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1章 努尔哈赤拜见陛下! 巍峨肃穆的紫禁城内,一名青衣太监引着两名高大的武将快速穿行于宫殿之间,到了一处悬挂着“武英殿”牌匾的宫殿处方才停下脚步。 “李大人,皇上、冯公公和张大人在里面等你们二位很久了,请进。” 太监完成了引路的任务、一时却也不急着走,拢着袖子、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看着二人。 被唤作“李大人”的武将会意,笑呵呵地握住太监的右手、做出一副亲密攀谈的样子,手里的银两却悄然无息地滑进了他的袖子里。 “多谢公公引路,一些辽东特产、不成敬意。” “都说李大人慷慨大方、知道体谅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今日一看果然不错啊。” 太监掂量掂量袖子里银子的重量、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几分,他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贴在武将的耳旁窃窃私语道。 “二位大人不必惊慌,今天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女真人不是死了个酋长、又乱了起来吗?张大人和皇上想叫二位来了解一下情况,顺便褒奖一番李大人在辽东的丰功伟绩。” 听他这么说、武将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塞了些银两将笑呵呵的太监打发走,板起一张面孔、拉过身旁那名武将小声叮嘱。 “大明不比女真、是个讲规矩的地方,紫禁城尤其如此,待会儿面圣记得要把礼仪做全,要是在皇上和首辅面前现了眼、我都保不住你!” 被他拉住的武将身材异常高大,满脸的络腮胡子和横肉、看上去便是位不好惹的凶人。 但那名武将此时却满脸堆笑、连连点头,为了防止对方仰视自己还谦恭地弯下了腰。 “李大人放心,能来京城朝见皇帝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也是您抬举我,小人一定不给李大人丢脸。” “知道就行。” 结束了谈话,两人又谨慎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这才亦步亦趋地走入武英殿。 二人步伐所至之处,沿途的太监立刻尖声唱道。 “辽东总兵李成梁觐见!” “可算是来了” 端坐在主位上的朱翊钧、也就是天子嘴里嘟哝一声,这才将手中把玩着的茶盏放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朝自己小步走来的李成梁。 他以前还只在史书上见过李成梁的威名,穿越到大明之后、身边内侍和文官对他的称赞更是不绝于耳,这就更加重了朱翊钧对他的好奇心。 这可是位与戚继光齐名的传奇将领,虽则努尔哈赤是在他的任内一天天壮大、最终达到了与大明分庭抗礼的程度,但这口锅不能全由他来背、甚至不是大头。 辽东军务是标准的提督、巡抚、总兵三权分立,李成梁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总兵,只能被动地执行巡抚与提督的命令。 如果把努尔哈赤的崛起比作某种针对女性的刑事犯罪,李成梁肯定不是主犯,他顶多是帮人家按着腿的那个(滑稽)。 李成梁和他身旁那人走入大殿后头也不抬,李成梁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身旁那人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行礼。 “辽东总兵李成梁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这又不是正经上朝、无需多礼。” 免了李成梁的礼之后、朱翊钧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上,静静地打量着这位争议颇多的名将。 他今年才十岁、什么政务都不懂,坐在这里无非是摆个样子、给张居正充充门面而已,免得人家说张居正私下里与武将交往、意图谋反。 辽东哈达部的酋长老了,女真人的叶赫部趁机出兵侵夺其人口地盘,朝廷担心叶赫部做大、又不愿意直接动用大军远征,这才趁李成梁朝觐的时候召他过来问问,看有没有更省钱省力的好方法。 当朱翊钧下首的张居正问起这个问题时,李成梁的心里立刻有了底,这业务他熟啊、他在辽东就是干这个的! 恢复了自信的李成梁当即侃侃而谈,其老辣独到的观点听得张居正都不住颔首、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长髯,不时对李成梁表示肯定,两个老狐狸一时间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朱翊钧百无聊赖地盘了盘手里的白玉茶盏,余光瞥到了李成梁身后那名低眉顺目的武将。 此人面色红润粗犷、长着一张端正的国字脸,那一脸横肉简直都在往外泛油光,他个子虽然不高但却异常健壮,站在那里就好像头直立行走的黑熊,一看便是一员猛将。 朱翊钧打量了他片刻、越看越欣赏此人,他一直琢磨着找个教他习武的老师,再年长一些就让那个老师组织一支亲卫队,平时拱卫天子、战时充当一锤定音的精锐部队。 这个老师不能和勋贵、文官有什么牵扯,最好是个无牵无挂的外族人,这样一来能够保证对方的忠诚,二来也方便自己拿捏他。 既然此人有资格跟在李成梁身边、又是一副外族面孔,那大概率就是归化的女真将领,这种人最好用了,既有一定军事经验也足够凶残,是充当忠犬的不二人选。 如果此人在辽东军地位不高,一会儿就跟李成梁讨过来当个亲卫军官。 打定了主意,朱翊钧趁李成梁喝茶润喉的契机笑着开了口。 “爱卿身后这是何人哪?看上去倒是位雄壮的武士。” 李成梁颇为意外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自己本来只是想带他见见世面、可能的话再为他讨些封赏,有个统御部众的名分。 他本来还在想要怎么开口介绍,没想到天子居然问起了此人,李成梁立刻抖擞精神介绍起来。 “陛下好眼力!此人骁勇善战、弓马娴熟,在辽东军中已经效力多年。更可贵的是他热心王事,多次率部众协助朝廷镇抚女真诸部,是个难得的忠良之才。” “哦?不知他姓甚名谁啊?” 听到此人是个部落首领、朱翊钧不免有些遗憾,那把他要过来当亲卫军官估计是没戏了。 虽然已经没了问下去的兴致,但看李成梁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朱翊钧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仍旧配合着问了两句。 李成梁暗地里瞥了那人一眼,那人会意、立刻走上前来跪倒在地。 “臣努尔哈赤、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章 这还不该杀 “努尔哈赤不错的名字,朕貌似听人提起过” 朱翊钧带着和煦的笑容称赞了一句努尔哈赤的名字,而后便继续低头把玩茶盏、不准备参与到张居正和李成梁接下来的对话中。 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这个名字好耳熟啊,简直就像是某个辽东的蛮子 等等! 朱翊钧低着头思索了半晌、突然脸色剧变,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下方那人的长相,与记忆中那个“努尔哈赤”的画像反复对比,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他原本懒散地半坐半躺在主位上,现在却扶着扶手端正了一番坐姿,神情凝重地看向仍跪在地上的那人。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张居正和李成梁本来就“以夷制夷”“女真诸部”等话题聊得正开心,突然听到天子如此冷峻的语气忍不住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朱翊钧难看的神色、不由得面面相觑。 努尔哈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陛下还称赞了他的名字来着难道是他的名字犯忌讳了?不能够啊? 虽然心里直犯嘀咕,但努尔哈赤面上还是不敢有丝毫僭越,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天子的问题。 “启禀陛下,臣名为努尔哈赤。” 还真是你这个混蛋啊!本来他觉得努尔哈赤这家伙邪乎地很、又远在辽东,就算自己是皇帝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在这里就把日后最大的匪首给逮住了,这不杀还等着过年?朱翊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容,冲着一旁的侍从大手一挥。 “来人呐!给朕把他推下去砍了!” !!!!!! 在场众人被朱翊钧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惊地说不出话,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子,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武英殿外的十余名御前侍卫快速跑入殿内,侍卫首领没有第一时间按命令抓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张居正和冯保的脸色,见二人都没有什么表示(震惊中)、这才动手抓人。 “放开我、放开我!臣犯了什么罪过,要陛下这样对待微臣!” 努尔哈赤戎马一生、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怎么可能甘心被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言决定生死。 御前侍卫们的手一按在努尔哈赤肩上、他便激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喊,眼睛不住看向一旁的李成梁、像是在向他求救。 努尔哈赤个子不大、力气却不小,拼命抵抗之下三四名御前侍卫都拿他不住,反而隐隐有被他挣脱的趋势。 “让开!” 见局面陷入僵持,自觉在天子和司礼监总管面前丢了大脸的侍卫总管一把推开身前的侍卫,猛地用脚尖踢在努尔哈赤的肩窝处。 这一任御前侍卫总管是从锦衣卫升上来的、下手异常阴狠,努尔哈赤骤然吃了这一脚,只觉得整个肩膀上的肌肉都被他踢得扭曲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之下半分力气都使不出,很快便被蜂拥而至的御前侍卫们制服。 三四名御前侍卫忙活半天都搞不定、侍卫总管一脚就把努尔哈赤给踢趴窝了,要不怎么说人家是锦衣卫出身呢?这就叫专业! 朱翊钧龙颜大悦、赞许地冲他点点头,面色和煦地挥了挥手。 “朕改主意了、还是杖死他,你亲自动手、给朕打满九九八十一棍。” 侍卫总管忍不住嘴角一抽,宫廷里打屁股的板子可都是手臂粗的实心木棍、外面包了铁皮的!别说八十一棍了,认真打起来、三十棍就能把人打成一滩肉泥! 不过出于一名锦衣卫的职业素养、侍卫总管一句质疑的话都没提,只恭敬地应了声“是!”,便拿金丝线绳将努尔哈赤绑缚起来往武英殿外拖。 “慢着!先别急着动手!” 李成梁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连忙制止了侍卫们、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下。 “请陛下明鉴!努尔哈赤心慕王化、热心王事,实在是位难得的忠良之臣!如果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处死他,臣怕寒了大明一众藩属的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闭嘴老匹夫!朕是在帮你做完你早就该做的事! 朱翊钧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成梁、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反而笑吟吟地寒声道。 “李总兵,你也觉得一个十岁的孩子做不了人主吗?” (隆庆帝去世后任命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为顾命大臣,高拱与张居正不久后爆发政治斗争,冯保和张居正联手诬陷高拱意图拥立藩王即位,证据就是他放言: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高拱此时已被愤怒的太后赶出了京城。) “这臣绝无此意!” 李成梁脸色剧变、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连忙深深地跪伏在地上、再不敢为努尔哈赤求情。 朱翊钧这句话说得极重、而且很是流氓,既不讲法令也不讲道理、抬手就把一顶“蔑视天子”的大帽子扣在了李成梁脑袋上。 这可是个会死人不、诛三族的罪名,他和努尔哈赤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那个女真蛮子又不是他亲爹!自己犯不上为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既然李总兵没什么意见了,那就把他拖出去。” 见李成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再出声质疑,朱翊钧满意地冲侍卫总管挥了挥手。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一眼、瞬间用眼神完成了交流,冯保轻咳一声,原本正把努尔哈赤往外拖的侍卫总管立刻停下手、冲冯保讨好地笑了笑。 冯保在朱翊钧身边蹲下,满脸堆笑地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 “按理说、陛下是天下共主,杀一个蛮夷酋长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但杀人毕竟有违天和、太后那边奴婢还得寻个由头去交代,陛下能告诉奴婢、您为什么要杀此人吗?” 朱翊钧神色怪异地看了冯保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疯话。 “他可是叫努尔哈赤——野猪皮啊!这还不该杀吗?” 第3章 血溅三尺 由于朱翊钧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比较激动、导致声音大了些,整座武英殿的人都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努尔哈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就是汉人常说的昏君吗?我名字翻译过来难听是难听了点,但也罪不至死?这叫不叫草菅人命啊? 张居正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大了,朱翊钧平时看上去挺讲道理一孩子啊、怎么今天就跟一个女真人的酋长杠上了,非要弄死人家不可。 虽然天子杀一个部落酋长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仅仅因为不喜欢对方名字就下令杖死是绝绝对对的昏君行为,他堂堂内阁首辅绝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冯保的太阳穴隐隐跳了两下,凭他对朱翊钧的了解来看、今天这事是没法讲理了。 他冲大殿角落里的一名小太监暗地里打了个手势,小太监看到后悄无声息地跑了出去,朝着太后寝宫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张居正在心底组织了一番语言,恭敬地站起身来对朱翊钧微微俯首。 “没有恰当的理由就处死他人、这恐怕不是一个明君的行为,臣不能不为您感到忧虑。” “他是努尔哈赤还不够吗?” “臣以为恐怕有些不妥。” “这样啊的确,因为名字不好听就处死的确有些过分了,名正言顺是很重要呢。” 看着张居正面上的坚定和冯保满脸的无语,朱翊钧只得无奈地表示放弃。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朱翊钧看了看地上的努尔哈赤、仿佛突然找到了灵感。 “你敢抬头看朕?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拉出去砍了!” 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你不应该杀他,不是让你再找个像样的理由把他给宰了啊! 张居正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劝谏朱翊钧,这位少帝的脑回路似乎和常人完全不同,一下子给他整不会了。 就在武英殿内的局面彻底尬住的时候,冯保之前派出去的那名小太监偷偷跑了回来、冲冯保点了点头,几息之后,一名端庄严肃的宫装妇女走进了大殿。 “太~后~到!” 听到这抑扬顿挫的三个字,在场众人全都如获大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不用面对这位难缠的小祖宗了。 虽然只要冯保和张居正不松口,朱翊钧今天就肯定办不成他想办的事,但他们一个家奴、一个臣子,硬生生地把天子给顶回去像什么话?只好硬着头皮与他虚与委蛇。 现在能制住这位小祖宗的终于来了,太后无论是身份还是势力都把天子压得死死的,只要太后来了,就算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 “陛下?太后来了,您是不是?” 朱翊钧看着面前冯保的笑脸、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厌烦,他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只要这个人不愿意,他就办不成任何自己想办的事。 朱翊钧不发一语,缓缓走到被用绳索绑住上半身、半跪在地上的努尔哈赤身前,然后猛地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宝剑,以剑锋对准了他的面门。 “且将汝狗头寄于项上,待我加冠之日再取你狗命!” 侍卫首领的眼神闪了闪,以他的武功、想要拦住一个十岁的幼童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但朱翊钧的行为十分克制,他的剑锋离努尔哈赤的眼睛还很有一点距离、而且身上没有一丝杀意,也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下得了狠手杀人呢?放放狠话罢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朱翊钧突然向前一步、用力将手中宝剑刺进了努尔哈赤的眼窝。 多年的行伍经验救了努尔哈赤一命,他在最后关头反应了过来、拼命将头颅向身旁偏移少许,朱翊钧的剑锋只浅浅地刺进了他的眼眶里,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武英殿。 少许温热的血液飙到朱翊钧脸上,他握剑的手不禁微微发抖、心跳也被那惨叫声激得极快,他前前后后活了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伤害他人。 方才的漂亮话不过是为了让努尔哈赤和侍卫放松警惕,他毕竟只有十岁,如果一开始就杀意毕露很容易被侍卫拦下,强杀努尔哈赤的把握就有些太低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险些丧命的努尔哈赤此时已经出离愤怒,心底凶残嗜血的本性被彻底激发,他忘记了这是在武英殿上、也忘记了朱翊钧的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差点就被一个十岁的孩子儿戏一般刺死! “竖子!竖子!老子要撕碎你!” 努尔哈赤上半身猛地发力、原本就紧缚住他的金丝线绳现在彻底勒进了他的血肉之中,直捆得他皮开肉绽,幸好金丝线绳的质量过硬,就算是极端愤怒状态下的努尔哈赤也没能彻底挣开。 一旁按住他的侍卫吃了一惊、两人正要合力把他按倒在地上,谁知努尔哈赤蛮牛一般猛地抖擞抖擞身体,居然将看押自己的侍卫掀翻到了一旁、他整个人站起来一头撞向朱翊钧。 危急关头,朱翊钧自幼苦练的武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气沉丹田、将全身气力汇聚在右臂之上,脚下步伐轻踩躲过努尔哈赤的撞击,将自己的剑锋横在他的脖子上。 正当努尔哈赤要急刹车停下时,他右手一把揪住努尔哈赤的头发、将对方的头颅掼到了自己的剑锋之上。 别看朱翊钧年纪尚幼,但他是从小习武打熬出来的筋骨、气力非同小可,更别提努尔哈赤此时重心不稳还被捆得结结实实,努尔哈赤被自己的惯性和那股气力按在地上、剑锋就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 锋利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划破了他的皮肤、汩汩鲜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咽喉处致命的疼痛刺激得努尔哈赤目眦欲裂,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十岁的孩子逼到这种地步。 离目标只差最后一步、朱翊钧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深呼一口气稳住颤抖不已的右手,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了努尔哈赤眼前。 “记住我的脸,然后、下地狱去告状!” 朱翊钧用左手和胸膛环抱住努尔哈赤的头颅,整个上半身一起发力、而后猛地向旁边一拉,努尔哈赤的脖颈直接被宝剑划开大半,鲜血放射性地飙射而出。 朱翊钧猛地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下来,整个人靠在努尔哈赤身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们这些汉” 濒死的努尔哈赤嘴里不停念叨着些什么,但大量的鲜血迅速逆流到他的气管之中,使他只能发出类似“嗬嗬”的气泡声。 如是挣扎了数息,他的脑袋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代枭雄努尔哈赤,就这样儿戏般地死在了一个十岁孩童的手里。 朱翊钧喘了几口粗气、丢掉怀里努尔哈赤的尸首后退几步,那具尸体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倒地,一旁的侍从无不满脸骇然地纷纷退后,惊恐地看向那位沐浴在鲜血之中的帝王。 他那身耀眼的金黄龙袍此时已然被鲜血染红,雍容华贵之余平添几分肃杀狰狞的气息,那头张牙舞爪的染血金龙仿佛活了过来,一对龙眼带着无上威严扫视四方,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朱翊钧看看惊恐的侍从们、眉头紧皱却又若有所思的张居正和李成梁、不可置信的冯保,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如夜枭一般怪异而摄人心魄、叫人忍不住心底发毛。 他穿越过来近八年、还是第一次如此畅快! “朕为诸卿杀了一个巨寇、应当以美酒歌舞庆贺才是,怎么一个个的哭丧着脸?都给朕笑!” 第4章 女神大人 杀了努尔哈赤之后,朱翊钧丢掉手里的宝剑,就穿着那身染血的龙袍、连脸上沾着的鲜血都不擦,笑嘻嘻地跑出去迎接太后。 太后见自己的儿子一身血地跑了出来、吓得险些当场昏厥过去,稍作镇定后便拎着朱翊钧的脖子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摸了好几遍,生怕自己的儿子身上缺了什么零件。 确认朱翊钧没事之后、太后不由松了口气,她随后就谴责张居正和冯保看护不力、当场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而后便把朱翊钧拎到了浴池、命宫女们先把他身上的血洗干净,洗完了再滚去宗庙罚跪反省。 “真是的,居然因为一个女真蛮子罚自己儿子跪宗庙,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朱翊钧脱光了衣服、整个人放松地躺在浴池里碎碎念,他泡完了澡就得去供奉大明历代先皇的宗庙里跪着反省,自然不愿意很快结束,他仰躺在浴池边上、惬意地哼起了小曲。 侍奉他洗浴的宫女、太监此时全都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朱翊钧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大明的天子,有的话他可以随便说,但做奴婢的最好是不要听,否则万一宫里面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种近侍。 一名负责舀水的宫女手抖了抖、一大捧热水直接浇在朱翊钧的肩膀上,溅起的水珠飞到了朱翊钧右眼之中,他忍不住痛呼一声坐了起来。 “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那名宫女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她的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颤抖了起来,在场的近侍“哗啦啦”跪了一地,所有人都面色发白、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上。 贴身侍奉天子的近侍都是一批人,在场的宫女和太监都目睹了武英殿上那一幕,也看见了身着染血龙袍开怀大笑的天子。 那个女真人的酋长可是名能征善战的武将、听说还是什么受封的指挥使,只是因为名字不合陛下心意就惨遭割喉,被天子杀鸡一样在武英殿当众杀死,古时的暴君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的人、天子都说杀就杀,他们这样的近侍算什么?就是朱翊钧接下来想捉两个人去炼丹他们也不会意外。 朱翊钧被她吓了一跳,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右眼,但还是没有责备她,只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起来,以后当心些。” 见天子没有责怪自己的过错、那名宫女不由得侥幸地长出一口气,但当她试图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吓软了,无论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 她唯恐天子改变主意、拼命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小腿,但心里越急、腿上就越使不出力气,周围的近侍都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 一只有力的臂膀突然从宫女的臂弯下伸过来扶了她一把,宫女站稳之后回头一看:刚才扶自己的人竟然是天子、他朝自己笑了笑! 宫女当时就被吓得面色煞白、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周围的侍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敢把她扶起来。 朱翊钧被她整得啼笑皆非,拿起一旁的镜子仔细照了照。 “这么害怕干嘛?朕又不吃人。” 见近侍们一副唯唯诺诺、没人敢搭话的样子,朱翊钧顿时感觉无趣了起来,他又懒散地躺回了浴池里、有气无力地冲近侍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一众太监和宫女如蒙大赦, 某种物体破空飞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翊钧眼皮都懒得抬,信手接住朝自己飞来的酒杯,冰凉的白瓷手感握起来格外舒服。 “谢了。” 朱翊钧用余光瞥了一眼手中的酒杯,紫盈盈的葡萄汁上覆着一层薄冰,他微微嘬了一口,冰凉甘甜的汁水入腹后凉丝丝地沁人心脾,在这水雾朦胧的浴室里格外舒适。 能够随时随地地在夏天喝到冰镇葡萄汁,这也是当皇帝的福利之一呀。 “你吓唬人家小姑娘干嘛?大变态。” 银铃般的娇嗔之声在一旁响起,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浑身不着寸缕、只用一条浴巾裹住自己,小白羊一样站在浴池边上跃跃欲试。 她伸出白藕般的雪足、用脚趾试探性地伸进浴池里试了试水温,这才整个人缓缓地钻进了浴池,忍不住舒适地呻吟一声,甜美的声线蚂蚁一样在朱翊钧心头爬来爬去。 “怪我?明明是她自己胆子太小了好不好。” “哦,死变态。” 少女娇哼一声,微微低头、把披散在水面的水蓝色长发绑成两个丸子,小心翼翼地用另一条浴巾包了起来,朱翊钧就这样一边喝着葡萄汁、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他是在八年前的一个晚上穿越到大明来的,从他穿越成功的第一天开始、少女就一直陪在他身边,除了自己再没人能发现少女的存在。 与其他穿越者不一样,朱翊钧既没有获得可怕的武力、也没有什么随身的聊天群,如果说他有什么金手指的话,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少女了。 “所以你今天除了埋汰我一顿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有的哦,我记得你几天前好像十岁了来着,所以特地跑过来给你送个大礼。” 少女随手打了一个响指,声音传到朱翊钧耳朵里的一瞬间、大量的信息突然在他眼前涌现,一段名为“第二人生系统使用手册”的信息就这样出现在了朱翊钧的脑海里。 简单地来说,这个系统可以让朱翊钧随机夺取另一个人的人生,将那具身体原本的自我意识消灭、变成可以让朱翊钧自如操控的小号,就像拥有了第二个人生一般。 在将另一个人发展成小号之后,朱翊钧会自动继承原主的所有记忆和骑马、射箭、读书等技能,只要他愿意、就算是与原主最亲近的人也发现不了异样。 更强悍的是大号与小号之间是互通的,朱翊钧不仅可以同时操控两具身体,也能同时获得两具身体习得的技能,这样的话他不仅能够白嫖原主的技能,也能保证他努力的效率起码是别人的两倍以上。 第5章 第一次夺舍 “有个问题,我能夺舍到张居正、冯保这种大人物身上吗?” “虽然概率很低,但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的。” “这样啊” 朱翊钧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要他不停发动夺舍、不断重复这个随机的过程,那他早晚能把强势宗亲、实权官员这样的人物发展成对自己绝对忠诚的小号,那不就赚大了? “别想了,没可能的。” 看透了朱翊钧想法的少女冷笑一声,接着给他补全了这个系统的其他设定。 一、只有死亡才能结束夺舍状态,在小号死亡之前、朱翊钧不能进行下一次夺舍。现在允许的夺舍数量:2 二、夺舍依靠将对方灵魂占为己有的手段实现,原主的灵魂会逐渐融化,如果从夺舍到死亡的时间过短,强大的怨念将直接袭击朱翊钧自己,严重的话可能导致精神病。 三、系统会帮助他随机夺取一个处于“特殊状态”之人的身体,而所谓“特殊状态”,就是原主正在遭受巨大的危机和折磨、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外力干预、那原主几乎是必死的状态 (注:本系统仍处在开发阶段、您是第一个体验者,如出现bug的话请及时向雨反应) 啧。 朱翊钧不由失望地咂咂嘴,看来暂时是没什么好钻的空子了,而且这个备注总给他一种自己是小白鼠的感觉。 不过,管他呢。 “我明白了,那开始。” “不是,你不做点思想准备什么的吗?小号太快挂掉的话可是会有风险的” 朱翊钧答应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少女都有些惊讶,她生怕朱翊钧没有听懂“第二人生”的规则,又主动提醒了他一下,但朱翊钧只是笑嘻嘻回了她一句。 “这年头什么事情还没有风险了?只要足够有趣,那这件事就有被做的价值。” “我该说你是勇气可嘉呢还是该说你是白痴呢?” 少女一边吐槽、一边熟练地在空中勾勒出奇异的痕迹,湛蓝色的火焰在她指尖起舞,瑰丽的场景和少女淡定的侧颜让朱翊钧忍不住生出“这家伙原来是个高手吗”之类的念头。 符印很快在空中显出了迹象,朱翊钧肃穆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个符印的形状分明是一根葱? 朱翊钧一脸懵逼地看向少女,少女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扭头不看他。 他突然感觉自己从身体里挣脱、整个人飘浮了起来,整个人慢悠悠地向高处飞去,可向下看时、自己的身体明明还好好地泡在浴池里,少女朝自己眨了眨眼。 “我叫雨,记住这个名字,想回来了就大声喊,忘了可就回不来了。” 这便是朱翊钧记忆中的最后一句话,他隐隐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抓着自己、朝一个既定的目的地飞行,但空中的风实在太大,他不一会儿就彻底晕了过去、再不记得其他。 ——————————我是分割线—————————————————— 启元一年,某不知名的地牢。 地牢里终日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地上的干草早已腐烂发臭,不知名的虫子在草堆里爬进爬出。草堆上满是可疑的血迹,瘦小的老鼠抽动着鼻尖,旁若无人地在地上搜寻着食物的残渣。 朱翊钧带着沉重的镣铐瘫坐在地上,新的伤口流血刺痛、旧的伤口结痂发痒,挥之不去的蝇虫围着他嗡嗡响,身上不时传来虫子爬过的可疑触觉。 两肩没有感觉、软软地瘫着,又累、又渴、又痛,从新旧伤口的密集程度和这具身体的消瘦可以看出,这种糟糕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西首屋角,一个健壮高大的虬髯大汉缩在角落里,见他醒过来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散乱的长发遮住面部看不清容貌,但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朱翊钧有些懵逼,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眼前的处境。 他宰了努尔哈赤之后心情大好,又终于从雨那里得到了自己的金手指,可谓双喜临门,大喜之下、他当即就决定要进行第一次夺舍。 他倒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洒脱、而是经过了基本考量的,这个系统既然被设计出来、还有雨随身跟着自己,那它设计的初衷就不可能是把使用者花式搞死。 也就是说,雨大概率留下了他不知道的后门,比如:夺舍的对象应该是奄奄一息、又有一线生机的,而且一次夺舍失败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必须是他自己作死、强行连续夺舍才行。 朱翊钧忍着身上各处隐隐传来的疼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原主的记忆正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身上的伤势也隐隐有了恢复的势头。 还没等他把原主的记忆和处境理清,几名凶神恶煞的匪徒一脚把牢门踹开,拎着他的脚腕就把他倒拖着往外走。 朱翊钧的脸与地牢潮湿肮脏的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由于对方采用了面部朝下的拖行方式,他在措不及防之下啃了一嘴黑泥和苔藓,还险些把地上的一只死蟑螂给吃进去。 这种突如其来的厄运当时就把孩子吓傻了,朱翊钧前前后后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受这种委屈!他下意识地开始拼命挣扎,但很快就被那帮人的大脚踢得神志模糊。 再加上他身上的多处伤势、朱翊钧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就被人拖到了另一个房间,把他拖来的两名匪徒用绳子紧紧地把他绑缚在一个木桩之上,正对面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麻子,见朱翊钧看向自己、还“友善”地冲他笑了笑。 麻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从座椅上起身走过来、嬉笑着拍了拍朱翊钧的脸,趁他不备,一把就将布团塞到了他嘴里。 “接下来的过程会很痛,爷爷又是个听不得惨叫的人、所以提前把你的嘴给堵上,也防止你小子太脆弱、直接咬舌自尽,对你好?” 第6章 人狠屁话多 朱翊钧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安稳日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对待过?光头一鞭子抽到他脸上时、朱翊钧整个人就懵了,连立刻切回大号避一避这种操作都想不起来,硬生生地被光头折磨了近半个时辰。 那个光头下手极黑,简直像在某特务机构训练过一般,每一鞭都疼得朱翊钧死去活来、但又抽不出人命。 他之后抽得兴起,干脆就直接把鞭子丢到了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柄极细的小刀来,缓慢、细致而耐心地在朱翊钧身上开了一道道口子,任由他的鲜血流满全身。 朱翊钧更加笃定了他的身份,这家伙一定是锦衣卫、最次也是衙门里的狱卒出身,除了他们没人会随身携带这种锋利的小刀。 更可怕的是他一点审问自己的意思都没有,就单纯地打、打了整整半个时辰,这已经近乎是发泄和报复了。 朱翊钧最后实在吃不消被小刀割肉,在光头将刀尖刺进他的肩窝时猛然发力、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肌肉夹住了刀尖,光头一时竟然无法拔出小刀。 一旁的匪徒见他还有反抗的力气顿时大怒,抡起刀鞘就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脑。 朱翊钧顿时就被这一刀鞘砸懵了,整个人软软地瘫在木桩上、再没发出一点声响,光头的小刀终于拔了出来。 但越锋利的刀锋就越易断,小刀的刀尖整个断在了朱翊钧的肩窝里面,这柄刀眼看是废了。 光头见朱翊钧晕死过去立刻慌了神,也顾不上手里的小刀、立刻撑开他的眼皮借着火光看了会儿才松了口气,回头就给了那 “白痴!真把他弄死了我们去哪要赎金?这可是个值钱的大官!” 匪徒委屈地捂住自己的脸没敢说话,光头一来被手下扰了兴致、二来也怕真把朱翊钧给弄死了,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示意手下把他拖回地牢。 四五名匪徒倒拖着朱翊钧的后腿把他丢回了牢房,被小石子磕绊了一路脑袋的朱翊钧从晕厥中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匪徒们临走前,有个混蛋很没有素质地冲他吐了口痰,然后一群人突然开始比赛吐痰的准头,终于在一个神射手成功命中朱翊钧头部后,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簇拥着那名神射手走开。 朱翊钧本打算直接自杀重开的,现在他决定先把记忆消化了、搞清楚这帮人是谁,他前前后后活了二十几年,还没受过这委屈。 虽然他很想继续就这样躺在地上直到睡过去,但地牢里实在太脏,如果任由伤口与地上的这些秽物接触,他的第一个小号有极高的概率死于伤口感染。 明朝可没有青霉素这种神药,那玩意在抗战时期都属于奢侈品、比同重量的黄金都贵,万一感染可真就是生死有命了,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都想好好用清水冲一下。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调动浑身最后的力气坐了起来,缓缓挪动到地牢的墙角处蜷缩起来休息,但空空如也的肚肠已经饥饿到扭曲在一起,他不得不看向了缩在另一个角落里的那名壮汉。 “朋友,你还藏着多余的食物吗?” 壮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在朱翊钧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默默地抛过来半个有些干硬的馒头,朱翊钧如获至宝地在空中接住、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多谢,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说什么恩不恩的。” “我说到就会做到。” 壮汉忍不住嘲讽了朱翊钧一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沦落到这种境地还敢大言不惭的。但朱翊钧丝毫不以为意,自信地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而后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了馒头。 原主已经有三天没有进食了,这种时候必须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地把馒头咽下去,否则他的肚子不久后就会疼得怀疑人生。 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才把那半个馒头咽下去,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后,朱翊钧用被绑缚住的双手试探性地摸到了自己胸前的一处刀伤,而后缓缓地撑开了那道伤口。 伤口撕裂的剧痛疼得他浑身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朱翊钧还是硬撑着把那道伤口撑开,用颤抖的手指伸进伤口、在肩部肌肉的配合下艰难地将刀尖取了出来。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角落里的壮汉目睹了他取出刀尖的全程,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冷气,狠人他见多了,但能对自己狠到这种程度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就凭这股子狠劲,这小子就能成大事! 朱翊钧仍然用那副温和的表情冲他笑了笑,低下头用嘴含住刀片、小心翼翼地割着捆住自己双手的草绳,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着壮汉低声絮叨。 “那个光头的确有些本事,但他的手下实在太外行了,刑讯最基本的忌讳就是冲犯人的脑袋招呼,这样既容易把犯人打死、无法充分地折磨他来刑讯逼供;也容易直接把犯人打懵,这样会极大地降低对方承受的痛苦搞定!” 捆住他双手的只是普通绳索,朱翊钧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它轻松割断,他解放了双手后没有急着丢掉绳索,而是仍然把它象征性地挂在手上、悄悄地开始割脚上的绳索,同时警惕地观察过道上有没有匪徒经过。 即便目睹了朱翊钧的惊人操作,壮汉仍旧不觉得他能成功逃出去。 “没用的,就算你解开了绑住自己的绳索也解不开地牢的大门,外面还有不少巡逻的守卫,万一被他们发现了” “嘿!看这儿啊蠢货!” 在壮汉废话的时候,朱翊钧朝着一名路过的匪徒炫耀地举起自己自由的双手,手上还拿着那截被割断的绳索。 “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 发现了异样的匪徒直接骂骂咧咧地掏刀赶了过来,在他的视野里,朱翊钧是一个受了整整三天折磨和饥饿的囚徒,自己一个吃饱喝足的狱卒要弄死他还不简单吗? 第7章 越狱 壮汉更谨慎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密切地注视着朱翊钧接下来的表现。 匪徒赶来后骂骂咧咧地朝牢里的朱翊钧伸手、试图抓住他,但朱翊钧笑嘻嘻地往后缩了缩,匪徒的手被牢房的栏杆卡住,离朱翊钧只有几厘米却始终够不到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朱翊钧冲他摆鬼脸。 “等我进去你就死定了!” 都当阶下囚了还这么嚣张!匪徒被朱翊钧的挑衅彻底激怒了,他恼羞成怒地用手里的钢刀拍了拍栏杆,金铁交击的清脆之声瞬间传遍了整个牢房。 好,接下来就是自己能否越狱成功的关键了。 朱翊钧的眼神微微一凝,他选择挑衅这个守卫其实有一定赌的成分,自己只看到他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这座牢房的锁。 现在守卫已经被自己激怒,如果他现在掏钥匙开门、准备进来揍自己一顿,那么计划成功;如果他没钥匙、掉头去找其他同伴,那自己生还的几率就很渺茫了。 幸运女神最后还是站在了朱翊钧这边,被激怒的守卫骂骂咧咧地从腰间取下钥匙、低头去开牢门的锁。 朱翊钧瞄了他手里的钥匙一眼、记住了钥匙的样式,随后趁守卫专心开锁的一瞬间猛踹他小腿一脚,正中守卫膝盖下方的那处软骨。 弱点遭到痛击的守卫顿时整个人扑倒下来,朱翊钧眼疾手快、一脚将他持刀的手牢牢按在栏杆上无法动弹。 他两只手伸出栏杆绕过守卫的脖颈、将手中被割断的绳索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用力朝自己这边拉。 “救救” 守卫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呼救,但他持刀的右手被朱翊钧蹬在栏杆上不能动弹,另一只手又完全够不到他,他的喉咙被绳索紧紧勒住几乎窒息,只能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绳索要断了。” 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壮汉突然冷不丁地提醒了一句,朱翊钧皱着眉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绳索果然有断裂的趋势。 “谢了。” 朱翊钧回头认真地冲他道了声谢,右腿伸出栏杆紧紧勒住守卫的脖颈,接着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自己的右腿上、用力向旁边一压。 咔! 两道清脆的骨骼错位声传来,朱翊钧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颤抖地把右腿缩了回来。 那两道清脆的声响一个是他扭断守卫脖子的声音,另一道则是他自己腿部骨骼错位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关节技取人性命,生怕对方不死、因此下的力气大了些,连自己都伤了。 他闲着无聊时学过些医术,凭着记忆、朱翊钧咬牙试图将错位的骨骼复位,但只尝试了一次就把自己疼得浑身冷汗,看来这医书上的话不能全信。 “我来。” 角落里的壮汉突然走了过来,他伸手在朱翊钧的腿上四处按了按、心里很快就有了底,随后扭头看了看朱翊钧。 “会有些疼,忍着点。” “我明白,你尽管动嘶!” 朱翊钧应答的话刚说了一半、壮汉就趁他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猛地按了下去,剧烈的疼痛只出现了一瞬,随后他腿部的疼痛就潮水一般消退了下去、错位的骨骼也恢复了正常。 “你是做郎中的?手法这么娴熟。” “差不多,砍人砍得多了、多少也就懂了点救人的法子。” 朱翊钧站起身来好奇地踢了踢腿,大腿根部还有些撕裂性的疼痛、但已经不妨碍行动了,他从守卫的尸体上摸下钢刀和钥匙,还不忘嘲讽地拍了拍尸体的脸。 “下辈子记得聪明点,拿根长杆子伸进来抽我不就行了?白痴。” 壮汉走到守卫的尸体旁把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确认对方已经死亡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已经对朱翊钧有了几分服气,开始主动与他交流。 “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我们得再赌一次才行,最起码要再弄到一把刀,一个赤手空拳的伤号可没法跟人拼命。拿着,你砍人应该比我稳当。” 朱翊钧将摸到的钢刀抛给壮汉,取下守卫脖颈上的绳索、努力把他摆成一副醉酒晕倒的样子,试图再碰运气诱杀一个巡逻的守卫。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正在慢慢涌进他的脑袋,原主名为祝广昌、是大明治下的一个世袭百户,从小苦练军阵武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绝对算得上弓马娴熟。 按大明军制,每个百户所下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下辖五个小旗,而每个小旗下辖十名士兵,原主麾下理论上应该有一百人的兵力。 但所谓卫所制、就是指朝廷是不会发饷的,卫所士兵必须自己种地养活自己,两百年下来、大部分卫所士兵已经退化为了彻底的农民甚至奴隶,成了军官们的私人奴隶,还能上阵砍人的屈指可数。 而祝广昌就是这群腐败军官中的一股清流,他手下不仅有一百名额定的军户,还养着十七名亲兵。 这一百一十七人甲兵俱全,军户们着镶铜钉的布面胸甲、持制式刀盾和鸟铳;亲兵就更不得了了,不仅每个人都配了战马,甚至还有五副保养良好的锁子甲! 不要小瞧甲胄的威力,影视剧里穿着重甲的士兵一群一群冲过来,然后被拿长剑的主角砍瓜切菜一样收拾掉完全是为了视觉效果,真正有资格着甲的士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真正的甲胄对士兵来说至关重要,在战场上、一个重甲士兵起码可以打十个无甲士兵。 集群冲锋的重甲士兵更是梦魇一样的存在,郑成功的“铁人军”就以士兵全身着鱼鳞甲而闻名,这支军队无论是面对满清还是荷兰人都取得了耀眼的战绩。 而祝广昌也并不是真的富到了可以把钱砸在这种地方,他养这些精兵是有刚需的:贩私盐。 古代的盐铁就是真正的财富密码,铁不好搞、盐可是不晒白不晒的,运到其他地方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由不得祝广昌不心动! 第8章 私盐 就在祝广昌坐拥私盐产地和士兵、却苦于没有销售渠道时,一个叫白五的私盐贩子找到了他。 白五在江浙、湖广地区混迹多年,手下颇有些亡命之徒和江湖人脉,沿途的村镇和匪徒也大多愿意卖他一个面子,只是苦于没有一个高产而稳定的盐产地和一个官面上的靠山。 祝广昌和白五一拍即合,两人一开始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在村镇之间分销,通过贩私盐得到启动资金之后,祝广昌立刻对麾下士兵的装备进行了更新换代、好生将他们蓄养起来,成为了江浙地区一支难得的精锐部队。 白五也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打通了周边区域的哨卡和大型匪帮,这就是两人试图开拓市场的第一次尝试。 事实证明、他们的尝试相当成功,只一次远行就带来了数百两银子的利润,这已经是卫所平时十年的结余了,而赚到这笔银子、只花了他们两个月的光景。 祝广昌算是个讲义气的主帅,他吃肉、底下的军官喝汤、普通士兵也能闻闻味,整个卫所上下都赚得盆满钵满,军官和士兵的腰包里都揣满了银子。 喜出望外的祝广昌直接带兵进偃州城休整,过惯了苦日子的卫所兵们哪摸过这么多银子、进过这么繁华的城市?顿时就一个个撒了欢似得钻进赌场、青楼,拉都拉不回来。 卫所士兵们都是苦哈哈的农民出身,哪见过城里的许多诡计?偃州城里的流氓混混也毫不客气,混混们以“肥虎”为首,略施手段就把士兵们拼命赚来的银子全都给坑了出来。 有几个倒霉鬼还被按在赌桌上签了欠条,连自己的底裤都被人家扒了,被人家光着身子捆成一团、球一样从马车上丢到大街上,过了许久才被同伴救回来。 全偃州城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帮浙兵玩色子不给钱,被人家扒光了胖揍一顿的事情,“肥虎”声势大振、祝广昌和他的部下则成了全城的笑柄。 事后证明,“肥虎”的这种行径完全是作死行为,卫所兵再费拉不堪、偃州城再不是浙兵的辖区,明军也绝对不是他们一帮混混招惹得起的。 祝广昌看看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部下,当时就被气得跳脚,连一帮只敢欺负老百姓的混混都踩到他们脸上了、太欺负人了! 他亲自带着军官们把部下从各种娱乐场所里揪了出来,一百多人也不拿兵器,从地上捡了木棍、石头、凳子就冲到了赌场里面,轻轻松松把赌场里的打手揍得满地找牙。 他们随后押着被捉获的打手前往“肥虎”的下一处产业,男人暴打一顿绑起来、女人直接赶走,所有能砸的东西通通砸烂。 祝广昌和部下只用一天就端掉了“肥虎”的所有产业,连他本人都被绑起来、让祝广昌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马鞭抽了一顿,可谓丢尽了颜面。 祝广昌很快就为自己的年轻气盛付出了代价,他独自前往县衙拜见当地官员时,一伙不知哪来的匪徒潜藏在县衙之中,按住他就是一顿毒打。 他再醒过来时、自己就伤痕累累地被人困在了地牢里面,光头每隔一段时间就把他揪出来折磨一番。 祝广昌重伤之下又多次遭到折磨、精神脆弱到了极点,朱翊钧便趁机对他进行了夺舍,这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就在朱翊钧和壮汉摆好了阵势、准备再赌一波的时候,朱翊钧被囚禁的营寨之外,近三百名虎视眈眈的士兵已经将营寨团团包围起来。 祝广昌的亲兵队长祝先暂时担任指挥官,带着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聚集在营寨之下,白五手下的亡命之徒封锁了各条小路、负责驱散路人,大战一触即发。 白五身穿皮甲、站在土坡上望了望营寨,营寨内的匪徒们虽然慌张、但姑且还是在首领的逼迫下站在了木墙上。 几处凸起的高地上站着三四名弓箭手,从衣着来看应该是附近的猎户,他们的猎弓很难伤害到披甲士兵,但对无甲单位的话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嗯只要派重甲步兵举盾抬着云梯爬上木墙,接下来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了,看起来不难攻陷。 但披甲步兵是多金贵的存在?万一敌人有沸油、滚木这种后手,稍微死上两个就能把白五心疼得直抽抽,祝广昌回来了都得一刀砍死他。 所以还是得先派点炮灰进行试探性攻击,而这个任务多半会落在白五手下的亡命之徒身上,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发动进攻的原因。 祝广昌的亲兵队长祝先快步走向白五,他的身后是卫所内的十余名小旗和总旗。 “老大正在观察敌情,你们不能” “滚开!” 白五的手下站出来想阻拦他们,祝先看也不看他们、一把将拦路的人推到一边,他几乎是指着白五的鼻子在质问白五。 “白先生,我们家将军可还在那座营寨里生死未卜呢!为什么不立刻发动攻击!” 白五的太阳穴跳了跳,他虽然名义上和祝广昌是合作关系,但祝广昌是堂堂的大明百户、麾下兵强马壮,白五现在几乎是依附于祝广昌。 祝先不仅是亲兵首领、还是从小和祝广昌一起长大的死忠,他在明军中的号召力仅次于祝广昌,因此、白五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他解释。 “我当然是要攻击的!但是你看,这群匪徒也有几十号人、又占据着地利,打起来的话伤亡只怕会不小。而且我们这次是出来贩私盐的,要是在别人辖区惹出太大的动静” 祝先懒得听白五的解释,直接大手一挥打断了他。 “我不管你在想什么!我的属下正在组装冲车,一炷香之后、我们发动强攻救回将军,要不要跟上来随你!但如果你敢带人在一边看戏” 祝先冷冷地瞥了白五一眼,他身上雪亮的鱼鳞甲刺痛了白五的眼睛。 “你以后就不用在平望混了!” 撂下狠话之后、祝先带着一众明军军官扬长而去,白五阴沉着面色看看匪徒营寨、又看看整装待发的明军,还是没狠下心来扭头就走。 一名身高近六尺(约一米九)的大汉从树冠上跳下来,望着祝先一行人的背影淡定地啃了口手里的鸡腿。 “哥,那咱们一会儿跟这帮明军上吗?还是背后捅他们一刀?” “白痴、当然是跟着他们一起上了!白七,等会儿你跟我一起打头阵!” 白五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他在平望那里投了太多的银子、好不容易打通了这条路线,要是恶了祝广昌、那雪花花的银子就都得打水漂! 就冲这个,他也得跟营寨里的那帮匪徒拼一次命! 第9章 激战 “老六!老六!让你巡逻你躲哪儿睡觉去了?“ 见之前那名巡逻的同伴迟迟没有回来,另一名守卫手里提着钢刀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 朱翊钧和壮汉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这第二个人,他立刻兴奋地朝那名守卫挥了挥手。 ”你是在找他吗?他貌似喝醉了,走到这儿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几乎是本能地,在看到朱翊钧那张温和的笑脸之后、守卫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某种危险的猎食者刚刚扑到了猎物、正趴在尸体上大快朵颐时,突然抬头人性化地咧着嘴冲你笑了笑,异常诡异而危险。 “你!离那些栏杆远一点!” 守卫用手里的钢刀用力拍打身旁的铁栏杆发出巨大的噪音,既是威慑对方也是给自己壮胆。 他很想立刻掉头就走,但营寨外面那批明军给的压力太大了,整个营寨所有的人手都被调集到了木墙那边,地牢里只剩他和老六两个人,这种时候地牢里不能出任何情况。 朱翊钧友善地笑了笑,立刻举起双手、缓缓往栏杆后面挪了挪。 确保朱翊钧在那个距离碰不到自己之后,守卫稍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想查看同伴的情况。 见守卫慢慢进入了预定的区域,朱翊钧突然好奇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们这里就没有远程武器吗?我是说弓弩或是火枪?我原以为这种情况下应该先给犯人一枪来着。” “你在说什么靠!” 趁守卫的注意力被朱翊钧吸引过去,躲藏在阴影里的壮汉悍然出手,一脚踢在守卫后腿的膝盖弯处。 守卫猝不及防之下向前扑倒,朱翊钧从地上的草堆里抽出之前缴获的那柄钢刀,隔着栏杆、猛地一刀扎在守卫的脖颈之上,鲜血顿时喷了他一身。 朱翊钧和壮汉打开牢门,熟练地把两名守卫的尸体搜刮一番、换上守卫的衣服。 朱翊钧还从他们身上发现了块用油纸包起来的鸡肉,他把鸡肉掰成两份、一份递给壮汉,然后以敬酒的姿势举起那块鸡肉、作势要与壮汉碰杯。 “这种把戏只能耍一次,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血拼戏码了,祝咱们能活着出去?” 壮汉哑然失笑、拿着手里的鸡肉跟朱翊钧碰了碰。 “我开始觉得我们能活着出去了。” 把鸡肉吃完之后、两人多少恢复了些力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地牢内探索,随时准备与遭遇的敌人战斗。 这座地牢比朱翊钧想象中要大,里面起码关押了上百名人质、还都有铁栅栏和铁锁,寻常县衙的大牢都不一定比这里正规,这可不像是一帮土匪会干的事。 很多土匪确实会涉猎绑票这种业务,但他们只会留下几个、至多十几个有钱人等家人拿钱来赎,大部分被土匪捉到的都是交不起赎金的穷鬼,可以直接砍了了事。 朱翊钧的眼神闪了闪,明明一个地窖就能解决的问题,这帮土匪却特意修了这么大一个地牢、关了上百个人质,这伙儿土匪不简单哪 两人走到一半、某个阴暗的牢房里突然窜出一个胖子,他用力拍打着栏杆朝着两人呼喊。 “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对吗?求你们带我一起出去!我在偃州城里有很多产业,你们救了我、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守卫的?” “我被关在这里很久了、所有守卫我都认识,而且土匪不会有你们身上这种气质,求你们带我一起出去!” 朱翊钧和壮汉对视一眼、壮汉冲他微微摇头示意,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太冒险了,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而且多一个人就多一分不确定,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战斗的样子。” “我倒是觉得他可能会派上不小的用处。” 朱翊钧看了看地牢出口的地形:狭长、昏暗的甬道,地上也许就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陷阱,如果有人站在门口朝甬道里的人射击,这种地形之下甬道里的人几乎不可能躲开。 说得明白一点,他们需要一个走在前面帮助趟陷阱、当肉盾的倒霉鬼。 “谢谢!谢谢唔!” 两人对视一眼、壮汉很快就明白了朱翊钧的意思,壮汉用钥匙打开了胖子的牢房,还不等胖子道谢、他就被壮汉一把揪了出来。 “你走前面,看到人了记得喊。” “慢着!我的侄女是偃州城主簿的妻子,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唔!” 胖子话还没说完、壮汉便猛地一刀刺穿了他的侧脸,森冷的刀尖从胖子的腮帮处穿过面颊,直接抵在了他的舌头上。 胖子被脸颊处的剧痛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但他的身体被壮汉控制住不能动弹,每当他试图挣扎时,刀锋搅动伤口的剧痛和舌头上森冷的刀尖都在提醒着他不要乱动。 壮汉猛地把钢刀从胖子嘴里抽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胖子嘴里满是一股甜腥气息,他现在无比后悔向这两个人求助的决定。 “再废话一句就宰了你。” 壮汉贴在胖子的耳边低喝一声,胖子吓得连连点头,见到胖子的惨状,其他牢狱里本来准备向朱翊钧和壮汉求助的人质都缩了回去。 那帮匪徒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两个越狱的看上去也凶得很,还是不要贸然出头了,免得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壮汉拿刀顶在胖子后心、一手控制着他缓缓前行,朱翊钧握刀断后、随时防备着可能从阴影里窜出来的敌人。 三人即将移动到地牢出口时,胖子的脚突然被一根细绳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趔趄了两步。 朱翊钧和壮汉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朝胖子的背后缩了缩,地牢顶部的角落里突然“嗖嗖”飞出两枚羽箭、正中胖子的胸部。 “啊!救、救命!” “什么人!” 胖子惨叫着向后倒下去、壮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撑了起来,正在地牢外望风的两名守卫也发现了异常,他们点绕手中火铳的火绳,不由分说、对着甬道内就是两枪。 火枪激发的清脆之声在前方响起,抵住胖子的壮汉感到胖子的躯体颤了颤、开始微微抽搐,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他的胸口,胖子的惨叫声也逐渐微弱了下来。 地牢外的守卫将打完的火铳丢到一边、从旁边重新拿了一杆,手忙脚乱地点燃了用于击发的火绳,朱翊钧脑海里有祝广昌留下的军事常识,从威力和枪声来看、对方使用的应该是自制土铳。 民间有许多猎人和盗匪会仿制明军的火枪,将枪管改造成更大更粗、类似于霰弹枪的形式,然后往里面填充铁砂或者碎石子射击敌人。 这种自制土铳的射程、威力、甚至安全性都相当感人,填充速度更是没眼看,但在甬道这么狭窄的地形贴脸一枪绝对能把人打成筛子,更何况对方显然有不止一柄土铳。 壮汉犹豫着看了看身旁的朱翊钧,有些想先撤回地牢另寻出口,但朱翊钧坚定地弯下腰开始推胖子的尸体。 “不能退!推着这家伙的尸体往前冲!” 现在退回去的话就完全是把自己的小命交给天意了,他没有那种糟糕的习惯,就算要死、他也只能死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 壮汉也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两人一上一下抬着胖子的尸体当成盾牌、闷头沿着甬道冲锋。 有时候胖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起码胖子的尸体远比常人耐打,门外守卫的火铳全部打在了胖子的尸体上、卡在了胖子坚实的脂肪里,连朱翊钧和壮汉的寒毛都没伤到。 “该死” 地牢的守卫顿时傻了眼,他们当初设计地牢的时候还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两人索性也就停止了射击、往后退了两步,准备等二人一头冲出甬道时再射击。朱翊钧和壮汉猜到了他们的想法,但两人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上冲。 冲出甬道之后、壮汉一个驴打滚向前一滚,原本负责瞄准他的守卫慌了神、没有立刻开枪;朱翊钧就没那么幸运了,另一名守卫的火铳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左肩。 朱翊钧只觉得自己肩膀上一凉、有部分身体失去了知觉,只木木地感觉有许多细小的铁砂嵌在了肉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往后倒。 壮汉一把拽过维持着开枪姿势的守卫,另一只手上的钢刀穿胸而过、一刀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另一名守卫大惊失色、正准备不管不顾地对着壮汉就是一枪,壮汉飞起一脚踹在他胸腹之间、直把他整个人踹得倒飞出去,而后又赶上去补了一刀结束战斗。 第10章 子母铳 迅速结果了两名看守之后、壮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刻回头去查看朱翊钧的情况。 “还能起来吗?要不要扶你?” “用不着,你去盯着有没有人增援。” 朱翊钧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那名守卫瞄的绝对是他的头,幸好他对火铳的射击并不熟练,最后关头、枪口因为后坐力抬高了一点,否则他现在就已经爆头了。 略微查看了一番自己左肩的状况: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些白生生的骨头茬子,大量铁砂嵌进了肉里,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看来短时间内这条胳膊是不能动了,出去之后要赶紧清理创口、把铁砂弄出来,否则这条胳膊也就可以不要了。 朱翊钧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一旁望风的壮汉伸出右手握成拳状。 “似乎还没请教过你的名字?祝广昌。” 壮汉与他碰拳后点了点头。 “李荣山。” 就在二人逃出了地牢的同时,营寨外明军和白五的强攻也已经开始。 祝先带领亲兵队骑着战马在后方压阵,白五的手下推着一辆木制冲车、躲在木车和盾牌后面冲向营寨,其余明军在盾牌的掩护下不断朝着木墙上的匪徒射击,火枪齐射的“噼啪”之声如炒豆子一般不绝于耳。 雨点一般密集的弹丸朝着匪徒倾泻而去、在木墙上激起蓬蓬木屑,偶尔有两三名倒霉鬼被火枪击中、捂着自己的伤口倒在地上不住哀嚎,匪徒们的士气遭到了极大的压制。 “缩成一团躲在那干嘛?离得这么远、那些鸟铳打不死人!都给老子起来!那辆冲车敢过来就往下丢石头、丢火把!要是让明军冲上来咱们都得死!” 之前刑讯朱翊钧的光头不住喝骂、踢打着木墙上的手下,他矮着身子不断在木墙上走来走去,见到怕得发抖的就骂骂咧咧地上去给一巴掌,把那人拽起来继续对敌。 光头看见手下被鸟铳齐射吓得瑟瑟发抖就一肚子火气,他以前也是当过明军、砍过蒙古人的,鸟铳这玩意儿能不能打死人他还不知道吗? 他不是说鸟铳没有威力,但那些明军离得这么远、鸟铳打在身上也就是个皮肉伤,这个距离连蒙古马都吓不住,你一个大活人怕个球! 但这批匪徒本来就不是什么军人,就是批欺负老百姓、杀过几个人的地痞流氓,只要闻到鸟铳射击时的硝烟味、听到那慑人心魄的炒豆子声就要吓破胆子,哪还敢抬头观察。 几个胆小鬼甚至已经开始拼命往下面扔石头和火把,气得光头小跑过去把他们踹翻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 可惜土匪就是土匪,光头连骂带打地忙乎了许久、也没能把手下的士气提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好命手下拿出了最后的手段。 “没办法了把我的大炮抬出来!” “嗯比想象中要容易,果然只是帮土匪而已。” 祝先骑着战马在外围无聊地踱步,不出他所料、这就是一帮最标准的底层土匪而已,没有武器装备、没有组织、没有士气,战斗力和军队相比有云泥之别。 早知道就让手下的新兵去打头阵了,还能让他们见见血轰! 我去什么声音! 一声巨响突然在战场上炸开,亲兵们胯下的战马受了一惊、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踱步,亲兵们也心有余悸地看了过去。 木墙上,一门通体漆黑的大炮从炮口冒出袅袅青烟,光头和两名手下正忙着清洗炮口、将一桶桶凉水泼上去给炮身降温,准备着下一次的发射。 木制冲车已经被一发炮弹轰得彻底散架,原本躲在冲车后面的手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有两个倒霉鬼已经被震得不住呕出鲜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祝先皱着眉头盯着那门大炮看了半响,表情突然变得极为扭曲。 那玩意儿不是佛朗机炮吗?看上去还是被辽东军大规模列装的那种!这东西放在哪里都是宝贝中的宝贝,怎么会出现在一帮土匪手里? 就在祝先惊疑不定之时,白五吃力地从冲车的残骸和横七竖八的手下中爬了出来,幸好白七在最后关头一把将他丢到了一边,他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 白五虽然没正经请过先生教自己读书,但他结识了包括祝广昌在内的许多军官,那些人在闲谈中貌似谈过火炮这种东西,普通的火炮发射间隔是很长的。 现在他们的冲车已经被打掉、士气严重受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退下去的话再想振作起来可就难了,不如趁现在一头莽上去! 部下遭到重创的白五不退反进,挥着钢刀亲自带队冲了上去。 “跟老子上!他们的大炮已经没法再开炮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对的,但可惜的是他对大炮研究的程度还不足以使他弄清普通火炮和子母铳火炮的区别。 祝先万万没想到、白五的头居然铁到这种程度!他连忙大声警告白五。 “别去!那是子母铳型的佛朗机炮!短时间内能进行两次速射的” “第二次校准速射!” 祝先的警告还是慢了一截,随着木墙上光头的一声怒吼、黝黑的佛朗机炮再度轰鸣。 这一次,白五和他的手下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灼热的大铁球,是怎么从炮口轰然射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是怎么砸进人群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 那颗灼热的大铁球一下砸进了木墙下的人群里,铁球滚动之处、只留下一片残肢断臂,侥幸躲过的白五心有余悸地向后看去,濒死的伤员们正躺在血泊之中、发出瘆人的哀嚎。 光头从地上捡起钢刀、又回到手下身边指挥战斗,这两次炮击虽然只杀伤了十几名敌军,但已经把敌人的气势给打了下去,而且冲车已毁、对方必须跟他们肉搏,这就够了。 第11章 破敌(一)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好像有其他人在攻击这帮匪徒的营寨?” 李荣山躲在地牢大门处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这个营寨并不大,他们在地牢门口就能看到木墙后敌人的情况。 朱翊钧聚精会神地聆听了一会儿,两声炮响之后、密集的鸟铳声再次响起,嘈杂的喊杀之声从外面传来,他依稀能从里面分辨出几个熟悉的声音。 木墙上的匪徒被佛朗机子母铳的威力所激励、一个个都振奋起来,他们依靠着木墙的掩护,用大刀和长枪居高临下地与爬上来的明军杀成一团,战况一时陷入焦灼。 “看样子是我的部下在外面,他们的攻势因为炮击受挫了,现在双方在肉搏阶段。” 祝先做得很好,实际上、就算是朱翊钧在外面指挥也会这样决定,就算今天那一百号人连着白五的人死完了,他的亲兵都不能上。 祝广昌虽然有一百多人的私人武装,但核心力量就是那十七名亲兵,真到了拼命的时候、也只有那十七个人愿意跟他同生共死。 至于那一百卫所兵?说难听点就是帮炮灰,就算那一百人今天死干净了,只要朱翊钧还是大明百户、手下还有那十七名亲兵,再拉起一支队伍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年头,人命有的时候比纸都贱。 光头带人刑讯朱翊钧时,李荣山在一旁多少听到了点消息,因此他对有人来营救朱翊钧并不惊讶。 “那我们现在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你的兵进来救我们,还是帮他们一把?” “我有个不错的点子不过要等上一会儿。” 朱翊钧从身边挑了三四柄自制火铳,确认能够激发后点燃它们的火绳插在腰间,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到来。 李荣山不通火器、因此仍然只用钢刀,又从一旁的墙壁上取下木制圆盾绑在臂膀上,静静地靠在墙壁上调整气力。 战事一时陷入了焦灼之中,光头手下的匪徒们占据着居高临下的地势,他们也谈不上什么武艺,只把手里的大刀、长矛朝着下面一气乱戳乱砍。 顺着云梯爬上去的士兵一手抓着梯子、只有一手与敌人厮杀,在云梯上十分的本事也使不出三分,一时之间居然隐隐地被一帮匪徒压制住。 战局一时僵持不下,不久之后、光头估摸着佛朗机炮已经冷却完毕,又带着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几名炮手赶到炮台那边调准矫正。 朱翊钧静静地看着他们在佛郎机炮旁忙碌、手中的自制土铳又攥得紧了几分,直到光头把炮弹装填进炮口、将引线点燃做最后调整时,他才猛地窜了出来。 “就是现在!” 李荣山一手钢刀、一手自制土铳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没一会儿就冲到了炮台之前,其中一名炮手发现了他们。 他不记得山寨里还有这两号人,但朱翊钧和李荣山身上守卫的服饰令他心存疑虑、没有第一时间拔刀,而是厉声叱问二人。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混到营寨里来的!” 朱翊钧也不与他纠缠,一言不发、镇定自若地快步走到那人面前、对着他的胸口抬手就是一铳。 灼热的铁砂从枪口喷射而出、毫无阻碍地洞穿了那人的胸膛,一蓬血雾瞬间在他胸前炸开,丝丝血沫和碎肉飞溅到炮身之上,血腥味混着硝烟味显得格外刺鼻。 一枪打完、朱翊钧立刻将那杆土铳丢到另一名炮手脸上,伸手去取别在腰间的另一把火铳。 祝广昌记忆里有不少肉搏的技巧,但他现在的左臂还是半残废状态、一条胳膊连伸手掏枪都费劲,自然要尽量以开枪代替肉搏。 光头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抽出钢刀对着朱翊钧劈头就是一刀,但李荣山很快稳稳地将他的挥砍架住,复一脚将光头踢得连连后退。 光头吃了一亏、不禁有些心惊,他从辽东逃到江浙以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硬茬子。 对方浑身是伤、而且已经饿了半个多月,即便是拖着那样的残躯、对方还是在速度和力量上完全碾压了自己,那他全盛时期得是有多可怕 为了防止佛朗机炮开炮时的巨响伤及无辜人员,光头将炮台设置得离木墙上的匪徒们很远,其他人就算发现了这边的异象、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赶过来支援。 炮台附近只有光头和他的三名炮手,其他匪徒人数虽多,但限于木制城墙狭窄的空间、一时被堵在了路口无法一拥而上,同一时间顶多冲上来两三人。 李荣山手执钢刀一夫当关,厚重粗粝的钢刀居然被他舞得如同蝴蝶一般上下飞舞、滚滚刀光化作一团白练向前袭去,最前方的两名匪徒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后面的匪徒可看不到前面的情况,鼓噪着把连刀都被李荣山打掉的两名匪徒往前推。 李荣山也不执着于杀敌,复两刀砍在那两名匪徒手臂和腿弯之上、放任他们躺在地上哀嚎。 他的任务不是尽可能杀敌、而是拖延时间,在这个前提下,伤兵比死人有用得多。 朱翊钧趁机把腰间另一柄点燃了的火铳取出来,他看看炮台边缘上鬼鬼祟祟地挪过去、试图偷袭李荣山的那名炮手,那名炮手也看到了他。 朱翊钧咧着嘴笑了笑、朝他扬扬手中蓄势待发的火铳,炮手立刻害怕地丢掉了手里的武器,高举双手、满脸哀求地向后退去。 “求你了,放过我我还有老婆和孩子,我要是回不去的话” 听到他求饶的话语,朱翊钧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好奇地瞪大了眼睛,难得遇到这么可怜的好父亲,他当然要发一发善心了。 善心大发的朱翊钧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他的枪口朝木墙下指了指。 “跳下去,我就放过你。” 第12章 破敌(二) 炮手颤抖着往木墙下看了看,木墙并不高、下面是松软的泥土,跳下去顶多把脚给崴了,之后只要朝那批明军投降就能活下来。 他连忙站上木墙、感激地朝朱翊钧连连道谢。 “谢谢、谢谢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一定会的!” 朱翊钧朝他笑了笑,费力地把火铳夹在自己重伤的左臂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炮手闭着眼睛纵身一跃之时,朱翊钧手中的火铳突然喷出一团火焰,灼热的铁砂打在炮手的脖颈之上,一蓬鲜血猛地从伤口处喷薄而出。 炮手只觉得自己脖颈上突然一凉、许多酥麻细小的颗粒嵌了进来,某种温热的液体不可抑制地流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伤口、试图减缓鲜血流出的速度,但这个动作也使得他跳下去的动作变形。 炮手最后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跌落在地上,他的脖子恰好被跌断、“咔”一声折得弯了过去,整个人在地上抽了抽、随后再没了声响。 朱翊钧把火铳的枪口垂下、站在木墙上朝下看了看,炮手惊愕怨恨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一对眼珠子瞪得鱼一样大、仿佛仍在死死地瞪着他。 朱翊钧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把手里的火铳朝着木墙下用力掷出,火铳正好砸在那名炮手脸上、将他逐渐冰凉的面部砸得血肉模糊。 “土匪还t跟我谈仁慈,几岁了啊你?” 李荣山在拼命抵挡蜂拥而至的匪徒之余、抽空往朱翊钧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瞥见那个混蛋往下丢枪砸尸体,顿时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子在这拼死拼活跟敌人玩儿命,你这个混蛋居然悠哉悠哉地在那里玩行为艺术! 李荣山气得脖子上的血管都一根根暴突而出,扯着嗓子朝朱翊钧怒吼一声。 “别在那玩了!老子撑不了多久!” “急什么?阎王爷要人还得等挑个好时辰呢!” 朱翊钧没好气地白了李荣山一眼,他倒也不完全是在玩,佛朗机炮的引信燃烧也是要时间的,现在才烧到差不多的位置。 他把整个身子侧着贴在炮身之上,用力把炮口朝着木墙上匪徒们的方向移动。 “快冲过去阻止他!不然大家都得死!” 光头立刻就明白了朱翊钧的想法、登时被吓得亡魂大冒,红着眼睛就拎刀扑向李荣山,李荣山的压力顿时大增。 “那张脸那是将军!将军就站在炮台那边!” 朱翊钧往木墙下探头扔枪时、祝先眯着眼睛观察了他一会儿,从小培养起的默契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祝广昌的身影。 祝先顿时就把“保存亲兵”这种想法抛之脑后,催动战马在明军各队之间来回跑动、大声朝着部下发号施令。 “亲兵队跟我上!用弓箭掩护将军!各旗官带着你们的队伍给我往上压,敢后退老子一刀就剁了你的脑袋!” 祝广昌养着的十几名亲兵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都是结实高壮、弓马娴熟的主,十余骑挥舞着马鞭将挡路的士兵赶到一边,跑马来到木墙下张弓便射。 十余枚羽箭带着破空之声飞向墙头,几名匪徒不幸被射中,捂着中箭处哀嚎着倒在血泊之中。 围攻李荣山的匪徒们不禁畏缩着往后退了退,李荣山压力大减,还没等他松上一口气、朱翊钧的喊声便从身后传来。 “往旁边躲开!用跳的!”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迅速从背后涌现,李荣山的肌肉不禁僵硬起来,他仿佛看见了灼热的铁球从那个炮管里脱膛而出、把自己上半身整个抹掉的血腥场景。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多年的江湖厮杀救了他,李荣山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和恐惧,慌不择路地一头朝着木墙下方滚去,总算是在佛郎机炮开炮前逃开。 轰! 佛郎机炮发出一声轰然怒吼,朱翊钧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直接被声波震得仰面倒在地上,他的耳朵里响起长时间的蜂鸣,视线模糊、头脑发昏、恶心,五脏六腑简直像移位了一般难受。 木墙上的匪徒们则更惨,那枚灼热的铁球狠狠砸进了手足无措的人群里、激起一片残肢断臂和哀嚎,刚出膛的炮弹实在太过灼热,以至于旁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沾在炮弹上的鲜血蒸腾汽化、变成一抹赤红的青烟。 这次炮击直接贯穿了匪徒们三分之一的阵线,十几个匪徒惨死在炮口之下,幸存下来的匪徒们朝遭到炮击的区域看去:人的肢体、脏器和血液糊了一墙,炮弹带着厚厚的一层肉糜停在了最后一个倒霉鬼的腿上。 那个倒霉鬼的小腿被炮弹砸得90度歪到一边,白生生的骨茬子刺破外层皮肉直直地伸出来,倒霉鬼一边哀嚎着、一边拽着自己的小腿拼命往外扯,整个人像是在泥潭中打滚的泥猪一般狼狈不堪。 浙兵和匪徒都长期生活在承平已久的江浙地区,平时火拼死伤个十几人就已经相当惨烈了,又哪见识过这样地狱般的场面? 匪徒们直接被吓破了胆,手里的武器兵刃随手一丢、朝着木墙后的营寨四散奔逃;明军也被这惨烈的场景吓住了,一时间居然没人想的起来要追击。 