,恍恍惚惚的人际间,灿阳独乘云端,极目远眺—— 天极蓝,蓝得吸人心魄。远处楼阁重峦叠嶂,像极了玉门关连绵不绝的山丘和断垣,一片连一片的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一架马车缓缓停在她的车前,不知是谁,把头探出去一瞧,温钰眼波婉转柔美,一身雪蓝色衣衫,如芝兰玉树。 悸动的心情好了一半,见他喜滋滋的拿扇子轻敲掌心,像是万佛寺的事已经解决。他伸出手,将她的脸拢在手心,问她想他没。 媞祯脸色一红,顺势抱住他的胳膊,脸上笑影盈盈。他贴她耳朵,“我今儿拿了些好东西,回去咱们关起门瞧瞧?” 她心里想说什么不正经的,还关起门瞧?却乜眼班若还在,嗯了声,敛裙让块地儿,让他进来同坐。 等会子车一到,飞快拉她进屋,人在后边小碎步跟,一边跟着,一边红着脸唠唠叨叨,“你等会子,太阳还高挂着呢,别闹我……” 然她还没说完,温钰连忙抱过一个芙蓉石蟠螭耳盖香炉放到桌前,让她细瞧。 媞祯愣了愣,连忙拿个椅子坐过来,“这不是我送你的香炉吗?你还搁着呢?。” 他说是呐,“这香炉珍贵,我一直舍不得用,总得调出最好的香来配。”从盒子掏只火折子点燃,慢慢放进炉中燃着香线,“也亏了咱们冷战那几天,我到真专心做出些好香料。你闻……” 他缓缓王她那儿扇风,媞祯轻轻嗅,只觉心境静好,“好香,我从来都没闻过这么馥郁清甜的味道,像是牡丹,又像芙蓉,好像还有佛手香。” “真是好灵敏的鼻子,主香就是牡丹和芙蓉,我又加了佛手瓜、檀香和沉香,亦使香气更有禅意之境,可以清心养性。”他笑意愈浓,“而且名字我也想好了,叫‘洛阳秋月’。” 洛阳为牡丹之都,芙蓉长倚秋月而眠,真真是极好的意境。媞祯微笑,“温钰制香,温钰起名,极是风雅。” 她咕哝了声,“不过……这就是你说得关起门来瞧的东西。”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敞着门香味都散了,可不得关上门慢慢闻……万一这香有催|情之效呢?” 媞祯一听羞得脸上滚烫,抬手就要拿杯水给它浇灭,温钰不让,迅速捉她的手入怀,嘴角绽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有妻万事足,眼见即心动,还用得着这个?” 他细闻她手背,笑若含春,“果然,还是美人香最香。” 她嗖得抽过手,飞霞晕浓,“骗人!” 他偏偏追过来,“就准你说有君子香,我就不能有美人香来配,依我看……很齐全。” 说笑着,他拉她到镜子前照一照,阳光安然洒落,盈余一身荧光,“你就说这俩人配不配?” 媞祯偏不给他台阶,“不配。” 他遗憾的拂了拂脑袋,说那没法子了,只能把她拽进屋里,“坦”然相见论真假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芳机 这日殷珠正在房里弹琴,锦帘绡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窗外风过无声,窗内亦是无声,直到兰茵脚步声闯入。 她打开湘妃细帘,“姑娘,石王妃来府上了。” 殷珠一听,两眼星芒微微,忙要起身相迎,“还不快请进来。” 话落不过莞尔,只听珠翠之声玲玲微动,闻得香风细细。媞祯早已绕过珊瑚色栏杆,盈盈笑着走来,“在外头就听见了,真是好琴音,比上次柏弥陀寺时要精进很多呢。” 殷珠伸手拉她,缓缓行个蹲礼,笑道:“上次你走得突然,我正回头就不见了,倒是我只顾玩自己的,冷落了你。” 媞祯温婉摇头,寻到塌前坐下,“是我吹风吹久了头疼,又不忍心打扰你们,所以便偷偷走了。何况你们这蜜里调油的时候,我哪里舍得打扰?” 殷珠霎时半脸霞色,低头跺脚,“从前不见着,如今才知道你也是个嘴坏的。” “可别先说我,你瞧瞧这个……”她示意班若将一个大件红木盒拿来,缓缓打开,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上回说了要给你看风筝的样式,如今我带了这么些,还不够给你谢罪的?” 殷珠对着日光细瞧,伸手轻抚上面花纹和做工,“够得够得,甚至叫我给你鞠一躬也成呐。”便笑吟吟看她一眼,“你……”” 媞祯正扶蝴蝶押发,恬静微笑,随着殷珠欲言又止,一双巧目逐渐瞟向窗外,凌然见是方才王夫人接见她时身边的嬷嬷,鬼鬼祟祟的趴墙角子。 瞬时不快的乜了眼,心里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方才来府邸通传,是你母亲迎的我,一脸笑嘻嘻模样,我当是和善人,没想到是个知面不知心的惯犯。真不知你这几年怎么熬过来的。” 殷珠不好说话,却见媞祯眼睛一斜,班若左转出门,当即给了那嬷嬷一个窝心脚,霎时她剧痛一跌,“哎呦,哎呦”呼天喊地的嚎叫。 班若“呀”了一声,假意慌张的拽她,“怎么是人呢?我的天!我还以为哪里的耗子跑来了,真真是吓死我了,嬷嬷您没事?” 嬷嬷咬着牙打抖,分明知她明知故犯,还不能说透,硬说没事,连爬滚起来,晃荡晃荡的离开。 屋里的殷珠噗嗤一笑,温言中有眷眷的柔婉,“田嬷嬷最是刁钻,居然被这么戏弄,回去可要气坏了。” 媞祯捻着手腕上的赤金珠链,笑中夹杂阴翳,“她只庆幸落在你手上,要是她上头的姑娘是我,我保证叫她进府第一天就见阎王。” 她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可我到底是外人,不能总这么护着你,今儿头一次来就被盯上了,看来以后我还是少来得好,免得给你添苦添难。” 殷珠一听这话,就苦恼地扶头,“分明是我连累了你,他们通报进母亲耳朵里,让你受气了。”她细想几分,忽说有了,从腰上解下一块紫色雕花玉佩递过去,“不如我把这个给你。这是我的传令牌,以后你拿它来找我玩,守门就不用通报了,这多自在。” 媞祯秀眉微蹙,手上却接了过来,“别再耽搁你的人进出。” 殷珠说不打紧,“平日她们都不出去,出去也是跟着我,用不着。只不过……”俏脸一扬,“你得勤着来找我。” 媞祯说成,媚眼一飞,见桌上有一本《诗经》,窗口的小风渗进来,轻轻吹开一页,零星的红字如斑点,一笔一划隐约像极了羯族的铭文,虽说字迹不工整,但她自小研习外族文字用以行商,可清晰见得这是新学不久的初学者。刹那她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欲取到手里查看,哪想殷珠却比她快一步,将书抽进怀中。 “我正在想请柬上的贺词,本想拿书瞧瞧,可翻了半天只觉得《桃夭》适合,但这首满大街都用遍了,我想要个有心意的。” 殷珠手指扣成环状在桌上抠来抠去,一时连肩膀都僵硬了,虽然抬头,眼珠却不敢看她。 见气愤尴尬,忙又问:“都说诗书画印是一家,不知王妃可有好的文采借鉴?” 媞祯脑子里一芒璨然闪过,暾暾绽出耀眼的火花来。至少她觉得殷珠应是单纯无知的,可她方才反应如此机敏,难道真是她在偷偷描习羯文…… 檐下的纱灯被风吹得直摇摆,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咯吱咯吱”的叫人心底生寒。 “王妃?”殷珠试探道。 媞祯缓过神,装样拿了张白纸写了几句给她瞧,“方想到一首,你瞧瞧怎么样。” 殷珠葫芦似的应了,一顾的赞赏,“好诗……真是好诗,怪是我一直没有合心的,原来是等你亲手写给我才成。” 隐隐有流转的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缄默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入耳,“说王妃来了,还以为是哄我,没想竟是真的。” 孟献城踅身掀开帘子,对媞祯卑躬屈膝,“您难得踏足呢。” 一双乌浓的眉眼,眼睫长长的,除去不好的心思,人的长相是极好的,通体是精巧与豪迈交织的美感。 媞祯并不搭理他,只随意捡个问题,问殷珠,“你们什么时候婚期,定了吗?” 孟献城却抢答,“四月初六。王妃要来吗?你来殷珠会很高兴的。”便半是怜惜半是娇宠的握去殷珠的手,骇了人一片脸红。 媞祯缓缓两袖一揣,“若是那日无事,我自然人和礼一块到。”说罢,她悠然起身,“我东西送到便罢了,明儿是上巳节,还要进宫宴庆,我得先回去准备。” 听她要走,他忙撒开站起来,“那我送您。” 他动作太快,殷珠莫名心间一刺,却也没多说是什么,只以为他为人热情,勉强挤出个笑容。 那厢孟献城背着手,随媞祯裙后一路相随,从湖泊的堤岸缓缓穿过垂花门,身上的乌色斗篷被风撩起老高,说不定明天就变天了。 又走几步,他从她身后轻唤,“上次王妃走得匆匆,连道别话都没说上,今儿您这么一来,我还以为您是想清楚了什么。” 媞祯抿唇笑,“哪有上午栽树,下午乘凉的,孟公子也太心急了些。” 他忙收起了锋芒,垂手道是,“不急不急,全顺你的意思来,你何时愿意,我何时恭迎。” 她不以为然,眯了双眼看前头,“漂亮话人人会说,最要紧的还是你做了什么,你要真想讨我欢心,就该知道……随便说说可不管用。” 孟献城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眼皮子微笑,干净利落的回了两个字——了解! 媞祯唇角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还停门曼立,她脚下一快,就上了马车。 紧紧摸着那块劳什子,徐徐塞进了袖口,不由惶然。 想想方才殷珠那个样子,她肯定以及确定,她必然是知道孟献城非我族类,而非被人蒙在鼓里,若事当如此,那真算不上无辜! 预感在酝酿,沉甸甸压在心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唯一那点愧疚之心,也彻底烟消云散。 班若从没见过媞祯那么惆怅,想开导她也不知从何说起,正构思好言语,却见前面杨树底下站着一位女子,琵琶襟滚银叶裙,拉着一间推车在叫卖。 媞祯也被那甜美的声音惊动,好奇的凝了神,不觉眸中一紧。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凉飔入闺 迎来送往间,毓嬛整理起胭脂盒子,但见一抹窈窕的身形在侧,抬头宛然而笑,“夫人想挑什么颜色的胭脂?” 媞祯一身水红绫波裥裙,风吹起来两袖飘然,毓嬛顿时呆滞在原地,微微颤,口舌不由自主的结巴,“大、大姐姐……” 她紧张得手心直出汗,“姐姐我……我……” 媞祯却不以为然,拿起一盒闻了闻,又摸在手背薄薄推开,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毓嬛垂头抓着襟带,“闲来无事做着玩罢了。” “我原以为你不愿帮我管理长安石舫是赌气,原竟是要自个挑独梁做生意。”媞祯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挺好的,咱们家三块宝地倒真没有一处胭脂铺子,你要是真能做好了,也是一门可以发扬光大的买卖。” 毓嬛又叫了句“大姐姐”开始瑟瑟发抖,石家向来禁止族内之人私设营舫,她偷着拿自己攒下的钱弄了这个车子,府里没人知道,出来叫卖更没人知道,如今遇到熟人,她担心的厉害。 何况还是她姐姐。父亲最向着她姐姐……真要告状,那就不好收场了。 而媞祯根本不以为然,反而出声宽慰她,“我不会告诉爹爹,全凭自个造化。等发达的一天,你备好封口费就成。” 这样说她便是打算站干岸了!毓嬛听了歇口气儿,眼中泠泠感激不已。 然媞祯的话还没说完,“只是出人头地虽要紧,到底还得仔细。前些日子刚出两宗事,其中一桩还涉及羯族,街上正是不安全的时候,能少出来,就少出来几趟。”说罢,她瞟了瞟四周。 这程子孟献城盯她盯得紧,还不知要用什么手段。她能提醒毓嬛,却也不能说得太透叫她掺和进来,点到为止即可,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参透。 毓嬛恍惚一愣,四面环顾,只能见一层层错落的灰墙,不知道要做什么,先稀里糊涂的答应下来再说。 姐妹情浅的人儿,一问一答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尴尬,媞祯看了看天,便说天晚了,转头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雪雁乜着车子,胡乱琢磨一下,心下纳罕,“她怎么这么好心提醒,真是突受启发要做个好姐姐?” 毓嬛说不知道,“甭管呢,只要她真的不告诉父亲我出来叫卖,我就阿弥陀佛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想。” 依着傍晚才回家,府里很安静,像是大哥哥还没下值回来,兆绪也没下学回府,正想着石父那里没人,她想过去道个安,方进何荣堂,透过窗户,就见二姐姐毓姚在屋里,温煦了什么没听清,只见她姨娘缓缓从屋里走了出来。 薛姨娘跟她招手,让她回她们自个院子说,她不理解,但是跟了过去,刚合上门,她姨娘就掐起腰,“今儿你父亲给你二姐姐相亲呢,拿了好些个画像,可那二丫头愣是一个都相不中,我寻思她不指望,给你指望一个,哪想你父亲说:不着急。” 她呵呵冷笑,“不着急……自己闺女都十五了还不着急,倒对着别人的闺女着急。”斜倚着棉篾肘垫子,手上东北不停指点,“还说什么……老二不成亲,哪轮得到你?真是放他|嬢|的屁!怎么老二不嫁人了,你也跟着出家啊?!” 毓嬛并没往心里去,只是捧着茶浅尝,“父亲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何况姻缘又强求不来,我也不急。” “你不急姨娘急呐!你瞅瞅不是你父亲找媒人说亲,咱们家有谁来主动提,还不是拜老大所赐!她是嫁出去了,她嫁出去就不管家里的闺女了?为了老二,抛头露面,逞能逞强,让范家倒打一耙,横竖你的死活不重要!” 薛姨娘两手对插,裙下脚尖点地不止,一抖一抖,仿佛下一秒要飞出去。 “这悍妒臭名声跟个锅一样扣你头上,憋屈都要憋屈死了!” 毓嬛细思了思,“父亲还不想让大姐姐嫁呢,如今二姐姐能不嫁,那我也不嫁。” 反正她喜欢的人跟她已经有缘无分了,一颗懵懂的心的早歇了下来,春心懵懂,却已错付,别人也没比过他值得的。 薛姨娘听她这样泄气,顿时像只拍打翅膀的老鹰,呼扇呼扇的,“你才是个傻的!你大姐姐嫁不嫁,这石家都是她的,老二又是你叔叔托孤,必然得上心,再不济她手里还有二房一笔财产呢!你呢?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在家里待久了,你真觉得你爹爹、你哥哥、你嫂嫂会乐意,保不齐随便给你指人家应付了。” 说着她翘起二郎腿,“姨娘我也想过,若是他们实在想不到你,那咱们就自谋生路,你不是喜欢济阴王吗?那咱就嫁给他,不是正室,是妾室也好,恶心也恶心死他们!” 心思被戳穿,毓嬛有些恼羞成怒,横了一眼雪雁嫌她多嘴,急忙辩驳道:“我不乐意!我不想做妾!我靠自己也一样赚钱,我可以养活我自己,为什么我就剩下做妾这一条道了?” 看她慷慨激烈,薛姨娘仍旧婆口佛心,“可你不是喜欢他吗?女孩肯定是要嫁人的,既要嫁人,‘有权势’和‘你喜欢’总得占一样?” 她打个啧,摇头幌脑的哂笑,“且瞧瞧你姐姐,都快一年了肚子都没有信,保不齐不好生养,像她那个娘一样,三十多岁才生养下一个女儿,还是难产。你若像我,肚子争气,能给殿下生下长子,往后里,不定你跟你姐姐谁当家做主呢?” 斜斜轮一下眼珠,“所以暂且低一头又如何?什么妾不妾,别忘了,你也是妾室生的,还瞧不起你老子娘了?” 真是犯浑昏了头!那是什么人?是大姐姐看上的男人!与生俱来的显贵不凡,她姨娘不仅不存着对天家威严的凛凛敬畏,反而还敢动起那歪脑筋? 天爷,有哪个亲娘叫闺女勾引姐夫的!她心底月光似的人,更不敢叫他看见自己卑劣的模样。 毓嬛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你这是臊我呢!这么丧自尊的事,我做不来!” 薛姨娘恨得上去掐她的肩膀肉,死丫头长死丫头短,“怪是你不中用,看看你姐姐,济阴王落魄的时候就知道巴结,还混了个原配正室当当,你怎么就没有眼力见呢?活该你被人欺负!” 脑仁儿里猛然一激凌,神思刹那清明起来,“我活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看您这些年过得真苦,我还得上赶着找不痛快去,您倒是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她奚落得自嘲一笑,斩钉截铁把裙子一放,昂首挺胸,“我就是再喜欢殿下,也折不过我的尊严低三下四去!” 薛姨娘被她冥顽不灵堵得气噎,脸上的狠戾霎时凸显,“好好好!你有血性,你就有本事,你最好别等被你父亲卖了,找我这个做妾的说苦!”她大步架身扭到门前,砰得一声把门合上。 涟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有水流逆流而上,满耳朵涛涛的声响。 从来没被自个亲娘这么践踏过自尊,毓嬛只觉胸口骤跳,手脚冰凉,到最后几乎站不住,要瘫倒下来了。 她应当怎么办?怎么才能从这个可恨的圈子里跳出去?没有她姐姐指鹿为马的本事,永远只能处在下风。 雪雁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想劝和她,“姑娘……其实姨娘说得未必是错,只要您情愿,还有什么尊严放不下的,这面子有什么值钱?” “姑娘……” 忽然后半句被毓嬛的眼神噎住了,“你要再像姨娘一样劝我,你去伺候她!有这个功夫说着个,还不如把明日胭脂粉磨出来。” 正在气头上,雪雁不敢惹,只管去做事,毓嬛失魂落魄坐地不起,克制了半晌,到底捂脸嚎啕。 第一百六十四 梨云梦冷 生命就像一方舞台,有人唱着苦情泪涟、身不由己,有人却是枝头独占、诗情画意。围城里的人不受冷,在温室中娇艳欲滴,正如媞祯从睁眼那刻起,就是四角明珠轻摇、绫罗绸缎成千,挑拣起新衣半载,与郎君同坐镜子前画眉,你侬我侬依依。 娇娇糯糯的小姑娘,堆金砌玉,白皙无暇,她指了指为着上巳节准备的孔雀蓝羽攒珠金丝鸟纹裳,仰头看请他评价。 温钰拿篦子给她抿鬓边的发,笑道:“祯儿绝世容光,世上无人堪比,金衣宝妆极美,往后都这么穿。” 媞祯喃喃,“一件万两金呢,你也舍得?” 他点她鼻子,“这点子出息!有什么不舍得的,横竖我都是你的。”说着在她晕着薄红的眼皮上亲了亲。 她却推他,“妆都花了,刚画好的怎么赔我。” 他说那好办,又照另一只眼睛亲一下,“这不就对称了。”他语气轻柔舒缓像三月杨花,却气得媞祯脸色飞红,非要打上一架。 风一气儿刮进长廊,管彤打个抖,听见里头拉拉扯扯,越听越觉得不对,一个小太监问:“这里头干嘛呢,记不记挡啊?” 宋桧抱着胸倚在大红漆柱旁,笑,“记什么记,真算下来,还不知道多少回没记呢。这档啊,往后免了对谁都好。” 管彤摊手冷笑,“可不是,形同虚设,往后咱把档撤了,看看外头骂谁狐媚骂得最厉害,反正不是我家主子!” 声音不大,像案板上蚂蚁一样,吭哧吭哧的摩挲,温钰跟媞祯闹够一场停下,轩一轩眉毛,朝外道:“你待着聒噪,去把我桌上的砚台洗一洗。” 宋桧幸灾乐祸,骂他活该,管彤气不过,要走也得拉他一块走,到底俩人横着跟螃蟹打架似的,架着下了台阶,把文绣文鸳看得连连取乐。 打发走了人,温钰又重新环她坐下,给她压一压髻顶的点翠头面,“再填个花钿更好看。” 媞祯支吾了一声,“可红色的花钿也太抢眼些,显不着这身衣裳了。” 温钰细思一想,“你可曾听过‘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时世妆中,我觉得额黄最美。而且额黄色淡,与珠白画就,美而不艳。” 便坐于铜花镜前,取毛刷蘸额黄粉往额前轻扫,又用毛笔勾勒出五瓣花的形状。含笑道:“你觉得如何?” 媞祯对镜相照果然甚美,便拉着他手细摸,“多灵巧呐。我挑的衣裳,你画的妆,真是相配呢!” 他浅笑着瞧她,就着她手捧在自己脸庞,“这些天我都想好了,等从宫里回来,就叫工匠把咱们两个院子通开,修成一间大的,咱俩一块住,也不必我今天去你那儿,明天你去我这儿,跑来跑去多麻烦。” 他一想,温馨的笑容就情不自禁高挂,“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朝暮台’,往后咱们得天天见着。” 这是高兴事,媞祯心里却甜蜜又心酸,还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惘然涨满胸臆,连鲜亮的缎子衬着她俏丽的容貌,都少了几分风采。 温钰隐约察觉不对,“你不高兴?” 媞祯摇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转进怀里坐,她不能明说苦衷,只能宛转其词,“只是这样显得忒没规矩些,咱们刚从风口浪尖下来不久,还是少惹人非议的好。” 温钰拿手捋她耳边的碎发,“天下夫妻哪个不是同屋而寝、同塌而眠,难不成她们没老婆?我现在就是照你说的做,凡事多考虑自己。”说着亲了亲她白皙的指节,“甭管外人眼里你是谁,我眼里只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心尖尖儿。” 皇室里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可他却愿意从云端里跌下来,就做个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快乐,本来和那些不想干的妾侍搅合在一起,他都觉得玷污了她的门楣,如今他是什么都不想管了,别人爱怎样怎样,他只过自己的小日子。 铜镜里映出文绣文鸳腼腆的笑脸,媞祯立刻推了他一下,“再乱来我真打你。” 他牵过她的手,不以为然,“没事,我腿好了,打起来你肯定追不上我。” 整个人像改天换地一样,活蹦乱跳得不像从前,媞祯看着他心满意足,趋身用手小指在唇上沾一沾,点在他眉心。 他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依旧仰着脸,任她随意发挥,不禁想起她在雍州施展“眉心一点红”的时候,“前两回我很惶恐,现在我很心安,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媞祯心里涩涩的,面上却微笑恬淡。索性拿那胭脂棍,给他也弄个花钿妆。 而宫里的世界依稀纷杂多彩,进宫的头一个消息,就是听说皇后又有了身孕。皇帝老来得子,喜上眉梢,特地将上巳节设宴之地由宣室殿改为桂宫的明光殿,彩绸金灯,兰台鲜蕊,预备好好闹上一场。 开宴前,温钰带着她去御花园赏了梨花,白色葳蕤一地,拂面生香,落衣成雪,本想摘一朵簪她发髻上,可细想梨花“离”花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放弃了。 不知何时从树后走出两个人影,边打量他们边笑,“远远就看你们就如胶似漆,真是好。” 抬头见南阳王带着沈望舒同行,媞祯缓然对视后,深深敛眸,温钰上前问好,“皇兄吉安。” 南阳王虚扶一把,拍他的肩,“今儿只管吃好喝好,席面是我一手操办,等会下宴你得跟我说说如何才行。” 温钰说哪儿的话,“不用尝都知道是好的,若不如此,陛下怎会将大宴委托给皇兄操办呢,可见器重。” “这话可不经说,下回差了可就不得了,何况光有父皇的恩宠也不能够呢,还得有相互搀扶的兄弟才行。”他唇角抿出深意的线条,小声道:“杨思权这事算了了,那天他给父皇报信的时候,我特地进的宫,钰弟紧管放心。” 温钰只得笑赞,“皇兄之恩,我自当铭记不忘,待来日一同宴饮。” 二人笑着打哈哈,远处临海王扶着荀王妃慢慢地走近。听见这里的笑语连连,愈加没有好气,狠狠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好笑的,今儿且乐,瞧你们能乐到什么时候!” 他骂完,眼眶便红了。想想他犯错又是被削爵、被禁足的,怎么南阳王愣是没事,父皇明知是他陷害了自己,也只是把他简单的禁闭,不足一月就放出来。也太偏心了! 还有那个济阴王,一路踩高捧低的货色!不过就是失势的废太子,得了他们家的恩典才做上王爷,算个什么东西,没他父皇帮他,指不定死哪里呢! 临海王气得直哆嗦,单薄的身影在春日迟迟里看来格外凄凉。 日色渐渐地黯淡下去,被云霞染成浅浅的微红,明光殿前宫灯如昼,照得湖水一池酡颜,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 在座之人由皇后起一一向皇帝举杯祝贺,说不出的风光融洽。淑妃坐在下坐巧笑倩兮,是除皇后之外最风华的女子。南阳王笑对温钰举杯,一饮而尽;临海王只搂着荀王妃说笑灌酒,时不时看荀太师一眼,再有所收敛。朱嵇和沈望舒则一语不发,看着媞祯一怨一愁。 媞祯掩袖喝下一口酒,静默望向下坐的陈婕妤与她道好,她回敬一杯。翻覆之间,仿佛经历了一遭起落转合。 席间歌舞升平,很是祥和,仿佛可以平安的度过这一夜,直到散去后,皇帝派李广留住了他们的去路。单单诏他们二人,温钰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追问李广,他却只给了一个请的眼神。 宣室殿偏殿里皇帝和皇后正在侯着,临进门前,李广忽然提醒:“陛下不太高兴,您二位进去说话小心,千万别得罪人。” 温钰猜测不出来是什么事,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向他拱手,多谢他提点。 说话间进了偏殿,刚一跨进便觉胶凝压抑,台上正襟危坐着,满脸肃杀的神气。温钰一凛,携媞祯撩袍跪地。 皇帝眼中风雷毕现,细碎尖锐地向他俩狠狠一刺,“大胆石氏,你可知罪!” 第一百六十五章 素骨凝冰 媞祯心里激灵一下,惶恐的皱起眉头,温钰慌忙向前跪行几步,把她掩在身后,“不知内子有何错处,还请陛下明示。” 胶凝的气氛几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眯着眼睛,“明示?她做了什么你会不不知道?不是你管制内宅不善,这府邸能闹成这个样子吗?!” 下巴轻轻一抬,“把人带上来,让她说!” 片刻一帐纱帘后现出一朦胧胧的身影,待人掀开罩纱,简直像退潮似的,温钰的容色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有额头的青筋在跳。 “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今淑瘪起一脸无辜可怜的模样,颤颤巍巍向他垂泪,“妾要再不在这儿,只怕下次露面只有在阴曹地府了。” 转头看向上座之人,施礼如仪,“回陛下,济阴王妃专宠善专,常常对府中姬妾殴打辱骂,妾身份低微本应受着,可是妾……妾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了!” 说着她撩开袖子,露出惊悚的鞭痕,一条一道都狰狞可怕,“妾只伺候过殿下三次,每次过后王妃都会对妾鞭打不休,再这样下去,妾……妾迟早会被打死的!” 温钰耳中嗡嗡地焦响,陷害……这分明是陷害!以媞祯的为人,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何至于脏了自己的手! 他气得浑身发抖,带起大袖鼓鼓闪动,“胡言乱语!王妃何时对你动过手?” 赵今淑脸上飘过一丝哀伤心碎,拿手绢掩着泪花,“殿下对王妃多加包庇,又怎会不知,无非是护短罢了!难道妾这一身鞭痕会是假的吗?” 她狠狠咬牙抽泣,“妾纵使再卑贱,也是人生父母的养的,也曾在宫中当过差,又是陛下赐进府中的。妾在府中操劳,大小事无一不是任劳任怨,哪怕如此,也不过偶得宠幸而已,还要被王妃羞辱暴打!终是殿下偏心,也不该视妾的命如草芥啊!您这样对妾,是将陛下的赏赐、长辈的孝心置于何地呢!”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若说善妒暴戾最多是作风问题,可如今却是重中加重成了蔑视天威了。 皇帝怒气积郁,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一对璧人,“一直听你赞石氏温婉,原就是这个温婉法?横行霸道,毫无一点王妃的尊重,她就这样贤惠的?不仁不孝,亵渎君威,简直就是第二个朝信!” 当年王妃朝信何等阴鸷毒辣,坞台遗案的惨状还尚在,如此对比,媞祯更是惶然。 然赵今淑有备而来,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机,泠泠诉说:“何止是妾,府里哪个人没受过刁难,与妾同院的胡美人也是日日被恐吓恫呵,整夜悬心度日,甚至被禁足起来的王宝林也被逼得疯痴癫狂!妾真的怕急了!” 媞祯微一踌躇,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既说我苛待你们,总不能听你一人而言,既如此……陛下!不若将王府上下之人都审问一遍,妾愿在此等候,直到真相大白。” 她骤然发作的疾言厉色,让赵今淑的慌张无处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来,呜咽道:“王妃如此厉害,真审问起来,谁敢不从!” 媞祯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不听众言,难不成由你一言独断吗?” 赵今淑左思右想,更是犹豫不定,不觉她想起丽馨那日的话语,更果决她此时的绝心。 良久,她紧紧攥着拳头,双目炯炯有神,“既然王妃如此咄咄相逼,好……那妾愿以死明鉴!”突然挣起身子,一头撞在了殿中紫金色的八足蟠龙通天柱上,登时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皇后吓得急忙闭目掩袖,连同媞祯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她盯着赵今淑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成百上千只猫爪使劲抓挠着一般。 死无对证……居然是死无对证! 皇帝看着梁柱上一滴一滴滑落的鲜血,瞳孔骤然缩紧,那种厉色,汇成一根尖锐的长针,几能锥人,“石氏!你还有什么好说!?” 媞祯骇得浑身发怔,心口一阵阵发寒,仿佛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里,“妾没有做,她在冤枉妾,妾恳请陛下下令彻查济阴王府!” “荒唐!”皇帝眸中一闪,迸出幽蓝的亮光,一双黑瞳直瞪瞪逼到她身上,“她会用自己性命冤枉你吗!你又是什么东西,哪来的体面和尊严彻查王府?抹黑了济阴王的脸面,你有几条命担当得起!” “来人,把济阴王妃拖下去杖责三十!” 媞祯惊得两鬓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眼见行刑的太监将近,温钰的一个眼锋扫过,怒道:“谁敢!” 皇帝揭案而起,“济阴王!你要抗旨不成?!” 他腰线挺直,宁折不弯,“臣不敢,臣只是以为此事不明,现在下结论委实太早些!恐有冤情啊陛下!” “朕看你是被迷魂了头!”皇帝当头棒喝,“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他的话迅速给他们壮了胆子,上下其手就来,温钰急促发作,上去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小太监号丧似的嚎。 “全都滚开!” 一声令呵,骇得所有人倒退一射之地。 皇帝气得指节格格作响,“济阴王你放肆!” 他冷然以对,“臣本不想放肆!可奈何您要对臣的妻子动手,臣便也不得不放肆!” 他怦然下跪,将挂在腰上兵符高高奉上,“陛下!臣愿将虎豹骑交还给陛下!只求陛下饶臣妻一次!” “你早就该交还了!” 皇帝大手一掀,茶盏炸了一地,“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耍什么心眼,一码事归一码,石氏歹毒卑劣,非严惩不得,否则且不是个个王府风气都要效仿于她!” “还不带下去!” 温钰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四周眼角腥红带血,如要弑人。他握住媞祯的指尖暗暗用劲,仿佛想把他的力量传递到她的身体。始终不肯让步。 皇帝已经睚眦欲裂,“济阴王你疯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朕,你是要反了不成!” 温钰也横了一条心,无论如何要驳一回,“陛下您若真执意如此,那臣就真的要谋您的反了!” 铿锵有力,惊皇帝咋舌不已。那厢温钰撩起袍子郑重下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千错万错全在臣一人之身,臣恳请陛下放过臣的妻子,臣愿二罪并罚,请陛下恩准!!!” 皇帝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既然你那么想挨打,那就打!就在这……重重的给朕打!” 媞祯屏气说不可,温钰抢得太快,竟一袖将她挥开,毫不犹豫上前跪移几步,自行将上衣剥落。本应重重打下,然那执行太监在抬手蓄力间,却被他背上的触目的伤疤吓得心惊胆战,一时乜愣在了当处。 皇帝喝道:“怎么了!打啊!” 太监说不出话,吞吞吐吐吟哦了半天。皇帝嫌他墨迹,拂袖道:“你不打,朕来!” 起身下御台抽过庭仗,转眼身子就僵顿了住。一条一条的疤痕扭曲如虫丑陋,许多地方的皮肉已经糊在了一起,他不会不认那是梳洗之刑的戒痕,他只是难以想象想象高祖皇帝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此狠手!简直比他这个叔父都丧心病狂! 万般苦痛都受得住的人,区区庭仗又何妨!怕是打下去也没什么解气! 皇后见皇帝愣住,急忙上前看一下,瞬间抓起心口,“天爷呀!一家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呢?瞧着孩子受了多少苦,你怎么能忍心,听我一句劝,今就谁都别打了,全当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成不成?” 说罢,她弯下腰虚扶起人,“好孩子快起来,你们叔父今儿酒喝多气性大些,别怕。” 媞祯目光闪烁,向皇后表示了感谢。 温钰暂且心下松释一刹,看着手里的兵符,心里狠狠咬定。这个东西祸害了太多,他也不屑攥在手里生事,索性撂在一边。眼下他只想带着媞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压抑着心头澎湃的怒潮与酸楚,紧拉住人的手就要迈步。 “慢着!”一道锋利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你可以走,但她得留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禁殿孤臣 温钰闻声抬眼撞进一双幽深的眸,恍若机锋倒悬,藏着深邃的笑意。 皇帝的手敲在黄梨木小几上“嗒嗒”作响,“朕可以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严惩石氏,但是如此殆劣成性的人,必须得好好管教管教!” “臣回府后会亲自……” “你包庇纵容才会有此事发生,回府你必然打葫芦样懈怠。既然要好好交规矩,那就留在宫里教,在朕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教!什么时候德行学好了,什么时候回府!” 一口气回绝得干干净净,连个时间都没有,且不是要扣到天荒地老。温钰心里焦急起来,依旧不想退步,“既如此,臣恳请留宫,让臣能陪在妻子身边,望陛下恩准。” 结果皇帝回头,冷冷瞧了他一眼,“侄儿啊,朕竟不知道你还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你留宫作甚,你佛寺修好了?还是政务管好了?回府好好看顾自己,以后安分守己替朕办差!” 皇帝的声音因急迫而有诡异的低沉,似蓄势待发的兽,有一击即中的狠决杀意。 扣留媞祯,警告他不要妄动,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所以赵今淑诬陷的证据够不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了皇帝一个噱头,把媞祯困在宫里,牵制住他。 他对皇帝的不依不饶早有预感,也依旧被他的无耻之举惊呆。 欲要鱼死网破,媞祯却反应极快,死握住他的手摇头,告诫他不可妄动。他心底仿佛塌陷成废墟,瞬间眼红一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抢走他的母亲和小妹,如今还要他跟他妻子分隔两地。 他咬着牙,浑身打颤,恨意早已汹汹。 好在皇帝还算够体面,给他们留了道别的时间,等殿中一静,温钰当即就没绷住,握住她的手扣在额上。 他消沉得说不出话来,他带不走她,必须得把她一个人留在宫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他只能哑声说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对不住你……” 媞祯轻轻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被逼的。” 她越是这般,他越是自责,却只能嘱咐几句,“宫里人心险恶,你务必要小心,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你的。” 媞祯点头答应,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给他,不同于她想给毓嬛的那个,这个是她母亲霍夫人的遗物,也是石舫所豢养的武士的催动符。 她声音瓮声瓮气,“我在宫里用不上它,你拿着防身也好,真有什么不测的,拿着它杀出去。终归保住一条命。” 他眼中波纹一片,“别这么说,我害怕。” 他这么伤心,更加让她愧疚,其实不他告诉进宫一事,除了是怕他拦着不让,她其实更想把事情推到极致,让他好好看看皇帝险恶的面孔,记住自己今日的委屈,这样恨得长久,才能更坚定的去认定了一条路,再也不回头。 那么待以后他们可以举兵杀进皇宫,温钰便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了。 她一把抱住了他,眼中灼灼,“横竖你瞧见了,他这么逼咱们,他那样冤枉我。” 他点头,恨然不已,“我看见了……看得真真切切。” 她两眼微微闪闪,低头交代些话,“我在宫里头留班若一人就够了,你知道她很妥帖。文绣文鸳自小被我娇惯坏了,还是在府里更好,央挫调皮,你得包容他。” 生离死别的调子,温钰的眸色又幽暗了几分,将人虚拢过来,缓缓点头。 她又道:“告诉我爹爹,别让他担心,多去陪他说说话。还有你自己,也千万保重。” 然后她长长一声叹息,碾碎了他的心肝。缓了很久,脸上才露出笑意,“我一定替你保重所有人,你一定宽心要等我,上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接你回家。” 她搂着他的腰,一时也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在宫里做好一切,更不知道做好后有没有出宫的机会,只知道她和他真正相爱的时间还不足一年。这样硬铮铮给扯断了,仓促而急切,割舍不下,心里如混油烫火。 话说到最后还要分开,她的手从他肩头慢慢滑下来,眷恋地整整他的衣襟,又整整他的腰带,“瞧瞧……我的夫君真标致。好好的。” 她难得柔软得春水一样,叫他愈发不舍,收紧手臂,低头在怀中人鬓边印下浅浅一吻。只是这么一点点温柔,便让媞祯安心而满足,小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乳燕归林似地叹息。 有人在催促,他还是走了,她送不得他,只能远远观望。仰着脸,逼迫着自己把泪忍回去,忍一忍,再忍一忍,总不能在他面前哭。 管彤巴巴看温钰迈出来,面色凝重,眼角飞红。殿里发生什么,他被拦在外头多少听了一些,即便他心里对王妃多有不满,可她真是他主子的一块心药,如今把人扣下了,算是捏住他主子半条命,怎能不燥呢。 “殿下……” 他只顿了一下,“先出宫再说。” 意外中人很果决,不同于悲伤的冷静,管彤却更害怕,马车上他几番欲语还休,却始终没敢张口,静思半晌,借着微茫的月色辨认着他的脸庞。 “殿下您别担心,皇帝既然要用王妃牵制您,想来是不会苛待王妃的。” 温钰手势疲倦而苍凉,阖上眼,感觉有冷气在自己身上流连。杨思权他果然坐不住了,必然是他给皇帝灌输了不少,才演出了扣留媞祯作为质子的戏码。真是一箭双雕,既让赵今淑以死明志,解决了内讧的根源,又掣肘住了自己,只恨他太天真,中了他们的计。 依稀媞祯所言,那杜重诲早与杨思权沆瀣一气,既如此,只怕不把他最后一点积淀损耗殆尽,也是不休。 悬崖之边,退一步都是地狱。不做打算是不能够了。 管彤看他凄然,愈发担忧,“殿下!” 温钰吸了口气儿,淡淡道:“陛下让我回去该修佛寺修佛寺,该办公办公,既如此,那就多找些练家子,在佛寺里好好清修罢。” 管彤霍然抬起头来,听这个意思,是有狎兵举权之意。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亮色,“亲王狎兵是重罪,殿下万万不可。” “墙边生了刺槐,遇着火情不拔出替换,难不成要坐等烧死?”温钰语气和缓,素然端坐,冷风吹得袍袖怂动。 “流放这些年,走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我早就受够了,之所以隐忍,不过是因为形势所迫和眷顾仅有的一点血缘罢了。我一退再退,他们却抓我妻子,还要逼我就范……” 他曼声说着,忽地唇线一绷,“我不想再忍了,也不想再受制于人。” 街角传来猴戏的开锣响,孩童们喧哗着往那头涌去。热闹的人流里,形单影只的马车被浓墨重彩的灯光压得愈显单薄。 管彤心底也被刺痛,这一路有多难熬他比谁都知道,若真能一举夺魁,谁愿蝇营狗苟,兀兀穷年。不是到这一步,他大概都没想到看似和善的主子,心也有那么硬的时候,怒发冲冠为红颜,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 他嘴唇上下翕动,心气也坚挺了,“您决定的事奴才劝不得,只是新兵演练欲速不达,不比现成的妥帖。您何不去相求您舅舅,真定公到底多年征战沙场,制兵握政上迎刃有余。” 说到这个温钰却犹豫了,呼延晏跟媞祯势同水火,求救于他,保不定他这个舅舅会打什么主意,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下去,他信不过他。 管彤本以为他主子会毫不犹豫发令召回,可是他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敌暗我明,没有十足的把握骤然兴兵,只会给别人递把柄,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轻重缓急处理不好,恐忧及媞祯性命。” 他越说声音越低,忽地想到一点。眉毛轻轻一动,“过会备份得巧妙的礼送到南园,务必叫人家明白我的心意。” 管彤应了个是,一时也皆默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弥霜落 随之宫里的消息传进府中,最凄惶的莫过于胡居兰得知赵今淑的死讯,听说是触柱而亡。漪澜阁里漆黑冷寂,迷茫到昏沉的地步,想想相伴携手的日子,泪水便潸然而下,心里直嗔怪她人儿太傻。 胡居兰不明白,起自进府时横人冷眼,她们相互作伴也是安稳度日。怎就想不开呢,非要拿自己的性命跟王妃较劲呢!如今费尽心机,不过是将王妃受困宫中,又有什么值得的……有什么值得的!她怎就不知,她对她的关心,一点也比不她对殿下的少呢! 她对她的那种感情,已然超越了一切,说就不假的话,这辈子跟她在这四方小院里度过,她就觉得此生无憾了!可如今她死了,没人再陪着她了,没人陪她笑,陪她哭,陪她患难与共了。想想往后孤寂的长夜,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也是一夜里,胡居兰病了,病得很重,高烧不止,然府邸事务众多,尤其是温钰还沉寂在没有媞祯的日子里,更无旁心去关照深宅大院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自打天亮起,石家的人和周宜水夫妇陆续赶了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想瞒是瞒不住的。石父很灰心,一听女儿身陷囹圄,早饭都没吃几口,就急忙跟了过来,因身子太虚,险些被门槛拌了一跤。 石慎连忙给他顺气儿,捂了心口半天,才缓和过来。石父指着那白净的人吼道:“皇帝他凭什么把我的女儿留下!他凭什么!我的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现在一个人待在宫里,你怎么舍得呢!” 石慎腔子里早就血肉模糊,“是啊!怎么好端端进宫一趟,我妹妹就没了!你是怎么做夫君的,你把她丢了,你对得起我父亲对你的信任吗!” 温钰神思陷入昏聩,早已被质问的一点脾气没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疏漏,皇帝忽然想了这个毒计。我……我……” 他偃旗息鼓,“我无话可说。” “什么叫无话可说!”石慎煞他一眼,“我妹妹在宫里,可能性命不保,你凭什么无话可说!要是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管你是不是王爷,我都要你的命!我要给你给她陪葬!” 人气势汹汹的脾气绷拦不住,无疑是一把刀子在温钰心里乱戳,他双拳紧握,怪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就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他这么失败,巴不得她跟前的人替她发泄,骂得入木三分,他心里才好受些。 周宜水已觉得石慎有些过了,惶措地抵住夹在中间,劝和他,“慎哥哥,别人不知道也罢,可你在朱太傅那里当差,总得听着些风吹草动。如今别说是殿下,就是我现在的手也不如以前长了,上次我跟玄机做事不周,被杨思权捉了小辫子,很多涉及朝廷里的大事,上头全给我停办。” 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分辨,“可你换个思路想,皇帝既然要用玄机制衡殿下,总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这点我给你打保证。咱们万事好商量,自己人闹变扭这何苦,难道玄机她在宫里知道能安心?” 崔乃矜连连点头,“再说石妹妹最是聪慧,她不是不擅珍重之人。更何况,霍家人要来了,有霍姐姐在,总归还是多个人出主意的。” 周宜水听了直打掌,“对,霍姐姐!”他拉扯着石慎道:“甭管你们信不着谁,也得信着她!她是最疼玄机的呀!” 他在试图安抚石家人的心,可温钰听了,却觉得凄凄落落,低头捏了捏媞祯送给他的扳指,连喘气的本能都快要丧失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用尽浑身的力量才说出那句话来:“我答应过媞祯,我会接她回来的,就是刀山火海,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会让她在宫里孤苦无依。岳父、兄长……求你们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她带回来……” 座上的人泥塑木雕似的看着前方,脑子里嗡嗡作响,石父和石慎忍了半天,终于捂住脸,抽泣不止。说也说了,气也撒了,横竖人家是王爷,他们是真不能把他怎么样。眼下再怪他,责他,他们的好女儿好妹妹都回不来。只怪这前路莫测,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温钰是怎么熬过的,想想都很艰难,他是一个失去过很多的人,任何手中的东西流走都会让他发疯。媞祯后来和班若闲谈时,班若也说上辈子他肯定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所以这辈子里,才拼命的还她情,因而一直处于失落的边缘。 那天夜里皇后的女官将她带到安处殿安置,屋里面金玉珠玑为帘箔,昼夜光满,满室琳琅满目,除了离家远些,装潢摆设一切都极好,作为一个困禁在此的罪人,她在物质上一点也不匮乏。次日一早上,禺宁又送来了一壶桂花红枣羹,说是皇后亲自烹饪的,趁热喝了一碗,味道不说香甜细腻,就连一颗将冷的心都捂热了。 班若见状也忍不住赞叹,“这皇后殿下人可真好,对您这么照顾,跟闺女似的。” 这倒说进了媞祯的惆怅处,“我第一次见皇后,就知道她是个和善人,我总是在想,若是我母亲还在,肯定会向皇后一样对我好。只可惜我福薄罢了,呈不到母恩。” “您别这样说,天上地下夫人最疼您,只要您安然无恙,就是对您对夫人最大的福报了。” 朝天上看了眼,日光淡了,或许人家说得对,做人得知足,她除了年幼丧母之外,一切都很圆满,至少记忆里母亲那么爱她疼她,以前有爹爹,现在还多了个好郎婿。 她总是那么富足。 可渐渐眉间拢起愁云,一手搁在了桌上,终究有些事担心不完,“奉茶监的去处可探到了?” 班若如实回禀,“昨儿奴婢夜探过,就在未央宫东南角,只不过有高塔台看守,进出监管的厉害,奴婢不好翻进去查看。只怕想找到杨副统领说话得另觅他法。” 她支手舔唇细思,“那得暂缓想想了。得想个既能把人单拎出来,又能无声无息的好法子……” 搁下青瓷茶盏,从屋里走出来,廊下挂满的彩色鹦鹉,吱吱喳喳的,暖风如织,亭子四面透风,很觉凉爽。 静息间,看见远处的绿瓦红墙间站了个人,绾着髻儿,穿着豆绿色攒珠芙蓉裙,一张珠圆玉润的脸,如八月十五的明月,让媞祯认了好半天。 班若压着嗓子说是汝阳公主,媞祯缓缓站了起来,见她快步上前来行礼蹲安,抬手间袖管下滑,露出一截盈盈皓腕,“昨儿就想瞧王妃姐姐,只是奈何天色太晚,今我来正见您在这儿,真是好巧。” 收敛纷繁的思绪,抬眸看她,从前只是恍恍一眼,便觉人纯然清丽,如今细看,确实美而不妖。媞祯柔和微笑,梨涡轻陷,“没想着公主还会来看我这个罪妇。” 她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瞧您说的,看见您跟看见殿下是一样的。”她说罢,让人从红漆盒子端出一盘点心,“我做了些茉莉乳酪酥,您吃过没,要尝尝吗?” 郑娞捻手拿了一个递她,却把媞祯难为坏了。 她跟郑懋素有旧怨,又与这公主有夺夫之嫌。表面装得再贤良,她也没那份善心去吃仇人的点心。尽管她不想以最坏的想法揣测她,但小心始为上策。 何况她如今身上系着何止一家之荣,承载之重,她更得惜命。 低头未语先凝,郑娞眉梢春情流溢,见她不肯接,便拿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带着一点纯然的笑。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情丝徽音 “其实王妃姐姐对我有所忌惮也是好事,宫中人心险恶,勾心斗角不亚于朝堂,谁知下步我会不会害了您呢。” 媞祯不由黯然,皱着眉头,但是视线一刻都没有停下。看着郑娞腰间系着的兔儿状茉莉香囊,眸中的腾腾墨色愈加清明,“我知道。公主心系殿下已久,是不会做令殿下伤心之事的。” 她的神色微微一变,“你、你知道了?” 媞祯打量她衣衫上的芙蓉花,坦然回视,“你身上用得花卉,腰上系的香囊,都是他所喜好、所拣给你的。人说女为悦己者容,自然是这个道理。兼之有人告诉我,昔年你合家被呼延晏追杀之际,是他请朱嵇来救的你。” 郑娞缓了口气儿,坐定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原是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小动作,我还自以为隐瞒得很好,没想到是在秀才面前班门弄斧。姐姐好耐性,一早猜到,还能由着我来。” “不是由着你,而是事情已然过去,我也不想为难你一片痴心。谁没有过春心懵懂的时候,喜欢又不是错事,难道因为我的喜欢,就非要对你赶尽杀绝不成。” 郑娞眼波欲横未横,似宛转的流波,轻轻笑了一声,“由爱亦生忧,由爱亦生怖。姐姐是这样想的,又怎知我是真的没有恨过呢?” 她抬头,“王妃姐姐……听过《还珠引》的故事吗?” 媞祯捻声细语,“宜宁的画本,小时听过。李小姐为一己之私,不惜杀害心爱之人的妻子,却阴差阳错害得爱人殉情而终,当时听来真是骇然。” 风动,细细的触角相碰有玲玲的响动,郑娞拂过鬓边的步摇,轻轻道:“从前只觉得李小姐戾气深重,不知情之一字,何至于让人丧心病狂至此,后来自己亲身感受过后,才知道情毒如此蚀骨钻心,痛彻难耐。” “可公主终不会是她。” “我有过无数次想要低下自尊跟他在一起的想法,哪怕舍下脸面只是做妾我都愿意,直到那天你出现,他的眼睛就全被你吸走了。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深情的眼神,有你在,他就不在意我了。我很伤心,我根本容不进去,我是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可我也不想守着一个人在心不在的夫君,又做不出李小姐那样的勾当叫他恨我一辈子,细想想,倒不如下台求去……来得痛快。” 她说话间香风细细,嫣然百殇,弹指划过泪痕轻笑,“我这样说不合时宜了,王妃姐姐莫怪,横竖我是个想通的人,不仅仅为了殿下的恩情,也是为了我自己。” 朦胧的恋慕,一点都不重要,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何处不是一种方式。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她早先跟他定亲又如何?多情自扰总是苦的。 媞祯百感交集,她的感受她深能体会。她也曾热烈的喜欢过一个人,只是不曾刻骨铭心,她幸运在,等到她真正爱上一人的时候,那个人也刚好很爱她而已。 这番话让媞祯对公主有了很大的改观,就像公主说的,她跟她心态一样,不同于殷珠外柔内柔的性子,公主是个实实在在外柔内刚的人。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深宅大院的闺秀刻板生硬,迂腐沉重,却不想郑懋那样狭隘自私、独抒己见的人,也能生养出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儿。 她无言表达敬意,只是按住她的手腕,“公主……是开明豁达之人。” 郑娞宝石妆成宛若飞星,稚气的面庞挂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吟神色,“什么开明不开明的,不过是人活一次未必只有眼前所见所得,我自信我很美好,也值得拥有比殿下更好的人,王妃姐姐说对不对?” 媞祯合住她的双手握住,报以微笑的目光。又不知想到什么,微微蹙眉,咕哝了半天,才问:“公主来前时,殿下……可还安好?” 郑娞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眼里风卷残云的落寞,“陛下下旨,不准殿下进宫探视,即便是殿下有意托付,如今也不能随意相见,我此番前来并不是受殿下所托。” 她忽然怜惜地看着她,“我只是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很希望我能够照顾姐姐。” 她长长的睫毛一扑扇,双眼灵动如珠,手上反而反握着媞祯安抚,“姐姐放心,宫里头我很熟悉,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所以你不要害怕。” 媞祯不由触动情肠,顿时觉心底空落落一片,仿佛有个坑始终无法填满,对视时也有些心虚。 但面上依然姣好,“多谢公主。” 郑娞却摇头,“要谢也是我先谢姐姐,上次真定公前不是姐姐帮我解围,我都不知怎样是好。”又问:“那天我带了昭陵郡进贡的百合,姐姐煮了吃没?我听说百合好滋养,是特地给姐姐挑的。” 人越说性子越跳脱,她发现公主也不是传闻中只是一顾的温顺柔婉、知书达理之人,说起话来十分的俏皮有趣,有种回到儿时在平阳学府姐妹扎堆时候的日子,叽叽喳喳的,谈天谈地,真真是眼里看着喜欢,心里也喜欢。 一说说了小上午,后头皇后那里要等公主用膳,这才罢休。 郑娞走的时候,笑语泠泠的,说明天还带好吃的来。班若在旁瞥了眼,两眸弯弯,“您算是遇到比您还能唠的了,奴婢也不想温柔端庄的汝阳公主会是个话痨,果真人不可貌相。” 媞祯笑了笑。带了花香的暖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纱帘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她伸了伸懒腰,刚起身往屋里走两步,就听着后头传来“哎呦”一声。 陈婕妤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打着手绢盈盈扇动,“王妃这里真是好热闹,迎来送往的,我想早早过来问安都不成!等到这时候才轮到我。” 媞祯斜支柔颐,看着面前的光影连忙上前相迎,转头道:“班若还不沏茶。”便邀陈婕妤到屋里坐。 塌窗前悬着鲛绡帷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两人各坐了一边,媞祯滚起青玉抱香揉摸,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婕妤近来如何,手头上可还紧吗?” 陈婕妤热切得直摆手,“不紧不紧,自上林苑后一直得了王妃的接济,我这日子好过多了!” 又细了声慢慢表白,“听了王妃的话,我在皇后面前侍奉了半月了,果然陛下终于想起了我来,如今虽说不算盛宠,至少月月有几次,认个脸熟。” 不管怎么想想以前被她堂姐陈淑妃压制的日子,如今还是很牙痛,奈何力量悬殊时不得不忍着。前阵子南阳王马失前蹄,淑妃也不好过一阵,现在虽然好了,到底不如从前嚣张跋扈了,更何况,她在皇帝皇后面前都算得脸。 媞祯眉目如画,连连点头以应,“那自然是极好,宫里的女人都靠着陛下的荣宠度日,至少有宠幸在,是非冷眼总能与婕妤分毫不沾。” “是不错。”夸赞之后,浅浅的她又嗳了一声,脸色耷拉了一半,“只是我到底还是着急,我这年纪都三十多了,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盼到何年何月都没有盼头,也想请教王妃……宫外对受孕有什么好法子?” 这事倒直接说到了媞祯的盲点子上,她从来都没想过生养不生养的事,成天看账本,发发号、施施令,要么就是吃啊喝啊玩啊,问她生孩子,还不如问她搓骨牌怎么个好糊。 她尴尬的笑了笑,想了半天这孩子也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人都说好事相传,皇后不也是有些年头不遇喜了,旁得法子我是不得而知,但知道留住陛下才是最要紧的。” 说到这里,陈婕妤更失落了,兀自摸摸了自己的脸庞,“可惜妾不如王妃年轻漂亮,已经是个半老徐娘的人,有心想把人留下来,可人却未必肯。” 她忽然笑得意味深长,眼里有急切的迫切,“不知王妃承宠多年,可有什么留住夫君心意的好法子?”她抿起唇,“我也只是听小道消息,说是殿下一年里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五十天跟王妃歇在一处,您能这么讨人喜欢,总得有过人之处?” 班若脸皮子薄,话听了一半就脸红起来,忙径自走开了。媞祯却眼里半闪半躲,似有阴光,又很快的掩盖了,只做沉吟状,一副欲语还休的羞态。 第一百六十九章 眉峰压翠 她这样似有非无的表情,陈婕妤反而被逗得急,按着膝头道:“您这般要说不说的,我心里又是急切又是酸!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好妹妹!” 媞祯一脸氤氲,“您这样煞我,我可就真不敢说了。” “说说,现在宫里上下都为这下月皇后殿下的诞辰忙慌,我现在宫里也是无趣,陛下为着皇后可上心了,全权都托给了奉茶监的杨副统领采办,届时你就等瞧。” 像是听到转机,媞祯故作从不晓的模样,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杨副统领?”又迟疑问:“……奉茶监不就一个杨统领吗?还有个副的?” 陈婕妤维持着谦和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你就不知了,这副统领名叫杨雪心,是杨思权的义女,此杨副统领可非杨统领,不管怎说,这父女俩都受陛下看重,尤其是宫内的事,一直都是副统领当差,深得皇后喜欢。” 她哦了一声,“原是如此,还烦了婕妤告知,不然我这行差踏错也不好了。” 陈婕妤急忙摆手,“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只是……”小脸一沉,“到时候南阳王和淑妃又要出风头了。” 媞祯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这次宴庆也是由南阳王督办的吗?” 陈婕妤道:“永安王年岁小,这宫中府中也就南阳王可担。” 她咦了一声,有些不解,“临海王向来与其分庭抗礼,这个时候,他倒难得不露面了?去年中秋节不是争得挺欢得,我还巴不得他们多忙些,给我家殿下松泛松泛。” 陈婕妤眯起眼来一笑,颇有些嘲讽打量的味道在里面,“节宴说不定还能上赶着,皇后寿辰他是断不会上的。” 说着她横眉一挑,“王妃有所不知,从前陛下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对章后专房之宠。荀后呢,性急暴躁,横竖对章后多加言羞体罚,后来陛下知道了,就重责了她,没收其印信手帐,罚到静安居思过去了,因这一事,荀后气到一病不起,不久抑郁而终。所以有这一旧怨在,临海王对皇后还能有几分孝心?无非是看着陛下面上母子间过得去罢了。真要是大张旗鼓的给皇后操办寿宴,只怕荀后没被气活,荀太师就要被气得骂娘了。” 媞祯拂一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一茬。” “前邸的事,你不知道多了,想当初荀后专权,没把我们这些人难为死,淑妃现在这么张扬的人,也被捏得跟小羊羔子一样,倒还亏了章后和善,我们才缓缓。也是因为章后太和善了,淑妃颇跋扈起了来。”她愤恨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 女人云集的地方是非多,能挣个一席之地多不容易,陈婕妤的心里憋着一口气呢,地位高差还得忍,早想有些说头,媞祯也明白。 “即使如此,我看也别光让淑妃母子出风头呢,婕妤不是正想固宠何来,这不……机会就来了。”媞祯说着,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花递到了她的手里,冷凝了笑意。 陈婕妤将接未接,心下忽然有了疑问,“不过……济阴王不是和南阳王关系甚笃吗?” 媞祯心里骨碌一转,半盏愁云的神情轻轻落在眉上,“画人画皮难画骨,南阳王那样老狐狸的性子,殿下跟我提过多少回了,如今顺从也不会是势弱依附势强,无从选择罢了,这种无奈,想必您是知道的。” 说尽无奈时,哀叹一声,泠然将视线对准到她脸上去,紧紧拉住手,“若是婕妤以后能争气,我和殿下的依仗还是靠您呢!” 片刻后陈婕妤唇角轻扬,“同甘共进罢了。”便悠悠接过栀子花,把于手中。 两人相视一笑,又达成一项共识。 话说不久,陈婕妤告辞离去,离开的时候满脸和容悦色,髻边簪着一只硕大的白玉薄翅蝴蝶,应着肌肤白里透红,一摇一摆,皆有些宠妃的架势。 春日里阳光灼灼,撒满长街,一路清明似锦,淑妃的銮驾缓缓而来,路过陈婕妤旁略微一停,纤手微摆打趣起来,“几日不见,妹妹倒是更意气风发了。” 婕妤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妹妹人闲心宽,自然不如姐姐操劳甚甚,又要去甘泉宫,又要念及宫外,真真是分身乏术呢。” 自己儿子被讽刺,淑妃霎时神色大变,却也自矜身份:“你不要以为你有皇后撑腰,就能够为所谓欲。” 陈婕妤和颜悦色微笑,“侍奉中宫,乃婢妾之职,妾不过是在分内之事罢了。” “是吗?已经尽职尽责到自己腹中空空的地步了。”淑妃卷着鬓边垂发,不屑的神色如芒刺目,“妹妹还是少些殷切多加保重自己,免得最后……连老蚌生珠的机会都没有。” 陈婕妤微微一怔,“你……”被憋得面红青紫。 淑妃慢慢地抚着耳上的翡翠耳环,尾音悠长,“还不快走,陛下还等着予跟南阳王一同用膳呢!” 淑妃得意的轻笑声落在风里格外响亮,被宫人们簇拥着一摇三摆扬长而去。陈婕妤目光凶悍,大袖下的手早已死死攥紧。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芦苇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媞祯难得出来透透气,风吹得大,连着襟口的穗子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不知怎的,总觉得今年的天气要比往常暖和,湖面不过刚化春,就看见有螃蟹爬出来,在石头上吐泡泡。 宫闱的困倦她本就受不住,除了在宫中当好眼睛之外,她也得给自己找些乐子玩,于是,这些螃蟹很快成为了她顺理成章的目标,挑着一根钓竿儿,就开始找地方下饵。开始钓得很小,只有手指那般大,养在杠子里拿草根逗着玩,一只不够,就三只四只的给它们就伴,有一回她钓螃蟹还被汝阳公主给看见,连忙给她拽上了岸。 “咦,这下头多脏,螃蟹虽是这个季节没有,但冷库肯定备着不少,你想吃我去找皇后,嘱咐膳房做给你。” 媞祯说不用,“什么时候说钓鱼就是为了吃,养着玩的也有,我就是想养小螃蟹,回头你去我宫里,看看我小缸子里可好看了。” 她嗒嗒横竖往郑娞身上打量,人怔了怔,往后退了一小步,“干嘛?我可不想坐在这里陪你。” “不用你陪,你钓试试,自己钓者可好玩了?” “我不玩。”边说边往岸上走。 媞祯雷打不动,在下面钓自己的,不一会看着个八脚的小花蟹从水里拎出来,她提起一片裙裾,踩着露水从石桥上过去给郑娞看。 郑娞从来都没见过,很是新奇,“还有这么小的螃蟹,拇指珠子一样,还没我吃过的黄大呢,这小小的钳子,会夹人嘛?” 媞祯打趣她,“那你试试呗。” 郑娞没过脑子当真了,伸手就要抓,媞祯一个激灵,幸亏一个手急打了下去,没伤到美人的手。 螃蟹很傻,不带脑子,挂上猪肝钓,一会就能咬。郑娞越看越新奇,觉得媞祯的世界很有意思,媞祯呢看她感兴趣,好说歹说也把她劝下来一块同流合污。 等到了分开的时候,公主还嘱咐,“缸子可得结实些,我瞧有几只大的,别跑出夹你的脚。” 媞祯打哈哈说没事,临晚上洗漱的时候,一抻胳膊就把缸子打碎了,淋淋漓漓跑出来一些,顿时安处殿里闹得鸡飞狗跳,足捉了半个时辰才捉干净。 后半夜里,她看书也看够了,要宽衣睡觉,哪想刚躺床上翻个滚,忽然那携在裙子上的小螃蟹就掉进了被窝里,给了她深深一钳。 她嘶一声,吓得嗷嗷直叫,愣是一晚上没回屋,到偏殿睡了一宿,开始斟酌起这个螃蟹是不是不该养了。 第一百七十章 应喜还伤 孟献城是在三日后才知道媞祯被扣留在宫的消息,他很惊慌,压根就不是他的主意。谁知道在他离开长安,跟荣宝到长陵与暗哨交头的功夫,人怎么乍一下就没了,直接扰乱的他的节奏。 他很气,奔途中发不出火,因而刚进杜家大门,对前来的相迎的殷珠也很冷淡,一把将人推到了后头,直向杜重诲的书房去,到门口破开一脚,怒骂,“茄子塞耳朵的囊货!我警告过你,不要碰她,你跟我玩声东击西这套是!” 杜重诲撂下茶盏斜乜他,“说什么呢?刚回气性就这么大!” 他再次质问:“济阴王妃……是不是你让杨思权吹得耳旁风,把她给送进宫里去了!” 杜重诲呵笑一声,反而静静的捋起胡子来,“那你还真高看我们了,以情制敌这个手段我们还真不屑想。” 一下子回绝,这倒让孟献城更疑惑了,“不是你们,那是谁?” 杜重诲嗳嗳应着,“南阳王当着杨思权的面向陛下谏言,杨思权也只能顺势而为,不然呢?能是谁这么缺德。” 孟献城霎时鄙夷住,“南阳王……南阳王跟济阴王不是盟友吗?万佛寺的事,他还替他出面,怎么这一会子倒坑起自己人来。” 杜重诲语气中有了压抑的沉重,了然后确实不以为然的目光,“一看你就是外族人,满长安都知道南阳王是个狡猾的狐狸,狡诈起来是认利不认亲的,在他心里济阴王哪比得上对皇帝的孝心,巴不得卖了盟友换金子,替济阴王出面不过是想两头吃好,有用时好利用罢了。真心这种东西,在名利场上值几个钱?” 他说罢,先紧要紧的问:“襄王给你派的人都到了?” 孟献城缓过情绪坐下,端口茶水咂咂嘴巴,“已经接进长安了,我让荣宝安顿在了陶然巷。” “没为难你?” “杜将军的手令牌自然用处不凡,出示后守门只问了一句,我说是杜府私用之货,未尽盘查便放行了。”他眼眸一瞬不瞬地眯望着,“现在只等舅父将边防兵布好,届时长安城同时揭竿而起,内乱外攘,看皇帝能如何,刘温钰又能如何?” 杜重诲思量道:“济阴王已然失了真定公,又复失了虎豹骑,算是一把自保的剑都没有了,螳臂当车自是无能。周宜水……也连同被陛下忌惮住了。” 孟献城接道:“那方奇龄和徐敬惠呢,剑不成了,笔也不便不用了。” 杜重诲地眉峰轻轻蹙起,淡然道:“其实计划皆在盘中,这样大可不必。” 孟献城很干脆是打断他,唇角凝着一朵若有若无的阴鸷,“不,有必要。我可不想让刘温钰……死得太好。” 看这个眼神像是有着千层苦万分恨,杜重诲心道随他,也不愿再过问什么,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敛容坐好,神色已经如常平静。 再后来,日子还是朝繁复往的过去。媞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日里她跟郑娞下钓的时候,钓上来两个巴掌一样大的螃蟹,头回见这么大个,养是不再敢了,媞祯悻悻说煮了吃了,看看春天的螃蟹肥不肥。 郑娞起初不想要,但看媞祯让人把螃蟹都丢锅里去了,她不好推脱,索性两个人一人一个,沾着姜醋汁把螃蟹给吃了,果然不是好时节,肉太瘦了,吃完也没觉得怎样,倒是过了两个时辰,俩人开始上吐下泻,头晃脑荡,吓得安处殿众人惊惶失色。 皇后听了已然在宫中坐不住了,来安处殿瞧她们一眼,见俩人颓颓的躺在塌上,心里气不是骂也不是,红着眼说:“好好的吃湖里的螃蟹做什么?宫里膳房不够你俩吃了?非要吃野的!现下好了,一个王妃一个公主吃野味吃得人尽皆知,闹出去多叫人笑话。” 郑娞虚弱之际,还不忘替媞祯分责,“皇后……是我瞧着螃蟹大让王妃姐姐煮的,我是听人说刚钓上来的螃蟹可鲜了,一时……” 皇后唉声叹气,坐在床上个二人擦脸,“倒不是我怪你们贪吃,喜欢吃什么膳房那里尽管吩咐,金瓜银瓜只要想要,我管给你们批,可总不能伤身。”说着说着心里又愁,“瞧瞧两个鹌鹑瘦的人,这一闹腾,不知道什么时候元气才能扑得回来。” 媞祯捂着肚子趴起来,“对不住,让皇后担心了,下次我不带公主胡乱玩了。” 皇后用指头在她头上轻轻一点,像训小孩一样苦口佛心,“你呀,一看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瞧把娞儿的野性都带出来了。罢了,往后只要不伤身怎么玩都成,就是一点——别再乱吃了。” 外头通传太医来了,皇后急忙退步让给把脉。挨个看过来,直到把住媞祯的脉上,太医瞬间眸色一转,急慌慌的弯腰跪地,“恭喜王妃,恭喜皇后,王妃已经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 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媞祯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迷离的光芒,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又悄然破碎。 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当真?” 太医道:“臣从医数十年,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后,螃蟹寒凉,到底伤身,方才闹了一通,王妃胎像有些不稳。待臣开几付安胎宜养的方子,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心影破缱绻。皇后含笑道:“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 太医道是,“微臣必定尽心竭力。”拜了拜手,就下去开方拿药去了。 屋中空静三人,皇后温柔坐到媞祯身边,捂着她的手,“这是好事,宽心在这里养着,有我在,什么都会给你打点妥帖。”她细思一想,“不过你也是,自己怀孕一点感觉都没有嘛?还这样上蹿下跳的。” 媞祯木讷的摇摇头,“我月信一向不稳,两个月一次也是有,我以为只是拖得长了。要说感觉,最多是最近又困又懒,可我本来也……懒。” 皇后噗呲一笑,拿手绢掩过嘴角,“甭管怎么说,现下知道就好了,以后别再去湖边钓螃蟹,小心跌着。”又嘱咐女官禺宁,“跟膳房说一声,往后王妃饮食跟予一样,好生照顾王妃的胎。” 宫中孕事连连,禺宁自然应晓。那厢郑娞撑起身子,好奇的摸了摸媞祯肚子,感叹问:“这里头真有个小宝宝吗?” 皇后道,“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还不大,这时候最要谨慎了。”又探问她,“娞儿喜欢他吗?” 郑娞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我和王妃姐姐投缘,自然喜欢。”她抬头看向媞祯,“真好,能跟心爱之人有自己的孩子真好,我真羡慕你。” 说着忙忙地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腻白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来,道:“那等他出生后,我能给他做姨娘吗?” 媞祯一愣,笑着说可以,“公主喜欢的话,那可是这个孩子的荣幸。” 郑娞扑扇着大眼睛,笑得恬静美好,“那这个就当贺礼先压这儿了。”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小宝贝在娘亲肚子里好好养着,等你出来看看爹爹娘娘,他们可好了。爹爹相貌英俊,娘娘又是大美人,你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宝贝。” 媞祯按一下她的手,“还有他姨娘,又温柔又和善,你还没个影子礼都送来了。真真是谁疼都疼不过来呢!” 郑娞一听脸有一点点红,慢慢神色变得温软。 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媞祯斜卧在榻上,看着外头的人忙东忙西,班若甚少温柔的笑,很欣慰的看着她,“如今真好,一场病倒换回一个惊喜来,要是殿下、老爷和舅老爷知道了,定然高兴的紧。” 静静屏息,媞祯却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热烈,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眉间却是一股惆怅。 班若伸手掖一掖红色的锦团丝薄被,疑惑道:“姑娘是不高兴吗?” 她苦笑着摇头,至亲骨肉在她腹中,她怎会不高兴?只是高兴之外,她有些怨恨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孩子实在来得出人意料! 她不敢揣测以皇帝的心性会怎么折腾他们,他怎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牵制温钰的机会。若是孩子一出生就要母子分离,就要为人刀俎,她还开心得起来?届时他们把软肋交在敌人手中,只怕再想挣扎就难了。 想至于此,她只觉心肺一阵恶寒,惆怅难耐,恨不得一吐为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鹤唳华亭 相爱的人,即便隔着江河湖海,心意依旧是相通的。 如是媞祯有孕的喜讯就像黑暗中一缕明光,让温钰在消沉的时候燃起一丝丝欢愉,同时也在欢愉过后,让他的惆怅更深更久。地图前研究兵线,他忽然一阵心悸,顿在忘了动作在哪里。 管彤不明他的忧伤,反而为这个的消息的到来而庆幸,如今王妃有了身孕,他总借口顺理成章的把王妃接回来安胎,不用再狭兵了。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能吗?温钰不知道,心里慌慌抖擞,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要跳出去一样。 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第二天还是早早的进宫给皇帝请了安。因没早朝,皇帝歇得晚,一直等到巳时才从露真身,他没让温钰免礼,反而做到了宝座上开始打量,半晌才说平身。 “侄儿好性急,今儿这么早就过来问安,难得清闲也不歇着。” 温钰躬身微笑,“昨儿臣听说王妃有喜了,臣在府中坐立不安,特地进宫来瞧瞧。” “朕知道,世上什么最苦,相思最苦,朕也是深有体会过的人。你这份心朕心领,只是……”皇帝嗳了声,“朕今日接到两章奏折,一是举报方奇龄昔日里待生父不孝,无从祭祖之礼;二是嗔斥徐敬惠狭携官妓,金屋藏娇,私性不检。一个不修品德,一个不修身德,真真是一点为官之道都不懂。” 忽然他乜起眼,“你怎么看,朕是坦白从宽,还是严惩不怠?” 方奇龄和徐敬惠隶属他枝党派,对其心性了解不亚于亲朋,况方奇龄之事他早有耳闻。言传方父是个醺酒的赌徒,常因银两之事与方母刀枪棍棒,暴力相捶,直到一回醉酒发性,将方母活活打死了。方奇龄对生母从小依赖,故而听闻噩耗,心下悲痛非常,便不顾声名当堂状告亲父,虽得法处,而不过关了八载又释放而出,故彼时他高升显赫,却始终不肯对其赡养,直到其去世,也从不去祭拜焚香。 至于徐敬惠,更是个君子心性之人,并未有过什么作风不对之事,说他狭妓,他倒是不信的。只是此事失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判断。而他也明白,绝不能接着话茬说下去,否则涉及党争,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温钰呵腰道:“臣愚钝,并未听闻此事,皇上问臣的看法,臣实在答不上来。” 皇帝哈哈一笑,仿佛并不放在心上,“也是的,朕问这个,岂不给你出难题吗,你跟他二人亲厚,得谨慎些,不能平白让自己沾上官司。”又捋起胡子细想,“不说这个,说说别的,今年开春兰陵闹得一场厉害的旱灾,你总算知道。” 温钰如实回答,“知道。” 皇帝嗯了一声,“百姓食不果腹,朕也愁啊,开仓放粮如何赈济,今年皇宫的粮仓吃的也是陈米,要让朝廷拿粮拿银子,可国库空虚,筹措不出来,还得你来替朕分忧。”口中嘶一声响,两眼轮轮打转,“听闻石氏是商贾出身,也算富甲之家了。” 商贾、富甲,攥紧手里的都是真金白银。 温钰算是听明白了,先捏住二人把柄给他看,再让他去掏自己老婆娘家的银子给国库添虚空。天子要做,责任却要他人来担,实在是无耻至极。 然为了大局,他咬咬牙,为了亲信和媞祯,兜一圈也罢,只不过吃老婆银库这件事,他做不到,“朝廷既有难处,臣理当支应,臣回府后,会自请清算府中银两,一并将拨粮赈款补齐奉上。” 皇帝一听便撞进心坎里来,“那钱款的事,朕就托付给你了。换个法子想想,天都不遂人愿,又何况是人呢,是人有错,改之则免,如此……朕便暂且停了方奇龄和徐敬惠的职,思过三月罢了。” 温钰保持平静的姿态,“陛下所言极是。”复道:“臣此次是想王妃回府安胎,何况王妃有孕,家里父兄总要记挂,臣又与王妃感情颇深,如今正是需要臣的时候,留她独自在宫,臣于心不忍,还望陛下垂怜。” 皇帝起先因赈灾粮银有了着落和颜悦色着,可一听他要接石氏回去,顿时脸就拉了八丈长,断然说不成,“王妃初孕胎象不稳,怕是经不起波折,宫中有皇后照料,又有太医,安全得很。你若真心爱她,还是少折腾为妙,难不成你觉得朕和皇后会苛待她吗?!” 果然是这个局面。拿走马儿的草,还得让马儿继续跑,别的本事没有,给人下套一点不含糊。把媞祯被扣留在宫中不让走,一旦这个孩子生下,只怕更不会轻易撒手。他想挟子要挟他。 温钰被逼得眼里全是雷霆,想想到时候孩子要跟父母分离,他心里格外的痛。他这一生就很缺爱,原是他孩子出生也踏上跟他生父一样的命运,被人掣肘、被人操控,他怎么忍心。 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这回他不扎心窝子是不成。这个时而机敏时而癫狂的皇帝,真是让人憎恶讨厌。 他仰头说不敢,本想以退为进再见一面,哪想皇帝预判了他的预判,“先回去,别见了她,她又情绪不稳,伤及胎儿,你爱她,总得为她考虑。” 温钰此番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也依旧被他的无耻所惊呆。一个人打定主意和你耍赖,这样的人,你还能同他说什么? 眼下忍辱负重,才能谋就将来,这份血缘亲情到此,他也是彻底不希冀什么了。他负气,高声谢恩拂袖而去,走得毫不含糊。 李广忙跟上,走了几步回头看,轻声道:“陛下,您这般会不会逼得狠了些……” 皇帝不以为然,“朕就是要逼他,要他知道谁是臣子谁是君王,往后他儿子在宫里养着,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忤逆于朕!” 那厢温钰下了白玉台阶,累得心累,入春的季节总是朝晴暮雨,变天闷雷阵阵,从天宇这头滚向远方。 管彤看出他的憔悴,催促他道:“天要下雨,殿下先回去,您得先保重自己,将来才能再保重王妃。” 温钰在石板上站着,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冥冥中想起,仿佛也就一年前,他就是跪在这里向皇帝请求给媞祯名分,到如今……他却已丢了那个他当初欢欢喜喜要求娶的女子。这是何种颓靡。 他翘首远望,不忍离去,一阵风卷过来,风里夹带了雨星。朦朦中像看到一个孤高的影子站在远处的高楼上向他招手——小小的红人,挥着绢子,像是一只误入春天的夏蝶。 他擦了擦眼睛,迈进了几步,果然是那张玲珑有致的脸庞,看见这幅场景,早就痛断了肝肠,心中叫着媞祯的名字,顿时酸到双眼充泪的地步。 媞祯站得很高,垫在望亭的凳子上,生怕他看不见她,他心底害怕,唯怕她摔着,忙挥手叫她下来。媞祯没听见,依旧蹦蹦跳跳,好在郑娞在旁守着,隔着丈远给他行了礼,将媞祯扶了下去,让他安了心。 不管怎么说,横竖也是一眼,亲近不了,远远看着她好也成。倒如今他狠狠心,扭头离去,只要她没事,他在宫外总有盼头。 他哑然自喃,“管彤……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今儿陛下把方奇龄和徐敬惠的职都给停了,那都是媞祯的心血,我却不能守住它。” “您是卧薪尝胆,暂且丢掉的东西是不怕的,迟早该是您的还是您的。” 他果决的换了一个口吻,“以前姿态摆得太高,横竖顾忌都不沾,看来是我太傻,才让皇帝这么逼我,什么都不给我留下。可不待龙飞之时,也不表示它会坐以待毙。” 一步一步,鲸吞蚕食,从现在起他靡退锋芒,不再做没有把握的事。京师之外,他有万佛寺一屏之方做保障,城中坊市,石舫设卫最多。 等待万事准备之际,还差一缕东风,“走——去南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吟啸徐行 兴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昨儿沈望舒的腿疼了一宿,待寅时才入睡,因而温钰不顾阻拦闯进的时候,他刚从梦中惊醒,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 追忆喊了一路的留步,眼见拦不住,心里气急败坏,嘴上又顾及他王爷的威仪不敢埋怨,就这样一道跑进沈望舒的卧房,剑拔弩张的形式才渐缓下来。 沈望舒很稀奇,那夜他收了温钰的礼,也跟管彤交代好了等消息再见,没想到这人会这么义愤填膺的杀进来。但还是保持心平气和的笑容,让追忆上茶,请温钰坐下。 他从床上下来见客,随手裹了见斗篷避寒,“这些日子,南阳王一直往这里叨扰,我不方便见客,好不容易才拿皇后生辰一事挡了挡,谁知昨夜恶疾突发,衣衫不整,唐突殿下了。” 驻足长立见人不理,慢慢躬下腰问:“殿下前来是为了玄机一事?” 温钰并没有直接回他的话,眼波已然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我此番只有一个问题——连接西城与西郊的密道在何处?” “什么?”沈望舒右眼皮一跳。 他语气果断,“我问过曹迩,骠骑大营库被秘密炸毁前,媞祯把长安密道图给了你,现在整个长安除了你和她,再无旁人所知。” 当然他也知完整的密道图就在媞祯房内的机关中,可奈何她的亲信对机关一无所知,他也里外搜过不见踪影,不是到了不得不求人的地步,他也不想来找他。 沈望舒不明所以,又事关机密更要揣摩,急忙追问:“殿下是要这个做什么?” 温钰凝眸于他,轻声道:“媞祯怀孕了。” 沈望舒复有震惊之余,指尖轻颤,“玄机她……怀孕了……”顿时虚扶住桌沿缓缓坐下,从脚心到腿根都虚冷的。 温钰唇角挣扎,痴恨的神情已难掩抑,“我让曹迩和央挫盘点过,长安城石舫的死士约有两万,再算上平阳、洛阳和万佛寺,加起来也有九万左右,届时由左冯翊封锁城门,拼死一搏闯进宫城也是有五成胜算的。” 太震撼,空气的清冷逼得沈望舒头脑中的弦绪斗转,颠倒反复,顿时脚下一虚浮。 长吸一口气,斩钉截铁的说不成,“中领军和禁军加起来也近有十五万,还有南阳王的骁骑营和杜重诲的骠骑大营库,总得也有三十万人马,这些你不知道吗?若他们四力夹击,你就是瓮中之物,到时不但不能将媞祯救出皇宫,甚至你的性命也不保啊。” 然而能用者不及十万,七日后骁骑营和骠骑营要到十里的外围场驻扎演练,根本无法迅速救驾,加之皇后生辰在即,宫中守卫松散,十五万人的戒备还要再打折扣。 “你只需要告诉我密道到底在哪儿,届时生了什么事,我一人独担。” 沈望舒冷笑出声,“你独担?你有什么资格独担?石家是你的姻亲,你出了事你以为石家会不受牵连,就算是搏,也不是这个搏法。”连忙叫他按捺,“听我说,切莫冲动,你是一个冷静的人,这个时候更得冷静才行。” 而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温钰滚油烫火,“冷静……我的妻儿被那个狗皇帝困在宫中,我该怎么冷静!难道真的要等孩子出世,搁在宫里为人刀俎不成?我被人利用算计就罢了,难道我的孩子也要被人利用算计吗?” 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如今已经三个月了,你真的觉得我的时间很多?你让我冷静可以,那你说……还有比举兵更好的法子吗?” 沈望舒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青嫩的叶儿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零星飘来一声杜鹃的嘶鸣,当真是悲戚。 “玄机是我师妹,我也心急……只是大局在前,不到最后一刻咱们绝不能硬碰硬,也许……也许形势未必那么差呢?” 温钰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未必?未必是几分?你一句未必,就是要将媞祯母子置于危险之地吗!” 那又该怎么办?沈望舒无限懊悔,就算他此时想把这个计划作罢,横竖人也是接不出来了。 然他只能先稳住眼前再说,“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让她有事。” 温钰大皱其眉,“我要不着你的保证,我只要你把密道给我!”他把住他的肩,“你现在快把密道给我!” 沈望舒盯着他一瞬不瞬,十分失望,“你觉得我会把密道交给一个情绪不稳的人吗?你关心则乱,已经失心疯了,我怎么可能把它给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结果,那玄机还能好的了么!” “沈士溪!” 他愤然拔出佩剑,在飞扬的广袖下寒光大盛。 那剑锋直逼沈望舒的脖颈大动脉,吓得追忆直欲上前,却被沈望舒厉声呵止,“让他杀!我倒要看看他杀了我,玄机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三尺青锋复前进半步,温钰手势没有丝毫动容,神情却松软了。沈望舒定定看着他起誓,“你不必以此震慑,若真有一日大计不成到无法转圜发地步,我带着人跟你一起反——就凭我也喜欢过玄机!我说话算话!” 温钰眼里怒火熊熊,间或念起曾经的情分才冷静下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愤恨地一甩袖子,置声离开。 沈望舒惊魂初定,如受大创般狂咳不止。本以为一切都该很顺利,然意外之外也没想到媞祯竟有了孩子,来得这样意外,甚至有燃眉的趋势,哪怕方才他在刘温钰面前装得那么淡然,此刻心中已砰砰躁动了。 无处不有风来,吹得潇洒凌冽,大街上,兜着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蔽了视线。 看着那样愤懑离去的背影,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南阳王缓缓将车帘拉下,慢慢抿起唇。 刘温钰怎么会在这儿?他是什么时候和邹忌平搭上桥的?真是个谜。这些自己全然无知,不禁皱紧眉头细细琢磨。 不为鄙夷道:“看来……殿下是要对邹先生多加考量了。” 南阳王浅浅嗯道,意味深长和合上了眼。 行至钟鼓楼街偏门,心绪还在凄迷。温钰垂下手,脑中思量起沈望舒的话,如春日喜雨浇灌,绵绵不休。如是他言,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能疯,他本来就一个人,孤苦而来,孤苦而去,在人世间没有什么留恋,可媞祯比他拥有的要多,她还有父兄和家人,他不能自私的孤注一掷,还得为她考虑。 密道图得不到也罢,他先养精蓄锐把兵养好,图穷匕见时才能精准冲锋。 愣了一会神儿,乍听得东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混沌沌分不太清,似乎不单是乐鸣,间或还有女人的尖锐叫声。 温钰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在一片朦胧的光里看外面,迟迟转向管彤:“去看看前面出了何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细音角暮 青天影射下,两个眉飞胡乱的汉子将一间胭脂摊围得水泄不通,“姑娘这是何必呢,我们兄弟俩请你喝一壶,总比你卖胭脂赚多了!” 他们要上前,毓嬛跺足数步,还未来得及反抗,大手就按在了她的颈窝上,恨得她咬紧槽牙,呵斥他们放开,不然让他们好看。 结果人家不当回事,反倒撇唇一笑:“我们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喝顿酒,姑娘别着急走,我放开就是了。”嘴里这么说,另一只手却顺着她的臂膀划上去。 她“啊——”地叫了一声,惊慌欲绝的想哭,那脖子上的压迫感忽地没了。两个壮汉被人扽起来,眨眼间撂过肩膀,重重摔在地上。 这下太狠,把俩人摔得满天星斗,倒地半天起不来身,好不容易挣扎撑起,定睛一看,阳光下的那人穿着石青蟠龙袍,一副温文做派,方才的小丫头早就躲在身后抽泣不已。 管彤狠狠喝骂,“没王法的东西!可知这位姑娘是谁?她是济阴王的小姨子,石三姑娘,也是你们能够沾染的!” 济阴王!听着形式不对,俩人顿时眉心一跳,骇怕地举起双手向他投降,“王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实在不知这姑娘身份尊贵,误以为是寻常女子……才言语冲撞冒犯,若知是您的人,那是给小人十个胆子都不敢啊!小人知错了,求王爷您宽怀!” “宽怀?”立在面前的人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世风日下,如今轻薄女子还分贵贱了?横竖今儿她是有身份的,没得身份还不知怎么得,你说叫孤怎么宽怀?” 字里行间的肃杀令人不寒而栗,人瞬间矮下去一寸,连连扣头,“王爷训诫的是……我们知错了!求您大发慈悲饶过我们这一次,我们给姑娘赔礼道歉……给姑娘赔礼道歉了!” 温钰冷冷一嗤,“赔礼道歉用不上,照法律调戏良家女者当断双手,有什么冤屈,到衙门里诉!”便叫来曹迩送去左冯翊府。 他们一听摇头不迭,惊疑而恐惧起欲挣扎,奈何曹迩的出手太快,刚垫起就被拽得老远。 毓嬛已然站在一侧看傻了,瞬间忘了身在何处。温钰回眸看她,金芒流转,九霄云动,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永远是雪山上不可攀摘的雪莲,仿佛无论什么形式都不会失去自己风骨,全然如天人般,怎么会不令她心动呢? 其实方才很气愤,看他来了,她倒觉得是老天垂怜她,让她命中与他有这一遇,如今还有些悻悻。 “三妹妹?”他轻轻唤她。 毓嬛浮起痴迷的目光,长长呃了声才回过神,“殿下……方才说什么?” 他谦瑾守礼一如往常,“先送你回府,外头不安全。” 毓嬛吟哦跟着他上车,一时有些无言。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悄悄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宁静优雅,无欲无求,像要成佛似的。细里想着,到底怎么在是非之地演化出这么淡泊从容的性子,真是与众不同。 在她偷看他的当口慢慢回过眼来,“你有什么话要说?” 毓嬛被问得有点木讷,麻溜收回眼睛,细细想句话。 “我……”她冥思苦想,十分艰难,“我瞧……殿下心情不好。” 温钰略一抬眉,揶揄的笑了笑,“你姐姐怀孕了,我担心她宫里拘束。其实想想要为人父,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下毓嬛噤住了,意外之外是快,心底到底还有些捻酸。面上勉强轻轻牵了牵唇角,“父亲还一直念叨着,说姐姐跟殿下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平日里把孩子接过府里玩,他一个人也不闷了。” 天伦之乐的场景,温钰已是想都不敢想,哦了一声,手里念珠捏得咯咯哒哒。 静静待了很久,车门上终于被打开来,想必是到了府上。毓嬛一星微茫的瞳孔逐渐放大,将要迈下台阶,她低低叫了声殿下。 温钰问她什么事。她翕动一下嘴唇,“今儿我在外头卖胭脂的事儿……您能不跟我父亲说吗?” 他应了声,向她示意,“今儿我是闲逛遇着你,才顺路送你回来,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花美眷的人,果然是万事好商量。 略过了两天,媞祯的身子也好得利索了,可公主却染了风寒,不能时常过来串门。日子渐渐过得平静而寂寞,所能做的,不过是画画、温书、聊天而已,偶尔高兴的时,再拿出雀毛绑好的小毽踢一踢,自取娱乐。 后来公主不来时,皇后常来探视。那一日她和皇后同在窗下,如常翻看着史书,发黄的纸页间有墨迹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怒发冲冠的祸事,不说兄弟睨墙、侄叔成仇,单在治世,前朝的八王之乱还历历在目。如今内有奸细,外有敌虏,皇帝又接二连三打压,她真怕温钰被逼得安耐不住,揭竿而起。 心颤颤地担心,手一软,书便跌在了地上。 皇后抬起头,面带惊异地询问:“怎么了?” 媞祯怕被看出了心事,忙掩饰着笑道:“没什么,捧着书手也酸了。” 皇后命人把书拾起来,手里一个梨削得晶莹透亮,切成小块递给她,“歇会儿眼睛再看,尝尝看冀州新下的梨子,我怕你没胃口特地给你了留的。” 媞祯笑着接过皇后的赏赐,小小咬了一口,“我倒是什么都吃得下,没什么忌口,以往听人说怀着孕见荤腥容吐,我起初还怕,后来自己是个能吃的。” 皇后笑吟吟向她道:“瞧你是个聪明孩子,到底也有不通的时候。害喜的症状是因各人体质而已的,我怀禧儿的时候也是到了四五个月才有反应,你这儿还早呢。” 斜卧在榻上,媞祯轻轻抚了抚肚子,又轻微的感怀一息而过,再抬头时已是温文的目光。 皇后很灵敏的捕捉到,又见她眼底虚青,就知夜来优思不得安眠。她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济阴王在宫外一切都好,你放宽心,不管怎样你们俩个人始终是分开的,我不会因前朝之事轻待你,陛下也不会,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媞祯一听,盯皇后着的脸,开始绞着手指低低哀诉,“我只是想有这个孩子后,他还没有见过我们母子,我想和他说说话,孩子也想。”一面矮下身子摇她的胳膊,“皇后……求求您,您能帮我们见一面吗,就一面!” 皇后看着她,十几岁的年纪,跟她女儿一样大,还怀着孕,忽然鼻子酸酸的,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捋捋她的头发叹息:“快先起来,地上凉。” 媞祯不肯,她便哄她,“我答应你。下月我生辰时,我会求陛下让你俩见一面,但你要答应我,好好睡觉,若是下次我见着你时,你还眼圈虚青……” 媞祯连连点头,什么都肯答应,“只要您让我俩见一面,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月眉星目的人,颇有她年轻时的风采,皇后细细拢着她垂下的长发,不管怎么着,对于这个肖似她的女孩,她心里总有一份偏爱,“感情人生,我也经历过,也知道见不着的苦楚,可女人为母则刚,千难万难,你总要为孩子考虑。” 她低眸从桌上拿一把木梳,顺着媞祯的发根缓缓梳下,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来,我给你篦篦头,拿木梳子篦发最能安神了,你晚上睡得香,孩子才长得壮。” 媞祯坐好不动,随她的指尖穿过发丝,一捋一下,仿佛把一头的忧愁都梳的尽了,皇后攥起一把发顺到一侧,她白皙的脖子露出来,阳光下清晰可见一颗粟米般大小的红痣,霎时间如芒刺目。右手突然失力,施施然地将梳子掉在地上。 “嘣唥”一声脆响,惊得媞祯迅速回头,“怎么了……殿下?” 皇后的语气已惊不可陌,眼里溢出微微的泪光,“你这颗后颈痣……是原来就有的吗?” 媞祯眼珠泠泠一动,姣好的着宁静的容色,“是生下来带的,他们的说是靠山痣,有福报的呢。” 一语惊心,如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流水,一滴一滴,滴落在皇后的心间。她抬起手摸索起媞祯洁白玲珑的小脸,胸口慌地格外厉害。 第一百七十四章 鸾分鉴影 当初清河公主出生,正逢长安兵败垂成之际,是尔宫中暴乱、偷奸盗物,她才生下女儿三天,就眼睁睁看着宫人将她的女儿掳走,简直一颗柔肠都快寸断了。时过经年里,每天都在幻想清河的模样,却连一丝影子都没法构成,唯一刻骨铭心的,只有那粟米般大小的红痣而已,那是她至死都不会忘的,可如今这么骤然出现在她面前,终究有些难以置信。 反复思量,一颗热忱之心霸占了她所有情绪。世上哪来那么多同年同月同日生长着一样胎记的孩子,就是颗翡翠珠,都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再多的疑惑,她此刻都淡忘的不得。 皇后转过头拿袖子抹一面抹泪,生怕自己的情绪发作起来吓着她,良久回过面,一双笼着烟雨的眼睛,看得出心里千回百转。 “你父母亲……他们对你好不好?” 媞祯眉眼弯弯,“他们最疼我了,从小到大什么都由着我,不拘束惯了,反到我来了宫里还有些寂寞。不过……幸好遇着您,我看您真的特别亲。” 皇后拿手绢掖了掖脸,捋了着她的额发,“瞧蜜语甜言的,倒像是吴音水乡的甜人,一点都不像乌孙风沙吹出来的飒饽饽。” 媞祯吟哦了声,道:“其实我们家也算不上正经八百的乌孙人,是后来迁移去的,那时候战火正乱呢,长安老家待不住,算是到乌孙避灾去的,到后来因为生意的缘故,又渐渐挪回了中原。” 皇后一听她老家是长安的,顿时心尖一跌,嗫嚅了下问:“那你父母有没有给你提起,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媞祯很快的摇一摇头,“不知道,只说是逃荒路上生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她缓缓抬起眼,目露迷惘之色,“您问这个做什么?” 绵柔的嗓音透着少女的清甜,皇后愈发的六神无主,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她,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分明想强忍着,却还是如走珠一般簌簌落了下来。 “殿下……您、您怎么哭了?” 我的“孩子啊……”她扳着媞祯的肩,似乎想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忽地浑身一震,听外面通传陈婕妤和杨副统领来了,急忙将鼻子一吸,泪水擦干。 陈婕妤步若盈盈,一对碧玉翡翠步摇愰得叮当响儿,杨雪心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俩人前后脚了进屋,纷纷向皇后问候,“殿下万福金安。” 皇后将手绢掖回袖口,叫她们平时,道:“你们怎么来了?” 陈婕妤眸中一闪,已然掀起笑意,“妾知道皇后您关心王妃,特地让膳房做了新鲜的虾仁松茸粥给王妃补身子,您瞧……” 扬眸示意宫女把粥盒打开一观,“妾亲自看着火,温了几个时辰呢,汤头鲜美的很,要不妾分出两碗,您跟王妃都尝尝,也好评价评价妾的手艺。” 皇后低眸一瞧,柳眉若扬,“倒真是好东西,闻着也不错,咱娘俩乘碗喝喝?” 这里说“娘俩”,一时惊得陈婕妤眼珠骨碌飞快,讪讪一笑,连忙嘱咐人下去分好,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如豆目光,“别说呢,王妃跟皇后还真有几分肖似,若不是八字一笔不带勾,还真以为是亲闺女呢!” 便来握媞祯的手,仔细打量,“怪是皇后疼你,若真有个孩子像我,我也恨不得做她娘呢。” 皇后舀了一勺,笑着嗔她嘴快,“从前见着你唯唯诺诺不说话,如今熟了才知道,也是个话痨。” “从前妾胆子小,哪敢开口,只怕一句不中听,殿下您打嘴,如今妾是知道皇后的好了,巴不得给您打嘴乐呢!” 皇后吟吟含笑,伸手轻抚媞祯的肩头,“听听她的话,倒是跟你一般大的。” 媞祯笑语迎风,“不怨殿下打趣,之前在御花园闲逛时,跟婕妤打过几次照面,真真是自来熟的性子。”便盯向她,“就连这粥吃得,也能觉出来辣呢!” 陈婕妤一听欢喜得不得了,“王妃要是喜欢,我日日给你做好端来,不怕你吃不够,只怕你吃够了不吃呐。” “我只怕累着婕妤的纤纤玉手。” “瞧你见外的,我一个长辈伺候伺候侄媳妇,体面还不够呢。” 又欢喜喜的看向皇后,满面春风,“小的要进补,您也不能落了,妾瞧您都瘦了,得吃些好的把营养跟上。每年这个时候桂鱼、河虾最肥美,妾贪嘴叫人从宫外买了不少,您要是觉得这回子的粥不错,回头让人把鱼虾给您宫里送些,不管怎样,身子补好,小皇子小公主生下来才健康。” 皇后的睫毛微微覆下,口中更多了几许温柔,“劳你清闲了,横竖你窝在我俩这儿,陛下那里有谁伺候?” 陈婕妤说甭芥,“妾要真照顾好了您,生下白白胖胖的皇子来,甭说陛下高兴要赏,您不赏我也得讨您要!”她挥了挥绢子,往嘴角一揶,抬眸尚见杨雪心鞠着腰侯着,顿时呀咿了一声,“哎呦瞧我,光顾着给殿下献殷勤,倒把扬副首领给忘了,是为着什么事来?” 杨雪心浅浅行了一礼,两手托着册子向前走两步,弯下腰说:“回皇后殿下,臣来给您送今年寿辰宴会的策划单子,陛下说叫您看一眼,有什么缺的少的再补上。” 皇后依言拿过册子细看,满眼琳琅满目,又是宝珊瑚树,又是赤金凤船,顿时目瞪口呆,忍不住吸了口气,“如今朝中力行节俭,区区一个寿宴何必那么靡费?” 