朱翊钧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见到匪徒们四散奔逃,明军居然一个个都愣在原地、愣是没有一个人追上去,气得把腰带解下来扔到祝先脸上。 “祝先!你tnd发什么愣!赶紧给我带人去追啊!跑了十个以上老子亲手抽死你个兔崽子!” 祝先立刻反应了过来,指挥着手下爬到木墙里面打开营寨大门,带上十几个亲兵和旗官纵马追了上去。 李荣山惊疑不定地看着朱翊钧,如此血腥的场面、即使是他这样久经厮杀的江湖人士都出现了强烈的不适,这家伙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在指挥军队搜捕逃敌,对眼前的惨状视若无睹。 “冒昧地问一句,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地府的黑白无常吗?” “怎么会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把我想得也太糟糕了喂。” 朱翊钧被李荣山的这种说法给逗乐了,右手玩味地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如你所见,鄙人之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学生而已,没有什么传奇经历、也没什么悲惨故事,仅此而已。” 第13章 邓元飞 “到底是什么糟糕的老师才会教出你这种学生啊?” 李荣山的嘴角不禁抽了抽,这年头的儒生早就不学舞剑和驾车了? “谁知道?” 朱翊钧朝李荣山笑了笑,随后长出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挥手招来部下为自己处理伤口。 匪徒们修建的这个营寨虽然不大、但离后山的树林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祝先带领的亲兵没费多少工夫就将匪徒们包围了起来。 总旗和小旗们带领的部队也很快从后面赶了上来,胆气已丧的匪徒们略微挣扎一番就被尽数俘获。 祝先将俘虏们用绳索捆好、压到朱翊钧面前,带着十余名亲兵翻身下马,在朱翊钧面前单膝跪下。 “将军,活着的都在这里了,怎么处置他们?” 朱翊钧斜着瞥了那些匪徒一眼,那个擅长刑讯和火炮的光头居然也在人群里,看来是炮击之前就直接跳下去逃命了。 光头看出了朱翊钧在明军中的不凡地位,生怕他找自己报之前的刑讯之仇,头低得恨不能直接贴在地面上、躲在人群里不敢看他。 奈何他那个大光头实在太过明显,在阳光的照射不能说什么显眼、只能说熠熠生辉,朱翊钧乐得咧着嘴笑了半天,这才朝祝先挥了挥手。 “去,那个人给我提过来。” “哪个?” “亮得晃眼的那个!” 祝先也被逗乐了,啼笑皆非地从人群里拎起那个光头压到朱翊钧面前,光头不敢抬头看他,静静地低着头凝视地面。 朱翊钧也不急着先开口,任由军医帮自己把左肩上的铁砂挑出来、清洗创口,场面上安静到了极点,一时只有军医拿刷子扫出铁砂的细碎声。 像是感觉不到伤口处传来的剧痛一般,朱翊钧玩味地上下打量着光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光头的身体渐渐抖了起来,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在光头眼里、朱翊钧绝对是个狠人加疯子,他折磨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这是第一个会把刀锋别进自己肉里的狠人。 至于疯子,这家伙刚才怎么戏耍那个炮手的你没看见吗?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心理指定有点问题,多多少少有点反人类。 自己可是把这个反人类的疯子绑在木桩上、往死里折磨了好几天啊!天知道这个疯子会怎么对自己! 烙铁、剥皮、鼠刑等等恐怖的字眼开始在光头的心里浮现,都不用朱翊钧动手,他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整个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就在光头即将坚持不住的时候,朱翊钧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你会使炮?哪学来的。” “我我” 光头张口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把自己的来历说出来,他自己就是明军出身,明军是个什么作风他可太清楚了。 欺上瞒下、克扣粮饷那都是小事,哪天上面要军功逼得急了,找个偏僻的村庄、把老百姓当匪徒砍了拿去邀功都是常规操作。 他可是真正的通缉要犯,真要实话实话、不被砍了脑袋拿去请功才是咄咄怪事。 朱翊钧把祝先拉过来耳语一番,祝先面色怪异地看了看他,还是按着他的吩咐去地牢门口捡了两把火铳回来,顺带着把朱翊钧用过丢在地上的两把也捡了过来。 “这里有四把火铳,两把我刚才用过、已经没弹药了,其他两把刚从你的地牢门口拿过来。公平起见,别说我欺负你啊。” 朱翊钧把那五柄自制土铳抱在怀里、在光头面前晃了晃,随后闭着眼睛将五柄火铳的顺序打乱。 “我们现在玩个游戏,我问你问题,三秒钟不说、我从里面拎一把出来打你一枪,直到你死或者说出我想要的情报为止。” 他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一柄火铳点燃了火绳,直接把枪口怼到了光头的眼睛上。 “鉴于你刚才的表现我很不满意,所以我们现在玩第一次。” “慢着!慢着!我愿意说了!我以前是辽东的军户” 黑洞洞的枪口顶在眼睛上、光头终于知道怕了,面前的这个疯子绝对有胆子一枪爆了他的头,说实话可能死、不说一定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可惜的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迟了。 “嘘~嘘,规矩就是规矩,自信点、我觉得你运气没那么差。” 朱翊钧把光头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而后面带微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扳机扣动的清脆声响起,光头的心脏像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一样疯狂跳动、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几粒铁砂从枪口掉出来、在光头脸上跳了两下,最后落进他的嘴里,他的运气不错,这是一支打光了弹药的空枪。 光头整个人虚脱地瘫了下去,要不是祝先在后面拎着他、他整个人能当即软在地上,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他此时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朱翊钧略感失望地“啧”了一声,拿枪管戳了戳光头的肩膀。 “看,我说过你运气不错?要不咱们再试两次?” “大哥,我说、我全都说了。” 光头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觉得人生可以这么刺激,尤其是当他瞄到朱翊钧正在打量那门佛朗机炮和他身体的尺寸时,他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出来。 光头名为邓元飞,是辽东某个卫所的世袭军户、曾在李成梁手下效力,他从那时起就是辽东军的炮手、偶尔兼职斥候。 朱翊钧听到此处不禁挑了挑眉,这两个兵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炮兵在哪都是宝贝嘎达、斥候更是军队里最精锐的那一批,这小子是个人才啊,那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有一次辽东军出兵镇压女真人叛乱,邓元飞所在的军队被冲散了,只有一个百户带着他们逃回了辽东边境。 溃兵按律当斩,邓元飞害怕遭到责罚、便建议百户带着他们远走高飞,但没想到百户比他更绝。 百户把邓元飞这样的刺头打发出去勘测地形,自己带着几十个心腹血洗了一处辽东汉民的村庄,砍了一百多个百姓的头颅充作军功,希望以此避免惩罚。 第14章 发展计划 朱翊钧听得眉头一皱,忍不住问了一句。 “百姓的人头跟女真人的头颅相差甚大,他们这样就不怕李成梁弄死他们?” “你以为辽东军每年的战绩就没有一点水分?女真人和蒙古人哪有那么好对付,年景差的时候大家就会去抓一些百姓来凑数,混在首级里面向朝廷请功。兵部的大人们也知道这件事、只有皇上不知道。” 邓元飞讥讽地笑了笑,随后怪异的看了朱翊钧一眼。 “你不也是明军?这种事浙兵没做过?” “大家创收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指贩私盐)” 邓元飞看看祝先和一众亲兵身上精良的甲胄、了然地点点头,d、住在南边就是好啊,贩私盐不比砍蒙古人赚钱多了?他又接着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个百户说他很欣赏我、有意提携我一把,然后他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推到我面前说:砍了她的脑袋,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所以你的选择是?” “我看了看那个发抖的孩子,反手捅了那个人渣一刀纵马奔逃,然后经历了一些事情,就窝在这里当山贼了。” 邓元飞苦涩地笑了笑、有些失意和没落,朱翊钧看他的眼神略有变化。 本来是打算问出情报就炮决了这家伙的,现在看来此人倒也不算丧心病狂、而且颇有些才能,可以考虑废物利用一番。 朱翊钧对于吸纳逃兵这种事没有一点心理障碍,逃兵对他来说算是个事儿吗?只要邓元飞确实对他忠心耿耿,翻案不过是一张圣旨的事情罢了,这样还有了个清查辽东将门的借口。 而且普通人立了天大的功劳,如何奖赏是一件很难拿捏的事情,给得少了要被人说刻薄寡恩,但给得多了又会破坏原本的晋升制度,让更多人心怀不满。 邓元飞立了大功的话就简单多了,帮他把身上的污点洗白就好,对朱翊钧来说成本高不到哪儿去,还能让邓元飞感激涕零。 对于祝广昌被绑架的这件事情、邓元飞知道的也不多,他是从“肥虎”那得到的命令,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带人赶到那里绑走祝广昌就好。 “你是说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肥虎?” “他是中间人,他有一个特定的手下负责把那位的命令和物资传给我,他们每个月给的物资不多,但可以保证我们不被明军围剿。”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邓元飞这种情况、八成是被某个白道上的人物当成黑手套了。 平时花一些银两和官面上的关系养着,要用的时候就通过肥虎给他们发布任务,处理一些仇家或试探某些势力的成色。 邓元飞估计只是那人养起来的势力之一,除了肥虎没人知道那位是谁,出了什么事情只要把肥虎做掉就好,天大的事情也扯不到背后那位身上。 当然,再高明的手段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无从查起,能够庇护这种规模的匪徒不被官军围剿,这样豪奢的人物整个偃州都不会有几个。 肥虎每个月的资金流动、官面上千丝万缕的联系、邓元飞手里兵器的来源 能挖掘线索的地方很多,但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只有一个:回到偃州城,从肥虎嘴里逼问出那个人的身份。 朱翊钧可是个记仇的主,不久前那顿毒打必须得有个人买单。 而且那位盯上祝广昌八成是为了私盐,私盐可是他目前的经济命脉、绝对不能出什么问题,于公于私,朱翊钧都得把那个黑手从幕后揪出来。 朱翊钧看看面前跃跃欲试的祝先、和匆匆赶来的白五等人,面上又挂起了那个熟悉的和善笑容。 “看来,我们得回一趟偃州城了。” “回去?你疯啦?” 白五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是个亡命之徒没错,但贩私盐、与人火拼都是为了赚钱,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 既然偃州城危险,那他们以后贩私盐的时候躲着点这个鬼地方就行了,完全没必要回去跟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们连一个邓元飞处理起来都这么费劲,未必就拼的过他背后那个豪奢的人物。 朱翊钧抬起头看了白五一眼,那种莫名的眼神看得白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和祝广昌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祝广昌的眼神这么瘆人。 “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会放过我们?咱们在贩私盐,杀头的买卖!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自己人就只能有死人,明白了?” “你是老大啊,你说了算。” 白五被他身上突然爆发的气势慑服,讪讪地把头移到一边。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翊钧不再理会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李荣山,李荣山略微思量了一会儿。 “不知道,也许先随便找个大明百户跟他混下去?” “虽然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目的追随我,但你来对了。” 这也和朱翊钧自己的心思相符,李荣山这个家伙虽然身上的江湖气重了些,但武艺和头脑都是过关的、也没什么多余的道德包袱,属于那种关键时刻下得了辣手的狠人,有培养的价值,他接下来的计划就需要这样有才能的人。 祝广昌和白五之前的买卖的确一本万利,但在朱翊钧眼里还是太小儿科了,既不够安全也不够高效、更谈不上什么发展的前途。 就算这两个人平平安安地卖上一辈子私盐,到了也就是两个乡下的土财主、于天下没有任何影响,那样的话朱翊钧还开个屁的小号,来体验人生吗? 他手上只有两个小号名额,每一个小号都必须能帮上大号才行。 朱翊钧今年十岁、张居正还政是迟早的事情,在那之前,他不仅要让自己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还要培养起一批干练而忠诚的人,否则就算张居正还政天子,他也会被六部和内阁的那些老狐狸耍得团团转。 他有些很有趣的想法,但那些想法无一不需要海量的资金支持,但凭这种原始的私盐贩卖是远远不能满足朱翊钧胃口的。 更暴利、更安全、更高效,然后在天子的掩护下把手伸到政坛上 等朱翊钧亲政那年,他一定会给那些把自己当成傀儡的老东西们一点惊喜 第15章 锋芒毕露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朱翊钧眼下必须把偃州城这件事处理掉。 贩私盐可是杀头的买卖,绝不是祝广昌一个小百户能压下来的,他必须知道邓元飞背后那个人想干什么、对自己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的目标很明确了:潜入偃州城、抓住“肥虎”,然后让他把所有事情都吐出来。 计划既定,朱翊钧细细地盘算了一下自己麾下的人手。 祝先和一众亲兵之前在偃州城里闹过事儿、都是熟脸了,带进去容易打草惊蛇。 朱翊钧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有关,因此将他们安置在了邓元飞的这处营寨,正好也能看押抓到的俘虏。 白五手下的人之前没进过偃州城,肥虎的人和官兵把他们认出来的概率不大,乔装打扮一番、分成几波混进城去就好。 这批人是朱翊钧安排在城内的内应,如果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计划失败、自己被肥虎的手下追着砍了五条街,那就只好先在白五的掩护下撤出偃州城、从长计议。 至于进偃州城捉肥虎这件事,他手上暂时还没有能托付这种重任的人才,只能自己亲自上阵了。 好在李荣山常年混迹江湖、懂一些易容的技巧,反正祝广昌这张脸也差不多被邓元飞给抽肿了,稍微易容一番,在脸消肿之前还真没几个人能认出他。 大方向已经定下,朱翊钧的眼神在麾下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终停在了邓元飞和李荣山二人身上。 “邓元飞,肥虎的人认识你这张脸吗?” “除了肥虎和他的心腹,没人认识。” 虽然不知道朱翊钧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邓元飞还是果断给出了回答,朱翊钧的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微笑,这样的话、他那些有趣的想法就有实施的空间了。 “邓元飞、李荣山,你们陪我进一趟偃州城。” 此言一出、顿时满座皆惊,谁都没想到朱翊钧会亲自进城逮肥虎,带的还是两个这么不靠谱的手下,祝先立刻担忧地提醒了一句。 “将军,李荣山就算了、他好歹还帮您从地牢里逃了出来,可这邓元飞” 祝先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邓元飞就在几分钟之前还是拿佛朗机炮轰他们的敌人,朱翊钧怎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这样一个人的?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挥手示意给自己处理伤口的军医闪开一些,自己整理整理仪表、端正地跪坐在邓元飞面前与他对视。 “我不会永远是个百户的,我会不断、不断地往上爬,最终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邓元飞看他的眼神闪了闪,朱翊钧说这话颇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但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的锋芒就像一柄尖锥,就算被藏进布袋子里、也一定会像麦穗的尖芒那样挺露而出,旁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不凡之处。 在他眼里,朱翊钧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人够狡猾、够凶残、也够有野心,更重要的是、朱翊钧身上有种捉摸不透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追随于他。 朱翊钧取下祝先腰里的手铳和腰刀,将它们郑重其事地交到邓元飞手里。 “是要给那个人卖命、当一辈子吃剩饭的野狗,还是当我的亲兵、去博那一线前程?不管你怎么选,我都陪你玩到底。” ———————————————— 养心殿内,朱翊钧正端坐在桌案之前、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着面前的档案,雨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吃着冰镇葡萄、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小腿,百无聊赖地看着专心致志的朱翊钧。 祝广昌那副身体受损严重,他本就被邓元飞关在地牢里硬生生折磨了三天,朱翊钧又拖着那样的躯体带着李荣山打生打死、肩膀上还挨了一发火铳。 这已经不是朱翊钧想不想的问题了,那副身体必须休息一会儿、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恢复的时间,否则很容易落下终身残疾。 正好他也需要时间理一下自己的计划,李荣山和邓元飞更是需要提前把细节交代清楚,暂时让那具身体歇上一两天,这段时间就集中精力处理一下大号手上的事情。 就在朱翊钧盯着档案上“渔盐”一词若有所思时,他的贴身太监费瑛悄无声息地快步小跑进来,见朱翊钧看向自己才满脸堆笑着开了口。 “陛下,首辅大人在外面求见,您要见他吗?” “张居正这时候来找朕做什么?新朝的年号有这么快商议出来吗?” 听到张居正要来见自己、朱翊钧的眉头不禁皱了皱,顾命三大臣中,高拱已经被赶出了京城,高仪又是个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的货色,现在的朝堂已经从事实上被张居正把持。 要论贯穿大明中后期始终、知名度最高的政治事件,无疑是“党争”二字。 嘉靖一朝张璁斗杨廷和、夏言斗张璁,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高拱斗徐阶,张居正斗高拱,浙党王锡爵斗张居正,其后就是东林党赵南星斗浙党王锡爵。 各个派系之间纠缠厮杀的阴云始终笼罩在朝堂之上,张居正、徐阶这种力压群臣的首辅活着还好说,一旦那个能压服各个派系的强人死去,等待着大明的就是永无止境的内耗,而大明最终将被这些派系生生拖死。 天子当然不愿意看到大明在永无休止的党争、内耗中山河日下,但一个能力压群臣的强人首辅显然是更加不能接受的。 皇权遵循着与世俗完全不同的逻辑,像张居正这样权势膨胀到了一定地步的大臣、他忠诚与否并不重要。 依附他的人那么多,难保就没有两个想混那“从龙之功”的反骨仔,王莽和赵匡胤造反之前谁看得出他们是反贼? 手下把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往他身上一披、他自己的想法还重要吗?最起码,朱翊钧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一名臣子的忠诚上。 这种人只要活着,就是对皇权的一种威胁与挑衅。 第16章 帝师 朱翊钧沉吟片刻,放下手里的档案揉了揉太阳穴。 “让他在外面等着,就说天子尚未沐浴更衣、不宜接见外臣,不用去武英殿了。” “奴婢明白。” 费瑛讨好的冲朱翊钧笑了笑,面朝着他恭谨地小步退出养心殿,殿外的宫女们抱着各色沐浴用品鱼贯而入,簇拥着朱翊钧走进浴池。 养心殿的偏殿之中,张居正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咂一口手中的香茗。 这已经是费瑛第三次给他上茶了,天子让他枯坐在这里已经近半个时辰、这可不是对待一名首辅的态度,难道天子还在因为努尔哈赤的事情对自己心怀怨怼? 不至于?除了太后拎着天子的耳朵说教了他许久、也没什么后续了呀? 李成梁屁都没放一个、找口棺材把努尔哈赤塞进去就拖回辽东了,他和李成梁后续的交流非常愉快,谁都没有因为死了一个女真蛮子而被影响到。 反正不过是个女真蛮子而已、死了就死了,谁还能真因为这件事把天子怎么样? 礼部写个抚慰的题本、找司礼监盖上天子印,再随随便便封努尔哈赤的儿子一个指挥使什么的官职意思意思就行了,还想怎么样?用不用李成梁带辽东军去把他祖坟刨开再埋进去? 多大的事儿啊,大家虽然觉得天子的反应偏激了一点,但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天子日后能在群臣的辅佐下改过来就好了。 汉景帝当太子的时候曾经和吴王的儿子刘贤下棋,景帝觉得这小子不厚道、跟自己下棋居然都敢耍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干脆一棋盘砸在刘贤脑袋上、直接把他当场砸死。 那可是吴王的儿子,这一棋盘直接把吴王砸成了铁杆反贼,但这件事照样没妨碍景帝登基为帝,朱翊钧砍死个女真酋长又算得了什么? 心中虽然有万般猜测、但张居正的面上始终古井无波,一如他刚刚站在殿外时那样温润有礼,连费瑛看了都不禁暗暗感叹此人的气度。 偏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朱翊钧直接甩开了身后的一众侍从,小步快跑着来到了张居正面前。 见张居正仍是一副不骄不躁、云淡风轻的模样,朱翊钧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养气的功夫不错,毕竟是徐阶的学生呢,只是不知道学了徐阶几分手段、又学了他几分的圆滑事故。 终于见到了朱翊钧,张居正立刻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一板一眼地冲着朱翊钧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 张居正刚弯了弯腰、就被朱翊钧亲切地托了起来,天子好奇而友善地围着他转了一圈,这才满意地拉住他的左手。 “父皇在世的时候经常对朕说:朕为你寻到了一位足以宰执天下的能臣。朕当时还不甚相信,今日一见爱卿、才知道父皇所言不虚。” 朱翊钧登基不过数月、之前与张居正没有过密切的接触,直到今天才有了个近距离观察这位千古名臣的机会。 张居正生得高大挺拔、五官端正,眉宇间带着文人特有的温润和几分傲然冷冽,言谈举止温和有礼,每个和他交谈的人都如沐春风,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称一句“美男子”。 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把拖到腹部的美髯,大明官场尤其讲究官员有没有一把好看的大胡子,张居正这把美髯都快赶上关羽了、是极品中的极品。 简而言之、这是一张从小姑娘到老派官吏通吃的帅脸,这个时代是有“面由心生”这种说法的,张居正能获得徐阶和太后的赏识、未必就没有这张帅脸的功劳。 张居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先帝的确很看好他没错、但也不至于给他这么高的评价?他这个当事人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种言论? 朱翊钧在心里呵呵一笑,老子说过什么话、当儿子的不是张口就来?他说隆庆帝说过、隆庆帝就一定说过,敢质疑这句话真实性的人肯定是思想出了问题,需要锦衣卫帮助治疗一番。 “听到爱卿求见、朕本打算立刻宣你觐见,但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未曾沐浴焚香,这不是接见国之栋梁的态度,不得已之下才让爱卿枯等许久。” 张居正的眼睛眯了眯、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这个套路他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先故意给要接见的这个人冷脸看、让他以为天子不待见自己,若是常人、此时心中一定会产生忐忑和郁愤等负面情绪,甚至要诱导着他对天子产生恶感。 而后天子再出面给他极高的礼遇、解开最初的误会,这样被套路的人就会因为前后的巨大落差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更方便天子引导他的情绪、让他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好感。 不是什么高深的御人之术,对付那些没什么见识和心机的愣头青出奇地好用,但天子是怎么想到要用在他身上的? 张居正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朱翊钧、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朱翊钧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险些没绷住,只好用孩童“天真而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张居正之所以笑,是因为上一次有人对他用这种套路已经是快二十年前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热血、位卑言轻的庶吉士,那个坐在主位上考较他的人叫徐阶。 张居正当时还是个头铁的小年轻,猛然被堂堂阁老如此厚待、热血一下就冲到了脑门,人一激动就容易没脑子,他当场骂了严嵩整整半个时辰,他至今都记得徐阶当时脸上的讶异和无奈。 他不知道徐阶用这招考较过多少人、但自己一定是最让徐阶印象深刻的那个人。 没想到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啊 “你貌似玩砸了啊?” 雨看看张居正脸上的玩味和一丝窃笑,又看看朱翊钧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那阵银铃般的笑声听得朱翊钧更加窘迫。 张居正一笑、朱翊钧就知道坏事了,他穿越前跟一位老先生相处了很久、学了些笼络人心的伎俩,之前的几年用得一直很顺手、这已经几乎成了朱翊钧的习惯。 今天下意识使出来、没想到张居正一眼就给看出来了,果然不能小看这些名留青史的名臣。 第17章 年号启元 “臣此次求见主要是为了年号的事情,礼部商议了几个备用的年号、臣拿来请陛下过目。” 眼看朱翊钧隐隐有恼羞成怒的趋势,张居正立刻识趣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将手中的几封题本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稍稍整理了一番神情、将题本接过来展开,启元、万历等几个年号写在最显眼的正中央,另外还有十几个备用年号列在下面,右侧详细地记载着提议者、支持者和这个年号的寓意。 朱翊钧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他看到了几个“别出心裁”的奇特年号,他几乎把那封题本凑到了自己脸上来掩饰自己怪异的神色。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那些提议“乾隆”、“同治”的也就罢了,虽然跟带清几任“明君”的年号完美重合、让朱翊钧心里有些膈应,但起码人家寓意是好的。 但这个“崇祯”“永历”是哪些小天才写上去的?朕哪里得罪你了,要你这样恶心朕? 晦气!真t晦气!就应该把提议这些混账年号的大臣揪出来打一顿,那个提议“崇祯”的直接挂到歪脖子树上吊死、提议“永历”的拖出去用弓弦勒死! 这哪是起年号,这分明是诅咒皇上呢!你们就这么想让朕当亡国之君? 把这几个起名的鬼才默默记在心里,你们给朕记住了啊,以后千万不要犯什么错误,否则朕一定让你们知道乱说话的代价! 再把题本从脸上放下来时,朱翊钧已经恢复了一副从容和煦的神情,他赞许地冲张居正点点头。 “诸位卿家的提议朕都看过了,大家都很有文采、也很热心王事嘛。朕看启元这个年号就很不错,就它。” 虽然无论从寓意还是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万历”都是上上之选,但朱翊钧很不喜欢和其他人共用一个年号,尤其是“万历”原本的主人称不上多么贤明、还被张居正压了十几年,实在太晦气了。 “陛下圣明。” 年号已经定下,张居正把题本接过来塞进袖子里,一时间却也不急着告退,又笑呵呵地开了口。 “还有一件事,陛下登基之后已有数月没有读书了,太后十分担心,让臣张罗着给陛下寻几位名师。” “东宫不是有很多位名师吗?把他们请进宫来不就好了?” 朱翊钧眯了眯眼睛、没有听懂张居正这番话的意思。 当今太后教子极严,从朱翊钧五岁那年起,太后就给他找了各个方面、甚至各本经书的大儒来对他进行车轮战式教学。 都说皇子是富贵闲人,朱翊钧只感受到了“富贵”二字、闲人那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太后那是真狠,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每天的课业都快赶上后世的高三学生了,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亲自把他揪起来洗漱、读书,这种噩梦一般的日子他整整过了五年。 别看朱翊钧今年只有十岁,但在众多大儒和朝廷要员的教导下、已然称得上“学识广博”,现在去科举考个秀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运气好的话还能混个举人。 太后甚至十分关心他的娱乐活动,她生怕儿子读书读傻了,还请了许多朝中的将军来教他习武骑马,将自己多年行伍的经验悉数传授给他。 将军们对教导未来天子这件事十分积极,纷纷慷慨解囊、把自己家传的武学和兵法贡献出来,还不忘抽空讲述一会儿自己带兵的心得。 在太后的悉心照料之下,十岁的天子上马拉得了硬弓、下马治得了学问、进军营还弹压得了军头,否则之前也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手刃努尔哈赤。 当然,朱翊钧这个“优秀”是相对而言的,比如他在政治方面肯定比普通人强了不少,但要跟张居正、高拱这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朱翊钧现在最缺的就是经验,很多事情学起来跟做起来完全是两码事,祝广昌的卫所就是个很好的实验场所,既能让他验证自己的见闻和学识,也能培养起一批可靠的心腹。 话说得满一点,现在围绕在朱翊钧身边这群人已经是全天下最豪华的阵容了,这种恐怖的师资力量还有什么改进的必要吗? 觉察到朱翊钧困惑的眼神,张居正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太后认为,陛下既然已经坐了龙位、身边的老师也应该换一批才是,他们的才学或许很出众,但关于为君之道的教导、太后不是很满意。” 尽管张居正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但朱翊钧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还是因为努尔哈赤那件事。 太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像话,没听说过明君贤主因为名字杀人的呀?这种事一般而言不是暴君才干得出来的吗? 朱翊钧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毕竟天子怎么会有问题呢?母亲总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世上最好的,一定是他身边出了什么坏人把他带坏了。 太后左思右想之下,索性借口“天子幼弱,宫中繁文缛节甚多、朝中事务繁忙”无限期暂停了对朱翊钧的讲习授课,连勋贵、将军们都不能随意入宫觐见。 朱翊钧忍不住咬了咬牙,他说这几个月怎么这么闲呢,连英国公张元都不怎么来见自己了,他可是很热衷于把自己的女儿推销给皇家的。 他倒不是恶意揣测太后,不过这种行为叫不叫阻断圣听啊? 虽然心中对太后这个决断颇有微词,但朱翊钧没有在面上显露半分,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母后的决定自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爱卿为朕寻了哪位名师呢?” 张居正突然温润地笑了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朱翊钧,那种深情的眼神看得朱翊钧不禁有些发毛。 张居正现在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农夫看自己刚刚插完苗的田地、屠夫看正在埋头吃饭的小猪,既有希冀、宠溺,又有几分审视和玩味。 “陛下以为,臣如何?” 第18章 进城 “这什么玩意儿啊?还有连环画?张居正真把你当十岁小孩儿了?” “嘛,从外形上来看他倒是没什么错误就是了。” 雨变得只有松鼠大小、晃晃悠悠地坐在朱翊钧的肩头晃着小腿,她手里正拿着张居正献给朱翊钧的《资治通鉴注解版》。 听到张居正的提议、朱翊钧只愣了片刻就欣然应允,这件事虽然在他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张居正也的确有教他的资格,论学识、人家可是出了名的神童,年仅二十三岁就高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四书五经这一套可谓是吃得透透的。 政治就更了不得了,能在党争日益剧烈的大明当上首辅、张居正的政治手腕可见一斑。 他在改革和治国方面的抱负也初见峥嵘,虽然没人知道这位首辅到底准备做些什么、会做到什么程度,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男人会给这个日益衰败的帝国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以太后对朱翊钧教育的重视程度,又怎么会放着这么一位优秀而勤勉的老师不用?就算张居正自己不提,太后估计都会主动去请他。 朱翊钧看看《资治通鉴注解版》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和张居正附在旁边、特意请人画的一套生动形象的连环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张居正这是生怕天子读书读腻味了、对学习产生厌烦,因此把自己费尽心思总结出的道理画进连环画来增加趣味性。 你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朕已经看到了、好意朕也心领了,不过咱们是不是跳过连环画这种比较童趣的教学方式?下次张居正来讲课的时候给他说一声好了。 “将军我是说少爷,咱们到了。” 朱翊钧正坐在马车里和雨聊天,邓元飞突然掀开车帘、把自己那颗大脑袋钻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他那颗锃亮的大脑袋闪到了朱翊钧的眼睛。 “按计划行事,还有、把你那么大个光头给我缩回去。” 朱翊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邓元飞疑神疑鬼地往车厢里看了两眼、这才讪讪地缩了回去。 话说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朱翊钧貌似在马车里自言自语了整整一路?他该不会只是个单纯的精神病患者自己决定投靠他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不同于开始胡思乱想的邓元飞,一旁的白七则思想相当纯粹,他才不关心朱翊钧在马车里自言自语些什么,只要白五发话了,别说朱翊钧喜欢自言自语,他就是当场裸奔白五都能淡定地跟上去。 计划确定之后,白五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朱翊钧的个人安全,朱翊钧要是死了,自己在他身上砸的银子可就全毁了,因此硬是把白七塞到了他身边,朱翊钧也欣然应允。 比起白五、朱翊钧其实更喜欢白七,这家伙脑子有点不好使、而且好色残暴,要不是他在老家捏碎了好几个衙门捕快的脖子,白五也不至于要带着他从山西一路逃到江浙。 但白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他有自知之明。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脑子,所以对白五这样的聪明人俯首帖耳,不会有过多无聊的个人想法,朱翊钧让他砍人、他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马车靠边,例行检查。” 朱翊钧、白七、李荣山、邓元飞一行四人在偃州城门口被拦下,城门官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们一眼。 这年头要当城门官、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眼力,什么人可以随便刁难、什么人可以敲诈勒索、什么人必须立刻放过去必须了然于胸。 李荣山、白七、邓元飞这三个家伙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凶悍,这浑身的杀伐之气、手上不沾个十几条人命不可能养得出来。 更让城门官心惊的是,三人中最高壮的那个(白七)等待时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玄色外袍之下露出鱼鳞甲雪亮的一角,看他腰间鼓鼓囊囊地、恐怕还揣了柄手铳。 手铳、鱼鳞甲这个配置、寻常千户身边的亲兵都不可能有,起码得是万户级别才养得起这种亲兵,这可不是他一个城门官招惹得起的人物。 暗暗心惊的城门官态度不由好了很多,轻敲马车一下、谦恭地小声说道。 “还请这位老爷把帘子掀一下,这是例行检查、小人也没有办法。” “呵!你可知我家公子” 白七忍不住冷笑一声,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在城门官竖起耳朵期待着后半句话时,朱翊钧慵懒的声音打断了白七的冷笑。 “行啦,用不着为难人家,规矩就是规矩。” 朱翊钧用折扇挑开车帘让城门官向里看了一眼,城门官见到他身上的锦衣华袍和周身的贵气,立刻便恭恭敬敬地闪到了一旁命手下让路。 朱翊钧两岁那年就穿越到了这具身体上,以一位皇子的身份整整生活了八年,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家境的不凡,这种级别的贵人、不是一个城门官得罪得起的。 然而朱翊钧却没急着走,反而笑呵呵地冲城门官问了个问题。 “此城中可有妓否?” 城门官愣了一会儿,似乎不敢相信这种话是出自这种贵公子之口,他生怕是自己耳背冲撞了贵人,有些怀疑人生地问了问。 “啊?抱歉,小人好像没怎么听清楚” “我说,偃州城里有什么风月场所、玩乐的地方?” 朱翊钧略带一点不耐烦地朝李荣山挥挥手,李荣山当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城门官。 城门官微微掂量一下、顿时乐得眉开眼笑,这锭银子足足有三两、是他好几个月的收入了,他的笑容当即真诚了不少。 “有!春缘楼!那是全偃州最好的,公子喜欢什么样的都能在那里找到!” 朱翊钧连一声谢都没说便放下帘子,邓元飞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城门官又欣喜地咬了那锭银子一口,见到银锭上的咬痕才把它揣进怀里,随手洒给身边眼巴巴的手下一把碎银子。 “去告诉肥虎,今天有一位穿月白色长袍的贵人进了偃州城、直奔他的春缘楼去了。这个贵客是老子帮他揽到的,他得好好谢谢老子!” 第19章 黑恶势力登场 “这又是哪家的官狗?行事这么嚣张。” “离他们远些,那三个侍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去那个光头看上去好凶啊你说他吃小孩我都信。” 邓元飞驾着马车不徐不急、堂而皇之地行在街道中央,道路上的行人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皱着眉头纷纷避开朱翊钧乘坐的那辆马车。 祝先为他寻来的那辆马车其实不大,但禁不住邓元飞素质较为低下、专门往路中央赶车。 李荣山和白七也不是个会给别人让道的性格,两个高大健壮、满面杀气的大汉骑着战马分列在马车两边,街上的百姓跟躲瘟神一样纷纷避开这辆马车。 “哇,你们好像那种穷凶极恶的反派角色哎。” 雨飞出去看看李荣山、又看看白七,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 朱翊钧掀开帘子看了看,道路一旁的百姓无不用嫌恶、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还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指着他们窃窃私语,虽然听不见具体内容,但大概率没说什么好话。 他又看了看马车旁边的两名侍卫:李荣山之前就是个老于厮杀、刀口舔血的江湖侠客,现在虽然把一脸的大胡子都剃了,整个人已经洗漱了一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但浑身还是散发着难以掩盖的凶厉气息。 白七就更是个显而易见的反派角色了,他在贩私盐之前就是个喜欢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浑人,要不是白五脑子好使、也愿意花大价钱保他,他现在最轻都得被流放到台湾去垦荒。 由于距离上一次入狱时间较短,白七被官府剃掉的头发还没长起来,头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短发。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只有被官府捉起来的罪犯才会被剃头。 白七头上这薄薄的一层短发,在这个时代就是“刑满释放人员”的标记,再加上那一脸横肉和骑马跨刀的嚣张模样,活像戏文里小人得志的凶残反派。 邓元飞十分不适应地看了看四周,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门没有被路人行注目礼,因此那些畏惧嫌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旁的两个狠人身上。 邓元飞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带着几十号土匪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山匪头子,居然是这三个人里看上去最人畜无害的。 面对如此情景,朱翊钧也只得无奈地苦笑两声,虽然这种情形的确是他自己要求的,但效果貌似有点好过头了。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街道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畏畏缩缩的地痞紧紧盯着朱翊钧一行,被其他几人围在中间的那个地痞刘三看得眼皮直跳。 对于刘三这种没什么本事、只有一条烂命的地痞流氓而言,碰瓷有钱人、勒索老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饭。 他这碰瓷技术在整个偃州城都是出了名的好,以讹人的时候对自己下得了狠手、能把对方恶心到主动掏钱了事而闻名,要不然肥虎的人也不至于专门找他来做这一单。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而头脑灵活的地痞,刘三在碰瓷之前往往会经过反复的考量与仔细的观察,确认自己惹得起对方之后才会开展行动。 而朱翊钧这一行人嘛他平时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立刻避开,这几个凶人总能让他想起那些同样凶悍的辽东兵。 江南前些年有白莲教造反、本地卫所兵镇压不下去,朝廷被迫从辽东军调了几千名士兵到南方来平叛。 大军南下的时候曾经在偃州城休整过一天,刘三亲眼见过那些辽东兵有多蛮横,莫说吃东西不给钱、玩儿姑娘打白条了,这都是常规操作。 人家把你当街打死都能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走,衙门里的人连个屁都不敢放,捏着鼻子把尸体拖走、把街道冲洗干净,指望着赶紧把这群祖宗给送走。 有几名乡绅觉得辽东军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携手去见带队的那名参将联名抗议,结果被那名参将喷了一脸口水。 老子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帮你们平叛,弟兄们吃点拿点怎么了?敢惹我们辽东军,打死那个白痴是他自己活该啊! 有本事自己把白莲教给平了啊?赶紧滚蛋!不然把你当白莲叛党一起绑到战马尾巴上拖死! 没办法、大明的财政是个老大难问题,士绅优待的基本国策之下收入的来源日益局限。 武装抗税的地方豪族、合法避税的士绅官员、腐败无能的地方政府 在这种种因素的共同影响之下,大明居然出现了诡异的“国弱民强”现象,虽然从官员到士绅个个富可敌国,但朝廷却是日常穷得叮当响。 这是个极为诡异的场景,考虑到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发展、西方人的船队来到了东南亚地区,这个场景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欧洲人拼死拼活在美洲开辟了大片殖民地,白银、黄金等贵金属一船一船地运回欧洲,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但贵金属又不能吃又不能玩,贵族老爷和商人老爷们把金银挖出来是要享受的,那么问题就来了,在这个时代,那些东西能满足西方贵族老爷们的虚荣心呢? 精美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等来自神秘东方的奢侈品。 凭借着这些拳头产品,大明成功在对外贸易中打出了可怕的贸易顺差,欧洲人辛辛苦苦挖来的金银被一船一船地送到大明。 就这样、大明几乎是躺着成为了大航海时代的赢家之一,海量的白银黄金不断涌入大明,作为一个传统的贫银国,大明的银价居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贬值。 就是在这样的盛世境况之下,朝廷的财政收入不仅没有增加,甚至还出现了下滑,以致于开始拖欠官员俸禄甚至军饷。 朝廷根本付不起辽东军的开拔银两,只好承诺让他们在南方“就食于民”、对他们的劫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导致了明军军纪的普遍败坏。 第20章 碰瓷是吧(一) 刘三看了看冷漠的李荣山、凶厉的白七,始终还是觉得碰瓷他们是一种找死行为,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银子塞回面前那人的手上。 “不是兄弟推脱,这活儿实在是干不了,你们还是去找别人。” “你怕什么?又没让你跟这伙人拼命!平时该怎么讹人这次就怎么讹人,出了事有我们呢。” 有你们个头啊!当我不知道你们是个什么德性吗?我被那帮人一刀砍死之后,你们能来给我收尸就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 虽然在心中疯狂吐槽,但眼前这批人是跟肥虎混的,得罪了他们、自己以后就不用在偃州城混下去了,因此刘三还是希望能尽可能婉拒。 带头那人脸色一黑,猛地一巴掌扇在刘三脸上、又把银子给塞了回去。 “那几个人要得了你的命,刘爷就要不了你的命吗?你给我想清楚!” “但但是” “少t废话!给老子上!” 刘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那人见朱翊钧的马车过来了,二话不说、一脚把刘三踹了过去。 刘三直接被带头那人一脚踹到了白七脚旁,白七本来正在认真地思索今天中午吃些什么,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突然从街道旁的巷子里飞了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白七、邓元飞、李荣山纷纷好奇地停下了马朝刘三看去,一个混混模样的人一头撞在了白七的马上、整个人被撞了个七荤八素,鼻血糊得满脸都是。 白七立刻试图把刘三一脚蹬开,但刘三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说什么都不撒手,整个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了白七身上。 本着一名混混的职业素养、刘三很快进入了角色,色厉内荏地朝着白七大吼大叫。 “啊呦!你撞到我啦!赔赔银子” 白七毫不客气,一把拎在刘三的脖子上、把他整个人提到了自己面前。 看着白七满脸的横肉和不怀好意的那对牛眼,刘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此时更加坚信自己之前的判断了:这家伙之前绝对杀过不少人、说不定还吃过小孩。 白七上下打量了刘三一眼、咧着大嘴冲他笑了笑,白七笑容间饱含的杀意混合着他浓烈的口臭,同时对刘三造成了恐怖的化学和精神攻击。 “抱歉,我有撞到你吗?” 虽然白七只是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但刘三此时已经完全折服在了他可怕的“气魄”之下,现在已经快被熏得翻白眼了,胃部甚至出现了生理性的抽搐。 刘三尽力把脑袋朝着远离白七的地方挪过去、脖子伸得鹅一样长,让人不禁想起被拔毛剥皮、整个吊在烤架上的烧鹅。 “没、没有小人看这匹马颇为神骏、就忍不住摸了摸,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这样啊?那我就给你个跟它好好接触的机会。” 白七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了笑,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在刘三心底油然而生、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白七猛地把他往上一扔、让刘三整个人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直接脸朝地摔了个狗吃屎。 刘三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跤、整个人都被摔得七荤八素,等他再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小腿正被白七拎着、用马鞭系在了战马尾巴上,白七还冲他笑了笑 “既然你这么喜欢它,那爷爷就给你这个机会!” 白七傻是傻了点,但好歹也是跟着白五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刘三这种浑人想干什么、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正好朱翊钧也有这个立威、把自己塑造成无法无天的贵公子的需求,还特地嘱托过他:要是没人来找咱们麻烦,你就表现得蛮横一点、主动在路上惹事生非闹一闹,但要注意尺寸、不要太过分。 惹是生非那是白七的爱好、甚至是职业,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他哪个月不打伤打死几个倒霉鬼才是稀罕事,白五都被他整无奈了。 但朱翊钧要求他“不要过分”、这就有点超出白七的能力范围的,他惹事一般都是下死手,三拳两脚废了对方或者直接弄死对方。 关于下死手、他的经验十分丰富,但要他嚣张而不失分寸,这就是赤裸裸地在为难他白七,如果说这话的不是朱翊钧,白七早就重拳出击了。 可惜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不听白五这种聪明人的话,就一定会发生一些很棘手的事情。而朱翊钧不管之前还是现在、都绝对属于“聪明人”的范畴,他的话是必须要听的。 就在白七正苦苦思索着“过分”这个词的尺寸问题,刘三十分贴心地一头撞到了他的马上,白七看他的眼神何止欣喜啊、简直可以称之为亲热,就跟看到了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欣喜若狂。 刘三这种赖子身上的屎不是一般的多,一般也没什么亲朋好友愿意为这种人渣拼死上诉,白五花点钱就能搞定后续事务,这种小混混打死也是白死。 白七立刻如获至宝地把他倒着拎起来、牢牢地绑在了马尾巴上,不怀好意地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 白七这浑人的力气大得离谱,那巴掌扇在马屁股上、战马跟被钢鞭打了一下似得原地小跳一下,立刻就被刺激得向前疯跑。 刘三被这股巨力拖得直接跌倒在地上,面部更是随着战马的拖拽、一颠一颠地被狠狠磕在街道上,随着白七猖狂的大笑声,在街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刘三凄惨的哭嚎声顿时响彻整个街道,围观的百姓看这个平时胡作非为的混混今日终于挨了收拾、不由得在心中出了一口恶气,连带着觉得白七那张大脸看上去也没那么凶恶了。 “马车怎么停下了?白七那个家伙在外面闹什么呢” 朱翊钧跟雨在马车里聊得正高兴,他们的对话突然就被一声凄厉的惨嚎打断了,因此很不满地敲了敲车窗。 “有个碰瓷的,白七正教训着呢。” “男的女的,漂不漂亮?” “额,男的,长得不能说漂亮、只能说极度猥琐。” “哦,那让他快点耍完了事。” 朱翊钧突然就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顶着雨鄙视的眼神、继续两人“白丝到底应该是短袜还是应该过膝”的讨论。 第21章 碰瓷是吧(二) 见朱翊钧不急着走,邓元飞也幸灾乐祸地把马鞭扔到一边,拢着袖子看白七拖着刘三满街跑。 他在辽东军时也经常进行这种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斥候们抓住了活着的蒙古人或女真人,就把他们绑在马尾巴上拖着满草原疯跑,比谁拖着的那个最晚死。 游戏结束之后再把他们的尸体解下来,用刀剁了脑袋拿回去请功。 白七的举动不由让他想起了那些砍草原蛮子的美好回忆,邓元飞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将白七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从前面绕一圈再回来,让大家乐呵乐呵!” 白七闻言跑得更开心了,还炫耀性地玩了个甩尾、将刘三狠狠甩到街道旁的摊贩面前,吓得他们连连后退,繁华的街道顿时被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 偃州城内巡逻的捕快闻讯赶了过来,看看这架势没敢上前阻拦,之前把刘三踹出去的人拦在他们面前,笑呵呵地伸手递过来一把碎银。 “刘爷的人,没你们什么事儿。” 捕快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二话不说掉头就走,递银子的人鄙夷地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又继续兴致盎然地去围观街道上的这一奇景。 衙门的捕快不干人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帮人哪天要是不收贿赂,他才会觉得是咄咄怪事。 等白七意犹未尽地拖着刘三跑回来时,刘三身上已经被拖得到处是伤,脸上更是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涂满了鲜血和泪水,看上去极为狼狈。 “给你小子长长记性。” 即便如此、白七也没有就这么放了刘三的打算,他掏出腰间的手铳也不瞄准、对着刘三抬手就射,“砰”的一声脆响在街道上炸开,浓浓的硝烟味扩散开来。 刘三心里一紧,死亡的恐惧感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叫他想求饶却又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世界都仿佛重叠开来。 关键时刻、李荣山突然出手把白七的枪口往上抬了几分,手铳的弹丸击在刘三头颅旁数寸,紧紧地嵌在了地上的石板里。 捡回一条命的刘三吓得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李荣山说不出话,李荣山淡淡地瞟了白七一眼。 “这又不是在京里,别给公子惹麻烦。” 白七不置可否地两手一摊耸耸肩膀,把手铳插回腰间驱马离开。 李荣山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子扔给刘三,语气平淡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 “挡在公子的马队前面、打死你也是活该,拿着银子滚。” “谢老爷开恩,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刘三再不敢在原地停留、连滚带爬地逃进一旁阴暗的巷子里,由于他逃得太过匆忙,李荣山丢给他的碎银子还洒在了地上一些。 平日里嗜财如命的刘三此时看也不看那些掉在地上的碎银子,朝着巷子里一路狂奔。 毕竟银子这东西再好、那也得有命花才行不是?刘三好不容易从那个疯子手下捡了条命回来,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再想其他了。 打发了刘三的朱翊钧一行继续前行,与此同时,一名身着素白长袍、腰带上系着枚玉玦的书生坐在附近的茶楼上,全程目睹了街道上发生的一切。 刚才威胁刘三的那人快步跑上茶楼,将自己在一旁的听闻悉数说与那书生听,素白长袍的书生抿了口粗茶,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京里、公子,看上去偃州城里来了位大人物啊” “那要不要小人去给肥虎打声招呼、叫他小心应对着?” “小心应对?用不着。人家既然是来偃州城寻乐子的,咱们好好招待着就行。” 素白长袍的书生起身离去,威胁刘三那人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姿态。 书生看也不看他、眼睛笔直地看向前方,他似乎在看极远处的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他想玩什么、想要什么,你配合着肥虎尽量给他弄到,把这个京里来的公子哥伺候好了,不要贸然暴露我们的身份。” 书生突然侧过身来、用那双平淡却几具穿透性的眼睛看向身旁那名流氓头目,头目被他看得心脏猛地一缩,冷汗不自觉地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批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你知道后果的?” “小人明白,一定牢记先生的教诲。” 书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飘然离去,头目神色晦暗不明、咬牙切齿地看了看书生离去的方向,最终还是没有背着他做些什么的胆子。 大约一年之前,这个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书生接替了上一任的管事,成为了刘老爷在偃州城内产业的管理者。 头目和一众手下当时一片哗然,大家都说刘老爷不知被这个书生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敢把在偃州城里的偌大产业通通交给他一人打理。 书生在那之前可是一天都没在偃州城待过,而且这年头的商家,多多少少都沾点灰道甚至黑道上的生意,他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怎么可能搞得定?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个总是和和气气的书生只用了一年,便连消带打地削平了偃州城内的牛马蛇神、甚至打通了官府的关节,让刘老爷真正成了这片区域内手眼通天的人物。 大家都以为书生这么大的功劳、手上又有这么大的权力,从此一定是飞黄腾达、穿金带银了。 但书生仍旧穿着最初的那身素白色长袍、也只吃几十文的粗茶淡饭,每天帮刘老爷料理完产业便坐在茶楼上读书。 既不看戏遛鸟、也不让任何女人陪在自己身边,简直就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 除了头目、肥虎等几名核心成员,没人知道这个看上去还有几分穷酸的书生、手上居然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和财富。 谁都不知道书生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一个月之前,书生当着所有头目和管事的面,将一件杏黄色的龙袍披在了刘老爷身上。 第22章 相逢 朱翊钧的马车刚在春缘楼前停下,一个满脸堆笑、戴着绿色瓜皮帽的男人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看上去就面相不善的彪形大汉。 “今日几位贵客莅临春缘楼,实在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你们几个去把马迁到后面。” 男人身后的几名大汉当即就要来牵马,李荣山和白七一点下马的意思都没有、还颇有点扬鞭便抽的意思,吓得几名大汉犹豫着不敢上前。 两人看了看朱翊钧,见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才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那几个大汉,男人见他们如此尊崇朱翊钧,不由得又对他“贵人”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态度又真诚了几分。 朱翊钧左右张望着看了看春缘楼外面的布置,又往里覰了眼姑娘的质量,不由失望地撇了撇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古代的青楼,本以为能看到雕梁画栋、淫靡奢华的装修风格,花枝招展、被看翩翩的风尘女子。 春缘楼的设计的确算得上不错,不似肃穆庄严的宫中殿宇,春缘楼的设计颇有民间的烟火气息、甚至华丽地有些媚俗,常人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心中便忍不住生出诸般旖念。 不过站在外面的那些女子怎么说呢、让朱翊钧略微有些失望。 毕竟这不是现代的夜总会呢,没有昏暗的灯光和浓厚的化妆品遮掩、女子面上的憔悴和强颜欢笑暴露无遗,一个人的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 朱翊钧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其他所有py都应该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否则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朱翊钧又看了一圈,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 “都说这春缘楼如何如何了得,今日一见、貌似也就这样了。” 自家的产业被朱翊钧如此贬低、男人也不着恼,反而又笑呵呵地把腰弯了几分。 “摆在外面的是给那些俗人看的,公子这么尊贵的身份、又岂能跟那些俗人在一起玩乐?您且跟小人往里走,保证不枉您特意来一趟。” 听男人这么说,朱翊钧这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迈步走进春缘楼,白七、李荣山和邓元飞也想跟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几名大汉给拦了下来。 “抱歉,武器是不能带进去的,尤其是” 大汉欲言又止地指了指三人腰间别着的手铳,三人相视一笑,猛地把手铳拔出来顶在了对方的脑门上。 “你们几个瘪三想下老子的枪?” “这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被手铳指着脑袋的几名大汉当时就怂了,虽然以明代的手铳技术,就算白七顶着他们的胸膛开枪也大概率死不了人。 但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军户拿枪指着脑袋、显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他们几天前还被一帮明军揪住揍了一顿,现在看着像明军的就发怵。 “刚从叔父那里把他们借过来当护卫,身上难免有点子傲气,多见谅啊。” 朱翊钧嘴上说得客气、却没有一点让白七他们停手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起了戏。 “这” 男人的太阳穴忍不住跳了跳,这就是这些有钱人的难缠之处了、尤其是这种二世祖。 他们出手的确阔绰、也是值得维系关系的对象,但这种人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几乎从不会在意旁人的感受,稍不顺心、就会把事情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突然从三楼高高跃下落在朱翊钧面前,她落地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卸去冲击力,朝着远处拔腿就跑。 那孩子的动作快得就像只灵猫,敏捷、优雅、灵巧,简直称得上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朱翊钧只觉得面前闪过一阵清风、少女微甜的气息悄然而逝,反应过来时对方就已经跑出很远。 朱翊钧下意识与少女对视一眼,那对莹蓝色的眸子像会说话一样、闪着绚烂动人的光泽,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朱翊钧忍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然而以上只是朱翊钧自己的幻想,少女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就毫不留恋地逃向远方,只给朱翊钧留下一个小巧瘦弱的背影。 “该死的东西!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给逮回来!” 前来迎接朱翊钧的男人在原地气得跳脚,一脚踹在身旁的大汉身上、示意他赶紧追上去。十几名大汉立刻反应过来、呼喊着朝少女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 被踹的那个大汉吹了声呼哨,栖息在春缘楼上的几只白鸽“咕咕咕”地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飞向偃州城各处。 朱翊钧不知怎地有些担忧,但碍于自己的人设又不好直接出声询问,便随意找了个借口。 “她刚才撞到我身上、怕是顺走了什么东西,你们能把她捉回来吗?” “自然!整个偃州城都有我们的耳目,她连一炷香的工夫都撑不过!这个小畜生” 这已经是那个小丫头第五次试图逃出去了,要不是刘老爷特地交代过要让那个小混蛋出去卖x,好好糟践下仇家的脸面,自己一定让她见识见识人性的丑恶。 没想到这次又被她逃了出来,还害自己在新来的贵客面前丢了大脸! 留意到男人眼中射出的那抹凶光,朱翊钧迟疑了片刻、装作不满地冷哼一声。 “这是本公子第一次来你们春缘楼,被一个小丫头冲撞到已经够晦气了、你还想让本公子见见血不成?” 男人愣了片刻,很快就在心底为朱翊钧的言行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是了,这种有权有势的贵人一般都是很迷信的,供佛骨的、戴坠子的比比皆是,这位有点什么奇怪的讲究倒也不算离奇。 “那就算是她赶上了好日子、沾了贵人的福气,您放心,人一抓回来、我就让人把她偷您的东西给送回去,这次就放她一马。” 男人又恢复了一脸笑眯眯的恭敬神情,朱翊钧点点头、抬脚迈入春缘楼,白七等人也跟着走了进去,这次倒是没人提“缴枪”这码事了。 第23章 天子与冯保的恩怨 朱翊钧一进春缘楼、合欢香和胭脂水粉的靡靡之风便铺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度高到令人不适的甜腻气息。 李荣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白七和邓元飞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一看就没有少来这种类似的风月场所。 朱翊钧不禁用手中折扇掩住口鼻,他的嗅觉比常人灵敏一些,那股甜腻气息细嗅来时,明明还掺杂着酒鬼身上的臭味、和类似石楠花香气的味道。 又恶心又有些甜腻,怎么说呢恶心程度完全被翻倍了。 引路的男人也不怎么在意,像朱翊钧这样娇生惯养惯了的贵公子,闻不惯这种味道才是正常的。 他也没有让朱翊钧一行四人在此停留的意思,一行人连春缘楼大堂的门都没进,男人直接引着他们沿红丝绸铺就的小路、从侧方绕了过去,白七还颇为遗憾地挠了挠裤裆。 与奢靡艳俗的外楼不同,春缘楼的侧面居然是一道雅致清幽的曲折走廊,雪白的矮墙上覆着青黑的瓦片,一派粉墙黛瓦的江南景象。 走廊沿途的侍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身上俱是刺绣描银的锦缎小袄,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简单地挽了起来,格外衬出天鹅般修长白腻的脖颈。 她们面容虽不如何美艳动人,但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叫人看上去、心情便不禁轻快几分。 见男人引着朱翊钧走了过来,侍女们纷纷欠身一礼。 “少爷好。” 十几名清秀的侍女同时开口,婉转清澈的嗓音仿佛初春的黄鹂、让朱翊钧不禁渐渐放松下来,连嘴角都勾起一抹微笑。 多美的场景啊这些清秀可爱的侍女、和这满园的春色多配啊 朱翊钧看看那些侍女,忍不住深深地慨叹一声。 “你们这儿,比皇宫里都让人自在啊。” 太后生怕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与宫女搅在一起、耽误了他读书练武的正事,那是一个宫女都没在朱翊钧身边留,亲自精挑细选了一批“健妇”来贴身照料他。 大家可能对“健妇”没什么概念,那我们举一个生动形象的例子:在太平天国时期,这种人会被征召到军队里,身着几十斤的重型铠甲、挥舞着斧钺钩叉砍人。 据说效果特别好,一度把清军砍得找不着北,丝毫不逊于寻常的男性士兵。 都这战斗力了,那壮硕的体型、那粗犷的面相可想而知,被她们保护起来的安全感有多足,朱翊钧心里的绝望就有多深。 朱翊钧自认不是什么色中饿鬼、但穿越前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在二次元有很多老婆的那种。 他都穿越成大明天子了,不说什么三宫六院、姬妾成群,起码身边的侍女应该清秀可人?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如果他犯了法,请用法律直接制裁他、而不是用这种近乎反人类的方式摧残他的神经。 这个杀千刀的主意就是冯保那个死太监提出来的,还美其名曰“贴身保护天子”“防止天子被女色所蛊惑”。 朱翊钧因此十分喜欢到太后的寝宫去玩,太后为了保持皇家威仪、身边总要留两个侍女的,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接触到正常女性的机会。 虽则她们碍于太后在场、不敢和朱翊钧过于亲近,但对于生活已经糟糕到了一定程度的天子来说,仅仅是看上一眼就十分幸福了。 更可怕的是,这样天才般的想法冯保不仅提出过一个。 大明皇室的菜单普遍十分丰富而油腻,从朱棣开始、皇帝的体型就跟吹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就算是为了修道而刻意清淡饮食的嘉靖,看画像也是个圆滚滚的小胖脸。 肥胖问题不仅损害了皇室的形象、而且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健康问题。大明天子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四岁、在位不过十七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就算太后不考虑天子短命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她难道真就不在意自己儿子的死活吗? 太后立刻对冯保的提议表示高度重视,冯保在太后期盼的眼神、和朱翊钧吃了屎一样恶心的眼神里,得意洋洋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饿孩子。 民间管这种情况叫“富贵病”、一般只出现在富家子弟身上,算是古代版的高血压、高血脂。 郎中的应对也非常简单:喂孩子穷人才吃的粗茶淡饭,而且要刻意让他吃不饱,让他每天都处于饥饿状态,吃都吃不饱、自然就不会生什么“富贵病”了。 太后听了后恍然大悟、越想越觉得有理,当即大手一挥,直接把朱翊钧的餐饮配给换了个食谱,还把量削到了原来的两成。 作为骄奢淫逸的封建统治阶级一员,朱翊钧立刻就体验到了贫苦百姓的真实生活,而且是亲身经历了两年之久,把饥饿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朱翊钧至今都觉得冯保那个混蛋一定在故意整他,饿他就算了,这怎么连荤腥都不带呢?都不说肉了,他一周连白面都吃不上几口。 朱翊钧至今都记得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时候都没挨过饿,当了太子之后反而被饿了个半死,还是在他长身体、最需要吃饭的时候。 有一次他去御花园里散步、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摘来吃的果子,水池里几十条红莹莹的鲤鱼正游得欢快,一下就吸引了朱翊钧的注意。 朱翊钧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有想象力,那一条条鲤鱼仿佛飘了起来,红烧的、清蒸的、鲤鱼刺身都在他面前打转,他甚至能闻到它们的香气。 就在红烧鱼的香气几乎活过来、要扑到他面上时,费瑛突然端着半个捏碎的白馒头呈到了朱翊钧面前,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喂鱼。 朱翊钧看看池塘里的鱼、又看看费瑛手里的白馒头,猛地一把就将那半个白馒头塞到了自己嘴里,由于吃得太香、甚至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费瑛给他拍了半天的后背才缓了过来。 幸好后来费瑛来了他身边,这是个很忠心而胆大的太监,他经常不顾太后的禁令、偷偷从宫外给朱翊钧带零嘴吃,这才让朱翊钧从饥饿的绝望中挣脱出来。 尽管那份关于饥饿的记忆已经逐渐变淡,但朱翊钧对冯保的仇恨却越发深刻。 冯保似乎也相当清楚这一点,两人虽然表面上仍是一副君臣相得的和谐模样,但谁都知道:朱翊钧大权独揽的那天,就是冯保付出代价的那天。 第24章 花萝节 男子听了朱翊钧的感慨、不禁哑然失笑。 “公子这是跟我们开玩笑呢,春缘楼再好,那也比不上天子的居所啊?皇上可是天下共主,他老人家享用的一定是天下最好的。” “不,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每天过的是怎样悲惨的生活。” 朱翊钧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冯保那张棺材脸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瞬间就将朱翊钧难得的好心情给摧毁得荡然无存。 朱翊钧只是随口吐槽一句,一旁引路的男人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他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劲爆的消息? 龙椅上的人悲惨的生活 这是在暗示当今天子被小人胁迫、正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吗?这家伙是从哪得来的这种关键信息?这种朝廷机密真的是他一个开青楼的可以听的吗? 不理会一旁因为受到惊吓而心事重重的男人,朱翊钧对着俏丽的侍女们轻轻颔首,头也不回地沿着走廊向深处走去。 三人中李荣山的性格最为沉稳厚重,朱翊钧因此将副队长的任务交给了他,由他来约束一身匪气的白七和邓元飞。 邓元飞一边贪婪地盯着旁边的侍女猛看、一边紧紧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李荣山打掉了白七伸向侍女们那只罪恶的大手,他看也不看身旁俏丽的侍女、独自走在最后,押着蠢蠢欲动的白七往前走。 带路的男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连忙小跑到朱翊钧的身前继续引路。 管他什么皇家秘辛!自己就算知道了、也只能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眼下还是按着老大的吩咐,招待好这位贵客要紧。 穿过曲折而清幽的走廊,朱翊钧一行终于得以窥见春缘楼的全貌。 春缘楼后部的结构就像一只倒扣过来的竹筒,它的中间是一处极宽阔而高耸、呈金字塔形的舞台,舞台上铺满了各色盛开的鲜花。 几十上百个由轻纱遮掩的房间环绕着这个舞台,一个个轻装曼妙的倚在空中的栏杆上,好奇地看着朱翊钧这个生面孔,毕竟春缘楼里生客可是件稀罕事。 整栋建筑足有近十五米、整整五层楼的高度,这在以木质结构为主的大明可不是件寻常事,朱翊钧更是看得啧啧称奇。 够猖狂的呀!不算台基,朕的太和殿都只有二十七米!一个青楼罢了,居然比紫禁城中的许多殿宇修得都气派! 这里的女子也与外面大不相同,不仅容貌和气质完全上了一个档次,身上的装扮也显然不是寻常货色,部分有spy爱好的甚至还换上了一身宫装。 楼上的几名女子见朱翊钧看了过来,既没有像大堂里的那些女人一般强颜欢笑、也没有假装羞涩地背过身去。 而是落落大方地朝他微微一礼,有两个胆大的还笑吟吟地朝他眨眨眼睛,勾得人心里痒丝丝的。 真是个好地方啊可惜他今天来这里是有正事的,祝广昌攒下的钱财也不足以让他无忧无虑地挥洒很久,还是先把手头的正事都搞定了再说。 “十二号房的客人,五十两!” “二十七号房,七十两!” 就在朱翊钧长出一口气、将心神稳定下来之时,四周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竞价声,整个春缘楼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朱翊钧被突然鼎沸而起的人声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原来那几十上百间屋子里都是有人的,而且看上去人数还不少。 那些被红绸隐隐遮住的房间里陆续走出一些衣着简单的女子,她们举起手里的牌子朝舞台上的小厮挥了挥,小厮便立刻用高亢激昂的声音将房间号和报价高声喊出,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见朱翊钧满脸的好奇和疑惑,带路的男人立刻贴心地为他解释了起来。 “客人您真是好运气!今天是我们春缘楼一年一度的花萝节!这是花萝节特有的竞拍活动,客人们可以出价竞拍台上的鲜花、拿来送给自己中意的姑娘。” 朱翊钧粗略地瞥了一眼台上的鲜花,牡丹、芍药 从品相上还不错、不是市面上几十文一朵的货色,但也不至于让楼上那帮人几十两几十两地抢?五十两够买好几车这种品质的鲜花了。 像是看出了朱翊钧的不以为然,男人又笑着加以解释。 “这自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花朵,买下它的客人可以把花送给春缘楼内任何一位女子,我们会将收益的一半转赠给那位幸运的小姐,而那位小姐从此就归客人所有了” 男人正解释着,朱翊钧打了个哈欠、略感无趣地打断了他的讲解。 “哈是不是不同的花还有优先度这一说,比如牡丹是最优先可以挑选的,其他人必须等牡丹挑完了再挑?” “额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活动吗?” 见男人一脸惊讶的样子,朱翊钧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什么“花萝节”、还像模像样地起了个文邹邹的名字,无非是现代某些夜总会的“花场”罢了。 就在朱翊钧咂摸咂摸嘴巴、准备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的时候,一阵嚣张的骂声突然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丢雷楼某啊死扑街!我平时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帮徽商了!