大魏国库空虚,人尽皆知。 皇帝初登基时,也想乘胜追击,一气攻入襄国王都。奈何后方不稳,军费不足,两方势力反而僵持了下来,休养生息一载,让襄国也熬过了寒冬,春来草肥马壮,想反扑只能等待时机。 前不久襄王收编一支蒙古的赫失部落,势力如日中天,与大魏调休尚待形成极大的反差,不然皇帝也不会腆着脸朝济阴王开口要银子,便是知道石家跟和赫赫有名的富商霍家、崔家是连襟,顺藤掏也得把银子给掏出来。 媞祯初听此闻也觉荒谬,朝廷崇俭,却一心从商户身上杀鸡取卵,哪非智者所为,无非是怕大改田赋政策,减少了世家望族的的特权,从而动摇利益集团罢了,谁肯牵这个头,担这份干系? 对于皇后的质问,杨雪心只是温文一笑,“陛下说了,只要殿下高兴……” 皇后顷刻拉下了脸,“什么叫高兴?予是大魏的国母,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喜乐加之在百姓们的痛苦之上?你去告诉陛下,就说予驳了,务必一切从简,否则此宴不办也罢。”说着便叫禺宁将册子递了回去。 杨雪心揖手道个是,陈婕妤眸中已秋水含烟,“皇后殿下当真是慈母心肠,真乃天下之母的楷模。” 皇后却道:“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咱们受了天下人供养,自然要以天下人为先。难道因陛下爱我,我便纵之,报以陛下和天下才是正事,只要是有利于君民,糠咽之宴也是乐得自在。” 听她这感悟,陈婕妤忽地低眉思索起来,斯须宛转抬眸,“其实想将宴会办的漂亮,也并非只有银子,要紧的是心意,皇后有陛下的真心,拿到后宫里说哪个姐妹不羡慕。不若借着陛下对您的心意,让妾来奉回拙技,妾敢说不过千两白银。”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 皇后眉宇惊颤,这已是寻常庆典支出的五成,“果真?” 陈婕妤信誓旦旦,“若是不真,就叫人把妾的脑袋砍下来给您当酒具。”说罢又急忙打嘴,“瞧我这嘴,皇后跟王妃怀着身子瞎说什么造业话。” 媞祯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枝杏花,微笑道:“我瞧着也不是个办法,如今殿下也是有身子的人,不若交给婕妤操劳,好便是好,不好也没铺张浪费,殿下您说呢?”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依你之言也罢。”转过头嘱杨雪心,“记得跟陛下说一声。” 媞祯抿嘴一笑,“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将心似雪心。皇后殿下如此为陛下考虑,陛下自然将心比心,且还一个‘说’字了得。” 说罢她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与杨雪心早已讶异的眼神对齐,不易察觉地伸出一个手指朝自己的方向,随即以右手抚摸胸前璎珞宝珠串做掩饰。 杨雪心顿时打了个激灵,惶惶抬头看她,墨色深沉的眼,隐隐让她心悸。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故知夜访 喑哑着心思躬腰败退,从台阶上下去,仍旧能够感觉到济阴王妃的目光相随。杨雪心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匀了匀气息,慢慢沉淀下来。 媞祯渐渐别过眼,与皇后同喝了羹汤,陈婕妤唠叨些趣事,见日头升起,便借口宫务走了。 四下无人窗外的黄鹂嘀嘀鸣叫,一溜杏花探进来,香风吹得衣衫波纹如水。 皇后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抬起眼已然换了另一股目光,“今春兰陵闹起了灾荒,陛下心里也急,这才给济阴王施压,我知道你在宫里,多少听到些风声,方才杨雪心又来过,这种事不说开迟早会有芥蒂,我心里明白,也会劝阻。” 何况以情制人,始终不算光彩,她虽跟皇帝夫妻一体,但也并不十分赞成他的做法。万一济阴王明明没有反心,却生生被他逼得反了怎好?人前哭穷,人后寿宴大办,只怕媞祯不想进心都不能。 知道这是答疑解惑,媞祯也很识趣的顺着台阶下,“国先家后,陛下之理,我不敢埋怨。何况田赋税改不易……度支部,还有几大学府都曾就此事发过驳论” 皇后知她聪颖,却不曾想她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当下也有些诧异,含笑睇她道:“倒是我小看你了。”顿了顿,又道:“我也在想后宫捐筹之事,压榨商贾始终不是长久之态,治病治本,治本须长,还得缓缓图之。” 缓缓图之……又能缓到何年何月?媞祯倒不是心疼那点钱,八辈子祖宗攒下的基业,根本花不完,就当破财消灾也无所谓,只是大魏腐朽保守的态度……同样是休养生息,襄国已然恢复近半,大魏还如出一辙,若是此时襄国接着大魏的灾情举兵而攻,只怕倒时输赢难定。 几欲再说下去,也到了午睡的时辰,人影皆散,等到一觉昏昏,天空已然由清澈变成靛蓝。 蜿蜒的石子路上宫灯错落,几步就有一盏,班若在前面带路,角门就在眼前,然将进之时,她心下还是有些犹豫,“姑娘,您说杨副统领会来吗?” 媞祯迈悠缓的步伐,微微而笑,“‘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将心似雪心’,听说当年她和戴将师月下定情,就是吟诵此诗,如今重听旧耳,想来心中也是有些悸动和怀疑的。” 班若看了看她脖颈的红痣,“姑娘心情很好?” 媞祯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神情幽慢而深远,“皇帝爱重皇后,能得皇后疼惜,往后可是能少不少麻烦呢。”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有树枝悚动的声音,班若小声道:“姑娘,来了。” 媞祯递了她一眼,让她把门打开,“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一个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女子,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 “杨副统领果然守约。” 杨雪心撩开帽子,浅浅蹲了个安,“不过是久居深宫见管了鬼蜮伎俩,适合才能读懂王妃谆谆之意。” 媞祯好奇道:“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和戴将师的誓约?” 杨雪心心里惊慌,表面却很淡然,“宫里都知道陛下对济阴王有芥蒂,奴才又是身属奉茶监,是陛下的人,王妃跟济阴王心心相印,想必为了对付奉茶监,知道一些秘闻也不奇怪。” 媞祯不以为然的一笑,“我若真有上知天听的本事,也不至于被困顿宫中,身不由己。只是我以为,故亲相见,何至于如此生疏,真要按着辈分,我还得唤您一声‘师娘’呢。” 她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让杨雪心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眉头大震,“你是平阳学府的人……你……” “戴将师是我老师。” 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顷刻有些泪崩不住,捂面缀泣,“我从没想到还能见到平阳学府的人,那场政变一过,学府的人都散了,连点影子都没有……”说着说着她不觉神经警惕,“即是如此,大家各相安好就是,王妃特地叫我来此,难不成还要续旧情不成?” 媞祯凝眸深邃,“情之一字何其叵测,深情款款自然得意,可若是施以情字利之用之,那又当做何?” 杨雪心轩一轩眉,淡漠道:“王妃有话不免直说。” “如果我说……当年平阳证明沈家军全员溃盘是杨思权的手笔呢。” 心如被猛虎抓挠,骤然眼中火光冲天,“我警告你,你不要以为你是戴将师的学生,就能拿他的死来挑拨我和义父的关系!” 媞祯冷笑,“是虚情假意何须他人挑拨,你拿他当义父,他拿你当棋子,你真真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沈家军会那么轻松的败北在阙氏之手?如果我没记错,当年陛下曾派杜重诲相助,怎么相助之下,英勇神武的沈家军就直接灭族了呢?” 她仰起头,步摇上垂下的璎珞玎玲作响,“杨思权朝秦暮楚,首鼠两端,不惜与杜重诲狼狈为奸,用沈家军全族的性命向阙氏投诚。三千英魂,就这样折在他的手上,还有你的丈夫,就这样断送在了盟军手里,这流不尽的血债,多少人的委屈在里面,那是多少人的愤懑!” “你胡说!胡说——”杨雪心喘息狂怒,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媞祯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的一刹那,班若反拧住她的双手,将她推开半丈。 媞祯拂过衣袖,“我有没有胡说,这些年你就没感觉到杨思权的一点点异样吗?” 异样?她哪里曾往这方面想。这一年里杨思权将她从前朝调度到后宫之外,原是不以为然,如今竟觉蹊跷。至于杜重诲,她只知他是杨思权同乡的故交,此外已再没有任何消息。除了最近来往愈加频繁…… 难不成将她调离前朝,就是怕她查出杜重诲顺藤摸瓜下去?。 她强撑着力气,仍旧有些坚持,“奉茶监直属陛下,直达天听,义父怎会如此糊涂……” 媞祯冷冷打断她:“再怎么耀武扬威他始终是人,当年阙氏何等做大,他再想要权,也更想要命,为了苟活什么事做不出来?!” 杨雪心良久无语,手指尖一直颤抖,似已不能置信,媞祯看她狼狈心碎的模样长长叹气,“你我从未打过照面,更不相识,我也不觉得你能对我全然相信,但有一个人……你肯定会信。” “谁?” “沈士溪——沈望舒!” 杨雪心瞬间瞳孔一缩,连忙从地上爬起,“你说什么?沈三公子还活着?!” 媞祯目光平静道:“还有戴将师。” “戴将师?”杨雪心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像松开闸门的江流,滚滚而下,万般撕心的绞痛噎得抽泣不止,仿佛下刻都要背过气儿去。 一回神死死扳着媞祯的肩使劲摇晃,颤着声问,“他真的还活着?他真的活的好好的?他、他没有死……”衣襟皆是泪水,情不自禁松了力气,炯炯有神的渴望从她的那里再得到一丝恳切。 媞祯很痛快的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他们就在南园,信不信你自己去瞧,只是……”随即她手心拍在她手背,话已不再说尽。 杨雪心已深感其然,点头示意她不会对杨思权泄密,夜幕寂静,老树残枝干枯遒劲,颓然的如她自己一样。至于她是怎么离开的,媞祯看着都很茕茕。 班若眼睛眯成微狭,机敏而有锋芒,“她当真不会说出去吗?” 媞祯敛容而起,道:“想来不会,那毕竟是她的夫君,何况孔笙已经在南园布下埋伏,只求她会是我们的盟友。” 朱红的墙在月下还是扭曲了颜色,她捻手提一提裙子,搭上班若的胳膊从角门迈回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机中论锦 夜林道中凉风习习,长长的耳坠因她走得平稳只发出微微一点清响,奉茶监内两抹微黄的灯火近忽近远,再抬眸时,杨思权已然站在面前。 杨雪心迅速抹泪,叫了声义父,杨思权问道:“什么宫务耽误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又看了看她绯红的眼角,“哭过了?” 眼见遮盖不过去,她也索性承认,“是哭过了,不过如今好了。” 杨思权迈开八字步,“怎么回事?” 杨雪心道:“昨儿夜里我梦着他了,心里难过,想出去散散心,谁知没蹦住。” 杨思权自然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便抬起胳膊在她肩上点了点,慈祥的安抚,“等换过劲儿,义父准你到沈家军坟前给他上柱香,都是忠心报国的好苗子,可怜了你跟他这么好的情意。”说着还泪光闪闪的。 原是最通情达理不过的人,一直是她对她义父的形象,如今叫她把那个不忠不义的恶魔联系在一起,属实是难以置信,人心啊……怎就这么险恶…… 人皮人面隔着骨,纵使是他,她终究设下了防范。 她垂下眼,“多谢义父。” 他嗯了一声,“快回去歇着,皇后生辰前你紧忙,虽说这事情挪给了陈婕妤管,到底是个主子,你也得提些神,后宫勾心斗角最厉害,小心提防着,别让人钻了空子,图你自个倒霉。” 杨雪心惘惘答应,目光却渐渐黯然,咕哝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开口,“等忙过寿辰宴,义父……您叫我回来,我想继续跟着义父做事。” 杨思权眼风忽闪如刀,闪烁起冰凉的光泽,但很快转瞬即逝,继续宽怀的叮嘱,“不是不叫你跟着,是孩子大也得自立门户,朝外义父我虽有担当,但后宫也不能小觑,你是义父最信任的人,没着你把门,就跟后院着火了似的,如今前朝政正不稳当,后庭你更得顾好。” 总言而之就是让她继续留在宫里,安安稳稳的当个女官,前朝之事一干不碰。 越来越灰心,刚燃起一半希望,另一半又灭了。痛快的呼了口气,慢慢扯了上唇角,答应下他。 最近的天气很不稳定,朝晴暮雨,没由来是说下就下,让一贯喜欢出去溜达的媞祯很苦恼,难得一天里艳阳高照,带着碗甜豆乳到披香殿探病。 可怜的公主一场风寒病了七八天,咳嗽发热总不见好,原是跟皇后在椒房殿一同住着,顾忌着伤寒传染,才挪移到了别处。媞祯来的时候,宫女正给她拿了被子垫身后,说是这样鼻子能通气。 郑娞闷了几天也着实无聊,见她来看她,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忙拿被子把脸盖上,让她离开,“我这模样可不好,回头传染给姐姐你怎成,姐姐还有孩子,可别被我弄坏了。” 媞祯不以为然扯她的被子,“听人说你鼻塞本来就不通气,再捂下去可真的别坏了,起来,我也闲得慌,想说说话呢。” 郑娞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擤完了不好意思地对她致歉,“这可真苦恼,我总觉得拉着姐姐你在这儿不好,怕殿下怪罪。” “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病的时候,我身子走南闯北惯了,什么环境没待过。何况我在宫里受你照拂那么多,殿下只会觉得应当。” 俩人的教育从小就不一样,一个是动若脱兔的动,一个是静若处子的静。郑娞常常听媞祯说起外面的世界,如身毒的库玛丽女神、滇越的‘桑勘比迈’,还有沙州六月六晒腰腿,以往她也觉得女孩子在外头不好,可接触久了,反而觉得自己的见识和媞祯隔着一丈银河宽,身感自己受了十几年的束缚,像个标致的闷葫芦,不似她那么性情外露,说起话眼睛一闪一闪的。 倚着隐囊,尝了一口甜豆乳,霁颜悦色,“这几天我没过去,姐姐都在忙些什么?” 媞祯嗐了一声,“没什么,该吃吃该睡睡,都快懒虫显形了,幸好皇后常来瞧瞧我,有个伴说说话,总是容易消遣的。”她忽然感慨道:“皇后真是个亲切和善的长辈,一点架子都不拿,怪是陛下独宠,搁我是男的我也爱!” 郑娞捂起嘴来笑,“姐姐要是爱了,且不说陛下不饶姐姐,连殿下的心都愁化了,怎就美娇娘变成俏檀郎了呢?” 媞祯和乐一笑,“这不正应了一句古话,叫‘左拥右抱,齐人之福’。”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说起来从前上学的时候还真有个两头吃的,白日里姐姐妹妹牵连不断,到晚上就跟男相好风宿夜眠去了,那时得听知这个事,还惊得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一个人说我见识短了,花柳街胡同就有鸭巷,不少有妻有子的达官贵人都爱去。” 郑娞被她带得直好奇,“那是什么地?卖鸭子的地儿吗?” 媞祯抿起唇窃笑,“断袖分桃之地呗。” 郑娞一听,已然脸皮薄了,觉得那些人乱来真胡闹。可其实胡闹何止是街头的嫖客,比如媞祯知道的,当今朝廷中几个官就是贵宾,甚至还有宫里的太监也爱跑去发泄的,她还纳罕,挨一刀的人没什么作为去了作甚,直到周宜水跟她说了句“擀面杖”,简直是眼前画面连篇。 想一通也罢,这么荤的话她也不好在淑女面前说,继续回到殷切的问候上,“不过这几日膳房送来的蹄花甚好,汤白不油腻,今晚膳时我叫人给你送来,你得赶紧吃好养好,不然少个人陪我,我可磋磨了。” 郑娞莞尔一笑,“蜜糖似的话粘牙,倒真让我想立刻飞奔进姐姐的安处殿里。” “来来,你是不知我屋里的补品都快堆成山了,巴不得你来给我分担分担。” 久病是人不能折腾,公主用完后重躺下,媞祯也便压着裙角缓缓迈出屋门。天色已然近了黄昏,拢着袖子仰头看,天幕压得很低,恐怕很快就要变天了。 班若在后面亦步亦趋,等到园深无人处时,才徐徐开口,“杨雪心今天出宫了,奉茶监并没有动静,想来她是信了。” 媞祯略略点头,淡薄的笑意如绽在风里的颤颤月季,“那便妥了,有师兄在那里坐阵,计划理应不会落空。” 班若追问:“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还请姑娘指教。” 她抬眸一顾,柿红色窄袖衫衬托出窈窕的身形,“杨思权这条路已在道上了,有人接手咱们甭管,倒是皇后的寿宴我得花点心思琢磨琢磨。” 班若怡然微笑:“陈婕妤很尽力。” 媞祯弹一弹指甲,含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她自然得尽力,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她望着她,“这越是被压迫到极致的人,反抗起来越是浪潮汹涌,等着瞧好。” 班若无声的挑起弧度,“那姑娘觉得她会怎么做?” 怎样做?绝不止讨好皇后而已,按捺这么多年的委屈,怎会因一个庇护而罢休。 想了想正要答她,忽然一道伶俐的声音闯进耳畔,“王妃好兴致,是来御花园赏花的。我正看着今年的月季开得早,不若一起同赏可好!” 媞祯迎过去一眼,正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陈婕妤。 第一百七十七章 翠微高处 暮风习习,吹起了暖阁罩纱的一角,如今三月还有畏寒,生起来大把的碳火。 说起来,自南阳王受挫收敛,淑妃势头也不如从前,加之皇后有孕,除去一些位份低微的妃嫔,陈婕妤颇有一直独秀的前兆。这个时候,面前之人却是娥眉颦蹙,想来不是什么善事。 见她始终不肯说,媞祯便先言而问:“这处花很是耐看,既然找到了赏景之地,婕妤不若开门见山。” 陈婕妤舒缓了眉峰,露出几分浅如初薄的愁意,“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淑妃和南阳王了。”她按捺了声音,“我也是暗中打听,说是南阳王要在皇后寿宴那天把清河公主接回宫,给皇后道贺。” “清河公主……找到了?!”媞祯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这样的消息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 陈婕妤抚了抚领口的翠玉流苏佩,努一努嘴,“谁知道呢,听淑妃的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假的。” 媞祯哦一声笑,“那真是奇了,陛下派人找了十六年都没音信,单单南阳王一出手就找到了。不知是在何处找到的?” 陈婕妤呵了一气儿,眼睛瞬间换了神色,“吴兴县一个姓钱的商户家,是被人贩子卖到人家里做奴婢去的,听说受了不少虐待,还挺可怜人,南阳王找到后把姓钱的一家子都下牢狱去了,说是要等陛下皇后亲审。” 慢着她探过头,“我是管不着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我只是憋气!你是知道的,淑妃与我虽是堂亲,却压制我多年,若是她跟她儿子真把清河公主找回来,依照陛下爱屋及乌的性子,自然是厚赏的,到时不说咱们处心积虑谋划的寿宴被抢,只怕淑妃势大你我都不好过。” 她此言虽意在催化她联手,但于媞祯早已是燃上眉梢的大事。早前方因那刻红痣让皇后对她有所改观,若此时真的清河公主出现,且不是印证了自己是假扮的事实,倒时真细分起来,不仅她言语上难自得其说,万一彻查三族,她安阳石氏的身份也得暴露,照朝廷这个调性,不得拿她家把国库给添实了。 不论是为着皇后这个靠山,还是家族,清河公主都不能回宫。 媞祯眼珠泠然一动,却问她,“婕妤想怎么做?” 陈婕妤自是狠狠咬牙,“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得逞呐!” 媞祯没有再说,只是望着远处的云翳,幽幽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时候雨水最多,听说南方许多山地近来洪涝成灾。” 她咦了一声,似未意会,“什么?” 媞祯笑一笑,端过茶水慢慢啜了一口:“天若不保她,自是天意难容,婕妤为何不顺从天意呢。” 陈婕妤抠着胸前的璎珞哒哒作响,念念有词好一阵才想明白她的意思,山洪嘛……压死人也是常有的。她连忙起身谢过,“是,多谢王妃提点,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薄红晕染的夕阳,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火如焰,亦被殿中初燃的烛火牵连一线,很快明月悬空,靛蓝之中渐渐萌生起十足的暖意。 媞祯依着靠塌斜下,寝衣松松散散,香炉里安眠香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再抿一口茉莉花茶,心中是余悸才些许散去。 班若蹲下揉捏着她的小腿肚,不免为今日凉亭的谈话有些心忧,“这陈婕妤到底可不可靠,凭她派去的人当真能一击必中?若不然奴婢传唤巡隼送信出去,让曹迩跟央挫去办!” 媞祯摇头说不可,“宫中形势还没盘清,万一巡隼在传信途中被奉茶监的眼线射下,那咱们就全完了。更何况……这本就是后宫之争呐。” 班若看着她的目光似懂非懂,媞祯早已笑得似是而非,缓缓中有一缕凄凉的讽刺,“她是她,我是我,她自己动得手,跟我有什么关系,就是东窗事发那日,她都没有证据来牵连到我,反倒我多握她一个杀害清河公主的罪过,日后她还反抗得了吗?” 她手抵着太阳穴继续说:“只是未免她不成事,你多注意着宫中的动向,如果清河公主在路上没死,你就在她面圣之前……送她一程。” 班若一听醍醐灌顶,赶紧的振作了精神道个“是”。 宫里的世界渐渐平静,一切都有条不紊。自打听到杨雪心出宫的消息,也有一段时间,不曾再听闻其他,直到一日去给皇后请安,在椒房殿外遇见了她。 彼时雨后初晴风冷,并不多人经过,杨雪心官服外穿了件墨色的织锦皮毛斗篷,衬这一张脸苍白如雪。 媞祯见她气色不好,便问:“副统领最近是病了,小脸透白。” 她只澹然施了一礼,静声道:“只是昨夜读书有些困惑,古人言‘未若柳絮因风起’,我总是在想最后一刻,怎知是絮是雪呢。” 媞祯不防她这样说话,随即温和笑了,“柳絮也罢雪也罢,东风一停凭它怎么飞都飞不起,其实宫里不就是这个样子,纯白掩盖下的污秽,真说是干净,那才是自欺欺人。” 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靛蓝色的袖口,“奴婢受教,只是十年如一日的陪伴,不见黄河心不死,等风停了,奴婢想自己去瞧瞧。” 媞祯望着她澄静无波的眼神,深深颔首。 其实那日她又何其看地不真切,南园里沈望舒的残疾和被毁容的相貌,还有戴将师垂危浑噩的样子,每一帧每一秒都在让她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能够自欺欺人的,只有那句“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有吗? 沈望舒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用力看着她,“是不是误会,万般总有一个道理,那就是‘做贼心虚’。” 而后那一阵子长安城中传闻有平阳政变的沈家军副官戴将师现身的消息。商铺见闻,他穿着一身白布衣衫,腿有伤残,一直住在东望降的贫民窟里,常用三文钱卖壶酒,捏点虎皮豆,拉着人就讲起昔日里的英雄事迹。开始以为他是个疯子,后来越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免真有些信了。 渐来很多人拉着他进店里喝酒,说话间不免劝他去京兆伊写份手书,好上承朝廷,用军功换点银两,可每一说到朝里的官,他都本能的抗拒,糊里糊涂的喊里头有坏人!弄的百姓都不敢再起哄,生怕听到不该听的。 即便对他的身份保持怀疑,可是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奉茶监又是何等机警的存在,杨思权听见这个消息顿觉肋骨森森作痛,一个不小心直接把茶盏给打翻了,谋划这么久,作了这么多挣扎,机关算尽,怎么还能有漏网之鱼呢! 他招来手下杨帆,一字一字吐出:“你带着人去东望巷看看,若是真发现戴将师的踪迹,务必杀人灭口。” 杨帆道句是,刚要走又被他叫回来,“记着绝不能杨雪心知道,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窗外的人影暗暗鼓动,浑然克制不住将拳头紧紧攥起,然只在下一秒,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的消失在了廊下的风口。 第一百七十八章 恨满金徽 杨帆带令迈出房门,将走到回廊处,只见杨雪心跟他迎眸相对,因有杨思权的命令在,他见着人有些发怵,硬挺面容朗朗笑道:“副统领好,以往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着在这遇见您。” 杨雪心呵呵一笑,问:“有事出去?” 他嗯了一声,“杨首领让我带人出宫办些事。” 杨雪心负手而立,没说什么,只是招呼道:“去,皇后寿辰里里外外都得忙着,眼见进了四月里天气越来越热,我回头换身衣裳还要走,你也抓点紧。” 杨帆很痛快的嗳了一声,侧面看去,有些心慌,终究叫人勘不破。 暮春的早上人不多,尤其是通向穷魄之地的东望巷,除了几个出去的,就没人愿意进来。到了日上三竿时,酒楼里渐渐有了些人气,凉阴道旁要饭的乞丐也陆续出来,懒懒地朝着稀稀落落经过人伸手叫惨。待过了一个半时辰,巷外的街角处隐隐出现了两队黑影,正伏散到附近的遮蔽处躲躲藏藏。 “那些是什么人?”一个乞丐伸着脖子看了半晌,“那么规整的打扮,也不想是咱们这块地儿的,不知道是哪家大老爷豢养的。” “你是刚从别处乞讨到长安的不然怎么不知道他们,”他旁边的是个本地叫花子,立即接话道,“那是奉茶监的暗影卫,咱们皇帝的亲兵部队,看来这次是出任务抓人来了。”啧了一下嘴,“真奇怪,你说……咱们这个地方还能卧虎藏龙?” “不会是那个神神道道的平阳老兵?” “你说那个姓戴的?从平阳政变中活下来的那个?”老叫花子思考了一下,“那也不能这么抓,不得把人好好请回去立功才是……” “谁知道皇帝老儿怎么想的,保不齐还觉得人家没赴死是耻辱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赭衫男子叮铃咣当的颠着铜钱朝一间酒楼而去,如常要了一壶酒和一盘虎皮豆,时不时还给邻桌的孩子分一些。杨帆掩住脸“嗯”了一声,双眼一眯,带着人从酒楼后围抄而去,待到赭山男人仰头喝酒,迅速出一飞刀,哪想将穿之际,那人手腕飞快,敷开碗底一挡,将刀打向木桩。 屋中瞬间打乱,狰狞着手脚奔跑,俄顷杨帆拔刀而起,指挥着暗影卫汹涌而上。 骤然间赭衫男瞳孔微缩,抬手兵刃出鞘,使得两柄弯月双刀,震开衣袖随手一挥,锋芒与劲气已直扑来者眉睫,冲向他的人无论是何角度,都觉得锋刃迎面袭来,不得已仰头下弯。杨帆横刀格挡,煞然一掌朝他中腹而掏,他顺势一闪,顿时那赭衫男朝后林而去。 惊呼一声“不好”,忙带上人追赶,“今儿若他跑了,咱们这些人都得陪葬!” 后林间连着一条万丈深渊,下不见水,又无林荫,赭衫男子跑得很快,一盏茶间便顺着弯道跑到了崖口,微微向后一侧,碎石咔咔直响。 正想换道,怎料奉茶监已经追上,杨帆擦磨着手冷笑:“戴副官……您要上哪儿去呀?不如快些跟咱们走,回去给你些军衔做做。” 赭衫男哈哈而笑,“杜重诲这个走狗,跟你们奉茶监狼狈为奸,害得我们宿卫军全军覆灭,害得沈家无后而终,还想会我妄信你们的谗言吗?” “都说是戴副官疯了,原是还没疯呢?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更容不得你了。”杨帆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鄙夷,“想好怎么死了吗?我成全你!” 寒意从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那种心里上的毒恨如一根寒刺,一柄寒锋,深深映进赭衫男子愤懑不平的眸光之中。他极按捺,忽然仰天大笑,何等凄烈,“今日之劫是我戴某命中注定,我戴将师不能杀尽走狗奸邪为沈家报仇,已是无颜苟活!腌臜狗贼,你去死!”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啸,迅速朝杨帆蓄力一击,在他厚重又犀利的进攻下,杨帆明显下盘不稳,向后震了两下,回手从袖间抽出一个毒牙锁刺入他的腕部,赭衫男明显一松,低眸验伤之时,杨帆拔出匕首抵进他胸口,滑步间嗖嗖逼向山崖。 死亡的黑暗煞气直碜入肌肤,使得拼尽全力的赭衫人寒毛直坚,忽然一个腾脚,一击击腹,纵然失力摔下崖底。 杨帆看着空旷无垠的悬崖,顿时缓下一口气,极力退跃回身,带着暗影卫功成身退。却不知一侧的林间,已然现了一个逆光的身影,杨雪心双手握拳,指甲钳进血肉。 事情的发展在原定的轨道上继续前行。沈望舒盘坐在塌上跟温钰对弈,是“三劫循环局”,黑棋上方紧劫,白棋下方提却,已是水火交融之象。 沈望舒不急不缓,拿上一子道:“没出疏漏?” 只见那个赭衫男子将身上衣衫一拨,拿起毛巾抹着小脸,瞬间露出少年的虎牙,往胸口拍了拍,“软骨甲,中一刀跟毛毛雨似的,山崖又高,全当我是死绝了。”他咦了声,“不过那个人真是诡诈,居然拿毒牙锁咬我,幸好宋桧哥哥给我提前吃了毒血丸,不然这回你们的小央挫就真的青皮紫唇了!” 宋桧宠溺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把着脉给他再瞧瞧,沈望舒莞尔一笑,挑起眼睛,“那杨雪心可有什么话说。” 央挫想了一阵他从崖壁的树梢上翻上来的时候,那个姐姐还挺期期艾艾的,“人一直讷讷的,像是受了好大刺激,她说让你您放心,等她缓过劲儿来再来南园拜访。” 沈望舒嗯声,说理解,“毕竟是教养她的义父,一时之间成了杀夫仇敌,还是亲眼所见,是得缓缓了。”说罢落了一棋,显然逼得白子有些退却,“殿下这局棋,是分心了。” 温钰不以为然,盯着他,“你们搞什么名堂?” 沈望舒笑了笑,“没瞧着吗,我在打通敌人内部呢。” 他迎头质问:“杨雪心是你的人?” “她是宿卫军副官戴将师的妻子,说起来自从中山王驻留长安,也有三四年没联系了。他们夫妻各为其主,聚少离多,没见上几面就死了丈夫,也是够可怜。” 沈望舒字字句句清晰道,缓然收了收袖子,端起杯子吞了一口茶汤。 “其实出来长安我对她的踪迹并无所知,以为她已经离开朝廷了,不想却飞升至此,亏了跟南阳王几次交谈,我才知道还有这一人可用。”不觉眼神渐渐有了意味,“殿下也不是早看杨思权不顺眼了吗?既如此,这个首领的位置也该换换了。” 温钰对他判言七分信中有三分疑,“可即便你有把握让杨雪心判出,杨思权深得陛下信任多年,且能容易动摇?前盘再稳,后盘不定,再好的计策也是下策。” 沈望舒摸了摸下巴,“事有百漏一疏,杨思权身在宫闱我们碰触不到,但我们可以从跟他息息相关的挚友身上下手。” “杜重诲?”温钰目光一凌,很快又落在他身上。 沈望舒低眸将他的白子吃掉,“等我思量好了,会跟殿下详议。”又言:“只是眼下殿下……似乎输了。” 温钰却是怡然自若,处变不惊,轻轻握起一颗白子朝黑棋眼中一点,已然局破。他起身而笑,“所以若因轻视而慢待,一子也能翻转。沈师兄……也别太自信了。”便扬长而去。 这下子藏在屏风后的孔笙笑得眉开眼乐,躬着腰捂肚子呲哒,“怪是让人知道你惦记过人家老婆了,下棋都不带给你好脸色,我在朝中这么多年,这是头一回见济阴王胜负欲这么大过!” 沈望舒摇摇晃晃的把棋和了,对他的呲哒也不在意,只是想着温钰方才的“破眼”之法,细细思量,“李代桃僵、假途伐虢……原来如此,当真是我小瞧他了。” 孔笙一头雾水的挠挠脑袋,“什么东西一道一道的?”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跟石王妃联手炸毁骠骑大营库吗?” “这事我亲自办的,自然知道。” “上次落空,是因为咱们不知内情,没参破杨思权跟杜重诲的关系,让奉茶监倒打一耙。可若是这次能假孟令杜,让杜重诲的兵去杠皇帝的禁军呢?” 孔笙顺着他的思路一想,若是羯族入京最多是外敌,皇帝未必那么肯自己盯着,可若是内政之争要端他的皇位子,那可就不一定,只是……他有些踌躇,“杜重诲手握大军,他日羯族入侵,他必会举兵背刺,可即便杜唯孟令不假,但要怎样假传令旨……骠骑大营库才会信呢?” 沈望舒深深敛眸,不禁陷入良久的思绪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肠中冰炭 料峭春寒吹酒醒,甫一掀落的车帘翩然而动,日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温钰伸开手掌,是那样没有温度,仿佛眼前的忍耐像没有尽头一样。 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请他下车。管彤道:“殿下,周大人来府上了。” 他略点点头,朝颂风谢玉斋去,刚上了台阶,便听屋里有周宜水跟文绣文鸳逗趣的声音,一会说文绣的胭脂不够红,一会说文鸳的发髻像个葫芦,文绣倒是淡淡的,反倒文鸳性子急,给气得到廊下直跺脚。 周宜水看了笑嘻嘻的,说文鸳还跟从前一样爱生气,随后见着温钰露面,连忙把脸上果子渣一抹,拜了拜,“可把您等回来了,我这空闲得慌,尝尝了您小厨房的手艺,真是高!” 温钰笑了笑,转头让人再重新温壶茶来,周宜水撩起袍子坐下,问:“您倒是甚少出门出的这么久,陪老爷子说话去了?” 温钰想起媞祯告诫过他沈望舒的事不能向周宜水泄露,便另找找补,“到万佛寺瞧瞧,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总归不放心,生怕一个闪失不保。” 周宜水说根本不怕的事,“这您可就放心,冀州崔氏最厉害的就是机关术,石家跟霍家发家靠得是劫官和海贸,崔家可是正经墨家弟子创世,靠的就是这手艺。再说有乃矜在哪把这关,就是皇帝亲自来把万佛寺翻个变,也绝对找不到咱们狭兵之地。” 温钰嗯了一声,隔着雕花槅子看外头发芽的牡丹,“说回来,你今儿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周宜水呷了一声,敲起脑袋,“瞧我这记性差些给忘了。”俩胳膊在桌上撑起,“您还记得您之前叫曹迩送来那俩个痞子吗?” 温钰细一想,问怎么了。 周宜水捻低了声,“那俩人不审不要紧,一审竟然蹦出了两句羯族话,扒拉衣服一瞧,您猜怎么着——还真是!” 温钰是个气度娴雅的人,听了这个倒没现出惊讶来,只是静静的沉思,“可早前,羯族的势力点不是让媞祯给端了吗?” “所以这就奇了怪了呀!”周宜水俩手往大腿上一拍,“我就在想,您说是不是他们又派增援来了!可东西两门我跟郭子坤都有交代,务必严防死守,那怎就近来得呢,难不成看城门的还有奸细?” “舅舅那里最近传言,却是说近来羯族在边疆异常的安定,可如今奸贼进城,并不像安定之相。”顿了顿道:“只怕羯族轻易躲过城门巡查也是多亏了杜重诲的助力。” 周宜水沉吟片刻,“好手段……那要不要我跟郭子坤说一声,全程搜查一遍。” 温钰眯了眯眼睛,伸手越过点心,端了龙井来喝,“先不要打草惊蛇,不变以应就好。至于百姓居所之处,派人暗中守着即可。” 周宜水嗓子眼儿里一紧,“那这两个人……” “如今咱们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朝廷都不会信,你收押起来仔细审问,看看他们进京还有什么隐情没有,对外就说他们俩人暴毙了,别让他们的同伙太焦急。” 周宜水深以为然,顿时看着温钰指兵点将的模样,也是说不出的心疼。这小殿下太不容易了!从小受苦受难,刚过上好日子,老婆孩子就被皇帝给拐走了,外面形势一团糟,心腹大臣被停职,还不得不静下心来排兵布阵。难为他想得那么周全,这得费多少功夫去! 他自己抚抚发烫的脑门,怪是说在其位谋其责,这位子要给他,第一天就屁股烫得坐不下。原是不仅他没玄机那个好脑子,也没有小殿下这抗压的能耐。 二话不说,同意了温钰的所有布置,风吹竹帘扣在门框子上嗒嗒响,引得他朝外一看,正好撞见宋桧擦着袖子进来,“殿下,石三姑娘来了,您看……要不要请进来?” 周宜水撂下脚站起来,打趣道:“您这姐夫当的还挺招小辈喜欢。”便背过身,摇了摇胳膊,“得!我也没旁的事,能交代的就这么多,吃足了喝饱了得回家陪老婆去喽!” 这话听着真怅然,人家那么骄傲的说出,温钰只能蔫蔫的一笑。 宋桧挺着腰去请毓嬛,眼睛一乜一乜的,他跟大姑娘关系好,自觉是得脸的,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走得很快。毓嬛在后颠颠跑能跟住,捻着裙子进门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她糯糯叫了声殿下,两手攥着漆盒有些紧张。 温钰用长辈看小辈的眼神看她,道:“你难得来一次,正好这有新泡的龙井,先尝尝。” 毓嬛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他对过,抬头看他又不知所言。 温钰道:“你姐姐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这时节茯苓糕正应季,若不叫小厨房做些来?” 毓嬛一听,倒机敏,忙打开漆盒给他瞧,“难得我跟殿下想一块去了,我正做了茯苓糕带来,想给殿下尝尝。”她讪讪的脸红了,“上次街上多亏了殿下,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就会做些点心,也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您先尝尝看。” 温钰只是接过来放一边,“一家子何须这么客气,只是近来外面很乱,你那摊子还等缓过风头在出摊。” 毓嬛嗯了一声,“您说的是,早前姐姐也提醒过我,是我没记心里,疏忽了。看来如今的形式真的很不好呐,殿下心里不痛快,是有什么苦恼?” 温钰没接她的话茬,只是垂下眼喝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这样浑然的静,余毓嬛一人在旁边,像是个被忽视和遗忘的人。 一时毓嬛有些尴尬,她听人言殿下是准她姐姐议政的,就想当然以为自己也能分担,不想犯了忌讳。连忙起身谢罪,“是我妄言朝政了。” 温钰对她此举并没有异议,略略抬手,叫她平身,问起另一个问题:“岳父最近身体好吗?” 毓嬛温声道:“父亲很好,只是有些担心姐姐,大哥哥在朱太傅那里升职了,听说捡了八品官做,家里都挺高兴。”说着说着,她低下头,捡了块茯苓糕亲手递给他,“对了,殿下……您先尝尝我的手艺,有什么不好我下次再做来送您。” 温钰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宫女贴身伺候,觉得还得避嫌不方便,一直是管彤在侧。可心想着这是媞祯的妹妹,不好谢绝,到底没推脱,捏着边接了过来。 窗外有回旋的风,吹起毓嬛的发梢,她静静的看着他,髻上银流苏一直荡,铃得响了一声,那双眼忽然如火焰一跳。 他几乎是质问的态度,语气陌生而冰冷,“你这糕点,确定是要给我的?” 她有些不明所以,“怎、怎么了?”抬头看他的眼睛,心惊肉跳得厉害。 温钰目光有极大的疏离,简直怒不可遏的表情,“放肆——” 毓嬛心下大震,急忙敛衣下跪,正待解释,却被温钰一言决断,“你姐姐,是何等宽怀厚道一个人,违着你父兄也要把石舫交给你管理,你不领情,她也不怪,甭管你俩亲不亲,她是作为一个女人设身处地为你考虑过!而你,作为她的亲妹妹,不感恩也罢……居然背着她做下这等腌臜之事!你可对得起她,又可当我是你的姐夫!横竖读的书,是教你置宫规府纪和伦理道德于空物吗?你简直……” 后头那话太难听,温钰留下脸面没说下去,只是一直摇头,“去!以后这里没得你踏足。只看着你是石家人份上,大家都别太难看,我不会告诉你父兄,但你也好自为之!” 毓嬛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她根不知犯了什么事,会被他这样指骂。 “殿下何至于此……我做错什么了?我……我真的不明白。” “你做错什么了?到现在还在抵赖!”宋桧将点心端到她面前,冷冷道:“依兰花可是上好催情之物,偏你这糕点里放了十足十量,你把这个给殿下吃,你说你是为了什么!奴才专善制毒闻香,这香味我离得丈远都闻得出,你若还赖,大可把我师父吴斌生找来,看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毓嬛恍如五雷轰顶,惶惶然僵立在那里无法动弹。片刻后极力否认,“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双手紧紧攥起温钰的袍角。 温钰的神色复杂而遥远,伸手将衣袍从她手里扯开,居高临下一般,“你要发誓,还是对着你远在宫里的姐姐去发!” 第一百八十章 黄花多病 所以他刚才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你简直……简直恬不知耻? 他平素才调高雅,循循儒家之风,这回是生了大气,已然冰冷彻骨的决绝。毓嬛并不想他会这样对她,在他眼里她就那样的不堪吗?且不论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单凭他那几句话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泪水连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委屈得要吞满了,不觉冷笑出来,“姐姐……姐姐,又是姐姐,我行的端,做得正,凭什么得对着她发誓……凭什么!你就一点不相信我的为人?难道这一年里你对我好,都只是因为姐姐吗!” “不然呢?” 他一句话,噎得她崩溃大哭,“是呐,原是我不配……可是我喜欢你有错吗?” 她嘴角浅浅地勾出一抹笑,似嘲讽、似揶揄,“我是喜欢你,我是动错了心,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算计你!是你说事无嫡庶无差的,是你说人贵自食其力的……我那么努力,不沾他人一毫,这么艰苦想告诉你,我会成为你说的人!到头来,我在你眼就是这么不堪?你以为你看不起这种手段,我就看得起吗!” 经如画面在眼前走,霎时间她就控制不住,“你说姐姐宽怀厚道……她那样的人都能宽怀厚道,呵……她何时厚道过!我从小在她的光环下长大,无时无刻不在被逼疯,她要是真厚道,为什么不能把父亲的爱分给我一半呢!因为她,全家的关注都被她夺走了,因为她,谁都不爱我,嫌弃我。我告诉我自己,因为她是嫡女,所以理当如此,我一直谦让,一直隐忍,可你却告诉我庶出也可以有所作为,我可以也不比她差。是你打破了我原有的认知!可为什么我还是不如姐姐!分明在父亲面前尽孝的是我,分明最温柔厚道也是我……怎就不如……” 温钰耳朵嗡地一声响,太阳穴突突急跳起来,“宋桧,送客。” 她依然坚持,“怎就不如了呢!” 温钰眉心曲折成川,“我自以为媞祯的亲眷,我无一不是爱屋及乌,真心相待。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毓嬛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就算今日之事是我做的,那跟姐姐狠毒比起来还不足十分一呢。你知道她杀害过多少人吗?你知道她跟你在一起是贪慕你的身份吗?你知道她跟沈……” 温钰狠狠打断她,“你的确不如她。” 其实这话她也听过许多次了,到底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很令她难过。 “他们总是偏心她,你也一样,一点道理都不讲。我真恨她,我恨不得让她死在宫里!” 温钰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惊得白釉茶盏砰地一震,“她是你亲姐姐,你这样咒她!” 宋桧只身走到温钰眼前,顺着他的气儿,“殿下别气,咱们王妃是有福之人,且能受她诅咒,您生气,奴才把她赶出去就是了。” 温钰冷冷扯紧桌布,连同那盒点心一齐诹到地上,旋即起身厌恶的离开。 汪汪两道泪,是解不开的嫌隙与误会,还有一遍又一遍与长姐的比较。深广的屋宇中有温暖的熏香,似乎是牡丹和芙蓉的气味,跟檐下杂草一比,确实远远不够。 心,剧痛的滚热,被褥皆被她的泪染作了潮湿,她恨极了她姐姐,更恨极了那个在她糕点里下药、栽赃陷害之人,究竟是谁那么害她,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究竟是谁这么可恨! “吱呀——”一声幽长,屋门被缓缓推开,薛姨娘苟着笑脸缓缓靠近,问她,“怎么样,我的乖女儿,殿下……吃你的点心了吗?” 毓嬛一听哭得更厉害,薛姨娘心中一动,捧起她的脸安慰道:“没关系,又什么好哭的,女人总有这一次,第一次疼第二次就好了,反正你这事成了,他是不想给你名分也不行!” 这突来的说词,毓嬛惊得满脸血色全无,“你说什么呢!”紧紧攥着她的手质问:“你、你……是不是你在糕点里动了手脚!?” 薛姨娘高兴得合不拢嘴,“指望你那是一点热乎的都吃不上,一点点春药,不伤身子的,只要你……我的乖女儿做了侧妃,姨娘什么都能帮你。” 简直满心的愤怒与痛心,毓嬛或然睁眼,一把推开她,“你帮了我什么呀!你帮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彻底成了一个恬不知耻的贱人!我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你以后让我怎么做人!” “什么意思?他要了你的身子,他还想不负责?” “他根本就没吃点心!他光是闻一闻,就知道里有不对劲!我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羞辱,我被他这么讨厌,现在你满意了!” 她疾步至她姨娘抿前,一把狠狠按住她肩膀,迫视着她,“姨娘——我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可以这么坑我!怎么可以这么糟蹋我!我知道我不配,但至少他不讨厌,现在呢……他只觉得我无比恶心!你为什么要让他憎恶我呢!你为什么啊!” 她与她的脸近在咫尺,毓嬛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面孔上,渐渐让她有些无措,“姨娘不知道,姨娘只是为你好啊,姨娘知道你喜欢他,只想替你得到他而已……”她越讲越激烈,“凭什么好处都被老大给抢了去,姨娘当然不服气,你是我的女儿又怎会服气!” 毓嬛呵笑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恶所覆盖,“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爱我替你出的这口气!你只是喜欢报复的快感,你根本不顾我的死活!为什么姐姐的父母娘舅那么爱她,万般以她为先,为什么到我这里……我就非要有你这样一个不堪的娘!” 薛姨娘的暴怒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毓嬛面上,“你居然敢这么说你母亲!” 她捂着脸,疯魔一样喃喃不已,“母亲?姨娘……我母亲是霍夫人呀,你怎会是我母亲!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给父亲做小,其实你与其怨憎夫人抢走父亲的宠爱,倒不如怨憎你自己插入了一段你本应不该插入的关系!害得我作为石家的女儿,被父亲忽视,被哥嫂不喜,连我爱慕的人都讨厌我,全然就是一个多余的,这样的活着,我真是够了,真真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更没有我!空空荡荡,也算干净!” “你、你……”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薛姨娘悲愤交加的怒气,“好啊,如今你是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你嫌弃我,要攀高枝去!早知道女儿是靠不住的,我就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把你掐死。” 毓嬛狠狠瞪她,“不用你掐死我,我若能选择,何愿认你做娘。” 恍如被利剑戳穿了身体,薛姨娘像一个被风吹落的稻草人,顿时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不可置信。终是忍不住,捂着脸跑出了房间。 毓嬛娓娓坐下,身心俱碎,人已痴在了原地。须臾的静默,静得如死亡一般。 雪雁怜悯地看着她,觉得她姑娘糟践了,走了火,入了魔!又不知如何能解她的痛苦,“姑娘您还是哭出来,您这样……奴婢害怕?” 她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怕……有什么好怕,一个连脸面都没有的,还怕不敢出门见人吗?”她忽然叹息着一笑,从嘴边吹出淡淡的薄气,“如今我是看明白了,对谁抱着期许都不如自己,我就不该寄托任何人。” 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腥甜闭上眼睛,不觉脸上的泪迹在冷风中渐渐干涩。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与温存 四月初十是皇后的生辰,自传出皇帝要大办寿宴的消息,早在一月之前,椒房殿的门槛就已被踏破了,上到至淑妃,下到至末等的才人,甚至连早有嫌隙的临海王,也不得不顾及君王的面子,把表面功夫做得极其周到。至于皇帝更不用说,左锦衣华服,右玉镯首饰,还有另类的珍稀珠宝,一叠一叠的堆成了小山,什么叫做“合宫羡艳,上上荣宠”,大抵是如此。 这样迎来送往,皇后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间或陈婕妤不辞辛苦,不仅主动替皇后纳收贺礼详单,还时为凤体按摩推拿,缓解了皇后的身肿腰酸。然而这等卑微殷勤的举动,却引起媞祯的高度怀疑。 一个人没有底线讨好,总是会夹杂难言的叵测。私下里她派班若去打探,却无任何异常。 班若以为是她太多心,“也许陈婕妤只是想讨皇后欢心,求个进封什么的。” 她却嗤之以鼻,“她嘴甜心苦,怎么会是这样的主呢?” 然而奈何她身份有异,并不适宜多过问后宫中事,只能三三两两给皇后请安,常伴身侧。至于陈婕妤,合作还是要谈下去。 闲里虚度,这样一过就到了寿宴的前一天。起床头一件事就是让班若把她的衣服全拿出来,仔仔细细看着,百合望仙裙、蝶翼浮光裙、广阔石榴裙,一件一件,明知明天她跟温钰才见着,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要他记住自己最美的一面。 因而郑娞来时,屋里乱极了,一叠一叠的衣裳堆成了一座矮山,不觉让她惊呼一声“天呐”。 媞祯回头甜美微笑,拉着她上前比对,“横竖你来得巧,快给我瞧瞧,是这身妃色的好,还是这件碧绿色好?” 