没银子还学人家装什么阔佬?” 二楼的某个房间里,一个白白胖胖、商人模样的男子搂着怀里的女子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 他怀里的女子衣衫半解、隐隐露出一抹雪白的酥胸,女子害羞得直往胖子怀里钻,胖子嚣张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痰,指着对面的几个房间破口大骂。 “几十两几十两地在这喊、打发要饭的吗?我来教你们怎么做事啊乡巴佬!二百两!” 胖子此言一出、春缘楼顿时满场皆惊,不少女人被这个大数目惊得捂住了小嘴,连房间里的富商们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二百两那是什么概念?普通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地、到头来手上也不够三两银子,对方这是一把就洒出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啊,还只是为了个姑娘。 就这三两银子的收入,那都得是不用给地主老爷交租的自耕农,佃户的收入那就更凄惨了。 莫说攒下什么银子了,对租种的佃户来了,一年下来能吃饱饭、身上的债不加重就已经算得上是好年景了。 第25章 三大商帮 胖子嚣张的态度和阔绰的出手一下就让现场静了下来, 朱翊钧的听力天生就比常人灵敏,又跟着京里某位将军、学了斥候“谛听”的本领,屏气凝神之时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东西。 因此尽管那些房间离朱翊钧很远,他还是隐隐地听到了许多人刻意压低了的骂娘声。 “玛德,是丰有全那个潮州佬!” “怎么在这儿都能遇见那个潮州的白痴?真是晦气” “装什么大头蒜?朝廷真要追查起来,这帮潮州佬有一个算一个、都该吊死!” 丰有全潮州佬那个富商是潮州帮的人? 明朝末年是一段异常糟糕的时间,但仅看繁荣的民间贸易和自由的学术风气,你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一个会在几十年后被农民军彻底掀翻的末世王朝。 虽然中央财政几近破产,虽然中原大地上已经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破产农民,虽然北边的蒙古人、东南的倭寇、西南的土司已经对这个老朽帝国投来了贪婪的目光。 但这都无碍于大明经济的快速腾飞,在长达百年的太平光景和内部竞争之下,大明逐渐涌现了三大商帮,这三个几乎将内部市场瓜分殆尽的庞然大物分别是: 盘踞中部市场、行走天下的徽商,票号甲天下、卖国一级棒的晋商,行事低调、但实力最为雄厚的潮州帮。 徽商讲究的就是一个宗族团结、诚信勤恳,凭借着数代人的心血生生地啃下了中部市场,除了偶尔操控粮价、放高利贷、搞地方保护主义以外没有什么黑点,算是三大商帮里底子最干净的。 晋商的名气最大、路子也最野,他们依靠向草原走私粮草、铁器、军备物资起家,在三大商帮中与政府的关系最为亲密,从地方到中央、满是被晋商收买和培养出的耳目。 后世满洲八旗的崛起就和晋商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们不仅向大明的敌人大规模倒卖物资,还倒卖关键情报,甚至通过行贿和、搞掉大清处理不掉的明将。 这是帮真正的寄生虫和混蛋,颇有后世美利坚带资本家们“资本没有母国”的风范。 潮州帮依靠海外贸易起家,他们极为看重血缘宗族、而且格外凶狠好斗,两三个人驾着艘小船、就敢顶着海寇们往日本和东南亚贩货,倭寇都得绕着这帮狠人走。 由于潮州帮的主要业务集中在海外,而这个时代的海上贸易又是动辄数年的大活,因此潮州帮在内地并不活跃,没想到今天能在偃州城碰到一个。 值得一提的是,潮州帮早年企图把业务扩张到中原地区,但他们小觑了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徽商,也低估了徽商在当地的经营之深。 潮州帮的北进运动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不仅大笔白银打了水漂,好几个大族子弟甚至把命都丢在了北方,双方就这样结下了梁子。 难怪那个白胖子说话这么冲,原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徽商们倒不是掏不起这几百两银子,而是不想就这么跟潮州帮的起了冲突,徽商讲究和气生财,跟潮州帮这种海商完全不是一种思维。 偃州城现在已经被“刘老爷”渗透了大半,街上的差役、捕快根本就不管事,他们是来做生意的,要是因为这种小事丢了几条性命、怎么想怎么亏啊 算了算了,何必跟潮州帮的那群疯子一般见识。 徽商们懒散地躺了下去,其他商人也不愿与潮州帮结仇,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就当丰有全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准备宣布自己的胜利时,一句平淡的话语突然在场上炸响。 “五百两。”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朱翊钧的身上,栏杆旁看戏的女人们本就为“二百两”的高价感到吃惊不已,现在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下意识地用手帕掩住口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喊了出来。 房间里的客人们也纷纷挑起帘子,皱着眉头、从缝隙里上下打量着他,希望能从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分辨出某位贵人的痕迹。 “潮州佬的面子都敢不给,这个新来的点子够硬啊” “这是哪家的小孩儿?出手这么阔绰” “看这周身的气派不像是个商人的儿子,倒像是南京那帮勋贵的后代” 丰有全的面色一下就黑了下去,但他看了看朱翊钧倨傲的态度和身后那几名凶悍的侍卫,出于商人谨慎的本性,还是礼貌地试探性询问了一句。 “敢问这位是从哪来的?之前貌似没在春缘楼见过阁下?” “我是从哪来的用不着你管,你只需要知道:这花、本公子拿着有用。” 朱翊钧现在看似淡然冷静、实则慌得一批,但凡丰有全再往上喊个几百两,他就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来,因为祝广昌实在是太穷了,他手里满打满算、能调动的也不过六百多两。 虽然在和白五合作之前、祝广昌就偷偷摸摸地卖过一些私盐,但那毕竟是小打小闹的生意,连供他养兵都十分勉强,就更不用提跟这种豪商斗富了。 但这笔钱是必须要花的,肥虎在被祝广昌痛打之后就得了被害妄想症,除了他的几个心腹,没人知道那个混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可要是去捉他的亲信再逐个逼问、这个动静就闹得太大了,万一引起了某些人的兴趣、要好好查查自己,那朱翊钧的这个小号就离报废不远了。 他和白五是干嘛的?贩私盐的!还不是一担一担地卖,是成车成车地卖! 这在大明是极为严重的犯罪,跟在后世论吨卖白x一个性质,被抓住了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朱翊钧必须另辟蹊径、让肥虎主动来见自己,这也是他假扮成一个贵公子的真正原因。 这年头哪家大户不养几个狗腿子?就算肥虎已经有主了,能多搭上一条线也是好的,这个道理肥虎不会不懂。 最好是肥虎为了展现诚意、亲自来见他;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朱翊钧也只有打听出肥虎的住所,让白五的手下扮一回倭寇、直接把人给掳回去了。 第26章 我选她 丰有全的面色更黑了些,这种目中无人的蛮横态度,看来是那帮勋贵子弟没错了,寻常文官都养不出这种跋扈的儿子! 他从刚才的对话里得到了一个更关键的信息:对面这小子是燕京人的口音!还是那种纯正的京片子,这小子一定是从小在燕京长大的! 燕京那是什么地方?往街上扔块板砖能砸到一堆四品官!权贵和豪商更是扎堆出现。 在那种地方长大还能这么飞扬跋扈的,要么是真的厉害、要么就是个纯沙口! 朱翊钧不愿意开口、丰有全也拿捏不出他真实的背景信息,丰有全有点想退了,但他要是就这么退缩了、那帮徽商非得笑死他不可。 这是丰有全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因此尽管朱翊钧给的压力很足,他还是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丰有全的侍卫们见局势不对,纷纷面色不善地从四周围了上来,只等自家老爷一声令下、就立刻冲上去好好教训对面这四人。 朱翊钧看似胸有成竹、实则也十分厌恶这种情况,他不是个喜欢把成功建立在概率之上的人,但现状又逼得他不能不赌了。 他就是在赌,赌五百两这个数目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赌丰有全会忌惮他这样刻意地虚张声势,会卖他这个面子。 要是丰有全不愿意让步,那就轮到白七、李荣山、邓元飞他们几个上阵了,不论如何,他这出神秘恶少的戏都必须演下去! 见双方都不肯让步、甚至隐隐有上演全武行的架势,之前引路的男人顿时就急了。 潮州帮是出了名的敢打敢杀,朱翊钧身后这三个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要是真在他这春缘楼见了血、其他客人会怎么想? 男人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立刻想好了解释的说词,连忙笑着跑到了朱翊钧面前,将两人对视的目光隔绝开来。 “啊呦我的少爷、这可是个大大的误会!我们春缘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是有第一次来的生客参与竞拍、大家都要让着些。丰爷刚才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呢!千万不要误会!” 见男人主动递了个台阶过来、朱翊钧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你此言当真?” “那可不是?您去偃州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咱们丰爷是最讲道理、最关照后辈的?” 见朱翊钧已经被安抚了下来,男人松了一口气、又扭头去安抚楼上的丰有全。 “丰爷,这位公子是新来的、不明白春缘楼的规矩,您比他早来我们这很久、又是个忠厚长者,总不好欺负一个晚辈?” 丰有全说到底也是个商人,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就和一个素昧平生的贵人结仇,只是嘴上还是没个把门的。 “孩子家家的出来玩儿,按理说、我们这些当大人的的确该让着些才是,我今天就给开运兄这个面子。” 占完了口头上的便宜,丰有全冷笑一声、又晃晃悠悠地搂着怀里的女子钻回房间里,房间里不久后就隐隐传来让人浮想联翩的激烈声。 整个春缘楼的空气都仿佛燥热了几分,高台上的小厮也不由情绪激动了起来。 “恭喜这位公子以五百两的高价买下了今天的花中之王——牡丹!不知道哪位幸运的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此言一出、整座春缘楼中的女子都不禁激动地两眼放光,这可是整整五百两银子,对她们来说绝对算得上一笔横财,朱翊钧立刻就受到了数十道火热视线的引诱。 就在朱翊钧准备随便找个顺眼些的把花送出去时,身后的角落里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声响。 原来方才那名逃跑的女孩已经被人捉了回来,她身上的衣物变得破破烂烂,头上隐隐有血在往下滴落,被两名壮汉拖着经过的路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被丰有全称作“开运”的男人循声看去、不由面色一黑,连忙一路小跑赶过去低声喝骂。 “谁让你们把这个小畜生带到这儿来的?扰了诸位贵客的兴怎么办?还不快把她拖走!” “老大,这小东西不知从哪学了暗器的功夫、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你看看她给我打的!” 拖着少女的壮汉气得猛一拳凿在女孩腹部,沙包大的拳头与女孩纤弱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孩被他打得闷哼一声、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小小的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只是仍然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哀鸣。 冯开运看了看壮汉的肩部,一枚寒光闪闪的铁片嵌在了壮汉的肩窝里,动作稍大、鲜血便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疼得动手的壮汉龇牙咧嘴。 “小畜生你就不能让老子省点心吗?” 冯开运的面色不由黑了下去,他用力捏住女孩的下巴、把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抬了起来。 女孩疲惫不堪地抬起眼皮、轻蔑地扫了冯开运一眼,她似乎是想用力啐对方一口、但实在太过虚弱,只咳出了一口血沫。 冯开运万万没想到女孩还敢来这么一手,一时躲闪不及,身上的锦衣被女孩咳出的血沫溅到、上面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女孩的行为彻底惹怒了冯开运,冯开运怒极反笑、指着女孩的脸连连点头。 “好好好看来我之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果然小孩子就是应该教育教育啊” 冯开运一手捂住女孩的嘴巴、避免她的惨叫惊扰了沉浸在欢乐中的客人,右手猛一拳凿在女孩的肾脏部位。 他的力气远远不如壮汉、但下手却异常毒辣,女孩被这一拳锤得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虾米,再也没有勉强站着的力气。 冯开运看着蜷缩在地面上不住干呕的女孩发出一声冷笑,冲几名壮汉挥挥手。 “把她拖到后面去!本来看这丫头底子不错,为了卖个好价钱才没把她怎么样,现在看来不调教调教是不行了” 听到冯开运恶狠狠的低语、女孩不由得感到有些恐惧,她亲眼见过冯开运是怎么折磨其他女子的,自己只要落到他手里,不脱一层皮就休想结束。 然而之前的逃亡和反抗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女孩只微微挣扎一下、就被压着她的大汉按了下去,冯开运见女孩还有力气挣扎,不由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 “还不老实?确实挺耐打的呀我倒要看看你多耐折腾!” 就在女孩看着冯开运拉开架势、那只巨大的拳头在自己眼前快速放大时,一道有些急迫的声音停住了冯开运的动作,女孩不禁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选她,我要把这朵牡丹送给那个小姑娘!” 第27章 多余的善心 “那个不先吃口饭吗?” 朱翊钧笑着朝站在门前的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吃饭。 女孩完全无视了朱翊钧努力堆出的友善微笑,只抬起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就又在角落里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低头认真数着地上的蚂蚁。 “哼哼哈” 难得见到朱翊钧吃瘪的白七忍不住笑出了猪叫,邓元飞更是以手捂面、忍笑忍得浑身微微颤抖。 朱翊钧自己讨了个没趣,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来掩饰尴尬,他没什么跟女性、特别是小姑娘的交往经验,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只能在心里苦笑一声。 所以说我当时是为什么要把花送给这个小丫头的呢 朱翊钧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残存的良心作祟,冯开运那一拳要是落到实处,女孩再结实也要丢半条命。 他怎么说也是个接受过完整社会主义教育的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被打死这种事,属实有些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因为自己过于丰富的情感给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难度,从一个团队领导者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不合格的。 因此,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厚着个脸皮去瞪白七和邓元飞,只默默地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决定下次这两个人出洋相时、自己一定要笑得超大声。 朱翊钧朝门口的李荣山使了使眼色,李荣山从门缝里朝外左右看了看、又贴在墙壁上听了一会儿,冲朱翊钧做一个“安全”的手势。 确认门外没人窥探之后,朱翊钧从桌上扒拉了些菜到碗里便站起身来、还顺带给李荣山盛了一份。 “我们去旁边的阳台上吹吹风、喝两口酒,饿了的话、桌上的饭菜就吃些。” 朱翊钧说完后也不管女孩有没有反应,直接把其他三个人一起拉到了阳台上,白七他们本就受不了春缘楼过于“讲究”的饮食,倒也乐得跟过去饮酒。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张望了许久,这才敢确认那四个看上去很凶的大人不会突然过来。 她复杂地看了一眼朱翊钧埋头扒饭的侧影,飞快地扑到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今天这一连串的遭遇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女孩迫切地需要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朱翊钧听到身后的动静、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女孩用餐的动作极快、却还保留着一丝教养良好的文雅,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两人的视线正好碰在一起,女孩的身体当即往后缩了缩就想逃离,但桌上的饭菜对许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的她来说实在太香了。 她的身体想跑、嘴巴和手却不同意这个想法,仍旧在以极快的速度清空着桌上的饭菜,很难想象以那个吃法、她是怎么做到吃得这么快的。 女孩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故作凶狠地瞪了朱翊钧一眼,那神态、像极了一只小奶猫在哈别人。 朱翊钧猜她大概是想吓唬吓唬自己,只是因为外表看上去过于无害、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导致朱翊钧只想给她擦擦那张脏兮兮的小脸。 朱翊钧微笑着冲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而后便专心致志地盯着春缘楼下方的街道,在没有回头。 所以这小丫头有时候就跟猫一样,第一次投喂、人家大概率是不相信你的,别说撸猫了,离得近一些都会把猫吓跑。 这种时候只要把食物朝她扬一扬、然后就放在地上走开好了。 如果猫吃了你留下的食物,那证明你们之间有缘分,再来几次、就离能把它抱回家不远了。 要是猫不吃的话你看,凡事都有求而不得的时候不是吗? 朱翊钧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一口碗里的饭菜,目光不断在下面的街道上逡巡着、似乎在搜寻什么目标。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穿着绿袄,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子的人身上。 察觉到朱翊钧的目光后,那人高举起左手伸了个懒腰,按照约定的暗号,这是白五他们没有找到肥虎踪迹的意思。 朱翊钧轻叹一声,把手中酒杯举过头顶、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那人见到后便快步走开。 他和白五毕竟是外来人,这偃州城满是肥虎的眼线,第一天打探不出来就万万不能再打探了,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啊 与此同时的春缘楼地下暗室里,身材肥硕、满脸膏药的肥虎坐下喘了口粗气,油乎乎的汗水混着飞溅到身上的血珠滚滚落下,他的身后隐隐传来惨叫声。 “京里来的公子、说话有燕京口音消息属实吗?” 冯开运殷勤地跑前跑后,拿毛巾擦去肥虎身上的血迹。 “属实,绝对是个大人物!小人还特地请人拿官面上的事试探过他,那人是对答如流啊!连知府大人是哪年中的举、老师和同年是谁都一清二楚!” 朱翊钧选择那个小丫头的举动让冯开运起了疑心,接下来一路上都拿南京、燕京的事情来试探他,试图找到他的破绽。 幸好朱翊钧虽然登基只有几个月,但当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对朝局做足了功课,对地方上大致都是谁在管、谁是谁的同年乡党了然于胸,又怎么可能被冯开运一个小人物难住。 “那您要亲自见见他吗?” “蠢货!我这副样子怎么去拜见贵客?你是想我出洋相吗?” 冯开运被肥虎吼得浑身一颤,肥虎前两天刚挨了顿痛打、心里的气还没出干净呢,这别把他也顺便收拾一顿,连忙解释道。 “小人是觉得,那位貌似也有些特殊的癖好就想” “特殊的癖好?” 肥虎的表情顿时变得玩味起来,冯开运连忙拼命点头。 “肯定的!这种富家子弟、寻常的肯定都已经玩腻了,就喜欢点特别的!不然怎么放着那些美人不要,偏偏点了那个六岁的小丫头?” 见肥虎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冯开运急地一跺脚。 “大哥,这位贵人我们可得抓紧了!不然迟早被那个穷书生给抢了去!那样他就更嚣张了!” 冯开运这番话帮肥虎下定了决心,那个书生的确很厉害,但他肥虎替刘老爷拼杀了十几年,说什么都不愿意被一个新来的骑在脑袋上,这个贵人、就是他翻身的开始!” “那你就去再试试他,如果你所言不虚,那我就亲自去会会这位贵人!” 第28章 机会 “赵公子,这可不是小人主动搅闹你,姑娘们都好奇、到底是怎样的青年俊秀有这样大的手笔,花五百两银子买下了花萝节的花中之王!因此特地求小人代为引荐,您不会怪罪?” 第二天清晨、朱翊钧刚准备叫人端上些吃食,一开门就看到冯开运带着一众花枝招展的姑娘笑呵呵地等在门口,也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几个侍女手上还端着精致的糕点。 朱翊钧脸上笑嘻嘻地侧开身子、让他们进去,心里却p地骂了起来。 他其实很讨厌这种过浓的胭脂水粉气息,宫里面别的不多、各地进贡的胭脂水粉却有的是,娘娘们开心了经常赏下去一些,宫女们自己用不了、便把多余的部分拿出去买卖。 因此胭脂水粉在宫里其实是相当廉价而易得的奢侈品,许多宫女都有涂涂抹抹的爱好。 比如贴身侍奉他的那些“健妇”,就非常喜欢用那些胭脂水粉。 如果大家不能理解朱翊钧心里的绝望,那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小实验。 找一个有脚臭的朋友、让他在一个密闭的环境下把鞋脱掉,再往臭味迅速扩散的空气中喷洒香味特别浓重的香水,然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这种地狱一样的生活环境、朱翊钧已经忍受了近四年,闻得他都快得香水ptsd了。 再妩媚动人的姑娘,朱翊钧只要闻到她身上哪怕一点点的胭脂水粉味,那群膀大腰圆的大妈就会瞬间在他眼前浮现,当时就能给孩子吓软了,实在生不出半分旖念。 就在朱翊钧硬着头皮将她们迎了进去、准备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冯开运突然笑呵呵地拉住了他。 “赵公子、小人还是想不明白,放着这么多美人您不选,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那个小丫头呢?” “怎么?心疼那个小姑娘了,想从我这儿要回去?” 朱翊钧不禁挑了挑眉毛,他知道冯开运迟早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这倒不是,只是有些疑惑罢了” 冯开运伸长脖子、朝房间里望了一眼,女孩还是那副脏兮兮的样子,整个人球一样缩在阳台上的角落里,警惕地看着这些进入房间的陌生人。 别说身上有什么伤痕了,那是连衣服都没乱啊,所以您把她要过来是为了什么? “饮酒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酿酒不也很值得乐在其中吗?” 看着朱翊钧温和儒雅却意味深长的神色,冯开运隐隐约约明白了朱翊钧的意思,不由暗自咂舌,甚至对那个小姑娘有了一丝怜悯。 他可见过不少喜欢变态玩法的贵人,跟那些混蛋一比、他都算是宅心仁厚的。 “这样吗那还有劳您随小的走一趟,小人要带您去的地方、您绝对喜欢” “那我这几个侍卫?” “那些姑娘会好好招待三位壮士的,我家老板现在就在后面等着您,他给您备下的见面礼,您一定喜欢。” 见朱翊钧有些不情愿,冯开运顿时有些着急,一边朝着朱翊钧挤眉弄眼、一边把“见面礼”三个字咬得更重了。 没办法,他和肥虎这一年来被那个书生压得太惨了,难得遇见一个看起来跟脚够深、也跟自己“志趣相投”的大腿,当然要好好抱紧了。 冯开运是肥虎的手下、替他经营春缘楼,肥虎和书生虽然都是刘老爷的手下,但分管的其实是不同的领域,书生专注关系运作、大宗贸易往来、蓄养私兵等等,是刘老爷的大管家和智囊。 相比之下、肥虎就单纯地多了,他是个传统的人渣加混混,靠着火拼、拐卖、青楼大发横财,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本事去触及书生的业务范围。 书生来到偃州城之后,刘老爷的生意虽然是越做越大了,冯开运和肥虎的日子却过得越发难受。 书生既看不起春缘楼的勾当、更看不惯冯开运和肥虎的某些操作,幸亏春缘楼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否则刘老爷早就在书生的建议下让他和肥虎滚蛋了。 但随着书生手下的生意越做越大、结识的官僚权贵越来越多,春缘楼渐渐变成了鸡肋一样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角色。 相比于书生逐渐运营起的贸易网,春缘楼的利润对刘老爷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反而还会成为刘老爷的一个污点,叫那些达官贵人与他来往时多上一份顾忌。 毕竟拐良为娼就已经够有伤天和了,肥虎还经常因为自己的爱好闹出人命来,单是这三个月,书生就已经替肥虎平了四次大祸。 这祸别人可是不会白白替你平的,每动用一次关系都要消耗大量的人情和金钱,在那个书生的运作下,刘老爷越来越不待见他冯开运和肥虎。 他们迫切地需要勾搭上一个足够有权有势的大腿,既是要借这条大腿赚更多的钱,也是要借他的权势保全自己。 那个书生和刘老爷想造反,肥虎和冯开运可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他们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有活力的社会团体。 混他们这条道上的、认个白道上的爹很正常,赚钱嘛,不寒馋。 就在这时,朱翊钧——这个看起来跟脚足够深、又和肥虎有共同语言的富公子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救命稻草,冯开运自然立刻把书生的叮嘱抛诸脑后,要竭尽全力地试图抱上朱翊钧这条大腿了。 朱翊钧沉吟片刻,他现在跟冯开运离开其实并不保险,肥虎那一身膘可不是白长的、力气大得离谱,要是身边再有两个护卫,自己一个人拿下他的把握并不大。 不过这次机会实在难得,自己现在这张脸根本经不起查,能尽早确定肥虎的位置就再好不过了。 他左思右想、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冯开运前面带路。 白七和邓元飞彻底沉浸在了欢乐的海洋里,在脂粉堆里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李荣山见朱翊钧被拉走皱了皱眉头、也想跟上去,看到朱翊钧左手握拳晃了两圈,这才又坐回了原位。 只是不动声色地离自己的腰刀又近了些,如果朱翊钧半个时辰内还不回来,他就得一路砍出去联系白五,做最坏的打算。 阳台上蜷缩着的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李荣山身上的杀意,不由得又往角落里缩了些。 细看时,她的指尖还藏着一小块不知哪来的陶瓷碎片。 第29章 取死之道 冯开运引着朱翊钧来到春缘楼的地窖,这里平时是用来储藏美酒的地方,又有特制的铁门和闩锁,即便是春缘楼的人也很少到这个地方来。 冯开运蹲在地上、摸了摸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酒壶,居然从中间把那个酒壶给整个掰开,露出了里面的木制拉杆。 冯开运轻推拉杆,阴暗封闭的地窖内传来齿轮和绞索转动发出的“咔咔”声,一处暗道缓缓在两人面前呈现。 暗道由砖石铺就而成,平整圆滑而且异常坚固,即便是朱翊钧这样的成年人、稍一弯腰就能畅通无阻,很难想象以明代的工艺、民间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暗道的两边每隔两米就有一盏牛油巨烛、将整个暗道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朱翊钧为暗道的设计啧啧称奇时,一阵阴风忽地从暗道深处传来、将两侧的烛火吹得忽闪忽灭,原本灯火通明的暗道突然变得阴暗森冷起来。 若隐若现的惨叫与哀嚎声被这阵阴风从暗道深处送出,简直就像在地狱深处挣扎的怨灵在哀嚎一般,那阵声响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愿散开。 即便以朱翊钧的见识和胆色、此时也不禁骇得面色发白,他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心有余悸地看向身旁的冯开运。 “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看上去怎地这样晦气” 冯开运倒是神色如常,再丑恶恐怖的景象、见多了都会习以为常的,他在心里鄙视了一番朱翊钧的大惊小怪,面色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谦恭模样。 “这里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些怪事,习惯了就好。请继续跟我来。” 走过狭长的地道、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这春缘楼后院的底下居然被整个掏空,变成了类似大型地牢的设施。 地牢内部被十几个小型房间分开,每个房间都用厚重封闭的铁门密闭起来,除了一些极小的通风口便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不知是否与设计者的刻意为之有关,这些通风口前都是潮湿发臭的墙面,而且刻意避开了光线。 这样牢房内部就永远见不到光亮、连烛火都不可能,这对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普通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轻微的精神疾病。 在这种牢房待的时间久了,身体会被江南的湿热之气侵蚀,轻则落下一辈子的病根、重则直接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牢之中。 这类状况在大明有一种统一的称呼:瘐死。 指的是犯人在关押期间、因为身体问题死在了大牢里,这种现象在大明屡见不鲜,刑部的题本上每年都会出现上千次这样的字眼。 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牢里,要么是官员刻意为之、要么是刑部懒得去核查死因了,就通通以瘐死作为理由报上来。 大明的司法体系虽然称得上完善,但落实到地方上就堪称一塌糊涂,大部分地区那是一点法治的成分都没有、初于彻彻底底的人治状态,治安状况完全取决于地方官的良心。 地方官想诬陷一个人、在中央做成铁案确实很难,那需要大笔的人情和银子,还很容易把自己的把柄送给政敌。 但如果对象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那事情就简单地多了,直接以办案为名把人捉到班房里、说什么都不放人也不查案就行了。 以大明衙役的平均素质,犯人被敲骨吸髓、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班房里只是时间问题。 凤阳当年就出现过类似的事件,刑部觉得一起案件证据不足,把知府的审理结果打了回去,计划秋后处决的四人当场释放。 知府勃然大怒,以查案为理由、把刑部刚刚释放的四个人又捉了回来,逼得他们在菜市口站了整整三天的枷,活活把四个人全都站死,完事了才报一个“瘐死”糊弄糊弄。 这种恶性事件立刻引得阁老们雷霆震怒,内阁直接下派御史和钦差详查,那个知府也没什么遮掩的意思,十分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这起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十分滑稽,因为参与审案的官员都认为:知府把人捉回来是符合流程的,不能因此处罚他、连申斥都不行。 至于那四个人被站枷站死?底下的衙役胡作非为罢了、跟知府有什么关系? 谁做的恶就罚谁,那几个动手的衙役斩立决,知府嘛写份检讨意思意思就好了。 左右不过死了四个泥腿子而已嘛,大家何必因为这个撕破了颜面呢?都是士大夫,做事体面点。 大明民间的乱象大概就到了这种程度,朱翊钧翻看卷宗时忍不住苦笑几声,朝廷腐败到这种地步,他这个皇帝居然还没被愤怒的农民军拽下去砍脑袋。 朱翊钧闲来无事时,曾经翻阅过锦衣卫的卷宗来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这种设计就算在锦衣卫眼中也是缺了大德,不是天子恨之入骨的要犯、绝不会有这种待遇,没想到这种设计今天能在民间见到。 朱翊钧好奇地扒在通风口往里面看了一眼,一副足以令他终身难忘的地狱景象映入眼帘。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眼前的场景,只粗略地扫了一眼,朱翊钧便逃也似地奔到一边扶着墙干呕起来,歇了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我刚刚看到的是我想象中的东西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的,这种程度对您来说太重口味了?没关系,里面还有不同的玩法。” “所以,你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自然,这里‘货物’的来源和清洁就是小人在负责,小人有十分充足的经验。” 冯开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挺起胸膛,朱翊钧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地牢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灯影绰绰之下,肥虎扭动着他肥硕的身躯拼命挥舞皮鞭,皮鞭雨点一样落在一块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就是朱翊钧此行的目标。 朱翊钧本来还在思考要不要留这二人一条命,现在看来不用想了,他们皆有取死之道! 第30章 现在,换我当坏人了(一) “老大?老大?我把贵客给您带来了” 肥虎在一旁活动地太过忘我,冯开运在门口喊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冯开运生怕朱翊钧等急了、尴尬地朝他笑了笑,把他带到旁边一个干净些的会客室休息一会儿。 自己去把肥虎叫过来,顺便也让他梳洗一番,免得身上的血气和臭汗冲撞了贵客。 朱翊钧猛灌一口凉茶,强行压下心中剧烈的恶心感和几乎沸腾的杀意,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肥虎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祝广昌教训他时、七八个士兵都奈何他不得,自己现在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硬碰硬的话很容易吃大亏。 要是能先手偷袭,一刀把那家伙砍残就好了。 朱翊钧正这么想着,他的视线突然被一柄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给吸引了过去,这柄剔骨刀被擦拭地锃亮,刀面上还用油脂细细地保养了起来。 朱翊钧反握刀柄,将尖刀执于眼前细细地端详。 这刀有些像屠户用来杀猪的尖刀,用来割肉锋利无比、但绝对不能用来砍骨架子,越锋利的刀就越脆,用来砍稍硬的东西都会把刀刃崩掉。 他小时候见过农村杀猪的场景,屠户一刀刺进猪的腹部、沿着骨架子把肉完整地剔下来,老练的屠户甚至可以做到刀锋全程不碰骨架,一柄刀能用数年之久。 朱翊钧轻拭刀锋,尖刀本身的品质很好、看得出主人是花了心思在锻造和保养上的,看来还堪用,起码用来砍一头肥猪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反握尖刀,一记横削、精准无误地将墙上一盏巨烛的灯芯削了下来,整个密室又暗下去一些。 这个动作重复了数次、直到整个密室只有一盏巨烛还亮着,朱翊钧将那唯一一盏巨烛放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偌大的密室顿时漆黑一片,只有朱翊钧面前还留着些许光亮,尖刀上泛着的寒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危险。 就在朱翊钧把玩着手中尖刀时,肥虎已经用凉水冲去身上的汗水和血水,随便披了件黑袍便连忙赶了过来。 “哦哈哈!你就是冯开运嘴里的贵客?幸会幸会!” 肥虎大笑着拱拱手,朱翊钧没兴趣跟一个人渣加死人浪费口水,仍旧盯着尖刀出神,场面略微有些尴尬。 肥虎面色一滞、隐隐有些恼怒,不过他还指望着抱朱翊钧的大腿,又怎么敢轻易开罪对方? 朱翊钧可以不理他,但是肥虎必须没话找话,肥虎看看朱翊钧手中的剔骨尖刀、突然就来了灵感。 “贵人真是好眼力!这柄刀是小人祖上传下来的,从小人爷爷那一辈就开始用它杀猪。小人原来只觉得它杀猪利落,直到有一次用它连取三条人命才知道,原来这人比猪都好杀!” 肥虎的搭话果然起了效果,贵人侧过脸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说,你用它杀过很多人了?” “那自然!不过比起用它街头火拼,小人更喜欢用它来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您请过目。” 朱翊钧接过肥虎从怀里掏出的册子,翻开一看、这分明是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十几个名字和它们主人的详细信息。 朱翊钧一打眼就知道这些是女人的名字,他猜测这是春缘楼的名册之类的东西,有些不明白肥虎为什么给他看这个。 观察到朱翊钧朱翊钧面上的疑惑、肥虎立刻来了精神,这东西可花了他不少心血,不是为了抱朱翊钧的大腿、他今天说什么都不能拿出来。 “全偃州城、我肥虎能为您弄来的美人都在这上面了!正面的现在就关在地牢里,您随时可以享用,背面的麻烦些,不过只要您开口、小人这就派人去绑!” 朱翊钧面上赞许地微微颔首,阴影里看向肥虎的目光却更森冷了一些,他随手翻了翻手中的名册,后面居然还有几十条描红的名字,他的心里隐隐升起不安的预感。 “这些被描红了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额,那些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看起来、这些名字主人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了,朱翊钧捏着名册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他的指尖抚过时,名册上的朱砂就像沸腾的鲜血一般滚烫,一如他此时心中的杀意。 朱翊钧转过脸时、他面前的烛火被风带得跳了跳,肥虎接着光亮隐约看清了他的面孔,不禁有些愕然。 “这位贵人好生面善我们在哪见过吗?” 祝广昌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肥虎纵横偃州城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到这种地步,印象自然足够深刻。 李荣山的易容术算不上多么高明,真摊上肥虎这种对自己印象深刻的人、被识破也就是一眼的事,不过朱翊钧早就有了这个准备,不慌不忙地冲着肥虎笑了笑。 “我们当然见过了,阁下不妨凑近些仔细看看?要是想不起来的话、我可是会很失落的呢。” 肥虎不敢怠慢、立刻眯起眼睛往前挪了挪,地牢里的光线实在太差,朱翊钧又在他来之前刻意灭掉了墙上的几盏烛火,让肥虎非得离得足够近才能看个大概。 直到他把脸凑到朱翊钧跟前,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时,肥虎才猛地从记忆里找出了这张脸的主人。 “你你是那个祝广昌!” 肥虎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当即就要后退,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将自己的脖颈送到了朱翊钧刀下,此时再后撤根本就来不及。 朱翊钧手起刀落,那柄寒光闪闪的尖刀猛地劈在肥虎脖颈处。 他这一刀用了七分的气力,刀锋如热刀切牛油一般,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肥虎脖颈处的皮肤、脂肪、最后是肌肉。 多年厮杀带来的直觉救了肥虎一命,他在最后关头直接一屁股向后跌坐在地上,尖刀这才没有直接割开他的颈动脉。 第31章 现在,换我当坏人了(二) 肥虎平时没有白吃那么多肉,他脖子上那厚厚的一圈肥肉救了他一命。 换了任何一个瘦子,朱翊钧这一刀下去绝对能把他的脖子劈开一半,但肥虎居然连重伤都没怎么受,一手捏着脖子上的皮肉、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朱翊钧那一刀几乎劈开了肥虎三分之一的脖子,殷红的血水从肥虎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浇在白花花的脂肪和筋络上,看上去极像一碗浇了红色酱汁的豆花。 “有人告诉过你该减肥了吗?” 朱翊钧一脸嫌弃地将尖刀一甩,刀锋上沾着的鲜血被干净利落地甩了出去,几缕白花花的脂肪顽固地附在刀上,将刀锋衬得更油亮发光。 肥虎一脸惊恐地不断向后退去,尽管他已经尽力捏住了伤口,可温热的血液还是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而且越来越快。 他早年的确是一个敢打敢拼的狠人,但这么多年富贵悠闲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他的斗志,折磨别人跟自己去玩命是彻彻底底的两码事。 越来越快的失血不仅带走了肥虎的体温、更带走了他的勇气,肥虎只管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他甚至不敢直视朱翊钧的眼睛。 然而如果他此时抬起头,就会发现那双看似肃杀果决的眼睛里、也有着掩藏不住的慌张。 这一次是突然袭击完全在朱翊钧的计划之外,他虽然自小习武、更是继承了祝广昌的一身武艺,但两人都没什么捉对厮杀的经验,实战中能发挥出几分还犹未可知。 只是肥虎的所作所为严重恶心到了他,他这才在极度的愤慨之下悍然出手,连握刀的手都在极度的紧张下渗出冷汗、险些让尖刀从手中滑落。 但肥虎脸上的惊恐很好地抚平了朱翊钧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渐渐平稳而有力起来。 “快!快开门!” 肥虎神情扭曲地朝着愣在原地的冯开运大吼一声,他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缺德事才好不容易混到今天,才有了今天的富贵和威风,他这条老命可不是用在这里、和朱翊钧捉对厮杀的! 逃出去!只要逃出去,整个偃州城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和打手!管他什么百户不百户的,一定要做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冯开运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也反应了过来,他连忙从怀里掏出钥匙要打开地牢的大门。 可肥虎为了防止地牢被发现或有囚犯逃出,故意将地牢大门的开启做得极为繁琐,冯开运花了整整一炷香的工夫才把朱翊钧带进来,又怎么可能说打开就打开? 朱翊钧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朝肥虎和冯开运两人缓缓走去,手中尖刀的刀锋划在粗糙的石制墙面和铁门上,异常刺耳的锐响回荡在地牢之中,仿若万千冤魂恶毒的诅咒。 “快!快!快点啊混蛋!等老子出去了一定要把你这个废物的手给砍掉!” 这种声音在肥虎听来简直就跟催命符差不多,他越发焦急地催促着正在开锁的冯开运,恨不得冯开运直接带着自己飞出去。 冯开运的手抖得极厉害、以致于他直到现在都没把钥匙捅进锁眼里。 论胆色、他还不如地上已经吓软了的肥虎,肥虎早年好歹还在街头上与人火拼过,冯开运除了欺负欺负春缘楼里的小姑娘,那是一点血都没见过。 他深吸一口气、想把情绪平复下来,但那口气吐到一半就乱了起来,他越想冷静手抖得就越厉害,耳边肥虎的催促变得越发刺耳。 “你吵什么吵?滚!” 冯开运再也无法忍受肥虎的催促,一时热血上头、猛地一拳打在肥虎侧脸,直把肥虎打得跌倒在地上、连伤口都顾不上捂了,汩汩鲜血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肥虎完全没想到冯开运敢跟他来这一手,惨叫一声、又试图捏住自己脖颈处的伤口。 然而他的伤口周围已经沾满了鲜血、滑腻不堪,他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地把皮肉捏住。 想用袖子擦去伤口周边的血,可旧的刚擦掉、新的又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已经不是可以轻松止住失血的伤势了。 “混蛋、混蛋!你怎么敢?我要宰了你!” “我、我不是故意的!” 冯开运面色剧变、连忙将双手举起来以示清白,但他举手时显然忘了要把手里的钥匙攥紧,钥匙掉在地上往前弹了两下。 他弯下腰来、伸手想去够那把钥匙,一只大脚先他一步踩在了钥匙上,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时,朱翊钧正温和地冲他微笑。 而后便是一记突如起来的膝顶,冯开运被朱翊钧踢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半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我们来玩个游戏,第五人格听说过没有?看好了,这是地牢出口的钥匙。” 朱翊钧把钥匙捡起来、在肥虎和冯开运面前晃了晃,而后猛地把钥匙向身后一扔。 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它又在地上弹了两下,而后那抹象征着希望的银光就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地牢里。 “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一边躲避我的追杀、一边在地牢里搜寻钥匙,然后打开地牢的大门逃出去,规则很简单对?数十下就开始喽?” 朱翊钧笑呵呵地用刀背敲击着墙面,刀背敲击在墙面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他们生命的倒计时。 像肥虎和冯开运这种人渣,问出情报后再一刀攮死就太便宜他们了。 人的恐惧是会递进增加的,我是不是要死了?——哎,我真的要死了——我在地狱里等你!这个过程就显得过于痛快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不对,好像能活!——不会真的活了?——哇!我真的成功啦!——啊啊啊啊啊!!! 这才是朱翊钧为肥虎和冯开运安排的剧本,整个春缘楼都没几个人知道地牢的存在,他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陪这两个人渣玩。 “现在、换我来当坏人了,你们跑,就像那些被你们害死的小丫头一样。” 第32章 割裂的帝国 客房里,李荣山“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阴沉地可怕。 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朱翊钧竟然还没回来,也没有通过任何手段给他递送信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说朱翊钧沉迷在了和美人的玩耍嬉闹之间忘了时间、李荣山是不信的,那不是个会被女色迷了眼睛的女人,最起码春缘楼里的女色还差点意思。 在李荣山眼里、朱翊钧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他永远是那么乐观、自信而激情四射,与他在一起,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迷失方向。 但这同时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因为他太自信而果决了,以致于在下决断时总会不假思索依赖直觉,很少进行细致而全面的考虑。 再加上朱翊钧饱满的激情和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有时会做出一些计划之外的、不理智的事情来,之前把花送给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邓元飞显然也和李荣山是一个想法,他的面色也忍不住沉了下来,左手直往桌子底下伸。 他提前在桌子下面绑了两把钢刀,准备见势不妙、就和李荣山一人一把砍杀出去。 至于白七?那家伙猛地很,估计拎着把凳子都能在人群里大杀特杀,用不着替他考虑。 “额,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吗?怎么两位客人都冷着张脸” 陪酒的老鸨见局势有些微妙,连忙朝着李荣山举酒陪笑,然而李荣山此时哪还有心思敷衍她。 “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李荣山随便找了个借口、冷着脸就起身推门而出,但他很快就被门口的几个大汉给堵了回来。 “抱歉了三位,冯爷交代了,你们公子回来之前、三位最好是哪儿都别去。” 带头那名大汉与李荣山差不多高壮,嘴里叼着根签子、笑嘻嘻地用胸膛把李荣山顶了回来。 “有没有搞错,上茅厕你们都管啊?”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要实在憋不住,往里瞧,那不是有夜壶吗?” 壮汉笑呵呵地往房间里的夜壶指了指,偌大个身躯仍旧横在门前,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 邓元飞冷笑着握紧了刀柄,他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杀人的准备,场上的气氛逐渐变得火药味十足。 只有白七显得与这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仍旧在没心没肺地胡吃海塞,他的聪明之处在于:很少去活动自己不太灵光的脑瓜子。 白五在就听白五的,朱翊钧在就听朱翊钧的,他俩都不在、那就听李荣山的,在得到砍人的命令之前,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吃货。 白七一只手去撕自己盘子里的烧鸡,一只手很不老实在身旁姑娘身上摸来摸去,弄得姑娘频频皱眉,她们春缘楼可不是什么收钱办事的低级妓院,而是一座标准的青楼。 大明的青楼可不是那种低档的消费场所,套用某位公知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向士大夫们提供“爱与自由”的场所,格局大得很。 在大明,从民间到高层几乎全部实行包办婚姻、极少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是谁。 大家被迫与一个之前根本没见过面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士大夫们为了体面,还必须强迫自己遵守礼法和道德,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举案齐眉的恩爱模样。 几乎所有人都被礼法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然而这种现象的产生有着相当久远的历史因素。 当徐达带领北伐军叩开元大都的城门时,这片土地已经在战乱、异族手里度过了二百余年的岁月。 在大元之前,汉人从没想到过自己真的会被一帮草原上的野蛮人征服。 元朝对文化传承的破坏还在其次,他最大的影响在于将汉民族的民族自信踩到了谷底,还顺手在帝国内部造成了巨大的分裂。 汉人终于精疲力尽地从自己的至暗时刻中脱身,看着这个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崭新帝国,新的统治者正为存在于这个中央帝国中的巨大分裂而头疼不已。 过长的战乱已经让许多人忘记了自己的归属,在辽、金、蒙古等统治者的巨大阴影之下,被抛弃在北方的汉人变得格外尚武。 他们几乎彻底抛弃了儒家的教诲,北地的豪强们对朱元璋和他的科举毫无兴趣,他们热衷于蓄养私兵、磨练武艺、搜罗战马,将自己的全部收入投入到对坞堡的经营之中。 这些豪强对诗书礼乐、四书五经一窍不通,但对战阵演练和练兵之法倒是很感兴趣。 在地方豪强的聚会里,他们扯着羊腿喝着烈酒,肆意而欢畅地就军阵、武艺、女人等话题交换意见,顺便对某个淮右布衣的帝国嗤之以鼻。 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北地的豪强们对新帝国根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不要忘了,神州陆沉的最后一战——崖山之战可是张弘范指挥的。 当北宋的士大夫们带着皇帝匆匆逃往南方,在檀渊之盟、绍兴议和、绍定同盟中把北方的同胞们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时,南北的割裂就成了定势。 为了尽快弥合长期战乱带来的创伤,在明太祖朱元璋的授意下,明初的大儒们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复兴运动。 大儒们开始格外强调男女大防、华夷之辩,以越发严苛的礼仪和道德标准约束人们,寄希望于用礼仪和道德来重塑人们的思想。 他们的幸运之处在于——大明的开国之君是朱元璋,他比那个姓赵的水货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朱元璋不仅成功一统天下、复我汉家衣冠,还屡次痛击蒙古、大越等虎视眈眈的外敌,给大儒们复兴礼乐、整合思想打出了一个安定的环境。 这才让儒家思想从容实现了复兴,日后更是涌现了王守仁、李贽、黄宗羲等具有开拓思想的创新派,缔造了儒家思想在历史上的最后一个辉煌岁月。 然而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为了迅速弥补南北割裂,儒家不得不变本加厉地钳制人们的思想,这才造就了大明特色的社会风气。 第33章 剑拔弩张 如果你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士大夫,而你遇到了这样一个姑娘,她妩媚动人、身姿绰约,谈笑间有万种风情,简直就是个动人的尤物。 而且她平时不吵不闹,你不想见到她的时候、她绝对不出现在你面前,那张小嘴只说你想听的话,每次见面都能让你倍感欢乐。 更难得的是你们还有共同的爱好,姑娘诗书、抚琴、歌舞、棋艺都十分高超,她甚至对当今政局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请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这样一个好姑娘,一晚上五两银子她不值吗? 大明的士大夫们反正觉得挺值的,他们足够有钱、也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就缺这种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慰籍,因此相当舍得砸银子。 在士大夫的追捧和富商们的附庸风雅之下,大明的社会服务行业得到了蓬勃的发展。 像春缘楼这样的业内佼佼者、还对细分市场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对麾下员工的个人素质进行了更高的要求,服务单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要不是冯开运相当看重这次与朱翊钧的接触,他是绝无可能派这种水准的姑娘来陪酒的, 嘴里叼着签子的壮汉压根就没把李荣山、邓元飞身上的杀意当回事儿,他平时在偃州城横行霸道惯了,一个呼哨能拉来上百个小弟,街头火拼结束敢叫衙役洗地的那种地头蛇。 除非惹到了祝广昌那种狠角色,否则一般人还真治不了他。 凡成年男性、大都有在美丽异性面前逞英雄的需求,叼签子的壮汉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脸不爽地看着闷头吃饭、手还在姑娘身上乱动的白七,走过去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 “喂、那个死秃子!手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我” “嗯?” “就要骂你了哦” 白七猛地把头扭了过来,那种野兽一样的可怖眼神立刻就把壮汉的下半句狠话给吓了回去。 在壮汉有限的人生里面,他还从未从一个人类的眼里看到这种凶光。 李荣山和邓元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身上只是老兵、杀手的戾气,白七身上就几乎是猛兽般的杀意,他看人就跟一块肉没什么区别。 “你想跟我打一架?” “不不是” 白七挺着胸膛、把壮汉顶地连连后退,壮汉身后的几名小弟见势不妙连忙过来帮忙。 但白七只轻巧的一次发力、就将壮汉直接顶翻在地,连带着还撞翻了好几名小弟,场面顿时滑稽无比,陪酒的姑娘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他妈给我死!” 壮汉手下一个年轻的小弟一时气血上涌,从怀里掏出短刀、撞到白七怀里挺刀欲刺。 然而白七的动作远快过他,闪电般伸出大手擒住那小弟的手腕,手掌轻轻一翻,就逼得他痛苦地矮下腰去连连后退,就差没给白七跪下了。 “放开他!” “往后退听见没有!” “得罪了我们,叫你横着出偃州城!” 见同伴被擒、壮汉身后的小弟们顿时就炸毛了,从怀里和腰间掏出明晃晃的刀刃,指着白七大声喝骂,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去。 这场景像极了一群试图包围一头大象的鬣狗,每只鬣狗都龇牙咧嘴地叫得极凶,但谁都不敢冲上去咬那第一口。 白七不屑地环视一眼人群,后撤一步拉开架势、猛地一巴掌扇在小弟脸上,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突然在房间内炸响。李荣山和邓元飞看得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早就从朱翊钧那儿听说了白七的无双战力,但对他究竟有多猛还是没有具体的了解,现在他们算见识到了。 挨了白七一巴掌的小弟软绵绵地把头垂了下去,他的脖子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晃了晃,整张脸都已经被扇地变形,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他的面部滴落下来,安静地让人不由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李荣山不禁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就算是他穿着整套甲胄挨了这么一巴掌,估计都得当场挺尸,朱翊钧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万人敌的? “好好好老子今天就让你横着出偃州城!” 壮汉面容扭曲地从怀里掏出刀来,他这次是真被白七给逼到绝路上了,他们俩今天必须得有一个被横着抬出去。 白七的凶威固然骇人,但他好歹也是个当大哥的,要是看着小弟被人打成这样、自己还被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以后还怎么继续混下去? “试试看!” 邓元飞此时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把藏在桌下的钢刀掏了出来丢给李荣山,摆好了架势准备冲上去砍人。 白七不屑地撇了一眼面容狰狞的壮汉,从地上倒着拎起那名小弟的脚踝,居然是要拿人当成流星锤来抡。 陪酒的姑娘们平时也不是没见过街头火拼,但像今天这么刺激的还是头一次,不仅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有些兴奋。 她们非常贴心地抱着板凳跑到了房间后面,以免自己的座位妨碍到双方的发挥,一人一把瓜子、兴致勃勃地准备围观这场厮杀。 躲在阳台角落里的女孩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她把一枚碎瓷片衔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对准那名带头的壮汉,准备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虽然两方看上去都不太像好人,但白七他们毕竟是朱翊钧的手下,那个大哥哥对她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她不能不报。 “砰!”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将要杀成一团的时候,一只大脚突然从门外把大门轰然踹开,站在门前的一个倒霉鬼还被撞了个趔趄。 一个喘着粗气、浑身血淋淋的人踉跄着走了进来,他擦擦几乎快遮住眼睛的血污,环视了一群房间里面面相觑的众人。 “你们要火拼的话先等一会儿,谁先给我找套干净的衣服?” 第34章 地下网络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之中,原本都掏刀子准备火拼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弟们都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带头的壮汉。 壮汉此时也是一脸懵逼,他看看那个浑身血呼啦哈的闯入者,是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只好先侧开身子离他远一些。 踢门进来那人见没人理自己也不尴尬,走到桌前、抄起酒壶对嘴就灌,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砍人还能这么费劲。 朱翊钧原本觉得冯开运完全没有练过武、就是个普通人,肥虎又身受重伤、胆气已丧,自己要料理他们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结果冯开运确实很好料理,但肥虎的生命力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意料。 朱翊钧眼看自己捅了他十几刀,肥虎的鲜血、肚肠流了一地,这家伙居然还能生龙活虎地跟头野猪一样到处乱窜,废了他不少工夫才把肥虎按死在地上。 所以说其实胖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生命力特别顽强,下次砍这种人还是直接开枪好了。 不过好在需要的情报都已经拷问出来了,这次进城的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该按计划出城了。 “公子?你这身上的血是哪来的?” 李荣山盯着朱翊钧看了许久才敢确认他的身份,连忙跑过来这里摸两把那里掐一下,生怕他身上缺了什么零件。 “都是别人的,我没受伤。” 朱翊钧笑嘻嘻地冲李荣山扬了扬右手,众人这才发现他右手上还提着个麻袋,袋子里隐隐有某些可疑的暗红色液体渗了出来。 “抱歉啊,我跟你们老板玩得太开心了,你们这儿有换洗的衣服吗?” “有、有!不过您手里这个” 壮汉有些被眼前的情形搞懵了,朱翊钧现在怎么看怎么可疑,但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坦然了,没有一丝丝的异样,甚至还有心思问自己要换洗的衣服。 朱翊钧可是冯开运特地关照过的重点拉拢对象,没有充足的证据,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朱翊钧翻脸。 不过壮汉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地牢的事情,冯开运和肥虎有时候玩儿嗨了,就会和朱翊钧今天这样一身污血地跑回来,他倒也见怪不怪。 见壮汉似乎对自己手里的麻袋很感兴趣,朱翊钧笑着把麻袋提起来扬了扬。 “纪念品,要看看吗?” “不还是不用了,小人这就为您去准备衣服。” 壮汉心底不禁泛起一阵腻歪,虽然不知道麻袋里面是什么、但看上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大概率非常恶心。 肥虎那家伙的口味是众所周知的重,连壮汉这个金牌打手有时候都觉得他过分了,能跟那家伙一起愉快玩耍,那这个贵公子是什么成分也就不言而喻了。 壮汉带着房间里的姑娘们退了出去,门刚一合上、壮汉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小弟也从一旁凑了上来。 “老大,现在怎么办?” “你们去给他找衣服,我有事离开一趟。” 壮汉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可地牢的事情又不能让手下知道,他只好先让手下看住朱翊钧等人,自己去一趟地牢查看情况。 另一边,房间里的朱翊钧就着餐桌上的食物垫了垫肚子、终于是把气喘了过来,站起身来拍拍巴掌。 “好了朋友们,准备跑路了!” “需要的情报到手了?” “嗯,不仅到手了、而且还有了些意外收获” 朱翊钧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他本以为春缘楼这帮人就是只普通的坐地虎,替某位大人物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敛财罢了,这种事情在大明并不罕见。 结果事情的真相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这是个以偃州城为重要节点,串联了地方豪强、江湖邪派、腐败官僚等势力的巨大地下暗网。 人口只是这张暗网的冰山一角,地方政府会在丰年低价买进一批粮食囤起来,以备荒年的不时之需;江浙地区的军户承平已久,朝廷每年发下的军备堆积如山。 你看,这些东西平时就堆在那里,没有饥荒或战乱、谁都不知道东西少了没少,那么多宝贵的粮食和军械只能待在仓库里腐烂、生锈,这是多么可悲而可耻的一种浪费啊! 因此,部分“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官员决定变废为宝,拿这些注定要被浪费掉的资源来改善同僚们的生活条件,顺便拉动一下大明的gdp。 用句时兴的人话来说:他们人为地“报废”“挪用”了一大批粮草和军械,而后通过暗网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 春缘楼的幕后操纵者——刘栋刘老爷原本只是暗网里不起眼的一角,但两年前、他在一个书生的帮助下整合了全偃州的地下势力,还把几个自家子侄送进了官场,一跃而成了重要角色。 这位的心就更大了——他想造反当皇帝! 刘栋自己和家人居住在远离偃州城的庄园里,庄园附近就是他蓄养私兵的地方,为了掩饰军队操练发出的声响,他甚至特意规划了一片马场和养鸡场。 和刘栋有牵扯的地方官员相当之多,只是他们大概猜不到这个地主老财的心居然这么大,最近貌似还跟白莲教那帮叛党扯上了关系。 肥虎临死前说出的那些名字连朱翊钧听了都暗暗心惊,其中不乏江浙地区的实权人物,光是够资格给朱翊钧上奏、并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有整整五人。 如果肥虎所言属实,那这件事就是江浙官场几十年来的最大丑闻!这可是足以在江浙地区、甚至燕京官场上引起政治地震的程度。 政治地震啊那就意味着有很多人会身败名裂,有很多人会下台谢罪,有很多人会把自己的位子腾出来了。 这简直就是一次天赐的洗牌机会。 朱翊钧的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个消息、张居正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第35章 跟我走吗 “那公子我是说老大,咱们是按计划出城还是怎么说?” 朱翊钧沉吟片刻,把怀里那柄尖刀掏出来转了几圈。 他对剔骨尖刀不怎么了解,刚才把刀刃都砍卷了,不过好在刀尖还堪用,刺中要害的话杀人应该不成问题。 “肥虎的死瞒不了多久,门口那些人也不像是会放我们离开的样子,准备动手。” 此言一出,李荣山和邓元飞立刻从衣服上撕下些布条来,用布条把自己的手和刀柄捆在一起,以免等会儿鲜血流到手上太过滑腻,让钢刀脱手飞出去。 朱翊钧略微活动活动筋骨就准备冲杀出去,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躲在阳台上,正偷偷往这边看的女孩。 女孩见浑身鲜血、手持利刃的朱翊钧看了过来,不由吓得悲鸣一声,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揉进地板里。 她虽然懂些暗器功夫、也颇有些超越年龄的胆气和果决,但这种限制级画面还是显然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朱翊钧想了想,把尖刀倒插在桌案上、赤手空拳地朝女孩走了过去,并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无害一些。 “要和我一起走吗?” 朱翊钧脸上温和的神情和满身的血污反差极大,却在他身上实现了诡异的和谐。 女孩呆呆地看着那个阳光之下、朝自己伸出染血右手的身影,那个笑容既柔和温良、又给人说不出的狡诈诡异之感,像极了一个堕落的圣使或光鲜的恶魔。 不过,自己现在反而觉得恶魔更亲切一点也说不定。 “好。” 女孩眨巴着眼睛看了朱翊钧许久,最后重重地点点头,主动牵住了朱翊钧朝他伸出的那只右手。 那只白嫩的小手和染血的大手重叠在一起,鲜血从朱翊钧的大手上滚落下来,暗红色的滑腻液体滴落在女孩洁白的手上,把它慢慢变成了自己的颜色。 朱翊钧下意识地要把手抽离回来,但女孩坚定反握住他的手,任由鲜血站满了自己的手掌。 朱翊钧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就算小女孩不同意、他也还是会强行把这孩子给带出去的,但她能直接点头还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现在的小孩胆子都这么大了吗? 朱翊钧环视房间一圈,抽出餐桌上的桌布拧成布条,把小女孩结结实实地捆在自己胸前,确定一会儿跑酷的颠簸不会把她甩下来。 “白七你来开路,李荣山、邓元飞护在我身边,白五他们应该已经买通了南城门的守卫,只要上了城门附近的马车就能脱身,要是他们还敢追过来的话” 朱翊钧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邓元飞,郑重其事地朝他点点头。 “我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此战、朱翊钧手下的卫所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击的,白五也是同理,他和自己牵扯地太深,白五暴露了、朱翊钧基本上也就可以等死了。 这次的偃州地下交易网时间,朱翊钧打算把自己手上的证据和情报都交给张居正、由他来好好地整点事情出来。 这既是要好好地整顿一次江浙和燕京的官场,把张居正和朱翊钧自己的心腹换上去,也是帮这位新首辅好好树一次威风。 既然是奔着搞成大案、要案去的,那人为的痕迹就需得越少越好,动用官军的动静就太大了,恐怕会给那些贪官把水搅浑的借口,也会给张居正的追查增加难度。 所以他需要一个可以用来甩锅的外部势力,比如邓元飞手下的土匪们就很合适,偃州当地人大都知道他们的存在。 而且既然朱翊钧有招安邓元飞的打算,那再把他的手下挖个坑埋了就不太合适,直接用的话自己又不安心,正好趁这次机会让他们交一次投名状。 而朱翊钧之所以要把这么大一件功劳拱手送给张居正,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毕竟按历史的轨迹来看,张居正对官制和税制动手只是时间问题,官制还好说,税制可是块真正难啃的骨头,这里面牵涉了无数党派、无数权贵的利益。 要是仅凭张居正自己,改革所需的威望、亲信、借口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历史上的张居正就最终还是输给了时间。 他到死都没有完成自己倾尽了所有心血的税制改革,只能带着遗憾和失落抱病离世。 据说张居正在死前始终双目怒睁,无论谁来都不能让他把眼睛合上,其中未必就没有对改革功败垂成、新君不肖的愤慨。 朱翊钧既然来了大明、还做了皇帝,就没有只杀一个努尔哈赤的打算,他是来解决根本问题的。 努尔哈赤算个球,李成梁的女真义子都快能凑够一个千户了,而且那两个真正的大麻烦——黄台吉和多尔衮还没死呢,这两个女真蛮子比努尔哈赤都邪门。 辽东局势日趋糜烂、朝廷又拨不出大军开拔的粮饷,默许李成梁再扶持一个“建州女真”就成了几乎必然的无奈之举,这已经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治辽方案了。 大明不税改,不动最核心的土地问题和宗室问题,就算女真人不入关,闯王也迟早打进京城来把朱翊钧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 因此就算朱翊钧再不愿意看到权臣当道,再不相信张居正的忠诚,他也必须捏着鼻子在后面推张居正一把,甚至在关键时刻亲自下场力挺张居正。 毕竟张居正是唯一一个可能解决明末乱象的男人了,朱翊钧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天降猛男身上,难道还要寄托在王锡爵和东林党身上吗? 至于他自己上阵?先不说他的水平有没有张居正的十分之一,等朱翊钧把朝政摸熟、培养起了足够的威望和自己的心腹班底,最少十几年时间也就过去了。 万历一朝可不是什么太平光景,南有播州之乱、北有蒙古之变、东有日本入侵,大大小小的民变更是数不胜数。 到那时候,安定的外部环境一去不复返,他恐怕不得不把自己的精力都花在整治叛乱上。 而按着万历一朝按下东边的叛乱、西边叛乱又起的尿性,他这辈子也就不用干什么了,还改革呢,不被坐大的军头给推翻就算成功了。 第36章 猛虎之姿 “快快快!把这个房间的入口给我封住!莫走了里面的贼人!” 房间外忽然突然传来一声声怒吼,而后就是兵刃撞击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久之后、门外归于平静,只是还依稀可闻粗重的呼吸声,看来对方已经反应过来了,这倒是比朱翊钧预想中要快上不少。 壮汉前去查看地牢的情况时,惊恐地发现不仅拉杆附近的酒壶摆得乱七八糟,而且地牢的入口处传来了极为浓重的血腥味,无论他怎么向里面呼喊都得不到回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立刻派两个手下去通知书生,自己亲自带队去春缘楼里围堵朱翊钧一行四人。 现在肥虎和冯开运都生死未卜,这二位要是有个好歹、自己再把最大的嫌疑人给放跑了哪个坟地的风水好壮汉都想明白了。 “抱紧了。” 朱翊钧掂了掂怀里的女孩,仍觉得有些不保险,便干脆将餐桌上的布整个扯了下来,当作披风裹在胸前,要不是担心妨碍到行动,他都想再垫个枕头。 女孩默默地搂紧了朱翊钧的脖颈,把自己小小的身躯缩在那件薄薄的披风之下,而后认命似得闭上了双眼。 准备完毕的朱翊钧朝白七点点头,示意对方开始自己的表演。 早就在一旁等地不耐烦的白七从地上捡起一把椅子,站在原地拉足了架势、而后向前猛地一掷,木制椅子化作一抹黑影暴射而出。 木门的另一边,带头的那个壮汉朝一名小弟摆摆手势、示意他打头阵去踹门。 被点到的小弟一开始还试图用装傻来蒙混过关,但被壮汉瞪了一眼之后还是收起了自己的侥幸心理,不情不愿、一脸晦气地准备抬脚踹门。 就在他伸腿欲蹬的时候,面前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巨力炸成了漫天碎屑,四处飞溅的木屑甚至直接刺进了旁边壮汉的肉里,疼得他嗷嗷直叫。 把大门撞得稀烂后,椅子的残躯依旧高歌猛进、狠狠砸在了门后那个倒霉鬼的身上。 被木椅砸中的小弟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被白七的巨力裹挟着、一口气把身后的栏杆也撞了个粉碎,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四楼一头栽了下去、再没发出半点声响。 李荣山、朱翊钧、邓元飞无不骇得倒吸一口冷气,这真的是人类能拥有的力量吗?所以白七这家伙分明就是披着人皮的黑熊! “吼噶!” 白七从喉咙深处伸出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身躯化作一抹黑影扑进眼前的人群里,趁对方还沉浸在刚才那记投掷的震撼中时、猛地一记鞭腿踢在一人腹部。 被踢中那人“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的呕吐物里甚至掺杂了些肉糜状的可疑物体,朱翊钧隐隐觉得那是什么脏器的碎片,只是碎得太厉害了无法分辨。 那人如保龄球一样倒飞进人群里,直接砸翻了旁边的好几个小弟。 被砸翻的小弟摸了摸自己昏沉肿胀的脑袋,又看看压在自己身上那具尸体狰狞的惨状,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看着白七圆目怒睁、大喝一声。 “风紧扯呼!” 壮汉的一众小弟就是帮江湖混混,平时顶多处理处理醉酒的客人和上门碰瓷的混混,哪里见过白七这等凶人。 一见有同伴开了这个好头,十几个小弟当即一哄而散、四散奔逃,连手上的各色兵刃都“哗啦啦”丢了一地。 生怕手里的铁片子妨碍了逃命的速度,让背后那个瘟神追上来把自己给撕了。 现实世界里,几十上百个混混拿着砍刀对砍的场景不能说没有、只能说非常罕见,像今天这样十几个人暴毙了两个就一哄而散才是常态。 他们本就是肥虎用银子笼络来的一批打手,除了每天点卯吃饷、欺负欺负老百姓以外屁的追求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为了江湖义气死战不退。 明军英勇作战说不定还能被将领收为亲兵呢,他们拼死拼活地什么好处都没有,肥虎每个月能给他们几钱银子啊?犯不上为了这点银子把命搭上。 “跑什么跑!都给老子回来!敢跑的话刘老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壮汉慌忙连踢带打、试图把溃散的小弟赶回去拼命,结果差点被急于逃命的小弟顺手一刀砍了,无奈之下也只得混在人群里溜之大吉,这十几人竟是被白七一人给打散了。 所以古人常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中国古代大部分时候都是征兵制,大明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举个例子,如果朱翊钧觉得辽东女真人实在是太混帐了、必须要出兵斩草除根,于是下令在京畿地区征召一只十万人的大军远征辽东。 那这十万人里最多三万人是卫所兵,剩下七万全是来凑数、来干苦力活的壮丁,他们压根就没有战斗力但人数众多。 他们一旦溃散、势必对士气和阵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任何明智的将领都不会试图让他们承担战斗任务。 而那三万卫所兵也好不到哪去,除了祝广昌这样的异类、李成梁那样的边境卫所,大明内地的卫所兵已经堕落成了军官们的奴隶。 他们几乎从不进行操练,甲胄是棉花加草絮的破袄,手里提着柄生锈的铁片、随时会炸膛糊自己一脸铁砂的火铳,除了那身衣服,你完全看不出这些人和军队有任何关联。 这就是大部分明军的真实面貌,一万人的军队里、只有将领的百来号亲兵算得上能打,这百来号亲兵死完了,剩下九千七百人全活着也是白搭。 即便是以朱翊钧的见识,白七的武勇也是他平生所见的最强,肉体力量强悍到白七这种程度,他就是拿着柄大锤乱砸都能成为一流猛将,这要是能收为己用…… 第37章 起风处 从春缘楼里突围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看来之前还是高估了这帮混混的抵抗意志。 不过此行真正的难点本就不在从春缘楼里脱身,而在于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尽可能不暴露身份地撤出去,现在恐怕还要加上一条摆脱对方豢养的私兵。 既然对方都有依靠那些私兵造反的打算了,那这几百人再怎么说、水平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好在偃州城附近就有几个千户卫所,只要不给对方继续积蓄力量、裹挟百姓的机会,剿灭掉这股还没成型的叛军易如反掌。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要是那个刘老爷在偃州城里也留了一部分私兵,那今天的这场突围就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 从白七暴起发难到击溃对方不过用了几息,春缘楼里顿时乱成了一片,各家豪商的护卫连忙用木板和桌椅抵住大门,防止有人趁机溜进来行不轨之事。 