郑娞依言上前笑说:“这情人眼里出西施,有姐姐往那一站,殿下怎会讲不出个喜欢,还管它青的粉的不成。” 她的打趣,媞祯笑得甚是腼腆温柔,“这才是奉谀话呢!” 郑娞慢慢摇起头,“才不是,不信……你问问他。” 她捻起袖子往殿外一指,顺着视线看了眼,青天白日的外面阳光正好,一许洁白的衣衫穿花度柳而来,他气度本应轩昂,却没有平时的四平八稳,跑的头发都有些毛了。 媞祯一怔,根本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可以进宫,她叫了一声“温钰……”,眼圈霎地红了,浑然像个思君心切的小姑娘。 温钰嗳嗳答应着,忙不迭跑过去把她抱进怀里,那样牢实,却总感觉太虚,两条胳膊始终簌簌打颤,“我真不好,这个时候才来看你,你在宫里好不好……好不好?” 捧住她的脸仔细打量,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不同,果然不养在身边还是蔫了。 媞祯猫儿似的用脸蹭他的手,痴痴绵绵,郑娞虽然心中微酸,但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情不自禁偷偷抹泪,小夫妻重逢,那场面几近贪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左右她也识趣的地避了开,留他们两个好好温存会儿。 月影纱被风吹得轻扬,融融的光影打在脸上一片朦胧,她抱着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哼|唧了几声,“亲亲我……” 她甜蜜的邀请,他怎么舍得拒绝,吻上她的唇,温暖的体温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仅仅是片刻的欢愉也好,暂且忘记其他的不痛快,就好好珍惜当下。 越发没有力气,索性攀援在他身上,只得用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看着他,见她已面若桃花,显然是已动情,探手将她抱起,却惊得她哼了一声。 媞祯摇摇头,躺在床上本能地往后瑟缩,他却半个身子都欺了上来,一边伸手抚着她柔嫩的脸,一边凑在她唇上低语,“大白天的我有分寸,我就想抱着你躺一会儿。” 媞祯被他闹了个大红脸,糯糯蜷缩在他胳膊上,迷蒙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你怎么今儿个过来了,不是说……是明日……” 他握着她的手搁心口,“放心,我可没有擅闯,是皇后发了慈悲心向皇帝劝谏许我进宫陪你一晚,明天参加完寿宴就走。” 温情中,媞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羞愧又感动,“皇后她一直对我很好。” “我知道,不是皇后和公主在,我只怕在宫外更不好过。”他窝起身,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不管怎的,看你一眼很好,看孩子一眼也很好,我就知足了,只是怪可怜的,这么小就在外颠簸。这个时候理应祖父娘舅绕着疼的,一家子高高兴兴。” 他摸得很细致,不觉一声长叹,“我只希望一切好好的,真有什么苦的痛的我能替你担着。” 其实皇帝有时候的决定真的很不明智,硬把他们拆散得天各一方,无异于逼他造反。好几夜里,他都睡得惶恐不安,恨不得直接杀进宫里。但是他不能不计较后果,不能意气用事做无谓的牺牲,这也不是媞祯想看到的结果。 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把刀这么尖锐。 媞祯让他枕在她腿上,一下下捋他的头发,给予他安定的温度,“不要急,不要慌,沉住气,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但越舍不得你越得舍得。” 他抬头看她,深思愈发遥远,“其实宜和春园那日,我一点都不想答应你。” 她嗯了声,“为什么?” “大概就是害怕有今日,害怕好不容易相守又被别人拆得远远的。”他原本沉静的眼眸也沾染戏谑之色。 媞祯道:“可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我才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从你回程的那刻,我就决定要粘你粘到地老天荒,你甩不掉的。” “也许不是我,你会更幸福。”他有些落寞地说。 媞祯却不喜欢了,“可是你忘了我并不在乎这份安稳,难道你就舍得让我不得所愿,抑郁终生吗?”她有些质问的语气,“还是说你爱我的话是假的?” 他急着要起身辩驳,她却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要想得太多,坚定的活在当下多好,世事总是易变,我只想要此刻美满。” 温钰嗯了一声,慵懒地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长发,渐渐她跟他脸贴着脸,“说些别的,我爹爹和哥哥好不好?” “都好,岳父身体硬朗,兄长也升了官,还有霍舅父和霍姐姐,他们几天后也到长安了。” “三妹妹呢?她那个摊子我觉得不妥,最近外面不大安全,她性子倔强未必把我的话放进心里,或许会听你的。” 温钰的动作顿了顿,想起那日的事芥蒂还在心里。良久,才轻叹着拍了拍她后脑勺:“我回去说她。一会让小厨房做些吃的,我陪你用些。” 这样美好的时光仿佛回到了以往在家的模样,有说有笑,明媚鲜亮的,仿佛天上的两颗星。品菜对酌,拨琴闻香,其实他俩的所擅的都有些对不上,但奇就奇在都能聊上两句,所为技术不足,诗书弥补,灵魂与共大都很难得。 懒洋洋的日子里,媞祯画兴大发的时候很少,却想今日给他描摹几张画像,金玉一样的人,眉毛眼睛很好勾勒,细碎的金芒一打,仿佛楚辞一样秀丽。她牵着袖子提笔,他有耐心的坐好,一对碧玉人让班若看在眼里,也无奈钻心,什时候这个事速速完了才好。 听问她睡得不好,晚上沐浴后,温钰点了些“洛阳秋月”来安神,又拿出个香料盒子嘱咐道,“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全是我手把手调配,最适合你安胎养气,往后要用香还是用自己的稳妥,防人之心终究不可无。” 媞祯用木簪松松挽了发,嗯了一声,柔软得春水一样,偎过来,在他肩头一垫。 他比着样,用小指头在她眉上轻轻一画,“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画入鬓长。嫁取个,有情郎,此当年少不负好时光。” 她哧地一笑,伶伶仃仃挑在他下颌,“嫁得伯莺夫,直是齐眉偶。小别新婚时,萱草宜男候。” 他笑起来,手掌一拂,将她小心翼翼的托抱起来,双双跌进了绵软的被褥里。去掉她的木簪,乌鸦鸦的青丝流水般披泻下来,长指一下一下地在她发丝间轻捋,“如今晚上了,倒可以做些别的。” 媞祯有些害羞,却也盼着和他纠缠,时间太难得,不该那么虚度,两手交扣,白皙的脖颈仰出诱人的曲线,等着他的吻向下蔓延,一时间帐子波波连连。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玉庭瑞色 晨曦的阳光如薄似雾,窗外是一泓雀鸣。媞祯醒的很早,温钰在床上摸了个空,拢着睡袍起身,见一袖柳身坐在窗前的桌上研墨提笔,孜孜不倦。 他趿了鞋下地,就近坐在她身边,“写什么呢?” 她不给看,将纸条卷起来装进一个小香囊中,“消魂当此际,香囊解相思。等你回去偷偷看。”说着将东西贴身塞进他的袖口。 看她弯着眼伶仃可爱,低头啵地亲她一下。想起今天要走,还是有些愁眉不展,吸了口气从背后抱着她,撼了撼,领口脱落下来,露出粟米大小的红痣。 他有些愣,小心用唇轻嘬着,“什么时候长的痣?” 声线在耳边一激,白嫩的手指沾了一星黑墨,她不答话,只是娇滴滴的看着他,声软软的在喉间滚过,“是吗?既得红梅点缀,你说当成花心成妆好不好呢?” 他笑着替她正了正衣襟,到镜前慢慢匀起胭脂。等到收拾穿扮妆发成,太阳也逐渐悬在了中央。 这一日的筵席别开生面,自五品以上官员和命妇皆携子带女到场,桂宫之中一应玉砌雕兰,殿阁辉煌,风景宜嘉,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唯一不足的是桂宫离太液池甚远,无水景可以观看。 人影幢幢,如蝶飞舞,一桩极乐之宴,似乎宣尽了皇后的无上荣宠,席间的看客只有漫溢的笑脸,无一不是和颜悦色之相。除却临海王。 媞祯和温钰坐于右二间,与郑娞一前一后,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发腻,席间不免说起了话。 “我在宫里就常听人言,说殿下巧手成妆,能画花卉,今儿是瞧得正正好,果然是精致玲珑的一朵‘后庭花’。” 媞祯不由好奇,“怎么这些事宫里还有言传?” 郑娞和静微笑,“何止是言传,半年前临海王可是在朝上狠狠参过殿下一本,说什么……‘媚于妇人,行举轻佻,碍于官本伦常’,结果被殿下生怼了去,这怎么不举众皆知。” 媞祯转头盯了温钰一眼,“你说了什么呀?” 温钰却捏着酒杯笑眼相对,“我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而已,其实也不过是些实话。何况皇帝是老积年,在别处不对付,在这处他可是深知我的苦楚。” 媞祯纵然自矜,听得这样的话霎时脸的红了,温钰抓她的手轻轻一捏,“人之大欲,天地存焉,描眉化妆的听来不比蒸姬煮妾文雅多了。” 如是说,也是这个道理。 郑娞捻了手帕笑,“如今人人都把姐姐和殿下比作夫妻恩爱之相呢,可是一段佳话,旁人都羡艳不已。”说着她指了一眼陈婕妤,偷偷在媞祯耳边道:“我听闻陈婕妤不是也向姐姐取经呢?” 她说罢掩嘴,骇得媞祯睫毛不住翕动,差些酒杯都没端住,啪得一下拍她手上,“从哪儿听的?一日不见好不知羞!” “我哪儿有?”郑娞瘪着嘴向温钰眨眨眼睛,似要讨个道理一般,“殿下您说是不是?我可是最温厚有礼的,只有白染成黑,哪有黑变成白,姐姐这话不是怪错人了?” 媞祯一听,忙螓首摆动,用手肘戳着他的腰窝叫他不要起哄,温钰悻悻笑了半天,果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提起了园子里的璎珞宝珠发苞了。 三个人聊得健谈,却是叫殷珠看在眼里有些失落。怎么说,她总觉得她跟媞祯之间隔着些什么,并没有公主那般恰然自得,心里汩汩的,转头看向一旁的孟献城,似乎今日里他也不甚欢颜。 不觉过了一阵,有宫人来报,“婕妤在太液池边备下贺礼,请陛下与皇后移步同观。” 皇后微微笑道:“不知陈婕妤在做什么,陛下就陪妾去看看。” 她的要求,皇帝向来无一不应,龙行凤驾,众人随着步伐往太液池边移动,不觉轻嗅,开始已有淡淡的花香,直到有一人飞快的喊出,“是红莲!” 四月的时节,原本就不是莲花盛开的季节,更何况是色泽匀称的红莲,此刻如珠宝堆落一般绽无数莲叶之上,亭亭玉立,美若云霞暮锦,碧光摇曳间恍若一池的琼瑶。 皇后正赏得目不暇接,陈婕妤捧着一株莲花盈盈蹲安,“妾恭以满池红莲,恭祝皇后殿下庆衍萱畴,步步生莲,愿陛下与皇后佳期衍衍,莲枝比翼。”说罢将花蕊高高奉上。 那莲茎已磨平的倒刺,所以握在手里格外温润平滑,皇后十分喜爱,自比脸前轻嗅,已是笑容嫣然,“予只是以为你会有些新奇的点子,不想开源节流,竟办得这样物华貌实,真是叫予叹为观止。” 她看向皇帝,目已旋波,“陛下,不若今日您替妾行赏一回?” 陈婕妤柳眉轻扬,秋水含烟的眼睛灿灿如星,“妾不敢居以首功,此番引温泉水催花开之策,全是济阴王妃的主意,妾不过是借花献佛,做些细微之事罢了。” 移时话落,皇帝的眼光便越过温钰的身影看向媞祯。如无数寒芒背刺,迫使她糯糯站起,从人群中走出来敛衽下拜,却当即被皇后派来的女官扶了住,“可使不得,有身子的哪能受得了累。” 淑妃明眸善徕,红唇微润盈盈娇笑:“早听闻王妃聪颖,深得济阴王宠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原以为这湖莲花是婕妤妹妹别出心裁,到头竟是拾人牙慧呢。” 她的话说得很讽刺,让陈婕妤怒而不发。皇后闻言眉宇低蹙,甚少有冰冷之态,“依予之见,她们是一个奇思,一个善做,二者缺一不可,少了谁,恐今日都无法鉴证这四月红莲之貌。淑妃一无所动,自然不懂其中的辛苦。” 淑妃一听面上血色渐去,勉强笑道:“皇后……真是会打趣人呢。” 然皇后并不看她,只是对着媞祯温柔静好,“想来今日宴饮菜色,也是你的主意?” 媞祯的眸光似新雪晶莹,“妾只是偶间听闻皇后殿下是吴兴人,便想若是能请吴兴的厨子烩以吴兴家常菜色,不仅圆了殿下令陈婕妤奉行节俭之意,也可解去殿下的思乡之情。” “虽不华丽,却心思可贵。”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如此用心良苦,堪为命妇表率,婕妤亦是。”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已然盈盈握住她的纤纤的手指,转头看向地砖上陈婕妤轻薄的身影,“惜君的婕妤之位还是去年朕登基时封的,是该晋一晋位份了。” 转头交代李广,“传言朕旨意,晋婕妤陈氏为修仪,让少府择吉日行册封。” 陈修仪悻悻一笑,如冻肉汤样的颤动,“妾谢陛下恩典,谢皇后殿下恩典!” 护甲硌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淑妃显然惊后怒极,低低恨道:“小人得志!” 语不传六耳,她身边的宫女轻轻道:“主子何必与她置气,不过是个无子无女的修仪罢了,您是九嫔之首,南阳王生母,已贵不可言。” 淑妃缓下急怒之色,只暗暗握紧双拳,低低道:“只怪我当时心软!念及堂亲之情,没除之而后快,不想竟是个曲意逢迎、阿谀谄媚之人,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心旌神驰的皇后身边,皇帝一眼端肃的落在媞祯身上,神态尽是复杂的意味,像在审视一道不解的难题。 良久道:“赏济阴王妃赐点翠珠钗两对,以示为皇后祝寿的嘉奖。 媞祯安宁从容,徐徐敛衽为礼。金玉器物,她取之不尽,此番助阵陈修仪夺宠,不过是为蓄势砥砺。然而她想要的皇帝未必肯给,真正吸引她的还是这座皇城的权利中心。 捻着裙子重新回到温钰身边,两手盈盈相牵,甫一丝竹乐鸣,几乎是与她的微笑同时划起。 所有人闻声抬头,只见东边的望仙台影动处,恍如银练游走。一女子穿着柔嫩的碧玉色轻绢衣裙翩然起舞,身姿轻盈婀娜,每一次舞动,臂上的绸缎与杏花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上,又随着古乐旋律飞扬。一时间,珠贯锦绣的靡靡之曲也失尽了色彩。 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秋波微流,娥眉烟眸直欲醉如勾魂摄魄,直到嫔妃臣公中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嘉禾县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渚云暗度 嘉禾县主温岱容,乃是庆国公兼光禄勋温彦威之女。如今温家算是后起新秀,虽短呈前先国公行儒道避世之风,却也是朝中少得的纯臣,短短一年间,几乎与王弥同为帝王腹刀,势头颇不如小觑。 媞祯细细观赏,不动声色地看向陈修仪,陈修仪霎然懵懂,轻轻摇头以示此不知。 统筹布宴的人的都不知情,还有谁能贸然插足?看着皇帝得意的笑容,已不言而喻。 待一舞方罢,紧扰的纱帘被一双小手撩开,女子拎着裙子从望台下来,姣好的抬起脸颊,如杏花娇嫩的脸庞,虽算不上十分美艳,但那楚楚动人之色,已是能与郑娞堪比。 安静中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对着皇帝盈盈拜倒,“臣女温岱容,拜见陛下、皇后,原陛下万福金安,皇后祥康安泰。” 皇帝大袖一挥,唤她起来,满面春光,“美人若如斯,长当以舞贺。今日一见,温彦威养女不凡,果真曼妙之姿,远胜汉宫飞燕。” 温岱容矜持含羞,微笑清甜如泉,“臣女雕虫小技,不过是陛下不弃罢了,能搏得皇后殿下今日一笑,才是臣女的福气。” 淑妃忽而浅蹙,转过头不无酸意道:“美人舞如莲花旋,嘉禾县主一舞深入人心,皇后以为如何呢?” 皇后端庄的眼眸却尽是不以为意神色,极柔顺自持,“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如此天之娇舞,予以为极好。” 淑妃娇俏的面庞一瞬如死灰般冷寂。皇帝看着温岱容窈窕身姿,抚掌称赞,“既然皇后都以为是绝佳舞技,看来是当得一赏的。”他眸色往人群中去,“说起来,朕方才对济阴王妃的赏赐也轻薄了。” 温钰微微侧首,不好的预感已蔓延全身,直到听皇帝唤他的名字。 他道了声在,连忙上前。皇帝一双眸子乌沉沉,似天边最亮的星子,“美人如花隔云端,不如常敞入君怀。王妃长居宫中陪伴皇后,你身边也缺个贴心人,何况如今你子嗣稀缺,嘉禾县主又正值妙龄,还尚未婚配,不如朕再送你一段良姻,也是表以王妃不能常伴身侧的歉意了。” 云纹攒丝锦被绵滑柔软,与肌相触相触的瞬间带来丝丝凉意。媞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瞳孔,一股气在丹田来回荡。 这算什么回事?他们新婚的时候就一个妾一个妾的往府里送,如今侄媳妇刚怀孕,做长辈的就急着给侄子纳小的,寻常人家传出去早就笑话死了,皇帝却还大言不惭! 其实打什么主意她都知道,虽不过第二个王蓁宓、赵今淑之流而已,但这行为叫人膈应,也让她委实不快。 淑妃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儿,毕竟年轻貌美她是比不上,一时情急就开了话,如今看跟她不相干,倒是腆起笑劝和起来,“怪是陛下眼光好,当真是佳偶天成呢,您瞧瞧嘉禾县主的眉眼,倒跟济阴王有些夫妻相呢!” “是么?”皇帝凝眸须臾,口吻中已有了几分笃定之意,“看来这是天赐良姻了。” 太液池深广开阔,凉风带着潮气缓缓拂来。这一回温钰并没有做出明显的抗拒神色,完全近乎可怕的冷静。他的手背在身后,媞祯几乎能看清他握得发白的指节。 他静静道:“陛下如今也爱打趣人了吗?” 皇帝笑着指他,“嘉禾县主貌秀丽质,才艺横卓,听说她幼时园中一舞,引得千人争睹,竟堵住了一条大街。” “如此珍藏,”温钰一笑,冠子上的两条朱紘轻轻一摇,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红光,“只是此间绝代佳丽,就是当年的貂蝉也不及,应当服侍陛下才是。” 淑妃一听哪里肯,长妙目一沉,望向他时已有了几分锐利。皇帝却道:“朕已年迈,不堪以妙龄相配,何况这是朕对小辈的一份心,你是不会拒绝的?” 他轻嘘,看向媞祯,“王妃也不想让济阴王形单影只,无人照拂。王府也是缺个打理家事的人。” 媞祯端正地站着,迷离的眼波宛若烟雾,温钰回视着她,再转过头时神色倒也如常,“陛下厚恩,臣粉身碎骨难答万一,谨谢陛下恩赏。” 一团碧影屈身下去,已然含了娇切的音色,“臣女谢陛下赐婚。” “既是县主,自然位份不能太低,就为良媛。” 太子妃以下,设贵妾良娣,亲王妃下,则为良媛。圣恩殊荣,已远胜过昔日的王宝林,那时王家再得势,也不过是三等妾而已。 如此厚赏,温彦威早已笑意疏落,“昔日小女登望鹊楼赏春,曾一睹济阴王风姿,心中怀怀不已,终日苦思冥想,不得解郁,今儿陛下赐下天缘,臣身为人父感激不已。” 温岱容满面通红,讷讷片刻,终于小声道:“殿下那日手里的杜若花环,臣女至今都记得……” 她没有说下去,然而谁都明白了,连媞祯也才记起那日温钰送她的花环是杜若所编,当真细腻若丝。 淑妃掩袖笑道:“看了这回让妾说准了,陛下……这回您可做媒做到人家心坎里了,这么花似水的姑娘,这么俊俏的郎君,多般配。” 皇后却看着媞祯满心担忧,“只是王妃尚在深宫,温良媛进府无主母相迎,只怕是拂了庆国公的面子,不若暂缓……” 皇帝却笑,“那还不容易,”便跟温岱容招手,“还不快敬杯茶给王妃。”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媞祯身上,她哽住了,温岱喜不自胜,害羞低下头去,片刻,只盈盈望着温钰,看他如何反应。 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是恶心还是愤怒,当众让逼媞祯喝妾室茶,且非羞辱。温钰极力镇静下来思辨,“王妃已又身孕,不宜饮茶,这利便免了,臣向来不拘小节,王妃亦是。” 皇帝到底见好就收没有为难,“也好。” 众人一听不由向温彦威道喜,亲贵命妇个个向只翩舞的蝶与温岱容同贺,已然把媞祯排除在外。其实她知道,京中之人大多是瞧不起她的,没有安阳石氏的包装,她就只有个商贾的空壳,是无比的低贱,攀龙附凤才飞上了枝头,所以她们的热闹,总与她无关。 一弯丽阳斜挂树梢,风吹得身旁的花树枝叶乱颤,人气太多,多得有些堵,已然觉得胃里有些恶心的样子,到底是温钰握住她的手臂,道:“小心。” 隔着衣衫薄薄的料子,依稀能感觉他手心熟悉的掌纹。他扶她到一侧廊下休息,已然无所在乎的忽视那些人狡黠的嘴脸,还未开口,媞祯便拂住了他的口。 “我知道你怕我难受。我并不在乎她,我只在乎你。” 温钰双眸中倒映着波光,捧着她的脸,“我也是。我的三魂七魄都系在你身上,恨不得留下来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一心一意颐养你。” 她笑了笑,“可就是为了时时刻刻长相见,现在才要忍呐。赵今淑已死,王蓁宓疯了,温岱容无论对你是真心和假意,你都要小心。” 他握住她的手,一双深潭双眸,“我心在你这里,又何来另一颗。自我娶你那天起,我心中便暗暗发誓,我刘温钰与石媞祯……此生绝无异生之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难察的哽咽,她转低下脸,茫茫叫他的名字,他把她掬在怀里,温声说:“我在。” 心底叹息的同时亦在唇角浮现一笑。 温存了一会,慢慢温钰抬起头,才缓觉她身周竟无人服侍,不禁问:“班若呢?怎么没见她?” 他的迟疑显而易见,正想怎么答,南阳王忽然挺着英昂的身子走到中央,徐徐打个拜礼。 第一百八十四章 柜中惊魂 目极之处的眼光都过去,正与皇后赏景的皇帝已然一怔,转过身听南阳王细道:“儿臣也有一大礼,要献给母后。” 皇帝纳罕,问,“什么大礼?”便示意他呈上。 南阳王朝后拍了三下手,只见六个侍从人群中抬上一间精致雕花的柜子,上塑凤身,又度以贴金玉饰,已是鲜少的精致。 他深深敛衽,“儿臣深知母后思念清河公主多年,特地派人下江南搜寻,在颍川一户姓钱的人家里发现了清河公主的踪迹。” 闻得一声“清河”皇后显然已经失色,几乎震惊的一抖,“你说……清河?”恍惚无措的看向媞祯,死死咬住嘴唇,被人搀扶着下了台阶。 南阳王含笑连连颔首,一步步缓缓向后退着,“儿臣已命人将公主带回,就在此柜之中,还请母后移步。”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皆凝滞在那间金柜上。陈修仪冰实的胸口隐隐有碎裂成齑粉的惊痛与恐惧,无声倾吐出“怎么会”三个字,手指攥得拧紧。 她悄然看向媞祯,却见她面无表情的握起手串,眉已曲成川字。 淑妃得意扬起下巴,“稚子心意,还请皇后殿下笑纳。” 皇后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已然抿紧,一步一步在皇帝的搀扶下走到柜前,碰触柜门时,手已经颤抖不已,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金漆钳玉门被缓缓打开,映射一张塑白无暇的脸蛋,女孩半张着瞳孔,嘴唇因胭脂沾染血红一片,漆黑的头发高高盘起,似有些诡异的精致。 皇后轻轻一怔,试探着唤她,“清河?” 并无回应,皇帝不以为然,只是取笑说:“这孩子傻了不是,还不快拜见你母亲。” 讷讷无声,寂静的有些可怕,向来胆小的林才人不禁咬起手指,“公主……公主怎么像是没气的模样呢,不会是……” 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南阳王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来,化成了惊惧与好奇。 皇帝惊回过头,迅速伸出二指探示,然那指头刚伸到鼻端,柜中整个人几乎是以僵硬的状态砰地一下倒地,徒有一双眼睛老大,正正朝着李容华的方向,骇地她一声高高的惊呼,想往后往后退,裙裾不知何时被人踩住,一挣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太液池前看台原本不大,因着有寿宴之物繁多,更显狭小,迈脚都不得,一时人压人的糊成一片。 看得此景,皇后给吓得没声了,空在那翕动嘴唇,脸上早已覆着一层薄汗,一口气没上来便向后载了去,皇帝惊呼一声“有容”,几乎以抢的状态将人环在怀里,转头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最后那一眼狠狠盯在南阳王身上,冷气袭人透骨。 纷远的记忆纷至沓来,那种把孩子从还她怀里抢走的拉扯感,剥落得仿佛魂魄消耗了一半。她很害怕,害怕她的女儿一次又一次的离开她,她很懊悔,懊悔她作为母亲没有保护她。难道她们的母女情缘就这样薄吗? 暖阁外乱作一团,太医的脚步声仓促,匆匆把脉过扎针,才把她从噩梦中唤醒,皇帝惊喜的握住她手,切切道:“有容,你终于醒了!” 淑妃在他身后,惴惴不安许久,顿时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皇后殿下醒了就好了!您要真有什么事,那可是我们母子的罪过了!” 皇帝嫌她多嘴,侧目乜她一眼,转瞬化成温柔的眼神看向皇后。皇后紧攥着两手,手心里满是汗,指缝都濡湿了,还未语泪先流:“清、清河……清河呢?” 皇帝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她的泪:“你别激动,你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清河她……已经重登极乐了。” 禺宁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抽噎着鼻子道:“太医方才查验过,公主是在柜子待太久了,天又炎热,就……就憋死了。” 竟是生生关在柜子里憋死的…… 凶耗如噩梦一般,皇后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顿时手指蜷缩起来,崩溃的哭了来,皇帝抿唇落泪,心也随她碎了,眼里尽是血丝。 陈修仪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皇后您别这样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您要宽怀,就算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妾身,也要为了您肚中的孩子啊!” 皇后一言什么都听不见去,只狠狠抓住皇帝的胸襟,“不可能!我的清河不会死……她不会死的陛下!你就让我再看她一眼,就一眼。” 皇帝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痛楚已然不知何种言意。 他紧紧抱住她轻唤,“有容——”顿时语气软弱了下去,“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要保重啊,我们还有禧儿,还有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你连他们都不顾了吗?” 皇后扒着他的肩摇头不肯,双眼已如充血,“可我只想见我的女儿!那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女儿,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答应过我要把女儿找回来的,现在她回来了,你不能让我不跟她见面!” 她深深看着他,咬紧了牙齿,“我求你了,你不答应的话,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皇帝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他到底不愿驳了她唯一心愿,还是一段被命运捉摸的母女情缘,只好无奈点头,命人将尸体抬到阁中。 皇后是在宫女簇拥下才勉强着地,几乎一到尸体旁就悲伤地跪了下来。她缓缓将白布撩起,用手抚着那白皙的小脸,手慢慢朝后颈伸去,平滑没有一点凸起,她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荡,平静下来,瞬间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气,舒畅许多。 没有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女儿的构造,那粟米大小红痣的触觉,她十年如一日地记的,显然这并不是。她抬头看着树荫敛眸等候的媞祯,心跳突突的跳跃,已是恨不得冲过去讲她一把抱在怀中。 可是……她不能。 济阴王与皇帝不睦,如果媞祯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又该如何抉择,且不是把女儿至于不忠不孝的境地?更何况,她已经有了那么美满的家庭,养父母那么疼爱她,如果她插足进去,她还会像今日一样快乐吗? 其实看着孩子安然长大,幸福美满,她比什么都知足了。她亏欠女儿的太多,这辈子都弥补不了,又怎能因为自己一己私欲,让她多年温馨的世界崩塌。 就当清河死了。至少她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爱她。 瞬间失去着力点,俯在地上痛哭,周围的人无一不抹泪,连皇帝向来最威武言词的人,也情不自禁因为她的悲伤而泪如泉涌。 “朕会追封清河为荆国长公主,按太子丧仪规格下葬,有容……别哭了,对身子不好。” 皇后哭得声堵气噎,已然话不能答。陈修仪看着公主,捏着帕子直摇头,“可怜见的,才刚见面就弃你母亲而去了,若不是人祸难挡,怎么会分离呢?” 她这一提醒,皇帝骤然醒神,方才太液池边的场景历历在目,若不是南阳王故弄玄虚,将清河置柜中几个时辰,又怎会窒息而亡,虽是过失害人,但全因好胜心而起。 环顾四周,冷冷道:“那个逆子何在!” 李广忙趋前道:“南阳王跪候暖阁外,正等您召唤。” 皇帝神情凝滞如冰,“传他!”便抱着皇后躺好,回身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断恩绝念 南阳王掀开袍子进来,刚跪在地,皇帝立时劈面朝他脸上便是一掌,斥道:“不孝子孙!” 清脆响亮的耳光余音未绝,仿佛一掌一掌劈在淑妃的太阳穴上,赶紧膝行出列,仰头劝道:“陛下息怒!珩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皇后着想,他也不想会把清河公主憋死,这都意外。” 皇帝一脚将她踢开,“意外!如今暮春将至初夏,他明知天气炎热,还把清河关在柜中!他那么想出风头,怎么不把自己关在柜子里几个时辰!” 淑妃浑身乱颤抹泪,南阳王唇角有鲜红的血珠沁出,挺着身子向前,抱住皇帝的腿,“父皇求您息怒,儿臣真是无心之失啊!”他伏地三拜,举起右手起誓,郑重道:“儿臣对天发誓,若是有心而为,便叫五雷轰顶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陈修仪冷哼一声,在气氛沉重的暖阁中听来格外清脆,“以此虚妄之事赌誓,就可言传真心吗?南阳王难到不知道吗,皇后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根本经不得吓,之前太医曾说,皇后胎位偏移,这您这样一吓,还怎么了得!自古女人生产是大事,您总是再是无心,也使不得这个时候呀!” 淑妃狠狠瞪了她一眼,猛力一咬唇,发了狠劲道:“贱人,你居然落井下石!皇后身弱这是举众皆知的事,为何推赖我儿!” 陈修仪假意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要哭,皇帝暴喝一声,“住口!皇后身弱那也是皇后,只有你们恭敬孝顺的份,如何敢在朕的面前责怪皇后的不是!” 淑妃面色煞白,满脸泪水,“是妾昏聩莽撞说错了话,可珩儿他何其无辜,您不能贱人挑唆,他是无心之失!” 皇帝心中的怒极已控制不住,鼻翼微微翕张,“你还有脸说无心!你儿子无心之失就要了清河的一条命,若是有心,且不还弑父弑君,篡权夺位!”他目不转视盯着她,无尽的失望和怨毒,“为母恬不知耻!你的儿子更是争强好胜,腌臜不堪,不仅失手害死皇后的女儿,还惊得皇后郁郁抱病,简直十分狠毒,朕……没有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儿子!” 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南阳王身上,皇帝颤抖着手指他,“朕今日就明白告诉,太子之位所关重大,南阳王毫不具人子之心,更不担兄长之责,急功近利,草菅人命!此逆子言行举止,断不可立为太子,更不可承继大统!” 淑妃一声惊呼,立时晕在了皇帝脚边,不省人事。南阳王早已愣怔,似幻听一般,大概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储君这位就这样轻易断送了,只是因为这一桩小事,只是因为皇后这桩小事…… 他双拳紧紧握住,连喊出冤枉的力气都没有,就被皇帝命人带出了暖阁。而陈修仪只低头含着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着他,不觉中,深深与媞祯相视。 外头已过午后,热风一阵阵的扑来,熏得人浑身乏力。众人听着屋里的动静一头雾水,只是见南阳王极其狼狈的被带了出去,连陈淑妃也像拉麻袋一样给抬上了轿子。虽不只其事,但也知道定是生了很大的变故。 李广从里面走出,让众人散退,说今日宴会罢休,临海王好奇问:“发生了何事,父皇竟生了这么大的气儿,连寿宴都不办了?” 李广向里面看了一眼,想想方才的命令,明日迟早是要传入早朝的,便依言答道:“南阳王误害了清河公主,皇后悲痛欲绝,身子骨都不成了,陛下一气之下说,说……以后南阳王永不为储。” 临海王显然也惊着了,“果真如此?” 李广道:“千真万确。” 瞬间没收住嘲讽之意,低头瞥嘴笑了出来,便摆了摆袖子告退了。 连媞祯和温钰也惊着了,根本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决绝,试连想临海王和朝信烹妻煮妾,弄出坞台惨案,也不过是严惩朝姓氏族,贬为郡王而已。哪怕是南阳王所做的螺犀街爆炸案,皇帝也从未生出废除之心。一个对儿子如此退却的君王,却在皇后身上犯了忌讳,时所是想都未想。 她只知道这样做能让南阳王栽个大坑,未料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彻底把人给搞夸了,早知皇帝的逆鳞在皇后身上,那往期何必那么波折。如今真正的清河公主已死,她有这颗红痣傍身,依靠皇后这颗大树,参天之日指日可待。 因这场闹剧,寿宴行至一半就不欢而散。温钰比预期离开的要早,皇帝不放心他,要李广亲眼看着他走,无奈跟媞祯最后一会温续都延不上,只是拍了怕她手道:“听公主说你近来不安眠,其实不必太担心,家里面一切都好,你临盆的时候,我会上书皇帝进宫看你,伺候你坐月子。” 嘴里这么说着,却因那瘦弱的身条儿红了眼眶,他知道他说这些话都是假话,媞祯这个孩子生在宫里就完了,现在宫外羯族有了动静,沈望舒和周宜水暗中把结点已经盘摸的差不多,结合呼延晏在北麓关的消息,只怕不日就要生一场大乱,所以这个时候他更不能急,等到羯族动手之机,他擒王之名杀进宫,才够名正言顺。 郑娞搀住媞祯的手,示意温钰放心,他温厚的笑了笑,扬手一挥说别送,便渐渐远去。 媞祯心里提了一口气,仰目看陈修仪一脸恭敬的陪在阁中,水晶心肝的人,一点就透,想必她方才助力的很得当,才让皇帝怒中添油。 皇后冷静后,特地叫媞祯和郑娞进去陪了会儿,皇帝向来对她俩芥蒂,便先退回宣室殿召杨思权和王弥去拟旨,惩戒南阳王一事。 大约半个时辰,皇后记挂媞祯有身孕,便先嘱咐陈修仪将她送回安处殿,留郑娞一人作陪即可。出暖阁时,班若已然在外面等候,她安然蹲了礼,便上来搀扶,伴在媞祯左右。 等跨过九曲桥,来到桂宫一侧竹林,陈修仪才低下声问:“吓死我了,一揭开柜门看着个人,我还以为清河公主没死,那南阳王蒙我呢。到底怎么回事,那柜子里的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啊?” 媞祯微笑,带着清冷锋利的表情,“修仪肯出手,自然是不打无把握之仗,真的清河确实死在了返途的山洪之中。至于柜子那个,是南阳王不肯罢休找来的替身。我嫌她话多,就让她闭嘴了而已,不想惊怒了陛下。” 陈修仪眼珠泠然一动,大快的爽意腾腾奔涌上心头,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真是好,就该这样!让他们母子俩永世不得超生!还想邀宠,这辈子就不可能!” 她笑极后,愣了愣,约莫察出些不对劲,“可王妃是怎么知道南阳王准备偷梁换柱的?” 媞祯早知她有这一问,只是简单的笑了笑,“死而复生这本就蹊跷,清河公主后颈有颗粟米大小的红痣,是与不是班若一看就知,不然修仪以为呢?” 自然她是不会把杨雪心替她传递消息真相告诉她,陈淑妃野心勃勃,陈修仪也未必真的可靠,一时的盟友根本不需要真心。 陈修仪见状也只是连连称赞她聪明,手指又慢慢止不住攥紧,“只恨不能把他偷梁换柱的事戳破,不然欺君之罪,他母子更是翻身不得。” 媞祯慢条斯理地拨一拨粉玉垂珠,“你都说这是欺君之罪,南阳王自然是咬到死也不可能承认呢。何况,他现在不也是失去了立储的资格,现在千金万贵,是您的肚子也可以争一争了。” 陈修仪一听,便有些焦急,媞祯很灵巧的握住她的手,“您不是常问我是如何固宠的,如今淑妃南阳王已经战败,我往后的荣华富贵只在您身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您日后发达,一定要给我家殿下一个一字王的爵位。”说着,她正要欠身跪下。 一字王与二字王虽只是一字之差,含义、俸禄以及职位却各有不同,一个是以春秋战国时期较为强大的国家名称作称谓,当中较为尊贵的便是“晋、秦、齐、楚”,而二字王不过是郡县之名,同属王爵,却尊卑有别。尤其是“秦王”一爵,更甚有摄政王的意味。 然媞祯这一跪,陈修仪哪里敢受,急忙把人拢起来,“使不得,你我同为盟友,自然有福同享,若是我真有幸诞下一子,并立为太子,我必然对王妃和殿下舍身报答,视殿下为我儿亚父。” 媞祯心中得逞,目光迅速从温软变得伶俐,勾唇一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温婉谋处 微微眯起眼,贴过耳朵与陈修仪道:“其实后院的女人永远不缺千娇百媚的,想要留住男人还得旁门左道的助攻才是。我知道安息巷有家做秘药的,叫‘唤春堂’,常贡秦楼楚馆的姑娘为用,一回两回的便是迷了道,有了这物件,还怕无宠?” 陈修仪有些惊讶,“你说用药?这……这万一被查出来……” “那您就想法子不被查出来呗,我是看在您前途远大的份上才告诉您的,您想……您若是能固宠,有个子嗣,来日别说九嫔之首的淑妃,就是三夫人之首的贵嫔也未必呀!”媞祯温柔一笑,娇美的声音宛如魔窟的魅音,“所谓富贵险中求不过如此,总之我把地方给您了,至于用与不用全在修仪。” 陈修仪凝神片刻,低低道:“那我……考虑考虑。” 其实她自然是在意的,陈修仪年纪已大,容貌渐衰,固宠和子嗣她都很打紧。看着人满怀心思的离去,媞祯很是满意。 班若郁然长叹,摩挲着光润的袖口道:“其实姑娘何不把那东西直接交到陈修仪手中,倒麻烦她自己出宫去苏哲那里取。” 媞祯不以为然,伸手搭过她走到湖边吸了吸气,“主动给的,跟自己得的,哪一个用着放心?不要看她口直心快,实际上也是个多心眼的,等如今到了这个不得不激流勇进的时候,她才会一蹴而就丧失理智。” 仰头看着已经倾斜的太阳,她神色却是冷然,不禁漫上凉薄一笑,“飞燕喜春散……温钰尝过了,这回也该换皇帝尝尝了。” 一阵急风渐吹,不觉沙石迷了眼睛,泪花糊眼,面前一片朦胧。手里的手绢没拿稳,嗖的一下挣脱她的手而去。 一时看不清,伸了伸胳膊想抓住,哪想刚迈一步,就被身后一股力气给拽了回来,让她回身撞了下额头。 看清楚那一双丹凤目,她双手一猛力使劲,推得他往后一个趔趄,忙喝道:“宴会已经散了,你会怎么在这儿?这里是皇家宫苑!” 班若慌忙挡在她身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孟献城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纹纱袍,被她一推也不脑,只是满眼紧张,“皇帝半道又诏了杜将军议事,我便在此一等。” 他忽而看向她,有些担忧,“王妃……生命是美好的,你别做傻事……” “傻……事?”媞祯眉头紧皱,微眯了双眼,“我有什么傻事可做?” 他道:“我知道今天皇帝老儿给济阴王赐婚你不高兴,但那也是济阴王无能,才不敢抗旨跟你在一块,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你不要想不开。” 媞祯回头来,看了一眼湖中的手绢,才知他会错了意。便微微掀唇凉薄一笑,“湖水冰凉,我想想也就罢了。何况我跳下去了,那才是真真一无所有,我再蠢也不至此。” 孟献城欣慰看她,半晌示意让班若退避,媞祯脑子光速一转,便也同意了。四周清净无余,她直接开门见山,“什么事?” 他不理会,目光只落在她脸上,“自你进了宫,我心里也跟落了魄似的,恨急了他们把你害成这个模样,我就是……有些想你了。” 媞祯眉心骤紧,微显诧异之色,深宫禁地,他居然说如此轻薄之言。端然道:“如果我没记错,上个月你已经跟殷珠成亲了,这个时候你说这话,你是疯了吗?” 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安抚杜重诲而已。他含笑道,“是成亲了,那时候你被拘进宫里,没有来,殷珠十分的难过,那晚我喝多了酒,心里一点都不高兴。也许是我曾经的荒唐,让你觉得我是个轻佻的人,可洞房花烛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他几乎是用蛊惑的口吻说:“如今你也看到了,刘温钰他已经自顾不暇,你又何必非要对一个废人一往情深,但若他是个有骨血的,你又怎会困顿宫中呢?” 哪怕深宫倦倦,与皇后和杨雪心接触下,她也闻得过前朝的情况。听说她进宫后,徐敬惠和方奇龄那里也陆续出事,停职查办,显然是有人别用居心,杨思权和杜重诲为了提防济阴王府,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又何其不是听任了孟献城的主意。 她是身在萧墙,但又不全然是个耳聋眼瞎的傻子。他拿这些来挑拨离间,她不顺他心意,且非白瞎了他的苦工。 默默间她低转过眸,轻轻捏紧袖子低诉,比起从前的凌冽更显一分柔弱。她知道,这般形态落在男子眼中,更能激起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欲望。 宛然叹息道:“如今说这些又如何,我是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孩子。自古嫁夫从夫,由得了我吗?” 他的视线由她素白的小脸缓缓下移到半咬的红唇,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所以到底还是女人,身份再高贵都处于弱视,得让人疼爱才能有气势。 他极速伸出上手拉住她,“我不介意!”用捕猎般的眼神牢牢看住她,“我还是那句话,既入穷巷,调转回头,能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男人不止他一个。只要你愿意放弃他,奔向我,我的胳膊始终朝你打开。他,配不上你。” 他眼中的情欲勃勃,宣泄着无尽的野火。媞祯的手顿了一下,想缩回去,就被他大掌拿捏,就这样盯着她,辗转间她坚定的表情慢慢变得不安、无措。 见她已有松动,顺势手又往她腕上压了一寸,“想想刘温钰有那么多的姬妾,其实你也很寂寞,我知道你是他的糟糠之妻,可往日的情意的再好,人心总是会变的,你又如何笃定他能待你忠贞不渝?不是你背叛了他,是他左一个右一个背叛了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女人家讨生活,找一个真正护她的有什么错。睁开眼总有更好的。” 犹豫良久,她还是垂着睫,轻轻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的事,难道我此刻弃车保帅投奔你,你就能把我从这不见天日的深宫中救出去吗?别做梦了。” 没想到他却极其果断,“谁说我不能的?” 媞祯是真的怔了一下,宫中何其森严,看清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不像假的,倒真惹得她起了疑心。 他以为她没听真切,又重复了遍,“我能救你出去。” 黑眸深潭一般叵测,让人不知其数,见她眼神飘忽,强制地扳过她的肩膀,“我只要一句你愿意。” 不得不抬起头,矜持中的对视,不免带了几分倔强的目光。 良久她道:“但我不会做妾。” 却是变相应答了他的条件。觉察到她的驯服,孟献城心驰神往,连忙答应下来,“只要你愿意,我哪里舍得,就是休妻再娶也是应该的。” 她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休妻再娶?居然说出这种话,怎么样都是他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殷珠对他那样情真意切,他却把她不轻不重抹去,毫无一丝怜悯珍惜。 心里五味杂陈,嘴上还要依言懵懂,“你真真是这样想的,为了我什么都可以?” 他重重点头,似乎真挚倒了极点,“我只差把心刨出来了,你还想让我怎样?你说出来我都答应你。” 她指着他腰间的那把金刀,“那你把这把它留给我做个凭证好不好?” 孟献城一听指着那刀轻笑,“你就这么喜欢这把刀?”便一把扯下,紧紧握在她手里,“如今可安心了?” 轻轻“嗯”了一声,握着倒细细抚摸,抬起脸露出梨花带雨的一副模样,却说还不够,“我还是想离开这里,一分一秒我待不下去了,我真的战战兢兢,我很害怕……”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珠,轻怜密爱,“你等我三个月,到时候我会找人接应你。” 她止了泪,抬起头,“三个月?” “布置需要时间,你只要静静等着,我保证还你自由。” 她默然,联想外面的情况,大抵也知道他让她等的意图。并不追问,只是以温驯的表情看着他。 她眼里仿佛有很多情意,处处透着弱势与无靠,那一刻孟献城眸中有着极尽驯化的快感,俯身想摸一摸她的脸,谁料还未碰触,媞祯几乎是本能别过头。 到底憋着一口气,闭目未动顺从了他手掌的轻抚。他轻嘘,“你的脸真滑。” 越是恶心,越是要忍耐。媞祯收住冷厉的目光,低眸从腰间摘下一个香囊,款式很别致,是一块靛蓝锦布缝成的一块扁圆形,下面还坠着深绿色的穗子,不仔细看,倒像块牌子。 她糯糯看他,“我针线做得不够好,未必比得上绣娘手巧,可投桃报李,也只有这个送得出手。” 可尽管如此,她给的东西,他怎么不想要。未送出半臂,已被他牢牢攥在手里,轻轻一嗅,还带着淡淡牡丹香味,“你肯用心已是很好了,我会把它日日带在身上,绝不消忘美人的恩泽。”便将脸埋于青丝之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凄珠寒蝉 她多么鄙夷他,被他碰触的肌肤就像蜱虫一样恶心,不知是坚持了多久才安然回到宫里呕吐出来。 班若扶住她的肩,轻轻捋她的背,“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媞祯拿过手绢擦嘴,缓缓挨着梳妆台坐下,“大概是母子连心,我不痛快的事,孩子也不痛快。”心情烦乱,把金刀恨恨用力拍在桌上,“不是为了纵横裨益,方才我真想杀了他。” 班若唬了一跳,忙来看她的手,好言温语的安抚,“您是有大智者,能够忍辱负重,可好在眼下最难做的不是已经过去了?只要能挺住,总有一天拨云见日的,您得保重身子,万不能让那些不开眼的动您的气。” 媞祯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衬着她的眼神也冰冷刻骨,“且是我不想动气就能独善其身的,沈望舒托杨雪心带话说羯族异动非常,偏偏他说三个月后要来接我出宫,这不是摆明一场天灾就离长安不远了吗?” 她按住小腹,冷冷道:“这已然不是一家之仇了,而是关乎国家兴亡。” 班若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她的手,镇声道:“若届时狗贼真敢袭宫,奴婢万死也会保姑娘平安。” 媞祯按了按她的肩,“我知道你忠心,从前苦你潜伏在柔然照顾殿下,如今又是跟着我,都是棘手事,为难你了。” 她一听,忙敛衽蹲身,“您快别这么说,奴婢自懂事起就受霍家照顾调教,您是我们姑娘的妹妹,在奴婢心里您和我们姑娘一样,为您赴汤蹈火,这理所应该。” 媞祯弯腰扶她起来,“不至于赴汤蹈火,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众人抱薪且能如他所愿。只是……”忽而眼神温软下来,“我唯对不起她。” 班若看她自言自语啊了一声,“谁?” 她说没谁,抬起脸望像镜中,若一个黑影显现,俄顷她回过头,杨雪心已然迈着步子出现在她眼前。 晚间的时候起了风,不算冷,只是空气有些潮湿,一滴夜露顺着屋檐滴进脖颈,激灵灵的打个抖。殷珠刚下车走到廊下,腿脚瞬间就被宁住了,一步都走不动。 方才桂宫的场景晃得太快,此时此刻还停留在那一分暧昧的光景,他的手抚在她脸上,他环抱着她,那时候她从未看过的温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殷珠想不通,曾经那个情意绵绵的夫君居然待她这么薄情,她真傻,明知他待媞祯不同寻常,却还以为看顾自己的份上,原是在他心里,他什么都不如。 那他为什么在浮屠寺对她说那般话,又为什么要娶她?难道是因为她是杜家的女儿吗?所以他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媞祯? 为什么都要这样对她!她已经做了那么多让步,甚至连他是羯族人都不在乎,她那么期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不过是一番痴心。为什么想被爱就那么难,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移情别恋?她简直跟笑话一样!爱人和朋友都没有那么真挚,老天就这样折磨她吗? 紧走几步进屋,几乎是恨恨地关上房门,兰茵不知生了何事,看她这个样子一时也不敢劝导,疏淡的回首,见一幅卷轴从高柜上掉了下来,她低头去捡,一时看着展开的画,有些讶异。 回头问殷珠,“奴婢都不知,您何时画技这般好了,您瞧您画的石王妃,惟妙惟肖的。” 殷珠霎时眼里的光幻灭成零星的微芒,连忙从座上起来看,顿时惊了个大呆,“光初元年六月十一……光初元年六月十一……”她念念有词,一时间竟冷笑出来。 兰茵张了张嘴,彻底懵了,“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献城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殷珠早已无语凝噎,兰茵怎么会知道,这画上写的光初元年六月十一,是她跟孟献城在临波湖初见的日子,也是在临波湖看媞祯赛马击球的日子,她居然还在期许他是爱过她的,原来从始至终就没有一份情过。 无比羞辱愤懑的心情,连轴带画一起扔出去,房门刚开“吱”一声的打开,正正劈头盖脸给了孟献城一下,差些失火怒骂出来,把东西一揭,看是那幅画,顿时在殷珠面前愣了下来。 他招了招手,让兰茵出去,把门关好后做在她面前,“不过是随手之作,你不喜欢压箱底收起来就是。” 她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那你方才抱着她也是随手的吗?你明知道她是我的朋友,你还……觊觎王妃你疯了吗?” 孟献城目中尽是阴翳,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却毫无悔误之情,“你都听见了呀。” 殷珠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的情绪直逼喉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爱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孟献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她,又缓缓从她妆台的屉子里面拿出一本羯文的书籍,反问她,“你不是知道了吗?即是如此,应该心安理得才是,你父亲背叛了皇帝投靠了襄国,你的荣华富贵系在我身上,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亏待不了你。” 他的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直让殷珠大跌眼镜,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我来接近父亲……”她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孟献城只凝神远思,轻轻嗔了一声,“什么利用不了利用的,也太难听的,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便伸手扶她,“所以你也想开点,互利共赢没什么不好。” 殷珠几乎要冷笑出声,“互利共赢……呵,互利共赢?那分明是你以为的事情,是你们以为的事情,为什么要加注在我身上,逼我想开!难道我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们的阴谋……”她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为了杜家的支持,你欺我骗我。那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是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孟献城半是感慨:“其实你们杜家得到襄王的青睐,又何尝不是你的福气?” 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她凄然一笑,“是吗?这究竟我的福还是我的孽,我何其真心待你,就换回了这样可笑的结果,我对你的情意,你的喜欢,这大半个年月的时光,全都是错付了!” 浮屠寺枣树下,他拥紧她的身体,恳然道:“姑娘的心意宛如若瑰宝,我必不负你。” 前尘如梦境在她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是一句谎话。只是她痴傻,轻言信了他。 她的眼泪满满地浸湿了她的衣裳,孟献城冷冷的看着她,目中神情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可如今我不也是娶了你,你还要胡搅蛮缠,意气用事吗?”他看她一眼,到底有些不忍,收起脾气劝道:“虽说我是答应了祯儿休妻另娶,可不是好在你俩感情深笃,也未必容不下你,有像祯儿这样的美妻和珠儿这样的娇妾,我已足以。” 他靠近她,拉起她的手,“何况我心里也有决定,无论祯儿那里如何,我都不会真的放弃你,只是权宜之计,先稳住她的心,你也不要什么都听。” 殷珠却很迅速的抽回,讽刺的看着他,“原来你再喜欢她,该骗的也一点不会少啊。”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杜殷珠,你心性太倔了,莫不要忘了你们杜家的命捏在谁手上。” 她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自己静心好好想想。”言毕,拂袖冉冉离去。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殷珠哭得泪如泉涌,没有知道,也没人明白她的心有多痛,枝叶繁茂,翠色苍苍,从来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然而如今,更是成了笑话。 痛心疾首的凉意肆意侵袭,忽然她觉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裂开一般,刚想起身唤人,就发晕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着人滋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她想起了母亲死后王夫人进府,对她狠打狠骂,父亲都不作为。想起来被关在祠堂面壁,初春冰凉,下过雨,地上潮湿,这样寒津津的跪了一天,膝盖都是酥麻的。然遑遑了多年,倒如今也是没有依靠。 朦胧中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清寂缠绵,殷珠睁开眼睛,床前围了一圈人,个个笑脸盈盈,连绛紫色的纱帐也不知不觉换成了大红,看起来喜气盈盈的。 她心下有些不耐烦,尤其是看着孟献城也在,半闭着眼睛转过身去,不想理他,“我累了,想睡一会。” 孟献城说好,声音温软了一半,“殷珠,你有身孕了!”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响在耳边,殷珠急忙坐起,半僵着身体看他,“什么?” 杜重诲偎过身坐下,捋了捋碎发,“好孩子,你要做娘了。方才叫大夫来瞧过,你有一个月身孕了。” 孟献城是那样欢喜,方才的雷霆之怒全然化作了一缕春风。他握着殷珠的手,有些愧疚:“别想了,方才我话说得冲,让你惊着了,甭管以后如何,杜家始终是我的亲家,咱们始终是要在一起的,你为着孩子想想,何苦生气不是?” 王夫人忙堆了一脸柔绵的笑容,道:“你有个好夫婿,是谁都不如的,瞧他方才气着你,这都过来道歉了。” 一口一句一个孩子,全然不提他的错处,殷珠心中一酸,抚着肚子发怔。这般关心她,无非是怕她跟他闹到决裂,失去襄王这个靠山罢了,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又会到什么田地呢? 她眼中酸极,像含了青涩的梅子一样,可是落泪又无济于事。还是兰茵乖觉:“姑娘初孕怕是乏了,奴婢立刻让大夫去熬上好的安胎药,姑娘好好儿歇一会儿。” 杜重诲嗯了一声,“也是,咱们乌糟糟的围一片,孩子定是不舒服了,叫他们小两口好好待会,咱们出去。”又嘱咐王夫人,“你也去普陀寺上柱香。” 俩人商量着,轻声蹑脚的把门关上。随着门板轻轻的关合,殷珠心中的苦楚如刀锋一般凌厉地刮着,并没有那么喜悦,孟献城坐在床头看她一眼,“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她望着帐上浮动的幽影,轻声道:“你希望我想明白什么?” 孟献城略略有几分尴尬:“男人家的事总会有些出其不意,你何必那么敏感多疑。我不喜欢你这样。” 殷珠长叹一声:“我不让你喜欢的地方何止这一点。我自知姿容平庸,不如石王妃漂亮,性子也无趣,难免让你不喜欢。” 孟献城侧过身子,“你就非要为了祯儿计较到这个地步吗?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如此,你性情最是温和,何必紧抓着不放。” 殷珠的神色有几分伤感,仿佛凝落红叶的清霜,“你以为我是嫉妒她?我是可怜她,可怜她丈夫被你们算计,而她也被你蒙骗。”她半笑半唏嘘,“连我都有被贬妻为妾一天,更何况以后还有多少姿容数不胜数的美人。” 孟献城张口结舌,有些发怔。半晌,他才缓缓伸出手拉住她,难得的坦诚,“我的确手段不堪,不择手段,可是情不知所起,又何止一往而深。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也从未那么喜欢迷恋一个人,我太想得到她了。” 殷珠戚然相对,“既是真心,不是应该爱她所爱,你这样对她,若是一日真相大白,你觉得她那样的性子会不恨你?” 孟献城微微语塞,旋即道:“我会补偿她的,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淡忘。” 殷珠眼底渐渐蔓延出一丝鄙夷的意味,“是么?但是你扪心自问,你是真心爱惜她,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和好胜心?” 他喃喃:“大概都有,但是我不想让自己留有遗憾。”他转身拉过她的手,“也许我允诺的事情确实伤害到了你,可哪怕日后我得到了,我心里待你还是跟妻子一样尊敬。” 她抬首,遇上他潺潺的目光,心思却被他搭着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并无往日的亲密,而是一种无言的压制,“况且,我们还有孩子,始终有一份血肉牵扯着我,你不仅要为你考虑,为杜家考虑,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的考虑。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保证会待你跟从前一样。” 殷珠定定地望着他,不能动弹,“孩子、家族……从前?” 果然是至亲至疏夫妻,她的软肋他一捏就到,慈母心中念,血肉与孩蹄,他说的不错,她的肚子里骨血和家族早已跟他紧密相连,到死也没法分开,这对于她一个以丈夫为天,恪守三从四德的人,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她也可以为他谎言怄气,可以为他强迫媞祯而伤心,可利益牵扯这么多,根本不是她想绝念就绝得了的。更可笑是,她确实深深爱着他。 眼底蓄满了泪水,那种滚烫的热度,在清明的日光摇曳浮沉,许久闭上了眼睛。 初夏静好时光已渐渐弥漫开来,一切似乎都在那样完满的进行,自然,也只是看似完美。 如是在皇后寿宴过了的两日,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南阳王闭府“养病”,淑妃也是整日以泪洗面,已是不知去甘泉宫拜见皇帝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直到皇帝下令,若再求之,则降为淑媛,直至降为中才人,圣怒至此,她也唯有见好就收,便将菩萨观音供奉起来,日吃斋念佛惟儿子祝祷。 相反比淑妃的门庭冷落,陈修仪的宫前却是热闹至极,何止新晋了位份,就连恩宠也比从前更胜。 私下里陈修仪也不禁拉着媞祯的手说,“到底是听了你的法子,这不皇后自孕不能侍寝,往先还是后宫雨露均沾,如今倒难得陛下往我宫里记挂,只想若是如此,我也是有个盼头。” 媞祯牵一牵唇,“我母亲生我已是三十有三,只要能受夫君眷顾,何恐没有子息。” 陈修仪温婉的发笑,一时又有一些害怕,“只是这个药……不会伤身?” 媞祯握住她的手轻拍,“别人不知,您还不知,难道您不觉得陛下比往日更胜从前?只是些温补的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您就放宽心。” 陈修仪听来抿一口气,“如此便好。”眸中盈起一圈金色的光环,“不过说起来,皇后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差了,如今才四个多月就已经熏艾了。” 媞祯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怀疑,“旁的我倒是不知,但那艾叶却是温经止血的,不到必要时断断不会轻用。四个月就开始熏艾,可我看着皇后初期的胎象很稳健呢?” 陈修仪道:“我陪着侍奉了一段时间,太医说是惊吓所至才损了根本,几碗汤药下去倒也好了些,只是手脚还是寒津津的。” 媞祯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我听说修仪会推拿术,几番试过几次,皇后殿下很受用?” 陈修仪飞快看她一眼,“不过是昔年为争宠学的穷末伎俩罢了,倒是王妃,皇后在梦呓里还时常念您。”她欣然起身走的媞祯身边,亲切中透着几分沉沉的深意:“总是听说王妃和皇后长得很像,可照我来看,王妃和皇后的性子差多了。皇后生性内敛,不喜争斗,王妃却与之相反,我总是在想,若王妃是我,您会如何做?” 媞祯心中倏然一跳,此刻已然明白过来,“你已经是修仪了,还想要什么?” 她微微沉吟,心思蓦地一动,“皇后体虚,偏偏此刻淑妃幽闭宫门焚香祷告,您说她到底是拜的佛呢……还是鬼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巫蛊之祸(上) 媞祯早知陈修仪精明胜过她表姐淑妃,不意她竟有如此计较。 昔日武帝晚年之殃,卫氏惨夷三族,人皆坐诛,其影响之大甚至撼动了西汉政治的根本。莫说是如今皇帝心心念念的皇后,只怕涉及此祸乱,雷霆之怒绝对不压于寿宴当日。 面上若无其事并不能掩去心底的波澜横生,然媞祯心里早已打算,曼声缓起笑意,“淑妃为皇后祈福是她后宫嫔御的本分,只要是管凤体康健,莫说是淑妃,便是我们又何不为。” 陈修仪声音温婉若春水,“王妃所言极是。”又摆弄起手中一丛桃红色的榆叶梅,“中宫久病,淑妃闭门,宫中奴才也是越发殆懒,好几天前昭阳殿有个触主被罚的,叫小立子,仔细问起来也是可怜,家里的全要病死了。” 媞祯哦了一声,“修仪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个热心肠,只不过你瞧我这新得花瓶,这瓶嘴会不会太大了?” 陈修仪笑着摇头,“怎会?它配您刚刚好,细口颈小,好看极了。何况……这瓶身下的小房子跟人惟妙惟肖,都老老实实握在佛手上呢。” 三言两语温续了几句,陈修仪便打着为皇后推拿的旗号到椒房殿请安去了。看着她远走,媞祯慢慢眯起眼,班若道:“姑娘真的打算帮她吗?”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池边的身影修长妩媚,媞祯抬一抬手肘,对着那一影微敛星眸,“如果她的目的是淑妃倒也无妨,毕竟南阳王还吊着一口气呢,不在此刻乘胜追击,真来日翻了身就麻烦呢?” 班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那陈修仪……” 媞祯不以为然,“她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一身推拿功夫把皇后弄成这个样子,怕是一时太医都查不出来。”她略一沉吟一下,片刻扬了扬脸,“可棋子毕竟是棋子,她想永攀高位,只怕她还不配。反正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接着几日天气炎热不堪。到了晚间便风凉雨骤,雷雨大作,几番冷热不调,陈修仪便得了风寒卧病不起。这一病便连着好些日子没有好转的迹象,头痛欲裂,人也逐渐憔悴了下去。皇后那里也是反复依旧,甚至是吃什么吐什么,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如此一来皇帝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来一次,连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皇后唇边。这日晨起精神略略好些,媞祯和郑娞来看皇后,正好皇帝早朝下来探视,见皇后气色润了些,不免舒了一口气儿,媞祯换过身,让皇帝陪坐在侧,他拉了一把皇后的手,紧紧地握,“药都吃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好,看来是太医无用,得去民间想想法子。” 皇后盈然一笑,温婉低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秋丝,哪能好那么快呢。这两日吃些药,还有祯儿和娞儿陪着,我好受多了。” 皇帝有些怨恨,“都怪那个逆子,把你气成这个样子,凭他怎么闹朕都不在意,偏偏动心思动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必留他在京了,早去封地也好。” 皇后双眉舒展,已然虚弱声浅,“男孩子家争强好胜也是有的,是我们母女福薄,怨不着他,毕竟他初心也是好的。” 他攫住她的手,“你总是为别人考虑。”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续着温情。晨光如画,安静相对时,满屏溢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宛如民间夫妻一般。 媞祯淡淡看着,忽然外面的游廊处传来奔逐喧哗之声,一个小太监几乎是抢跪了下来,“不好了陛下!我家修仪晕倒了!” 皇帝一怔,“什么!还不快去传太医看看!” 皇后急忙扶住他,“还是陛下您亲自去看看,妾已经好很多了,修仪这回病的厉害,还是您在身边她放心。” 皇帝思虑再三,到底应了皇后的话,他起身要走,媞祯换过位来坐在床边,拿帕子慢慢擦拭皇后脸颊的虚汗,哪想刚过一阵,皇帝脚步还未迈出宫门,皇后就斜依着身子晕倒过去,骇得满殿惊呼不已,立时皇帝哪还走的了,急往屋里赶,叫太医过来看病。 可这一回却与前几次都有不同,太医号脉号了半天,竟是纳罕地嘶了一声,“皇后殿下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症状啊!” 皇帝沉下脸发急,“既然脉象平和,那皇后怎么会无故晕倒,且非是你这个太医无能!” 太医急忙惶恐跪地,“臣虽不但称为第一神医,但凭臣号脉多年,这确实脉象无碍,陛下若不信,可命太医院一众太医会诊号脉。” 旦暮一风未平,然一波又起,还是陈修仪那里来的太监,猴急似跪爬在门槛那里,惊得急哭,“陛下,陛下!不好了!” 皇帝已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 那小太监潺潺噎噎,泪一颗一颗往下崩,“我们修仪……修仪她疯了,不知道怎么忽然精神了起来,拿着剑,说是要杀死自己!”说着就拿起袖子擦起眼睛来,“我们都被吓坏了……快牵制不住了!” 听着一个两个的不好,皇帝的脸色简直青得发紫,背起手来问:“太医呢,没看出修仪得了什么疯病?” 小太监轻叹一声,仿佛一言难尽,“这奇就奇在太医说修仪脉象一切正常啊,奴才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向您请示呐!” “又一个脉象平和?”皇帝目光有难掩的疑虑,无力垂下手细细琢磨。 然思绪未滑动一刻,媞祯在边上咬起手指头颤颤巍巍起来,“怎么听起来,皇后和修仪的症状,倒像是被人……被人给下蛊了似的呢。” 声音很低,却仿佛是暮霭沉沉中,有巨大的钟声自天际轰然传来,直直震落与皇帝的天灵盖上。 皇帝暗暗心惊,脸上却是一丝不露,寒星双眸低垂嗔她,“什么鬼力乱神之说!你身为王妃,怎能言语却如此虚妄,一点规矩都不懂!” 骤然的发作,吓得媞祯浑身一怔,急忙捻着裙子跪下,道:“妾不敢妄言,只是昔日妾在柔然之时,确实曾见过中蛊之人的症状,身弱、发昏,与皇后和修仪一般无二,起初还只是如此,严重些便会丧失神智,癫狂自残,直至因神经衰弱力竭而亡。妾一直跟在皇后身边,看着皇后这样……实在害怕。” 郑娞听得指尖微微发颤,一时也害怕得捏起绢子,望着皇帝道:“王妃姐姐从不会言虚妄之事,只是眼下修仪已经疯癫,若真如此,危急到皇后,实在是陛下想都不敢想。” 她敛下衣衫,毅然下跪,“臣女斗胆一言,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呐!” 禺宁的脸有一半落在阴影中,恻然看着皇后羸弱的模样,指甲抠进掌心发痛,“不说王妃和公主疑心,奴婢也有疑心。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殿下一直反复不适,实在太诡异了,奴婢记得孕初期,殿下的胎象是很稳的,怎么会因为惊吓就至此了呢?” 她嘴唇有些轻颤,鱼眼般灰败含吞泪珠,“皇后……皇后怎会无缘无故病重到这个分上……” 伶仃的叹息如黄昏时弥漫的烟色,媞祯微微吹下眼眸,“是呐,妾犹记得孕初之时皇后一直与妾作伴,向来是很康健的,怎会忽然变成这样呢……皇后是那么好的人,究竟是谁要害她?”说着拿手抹起泪来。 “不是意外……”皇帝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仅一瞬,面容阴翳得仿佛窗外的天光,震声道:“李广,你亲自和杨雪心带着人搜宫,一处都别放过,如有反抗不搜者,直接按罪处压入暴室审讯!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咒害皇后!” 第一百九十章 巫蛊之祸(下) 有风吹过,庭前落花飞坠,碎红片片,落地绵绵无声。红墙围成的局促的四方天地里,屋门被一扇一扇的打开,终于在淑妃的昭阳殿佛堂的一角,搜到了两个巫蛊娃娃,正好是皇后和修仪的生辰八字。 李广把东西取走时,淑妃还在惶然无措的发呆,仿佛对这一切充满了意外和无知。然未没来得及申冤,就已被人拖到了椒房殿外跪着。 她跟宫女俩个人手握着手,直到见到皇帝从门中出来,才犹不急的膝行过去,“陛下——陛下妾冤枉!妾深知宫中最忌巫蛊,又怎敢以此咒术,诅咒皇后呢!更何况,妾与皇后素无仇怨,妾为何要这样做!陛下——” 皇帝瞳孔骤然缩紧,那种厉色,汇成一根尖锐的长针,“因为你因怨生恨!你怨恨朕因皇后罚了南阳王,恨朕割了他立储之地,你才要诅咒有容!”他上前狠盯着她的眼睛,“你敢说你毫无怨言?你敢说你天天求神拜佛没有私心!?” 淑妃心头大惊,急促摇头,“妾是因您重惩南阳王而心有不甘,妾是怨恨,可妾设佛台理法也只是想有个精神寄托而已,妾只是祈求儿子顺遂,祈求陛下消气,其他的真的什么都没了!妾没有诅咒皇后,妾没有!定是有人要陷害妾!”她微微侧首,更是笃定,“是啊,是有人陷害妾,一定是啊!” 皇帝的神色冰冷至极,如同数九寒霜,散着凛凛雪色冰气,“那你倒说说看,是谁陷害你呢?” “陈惜君!她记恨妾压制她多年,她愤恨于妾,一定是她害妾!” 皇帝呵出一笑,几乎是嘲弄的语气,“陈修仪现在还在昏躺在床,根本毫无神智,她能陷害你吗?难不成是她诅咒的她自己?” 淑妃坚定咬牙,“卑劣之人自有卑劣之人的法子。” 皇帝不以为然朝外一叹,“你还是先听听你宫里人的陈词。” 容不得她有片刻的思量,却见昭阳殿的太监小立子被李广带上来,手上还有些许轻伤,看着倒不甚严重。 皇帝冷冷道:“淑妃,你且看看现在进来的这个人,你可认识?” 她有些情不自禁的忐忑,“认识……他是妾宫中跑腿的太监小立子。” 皇帝的笑意冷凝在嘴角,指着小立子道:“把方才你跟李广说的全交代一遍,有一字之差,也不和你计较,立刻送回暴室刑讯。” 一听“暴室”三字,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是淑妃吩咐奴才到宫外找神婆做了这些个巫蛊娃娃,奴才实在不敢不听啊,她对奴才说,若是奴才不听话,就要杀了奴才的家人!奴才只有一对弟妹了,从小相依为命,实在不敢不听淑妃的吩咐啊!” 淑妃气得发怔,逼视着他道:“小立子,你好好想想清楚,我何时叫你找过神婆,何时做了这些巫蛊娃娃,你不过是个在外侍奉的跑腿太监,就是本宫要做,又怎会叫你这个外人知晓?” 小立子苦着脸,“那夜您诏奴才给您送佛灯,这话分明是您交代的。您说您怨恨皇后狐媚,才让陛下和南阳王骨肉分离,您还说陈修仪于您同宗,却处处逢迎皇后让人讨厌,所以您一定要出这口气!实在是您拿奴才的弟妹家人威胁,奴才万般无奈才答应了的。” 皇帝凝视她片刻,“贱妇,你还有什么话说?!” 仿佛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里,冷汗夹着油腻嗒嗒而下,淑妃揉着裙子,只能讷讷声辩,虚弱地仰着头诉说:“昔日汉武帝老年昏庸,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害得卫子夫和卫太子自尽而亡,妾如今正如当年的卫皇后啊。” “卫子夫贤良貌美,你德行无状,也配媲美?”皇帝一把将珠串抛于地下,“朕还没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说有人埋步巫蛊陷害你,可谁能害得了你,你的儿子好啊,一桩爆炸案炸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就是要害你,也得是那些人怨鬼戾魂来向你们母子索命!” 皇帝唏嘘的直摇头,痛苦地直视着她,“皇后何曾得罪过你,是朕处罚了你和珩儿,你要咒就来咒朕,为何是她,皇后何其无辜!陈修仪又何其无辜!” 淑妃拧着脖子犟声,耳边一双明铛垂玉环玲玲作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没有就是真的没有,即便是因为仇恨,妾为什么不去咒已成年的临海王,而是皇后呢!”她稍缓气息,“更何况,仅凭小立子一个人的证词,怕是不能作数?” 迟疑间,杨雪心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由后震声道:“谁说没有呢?” 她弯腰掬了个礼,命人将淑妃的贴身宫女阮娘带来,鄙夷地道,“此间除巫咒皇后和修仪之外,更涉及朝中贿赂之事,淑妃为给南阳王铺路,这些年可没少往宫外跑腿,甚至牵扯到奉茶监一名看守。” 皇帝果然反应极大,眯着眼睛,神色狠厉,瞬间鄂住了双拳。经阙氏一事,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后宫朝廷瓜葛起来,图谋皇位。杨思权的手段,他是知道的,以前总觉得他绝不会对他有所欺瞒,未曾多虑,现在来看,真是令人不齿,何况还是自己的儿子,已然是犯了他心中的一棕大忌。 他再次瞟了杨雪心一眼,一指阮娘,“说,是否有此事?” 阮娘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看了淑妃许久,终于咬下牙,“是。” 皇帝脸上怒色愈烈,“那她是否有咒于皇后和修仪?” 阮娘脸上的悲伤之色愈浓,忽然转首向淑妃磕了一个头道,“对不起主子,您做过的事,还是承认了!” 仿佛霹雳一掌打在脸上,淑妃简直要疯了,冲涌上来拉扯她的衣襟,“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诬陷我!到底是谁收买了你!” 阮娘含泪凝涕,全然不敢反抗,“奴婢对不住您,可奴婢也是无可奈何,奴婢实在是替您守不住了……您的大恩大德,奴婢……奴婢……”她哽咽了两声,忽然牙齿一咬,鲜血肆无忌惮的从口腔中流出。 杨雪心急忙上前掰住她的牙齿,却见口腔中的血红得发黑,人不过抽搐一刻,就断气了。她试了试血渍,看向皇帝,“是鹤顶红,人已经没了。” 温暖的初夏时节,淑妃生出了彻骨的寒意,她脸色惨白,人证物证已然俱全了,她根本辩无可辩,茫茫看向天空,混沌如笼。 皇帝的声音清冷如寒冰:“你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你总不会说你的贴身宫女也要陷害你?” 淑妃几乎气结,极力压抑着心口的怒气,索性一了百了,“怎么不会?就连陛下的奉茶监都未必忠心耿耿,不是吗?实话跟您说了,珩儿早探过,您最信任的杨思权他是其实是临海王的人呐!陛下您不知啊,您以为您的奉茶监还是您的奉茶监吗?它早就被临海王收买了!” 皇帝的表情又惊又骇,喃喃其念不敢相信。 她忽然疯魔似的嘲笑,“您真是个傻子,您是个被儿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子!你以为就珩儿如此,刘俭他更无耻,早八百年他就跟奉茶监交伴在一起了,就连您信任的杨思权他都没有念过你的情!” “南阳王说的?” “他们敌对关系多年,知己知彼您怎不清楚?连我儿身边的谋士都能看破,您却蠢到至今,真是可笑!” 空气中有胶凝般的滞缓与压抑,一刀一剑戳进皇帝的心房,良久他诡异的敛眸,几乎气跌在地上,幸好李广搀住了他,“陛下……” 皇帝换了口气,嘴唇哆哆嗦嗦,“逆子……都是逆子……李广啊……”手上劲抖动着又紧了一分,狠狠看向淑妃,“把这个疯妇押入暴室,好好审问关于南阳王之事!再传命杨……”他愣了愣,“杨雪心你去遣你的人,暗中埋伏南阳王府和临海王府,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禀报!” 淑妃听了咯咯的笑,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一般,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椒房殿,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陛下,骨肉权柄尽失的苦我已尝过!我就睁着眼睛,看着您落到我一样的那天!” 皇帝背上全被汗濡湿了,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而身后媞祯长身玉立,饱满的唇色似盛开的玫瑰,默默看着这一切在股掌中发生,很快一声“皇后醒了”便响彻了殿苑之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拂水漂棉 莲步轻移,陈修仪避着暴室里的恶心于污秽,她虽位份不算高贵,但一直锦衣玉食,已是多久没有踏足这样地方。 小心翼翼来到淑妃的牢门前,解开暗紫色的斗篷,“几日不见,淑妃姐姐已然憔悴至此。” 淑妃闻声,只是斜倒在草垫上纹丝不动,意想不到的冷静了下来,“你这病……好的真是快啊。” 作古的记忆陈酿着昔日的雕琢,从前眼下之人是多么卑微,如今倒有自己狼狈落魄的时候,深切的酸楚渐渐被恨意浸染。 陈修仪的颈微微曲着,狡黠的目光闪烁如兽,“除去咒法,焚火烧掉,自然一切巫蛊可解。皇后的身子也越来越好了。”间或忆起往昔,她冷然相望,“我只恨我没在你当时到我家的时候杀了你,要不是我家接济你,你还有今日!” “你还敢提从前!还敢舔脸说接济我?” 淑妃极其激动的按着胸口,一手挣扎的扶着木栅起身,“我在你家的时候,受尽多少辛酸与苦楚?要砍柴、洗衣、做种种粗活,甚至还要受你和你母亲的便动辄打骂,几次差点活不下来。若不是我命大早就死了,还能等到你们家族落魄,要我嫁进王府?!” 她目光极不屑的打量她,如蔼蔼阴翳的云影,“你以为你多高贵,你以为你家是多积善,难不成你天天在椒房殿耳濡目染,还真把自己当成贤良淑德的章皇后了?” 陈修仪甚是不以为然,却保持着温柔而恰到好处的笑容,“我若真像皇后那样愚蠢,早都在你手里死了千次万次了,你这辈子也不过是个淑妃,而我福气还远不于止。” “是么?”淑妃呵呵一笑,“章有容那个蠢货轻言枉信了你,可见她来日的下场,是要比我陈婉愉还要惨。” 陈修仪垂着眼皮,捧着手里的鎏金垂花手炉,淡淡道:“什么下场?” “嗤”地笑了一声,对着熠熠烛光照着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宝石戒指,“你今日前来,难不成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你想动手就动手,用不着我在面前装掩饰。” 淑妃入鬓长眉轻轻一挑,缓缓敛黑了双眸,似针尖一样刺目,“我只是好奇,小立子也就罢了,阮娘……你究竟用什么收买了她,她是我的心腹,自无父母双亲牵挂,到底是为什么背叛我……” 一晌无言,昏暗幽闷的室内,苟延残喘的烛火下,陈修仪低眸深思,一时间她也有些惶惶碰不到地。说句实在话,虽然是盟友,但媞祯具体怎么利用阮娘来绊倒淑妃,她还真不清楚,媞祯在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起了什么作用,她更加不清楚,可是杨雪心直属奉茶监,向来听从皇帝和杨思权的号令,怎会那么巧合带来了阮娘。 可缓过来说,若不是两相结合了说词,只怕淑妃还有个申辩。 难道……不觉如冰雪覆面一般让她依旧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 心里头不敢小觑,眼下却只以淡然的双眸掩饰她内心的怀疑,看向淑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性……是你能揣度的么。” 淑妃喉中一滞,心头一阵绞痛,“你打算怎么对南阳王……” “南阳王在陛下的奉茶监安插人手,已是犯了君主大忌,现已割除一切职务查办。”陈修仪顿声,“自然,临海王也不例外。” 她慢慢掀起裙子,坐到木凳一角,打量她,“你放心,你儿子的一切是断送了,别人的也都断送了,要数风流人物,只怕还得看现在。” 激怒的咳嗽声在狭小潮闷的室内,一阵阵,一潮潮,“妹妹是自信能够高龄得子,并封为太子了?” 陈修仪拂一拂袖口上柔软的风毛,“自信不自信哪里是要紧,要紧是只看老天是否垂怜。天若怜我,必然赐我一子,否则也不过是个惹君父厌弃的逆子。” 淑妃摇头大笑,“是么?”转而轻快的吐出一个好来,“那我就睁着眼睛好好看着……看着你是否会得偿所愿呢……” 甬道的风呼啦出来,清冷冷地透骨刺入,月色如霜,覆盖一地如冬月的冰雪,许望台亭阁空水清明明。媞祯携了班若站在高楼上静观,眼底已是一片清寒血色。 只听她水葱剪水的指甲往护栏上一落,激起叮的一响,“这春草地下埋,夏天一来就又活了,倒难为陈修仪着急斩草除根,今夜一过,怕是明日送进宣室殿的消息,就是淑妃畏罪自裁。” 杨雪心的眉毛轻轻一动,“那南阳王更是要焦急了。” 媞祯扬了扬眉,吟哦了一声,“南阳王最近很浮躁吗?师兄哪里有什么话?” “南阳王最近跟三公子交集很少,像是设了防范似的。” “这样,”她纳纳的想,甚是恬和,“倒也无碍,如今一时一杆子撂倒的事,凭他怎么乱来都未必能够,若是他敢狭兵反了,那才求之不得呢!” 默默里,她扶着班若的手转过身,“阮娘……” 杨雪心嘴唇微微一颤,旋即淡然,“阮娘并无父母兄弟,只跟那个侍卫两相交好过,控戎司已经把人解决了,绝对没有后顾之忧。” 媞祯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不若多说的巧合,便是在某天某夜里掖庭局里的一间耳房,发现了一对缠绵悱恻的痴男怨女。宫女和侍卫通奸,向为宫中大忌,顺藤摸瓜下去,是舍己为人,还是同归于尽,答案已在眼下。 若未有此饵,阮娘也未必会铁心反噬。如此前有外侍之言,后有贴身宫女之语,强弩之末,单凭陈修仪一个内应,显然不足为力。 其实淑妃倒台,于她并无关痛痒,到底真正想要牵制的,还是皇帝和奉茶监的关系。若是皇帝知道自己的独属机构已快丧失御权,父子真情亦可泯灭消散,更何况是臣下,对立之意不言而喻。 慢慢垂下眼睑,微长的睫毛覆在洁白的面颊落下淡淡的阴影,她轻嘘了一口气,“这些日一过,只怕陛下对杨思权疑心会越发越重了,若是杨副统领能在此时得到陛下的信任,担正奉茶监的实权,便是将来一兴波乱,南园一众所受庇佑千丝万缕。” 杨雪心深吸一口气,有罕见的决断,“三公子和王妃筹谋,我必听命行事。” 媞祯牵了前唇,轻轻震了震她的肩膀,“最多三月之期,让师兄做好准备。” 杨雪心愣了下,怔怔道,“当真?” 她素然微笑,“有备无患。” 并不知会怎样,只是她抉择的目光总会给人难以抗衡的力量。杨雪心点了点头,些后说是回去晚了不妥,便下提前下了望亭。 大夜里很黑,孤寂寂的,没有一点光,接着月色,班若的明眸闪了一闪,低声在耳边道:“与阮娘私通之人……杨雪心心软了。不过奴婢偷偷在他的伤口处抹了毒,想必出宫后也就罢了。” 媞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理解,推己及人,想想戴将师和自己,她也于心不忍。”幽幽看向不远处暴室前伶仃的树影作叹,“只是陈修仪做得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杀尽杀绝,迟早是有大患的。” 班若掀起斗篷合在她肩头,“起风了,回去。”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她轻浅回“嗯”了一声,夜影暗行,班若搀着她一步一步压平实地下着台阶,夏来草木更盛,落在地上如藻荇交横,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 班若环顾四周,皱眉道:“白天这里景致不错,一到夜里竟觉阴森森的。” 媞祯点头笑道,“日日来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忽然凝神驻足,闻着一奇怪的草味,“什么味道,这样冲?” 班若道:“好似是荆芥的味道呢。” 媞祯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宫里头怎么会长荆芥这种野草?” 她话音未落,一声幽长哀嚎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猫叫一声接着一声,正对着楼梯的杨树上,弓背竖毛地站立着数十只猫,眼睛铜铃似的闪,黑夜里发出荧光黄色的光。 班若“嗐”一声,“哪儿来这么多猫啊!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色的黑猫从树梢直跃而下,稳稳得朝媞祯扑去,她无措愣住,骇得班若急忙往后一揽,一脚将猫踹开了丈远。 惯性使得身子向后两步,媞祯受了惊,刚捋着胸口站稳,忽然一个强劲的手力从背后砰然撞向她,甚连班若都未顾上,直接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 一张俏脸吓得雪白,班若急唤了声“姑娘”,提着裙子往下跑。 这变故所料之未及,一整个人浑然懵住,媞祯的脑子嗡嗡地响,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眼前白点子乱飞,半晌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屏气唔了一声,只觉有股温热的阵痛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至下身,仿佛有什么在悄然流逝。 她极力挣扎的抓住班若的手心,吃力的吐字道:“快……快去找太医……” 第一百九十二章 陇西吹花 辗转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她很害怕,想抱一抱肚子,可惜抬不起手。殿外脚步一阵凌乱,静静卧在那里,听着皇帝早外面讨论着什么,很快就有药送到她的口中。 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她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到现在都觉得不能言语,隐隐约约,腹部像擂台上的锣鼓,浩浩的一片,冥冥中总觉得有些不妙。然天黑得没有尽头,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随着班若一声“出大红了”,她便知道什么都留不住了。 是个刚成型的男孩,没敢让她看一眼,就匆匆处理掉了。郑娞和陈修仪守她床头,抚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空洞憔悴的脸急切的宽慰:“王妃还年轻,滑了一胎不要紧,以后总还是会有的。” 她嗯了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枕下,“也是……这样也好……” 浑然不知该说什么,孩子来得快去的快,大概也是不想困在宫里受累,所以自己走了,如今她真是了无牵挂了。只是……她心里也明白,今夜这一桩惨案,非天意,而是人祸。 杨雪心带着队搜寻回来,进了屋里朝皇帝一拜,“陛下,在望亭的后池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调查盘问,是杂役房的小太监肃喜,原是在淑妃的宫中当差的。” “淑妃……”皇帝脸色铁青,八成是为着人家揭穿巫蛊一事,给他主子复仇来着,可事由经过哪是他想知的,他只是着急眼下不好交代,“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济阴王妃的孩子掉了,又牵涉内宫,兰陵那一笔赈灾款,眼看济阴王那剩最后一笔就到账了,万是不能有事才行。” 杨雪心深思看他一眼,“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帝迈着八字步思虑道:“济阴王妃小产一事先暂且压下,等赈灾款到了再议。”他旋即敛起眸狠狠一瞪,“注意点济阴王那里的风向和宫中的动静,若有泄密……你懂的。” 杨雪心佝着身子应“是”,缓缓拿着命令向前道而去。 烛火一摇一曳的忽闪,模糊得眼盘都朦胧的虚白。 皇帝拿孩子牵制济阴王府的计划落空,凶手是淑妃的奴才。外头的声音媞祯听了许久,越听越纳罕,其实说是淑妃理由对得上,但她心里总是惶惶的,觉得暗处有个影子漂浮不定。然比起这件事情,她更害怕的还是温钰,如果他知道了消息会怎么样?还能坐的住吗?只怕他会关心则乱,连忠贞良言都听不进去。 也不知她给他的香囊他看了吗?但眼下的时间,霍娘舅家也应该到了,该是能够劝住的。她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凄迷的泪眼。 虚浮的黑夜一晃而过,又过了三日,长安大街车马结队成群,霍家人刚进来东门,周宜水便浩浩荡荡的前去接应,一直到楞伽巷石狮子口,才见石家一众人的身影。 温钰上前悻悻搀过霍舅父,看了一眼旁边羽扇纶巾的人,抱着个六七岁的女娃,笑眯眯的看他。他顿了一声,不知该怎么称呼,霍舅父介绍道:“他叫顾敞,小字顺意,就是你那顾姐夫。” 雨色空蒙的脸,晕出一抹笑意,顾敞缓缓向他点头,“殿下安。” 温钰同礼以应,“一直听媞祯提起您,迟到如今才见着,真是我做妹夫的不周,没得去陇西亲自问候。” 顾敞笑纹加深,“怎使得呢,您是大忙人我们都懂,何况有她姐姐传话,和她舅父夸赞,便知殿下是个十全的。听说早半年园子都备好了。” 温钰温然划起嘴角,“哪里是我周全,是媞祯她一心惦记着。早早将园子备下好装潢,挑捡了半天挑在了熙雯街附近,那地处繁华些,又又经有一片芍药地,说是霍姐姐最喜欢。”语气里还带了点自己觉察不到的失落。 霍舅父点了点头沉默下来,负手前行,腰杆儿笔直,语气也尽淡淡的,“我记挂着要来,没想竟赶上这个时候,虽说我在京中不熟悉,但媞祯这个孩子你还是可以放心的,聪明灵活,亏不着她。” 温钰嗯了一声,慢慢回味,“上回见过一次,确实一切都好……孩子也好。” 霍舅父说那就成,“且安着心,总会好的。”又问:“周解颐这小子还勤快?” 周宜水瘪起眉头,往人身上靠拢,“瞧您说的姑父,我不勤快谁勤快,不仅是乃矜盯着我,关键我怕玄机呀。真那天她从宫里出来,看见殿下缺胳膊少腿,这不得给我杀喽!” “你呀我还是信不着,大小伙子一点都不稳当,说话一乍一跳的。那比得上我姑娘牢靠。” “是是是。”他点头哈腰,态度诚恳,“谁能跟霍姐姐比,平阳学府第一铁霸王……” 没得好话,被乃矜拿胳膊狠狠一戳,环顾了一遭,渐渐她有些纳罕地看向崔舅妈,“不过姑姑,霍姐姐人呢?” 日近五月,风景日渐繁盛,牡丹含娇,海棠如锦,这样热闹的日子,更添潋滟情味,淡妆浓抹总是相宜。香兰院中,毓嬛安然调着胭脂,仿佛与世外光景毫不相干。 雪雁有些干着急,“今儿舅老爷来,您不去换身衣裳,快开宴了。” 毓嬛只是漫然一笑,“又不是我的亲舅舅亲姐姐,穿那么好,有什么用,左右不过还是围着大姐姐转罢了。”抬起头看看时辰,“看着人快来了,咱们也去前面迎一迎不然父亲又该说了。” 理一理裙角,扬身迈了几步路,刚出了屋门,迎面就见一张钓眼眉梢的脸庞,她怯怯一愣,见着人身后跟着宋桧和良吉,就止不住发抖。 心里怪道不妥,强撑着胆子发出破碎的音节,“霍姐……” 显瑀眼风如刺,当头便给了她一耳光。毓嬛脑子一片空白,直接被扇跌在地,雪雁猝然一惊,忙扶起人抬头,呛声:“您这是做什么?” 显瑀狠狠瞪她,“我做什么用得着你这个奴才多嘴!倒不如问问你家主子,做了什么恬不知耻之事!”她拂了拂袖口,居高临下,“给自己的亲姐夫下药,亏你也想得出来,你还有没有一点伦理道德和羞耻脸面?你亲姐姐还活着,她还没死,你就这样急不可待了!难不成你当我妹妹没了亲娘,我这个姐姐也死了么!” 她的声音隆隆的,像雷声在响,“我告诉你,这不能够,只要我霍家一天不倒,谁都别想骑在我妹妹头上耀武扬威!” 毓嬛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兽,汩汩挣扎,“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显瑀森然一笑,“你没有?你没有……那你那日为什么被济阴王给赶了出来?你敢说那个点心里没有放依兰花?” 目光不禁变得鄙夷而讽刺,“还是大家之女,竟学些小门道的功夫,这德行也不愧是薛氏那个贱妇教导出来的,凭你这些行头传出去,你是要石家上下跟你没脸吗?想攀高枝攀疯了!殿下厚道不肯罚你,并不代表所有人都那么好性。” 一摆衣袖,朝外扬声,“宋桧,去传家法!” 雪雁一听那里肯,急急忙忙扑在显瑀脚下,求饶道:“表姑娘您消消气,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真不是我家姑娘,是……是……” 眼见她要把那个名字脱口而出,毓嬛立刻乜她一眼令她住嘴。毕竟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怎么可以把亲娘推出来顶锅。 恍惚的不知去处,然香兰院的风声已然传到石父耳中。 石父跟霍家夫妇赶来时,毓嬛已被牵入厅中挨了十几下戒尺,那尺子轻薄,却是铁器打造,清脆一拍,已然生出一道红痕。 虽不是看重的女儿,但看着两手跟充血似的红肿,下这样的狠手,石父到底有些不忍。抬头质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好端端的,请什么家法?” 显瑀不慎动容,抬手一指,“那得让三丫头亲自说了。” 石父盯凝向她,“你做了什么惹你霍表姐不高兴了?” 毓嬛浑身都在哆嗦,“我……我……” 支支吾吾,宋桧已经坐视不住,抢先上前一揖,“老爷您有所不知,三姑娘前段日子在给殿下送点心时,在里面下了依兰花,至于依兰花的催情之效,想必在座的爷爷奶奶们都有耳闻。” 哗然一声讶异,顾敞听这言辞话锋不对,连忙抱着萍萍离开,不堪让她入耳听见。 石父的视线早已凝成一股厉芒,“畜生!你怎能做出这种事,他是你的姐夫!我们石家虽沦为胡商,到底曾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由不得跟胡人一样枉顾礼教,你居然……一点道德都不讲,是谁教坏了你这样!” 真是惘然。她勤勤恳恳尽孝十几年的父亲,居然也是跟他们一样的质词。 毓嬛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石父震声道:“取家法来,狠狠的打!” 许是厅内太空阔,石父的呼吸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取来戒尺正要劈头盖脸打下去,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使不得啊!” 薛姨娘两腿直打颤,几步路走得像隔了万里的距离,忙不迭哭着把孩子搂在怀里,“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不是她的错,不是她……”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几多幽怨 毓嬛瞬间没憋住泪,一口哭腔,“姨娘……” 薛姨娘哄她别怕,揽过她在身后,红肿着双眼看着面前相处大半辈子的男人,“是我恨毒了你偏心,才这样做的,毓嬛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觉泪水潸然而落,“老爷,我伺候您十几年了,您从来不正眼瞧我一眼,连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在意。我不服,我不服你为何这边对我们娘俩!你宁愿给二房家的姑娘相亲,也不愿给自己的女儿出一份力,既然你都不在乎嬛儿的将来,那我自然只有自强了!” 她捏着拳,眼睛里燥热得几乎燃起来,“我就是要抢走你女儿的东西,我就是要让她恶心,让你恶心,让你们所有人都恶心!” 石父满眼戏谑,“疯妇!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就这么糟蹋她吗!” “我糟蹋她……”薛姨娘嗤笑,“我糟蹋她?我若不这么做,你又能给她什么好归宿?左不过就是一些凡夫俗子,硬熬多少年,连别人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我糟蹋她……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你这个偏心的父亲更糟蹋她!” 石父像被踩着了尾巴,一下变了脸色,显瑀急忙安抚住,眼底有幽深的不屑,“姑父,您何必跟她废话,薛氏她纵女下药,勾引姐夫,这放到何处都是不能容忍的,还是赶快发落了干净!” 被践踏隐忍了这么多年,薛姨娘彼时也忽然生出勇气,指着霍显瑀的鼻子大斥,“你一个霍家的小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指点点,这是石家!不是你们霍家!我们家的老爷——在这儿站着呢!他还没死,用得着你替回!” 霍舅父恼怒地要骂,抻开两指,便被崔舅妈按住。她扬眉道:“贤弟,这人已经疯魔了,留在这个家中再闹些什么,不是叫我们霍家也跟着你们蒙羞?” 斯须她绵长一叹,一字一句吐得清晰,“怪是三姑娘没出息,都怨她这个娘,居然把算盘都打到祯儿他们夫妇身上,若不是殿下留个心眼,真不知要怎么难堪收场,只怕韫容在天上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亲姐妹背刺,也会愤懑心寒。” 冷风轻叩雕花窗棂,卷着草木气息透过幽深的屋室,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一晚。 石父不觉触动情肠,喃喃道:“韫容……” 有时爱像是被封进琥珀里,永远在记忆里保持最鲜活美好的样子,在经年累月的思念里蒙上一层更美好的滤镜,定格在最浓烈那一瞬。所以比起那一瞬的美好,那些侵犯美好的人,已然不值一提,甚至愤懑随之加倍。 石父唔了一声,喟然长叹,“韫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媞祯。那时她气息奄奄伏在我膝上,让我以性命起誓,无论如何都要善待我们唯一的女儿,绝不能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崔舅妈淡淡道:“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就成。” 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他的肺腑,顿时恨硬了心,“曹休,拉薛氏下去,打五十板子送到乡下庄子里,生死随她罢。” 