朱翊钧也没急着走,他扒在四楼的阳台上往外看了两眼,春缘楼内的混乱还没有传播出去,但路上已经很是聚集了一批百姓,他们正围在春缘楼前方指指点点。 朱翊钧当即解开麻袋口的绳子,揪着麻袋里两簇乱糟糟的头发,从里面提出来两枚血淋淋的人头。 原本老老实实趴在朱翊钧胸前的女孩立刻把头扭了过来,她用颤抖的手拨开人头前面散乱的长发,长发后面果然是冯开运和肥虎狰狞扭曲的脸。 大仇得报的喜悦和复杂之情瞬间填满了女孩的内心,她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想仔细看时,两眼已经被一只大手牢牢地遮了起来。 “小孩子别看这个。” “他们是你杀的?” “准确地说是自相残杀,我只是补了个刀而已。” 女孩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深深地看了朱翊钧一眼、又老老实实地趴了回去,弄得朱翊钧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现在也没空想这些,探头往下覰了个合适的位置,把肥虎和冯开运的人头用力向下一抛。 楼下的百姓看热闹正看得兴奋,半空中突然飞下来两个圆滚滚的球状物体,一个倒霉的中年妇女还被脖颈断处流出的鲜血洒得满身满脸,气急败坏地在街上大声叫骂。 “直娘贼!哪个龟儿子在这里乱丢东西!” 妇女骂街骂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有点不对劲,这似乎是街头肉铺里才会有的腥臭味道。 而且一旁的路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避瘟神一样拼命向后退去。 妇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看看地上还在”骨碌碌“滚动着的那两个头颅,终于意识到了刚才砸中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当即“嗝”一声抽了过去、被直接吓晕在地上。 肥虎和冯开运在这偃州城里也算得上名人了,当下就有不少围观者认出了他们的脸惊呼一声,春缘楼下的围观者越聚越多。 “成功把人群聚集起来了这样春缘楼的罪恶就大白于天下了,任你背后的人是知府还是万户,就算是藩王,这次也得通通给我下马!” 朱翊钧的嘴角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偃州城不是什么繁华的地界、但胜在四通八达,更是处在徽帮和潮州帮势力范围的交界处,来来往往的商旅不计其数。 这种地方出现了春缘楼这种级别的丑闻是不可能掩盖住的,一定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弄得人尽皆知。 更关键的是,后世东林党的老巢可就在这附近,让那群热血青年知道了这种级别的丑闻呵呵,那乐子可就大了。 东林党可是出了名的敢闹事,只要后续情绪煽动地到位,这帮人直接闹到燕京去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东林党还没堕落成后世那个臭名昭着的党争小能手,目前而言还只是一群学生自发组成的小团体,暂时不成气候。 只是由于他们的秀才、举人身份,以及乡党、师生等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使得这群人出奇地拥有不小的政治影响力和舆论领导权。 这些书生担当不了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力量,但能为张居正抢占先手优势和舆论的高地。 他们闹得越大,朱翊钧和张居正能下的手就越重。 这可是个把浙党残余势力彻底驱赶出朝堂,为张居正一统朝堂各派作准备的大好机会,民意有东林党烘托,证据和细节有朱翊钧口述,具体的执行方面、张居正自然有自己的亲信和乡党。 自己都已经帮到这种程度了,要是这样张居正都把握不住机会,那他也就不用想着什么改革了,趁早混个三公回家算球。 朱翊钧一行人走后没多久,几匹快马风一般驰骋到春缘楼下。 骑在马上的书生看着拥挤的人群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身旁的侍卫立刻扬起马鞭边打边骂。 “滚!滚!滚!看不见赵大人在这里吗?再聚在这里就把你们当乱党捉到县衙去!” “是那个疯书生” “跟春缘楼这帮混蛋在一起的哪有什么好人” “狗仗人势的东西” 围观者们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路,书生完全无视了身旁的流言蜚语,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便从马上跳下来,从地上拎起两人的头颅仔细端详一番、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这两个人渣虽然现在才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祖上积德了,但这个死法真是活着和死了都要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混蛋。” 书生看看四周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一来就完全无法封锁信息了啊,这也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吗?看来肥虎他们真是给自己找上了个格外麻烦的对手。 “先生,城西这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带弟兄们去封锁各个城门!对方现在应该还来不及出城才是!” “各个城门?用不着。” 书生看也不看侍卫一眼,利索地翻身上马,带着身边的几个手下朝着东城门疾驰而去。 “放信鸽,所有人以最快速度赶往东城门,敌人一定在那里,具体原因我之后会再给你解释。” 第38章 功败垂成(一) “我们只能去东门,就算不考虑我在东门留下的后手,东门也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朱翊钧进城时特地观察了一番偃州城的布局,春缘楼的位置在偃州城的西城偏后,而且四通八达。 如果春缘楼出事,西门、北门、南门处的人流都会在短时间内出现明显的人流波动,而离得最远的东门反应时间最长,受到的影响也最小。 现在西城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闻风而去的围观群众只会越来越多,这时候他们一行人再出城就会变得很扎眼。 就算百姓因此感到害怕,这又不是倭寇或者白莲教进城了、百姓只会往自己家里躲,哪有人会现在急着往城外跑的? 冯开运之前可是在他面前露过一手信鸽的,女孩一炷香的工夫都没到就被捉了回来,足以说明对方有在短时间内在全城传递消息的能力。 不仅仅是刘老爷在偃州城的其他人手会收到消息,偃州城的四个城门恐怕也会在受到消息后封闭。 相对于其他三处,东城门对具体情况是了解最模糊的,只要成功让卫兵低估了事件的严重性,朱翊钧有信心凭口才混出门去。 朱翊钧一行人逃到半路上,忽然看见有一个穿红袄、带绿头巾的人正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跟着那人钻到附近的巷子里,一辆素朴的马车早已安静地停在了那里,身穿红袄的人从车里拿出四套衣服让他们换上。 朱翊钧趁机把胸前的女孩给解了下来,朱翊钧他们这一路上前进的速度极快,女孩此时已经被颠地俏脸微白、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幸亏她是趴在朱翊钧的胸口,而不是被拎着衣服后襟提过来的,否则恐怕早就被颠了个半死。 只是有一个问题:白五是按计划准备的马车和衣服,所以没有准备女孩的那份,而马车里的甲板已经不够再塞一个人进去的了。 朱翊钧看看身旁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这是他吩咐白五提前找的托儿。 这个小姑娘陪自己演一场戏,报酬是朱翊钧带她出城和二十两银子,她看到朱翊钧怀里的女孩有些发懵,朱翊钧扭头看向穿红袄的汉子。 “你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这个女人带去白五那儿,让白五想办法把她带出去,答应给她的报酬一分也不要少。” 穿红袄的汉子立刻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后就带着一旁的小姑娘离开。 朱翊钧把女孩安置在马车上,将她身上的衣物拨弄地更凌乱一些、将那件红袄披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她一番、才满意地松开双手。 朱翊钧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温柔些,他两手贴在女孩的脸颊上、把她的小脸抬了起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孩的瞳孔。 他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从温和些的话题入手,毕竟接下来的行动还需要女孩配合,现在的气氛已经够紧张了,还是先舒缓一下这孩子的情绪。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 女孩微微把视线偏移了过去、视线似乎更黯淡了些,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朱翊钧不由怀疑人生地眨眨眼睛,他选的这个话题应该很稳当才对啊? 不过情况紧急,他也没有那么多工夫去猜小姑娘的心思,只好强行把女孩的视线扭了回来。 “时间不多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这事关你我、和很多人的生死。” 第一次与异性有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女孩有些紧张,但还是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用几乎是誓言般的语气承诺道。 “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偃州城东门,城门处的卫兵接下半空中朝自己飞来的信鸽,信鸽腿上帮着一段细小的白色布条。 “紧急事件、封闭城门这后面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由于事发突然、加上信鸽能携带的信息并不多,书生在情急之下只能挑着重要的信息往上写,其余信息只能画一个大概上去让人自行揣摩。 守门官盯着纸条看了半天,终于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隐约猜出了书生的意思,一脚把道路旁的木制拒马踢到路中央,把出城的道路封锁了起来。 “都注意了啊,城门暂时封闭!特别魁梧的壮汉和看上去很有钱的年轻人都给我拦下来!” 就在东门官兵忙活着封闭城门的时候,一伙儿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在了城门不远处,白五端着个破碗、赫然蹲坐在人群的正中央,皱着眉头偷偷在角落里观察着城门。 “反应过来了吗?那事情可就有些风险了话说这信鸽可真是个好东西,回去说什么都得养上一批。” 白五身旁的十几名乞丐俱是蹲坐在地上,神情略显不安地用手中竹棍一下下地敲击着地面,幸好平时没什么人会去在意一群乞丐的面部表情。 如果此时有人细心观察一番,不难发现乞丐们手上的竹棒似乎格外沉重,而且距手掌握住最近的那段竹节更是不时闪过一缕寒光。 为了应对可能的血战,朱翊钧在进城前特地采购了一批较为厚实的竹棒,从中间把这些竹棒掏空、做成类似刀鞘的形状。 由于竹棒内部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普通刀刃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幸好白五消息灵通,及时从附近采购了一批单手苗刀过来。 苗刀的刀刃远比普通刀剑锐而薄,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既可单手握把,又可双手执柄。 因为单、双手交换使用时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且结构优良。 所以在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杀伤力极为恐怖,又被时人称为“御林军刀”。 朱翊钧采购的这批是便携式的单手苗刀,威力和破甲能力远远不如真正的苗刀,但砍起无甲单位来还是易如反掌的。 谅刘老爷的私兵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甲胄给传出来,普通明军身上的棉甲更是跟劣质棉袄没什么区别,单手苗刀完全能够胜任这种程度的战斗。 第39章 功败垂成(二) 在白五和一众“乞丐”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一辆车辕上做着特殊标记的马车疾速驶向城门。 见朱翊钧他们已经到位,白五手中的竹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都给我准备好了,老子说话算数,谁要是点子背、栽在偃州城里了,我保证他的家人能一文不少地收到五十两安家费。” 白五顿了顿,语气和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凶厉。 “但谁要是敢出卖弟兄我能往他家里送银子,就也能送刀子!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 众人低喝一声、眼睛里也闪出跃跃欲试的凶光,连握刀的手都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白五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他的话众人信得过,说给的银子就连一两不会少,说杀你全家、就连一条狗都不会放过。 况且五十两银子听起来不多,但实际上已经是大部分人三四年的收入之和了,一个知县老爷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 以大明的物价和平均工资之低,这笔钱省吃俭用一点,完全够家里给老人养老送终、或是把孩子抚养长大了。 马车在城门处被毫不意外地截停下来,驾驶马车的人戴着个奇怪的斗笠,驾车的技巧似乎很不熟练。 他在被叫停后还很不甘心地试图继续驱车前行,但拉车的驮马眼看自己要撞到木制拒马上,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前行一步,马车这才被拦了下来。 “你们、停下!城里现在出了紧急状况,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想蒙混过关吗臭小子?胆子不小啊! 城门官一脸不爽地走过去踹了一脚马车,马车里发出一声颤抖着的、细若蚊吟的悲鸣声。 城门官满腹狐疑地掀开车帘子往里一瞧,一个梨花带雨、衣衫凌乱的小姑娘正瑟缩着把自己裹在红色棉袄之下。 见他把脑袋钻到车厢里看着自己,女孩抖得更厉害了,看样子险些就要哭出来,让人看上去忍不住心生怜惜。 没等他仔细观察,驾车的年轻人突然慌慌张张地把车帘子拉了下去。 “但我们必须现在就出城麻烦你了!” “啊嗨!你这后生!弄得老子好像在讹你钱财一般!” 年轻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大庭广众之下就往城门官怀里塞。 城门官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仿佛那钱袋子烫手一般,城门官连忙把它往年轻人那里推。 大明官场虽然贪污腐败成风,但大家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有所收敛的,还远没有堕落到天启、崇祯时代公然卖官鬻爵的地步。 这一幕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再往同知、判官那里一捅,城门官今天就得沾一身的屎。 话虽这么说,但城门官还是忍不住揉搓了一番手里的钱袋。 这分量、少说五两那是有的,他要是说不想拿那绝对是屁话,但钱要拿,该干的事还是要干的。 城门官一面做出把钱袋子推回年轻人怀里的动作,一面手腕一翻、不动声色地让钱袋落进自己的袖子里,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 “城西那边的事情,跟你们两个有关系吗?” 年轻人为城门官娴熟的动作感到深深的震撼,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我只知道有一个壮汉、跟一个公子模样的人好像跟春缘楼的人起了冲突,双方争执地很厉害,都动上刀了。” “可死了人?” “不清楚我只见有人从楼上被抛了下来,接着春缘楼里乱成一片,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有人在春缘楼里动起刀子来了吗这倒是不稀奇,这来来往往的江湖侠客、土匪盐贩、潮州海商哪个是好相与的? 大家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主,平时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豪横惯了、哪愿意在美人面前向别人低头? 这种争风吃醋的场所,再遇上几个刻意拱火的好事者,双方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春缘楼今年已经闹出三条人命案子了,每次都要他们前去收尾、实在麻烦地很,肥虎给的银子再多也不能把官差当下人使唤不是? 城门官的情绪放松了些,但视线还是满腹狐疑地在马车和年轻人身上逡巡一圈。 马车里的小姑娘情绪看上去不太对劲,可这个驾车的年轻人看上去又不像什么歹人,反而有几分书卷气息,这倒是令他有些拿不准了。 “她是你什么人?怎么那副可怜样?” “车里的是家妹,小生在外游学半年方归,这才知道家妹不久前被花子(人贩子)拐了去,母亲的眼睛几乎都哭瞎了,小生百般寻访、这才把她找了回来。” 本着一名半文盲对知识分子本能的敬畏,城门官对年轻人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但也没有只听他的一面之词,掀开车帘看了看里面的女孩。 “读书人啊他是你哥哥?” 女孩还是瑟缩地看着他,但用力地点了点头,城门官这才相信了年轻人的话。 “既然是你妹妹,那又何必做贼一样匆匆忙忙地逃出城去?你先带她寻个客栈住下,再请个郎中看看嘛。” “不瞒您说,我妹妹是被春缘楼的人掳了去,那些人说什么都不愿意放过她,我在春缘楼附近等了十几天,这才趁那里大乱把这孩子救了出来。” 年轻人这番话情真意切、逻辑也通顺得很,城门官当时就信了这个“救妹”的故事。 城门官的眉头皱了皱,春缘楼那帮混蛋也太不是东西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城门官踌躇时,年轻人——也就是朱翊钧渐渐握紧了袖子底下的刀柄,脸上诚恳急切的神情也出现了些许松动。 不能再拖了要是面前这人再不放开一条道路,他就会暴起发难、控制住城门官,配合着白五的伏兵硬闯城门。 不过那样就有被诬陷为倭寇、白莲教徒的风险,对之后的朝堂清算无疑会带来不好的影响,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就在朱翊钧即将按捺不住的时候,城门官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背过身去摆了摆手,连钱袋子都一并丢了回来。 “罢了罢了,拿着这笔银子给她寻个好郎中看看,就当我今天没看见过你。” 第40章 功败垂成(三) “啊这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朱翊钧被城门官态度突然间的转变弄得有些懵圈,右手连忙将袖子里的短刀放下、朝里塞了塞。 城门官对眼前的危险毫无察觉,满不在意地朝朱翊钧挥了挥手。 “有了女儿之后就看不得这种事情啦我好歹也是个城门官,春缘楼的人还没胆子来找官差的麻烦,你们赶紧出城。” 大明的基层公务员系统完全可以用“诡异”来形容,像偃州城这样数十万人的大城里,能被衙门登记在册、刑部能查到的差役最多百来号人。 这百来号官差别说保证地方治安了,连维持衙门正常运作都够呛。 明初地方人口稀少,大部分人又被户籍制度牢牢地锁死在了地方上,衙门差役们的工作还勉强能够完成。 但随着户籍、路引制度的崩坏和商贸的大繁荣,城市里的流动人口大幅增加,再想依赖这百来号人手治理地方无疑便成了痴人说梦。 为了应对这种棘手的局面,大明的地方政府无师自通了“临时工”技能,他们招募了大批没有编制的临时工来维持衙门的日常运作。 这些“临时工”不在刑部档案上,也用不着朝廷给他们发俸禄,月薪多少全凭他们的“业务能力”和上司有没有本事、良心。 别看这些“临时工”领不到俸禄,但能披上一身官皮的好处可太多了,百姓和流氓们纷纷踊跃报名,以致于临时工和官差的比例几乎达到了十比一。 得益于这种诡异的基层系统,有编制的官差在民间地位相当之高,就算城门官今天收了钱不办事、肥虎也奈何他不得。 城门口的卫兵刚把拒马搬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城门,为首的骑士指着朱翊钧的马车大声喝斥。 “那边那个,把马车给我停下!” 该死!还是慢了一线! 临近城门时、书生心底突然泛起一抹不祥的预感,他看看道路两旁虎视眈眈的“乞丐”,默不作声地把马速降了下来,掉到队伍的末尾。 “斩马腿!” 白五眼看马队就要逼近城门,果断暴喝一声、甩掉竹棍的外壳露出里面雪亮的刀刃,猛地一刀、精准无误地斩在飞驰战马的膝盖上。 白五这一刀来得极稳,锋利的苗刀轻而易举地滑过战马腿骨间的缝隙、将马腿斩成两段,战马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马上的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拍在了地上,整个人软倒在地面上几乎昏死过去,白五趁机扑过去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其余十几名乞丐也如法炮制,只是他们的刀法不如白五娴熟,有的人在砍马腿时正好砍在了腿骨上。 巨大的冲击力反作用在刀手身上,倒霉的整个人都被抛了出去躺在地上呕血,幸运些的也把自己整条胳膊搭了上去,和那些从马上摔下来的骑士一样在地上挣扎着哀嚎。 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拦下了大部分的骑士,由于事出突然,书生只来得及召集十名骑兵就匆匆赶了过来。 除了早有警惕的书生和一个落在后面的骑士得以幸免,其余八名骑士全都被埋伏已久的乞丐们连人带马砍翻在地。 一时间滚滚刀光闪过,从伤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射出一丈远、溅了路旁的房屋满墙满门。 被苗刀斩断的马腿、人类断肢滚地满地都是,由于神经反射,被斩断的手臂仍在血泊中微微抽搐扭动。 白五带着幸存下来的乞丐们继续追砍幸存下来的骑士,伤者和濒死者如那些断肢一样,在血泊中抽搐、扭曲着挣扎哀嚎,简直就是一派地狱景象! 书生被这一幕骇得脸色有些发白,他擅长的是幕后操纵和运筹帷幄,手上连条人命都没有,哪见得了这种血腥场面?没有立刻爬在马上呕吐已经是他心理素质过硬了。 白五的突然发难不在计划之内、也没有等朱翊钧的暗号,但不得不说他动手的时机选得很好,再晚一些就会错过伏击机会,给这些骑士逞凶的空间。 “那个自行其是的混蛋!” 虽然朱翊钧嘴上这么骂着,但手上还是利索地一刀柄砸在城门官脖颈左下方。 这是他从张维贤那儿学到的一招,不想杀人又必须快速结束战斗时,用力击打脖颈、后脑等血管密集的地方,可以快速使对方进入昏迷状态。 城门官突遭重击,涨红了面庞、捂着被刀柄砸中的地方连连后退。 奈何他的双腿突然不听使唤、整个人“噗通”一声仰倒在地上,很快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之中。 守卫城门的卫兵们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举起手中刀剑、朝着朱翊钧劈头砍来,朱翊钧只得舞起短刀拼命遮挡。 见朱翊钧前进的马车受阻,刚刚料理完了马队的白五立刻带人前来支援,朱翊钧连忙朝他高喊。 “不要杀官差!” 今天双方在城门口死多少人都可以算作民间火拼,但只要有一个有编制的官差死在这儿,那就是民杀官,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民杀官形同于造反,在任何封建王朝都是绝对不能宽恕的大罪,对于反贼、朝廷一般会选择诛他的十族。(即杀光所有和他有血缘关系、亲密关系甚至只是认识的人) 一旦发生此类恶性事件,地方卫所可以立即上奏朝廷,并在兵部回复之前带兵前去平叛。 朱翊钧对明军的军纪没有半点指望,大部分明军就跟猪八戒的武器——九齿钉耙一样,走到哪儿就要把哪儿的地给犁一遍,对民生的损害甚至超过了大股匪寇。 这张地下暗网里可有不少百户、千户、把总参与,他们要是想趁着平叛的机会毁灭些证据实在是太简单了,因此最好是不要给他们出兵的借口。 听了朱翊钧的话,白五和乞丐们按下杀人的心思,朝着卫兵们手里的武器乱砍一通。 偃州地区承平已久,大部分卫兵虽然号称是兵、但实际上连血都没见过,又怎么敢跟面前的这群凶人拼命?不一会儿便纷纷败下阵来。 第41章 白五害我! 就在白五好不容易清理出了一条道路的时候,刘老爷留在城里的大部队也终于赶来。 十几个骑着马、拿着马刀的骑兵朝城门处飞速冲来,他们身后是百余名乱糟糟的杂鱼,举着砍刀、长矛、猎弓等五花八门的武器跟在骑兵后面。 白五嘴角猛抽一下,也顾不上前面马车上的朱翊钧了,带着还能跑路的手下撒丫子就跑。 十几人的马队或许是忌惮他们手里的苗刀,或许是不屑于追赶这种小角色,纷纷弃了眼前十余名乞丐,直扑朱翊钧所在的马车而去。 朱翊钧扭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马队,看见他们手里的猎弓、梭镖时不由咬了咬牙,猛地踹了一脚马车的侧壁。 “别在里面装死了!出来干活!” 白七、李荣山、邓元飞从马车的夹板里钻了出来,李荣山和邓元飞挤到朱翊钧身旁保护他专心驾车,白七比较生猛,爬倒马车顶上准备和追兵搏命。 “你来驾车!” 四人准备完毕后朱翊钧似乎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缰绳丢给邓元飞、自己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老大你搞什么!” 邓元飞被朱翊钧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忙脚乱,连忙接过缰绳稳定住马车前进的方向。 朱翊钧钻进车厢,女孩果然还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见他进来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小心!” 朱翊钧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将还处于懵杯状态的女孩揪过来、把她的头按了下去。 几乎就是在这个动作的一秒之后,几枚羽箭和梭镖疾速飞来、“笃”地一声扎在车后的木板上。 其中两枚梭镖的威力格外大,直接穿透木板飞了过来,要不是朱翊钧及时把女孩拽了过来,她现在身上就得多几个透明窟窿。 “抱紧我的脖子,小心别掉下去!” 之前准备的斗篷现在派上了用场,朱翊钧随手抓起马车上的一个垫子放在女孩背后,让她像树懒一样挂在自己胸前、又钻出了车厢。 骑兵的速度远比朱翊钧他们的马车快,那些追兵此时已经追了上来,对着正在驾车的邓元飞挥刀就砍。 朱翊钧和李荣山及时支援了上来,他们手里的短刀攻击范围不大、很难威胁到用马刀的骑兵,但用来防御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个骑兵挥刀要砍车顶上的白七,奈何白七眼疾手快、一把就攥住了他挥刀的手臂,孩子扔玩具一样就把那人随手抛了出去,还顺带砸翻了一个追赶的骑兵。 一众追兵大惊失色,当即就有数骑弃了朱翊钧而去围攻白七。 然而白七看似魁梧笨重、其实动作极为灵活,连马术都无比娴熟,在马上辗转腾挪、上下翻飞,离得远一些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远处的骑兵几次举起梭镖欲射、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了手,他们根本无法锁定白七的身形,贸然出手只会伤到自己人。 而且白七这厮的力气奇大无比,即便成功用刀格挡住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也能把马上的敌人砍个趔趄,而后便被白七的大手揪住衣服从马上丢了下去。 眼看单对单的厮杀就是送死,骑兵们只得拼命发挥自己半生不熟的马术,在局部对白七形成了三打一的优势。 “喝啊!死来!” 白七抡圆了臂膀、大风车似得狂舞一刀,一人躲闪不及、喉咙口骤然暴出一抹血线,偌大的头颅直接被白七整个儿砍了下去! 第二人眼疾手快格挡住了这一刀,然而白七的怪力山一般压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甩到马下。 第二人正落到后方同伴的马蹄之下,被马蹄重重地踢在左胸、整个胸口都凹陷下去,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一刀到第三人那儿时锋芒已然去了七八分,只把那第三人在马上砍了个趔趄。 第三人正为自己的好运感到欣喜,不想白七侧方一记老拳正轰在他太阳穴上,把他打得陀螺一样跌下马去滚了十几圈,挣扎两下便没了声息。 整整十几人的马队,居然被白七在短短几息之内解决了近三分之一! 其余骑兵再不敢与白七肉搏,纷纷拉开了距离、用梭镖和猎弓远远地去射白七。 可惜他们的骑射技艺差得很,去射奔驰中的敌人就更没有什么准头,白七轻而易举地防下了那些攻击,甚至空手接住一枚梭镖、掷回去又投死了一人,浑身热腾腾的血气和杀气散发开来,在战场上宛如一尊修罗般可怖! 朱翊钧不由放下心来,身边有个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一声呼救突然从远处传来。 “吾弟救我!” 原来马队见朱翊钧这一路棘手、怕捉不到不好交差,又分了两个人去纠缠白五。 白五当时就麻了,那两名骑兵也不冲上来和他们肉搏、只远远地朝他丢梭镖, 这样固然是死不了人,可他们逃跑的速度也被大大拖慢了,眼看就要被后面那一百多人追上。 白五平时也是个凶悍的盐枭没错,但他更多时候还是靠脑子吃饭,跟白七那个真能以一当百的狠人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要是让后面那一百来号人追上了,白五被乱刀砍成肉酱也就是几息的工夫。 因此他也顾不了朱翊钧这边是什么情况了,扯开了喉咙就喊白七过来救命。 “大哥!” 眼看白五有难、白七顿时眼睛都红了,他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整个人跟痴呆了一样躺在床上流口水。 当时家里和族里没一个人愿意理他的,连父母都准备把他丢了,还是白五连乞讨带偷窃地给他凑足了药费,跪在地上求郎中救他一命。 白七猛地一巴掌扇在马屁股上,直把战马打得哆嗦着哀鸣一声,朝着白五的方向疯跑过去。 沿途的骑兵被他吓了一跳、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这头疯虎的。 白七跑到一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冲着朱翊钧大喊一声。 “对不住了祝将军!俺得去救我大哥!” 白七一溜烟地没了踪迹,剩下十二名骑手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又同时不怀好意地看向了困守在马车上的四人。 朱翊钧愣了半响,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来。 “白五你个鳖孙!” 第42章 邓元飞的绝活 白七一走、刚刚平稳的局势又瞬间危险了起来。 朱翊钧、李荣山、邓元飞都困守在一辆马车上,手里还只有柄短刀,任他们有千般本事也施展不开,更别提在马上闪转腾挪来躲避箭矢了。 这剩下的十二名骑兵人人带梭镖或者猎弓,完全可以悠哉悠哉地绕成圆形把他们围起来,一人一梭镖把朱翊钧他们扎成刺猬! 朱翊钧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他提前布置的埋伏点离这里还很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完全够对方把他们团灭个十几次了! 就在朱翊钧彻底束手无策的时候,驾车的邓元飞仿佛是被吓坏了一样,突然从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咴~咴~咴~” 朱翊钧劈飞一枚飞向自己的箭矢、神色怪异地回头看了邓元飞一眼,为自己居然招揽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属下而深深自责。 “你脑子秀逗了?死也给我死得好看一点啊!” “先别打扰他!” 李荣山神情严肃地制止了朱翊钧,比起某个自幼在深宫中长大的天子,他的见识要广博地多。 邓元飞现在的叫声马儿发情时的叫声,还t一会儿是母马、一会儿是公马,这种绝活儿他以前混江湖的时候只是听说过,今天倒是头一次见识到真的。 邓元飞发出的叫声很快得到了回应,那些无主的战马原本只是茫然地跟在同伴身后,现在却突然来了精神,开始绕着马车打转。 “回来!回来!别让马车上的人得到马匹!”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很快就发现了邓元飞的企图,连忙呼喊着命手下去把马给牵回来。 朱翊钧还好说,邓元飞和李荣山是肉眼可见的不好惹,要是让这两人得了马匹可就麻烦了,其余人连忙打马上前、要把无主的战马牵走。 “咴咴咴!” 邓元飞突然加快了口哨的频率,骑兵们胯下的战马突然烦躁不安了起来,几乎要把马背上的骑手给掀翻下去。 马队顿时乱成一团,有个刚刚获得坐骑的新手慌了神,一个劲地用双腿夹紧马腹,把战马疼得长鸣一声、拼命把他甩了下去。 见到身后追兵如此不堪的表现,邓元飞不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果然!这群青头根本就没有关于正规军的常识!这就是军队精锐和民兵的差距! 辽东战场上除了辽东军、女真诸部和蒙古诸部以外,经常还会混进来一堆试图浑水摸鱼的小部落。 他们假装自己是女真或蒙古人的先锋军,让明军做出错误的判断暂且避让之后,就将缺乏保护的村庄或补给队洗劫一空,简直就和响马一样。 跟明军、女真人和蒙古人这种打老了仗的老油条不同,这些小部落普遍缺乏战阵经验,甚至有不少人战马阉都不阉、就直接骑到了战场上来,刘老爷豢养的骑兵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毕竟江浙、荆楚地区不是骑兵称雄的地界,或者说有骑兵这件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家对骑兵作战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 南方的土匪们只要有几十匹杂色马、甚至还要混上些骡子和驮马,就足以在水网密布的南方自称“来去如风”了,连寻常的卫所兵都奈何他们不得。 但他们今天遇上了邓元飞,即便是在以骑兵称雄的辽东军,邓元飞也是最精锐的那批斥候。 他的武艺或许比不上受过系统教育的朱翊钧、更比不上天赋异禀的白七,但他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获得了丰富的经验和技能。 身边有这么一位老兵跟着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就算不考虑之后的练兵,邓元飞这家伙说不定就会在什么情况下派上用场,这也是朱翊钧看重他的理由之一。 “吁~吁~吁!该死的畜生、给我老实一点啊!” 眼看那些无主的战马就要被邓元飞他们俘获,首领模样的骑兵越来越急躁。 尝试安抚坐骑无果之后,干脆一刀扎在战马臀部、迸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脸,结果胯下的战马跳得更欢了,颠得他险些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其他骑手的处理方式也没好到哪里去,就算是坐骑没什么反应的骑兵也被同伴拖住了脚步,邓元飞在一旁看得不禁冷笑一声。 真是群不入流的家伙,连自己的坐骑都不好好对待,活该当一辈子的炮灰! 在辽东军、尤其是斥候这个兵种,对待战马那真是比亲爹都亲。 一匹好的战马是骑手的安身立命之本,很多时候骑手自己的小命都要仰仗坐骑的发挥,换了匹不熟悉的坐骑,骑手的本事顿时就要减去三成,因此大家都对战马废了很多心思。 不仅每天都要给战马刷洗一下身体,还要定时给它们买点小零食、一起玩耍以加深感情,战时更是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宝贵的粮食节约下来喂马。 要是邓元飞自己的手下敢这么对待坐骑,他现在就冲上去一人一记马鞭让他们长长记性!不过对手这么菜还真是帮大忙了啊。 一匹战马犹豫地凑近前来,邓元飞熟练地捋了两把马背上的鬃毛,战马在邓元飞娴熟的手法下逐渐安静了下来,最终平静地把李荣山驼了上去。 邓元飞又如法炮制、给自己也整了匹坐骑,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地多了。 一个辽东的夜不收,一个老于厮杀的江湖客,邓元飞和李荣山的武艺对于普通杂兵来说无疑是碾压级的优势,两人没花多久就杀散了敌人的马队。 眼看危机终于解除,邓元飞甩掉刀上的鲜血长出口气。 “总算是结束了看来我们没必要去埋伏地点了?” “我不这么觉得” 朱翊钧看着远处白五的身影咬紧了牙关,偃州城里涌出来的追兵数量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对方足有两百余、近三百人。 白七此时已然失了战马,手里提着白五在人群中左冲右突。 那些追兵固然不敢跟他近战,但白七身上没有甲胄,只能在蜂拥而至的长矛、梭镖面前无能狂怒,离力竭而亡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第43章 脱逃战(一) 朱翊钧认命般地把尖刀塞到怀中女孩的手里,用马鞭卷起地上的一柄长枪握在手中。 “好了兄弟们,我猜我们还得再拼一次命。” “什么玩意儿?” 邓元飞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他和朱翊钧的相处时间不长,在他心中,朱翊钧就算不是那种可以把盟约、承诺当饭吃的枭雄,起码也不是一个迂腐的守信者。 白五那边显然是九死一生,他们几个既没有趁手的兵刃、也没有坚固的甲胄,对方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就是三个吕布都很有可能栽在一群杂兵手里。 “你脑子坏了吗?他刚刚还差点把我们害死” “我知道!但他现在必须活下去!活到我认为他该死的那一刻!” 朱翊钧说完便调转马头离去,李荣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气得邓元飞立在原地破口大骂。 “所以这里难道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吗?” 如果是平时,朱翊钧可能会尽可能展现自己的领袖魅力去安抚邓元飞,但现在他自己也处在高度的紧张之中,无暇再去顾及其他人的情绪。 理论、计划和实际完全不是一回事,执行的过程中永远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再加上亲临生死的刺激感,他现在的脑袋几乎被搅成了一团浆糊,只能按着意识里最先出现的那个想法行事。 话虽如此,朱翊钧倒也不完全是一时糊涂才回身救人,实在是白五这个人太过重要,让他不能现在就扭头走人。 白五要是真死在了这里还则罢了,朱翊钧最多为这个相处没两天的好盟友掉两滴眼泪,再惋惜一番没把白七这员悍将弄到手。 但他要是活着被抓了起来、那事情就大条了,那个家伙一定会为了活命把所有事情都吐出来。 这样不仅朱翊钧的第一个小号会彻底报废,而且那些贪官污吏们就有了一个绝好的背锅侠,就连朱翊钧辛辛苦苦获得的那些情报、价值都会大打折扣,毕竟谁会相信一个腐败军官的话呢? 所以白五再不是个玩意儿、朱翊钧都不能就这么抛下他离开,如果实在救不出白五,那他起码也要亲眼见证白五的死亡。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勉强对怀里的女孩露出微笑。 “等会儿我一捂住马眼,你就立刻用刀扎在马背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要杀他的话还是扎侧胸比较好?” “额,我就是想刺激刺激它、让它撞人” 朱翊钧一脸怪异地看了看女孩,这真的是一个六岁女孩会有的发言吗?还是他太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小姑娘了? 女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言语,不好意思地朝朱翊钧笑了笑,而后沉默地握紧了刀柄。 另一边的战场上。 “你刚才就该把我撇下、骑马跑路的,现在倒好,咱俩都陷在这儿了。” 白五有气无力地苦笑一声,刚才有个极为阴损的孙子一梭镖丢中他后腰,估摸着是差一点点伤到内脏,但他短时间内肯定是挥不动刀了。 白五当即就被剧痛刺激地跌倒在地,要不是白七及时骑马支援了过来,他这条小命一炷香之前就交代在这儿了。 “那不行!咱俩要是不能一起大富大贵,坟头起码得靠着!” 正说着,白七一把握住敌人伸过来的长矛、猛然发力,将那个倒霉鬼连人带矛挑到空中,流星锤一样砸向人群。 围攻的敌军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砸翻了一片,被当作流星锤甩出去的敌人正好撞在了队友的兵刃上,此时已经被扎成了刺猬,死得不能再死了。 追兵们见此情形对白七更加恐惧,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冲上去给白七第一下,白七见状更加猖狂,直接对着人群大吼。 “有种的再来跟你爷爷较量较量啊!” 白七浑身的杀气和血气蒸腾开来,离得稍近的敌人都被那股狂躁的杀意所慑,连手脚都发软起来,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军官模样的敌军气得暴跳如雷,可这批人本就是书生临时从城里拉出来的地痞流氓,他对这批手下的勇气和纪律性没有半点期待。 这群混混能站在这里砍人、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这要是还敢拿出军队里的那套去逼他们,说不定就有哪个愣头青回头给他一刀。 手下看看包围圈里状若疯虎的白七,不禁犹豫着看向军官。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啊?” “蠢货、这都要问老子!你们手里的梭镖和猎弓是近战武器吗?拉开了射他呀!” 在军官的英明领导之下,敌军终于想起来自己手里的梭镖不仅可以当匕首扎人,还能直接扔出去伤人,纷纷举起梭镖准备射一次移动靶。 白七无奈而不甘地垂下了双手,敌人的数量太多,他现在就是挥刀劈飞几个也没意义了。 “没想到我会死在一群杂鱼的手里” “话先别说得太早啊!” 就在白七和白五已经认命等死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大喝在不远处响起。 他们惊讶地循声看去,一辆朴素的马车疾驰而来、狠狠地撞进了人群里。 马车冲击的角度格外刁钻、正好撞在包围圈最脆弱的一角,外层的十几名敌军一下就被撞得人仰马翻,其余敌军 李荣山手执长枪守在缺口处,手中长枪连挑带刺、将缺口处的敌军又赶走一部分,尽力为两人维持着这个不大的缺口。 “卧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白五和白七目瞪口呆之时,朱翊钧抱着女孩从马车的残骸中滚了出来,两人都只是身上沾了些灰尘、并没有受伤,女孩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染血的尖刀。 “愣着干嘛呢?快从缺口走啊!” 白七瞬间反应了过来,把重伤倒地的白五背在背上就往外跑,那一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朱翊钧甚至没看清他的身形,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耳边刮了过去,再看时、白七都跑出一丈远了。 敌军军官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气得七窍生烟,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啊!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指朱翊钧。 “靠!包围他们、包围他们!那里面不是还有个活的吗?他也不要放过!” 白七背着白五一溜烟地跑了、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李荣山一人寡不敌众,勉力维持的缺口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敌人填上,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朱翊钧突然发现白五是救出来了,但他貌似把自己搭了进去,而且是搭进了一个必死的局面。 他看看白七跑路时扬起的烟尘,又看看四周手持梭镖大刀、不怀好意的敌军,不由面色扭曲地骂了一句。 “我尼玛” 第44章 脱逃战(二) 十几枚梭镖当下雨点一样朝朱翊钧和女孩飞了过来,朱翊钧嘴里暗骂一声,手中长枪却灵蛇一般舞了起来,轻松将那些梭镖挑落。 玩儿刀他是外行、这长枪可是他苦练了好几年的本事,京营和勋贵里的一众宿将轮番调教出来的。 他的枪法比之那些已经自成一派的高手自然不如,但好在基础打得相当扎实,用来在一群杂兵面前开无双还是勉强够用的。 要论在战场上开无双,长枪无疑是一名将领最好的伙伴。 首先它足够长,能够让将领呆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疯狂输出,不至于被敌人疯狂长手打短手,出现一个剑术大师被十几个持矛民兵一窝蜂扎死的尴尬情况。 其次它的杀伤力够强,善使长枪的武将只要瞄准了、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对方就是穿全身甲都能扎脚踝和眼睛,不会出现无法击穿对方装甲的窘境。 最后的最后,长枪的出招动作幅度可大可小,大时风车一样舞起来打落箭矢;小时不过一刺一收,像朱翊钧这样苦练过的,眨眼间便能完成三次攻击,攻速快得离谱。 最开始还有几个愣头青欺负朱翊钧胸前挂着个女孩,拿着刀冲上去想抢这个头功,结果被朱翊钧几个照面就干净利落地收拾掉,成为了又几具新鲜的尸体。 敌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初心:就躲在外围扔梭镖,说什么都不上去拼命。 眼看自己就要被扎成刺猬,朱翊钧灵机一动、直接躲到了马车的残骸之后。 马车的残骸成功为他阻挡了背后的攻击,让他只需专心面对正面的梭镖,朱翊钧一杆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敌军虽多、一时间却还真拿不下他。 眼看朱翊钧不仅没有立刻被千刀万剐、反而还在人群里秀起了武艺,配合着外围的李荣山、甚至隐隐有突围出去的意思,险些把鼻子都给气歪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公共厕所吗?简直是欺人太甚! “取我的弓箭来!” 军官从手下那里接过自己的铁弓瞄准朱翊钧,拈弓搭箭、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合适的时机。 朱翊钧只觉得自己左胸隐隐有些刺痛,却无法分辨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反而还被这种预感扰乱了心神,以致于手上枪法出现了一瞬间的破绽。 这一分神不要紧,梭镖雨点一样飞了过来,而他的动作因为刚才的分神、恰好慢了一分,朱翊钧不得不临时变招。 招式变了、朱翊钧的心也就乱了,他还远没有达到那种随机应变的境界,出招更多时候是依靠套路和微小的变招,临时变招会彻底打乱他的思路。 手忙脚乱之下,不少梭镖没有被击落、反而直直地飞了过来,逼得朱翊钧不得不闪转腾挪,连脚下的步伐都乱了起来。 “机会!” 军官抓住机会,弓上羽箭闪电一般离弦而出,朝着朱翊钧的左胸激射而去。 朱翊钧瞳孔紧缩,他的肾上腺素在死亡的威胁下疯狂分泌,在这种剧烈的刺激下、世界仿佛都在他的感官中变慢了,慢到能让他清晰地看到那支箭朝自己飞过来。 火云邪神伟岸的身影瞬间在朱翊钧眼前浮现,人家连子弹都能接住,我接个弓箭不是很正常吗?于是自信地伸手去抓那箭。 但朱翊钧忽略了一点:世界的确是在他的眼中变慢了,但相应地、他的手也不会变得更快。 朱翊钧眼睁睁地看着那枚羽箭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剧烈的疼痛潮水一般从中箭处快速席卷全身,而他的手此时才刚刚抬起来。 根本就接不住啊混蛋!别让我知道你祖宗都是谁,不然等朕回去了、直接从源头上把你给解决了! 那枚羽箭直接穿透了朱翊钧的左胸、把他整个人射得扑倒在地上,连长枪都在剧痛之下脱手而出,彻底没了抵抗之力。 包围朱翊钧的敌人见他重伤倒地顿时大喜过望,一个个顿时把之前的胆怯畏缩抛到脑后、都神勇了起来。 “将军好箭啊!” “他倒下了!快冲上去抢人头!” “头功是老子的!” 眼看潮水般的敌人朝自己冲了过来,朱翊钧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上半身,伤口被扯动带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浑身力气更是一点儿都使不出来。 朱翊钧前世今生都算得上娇生惯养,猛然被人一箭穿胸、没直接疼昏过去就算得上意志坚定了,再想拔出箭矢浴血奋战堪称痴人说梦。 他这次总算是绝望了,干脆放弃思考、挪了挪屁股,试图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去世。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胸前还挂着个小姑娘,考虑到接下来的十八禁场面可能不太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朱翊钧强忍疼痛抬起右手、把她的眼睛遮了起来。 “眼睛闭上,接下来的场景不太适合小孩子看” “不要爹和娘走了、弟弟也被他们害死了,你是他们以外第一个会在乎我的人、是我的英雄,求你不要死” 女孩颤抖着声音嗫喏恳求朱翊钧,生死关头、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出来,汹涌的泪水掉进朱翊钧中箭的伤口里,疼得他不禁龇牙咧嘴。 女孩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这两天的遭遇实在太刺激了、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也同样让她对某人建立起了深刻的印象。 朱翊钧在他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而是父兄般的关爱和维护,只要有他在身边,再丧心病狂的恶人也伤不到自己分毫。 朱翊钧的心房猛地一颤,他从没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什么,只觉得女孩的声音软糯可口、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娇嗔和小女孩特有的可爱,很是好听。 “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会说这么多话,声音还蛮好听的,可惜、你应该早对我说点话的” “我会说的,你想听多久我都说!求你不要死” 朱翊钧张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胸口的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叫他连气都喘不太顺,再加上现在心情乱糟糟地,索性闭了嘴合眼等死。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就算他不放弃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45章 脱逃战(三) “邓元飞在此!休伤吾主!” 飓风一般的快马袭来,邓元飞手持双刀暴喝一声,借着马势旋风般接连出刀,刀光闪耀之处、围攻的敌军无不捂着伤口惨叫着倒在地上。 邓元飞的马术更是了得,那匹战马在他胯下仿佛有了灵性一般,马胸冲撞、尥蹶子等绝招撒了欢似得使出来,被它击中的敌人整个胸膛都会凹陷下去。 不得不说,当一个体重达到半吨、上面还坐着个持刀壮汉的怪物发起疯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围上来的敌军立刻又被逼退。 邓元飞几个来回逼退了蠢蠢欲动的敌军,一把抄起朱翊钧、吃力地把他安置在了自己身后。 朱翊钧万万没想到这都能有转机,大起大落之下,他甚至有了和邓元飞开玩笑的心思。 “邓元飞?你还有这本事呢。” 邓元飞抡起双刀斩断几根戳过来长矛,气急败坏地扭头冲着朱翊钧大骂一句。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步战确实差了一些,但马战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领,少瞧不起人了啊!” 军官万万没想到,自己都一箭把朱翊钧钉在地上了居然还能出点额外的剧情,他再也不能忍受这帮无能的手下了。 “靠!靠!靠!这都能让他跑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老子自己上!让开!” 气急败坏的军官直接取下马上悬挂着的长枪,带着几名亲兵拍马上前、要亲自料理邓元飞。 军官手中马鞭在空中甩出几声脆响,他的马鞭恰好在手下耳边或头顶几寸挥动,刺耳的巨响驱赶着马前的人走开,却又不会真的伤到手下、让他们心怀怨恨。 邓元飞见此情形眼神一凝,拍马上前与军官和他的亲兵斗成一团,邓元飞倒没有吹牛,他步战平平无奇、马上功夫却称得上骁勇善战。 军官和六七名亲兵走马灯似地把他围在中间厮杀,长枪、大刀、流星锤从四面八方袭来,连朱翊钧这个旁观者都不禁为邓元飞捏了一把汗。 然而虽然身后还有朱翊钧在卡身位、叫他不能闪转腾挪,但邓元飞手中双刀凌厉无匹,与胯下战马的配合更不是这群半吊子能比的,双方一时间居然战成了平局。 军官见正面一时拿不下邓元飞、顿觉颜面大失,手中长枪毒蛇吐信一般刺向朱翊钧怀中的女孩。 朱翊钧大惊失色,但此时再尝试去抓枪头就有些太不现实了,他只得身体前屈护住女孩,试图用自己的小臂去打偏对方的枪头。 他的确成功了,但军官手里的长枪也不是盖的,朱翊钧的小臂上赫然添了个血流如注的圆洞,疼得他整条左臂都在抽搐。 军官的突发奇想顿时启发了其他亲兵,各色兵刃雨点一样扑向朱翊钧。 而邓元飞纵有千般本事、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他不可能顾全自己的同时还完美地保护好身后的朱翊钧,几个回合下来,朱翊钧身上已然添了好几处新伤。 邓元飞眼看朱翊钧身上旧伤叠新伤、就快没几口出来的气了,这样就算自己杀败眼前这群贼寇,能带出去的也不过是一句满目疮痍的尸体,不由咬了咬牙。 “把她背到你身后去。” “你说什么?” 朱翊钧一时间没有弄懂邓元飞的意思,或者说他不敢弄懂邓元飞的意思,颤动着声音问了一句。 邓元飞劈飞一柄砍向他的钢刀,面目狰狞地把那句话吼了出来。 “我说:把那个该死的小姑娘背到你身后去挡刀!她死好过你死啊!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想当个好人!” 朱翊钧下意识地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女孩显然也听见了邓元飞的话,小手不由紧紧抓着朱翊钧的领子,生怕他真的把自己扔到背后去。 然而她只抓了一小会儿,手又无力地放了下去,认命似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朱翊钧的裁决。 以绝对理性的角度而言,他的确应该按邓元飞说的那么做,这个女孩跟自己非亲非故,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受伤太重连脑子也糊涂了,他像是安慰害怕洗澡的小猫一样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后背。 “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 女孩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惊愕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鲜血淋漓的男人,她彻底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了。 “祝广昌!你踏马” 邓元飞狂吼一声、手上双刀舞得更加疯狂,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更加拼命地去砍一条生路出来,摊上这么个主公就算他倒了血霉! 敌人的围攻没有丝毫停歇,越来越密集的攻击落在朱翊钧身上,他的伤势飞速加重,以致于神魂几乎要被从肉体里排斥出去。 就这样了吗自己死了以后,这个女孩儿八成也会死在这里的?真是件憾事啊 “抱歉没把你救出去啊” 朱翊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女孩歉然一笑,一杆长枪此时正好刺穿他的右胸,血淋淋的矛头穿胸而过,闪着寒芒的枪头上滴下两滴热血,正好滴在女孩脸上,朱翊钧直接昏死过去。 “不要不许你们害他!!!!!!” 女孩突然尖啸一声,手里数抹银光骤闪、蝴蝶一般扑向身前的敌人,十指弹钢琴一样在空中舞出繁密的图案。 正周的敌人对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毫无防备,那些蝴蝶一样的银光毫不费力地停落在他们的咽喉、眼球、心口等要害,而后毫不费力地刺了进去。 十几声水袋破裂的声音同时在战场上响起,鲜血不要钱一般地洒了出来,邓元飞的正面再没有一个活人,一条突围的坦途出现了。 女孩此时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嘴唇和脸色更是苍白地吓人,小小的身躯晃了晃、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只有急剧起伏的胸膛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邓元飞和一周敌军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呆立在原地,这回、就连见惯了惨烈战场的邓元飞都惊呆了。 刚刚还杀声震天、甚嚣尘上的正面战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仅是刚刚围攻他的亲兵们,连围观地敌军都遭到了波击。 无主的战马迷茫地在血泊里踱着步子,似乎还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倒下的亲兵居然没有一个挣扎的,他们全都被一击毙命了。 而这种惨烈的场景,居然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一个照面间造成的。 “妖妖法那个妖女绝对用了什么妖法啊!” “军官和他的亲兵血都被抽干了,前面有狐狸化成的妖精在杀人啊!” 三百名敌军立刻就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前排目睹了惨剧的敌军没了命地往后跑,后方的敌军完全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嘈杂着往前拱。 前排的敌军想往后跑,后面的人想往前挤,场面顿时陷入到极度的混乱之中。 “混混蛋!不许乱!什么妖法、不过是暗器罢了!有什么好慌的!” 军官虽然也有些慌张,但他好歹是个军官、胆气比这群地痞流氓强得多,而且要是刘老爷知道他带着三百人还捉不回来这么几个人,他的军官生涯估计也就到头了。 不过士兵和乌合之众的区别显然不仅仅是武器装备和训练度,还有士气和纪律性。 溃退下来的军队还能用鞭子来整顿,但一哄而散的乌合之众再想重整就难如登天,即便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受到严重打击。 外围的李荣山也及时抓住机会打开一条通道,趁着军官将队伍重整之前接出了朱翊钧等三人,朝着预定的埋伏点仓皇逃去,只留下身后乱糟糟的敌军和无能狂怒的军官。 第46章 锦衣卫的身影 偃州城东门。 “你确定那个人说:不要杀官差?” “小人听得明明白白地,他真这么说来着。” 满街的血泊和断肢之中,书生淡定地在血泊中来回踱步观察着情况,一边听着手下的报告。 这个“贵公子”的行事处处透露着怪异,他首先很熟悉那些真正贵公子的做派,而且平时一定跟这种人有不少接触,否则瞒不过春缘楼那帮人精。 其次、这个人相当心狠手辣,肥虎和冯开运的惨状他光是听手下描述都有些发怵,对方居然能在作案之后冷静地立刻脱逃,从“马车”的后手来看,恐怕对方是早有准备,甚至就是盯着肥虎进的城。 最关键的是:肥虎和冯开运是被虐杀的。 书生见过太多这种人了,这两个吊人虐待别人的时候凶残无比,轮到自己瘫地比谁都快,在那个漫长的死亡过程中,从嘴里吐出什么关键信息都不足为奇。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见多识广,身边还有能人帮持的“贵公子”,为什么要把目标放在一个开妓院的身上? 除非他知道肥虎不仅是一个开妓院的臭流氓,还跟刘老爷有莫大的牵连。 书生沉吟片刻,突然有了个大胆的联想。 “你觉得他们跟锦衣卫有关系吗?” 一听“锦衣卫”这三个字,手下立刻被吓得腿肚子转筋,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这不、不至于,锦衣卫不早就” 嘉靖皇帝死后,以徐阶为首的文臣便迫不及待地开启了对锦衣卫的清算,他们再也受不了这个可以把自己按在朝堂上打板子、肆意窥探自己财产和人际关系的特务组织。 而隆庆爷也是个没主意的,居然放任了文臣们的行为,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之下,天子终于只听得见文臣们的逆耳忠言,只看得见朝里的朗朗乾坤,再也看不到那些文臣不希望他看到的东西了。 现在的锦衣卫虽则还没有被取缔,但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辽东、蒙古和燕京区域,在大明内地的规模已经急剧萎缩,影响力和业务能力大不如从前。 江湖上虽然早就没了锦衣卫的身影,但关于这些天子近卫的传说却从未消失,甚至随着口口相传和说书人的杜撰带上了神话色彩,成了类似都市传说的恐怖生物。 再加上能让锦衣卫过问的民间事务基本上是清一色的谋逆要案,只要跟这群瘟神搭上关系就准没好事,手下不怕他们就有鬼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苍蝇一样的家伙就希望搞出个大案要案,在首辅大人和新帝面前献媚呢。” 书生冷笑一声,在他十余年的造反生涯中,锦衣卫一直跟狗皮膏药似得粘在他身后,逼得他借刘老爷的势力躲在这小小的偃州城。 他从那些血与泪的失败中学到最重要的教训就是:永远要做最坏的打算。 书生从血泊里捡起柄残缺的砍刀,慢悠悠地走到被朱翊钧击昏的城门官面前。 城门官此时已经渐渐苏醒了过来,只是全身仍旧动弹不得,惊恐地看着那个朝自己举刀走来的身影。 “抱歉了,记住我这张脸,然后到地底下去跟阎王爷告状。” 书生嘴上客气、下手却异常果断,只一刀就抹了城门官的脖子,还小心地没有让鲜血溅到自己身上。 就在手下思考着该称赞他大将风范的时候,书生突然丢了刀扶着墙干呕起来。 “呕靠!我早该知道自己不适合亲自杀人的!” “您您算了,您别吐自己衣裳上。” 手下哭笑不得地拍了书生半天的后背,书生一把将他推开,一边吐还不忘布置任务。 “去告诉府尊老爷,有人杀官造反了,走之前把地上的尸体都补一刀、免得有装死的,呕” “嘶” 乾清宫的软榻上,朱翊钧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从龙榻上醒了过来,他心有余悸地长出几口浊气,后背此时已经被冷汗浸湿。 祝广昌的身体几经折磨、已经濒临极限,他的伤势已经重到朱翊钧无法再用神魂操控那具身体,直接被弹回了自己的大号上。 “做噩梦啦?” 神明大人嘴里叼着块糯米糕、坐在床边晃荡着自己象牙般雪白的小腿,见朱翊钧醒来,立刻贴心地递过来一块擦汗的手帕。 “好累,帮我擦。” “才~不要,汗不拉几地臭死了,你每天是用小茴香泡澡的吗?” 女神大人直接否决了他的痴心妄想,但还是打了个响指、送来阵阵清凉的微风,这种程度的法术还是在允许范围以内的。 朱翊钧接过手帕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他的神魂是在非正常情况下被弹出来的,雨召唤出的微风似乎还有安神的效果,他的思绪快速平静下来,开始考虑眼下的状况。 “呼貌似是我的第一个小号报废了,话说这死亡惩罚感觉也不严重啊?我现在貌似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 “那应该是那具身体还没彻底死亡?你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副作用就上来了。” 按着夺舍的设定,如果夺舍来的躯体在短时间内死亡,那原主残留的怨念将直接对朱翊钧自己造成严重的冲击。 他获得祝广昌的身体只有几天,应该算在“短”的范围里面,好在祝广昌貌似没有什么天大的冤屈和执念,死亡的反噬可以控制在相当的范围内。 那具躯体的状况八成是救不回来了,这年头大明的医疗卫生状况出奇地差,连皇子的夭折率都相当之高,翻开史书,早夭、绝嗣的字样比比皆是。 连皇室都这样、民间那就更拉跨了,郎中们连个统一的应对方法都没有。 如果你不幸穿越到大明,并更不幸地感染了风寒、只得去向乡下郎中寻求帮助,那你的治疗方案一般会根据郎中的经验和家学,在“靠谱的中药”“在脸上画一只老虎”“正午时分对着太阳学鸡叫”“成分不明的黑色丸子”之间波动。 从大明权贵阶层的平均寿命来看,选择后几种治疗方案的郎中应该更多一些,毕竟这年头人们往往会根据胡子的长短和整洁程度来评估一个人的医术。 因此暂时就当“祝广昌”这个小号报废了,先把江浙官场的黑幕给处理了才是正事。 第47章 明示 朱翊钧伸手叩叩桌案,门外听到动静的费瑛立刻小跑进来听候差遣,朱翊钧和雨平时更喜欢用心灵感应交流,只要朱翊钧的神情和动作正常些、倒也不怕被别人发现。 “去请张先生来一趟,再着人准备些熏香和衣物,朕方才出了些汗。” 费瑛点点头便恭敬地退了下去,这就是朱翊钧喜欢他的地方:办事牢靠话还少。冯保那种什么事都要插一手,屁话贼多的奴婢他实在是受够了。 趁着内侍们为自己更换衣物时,朱翊钧在心里偷偷和雨交谈。 “话说,那个小姑娘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的哦,不过精神状况貌似不是很正常,你要是死了,估计会给那孩子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朱翊钧微微慨叹一声,他能做的都做了,自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至于那个孩子将来会如何,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不等他做更多感慨,还留在文渊阁值班的张居正听说天子派人来请自己,连忙快步赶了过来。 张居正新接徐阶的班,朝政和人际关系上都有一大堆亟待处理的事情,他这个几个月下了朝之后便整天泡在文渊阁里加班,听说连被褥都带来了,准备干脆在文渊阁里打地铺。 几个月的忙碌下来、张居正已然憔悴了许多,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握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在朱翊钧能亲政之前,朝廷里是一定会有一位大权独揽的首辅的,张居正这家伙别加班给自己加死了啊? 要是换上来个浙党的大贪官或是清流的党争小能手,朱翊钧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祸害大明。 张居正权臣是权臣了点,但人家能力和忠诚都是有的、还相当识相,是朱翊钧成年前大明最理想的掌舵人,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合适的人了。 朱翊钧命费瑛给张居正上了杯茶,情真意切地关心了一番对方的身体状况。 “朕知道爱卿公忠体国、勤勤恳恳,可也不要过于辛劳了,如果首辅的身子累垮了,对整个大明都是巨大的损失啊。” “陛下和太后将国事暂且交到臣的手里,臣一直对此感激不已而诚惶诚恐,唯恐自己辜负了陛下的托付,仰赖陛下的德行,朝中近来还算得上平稳。” 张居正笑呵呵地抿了一口内侍递上来的香茗、精神稍稍振作,幸好他正值年富力强的年纪,否则还真禁不住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不过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疲惫,百官之首的地位、致君尧舜上、足以让他名留青史的改革 这些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任何文人的终极追求,他现在就是在为了这样的事业而奋斗着,哪怕有一天死在了改革的路上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见张居正不仅不萎靡、反倒有些亢奋,朱翊钧稍稍放下心来,笑眯眯地开始谈正事。 “平稳就好,朕还担心某些人觉得先生年轻,要整些怪事出来呢。” 张居正今年四十八岁,这个年纪在民间已经算得上长者,但在大明的核心权力层还是太过年轻了,与内阁那帮暮气沉沉的老古董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张居正一听朱翊钧这话风、不由挑了挑眉毛,这倒的确是他面临的难题之一。 他接的是徐阶的班,不仅继承了老师的地位和人脉,也同时继承了一堆倚老卖老的讨厌鬼。 这些人能力和品德都不行、却自居张居正的前辈和恩人,张居正一上位,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暗示、甚至明示张居正讨要官位。 这个侍郎、那个尚书地张口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居正做了皇帝,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皇亲国戚呢!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脸。 如果张居正是严嵩那样的人说不定还真就应允他们了,但张居正不是为了当首辅而当首辅的,他还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梦想。 他还想还大明一个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因此绝对不能容忍硕鼠窃据高位的事情发生。 可要是直接拒绝了这帮大爷,就容易被人扣上“忘恩负义”“目中无人”的帽子,非常不利于他日后运用徐阶留下的人脉,弄得张居正很是头疼。 虽然不知道朱翊钧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但本着谨慎小心、坦诚相待的原则,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还是委婉地说明了实情。 “朝上有不少前辈和长者,他们对朝政都很有想法和经验、也很愿意向臣提建议,只是提建议的人太多,臣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朱翊钧不由轻笑一声,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可进可退、又把他想听的全说出来了,不愧是调和阴阳的首辅大人啊。 既然张居正不藏着掖着,朱翊钧也收了继续打太极的打算,直接把偃州抛了出来。 “偃州,先生可有印象?” “知府包齐,连续三年考评为上、政绩斐然。” 他对全大明四品以上的地方官都有印象,包齐之前的政绩平平无奇,但到了偃州之后就突然变成了政绩斐然的干吏,这里面要是没点猫腻,打死张居正他都不信。 不过朝里的事务多了去了,张居正实在没心思再去和一个小小的知府斗法,顶多是日后升迁的时候留个心眼,卡包齐一手罢了。 “听说偃州最近发生了些事情,先生不妨差人打听打听,等有了收获,你我君臣再谈也不迟。” 朱翊钧说完便举起茶盏抿了一口,一旁的费瑛会意,客客气气地把张居正给请出了殿去。 张居正被请出去之后一脸莫名其妙,偃州离燕京十万八千里远,也不像南京、襄阳、长沙这样是重要的大城,天子怎么会突然把目光放到这种地方的? 所以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不就成了?谜语人能不能滚出哥谭啊? 不过发牢骚归发牢骚、事情还是要办的,能让朱翊钧亲自把他叫过来的事情小不了,张居正沉吟一番,快步走向锦衣卫的驻地。 第48章 医学奇迹 五天之后的晚上,朱翊钧伏在案前反复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对手中一份题本删删改改。 不是他故意要当谜语人装这波逼,实在是挖到猛料以后太激动,连材料都没写好就把张居正给叫过来了。 这要是遇到别人,朱翊钧还能随口编两句瞎话糊弄过去,直接把手上的情报抖出来。 可他对面那个男人叫张居正,标准的文曲星下凡加千年的狐狸成了精,这要是没点准备就把知道的一切往出抖,没两句话就得被张居正把实话给套出来。 被逼无奈之下,他这几天大量翻阅了锦衣卫以往上交的密报和题本,把这种特务机构间的黑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朱翊钧仿照着锦衣卫的格式把情报整理成题本,又仔细对比双方的语气、删改修正了好几个版本,这才满意地将题本上的墨吹干、递给了雨。 “这样应该就成了雨,你看看我编的还有没有什么破绽。” 雨接过题本随便翻了一眼,她虽然是来自异世界的神明,但对传统的中华文化相当感兴趣。 两个人从小是一起接受的教育,那些官员和张居正讲课时,雨就托着下巴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课,现在的水平比起朱翊钧只高不低。 “嗯七七八八?张居正不细看的话应该发现不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吗?这都五天了。” 闻言,朱翊钧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这几日一直托病修养,不禁把讲习给停了、连朝都没上,生怕自己正巧赶上“祝广昌”那个小号死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副作用反噬得当场发病。 毕竟由雨的描述来推断,小号在短时间内死亡的代价也不是说着玩儿的,可他至今却都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莫非那具身体还没死?” “嘛比起小号死亡没有惩罚,这貌似才是更合适的答案?你再穿回去看看不就好了。” “貌似也只能这样了” 朱翊钧轻叹一声,他倒也希望那个小号还活着,不然自己之前做的准备可就全白费了。 而且祝广昌是卫所百户、是根正苗红的军方身份,手下还有祝先等一众忠心耿耿且素质过硬的军官,这个开局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放在抽卡里起码也是张紫卡。 他现在要是再抽一次,考虑到大明的人口组成,他有几乎九成的概率夺舍一个破产农民和濒临破产的农民,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蛋疼。 “开始。” “开始什么?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天子了,应该学会自己” “我你” 没等朱翊钧张嘴吐槽,雨突然一巴掌自下而上地拍在他腰眼上,直接把他的神魂整个儿从身体里拍了出去。 离体而出的神魂迷茫了片刻,而后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以极快的速度飘向西南方,他身后只有雨慵懒的声音。 “以后想夺舍或者换号、按着这个感觉来就行。” 剧痛、强烈的呕吐感、窒息感,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刚刚降临到祝广昌身体上的朱翊钧立刻遭受了强烈的负反馈。 祝广昌不知为什么侥幸活了下来,但那名军官和他的手下们一点都没有留手,这具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势起码有二十处。 在大明,这种级别的伤势足够他死上十几次了。 不过他的伤口貌似得到了良好的医治,朱翊钧隐隐觉得自己的伤口有被缝合的迹象、而且居然没有流脓,看来是被仔细清洗过。 只是由于缺乏对应的抗生素和消炎药,他现在还是有些发烧的症状,意识像是陷进了泥潭里一般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来,又渐渐地消沉下去。 朱翊钧隐约有一种预感:这次再睡过去、祝广昌这小子的命就真的玩完了。 可他又实在无法抵御那股睡意,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抛下清儿一个人清儿会一直乖乖地做一个好孩子,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从耳边传来,点点温热而略带咸味的液体滴在他的心口、沁进刀伤处,针扎一样的剧痛很快就把朱翊钧痛醒了过来。 飘渺的低泣声和针扎一样的剧痛像突然落进泥潭里的绳子,朱翊钧连忙拽着绳子一口气爬了上去。 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一个娇俏明媚、一身孝服的小姑娘正趴在床头,一面低声念叨些什么,一面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晶莹的泪珠“啪”地落在他胸口摔成八瓣,带着丝丝盐分慢慢从落点渗透开来,约等于往朱翊钧的伤口洒盐水,直把他疼得龇牙咧嘴地。 “妹儿呀,你眼泪滴我伤口上了。” 朱翊钧干哑无力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伏在他身上那个娇小的身躯僵硬了片刻,而后猛地扑过来捧住他的脸。 由于太过激动,小姑娘直接把自己大半个身子压在了朱翊钧满目疮痍的前胸上,丝丝可疑的红色当时就从衣服上渗了出来,朱翊钧更是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我靠!祖宗、祖宗!别压在伤口上”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 兴奋的小姑娘完全没有理会朱翊钧凄惨的哀嚎,她开心地搂住朱翊钧的脖子,把自己的小脸贴在朱翊钧的侧脸上用力蹭了蹭。 像极了担心铲屎官出门觅食时迷路或是被其他小猫勾引,努力在铲屎官身上留下自己气味的家猫。 在朱翊钧有限的人生里,他还从没跟其他异性有过这么亲密的互动,即便对象只是个小女孩,他还是被臊地满脸通红,连忙推了推女孩转移话题。 “那个你是哪位啊?祝先他们呢?怎么是你来照顾我” “连我都不认识了吗?别是发烧烧地得了离魂症来,看这里有几根手指?” 女孩担忧把小脑袋凑过来和朱翊钧碰了碰额头,又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两根,所以你究竟是谁?” “春缘楼,还记得吗?” 第49章 人走茶凉 “你是春缘楼那个小姑娘?” 得到答案的朱翊钧被骇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想象不到眼前的小姑娘,会跟他从春缘楼里救出来那个满身淤青、擦伤的脏小孩有半点联系。 眼前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肤白如玉,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一般灵动,活像一丸养在白水银里的黑水银,瞥上一眼就足以让人深陷其中,恨不得一头栽进去溺死。 综上所述,这是个即便年纪尚幼,也能很明显地看出倾国倾城之色的小美人,朱翊钧前世今生所有的见闻加在一起,也找不出能有她三分美貌可爱的女子,连画儿里都不敢画出这样的仙子来。 “骗你干嘛,不像吗?” 见朱翊钧一脸的不可置信,小姑娘干脆原地转了一圈,她及腰的青丝披散下来,发梢拂过朱翊钧的侧脸和笔尖,弄得他痒丝丝地想打喷嚏。 “我是说额,没想到你捯饬捯饬会这么漂亮。” “捯饬你是说洗漱吗?但是那样的话会招来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就不得不把他们打伤,那个死太监因为这个打了我好多次,所以后来就不敢洗脸什么的了。” 女孩笑吟吟地说出了些很恐怖的话,仿佛那些糟糕的经历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朱翊钧张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看看女孩明媚的笑容又觉得有些多余,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就不怕了?” “不怕呀?因为有你在这里。” 女孩一手扯着朱翊钧的衣角不放、笑吟吟地看着他,朱翊钧前世没有建立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今生又始终在跟冯保、张居正这样的老油条打交道,他反而在女孩纯真的信任中觉得惭愧而不知所措了。 朱翊钧有些尴尬地把脸扭过去,随口找了个话题试图把话题转移掉。 “祝先、白五他们人呢?” “你等等,我去把他们喊过来,那些人都以为你死了,准备两天之后请法师来做法事呢?” “以为我死了?” 朱翊钧的笑容突然玩味起来,他一把握住小姑娘的手把她拉了回来。 “过来搭把手、扶我去前面看看,倒要看看这帮人在我背后都说些什么。” 烧已经退得七七八八、伤口也没有流脓发炎的迹象,朱翊钧现在基本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有些虚弱和乏力。 虽然他也很好奇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眼前显然有更有趣的事情在等着他。 “要我来说,祝将军死得确实可惜,可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总得想个办法把日子过下去,这私盐的生意啊、还得干。” 小姑娘刚小心翼翼地把朱翊钧扶到大厅的侧门,两人还没进去,白五高谈阔论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过来。 小姑娘气愤地跺了剁脚、想冲过去和白五理论,朱翊钧能有今天,白五这个卖队友的混蛋得负主要责任!