应了一声,曹休的拉扯豪不怜惜,提着人的脖子就走,随着咒骂嘶吼的挣扎,一声尖锐的哭音爆发在耳边。 毓嬛膝行拉住他的袍脚,戚戚哀求,“父亲!父亲我求求你不要打姨娘,姨娘她岁数大了,受不住的,我求你了……女儿求你了!” 石父厌弃地踢开她,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你还有脸给你姨娘求情,你做了对不住你姐姐的事情,还敢舔脸叫父亲,你这样对你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宋桧眼神格外鄙夷,“也不知道是谁央求大姑娘,不要把她私设营舫的事情告诉老爷您,石家严禁族内之人私设营舫,举众皆知,到底是谁犯了大忌呢?真是可怜了咱们大姑娘的一片好心。” 更是怔中加怔,石父舌底沙哑,粗戾看她,“石毓嬛!” 见这逼问如山倾倒,浑身一阵颤抖,忽然生出反抗的勇敢,“我是犯了错,可是我若不自己营生,你们会给我好东西吗?” 她凄迷一顿,“父亲,这些年我一直在您身边尽孝,可以说无微不至,但你对我有一丝偏心么?有过一丝信任么?所有的好处都是姐姐的,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该去另谋生路,难道……难道就这么无妄的等着?” “你想要什么你可以说,但我不给你,你绝不能抢。” “从始至终您心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儿,我跟你说什么你可曾听过去一句?凭什么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就要一直隐忍牺牲。”不觉凄楚哽咽,泣不成声,“您扪心自问,如果是姐姐另设营舫您会怎样?父亲,你这一碗水,根本就没想端平过!” 石父冷哼道,“你姐姐断不会叫我失望。” 毓嬛面目哀恸,不可自已,颇有自嘲,“她是您的好女儿又怎会叫您失望……这就奇了,听说姐姐婚前就跟殿下苟合到了一块,屡屡私会传情,还不知有什么不能做?原配糟糠这个称呼,不还是后面找补过去的。” 又鄙夷的看向他,“父亲你全然不顾,难不成霍夫人年轻时也……” 石父被激得唇色雪白,大掌一掀,狠狠赏她脸上,“听听看你说的什么话!” 他下手颇重,毓嬛的发鬌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泪眼蒙昽里,望出一片心寒。 温钰神色黯然,无限哀清,“几日前进宫时,你姐姐还提过你,怕你摊子出事叫我看顾,可见真是白瞎了心。” 她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她曾最爱他的眼睛里的黑白分明,爱他的温柔和豁达,如今看……她最敬重和最挚爱的两个男人,没有一个将她放在心上。 姐姐,呵……姐姐……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恶心过一个字眼,真是恨透了,烂透了。 咯咯一笑,语气冷静而淡然,“上位者的好心,我一点也不需要。” 显瑀端然自立以俯视的角度看她,“我从不觉得女大不中留,这回倒第一次感同身受。”倦得很,轻轻摇首,“霍舫底下有一户姓顾的掌事在泉州,他儿子年纪跟老三相当,人品贵重,又受霍家管辖,想必不会委屈了三妹妹。今儿我说一声,明儿三妹妹就能出阁,也算是遂了……薛氏的愿,不说是高嫁,至少是门当户对,这样三妹妹也能收收心。” 毓嬛没有说话,只是拢住散乱的青丝,用眼角余光看向他,看向她一直尊崇的父亲,已是不抱希望的希望。 石父只以沉默相对,许久淡淡答了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骤然停顿了一下,轻轻一笑,引袖冲到桌上取过一把小小银刀,割下袖袍的一角,扔在了他的脚下,“其实从始至终,我才是错的。现在也好,什么都不重要了,父亲。” 又转过视线,“还有……殿下。” 瞬息之间,震惊、害怕、纳罕,都因她的举动升到了无以复加地步——割袍断义,她居然割袍断义! 周宜水和乃矜紧攥着手胆战心惊,似乎都没有预料会如此,温钰皱着眉头,檀口轻张,石父则直接石化在当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毓嬛迷茫地闪着泪眼,却又无比清醒坚定,欣然站起身子第一次高傲的走出了大门。 明明是不怎么在意的人,还是有一刻的心空,石父搓着手,扶着温钰坐了下来,止不住一直喝水,想把胸口的气顺下去。 然静息不过一刻,屋外就响起来凌乱的脚步声。石慎几乎是滑步到来屋门,差些一个跟头摔倒,“父亲!父亲,出事了!” 众人一听不觉心中一紧,连忙问怎么了。石慎语气里已带了哭腔,“父亲,殿下。媞祯……媞祯小产了,孩子没保住。” 温钰脑子嗡地一声,仿佛有浩浩长风摧枯拉朽地从心口奔袭而过,浑然冷在那里,简直下一秒就会疯掉。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减弭恨 四月的身子小产已然伤了元气,还有伤筋动骨的痛,媞祯伤心难过,将养了几日也未缓过来,怕是得有些日子才行。 午睡起身,还觉得脑子嗡嗡响,睁开眼一圈光晕,迷糊中有个好真切的影子像她母亲一样,她好想哭,拽了那人的手叫了声“娘”。 皇后顿时续着泪花就流了下来,忙转过头拿手绢擦。等她缓过神,才知道自己认错了,生出几分欠意,“皇后……您怎么来了?您身子……” 皇后连忙说没事,“我不成事,我就是担心你……怕你难受。”又急忙揉着她的手,“身上还疼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还了得,我可怜的孩子。” “皇后……”她哽咽着,有很多话埋在心里,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伸手抚她的脸,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你放心,淑妃已经畏罪自裁了,她那些宫人该发落的全不剩,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好好的养身子,往后孩子还是会有的。” 她勉力答应,视线落在炭盆里,思绪也随着一明一灭的火光起伏,“温钰他……知道了吗?” 皇后显然有些迟疑,昨儿听了信就进宫探了口风,虽然言语得当,但脸色十分的不痛快,皇帝匡了他,前脚交完赈灾银,后脚才松了口,总是人家丈夫心里气,到底看着妻子被捏在宫里的分上不敢动。 原是她还想求着皇帝,让媞祯尽快回府,反正孩子掉了筹谋也用不上,看眼下,只怕是更不会放手。济阴王若真有异心,媞祯就真成了金疙瘩了。 然她知道真相却不能什么都说,只能尽量开解她,“济阴王在府中都好,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已经遣人到宫外劝了,为着你他不会莽撞。我能做也只此而已,若真是能,我情愿是我替你受苦。” 自然是谁都替不了的,这回进宫一遭代价可真大,孩子没了,把温钰也折腾得够呛,一会喜一会悲的,魂都要分成两半。 皇后情意她还是承了,毕竟这场战役中她始终是无辜之人。说了声谢谢,换来温柔的轻抚,这样安宁静好的时光,竟然意外般的熟悉。 许久后外头天暗了,不敢打扰她休息,皇后嘱咐了几句休养,转身扬长而去。屋里烛灯昏暗,媞祯的脸翳在阴影里,神色不明。声音拗出鄙夷的意味,“外面都说是淑妃记恨我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才报复推我,你觉得是真的吗?” 班若犹豫了半晌,仔细思索起来,“那夜太黑了,奴婢只顾着赶猫疏忽了您,您摔下去的时候,奴婢只看见一个黑影,其他什么都没了。要说一定是淑妃,奴婢不但妄答。” 又怕触及心伤叫她痛,连忙宽慰,“您也别太难过了,对您身子不好。” 媞祯只是无可奈何的笑,“我现在哪里还有力气难过,要紧事情太多,真不知殃灾和噩耗哪一个先来。” 她拿出手按住她,“但是班若,我还是不放心……你得去找趟杨雪心,让师兄多去府里瞧瞧。”说着说着声音越发棉软,“动刀动剑都成,动情……他是会乱了方寸。” 班若连忙反握住她答应下来,理了理被子,敛起袖子朝外去。 一阵风卷着窗外的水汽扑在帘上,烛火摇曳是虚晃,那晚痛苦的景象在她面前浮现,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呢?她不是后宫之人,不需要争夺宠爱,害她小产有什么好处?纵使为了出气,此时此刻让自己的亲儿子担责,淑妃再糊涂也不至此…… 移时一个宫女端着汤药进来,“王妃,该喝药了。”一面说一面托她起身,把药碗往她嘴上凑。 碗里的药又苦又稠,闻起来实在恶心,咽了几口吐沫才痛苦的将药汁子一饮而尽。事至于此,已是最坏,不管怎样她都得调理好身体,才能以待来日,更何况,她还有家人和夫君,她的孩子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宫女看着她把药喝完,忙从果盘里挑了个蜜饯喂进她嘴里,“王妃,这是燕京的桃子果脯。” 媞祯乏累地靠在迎枕上,抬头看她乌黑的眉眼,疑惑道:“看着面生,从前没见过你伺候。” 那宫女笑了笑,“从前不是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现在。香囊之情,主子他一直记挂,不知王妃的金刀安在?” 眼风如箭矢穿梭,媞祯几乎浑身的一抖,平展的手掌慢慢攥紧,“你是……孟献城的人。” 她眉眼盈盈,只是一屈,“奴婢斐雯,见过王妃。” 媞祯却很警觉,“他叫你来的这儿?” 斐雯漫步到床前,声细如蚊道,“您小月滑胎的消息,主子他知道了也很难过,怕您苦着,特地叫奴婢给您送来些燕京特产的蜜饯。”又揉她的手,“您且安着心静养,孩子总会有的。等到出宫之日,奴婢会亲自来接应您,主子他很盼望呢。” 瞳孔倏然睁大,捏着拳头揣进被褥,苍白的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早该知道的,引狼入室能有什么好下场,他纵然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对她下了手,容不下她的孩子,难怪她反复思量不对劲,竟是忘了那个人。因为妒忌心,她的孩子居然死在那个异类手里,还大张旗鼓派人送蜜饯安抚她……那她的死去的儿子谁来安抚? 抵着一口气,狠狠才按捺住,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斐雯一脸惶惶地望着她,“您别太伤心,主子说,杜夫人如今也有了身孕,您要是真喜欢孩子,就把夫人的孩子过继给您养也成。” 差些冷笑出来。孩子是什么东西,她没了,拿别人的补,不是让两个母亲都不痛快……这是什么阴间补偿…… 她仰下身说不必,“你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比起什么痛苦,也没得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让我心碎了,我只求离开。” 得她这一句,斐雯也就放得下,看着身子还虚,也不好多说话,总之把主子的意思交代清楚就够了。她徐徐欠身,心安理得地去了。 媞祯望着她的背,骂都不能骂一句,潇洒的来潇洒的去,毫无愧疚感。越是这样心里越憋着一股气,只不待一击必杀,她还得弱不禁风的在这儿躺着。 盯着樱红的帐顶,还是“和合童子”的花样,她闭上了眼睛,只愿这一切快快结束。 月光像是熔化的碎金,弥漫在满天靛蓝的阴云,天不连接的广阔,生出一种空旷的虚无,叫人心思惴惴不安下去。 那厢温钰缓缓垂下脸,看着塌上给孩子的备下的小衣,面色铁青。 一生孤苦,颠沛流离。几经风浪才寻得片刻安娱,总以为有了这刻,什么苦楚都能甘甜的咽下去,都可以咬牙坚持住,可这次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他的妻子,他的儿子,都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听信沈望舒的劝阻,没有在寿宴那日动手,如今皇宫的兵力都调了回来,他更是毫无落子之处了。 他恨大魏,恨皇帝,恨这个茹毛饮血的皇位。更恨他自己,他那么爱她,却保护不了她。怎样才能出这口气,怎么才能皇帝生不如死?他浑身颤抖,恨不得一脚踏破皇宫,把那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红着眼静静喘息,却见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他抬起头,凉薄的看着她,目中掀不起一丝温情,全然冷成寒冰。 温岱容一张脸娇嫩得能沁出水来,双眸倩兮含笑,引袖端来一盏汤羹,“殿下,喝些莲子汤润润喉。” 他敛眸,湘红色珠花落在眼中格外刺目,他伤心欲绝,她还想献媚邀宠,这便是莲子之心?这般时候,难不成连他的痛苦,也要给皇帝打探明白不成!? 惊暴的怒火压制不住,挥手一扬,一掌便将那汤盏扇开,“没心肝的东西!府里刚没了孩子,你穿红着绿给谁看!一点良心都没有!” 他性情温顺从未有过这么大脾气,温岱容吓得慌了神,忙不迭说息怒,手足无措的把头上的首饰一一摘下。 温钰说她够了,眼都不抬一下呵斥她滚,“带着你的东西滚开这里!” 骇得咬唇要哭,然眉眼刚触及他凶神恶煞的神韵,瞬间惧意遍布全身,憋着气都不敢喘,只能羞脑的退下。 惊动之于,一枚香囊从腰间坠地,温钰凝神片刻,连忙爱惜的拾起来贴在唇边,庆幸彼此间还有这样一点点痕迹。吸了吸鼻子,冥冥中却想起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锦书难寄 慰以香囊,以解相思,可拆而细瞧。 这句嘱托他一直未忘,只是舍不得拆,她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以至于每一件都很珍贵。拿剪刀剪开时小心翼翼的,慢慢见饱满的芙蓉籽里一露出一截雪白的绢纸,展开仔细的端详,默默心中已有勃动。 管彤进来看着发呆的主子,叫了好几声。温钰才如梦初醒似的,连忙起身,连鞋都趿不上就往卧室跑,浑然在媞祯的书柜附近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隐在书立后的玉狮子,轻轻一扭,只见机关转动“咔”地一响,暗匣便缓缓打开。 管彤屏气敛息,眉毛紧紧皱起,“这是什么……” 温钰没有答话,一顾紧张的将一个红漆盒子打开,是一册长安城的暗道布防图,可以见得有岁月啃食的痕迹。怪是他父亲当年派兵驻守长安,安阳石氏还能从眼皮子底下举家潜逃,这么错综复杂的暗线,只怕不拿在手亲观,他都觉得是梦呓。 既是如此,那将城外万佛寺练就士兵,便可从暗道直达皇宫大门,少了不少损耗。若再在咽喉必经之地埋上炸药,设下埋伏,足够推迟他的一切行动。除次之外,石舫、霍舫还有左冯翊,都可如虎添翼,就差一个契机。 股首齐栗,他全神贯注的克制自己静心思索,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顾不上管彤的追问,连忙披上斗篷要去一躺万佛寺。 推开屋门,一道直通王府二门,刚迈出去,便微微一怔。站他面前是沈望舒,却又不止沈望舒。 “孔笙……”他眯量着看,仿佛大悟,“怪是沈公子信誓旦旦,原是有你相助。”又指正正指向另一个人,“你露夜前来,又想劝我作甚,我信过一次,才有了今日的结果,这回你劝不住我。” 沈望舒拄拐轻移几步,“那殿下想怎么做,就这样横冲直撞的杀进宫里,你以为皇帝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这样闯进去就是送死!” 温钰嘴角扭曲,心中早已血肉模糊,“送死也好,杀头也好,都比这样睁着眼等死强!”转目看向孔笙,又横向他,“你中领军在手,若有血性,就跟我一块,不然就别打听。” 沈望舒吸了口气,袖口被风吹的簌簌乱颤,“你以为我想管你,不是玄机,我巴不得你早死了安生!” 温钰是恨透了心肝,咬牙切齿的悔悟,“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亏得你是她的师兄,横竖要紧的时候站干岸,嘴上漂亮,别的什么都没有。上一回信你,才是我刘温钰最大的愚蠢!”扔下话一把推开他,跨过二门。 沈望舒一抖一颤,跟在后头着急,急急唤他回头,“殿下!” 温钰半似癫狂,根本没有再理。沈望舒颠簸得喘不上气,愕然站住扯着嗓子嘶吼,“刘温钰你给我站住!” 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白影,急道,“你以为就你有情,你有意,别人都是铁石心肠么!十七年前安阳石氏被你父皇逼得满门潜逃,一路拔山扛鼎牺牲了多少,流了多少血,难道你想让安阳石氏再从中原消失一次么!” 说着,他的声音漏了风,有些颤颤发抖,“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她?我……我,玄机是我亲手设计送进宫的,我比你,比你们所有人都在乎她的安危!” 擎天紫金一锤到底,温钰俨然脑子咚的一响,嘴唇紧紧的绷住,猛举起拳头朝着沈望舒劈头盖脸的扇了过去,“沈士溪…你个混虏!” 他狠狠揪着他领子提起,一脸走火入魔的相,那杀意仿佛要从他身上凿两个洞。冷然质问:“你撒什么癔症,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她是媞祯……她是媞祯啊!你怎么可以把她送进宫,怎么可以!” 沈望舒忍着情绪上的翻滚,深吸了一口气,“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大计!这是扳倒杨思权和杜重诲最后的机会,我不能这么错过!” 温钰不以为然,“那你也不能拿媞祯做垫脚石!”他眉心曲折成川,“你的大计,你的世仇,你爱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牺牲媞祯你就是无耻!凭什么去牵扯她,这又与她何干!” “杜杨乌合,你我同仇敌忾,这是大势所趋,何况她也愿意!” “她愿意……”温钰霍然睁眼,迫视他,“她愿意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利用了吗?纵要除杜杨二人,办法何止千千万,何至于让我的妻子、你的师妹去冒险。你知道宫里多危险,十足踏错都有可能小命不保,她是聪明,她是坚强,可她也是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她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是神仙,不会准确的预知将来发生的一切,她的筹谋就是赌,是赌就不会百赌百赢,她也会心力交瘁,也是需要被人保护的。你这样对她……这样把她置于险境,你到底知不知道,磨难太多她也是会死的!” 沈望舒愣了下,怔怔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想过她会死一样。从小看她到大,她一直极有生命力,凡事都没有倒下过,甚至连哭都不怎么会,所以理所应当觉得死亡离她很遥远。 然被温钰这么一说,他有些忧心忡忡,害怕她真的化成一缕烟神形俱灭,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下地狱都不会饶恕自己。 温钰惨淡地牵牵唇角,黯淡的讽刺道:“沈望舒,如今沾上你喜欢的人的血,这种成功……你还欢喜么?” 目光很是鄙夷,厌弃的撒开他的领口,任由他坐跌倒地,“我瞧不起你,一辈子都瞧不起。” 孔笙在一边看着不敢劝,只能弯下身搀扶他,沈望舒却豁然推开,紧紧攥着朱砂流珠,艰难的站起,“你瞧不起也罢,不管是如何,今日……我是不会让你出这个门的。” 歪着拐杖支撑,热气儿在眼前织成白茫茫一片,“耐心再等三个月,时机就快来了,这是玄机托杨雪心带的话,你可以安了!” 天色风云突起,温钰却是一片诡异的平淡,仿佛任何事情和消息,都无法撼动他的铁心。 他日思夜想的想她,想得心神俱灭,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办法体会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痛苦,光想想会她可能回不来,他都生无可恋。 他喃喃摇头,目光如炬,“她躺在床上好坏还未知,三个月,我等不住。” 旋即踅身而去,沈望舒震声唤孔笙阻拦。孔笙一个箭步直冲,兔起鹘落的手势,迅捷无比,温钰反应急速,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他手腕,波的一声轻响,孔笙只觉一阵酥麻。 他本就有功夫在身,不过因少年蹉跎,又腿疾休废,如今钟老先生医好他的腿,只怕再收着,也不好拿下。 孔笙咬了咬牙,只怕今日是要得罪拿出真本事了。心里绷一口气,霍开招式就要较真的猛捶,然一掌还未至,曹迩一脚横飞而来,隔开他们的距离。 一下孔笙急了眼,“快让开!免得你家殿下送死,这是石王妃的令!” 曹迩不以为意绞住他的手嗔瞪,“旁的我不知,我只知谁敢伤姑爷就是死路一条!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动手——就是不成!” “你这憨奴!别生怪我没警告!” “打便打,何这多来废话!”说罢复起右掌,食指连动。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八大舫从来不培养闲人,对刀党培育更是优中选优,何况是能一直跟在老家主身边的人,。一个身经江湖恶战,一个在战场冲锋所向披靡,高绝的武功,丰富的经验,他们之间想要战胜谁都很难。 温钰已经急不可待想要迅速结束,推手跟曹迩一起横击,孔笙忽然又受一掌,声线有些悚然,倒退的两步又开始蓄力,几经有些你死我活的架势。 眼见三人缠打的越发失了分寸,沈望舒也越发惊心动魄丢了拐,忽一个流星锤直勾勾从一侧飞来,惊得三人同时向后躲避,“啪嚓”一声,灰凝的地上皲出网状的裂纹。 几乎是同时,四个人朝那侧看了过去,寒毛竖起,面庞扭曲。 第一百九十六章 示情起奋 是显瑀和顾敞带着周宜水姗姗赶来。深深呼吸一口气,才放下临界的警惕,手也垂落下来。 显瑀素然抬了下指头,良吉一个扯袖便将流星锤引了回去。片刻,她吊起了半边嘴角,嗓音尖锐,“这是做什么!外头的还未动,就自己人跟自己人动手,你们这是想让旁人看咱们的笑话?若不是央挫报信,你们是真要杀个你死我活才罢?!” 看了一眼沈望舒,情绪也有些复杂。几番与媞祯通信,事由经过她了然于心,只是当着周宜水的面还是叫了邹先生,“听闻先生最是沉得住气,怎么也想得要动手,伤了碰了,王妃在宫里头能安心么。” 沈望舒愧愧的低了头,掂量了许久,不觉已敛息旗鼓。 显瑀说声罢了,“大夜里,天还凉,有什么事进去说。” 水中晃动的月光幽幽暗暗,温钰的脸在光里模糊不清,“霍表姐……” 顾敞安然抚住他的肩,“我知道殿下是三四而后行的人,断不会那么莽撞,定然是想到了机巧的法子。只是气赶着气,窝着火说的都不好听,我们跟你一样着急,你有什么主意,说与我们听,我们随你差用。” 官场上有句话,叫将军打仗,越打越小心。温钰亦是如此,心思遑落到了地,一针一线半点不敢疏忽,想要做成,长久计议也是好的。 他漫然答应下了,簇拥下回了屋里。 那厢周宜水的视线一直落在“邹忌平”身上,见他惊慌下连拐杖都掉了,急忙过来搀扶,又指了央挫去拾。温然道:“您不记得我了,之前咱们螺犀街见过一面,还不小心得罪过您,谢您宽怀没计较,不然真是难堪。” 沈望舒有些不敢直视,侧着手将拐杖接了过来,道:“不成事。” 周宜水随在他身边,细细地打量,“别说,听着您声音倒真像一个故人。” 默然一惊,又捺捺按了下去,“是么。” “不过他比您高些。说真的,您要不带面具的话,还真挺像。” 腿结坏死,肌肉有萎缩迹象,整个人也偻了些。只是皮肉已损,骨相还在,侧面的鼻背栩栩如生,只怕不是亲眼见到沈望舒的棺冢,周宜水也会认错。奈何死而何其会复生,那么善解人意的兄长,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往事如尘,小时候他并不聪明,挨骂受批是常事,因而大家总拿笨鸟奚落嘲笑他,只有沈望舒替他解围,教导他早些开智,那么久的耐心,那么慈祥的心地,在他眼里朦胧成一个高大的背影,让人钦佩敬重。可惜他确实天机有限,永远没法企及他那样的境地,因而心里对他的看重更多。 沈望舒亦心头狂跳,同是师弟师妹,人总是情不自禁对偏弱的多加关注,对其性情的了解更是十足。他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让一个没得承受之力的人承受。 腿肚子转筋,他惶惶进了屋,呼吸了好久才坐定。 众人围坐在一起,他看看你,你看看她,仿佛各有各的心思,一时间竟缄默。 还是显瑀一声轻咳打破安宁,“消息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襄国那边动乱,长安也不太平。前几日去往燕京的商队,在被北麓关附近见了羯人假扮的汉民,怕是在打量些什么。” 端起白瓷戗金茶盏饮了一口,细思量,“不过听商队的领头人说,有看见关外的马车运送皮鼓。羯族惯有用皮鼓战前助势的习俗,可见是有准备了。” 温钰微微颔首,“自知道羯族入京的信儿,我已经向舅舅那里通了信,表面是安然松散,暗里排置也没少。只是长安中这位‘将帅’,何时发令是个等头。” 默默他手指蜷曲,似握住窗外花叶的影子,目光怜惜,轻轻道:“所以……我今夜外出万佛寺就是为了这个。我是想增派人设饵,调离孟献城离山,早日用假令催化长安羯族的势力事发,这样媞祯也能早日回来。” 沈望舒怔了怔,抬头迎眸,“只是如此?” 温钰斜乜着眼,“只是如此。”眼里含着遥遥疏离静远的淡漠,“不论是北麓关的提防,还是长安城中应对羯族的埋步,都要尽早筹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沈望舒因的他言论侧目,然下一刻他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幽眸暗火,气血逆行,大手在衣料上紧紧掐紧,“横刀怒马杀进宫,想自然是想,但要一刀到位,谋定将来,我断不会白白断送,让皇帝捏到把柄。他欠我的债太多,不还给我,我绝不罢休。” 说到底,在他心里江山还是其次,只是一报还一报,欠他的妻儿血债就要加倍偿还。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甚至还想宽容众生,如今他第一次明白他父皇的那句话:帝王的宝座冰冷彻骨,如果不能心冷意冷情冷,又怎能坐得上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头有多恨,信念就有多强定。 沈望舒看向他,他也坦然平视,“而今……邹先生还要阻拦我吗?” 人张着空洞的眼,再说不出一句话,只道:“是我莽撞了。” “且敢。”他简短道,一向温和的面庞却生了冷意,“只怕先生瞧不上孤才是。”况且他决定正儿八经坐那个位子,也绝不能蒙上僭主的名儿,惹身后都不明不白。最后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不可开交。 此时恰一阵风来,让本来不热的氛围雪上加霜,周宜水眼瞅着僵持的架势,手指在指环上一撮,“京兆伊不太好高攀,但右扶风郭子坤是个能用之人,我试探过几次,此人可收。” 显瑀单薄的唇线引起弧度,细数着往事一一思辩,“如今可瞧徐敬惠和方奇龄停职也是好的,殿下表面势气越弱,反而越不会让人疑心,越好操作。” 温钰默默说是,辗转从指头上取下一枚扳指给她,“听说过石舫有一种追杀术,可联纵各地商舫势力对特定之人进行追踪。媞祯把这个戒指给了我,我定然不会枉费它的用处,只是眼下,该怎么用可以最大的发挥它的效力,唯有姐姐您最清楚。” 显瑀郑重接过,又听他嘱托:“只是此人非比寻常,得留口气儿。” 她霍然重重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了。”间或却依旧有些迟疑,“只是……殿下想怎样将孟献城调虎离山呢?而且即便孟献城入阵,那又该如何假以传令,逼杜家落网?这些你得考虑清楚。” 呼吸一坠,如钳沉重。为什么笃定一切能够如期而盼,大抵是他也学会不打无准备之仗,夜里沙盘上摆弄小旗定战线,已经演练了无数次,只是京内是个大难题。如今这个难题随着暗道布防图的到来迎刃而解,不用沙盘点兵,就已生了主意,骤然就急不得立刻操办。虽然波折一些,但是没关系,能把媞祯救出来,用功夫换时间也值得。 想想那个身影,就恨不得生出两翼飞奔向她。她那么信任自己,绝不能辜负。 他嘴上却说得淡然,“我自有谋划处置。至于杜家,高祖皇帝昔日赐给呼延氏的赤金九龙牌在手,与如今特赐的令牌一般无二,可假令杜氏屈从。”然眼波一转,到了另一人视线上,“只是照如今形势,传令之人唯孔笙最宜。” 孔笙顿时明白,稍吸了一口气,便点了点头。 移时,茶水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漫上沈望舒冰凉的指间,他神色一凝,转神回来,道:“知道殿下棋艺高超,上回南园一较高下,已然领了半些点悟。假途伐虢,您深思过,我也有细想。所以,若真能将一切提前埋步——” 他辗转从袖兜拿出,“我这里倒有一个比赤金九龙牌更利更锋的万能宝。”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沉浮未央 庭前,有落花簌簌,媞祯款款伸手接住,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如今算来正是石榴花期,想是霁月望湘台的石榴已经如火如荼,枝繁花盛。躺了一个多月,走起路来还很虚浮,晒一晒太阳,才觉得夏日迎来的炽热。 伫立暖风中,柔软的衣衫贴着她的肌肤轻轻漂浮,心境也跟着这风一般,起伏不定。 班若轻轻为她披上一件芙蓉纹茜纱披风,柔和道:“姑娘才刚好,别吹风吹久了染上风寒。” 媞祯摇头看她,“都六月了还风寒呢?”回过头看着太液池火红的莲花,“真安静啊,一兴波澜都没有。” 班若白净的面容微含愁云,看着远处的斐雯,“只是斐雯的眼睛越来越往姑娘身上盯,从前还有些距离,如今倒是走哪儿跟到哪儿了。” 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眸色却依稀淡然,她道:“我从前小看了孟献城,不想襄王早就在宫里布置了眼线,这短暂的太平宫外不长久,宫里也岌岌可危。所以不默默静止,又怎么能让敌人上当呢。”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一步步沿着湖边走,目光不觉停驻在青葱玉树下的华丽身影。陈修仪已是容光焕发,一袭赤金丝绣的鸢尾花长裙,发髻上堆宝砌珠,张扬形态犹如从前淑妃的模样。 扬了扬脸,那人便捏着帕子娓娓上前,跟她招呼,“如今王妃的脸色可好看多了,想想月前还是苍白的小脸。” 媞祯徐徐一笑,格外客套,“一盅一盅养生的补身汤喝下去,气色怎么会差,倒是劳烦皇后和您换着花样给我送。” 陈修仪说甭事,拉起她手轻轻一拍,“这头一回自然得好好补,小月的亏虚跟生孩子没什么两样。看着你身骨小、肉又瘦,更经不起折腾了。”慢慢凑近她,小心翼翼道,“不过这也不是我们的主意,是济阴王不放心,私下里偷偷送的,别看陛下明面上不让,但皇后肯经手,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 念及温钰,她的心总是软一分,雪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情不自禁浸淫在往日的时光里。曾几何时要许赏四时光景,却从未连贯相守过那么长,反而愈发感到乏力,这回天各一方谁没法给对方宽慰宽慰。 胸口一冷一热,渐渐眉间拢起愁云,旦暮一声尖锐的猫叫响彻耳畔,骤然滚出一团白色绒球,是一只又肥又胖的大白猫。 她悚然一惊,往后缩了缩,小产那夜的翻云覆涌,尤其是那双滚圆萤黄的眼睛,简直伶俐地刺目。 班若不动声色地护到她身前,她浑身僵直,强压了恐惧半晌,却见陈修仪伸手抱在怀里,才勉强掩饰着笑道:“修仪养了猫呀。” 人笑了笑,爱惜地抚着它的肚皮,“深宫寂寞无聊,排解一下罢了。不过这小东西雪团团的,看着十分可爱,我真是越来越爱不释手。”斜邀着胳膊就要递过来,“你要不要抱抱?” 应激性的退后两步,心口突突地跳,连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说不用。 陈修仪见她这般一怔,急忙反应过来,朝自己嘴巴打了一下,“瞧我这记性,那晚上你叫猫扑着吓坏了,真是我不好,还想把它抱给你玩,罪过罪过啊。”连忙唤身后的丫鬟,“翠微,把猫抱回去,仔细看着别叫它跑出来吓人。” 媞祯松一口气儿,“不过这猫养得真壮。” 陈修仪一听颇为自得,“可不是,天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就胖成了这么大个。前些天抱给皇后,连皇后都爱不释手,可我却生怕它认生咬人,毕竟是畜生,总是防不胜防。”又道:“回头到我宫里,还有七彩斑斓的小鸟,你挑只回去解闷也好。” 媞祯应下说成,班若忙笑着过来,“姑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她会意,随即朝陈修仪欠了欠身,“那我便先回去了。” 点一点头,班若扶着她走远,替她顺着后背,“这么大的猫真是骇人,想想那晚就觉得后怕。”她关切的问:“姑娘没事?” 她摇一摇头,“没事儿。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整个长安城都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因白日之事,媞祯睡得有些不稳,额上沁密了汗。然比之她小小的不安之下,是穿越重重楼宇的另一处地方。 秉烛夜行,站在大魏的地图前,孟献城已肝脑涂地。今日午后收到北麓关外的急件,命他尽早将关外到长安的沿线兵防图传至营地,可奇罕就奇罕在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让杜重诲整理的图纸敛在信里送了出去,已是过了半个月没有音讯,派人下查送信之人早已失踪,于是又添了一封信,还是特命自己身边的人去的,怎么隔了半月竟是催促之言,连他身边的人也…… 他身子颤了颤,莫不是北麓关那里警觉了,可他之前叫人探过无数遍,呼延晏自过了去,就跟丧了魂儿似的,底下的事全给副将谢赫做主,可上梁不正下梁易歪,没人愿意做这等苦差,还操闲心,所以那关口是松泛得不行。 路上出了差错,送信是人影都不见了,十有八成就是长安这块出了问题,只是这京中除了济阴王府还有谁探过他的底细,上回叫他们吃个空,正憎恨着呢。可挑到明面上琢磨,却还是照旧两头难。 去了,肯定有人埋伏他守着;不去,关外得不到消息就成了无头羊,届时生出岔子牵连罪过更多。如今宫中城中布置妥善,离关外兴兵只差一步之遥,放弃……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遣人是不能再遣了,被一扣再扣,延误战机,不亲自闯一闯,也没得省心事。 手指在椅搭上笃笃击节,就叫荣宝去收拾行李,荣宝吸了口气,有些担忧,“您走了这里谁镇场子,不若叫奴才去。” 孟献城摆手说不成,“就你知道是陷阱我不知道?可眼下谁耽搁得起,一直埋步着不动,叫人发现就成隐患了,好不容易宫内和宫外连成一线,这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斜乜了下眼睛,“明儿我跟你再叫上四五个人,咱们分多头行动,纵他高手如云也未必抻得开手脚,再不济,眼下皇帝不信他,孤军奋战有什么用。” 殷珠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耷拉着眼皮进来,捵了捵衣角,“又要打仗了吗?” 她露夜过来,让孟献城心里头一滞,转身找个椅子坐下,揶揄她,“你是清闲人,自然有你的福泽,女人家家的撂开手站干岸,享福才是要紧的。等平定了这里,也是时候回燕京给你安胎。” 他尽量说得轻松,心却一直往下沉。她有些卑微的弓着身子,“就不能不战?两个国好好的。我实在想不明白百姓遭殃的事有什么好做,要真是攻进宫里大魏朝没了,那媞祯的身份算什么,前朝遗孀么,连腰板都站不直。何况她知道你灭了她的国才掳的她,还好得了么?” 他是坚硬了心不罢不休,“战争和女人不沾边儿,生死都是男人以命相搏,我若是败了,照样儿的死无全尸。还有一句你得记得,就是嫁夫从夫,羯族的女人不得干政。” 攥起拳不成事,殷珠像是剥落的墙皮一样,簌簌坐下,抿紧了上唇抽,他到底是个凉薄的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伏栖前夜 慢慢着摇头,和她父亲一个样子,情深似海的是骗人的,但狠心和决绝是真的。她好难,父亲是卖国贼,丈夫却是那个贼人,她舍不得大魏,又不能背叛亲人,早知这一天会来,可如今来了真是手足无措。 怎就一点情都不念。 无力到了极致,想想真要宫门城破,连媞祯都得用吐沫呸她,好歹人家不知情才上了当,自己却是明知故犯,心甘情愿做了大魏的罪人。 孟献城眉头拧成死结,打发荣宝去把安胎药端来,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肩,“为着孩子你总得少思量些,横竖这遭是我去,杜家还安生着呢,伤不着你自个就够了。” 他拉紧她的手,她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或者是她不懂战争,不懂男人的心思,他们对权利的渴望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垂眸看着腿,忽然一个深绿色的穗子从眼前晃过。 孟献城瞧她盯住的视线,把腰间那香囊捏了捏,“怎么了?” 殷珠摇一摇头,“没什么,就是看这穗子有些眼熟。” 他没往心里去,媞祯贴身的东西她见过也不奇怪,说了些安抚话,殷珠面上只能答应,心里憋得难受极了,恹恹闭上眼蜷缩起来,仿佛这样能减轻痛苦似的。 回到屋里躺着,迷迷糊糊想了好多,翻个身,成串的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没多会儿荣宝端着端药进来,小声道,“夫人,药好了,您趁热喝了。” 她头都没回一下,只说,“搁下,我回头再喝。” 荣宝垂手叹气,“其实主子还是很关心您的,您何必什么事都要知道,装糊涂些对自己才好。”语罢不见她回头,“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主子没少操心劳力,这些天都是两三个时辰的睡,您是他的枕边人,何必这个时候添乱,再说杜将军……您的父亲,都是一跳条绳上的,成了您就是新朝的准王妃,不成您还是将军小姐,都坐得稳呢。” 殷珠心里抽搐,淡薄一笑,“那我该怎么做才不叫添乱,他要娶石王妃,我拦不住,他跟我父亲密谋攻城,我也拦不住。只是有些不高兴,就叫添乱吗?” 荣宝讪讪住了口,却见她撑起身乜着眼睛,“他若是叫你打量我的话,你就让他放宽心,我软肋都在你们手里,没有别处可去。” 年纪轻轻的身子,心态却已老态龙钟。在她父亲眼里,她是投靠襄王的祭品,在她丈夫眼里,她是收贿他父亲的棋子,两边人把她夹在中间,动一下都里外不是人。 曾几何时,他的喜与怒她都紧紧系在心上,无一不是为他说话。而至今日,那个人对她的心呢,除了夫妻名分尚在,全然脱胎换骨,成了一具陌生的躯体。 或许连名分也快名存实亡了。 可相比那日知道他觊觎媞祯的痛心疾首,缓了些日子她竟没有痛了,看多了众生相的婚姻总是参差人意,如今竟也能安慰自己适应一个没有心的丈夫。 但,抚上肚子,至少这个孩子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到底两个人的牵挂只有他。 夜里议完事孟献城来了她房里睡下,几日里反反复复的事发,反而独处在一起真的无话了,二半夜,大概寅时三刻,他走得静悄悄,皮肉分离那一刻,心慌慌的跳。 还是没说一句话,埋没在被褥里,汩汩的叹息。 隔了十几日,天都是阴沉沉的,不见太阳,又逢雨水,潮湿的水汽一直透进骨子里。骠骑大营库外,人影站立如松,杜重诲得孟献城的令,将陶然巷的羯族武士一并收入囊中,只待他返程之日一举攻入。 而他呢,风声紧的时候,也难着家,正到后值库查看兵器,忽然一阵惊慌的声音踏步传来,“将军不好了,杜府失了大火!卫兵扑水扑了半个时辰还没熄,快烧到南书房了!” 最后一句话划过脑际,生生逼坠他凝眸。 南书房…… 寒意从脖颈慢慢升起,一开始那种感觉只是一种预判,但迅忽之间,它突然物化了一根寒刺,深深直碜入肌肤中叫他动弹不得。 那是办公之地,更是朝中机密信件收搁之处,牵涉甚广,怎么偏这个时候起了火?按理那里四周无草无木,又沿湖近水,该是最不易兴火之地…… 脑子扭转的一刻,顿时就变了脸色。济阴王一直耿耿于怀拿不住他的把柄,前阵子孟献城在他身上吃了瘪,如今去了关外,只怕心下还谋动着呢,难不成不是意外起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要趁火打劫?真细想,要在这个时候给人钻空子,从南书房拿些什么告到皇帝面前,只怕孟献城还没返程,他就该回阴间报道了。 无奈之下一咬牙,说遭了,快速做了决定,驾上大马带着一队人扬长而去。 那队伍走得如火如荼,一时营中弄不清形式,开始叽叽喳喳讨论,然不过须臾倥偬,一个陌生的男子摩拳擦掌从远处急驰而来,几乎是一个腾空越到了骠骑大营门口。 他诡异的出现给了所有人机警的反应,只听门口的看守猛然拔刀,质问道:“此乃军事重地,尔乃何人?胆敢擅闯!” 那人呵了一笑,却是用一口流利的羯族语答,“吾乃孟主身边的随将,特奉命前来,令以众人即可直攻玄武门!” 守门的汉人听不懂,其中的羯族人却听懂了,一个穿羊皮靴的领头从人堆里扎出,眸中寒锋轻闪,“你说你是孟主的随将,可我却从未见过你,为何不是荣宝大人,而是你!” 那人微微昂着下巴,睨视着他,“北麓关外的人,可是你都有见过的!”冷冷哼着,火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赤金刀,量给他看,“此乃孟主金刀,还不速速传令!” 阳光火辣辣而下,映在刀鞘上一星刺目的金黄。怔然见状,忙不迭的跪拜高呼,瞬间表情就肃了。 然那种肃然中不乏带有担忧的意味。不知是谁犹问了句:“伐宫之大事,是否要与杜将军面谋呢?” 转头那领头一巴掌撂在嘴巴上,“谋他的哈!汉地待久了还真当他是主子,一个踏脚板别遭了爷的计!金刀在此,如主亲临,还不快速速整带兵器杀进皇城,换了这烂天烂地!” 北宫墙上灯火将尽,入夜的阴蓝随即淹没了西边最后一丝晚霞。角门房里香炉积满了灰,蜡签儿上是两截红烛,耷拉着几乎要倒下来了。 平静的世界里,只有孔笙有点慌,看着外头是士兵松散,时不时还要过去骂上两句提醒,警惕的似站在十字路口,往哪个方向迈不对都是问题。 这时有靴子急踏地皮的声音传来,脚步很繁杂,大约有七八千人个人的样子,渐次到了眼前。孔笙握一握手里佩剑,压着下台阶,单看气势和身条,竟是种狠狠的果决。 第一百九十九章 绝杀(上) 刀光与大火是怎么兴起来,据宫卫所知,是杜重诲的骠骑军跑到玄武门叫嚣,才跟中领军起来争执,相向拼搏起来。 汹汹宫火,艳如六月榴花灼目无比,穿梭在深夜的永巷甬道中。媞祯就是在这样斑驳的光影之中被摇醒,彼时在安处殿窗外已经可以看见大火的趋势。 她转过头见斐雯敛眸蹙眉,“王妃醒醒,骠骑军已经到永宁门了,您快些穿衣起来,咱们趁乱出去,有人在安定门接应我们。”又见她拿来一件绛紫色鸢尾花纹的披风,“这个您穿上,他们瞧着了不会伤您。” 媞祯坐起身看了看外头,迅速将衣裳披在身上,问:“咱们宫中内应很多吗?” 斐雯自信满满乜着眼,淡淡地笑:“宫门东西两处咱们的内应都在,等着骠骑军杀进来,霸占宫城,咱们逃出去很快,您且安心。” 媞祯吸着气哦了声,“宫门东西处,可是未门与央门?那的守备且不是更多,不是要惊动奉茶监?” 斐雯道:“主子既然把握,自然是一切都打点好了的,消息绝不会被同传,只待取缔东西处,再拿下椒房殿,有皇后做质,只怕坚持到骠骑军援助还是足够的。” 媞祯眼珠泠泠一转,连忙起身叫班若去收拾,因小月刚出一二月不久,身子总有些亏空,行步缓慢也是正常。斐雯虽急,但到底还是一牵一步的引,好不容易穿出安处殿后面的甬道,从一间拐廊出来,抬眼便见杨雪心带着人满目凶星从拐廊走来。 媞祯停下步子微笑,杨雪心走近,斜乜了眼,“深更半夜天,王妃这是去哪儿呀?”又指向斐雯道:“这个丫头好生面生呐。” 斐雯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哽咽了半天,忽转头看着暗处有人大步的袭来,似乎众了埋伏,隐隐拔出半寸刀鞘,对媞祯耳语说:“穿过前面的路口,还有一对人马在,叫她们护您去安定门。” 说罢迎身将媞祯推向一侧,大喊一声跑,便抽开刀刃朝杨雪心腹中直插,那一剑迅速无比,甫一落下,杨雪心几乎拔刀不急,一个空闪翻腾而去,迅雷之机,奉茶监暗卫踱步而出,一派牵引绳索之术,不过几个回合就将人捆束其中。 那晌媞祯看得正怔,完全忘了要跑的意味,斯须实在斐雯惊悚的催促中,才又朝前迈了一步,然而两步之后,她带着笑回了头。 斐雯大震,几乎要挣开绳索,“愣怔着做什么,快走!” 媞祯笔直地站着,大手将身上鸢尾花披风一掀落地,宁折不弯的看她,“走?我为什么要走?”又扫了远处一眼,“杨副统领您觉得我该走吗?” 心头猛烈地蹦了一下,结果居然是这样,她伸出手指,脖子梗得挺直,“你……” 然对她的质问,媞祯并不以为然,甚至是嘲弄的口气,“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当,去当反贼,这是何等的笑话。我怎么可能会想跟你们走,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和你的主子一起去死。” 斐雯神经质地笑了两声,忽然脸色变得铁青,“卑鄙!” 媞祯看着她轻蔑地哂笑,“什么叫卑鄙?自古兵不厌诈,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当细作的感情用事本来就是下乘,轻易信人才是你们的不是。”她挺直头,转身对杨雪心道:“杨副统领,先分两拨人去未央门,咱们去椒房殿。” 宫内有了提防,火速调集奉茶监的暗卫在东西未央门一线严防死守。自然这只是扬汤止沸,与杜重诲的骠骑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谋的只是抵抗一线之机。 如果没有告密自然简单的多,但若想凭螳臂当车都是徒劳。 内奸告破,自然还有另一番担忧,“只是杨思权……” 杨雪心向她笃然凝笑,徐徐颔下头,“外面的人做的漂亮,咱们自然也不会差。怕是义父现在…还在昏昏欲睡。” 她说到最后,显然有些痛心疾首,毕竟是教养过她的人,一下子亲不亲仇不仇,变成了刀剑相向的雠敌。然而壮年时的决断,远远胜过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因为现在还有力量支撑这次变故,再迟一些,已是不知义父对她的心思又会狠绝成什么模样。 宫火一路燃近安定门,椒房殿外烟雾缭绕,人群汹涌的浪潮,宛如十七年前的一场梦魇。 皇后听到外面的声音直起脊梁骨,那天魏军破城便是这般场景,困顿的让她心如刀割,她抱着已经隆起的肚子,扶着宫女向外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一汩一汩的跳,幸而永安王还在老师府上留宴,并无大碍,可是其他人呢? 心下大怆,一个踉跄,勉强扶住禺宁的手站稳了道:“快去安处殿!快去安处殿!” 她下狠劲儿抓着身下的衣裙,拒着面前宫人的阻拦要往外头去,怎么办?媞祯还在宫里……她的女儿还在宫里,经年前对不起的事,这一回说什么她都不能再失去一次。顷刻勾画出决绝的模样,宫女见她这副气盛山河的架势,无一不被倒逼数步,慢慢退到她眼前,一股脑扎成跪地阻她。 她震怒一声,“起开!” 油灯微微一恍闪出许多星芒,气息浮躁不堪,她猛然拔下头上的长簪抵在脖上,威胁人速速散去。诚惶诚恐的架势,退,皇后出去有危险,不退,只怕意外更难预料。正他们为难之际,忽一语清脆的声音从天边悠然而来,浮浮沉沉的入了耳,“皇后!” 雪白而模糊的泪光里,有清泪肆意蜿蜒而下,望穿一张玲珑精小的脸庞,她强撑着挺起肚子,几乎是人甫一一到就搂进怀里,一股脑儿的问怎么样了?可伤着没呢? 媞祯急忙摇头,“没什么事,担心着过来看看您,正好遇着杨副统领了,我一切都好,公主那边也有人接应去了。” 皇后松了一口气儿,有些担忧的问:“那外头到底是怎么样了?忽然间好大的火,是走水了还是……” 媞祯蹙眉,转脸看着远处的火光,“听宫中守军人说,骠骑军反了,第一波攻城已经开始了。” 皇后如遭电击,骠骑军居然反了……她摇摇晃晃退后,“怎么会呢……” 一丛石榴花枝探窗而入,拗出一个极绮丽的姿态。媞祯无心欣赏风景,哀哀匀了两口气,“杨副统领已经派人去镇守东西未央门,椒房殿失守已是下步之计,咱们得到先往后撤,这里不安全。” 皇后一手按在桌沿说好,勉强支撑自己不跌,又问:“那陛下呢?” 媞祯说无碍,“已经派人知会未央宫的禁军了,陛下那里有禁军相护,想来应是无事,如今要紧的是椒房殿不宜久留。” 皇后心下如大雨滂沱抽挞,艰难的撑起身子要走,然一步一伤,腹中似有千万东西涌了出来,无穷无尽的疼痛如脱缰的野马齐齐撞向胸口,直直坠入深渊,咝咝地啃咬着。 不经意间痛地弯腰,几乎是一瞬朝后仰去,被杨雪心稳稳的从后托了住。 媞祯回头骤然一惊,叫道:“皇后!” 连忙撑扶过去,然而还未挨着半寸,皇后的身子便如脱落的墙皮一样簌簌而下,移时才觉一股红色的液体从下裙汩汩流出。 禺宁大叫不好,“殿下出大红了!这可怎么办啊?” 外面已经那样腥风血雨了,大厦将倾,一个失足踏错就是性命不保。济阴王府的援军还有多久从密道进城?石舫和霍舫接应是否及时?中领军还能坚持多久?媞祯不敢细想,心头一阵骤跳,仰天只觉身体一阵冰凉。 她揉了揉眉头,忙不迭问:“东西未央宫取缔后,奉茶监大概能守住多久?” 杨雪心道:“照骠骑军攻入的形式,中领军最多能守两个时辰,东西未央门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最多……一炷香。至于或早或晚,还得看济阴王和沈公子的速度了,调兵遣将总没有定数。” “如今自事发过了多久?” “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媞祯愣了愣,似乎陷入了抉择。若是此刻留守椒房殿待皇后生产,只怕届时骠骑军一举攻入,到时被做筏子就不止皇后一人,甚连自己都跑不脱;可若弃皇后于不顾……她利用皇后丧女之心本就有愧,而皇后又是对她很好的人,这遭情意她也于心不忍。 看去远处那一片烈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没有贸然下令开跑,“禺宁,先去叫太医,务必看顾好皇后的胎象。”跟杨雪心道:“先叫人守好东西门,椒房殿再坚持一下。” 她顺手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长剑,十几斤重的佩剑在她手里竟有一丝轻巧,“眼下情况危急,能多出一份力自然是好,众人随我守在椒房殿外,务必保重皇后母子的安全!” 太医院离椒房殿不远,自大殿的后门出去,绕过德阳门直穿甬道便到了。太医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痛不能欲,诊了半天脉,竟说要马上催生,立刻派人去熬催产药,随着药效的发挥,皇后开始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如被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媞祯在外回转着头,庭院内盛满盛夏的清澈月光,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泛出心湖千波万旋。 杨雪心安慰她,“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痛是肯定有的,您那时小产不也是百般不适?” 媞祯有些担忧,道:“可皇后才六个多月身孕,且不说这个孩子生下能不能保住,就只是六个月的大小,又怎么这般费力,叫声又这么凄厉?” 两人急急到了门口,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她拉住一个宫女问:“皇后如何了?可有生下来的迹象?”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催产药的喝了,嬷嬷也在里头转胎,就是生不下来!” 媞祯急道:“还没生就痛成了这样?”然下一秒还未有所反应,忽一个气宇轩昂的声音从耳边闪过:“还不赶紧去多叫几个太医!好好伺候着皇后的胎,朕重重有赏!” 第二百章 绝杀 (中) 媞祯屏住呼吸,悄然转头叫两声陛下,然皇帝的心神完全不在此处,听着皇后在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一下又一下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听得他冷汗涔涔。 禺宁听了吩咐已陆续去请,伺候着的宫女也不断进出,随着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皇帝已然坐阵不住,上移了两步叫着“有容”,却叫赶来的陈修仪扶住了手臂,“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看了她两眼,却是一副果决的样子把她的手一掷,掀合着步子扭头对杨雪心道:“带着禁军和奉茶监,务必守住椒房殿,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说着斜乜了媞祯两眼,才果断撩起袍子迈进去。 杨雪心紧紧抓着手里的剑点头,慢然给予媞祯“只好如此”的眼神,媞祯意会,慢然侧目看向身边的陈修仪,仅仅那么一瞬间,在她的脸上看见震惊和妒欲,然在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一直知道她心思深沉,明是火一团,暗是刀一把,难道她之前对皇后百倍殷勤,只是为扳倒一个人小小的淑妃?更大的是什么?是皇后?还是后位? 容不得细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远是想躲出皇宫外跟温钰汇合,如今是想走都走不得了。远处一团红云已越来越近,骠骑军何等善战,只怕中领军已然不是对手,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进城。南阳王被禁足封府,只怕想再调动骁骑营也难,唯一的赌注就在济阴王府身上。不能太早,易被人揣测自导自演;又不能太晚,否则救济不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延长援军到达的时间。 忙不迭回头,“赶紧关紧宫门,命弓弩手在宫墙上待命。”又急急拽了一把班若,“你多带几个丫头去小厨房烧油,烧得滚烫烫的,拉几个水缸倒空,把油缸贴墙放好!” 班若揖手道是,媞祯连忙凑近了几步嘱咐起杨雪心来:“师娘,咱们快去高台上盯着,只怕时间也不多了。” 说罢她就要走,杨雪心一个回眸将她的手拉扯住,低声说不妥:“这里自有陛下派我镇守,三公子曾说过,务必保全你的安全,王妃还是赶紧从东西宫门撤,济阴王的人手在宫外等你,现在还来得及。” 媞祯却轻轻拂平晚风吹起的鬓发,镇定道:“方才陛下已经见了我的真容,若此时离开,不是坐实了此事乃济阴王府预谋了么?何况……皇后对我有恩,此刻弃之不顾,我也实在难以心安!” 再尔,陈修仪还在这儿,她更是难以安然她是否会在皇后生产之时动手脚。这个人实在太难揣测,只怕此事一会,她也得对此人想个对策,棋子弑主……她可容不得。 思绪简简一过,便转身上了望搂,就见外面有零星的贼兵开始拿着梯子要叫阵,门内的宫女看来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尽是惊惧。媞祯静静望向远方,半边脸没入昏暗不明的天火光映中。 “姑娘,姑娘!” 素来镇静的班若急吼吼过来,伸着脖、仰着头,“油缸都摆好了,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她转首,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叫弓弩手看着,不准他们近宫门二十米之内,擅闯直接射杀。”又像身后的杨雪心发令:“师娘,这距后院还有一段距离,命人迅速将二门拿铁板封起,记得,务必把木头浇湿。再去叫人用布包些面粉,不必系得太紧,尽可能多包一些。” 攻门将近,一一按着吩咐做事,不过须臾之间,外头的人陆陆续续增多,人人手持火把,直把黑夜照如白昼,喧嚣着杂乱的叫喊—— “尔等宫眷还不速速就擒!” “开门者视一等功,襄王可饶尔等不死,加封厚赏!” 媞祯在看台上当前而站,旋即低头拔出一杆箭羽,弯弓直朝那叫嚣的人射去,一箭封喉。 言辞震震道:“吾乃济阴王妃,尔等务必严防死守,若有判出背乱者,当即枭首示众!吾出此言,势与众人同生共退,绝不判逃!” 不知又是谁听了她的声音,鄙夷咆哮而来,“兀那妇孺,安敢相抗?!” 媞祯扬了扬脸,“异类蠕蠕,且配居于长安古都!我家夫子八尺高,只怕你们贼眉鼠眼的相貌,五寸三匝的个头,连过街的蠕虫也攀比过了去!且能入人之眼!”她刻意鄙夷,夹声夹气儿。 骤然惊一片轰然大笑,外头的脸色青紫夹白,然她挺一挺腰杆,气势依旧如虹,“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很清楚,狗样人语,姓杜的跟你们同流合污,便妄想一脚登天,造反作乱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慢慢地提高声音,不觉铿锵逼人,“容我善言相劝一句,姓杜的糊涂,你们可别糊涂,他判出了要权势有权势,败了夹着尾巴跟人回襄国了你们有什么可比较!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大魏,即便你们逃脱的了,反贼的家人有是什么下场尔等可知!想想‘阙氏之乱’,几万人顷刻灰飞烟灭,你们方才踏破的甬道,还有着他们没干的血呢!” 外头陡然静如无人,过了半响,有几个中原话说的不清的男声大叫起来:“别受这婆娘蛊惑,宫里头金银珠宝那是满坑满谷,待今夜霸占皇宫,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杨雪心也大吼一声:“咱们名册宫籍具在宫闱,若护陛下皇后不利,必造重惩!熬过了这遭陛下重赏不止,以后的前途还怕不光亮!” 随着两声叫嚣,一夜的攻伐也正式开启。 媞祯高震了两声,下令放箭。 外头的也没想到这群女眷会这么硬气,只要硬拆下一扇宫门顶着箭雨而上。杨雪心早有准备,命禁军抬来大梁朝翻越的人一扫,梁柱上了抹了油,摸一手油抓抓的,想再复上也是难。也有勇悍的贼人,挥舞着大刀爬墙,另有身手灵活的,甫一登顶,便被禁军一杆长枪挑进油锅里,滋啦啦焦灼一片。 外头思索了片刻,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脑子又酸又胀,便也开始朝里头射箭,掩护着他们同伙朝门内攀爬,片刻间守门的弓弩手倒了一片,忙不迭的换阿航新人再轮流箭战。 不觉回头间,见王妃纤衣若骨站在望台上镇定自若发挥,均觉更加严不可待。杨雪心急舞长剑为媞祯保驾护航,但见她吩咐班若将箭羽燃了火朝外飞射,又叫人拿小包装好的面粉往外扔,顿时惊起爆火一阵。 只听外头一阵哎呦惨叫,“快避着火,这是面粉,燃身上是要烧死人的!” “好不要脸的手段!居然这般下作!” 班若忍不住哼了一声,“一群蠕蠕还分它个高贵和下作!快些丢,一个个脸臊的囊货!拿水揉泥糊他们脸上才好呢!” 媞祯拿箭羽击一下缸底,叫人将一桶桶热油舀了顺着梯子往上浇,刺啦一声,瞬间鬼哭狼嚎,伴随这人肉的焦灼,不少宫女身体微微一缩,有些难以抑制的畏惧,开始干呕阵阵。 眼见门内的势气越发做大,外头顷刻焦急不已,火光连天间,只有远处看台上那一抹萤白最为醒目,一举一动,一谋一划,都是出自此人之手,想要彻底扰乱门捏的军心,还要由她开始。便这般想,一个贼人就压弯了弓对准那影子,怒放一箭。 “嗖”的一声穿袭夜空,骤然在耳畔回响。媞祯甫一抬头,几乎已忙不可躲! 第二百零一章 绝杀(下) 仿佛那箭头离她已有三寸之距,忽然一柄长剑从侧面些穿而来,准确无误的将那箭羽击飞。瞬间迎着惯性她跌倒在地,慢慢扶着栏杆站起来,才在那一星戎火之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班若惊叫:“央挫、曹迩!” 曹迩急摆手中剑,一个腾步飞跃宫门之上,“属下救护来迟,还望姑娘恕罪,不过姑娘放心,东西门处已经让咱们的人接管了,只待殿下突出玄武门,便可直达椒房殿,我等特来提前接应您。” 央挫侧耳倾听,脸色大变,嘴里呼喝着:“姐姐小心了,蟊贼又要来了,您先从看台上下来躲着,这有我和曹哥哥守城。” 果不出片刻,贼人们身上浇湿了水,呼啸着再次攀墙,这回进攻人显然更加激进,墙头人影攒动,挥刀清扫却是来不及。 媞祯蹒跚着从楼上下来,一时见这样的场景也是气喘吁吁,曹迩和央挫再过要强善战,双手抵百拳也未必能赢,这般扬汤止沸下去,怕也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她袖下拳头一攥,此刻二门的墙皮和漆门具用铁板钢筋做好隔断,连忙吩咐杨雪心先叫女眷沿着梯子退进二门内,又让一部分禁军从椒房殿后门出去,匍匐在左右宫墙两侧。 曹迩朝后看了看她的举动,连忙悟顿过来,叫人先将一桶桶滚油顺着泼下去,立刻去来火把一举烧尽,眼见烈火烹油焰纹如卷舌一般烧上了天,迅速给了央挫一个眼神,将上下的油泼洒在地上,待青皮的地转漫上每一寸的油光,才腾出脚翻进二门墙内。 人陆陆续续撤了进来,最后将攀登二门的梯子一收,无人镇守是大门也在外头一次有一次的撞击逐渐松动。 杨雪心抹一把大汗,媞祯则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先把弓箭搭上准备。”回首听着门内皇后生产痛意并未有所停止,不觉咬紧了牙冠,欲要背水一战。 忽一声吟啸嘶吼如野兽,宫门被“砰”地一声撞破,几乎是同时箭羽如星挥落,带着火光与地上的燃燃油相接,大火饕餮直冲天穹,一时逼退得贼人大叫“不好”,禁不住倒步数米,然而两侧宫墙的禁军早有准备,甫一是在他们如狼似虎冲进大门时,用迅速用铁板将宫门封死,犹如一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将他们困死在了火牢中。 火箭与面粉铺天盖地而下,闪躲不及,惊起嗷嚎一片,看得人心沸沸。 央挫笑道:“姐姐放心,后门处有奉茶监和禁军带人手看着呢,热油管够,尖桩多的是!” 媞祯僵硬着点点头,伸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刚松了一口气儿,浑见远处有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大声道:“杨副统领不好了!那伙贼人跑去后门了,咱们人有些寡不敌众,守在墙外的兄弟都死了!” 杨雪心转头去瞧媞祯,眼中有询问之意,媞祯扬眸看了一眼曹迩和央挫,“前院现成的阵地你们自己分派。” 曹迩大叫一声“明白”,恭敬的抱了个拳,当即从自己带来的人手中挑了些精干的去后院相助,自己与剩余人手继续戒备前门。 椒房殿直线跑动,反而速度更快,媞祯跟杨雪心刚到后院片刻,果然前头的人又开始进攻——调虎离山之计,想等后头打起来转移前门的目光,谁知曹迩央挫也早有后手,眨望着眼风,哪处露出半个脑袋,就一箭飞过去,人连闷哼都不及就直直栽倒。 然从屋中直望,两头刀光剑影看着骇人,皇帝在屋里有些坐阵难耐,把下把长剑踱步不已。陈修仪在旁嘘寒问暖已是无用,掀开帘子看一看皇后的情势,脸色越发阴鸷,然那个神情闪得很快,转面成了和顺的笑意,派人端了些茶水到后院献媚。 媞祯坐在廊下的凳子上,看着外头的光影正恻恻不安,见陈修仪从屋中出来,大拳紧握道:“这帮贼人,这个时候犯上,真惊了皇后便是剁手剁足都不够解恨的,还连累的王妃担惊受怕!” 媞祯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为人臣者忠,这是咱们的本分,修仪有此心意,神佛怜惜也会如您所愿的。” 不知道她葫芦里迈的什么药,却见她眼光一闪,将一盏茶亲递了过来,“王妃辛苦,也该仔细歇会儿。” 媞祯点头接过,却也使了心眼并未用,“眼下形式正急,二半夜的好多人都肚子空空了,只怕要坚挺一会也难。” 陈修仪嗳了一声,“王妃说的是,如今这时局我干杵在哪里都是无用,这就去厨房做些饼子来,只要能帮上我心里就舒坦了。”说罢笑了笑,摆着绢子就走了。 媞祯漠然看着她的身影,只恨不得她此刻离皇后越远越好,纵然她厌恶皇帝之极,到底于情于义他确实是一个很好夫君。如此暂歇口气,拿着方才送来水丢进花圃中。 忽然不远处开始有宫女凄迷的嘶喊,杨雪心迅速迎面走来,沉重说不好:“贼人不知从何处闯进来了,方才已经生了一番打斗,这事不对,前门后门具有镇守,怎么会……” 媞祯阅历极丰,所以用对突变反应极快,“你是说有内奸?这怎么可能?”连忙起身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袖口,“斐雯呢……斐雯现在可还在!?” 杨雪心面色凝重,才开了个头就忽感不妙,迅速领着步子跟媞祯赶往柴房,果然麻绳尽断,人已经逃走了。 媞祯拿着绳子的一头细看,并无明显刀割火燎,竟像是被人解开的,难道除了斐雯……椒房殿还有另一个内奸? 媞祯摇摇欲坠,强自镇定,“立刻拍所有人搜索斐雯下落!严守后门,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再放进一人!” 说着连连跺脚,她实在想不通究竟还有什么内应是她不知道的,椒房殿何其之大,如今人心惶惶,人影错乱,只怕她办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只怕一不小心闯起皇后的产房,更是不好! 杨雪心心下亦是焦急,斐雯本是在她的看守之内,竟出了这等疏忽,真要闹了事只怕奉茶监也担责不清。牢牢攥一把剑,急呼呼带着人朝院内四散开来。 媞祯扶着班若出了兀自,欲发觉得心口突突,抬头见不远处陈修仪待着宫女发派饼子,一时目光止不住往皇后那头看。 “咱们先到皇后那里瞧瞧,眼下那里没人镇守,我总是不放心。” 班若在一片朦胧的光里看她,迟迟问:“皇帝老儿那么可恨,何必管他和他的女人,姑娘肯替他们守椒房殿已是造化了。” 媞祯淡淡瞧她一眼,并没有再话,只是扬身走到前头,开合着步伐朝那头走去。班若心头堵着一股气儿,到底还是跟了上去,然方出门左转,几乎她刚掉头,一个蛮力将她撞到门上。 砰的一声响,媞祯反应不及,但见一个宫女掏出一把匕首捅向班若的腹部,见机实在太快,根本没有机会做出反应,班若就被一下重伤倒地。 此时曹迩央挫在前院镇守,杨雪心又去调令布置,四周并没其他人,媞祯不觉往后跌了一下,迎目才看清那宫女竟是斐雯。 她死死咬牙不出一点声音,斐雯却露出极致的笑意,“王妃娘娘,小别无恙。” 媞祯简直要呼吸终止,胡乱从头上抓下一只簪子拿在胸前,甫一是斐雯刚要上前,求生的意志就催使她就拼了命的往前跑,如同受惊的小兽一样在寻求庇佑。 然这般的挣扎,更惊起斐雯嗜血的狼心,三两步腾跃到她眼前狠狠抓了她的头发,“您还想到哪里去!您不是要出宫吗!奴婢送您出宫啊!主子为您百般筹谋……您、您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蠕虫异类!”媞祯倔强性子发作,任头皮疼的皮开肉绽,咬紧牙关瞪她,猛然抽出簪子朝人心窝扎去。 斐雯反愤怒不已,激起骨子里的烈性,死死箍住她的脖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媞祯想也不想,当刃抓去,利刃割入肉掌,顿时疼入心扉,然那力气下压的很大,几乎是难以抗拒的难耐,只觉有冰凉的尖锐抵着自己脖子缓缓下滑。 电光石火间,她已然看见,那匕首落下的银锐的尖离自己只隔了一层小衣,听着班若彼伏的惊呼声,已是难以逃脱的锋刃的刺入。然下一秒,却是有一股巨大的血腥从身后弥散,抬眼间竟是一柄短剑贯穿了斐雯的脖子。 第二百零二章 畸珠照暖 心里一阵阵跳得杂乱,她转头,一瞬铜墙铁壁尽被摧毁,险些哭出来——是温钰来了! 朝霞的云霭从他背后升起,带来一星曙光。温钰顾不上身后的烟火迷乱,发足向她狂奔过去,寥寥数步,却仿佛让他耗尽了所有力气,直到把她抱进怀里,才觉漂浮的半生有了停靠。 他心里痛如刀绞,知道她没有按照计划从东西门撤退他很焦急,又知椒房殿即将失守简直身心如火焚烧,一路加急崔赶才与中领军会师,基本是马不停蹄才直冲进椒房殿,尤其方才那份场景,他简直不敢细想再晚来一步会成什么样子。 “我再也不放手……再也不放手了……”他哽得难以自持,轻轻的袖子擦她脸上的灰渍。 她摇摇头,“我知道你也很难,顾念的又多,总之以后再不会了,咱们回去重新开始。” 他捧着她的脸说是呐,“往后咱们有大把时间在一起,好好的安养……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但现在都好了。” 他也瘦了好些,清癯的脸上有疲惫的痕迹,她扬臂紧紧搂住他,脸贴着他的耳垂,千珍万重地亲吻,“说好了,再不分开了。” “我保证,再也不。” 他怜惜的吻她的唇,失而复得的温度,简直让他心悸,仿佛缓了很久,才从那种要永远失去的错觉中缓了过来。 天地广袤,众目睽睽下的亲昵,连旁观的宫女太监也看出了满腔的酸楚。皇帝拿剑撑在门旁,看着椒房殿内外被济阴王团团包围架势,已经开始禁不住打颤,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温钰是来救驾的……还是来趁火打劫的…… 皇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门缝,如针尖一样的视线很快被温钰所警觉,缓缓拉住媞祯的手漫步上前,可以见得皇帝的眼中积足了恐惧。 自然,他记得他扣押了他的妻子,害死了他未出生的儿子,他蛰伏这几个月,这口气从来都没有咽下去过,恨不得现在三刀六洞放干这狗皇帝的血。可他为什么压制怒火没有行动,大抵就是经过这场战役,他也摸足了形势,清楚感觉到筹备不足,即便把自己的大军汇拢,即便可以轻易霸占京城,但后续的势力增叠也难以抗拒,何况此刻骁骑营还在南阳王手中,僧多粥少,只不过会重蹈阙氏的覆辙而已,僭主误国,被诛伐更是麻烦。 倒不如一举铲除杜重诲,再以救命之恩,说服皇帝把骠骑军送到他手里。届时他的兵力就能扩充一倍,将来轮到他动手时,更能一举定赢。 他昂首阔步,眯起了眼睛看向皇帝。如今吸引他的不在是随遇而安的生活,而是那万人中央的一国之君,因为经此一事他彻底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赢者,才有保护心爱之人的资格。 离皇帝还有一尺距,他拉着媞祯跪了下来,“微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又仔仔细细把战事经过回禀上去,更甚杜重诲的罪状也详尽诉说,不时看一看媞祯的脸,生怕她飞了似的。 他的俯首低头实在是皇帝想都未想,一时连他从哪里兴的兵都不敢过问,只朝着杜重诲狠狠唾骂:“朕枉信杜重诲十余载,他居然投靠襄王背叛朕,而今中领军铁骑威武,又有济阴王府鼎力协助,此一役彻底平定了乱党,朕心甚慰。今夜设宴,为侄儿及众将领接风洗尘,到时候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温钰却深深颔首道:“家国有难,臣粉身碎骨以报国家与陛下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居功。如今宫乱平息,臣只想携妻回府,相守相伴,还望请陛下恩准。” 皇帝脸色十分的抱歉,强行拆散人家夫妻,又靠人家才保住一命,简直连老脸都丢尽了,还得让人家立首功才能赎回老婆,说出去谁不骂他昏庸。可这事心里明白,却也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皇后喜爱王妃作伴,如今生产将至,朕再相留,显得朕不体人意儿了。王妃也是该回去陪陪济阴王了。” 大袖下的两只手用力握紧,然还未及他们续语,一声微弱的儿啼便从屋内响彻而来。 皇帝遽然站起身,李广已经满脸堆笑道:“陛下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惶恐紧张的神情一扫而空,媞祯的心弦也微微放下,跟温钰相视一笑上前凑了凑,只听皇帝无限喜悦的问:“朕和皇后都期盼这一胎是个女儿,如何,是不是公主?” 太医说不上话来,只是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说没事:“是皇子也不要紧,只要皇后平安就好。” 陈修仪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孩子的哭声这么弱,妾记得永安王出生时哭声可嘹亮了。” 甫一话落,寝殿里头传来皇后恐惧的尖叫,短短一气儿就昏了过去。外头不知出了何事,吓得皇帝连忙掀起袍子窜进去,问太医怎么了。太医不敢细说,吞吞吐吐的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抿口水,皇帝只觉不安,立时抢过了稳婆手里的襁褓,伸手抖开烟红垂软的小锦被,几乎是吓得一哆嗦,愣在当地。 媞祯和温钰跟在身后,上前偷眯了一眼,吓的也是一个踉跄,禁不住捂住口鼻不敢呼吸。 那孩子细弱,却腹部诡异的团胀,泛着青紫色,更为可怕是那孩子身上居然有男女两副特征!已然像一个怪物! 不知是谁嘟囔了句,“这孩子出生之日皇宫就遭此祸事,难不成是妖异之子?” 皇帝惊异暴怒,一个耳风打向说话的李美人,“满口诅咒胡诌,还不把她拉下去,乱棍打死!”又愤懑盯向一遭人,“今日所见,若有泄露,在座之人朕绝不饶恕!” 一片静寂,众人皆道明白。皇后声音不觉又从帐后传来,“孩子……我的孩子呢!” 却没人敢答,连皇帝也尚在惊恐中没回过味来,却是陈修仪带着冷冽的决绝,“陛下,皇后身体正弱,如何能再经受得起打击?妾斗胆进言,不若便当这个孩子出生便夭折了。” 皇帝微有怒意,然下一秒却盯着红帐子发怔,毕竟是自己的骨血,但若这幅样子即便是保住也是无用,不过是徒耗父母心血罢了。而皇后……生产虚弱怎么能继续受此打击。 更甚况是李美人那句妖异之子,即便他很震怒,但到底入了心,觉得惶恐不安。 他慢慢看向李广,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皇后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把它送去浮屠寺念经超脱,往生极乐。” 陈修仪含泪轻抚,“陛下圣断,妾会好生安抚皇后的。” 媞祯冷冷看向她,一双黑眸清透乌黑,浑觉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逼到肌理深处。 皇帝的目光扫过温钰的面庞有些歉意:“朕先去安抚皇后,外头的事情就麻烦侄儿派遣善后。” 温钰亦知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如今又是自己初出茅庐之际,皇帝消沉放拳对他是好事。于是他揖手一拜,拉着媞祯好言相送,“陛下安心,臣会好生将安顿后续时宜,只是杜府与骠骑军……还需陛下一副调令。” 皇帝果决让李广拿出玉玺,“你想怎么做,自己伱旨。朕信你。” 温钰深含微笑,将玉玺接过,“臣谢主隆恩!” 第二百零三章 清景无限 宫中的军务自有孔笙布置做主,济阴王府携兵将一到,骠骑军不少人丁的军心就已经动摇,不战而胜势在必行。至于杜重诲,甫一是刚回了杜府就要被霍舫的良吉带人手给抓了住,只怕杜家男女老少此刻还蒙在鼓里呢。 而当杨思权醒过神来,杨雪心已暂代了奉茶监巡视宫禁一事,正派遣着去带杨思权前往宣室殿询问救济不及的罪名。而北麓关处,石舫、霍舫甚至崔氏正在和呼延晏守株待兔。 一切都在按计划落地,温钰也迎来了难得栖息和徜徉。 从宫里出来,他在马车上捧着媞祯的手仔细包扎,所有的等待和煎熬都化作了相守的喜悦。他不停吻她,让她感触他的存在,“你说如今是真的么?我总觉得那么不真实。” 他一遍遍巡梭她,目光从手腕,肩颈,到脸庞,“……我真怕攻伐不利赶不及,虽说早先布置好,但昨夜骤然起兵没得提前知会一声,怕也是让你心悸不得。” 媞祯默了会儿才道:“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这道理我懂得。”铁血的规矩,作为家人能做到的只有坚持和信任。 她抬眼圆着眸子一叹,“只不过深更半夜我连脸都没抹就给拽了起来,实在是扮相有点不太好看,真是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肯定不好看了。” 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游走,“谁说的,你现在这么美,比我初见你的时候还要美。”嘴里笑着说着,却还是因那瘦弱见骨的身条儿红了眼眶,“这些天里抄家落狱,沈望舒要远比我们上心,咱们暂且松泛松泛。我呢除了宫里的问话其他也啥都不做了,就一心在家颐养你。” 她圈着他的脖子笑,“光顾着我算怎么回事,要是皇帝问你此番举兵之力何来可怎好?” “府兵家臣、佛寺工匠,或中领将相助。其实理由已经不重要,第一件内济阴王府能做出这个反应就已经代表我有直闯皇宫的本领,皇帝既是忌惮,又得尊重。”“禁军,此刻应该伤亡惨重南阳王与皇帝之间的隔阂又深,我能大发慈悲绕他一命,他应该很感激了。” 听了他的回答,媞祯的身子有微微的紧绷,却感受他安抚的手力一直从后脊滑进小衣里,“从前隐忍太多,现在也该换咱们摆摆脸色了。” 唇边那点淡淡的笑意令她有些羞窘,双颊晕着桃花色,不知不觉受着他的牵引慢慢仰了下去,眼里的光一闪一闪,“怎么觉得士别三日,你倒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轻嘘了一声,双眸因重燃希望,而变得熠熠生辉,不觉有些小抱怨,“以往是我太傻,总想着天下大同,人能各归一处,如今才明白黑白之间永不苟同的事实,又何必因不管己事的生死而殃及真正在乎的人。再尔……”他低下头在她耳畔亲昵,“王妃不在身边的苦楚尝多了,总是有些难耐的,时间长了什么不变?” 媞祯面红耳赤,他拉住她的手笑眯眯道:“我觉得三个月不上朝,不成问题。” 她噗笑出一声,说他不正经,可夫妻床笫间又要什么正经呢。半遮着眼静静看他,任他揉搓,仿佛每一次亲密的接触都愈发显出他不在的日子有多寂寞。 这下好了,总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盼到春暖花开之日,她也想要和他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离。凝睇着凝睇着,他生出莽撞的冲动,眼看在失控的边缘,荡得车围上铃声泠泠回荡。 她缩着脖子提点,“还没有到家呢……” 他笑着有些忍不住,勉强起身整好了衣裳,一入王府便抱她回朝暮台,把其他的人通通赶了出去。 天一气儿黑下来,乌云遮眼,骤雨打在檐上一阵紧一阵的。文绣文鸳掌了灯正准备送进来,走到门上听见里头瓮声瓮气儿的说话,脚掌一下就顿住了。 媞祯仰在床上眼炀情饴,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汪春水瘫在他臂弯里,“不是做梦?” 他伸手轻抚她的肩头,“不是,再真不过了。”他吸了口气,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咬,“瞧,我也是盼了很久才咬上一口实诚的。” 她努起嘴盯着他,“人家又不是粮食,哪有咬人的。” 他俯身在她薄红的耳廓上亲了亲,醇声诱哄道:“怎么不是?人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不到怎么点兵数将?又怎么阅兵呢?” 她从他怀中抬首,一脸迷糊的表情,后知后觉才顿悟过来。温钰挑了挑眉,慵懒地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长发,俯身吻她,温热的肌肤相|触,令人颤抖,一时又怜又爱。 她蒙蒙看他的眼神,猫咪似地呜咽了一声,愈发情动。大概是许久没有被住股温柔所包裹,她总觉得对这一份温存充满了向往和期待,她是真的爱他,发自灵魂深处都刻着烙印。 蜷缩的手掌微微伸展,像是被清水浇灌的花朵一般,娇艳绽放,妖娆异常。看着她渐渐明媚,他总想起经往遭受伤痛与磨难,不敢造次,她却微微一笑,如缠绵的藤蔓一样搭上他的脖子,“你很好……我很喜欢……” 他受了鼓舞,壮怀激烈,她拽着床帘摇曳,含情脉脉。 若是这样能把半年的颠簸和伤痛平复该多好,奋力的填满,一直欲说还休。仿佛爱到了极致,心里满载的柔情总是给都给不够,怎么办才能全部传达! 他茫茫念她的名字,总想起半夜惊醒床畔无人,怔怔一直到天明,这种日子真是不堪回首。脑子里一芒璨然闪过,他吻她,手臂紧紧圈着更加急促。 欢喜猛地将人淹没,浪头迎风而翻定。腻得蜜里调油,却似乎永远不足意儿。不管往后如何,此时此刻他和她一样快乐。 雨点子把窗户纸淋了个透,天还是暗,真像是到了夜里似的。他收紧了手臂,让她舒坦的趴一会儿,媞祯仰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好像不像她的屋子,也不像温钰是屋子。 他笑着看她,“早跟你说我想把这两间院子通开,如今正收拾好了,你回来住现成的,是比以前开阔不少?” 她扭了扭嗯了一声,拿汗巾擦擦汗,看外头看的出神,“天黑洞洞的,我去掌个灯。” 温钰把她拉了回来,扬声让文绣去掌个灯,“这么的躺着说会子话多好,让我好好瞧瞧你。” “方才瞧的还不够?我就这样一张脸,瞧久了又不会变模样。” 回复的是一串响亮大笑,他拍着她的后脑勺,“这话说的,要变样了那得多吓人,不成老猫子了。” 他的宽厚的手掌温柔而厚重,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仿佛也能找到停靠。她忽然无端地感伤,小手紧紧地环住他,脸埋在他胸口不想抬头。 他撑起身子,温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动作顿了顿,良久,才轻叹着,“我只是想起来了咱们未出世的孩子,如果好好的,现在该多高兴。” 他捧着她的脸说没事,“是咱们没有缘分罢了,别想了。依我看孩子是你的福报,替你挡意外没让你摔出事,可见他多爱你。” 她只是摇头,“并非是意外,更不是我不小心,是有人在后推了我!” 皇帝压着消息,很多声音都没有进他的耳朵,乍然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霎时憋了一口狠气儿。 第二百零四章 飞云过尽 温钰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为了索要赈灾银,这些事情皇帝压得够狠,我竟今日才知情。”他低头问她,无比怜爱,“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外面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媞祯的声音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却极其飘摇,“天黑月淡,我也什么都没看清,就是感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便……人事不知了。后来听人说,是淑妃害得我,可我左想右想总觉得太过牵强。即便是她怨恨我在皇帝面前揭穿巫蛊一事,又何必害我,连累她儿子南阳王跟你不快呢?” 他凝眸道:“你是觉得另有其人?” 她狠狠说是,扬头看向他,“只恨一场金刀计,把咱们的孩子折了进去。” 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在疼痛中他逐渐顿悟过来,沈望舒的那把金刀从何而来,又如今凭着金刀就可对骠骑军下威发令,他心知肚明,尤其是深知孟献城对媞祯的狼子野心之后,更是愤愤难当,即便心里十分抵触这个计策,但到底捧手功成。 他试想过媞祯为拿那把金刀受了多少委屈,可大概不想代价会这么重。他再忍不住,紧紧咬着牙,眼里冒火,“难为你在宫里周转,又受了这般委屈,这原是我该做的,却撂在你身上。眼下缘由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的,必将生擒孟献城之后……削手剁足,以解心头之恨。” 然他的眼睛却骤然敛了住,徐徐变得苍白,“只是……却不能让他以命相偿……” 媞祯惊觉抬头,他却灼灼盯着她,一字一句中有着一丝难察的哽咽:“内乱不平,外患难扛,若是此刻能用狗贼的性命换取一时的太平,这于国于朝廷都好。孟献城……” 他顿了顿,很快明言出那人的真身,“萧离。萧离……他是襄国的一员大将,又是祁昊的亲外甥,既然若做筏子就不止是退兵那么简单,拿下西郡五座城池也不为过。若叫他轻易死了……”有些说不下去,带着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媞祯慢慢缓了毒恨,把他的话思辨清楚,“只怕襄国会抵仇相抗,反而大魏应接不暇。” 温钰抱紧她,含泪道:“那是我的亲生骨肉,作罢我自然不会。我保证有朝一日大魏的铁骑踏破燕京,萧离之死全权在你之手。”说着眼里隐隐有泪光,“祯儿……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 风静静的,带了石榴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她鬓边,“千里之行,积于跬步。忍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两日了。” 他低垂下头,语气有些沉重,“想想这般,或许我也不是个好父亲。” 她凄然摇头:“不……”半晌才坚定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 一字一句如巨石压在他心上,现实如履薄冰,一点点揭开在他眼前,筹谋、布置,反而顾忌愈发多了起来,不到最后谁都不敢松懈一口气,可他唯一记得的还是这场血淋淋的教训,和骨肉分离的痛苦。 他静一静声,肃然道:“我保证,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白白牺牲。” 她用力点一点头,伸手拥住了他,他慰以双手抚平她的背,深深的在她额前一吻,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能跟她欢喜苦痛相感相当。 天地皆昏暗,安然再睡醒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迷糊中他也摸索着她,仿佛两具身体紧挨着才算圆满。 可是后续这一觉睡得太过,雨停了,天也黑了。媞祯猛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想起皇帝嘱托晚上要办宴会犒赏群臣的大事,可一搭眼看着温钰一脸慢条斯理的模样,浑像是她记错了。 她咬着指尖一脸迷茫的问:“今个……是没有晚宴来着么?” 他淡淡答:“传旨的太监来过了,是叫咱们今晚过去。” 甫一话落,媞祯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嗔怪他,“那你不叫我!天都黑成这个样子了,我连脸都没洗,妆都没化!” 温钰只穿了件月白的儒衫,用木簪松松挽了发,一派潇潇肃肃林下之风,“不急,叫皇帝等着。” 媞祯闻言转回头瞥他一眼,他却一笑让她放心,“这个时候皇帝是多宽容有若宽容,何况我立了功,又抱了老婆回家,温存一会他体谅咱们的苦衷。不会因误了吃饭的点,就随便怪罪。” 甚至还有心思拉她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的盘起头发,“其实放皇帝鸽子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不过我仁义,赏他个脸扮扮仁君相。” 他不同以往的执拗和不屑,竟仿佛如换了个人一般,毕竟以前他的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她都看在眼里,一时间竟有些许陌生。 其实她一直希望他能这样,可如今忽然转了性,她倒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他撑在她后颈轻轻问。 她摇摇头,仰头看他,“我今儿想梳百合髻。” 他搭手沾上桂花油说好,开始细分她的头发。 其实……也没有变。她低下头,盈盈的脖颈在灯下,白皙如玉瓷。 温钰慢慢捋着青丝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为什么你家女孩子从‘毓’,你却不从呢?” 她唔咦一声想了想,“听人说,我以前是叫‘毓婉’,因母亲不喜,就把名字改了。” 温钰似若至宝地瞥了她一眼,“婉婉……婉婉。”连唤了好几声细细品味,“多好听的名字,有人这样叫过你么?” 她赧然地说没有,他却莫名的兴奋,“那我以后叫你婉婉好不好?” 她有些皱眉,“这名字拗口的很,叫着真不像是我,倒像是另一个人。” 温钰被她这样一说,也愈觉得不似贴切,抿了唇静静思着,忽然喜笑颜开的哄她,“那就叫‘卿卿’,卿卿……卿卿,这个名字好,卿卿好,听着多亲昵,像你的名字。”摩挲着她柔嫩的脸。 她红了面又羞又爱,偷偷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促狭的黑眸,被他要笑不笑地盯了会儿。 安生一阵才把她收拾妥帖,到了他那儿,却慢悠悠的穿整朝服,经不住让人催了催,“快些,再晚到,也不能人家等吃饱喝足咱们再到呐!光捡剩的吃了!” 他还是老话新说:“多久没见了,一时疏忽忘了时候也是有的。你瞧瞧皇帝对皇后的喜爱劲儿,不也是摆在那里么。” 这人真是!给媞祯整理衣裙的文绣,那么矜持的人也浮起了窘迫之色。好不容易上了马车赶进皇宫去,果然所以人都到场了,都在等他俩,可皇帝却是异常的亲切厚道,作为风月场上的长辈,很大度地摆了摆手,“明白明白,小别新婚迟会儿有什么的,这遭宴会都是为了你们,不怕等!” 俩人听了话坐下,媞祯抬头却左瞅不见皇后的身影,果然是伤及了根本,听郑娞说:“皇后伤心难过呢,虽说那孩子本就月小保不住,但毕竟怀了六个多月呢。而且这次生产皇后亏空很多。” 说着,她夹小了声,“我偷偷瞧过一眼,那孩子确实吓人,尤其腹部肿起的青紫,实在诡异难测。” 媞祯纳罕道:“那陛下就没起疑吗?” 郑娞呼吸又浅又乱,“怎么不会,陛下早找太医问过,太医说或许是皇后孕中受惊的缘故,更何况还有淑妃巫蛊在前,这一切不都顺理成章。”她哀叹一声,全化成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升彼降,她降彼升,此刻人间三月春风,宴席上竟只有陈修仪获得。媞祯到底不得不揣测,不得不警惕,至少在真相大白前,这个人已划出归属之外。 不觉盯着右侧位子攥起手指,直到一个男声打破了她的凝视。 第二百零五章 阴伏阳升 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是孔笙揖着手走近来,“陛下,臣已经带兵将杜府一众亲眷压入大牢,正由左冯翊和右扶风两府合审,至于骠骑军如何发落,还望陛下下旨。” 皇帝微眯双眼,顷刻口中之音怒色难当,大手朝桌上一拍,“杜重诲可恶至极,勾结襄王谋反生出这般大乱,不审也足以言明!简直百死也不惜!倒是朕瞎了眼,枉信了他十余载。” 温钰揖了手起身,温言道:“奸佞向以卑鄙当道,何至于是陛下错失,不若舅舅今夜派人来信,臣也不信……那杜府中的幕僚孟公子竟是襄国大将萧离、襄王的亲外甥,杜孟联姻众人皆知,可见早有预谋。” “此话当真?” “萧离被捉时,身上还带着杜家姑娘的贴身腰牌,自然不会假。” 说罢,叫管彤上前把那枚令牌送上,深绿色穗子在灯光下浮着荧光,媞祯静静凝视,慈眉善目间却暗含阴翳。 没人比她更了解,那枚送给萧离的香囊,其实就是殷珠给她的那块腰牌,不过是在外缝了层锦布,塞了些香籽,只为杜家钉死罪名,诡舌异辩不得开脱。 一刀既出,不狠非绝。所谓气憋得越久,顺出来时才越痛快。 温钰继续含着脑袋,道:“如今人已正在发配京城的路上。听闻边塞的羯族军队,已经驻扎在关外十里之地。” 皇帝一怔,“竟有此事!”差些从龙椅上蹦下来。 他眸色微动,循循善诱,“陛下莫慌,不是好在已经生擒了萧离了么?……萧离之勇猛,在襄国也举足轻重,更是祁昊的外甥,袭爵武安候之位,即是如此又且怕关外蝼蝼之兵,即便是不费一兵一卒,咱们也能不战而胜。” 皇帝意味深长的思索,浓眉一轩,向他道:“拿萧离作人质交换自然是好,但……此类不除,凭他的本事只怕以后于大魏社稷有难。” “是作交换,所以只保证他活着足以,至于其他的……刀剑无眼谁又能说得清?”他唇角微微一扬,云袖拂落,“若陛下信任,可交以臣来料理,臣务必记使命而往之。”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贼人是如何攻破京城建立的联络网,又是如何向北麓关外传递消息、纵横谋划,这些温钰远比他更清楚,有人肯担这个责,他自然愿意高枕无忧,便道好,照他去办。毕竟在皇帝看来济阴王终于能证明自己的立场。 清酿宴饮,绫罗斗转,一时间无话不谈,从时局到朝政,竟都愿意听一听这个侄儿的意见。 温钰场面上说话十分地会拿捏分寸,进退得当,滴水不漏。默默间不觉就谈及了骠骑军,他试探道:“骠骑军原是陛下领带的第一批军队,都是跟陛下走南闯北杀出来的,是因陛下爱惜,才将骠骑军赐给了杜重诲管辖。只是人心难测,杜重诲误了陛下的好意,但这些士兵不过上行下效,并无他错。陛下不若骠骑军并入中领军,由孔将军好生教化,来日也可保家卫国,将功赎罪。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他说的头头是道,并没有居功邀权的举动,而是一笔一划为朝廷策谋,孔笙是个人才,向来不参与党争,此番有镇守宫城的功劳,他自然觉得极对。 “好好好,就依你说的办。贤侄果真是我大魏的股肱,朕这就下旨,册孔笙为虎威大将军,同时协领骠骑军和中领军。” 然而他并不知道,孔笙也是济阴王所筹谋的一份子。 孔笙闻言叩首谢恩,杨思权则因皇帝的言论侧目。自白日里被皇帝叫到宣室殿审查,救驾不济的罪名便如一口锅一样砸在他的头上,一夜之间恩宠尽失,而取而代之的而是他的义女——杨雪心。 不得不说那日晚来的一壶参汤多么蹊跷,竟不想他平素乖巧听话的女儿居然对他动了手,她是何时被策反的?又是何时被济阴王所收买?他如今还摸不清楚。 可他却明白一件事,判出阙氏的秘密还握在杜重诲手里,可恨地是他关押在周解颐那厮的地盘,他的手根本伸不进,只怕姓杜的不保,他也得被拉着同归于尽,投敌的罪名,那多大啊! 不觉暗暗拭去满手冷汗,从角落里出来,“奸贼险恶,竟能深藏杜府之久,令人毫无察觉。……臣也是听人言说,杜重诲并无认罪之言,会不会杜家并不知情,只是贼子过于奸诈,欺瞒于人。” 朱嵇以清冷目光缓缓扫他一眼,质问道:“杨首领之意,是要为罪臣辩护吗?” 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只把目光凝在杨思权身上,杨思权霎时青了脸,强自镇定道:“臣身为奉茶监首领,自然一心为大魏效忠,臣只是怕其中有所冤情,毕竟如今战事吃紧,杜重诲也是一将才,万一是羯族攻占宫闱不成,设的反间之计,故意让君臣失和?” 此时此刻已经被复职的方奇龄不觉戏谑起来,“不说杜重诲是不是奸佞,就是他不是,京城造围剿、皇宫被攻占、陛下皇后险些丧命都是事实,难不成就凭他不认,就能喊句冤枉?那在座的谁不冤枉,济阴王妃差些被内奸要了小命,济阴王一路风风火火进宫救驾,你全当无视么?” 徐敬惠阴阳怪气的笑,“方大人有所不知,此次奉茶监救驾全系杨副统领一人,又与杨首领何关?难不成杨首领是想为自己救驾不利脱责不成?” 方奇龄捋着胡子感叹,“原是如此,不辛劳之人又如何能体会别人的辛苦。”扬首看向杨雪心,“杨副统领大义!” 杨雪心从容揖手,“臣不过忠君之事罢了。再尔长辈年迈,小辈难免多劳。” 三人一场戏,明摆着落井下石。被冤不孝的,被说偷人的,还有杀夫的恨,凑在一起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几轮言语让杨思权没脸至极,却也不觉惊起皇帝对淑妃那晌话的回忆。那时淑妃已经疯魔,却言之凿凿道诸多皇子都跟奉茶监有牵扯!霎时经不住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杨思权向来机灵,难不成是故意来迟,就是等他死了奉主新皇么! 仿佛寒冰利锥一般破开他的五脏六腑,倏然苍白了脸色。总之这个人是留不得了,得赶紧打发才行。 他掐紧手指,坚冰忽然从他脸上消散了,特地换成和善的口吻,“这有儿女福就是安生,杨卿得了个好女儿,年纪大了能歇歇劲儿,朕瞧雪心历练已够,就许她代你首领之职,你也回去颐养天年。” 愣想不到皇帝这茬,杨思权惊诧地高呼,“陛下!” “杨卿……”心平气和的语气,却下了铁心。 再也由他不得了。杨思权如尘埃般抖落在地,瞬息之间形势大改,杜家保不住已是事实,如今连实权也彻底没了…… 后续恐怖不敢令他细想。平定叛军,多大的事儿啊!偏偏大魏最缺的就是排兵布阵武将,虽说济阴王是否善战沙场也未必,但能凭一己之身勇闯宫门的勇气,和明面上凭皇帝百般试练也能坚守的忠心,已经让皇帝对他彻底放宽了心线。 只怕济阴王往后更不会放过他,颐养天年……做梦呵! 宴会的高潮随乐声洋溢而至顶,皇帝醉中尽兴,将夺宫之变的功臣挨个赏赐提拔,兀自开始念念有词,“说起来……六部之中田曹部、吏部和五兵部的尚书位都还空着,一直没有适当人选。徐敬惠这个田曹侍郎已任许久,你老师裴行嗣教导的好,如今也是该独当一面了,就进为田曹尚书,为朕分担!至于……吏部和五兵部,五兵部暂管事的朕记得是姓游?” 只见一个鹤发青袍的老者踱步而出,“臣五兵部员外郎游存勖叩见陛下!” 皇帝道:“进为侍郎,继续善管。” 温钰察言观色,也迎身举袖站起,“此外昨日之变,左冯翊周解颐应变最快,不仅及时封城,还带人及时镇压了贼寇作乱,避免城中损失惨重。自然也少不得右扶风的相助。” 皇帝酒劲正迷,一时也琢磨起来,听人说过济阴王跟姓周的是连襟,如今人家立得首功求个封属实人之常情。两手一抄,拍掌拍得啪啪响。 “属地父母之官原应如此,周卿担起重责是大魏百姓之福,也是大魏社稷之福,能得侄儿夸赞可见是个妙人。吏部还空着,稍后朕遣旨叫他收拾收拾,代侍郎之责。” 忽然一个女声泠地响过,“济阴王如此贤明爱才,又何不是陛下的福报呢!”陈修仪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诚挚道:“陛下您瞧,济阴王求了这么多,独独没有替自己求一份,您最为深明大义,何不也赐济阴王一份恩典?” 温钰浅道不敢,皇帝却道:“朕的恩典还没下,贤侄且说不敢,你救驾有功,加官进爵本事应当。”摆了摆手叫李广,“传朕的旨意,让殿中部亲自策办,济阴王扶危拯溺,有匡扶社稷之恭,今尔按功行赏,封为‘秦王’,食邑加八千户。” 一瞬间媞祯惊着了,连温钰自己也惊着了。 大魏开国后,连带那位被阙氏害死的先帝刘桀,高祖时期曾封为燕王,再算上纳征受降的襄王祁昊也不过两位。如今温钰骤享册封,竟一时间竟连皇帝的亲儿子们都赛了去。 天大的惊喜,殿中不禁径相祝贺起来,陈修仪素手举起一杯酒,落落大方朝媞祯道喜,“秦王妃恭喜了!” 媞祯相视一笑举袖饮尽,立时清淡的眉宇间不觉露出烦忧之色,心头暗涌轻浮。 第二百零六章 且醉金杯 人或许都有个毛病,太冷静了肯定有鬼,太殷勤了也肯定有鬼。其实她手到功成的时候,陈修仪又何尝不是轻易撬走了后宫两位最德高望重的后妃,如今高位妃空悬,皇后身子又病弱,只怕她的位份也有得一进了。 可人升之太快容易忘本,得让杨雪心好好敲打敲打,多多磨难些才成。 这么想着外面又变了天,头伏里,就是阴晴不定,跟时局和人心一样,豪雨飕飕下着,与人声鼎沸串联在一起。 很快皇帝头眼昏花有些遭不住,亏些李广手快才没跌着,李广心肝直急,“陛下您这些日子不大好,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皇帝直摆手说没事,“喝酒头晕是正常,用得着大惊小怪!” 帝王的嗔怪李广不敢接,陈修仪贴身迎了上去,妩媚的安抚道:“那陛下可要妾的宫里喝些解酒汤,妾已经让人备好了,陛下……” 一摇一颤身影慢慢转到帘后,在一瞬媞祯晦疑莫测的表情之后变得静默。 偌大的朝廷殿堂,就仿佛一台戏剧歌舞,他演罢了他登场,他楼坍塌他高楼起,风水轮流转永远如此,就如此刻的他们,已经声名权利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但只是小高峰,不是最终点。 这样夜晚那么躁动,让人睡着了都想笑,繁华之外的她和他还那么炽热,其实有些变化也是好事。 次日天明如同换了一面新绸,蓝靛靛的,仰在枕上作懒,才听到他温醇的声音响在她耳侧叫了声“卿卿”。 枝头草尖的水珠儿转眼就被一抹青裙子蹭过,人颠了颠手绢迎这太阳从廊下冒进去,见外头一些小丫鬟正拿粘杆打蝉呢。文鸳不耐烦的呵斥,“不麻利地弄下来,殿下跟王妃在屋里歇觉呢,仔细闹狠了你们皮不保!” 文绣忙嘘声叫她小心,“没得知了猴坏气氛,你倒是一嗓子给人喊吓着了。” 文鸳讪讪回头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惯了么,招呼起来没轻没重,现今我知道了,咱们姑娘姑爷刚团圆些,我可不能败兴。”她支起手,“炉子上我顿了燕窝细粉煨鹌鹑,你去瞧瞧好了没,老爷交代的让姑娘好好静养。” 文绣说晓得,将掉过头便跟那青衫女子对了个眼,勉强躬个了身,“温良媛竟这时来了。” 温岱容弯着眼一脸善相,“听说王妃姐姐回府,我特来拜见拜见,不知可烦姑姑去里面通传一声?” 文绣哦了句,回头抬了抬下巴说不怎么成,“方让厨房烧水进去,只怕收拾到何时也不知,殿下兴致又好,奴婢哪敢进去受骂,您这是为难人了。” 温岱容也不是不读书的囊货,话里话外明白的不说王蓁宓比不上,比赵今淑还要机灵些,更是夫妻那些事嬷嬷们也早教过,乍听了一耳朵,脸便上了颜色,一会红,一会紫。 她掐着手绢道:“只是我还没有拜见过主母,错了规矩才更是不好。既是眼下不便,我坐着等就好,婢妾之德,向来如此。” 其实也不是腆着脸非要赖着,实在是在待不住,也不知是那王妃有魔力,还是王爷是个怪才,八辈子都不往西苑踏一步,更不让她们往东苑踏一步,难得此时借着王妃回来露露脸,不然且不是真把她给忘了! 想想那个疯了的王宝林和抑郁的胡美人她就害怕,她可不想步她们后尘,临到死还是个大闺女,那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眼瞧她是赖定了,文绣也不好推脱,只好回去复命,却没想她姑娘答应的格外痛快,想回来有请,而那厢温岱容的动作却比她还快。 人翩翩迈着步子进去,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睁开眼一看,温钰一脸散漫相的坐在塌上拿茶盖刮着杯沿儿,抬头瞥一眼,浑当没见人一般。 从前听说王爷对人是十分的笑颜色,哪怕待王氏、胡氏她们多少都客套些,怎么临到她……就成了皮不笑肉不笑的夜叉了呢。 她看了看四周,没话找话,“妾好久不来了,这新院子真宽敞。” 然而人没心情续话,只是简单的嗯了声。 心里头一冷,摸了摸裙子又道:“妾从前在闺阁里听闻,王妃姐姐最爱的是牡丹,妾娘家有人在洛阳,叫些人送牡丹种子也快,把这些不干事的石榴薅下去,明年能开一园子呢!” 温钰本欲不搭理,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茶杯轻轻一颤,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谁跟你说石榴花不好了?” 