他今天居然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朱翊钧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脑袋,把炸毛的小猫安抚了下来,这件事他迟早会跟白五算账的,只是不是现在。 两人趁着大厅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五身上,悄咪咪地走到更隐蔽的角落里,从缝隙间安静地观察着大厅内的局面。 白五、白七和一众盐贩子坐在右边,祝先和一众明军坐在左边,邓元飞和李荣山带着一众投降的山贼站在大厅外。 三方都腰挎兵刃甚至火枪,虎视眈眈、不怀好意地在地上敲打着兵刃,现场火药味十足,就算下一秒发生火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祝广昌活着的时候白五老实地跟个鸡一样,可现在将军死了,他祝先虽然也姓祝,但跟祝广昌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只是祝家的家生子,也就是亲自的奴婢。 白五向祝广昌低头也就罢了,他好歹是根正苗红的大明百户、跟他低头不丢人。 可你祝先是个什么东西?家生子罢了,居然也在这跟我摆将军的阔气? 祝先咬了咬牙,私盐的买卖是一定要做下去的,否则不用白五动手、手下这群弟兄就能撕了他。 他本想把这件事压一压,等他熟悉了私盐的业务再跟白五谈也不迟,谁知白五今天就把事情揭了出来,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 “我同意,弟兄们都是要吃饭的,朝廷给的那几亩薄田就能打发打发叫花子,要是我们现在停下,我以为将军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白五得意地笑了出来,他本来只能在这场合作中费心费力地赚辛苦钱,结果祝广昌一死,他好像有机会反客为主拿大头了! 这么一看,祝兄弟你虽然死得很惨,但死得大大地好啊! “那就好,以后再有生意我会派人来通知贵方,你们派人来配合、到时候分钱就行。” “分钱?你什么意思?” 祝先太阳穴的青筋不禁跳了跳,白五瞧不起他是个家生子,他还瞧不起白五就是个逃犯加盐贩子呢! 狗一样的东西,居然还敢让自己听他指挥? “听不懂?那我说明白一点,你没有祝广昌的地位和脑子!想赚钱就得听我的!老子让你吃你才有的吃!” “靠!你踏马还有脸在这争老大的位置!将军就是你给害死的!” 祝先被气得彻底暴走,祝广昌是怎么死的可以放一放,但领导权是他绝对无法让步的一点。 祝广昌人死如灯灭,祝先自认他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他的事情,也算对得起祝广昌对他的看重了。 现在祝广昌死了、又没留下足以让大家信服的继承人,他祝先当然要跳出来争一争,这好处给他总好过给白五那个盐贩子? “那是他自己时运不济死在了那里!我又没有求他来救过我!” “你有本事再说一次?朝你妈的私盐贩子!老子把你当白莲乱党给办了信不信!” 祝先和白五同时剑挺出鞘、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刀剑出鞘和喊打喊杀之声,眼看就要杀成一团。 第50章 各打五十大板 “啧,我才咽气多久啊,这帮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搞分裂了。” 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朱翊钧微微叹了口气,他们进行了十分坦诚而有益的交流,就差坦诚地砍死对方了,可没一件事是跟他有关的,哪怕他此时就躺在大厅后面还没断气。 李荣山和邓元飞在大厅外冷眼旁观,他们是朱翊钧招纳进来的,按理说应该跟祝先站在一起。 可祝先与一众军官看不起这帮江湖客和山贼,也不愿意把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金饭碗、直接分享给一帮手下败将,因此邓元飞和李荣山成了第三股势力。 白五正想方设法地把他的遗产据为己有,也是,他们本就没有多少交情,只是一个腐败军官和一个私盐贩子的互相利用罢了。 就连理论上最忠诚的祝先都凉水冲屁股——激(急)了眼,为了双方的领袖地位眼看都要和白五火拼了,完全没有先给他收尸的觉悟。 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个小家伙在意我的生死。 朱翊钧随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脑袋,手感很好,小姑娘不闪不避,还往上蹭了蹭他的手心。 朱翊钧被她的举动逗笑了,而后突然发现自己貌似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祝广昌,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没有那种东西,帮我取一个。” 清儿仍旧笑吟吟地看着他,但朱翊钧却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勉强和落寞,看来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 罢了、不说就不说,这世上谁还没几个秘密了?朱翊钧突然想起自己昏迷不醒时,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呢喃着“清儿”,便随口取了个名字。 “清朱含清怎么样?” 女孩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她完全没想到朱翊钧会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像命运的安排一样? 清儿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声音带上了些哭腔。 “哎?但我想姓祝。” “别闹,其实我本名叫朱翊钧,所以你以后得叫我皇兄。” 清儿忍不住被朱翊钧逗笑了,朱翊钧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柔成熟、果断狠辣的大哥哥,突然一脸严肃地讲这种笑话,她一下子有点绷不住。 朱翊钧无奈地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短时间而言、他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夺舍这件事,也只好暂时委屈一下这个小家伙了。 清儿银铃般的笑声声音虽然不大,但祝先和白五本就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双方都老于厮杀、没有砍人前放狠话的习惯,大厅里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被听见,清儿的笑声此时也就显得格外刺耳。 现在大厅里突然传出个女人的声音,双方都以为对方提前在大厅布下了埋伏,顿时齐刷刷地把刀剑和弓弩对准了两人的藏身之处。 “谁在哪里?出来!” “陪我走一趟?” 清儿点点头,丝丝寒光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两指之间,万一白五或者祝先失心疯了,她也得帮着朱翊钧把他们制住才是。 她的暗器功夫还学得很不到家,更没有足以在人群里开无双的内力,但只要在对方毫无防备时猝然发难,先手秒掉对方头领还是可以的。 朱翊钧牵着清儿的手缓缓从墙后走出,强撑着身体朝祝先冷声喝问。 “混账东西!连我也要杀吗?” 见到老老实实跟在朱翊钧身后的清儿,大厅外的邓元飞和李荣山都不自觉地后退几步,邓元飞还十分鸡贼地躲到了手下身后去。 别人不知道清儿的恐怖,他和李荣山可是亲眼见过的,十几个厮杀汉、甚至还有军队亲兵,一个照面就全都齐刷刷地躺在了血泊里,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如果清儿在这个距离猝然发难,他们没有信心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将军!” “祝广昌?” 祝先和一众军官连忙收了刀剑以军礼下跪,白五等人也连忙把刀剑收起来或垂下去,不敢用锋刃对着朱翊钧。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我和祝先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白五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不怕祝先,是因为祝先压根就没资格调动全部明军,他只能调动亲近他的那一小部分,剩下三分之二的明军都处于看戏状态。 朱翊钧可就不一样了,他是世袭的平望百户、这些人都是他自掏腰包养的私兵,就连门外邓元飞、李荣山那伙儿降兵也听他差遣,想火拼了白五就是一句话的事。 祝先跪在地上如芒刺在背,那个严重的伤势、他是真以为朱翊钧死了,不然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队伍里拉山头,跟白五对呛。 祝广昌本就是世袭的百户,懂一点行伍之事也有少爷的派头,私自拉山头可是军队里的大忌。 更别提他一个家生子,居然在祝广昌还没咽气的时候就跳出来争权夺利,朱翊钧现在把他扭送官府、甚至当场打死都是可以的。 朱翊钧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的身体受伤实在太重、连话都没法大声说,还是在清儿的搀扶下才好不容易坐到了主位上。 他看看祝先和白五、沉吟片刻,朝大厅外的李荣山和邓元飞招招手、把他们招了进来。 “白五,既然偃州这块儿的情况咱们探明白了,以后你的人就来这儿销货,平望那儿的饭碗以后就邓元飞来端。” “您想得妥当。” 白五的面容扭曲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奈地把头低了下去。 这条路线的确已经探了出来,有朱翊钧在后面撑腰、他完全能再啃下一片市场,失去平望只是肉疼,远远没到把他逼得急眼的地步。 祝先换位思考一下,朱翊钧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说他是二五仔实在是有些冤枉。 但他今天要是不处置祝先、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以后队伍里不是谁都敢有自己的小心思,给他玩儿拉帮结派这一手了? “祝先,我看咱们卫所里的新兵是愈发不争气了,你去带带他们,给我打下手的活儿以后交给李荣山就行。” 祝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朱翊钧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把他从亲兵队里赶了出去、去带那帮卫所兵,再想回亲兵队就只能看朱翊钧的脸色。 但他在朱翊钧平淡的注视下还是不敢说什么,只是颓丧地把头低了下去。 第51章 把天捅破 朱翊钧没有废了白五和祝先的意思,没了祝先,他要再花相当长的时间培养心腹来掌控军队;没了白五,私盐业务的重新开拓就要忙得他头秃。 他对人性本来就没有什么奢求,自己先前都那副样子了,任谁来了都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 如果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忠诚,朱翊钧自然会十分感动地更加信重他,但如果没有,朱翊钧倒也不会特别失望。 “就这么放过他们真的好吗?” 清儿还是有些气不过,她一边给朱翊钧换药和清洗伤口,一边鼓着腮帮子说祝先和白五的坏话。 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置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就冲他们对朱翊钧濒死时不管不问,清儿觉得直接毙了他们都不嫌多。 “长江之水灌溉了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之田地、长江水清、黄河水浊,世人皆喜清流而恶浊流。 但光凭长江或是黄河都无法灌溉这天底下所有的土地,因此只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清儿拨浪鼓似得晃悠着小脑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朱翊钧都被她气笑了,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也是,这种道理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早了,晚一点再跟她讲。 朱翊钧这次能活下来可以说全靠清儿,她没有学过医术,但跟某个神秘的老人学过暗器功夫,因此银针和刀片玩得相当熟练。 在祝先和白五对峙争吵时,清儿仔仔细细地为朱翊钧清洗创口、敷上伤药,某些严重的创口还尝试着用针线缝了起来。 朱翊钧不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完成这些的,但幸运的是他的流血止住了、伤口也奇迹般地没有发炎,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所以你当初是怎么想到用针线来缝合的?有人教你这么做吗?” “你的伤很严重、伤药也止不住流血,再流下去一定会死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把它们缝了起来,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清儿好奇地掀开被子摸了摸一处被缝合的伤口,这里已经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不过清儿是用普通针线来缝的,留几道难看的疤怕是在所难免了。 朱翊钧那天昏死过去之后,邓元飞和李荣山拼命把他带到了预定的埋伏点,祝先、白五和邓元飞的降兵三面包夹之下,干净利落地将身后的追兵悉数歼灭,连一个活口都没留。 偃州城内这几日一反常态地进入了戒严状态,城门处不再是十几名懒散的卫兵、而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每一个进城和出城者都要受到严格的排查,稍有异样,城头密集的箭雨甚至火枪便一股脑地攒射过去,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当场变成一滩烂肉。 白五他们甚至发现了附近明军卫所被动员起来的迹象,数以万计的明军出现在了偃州附近,偃州的一众绿林豪杰一时为之胆寒。 清儿说得轻松,朱翊钧却听得冷汗直冒,这是地方政府应对民变的标准流程。 他们明明一个官兵也没杀,整个事件里无非死了些刘老爷的狗腿子罢了,甚至没有死一个无辜百姓,这对地方官来说也算事儿? 就朱翊钧对大明地方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尿性的了解,他们顶多将之定义为“民间宗族械斗”,再四处张贴一些海捕文书,朝廷连奏章都不会收到。 从洪武初年立国开始,大明地方上的骚乱乃至民变就数不胜数,这是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哪怕是文景、开元那样的盛世,民变也屡见不鲜。 自己的辖区内闹了民变,你让知府、同知、通判等一众官员的脸往哪儿搁?要是真老老实实把每次民变都报上去,张居正和朱翊钧看了不皱眉头吗? 怎么大家的辖区都太太平平的,就你那儿老闹民变?你是不是贪官啊?下次考评别想过了,锦衣卫查查这孙子是个什么底细。 因此地方上从来都是采取“捂盖子”的处理方式,官府出钱募兵也好、动员地主豪强家奴也好、私自调动卫所兵也好,总之是一定要在事情闹大之前给按下去。 不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朝廷绝对收不到半点消息。 这次怎么一反常态,一副要将事情闹大的架势? 朱翊钧慌乱了片刻、但很快冷静下来,就江浙官员这一屁股屎的德行,他们敢把锦衣卫给招来就有鬼了,因此一定是有人欺上瞒下。 凡贪官都有一定的侥幸心理,江浙的暗网停摆一天、相关各方损失的就是雪花花的白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朝廷的钦差已经明摆着就在路上,也总有人会舍不得那白花花的银子铤而走险的,刀不架在脖子上,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收敛。 所以有人故意把事情捅了出去、但又没有捅得那么大,目的就是逼地方官在中央得到消息前把盖子捂下去,再忍痛割爱、把自己沾了屎的屁股赶紧擦擦干净,在可能的风暴来临前保下尽可能多的人。 朱翊钧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他喜欢把自己的思考过程对另一个人说出来。以前是对着雨说,现在雨不在身边,就习惯性地对清儿一股脑地抖了出来,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 清儿听了朱翊钧的思考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不甘地把头低了下去。 “难道那些坏人只要最后收敛一下贪欲,再聪明一点儿,就不用为自己之前做的恶负责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这次有我在。话说你熟悉那个刘老爷的住处吗?”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朱翊钧似笑非笑地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趁她不注意,两手突然托着清儿的腋下把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抱在半空中转圈圈。 清儿被他突如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 “干、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 朱翊钧完全无视了自己隐隐开始渗血的伤口,热情而自信地对着清儿爽朗一笑。 “让我们去把这江浙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第52章 模拟训练 朱翊钧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亲自带队了,连上茅厕恨不得都要清儿扶着。 但这件事又必须尽快做,最好是张居正的人来江浙视察的时候同时把盖子掀开,再晚一点,张居正派出来的人都可能被敷衍过去,到时候再想翻旧账可就难了。 因此,他需要几个自己信得过、又素质过硬的部下替自己动刀。 想到这里,朱翊钧瞥了一眼站在床前的祝先,温和地笑出了声。 “还在为之前的事情怨恨我吗?” “祝先不敢,末将从小跟随少爷,别说身家性命、连名字都是少爷赐给末将的,少爷想收回去就是一句话的事,末将又怎么敢怨恨少爷呢?” 朱翊钧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眼祝先的脸色,有规律地在床沿上轻叩指节。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小臂上的伤口,正忙着给他换药的清儿嗔怪地打了下他的手背。 祝先现在嘴上虽然服了、但心里其实还憋着一肚子气,就这么放着不管会极大地影响祝先的忠诚度, “不敢,不敢还是有点怨我对?” 祝先憋得脸红脖子粗,几次三番想把自己满腹的牢骚按下去,最后还是忍不住漏了出来。 “末将只是不明白,那个李荣山是什么东西?论资历、论能力、论忠心他都比不过我!您怎么能让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负责您的安全呢!” 祝先这话说得略微有些放肆,但却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外来者顶替。 朱翊钧失望地轻叹一声、把祝先招到自己身前,像兄长对待犯傻的弟弟一样摸摸他的后脑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样,你难道以为我会放着自己的弟弟不信,而去信一个投效自己没几天的外人吗?” “那您还” 朱翊钧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祝先听得是既感动又惭愧,他“自己人”的身份还是第一次被朱翊钧这么赤裸裸地提出来。 也是,少爷这么英明神武的人,怎么可能放着他祝先这么一个忠勇的人才不用呢?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是少爷的自己人,应该体谅少爷的难处才是。 “你毕竟做了错事,不罚你的话弟兄们会怎么看我?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吗?这个处罚看似严厉,但让你回来只是我一句话的事,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下“误会”彻底解除,祝先又腆着个脸笑嘻嘻地问道。 “那少爷,啥是合适的时机啊?” “你眼前就有一个。” 朱翊钧把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书丢给祝先,这是他和清儿努力了一个晚上的成果。 他昨晚按着清儿的描述,把刘老爷府邸的大致地形都画了出来,而且仔细标注了哪些地方可能有明哨和暗哨,哪些地方可以翻墙进去,哪些地方可以直接用战马撞开。 刘老爷住处的附近就是他的藏兵处,因此这场战斗必须以一次隐秘、致命、迅捷的突袭收尾。 小股部队渗透进去拔哨兵、把大门打开,骑兵队快速突袭撞开大门和薄弱的墙壁,进去之后祝先带队直扑主卧和妾室的房间去砍刘老爷的人头。 其余人四下散开,杀掉所有见到的活口并四处抛洒引火物,整场战斗一定要在刘老爷的私兵反应过来之前结束。 祝先跟着祝广昌上过私塾、也认识不少字,但朱翊钧的这份计划实在是闻所未闻,要求一个以砍人为己业的武将理解这个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祝先盯着计划书看了半天,这纸上的每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但凑到一起就变成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句子,祝先看得那些字都快认识他了还是不得甚解。 “少爷末将以前从没听说过什么模额,模拟训练这回事,真的靠谱吗?” “你没听说孙武点兵的故事吗?跟军队里平时操练战阵是一回事,你去寻些泥瓦匠把台子搭起来,后续的训练我会全程教你们的。” 张居正大概率会去找锦衣卫,锦衣卫早就不是早年那个锦衣开道、四方胆寒的猎犬了,想从燕京派人过来起码得一个月。 朱翊钧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挑出三十个好手,训练他们按照既定的剧本完成一场完美的突袭。 千里奔袭、一击致命,把那个神秘的刘老爷骨灰给扬了,就扬在那些贪官污吏的脸上,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继续捂盖子。 祝先得了命令后一路小跑就溜了出去,他现在是戴罪立功之身,就指着把这活儿漂漂亮亮地办好了回到亲兵队呢,积极性自然不是一般地高。 清儿看着祝先小跑着离去的背影撇撇嘴,她始终还是觉得这样太便宜祝先了,不甘心地扯扯朱翊钧的衣角。 “你真的原谅他了吗?” “你猜?” “我猜你不信任他、但也不讨厌他,虽然你刚才的表情非常温和,但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很空洞、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在背一段既定的台词一样。” 朱翊钧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亏他一直觉得自己学到了张居正的本事,结果这点儿伎俩连个小姑娘都骗不过。 幸亏今天是被清儿指了出来,不然以后肯定要出大洋相,要想办法把眼神也练出来才行。 祝先之于朱翊钧而言,就像是一只忠诚但恃宠而骄的猎犬,他既需要祝先去咬人,又怕祝先把自己给咬了,心中的戒备和不信任不自觉地流露到了脸上。 看来比起张居正那种真正的千年狐狸,他要学的还不是一般地多。 第53章 夜袭(一) 偃州城远郊,刘府,一个月后。 “娘的,今晚本来应该刘兴居那小子守夜的,说好的两组人轮换着守夜,这踏马连子时都没到就把爷爷叫出来挨蚊子咬。” 刘府侧墙上的守卫百无聊赖得看着火把发牢骚,按刘府的规矩,本来应该是从亥时到卯时两班倒、每一组守夜四个时辰。 结果上一组的人不厚道,只守了一个时辰就把他从床上拽过来挨蚊子咬,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陪着他守夜的同伴一把拍死脖子上吸血的蚊子,不禁苦笑一声。 “谁让人家会来事儿、勾搭上了刘管家呢?忍忍,咱们以后说不定还得靠人家照拂。你也精神着点儿,偃州城里面儿不是出了股专门针对咱们老爷的匪寇吗?说不定人家今晚就杀将过来,把你我的脑袋砍掉。” 守卫不屑地撇撇嘴,他就是个帮着地主老财欺男霸女的打手,村民械斗就是他见过最大的阵仗。 至于夜袭、那不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吗?就偃州这些都快饿出夜盲症的匪寇还夜袭呢,大晚上出门不掉沟里就谢天谢地了。 “匪寇?多不开眼的匪寇敢来冲击咱们刘府?马老三的人半个时辰就能疾驰过来” “嘘!可不敢乱说!” 同伴连忙满脸惊恐地捂住了卫兵的嘴,书生在府里立了规矩,禁止任何下人谈论马老三那伙儿私兵的事情。 大家平时也不把这条规矩放在心上,不过那个书生近几日带了许多人手回府,这要是被他揪住 守卫心虚地四下张望一番,那个书生看上去温文儒雅、实际上却是个冷面冷心的主,整治起下人来从不手软,确认周围没人后他才恢复了那副嚣张的模样。 “切,我看那个疯子也就是窝里横,这么本事、怎么不把那伙儿贼寇”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耳旁突然“嗖”地一阵风声袭来将火把吹灭,原本照得通亮的墙下顿时一片漆黑。 “什么人?火怎么熄了?” 守卫和同伴慌忙将兵器捡起来一顿搜寻,结果连贼寇的一根毛都没见到,他们也没有遭受到任何攻击,围墙外的黑暗沉睡的凶兽一般安详而狰狞。 如果不是他们面前的火把确实熄灭了,卫兵和他的同伴多半会以为是自己困昏头了,同伴皱着眉头将火把再次点燃。 “敲锣吗?” 守卫张了张嘴、还是犹豫着不敢下决断,毕竟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火把被风或者飞鸟给弄灭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这要是抓起铜锣不要命地“哐哐哐”一顿敲,大半夜地把整个府里的人都给喊起来,最后发现压根没有什么贼人 感觉会死得很难看呢,就当无事发生好了。 见两人又恢复了摸鱼聊天的状态,隐藏在暗处的李荣山终于松了口气,打个手势示意部下们分开搜寻敌方暗哨。 “这里是刘府的侧墙、也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你们打掉照明的火把后迅速潜入、不要杀人,只要你们成功避开了卫兵的视线,那么卫兵大概率是不会因为火灭了这种小事而预警的。 进去之后分开搜暗哨,先杀暗哨、再杀明哨,确认安全后在这三处墙根把炸药埋好,看到马队的先锋再引爆。” 朱翊钧的嘱托和这一个月来的训练不自觉地在李荣山的脑海中浮现,他用右手轻轻握住手中轻弩的前端,避免弩矢的反光暴露自己的位置。 带队潜入的任务最终还是落到了李荣山头上,他发动自己在江湖上的关系请来了几位好手,他们在这一个月内把刘府的地形吃得无比通透,手上的轻弩也已经有了准头。 任务的进行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书生和朱翊钧都是从兵书上学来的营盘布置,幸运的是,书生的水平还没高到可以自己搞什么创新。 既然大家用的都是差不多的教材,在地形已经完全暴露在朱翊钧眼前的情况下,书生布置的明哨、暗哨几乎完全被朱翊钧猜中。 李荣山等人的渗透任务进行得相当顺利,没一会儿就把西墙附近的三四个暗哨揪出来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将任务推进到了买炸药炸墙的进度。 “谁在那儿!” 埋炸药时的悉悉索索声惊扰了守卫和他的同伴,两人借着火光朝墙下张望,原本应该躲着一个暗哨的墙角此时空空荡荡,一团黑色的物体蹲在墙下悉悉索索地挖着些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墙根下那漆黑的一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漆黑的角落里突然闪起一抹银光,如果他稍有经验就会知道,那是弩矢在火把照射下的反光。 一枚弩矢发出轻微的蜂鸣、轻而易举地从守卫的太阳穴处钻进去,整支弩矢齐根没入守卫的太阳穴,守卫的头如同熟透的西瓜一般轰然炸开,血液和脑浆糊了身旁的同伴一脸。 守卫的同伴被这突如起来的一箭吓了一跳,朝着弩矢飞来的方向不由分说就是一箭,射完就把武器丢下准备扯开嗓子大吼。 “有、有敌” 李荣山没有给他放声呼救的机会,他施展起轻功三步并作两步、踩着高墙一溜烟地窜了上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而后狠命往下一拽,直接把那人的下巴狠狠掼在围墙上,对方一声不响地昏死过去。 负责埋炸药的手下准备完毕,将简易炸药包的引线捏在手里朝李荣山比了个手势,李荣山小心翼翼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信鸽将它放飞。 万事俱备,现在就只等祝先和朱翊钧的马队过来了。 第54章 夜袭(二) “李荣山那家伙办事能不能利索一点儿?这蚊子已经嚣张到来叮我的眼皮了!” 朱翊钧咬牙切齿地又朝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两只蚊子的尸体安详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从尸体里爆出的鲜血流得朱翊钧满手都是。 为了躲避对方可能在官道上布置的眼线,朱翊钧百般探查,最终把集结地点放在了这处林子里。 这里离刘府足够远、不太可能有刘府的眼线,但快马加鞭之下能保证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赶到刘府,在刘府巡夜的守卫发现异样之前保证能抵达战场。 然而这么一个隐蔽、安全、远近得当的集结点却存在着一个很要命的缺陷:这里的蚊子是真毒。 朱翊钧已经快被偃州野外的蚊子给叮疯了,这些恐怖的小型吸血鬼视死如归且挥之不去,无论朱翊钧打死多少只蚊子,新的一批蚊子总会在五秒之内重新汇聚到他身旁。 这林子里的蚊虫格外凶悍,不仅总是一窝一窝、成群结队地狩猎,而且被它们叮咬后身上会出现剧烈的红肿、瘙痒、乃至疼痛,朱翊钧和一众骑兵都被蚊子叮得在原地手舞足蹈。 一旁的清儿却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处之泰然,她好像有什么魔力似得,那些围绕着朱翊钧、如饥似渴的蚊群完全无视了清儿,一心一意地钻到朱翊钧的盔甲缝隙里与他缠斗。 朱翊钧伸手试图帮清儿赶赶蚊子,结果发现压根就没有蚊子来叮清儿,他这一活动反而让更多蚊子盯上了他暴露在外面的手,不由很不爽地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 “你说你非得跟我过来干嘛?就算你跟那个刘老爷有仇,我把他提溜到你面前不就好了?这鬼地方是你该待的吗?” “那我担心你出事嘛~跟过来的话说不定能帮到你” “你能好好地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了清儿的话,专心致志地继续和纠缠着他的蚊子搏斗,清儿被他打断了也不生气,贴心地挥舞着小手帮朱翊钧赶蚊子。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大胆的蚊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清儿身上,正当它把狰狞的口器对准清儿的血管准备大快朵颐之时,却突然晃晃悠悠地跌落在了地上、再没有飞起来。 清儿发威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昏死过去,也就没有看到清儿大发神威的那一幕,仍旧把她当成寻常那般需要照顾的孩子。 清儿也十分珍惜这种被照顾的感觉,从不在朱翊钧面前显露自己的暗器功夫,平日里的表现也和普通女孩别无二样,李荣山和邓元飞每次看到她跟朱翊钧撒娇,都像看到了一头霸王龙在跳海草舞一样满脸惊骇。 信鸽在夜空中扑扇翅膀的声音扰乱了树林里一片咬牙切齿的骂娘声,朱翊钧吹个唿哨、信鸽乖巧地落在他肩上,直把朱翊钧激动地泪流满面。 “可算是踏马等到啦!裹马蹄、人衔枚、把面罩都带好了!尽量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一切按计划行事,擅自抗命者就地斩杀!” 朱翊钧一声令下,他身后二十四名骑兵立刻用黑布裹住马蹄、口中叼着横枚以防自己不慎叫喊出声,翻身上马、熟练地快速结成锥形阵。 祝先轻喝一声、带着二十四名骑兵绝尘而去,朱翊钧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也慢悠悠地小跑了起来,一点也没有跟上前方同伴的意思。 清儿看看绝尘而去的祝先等人,又看看仍在悠哉悠哉赶路的朱翊钧,有些没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 “咱们不跟着冲吗?” 朱翊钧看看身前的清儿苦笑一声,别说纵马奔驰了,他仅仅是让马小跑起来都颠得胸口剧痛,之前那么多刀伤和拷打留下的伤势哪是那么容易好的。 “饶了我姑奶奶,我身上的伤可还没好利索呢,要是等会儿马跑起来、把我胸前的伤口给颠裂了,你还得重新帮我缝上。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咱们到时候去见证一下就行。” 祝先一马当先、纵马奔驰在锥形阵的首位,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没有衔枚之人,扭头冲着身后最后重复了一遍命令。 “快快快!看好了我背后的红披风、别跑丢了!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说一个字!” 其余明军皆默然顿首,把绑缚在右手上的马刀又绑得更紧了些,这注定是个充满杀戮与死亡的夜晚。 “王五?王五?你踏马的去哪儿偷懒了!” 祝先带队疾速赶来的同时,李荣山这里异变陡生,一个家丁扮相的人手持火把、大大咧咧地从墙外绕过来嚷嚷着“王五”的名字,还不停朝着原本守卫站立的方向张望。 六名手下立刻扭头看向李荣山,那个家丁在墙外、他们想解决这个人只能用轻弩点掉,但那样的话尸体就处理不掉了,几乎必定会被下一个路过的人发现。 而且刘府不会只安排一个人巡夜、这个人一定还有同伴,他太久不回去的话会把其他人找过来,到时候就真的万事休矣了。 李荣山额头上隐隐有冷汗渗了出来,他稍作迟疑、还是打了个“瞄准”的手势,与其放任这个人发现不对后回去叫人、还不如自己直接射死他,这样还能给自己拖一点时间。 墙外的家丁伸着脖子张望了许久,躲在树上的人手中轻弩死死瞄准着那个家丁,只要他的表情稍有异样就会立刻原地去世。 “直娘贼!说好的轮值居然敢偷懒!看我不向管事的好好告你一状!” 家丁张望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树上那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将他原地射杀,收起手中的轻弩目送那家丁离开。 就在李荣山送了一口气的时候,急促的铜锣声突然从刘府的另一侧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喊声。 “来人哪!快来人!有人从西墙那边反过来啦!” 第55章 夜袭(三) 靠!我居然被那个杂鱼给耍了! 李荣山脸色骤变、在心底暗骂一声,他现在再蠢也知道自己被那个家丁给摆了一道。 那个家丁早就发现西侧的守卫被他们干掉了,只是害怕自己被点杀灭口才装作无事发生,现在脱险了自然要疯狂敲锣。 整个刘府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无数男丁连衣服都来不及穿,随便扯了条裤子遮住要害部位就一脸茫然地抛了出来。 还有的猛男干脆连遮都不遮,手里提着柄利剑甚至椅子、晃荡着长鞭就冲了出来,看见会跑的人型生物就想冲上去给他一下子。 刘老爷干的就是官商勾结、黑白通吃、造反谋逆的事业,被害妄想症出奇地重,不仅把府邸修在了藏兵处附近,还在刘府内部留了三四十个敢打敢杀的家丁。 再加上府里的小厮和奴仆,危急时刻动员出近百名手持棍棒的男丁都不在话下,再加上刘府的高墙和复杂的地形,寻常百来个匪徒来攻打都要当场饮恨。 李荣山感觉自己的头“嗡嗡”响了起来,他就带了六个手下进来,为了隐蔽和轻捷连甲胄都没穿,拿头去和刘府的百来号家丁硬碰硬? 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之下,对方都不需要有什么武艺,把他们堵起来长矛一顿乱戳了事,难道真的要就这样放弃这次夜袭吗? “发生什么了?谁踏马半夜敲的锣?” “敌人?敌人在哪儿?前面那个你给老子站住!不然一椅子砸死你!” “贼人进府啦!救命啊!” 刘府的布置虽然很有章法、但架不住过软的人员素质,整个人刘府即便得到了预警还是立刻乱成一团。 有人抓住一个路过的同伴一顿暴打,有人惊慌失措地往床底下钻,有人一脸茫然地原地发呆,即便偶有两个冷静的也无济于事。 幸好刘老爷还在府内留了几十个家丁,家丁队在管事的督促下迅速而冷静地列成几个小队,刘府内的混乱很快就被平定下去,越来越多的人手开始朝着西墙汇聚。 “老李,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一旁的手下忍不住开始催促李荣山下决断,他们是用钩爪翻进来的,要真等刘府手持轻弩、弓箭的家丁把西墙堵上,他们可就真的想走也没法走了。 “我又不瞎!” 李荣山低声骂了一句,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咬牙留在刘府内。 他是江湖中人、出身并不干净,也不像祝先和邓元飞那样有充足的统军经验,所依仗的无非是行事谨慎、和他那些江湖手段罢了。 这次夜袭对朱翊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因为他在最终关头掉了链子,李荣山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在这个小团体里获得权力,他今天必须拼一次命。 “西墙!西墙!莫让贼人走了!” 十几名守卫和家丁很快支援了过来,几个管事聚在一起商量了片刻,不久后、十余枚箭头上带着引燃物的火箭从墙外飞了过来。 从墙外飞过来的火箭几乎没有准头,但却成功地点燃了地上的草木,李荣山和一众手下的身影在火光中暴露无遗。 “他们在那儿!” 有了火光的照明,西墙外的家丁顿时就有了目标,李荣山等人在箭雨的威胁下只好不断地闪转腾挪。 再想向后退去时,刘府内的援兵也从另一侧汇聚了过来,几十名手持钢刀、打着火把的壮丁堵住了李荣山等人最后的退路。 外有箭矢、内有追兵,李荣山的处境渐渐濒临绝望、西墙外却突然传来两三声惨呼声,两名正在射箭的家丁被身后飞来的标枪直接钉在了地上, “我踏马就知道那个跑江湖的办事不靠谱!” 祝先的身影从地平线上快速浮现,危急关头、他也顾不上和李荣山的私人恩怨,带着亲兵们解下背上的标枪朝西墙外的家丁队狠命掷去。 几十柄铁制标枪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家丁们飞去,四五名被标枪穿胸而过当场横死,其他人为了躲避标枪也纷纷四散开来。 骑兵在平原上对步兵的巨大优势在此刻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祝先带队用两轮标枪轻而易举地打乱了家丁们的阵型,之后也不用其他战术、径直带队撞了上去。 家丁们眼看二十五匹一人高的战马排山倒海地朝自己冲了过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刘老爷不刘老爷的了,手里的兵刃一丢就试图四散奔逃。 平原上的轻步兵一旦放弃抵抗、把自己的背后暴露给骑兵,接下来发生的就只可能是一面倒的大屠杀。 亲兵们连刀都懒得挥,直接驱马用马胸撞在家丁们身上、把他们撞得血葫芦一般滚到一边,对于朝着两边逃去的家丁们则视若无睹。 此战的主要目标在于击杀刘老爷和他的家人、幕僚,只要这些人死干净了,这些家丁和奴仆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没必要特意去赶尽杀绝。 至于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重要角色?想什么呢。 大明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崇文抑武、民间也不例外,但凡一个人在刘府内有点地位,他都不可能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下亲自带队阻击祝先。 “姓李的!还能喘气就快把墙炸开啊!装什么死呢!” 祝先一面挥刀砍杀、把逃命的家丁从自己面前驱赶开来,一面扯着嗓子朝刘府里大吼。 刘府的正门和高墙坚固异常、绝不是他们这帮没有攻城器械的骑兵能应付的,李荣山那个混蛋就算要死、也得先把墙炸开了再死。 第56章 夜袭(四) 李荣山没有让祝先等太久,在意识到祝先带队赶来后,李荣山立刻和六名手下把身上的梭镖、飞刀等投掷物一股脑儿地丢了出去,硬生生地把从庭院里涌来的刘府家丁们逼退。 趁着这个间隙,李荣山一个前滚翻上前、拼死将埋进高墙内的炸药点燃,三个沉闷的爆炸声很快从高墙内部传来。 然而明军手里的黑火药威力相当感人,即便李荣山已经带了尽可能多的分量、还挖开了围墙的表层,这次引爆也不过将围墙炸得摇摇欲坠,而没有直接解决问题。 幸好朱翊钧对此早有准备,祝先身后,两名骑兵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将一块偌大的原木横在中间,而后狠狠撞在了刘府西墙上。 刘府的西墙轰然倒塌,祝先带着马队畅通无阻地从裂口处蜂拥而入,刚刚被组织起来支援的刘府刘府家丁们迎头撞在了祝先的马队上。 祝广昌在贩私盐之前家底就不干净,他本人又是个好勇斗狠、心高气傲的主,亲兵和卫所兵们跟着这样一位百户没少打恶仗,杀人见血更是家常便饭。 再加上他们相对精良的武器、甲胄、马术,祝先挑出的这批马队在百万明军里都算得上精锐了,哪里是平时只与地痞匪寇交手的刘府刘府家丁能抵御的。 马队一个冲锋就把他们冲得土崩瓦解,各自四散开来逃命,祝先领人寻着几个看起来像头领的刘府家丁兜头劈死便不再理会这群溃兵,按着预定计划朝着刘府的寝室杀去。 在整整一个月的模拟训练之下,祝先和一众明军对刘府比对自己家都熟悉,马队在半道分成五队、分别朝着刘府五个夫人的寝室和书房杀去。 据清儿所说、刘府是没有地道的,李荣山此时也带人去封锁其他两处出口,只要刘老爷今晚还在府内,他就插翅难逃! 祝先亲自率队扑向刘府正房的寝室,沿途挥舞着马刀兜头砍下,把因为恐惧而逃昏了头的刘府家丁奴仆一刀劈死,无论男女老幼都不例外。 小队最后两人沿途洒下火油、浸油棉布等引火物,只等生擒了刘老爷就四处点火、直接把整个刘府都烧成灰烬,今晚、这刘府里一条活狗都不要想逃出去! 祝先带队冲到刘府正房的寝室前,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正被七八个刘府家丁簇拥着要往外跑。 少年似乎不是很愿意逃跑、仍旧在与刘府家丁们争执,刘府家丁们也不与他争辩,把少年整个人架起来蒙头就跑。 祝先顿时急了眼,这少年一看就是重要人物,不是那个刘老爷的亲儿子也是重要的合作伙伴,把他放走了那真是后患无穷。 “直娘贼!想往哪里逃!” 祝先当下平地一声暴喝,抽出背后最后一杆标枪朝着少年狠命掷去。 刘府家丁们连忙将少年推到一边,暴射而来的标枪直接贯穿了两名刘府家丁的胸腹、将他们钉在地板上。 祝先带着马队径直撞进人群里,刘府家丁队本就是勉力维持的纪律瞬间土崩瓦解,雪亮的马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刘府家丁们的后颈和面门上,正房寝室前最后的一股抵抗力量瞬间团灭。 祝先砍倒最后一个试图逃窜的刘府刘府家丁、忍不住喘了口粗气,连手中的马刀都砍出了几块明显的缺口。 虽然这次夜袭相当顺利,但这并不意味着刘府的防卫十分薄弱,相反、刘府的防卫在民间绝对算得上顶尖,就算有几百个寻常贼寇想要攻打只怕也会无功而返。 至于今天为什么败得如此干脆利落,只能说明计划、情报、战前准备的极端重要,以及一支接受过良好训练的军队杀起平民来到底有多高效了。 祝先驱马又在门口的尸体上挨个踩了一遍,以免有什么重要人物混在尸体里想逃过一劫,而后顺手一刀、把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少年枭首,提着他的脑袋驱马走进庭院。 正房寝室的庭院里,一名头发略嫌苍白、身形魁梧的中年人正赤裸着上半身跪坐在大理石台阶上,他的腿上还放着一柄只有日本武士才会用的双手太刀。 中年人见了祝先手里还在滴血的人头、脸色不由又苍白几分,只是脸上还勉力维持着上位者的威仪,他的身上赫然穿着件杏黄色的龙袍! “我刘栋今天认栽了,只是不知道我得罪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能请动你们来对付我。” 刘栋混迹了大半辈子、这点子眼力还是有的,书生在刘府的布置堪称详密周全,已经帮助他击退过无数次匪寇、流民、仇家的围攻。 而祝先的马队居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轻而易举地杀穿刘府的防御来到自己面前,这种可怕的战斗力只可能是明军,还是明军里最精锐的那批。 能请动一支精锐军队来灭他满门,还丝毫不在意灭他满门的后果,这种豪奢的人物整个江浙都数不出几个来, 祝先也不答话,他借着火光仔细端详一番刘栋的面容,确定了这张脸和清儿画的那张人像别无二致,这才驱马朝着刘栋缓缓走去。 “就踏马你是刘老爷是?还穿龙袍、胆子真够大的。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事发了锦衣卫的探子?” 祝先的这番话让刘栋有了不好的联想,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些神秘莫测、凶威赫赫的天子近卫,正想最后留下点体面话,视线却不自觉地往祝先身后飘去。 祝先也留意到了刘栋的视线,他头也不回、双腿略微夹紧马腹,胯下战马与他心意相通,仿佛长了眼睛似得往后猛地尥蹶子。 马蹄正中祝先身后那人的面门将他踢飞出去,祝先扭头看了一眼,不由讶异地自言自语一声。 “哪来的小崽子” 原来方才试图偷袭祝先的居然是个小男孩,不过他此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整个面门都被马蹄踢得凹陷下去。 刘栋再也忍耐不住、一把丢掉了原本用来剖腹的短刀,抽出双手太刀朝着祝先狂吼。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该不会不敢和一个老头子单挑?我的人头就在这里,有胆色的便自己来取!” 第57章 灭门(一) “单挑?要单挑是?好啊,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回!” 祝先哑然一笑,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提着把沾满血迹的马刀、朝着刘栋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这倒正中祝先下怀,朱翊钧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最好是能活捉了刘栋,哪怕是只给他留一口气呢? 祝先向来是把他的话当圣旨来听,李荣山、邓元飞等强力新人的加入也让他充满了危机感,祝先迫切地需要一些功绩来证明自己,比如夜袭刘府加生擒刘栋。 他刚才还寻思着要怎么生擒刘栋,没想到刘栋自己就送上门来要和他单挑,祝先自然是果断应下,他难道还能打不过这个老头子不成? 刘栋此时已被杀意迷了双眼,也顾不上思索什么剑技与战法,双手将太刀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喊着些“天喔嘿卡板载”之类的怪话就朝着祝先猛扑过去。 祝先瞳孔紧缩,刘栋冲锋的速度有些超出他的意料,这速度绝不可能是没有练过武的富家老爷,可祝先又实在认不出这双手举过头顶到底是个什么招式。 就在他因陌生剑招而迟疑的瞬间,刘栋的身形已经暴射到他眼前,祝先躲闪不及、只得连忙举起手中马刀招架。 然而匆忙间的招架如何抵挡得住刘栋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祝先被劈得一趔趄,连手中马刀都被直接砍进了土里,一下陷入了手无寸铁的窘境。 祝先被这一刀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刘栋年轻时绝对也是个孔武有力的狠人,即便富裕闲逸的生活已经磨掉了他大半的斗志,这一刀居然也险些要了祝先的性命。 刘栋年轻时师从日本萨摩的一位剑豪,虽然他与那位剑豪的相处时间不长,但还是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实用的剑招,比如这双手太刀自上而下的挥砍。 日本萨摩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也是最能出刁民的地方,大家日常民风淳朴地自相残杀,连日本武士都不敢独自在萨摩乱走,生怕被淳朴平和的乡民们用粪叉插死,扒掉身上的甲胄和武士刀去卖钱。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还要在那里开设武馆传授剑技,那位剑豪自然也无心研究那些花哨华丽的剑技,为了能让弟子们快速掌握剑法形成战斗力,他对自己的剑法进行了极大的简化。 就此、广泛流行于日本战国时期的“萨摩剑法”应运而生,萨摩剑法的招数简单地令人难以想象,甚至大部分自称师从“萨摩剑法”的浪人只会一招:双手将武士刀举过头顶,而后用力斩下。 萨摩剑法与日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大刀队有异曲同工之妙,双方都讲究把武器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后拼尽全力朝对方挥砍过去。 对方要是被一刀砍死自然万事大吉,而若是下意识地举起武器格挡、那就正中对方下怀。 只要两人的实力差距不是太大,这势大力沉的一记挥砍就必定能把对方的武器劈得下沉、最不济也要身形不稳。 挥刀者此时趁势斜向上一撩,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砍成重伤甚至直接枭首,是相当实用而且易与学习的剑招,哪怕在日本下层武士中也相当受欢迎。 至于对方要是躲闪开来或轻易招架住怎么办?那只能说明你们之间武力值的差距太大了、不是剑法可以弥补的,建议考虑一下大明的三眼火铳,三枪打完了还能当成榔头抡人。 祝先自幼习武、也曾跟着祝广昌抗击倭寇入侵,一眼就看出了刘老爷的剑招和那些倭人师出同门,不由沉声冷喝。 “萨摩剑法、大太刀,你和倭人有什么关系?” 刘栋却不答话,他此时正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之中,祝先和他的武艺差距并不大、此时又完全陷入了萨摩剑法预设的陷阱,这是十死无生的境地。 但当刘栋侧头过去想找祝先的脖颈时,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以及从枪口中骤然喷出的枪焰。 一枚灼热的铅弹从枪口中爆射而出、直中刘栋面门,灼热的铅弹直接钻进了刘栋眼洞里,瞬间便把他的左眼熔成一滩肉泥。 刘栋惨叫一声连连后退,虽然手铳只射中了他左眼,但他的右眼也在剧痛之下完全睁不开了,此时彻底变成了个瞎子,只能在原地无能狂怒般地疯狂挥刀。 “啊!小人!小人!你竟敢使手段害我,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老子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老子是明军!” 祝先不以为意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他是明军出身,战场上既能杀人又能保全自己才是王道,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都想直接用佛朗机炮把刘栋给炮决了。 祝先冷冷地看着刘栋在原地胡乱挥刀、空耗自己气力,一面不紧不慢地从地上把马刀捡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刘栋。 其余明军的眼睛里也毫无怜悯之情,他们抱着膀子朝刘栋临死前的丑态发笑,像极了刚刚用陷阱给野猪放完血的猎人,安静地欣赏着猎物死前最后的挣扎。 疼痛激起的狠劲一过、刘栋挥刀的速度也不禁慢了下来,祝先覰见一个破绽,猛地一刀砍在刘栋手腕上,直接把他握刀的手腕整个削了下来。 刘栋惨叫一声、随即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祝先眼看他失血有些严重,不禁皱着眉头伸手招来一名亲兵。 “给他把手腕的血止住,将军来之前他还不能死。” 祝先身后的亲兵笑嘻嘻地拎着根上面火焰刚刚熄灭的木棍过来,他娴熟地一脚踩在刘栋小臂上,趁着木棍上的高温未退、直接把刘栋的创口贴在了木棍上。 “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已经摊在地上的刘栋痛得恨不得跳将起来,可他的胸膛又被那明军牢牢踩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如同被按在烧红铁板上的活虾一般,随着令人牙酸的“嘶嘶”声挣扎扭曲。 淡淡的烤肉香味传来,刘栋手腕处的伤口直接被烧糊了,流血也随之止住,只是他此时也疼昏了过去,脸色跟死了一样惨白。 “你们两个一起拎着他,给其他兄弟们发信号:刘老爷已经捉住了,放火烧府!” 第58章 灭门(二) “将军,人我给你活着捉回来了!你看、就搁这儿呢!” 祝先邀功一样讨好地把奄奄一息的刘栋放在朱翊钧脚下,朱翊钧嘉奖地冲他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赞许和欣赏,祝先便喜洋洋地退到了一边。 朱翊钧和清儿此时终于慢悠悠地赶到了战场,此时整座刘府都已经被点燃,冲天的火光划破了漆黑的夜空,方圆几里以内都亮如白昼。 战斗已经进入到了收尾阶段,其余明军纵马在刘府内快速穿梭,肆意砍杀着那些原本躲在藏身处,此时却被大火和浓烟逼出来的刘府众人。 一具具或老或幼的尸体扑倒在血泊之中,被大火烧毁的房梁砸在他们的尸体上,又把那些已经发冷变硬的尸体点燃,将刘府里所有的生者和死者一同拖入无情而冷酷的大火之中。 清儿怔怔地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地方,她从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有威严的父亲、疼爱她的母亲,还有一个淘气顽皮却很可爱的弟弟。 父亲虽然一副威严的样子、在家里却很宠爱她和母亲,母亲又是个好吃醋的,见不得府里有年轻漂亮的“狐媚子”,因此府里的下人要么是不敢靠近她的男仆,要么就是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 父亲从来不因她是女孩儿就对她另眼相待,反而满怀期望地教她四书五经、仁义礼智信,还经常把她抱在膝盖上、笑呵呵地对她讲那些帝王将相的兴衰荣辱。 比她还淘气、还不懂事的弟弟呜呜喳喳地闯进来乱跑,手里还捧着吃食的母亲追在他后面、催促着弟弟把最后一口饭吃完,她缩在父亲宽广的怀里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 后来一切都变了,父亲死在了和今天一样的大火之中,母亲被刘栋亲手斩下了首级,她和弟弟逃走以后被一伙儿溃逃的明军抓住。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大家都没东西吃、都快饿死了,清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伙儿溃兵捉住一只鹿,饿红了眼睛的溃兵们连火都没有生,剥开那层薄薄的鹿皮就迫不急的地围了上去。 又过了几天,那伙儿溃兵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便像扑倒那头可怜的鹿一样把她的弟弟扑倒在地上,然后用尖刀剥他的头皮 至于她为什么没死,大概是那伙儿溃兵觉得弟弟身上肉比她多些、更能垫肚子,而且小女孩比小男孩抗饿多了,等他们再饿时、说不定还能吃上新鲜的 一幕幕鲜活的画面开始在清儿面前闪现,这些往日的回忆既有让清儿无法割舍的部分,也有让她不堪回首的噩梦,但它们此时无一例外地被大火席卷进去,慢慢变成再也不可追溯的灰烬。 朱翊钧留意到清儿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他看看燃烧着的刘府,心里突然有了个很不妙的联想。 “这是你家?抱歉,但我必须把它烧掉” “这是我家,但挺好的,就这样烧了它,挺好的” 清儿打断了朱翊钧歉疚的话语,两行清泪缓缓从她眼中流出,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所有过往和刘府的残骸一起化为灰烬。 朱翊钧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困扰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隐约觉得自己现在貌似应该说些什么,起码不要让两人再沉浸在这种感伤的氛围之中。 但他实在不知道眼下该说些什么,脑子里蹦出来的所有话题看上去都怪可笑地,因此只笑嘻嘻地把清儿的小脸捧在手心里、让她看着自己,而不是看着还在燃烧和死亡中的刘府。 “害!咱们想点开心的!这个狗屁刘老爷我不是给你活着捉来了吗?怎么说,活埋了他还是剁碎了喂狗?” 明明还在流泪,清儿看着眼前的朱翊钧却突然笑了起来,脸上又哭又笑地看上去有些滑稽。 “哥哥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哥哥我喜欢这个称呼。如果你跟他有仇,我可以教你怎么杀人;如果你不是那么恨他,我就让人把他丢到火里面烧死。” 朱翊钧欣然接受了“哥哥”的称呼,清儿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为什么第二个听起来反而更残忍些?” “因为女孩子应该斯文些,而如果你不恨他的话、那现在就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怎么痛快怎么来。” 朱翊钧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刘栋拷打、刺杀的是祝广昌,和他朱翊钧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但从清儿的表现来看,说她和刘栋没什么深仇大恨朱翊钧是绝对不信的,反正这家伙今晚必死,还不如让他死得惨一点、给清儿出口恶气。 清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而后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亲手杀他,教我。” 这回倒轮到朱翊钧讶异了,清儿这孩子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个普通的六岁小孩,她身上背负着远比常人沉重的仇与恨,因此格外早熟、也格外凶狠。 早熟是件好事,不过这份怨恨背负太久的话心态就会扭曲,还是早点让清儿卸下这份仇恨的好。 “我以为你会不忍心,然后说一些‘不希望让仇恨延续下去’‘至少不是我动的手’之类的话。” “那种事情貌似和我的人设不太相符?” “也是。” 朱翊钧不禁失笑一声,从祝先手上接过那柄被当作战利品的太刀,他决定教清儿一个较为柔和的方式来结束刘栋的生命。 “想要省时省力地一击毙命,你最好记住人体的基本结构,比如这是人的侧腰,也是极为薄弱却比较容易攻击到的要害,从这里刺进去的话就能避开肋骨的防护一口气直刺进去” 刘栋的双手太刀太沉、清儿一个人握不动,朱翊钧便握着她的小手把刀举起来,一边细致地为清儿讲解人体构造,一边缓缓地把刀锋送进了刘栋的腰腹之间。 祝先和李荣山一脸扭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满脸微笑、温润从容的少年正握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耐心地教导着什么,小姑娘一脸好奇地聆听着,顺便借他的力量把刀锋送进了地上那个倒霉鬼的腰腹之间。 如果忽略刘栋在地上的拼命挣扎和凄惨的哀嚎,这个画面居然诡异地有些和谐,简直就像是父亲在给女儿讲童话故事一样,真是踏娘的见了鬼了 第59章 祸事 偃州城外官道旁的驿站处,偃州知府带着一众官员毕恭毕敬地迎接那位红袍上绣着一只大雁的钦差,钦差背后还站着几名身穿飞鱼服的挎刀大汉。 “下官恭迎钦差大人!没想到朝里居然会派刘大人这样的长者前来,实在是令下官诚惶诚恐”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直接带本官去府衙,本官要的县志和典籍都预备好了吗?” 被唤作“刘大人”的钦差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偃州知府的阿谀奉承,他从一个进士一步步爬到今天的地位,这种奉承话不知听了多少、也不知说了多少,如今早就听得恶心了,有空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来点实际的。 话说首辅大人真是糊涂了,什么线索也不给,“偃州那里貌似发生了什么、你去查一查”,这种屁话也能当作是查案的依据吗? 地方上哪年不发生点狗屁倒灶的破事,别闹大就行了,真要查起来、大家都是一屁股屎。 还像模像样地给他配了队锦衣卫,锦衣卫是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吗?吓唬吓唬那些不懂事儿的平头百姓还行,现在哪个京官还怕这群失了主人的野狗? 符节也不给、圣旨也不发,他这还查个球的查?大明地方上官官相护、欺上瞒下早就不是什么秘闻了,本地豪强和官僚要是想合力掩盖些什么,他一个毫无根基与助力的钦差能查出点东西才是咄咄怪事。 算了,随便把偃州各地的县志、典籍翻一遍就回去,然后找个像模像样的罪名按在白莲教或者倭寇身上就回京交差。 偃州知府连连点头,京里来的钦差巡查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不敢怠慢、早就把刘大人需要的所有东西都给预备好了,所有县志和典籍他都带人仔细核对过,这位钦差就是把书皮翻烂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预备好了、预备好了,不知您接下来准备住在那里?” “府衙里腾块僻静处给本官就好,不要过于声张那是何人?” “刘大人”正云淡风轻地给下属安排任务,忽地皱了眉头指向前方。 众人顺着刘大人指的方向看去,一名黑袍黑甲、带着斗笠的骑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他完全无视了道路旁的差役和官兵、直勾勾地盯着刘大人看,道路旁的官兵以为他是刘大人从京里带来的随从也不敢阻拦,居然就放任他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一旁的偃州知府拿不准这骑士的身份不敢开口,刘大人却是底气十足,这小小的偃州府还能冒出什么强龙来?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呵斥,那名黑甲黑袍的骑士便毫不客气地径自开口质问。 “你就是右佥督御史刘仁泽?” “是本官没错,你又是谁?” 被眼前的骑士一口道出真名和官职、刘仁泽不由哑了片刻,自己这一路上都是轻装简行,除了偃州知府等相关官员、其余官员都没有收到朝廷的批文。 他的行踪和任务都受到了严格的保密,张居正本就是百官之首、权倾朝野,在得到太后和冯保的力挺后手里的权力越发恐怖,他想对这么一件小事保密简直轻而易举。 事实上,朝廷官员和锦衣卫的确对他的行踪和任务做了良好的保密工作,但张居正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他经手的每一封奏折在加印之前都会在朱翊钧的案头停留一天。 太后也是一样,除了极少部分秘密决策,只要朱翊钧愿意、他几乎能看到朝廷收到的每一封题本。 与寻常意义上的傀儡皇帝不同,太后不仅不忌惮朱翊钧、还对他抱以极大的期望和疼爱,恨不得他明天就加冠、亲政、纳妃、生子,最好后天朱翊钧的太子就能成年,唯一一次强硬干涉朝政是把“质疑”朱翊钧天子地位的高拱赶回老家种田。 每周一张居正来给朱翊钧讲课,二四六太后来监督朱翊钧学习朝政,至于周日?太后贴心地安排了一大批勋贵和宗室子弟给朱翊钧当随从,周日就和他们交流感情。 朱翊钧虽然对这样的生活极为厌烦、却也知道他们是真心为自己好,实在对太后和张居正升不起半分敌意,只好尽己所能地变成他们心目中一个完美的皇帝。 戴着斗笠、浑身黑袍的骑士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答话,径直把手里的包裹抛向刘仁泽。 刘仁泽被吓得一个垫步缩到了偃州知府和一众官员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其实是个武林高手,刘仁泽的侍卫和锦衣卫们也如临大敌地围了上去。 怨不得他们小题大作,白莲教的势力近年来吹气球般地疯狂扩张,前几年甚至招揽了一大批武林豪杰,针对官员的刺杀越发嚣张,说不定就有人想搞个大新闻。 “这是张大人让你来查的东西,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该让你查到的东西会一个不落地浮出水面,不要想着替某人遮盖或是拖延时间,能拿到这东西的不止你一个。” 黑甲骑士说完这番话就转身策马离去,官道旁的明军首领看了看刘仁泽,刘仁泽没有给他们任何指示。 “故弄玄虚,本官倒要看看你卖的是什么关子!” 刘仁泽思量片刻、当即决定当众将黑甲骑士扔给自己的包裹打开,否则万一对方是白莲教的人,用这个包裹里的东西来诬陷造谣自己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刘仁泽差人将包裹打开,几封用油纸包裹以防污损的信笺从包裹里掉了出来,上面还沾满了紫红色的可疑污渍。 没等众人看清这些究竟是个什么,一个风干的人头从包裹骨碌碌地滚将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这是什么?恐吓吗!那群白莲教的妖人居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 刘仁泽不认识那枚人头的来历、偃州知府却清楚地不能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双腿几乎软得不能在地面上站立,他两眼发直地望着那枚人头喃喃自语。 “祸事了祸事了” 第60章 开明的封建暴君 炎炎夏日、整个燕京城都像被笼罩在了一个无形而巨大的蒸笼里一般,连树上的绿叶都被高温蒸得蔫巴了,软嗒嗒地挂在枝头、仿佛随时会掉落下去。 紫禁城里也不例外,朱翊钧托着下巴、不耐烦地坐在有人扇风和冰块避暑的御辇之上,指节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叩着御辇的扶手。 这群该死的东西在想什么?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耽误今天和张居正的见面了! 为他抬轿子的内侍们虽然都是身强体壮的太监,但奈何御辇实在太过沉重、今天的天气又实在热得离奇,太监们一个个地都像是刚才水里捞上来的溺水者,拼尽全力也不能让御辇的速度快上半分。 朱翊钧脸上的怒气越发明显了,张居正是他的栋梁之臣,他不希望因为这种破事让张居正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重视,哪怕是有这个可能性也不行。 费瑛和眼尖的侍从都不禁畏缩地低下了头,他们侍奉朱翊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位天子绝对算不上什么宽仁的帝王,就算仅和大明的历代帝王相比,朱翊钧的脾气都算不上有多好。 与大部分穿越文的主角不同,朱翊钧同时接受了完整的康米主义教育和封建儒家教育,他对人权、平等、革命之类的宏大概念毫无兴趣,他十分沉迷于“封建君主”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 后世的见闻和教育于他而言无非是一种手段,朱翊钧或许会慷慨地给予农民土地、教育、医疗、甚至一定程度上的社会保障和政治权力,在处理国内事务时坚定地站在人民这边。 但那不代表朱翊钧是一个康米主义者,他只是害怕被挂路灯而已,就像主动给工人们涨工资的福特公司,涨工资只是手段,本质上来讲、它还是万恶的资本家。 朱翊钧似乎骨子里就藏着一股暴戾,哪怕是穿越前的社会主义教育和穿越后的封建儒家教育都没能将其彻底磨灭,后者甚至还加重了这种情绪。 穿越之后,侍从和大臣们的毕恭毕敬、内侍宫女们的谄媚恭谨、甚至太后的纵容都越发助长了朱翊钧心底那股子邪火。 几乎没有人对他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能这么做。入眼所及尽是毕恭毕敬的奴仆和不敢有丝毫逾矩的大臣,所有人都把朱翊钧当成世界的中心一样供了起来。 他开始真的相信自己是什么“天命之人”了,因此越来越不把自己以外的人当回事,所以在冯保拐着弯地忤逆自己时才那么气急败坏,宁可自己动手也要告诉所有人:朕可以做任何朕想做的事! 按着朱翊钧往日的性子,一群奴婢居然敢害得他见张居正迟到?这必须严惩啊! 但今天责骂的话语到了嘴边却突然又缩了回去,朱翊钧的眼前开始不自觉地浮现清儿的身影。 说来也怪,清儿的身影一出现、朱翊钧心底腾起的邪火就慢慢消了下去,本已近乎泯灭的人性也稍稍复苏了一些。 他们也和我一样有家人,他们会不会也有一个像清儿那样可爱的妹妹或者女儿,在家里殷切地期盼着他好好地回去呢?我之前是不是对他们太过苛刻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把御辇停下来,费瑛,把御辇上的冰块分给他们解暑、不够的话再去内务府支,剩下的路你陪朕走过去。” “欸。” 费瑛不敢置信地应了一声,这位祖宗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放在往日早该发火了,现在这群没用的奴婢就该被拉过去打板子。 “奴婢不敢!” 朱翊钧突如起来的仁慈把抬轿子的侍从们吓了一跳,众所周知,朱翊钧黑着脸骂人的样子可怕但不致命,但谁要是把这位爷气笑了(比如努尔哈赤),那就不是死他一个能解决的问题了。 “该死的东西!万岁爷赏你们的还敢不接着!想造反吗?” 费瑛比他人更懂朱翊钧的心思,他立刻跑过去阻止太监们的作死行为,但无论他怎么踢打喝骂,太监们始终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费瑛跟朕走,你们自去歇息。” 眼看自己的好意之举反而把身边的侍从吓成这样,朱翊钧郁闷地一挥袖子转身就走,费瑛连忙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出些距离后朱翊钧才缓缓开口。 “朕以前是不是对身边的人太过刻薄了?” 费瑛被朱翊钧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这是一道显而易见的送命题,皇帝怎么会错呢?物理法则会错朱翊钧都不会错,错的只能是皇帝身边的小人。 “陛下是天下共主、是上天的儿子,侍奉您本就是奴婢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有一些蠢笨无能的奴婢做得不到位,您生气也是应当的,奴婢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嘛。” “这样吗。”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他有些不喜欢现在的状态,但真要他恢复成前世人人平等的情况 先不说也没有可行性,真要实现了,朱翊钧得第一个被挂路灯,最好的结果也是在北京动物园门口卖票,以后回紫禁城都要买票的那种。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图什么? 朱翊钧能当上这个皇帝不是因为他品德高尚、更不是因为他有革命意识,只是因为他是隆庆爷的嫡长子、大臣们拥护他罢了,你指望只是投了个好胎的人能有什么高尚的情操?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对眼下的自己来说还是太高深了,因此很快将之抛诸脑后,自然而随和地踹了身旁的费瑛一脚。 “走快些,莫让先生久等了。” 第61章 所谓仁德 紫禁城说大也不大,但朱翊钧心事重重走得慢了些、费瑛也不敢催他,两人赶到文渊阁时张居正已经等了近一炷香的工夫,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认真地品着茶盏中的香茗。 朱翊钧对这位名臣兼老师还是十分尊敬的,否则刚才也不会那么急切,虽然天子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欠身一礼,但朱翊钧还是歉然地拱了拱手。 “今日天气炎热,朕看为朕抬御辇的侍从们都累极了,便打发他们去歇息、自己走了过来,让先生久等了。” “陛下以人为本、宽仁随和,这是明君贤主才会有的行为,能等候这样的天子是臣的荣幸。” 张居正本来还想着该如何委婉地劝告朱翊钧遵守约定,知道朱翊钧迟到的理由后,他立刻把自己想好的那套说词抛到了九霄云外,还难得地笑了出来。 其实张居正平日里也很喜欢笑,不过那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对朱翊钧也只是礼节性的微笑,仍带着淡淡的疏离和考量,教朱翊钧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紧张起来。 然而他今天露出的笑容格外真诚,那是朱翊钧平时无论怎么用功读书、理政都得不到的赞许,而他今天明明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朱翊钧不知怎地有些郁闷,赌气似得朝张居正发问。 “宽仁自古以来只有因宽仁而失天下、而未有因宽仁而得天下的,这宽仁到底有什么用?” 见朱翊钧提出这个问题,张居正立刻端正了自己的坐姿、身体朝着朱翊钧微微前倾。 “好问题,陛下以为汉高祖是一位宽仁的帝王吗?” “这” 朱翊钧不禁犹豫起来,汉高祖刘邦在史书里留给他的印象其实算不上很好,甚至有些负面。 刘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德不配位之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把老婆孩子推下车逃命、接见投奔他的大臣时大大咧咧地让侍女给自己洗脚、对自己厌恶的人更是极尽挖苦讽刺之事,从他身上丝毫见不到一位仁君的风范。 不过结合一下两人当前的话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做题家出身的朱翊钧本能地找到了正确答案,尽管他并不明白背后的原理。 “应该算,可这跟他得天下有什么关系吗?” “汉高祖起兵之后数次陷入绝境,最危险的一次当属鸿门宴,自己的部众尽数来自关东、却被项羽赶到了汉中,人心涣散到了极点,之后更是数次被项羽打得连战连败。 然而就是这样的汉高祖,却在一次次失败后变得越来越强大,汇聚在他身边的文臣武将越来越多,相比起那些一次失败后就湮灭于人群的诸侯,陛下不觉得这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吗?” “这” 朱翊钧觉得自己的思维混乱了起来,的确,历史上不乏一次失败后就一蹶不振的诸侯势力,前秦的苻坚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只是一次并不严重的失败就把他一生的努力尽数葬送。 有人一次失败就跌得粉身碎骨,有人屡遭危难却越战越强,这的确不能说完全是偶然。 朱翊钧苦思冥想许久还是得不出自己的结论,只好诚恳地向张居正低下头。 “刘邦那样的御下之道也能被称之为仁德吗?先生教我。” “陛下何必拘泥于仁德的形式呢?臣以为仁德的本质就是让其他人在您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文人想要明君、百姓想要轻徭薄赋、士兵想要好战尚武的铁血大帝 您是大明的天子、所有人都有求于您,只是所求之物不同罢了,赏赐、名声、权力您能给出的太多太多了,所以尽管您什么都不做,天下的英才也会自然而然地汇聚到您身边供您驱使。” 张居正这一番话顿时令朱翊钧豁然开朗,邓元飞、李荣山的武艺和统军远胜于他,在张居正面前、朱翊钧的智谋就像个幼童一般可笑,但他们都还是聚集在朱翊钧身边供他驱使。 邓元飞想通过跟随他洗白,李荣山想建功立业、摆脱江湖侠客的卑微身份,朱翊钧满足了他们的这些需求,而且短时间来看、朱翊钧也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因此他们才忠诚地追随在朱翊钧身边。 这世上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朱翊钧要做的就是当一个大多数人心中的明君,而后向不同人的人展示他们最希望在自己身上看到的东西,驱使他们去做自己想完成的事。 用后世的话来讲,他是个“卖人设”的流量明星,有过硬的真本事固然是好事,但没有也不妨事,最关键的是让把尽可能多的人绑到自己的战车上,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朱翊钧的心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突然想起前世某位名人的一句话,只是忘了那人是谁。 “天子就像是街头卖艺的人,躲在紫禁城里、以谁也不知道的戏法统治着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多少知道他的统治是戏法,但还是会安心地生活在他的统治下。” 张居正被朱翊钧的这个说法弄得愣了片刻,虽然他也不怎么相信“天命”“天人感应”这种说法,但朱翊钧自己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相当大胆而创新的说法,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虽不尽然,但也有那么点意思了。” 眼看两人关于“仁德”的对话即将结束,朱翊钧犹豫再三、还是把那个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先生想从朕身上得到什么呢?” 张居正是朱翊钧唯一一个看不懂的人,他不仅仅是看不透张居正,而是根本无法窥探张居正任何的想法和手段。 短时间来看,张居正对朱翊钧来说段位高得可怕,只要他想、就完全能把朱翊钧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让朱翊钧毫无察觉。 朱翊钧本能地忌惮而敬畏着这样一位恩师,因此格外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而后欣慰地笑了出来,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朱翊钧的这个疑问。 “好问题,但臣希望陛下能自己找到那个答案。现在,我们来谈谈偃州事件。” 第62章 内阁现状 刘仁泽把消息传递回来的速度比朱翊钧想象中要快,他直接启用了“千里加急”,信使以沿途官道上的驿站为补给点,每到一处便更换精力充沛的快马,自己则吃喝拉撒都在马上,一路上换人不换马,除了补充补给、全程快马加鞭地赶回燕京。 这是封建时代最快捷的消息传递方式、但也耗费颇大,一般只有紧急军情和灾害才会启用。 当那个背上插着“千里加急”字样红旗的骑手马不停蹄地冲进燕京,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大明的南方出了大事,大到足以惊动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 张居正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召开了内阁议会,再过一会儿、大明内阁的所有成员都会在文渊阁内聚齐,张居正和朱翊钧只是到得特别早而已。 其实说是所有成员,隆庆留给朱翊钧的也不过四位阁老:张居正、高拱、高仪、吕调阳。 其中高拱已经因为嘴上没个把门的被太后撵回了老家种田;高仪年老衰朽,高拱被赶走的时候他还受了惊,眼看着就没几天好活了、现在只是填个空缺而已。 吕调阳是礼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是张居正忠实的小弟,早在严嵩时期就和张居正结下了深切的友谊,高拱的倒台也少不了他出力,是个忠实勤恳的大臣。 恐怕连隆庆自己都没想到,他留下的内阁班子在半年之内就被张居正轻而易举地收为己用,连自己最信任的太监和妻子都站在了张居正那边。 高仪拈起刘仁泽的题本看了一眼,大致了解了偃州的情况后就把题本递给了身旁的吕调阳,随后双手拢在袖子里闭目养神,一副与世无争的恬然模样。 高仪能进内阁就是因为他平日里是个好好先生、从不与人争辩攻讦,再加上资格够老,高拱和张居正针锋相对的时候还能指望着他从中掺和,免得两人打出真火。 不过现在高拱落败、这位和事佬也就失去了作用,好在高仪有充分的自知之明,无论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他都表现出一副老年痴呆的模样,只有张居正点头的时候他才会跟着点头。 吕调阳接过题本后眼皮猛地跳了跳,他知道底下的人肯定会背着他们乱搞,但不知道他们胆子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 短暂的愤恨过后吕调阳瞬间兴奋了起来,他连朱翊钧还在旁边都忘了、两眼放光地看着张居正。 “这是个机会!首辅大人,这是个扩张我们权威额,我是说整肃朝纲的好机会!” 江浙地区从来就是浙党——即严嵩残党的地盘,即使严嵩已经倒台数十年、浙党的高层也几乎被张居正从朝堂上赶了出去,浙党的残党依旧牢牢地把持着地方上的势力,几十年的经营下来堪称水泼不进。 这就让以张居正为首的清流十分忌惮,浙党还能把控地方、就代表着他们仍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只要一个浙党官员侥幸回到大明的权力中心,他立刻就能从地方上拉起一大堆党羽。 张居正、吕调阳都是铁杆的清流领袖,他们早晚会退位,但他们的儿子、亲戚、学生、同乡还要继续在朝上任职。 就算不为他们,为了自己告老还乡之后能有个安稳的晚年,吕调阳都要想方设法地把浙党彻底踩死。 张居正微微点头、认可了吕调阳对这次事件的定义。 暗网事件虽然恶劣但并不稀奇,说穿了不过是个销赃和勾连的通道,既然曝光了照常处理就好,但踩死浙党的机会可是相当难得。 “偃州知府坚称他对此毫不知情、跟刘栋只是正常交往,暗网不过是白莲教试图构陷官员的阴谋罢了。偃州在上次袭击中死伤了十余名衙役,偃州知府认为这是严重的叛逆行为,已经先行请求了几个卫所发兵弹压,前几天才刚把请求调兵的题本呈上来。” 大明地方知府虽然没有兵权,但为了防止消息层层传递之下给叛党裹挟百姓做大的机会,只要确实发生了杀官、称帝等恶劣行径,知府可以先行请求地方卫所出兵平叛,之后再把请求出兵的文书补交给朝廷。