温岱容不知所以,只得陪笑,“妾只是觉得这花红得有些俗气……和园子搭在一起压根不配,所以才……” 她没言半,那眼神忽然如冰刀似的看向她,没有一丝温度与情味,浑然想起那晚的盛怒,温岱容霎时彻底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能怎么办?只得缄默老实下来,暗嘲自己命苦,怎么会有一个这么不好相处的夫君!不温润,不如玉,跟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没事端碗茶打发自己,抬眼见一抹淡妃色映入眼帘,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 其实上次寿宴也见过一次,她深知这位石王妃的皮相好,别说在这府里头,就是放眼长安美貌也是数一数二的,怪道不是凭一副好长相能把殿下拴在身边这么久。 如今她倒是真想好好会会这位王妃的本事。 温岱容抬起身子缓缓欠了福,“妾温氏岱容拜见王妃,王妃淑安。” 媞祯和乐和气的过去,脸上还带着薄薄的红气儿,还未落坐,那手便搭过来扶住她,“仔细着手。” 她迎着温钰的目光,缓缓坐下,“苏哲给我上过药,说是无大碍,过几天就结痂了。” 他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只笑着说好,便又拿镊子挑起茶叶来。媞祯半转桃面,斜倚着竹篾肘垫子,道:“温良媛是,早瞧着你一舞惊鸿,今日仔细看确实是个美人。”便让文绣拿来一盒钗环看赏,“一些劳什子玩意儿,就当见面礼了。” 温岱容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窒了窒,嗵嗵跳心口才顺下来,“瞧您说的您抬举,给我脸子呢。”慢慢也扬起面说,“不过妾见了您倒真觉得亲厚,倒像是自己家的姐姐一样,您若是不嫌,妾倒愿意天天陪您做个伴儿,您说呢?” 正好她能常常露脸,攻以时日也是可以见缝插针的。听说上一个赵美人便是这么捡了便宜。 可王妃还没说话,另一头倒不愿意了,“王妃身体不好,怕是经不起你问候,若真是有心,佛堂还空出来一个位置呢,不如你和胡美人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在佛堂做尼姑么…她可不想出家!立马腆起笑就回了,“那还真是,妾是个跳脱性子可见真会让王妃累着,妾还是在自己屋里给王妃祝祷。” 她砸了一下嘴,眼轮转起来打起来旁的主意,“既是不能亲自过来,不知王妃可以喜欢小食,妾做些送来也是孝敬。” 媞祯微笑说不用,“眼下心厌,一时胃口也没定数,有心意便罢了。” 温岱容却拍一拍膝盖,“那好说,妾身边有个极会做点心的丫鬟,送到王妃这儿来,您什么时候想便什么时候叫她做就是。” 滚车轮的伎俩,倒是越发拒绝不得。可明知道对方没安好心,又怎么会从呢。 媞祯面上扯了个圆满的笑,谢绝的话还未出口,温钰果断回了不成,“王妃性子内向,跟羔羊似的,话说多了都脸红,怎么能见得生人?莫名添个一个不是平白无故添乱么。” 这话一出,大家主子小家婢具是一愣。 温岱容脸色都扭曲了,这才是不怕挨劈睁眼说瞎话的!昨晚她亲眼见王妃骑殿下脖子上一道进了朝暮台,亲眼所见!那个欢快劲儿,哪像羔羊似的内向人呐,都快杵天上去了,难不成还是她得了癔症!她疯了! 那满眼鄙夷的震惊,连媞祯都有些被人强扶起来楞充大尾巴狼的架势,可怎么演呢?文鸳文绣都替她下不来台。 强压了半天震惊,才打了出个哈哈,总之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对了。 换个方向安置眼神,适才见宋桧进来通传,说石家跟霍家的大小长辈都来了,正要给王妃问安,这会子到了前厅,就要往朝暮台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手把芙蓉 外客要到,这里自然就没有温岱容再待下去的理由。媞祯松了口气儿,等人走了,往他手背上拧了一把,“我肝儿都颤了,你真拿人家当傻子!昨、昨在外头的时候……我都看见她了,还打个正脸……” 温钰一听愣了愣,却想了想也不妨事,“这做什么都有多有少,同样是热性子,有的人热多一些,有的人热少一些,怎打不准你是内敛少些的呢。更何况……”他捏住她的手笑,“你才是王府的女主人,谁管得着你呢,指鹿为马又怎样。” 她狡黠地一笑,骄傲的扬扬头,“可见荣得圣恩真好,如今连装也不用装了。” 他搓起拇指给她抿一抿鬓边的发,正拿挑好的茶叶沏的茶,门外忽然想起一声抖擞而凄切的声线,惊得二人同时站起,石父迎头从门框中踱出,甫一是刚见到人的面,就紧紧的把女儿圈在怀里,“我的宝贝心肝肉喂!让爹爹看看……还好不好啊!” 他抹着她雪白的脸,眼泪珠子直闪,“可怜见的,都瘦没了!这要让你娘瞧着,她得恨死我了,哎哟……女儿啊!” 从未这么心惊胆战过,区区数月的别离比以往几年几年的算都要长久,因为不知道是否有人照拂,担忧的情愫一直记挂在心里。 父女两个抱头痛哭,看得温钰也眼泪汪汪,轻轻拍着他们的肩,柔声宽慰:“不管从前怎么样,如今回来就好,别太难怪,今儿是喜事。” 石父点头说是,仔仔细细看了女婿跟媞祯说:“这些日子也苦了殿下了,可怜咱们人在矮檐下,几回想去接你回来,又恐皇帝猜忌,不能成行。你也不要怨他,实在是都委屈没法儿。” 其实石父和温钰一向很投缘,之前不过是不想让女儿踏皇家这趟浑水才没表白表白,如今也是那人跟亲儿子般看待。虽说一大部分是有爱屋及乌的成分,但到底彼此对媞祯是心是一致的,便没有任何分歧。 贴心话说了千千万,句句都满含长辈的慈心。霍舅父也进屋来,见石父泪跟珍珠绷了线似的掉地噼里啪啦,一时揉起眼窝叫骂,“闺女好好的号什么丧!瘦了就多吃,体虚就拿药喂,舅舅不信两个舫子金子堆一起还养不好一个小姑娘!”连忙抬起袖子也抹眼泪。 顾敞依言来搀扶,“岳丈,姑父也是关心则乱,以前小妹是两三天往府里跑一遭,这回子大半年没见着可不哭鼻子。”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我听说显瑀从前在秦州半年不着家,您都能哭三场呢。” “你这孩子……”一开口,才发现嗓音里带着哭意,霍舅父觉得丢面,连忙挥起袖子打发他,“去去去!” 显瑀哑然失笑,扳着她父亲别扭的身子哄道:“您怎还腼腆上了,谁不知媞祯不在,您哭得比谁都狠呢,瞧……现在眼眶还红。” 霍舅父这次却没有杠,而是含着泪抽了抽鼻子,崔舅妈一手搭上丈夫肩膀转头说别闹,“行喽,快去看看你妹妹。” 显瑀盈盈一笑,“小妹是个本事人,我是知道的,什么时候不会逢凶化吉呢?” 温钰恭敬朝她一揖到底,“这一遭子,也亏了霍姐姐相助。” “别介,”连忙伸手扶住,“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谢来谢去倒疏远了。” 媞祯很是欣慰的看她,“姐姐……” 晶莹剔透的泪珠跟琉璃一般,甫一刚一划落,就被显瑀稳稳接住,“好了乖宝别哭,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只要你好好的平安无事,姐姐上刀山下火海都乐意。”抓起她的手往自个脸上放,“瞧瞧好久不见,也不说我俊没俊?” 媞祯笑道:“变俊了,也轻瘦了,看着跟花仙似的。” “抹蜜的小嘴,夸起人来真是腻歪。”显瑀细眯了眼,引袖朝前去,“瞧瞧毓姚和兆绪,是不是长高变样了。” 毓姚满眼动容地叫了声大姐姐,“我在家里日夜盼,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而兆绪只是红着眼抽鼻子,蔡庭钧一看连忙给他抹泪,“在家说着好好的,要给你姑姑说吉祥话,怎么这会儿光会哭了呢?” 媞祯说没事,不禁朝屋里环了一圈,嘴唇一抿似有犹疑,“不过……毓嬛呢?怎么不见三妹妹人?” 众人霎时变了颜色,显瑀神色浅浅一闪,迅速恢复如常,辩解道:“她呀……嫁人了。” 一瞬纳罕立提媞祯眉梢,“嫁人了?这么快?怎么半年不见,说嫁就嫁了?” 石慎愣愣的左盼右顾,温钰也是默默,显瑀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快不快,无非是看对眼了就相中了呗。姑父您说是?” 石父的声音闷闷的,有些不稳,“你三妹妹嫁得好,霍舫底下一个姓顾的掌事的儿子,人挺厚道的,虽是嫁得远,但受不住欺负,你放心。” 崔舅妈也道,“可不是呢?都是喜事……都是喜事。”又扯别的话题打量向老二,“让二丫头继续挑着,总能跟你和老三一样挑着自己喜欢的,怪是这姻缘由天不由人呢!” 媞祯歪着脖子,脸上神色凝重,崔舅妈连忙扇合着眼睛,叫小殿下,“还不快让厨房备着,咱们好好吃顿饭。” 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话题从毓嬛扯到了席宴上。而掩饰就是有事,出于本能的反应,第一直觉就是其中有鬼,然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景,媞祯并未发问,而是想另做打算。 很快开宴之前,周宜水夫妇也带着贺礼到场,“我们没来迟。” 霍舅父如出一辙的呲哒了几句,“浑小子还知道来!” 周宜水抄起手摸了摸头,“我怎么能不来,多亏了殿下白捡了个四品大官做做,能上朝真舒坦,宣室殿大的耀眼,太得劲了!” 霍舅父却怕他鲁莽,“眼皮子浅看那些做什么,可好好的别出错。” 显瑀伸开手讲和,“别瞧人家宜水平日不稳重,实在是个可靠的,不然殿下和小妹也不会如此重用。更何况有乃矜在身边,没事的。” 乃矜觑了觑他,道个是:“是比从前好多了,知道人都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了。” 显而易见的打趣话,大家听了掩嘴囫囵一笑,人的运程是一遭儿一遭儿的,如今都是运头上,保不定明天能成什么样子。毕竟屎壳螂变知了——飞上天了!那也得命中有才行。 别人家二三事跟作为石父不入心,拿来汤勺给媞祯舀鸡汤喝,站着刚盛了足足一碗,正低眼恰瞧着她后脖上的那颗红痣,心和眉都禁不住暮地一蹙,“你、你这……后脖子上,什么时候长了痣?” 媞祯抬起手摸了摸,含糊四五的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个长的,没注意。” 石父放缓了脸色,温柔的劝哄,“回头叫吴斌生给你点了,这痣长脖子后头压力多大,不是什么好兆头,年轻丫头顶着这个不好,听话噢!” 媞祯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少见您这么讲究,用不着吴斌生归来,改明叫苏哲宋桧来就成。” 石父却难得严肃,“尽快。” 见他神色有异,媞祯才没缘由的答应,“成成成,我应您还不成!” 石父嗯了声,又是长长的沉默,直到媞祯的手肘往他腰上一戳,刚才的沉默才化成一抹慈祥的笑意。 第二百零八章 一帘风絮 饭后,爷们几个忽然来了兴致要去前院的箭场打几把弓,媞祯因懒不愿意动就没去,显瑀见状也抱着萍萍跟在屋里喝茶。夏日小午后,最是催人眠的,不一会孩子就扇着扇子睡着了,媞祯静静笑了笑,便打招呼叫文绣把孩子抱下去,重新滚了热水续杯。 片刻她道:“班若那日为了救我也是遭老罪了,如今伤可好些?” 显瑀抿了口汤说没事,“人好着呢,姑父特地叫了吴斌生过来,妙手回春的很,小丫头还惦记你,怕你因她伤内疚。不成事,下回来就能跳了。” 媞祯弯起一抹唇色说那就好,不觉拨弄着指上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如今咱们单在一个屋里,咱们姐妹俩也可以说些掏心窝子话。”她慢慢抬起头,一眸质问的眼神,“毓嬛到底怎么回事?方才那么拙劣的谎话可糊不住我。” 显瑀一听淡淡柳叶眉忽然扬起,“也没什么事……”看她眼神飘忽,便知不好再相瞒,到底都如实诉说了,毓嬛一事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罢,前因后果,她说得明明白白。 如洪水猛兽般往耳朵里一钻,媞祯挤了挤眼,声音震震道:“这不明摆着就不老三能做出来的事,肯定是她姨娘!” 显瑀只是惘然地沉静着,却不以为然,“画人画皮难画骨,你怎么能知道?总之她动了歪心思就是不好,不过是发作早晚罢了。” 媞祯的目光却定定落在她身上,回想起从前的过往意味深长,“一个连给她塞钱都拒绝的人,逆着规矩也要出去卖脸挣钱的人,把尊严和傲骨刻在身上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么作践自己呢?我瞧这事说她与听,她都不屑于做,你们一杆子打死也太武断了。” 显瑀目光如炬,“那她觊觎殿下总是她亲口承认的!” 媞祯只是皱眉叹息,“十四五的丫头情窦初开,她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好感?就算是喜欢也不算错,及时发现引导便是,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怪只怪她娘把自己闺女的脸皮往下扯,闹得大家都不痛快,芥蒂的芥蒂,心寒的心寒。” 须臾,显瑀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那这样……还是我做过了?” 媞祯回过头发问:“所以那顾家到底靠不靠谱?” 显瑀一听着话立时炸了起来,“天地良心我可真没坑她!我是女人,深知婚姻的不易,才没想给她配个地痞流氓糟践她呢。那顾家确实是个富裕老实的人家,在一波新秀中是最得力的,顾公子的长相人品和性格,放泉州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媞祯松口气儿,不觉想起毓姚退婚那件事,到底还是心有疑虑,“可泉州也太远了,经毓姚一事,我更觉得长安本地更好,天高皇帝远根本摸不准情况,甭说在眼前还敢欺负的。” 显瑀盯着她随手一扬步一摆,因抽动的身劲儿腕上的叮当镯“铃铃”的响,“她又不是跟你一个娘的,何必管她呢。” “可我毕竟大姐。她确实跟我不相干,但到底是一个姓的姐妹,心狠意狠留外人便罢了,我总不能对亲人也不管不顾。”她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摇,“姐姐……你写信给顾家调过长安来不成么?” 一声亲情大过天,显瑀心里七分的不愿,到底随着这一声央求罢了,“成倒是成,如果你非要如此的话。”然又慢慢扭过了头,“只怕我愿意如此,人家还未必领情。”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 不同与外面的吵闹,这里始终是孤寂的。王蓁宓用手梳着头发,这似乎是她寥寥岁月里唯一喜爱的事,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吵闹声,她格外的窃喜,拉起丽馨的手不停的说道:“你听……外头花轿要到了,我要嫁人了,快、快给我梳头啊,我要做最美的新娘,不可以被石氏那个贱人给比下去!” 丽馨沉默片刻,拿起梳子替她打量,吹着泪涕零说:“您好好休息,何苦操心来着,那、那是……石家人到府里看王妃来了。” 王蓁宓愣了愣,俩手捉在自己胸前,“石家人……石家人?那我是谁?我有家人么?” 丽馨说当然有,“您是王家嫡女,怎么会没有家人呢?”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涨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她仰头看着天,又看着她,懵懵的发问:“那我的家人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家人……我、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在哪里呢……” 丽馨只是摸她的头,却是沉默无言。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继续说,告诉她,她的母家放弃了她,不要她了,这太残忍了,被自己家人抛弃……实在手太残忍了。 可如今自己的处境又何其不残忍呢。杨思权已经失去的陛下信任,自己犹如一颗死棋,而王家那儿为了避嫌杜家,不惜将王夫人——王弥亲妹从族谱上勾去,以向天子示臣服之心。前朝正在改天换地,人人惶恐不安,此刻的王家又怎会又闲心想起王蓁宓这个女儿? 即便此刻她自知面前这个人已毫无价值,可同共患难这些时光,她已然把她当成生命的另一种陪伴。 如今,她们终于成了都被人抛弃的人。 安详的日子了过了十几日,天气也渐渐热起来,新修的朝暮台后面有一间碧桐轩,纳凉最是不错。因在宫中拘着很多日,长安乃至平阳和洛阳的商舫事宜一直未处理,暂歇几日,倒越发赶起来,几经将章叠看了半多,媞祯才轻转口气。 望着窗外流云轻浅,不觉想起些事:“如今过了数月,万佛寺也尽完工了。” 温钰亲手递了杯茶给她道:“是这样不错。” 媞祯想了想道:“皇帝心性难测,此刻重用你也不知下刻会怎样,如今你初封秦王,难免是众矢之的,南阳王也算是撕破脸了,临海王虽是个草包,但到底是个皇子,咱们还是不能轻敌。等到皇帝醒过神来,别人捉住你狭兵的把柄送到眼前,咱们就不好开脱了。” 她顿了顿,看向他,“我的意思是……洛阳那里淮安已经很稳妥了,不若将大军压到此处,说是商舫的伙计也罢,打手也,总比在佛寺里藏着掖着强,更何况咱们也得两船踩,不至于失足之日没有停靠的后路。” 片刻,她狡黠轻言,“至于长安我们有孔笙足矣。” 她的声音如清晨梦寐敲起的金锣,一瞬间凝住他的心。温钰眼里十分有犹疑,“孔笙我虽有收服之意,夜宴之上也确实为他揽过权,可他视沈望舒为正主,咱们想取而代之只怕也要时日。” 媞祯却摇头握住他的手,“我在进宫之前曾跟沈望舒明言,我替传递消息的条件就是孔笙的忠心,所以此棋……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温钰听后微微屏息,嘴角慢慢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舅舅昨夜也带萧离进京了。听说襄王收到谈判信一病不起,但此刻兵已经退了。” 媞祯深以为然,“再怎么说萧离的母亲也是祁昊唯一的妹子,萧离又是那样的人才,怎么可能不会心急如焚。捉住了七寸就狠狠打下去,千万不要犹豫。” 他眸色微动,在她头上抚了一把:“是该和朱太傅准备着了。这次谈判我还请了裴中丞。” 媞祯道:“裴行嗣是犟种,不偏皇帝不偏王爷也不站队,心里只有大魏社稷一个,比他的学生徐敬惠都要难以琢磨,不过这样纯臣却也是最好的,不论君主几轮流转,他对大魏的忠心始终不变。” 她低头看一眼王家那里送来的恭贺信,不觉眸中微微忽闪,“不过王家就不一定了,先是舍了女儿,如今又了舍了妹妹,杜王一家,从前最坚不可摧是亲盟如今比纸还薄。”便问他,“皇帝有什么打算?” 温钰听话给她分析道:“要说不芥蒂是不可能,一条藤的人,谁知道杜家之事他是否参与呢,即便是表面不说,心里也早不如从前了,更何况还有温家这个新秀。” “是么。”她轻轻挑眉,贴他耳侧,“王氏也关了快一年了,不如……开个恩典放她出来喘口气?” 他淡淡地应着,“随你。”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绕过他的脖子坐他膝上,“你也不问我做什么?” “王家不除留着始终是隐患,你想怎么就怎么做,我……都放心。”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将她牢牢困在自己怀中。 他这话说得既轻且慢,媞祯仰着脸讪讪地看他,几经吐息,慵慵懒懒蹭了蹭他的肩。搂在一处,自是感觉到了,然还未有下一步亲昵,严实合缝的门就忽然被人打了开。 闯进来的是管彤,乍见屋内之情态,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往后退了一步,强挺着老脸说道:“殿下,左冯翊那的高琪来报话,邹忌平到大牢里看杜重诲去了,说是替殿下审人。” 温钰低头斜睨,也未阻止,“他想审就审,我这里无异议。”说罢,便挥手叫他退下,抬头又问起媞祯的意思,“这欠债的总是要还的。咱们要去大牢看一看吗?” 媞祯果断的说了“不”字,“帮人帮七分,剩下这三分是他自己。若不能手刃仇敌,又怎么能算得上报仇呢?咱们看着擎好。”便低着头垂在了他弯臂上。 第二百零九章 忧愁暗恨 大牢这个地方从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确实反差最大的地方。每一个人在跨过漆木门槛前,谁不是身家清白,身世显赫的官宦子弟,徒然跌落云端,坠入阶下之囚,无异于比死亡还可怕。 安静中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听起来就知道有人在开锁。杜重诲知道这代表着又有新的犯人被提至此处,依旧仰头歇在草垛上,徜徉着外头杨思权的动静。 到底是一条藤上的人,他该知道不救自己的后果,时至半月都没有动静,难不成杨思权真想自己一身轻? 忽然听到外面有个动静离自己越来越近,是周解颐身边的高琪,好像因着什么人往他这边来,“邹先生,这边请。” 被高琪称为邹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气质清俊,但模样不详,半边脸被一层银色面具所罩,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高琪的恭敬客气,杜重诲心里却越觉不对,仔细想了半天,好似记得南阳王身边确实一个姓邹的幕僚。 这个时候难不成南阳王拍他来找自己的? 杜重诲怂着肩坐直,不一会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的出现在他面前,高琪掬个礼告退,沈望舒只淡淡笑了笑,动作仍是不紧不慢,一抬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杜重诲闻声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之人。 “杜将军,士别三日,真是大变光彩。”沈望舒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杜重诲看着这个淡然从容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邹先生,怎么也有功夫来看本官?我记得南阳王很重视你,你主子如今被幽居在府,你不为他出谋划策救他水火,到地牢蹚浑水算什么?” 忽然目光沉沉地,“难不成是为了讽刺我,落井下石来的?” 沈望舒冷朝,“落井下石……这不是将军让杨首领拿振威营秦少将当靶子一事吗?”他略略吟哦,“叫错了,如今已经不是杨首领,而是前杨首领。” 他特地咬狠了那个“前”字,杜重诲果然大吃一惊,“什么!” 沈望舒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看您反应那么大,是承认跟杨思权是旧相识喽?” 杜重诲忽然敏觉,“原来邹先生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可他杨思权与我是否是故交又有何妨,就算本官关押至此,就算杨思权被卸了权,南阳王的地位都不会如前了,你不用在本官面前卖弄,徒劳而已。” 沈望舒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此事对南阳王自然是徒劳,可对您却不一样。他此刻失了权,你便是黄泉路近,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杨思权而已。”” 原来是为了试探他跟杨思权的间的密辛。如果不是为了杨思权,只怕这位邹先生也不会拖着残疾之身亲临。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够觊觎的就是杨思权能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游说。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害他的济阴王,还有被他坑害过的南阳王,所以杨思权被卸权也不意外。那邹忌平出现在地牢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彻底击败杨思权的突破点。 可如今身陷囹圄,又怎知邹忌平所说一定为真,便是挑拨之言也未必,只要他还活着,杨思权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一定会护着他才是。 “杜将军,”沈望舒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一字一字,“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说着骗你的?可是时至今日真的假的重要么?杨思权失去只是权利,而你确实生命,人只要活着,一切都有改变的那刻,而你……一刀两断就什么都没了。而且不只是你昔日的盟友,连济阴王也踩着你的登上了‘秦王’之尊,估计你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为什么刘温钰的人能够令行你的骠骑军行事呢?” 这些话听着太过冷酷刺心,杜重诲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 沈望舒拄着拐,居高临下,“其实杜将军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说白了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你太蠢了么。” 杜重诲的眉棱猛地一跳。 沈望舒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那真正的聪明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其实不就在你身边么?首先,你们彼此有着互相共知的秘密,窝在手里,让任何一方都不能背叛一方。只要有一方落难,另一方就会不惜代价的去救。当你也默认了这点,那个人就会明着为你求情,然后让皇帝怀疑贬斥,最后借着这个借口远走异乡,等到你缓过神来无人救你之时,你再想把秘密公之于众拉他去死,他只怕已经逃之无人之地了。最后最后……您这个笨蛋死了,而他这个聪明人还是好好活着。” 杜重诲面色发白,抑住胸口的起伏,却禁不住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玉额上滚了下来,落在地上,污成一个点。 “杜将军,”沈望舒紧逼而来的声音惶惶惑在杜重诲的心头,但见他从拿来两本奏章,“这其中一本是陛下放杨思权养老还乡的旨意,另一本……是你杜氏全族处斩的文书。所以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 杜重诲并没有如他所要求地抬起头,而是对着两份奏章细细的研读,白纸黑字,似比沈望舒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 “您可以好好看看,这是发到中书省的旨意,是南阳王特地截来抄伱给你的。真假与否,你随意问狱卒便知。” 就算杜重诲真的笨,他也知道这位邹先生所言不虚,更何况杜重诲其实一点都不笨。可即便如此,不依靠杨思权,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根本没有。可若这跟救命稻草从此至终就想将他抛开呢,判出国门的大罪,又有谁敢捞他呢? 他渐渐抬起了头,迎住了沈望舒的视线,面上仍保有着自己的坚持:“你说的不错,杨思权或许不打算保我,但我现在只能赌这最后一局。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信我?”沈望舒微微一笑。 “信你?先生开什么玩笑?我可跟你的主子南阳王有旧仇,他会放过一个冤枉过他的人么?我且不是在与虎谋皮。” “你错了。”沈望舒语意如冰,“如今显赫一时的是秦王刘温钰,与南阳王如何?将军是难得将才,若是愿意归于南阳王门下,为殿下养兵待日,若殿下真能显赫登位,您还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这样的选择,难道不必多一个敌人强?” 南阳王是只狐狸,狡诈贪婪,为了谋权不计诡计,所以一时不计较倒真有可能。杜重诲心里微有松动,又眯紧双眼,“我是判出大魏的罪人,南阳王会放心?” 沈望舒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这一切难道不是刘温钰对您的陷害么?” 杜重诲心头一震,“为了巩固自个,南阳王连国名也不顾了。” 沈望舒瞟了他一眼,“杜将军如此处境,还能有点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应该高兴才对。要真是一无用处了,绝路也就到了。” 杜重诲细细思索,依照南阳王的品行确实可判断一二,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救本官?” 沈望舒歪着头看了看他,“我想知道您和杨思权共同的秘密,但不是用说的,而是用写的。” 杜重诲闭上眼睛,似在脑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担心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后,南阳王会拿它兴什么风波。因为这个秘密背后所牵扯的那件事,与他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只要沈望舒回去跟他一说,他为了控制杜家也不会自拿这个跟一条藤的杨思权为难。而杨思权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让整件事情被散布出去而已。 可是,这个“邹忌平”会不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呢? 沈望舒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明明是孱弱不堪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将军现在只能赌,到底选择哪个对您更好您心知肚明。更何况这份手书,也不过是我们牵制杨思权的把柄而已,南阳王想要只是盟友,而不是盟友的尸体。” “罢了!”杜重诲灼灼感叹,抬过手要纸笔,“你只要记得你们的承诺。” 沈望舒狡黠一笑,把纸笔给他,待他书写完之后仔细的查看,何等详尽细致,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他们合谋判出阙氏,谋害沈家军的证据。他掏出一块印泥,迅速拿过杜重诲的手指画押上去,轻轻道了句成了。 看着沈望舒扶起拐杖要走,杜重诲急忙拖着铁链跟上几步,“你不要忘你答应我的!” 沈望舒却咯咯笑起来转过头,“我答应你什么了?” 杜重诲似乎如被刀刺,一个纵步扑向大门,却在下一秒被狱卒拿锁链紧紧锁上。他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站着:“邹忌平!你个混蛋!你混蛋!啊啊啊啊——” 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望舒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我就是骗你的,那又如何?” 他驻足而立,一身不可一世的骄矜,徐徐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或许,你该叫我沈士溪。杜重诲……别来无恙啊。” 说罢他便不看杜重诲一眼,转身出缓步离去,而杜重诲却像是死不瞑目般的眼神,颤颤巍巍,瑟瑟发抖,最后一声惊厥的叫声响彻云霄,怔然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第二百一十章 明堂雪冤 七夕前的大雨最能洗刷暑意,淅沥数日后炎夏渐渐散去,早晚的空气已十分凉爽。沈望舒却并没因良好的天气病情骤减,双腿的疼痛愈发严重,钟老先生把过脉,神情直接肃了大半,“你这腿部坏死已经快沿至于尻,必须得赶快截除,再晚……老夫也救不了你!” 沈望舒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但是还要等几日。” 钟老先生听了很气愤,想质问他到底拖到何时,却也知道沈望舒这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待他同意那刻,只怕自己用强的也不成。 如是到了七夕那日,殿中部筹备典礼如常,难得是温钰前些时日忽然起了兴致,相邀众臣于宫中同乐,皇帝因于这个贤侄正在磨难过后的“蜜月期”,准许的很痛快,除了备礼要多数几倍,其他也都不是问题。 早晨,于秦王府中的王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装,管彤带着昨夜已打点好的秦王礼服匆匆赶到朝暮台替温钰更衣,小别新婚的意儿,俩人一直蜜里调油,甚时媞祯在人面前也多了些不曾拥有的小意温柔、羞涩缱绻。 温钰素来起的很早,今天这个日子则更早,晨练沐浴后天光方大亮,由媞祯亲自服侍着束带整冠,他柔和拉过她的手,“有劳你了。” 媞祯微微一笑,“我知道今天是大日子,不辞辛苦也是应该。” 温钰镇定的颔首,“进宫请安。” 吩咐安排车驾,又亲自确认了今日的筹备,一切妥贴后,夫妻二人同上一顶架马车,在隆重的仪仗拥护下驶向皇城,至丹樨前停车,改步辇直入宣室殿。 此时皇后正陪伴皇帝于座前,短暂一别,似乎皇后的气色并没有缓过来的趋势,一动一笑都带着透骨的虚弱,但见了媞祯却难得精神起三分,皇帝脸上漾着笑,忙起身相迎。 温钰很守礼的带着媞祯跪下,“臣侄携妇,叩请陛下圣安,皇后金安。” “快平身,”皇帝笑着抬手,“群臣家宴,不必多礼,赶快落座。” 温钰掷手拜谢,便携媞祯坐于皇帝左侧的第一把交椅,因南阳王和临海王居禁思过不在,居右第一位的则是年仅十三岁的永安王。迎宴来往间,侍女们穿梭往来安盏排膳,忽然一个临时的难题出现在她们中间,便是宴请之人多了一位,上报殿中部,殿中部也犹疑不觉,直到秦王身边的管彤道了句“好生照应”,只好将人偷偷安排在角落一侧。 金钟九响,媞祯的目光便快速地将殿中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见沈望舒微笑着坐于角落,神情也算安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歌舞纵时缱绻,一姿一态婀娜尽显,似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万千,所以一舞尽毕,掌声如雷贯耳,随着呐喝击掌姗姗而落,低眉垂目的新任吏部尚书周宜水理了理红色朝服的袖口,眸色沉凝在与温钰的目光暗暗交汇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新居一功特被邀请而来的右扶风郭子坤有些诧异,“宜水,你要去哪里?” 可周宜水全然没有听见,袍角摆动间已到殿中锦毯之上,含泪而立。因他突然出现众人面前,满殿一片宁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睁大了眼睛,连御座上的皇帝也不禁不由自主地放下酒杯,有些吃惊地问道:“周卿有何故?” 周宜水眸中露出决绝之意,深吸一口气,扬起了下巴,“微臣要状告前任奉茶监首领杨思权欺君罔上、叛主谋逆、与阙贼苟同坑杀宿卫军沈家全族的大逆之罪!” 就这样一句话,整个宣室殿如同沸油滚火一般,瞬间炸开了锅。皇帝的脸色也刷得变了,周宜水恨抿着泪,咬牙切齿的从怀中掏出一份供书,“惊扰陛下雅兴,臣罪该万死,但杨思权之罪实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愤。此为杜重诲的审讯口供,特指出他二人曾接到陛下助力平阳的密旨后,狼狈为奸围剿了与阙贼抗争的宿卫军合族三千余人!新任左冯翊高琪阅后惊撼莫名,与臣交知后臣也日夜难安,故而选今日群臣尚在之际状告御前,还望陛下下旨斩杀奸佞,以安忠沈家三千忠魂!” 他眸中珠泪滚下,展袖拜倒,以额触地。如同重重一记闷锤,击打在殿中诸人的胸口,不觉间温钰挺身而出,向后击掌三下,只见杨雪心搀这一个瘸腿的中年人缓缓跪地。 杨雪心红了眼睛,含情凝涕,“陛下,臣也状告杨思权与杜重诲苟谋授受,于大魏垂危之际判出阙贼,不惜合力坑杀沈家三千人,险害吾夫命丧黄泉!”她指向她身边的人,“此乃宿卫军副官戴将师,特向陛下陈情!请陛下押逆贼当庭对质!” 平阳政变宿卫军将沈烨合族赴义皇帝是知晓是,甚至在他一上台还对其进行了追封,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桩政变的背后居然还有那么多连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没想到的是,杨思权——一个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人、一个他曾经最信任的人,居然、居然早早就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魏,这简直折辱他的英明! 皇帝早已怒不可解,两手手指颤抖非常,急火之中已将手中的青玉佛珠扔在了大殿,脆而击鸣,顿时如于鱼跃浅水,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吼声让李广亲自带人押解杨思权上殿。 不过转瞬,人已狼狈不堪的带上殿中,看着眼中架势,无论是刘温钰的愤懑,还是杨雪心的恨毒,甚至是周解颐的仇视,这个局都不辩而解,果然……他已大祸临头。只是他很意外,戴将师居然没有死……原来如此,呵!够奸诈,居然骗他,戴将师是假死,原是从那时他就露了马脚,杨雪心叛变了,如此窜想,只怕连石王妃入宫也是埋步好了的。 戴将师艰难抬起手指他,“平阳政变当夜……臣和杜重诲交过锋,他们趁宿卫军与阙贼战力竭而入,坑杀了将军、夫人、大公子……二公子,”说着不觉看向沈望舒,犹记得公子说过,他为探听宫中事宜曾与南阳王有沾染,一旦入局就会改变性质,届时皇帝疑心,不仅自己难以脱身,还会连累秦王重被忌惮。 于是一口咬定,“还有三公子。沈家……全死绝了!” 皇帝狠狠挠着眼睛看向杨思权,“今有杜重诲手书和人证戴将师在此,你可认罪!” 而杨思权竟诡异的心平气和,恍若与他无关的语气,甚至是戏谑的,“臣……认罪呵。” 越是这种凉薄无痛的语气,越令人气愤,周宜水简直想疾冲到他面前咬开他的喉管,谁能体会……当他从高琪的手中接过杜重诲的证词,得知沈家当年惨死的真相,是什么感受,简直比凌迟还要残忍! 凭什么死的是沈家!凭什么死的是他的师兄!被自己盟友坑害,那是希望骤灭后的绝望,他们在死的那一刻何等的悲痛欲绝啊!如果不是杜杨两个畜生举棋不定,贪生怕死,贪慕求权,沈家怎么会亡!沈望舒又怎么会死! 简直不可饶恕,简直百死难偿! 周宜水重重叩了一个闷头,“此逆贼已招认,请陛下速速决断,将此人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以安沈家三千英魂!若不严惩,不足以安朝局定民心。请陛下准臣所奏,以彰陛下的贤明盛德!” 他话音刚落,温钰、朱嵇、徐敬惠、方奇龄、郭子坤等人已纷纷出列,乃至呼延晏和向来不站队的裴行嗣均都大声表示:“周尚书言甚是,臣等附议!” 殿中的氛围本就有些慷慨激昂,这些又都是份量颇重的朝臣,他们一站出来,后面随即跟了一大批,连不愿与温钰同伍的荀太师也慢慢起身,神情激动,“奸佞不除,社稷难安,臣也附议!” 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倒,一人接一人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二字,映照地杨思权此刻如过街老鼠一般,让人厌恶、憎恨。 皇帝在喧嚣的高潮中做出了最振奋人心的决断,高朝宣旨判出了杨思权凌迟之刑,于月末在鼓楼大街当众行刑,其亲厚党羽一并连坐,杜家举重判处腰斩,小于十五者绞杀。 老臣新士、皇亲后宫……每一个人都因这个宣判而双目灼灼,即使是温婉柔顺的皇后,此刻的眼睛也明亮至极。 然媞祯却不知不觉走到大殿中间,“只是听闻杜家女已有身孕三月,陛下既决定放萧离回去,若处死其妻儿和稚子,是否有不妥?” 皇帝听罢疑惑的嗯了一声,温钰急忙俯身,“臣以为王妃所言甚是,何况稚子无辜,又牵涉谈判一事,一切还是小心为好。” 仔细深思熟虑,皇帝便同意了特赦殷珠一人,又命左冯翊小心看守。 后觉喧嚣依旧,酒靡令行。当禁军粗暴的将杨思权带下去时,一直把端持很稳的媞祯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沈望舒。 沈望舒依然保持着沉默,正如他默认沈望舒这个身份已经死去一般,安静地仿佛不存在,可他的心中却“咯咯”地响着,万马奔腾,龙吟虎啸,仿佛悬在胸前的冰柱被人狠狠折断,听得人振奋不已! 三千人……他的父母兄嫂都在其中,三千人啊!一帧一帧血泪不堪的画面,一股一股噬心吞血的恨意,五百五十二天忍辱负重,时至今日,他的谋划终于得偿所愿……他的至亲随将终于瞑目于九泉…… 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他的面颊上,强烈的快意,让他的身体如寒冬中干枯的叶子,难以抑制的簌簌抽动。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阳台路迥 南园的小炕桌上,数月前与温钰下得那盘棋局依然按原样摆着,一子未动。假途伐虢,至今终于也有了个结果。 难为的是沈望舒的身子似乎已经支撑到极限,不得不跟媞祯提前招呼离席。然乍远一观,却见他冷汗岑岑的额头,忽觉不妙,只好示意温钰她也暂退一步。 一前一后隔开,直到出了宫门才抽身跟沈望舒上了同一辆马车,回到南园甫一是刚下车就让孔笙给背进了屋里,钟老先生焦急的诊脉,却越摸越乱,“我本来以为大殿呈冤过后你的心思会陈定下来,没想到竟会颓势成这个样子,怎么?你是打算了无心思的去死是么!” 沈望舒苍白了脸色,却尽量舒缓出和顺的表情,“我想死……你也得肯放才成。” 钟老先生哼了一声,“放你死了给大家添晦气?一下子喜事变丧事,让你的朋友们悲喜两重天,甭说我做鬼不饶你,就是你的师妹秦王妃也得在你坟头骂上三日!” “钟老先生,”孔笙脸色顿时就变了,“你说话这么难听,盼我家公子点好不成!” “呵……”他摆了摆脸子,上手摸着沈望舒的大腿沿至到腰际,均已因肌肉坏死而趋于僵硬,这些天病情恶化,这犟种是强忍着疼痛不让他诊治,直到了今日殿审。 深深斜了沈望舒一眼,“你简直就是疯子,你到底是在逞能还是在一心求死!早替你把着烂腿截了早好了……你、你非要等到今日老夫束手无策才罢!” 媞祯心里大怔,孔笙早已扯过钟老先生的领子,“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回去准备棺材去!” 孔笙本来甚善言辞,却因他果断的定义而颤抖失力,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媞祯静静地以沈望舒的眸色相接,问:“真的是治无可治了么?” 钟老先生默然了片刻,“你叫他放宽心,相信我,不管是五个月还是十个月,他配合,我也配合……成不成?” 媞祯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沈望舒也露出了释怀的表情,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是不需要言语的。片刻的宁寂后,钟老先生带着孔笙抓药熬药去,独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 沈望舒捧着杯热茶,余光却在仔细打量她,从未那么仔细,竟有种想深深镌刻的感受。默默了片刻他道:“你放心……我没有忘,我会按照承诺把孔笙留给你。” 媞祯微笑道:“多谢师兄。” 他慢慢抬起头,“你不用谢我,我也有我的私心,想是有他在你身边保驾护航,我也能安心。”说着他又凑紧眉,“但你也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照顾好念影,不必给他太高的地位,平平淡淡安然一生就好。” “那周宜水呢?”她泠声质问。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再见最后一面的必要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他今天那么哭丧的模样,便知他还是孩子一般没有长大,便是见了也是又吵又闹,不似你和霍姐姐这般安宁从容,且是我到死都被他折腾得不休。……罢了……罢了,年纪大了……不想再哭了。”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仿佛积蓄着从前学府时光的美好,“曾经周宜水还说他小时候嫉妒你对我最好,可他却不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他。” “是么?”他轻抚着滑腻的玉杯,浅浅含笑,慵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也是嫉妒刘温钰的。” 媞祯恍然一抬头,碰上他盯过来的眼神,慢慢弯成微笑的弧度,余波宛转,“玩笑话罢了。”便自说自道:“我此一世自洒脱,如流水逝于掌心,过既无念,无挂无悔。” 可……既有过,用情至深也曾悸动不甘,在青春年少的时光里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如春似光的女子,哪怕一颗看淡红尘心肠,又怎会一点都不心动? 怎会……说不心动就不心动?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良久,她眸中光彩依旧,而他的眸却似不能承受她的明媚,热热地发痒,将视线一丝丝收回。 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朱砂流珠,“如今我已大仇得报,待杜杨二人处决,我便是时候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了。” “你要去哪儿?”她语气里有创然的慌张。 他温声说:“我想回平阳,那里是我的故乡。” “可以啊。”媞祯轻轻回应,一字一字为他找补,“安宁致远的地方才适合休养,长安确实太乱太杂了,官场阴谋不说,甚是南阳王这条百足之虫也是死而不僵,必会为复势对你多加纠缠。月末一过,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秋高气爽正是适合出门,你早离开也早清净。” 愣是没有拆穿他那颗身死还乡的心,仿佛只是说着一句出游的小事。 沈望舒点了点头,闲似家常的顽意,“即是如此,我还有件事情想求王妃娘娘,你平阳宅邸众多,鄙人可否能讨一间安住?” 媞祯深深地看着他,嘴唇向上微弯,“这便是客套了,别说是石舫在平阳的宅邸随你挑选,就是全给你也无妨,身外之物消遣罢了。” 眼角,已经有了些微的泪意,“其实你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已是很好,若是你突然消失,我只怕连照拂都不够。” 他静静地回视着她,一股暖意在心头漾开。媞祯的心意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无须更多的客套,勉力微微一笑,便动容低下了头。 这一年的夏天,随着杜杨二人的坐罪、王家的失势忽忽而过,无边的沉寂空拢着一个城,仿佛金秋的凉来得格外早,满砌落花红冷。 白纸沾染鲜艳,如血一般美丽,一笔一捺的挥舞间,是左冯翊大牢传出的密报。听闻在沈望舒审讯杜重诲当日,杜重诲便被气得吐了血,往后几日饭菜都没怎么动,昨夜送饭的进去查看,人已经没气,徒有一双眼睛睁得愣大,死不瞑目一般。 媞祯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了然一笑,稍后戏谑的品味着,“他要是死不瞑目,那整个沈家且不更死不瞑目,我瞧分明是做贼心虚!被自己的妄念给吓死的。” 高琪回个是,“陛下说了,杜重诲死的太好看不成,已经叫人拉到菜市街暴晒鞭尸,说是要足七日才好。” 媞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他,“左冯翊这个位子看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白受你主子调教。” “主子说了,沈家之仇不共戴天,绝不能轻饶了杜杨二人。” 她吟哦了一声,慢慢停靠一侧,有一缕难以察觉的恻隐,“那……杜姑娘呢?” 高琪如实道:“原定是按腰斩判处,但杜姑娘身怀有孕,其子生父又是萧离,为着跟襄国的谈判能顺利进行,所以暂时不做处置,还叫我们好生照料。” 远处的亭角开着一朵小小的桔梗,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微弱而醒目。媞祯拂一拂身上的湘妃色缎子,看着那葳蕤的花蕊,就如看着此刻殷珠失落的眼帘。 想是青葱花蕊的年纪,正是与丈夫和家人相陪相伴之时,若一切都不曾发生,在这样晴明的阳光下,她会绣着荷包,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然,却因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朝中利益的更迭而卷入其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无辜,只怕此刻殷珠已经恨毒她了…… 带着这个惴惴的心思,她拿着食盒来到左冯翊大牢。轻移蝶步,慢慢停在一侧牢房前,狱卒拿出钥匙开锁,甫踏进门,本该是粉红色的面颊此刻已经变得苍白憔悴。 斜斜一缕夕阳照在她身上,于昏暗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殷珠迎着那缕刺目抬起头,却不是凶悍的目光,而是始终不变的纯澈,轻轻唤她,“媞祯……你来了……” 斗转流世,她从高端跌入谷底,却是她最显赫之时,相见已是无颜。媞祯尽力宁静笑着,将食盒放下,“这是我叫人做的吃食,如今你有着身子得小心看顾着。” 殷珠含着苦水摸了下肚子,已经有些凸起,“难为你没有因为我怀着敌国的孩子而瞧不起我。” “稚子无辜,何况……你也是被蒙蔽的,哪怕你恨我,我也无言以对” 殷珠摇着头,惨然一笑:“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恨你?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是我自己选择视而不见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活在挣扎和痛苦中,活在两个抉择中:无论是明堂揭发的不孝,还是隐忍不语的不忠,都让我的内心受尽了道德的谴责。如今也好……也好,由你们终结这场闹剧,我也不用痛苦了。” “殷珠,”媞祯怜惜的唤她,双眉慢慢向额心聚拢,“可是我让这个结果爆发的那么激烈,丝毫没有顾及过你我之间的交情,你对此就没有一点怨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