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知府必须一力承担擅自调动军队的责任,如果事后查明根本就没有什么反贼,或是反贼的规模远没有到需要调动军队的程度的话 小伙子,锦衣卫和三法司的大堂在等着你。 也正是因此,极少有知府动用他们理论上拥有的这项权力请求援军,他们宁可让反贼壮大到足以围攻县城的地步、领个弹压不力的罪责回家种田,也不愿意因为私自调动军队被锦衣卫请去喝茶。 现在偃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一个城门官和他十几个无能的手下死了,偃州知府居然因为这个就申请调动了好几个卫所的兵力,大明的官员什么时候这么敏感而负责了? “调阳兄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偃州知府一定有古怪,先把他罢官免职、以免他再垂死挣扎;至于其他有关人士卫所兵的调动会引起很大的混乱,涉案官员很有可能已经趁此机会销毁了大量证据,不过我们暂时也只有派锦衣卫和钦差前去这一条路了?” 张居正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的确,没有掌握更多情报和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张居正只是首辅而不是皇帝。 而今天子暗弱、内阁当政,不像皇帝可以凭着自己的封建权威越过甚至完全无视法度,首辅执政天然缺乏合法性,因此最要讲究一个有理有据。 张居正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朱翊钧,偃州的事情是他告诉自己的,说不定这位幼帝掌握着什么更加隐秘的情报。 朱翊钧脸色难看地朝张居正摇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他很确定自己和手下没有杀哪怕一个官差,但对方的狠辣和果断程度显然超出了朱翊钧的预想。 第63章 究极二五仔 次日的早朝,张居正当众将从偃州得到的大部分消息公布了出来,一时间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上朝的大臣们不管之前也没有得到相关信息、知道了多少,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极大的震惊和愤慨,纷纷引经据典地对那些反贼和贪官的道德和人生进行了彻头彻尾的否定。 毕竟有组织的腐败和杀官造反都是绝对的恶劣事件,从理论上来讲,天王老子犯了这两件事都轻则结束政治生命,重则连自己和家人的物理生命一起被结束掉。 当然,操作过程中总是会出现各种意外的,比如你是天子的亲兄弟,天子不忍心处置自己的亲兄弟,随便罚点俸银意思意思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就是天朝特色封建体系的局限性之一,无论多么雄心勃勃而英明神武的皇帝,他们总有被困于一家之事的时候,天子永远无法做到真正地把一碗水端平。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大臣们衣服的样式,凭他对这帮大臣的了解,别看他们现在都是一副万众一心的嘴脸,等会儿肯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尽管大臣们对严查偃州事件的态度相当一致,但对于清查江浙官场的时间,许多官员有不同的看法。 “而今地方民乱、袭杀官差、屠戮忠良,臣恐怕贼人已在地方上起事,当务之急应该是派军队镇压才是,此时再对地方郡县的官员动手容易引起事端,还是等民乱平息了再说。” “是啊是啊,而且万一有走投无路的贪官直接投靠了贼人,朝廷的颜面将置于何地啊?” 一些大臣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朱翊钧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成分:品级中下、党派不论,就连张居正的清流里面也有人混入其中。 这些人倒不一定全都是收了钱的,毕竟文武百官里总有几个思维异于常人、或格外喜欢与众不同的,当然后两者跟收了钱的官员一样可恶就是了。 朱翊钧端正了一番坐姿、刚想出言驳斥他们,张居正却已经在下首开了口。 “偃州暂时还没有出现乱民围攻县衙的事件,所谓乱民聚集也更像是捕风捉影,除偃州城以外各地官员均没有官差死亡,这怎么能称之为民变呢?顶多是江湖仇杀罢了。” 张居正一开口,刚才还议论纷纷的大臣们纷纷噤声细听,即便是反对者也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张居正身上,这才是今天的正主。 朱翊钧悻悻地又瘫了下去,果然,根本没人在意龙椅上的那个吉祥物在干什么,朝廷大事也不需要他发表意见,他要做的只是“垂拱而治”罢了。 “江湖仇杀恐怕用不着袭杀官兵?还是一次十几个官兵惨死,不管对方的动机如何,这已经是不可饶恕的叛逆行为了!寻常的江湖帮派难道有这个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十几名官兵而后全身而退吗?这恐怕已经是民变了,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眼看张居正都下了场,反对者们也不再只抛出些小鱼小虾来造势,詹事府事张四维站出来云淡风轻地驳斥了张居正的论断,坚持要把此次事件定性为民变。 因为是民变,所以直接调卫所兵镇压,延后对江浙官场的清查并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也很合理? 镇压民变可是门高深的学问,镇压个一年半载的也十分常见,到那时候朝廷还清查个屁的江浙官场,大明的地方官只是坏了点、但并不蠢。 偃州是一切的源头、也是朱翊钧唯一能将笼罩整个江浙官场的暗网撕开口子的地方,想真查就必须从偃州开始,最好是能立刻把涉案官员免职调查。 张居正看着张四维皱了皱眉头,这家伙又给他搞事、这么喜欢刷存在感是?我清查浙党关你一个晋党什么事? 朱翊钧也不禁挑了挑眉毛,这位老兄他熟啊,这不人称“赫鲁晓夫前世”的张四维吗? 这位仁兄的生平跟苏联的赫鲁晓夫有的一拼,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张居正的忠实支持者,他极力支持张居正的一切主张和改革措施,甚至经常为了张居正亲自冲锋陷阵,与吕调阳并列张居正最得力的两员干将。 他亮眼的表现和坚定的信仰赢得了张居正的认可,张居正在世时张四维可谓官运亨通,一度做到了太子太师兼武英殿大学士的显赫地位,张居正死后便是他继任首辅。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忠诚的追随者,张居正一死、张四维立刻起复被张居正打压贬斥的官员,暂停甚至废除张居正的改革,甚至暗戳戳地鼓动万历清算张居正的后代,堪称究极二五仔。 张居正面色微沉,偃州的消息是他从朱翊钧那儿得来的,刘仁泽虽然有朱翊钧的指引、但想把案件查清楚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因为没有充分的证据、再加上对朱翊钧的话抱有疑虑,张居正给刘仁泽的权力相当之小,这点权力什么东西都查不出来,自己还得给他争取到更大的权力才是。 “那便只给刘仁泽天子符节和尚方宝剑,允许他调动附近卫所五百人的军队,自知府以下的官员可以先行拘押免职再向朝廷汇报。” 张四维完全无视了张居正皱紧的眉头,他和晋党平日里对张居正可谓恭敬顺服,但张居正的回报暂时还不能令他们满意,是时候告诉张居正:你开出的价码不够了。 “这样的权力是不是过大了?符节和尚方宝剑可以给,但卫所军和先斩后奏的权力就太过分了。” “你以为地方政府自行其是是一件小事吗?朝廷必须握有所有的权力!这是对天子极大的不敬!这会严重损害整个大明的根基!” “这只是一起再正常不过的贪污案件罢了,还请不要骇人听闻、首辅大人。” 张居正不由皱了皱眉头,张四维讨厌是讨厌了点、但本事不差,跟他一样都是凭本事得到了今天的地位,张四维完全能靠这张嘴跟他周旋很长一段时间。 毫无疑问、最后赢的一定会是他张居正,但张四维争取到的这些时间会被那些目无朝廷、贪赃枉法的贪官妥善利用,最后导致很多巨贪逃脱惩戒,这是张居正极不愿意看到的,可惜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张四维。 有时候朝廷这该死的“惯例”真是令他作呕,看来只能从长计议 “那伙贼人是朕派过去的,你对朕有什么意见吗?” 第64章 君臣互谅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张居正做好了持久战准备的时候,一个稚嫩却平淡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张居正、张四维和百官不约而同地同时看向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那里原来还坐着个人的吗?真是个意外的发现,意外到值得用邸报来大书特书一番了。 张四维被朱翊钧突如其来的指责吓了一跳,他只是出来刷刷存在感的,根本没有为此背上“不敬天子”罪名的觉悟。 高拱已经用自己的政治生命证明了一件事:幼帝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幼帝的母亲很不好惹、而且很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的儿子,不要随便去惹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 “臣绝无此意!只是额,陛下刚才说那伙袭杀官差的贼人是您派出去的?” 百官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陛下绝对是在吹牛的?都不用说偃州了,出了这乾清宫,陛下想指示一个太监都得看冯保和太后的脸色,哪来的本事对千里之外的偃州施加影响? 除非隆庆爷还给自己的儿子留了些不为人知的资本。 “杀刘栋、搜集证据的那些是朕的人,但他们没有杀城门官和守城卫兵,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朕的近卫!” 朱翊钧这番话立刻在百官中引起轩然大波,朱翊钧这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他们的大脑立刻开始飞速运转。 第一,那伙人是陛下派过去的?他们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要杀刘栋?是锦衣卫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有人陷害天子近卫?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又想干什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天子是怎么知道千里之外的偃州发生了什么的?而且他怎么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派人调查腐败案件?太不尊重我们这些大臣了! 面色凝重、须发皆白的刑部侍郎封志林走出来躬身一礼,用毫不客气、几乎可以说是质问的语气说道。 “臣乃刑部侍郎封志林,恕臣愚钝,偃州的调查似乎没有在刑部报备过,三法司、锦衣卫也均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荒唐!朕是皇帝!你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也敢质疑朕的决定!” 朱翊钧完全没有狡辩的打算、而是一脸震惊和愤怒地瞪着封志林,这家伙是不是失心疯了?朕想调查哪个人还得向刑部报备?朕唯一会向刑部报备的就是把你千刀万剐的行刑记录! 封志林面上没有丝毫惧色,朱翊钧起码十年之内是完全拿他没办法的,太后虽然护犊子,但天子做了错事也绝不会姑息纵容。 “大明与士大夫共天下,唯有君臣互信互谅、开诚布公,才能将天下治理妥当。现在陛下视百官如贼寇,以锦衣卫和宦官治天下,臣不能不为陛下感到忧虑。” “臣等附议。” 封志林往下一跪,朝上的文臣有近四分之三都跪了下去,责难之声山呼海啸般朝朱翊钧袭来,让他不自觉地紧紧抓住龙椅上的扶手。 “你们你们” 等朕亲政了,朕一定要把你们都杀了!都杀了! 后半句话被朱翊钧咽了下去,不是他在极度气愤的情况下突然理智了,而是实实在在地被这群大臣给吓到了,不敢继续放狠话。 明末三大案朱翊钧还是知道的,正德爷那么硬朗的身子一次落水直接病死,这里面要是没点猫腻朱翊钧当场把自己脑袋摘下来。 更关键的地方就是朱翊钧必须依靠这些大臣,没有他们、朱翊钧完全无法治理天下,即便他今天把朝上的这些王八蛋全杀了,第二天还得再提拔又一批王八蛋站上来。 眼看朱翊钧身体微微颤抖、被封志林怼得面红耳赤,张居正不禁轻叹一声站出来为他解围,看来他的好学生水平暂时还差点意思啊。 “陛下年幼,偶尔做事不妥当也是情理之中的,难道这就是诸位胁迫圣上的借口吗?”朱翊钧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接住了张居正的话茬,他从来没有觉得张居正那平淡的语调这么亲切过。 “没错!这是胁迫圣上、是大不敬!谁再敢故意阻拦对偃州的调查,谁就是那些贪官的同党!” 见朱翊钧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的大臣立刻低头闭嘴,开始思考今天下了朝该去燕京的哪家馆子改善伙食。 他们只是收了某些人的孝敬、或有门生故旧在江浙任职,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两句屁话而已,指望他们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强出头无疑是白日做梦。 现在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首辅大人也已经看不过去了,再要强出头就很容易同时得罪大明目前和未来的掌控者,这得是多想不开的人才敢做出此等蠢事。 张四维微不可察地耸耸肩膀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百官已经看到了他的胆气和从容,他也成功地提醒了张居正:詹事府事的位置打发不了我,想让我安稳些甚至辅佐你、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看着,再过不久、他张四维升迁的日子就到了。 封志林也心满意足地低下了头,无论结果如何,他今天直言反上的英勇举动肯定是传扬出去了,可算是让他狠狠地捞了一波声望。 浙党丢失在朝廷中央势力的恶果此时显露无疑,在张居正、吕调阳等清流大佬的有意推动下,早朝无比顺利地通过了对偃州事件的严查,连钦差的人选都当场推了出来、下了朝就立刻动身。 如果浙党此时还有阁老、尚书、哪怕是御史这种级别的大佬留在朝堂上,钦差方案都不可能这么快通过,他们哪怕是胡搅蛮缠也一定会把钦差拦下来。 大明地方上的自我纠察能力极差,地方上人情网络、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是一个外地人到了那里做官,本地豪族都有一万种方法把你拉上他们的贼船。 再一个就是地方官的等级不够高、能掣肘他的人太多,地方豪族作恶的证据基本都停留在卷宗中,哪年哪月做了什么坏事记得明明白白,只是没人会去拿出来、也没人能拿出来罢了。 而钦差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钦差与本地豪族和官场基本没有利益关系,等级够高又有尚方宝剑的加持,查起案子来真是有如神助,这套模式直到现代社会还仍然被沿用着,充分说明了朝廷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自己人。 因此,只要浙党能把前来纠察的钦差挡在燕京或是多拖延些时日,这次偃州事件就多半会和以往一样不了了之,但可惜的是,现在朝上做主的人叫张居正。 第65章 开新号 “靠我当时怎么就被那帮老头子给镇住了呢?他们能拿我怎么样?要是我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定能把他们怼得哑口无言” 早朝结束后、朱翊钧屏退所有随从一个人躲进了乾清宫的寝殿里怀疑人生,他本想在这种关键时刻力挺张居正、来一次慑服百官的高光时刻,结果被封志林那个老匹夫好好地上了一课。 正所谓让一寸海阔天空、退一步越想越气,从大臣们的威慑里回过神来的朱翊钧立马想了起来:我踏马不是皇帝吗?那些大臣能拿我怎么样? 大臣们反制天子的手段无非道德谴责、罢工威胁、让皇帝在史书上的名声臭大街、洗脑控制,能真正危害到皇帝生命安全的臣子毕竟还是少数。 首先、朱翊钧足够不要脸,所以道德谴责对他完全无效;其次,朱翊钧连陌生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在乎,就更不会在乎后世怎么看待他了。 至于洗脑控制,想他朱翊钧好歹也是接受过康米主义教育和资本主义洗脑的人,你一个封建思想还是往后稍稍,但凡朱翊钧脑叶没有出现残缺就不会真信。 最麻烦的无过于罢工威胁了,毕竟这就是朱翊钧找来这群大臣的目的,朝廷每停摆一天都会对天下造成极大的影响,这对把天下视为家业的天子来说无疑是极为严重的。 但现在朝堂上管事的是张居正,你们有本事去罢张居正的朝啊?而且光是按地区百官就能自行分裂成浙党、晋党、徽党等等等等,他就不信这帮人里面出不了几个严嵩那样的二五仔。 想通了这些关节之后朱翊钧越想越气,他怎么就被一帮老头子给镇住了呢?整个人跟怨妇一样坐在软榻上不停念叨,最后被身旁的忍无可忍的神明大人一脚踹在腰上侧着躺了下去。 “别念了师父,你都在这碎碎念半个时辰了,很影响我吃点心的胃口啊喂。” “下次踹我记得脱鞋,不然我会还手的。“ 朱翊钧生无可恋地把头扭过去,雨坐在他身旁抱着一袋瓜子唧唧地磕了一地的瓜子壳,还很没有女神范地盘腿坐下,膝盖上放着本皇家专供版的《道德经》。 “话说神明都和你一样没素质吗?你就不能把瓜子壳拢到这小碟子里吗?” “能够不被任何规则和道德所束缚、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这才是神明最大的快乐啊少年。” 雨故作老成地拍了拍朱翊钧的肩膀,她最近很痴迷于老庄的学说,即便是吃零嘴的时候也要捧着本《道德经》反复地看。 雨已经起码把这本书读了二十遍、书皮都有些翻皱了,搞得张居正还以为朱翊钧有了奇怪的兴趣方向,最近一直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贬低道家学说。 “所以老庄的学说就教会了你把瓜子壳吐在地上吗?少看点这种哲学和思辨的学说,否则人生会变得越来越不幸的。” “你这是从哪听的歪理,美国共和党那儿吗?还是你准备竞选铁锈带参议员?” “听着,懂得很多道理跟过好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关系,很多时候甚至是相反的,不要去探索和思考那些不属于凡人的知识,让心灵保持一定程度上的愚蠢才是健康之道。” “哼,随你怎么说,反正本小姐是神明。” 意识到自己说不过朱翊钧的雨轻哼一声,侧过身去继续嗑瓜子、看《道德经》。 朱翊钧总是会像这样说一些猛地一听很有道理,稍一琢磨就觉得很胡扯、但你又说不清楚究竟胡扯在哪里的道理。 聆听者在思考时智力就会在不经意间被拉到和他一个水平,然后再被朱翊钧用丰富的经验击败,只要你思考他的话哪怕一秒就已经输了,所以尽量不要搭理他的歪理邪说。 朱翊钧却腆着个脸又凑了过去,他现在心情十分烦闷,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想招惹招惹神明大人。 “话说你以后会不会给那个系统开发出一点新的功能?比如召唤出忠心耿耿的诸葛亮和项羽什么的?” “那样的话还能称之为架空历史吗?给你穿越者加第二人生的金手指已经很不错了喂,不过随着你夺舍次数增加,灵魂强度会上升倒是真的。” “吞噬一百个灵魂之后会送花嫁雨吗?” “花嫁没有,花圈我倒是可以给你现编一个,而且保证你立刻就能用上。” 雨顿时被朱翊钧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这家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仅敢嫌弃她的系统、还敢馋她身子! 趁朱翊钧不注意,雨猛地蹿到他身后、以一个十分标准的十字固牢牢锁住了朱翊钧的脖颈,还一边咬牙切齿地拼命把他的脖子往上拽。 朱翊钧立刻被憋得面色涨红、手舞足蹈地挣扎了起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在软榻上滚了好几圈。 “唔!唔!唔!我不能呼吸了!不过话说你的胸部是不是发育了一点” “你果然还是去死!” 雨的脸色一黑、猛地加大了臂弯上的力度,清脆的骨骼错位声传来,朱翊钧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主角死了,本作完结。 好了不闹了。 两人结束了今日份的打闹,雨把头枕在朱翊钧的肚子上,认真地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做个指甲什么的,负面情绪得到发泄的朱翊钧也开始认真地思考偃州事件的后续。 张居正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虽然偃州那边因为未知原因出现了一些偏差,但只要张居正意识到了这是次整顿朝堂的好机会,剩下的就不需要朱翊钧再过多费心了。 张居正的职业素养在整个历史上都是排得上号的,现在又有了皇室和司礼监的鼎力相助,当世几乎没有能够直面他锋芒的人物,张四维也算得上能臣了,还不是只敢等张居正死了再跳出来反他。 有张居正负责后续的跟进,朱翊钧姑且可以考虑为自己的小号谋些福利了。 “话说,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我的灵魂强度会上升什么的?” “嘛祝广昌的灵魂你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做到把夺舍对象固定在一个范围内,不过范围相当大,类似于整个东海、整个黄海、甚至整个太平洋区域的样子。” “这样啊”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看样子随着自己夺舍次数的增加,夺舍的范围和条件也能缩小不少。 比如限定夺舍大明江浙、女性、青年等前缀词,虽然看雨的意思、这个范围不可能框地太小,但也总比一开始满世界地随机夺舍要好上太多。 这么说的话,自己的后续计划就能顺利不少了 第66章 赵风子 “这次多亏了赵先生、我们才能逃过一劫啊!” “是啊是啊,赵先生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实在是诸葛武侯一样的人物啊!” “以后还请赵先生多费心,有钱大家一起赚啊哈哈哈哈!” 偃州城云海楼的第五层,偃州知事、推官和附近州县的判官推杯换盏,一个个喝得眼晕耳热,欢笑着分享自己逃脱法律制裁的喜悦。 这个赵风子还真是有本事,一个照面就摸透了刘仁泽缺乏权限和人手的窘境,他派出去的人无一例外地碰了软钉子,现在正坐在府衙里一筹莫展地翻着往年卷宗。 赵风子还无私地把自己修改账目、毁灭罪证的经验和灵感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出来,大家擦屁股的效率大大提升了,贪污腐败的手段也变得愈发丰富。 最难能可贵的是,赵风子亲自去了趟燕京为他们打通关节,硬是在张居正权倾朝野的情况下拉拢了大批愿意为他们说话的官员,甚至晋党的领袖张四维也愿意伸出援手。 妥了、一切都妥了!再有一旬的工夫,朝廷追查偃州事件的难度就会高得让人绝望,赵风子拉拢了这么多人,怎么也能把进一步的调查拖上几个月。 熬过这一波,大家以后就又能安心发财啦! 被他们尊称为“赵先生”的赵风子——也就是辅佐刘栋的穷书生坐在主位上,他面上带着平淡而温润的微笑,眼神微冷地看着面前的贪官污吏们。 如果朱翊钧在这里就会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和做派居然有了些张居正的风采,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三十余岁,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坐在这里的都是偃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附近州县也纷纷把自己的二把手派了过来联系感情,这些人可都是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刘栋那样的坐地虎都没资格上五楼、只能在三四楼吹风。 毫不夸大地说,这方圆百里内九成的大小事务,都能在这场宴席的谈笑之间被轻易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和财富都在觥筹交错之间被玩笑般地来回拨弄。 偃州知府坐在清雅的包间里眉头微蹙、冷冷地看着坐在首位上的赵风子,忍不住酸酸地嘀咕一句。 “阻拦钦差、销毁证据、到京里和三法司打交道,这个穷书生干起脏活来倒是得心应手,这下可算是让他出尽了风头。” 知府平日里就不怎么喜欢这个书生,虽然赵风子在做的和他们是一样的事,但知府就是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赵风子永远不可能和他们是一路人。 “他再出风头、得了最多好处的也是大人您不是?那姓赵的无非是个跑腿的,您才是背后坐庄的呢。” 同知为知府满上一杯酒,带着讨好的笑容劝他再多喝两杯。 然而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姓赵的书生在这次危机中出尽了风头,在地方官吏和朝廷的大人面前好好地露了一回脸,以后的地位恐怕是今非昔比了。 一只灰白羽毛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了窗户上,赵风子瞳孔微微放大,不禁流露出些许吃惊的神色。 怎么会……他明明把一切都给安排妥当了,这都能出意外的吗? 不等他细想,喝得满脸通红的胖子突然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胖子嘴里喷出的酒气和口臭几乎当场把赵风子给熏晕过去,赵风子几乎是本能地试图把那座靠过来的肉山推开。 然而胖子却完全无视了赵风子的抵抗、反而还搂得更紧了,他大着舌头对人群举起了酒杯。 “咱们敬赵先生一杯怎么样?敬咱们的财神爷!” 喝得酒酣眼热的众人立刻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在场的官员无不见识到了赵风子的高超手腕,这样的人才、给多少礼遇都不过分。 “李大人这话就不对了!” 突兀的反对声传来,众人不禁皱着眉头看了过去,赵风子不禁眼前一亮,难道这帮人里面还有良心未泯的好官?那等会儿不是不可以考虑带上他。 “王老三!你他娘的失心疯啦?这么个大喜的日子在那说屁话?” 人群里有认识的扯着嗓子骂了那人一声,出声反对那人反而大笑起来。 “怎么也得再敬大明一杯啊?没有太祖爷给咱们打江山、没有如今在位的那位‘明君’,哪有咱们的逍遥日子不是?” 酒席上爆发出阵阵哄笑声,揽住赵风子的胖子也不禁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脑袋。 “哈哈哈哈!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那就敬咱们的大明和陛下!” “大明的皇帝嘛,自然个个都是‘明君’了!” 酒席上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赵风子看着这些喝得横七竖八、丑态毕露的朝廷官员,嘴角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喝酒。 “何必这么客气呢?诸位都是有碍于国的蛀虫,” 赵风子此言一出、方才还喧腾热闹的酒席瞬间冷清了下来,达官贵人们的喜庆凝固在了脸上、似乎没有理解赵风子在说什么。 旁边的胖子拉了拉赵风子的袖子想让他改口,赵风子却直接站起身辛辣地嘲讽了起来。 “我说,在座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的存在对这个国家和人民就是一种灾难,你们是虫豸、是寄生虫,只要有你们在,就没人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偃州知府愣了片刻,而后被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指着赵风子破口大骂。 “姓赵的、你疯啦?我们是蛀虫,你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也是我拼命保住诸位的原因,加油努力,我们会一起把朱家王朝的根给刨掉的。在下先失陪了,诸位继续啊。” 赵风子理都不理知府,撂下这番话后一挥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宴席上面面相觑的一众官员。 云海楼下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凑了过来,赵风子貌似无意地低声对他说道。 “局势有变,有狗赶过来,准备马车赶紧走。” “先生,那上面那群人” “张居正插手了、这些浙党的余孽肯定是没救了,首辅大人想杀的人,神仙也救不回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层 防患于未然 “把整个云海楼都给我包围起来、不要走了一个宾客!” 朱翊钧——或者说“祝广昌”大喝一声,指挥着卫所兵把云海楼的各个出口都封锁了起来。 云海楼明面上的出入口只有三个,朱翊钧着人用烧红的铁索封住其中两个出口、只留三四个手下把守,其余人手全部集中在了正门,随时准备强行突入捉人。 他的亲兵们利刃出鞘、骑着战马警惕地在云海楼四周游弋,万一那些官员们带了能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想踩屋顶逃跑,这些弓马娴熟的亲兵分分钟就把他们射成刺猬。 云海楼的掌柜被明军揪出来按在了朱翊钧面前,朱翊钧没有采用心理战术或分辨他情报真实性的耐心,而是简单粗暴地一剑横在他脖颈之上,甚至故意让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他脖颈最外层的皮肤。 “你们这里有什么暗道或是地窖吗?现在就告诉我、三秒钟之内!不然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脖颈上的刺痛感和四周凶神恶煞的明军士兵几乎把云海楼掌柜吓得昏厥过去,他无暇权衡利弊或思考些别的什么东西,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和盘托出。 “有一条、有一条!在西边的民居里面,我可以带你过去!” “邓元飞,你带六个弟兄跟过去守住那个出口。你最好已经把所有地道都告诉我了,今天来了几个贪官我心里清清楚楚,但凡少了一个、我就把你吊死在云海楼的旗杆上!” 朱翊钧随手把已经吓瘫了的云海楼掌柜丢在地上,任由邓元飞带人把他架走,自己则准备亲自带人从正面突入云海楼抓人。 邓元飞那些手下都是土匪出身,悍勇有余而纪律性和服从性严重不足,因此朱翊钧只好把一些脏活累活指派给他们,正面战场上仍要依靠自己的正规军。 今天的行动必须大获全胜、最好是一个逃跑的都没有,这也是他不惜直接用祝广昌这个小号下手的初衷。 像云海楼这种级别的大酒楼背景就不可能干净,就算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做后台,云海楼平时也一定为某些人提供了不少便利,要是忽略了这个小人物,今天的行动就只能抓住一些无关紧要的杂鱼。 燕京那边大局已定,虽然朱翊钧被封志林怼得很狼狈,但天子的亲自下场还是给了张居正足够的底气和正当性,也让更多蠢蠢欲动的大人物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放开了手脚的张居正效率高地吓人,他只用一天就敲定了所有细节和二次加派的钦差名单,现在第二波钦差已经带着符节和圣旨从燕京出发了。 然而从中央把决定传达到地方上是需要时间的,就大明官场这个四处漏风的现状、保密基本就是纸上谈兵,江浙地区的腐败官员几乎必定会在钦差到来之前收到消息。 有组织的腐败和勾连地方豪强可是重罪,最轻最轻也是要流放充军的那种,难保就不会有哪个失心疯的白痴决定殊死一搏、起兵造反。 虽然那个白痴兵败身死的结局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但这种恶性事件一定会对地方繁荣造成恶劣的影响, 大明虽然地大物博、足有两京一十三省,但这其中绝大部分领地都是放血槽,朝廷每年要把海量的白银投进去来维持自己在当地的统治,真正能收上税赋来的领地微乎其微。 江浙地区就是只下金蛋的母鸡、也是大明的心头肉,它不仅是重要的粮食产地和贸易区,还扼守着京杭大运河的关键节点。 这里今天出点事,朝廷明天就能收到恶性负反馈,尽管由于商税、士绅优待等原因收不上太多税赋,但绝对有资格位列大明的之一,最好是一点屁事都不要出。 朱翊钧给祝广昌争取到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任命状就在路上,但这个小号现在也能承担起真锦衣卫该有的职责了。 “这样啊那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冲进去抓人?” 邓元飞把云海楼掌柜给带走后,清儿不知从哪顺了把长剑过来握在手上,小手扯扯朱翊钧的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朱翊钧低下头看见清儿清纯秀美的笑颜、当场被吓了个半死,他劈手夺过清儿手里的长剑把她抱了起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清儿!小祖宗,你是怎么跟过来的?我明明下过死命令:任何人都不允许带上你的啊?” 清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为自己瞒着朱翊钧跟过来的小聪明感到骄傲,她撒娇般地晃了晃朱翊钧的胳膊。 “我躲在运火器的那辆马车上跟过来的,谁都不知道,哥哥就不要责怪他们了嘛~” “火器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万一哪个王八蛋掉进去一粒火星子,你让我怎么办?” 朱翊钧的肺都快被清儿给气炸了,他现在切身体会到了自己手刃努尔哈赤时太后的感觉:想狠狠揍这个小混蛋一顿让她长长记性,看着那张纯真的笑脸又实在下不去手。 就在朱翊钧准备好好给清儿来一次思想教育的时候,堵门的小旗迟疑着凑了过来,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朱翊钧,但局面已经紧急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程度。 “那个将军?侧门那边已经有人在砍铁链了,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朱翊钧一手捂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挥手招来李荣山和两名悍勇的亲卫,这三个人本来是要贴身保护他自己、充当机动队的,现在看来只好临时征调他们保护清儿。 “等会儿你跟在李荣山叔叔后面,他什么都不干、就盯着你,你再敢乱来,哥哥以后出来说什么都不会带上你!” 清儿不仅没有乖乖地点头,还一脸兴奋地蹦跳欢呼起来。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能一直跟着哥哥了?” 朱翊钧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你关注的重点是这个吗?而且我什么时候说你以后可以跟我来这种危险的地方了? “你们是哪个卫所的官兵、居然敢到这里来撒野!知道楼上的都是什么人吗?都给本官散开!” 偃州城内的判官冷着一张脸、站在酒楼门口大声呵斥明军,四周的明军处于对文官的敬畏都不敢拿他怎么样,纷纷扭头看向正抱着清儿的朱翊钧。 朱翊钧见此情景、情知今天是没有教育清儿的机会了,只好轻叹一声、慢慢把清儿放在地上,而后走上前一刀鞘猛地把那个判官砸翻在地。 “都愣着干嘛?进去抓人!” 第68章 抓捕现场 “都不许动!锦衣卫办事!敢乱跑的一律当成乱党就地砍死!” 朱翊钧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明军士兵立刻全副武装地冲进了云海楼内,朱翊钧刚才的行为已经给了他们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尽管动手打砸,只要不出人命、老子给你们兜着! 贪官们在楼上谈论大逆不道、违法乱纪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寻常百姓在楼底下好好吃饭? 今天整座云海楼都被包了下来,最上面的两层是贪官和坐地虎,底下也坐满了他们养的打手和本地的地头蛇们,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批大奸大恶的货色怎么可能被一帮明军给吓到,起身大声呵斥者有之、拔刀准备拼命者有之、到处乱窜企图逃跑者有之,云海楼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带队的一名总旗不禁面色一黑,这也太不拿我们明军当一回事了,偏偏他手下的兵丁还不怎么敢对这帮人下手,总旗干脆一把揪住个乱跑的倒霉鬼,右手猛然拔出腰刀。 “说你呢、还跑!当老子不敢杀人吗!” 总旗冷声一喝、也不给那人辩解求饶的时间,反手一刀砍在那人胸膛上,雪亮的刀锋一闪而过,挨砍的那个倒霉鬼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慢慢渗了出来。 云海楼内的地头蛇和家丁们都惊呆了,他们是真没想到、眼前这帮明军居然真敢杀人。 “看见没有?老子连人都敢砍、让你们打他们一顿算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没有明天了!但是老子还有!” 卫所兵也愣了片刻,但他们好歹也是经常见血杀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并且大受鼓舞,纷纷有了用暴力制裁捣乱者的勇气,捣乱者见明军真敢杀人也没了抵抗的底气,只好低头认栽。 云海楼一楼迅速平静了下来,士兵们把已经屈服的人用浸过油的麻绳拴在一旁,只留几名士兵看守,他们的人数不够多,不可能在继续抓捕的情况下还留太多人看守。 朱翊钧见了这一幕不禁眼前一亮,对那名挥刀砍人的总旗赞许地点了点头,总旗也不无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旁人只看到他凶神恶煞、一刀之下被砍者生死难料,只有挥刀的总旗自己知道,这一刀根本就不可能致命,连残疾都不会落下,他跟着祝广昌砍了这么多年人、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朱翊钧再扭头看清儿时,发现这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那个被砍到的倒霉鬼旁边,还试探性地伸脚出去够他,连忙冲刺过去把小姑娘给抱了回来。 “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姑娘家家的能不能文静点。” 清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试图萌混过关,她的眼力也不差、看出了总旗这一刀的门道,因此十分好奇总旗是怎么做到的,只是这个理由没法跟朱翊钧说,她眼睛转了转、立刻把话题转移开来。 “看上去好危险的样子哥哥每天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的吗?” “跟你说了很危险、很吓人?非得跟过来。” 清儿立刻认真地看着朱翊钧,她当初跟着那个老者学暗器吃了很多苦、甚至多次面临生命危险,她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最后都为了一个信念而坚持下来: 她不想当自己爱的再次面临危机时,她还是只能躲在角落里掉眼泪,她想站出来保护自己爱的人和事,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那我就更要过来了,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问题,但能保证不让哥哥一个人面对问题。” 朱翊钧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流,紧张的面部表情也放松了些,但仍旧嘴硬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 “小鬼头,说得好听” 跟普通的卫所兵不同,朱翊钧手下的这批卫所兵都是被好好养起来的,生活不能说小康、但也敢说家里人都有口饭吃,也不用担心家人被兵灾和流民袭扰,这在明末可以说条件十分优厚了。 而且祝广昌是个有抱负的人,不仅自己勤练武艺、苦读兵书,对部下的操练也没有落下,他本人在平望卫所内部的威望相当之高,就算他失心疯了要造反,这些部下也起码有一半人会高呼万岁。 这样一批营养正常、忠诚敢战的士兵自然不是群地痞和家丁能够抗衡的,放开了手脚的士兵们如法炮制,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二楼和三楼那些牛鬼蛇神,把他们很不体面地用浸油麻绳拷到了一边。 任务很快就进行到了最后、也最关键的地方:抓捕顶楼的腐败官吏。 之前那名总旗正带人拿未出鞘的腰刀和棍棒站在最前面,把挡路的家丁和奴仆一一打到一边,清儿耳朵动了动,突然趴在朱翊钧耳边说了一句。 “有人从五楼施展轻功逃了。” 朱翊钧下意识地相信了清儿的话,立刻奔到三楼的窗口处向外张望,一个精干高瘦的男子背着名官员羽毛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趁着亲兵队不注意的时候瞬间加速狂奔。 朱翊钧被气得指着云海楼外的亲兵队破口大骂,他明明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的! “你们瞎了吗?看这!放箭射他们!” 朱翊钧的大吼和指示立刻让祝先率领的亲兵队发现了那两个试图逃跑的敌人,祝先亲自引弓搭箭,一阵箭雨就把那个侠客给逼了回去。 那个高瘦侠客还想趁亲兵队不注意、从另一个方向施展轻功离开,然而祝先等人早已有了戒备,十几匹战马直接在街道上奔驰着来回巡逻,就算他是神仙也不可能再逃过亲兵队的视线。 毕竟武林高手厉害的是轻盈迅捷的身法,狭窄地形的巷战能力和暴起杀人的可怕破坏力,于肉体上也只是一群肉体凡胎。 再厉害的侠客,撞上祝先等人手中的硬弓也是一箭一个血窟窿,那些外功大师真要是接硬弓劲弩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那还有朝廷跟明军什么事?养他几千上万个飞檐走壁的侠客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一帮废物!还好我们家清儿等等,话说你是怎么听到那家伙开窗逃命的?我一点动静都没发现,李荣山他们也是。” 第69章 江湖高手 朱翊钧突然回过神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手边的清儿,他和李荣山一个练沙场纵横的功夫、一个在绿林好汉之间称雄,他们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发现,清儿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发现的? 清儿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因为我练了内功,部分珍稀内功对人的五感是有很大加成的? 清儿虽然不是很了解江湖事务,但也知道最粗浅的内功也不是什么大路货,而是足以被很多门派奉为至宝珍藏起来,只有门派内最核心的那批成员才能得到完整的习练方法。 清儿自己习练的内功就更厉害了,教她的老乞丐自称这是某个蜀中名门的顶级内功,现在连那个名门自己都没有完整的心法,清儿基本上就是这门内功的唯一传人,消息传出去足以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那种。 可惜这个真正的原因清儿不是很愿意让朱翊钧知道,她还是想在朱翊钧面前当一个普通的孩子,再多享受几年朱翊钧对自己的关爱和维护。 毕竟内功在普通人心中太过神秘,她不确定朱翊钧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而讨厌自己,毕竟大多数男人都希望自己是家庭里最聪明和强壮的那个。 苦痛的经历让清儿变得更加敏感和谨慎,她只犹豫了两秒、就果断决定向朱翊钧隐瞒自己会武功这件事,随口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嘛可能是因为哥哥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坏人身上了,没有认真去听周围的声音?你看,小孩子和狗总是能听到大人听不见的声音的。” “是这样吗?” 朱翊钧有些怀疑人生地挠了挠侧脸,这个说法他貌似的确在哪里听说过,但用在这种地方真的合适吗? 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还是把那帮贪官豪强一个不落地给捉住才是当务之急,朱翊钧也没有过多怀疑清儿,随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以示鼓励,而后就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正面战场上。 在朱翊钧看不见的地方,清儿躲在他身后歉疚地低下了头。 抱歉了哥哥,再等等等你变得更在意我一点,我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 就在总旗带人打翻所有拦路者快要冲上四楼时,之前那个施展轻功的高瘦侠客手持一条齐眉棍跳将下来,赤裸着上半身露出一身肌肉,朝着明军中显而易见的领袖朱翊钧大喝一声。 “敢和我打?” “你就是那个使轻功的?有趣,我来会会你!所有人都别动手!” 朱翊钧顿时就来了兴致,他还从来没跟一个货真价实的武林高手交过手,据说紫禁城里也养着一支完全由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 朱翊钧有一次不慎从墙上摔下来,一个黑袍假面的神秘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把他救了下来,他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皇室手里的底牌原来不止锦衣卫一张。 可惜这支部队暂时被太后捏在手里,就算朱翊钧是皇帝也无法召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朱翊钧一直很好奇这些武林高手到底多有破坏力,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反正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被他带兵封死了,就算再给他们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也翻不了天,朱翊钧便挥手命明军退下,自己舞着双刀迎上那名男子。 清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朱翊钧在她心目中可不是这么一个逞匹夫之勇好,会放着群殴的机会不要、跟别人公平决斗的人。 直到她见朱翊钧把手背在后面朝李荣山打了个手势,朱翊钧和李荣山、邓元飞等人交代手势的时候没有背着她,清儿也看懂了那个手势的意思; 情况不对就直接放箭射死他,把我救下来! 李荣山苦笑一声,还是挥手招来一名擅长弓弩的手下和他耳语几句,那名手下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里。 然而清儿眼尖,还是发现了那个手下躲在西南的角落里窥视着战局,只要朱翊钧和那名江湖高手的对决稍有差池,他手中的劲弩就会瞬间把对方射爆。 没事了,看来这个还是她的哥哥。 清儿放下心来、从旁边的酒席上抓了把瓜子,饶有兴致地边磕瓜子边看戏,顺便还把半枚瓜子壳藏在右手指间,准备随时出手支援。 事出突然,朱翊钧没有带上自己最擅长的长枪,但双刀也勉强凑活,便抢占先手冲了上去。 他左手钢刀斜上方直劈过去、右手钢刀自右下一记狠辣的突刺,这是军队将领较为常见的双刀架势,左手的直劈看似凶猛实为恫吓、随时都能抽刀回防,右手那记看似不起眼的突刺才是杀招。 “来得好!” 那名高手低喝一声、根本不理会朱翊钧架势间的虚实,仗着自己兵器更长,手中齐眉棍棍头向下、一记自上而下的突刺直点朱翊钧的眉心。 高手兄的棍法来得极快,朱翊钧自衬没有在关键时刻靠步法闪躲过去的把握,只得停住脚步,斜后方一个后跳避过对方锋芒。 朱翊钧气势受挫、高手兄却得理不饶人地欺身上前,他手中齐眉棍不仅灵活迅捷还势大力沉,每一次与他硬碰硬,朱翊钧的虎口都被震得酥麻无力、险些连双刀都要脱手。 更让朱翊钧恶心的是:高手兄对距离的把握极准。始终把两人的距离卡在最让朱翊钧难受的程度,他的齐眉棍可以随时点爆朱翊钧眉心,朱翊钧就算把双刀扔出去、他也能靠神经反射躲过去。 朱翊钧在这场比斗中是越打越窝火,只能憋屈地被高手兄打得连连后退,看对方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 马!我的战马呢?给老子一匹战马,我直接人借马势活劈了眼前这个崽种! 朱翊钧和祝广昌习武的轨迹出奇地相似,两人一身本领起码有一半在马上,毕竟皇帝陛下就算上了战场也是不可能步战的,祝广昌也是个百户,怎么也得弄匹战马才符合自己的身份。 夺城先登?但凡明军里还有一个能喘气的,这个活都轮不到朱翊钧来干。 第70章 我还是蛮厉害的嘛 清儿在一旁看得不住摇头,哥哥这样打下去实在太吃亏了,不管是手中兵刃还是接战思路,哥哥的本领都完全不适合用在这种地方。 将领间的决斗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马战间的错身而过,生死只在接敌的一瞬之间,没有一击得手就只好调转马头再冲刺过去,人借马势挥出致命迅捷的一击。 基本上没有哪两个将领会牛皮糖一样原地打转着厮杀在一起,顶多是一人马快,追着马慢的那个人持续追杀,不能借战马的速度攻击你还骑马干什么呢,原地打转甚至停下就更失了骑兵灵活的优势。 因此朱翊钧攻势受挫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重整旗鼓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冲上来,一击不中后绝不和对方做过多的纠缠。 高手兄却是完全的江湖思路,就是要靠灵活的身法和招式不断与敌人缠斗,直到对方应接不暇或气力不济而出现破绽,再以擒拿或杀招终结这场战斗。 朱翊钧从兵刃上就吃了大亏,长年固定的思路一时又转不过弯来,高手兄的实力并不弱,他这都能赢才是见了鬼了。 眼看朱翊钧是越打越窝火、眼看就要急红了眼,清儿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抓住朱翊钧步伐紊乱、高手兄抬棍欲击的机会,指间半枚瓜子壳带着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冰蓝色内力飞出,在高手兄的右臂上留了道细微的割伤。 高手兄正准备手中铜棍用力一拨打掉朱翊钧一柄钢刀,发力的右臂却突然一痛、全身的气力有一瞬间的迟滞,整个人的动作顿时就变了形,被自己的力气带地向前扑倒过去。 朱翊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在背上藏了弓弩之类的暗器,准备用这个下跪的姿态来迷惑自己趁机发射,连忙一刀护面门、一刀护心口向后急退。 扑通。 然而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高手兄没有什么后手和暗器、他真的就是摔倒了,还是四肢着地的那种,要不是高手兄反应够快、用胳膊撑住了身子,他还能顺势直接给朱翊钧磕个响头。 朱翊钧当时就愣在了原地,这是个什么套路、没见过啊?他接下来是要运蛤蟆功、再用铁头把我顶飞出去?虽然有些搞不懂情况,但这并不妨碍朱翊钧习惯性的嘴臭。 “啊这你是哪个门派的?这是准备给我疯狂磕头来让我折寿,最后达到让对手当场暴毙的目的吗?好恶毒的招式!” “哈哈哈磕头折寿、好毒的武功啊” 离得近的明军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然而更多明军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怪异。 刚才挥刀砍人的总旗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没过几秒钟就发现了朱翊钧逻辑上的漏洞,并本着好学敢问的心态当众指了出来。 “不对啊老大,那不是长辈跪晚辈才折寿吗?您这比喻是否有点” 就你话多!就你聪明!下次打仗老子就骑你冲阵嗷! 总旗的话刚说完一半、就被朱翊钧杀人般的眼神给逼了回去,然而这个比喻实在过于搞笑,加上朱翊钧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一众明军纷纷恍然大悟地哄堂大笑起来,云海楼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清儿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看朱翊钧吃瘪就是会觉得特别有趣。 本领高超的吐槽者就是这样,只一句话就能把对方和自己同时拉下水、达到极限一换一的神奇操作,朱翊钧和高手兄同时不堪受辱地涨红了脸、又提起兵刃厮杀在了一起,双方的杀意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清儿接下来也没有闲着,只要朱翊钧处于下风或有了危险,她弹指就是半枚附着内力的瓜子壳。 朱翊钧也不是什么弱手,高手兄与他战得正酣、哪有什么心思防备暗器,因此屡屡被清儿偷袭得手,面对朱翊钧也逐渐力不从心起来。 李荣山虽然不会内功、但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打拼了多年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恐怕是现场唯一一个发现了清儿在干什么的人。 至于朱翊钧和其他将官?士兵和将领一般不会特意锻炼自己的视力和听力,毕竟再怎么敏锐也比不上火枪和炮弹,战场上真要是遇到了就得靠盔甲和下意识的闪躲,发现了也没什么用,只有江湖侠客才会刻意锻炼这些能力。 他不知道清儿使的到底是什么暗器手法,但把高手兄放到江湖上、怎么也算得上地方上一个有名有姓的高手,现在居然被一个六岁小姑娘如此戏耍,当真是高一线就高了一重天啊 清儿的暗器功夫自然不是没有缺点,它足够隐蔽和突然,但用于正面对敌就十分拉跨了,再加上清儿年纪尚幼,对外家功夫、轻功、内功全都是一知半解,正面对敌的话连一个普通壮汉都打不过,只能像今天这样躲在角落里释放暗器。 不过清儿今年只有六岁,能有这种程度的暗器功夫已经堪称惊世骇俗了,等她长大后把其他功夫练了起来,这孩子一定能成为一名顶尖高手的。 高手兄不堪其辱,终于在自己又一次被暗算后愤怒到失了智,也不管身前虎视眈眈的朱翊钧了,朝着暗器射过来的方向无能狂怒。 “谁!到底是谁一直在捣鬼” “是你爹我!” 朱翊钧抓住机会一刀把砸在高手兄脸上、直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而后没有丝毫手软,右手猛一刀掼进高手兄侧腰,直接把他扎地一头瘫倒在地上抽搐、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结束了一场恶战的朱翊钧长出一口气,这场和真正武林高手的对决比他想象中要困难,看来他的确应该在这方面多加训练了,比如找李荣山当陪练就很不错。 不过对面这家伙看似凶猛、实则菜得一批啊,各种失了智的无脑操作,简直是在把自己的脖子往他刀底下送,所以这家伙到底是能打还是不能打 陷入沉思的朱翊钧突然想起来,高手兄临死前貌似说过有人暗算他? “这家伙刚才说什么?我没让人放箭啊” “哥哥好厉害!” 坐在桌子上看戏的清儿兴奋地朝朱翊钧挥挥手,朱翊钧不由自得地挺起了胸膛,看来我还是蛮厉害的嘛,所谓练了几十年武艺的侠客也不过如此! 管他的呢、赢了就好!说不定那家伙自己武功练得不扎实就那么菜呢,还是先把楼上这群王八蛋给抓起来比较重要。 站在他身旁的李荣山看看朱翊钧、又看看清儿,最后只无奈地苦笑一声,行,你开心就好。 第71章 皇权不下县 “平望卫百户祝广昌监察有功、擒拿罪臣,于破获偃州贪污一案有功,现册封为世袭锦衣卫百户,赏银二百两、御制飞鱼环首刀一柄!” “臣谢主隆恩!” 朱翊钧率祝先等一众明军在钦差刘仁泽面前以军礼下跪,偃州知府、同知等贪污官员和一大批地方豪强都被他带人捉了起来,直接拿麻绳串成一溜压到了府衙前,一路上引起了大批不明真相群众的围观。 刘仁泽看到门口这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当时就懵了,还以为朱翊钧准备杀官造反,当场义正词严地呵斥了朱翊钧大逆不道的谋逆行为,还找了根绳子攥在手里、只要朱翊钧靠近一步就扬言上吊自尽,随时准备为天子尽忠。 朱翊钧被他弄得是哭笑不得,他一个皇帝还能造谁的反?真就陛下何故造反呗? 然而刘仁泽的情绪异常激动,骂人的声音贼大、还不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朱翊钧他们在说什么,朱翊钧和七八个军官的声音加在一起都没他一个人大。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钦差,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刀鞘就有些太过分了,朱翊钧和一众军官也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看他表演,期待着刘仁泽什么时候闹够了或清醒过来。 千里加急的信使赶到后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场面:朱翊钧带着一众明军面带诧异、略显尴尬地站在府衙前,偃州府的大小官员和豪强腊肠一样被麻绳串在一起,钦差刘仁泽正对着朱翊钧破口大骂,时不时还面向北方跪下朝拜,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幸而信使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刘仁泽宣完旨之后略感局促地咳嗽了两声。 不怪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在这之前没有钦差发布命令,地方卫所的长官自己带兵把一府的重要官员、豪强缉拿的先例。 “本官对你有些印象,不过你不是平望的百户吗?怎么现在还留在偃州?” “上峰有令,卑职也不敢擅离职守。” 朱翊钧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用一句轱辘话把刘仁泽给糊弄过去。 祝广昌这个身份有后台、但也不完全有,天子要是频繁关心一个小小的百户,两人之间的联系早晚是要暴露的。 “上峰那其他卫所军什么时候到来、到时候归谁调遣?” “这应该还有后续的卫所军吗?” 朱翊钧一脸疑惑地看着刘仁泽,抓一群贪官还用得着大规模调动卫所军?一个千户加锦衣卫不就把事情给办了吗? 刘仁泽盯着朱翊钧看了半晌,确认他没有撒谎之后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在你抓了这么多贪官的份上、本官提点你一句:赶紧想办法把自己调去辽东,此生都不要想着再回中原了。实在不行就体面点,也能给儿孙留个念想。” “这话卑职就不明白了,还请大人赐教” 朱翊钧还以为刘仁泽是想讨要贿赂,无比娴熟地凑了过去,掏出银子就要往刘仁泽袖子里塞。 没想到刘仁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快速后撤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朱翊钧往他袖子里塞的银子“哗啦啦”地洒了一地,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别来这套,要不是看在你忠勇可嘉,本官现在就把你跟这些人拷在一起!” 想他刘仁泽虽然算不上什么豪门子弟,但刘家在当地也是有着千亩良田的耕读世家,从来不需要刘仁泽亲自操心银两这种俗事。 严嵩倒台、朝中清流掌权,他刘仁泽的前程还远大着呢,绝不可能为了一点银子脏自己的手。 朱翊钧略显尴尬地乖乖站好,用脚把掉在地上的银两拨到一边。 他最近和地方上的小吏打了太多浇到,贿赂别人的动作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了一个不吃这套的清官。 见他有诚心悔过的诚意,刘仁泽怒火稍息,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 “偃州事件涉案官吏之多、影响程度之大堪称罕见,朝廷浅浅一查就提溜出一大串官员,这么多官员在短时间内落马,地方上不可能相安无事。 朝廷没有大规模调兵遣将,那就是要抓大放小的意思,只有首恶和直接涉案者会被严惩。 至于你今天抓的这些大概都是会被放走的。” 朱翊钧脸色难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人大部分都会被放走?那他这段时间不是白忙活了吗? 那些知府、知县已经是个死人了,挪用赈灾粮、军粮、欺瞒君上这么多罪名叠在一起,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以张居正的脾气,这些“大老鼠”最好的结果也是流放到琼州、云南,在远恶之地拓一辈子的荒来偿还自己的罪孽。 可那些主簿、典史、巡检朱翊钧看过很多流放的判决,但对这些官吏几乎没有印象,这些人貌似很少出现在流放、族诛的名单上。 朝廷对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地方官没了,地方上会乱一段时间,会少一些钱粮和徭役,但总归还能接受; 这些吏员要是没了,地方上一定会乱套,别说钱粮和徭役了,不闹出大规模民变朝廷就谢天谢地了。 大明素来有“异地为官”的潜规则,一个地方官几乎不可能正好到自己的家乡任职,为的就是防止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 这种潜规则加强了朝廷对各地的掌控力,但也随之带来了一个尴尬的现象:皇权不下县。 大明的地方官三年为一个任期,明清两朝的最高纪录是一个知县连续任职十三年,这点时间相对于那些百年世家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科举制度的局限性也是老生常谈了,科举只保证公平,不保证中举者的人品和能力,一个进士和合格的官员没法划上等号。 一个人生地不熟、缺乏实践经验、缺乏帮手和钱粮支持的地方官到了任上,他拿什么去打压地方豪强?凭朝廷的威严和名分吗? 除非这个人能力特别出众或特别受皇帝信任,否则基本一定会被豪强和吏员们拉下水一起捞钱。 要是像偃州今天这样出了事,豪强和吏员们把地方官往出一交,最多再交两个狗腿子抵罪了事。 下一任地方官到任,他们还是一样打压、拉拢、收下当狗,接着奏乐接着舞。 县一级的政务就基本不可能由两三个人来完成了,一个县的标配是正七品的知县、正八品的县丞、正九品的主簿、不入流的典史。 这还不包括巡检司、盐道衙门、捕快差役等等等等其势力划分之犬牙交错,丝毫不逊于拨云诡谲的燕京朝堂。 而这些人里除了那个正七品的知县、正八品的县丞有光明的未来,其他官吏大概率都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勤恳恳一辈子,直到老死都不会升迁或贬值。 这些老吏经验丰富、手腕高超,简直就是一个个“小宋江”,除了捞钱以外再也没有额外的人生追求,有这些虫豸盘踞在地方,朝廷怎么能治理得好大明呢? 第72章 监外历练政事和军管 张居正老怀大慰地笑了出来,那神情要多欣慰有多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四十岁还在家里啃老的儿子终于找到了工作,激动地恨不得抱着朱翊钧亲一口。 想想他张居正以前辅佐的都是什么皇帝,工于权术、酷爱修仙的嘉靖爷;垂拱而治、夜夜笙歌的隆庆爷。 张居正的心早就被这二位爷伤得透透的了,对皇帝这个职业再也没有任何的幻想。 他刚刚进入朝廷时想得很好,这所谓明君就算不像秦皇汉武一样雄才大略、精明强干;怎么也得像汉惠帝、汉景帝一样足以守成,又有拿得出手的闪光点? 张居正今年四十八岁了,他早就不敢幻想什么明君圣主,只要皇帝不给他添乱就心满意足了。 相比之下朱翊钧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从来不给张居正惹事添乱,内帑里的银子随他花,张居正上的题本看都不看直接通过,还不修仙、不当木匠、不纵情声色。 虽然以上都不是朱翊钧自愿的,但这无碍于张居正对他“明君圣主”的评价。 现在朱翊钧对政事感兴趣、这很好,只要稍加引导,朱翊钧很快就会成为他理想中的明君。 张居正接过朱翊钧的题本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他对朱翊钧的见解不是很感兴趣,姑且把这次当作随堂测试了,看看陛下的思想也没有被什么歪理邪说污染。 张居正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后来越看越慢、简直称得上是字斟句酌,有的时候还要眉头紧皱地翻到前面去对照着再看一遍。 半个时辰以后,张居正面色复杂地放下题本、深深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陛下,您跟臣说句实话,这真是陛下自己写出来的吗?” “有可行性吗?” 朱翊钧有些局促地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语文课上,那个被语文老师当面批改评价作文的噩梦。 “有,但不完全有。这一套下来应付江浙的局势是够用了,但臣倒宁愿江浙乱上一乱。” 朱翊钧对偃州事件的看法很明确:知府要抓、吏员不能放过、助纣为虐的地主豪强也要一起打! 大明的官僚体系已经腐败到了一定程度,偃州事件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是惊人的腐败和怠政,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就算不提对其他贪官的威慑作用,单纯为了江浙这块膏腴之地和按死浙党,这件事都不能以抓大放小作为结局。 但这样一来打击面就大得离谱,如果要判流放或抄家,涉案人员和家小就高达数万,这其中难保不会有狗急跳墙之人,大面积裁撤官员同样会影响治安、经济和明年的税款。 针对这些潜在的问题,朱翊钧在题本中提出两点:监外历练政事、军管。 地方缺乏维持政府运转的官员,就从国子监中调集过量的学生先行顶上,以地方治安、缴纳税款本职工作作为考核标准,不合格走人、合格的直接发任命书。 担心地方动乱、有人狗急跳墙,从燕京抽调精锐部队前往地方,配合着地方衙役和卫所实行严格的军管和宵禁政策,把一切不稳定因素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在张居正看来,朱翊钧这三板斧看似声势煊赫、不留丝毫情面,但实则却是对更多官员的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监外历练政事不是对科举制度的改进和补充,而是在掘科举的根来贿赂文官。 监外历练政事看似公平,但一个只会读四书五经考科举的穷学生;一个有父亲和家中长辈亲自指导施政方案,家族直接配备幕僚团队和资金物资,说不定还有政策上的支持。 这两个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谁更可能赢? 科举的弊病不是什么新话题,现代人痛骂科举制度的那些话早在唐宋就有人骂过了,但千百年来一朝又一朝的名臣贤相过去,科举制反而逐渐发扬光大了。 科举制度最重要的功能不在于选贤任能,而在于公平,科举制为传统的中原皇朝 不管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街头流浪的叫花子,必读书目就那么几本书,考试范围就那么大。 大明的印刷技术早就经历了许多次革新,把那些考试书目买齐花不了太多银子的,哪怕你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自耕农,省吃俭用一辈子总归能供养儿子考学的。 监外历练政事和科举制度、大致就相当于高考制度和快乐教育的差别,一个穷孩子要是连死读书都卷不过富孩子,那拼“综合素质”就真的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监外历练政事其实不是新鲜事,早在洪武朝时期朱元璋就实行过,据说效果相当之好,好到朱元璋一度停止了科举,只用监外历练政事选拔出的人才。 但朱元璋最后还是搁置了这个方法,因为他发现,监外历练政事提拔起来的几乎全是权贵子弟。 有才能的平民想做出政绩,绝大多数人在这个阶段就要拜码头、抱朝中大佬大腿,这又催生了门阀世家和党派之争,朱元璋最后不得不搁置了“监外历练政事”。 张居正浸淫官场多年,为推行改革做了无数功课,自然知道这个政策的弊病所在。 “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祖爷不用这个方法选才是有原因的。” “先生练过拳法吗?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朱翊钧也知道“监外历练政事”的缺陷所在,可这是个慢性毒药,没有个几十年的沉淀看不出效果,短期来看还能提高行政效率、拉拢官僚系统。 而高度腐化的官僚系统已经是步入后期的重症,不先解决这个问题,一切改革都是空口白说。 张居正和朱翊钧再厉害,也不可能亲自去全国清丈田亩、收缴赋税,无论朱翊钧是想摆烂混日子还是要锐意进去,都必须养出一批高效而忠诚的官僚。 把下面的人给喂饱了,才有人为朱翊钧和张居正去做事,大大小小的官吏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石。 话说到了这份上,张居正还是有些顾虑,这么好的筹码、为了查一帮贪官就全给撒出去了至于吗? “可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让步的幅度实在太大了。” 朱翊钧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另一封题本,题本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考成法。 第73章 鸟哨 张居正最后还是被朱翊钧掏出的第二封题本给说服了,那封题本他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只是神情复杂而落寞地长叹一声。 “陛下大才、臣自愧不如,只希望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愿天佑大明” “监外历练政事”的复苏已经板上钉钉,但两人都觉得不能就这么拿出来,他们必须先压服百官中不同的声音,以铁腕处理了那批贪官才能真正推行这条政策。 同一条政策在不同时间出台,就完全可能从“拉拢”变成“屈服”,动手之前给好处叫求饶,把对方打跪下了再给才叫“赏赐”。 张居正毕竟是臣子,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好说,朱翊钧只能亲自出手来把这趟水彻底搅浑,偃州事件的后续处理就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朱翊钧获得锦衣卫百户的册封后,邓元飞和白五那群手下总算是有了个合理的身份,很多时候可以摆到明面上来驱使了。 锦衣卫本就是服务于皇帝本人的特务暴力组织,干的都是窥探、暗杀、腐化等脏活,堪称大明限定版fbi,上层的指挥使、镇抚使还好,中下层的来源就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锦衣卫的指挥使们经常以“销罪”作为筹码来与江湖侠客交易,朱翊钧以这个借口为邓元飞、白五等人打掩护虽不甚光彩,但也是锦衣卫内部的潜规则,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朱翊钧这次大规模地抓捕地方官和豪强,一下让地方政府出现了很大的权力空缺,难免就有犯人的家属和心怀叵测者趁机起事。 控制、拘捕与犯人有关的非官方武装力量军官,打击、威慑试图浑水摸鱼的混混和贼寇,追捕刘栋和某些贪官、豪强的私兵 地方上等着朱翊钧去做的事情多如牛毛,在燕京把具体的章程和人手拿出来之前,其他卫所百户、千户们不敢也没有意愿去插手这些事。 没有兵部的批文就调动军队可是杀头的大罪,朱翊钧敢肯定自己的任何行为都能得到朝廷的背书,其他卫所敢肯定:只要他们敢插手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现在案件还只挖到了很浅的表面,落网的贪官也仅局限于偃州区域,只要深挖下去、整个江浙地区都会有大批官员被连根拔起。 偃州事件的特殊性在于:一个区域内大量官员、甚至卫所军官心照不宣地共同犯罪。 涉案者的地域分布相当密集,要么不查,一旦开查就是拔起一个带起一片,朝廷的人才储备朱翊钧可太清楚了,根本就拿不出足够的候补官员。 朱元璋时期就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太多官员被抓获导致地方政府停摆,以致于盗贼滋生、地方治安和民生陷入混乱,朱元璋不得不让那些犯官戴着枷锁处理地方事务,等朝廷派来了接替者再将犯官依法处置。 那一度是洪武朝的奇景,戴着枷锁的犯人垂头丧气地被衙役带到公堂上,一抬头、审自己的地方官也生无可恋地戴着枷锁看着你,说不定审着审着这哥们就直接被锦衣卫拷走了。 犯人要是被判了个流放或是斩立决也不用悲伤,说不定判你那哥们过两天就跟你蹲一个号子了,俩人将来上了路还能做个伴。 因此朱翊钧手上这二百人是肯定不够用的,朝廷的章程和人手也不是一时之间能下来的,想要在那之前把最起码偃州这块儿稳定住,他还需要点别的助力。 看来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英国公府了。 在得知朱翊钧出宫是为了前往英国公府邸后,太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出宫的请求,并表示就算误了宫禁也没关系,只要朱翊钧能赶回来上第二天的早朝、睡在国公府里也是可以的。 对于英国公这种忠心耿耿的顶级武勋,天子的确应该注意和他们交流感情,毕竟大臣们再想攀附天子当亲信,天子也得给他们这个机会不是?有自己的班底,将来亲政了才不会被小人左右。 况且国公府的安全系数也不比宫里差多少,天子驾临,国公府上下一定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做好安保工作,但凡朱翊钧在那里破了块皮都没英国公好果子吃。 “最近学业和政事都完成地不错,出去玩玩也是可以的,不过英国公家那个张维贤是个不学好的纨绔,别跟他学那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有?” 李太后一手翻着朱翊钧最近的课业,一手握着他的右手絮叨着临行前的嘱托,朱翊钧一脸无奈地盘腿坐在软榻上,有些厌烦又有些珍惜这个时刻。 “娘,我今年才十岁。” “那就更得小心了!你爹算了没什么,这种事情很伤身体的,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可是大事。” 貌似无意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先帝的黑料啊看来即便是“仁君”玩得也是很野的。 可能是张维贤“京城四大恶少”的名声实在太臭了,虽然觉得张维贤已经没那个胆子带着皇帝乱搞,但太后还是又不放心地询问了一句。 “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去英国公府玩了?老张家那个不学好的准备给你塞两个外室?” 朱翊钧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地挠挠侧脸把张居正给搬了出来。 “额,我最近从先生那里学了些帝王之道,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跟勋贵们多走动走动” 李太后用余光瞥了一眼朱翊钧挠侧脸的右手,当朱翊钧不得不对一个他不愿意欺骗的人撒谎时就会有这种小动作,这孩子最近撒谎有些频繁啊。 不过李太后也没有要拆穿他的意思,孩子长大了、有点自己的小秘密也是正常的,只要别跟着老张家那个小子养成些不健全的癖好就行了,她就干脆顺着朱翊钧的话帮他分析了起来。 “嗯相当稳妥的选择,英国公的忠诚可以保证,但最好不要对他们的积极性和个人能力抱有太大期望,只利用他们的身份、职位和影响力就好。” 李太后虽然不问政事、给了张居正绝对的尊重,但还是在朝中留了些心腹和娘家人,紫禁城的守卫军更是被太后牢牢地捏在手里,是铁三角中最为低调而神秘的一角,绝不能把李太后当作寻常妇人看待。 朱翊钧跳下软榻准备离开时,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把他拉住。 “娘最近看了不少话本,有一个故事的内容是幼帝被白莲教掳走然后冒名顶替,虽然我知道这听起来挺扯的,但你还是把这个旋律记下来。” 一阵奇异的声调从太后嘴里哼了出来,朱翊钧隐隐觉得寝殿外桃树的枝头颤了一下,一个小巧的黑影扑闪着翅膀悄然飞走。 “娘、我怎么会算了,这是什么?听起来好奇怪。” “能够吸引特定鸟类的口哨,大明绝大部分的重要城市都生活着这种鸟,它们会把你的位置带给附近那些额,为皇室服务的武林豪杰。” 太后的话大大出乎朱翊钧的预料,这就触及到他知识盲区了,史书上可没提过皇室除了三厂一卫还建立过别的特务组织。 “我以为我们只有锦衣卫和太监来着?为什么我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傻孩子,摆在台面上的东西最多只是诱饵,除了那些人尽皆知的东西、你还得藏一手底牌不是吗?至于第二个问题,所有事情都需要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 第74章 张维贤 英国公府的正堂上,朱翊钧一手把玩着茶杯、百无聊赖地研究着茶杯上的纹路,英国公张元并着英国公一脉的几位长者坐在两边,额头上隐隐有冷汗冒了出来。 双方已经就家长里短、战阵纵横交流了半个时辰的意见,大家说得舌头都快抽筋了,可国公府的嫡长子——张维贤还是不见踪影,在座的诸位面上淡定从容、实则急得直出冷汗。 英国公张元已经把府内的下人全都撒了出去寻找张维贤,奈何这个小混蛋不知躲到了哪里去,连他的贴身小厮都说不清他究竟在哪,搜寻工作迟迟没有进展。 朱翊钧本就不是什么宽仁的性子,而且极度厌恶别人浪费他的时间,即便他屡屡低头喝茶来掩盖自己的神色,脸上隐隐的怒意也已经呼之欲出。 英国公张元的面色不禁又苦了几分,身旁几位长者疯狂朝他打眼色示意他说点什么,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请陛下稍安勿躁,犬子额,犬子和友人出去交游了,只是不知去了谁的府上。臣已经派人出去搜寻,应该很快就有音信了。” 虽然心中略感烦躁,但出于对英国公这种顶级勋贵的尊重,朱翊钧还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年轻人交友广泛、喜欢游历是好事,英国公倒也不必过于急躁。” 朱翊钧知道张维贤这家伙的德性,所以特意挑了个大白天过来,没想到这都能扑了个空,这家伙平时是不在府里面待的吗? 朱翊钧很小的时候就在勋贵和皇家供奉的指导下习练武艺,太后为他挑了几十名勋贵子弟担任侍从,张维贤就是那时进入了他的视线。 张维贤在一众大明青年勋贵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不仅底子扎实、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而且军略方面的才能也十分出众,对于战机的把握极准、堪称万里挑一的天赋型将领。 然而就是这么优秀的一个青年勋贵,却存在着令朱翊钧难以直视的问题:他极为酷爱与异性进行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还是花钱的那种。 而且他不是一般的喜欢p,简直到了可以被称之为“热爱”的程度,还伙同一帮狐朋狗友每月给京城的姑娘们排名打分,还把排名和评鉴印在《论语》后面、每月一期刊印出去售卖。 这个排名在京城里据说颇具权威,许多有类似爱好的人都会买一本来参考,就算去不起也要每个月买一本当小黄文看,《论语》在燕京的销量持续攀升,不知道的还以为燕京人民有多热爱学习。 这种恶劣的行为引来了全城读书人的强烈抵制,他们现在只要敢在公共场合掏出经史子集来看,就会招来旁人看变态一般的嫌弃眼神,这严重损伤了他们作为读书人的自尊。 奈何管的了张维贤的人不乐意插手这种小事,想管的也得罪不起堂堂国公府,张维贤就这么放荡不羁地成长到了今天,直到朱翊钧驾临国公府。 英国公张元暗暗发誓,等把朱翊钧这个小祖宗给送走了,他一定把张维贤那个逆子吊起来一顿死打、打死了就趁自己年轻再生一个。 因为张维贤出色的天赋和嫡长子的身份,张元以前对他多有纵容和疼爱,即便他行事荒诞了些也舍不得责罚。 反正英国公一脉已经做到头了,张维贤再怎么出息或再不怎么不堪、他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与国同戚的英国公。既然如此,又何不纵容孩子一些呢? 但英国公张元今天终于意识到了:品行不端真的会出大事! 天子第一次驾临国公府,自己就让他坐在大堂上喝了半个时辰的茶水,这让朱翊钧怎么想英国公一脉?那个小混蛋!不把他死打一顿他张元的姓就倒过来写! 就在张元急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正厅的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缝,张维贤的贴身小厮探头探脑地比划着手势和嘴型,张元花了不小工夫才看明白:少爷找回来了! 那还等什么?快把他带进来啊! 张元疯狂地朝他打眼色,门口仆人的神色有些迟疑,但见张元神色十分急迫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关门小跑出去。 没过几息,那个仆人从正门进来跪下。 “启禀陛下、老爷,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面等候陛下的召见呢。” 朱翊钧轻轻颔首表示赞同,张元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有些发潮的后背靠在了椅子上,这噩梦般的一天总算是要结束了 “放开!本少爷自己会走!” 一名面若冠玉、英武挺拔的青年踢开搀扶自己的仆从,醉醺醺地走了进来,过度透支身体让他的面部看起来苍白浮肿,否则这应该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张元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眼前这个醉鬼就是他的儿子、英国公嫡长子——张维贤。 张维贤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大厅中央,见了朱翊钧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忍不住咧嘴一乐。 “唔,好大的太阳!” “你放肆!逆子!还不给皇上跪下请罪!” 张元又惊又怒、浑身的血压都冲到了脑门上,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的玉带解下来抽这个逆子一顿,朱翊钧轻叹一声拦住了他。 “皇上?” 张维贤被这个熟悉的称号惊得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熟悉而平淡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张维贤,你还认得朕是谁吗?” 张维贤循声看去、果然是朱翊钧那张熟悉的面孔,他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张维贤被朱翊钧吓出一身冷汗、连醉酒都解了大半,尽管他无论从年岁还是武艺上都远胜朱翊钧,但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张维贤在朱翊钧面前就十分拘谨、不敢有丝毫逾矩。 这不是身份压制带来的敬畏,而是那种对危险人物下意识的敬而远之,他每次见朱翊钧微笑都不寒而栗地轻微发抖,像是见到了一头准备扑击的狮子或豺狼。 张维贤立刻跪倒在地上、浑身汗如浆下,颤颤巍巍地一句话也不敢说,朱翊钧见他这副德性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们都退下,朕和他单独谈谈。” 第75章 土木堡之后的大明 空荡荡的英国公府正厅里,张维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朱翊钧侧眼打量着他沉默不语,正厅里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张维贤此时已经完全被吓醒了,喝下去的酒都混着冷汗滴了下来,他是真害怕朱翊钧,不断在心里后悔为什么昨晚没有回府休息。 朱翊钧神色复杂地看着张维贤,他其实是对此人抱了很大期望的,不仅是因为张维贤本人难得的天赋,更因为他英国公嫡长子的身份,只要利用得好,张维贤会是他的一步妙棋。 英国公一脉从张辅传承下来已有百年,堪称树大根深、声名显赫,如果这样一个显赫的顶级勋贵中出了一位圣眷隆厚、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也许就能把大明崇文抑武的局面搅浑。 大明的文官在土木堡之变后迅速崛起,他们将武勋彻底踩在了脚下,不仅武勋们的兵权被兵部夺了过去,就连武官的升迁、任免都被文官们捏在了手里,没有外力介入,武勋们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大明在土木堡之役的前后完全是两个大明,土木堡之前、大明与勋贵宗亲共天下,勋贵把文官从轿子里揪出来抽鞭子都是常事,文官们也奈何不了这群手握重兵、深得圣眷的大老粗,只能暗自恨得牙痒痒。 然而土木堡之役堪称华夏文明史前五的惨败,明英宗朱祁镇又堪称中华五千年独一档的烂人, 大明精锐的中央军经此一役全军覆没,无数的军备、牲畜、资深军官全都丢在了北方,直到大明灭国也没能再掏出一支像样的中央军。 这就导致了朝廷对戚继光、李成梁等手握精锐的地方大员极为忌惮,一旦这种人起事,朝廷几乎没有任何反制的手段,因此只能绞尽脑汁地防备和迫害这些骁勇善战的边将。 古代臭名昭着的昏君做事好歹也有个由头、起码人家心是好的。 纣王剖比干的心是为了威慑附属部落和保守势力;隋炀帝挖大运河、征高句丽是好心办坏事,严重透支国力;哪怕是完颜构冤杀岳飞,你也可以勉强用徐徐图之和害怕谋反给他洗地。 但英宗就是烂得与众不同、烂出了新高度,当他宠信王振、在土木堡把大明的中央军和勋贵宿将们一波送走的时候,你觉得这是个堪比隋炀帝的昏君,但也只是个没有自知之明还专断的白痴。 当他被也先押着为瓦剌叫门,你觉得这个人简直不要脸皮了,他一个皇帝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来的?这也能叫皇帝?完颜构都不至于此! 当他冤杀于谦、清洗忠良之臣,你觉得这个皇帝实在是烂到家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然而他还能整出一手给也先立生祠、夺门之变篡自己儿子的位、把民族英雄于谦的妻女赏赐给胡人随从的烂活出来,就是能烂得超乎你的想象、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英宗的事迹已经离谱到了只是简简单单地复述一遍,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到让人觉得史书在瞎编的程度,即便封建帝制是纯看运气的嫡长子继承制,大明的运气也实在是烂到家了。 这是个眼里只有自己和权力,把天子的责任、民族的自豪、起码的良知当成狗屎的烂人,中华历史上所有的昏君与他一比都相形见绌,英宗已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昏君”能概括的了。 就算是把纣王、隋炀帝、司马睿、完颜构都穿越到大明来,每人封一个皇帝搞一出“四帝共治”,其结果可能也不会比英宗差到哪里去。 “叫门天子”对大明的损害超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要不是他儿子属实给力,后面又出了张居正为大明续命,大明哪里还轮得到崇祯来祸祸,嘉靖爷那时候就没了。 朱翊钧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代言人,去在明面上替他引导武勋和将领们夺回本应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切,让大明的文武地位重新回到合理的水平,张维贤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张维贤是根正苗红的顶级勋贵,他天然地和文官集团就是死敌,朱翊钧只要给了张维贤足够的权势,都不用他挑拨、张维贤自己就会跟文官厮杀起来,而且几乎没有和解的可能。 而且由于英国公一脉的尊贵身份,其他勋贵和武人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聚集在他麾下,到时候,一盘散沙的勋贵们就会重新被整合起来,朱翊钧躲在幕后就能让自己的江山铁打不动。 尽管朱翊钧也很讨厌那些文人老爷,但他至多出手打掉几个过分的文官,绝不可能亲自站在文官们的对立面,甚至当文官势弱时候他还会出手扶上一把。 封建帝王驾驭一个国家靠的无非三驾马车:勋贵、文官、宗亲。 如果不是这三者,就一定还有部落、八旗这样的替代产物,帝王想要稳固自己的统治必须培养出复数的特权阶级,并通过这些人来间接统治这个帝国。 这些特权阶级或许会腐化、堕落,甚至有的时候成为王朝的敌人,但天子和他们永远是互相依存的,指望封建帝王消灭特权阶级,无异于希望一个人砍掉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血肉送给所有人分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文官、勋贵、宗亲都是朱翊钧统治大明的利器,只是宗亲和文官现在太过分了,朱翊钧要提拔一下勋贵,打压、改造一下文官和宗亲而已。 一个膨胀且一家独大的阶级是十分恐怖的,现在的文官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拥有多么可怕的权力,除了免除赋税和徭役,他们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但张居正总有一天会死,到那时,真正足以把大明拖入坟墓的“大党争时代”就将到来,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培养出强力的勋贵或宗室,朱翊钧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第76章 面对面快传 “走近些,朕有两句话要交待给你。” 结束了过深的思考,朱翊钧招招手、张维贤唯唯诺诺地凑了过去,还没等朱翊钧开口,“欢宜香”的浓烈香气混合张维贤身上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朱翊钧给熏晕过去。 “欢宜香”是一种广受大明各大青楼欢迎的熏香,其气味浓烈甜腻,能掩盖某些青楼女子身上的异味、让她们闻上去也可口动人。 毕竟这一行的长期从业者几乎必然感染一些奇怪的疾病,尤其是那些从事中低端销售端、直接面向广大人民群众的从业者,那身上的气味,但凡鼻子还好使就不会对她们有一点兴趣,必须依靠大量的熏香遮掩。 二十年前、潮州帮里出了位赫赫有名的“三足金蟾”徐四,此人武功高强又兼心狠手辣、对药理也有很深的见解,带着潮州帮的大量人手和资金北上,誓要在中原也开辟出属于潮州帮的市场。 然而在他面前横亘着的是树大根深的徽商,他们团结勤勉且敢打敢杀,几乎抢占了中原所有的关键行业,徐四通过正常手段根本无法立足。 万般无奈之下,徐四选择了进军青楼与高利贷行业等灰色行业,并在这两个行业充分发挥了自己精通药理和心狠手辣的特质。 经过“金蟾徐四”的改良,欢宜香在客人饮酒后的催情功效大幅加强,女子长期使用这种香薰可能导致不孕不育。 改良后的“欢宜香”同时解决了青楼行业的两大难题,青楼行业从此迎来了蓬勃发展的上升期,只是金蟾徐四后来退出了江湖,鲜有人知道他究竟去向何方。 然而徐四的改良也使“欢宜香”多出了些不为人知的负面效果,太医院的某位太医曾在自己的医书中有过记载,欢宜香会使男子体弱恍惚、气血虚浮,还远比常人更容易感染恶性疾病。 朱翊钧夺舍的这具躯体原主名为朱翊钧,对应的是大明历史上的万历皇帝,终万历皇帝一生都被严重的腿疾和牙疼困扰着。 考古学家挖开他的陵墓时,万历皇帝的右腿严重残疾、满口牙齿掉了近三分之一,可以想象他生前到底经受了何种程度的折磨,万历扭曲阴暗的性格恐怕和他的健康状况也脱不了关系。 按雨的说法,夺舍躯体的同时也就继承了原主的命运,幸而朱翊钧自己的命运和万历的命运纠缠影响、给了他幸免于难的机会,只是他自己必须极为注重健康才行。 朱翊钧因此极为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他几乎从不饮酒、从不吃甜腻的食物、很少吃大鱼大肉,保持规律的作息和锻炼,唯恐自己真的走上万历皇帝的老路。 朱翊钧闻到欢宜香的味道简直亡魂大冒,两脚一蹬地面、连人带椅子往后蹦了半米,一脸嫌恶地冲张维贤疯狂摆手。 “离远点!你到底在青楼里面鬼混了多久?这么浓的欢宜香味道,你也不怕下半辈子不举!” 明明是你叫我凑过来的 张维贤十分委屈地退到了一边,朱翊钧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没办法、谁让自己手边没人呢,也只能暂时将就着用了。 “英国公一脉在偃州附近有势力吗?店铺、田庄都行,最好是有充足的人手和马匹。” 张维贤眨了眨眼睛,偃州最近那个贪腐的案子吗?陛下不问地方卫所或者锦衣卫要人手,跑来找英国公府做什么?难道 张维贤荒唐是荒唐了一点、但脑子还是好使的,他立刻就明白了朱翊钧出宫找他的用意:这件事一定是大多数文官不愿意看到的,陛下这才舍近求远、找到了英国公府头上。 话说这件事连陛下都办不成、恐怕有点棘手啊?贸然插手的话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张居正那个老狐狸可是凶得很 张维贤正暗暗地在心里权衡着利弊,朱翊钧因为等待回复的时间太久微微皱眉,张维贤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糊涂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跟那些文官一样瞻前顾后的,勋贵们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皇帝。 张维贤念头微转、很快就想起了英国公府在偃州的确有几处产业,不过都是些钱庄、赌场之类的灰色产业,这些店铺开在京城太过招摇,开在江浙靠英国公的名号捞钱就刚刚好。 “确实有几处产业,臣待会儿立刻着手整理出来,并着国公府的信物送进宫去” “用不着那么麻烦,你把那些产业的位置和掌柜的信息说出来,再告诉朕一个可以调动那些人的口令就行。” “额,真的不用臣去寻一个信物吗?左右不过是枚令牌,和口令一起送过去会不会更稳妥些” 张维贤一脸迷惑地看着朱翊钧,口令也好信物也好,那不都得靠信使或者信鸽往南边送吗?再加块令牌又不会影响消息的传递。 “用不着,现在告诉朕就行。” 朱翊钧找张维贤就是为了应急的,要是等他把信物送到偃州双方再做交接,那他还不如直接去给地方卫所写调令。 口令就是最方便的东西,张维贤现在说、朱翊钧另一头就能直接控制小号去提人手和物资,虽则这样一来有被人怀疑的风险,但偃州地区的稳定对事件接下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偃州府一处土豪劣绅的宅子前,朱翊钧目视远方似乎在发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佃农们躲在角落里畏缩地看着宅院前的明军,祝先正带人一一清点着跪在地上的豪强家人,避免有人躲到什么地方逃过了抓捕。 朱翊钧的身体微微一颤,终于从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祝先手里拎着还在滴血的钢刀走过来挠了挠后脑勺。 “人都在这儿了将军、一个不落!不过县衙的那个地牢都快塞满了,这批人要关押到哪儿去?” 朱翊钧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英国公府的几处产业和口令,确认没有记错后拍了拍祝先的肩膀。 “我留在这里看押犯人,你带着几个兄弟分头前往这几处商铺提人手来物资过来支援,就说这是英国公的意思。” “英国公将军,咱们这是不是有点太” 祝先被吓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英国公可是大明顶级勋贵、武人仕途的终点,一个卫所百户在英国公面前就是鼻屎大的人物,人家放个屁都能把他们给崩飞了,朱翊钧怎么敢扯英国公虎旗的? “怕什么!本将军在朝里面有靠山,而且比你想象中还要大得多!愿意扯英国公虎旗是给他面子,你照办就是了。” 第77章 向祝广昌学习 “此次贪污案的首犯——偃州知府刘明东流放琼州,其余从犯等贬官、罚俸、赴苦寒远恶地区为官,涉案卫所军官斩监候,罪臣妻女发配教坊司以儆效尤。”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上一字一顿地读着刑部、吏部的联名题本,任谁都能听出那平淡语调中强压着的怒火,大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默到了极点。 读完最后一个字,朱翊钧愤然将手中的题本摔在地上,用愤怒而威严的眼神扫视下方众臣。 “这就是对欺君罔上、草菅人命、侵蚀国本的蛀虫的惩罚,这就是朕的忠臣、良臣、贤臣们议出来的结果?你们对国法和君上还有一点点的敬畏吗?” 大臣们推议出的惩罚实在太轻了,轻到让朱翊钧完全无法接受,那个刘仁泽还真没骗他,贪官倒了一大片,大部分吏员和地主豪强倒堪称全身而退。 等这次的风头过去、新官上任,这些妖魔鬼怪又会把新的地方官拉下水,接着奏乐接着舞,偃州事件连他们的皮毛都伤不到! 老面孔封志林又站了出来,这家伙从上次硬顶天子的事迹中尝到了甜头,直言反上的好名声哪个文臣不想要啊?他面无惧色地开始侃侃而谈。 “启禀陛下,朝廷的科举三年一次,进士科上榜者不过百人,要是想把这些进士培养成足以出任父母官的贤臣,朝廷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和精力” 封志林的话说到一半,朱翊钧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他就知道这个老东西又会跳出来与自己放对,也好,今天就连着上次的恩怨一起了结了! “简明扼要地讲,替补的官员不足,涉案吏员全部从重处罚的话会造成地方动荡对吗?” “陛下圣明。贪污、拐卖等罪行已经发生,再重的处罚也无法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及时止损才是,如果地方官员出现大量空缺、乡绅们又被大量拘捕,地方上恐怕会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和混乱,到时只会造成更多损失,还请陛下明鉴!” “混账!还圣明呢!哪个圣明的天子会放任这样一群贪官污吏残害自己的子民!” “恰恰相反,臣以为适当的宽仁才是爱民之举,天子的大仁德不应该拘泥于法律和流言蜚语才是啊陛下!” 朱翊钧在上面和封志林吵得不可开交,张居正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岁月静好地考虑着今天下了朝吃点什么,朝堂上的争论和天子的怒火仿佛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阻止皇帝将案件的责任扩大化是每个官员的共识,明初三大案的阴影还留在所有人心底,真要彻查就会扯出很多藏在水面下的东西,连累很多不该被连累的人。 这也是二人约定过的,除非朱翊钧已经抢下话语权,否则他就是被喷得再惨张居正都不会出面。 张居正这个等级的大臣必须避免主动的站队,这会削弱他们的分量和说服力,他们必须站在中立的位置被精妙的论据和辩才说服,哪怕那些御史表达的观点就是他们自己授意的。 这就像一场戏,必须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为了大局考虑,朱翊钧必须为张居正唱一次白莲。 朱翊钧不禁咬紧了牙关,从朝堂上这帮老狐狸的手里抢下话语权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但局势不允许他有半分让步。 偃州事件不仅仅是一次反腐、更是一个信号,张居正初登首辅宝座,天下官吏都密切注视着这位新首辅会整出什么花活来,但鲜有人能想到张居正要整的活究竟有多大。 如果能将偃州事件完美解决,那朝廷就证明了一件事:即使地方官和乡绅豪强沆瀣一气,朝廷仍然有能力在维持地方不乱的前提下把他们送进棺材。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朝堂必须先有足够的底气和反制措施才能在天下推行改革,否则地方上就一定会阳奉阴违,让天子的诏令出不了京畿地区。 “朝廷是强力的、铁腕的”,之后的所有拉拢、分化、改革、打压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偃州府的事情诸位爱卿应该都听说了,整个县衙三分之二的官员小吏扭送入京、大量乡绅豪强被拘禁在县衙中,平望卫百户祝广昌凭一己之力就把局面稳定了下来,从这里便足以见得即便没有那些贪官,朝廷也未必就稳定不了局面。 一个卫所百户就能护方圆百里之太平,难道以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还找不出几个像样的百户吗?” 得到张维贤的产业位置和口令后,朱翊钧从那些产业里提出了大量资金、人手和物资,仅用半天时间就招募组建了一支由破产农民、卫所明军、从良匪寇、流氓打手组成的地方团练。 他这一个月来没有一天是空闲的,一边在朝里面跟这些文官扯皮、搜集情报;一边亲自带人镇压巡视偃州各处,还顺带清剿了不少盘踞在深山老林里的匪寇。 方圆百里之内不仅没有因官员空缺出现混乱,治安和民生反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恢复,所以他今天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用偃州作为例子质问众臣。 “这祝广昌乃是特例,臣恐怕不能将此推而广之” 提起祝广昌、袒护贪官的文官们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天知道这个平望卫的小百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居然没有接到命令就敢出兵镇压地方,还把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 你想弹劾他手续不全、自行其是,朱翊钧还真给他写过圣旨,现在司礼监那边还有备份呢,手续全都是齐活的,人家只是今天上午天子写了圣旨、他下午就把事情给办了而已,还真算不上私自调动军队。 不过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陛下和祝广昌有心灵感应,或者陛下算无遗策、提前把命令下达给他了?这还真是活见鬼了 祝广昌的例子一下就给封志林给整不会了,毕竟朱翊钧能拿出真凭实据、他封志林就只能拿出一张嘴,再想诡辩就难免底气不足。 “这虽然陛下确有旨意,但祝广昌还是在接到圣旨前就私自动用了军队、于礼不合,请陛下治他妄自揣摩圣意的大不敬之罪!” “臣子相信君王会认可自己的忠心,宁愿冒杀头的风险也要主动担起地方维稳的责任,这是什么?这就是君臣之间彼此信任的羁绊啊!每一个大明的官员都应该向祝广昌学习才是!” 第78章 这就是大明 朱翊钧的难缠程度大大超乎了封志林的预料,封志林万万没想到,这个上次还被自己吓得面红耳赤的幼帝,这次居然这么有胆色和辩才 他是抱着捡便宜的心态站出来的,完全没想到跟一个十岁孩子的论辩会如此艰难,封志林一时间思绪混乱,生怕自己在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言论让仇家抓住了把柄,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一言不发。 然而封志林的退场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反而是战争的开始。 朱翊钧还是低估了文官们扞卫“惯例”的决心,一个个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言官跳了出来,前仆后继地把一句句圣人之言扭曲成为贪官辩驳的歪理,以言语为刀剑攻向纠缠不休的皇帝。 然而文官们也低估了朱翊钧此次的决心,比起他心中那些宏伟的愿景,惩治一群贪官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开始,连这一步都跨不过去,他还是趁早躺好当一个傀儡。 朱翊钧不甘示弱地将那些歪理邪说一一批驳,他也是自幼读的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凭着身份压制未必就会输给这些御史言官! 张居正、张四维、吕调阳等真正的大佬平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亲自下场去和一群御史言官厮杀,像是一群冷酷的老猎人注视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他的气势惊人、言论精妙,但可惜的是,我们的皇帝陛下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战斗方式。 豺狼、仙鹤、神龙都有各自的战斗方式,如果神龙非要从神坛上跃下来,与豺狼们在草原上贴身肉搏,那除非他已经拥有了绝对碾压的实力,否则是绝不可能奏效的。 随着这场战斗的进行,朱翊钧的额头上慢慢渗出冷汗、口齿也渐渐迟钝起来,无论他辩倒几个御史言官,敌人仍旧多地看不到尽头。 他现在无比感受到了党羽、心腹的重要性,但凡他朱翊钧在朝中有几个像样的亲信文官投靠,自己都不用像今天这样狼狈不堪地亲自下场,被一帮御史言官用人海战术轰炸。 他彻底失败了。朱翊钧无力地让后背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他永远只是像今天这样单打独斗,他永远也办不成一件自己想要的事。 今天的早朝从清晨持续到晌午,朱翊钧闭嘴之后,一群同样觉得过于轻判罪臣的文官们又站了出来,他们和朱翊钧其实持同样的观点,但不愿意被人认为是邀宠谄媚之臣,因此必须等朱翊钧放弃了才愿意站出来发表意见。 然而他们也没能说服其他反对的大臣,整个漫长的早朝就这样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中结束了,并且朱翊钧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下朝之后,张居正照常在文渊阁里处理今天的政事,朱翊钧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捧着题本,视线时不时瞟到张居正的方向,每每想说点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留意到朱翊钧忿忿不平的神色,张居正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题本搬着张椅子坐了过去。 “陛下对今天的早朝有什么感想吗?” 朱翊钧略感烦躁地挠了挠侧脸,还是没有忍住把自己的抱怨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那帮蛇鼠一窝、鼠目寸光、目无君上的混蛋!一个个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嘴里说的都是圣人之言,一到这种时候每一个说人话的忘了朕刚刚的胡言乱语。” 情绪发泄完毕后,朱翊钧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蠢话,防止自己变成混蛋和白痴的最好方法就是:永远不要自私到认为别人应该无私。 身为天子,他早就该有“所有人都是混蛋”这种觉悟的,对于大臣应该用权谋和仁德去驱使他们,而不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无条件效忠自己。 朱翊钧颓丧地把自己丢进了座椅里,他自认已经为这件事竭尽了智谋和努力,甚至用上了“第二人生”这样的金手指,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朕只是不明白,明明很清楚、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就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这只是宏大愿景的一个开始,但朕还是把它搞砸了” “因为这里是大明啊陛下。” 张居正看向朱翊钧的眼神彻底柔和了下来,要不是身份不允许,他都想拍拍朱翊钧的脑袋。 他看着眼前这个懊丧的孩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热血莽撞的自己,刚开始时踌躇满志,稍有挫折就立刻懊丧萎靡了下来。 “大明太难改变了,即使是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付出血的代价;即便有了血也不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即便能改装了,也要提防着这张桌子再被人搬回去。 与其说是这件事太过复杂,不如说是陛下还没有足够的觉悟更恰当,您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拦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 朱翊钧讶然地抬起头,旁人不知道张居正的心思、他可是知道历史的,张居正最终为自己挑战那头庞然大物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抄家、人亡政息、被万历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和四代诰命,甚至险些被开棺戮尸,所有跟他有关的官员都遭到了万历皇帝的清算。 所以张居正是知道改革有多难的,凭他的聪明才智、大概率也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可他最后还是做了,这不符合常理。 “那先生还朕是说,先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兼帝师了,你大可以装模作样地把这几年混过去,然后带着名望和财富回去安享晚年,没人会因为这个责怪你的。”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最后露出了自己标志性的温润微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臣不够聪明,功名利禄和身家性命确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那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过可悲了呢?” 朱翊钧从椅子上把身体撑起来、端正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从没这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敬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现在才明白改革家”这三个字的分量。 你会成功的,虽然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种大获全胜,但你实际上还是给大明好好地续了一波命,奈何天命已经抛弃了大明啊 第79章 毛君诚 随着朝堂上对偃州事件的争论不休,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冬季,各地的举人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京城寻找旅店租住,为一个月后的会试做准备。 “少爷,这么冷的天您还出去游学啊?咱们回客栈抱着火炉看看书多好” “老是看书会把人看傻的!偶尔就应该出来走走,看看这市井百态,茗烟你也出来长长见识。” 年轻俊秀的书生怀里抱着一摞新书、好奇地走在燕京街头左看右看,他的小厮茗烟背着书篓跟在他身后一脸苦相,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家少爷。 说好的就是出来买两本新书,结果少爷走着走着又拐到这南城来了,这南城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吵吵喳喳的戏园子就是商铺、耍把式卖艺的,哪儿是读书人该来的地方。 与其他从外地赶过来参加科考的书生不同,毛君诚从不去茶楼、青楼这种繁华清雅,适合读书人和附庸风雅的权贵子弟高谈阔论的地方。 他偏爱到一个城市最繁华热闹的街头,去观察这个城市普通市民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情况,他早年游历四方拜师求学、自然风光都看遍了,而今唯一在意的就是当地的人文特色。 作为大明的政治中心,燕京天然地吸引了天下各地的权贵商旅、甚至还包括海外朝贡国的商队,再加上长达百年的安定繁荣,燕京市民的精神面貌也远好过其他地方的百姓。 毛君诚在街头看得是两眼放光,忍不住对身后的茗烟慨叹一声。 “不愧是燕京帝都、天子脚下啊,你看这走在街上的百姓都活得面色红润步伐轻快,这才是好地方呢!” 茗烟把脸侧到一边撇撇嘴角,他不像毛君诚读过那么多书和文章,对天子脚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向往和期待,茗烟戳戳毛君诚,把他的视线引向街道旁的一个巷子里。 “您往那儿看看,那也是燕京的好地方。” 繁忙热闹的街道旁,绸缎铺子的老板为了不要让隔壁酒楼的气味沾到自己的宝贝丝绸上,特意在两家店铺中间留了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子。 在那个逼仄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只能隐约看出人形的生物静静地瘫坐在地上,眼冒红光的饿犬不住撕咬着他身上仅存的鲜肉,路旁的行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多看一眼。 “这大明的人这么多,天底下哪儿都有穷死饿死的,其实燕京帝都跟琼州远恶都一个样,我要不是运气够好遇到了少爷您,我就是住在燕京也得往那个角落里一躺等死,哪有什么人人都不挨饿的地方啊。” 毛君诚被茗烟怼得无话可说,他不知怎得想起了一句西夷传过来的谚语:哪怕是像君士坦丁、巴黎、大马士革这样伟大繁荣的都市,离近了看,那些无人问津的陋巷里也满是冻饿而死的乞丐和啃食尸体的野狗。 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为自己心中完美无瑕的燕京城做一些辩护,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扫兴地冲茗烟挥了挥手。 “这市井人文看够了,回客栈念。” “少爷,咱们今天换条道走,那边儿开了家烤鸭店、东西做得特别好吃” 毛君诚抬腿欲走、茗烟却一把将他拉住了,还反常地把他往更远的那条道上拉,弄得毛君诚一脸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呢?烤鸭店明明在因为那个人吗?” 毛君诚朝他们原本的前进方向上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茗烟在顾虑什么: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每个过路的人,似乎在向他人寻求帮助。 然而没有一个路人愿意搭理她,他们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就匆匆离去,每个人都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况且和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妇人扯上关系既没有好处,还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 茗烟在毛君诚正义的谴责眼神下不禁有些羞愧,虽然头低了下去,但他还是挺起胸膛继续嘴硬。 “您是个穿绸缎衣裳的书生,长得又是一副斯斯文文好说话的模样,过去了准被那个疯婆子缠上!咱们在这燕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事都没处说理去!” “读了书不就应该替不识字的人说理吗?不然那些圣人之言就都被读到了狗肚子里!” 毛君诚甩开茗烟拉着自己的手大踏步走了过去,茗烟也只好一脸绝望地跟在后面,他家少爷哪里都好,就是爱管闲事这个毛病一直管不过来。 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书生快步朝自己走来,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不知怎地有些畏惧,然而她刚想转身离去,毛君诚已经走上前来朝她拱手一礼。 “老人家,我见你在这里徘徊许久了,有什么晚生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可警告你,别看我们家少爷年轻面善就觉得他好欺负,我们家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 老妇人还在犹豫着怎么应答的时候,茗烟突然凶神恶煞从一旁窜出来警告了她一句。 举人老爷可惜这么显赫的人物已经超出了老妇人的认知范围,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毛君诚的袖子。 “他既然叫你举人老爷,那你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才子?请问你知道那个就是皇上的官儿们在哪判那些恶人吗?” “这您说的应该是刑部?刑部的官员们都在午门内办公,不过五城兵马司就离这不远,他们应该能代为转达。用脚走的话恐怕还有些距离,茗烟,去帮老人家雇一顶轿子来。” 毛君诚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老妇人,她的布鞋早已经被穿得破烂不堪,上面还沾着许多可疑的暗红色凝结物和泥块,毛君诚疑心那些是脚底被磨出的鲜血。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毛君诚的出身本就不差,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之后更是完全没考虑过银子的事,平日里就常做仗义疏财的事情,也不差眼前这一件了。 茗烟嘟嘟囔囔地去旁边的轿行雇轿子,老妇人连忙想跑过去拉住他。 “轿子就不用了!老身付不起雇轿子的钱,都从偃州走到这儿来了,也不差这几步路。” “你是硬生生走过来的” 毛君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从偃州城一路走到燕京他完全不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件壮举。 连天子的快马都要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从燕京赶到偃州,眼前这个老妇人年逾五十,沿途也没有可以落脚的驿站和旅馆,到底是怎样的信念才支撑着她从偃州一路走到这里来的。 在毛君诚表示会自掏腰包雇轿子送她去五城兵马司之后,老妇人感激得热泪盈眶、连连朝他鞠躬道谢,甚至还想给他下跪磕头,吓得毛君诚连忙侧过身去把她扶了起来。 “这我不过是帮了您一个小忙而已,这样小生是要折寿的!千万不要这样!” 茗烟雇完轿子赶了回来,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讥讽一句。 “呵,她一个不知哪来的邋遢老婆子、还操着口江浙那边的方言,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也就是少爷您心善” 老妇人沉默地把头低了下去、算是默认了茗烟的说法,毛君诚狠狠瞪了茗烟一眼,让他把后面更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第80章 不平 毛君诚和老妇人坐在轿子上,茗烟抱着书篓嘟嘟囔囔地跟在一旁,毛君诚还是有些在意老妇人从偃州来这件事,便试探性地开口问了一句。 “您从偃州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人家说天子脚下总归是有法度的,毕竟皇帝和那么多大官儿都看着呢” “啊是、是吗” 听到这话,毛君诚立刻支支吾吾地把脸侧了过去,从偃州来、身上还有冤屈,这恐怕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偃州事件有莫大的牵扯。 偃州事件可是趟大大的浑水,牵扯其中的大小官员数以千计,从同窗和朋友们的言论中来看,朝廷对于此事似乎还没有一个公允的处理结果,朝堂上仍然在争论不休。 能一路从偃州走到京城来,这个老妇人身上背负的冤屈一定非同小可,再问下去就很容易把自己给扯进来,有的事情就算仅仅是知情也会招来莫大的麻烦。 朝廷很忌讳举子参与政事,一是举子不比寻常百姓,秀才、举人在燕京算不得什么,在地方上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他们的言论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一片区域内百姓对朝廷的感官。 二是举子的人际关系一般非常复杂,同窗、前辈、老师、乡党林林总总一大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举人会跟谁扯上关系,这就使得官员镇压举子之时多了几分顾虑。 因此,如果大批举子们抱成团来发声,即便是真正的朝中大佬也无法完全忽视他们的声音,处理起来极为麻烦,而且你还没当官就这么棘手了,真让你混出个名堂来那还了得? 学会避祸是每一个官员预备役的必修课,你在家乡斗斗土财主、不法官吏可能会被传为佳话,在朝廷大事说跳出来恶心人就一定是灭顶之灾,朝廷的老油条们有的是办法来整治一个不听话的小年轻。 毛君诚不敢再接话,老妇人也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轿子里,一炷香的工夫过去、轿子停在了五城兵马司的门前。 毛君诚起身要把老妇人搀扶下去,老妇人却颤颤巍巍地推开了他,不让他从轿子里出来。 “你就送我到这里,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 毛君诚僵在了原地,心底有种强烈的用袖子遮住自己脸的冲动,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下了轿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五城兵马司的大门。 门口的兵丁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在问清老妇人的来历后,一个军官模样的明军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怎么就在他值班的时候给碰上了? 他隐蔽地打了个手势,身旁的兵丁立刻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把老妇人给扶了进去,毛君诚立刻想高声呵斥他们,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 军官朝四周看了看、最终把目光停在了毛君诚乘坐的轿子上,他带着四五个兵丁把轿子和茗烟团团围住,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轿子旁的茗烟。 “你们跟那个老东西是什么关系?也有冤屈要向本官申诉?”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家少爷堂堂的一个举人,怎么会跟那种穷鬼扯上关系?兵爷您明察。” 茗烟讪笑着凑了上来,他主动将轿子的帘子掀开,让军官看清毛君诚身上书生的服饰、未经风吹日晒的白皙面庞,又有意无意地让手里的钱袋子滑落到军官的袖子里。 军官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袖子里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面上严峻的神色不由缓和下来。 他也不是很愿意招惹一个举人老爷,毕竟谁知道眼前这个穷书生会不会在几年后成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就算毛君诚只是拜在了一个有势力的老师门下,碾死他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杂碎也跟玩儿似得。 “原来是进京赶考的啊赶紧回去念你的,今天的事情不许对旁人说起!” “不提、绝对不提!您忙您的,我们这就离开。” 茗烟连忙催促着抬轿子的人离开,到了兵丁们看不见的街角才把轿夫们遣散,一人塞了点碎银子、告诫他们不要把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对着毛君诚长出一口气。 “早跟您说会惹上麻烦的?幸亏您举人的身份能镇住那些死配军,不然咱们今天麻烦可就大了” “咱们在这儿等等我想看着那位老人家出来。” 此话一出、茗烟顿时像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跳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您是不是还没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您是马上要考进士科、跃龙门的举子,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今天吗?怎么就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瞎掺和呢?” “你害怕可以先走,我被抓了不会把你供出来。” “我是您的小厮,咱们出门前老爷百般嘱托我要照看好您的,要死咱俩也得一起死!” “那就陪我等。” 茗烟一时气结,读书人大多很有自己的主意、倔得跟头驴一样,他家这位少爷尤甚,只要拿定了主意,寻常人就算说得再多也劝不动他分毫,也只好气急败坏地一跺脚。 “我的好少爷哎!这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燕京又是文气汇聚、众正盈朝的好地方,怎么就非得您一个举人出头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 茗烟的话给了毛君诚很大的鼓舞,燕京城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那些恶人怎么着也要顾虑天子的威严,只要这件事往上传、到了真正的大人和天子耳里,正义就一定能得到伸张。 他满怀期望地站在街角等着,当天午夜,两个兵丁鬼鬼祟祟地抬着一张鼓鼓囊囊的草席跑了出来,两人将草席扔上马车驾车驶出城外,寻了个僻静的林子把草席一丢便匆匆离去。 毛君诚用颤抖的手将草席掀开,老妇人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露了出来。 第81章 君子诚之以贵 为老妇人收敛了尸首,毛君诚也顾不上自己满手满身的泥土,魂不守舍地走在回燕京的路上,午夜的燕京郊外出奇地黑,看不见半点光亮。 原来一直嘟嘟囔囔的茗烟此时也不抱怨了,他看看毛君诚那双失去了光芒的瞳孔,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宽慰他两句。 “少爷,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件事跟咱没啥关系,那老太太咱也不认识,别难过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恶心。 我之所以愿意送她去刑部,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因为送她过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但当我意识到她身上有冤屈、而且还可能跟某位朝廷要员有关时,我立马退缩了,因为这件事真的会影响我的前途。 说到底,我并没有因为读了很多圣人之言就比别人高尚多少,我只是希望给自己一种虚伪的道德优越感罢了。” “别这么说、少爷,千万别这么说。” 茗烟在一旁听得几乎哭出来,他没读过毛君诚那样多的书、说不出什么精妙的大道理来,但少爷这骂自己也骂得太狠了,直接就把自己之前为人处事的准则全盘否定。 这天底下哪就有那么多圣人君子了?大家都生活在社会良俗和王法的范围之内,偶尔发发善心、一辈子不做太大的恶事就算得上好人了。 教育、法律、良俗的存在从不是为了培养圣人,而是为了培养好人。 可惜毛君诚的良心远比一般人要大,他特别有读书的天分,十二岁中了秀才、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十六岁还能中个进士。 比起那些皓首穷经、把所有精力和心思放在四书五经上只为求得功名的举子来说,毛君诚轻而易举地就摘取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桂冠,因此可以把闲心放在那些无人问津的“俗物”上。 自己临行前老师的教导不断在耳边回响,迫得毛君诚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已经是堂堂举人、马上要去京城考取功名的人,为师没什么能再教给你的了,临行前送你一句话:你还记得自己名字的出处吗?” “学生不敢忘!‘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父母和先生为学生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诫学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所动摇。” “还记得就好,你以后走到哪里、都切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燕京的朝堂是每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证道之处,但也是天下最为波云诡谲的地方,你就算再没有底线、再坏事做尽也未必就能出头。 不要被燕京的灯红酒绿迷了自己的眼睛和心智,哪怕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为人处事也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毛君诚越想便越觉得难堪,最后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是故君子诚之以贵我都做了什么?我看着一个子女含冤而死的老太太走进刑部衙门、再被人把尸体丢出来,自己却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生怕被人发现是我送她过去的,我都做了什么” 茗烟看着地上失落的毛君诚一脸无奈,在被毛家收留当小厮之前,他就是大明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时代的乡村生活和平静、淳朴完全就搭不上关系,乡村里有的只是作威作福的豪绅老爷、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普通农民,偶尔闪过白莲教徒若隐若现的身影。 就算是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农民们还是希望能用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因此许多丑恶、残忍、骇人听闻的事情便油然而生,这不是什么人性本恶,而是不这样很多人就活不下去。 农民出身的茗烟早就把那些脏恶的东西看够了,因此完全不能理解毛君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如此失落,人命在这个时代可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起码百姓的不是。 “少爷,别多想了,再过一个月您还要考科举呢。” “科举对!科举的时候天子和首辅大人也会来!他们会来慰问参考举子,那时我就能把这件事直接禀告给天子和首辅,茗烟你真是太聪明了!” 毛君诚突然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还有一个方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他的那些书没有白读,这世间还是有地方可以申明公理的。 直接告到天子那边去!把这件事彻底闹大! 这个时代百姓和读书人的思想还较为淳朴,即便经过了叫门天子、修仙皇帝的苦痛,大多数人仍然相信皇帝是好的,只是被小人和歪理邪说给蒙蔽了,只要天子认清了那些小人的嘴脸,整个大明就会瞬间河清海晏起来。 偏偏这个思维误区是不能通过读书解除的,书读得越多、反而就陷得越深,非得像张居正那样亲眼见证了嘉靖、启元爷的统治模式,你才会对这个国家的皇室彻底绝望。 茗烟看着突然振奋起来的毛君诚几乎抓狂,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而且这样一来事情不就越闹越大了吗?就算皇帝只有十岁,任何闹到他面前的小事也足以变成能压死一片大官的大事! “不是这事儿虽然很悲惨、但也不至于直接闹到皇帝眼前?而且这样的话少爷您的前途怎么办?” “我相信大明,也相信君上,就算为了我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也得拼上一次!” 毛君诚越说便越笃定,激动地忍不住开始原地来回走动。 “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我得再找些同道来才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第82章 为民请命 又一个月过去了,今年的科举大典来临,朝中百官都暂时放下了对于偃州事件的争论,专心致志地为朝廷三年一度的科举盛事做准备。 朱翊钧坐在御辇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这是皇家每次科举的保留环节,天子要到考场视察一番、分下些取暖的炉火或避暑的冰块来体现对学子的关怀,有时候还要说两句屁话,体现自己对天下读书人的尊重。 总而言之又是件无聊的破事,朱翊钧仍旧不用做什么,只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点点头、朝一张张陌生的脸露出微笑就够了,然后那些人就会一副受到了激励的样子雀跃着退下。 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后世的明星了啊每天啥事不干就往这儿一派派(指躺着),没人指望他真的站起来做点什么,除了喘气以外再不需要别的技能。 尽管朝堂上阻力重重,但张居正还是在暗地里不断推进着对贪腐案件的调查,那些贪官的手笔实在太大了,大到即便有赵风子帮忙清账,钦差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搜集到了大量罪证。 现在所有搜集到的证据都已经被锦衣卫封存了起来,只要京里的诏书一到,江浙地区某些不干净的官员立刻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奈何所有事也就卡在“诏书”这最后一步上了。 嘉靖爷的晚年过得并不安稳,他的套路已经被徐阶、张居正等聪明人给摸透了,严嵩倒了以后,嘉靖再也没有亲信和精力去干涉朝政,只能不断向文官们让步。 隆庆是文官们理想中垂拱而治的明君,除了玩儿女人以外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放心地把权力下放给了以徐阶为首的文官,给了他们巩固自己既得利益的好机会。 向文官让利容易,再想把这些权利从他们嘴里扣出来就千难万难,这个过程是绝对急不来的,哪怕是占据着大义的朱翊钧和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是天子的御辇” “能看到天子的脸吗?我这边看不清御辇上是不是有人” “我看见了!杏黄色的龙袍!天子的面相一看就贵气十足啊” 前来参考的举子们纷纷弯腰行礼,以毛君诚为首的小团体暗戳戳地聚在一起交谈,考场的明军留意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把视线移开。 所有进入考场的学生都经过了严格的搜身,别说锋利的兵刃了,连一张写了字的纸条都别想带进来,只要监考考官不出问题,你完全可以相信大明应对科举作弊的丰富经验。 虽然这件事十分危险,但毛君诚还是凭借自己出色的口才和人格魅力笼络到了一批支持者,其中三人愿意跟自己一起叩见君上,其余人则愿意混在人群里呐喊助威,把气氛给烘托起来。 事到临头,毛君诚反而紧张地发起抖来,为了大义挺身而出是一回事、在危险面前感到恐惧就是另一回事了,尽管他不停在心中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奋斗,他的手仍旧控制不住地发颤,他越急躁、手上的颤抖就越停不下来。 一只手突然从斜里伸出来、握住了毛君诚颤抖不已的右手,毛君诚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才发现是额头隐隐开始冒汗的王文素。 毛君诚与王文素的交情并不深,他们每次谈及政事时,王文素的某些观点让毛君诚屡屡皱眉、觉得此人行事近似于酷吏,将来恐怕又是个邀宠媚上、结网罗民的小人。 没想到这次他刚开口王文素就爽快答应了自己的邀约,还表示自己愿意和毛君诚站在一起、一同觐见君上,这多少让毛君诚对他刮目相看,王文素貌似平静地对他笑了笑。 “相信天子,相信大义,相信我们的决定。” 毛君诚能感到王文素的手心在出汗,但他的心情却不知怎地平稳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默默在心中复习连夜写好的题本,以免等会儿告御状的时候出了偏差。 “恭送陛下回宫。” 礼部侍郎代朱翊钧宣讲完了慰问举子们的圣旨,率先跪下恭送朱翊钧回宫,朱翊钧自无不可,微微点头、示意费瑛可以起轿离开。 眼看朱翊钧的御辇就要离开考场,毛君诚一咬牙,趁众人纷纷下跪行礼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王文素紧跟其后,并着剩下两人齐刷刷地跪在了朱翊钧面前。 “学生有冤屈要伸!还请陛下明察!” 御前侍卫们被突然冒出来的毛君诚等人吓了一跳,当即抬脚将四人踹翻在地、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刃瞬间架在了毛君诚等人的脖子上,还有几名侍卫立刻朝朱翊钧扑了过去,准备随时用肉身为他挡来自暗处的冷箭。 “都让开!朕站在自己的学生、臣子之中,难道还怕被小人暗杀吗?天子行事岂能如此畏头畏尾!” 朱翊钧黑着脸把身前的侍卫们推开,大踏步地走到了毛君诚、王文素面前,喝令侍卫们放开架在四人脖子上的刀,亲自将四人搀扶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笑而不语地观赏朱翊钧表演,这种伎俩在他面前是小儿科,忽悠忽悠毛君诚这种热血青年还是绰绰有余的,没看那几个站起来的年轻人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吗? 朱翊钧当然没有怕的理由,先不说在场所有举子都被严格搜查过,就算真出了事,他龙袍底下套的锁子甲也不是吃素的,这种没有风险的作秀机会他当然要牢牢抓住了。 趁着所有人都沉浸在他这波义正词严的表演时,朱翊钧侧过头,隐晦地瞪了一眼礼部侍郎。 你这礼部侍郎怎么当的?有这么个不稳定因素你事先居然没有发现,还让他当着这么多举子的面闹到了朕的面前,我看你侍郎不想干了! 朱翊钧很讨厌被人在公共场合质问某些问题,不仅是因为这样显得他手下的官员无能,更因为只要这个愣头青真的跳出来问了,他就必须做出回应。 比如公司年会上,一个愣头青当着全体员工的面跳出来、质问老板为什么不发年终奖,老板此时要是再找借口或推脱、这脸就丢大了。 就算公司是真的发不出来,老板也得猛地一拍桌子:为什么不给兄弟们发奖金过年?财务你干什么吃的!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把年终奖给我发齐喽!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被质问的上位者必须表态的问题,毛君诚现在当众提出来了,但凡朱翊钧不想让自己的形象一落千丈,他现在都必须做点什么。 第83章 天赐良机 然而朝廷里很多事情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更不能见光的,这次的偃州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朱翊钧要是当众直说:啊,是那帮该死的文官官官相护、你们赶紧去骂他们! 这样文官们固然要倒大霉,但朝廷的公信力和威严必然大受打击,到头来最亏的还是他朱翊钧,文官们只是他不听话的员工、不是他的仇人,真出了恶性事件朱翊钧也得替他们遮掩。 这就是一个极为恶心的困境,你不能把实话说出来,但处境又要求你必须说点什么让大家满意,应对这种困境的最好方法、就是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 张居正也若无其事地瞟了礼部侍郎一眼,直到目前为止、他和朱翊钧的合作都是愉快而充满了默契的,甚至朱翊钧已经成为了他的一股助力。 他有手腕和势力,朱翊钧有大义和名分、而且一直很积极地为他冲锋陷阵,没有朱翊钧的鼎力相助,张居正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抓住浙党这么大一个把柄。 搞皇帝就是搞我张居正!你小子什么意思?高拱那厮的余党是?下次京察你小子准挂嗷! 同时收到来自朱翊钧和张居正谴责的眼神,礼部侍郎头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因为参与主持科举被卷进这样的泥潭之中,朝中百官虽然对如何处置浙党余孽争论不休,但对于终结浙党的政治生命还是没有分歧的。 被皇上和首辅认为是废物还好说,要是被认定是浙党的残余,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发配到远恶地区为官,那基本就意味着他仕途的终结,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在偏远地区兴文教、治百业的。 “你当着天子和首辅的面胡说什么?你前途没有了!是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你们有什么目的?把你们的姓名和籍贯都给本官报上来!” 礼部侍郎的色厉内荏完全没有吓到毛君诚和王文素,两人既然敢在这种场合站出来、就已经证明了他们出色的胆识。 两人怒视礼部侍郎、刚准备大声报出自己的籍贯,朱翊钧抬手制止了两人的自报家门。 “为什么不让他们说?难道世道已经昏暗到了连天子都听不见真话的地步了吗?你们尽管把自己的冤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朕站在这儿,没人可以动你们分毫。” 朱翊钧狠狠瞪了礼部侍郎一眼,事情已经闹大了、你还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给按下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朝廷有问题吗? 与其让这两人闭嘴,让天下人自行想象朝廷的种种龌龊,还不如把话给说开了、大家再想办法解决,话说这种猪头是怎么混到侍郎的位置的? 朱翊钧的言行给了毛君诚很大的信心,他就知道大明的皇帝是好的、坏的只是那些小人而已。 “今贪官污吏于偃州结密网以罗民,百姓苦不堪言,今有一老妇徒步跣足至京城以求公理之伸张” 朱翊钧本来是满含不爽、甚至略带杀意看着毛君诚的,他有些怀疑这家伙是浙党派过来的死士,毕竟鼓动学生和老百姓闹事是江南那边的拿手好戏。 但他越听就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貌似这个人是来请求自己严惩贪官、彻查此次事件的?这难道是个自己人? 朱翊钧耐着性子听完了毛君诚对五城兵马司的指控、代表学子们请求朝廷严惩贪官的诉求,他的脸色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知道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已经烂了,但也没想到能烂到这种程度,而且如果不是毛君诚趁着慰问举子的机会站出来告御状,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皇城内发生了这种事。 毛君诚绝不可能是浙党派出来的,他的言辞语句之恳切可谓字字泣血,一个被地主、官僚收买的人是写不出这种文章的,这家伙真的是一个愿意为了心中信念堵上前途乃至生命的人。 说起来,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他朱翊钧和张居正卡在“批文”这最后一个环节上整整两个月,偏偏就这么巧,一个热血举子带着志同道合的同窗们在考场里把事情捅了出来,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发难机会? 朱翊钧从来就不是个相信巧合的人,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到张居正的身上,发现张居正也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两人都以为这是对方安排的愣头青。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两人这才敢相信毛君诚真的是没有任何背景、自己跳出来要为民请命的。 没想到朝堂上僵持了几个月的局面,最后居然会被一个小小的举人撕开裂痕,这简直称得上是天赐良机! 朱翊钧脸上温和淡然的笑容越发真诚了起来,他肯定而赞扬地拍拍毛君诚、王文素的肩膀,又换上一副沉痛悲戚的表情走到众人面前。 第84章 天子的演讲 朱翊钧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锋利的眼神缓缓扫过面前每一个人,人们要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要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没人敢与面沉似水的天子对视,刚刚还有些嘈杂的考场很快便彻底安静下来,即便是最后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举子们也不禁沉默下来,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打破了这份沉默。 费瑛读懂了朱翊钧的手势,他迅速把手里的小太监散了出去铺满全场,这些小太监会重复朱翊钧的言论,保证一会儿让考场内的所有人都听清天子在说什么。 朱翊钧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任由越发尴尬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着,连张居正都变得有些紧张,朝朱翊钧眨眨眼睛示意他感觉开始。 朱翊钧在心底快意地笑了出来,在演说方面、张居正是个彻底的外行,他不知道该怎么充分调动成百上千名听众的情绪,更不了解沉默的能量。 沉默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再等一等,让紧张的情绪在沉默中感染到每个人身上,让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汇聚在我身上。 毛君诚紧张地浑身紧绷,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喘不上气来,他紧紧盯着朱翊钧的嘴唇,似乎想把,剧烈的不安和紧张令他手足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对方明明还一个字都没有讲,他的心跳和情感却已经被紧紧捏住,在胸腔里跳动得几乎炸裂开来。 天子身份带来的神性光辉和神秘帮了朱翊钧大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朱翊钧这才沉声开口。 “一个蒙受冤屈的老妇人徒步来到京城告御状,而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五城兵马司之内,如果没有毛君诚替她收敛尸骨,她的尸体现在已经做了野狗的盘中餐,这种骇人听闻的惨剧竟然是发生在京城、发生在天子脚下的。” 朱翊钧的声音相当低沉,考场内的众人不得不聚精会神才能听清他的话,连带着注意力、听众们将自己的情感波动一并交到了朱翊钧手上。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花招,过于高亢的声音虽然更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但也会让听者心生警惕、让演说者的论点失之理性和客观,尤其不利于说服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听众。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而是一个恐怖事实的预警: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试图将这个伟大的帝国割裂开来、将天子和他的臣民们分离开来。 他们闭塞朕的耳目,捂住你们的口舌,为的只是掩盖一个肮脏的事实:那些贪官污吏正在暗处偷走属于你们的东西。” 在场的数百名举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上述行为在儒家语境中是极不道德的,这么说的话直接把那些贪官污吏拖出去夷三族都是合理的。 不过陛下说得是不是有点骇人听闻了?而且这跟他们读书人有什么关系?朝廷自有法度和官员去处理这种破事,应该用不着花太多精力在上面? 为群众找一个显而易见的坏人,没有就立一个虚空的靶子,然后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那个坏人身上。 总而言之就是要告诉听众: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十分严峻,你们的利益被人偷走了!就是这群人偷走的,打倒他们、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们一起让大明再次伟大!ga! “或许会有人说:我是堂堂的举人、那些贪官污吏欺负不到我头上。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 即便以江海之大也起于涓涓细流的毫末,他们今天敢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明天就敢搬空府库、任人唯亲,后天就敢把科举的名额全部垄断,就算偶尔从指间漏出一个名额让你考上了进士,也是一生不得提拔。 太祖时期便有南北榜的先例,以太祖之英明神武,那些国之蠹虫尚且敢蒙蔽圣听、又何况今天?你们有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科举了,说不定你们之前辛辛苦苦考中的功名,就被那些贪官污吏拿来给他人做了嫁衣!” 考场内数百名举子一片哗然,朱翊钧这番话算是戳中了他们的软肋,不是每个人都像毛君诚那个天才一样十六岁中举的,实际上、大明的科举出奇地难考。 三年一次的大考一旦发挥失常就只能等下一次、或期盼朝廷开恩科,如果这期间家里父母去世,那这科举你也不用考了、老老实实回去守三年的孝。 大明朝廷还有“厌恶神童”的潜规则,认为过早中举的神童会给朝廷带来不幸,考官见你年纪太小直接扔卷子也是常态,还美其名曰:磨砺。当朝首辅张居正就吃过这样的亏。 就算是后世素以“神童”“文采斐然”而着称的纪晓岚,经历发挥失常、回家守孝这一系列事件后,科考得中也已经是三十一岁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啊? 大多数普通举子都是小地主的儿子,家里请先生、购置书籍是一笔可怕的花费,而且读书是长子才能有的待遇,其他儿子要外出经商、甚至做工为长子筹集经费,全家人拼老命供一个有天分的儿子读书。 后世某内卷大省的高考录取名额被划了一大块去支援偏远地区,愤怒的家长和考生直接上街游行,甚至有失去理智的群众冲击基层政府,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那还只是与科举完全没有可比性的高考名额,科举得中是能蠲免税赋徭役、当官、直接阶级跃迁到一方豪绅的,这么多举子寒窗苦读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的那天,朱翊钧拿科举来做文章,由不得这些举子不愤怒惊恐。 “如果你们这次放过了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一定大受鼓舞:原来贪污十万两的代价只是异地为官!他们会更加嚣张、更加肆无忌惮地偷取原本属于你们的东西! 放过那些贪官、就是在杀死你们自己的前程! 那些人压榨百姓、织网罗民时我没有发声,因为我不是普通百姓; 那些人掏空府库、官商勾结时我没有发生,因为我既不经商也不指着官府的赈济; 当那些人把我的科举名额卖给别人,把我的升迁机会卖给别人时我想发声了,但那时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 愤怒、敌人、未来的美好愿景、圣天子的号召,层层加持之下、考场内举子们的愤怒被瞬间引爆,要求严惩贪官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朱翊钧点到为止地闭上嘴,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 看着,这些举子的愤怒是不会停止的,前来参考的举子数以千计、而朝廷最后只会多上百来名进士,那些名落孙山的举子会怎么想? 朱翊钧略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没心思和眼前这群举子一起愤怒,这场演讲的负面作用很快就会让他头疼不已。 为了挺张居正,他这次可是一口气得罪了不少文官,朱翊钧其实相当讨厌这种当出头鸟的苦差,但如果十年后有人问他:请问你对张居正的改革做了什么贡献? 朱翊钧总不能说:我在后面扯他后腿来着。这种行为跟土木堡战神有什么分别? 朱翊钧对自己的定位相当清晰,他就是个负责开团的,只要把事情炒起来、闹得足够大,张居正自然就会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把一切都搞定,张居正才是那个负责打输出的c位。 赌对了! 毛君诚此时激动地几乎跳将起来,他站在人群的最前端高声呐喊,像是一滴心甘情愿汇入大海的水,在此刻尽情感受海的伟力。 他拿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做了一场豪赌,赌大明还没有彻底烂透,赌朱翊钧和张居正是希望这个国家好的,赌这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万幸的是他赌对了! 冯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张居正身后,大明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此时被遗忘在了角落里,二人在愤怒的人群面前渺小得仿若一叶扁舟,但却雷打不动。 “不枉咱家把司礼监的活儿都放下了,老天我们的幼帝刚刚做了什么?” “他让语言披盔戴甲、上阵厮杀。” “看样子,大明出了一位了不得的陛下不是吗?” “那你还敢招惹他?” 冯保无声地笑了笑:“我这种当奴婢的跟你不一样,奴婢只能有一个主子,无论陛下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亲政之后都还是会换上自己最顺手的奴婢的。” 冯保笑呵呵地看着朱翊钧的背影,他早就知道这位幼帝不喜欢自己,朱翊钧的个子往上长一寸,他的政治生命、甚至物理生命就短上一寸,朱翊钧或许对付不了那些老臣,但处理他冯保还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当家奴的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世人只听说过三朝老臣,可曾有人听说过三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大明的特殊体制之下,太监对皇室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嚣张跋扈如刘瑾,武宗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就把他打得万劫不复。 李太后可不是个普通的妇人,她想管教皇上又怕皇上心怀怨怼,很多恶心的事情就只好由他冯保来做,这就是他冯保在太后那里最大的存在意义。 想抱紧太后的大腿、他就必须恶心朱翊钧,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张居正若无其事地看向冯保,能爬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这足以说明冯保之阴狠和野心勃勃,这绝不是一个会甘心俯首受诛的人,陛下亲政之前看来还有一场劫难要过。 第85章 皇陵 朱翊钧在科举考场的演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科考结束的当天,毛君诚就带头串联了上百名举子联名上书,要求朝廷严惩涉案贪官,绝不能再给那些人残害黎民百姓的机会。 朝中巨大的阻力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文官大多很爱惜羽毛,现在再跳出来就很容易被认为是那些贪官污吏的同党,对他们珍视的名声会造成致命的打击。 张居正没有急着处理那些贪官、也没有对举子们的上书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把所有被捕贪官和他们的家人从各地押解进京统一关押,任由愤怒和谣言在民间发酵。 这股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捉捕、定罪、处罚不是个一蹴而就的流程,张居正还需要民间把注意力投在这件事情上更久一些,以免到了最后关头又有人跳出来搞幺蛾子。 针对那些涉案吏员和地主豪强的处置也被最终敲定,朱翊钧为那些人找到了一个好去处:皇陵。 这些人的处置本来是最为棘手的部分,他们虽然也是罪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但往往又罪不至死,抄家、流放等处罚显得量刑过重,会让人们认为朱翊钧刻薄寡恩。 而如果不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根植当地上百年的一个个豪强是绝对无法被连根拔起的。 长在身体上的肉瘤是不会自然脱落的,必须用铁血手腕把他们给割下来,改革不是请客吃饭,非流血无以称之为变革。 况且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留着一群在当地呼风唤雨又对朝廷心怀怨恨的豪强是非常危险的,朱翊钧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些人。 既要展现朝廷的宽仁,又要让这帮豪强付出足够的代价、从此再也没有威胁朝廷的能力 那你们去给朕守皇陵。 历朝历代的皇陵都是一个大工程,基本都要从皇帝一登基就开始修建,很多时候一朝还修不完、继位的皇帝还得接着为先帝修陵。 大明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在燕京失势的官员赶到南京养老,在宫中失宠的太监赶到凤阳去给祖宗守灵,也算是给这些人留下了最后一份体面。 相比流放、抄家,百官和豪强们对这样的处置显然更能接受,至于被迁往皇陵的人都是个什么待遇?那就不是他们要管的了。 这个时代的迁徙是件既辛苦又危险的事,沿途的颠簸、水土不服都是会要人命的。 押送那些人的明军也不会讲什么人权,基本就跟赶牲口一样,早点把那些人赶到目的地了事,老人、孩子、体质较弱的女性在路上就得死上一波。 京畿地区的地主、豪强们也不是什么大善人,皇陵是朱翊钧的,皇陵附近的土地可是那些地主豪强和权贵的,京畿别的没有,权贵特别多。 那些被迁移的豪强要在当地置办产业、重新安顿下来,就得再被京畿地区的豪强和权贵们剐一遍,这可是帮心黑手狠、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再强横的豪强被这么折腾一番也要变成死狗,即便他们活下来也不会再对朝廷有什么威胁了。 就让他们在皇陵附近好好活着,这些活生生的例子会时刻提醒所有人:与他们的皇帝为敌到底是什么下场。 结束了一天突袭捉捕的美好生活,朱翊钧带着麾下兵丁在客栈里安置下来休息,今天的雨出奇地大,这种天气还冒雨行动的话恐怕会让士兵们染上风寒。 风寒在这个时代也是足以致死的大病,而且冒雨赶路难免会让士兵们心存怨怼,明天的抓捕行动就推迟到雨停为止。 凌晨两点,控制着祝广昌躯体的朱翊钧终于丢掉手中的题本长出一口气,各位大臣和举子的上书总算是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后续的计划书要安排了。 毛君诚带头上书之后,朱翊钧和张居正要面临的题本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虽然所有事务都是张居正在处理,但这些题本朱翊钧还是得亲自过一遍。 定期观察朝政、阅读大臣们上的题本是很重要的事情,大臣们的性格、为人、能力都能从他们上奏的题本中略知一二,朝中的派系变动和人际关系也藏在这山一般的题本之中。 毛君诚的上书就更是不得不看了,朱翊钧事后把他的档案调出来看了一遍,发现这家伙的人生简直当得上“主角”二字。 十六岁中举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赌上前途和身家性命上书,这是什么行为?放在别的小说里都能当主角了好! 这种既有人品又有能力的大臣实在太难得了,朱翊钧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招进自己的文秘班子,未来或许还能指望毛君诚接张居正的班,这种级别的人才值得朱翊钧多费些心神。 这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一下子可以忙完的,可熬夜是很伤身体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朱翊钧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 朱翊钧那具身体去睡觉,拜托神明大人偷偷把题本抱到祝广昌这里来,处理完了再让她送回去。 “辛苦了,过两天我让费瑛偷偷弄点好东西来改善一下伙食嗷。” 朱翊钧心满意足地揉了揉雨的脑袋,放在平时、雨早就扑上去跟他翻脸了,但神明大人明显是困得受不了了,晃晃悠悠地惦记着朱翊钧答应她的大餐。 “让御厨多做点水晶虾仁,那个东西甜甜的还蛮好吃的,还有那个红色的酱也好好吃哈啊~不行了受不了了,我先去睡觉了,拜拜。” 雨抱着怀里的一大摞题本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整个人化作无数光粒很快就消失在了房间中。 第86章 破冰 “原来神明也是需要睡眠的吗?还是说这家伙只是单纯的懒罢了” 吐槽完雨、朱翊钧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身体上的困乏固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避免,但长时间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仍会存在,他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悉悉索索的动静从门外传来,朱翊钧立即把藏在枕头下的尖刀摸了出来贴着手臂反手藏好,只要推门进来的人他不认识,朱翊钧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人开膛破肚。 捉捕豪绅和官员是个相当得罪人的活儿,朱翊钧这几个月来抓了不知多少地头蛇,用雷霆手段灭杀的也有近百人,江浙这块儿谁想杀他都不意外。 “哥哥,还没睡吗?” 清儿弱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朱翊钧松了一口气、随手把尖刀甩向一旁的书堆。 朱翊钧平日里就有行军时读书、记录的习惯,尖刀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没入书页之中,只留木质刀把在外面,这样万一情况紧急、朱翊钧随手就能把它再拔出来。 朱翊钧从内侧打开房门,清儿抱着自己的枕头怯生生地站在门外,柔顺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上,更为她平添几分惹人怜爱的娇弱。 朱翊钧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笑容,他单膝跪在地上让清儿不用费力地仰视自己,伸手抹掉清儿脸上还在往下滴的水珠。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了还不睡。” 见朱翊钧把脸凑了过来,清儿有些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布枕头,两人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已经算不上什么陌生人,但彼此的关系还是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程度。 朱翊钧很疼爱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但又担心自己触痛清儿心里的伤疤,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日常生活中多照顾些清儿。 清儿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兄长、甚至父亲的温暖,她本能地要离朱翊钧再近些,但被伤害过的心再想敞开就难得多了。 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心意,谁都不敢率先迈出那一步,只有在眼神不经意间交汇时,才会露出尴尬却欣喜的笑容。 本来两人之间应该由朱翊钧来破冰,但最近又是朝堂纷争、又是捉捕豪强,朱翊钧忙得头都快裂开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等不及了的清儿这才决定主动出击。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清儿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 见清儿畏惧地往后缩了缩,朱翊钧尴尬地挠挠自己的侧脸,主动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清儿抿起嘴唇、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无声的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朱翊钧挠了挠侧脸、感觉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侧身把清儿迎了进来。 “先进来,我这里还有干净的毛巾,先帮你把脸上头上的水都擦擦。” 清儿乖巧地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朱翊钧手拿毛巾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头上的水珠,清儿整个过程像精致的洋娃娃一样乖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朱翊钧猛看。 朱翊钧被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盯得有些慌张,他乐于用各种小技巧操控人心为自己谋利、甚至对自己的本事引以为豪,就像他一番话把毛君诚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他根本不是那么好的人,只是表演出了别人希望从他身上看到的品质而已。 但他今天晚上却尴尬地想要逃离,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朱翊钧从没尝试过和异性建立亲密的关系,雨和太后是一开始就在那里的家人,用不着他去努力、这份感情本来就在那儿。 两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既渴望和某个人建立亲密的联系,又害怕和下意识地逃避这种行为,真的失去后又独自一人怅然若失。 朱翊钧又忍不住挠了挠侧脸,他前十年挠的脸加在一起都不如今天晚上多。 “大晚上的怎么不睡觉,冒着雨跑到我这边来?” “一个人睡不着,会做噩梦” “那你睡床,我趴在桌子上凑合一宿。” “我想能抓着你的衣服睡,就跟白天一样。” 因为白天大多数时候需要赶路,军营里没有女人、清儿也不会骑马,朱翊钧就经常把这个小家伙安置在自己身前,两人共乘一匹战马赶路。 清儿在马上颠啊颠得总是犯困,朱翊钧便用布条子在自己身前缠了几道,澳洲的袋鼠一样把清儿兜在身前,让她可以有更高的睡眠质量。 朱翊钧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被挠破皮了,以他的心理年龄再做这种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虽说他前世也有过“妹妹”这种宝物,但清儿还是差点意思。 “额,那我趴在床沿上睡,你抓着我的袖子?” 清儿略感不满地轻踹朱翊钧膝盖一脚,低下小脑袋不发一语,无声地表示:你今天说什么我都赖在这儿不走了。 “行,我再去给你抱床被子。” 朱翊钧最后还是苦笑着放弃了抵抗,话说他小时候也是跟家里人睡的来着,等清儿十岁了再跟她谈分床的事情。 身侧躺着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朱翊钧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浅浅入睡,结果他刚迷迷糊糊地睡着,眼前越发明亮的阳光就已经把他叫醒。 “这就天亮了?” 朱翊钧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清儿不知已经起来了多久,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费劲地给自己整理头发,见朱翊钧醒来开心地笑了笑。 “你醒了吗?早上好啊哥哥,我去厨房把早餐端来,今天的早餐就在这里吃?” 她昨晚睡得出奇地安稳,自从那个大火蔓延的夜晚过后,她就再也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的体验了。 朱翊钧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昨晚的睡眠质量极差,现在肉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看来想适应这种生活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清儿刚刚出门,又蓦地把脑袋探了进来,只露出半张脸羞怯地冲着朱翊钧笑了笑。 “以后,偶尔也一起睡。” 第87章 初次见面 一周之后的又一个夜晚,朱翊钧控制着祝广昌的身体躺在自己亲爱的床上睡觉。 一个人睡觉虽然很自在,但每天都这样的话挺无聊的,雨倒是时不时地会过来陪他,但那家伙睡相太差了,经常在梦里一脚把朱翊钧给蹬到床底下去,或迷迷糊糊地抱着他的脑袋开啃。 因此雨来的时候朱翊钧就在皇宫里睡,雨要是没来,他就回到祝广昌的身体里睡觉,这种平静的生活逐渐稳定了下来。 朱翊钧睡得正香,突然有人用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腰,他下意识地想翻个身,但右臂上上轻微的麻木感提醒了他,他最终只是把头侧了过去试图重新入睡。 过了一会儿,腰部被戳中的不适感再次袭来,朱翊钧的腰异常怕痒,不怕别人打、就怕别人戳,便只能一脸无奈地把身子侧过来睁开眼睛。 清儿侧躺着、脑袋枕着朱翊钧的右臂,右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左手轻轻地戳着朱翊钧的腰,一脸心安理得的无聊模样。 说是偶尔,其实这周以来不是基本每天都是吗 “怎么了啊小祖宗?这大半夜的” “我睡不着我努力了好久,但就是睡不着” “那你白天在马上就少睡一点嘛” 半夜被吵醒的朱翊钧本来十分暴躁,但看着清儿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心中怒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无奈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 拘捕令发下之后,好不容易咸鱼了两个月的祝广昌等人又忙碌了起来,整个江浙地区到处跑,一天里能有半天工夫是在马上度过的。 朱翊钧和李荣山、邓元飞这种身体硬朗的倒还好,清儿白天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朱翊钧怀里睡觉,晚上几乎没有睡意。 小家伙白天又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晚上到了客栈一躺下、浑身哪哪儿都疼,根本就别想好好睡觉。 清儿最开始两天还有些拘谨、不敢打扰朱翊钧睡觉,后来只要自己睡不着就一定把朱翊钧戳醒,缠着他出去散步、讲故事、吃宵夜。 总之是她不睡、朱翊钧就休想好好睡觉,害得朱翊钧现在不得不学着怎么在马上休息,或是在张居正以外的文人授课时小憩一会儿。 小孩子六岁正是粘人的时候,朱翊钧现在算是体会到了父母带孩子的艰辛,幸亏是清儿足够可爱、让他发不出火,这要是换成他自己的幼年版,朱翊钧估摸着自己已经抽了他不知道多少顿。 “那我抱着你出去吹吹风?说不定转一会儿就想睡了。” “好,我还想去后厨,这家店的云片糕特别好吃。” “这周已经吃三次宵夜了,这么放纵自己的话会变成肥肥的哦。” “哪有一周三次夜宵就会变成肥肥的道理嘛” 清儿不满地晃了晃朱翊钧的臂膀,或许是之前几年被饿狠了,她对摄入足够的能量和糖分有很强的执念,每天都要在正餐之余再吃上不少甜食。 算了,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辛苦、就让这孩子吃点零食补补,清儿现在瘦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朱翊钧不知道清儿之前是怎么一个人生活下去的,不过肯定没有好好吃饭,一个六岁的孩子瘦得触目惊心,都快到营养不良的程度了,是该多吃点东西把肉长回来。 不过让这孩子吃太多甜点是不是不太好?后世经常有糖会让人变难看的说法,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但这种事情还是尽量避免得好。 赶明抽空去光禄寺看看,跟那边的御厨学一些不用放糖的点心和小零食,挑几个原材料能在集市上买到的做给这个小家伙吃 朱翊钧一边用一团浆糊的大脑胡思乱想,一边轻车熟路地把清儿从床上抱了起来走出门外,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不禁一激灵。 清儿缩在朱翊钧的怀里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初冬的晚风有些寒凉,但朱翊钧的怀里很温暖,一冷一热,就像是在微冷的空调房里盖被一样舒适,行走时轻微的摇晃摇篮一样令人安心。 朱翊钧不禁把怀里那个温软的小家伙抱得更紧了些,他以前养过一只小虎斑,他总觉得清儿和那只虎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但清儿吃甜食的模样的确能给他很大的安慰,让他能冷静下来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些不妙的声音,清儿警觉地动了动耳朵,朱翊钧仍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此时再顾不得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 “小心!” 清儿轻喝一声从朱翊钧怀里翻身跃下,瘦小的身躯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将朱翊钧往后拉了一步,瘦小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身前。 朱翊钧正震惊于清儿灵敏的身法和可怕的爆发力,箭矢钉进木板的“笃笃”声在身前响起。 数枚羽箭齐根没入朱翊钧身前的地板,如果他之前没有被清儿拉住,现在恐怕已经被乱箭射成了一只刺猬,朱翊钧不禁心底一寒,劈手打烂身旁的窗子、握住根尖锐的木刺充当兵器。 他现在好歹也是经历过战阵的将军,刚刚居然对敌人的冷箭毫无察觉,放箭之人一定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看来今天的刺杀有江湖中人参与。 “好身手,不愧是朱抱歉,现在应该叫你朱含清小姑娘了?蜀中唐门的功法名不虚传啊。” 一个温润儒雅的书生从墙头越了下来,与他一同越下的还有六七名黑布蒙面的神秘人,此人居然是之前为刘老爷效力的赵风子,此时不知为什么又跑到了朱翊钧面前来。 见赵风子提到这个话题,清儿不禁捏紧了手里的银针,能一眼就认出她所使的功夫,要么此人的武功造诣非比寻常,要么对方就对自己做足了功课,这两种情况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好在赵风子对为难一个小姑娘毫无兴趣,他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朱翊钧一番,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看样子,比起你攻城拔寨的本事,安营扎寨的本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祝广昌。” 第88章 受制于人(一) “我们认识吗?还是说我把你的什么狗屁亲戚给抓了起来?” 朱翊钧冷笑一声,眼睛虽然还在与赵风子对峙,可耳朵却在极力观察着附近的动静,希望能听到李荣山、邓元飞他们带兵赶来支援的脚步声。 如果给他一匹战马、一杆长枪、最好还有一身盔甲,赵风子和他这十几名随从根本算不得什么,朱翊钧完全有信心抱着清儿学一回赵子龙。 他和祝广昌的习武都只有一个目的:在装备精良、准备充分时,在几十名重甲亲随的簇拥下冲击敌阵,或者在战马交错之间与敌将决生死。 战场才是祝广昌这种武将的主场,这种近乎于巷斗的模式会极大地限制他们的发挥,朱翊钧还没有白七那样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真在这种环境跟对方翻脸,朱翊钧连护着清儿离开的把握都没有。 “我?我本来是想放倒看守者溜进关押那些贪官的地方,在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前教他们串供来着,但你最近的表现实在太过抢眼了,所以就忍不住顺便来看看你。” 留意到朱翊钧的神色,赵风子贴心地从袖子里掏出小型牧笛模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顺带一提,你应该安排几个岗哨巡夜的,我在你那些手下的窗户上戳了个洞,然后往里面喷了些能让他们一觉睡到后天的烟雾,你今天没有支援了。” 朱翊钧心猛地一沉,这几个月来一切实在是太顺利了,他仗着自己官军的身份和百来名手下横行乡里,那些团练和小混混欺负起来实在太顺手了,以至于他连岗哨这一茬都给忘了。 然而他忘了,地方上的团练、土匪的确不是平望卫和白五手下的对手,其他卫所的明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夜袭友军,可恨他的那些人还能从江湖里调人来对付他。 江湖从来都是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的系统、从元朝就是,他们曾经在太祖、成祖的高压下向朝廷屈服,但随着大明自上而下的逐渐腐败,江湖再次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江湖人士遵循着义气、情理等大明官员听了便要皱眉的规则,而且异常默契地抵制朝廷任何形式上的干预,就算一个侠客被仇家灭了门、凭他自己绝无复仇的希望,那这个侠客也绝不会把求助官府当作一个备用选项。 而且江湖中人大多对朝廷的官职、爵位嗤之以鼻,除非是那些有了家小或厌倦了漂泊的侠客,否则朝廷收买江湖中人的难度极高。 但这个群体的破坏力却相当可观,这个位面的侠客们战斗力得到了大幅加强,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战场,一个顶尖侠客灭杀百来名官军也十分正常。 侠客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身体强度,朱翊钧所在的位面毕竟是低武位面,如果说普通人的身体强度在强弓硬弩面前就是一张纸,那外功高手们就是把那张纸对折之后的强度。 土木堡战神最爱用的太监王振就曾经突发奇想,利用朝廷对江湖的影响力征召了一批顶级高手,把他们安排在正面战场上充当精锐突击队使用。 这批顶级高手中最出名的要数少林大师——普渡。普渡大师的外功练得可谓登峰造极,而且这位大师很热衷于表现自己,隔三岔五就要给武林豪杰们表演手捏铁刀、喉结顶枪尖的狠活。 这位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在战场上表现神勇,一度亲自率队突破了也先太师的阵线,然后他就得到了瓦剌军的高度重视:四个瓦剌百人队的箭雨齐射! 不得不说普渡大师还是有水平的,他见势不妙、一把抓起地上的敌军尸体挡在身前,这个机智的小操作成功帮他挡住了近半的箭矢。 后来瓦剌军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普渡大师的遗体,花了半个时辰才把剩下的一半箭矢拔出来,一群人边往外拔箭边感叹:这外功高手的身子骨就是硬朗,箭头卡在里面老难拔了。 土木堡之变几乎把所有顺服朝廷的武林中人全埋在了北边,现在武林里要么是根本不吊朝廷的邪派,要么是把师父、长辈、朋友埋在土木堡的名门大宗,朝廷现在对武林的影响力也就可以想象了。 这么一群自行其是、抵制官府、蔑视权威但破坏力十足的人在整个天下四处流动,这简直就是每一个统治者的噩梦,现在似乎有像赵风子这样的聪明人打起了这帮人的主意? 朱翊钧不认识赵风子,但还是本能地从他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威胁,这个文弱儒雅的书生身上潜藏着可怕的破坏力,他或许不能像张居正那样为一个王朝续命,但让大明折寿的本事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满脸横肉、骑马跨刀的壮汉才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羽扇纶巾、见谁都笑呵呵的读书人,再强壮的匪徒也只是难缠的孤狼,那些笑呵呵的读书人可是能把国门打开,放进来杀之不尽的吃人猛虎。 就像改变了战争的不是经验丰富、心狠手辣的战场宿将,而是那个一辈子都没亲手杀过人的马克沁爵士。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打算顺手除掉你的,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赵风子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一步步朝朱翊钧走了过来,他的步伐缓慢、身体松弛,看不出一丝要战斗的意思。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就像一个嬉皮笑脸的混混走过来要揽你的胳膊,你明知道他下一步就要揍你,但不是每个人都敢先下手为强的,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钧有一种劫持这个混蛋搏一把的冲动,但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还是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赵风子赞赏地看了朱翊钧一眼,显然很欣赏朱翊钧最后做出的决定。 “去把学会了怎么串供的那些贪官都做掉,钦犯被杀、英雄遇刺,这么好的故事,就当给我们的祝百户铺路了,咬紧牙关。” 最后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剧烈的危机感猛地涌上朱翊钧的心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枚灼热的铅弹已经打中了朱翊钧的右臂,疼得他当场扑倒在地。 第89章 受制于人(二) 清儿猛地将银针从指间射向赵风子的咽喉,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赵风子背后摸上来,弹指一枚铁珠便将清儿射向赵风子的银针击飞。 弹珠与银针相撞的尖锐声传来,赵风子和朱翊钧捂着耳朵往后退了一些,清儿和黑衣人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清儿一眼,他刚刚本来是打算徒手抓住银针的,但清儿的暗器来得极快,他没有徒手抓住的自信,为求保险只能用铁珠将银针击飞。 这个小丫头未免也太邪门了,六岁就有这个手法,再过十年岂不是整个江湖都难逢敌手了?十六岁的顶级高手现在的后辈还真是让他们这些老家伙充满了危机感啊。 “你踏马到底有什么毛病” 朱翊钧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风子,这一枪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要赵风子愿意,这枚铅弹就会直接从他的眼眶里钻进去、说不定还能飞出来,可赵风子只是打伤了自己的右肩。 别看他现在疼得倒在地上直抽抽,可赵风子这枪既不致命也不致残,反而能成为他向朝廷邀功的筹码,哪个明将不希望天天有人给自己来上这么一枪啊? 清儿再也顾不得什么赵风子,双眼含泪地跑到朱翊钧身边蹲下,用半生不熟的穴位知识尝试着帮朱翊钧止血,小手按着记忆里的穴位在朱翊钧的伤口附近连点数下。 然而她的技能点全点在了暗器上,即便清儿没有记错穴位的位置,薄弱的内力和指力也完全起不到止血的效果,手忙脚乱之下反而把朱翊钧的枪伤弄得更严重了。 朱翊钧被她按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家伙貌似还因为过于紧张、把不少泪珠子滴到了他的伤口里,当场就把朱翊钧给疼了个死去活来,动手的要不是清儿他一定一巴掌上去。 之前出手的那名黑衣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踏步上前要为朱翊钧止血,清儿还想阻拦,黑衣人一只手就把她的抵抗镇压了下去。 “想保护重要的人,你还得更努力才行,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黑衣人毫不客气地教训了清儿一句,干枯老朽的右手伸出来连点三下、朱翊钧的流血便奇迹般地被止住,连剧痛都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清儿抿起小嘴狠狠地瞪着黑衣人,她现在很想嘴臭这个神秘人两句,但形势貌似不太对劲、而且对方刚刚帮了朱翊钧,她朱含清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之前被赵风子派出去灭口的几个黑衣人几个纵身跳了回来,黑衣人们朝赵风子点点头,赵风子随即对今天的会面做了番结束陈词。 “你身上有一种倨傲而散漫的品质,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屈居于任何人之下,太平光景倒还好说,但像这样昏暗的世道、你将来一定会跳上舞台来表演一番的,我很看好你。” 眼看赵风子就要离开,朱翊钧也顾不上什么作死不作死了,拼尽全力朝着他的背影大声询问。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你难道能保证我起事之后一定会臣服于你吗?你说过我不会屈居人下的!” “能对付朝廷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只要朝廷倒了就行,功成不必在我,如果你足够优秀、我甚至还会考虑为你效力。按你自己的想法行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赵风子头也不回地冲朱翊钧挥挥手,清瘦的身影很快就在黑衣人们的簇拥下消失在了夜幕中,朱翊钧不知怎么有些信了他临走前的话,他们两个很可能还会再见。 真是个怪人心心念念着推翻朝廷、颠覆大明,看上去却对当皇帝谋求荣华富贵这种事毫无兴趣,难道又是个道衍一样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吗 赵风子率人退去后、庭院里又恢复了令人尴尬的寂静,朱翊钧沉吟片刻,决定夸赞一番清儿来让小姑娘从惊吓中缓一缓。 “看来我以后需要把守夜和岗哨的事情布置一下了,幸亏你会武功,不然我今天肯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提到这个话题、清儿一下就慌了神,她下意识地抱紧朱翊钧的手臂试图辩解。 “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 清儿紧张地结巴了起来,她看着朱翊钧焦急地想解释些什么,但情急之下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两行清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建立,但摧毁它只需要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言,她也不想跟朱翊钧撒谎的,但“随手救下的幼女身藏绝世武功”这种设定不是太奇怪了吗?正常人都会对她心存芥蒂的? “不是、我胳膊!你把那枚铅弹又按进去了一点,我刚才就想说了!” 朱翊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还是第一次挨枪子打,这个体验是真踏马地疼,难怪明明是不致命的枪伤,那些中弹者还是猛地抽一下就倒在地上。 偏偏清儿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抱他胳膊,这次就恰好抱在了枪伤处,眼看那枚子弹又往里陷了一分,朱翊钧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清儿眨巴眨巴眼睛、终于理解了眼下的状况,被火烫了似得丢掉怀里朱翊钧的右臂,又给朱翊钧平添了一份痛苦。 “啊、啊啊?哥哥你怎么不早点说?来人呐!快来人啊!” 朱翊钧险些被清儿气得晕过去,他今晚第一次觉得“蠢萌”不是那么吸引人的属性,话说清儿这孩子平时看上去挺机灵的啊,刚才这番操作把朱翊钧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别嚎了,刚才那个书生不都说那帮废物给人迷了吗?我房里有药,赶紧趁伤口没结痂把铅弹抠出来!不然我以后就只能驮着你出来了!” 清儿连忙把朱翊钧拖进了房间,两人如是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朱翊钧凭着自己一知半解的卫生知识和清儿精湛的针法,最终还是把中弹的伤口给处理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就只能等天亮的时候进城去找郎中了。 第90章 二度刺杀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钧右臂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清儿这边已经累得睡了过去,今天晚上又是刺客又是处理伤口,可把小姑娘给累坏了。 点点星芒突然在朱翊钧眼前浮现,雨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房间里,朱翊钧不禁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雨降临在寝殿以外的地方。 雨戳戳清儿的脸蛋撅起嘴,显然对一个凡人的美貌与自己旗鼓相当非常不满。 “她可是在武功这件事上骗了你哎,一点都不介意的吗?” “介意啊,我想知道这个武功我能不能学。” 朱翊钧完全不接雨的挑拨离间,左手小心翼翼地帮清儿把被子盖好,这孩子的胃不是很好,晚上睡觉不盖肚子的话很容易着凉。 他压根就不在意清儿向他隐瞒了武功的事情,谁身上还没几个小秘密了?他朱翊钧还不是向清儿隐瞒了“第二人生”的事情。 再说人家小姑娘是为了救他才暴露的,这足以说明清儿不是为了加害他才隐瞒了武功的事情,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 “切、真没意思,余可是在帮你好吗?男女主前期要是不闹出点意外和摩擦,后期就一定会出现车祸啊、白血病啊这种大事的,爱情不曲折一点哪个观众会爱看啊。” 雨高举双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伸了个懒腰,而后仰面一个倾倒躺在了朱翊钧的腿上,把朱翊钧和清儿两个人隔开,朱翊钧啼笑皆非地捏了捏雨的脸蛋。 “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计较就算我是主角她也不是女主角好吗?” “这还差不多。” 两人相视一笑,还没等这份温馨的氛围持续多久,邓元飞赤裸着上半身一大脚“轰”地把门踹开,身后打着火把、手执钢刀的士兵们咋咋呼呼地鱼贯而入。 “将军!将军!将军你没事将军!敌人在哪儿呢?” “噫!” 清儿本来缩在朱翊钧怀里睡得正香,邓元飞踹门的巨响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小姑娘一睁开眼,一大群衣衫不整、赤裸上身的大汉提着刀就冲了进来,心理阴影要多大有多大,当即就吓得躲在朱翊钧怀里瑟瑟发抖。 清儿今天晚上基本就没睡,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在帮朱翊钧处理伤口,睡眠是严重不足的。 朱翊钧老熬夜冠军了,但清儿一个六岁的孩子正是缺觉的时候,躲在朱翊钧怀里困得摇摇晃晃,看得朱翊钧很是心疼。 “没事儿,你继续睡,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清儿迷迷糊糊地松开抱着他的手,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软糯的声音撒娇。 “那你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许关门。” “好好好~” 朱翊钧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揉揉清儿的脑袋就把邓元飞拽到了房门口,头转过来的时候表情瞬间从温和变为凶恶,其变脸速度之快堪比京剧变脸。 朱翊钧一条胳膊搭在邓元飞脖颈上,恶狠狠地把他的脸拉到面前、压低了嗓音低声训斥。 “吵什么吵,没看见人小姑娘在睡觉吗?把你衣服给我穿好!” “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迷晕了,怕老大你这边出事” “猪头!被人家用了迷烟都不知道,现在才过来有什么用?给我收尸吗?” 李荣山和白家兄弟仍然在迷烟的作用下沉睡,邓元飞的运气比较好,他睡前和部下偷偷喝了不少烈酒,怕朱翊钧闻到酒味责罚他们,睡前还特地把门窗都打开通风散味。 烈酒本来就有缓解迷烟的作用,再加上房间内通风效果很好,邓元飞和手下很快就醒了过来。 闻到房间里残留的迷香味道,邓元飞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随手扯了条裤子边跑边穿就带人赶了过来。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邓元飞的运气也是四个人里最坏的一个,因为朱翊钧现在正在气头上。 虽然今晚的主要责任在于朱翊钧自己没有做好安排,次要责任是赵风子太过大胆和狡猾,谁都没想到他会因为这样扯淡的理由,带人以这么阴间的方式突袭过来。 但朱翊钧今天被折腾了一晚上,胳膊上中弹的地方至今还隐隐作痛,要不是那个赵风子的脑回路比较奇葩,祝广昌这个小号今天晚上就得废。 朱翊钧前前后后活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清儿他舍不得骂,赵风子那个疯子他抓不着,那就只能拿邓元飞这个倒霉蛋出出气了。 邓元飞自知理亏,他今天先是在行军途中带头喝酒,后是被人轻易迷晕险些导致朱翊钧被斩首。 这些罪过加在一起,朱翊钧一顿军棍把他打残都是可以的,现在只骂他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 朱翊钧劈头盖脸地刚骂没几句,一个极为清脆、近似于炒豆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周围明军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溅起的碎石片在他脸上割出几道浅浅的伤口。 这个声音在场的明军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是军中的制式鸟铳! “敌袭!敌袭!” “敌人还没走,这是火枪的声音!” “我中箭了!我中箭了!快来个人救救我啊!” 刚刚还静得只有虫鸣的庭院瞬间炸开了锅,受伤的人躺在地上不住哀嚎,受惊的士兵语无伦次地乱叫,各队旗官扯开了嗓子呼喊部下,现场乱成一片根本谈不上组织。 邓元飞麾下的毕竟还是一群盗匪和民兵,邓元飞也没有指挥部队作战的经验、不知该怎么弹压骚乱,庭院里的数十名士兵顿时乱作一团。 朱翊钧四下环视一圈,周围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阴影里藏着多少人,贸然还击的话一定会方寸大乱,最终被对方各个击破。 “都别慌!不要急着还击,就近找掩体先行观察情况,等待各队旗官指挥!” 众人被朱翊钧镇定自若的气魄感染,心中稍定,立刻按命令寻找掩体躲藏起来观察四周,各队旗官嘶喊着把自己的队员聚集起来,等待着朱翊钧的进一步指示。 清儿此时也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清醒过来,她立刻披上床边的外衣就要走下去。 “有敌人来了吗?我可以帮” “呆在里面别出来!推门进来的不是我就赶紧跳窗跑!” 没等清儿把话说完、朱翊钧猛地一把将房门甩上,低头一骨碌就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安全的角落。 他前脚刚走,几枚羽箭和暗器就猛地钉在了地板上,看来这伙刺客就是冲着朱翊钧的人头而来。 第91章 约定 清儿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外面,房间里安静地针落可闻,房间外却已经化作了血与火的战场。 房间外被火光照得通红,无数影子纠缠、厮杀在一起,一个个高大如怪物的影子又轰然倒下。 一个黑影从屋顶下窜下来想拉房门,他怪物般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抽搐着停了下来,似乎是被弩箭之类的东西从腰部射了进去。 另一个黑影从角落里突然窜出来,干净利落地一刀砍断了它大半个脖子,喷溅而出的鲜血洒满了大半个纸做的门窗。 那个黑影的脑袋和身子一起晃啊晃,突然就斜着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又因为皮肉和骨骼的粘连没有彻底掉下去,最后无奈地被倒地的身躯压在下面。 清儿努力想要分别出外面哪个影子是朱翊钧的,但那些影子从房间里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为了防止对方的枪手和弓箭手循着声音射击,朱翊钧现在一句话也不敢说,每次发布命令都只让身边的士兵大声转述,清儿也无法从声音判断出他是否安好。 黑夜,刺杀,鲜血,死亡,生死未卜的家人这些糟糕的联想让清儿忍不住颤抖起来。 “又是这样” 眼前的场景让清儿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家里也是这样黑,也像这样令人绝望地安静,不过那次房门被黑影们顺利地推开了。 她害怕地躲到了床底下,肥虎拖着母亲上了楼,父亲冲上去要和肥虎拼命。 钢刀入肉的声音传来,父亲的头皮球一样从楼梯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正好滚到清儿面前,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不要想起来不要” 清儿的身躯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自己整个人裹进了被子里,祈求这段噩梦赶紧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不断晃动的火光和喊杀声终于平息了下来,朱翊钧咬牙把钢刀从最后一名刺客的尸体上拔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今晚的刺杀算是被他应付过去了。 朱翊钧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他的脑子足够灵活、刺客们的职业素养也不是盖的,朱翊钧尽力施为下还是数次险些丧命,幸好那些人的长刀上没有淬毒。 第二批来杀他的刺客和赵风子不是一波的,赵风子带来的人清一色的武林侠客,这批人更近似于军队,偏爱鸟铳和锋利的长刀,更注重集体作战。 不过那些精锐刺客的数量太少了,朱翊钧最终还是沉着冷静地运用人数优势,将那些阴影里的老鼠挨个揪了出来,至于也没有刺客逃跑就只有天知道了。 朱翊钧脸色凝重地拔出插在手中盾牌上的苦无,苦无的尖端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紫黑色的妖冶光芒,显然是被主人喂饱了毒的。 幸亏朱翊钧生性谨慎,混战一开始就直接从手下那里抢了面盾牌过来护住自己,不然早就在刚才的混战中交代了。 不过什么人才会用苦无来刺杀自己呢?而且地上的那些长刀看样式有点像日本武士刀啊。 虽然中原也有人用这种兵器,但侠客们更偏爱铜钱、银针这种隐蔽小巧的,明军和山贼更偏爱标枪、梭镖这种破甲能力优秀的远程兵器。 倭寇的业务范围这么广了吗?都敢直接跑到江浙腹地来搞刺杀了,看来部分地主豪强的交际圈很广啊,都交际到日本人头上去了。 “你去把今天的伤亡、斩获统计一下,受伤的士兵包扎上药,中毒的士兵先清水、再用烈酒冲洗伤口,冲完了也包扎起来,记得灌醉了再冲,不然得活活疼死。” 大部分明军队伍中是没有“军医”这种生物的,最多有随军的郎中、下手不知轻重的同袍用并不干净的布条帮你把伤口包起来, 朱翊钧是很想治好所有伤兵的,毕竟直面过死亡的老兵是真正的财富,他们的勇气和冷静都不是新兵蛋子们可以比的。 但这黑灯瞎火地看不清路,他们一路走来也没有发现医馆,就只能委屈这些伤兵先顶一晚上了,等凌晨他再派人骑马去请郎中。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清洗创口、还得用烈酒,但邓元飞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周围的明军也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邓元飞此时看朱翊钧的眼神多了一些顺服、态度也更加恭敬,朱翊钧刚刚镇定自若的指挥和战术上的胆大心细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士兵们喜欢慷慨护短的将领,畏惧严厉苛刻的将领,但所有士兵最终都会向那个最能打的将军献上忠诚。 这就是军队里的潜规则,谁能带他们活下去、带他们一直打胜仗,这个人在士兵们心里就比神仙老子都牛比,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今天晚上要是让他邓元飞来指挥这次夜战,就算最后杀光了那群刺客,几十名士兵估计也死得不剩几个了,因此邓元飞是真服气朱翊钧。 明军快速把战场清理完毕,后续的事情有邓元飞看着、不用朱翊钧再费心,他这才放心回去查看清儿的状况。 朱翊钧刚一推开房门,一团黑色的不明生物便飞一般撞进了他的怀里暴风式哭泣,弄得朱翊钧一脸的哭笑不得。 “傻丫头,你怎么知道推门进来的就是我?万一是坏人不就把你给拐跑了吗?” “我知道的,哥哥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我知道的” “都没事了,都没事了,那些坏人都被我打跑了。” 朱翊钧耐心地一边安慰清儿一边轻拍她的后背,清儿过了很久才勉强停下来,但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低声抽泣。 “哥哥,你别做这些事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去好好地,吃好多好吃的,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 朱翊钧不禁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想像个咸鱼一样把政事全扔给张居正,张居正没了就申时行,实在不行还有张四维,他总归能混完这一辈子的,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可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昌菜人……神州陆沉的惨剧就发生在几十年后,每每从史书上读到那些爱国志士的悲惨结局,朱翊钧就总有一份意难平。 他或许不是个英雄,但也是一个有心气的正常汉人,他必须拼尽全力地去阻止那场惨剧发生,那不是什么中原皇朝的正常更迭,而是一次天灾。 面的眼前那双纯净的眼睛,朱翊钧最终还是没敢许下承诺,因为他肯定做不到、也不想欺骗清儿,他只能揉揉清儿的脑袋以示安慰。 “没事的,小坏蛋肯定打不过大坏蛋,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没人能杀我的,” “真的吗?哥哥会永远永远呆在我身边吗?” 面对清儿期盼的眼神,朱翊钧神情肃穆让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晃了晃,又温和地笑了出来。 “永远,我发誓。” 第92章 英雄登场 随着抓捕范围的进一步扩大,意料之内和意料之外的副作用纷纷涌现出来。 江浙地区大批官员落马、剩下的官员也人心惶惶,不少地主富商抓准这个时机偷税漏税,本该押解进京的税赋比原来少了整整三成,还有一大部分没收上来。 地方盗匪蜂起、城内恶棍横行,许多地主豪强不甘心束手就擒,就干脆鼓动佃农甚至直接勾结山贼盗匪造反,江浙地区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各地的民变、匪患变成题本雪花一般飞向燕京,六部和内阁忙得焦头烂额,从地方到朝廷一时之间都疲于应对。 这次就连朱翊钧控制的祝广昌也压不住场面了,他手上的兵力不过数百、正规军更是少得可怜。 他只能勉强保住偃州附近的州县不受盗匪侵扰,就算是那些受朱翊钧保护的州县里,浑水摸鱼的地痞流氓也已经让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在此危急关头,“忠厚长者”封志林果断站了出来。 “江浙是大明的心腹要地、更是重要的税赋来源,而今北方俺答汗贼心不死、东南倭乱又愈演愈烈,朝廷正是需要人才和安定的时候,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提到北方的俺答汗,朝堂上百官不由面色一变,不怪没人注意到女真人在搞些什么,实在是俺答汗的光芒太过耀眼了。 俺答汗是草原上的一代雄主、也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此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蒙古人与大明边军的实力对比,让蒙古军从一堆叫花子般的流氓团伙变成了装备精良的割据势力。 与汉人印象中野蛮落后的草原部落不同,俺答汗极为注重农牧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他在位期间蒙古部落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盔甲和工艺品的精良程度甚至不输大明。 草原可汗能拉出几十万骑兵并不稀奇,但俺答汗在巅峰时期拥有一万余精锐重装骑兵,从人到马都被精良厚重的甲胄覆盖,侧翼还有同样精锐的三万本部轻骑护卫。 一锤定音的重骑兵集团,精锐的轻骑兵,庞大的仆从军,发达的手工业您就是成吉思汗? 幸好嘉靖、隆庆朝的边将和内阁大臣都足够给力,后来俺答汗又不知怎地开始沉迷佛学日渐颓废,这个大明的心腹大患近几年才消停下来。 但俺答汗留给大明的阴影让百官久久不能忘怀,这也是后来张居正那么注重完善边防的原因。 有了封志林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喷子挑头,朝中其他抱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 他们倒不全是利益相关或脑子有坑,官僚系统是天然的保守派,大部分官员厌恶一切变动,对他们而言、现有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再不需要任何改变。 严刑峻法本就让人反感,而且迁移本土豪族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这一套要是在洪武、永乐两朝玩玩就罢了,在启元玩他们很怀疑今天的大明还能不能压服那些豪族。 想让百官同意这次对豪族的处置,朱翊钧必须拿出足够完善可行的方案、流放豪族后对大明各方面影响的预测、地方民生和治安的恢复建设计划 浙党早已在朝中失势,因此朝中百官大多能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视角上看待问题,只要朱翊钧能拿出合理而完备的计划,想说服他们其实难度不大。 这些东西朱翊钧当然准备了,但他只是今天这场戏的男配角,真正要烘托出的另有其人。 朱翊钧也学聪明了,他用不着说服这些人、也用不着驳倒任何人,只要自己和张居正不松口,这些人叫得再凶也没用。 接下来无论谁跳出来说了什么,朱翊钧都笑呵呵地冲他点头致意、一脸赞许,听到任何相反的建议果断摇头,被逼得不能回避了就耍无赖。 “好啊,朕也觉得这样的处置有待商榷,但总放任那些举子和学生们闹着也不是个事儿,不知哪位贤才愿意为朕去游说一二呢?” 提到这个问题,刚刚还慷慨陈词的大臣们不由沉默了下来,就连封志林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生怕朱翊钧让他去劝服那些举子。 偃州事件的要害有三环:朱翊钧的大义、张居正的手腕、毛君诚的舆论制高点。 这三环里最脆弱的就是毛君诚,他也是浙党余孽最花心思去撬开的点,只要让这个愣头青知难而退甚至转换阵营,偃州事件就还有反转的可能。 然而毛君诚那个年轻人实在太顶了,他四处奔波宣讲,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与同学老师和在朝官员痛陈利害,不断将偃州事件炒热。 朝中已经有好几个“仁厚长者”“意见领袖”去劝闹事的举子们以大局为重,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毛君诚和王文素给联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生的清誉尽毁、灰溜溜地逃了回去。 毛君诚的成名之战是对决一名督察院的御史,那名御史自信满满地跑去教小年轻做人,结果被毛君诚一席话说得羞愧难当,一头跳到了燕京的护城河中,差点就没有抢救回来。 大明的御史言官是个什么德性众所周知,风闻奏事、单凭一张嘴吃饭,一个个都是朝堂上的老喷子了,聚集在一起连嘉靖爷都要退避三舍。 连督察院御史这种战斗力极强的喷子都被骂得跳护城河,其他官员在嘴皮子上就更不是对手了。 而且他们在站到毛君诚面前那一刻就已经输了,你一个朝廷要员驳倒了十六岁的孩子算什么本事,要是输了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里外不是人。 张居正站在原地打瞌睡,吕调阳、张四维等有分量的大臣默不作声,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大臣要么是无足轻重的小官,要么是封志林那样单纯出来刷存在感的。 朱翊钧铁了心耍无赖,这些官员能拿他怎么样? 眼看事情似乎没有转机了,那些忧心忡忡的官员也只能暗叹一声退了回去,封志林等投机者过足了嘴瘾也站了回去,朝上百官的思维开始逐渐发散。 江浙那边动乱关他们京官什么事?别影响了漕粮和第二年的俸禄就行,话说燕京南边那个戏园子里最近多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第93章 京营外派 百官袖子一拢头一低,就等着朱翊钧宣布退朝、自己好回家去吃午饭。 张居正此时却突然站了出来,众人不禁将注意力全汇聚在他身上,朱翊钧一脸“诧异”。 “哦?首辅对偃州事件还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当,无非是为陛下拾遗补缺罢了。” “先生教朕。” 朱翊钧笑眯眯身体前倾、双手揣在一起,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张居正早有预谋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题本准备开讲。 其他官员还在犯迷糊,张四维、吕调阳等人一眼就把局势看明白了,这是君臣二人唱的一出双簧啊。 看来张居正这个首辅不仅手腕极为强硬,连圣眷都很是深厚,点子扎手啊 针对江浙盗匪蜂起、城中动乱的问题,张居正提议由老成持重的勋贵挂帅,抽调部分京营士兵前往匪患最猖獗的几处驻扎,与当地卫所联手围剿民变和匪寇。 当地豪绅被迁走以后田地就空了出来,这些田地正好可以让京营去搞军屯,不求能赚多少银子,总归能给京营老爷们找点活干,别整天等着张嘴吃皇粮。 土木堡之变后京营九废了,早年俺答汗率兵叩京的时候,嘉靖和徐阶都不敢派京营老爷们出城与俺答汗接战,生怕这群废物一出城就直接溃败、回身冲击城门,把燕京城直接送给俺答汗。 偏偏京营的数量还贼多、还要给他们发饷银,虽然大家都知道京营不存在操练这回事,但兵器的耗损还是一年报地比一年多,堪称小型的财政黑洞。 百官看这些拿银子不出力的废物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有的时候朝廷财政青黄不接,连他们这些文官老爷的俸禄都发不齐全。 京营的废物将军们居然还乐呵呵地吃着空饷、报着耗损,把京营士兵当农奴和苦力使唤去经商赚钱,偶尔还要喝醉了以后在城里聚众斗殴,真是岂有此理! 反正嘉靖、隆庆时期已经重新整肃了边防,被俺答汗兵临城下的嘉靖爷更是在极度的羞愤下,向甘肃边区运送了大量的佛朗机炮、明军战车和粮食辎重,一度扬言要反攻草原。 如今的大同总兵李若珣也是个狠人,凭着一手车营、重炮、锐骑与巅峰俺答汗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敢定期到草原上搞斩首战术清理小部落、突袭蒙古部落聚集点,把砍蒙古人当成娱乐活动。 至于山西其他边军?他们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俺答汗入寇的过程中他们堪称积极主动、沉着冷静、一触即溃、一溃千里,颇有后世国军转进如风的战斗风采。 不过嘉靖和隆庆朝也已经进行了边防整肃,因此战斗力是可以相信的大概。 辽东总兵李成梁就不说了,正常辽东军的战斗力可以拿满清汉八旗作为参考,敢打敢杀、久经战阵又有李家父子统领,一手骑枪冲锋连俺答汗都要退避三舍。 你可以不相信辽东将门的人品、但请相信他们的实力,只要东林党的文官老爷们不整文官督军、调离李成梁、坑杀戚家军这种烂活,定期往辽东送银子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这个位面虽然没有出现过戚继光,但北方还有李若珣、李成梁这对双子星顶着,俺答汗晚年能做的恐怕也就是念念佛经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仗都让边军打了、乱都让各地卫所军和标兵营平了,就连拱卫天子、维持治安的活都有上直军十二卫做了,嘉靖朝改组过的三大营看上去也还有点战斗力。 那还要附近卫所的几十万京营炮灰干什么?而且你们真的有四十万人? 正德年间京营搞过一次清查,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额定四十六万的京营实际上只有十八万是活人!剩下的明军受不了奴隶般的待遇早就逃亡了。 这十八万里还有十三万是光吃饷不干活的废物、一次都没有操练过,被将领当作农奴和工人使唤了一辈子,再刨掉老弱病残孕及非战斗人员,四十六万的京营居然只拿得出一万多还堪用的士兵! 不是没有人提议过要整顿京营,但京营毕竟是拱卫京师和天子的重要武装力量,而且文官、勋贵、宗亲、皇室的势力在京营里盘根错杂,轻易动刀的话不知会冒犯到哪位神仙。 嘉靖、隆庆时期就曾尝试过对京营动刀,但成果嘛 就算谈不上成效显着、也称得上是原地踏步,甚至还给了那群废物要更多粮饷的借口,现在已经彻底摆烂了属于是。 现在的百官已经对京营老爷们彻底失望了,这群吃空饷的废物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就算哪天燕京沦陷了,我们等秦良玉从四川发兵勤王都不会再看你们一眼! 因此百官对于调京营去江浙平叛堪称欢呼雀跃,眼不见为净,而且就大明朝廷这个赖账的素养,京营老爷们出了燕京城就再也别想要到一两银子的军饷。 而且这还不叫裁撤卫所,顶多算把燕京附近的卫所移镇到江浙罢了,不违反祖制也不需要持续的资金投入,朝廷凑一笔开拔的银子出来就行。 张居正也相当满意这个决定,现在京营的废物们把位置腾出来了,他正好从九边选拔精兵猛将重建三大营,把老师徐阶未竟的事业给办利索了。 以往的京营除少量精锐的亲军侍卫以外,绝大部分部队都是卫所军和三大营,而三大营从成祖开始就不是可以远征的禁卫军了,而更类似一个大练兵场。 河南、山东、甘肃等地的卫所军和标兵营会定期轮流进入三大营操练,保证内地的卫所军也能有一定战斗力,不要一发生民变就跟满清似得一溃千里。 然而随着大明边军甩落、草原俺答汗崛起,朝廷迫切地需要一支能打硬仗、听朝廷指挥的嫡系精锐,传统三大营无法满足这个需求。 嘉靖末期就对三大营进行过改组,试图以募兵制取代卫所军,建立一支规模更小但战斗力更强的精锐部队。 然而徐阶能力是有的、可性格太油滑了,三大营改组地并不成功,还要等张居正把这件事做完。 至于这个统军的人选,那就到了朱翊钧投桃报李的时刻,他准备派张维贤过去。 虽然这个位面的张维贤看上去非常不靠谱,但这家伙在历史上也算得上名臣,能力和家世也都是有的,带人欺负一群山贼盗匪应该不成问题。 张维贤要是连这个活儿都干不了,那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老老实实从江浙滚回京城玩儿女人,在染上奇奇怪怪的病死掉之前给老张家留下香火就行。 第94章 考成法 能把京营赶出京城、省下一笔军饷就是天大的好事,京营整顿本身就是大明的老大难问题。 张维贤是谁、能不能打百官才不在意,把京营派出去平叛本身就是废物利用,利用的结果好不好不是重点,把废物们占的位置和资源腾出来才比较重要。 百官的初步讨论结果是:英国公之子张维贤挂帅、加游击将军衔统帅全军;定武伯王元宝任副将从旁辅佐,两人总共带兵八万前往江浙平叛。 不要觉得这个数字过于夸张,考虑到京营的吃空饷程度,张维贤手下最多五万余明军,运气差一点人数直接跌破三万,能用的战兵和青壮一万朝下,不多给点人实在是做不了事。 大明后期虽然总兵衔泛滥、但也不是能随便给出去的,每个总兵对地方军镇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江浙这种大明的就更要谨慎对待。 游击将军就比较合适了,反正大明的将军衔不值钱、给张维贤一个临时的名分就够了,等张维贤把垃圾倒完就能直接撤掉。 王元宝是嘉靖时期崛起的名将,在九边打了一辈子的仗战功赫赫、最后因为受伤不得不隐退。 朝廷本想封他一个指挥使和卫所,让这位忠心耿耿的明将能够安度晚年、福荫子孙,但王元宝主动拒绝了这一封赏,请求封他一个不能世袭的伯爵衔。 王元宝中年丧妻后便再也没有续弦、妾室也没有找,而是专心抚养亡妻留下的幼女,他自己没有可以接替指挥使的子侄,眼看这么大年纪估计也生不出儿子了。 反正朝廷给王元宝卫所也没人继承,那还不如干脆给他个伯爵衔、再多给点赏赐,将来自家女儿还能嫁得体面一些,朝廷怜悯他一片爱女之心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张维贤名门之后、背靠英国公府的支持;王元宝九边宿将,老成持重、战功赫赫,两人带队前往江浙平叛剿匪堪称十拿九稳。 派兵前往江浙的事情很快就被敲定,百官的反应也很平静,拿犯官和豪强的地军屯虽然听起来不像话,但能把京营这帮垃圾倒掉的话,的确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见百官情绪稳定,朱翊钧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放在喉结上清了清喉咙。 这是他和张居正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可以来点猛的了。 “就这么办,江浙地区官员紧缺,地方政府难以运转的问题内阁有办法了吗?” “这六部和内阁暂时还没有解决的方法,只能先把尚未分配官职的举人、进士派遣过去,只是缺口仍旧很大。” “一群没有施政经验的学生直接分管一县事务怕是有些不妥,这样,给每个调任的官员和小吏设立考核标准,清丈出的田亩、增加的户口、征收的税赋列入考核标准。 每月月末一小测、每年年终一大测,合格者晋升嘉奖,未达标准者革职查办,表现特别糟糕的直接以犯罪论处。” 朱翊钧本来还想对“考成法”做一些改进,比如引入“末位淘汰”、“终身档案”等先进理念。最好是发动六部和内阁制定更详细、更多元化的考核标准,直接把后世的绩效考核搬过来。 狠一点还可以学某蓝黄平台,考核标准动态提升、确保每次一定有一定比例的官员不达标,逼上一轮幸存的卷王们继续玩命,官员越拼命、想达到考成法的标准就越难。 两人密探时,朱翊钧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构想,丝毫没有注意到张居正脸上惊恐的表情,张居正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小看这个学生了。 张居正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魔鬼了,考成法就是他预想中最激进、最得罪人的改革,别人就是凭着这个骂他一声“酷吏”张居正都觉得理所应当。 没想到朱翊钧更残忍,考成法只是赶在百官屁股后面抽鞭子、让他们不要懈怠; 朱翊钧是要给百官戴上枷锁,他比嘉靖皇帝都狠,嘉靖爷还只是“视百官如仇寇”,朱翊钧是直接“视百官如农奴”!变本加厉了属于是。 朱翊钧版的考成法堪称天才般丧尽天良的剥削手法,视天下如田亩、以百官为农奴,用一点蝇头小利逼得所有人为他疲于奔命,地府的阎王见了他都要自愧不如。 张居正眼看朱翊钧越说越起劲,“调查审计署”、“pua”之类难懂的怪词也陆续蹦了出来,连忙叫停了他持续发散的思维。 自己的考成法实行后百官一定会恨死他张居正,但好歹也会慑于他滔天的威望蛰伏起来,等他死了以后再反攻倒算。 朱翊钧的考成法就是在逼百官造反,大明的文官可不是好惹的,朱明好几任皇帝的死因都十分可疑,就更别提还不能直接干涉朝政的幼帝了。 在张居正的苦苦劝说、甚至可以说是哀求下,朱翊钧最终还是遗憾地选择了更加温和的考成法。 然而即便是这么“温和”的考成法,朝中百官听到后也瞬间炸开了锅,纷纷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那一个个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以前政绩如何全凭堂官的一杆笔来写,大家只要不摸鱼得太过分、讨好讨好堂官也就过去了,小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但考成法是要靠数据来说话的,要求你征五十两的税就征来十两,堂官就是在总结里把你夸成诸葛再世都不好使,还是该申斥申斥、该贬职贬职。 而且考成法把任务和职责这么一划分,一个部门里要干的活总是有限的,没分到活的怎么办?那些托关系混日子的关系户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他们被裁掉? 考成法只要实施,哪个部门的冗官多、哪部分官员可以裁撤、谁德不配位很快就一清二楚,这一定会伤害到文官们的固有利益。 朱翊钧要迁移豪强、要整那些小吏和地头蛇都很容易,因为这不关百官什么事,可考成法就是切切实实地在伤害百官的利益,百官把朱翊钧活活撕了的心都有。 朝堂诸公平静的外表下是涌动的暗流,一个个官员看朱翊钧的眼神都冒火,这样是绝不可能顺利推行考成法的。 幸好他和张居正还准备了后招。 第95章 究极白嫖怪 “禀陛下,臣以为此法颇有可行之处,只是这样一来,朝廷就需要,只选取举人和进士怕是有所不足。 因此,臣请求恢复太祖时期的‘太学生监外历练政事’来作为此方法的补充,暂时限于江浙地区,效果好的话再考虑推而广之。” 百官本来想站出来向朱翊钧痛陈利害,说明考成法是多么不近人情、多么不知变通、会极大地伤害官员的热情和忠诚,封志林都开始在底下卷袖子了,下一秒就要冲出来喷人。 但张居正此言一出,朝堂上又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朝中要员大都一脸纠结,反复在心底考量着一个问题:为了监外历练政事而接受考成法值得吗? 毕竟国子监生员都是个什么出身他们还不清楚吗? 落第但有关系的举人、交了钱来混文凭的、地方官学生选拔、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及功臣后代。 国子监的学生非富即贵、绝大部分都与朝中诸公有莫大的牵连,谁家还没有几个儿子、侄子、亲戚在国子监混日子了? 科举是国之重器,举人还好说、进士就真的要靠本事来考,可监外历练政事就不一样了,具备丰富的可操作空间。 比如刑部侍郎的儿子分管一县典狱,那侍郎从刑部抽两个老吏帮帮他不过分?儿子的工作汇报侍郎来批好像也没什么?某些题本和档案丢失也是刑部常有的事情。 不是,六部大佬指导后起俊秀管理地方、这么正能量的事情你也要弹劾的吗?跑到皇上跟首辅面前本官也有话要说的! 说到底,文官们在朝堂上的地位是不能世袭的,就算是张居正也没法保证自己的儿子就一定能考中进士、进入六部,儿孙不肖这种事情谁都有可能遇到的。 因此文官们才那么羡慕嫉妒勋贵,他们顶多趁自己任内多捞点银子、人脉和田地,儿子要是不争气就只能在棺材里翻个身以示抗议。 但如果“监外历练政事”一出,文官们就有了将自己的人脉和权力传承下去的机会,他们的儿子不用再跟泥腿子们去争进士科的名额了。 张居正和朱翊钧的套路还不止于此,按照剧本的设计,张居正此时又站了出来要为百官争取福利。 “启禀陛下,江浙地区的腐败案件乃是由于一小部分的官员道德败坏、属于突发事件不足以说明现有制度的不足。 法令宽松、受到处罚的人才少,这样人们才会把受到处罚作为一种耻辱,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世道的优良终究要靠人心而不是苛刻的法律维持。 现在陛下以严苛的法律来治理国家,臣不能不为陛下感到忧虑。” 张居正这番话说完,朝中百官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首辅说话就是有水准,把我们的心声都给说出来了。 本来还想站出来说两句的大臣又把头低了下去,以张居正的号召力和诡辩能力,朝中恐怕再没人能比他更大义凛然了,百官也就都消停了下来。 朱翊钧不禁皱了皱眉头,张居正这家伙不讲武德啊,说好的大家演演戏你动真格的,这话你可没教过我要怎么接。 朱翊钧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学习某位画家的成功经验。 “朕完全认可爱卿的说法,法令要严明最要依靠的就是赏罚分明,现在的世道就是对好人太坏、对坏人太好的结果,为了褒扬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朕看这俸禄也是时候涨涨了。” 这也是一个非常经典的话术,如果觉得难以应付对方提出的问题,或一时间找不出这个说法的漏洞所在,他就会这么说。 先表示“完全认可对方观点”、降低对方的抵触心理,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说自己的看法,不放心的话还可以刨出一个很有争议性的观点。 这样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到他后续的看法上,运气好的话就能把那个难缠的话题给绕过去。 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了下来,百官的注意力果然被朱翊钧从考成法上扯走。 考成法目前只针对地方,他们还有的是机会使绊子、阳奉阴违,但涨俸禄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好多中下层的京官就指着这点俸禄过活呢。 大明的第一代设计师朱元璋堪称白嫖鬼才,他把“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想法发挥到了极致。 大明官员的平均工资之低令人发指,一个七品县令的工资和为驿站喂马的马夫不相上下,大部分官员要是只靠俸禄,养活老婆孩子和自己都够呛, 也不是所有官员贪污都为了享受,养门客、幕僚、护卫可都是刚需,更别提朝廷很多时候连办事的银子都要给你打欠条,京营的军饷到现在还欠着好几年的呢。 成本十两银子的任务只给三两的资金,要么完不成任务受处罚,要么就用歪门邪道自己去筹银子,怎么筹的银子朝廷不管,反正你得用三两银子把十两的活给干了。 然而朱元璋想用行政手段赖账,该花的银子却是一两都不会少的,被逼无奈的官员就只能向民间加派、向豪强和富商妥协,原本十两银子能办好的事,百姓往往要受到三十两的压迫。 通过这个诡异的思路,朝廷成功把各领域的行政成本降到了最低,但却是通过逼官员向平民转嫁压力的方式,好人在官场上是混不开的,想在大明爬上去、最起码也得是个灰道。 大部分人心里是有“破窗效应”这一说的,不管我贪了多少、反正我已经是个该死的贪官了,既对不起圣人的教诲也对不起治下的百姓,随时还有被锦衣卫抓走剥皮的风险。 那我何不敞开了贪、在被锦衣卫虐杀之前捞几笔大的?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今天的寒门陋室!要死我也得爽完了再死! 这也算是大明的奇景之一了,清官往往特别清廉、放在哪朝那代都能传为佳话那种;贪官往往特别没有底线,什么匪夷所思的坏事都干得出来,鲜少有只贪一点点的小贪官。 这个思路被朱元璋贯彻到了各个方面,所以明面上来看大明的税赋很低,但实际上对底层的盘剥极为严重。 大清的盘剥好歹还是朝廷收着、能拿去做一些有意义的坏事,大明对百姓的盘剥全被士绅们当中间商赚走了,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糟,朝廷收上来的赋税也越来越少。 究极白嫖怪的执政思路不改,谁也解决不了这个两百年的怪圈,提高俸禄就是改变的开始。 第96章 唇枪舌剑 百官此时被进一步分化,不是每个文官都坏得流脓,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好官,既然有的选,谁又想弄脏自己的手呢? 然而意见领袖封志林此时又站了出来,他家里的产业多如牛毛,完全看不上朝廷这点俸禄。 “官员俸禄乃是太祖亲自核定、二百年传下的规矩,贸然改动怕是有些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御史言官们看封志林的眼神里都冒火,就你小子话多!就你小子嘴贱!满朝文武都是大贪官、就你一个是好人是? 你一个堂堂的刑部侍郎,捞偏门的法子多地数不胜数,家里人不仅不用考虑今天晚上吃什么,还能把收受的贿赂拿回老家购置产业。 御史言官呢?翰林院的呢?钦天监那帮子看星星的呢?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没有。 这帮人穷得都跑到街上给人写对子、算命来补贴家用了,你在燕京请人给房子刷漆都说不定能请到个兼职的五品官,你封志林一个六部侍郎跑出来说漂亮话是! 不用张居正给暗号,都察院一个姓崔的御史便咬牙切齿地跳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封志林一拱手。 “昔日鲁国曾有法令:赎回在异国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可以得到奖赏,花的银两朝廷予以报销。 孔子的学生子贡家财万贯,他拒绝了朝廷的赏赐,孔子因此严厉地斥责了他,命令子贡必须接受朝廷的赏赐才能罢休。 孔圣人的品德自然高洁无暇,他斥责子贡的原因是善必赏、恶必罚,如果这份赏赐有法律明令或是天子赏赐,那拒绝赏赐和犯法就是同样严重的罪过,两者都破坏了法令和天子的威严。 现在封大人家里当铺、酒楼不计其数,满湖广都是封家的产业,封大人真是比子贡还富有,但能否也考虑一下朝中没有那么富裕的同僚呢?” 崔谨严这番话极为阴损,他同时往封志林头上扣了三顶帽子:不敬君上、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自绝于百官同僚,任何一顶帽子都是封志林没有胆子去接的。 这是文官发言的经典套路:引经据典、阅读理解、捏造编织、结合时事、否定道德。 被这种话术攻击的人往往难以反驳,人家给大伙讲个故事你急什么?而且造谣张张嘴、辟谣跑断腿,想证伪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更是千难万难。 封志林被他一番话说得几乎吐血,可他偏偏还反驳不得,只能满脸通红地朝朱翊钧一拱手。 “你我封志林的每一分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都经得起朝廷的核查!臣恳请陛下下令清查臣的财产,还臣一个清白!” 封志林的好友纷纷站了出来准备说两句,然而他们立刻就被倾巢而出的御史言官们喷了一脸。 这可是帮敢堵着宫门、凌晨四点把朱元璋叫出来给自己道歉的狠人,集体行动的话连张居正都要退避三舍,喷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还不是谈笑之间。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看得是眼界大开,这些靠嘴皮子吃饭的言官真就没一个好惹的,张口闭口都是冠冕堂皇的圣人之言,言下之意却都把对方往死里坑,所谓唇枪舌剑也不过如此。 朝堂上瞬间吵成了一锅粥,俸禄这个不起眼却重要的话题被抛了出来,百官的注意力瞬间被分走了一大半,就算有人想把火力集中在考成法上也根本凝聚不起足够大的声量。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地笑了出来,总有人认为文官们是一个高度团结的犯罪团伙,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由敌对部落被迫组成的松散联邦,除了天子这个共同的效忠对象没有任何共同点。 只要予以适当的利益引诱、挑拨教唆,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分裂大大小小、可供天子利用的群体,就像今天这样。 分化、拉拢、打压、改良,谨慎地把每次的打击面缩小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一点一点地把大明身上的毒瘤剃掉。 张居正深深地看了龙椅上的朱翊钧一样,他现在是真的看不透这个学生了。 百官里只有他才知道,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在朱翊钧的设想里根本算不上改革,顶多算是改革前的热身。 每每听到朱翊钧那些疯狂的想法,张居正都有一种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的落寞和迷茫之感。 朱翊钧的政治手腕堪称一滩狗屎,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均衡朝中各个派系,更不知道要怎么顶住反对派的阻挠,将自己想要的政策推行并长期维持下去。 但他的执政思路却异常清晰,行事风格野心勃勃又谨小慎微,能够轻而易举地驾驭一个庞大的帝国,循序渐进地将大明引导到合理的道路上。 朱翊钧似乎能看得很远很远,他知道要走向何方,但需要一根强力的拐杖支撑着自己,否则别说走向远方了,下一秒就会狠狠摔倒在地上。 野心勃勃又善于玩弄人心,大明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君上,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涨俸禄三件事最终还是被敲定下来,虽然具体细节还需要内阁和六部再去核定,但那只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了,这一轮朱翊钧和张居正大获全胜。 为了保证考核标准的客观和中立,朝廷决定不启用在朝官员,而是请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臣来主持考核、兼职制定标准。 朱翊钧看着大臣们喜气洋洋的脸不禁笑了出来,他知道某些人是怎么想的,越是老臣、身上缠绕着的人情就越多,也就更方便打通关系。 他朱翊钧舍得给银子、甚至舍得给爵位和封地,但他的好处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海南琼山一座简陋冷清、人迹罕至的茅草屋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埋头在田间耕种。 这个时代的海南几乎还是一片蛮荒之地,田地开垦难度大、耕种收获少,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耕种。 朱翊钧已经用祝广昌的身体带着清儿在这附近转了三四天,他被赵风子打伤以后也不能继续剿匪抓人了,就索性亲自来了趟海南。 朱翊钧掏出怀里的地图、又怀疑人生地检查了一边,地图上标注的就是这里啊?他在这附近转悠三四天了,没有看到任何一处疑似有退隐官员居住的地方。 无奈之下,朱翊钧只好翻身下马、叫住还在田里埋头耕作的老者。 “老丈!请问这附近有什么退隐的官员居住吗?” 老者从田间直起腰来、吃力地把锄头倒插在田地里,他上下打量了朱翊钧和清儿一眼缓缓开口。 “我就是海瑞海汝贤,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97章 海瑞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海瑞,负责教导和监督你们对各县事务的处理,同样负责为你们核定考查标准和最后的评定。 除了年终审查和随机抽查以外,我不希望在其他时候见到你们中任何一人,因为那意味着你们出局了,我是来剥夺你们官职、甚至可能是来抓贪污犯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被调往各地任职之前,国子监数百名学生都被聚集在了偃州城郊外的驿站处,海瑞一身青衣站在众人面前训话。 按正规的流程来说,天子想提拔一名品级较高的官员需要事前知会内阁和吏部,如果是六部尚书、阁老级别的任命,那一般来说还需要召开一次廷推吸取百官的意见。 百官要是知道朱翊钧想起复海瑞,还让海瑞来主持这次监外历练政事,那百官也不是傻子,绝不可能轻易让这种决议通过。 朱翊钧和张居正想做的事很得罪人,最好是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做完了再一点点承认,这样就能把百官的反对力量降到最低。 就像东京湾排核废水,你要是哗啦一下全倒出去一定舆论哗然、友邦惊诧,美国人都帮不了你。 但是你可以一点一点地倒啊?今天不慎泄漏一次,明天不小心出一次事故,后天再承认其实早就偷偷排了一部分,逐步让所有人不得不接受偷排的事实,舆论的反噬还没有那么大。 这种恶心人的事就是要一点一点、分批次地做,每次只越过所有人的底线一点点,让人觉得不反应不好,反应太大好像也不合适,最后耐心地一步步把坏事做完。 朱翊钧要是直接宣布:考成法实行、起复海瑞监督。百官能当场把他皮给扒了,但是把这些事分开一步步做、偷偷摸摸地做,就能把滔天的反噬降解成一次次可以被处理的问题。 就像温水煮青蛙,等青蛙反应过来就已经来不及了。 出于这个考虑,朱翊钧只给了海瑞一个六科给事中、从七品的职位。 这个职位堪称位卑权重,既是皇帝的文秘班子、也兼职替皇帝监察六部,很有发展成军机处的潜质,如果朱翊钧有什么一定要办、又想绕开现有机构的事情,司礼监和六科给事中或许能帮上忙。 “海瑞”这个名字立刻在人群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站在前排的学生碍于海瑞的威严一句话都不敢说,后面的学生立刻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 “卧槽你们听见了吗?那个人说自己叫海瑞哎!” “不可能海瑞不是早被朝廷革职了吗?听说是得罪了某个惹不起的人” “真的假的!前面的别挡着、让我看一眼活人!” 在场的要么是举人、要么是二代,海瑞的故事被民间反反复复地传颂,这些学子的年纪尚轻,基本都可以说是听着海瑞的故事长大的。 海瑞的形象在民间早已被神化,历朝历代、哪怕到了现代社会,百姓都期盼着一位青天大老爷、一位会微服私访的明君圣主为他们主持公道。 现在大明真的有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海瑞的事迹和品格也担得起别人审视的目光,那行商、说书人还不跟疯了一样地传颂。 海瑞名声最盛时,有人从云南一双赤脚走到南京来见他,草鞋都走烂了好几双。 海瑞以为那人有什么天大的冤屈,立刻升堂准备为那人伸冤,结果那人见到海瑞朝他拜了一拜,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他们说南京出了个青天大老爷,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亲眼见您一次,现在我信了。 无数道惊诧和狂热的眼神瞬间集中了过来,朱翊钧在一旁看得皱了皱眉头,抱着怀里的刀又往前走了些,生怕某些狂热的粉丝冲上来把海瑞裤衩扒了、拿回家当传家宝。 站在最前排的一个年轻学子盯着海瑞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请、请问,您是那个海瑞吗?” “如果你说的是海阎王,那就是本官了。” 真的是海瑞海汝贤!活的、能喘气的那种!我们的顶头上司竟然是这位传奇人物! 一些有真才实学、出身贫寒的学子不由暗暗欢呼,他们最怕的就是朝廷行事有失公正,别到最后自己拼死拼活地卖力,功劳全被那帮有关系的人给领了。 现在海瑞来了、青天就有了! 另一批学生脸色则跟死了爹妈一样难看,他们没什么本事,全靠父亲的荫蔽才能进入国子监,本来就想混个日子,没想到现在还能有当官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机会。 对这帮人来说什么政绩、前途都是虚的,自家老爹贪了几十年的银子根本享用不尽,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体验手握生杀大权、看那些泥腿子对自己瑟瑟发抖的快感,爽完这把就走人。 不过管自己的人叫海瑞那还是收敛些,别人不敢说,海瑞绝对敢把在场任何一个人压到府衙去用狗头铡砍脑袋,跟这种人没有讲人情、套近乎的余地。 人的名、树的影,海瑞还什么都没做,单单是露个面讲两句就已经让很多人收起了不该有的小心思,看来这次监外历练政事能平稳不少。 没办法,谁让海瑞给达官贵人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直在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四处漏风的体系。 海瑞每到一处任职,必定清丈田亩、革除陋规、严查贪污,地方上的士绅和官吏也见多了这种一腔热血的愣头青,当时就准备好好给这个年轻人上一课。 他们的倒霉之处在于自己的对手是海瑞,这个人毫无政治、道德污点而且行动力极强,就算整个地方的官员都罢工也不好使,海瑞自己就能把活全都干了。 知县本来是三年一任期,但地方官吏和士绅实在是不敢让海瑞继续呆下去了,必须让海瑞尽快滚出本县,花多少银子和人脉都行! 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常规的诬陷和消极怠工不好使,那我升你的官不就行了吗? 整个地方府道的官员和士绅都联合了起来,他们又是自掏腰包为海瑞打通关节,又是拼命给朝廷上题本为海瑞吹法螺,纷纷表示:这么好的官员待在地方太可惜了,应该晋升到中央去任职! 从这个诡异的升迁方式就能看出,海瑞无愧他“海阎王”的名号。 这是个不会被收买、行动力极强、没有任何污点的钢铁战士,更是大明朝的一柄神剑,想要推行改革或整顿吏治,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第98章 家人 海瑞平静地沐浴在学子们狂热、审视、畏惧、敬畏的眼神里,他已经习惯了作为一种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活在他人的视线里。 一群人叫他“海青天”,把他当成自己的救世主;一群人叫他“海阎王”,对他极尽诋毁构陷之能事,甚至连他五岁就病死的女儿都不放过。 海瑞饿死女儿的故事出自《只见编》,这本书的主题是记载作者游学过程中的掌故佚闻和社会风貌,说难听点就是古代版的八卦小报,会扣着脚丫子跟你讲“张居正和李太后之间那点事”那种。 这本书上的内容,可信度就和作者的道德水平一样低。 明末已经是儒家思想的变革期,有王阳明的“理心之争”、有力批传统理学的李贽、甚至有反封建专制的王夫之,早已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理学。 海瑞要是能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不说当代文人会不会骂死他,朱翊钧这边起码能收到小山一般弹劾海瑞的题本。 海瑞没有做过多的宣讲,将各个学子分配到的官职核定过后就将国子监学生们就地遣散,由官兵保护他们尽快奔赴自己的职位,海瑞转身不满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本官之前看你在附近转悠三四天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卑职只是说实话,没想到那种茅草屋会是您这样的贤才所居之地。” 朱翊钧苦笑了一声,谁能想到那种鬼地方会是海瑞的居所,他寻思就是自己手下的兵丁、生活条件也不会比海瑞更艰苦了,海瑞却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句。 “劳作和道理就是天下最大的事,一个人要是连劳作都不会、那岂不是跟畜牲一样?再大的贤才也应该在闲暇之余下田劳作,这样才不会把百姓和良心一起丢掉。” “您说的是。” 朱翊钧讪笑着摸了摸侧脸,这种一本正经的教诲语气让他想起了某只老狐狸,不过那个人在生活作风方面似乎没什么资格教育他。 海瑞上下打量了朱翊钧一眼,朱翊钧现在在士绅间的名声也相当难听,“朝廷恶犬”的名号传得相当之快,听说还有不少人出银子悬赏他的人头。 “我听说过你,朝廷的钦差和法令到达地方之前,一直是你在带着部下东奔西走镇压地方,不怕担责任吗?” 朱翊钧一时间有些语塞,他还真没考虑过那么多,毕竟有天子这个大号在燕京处理手尾,天底下没人能在官面上坑害自己。 但这种话又不可能对海瑞说,朱翊钧只好试图用一半真话、一半假话把海瑞糊弄过去。 “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这时候应该站出来了,不然会死很多无辜的平民。”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海瑞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在他看来、人行善守法才是天性,做好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朱翊钧为了百姓和朝廷不怕担责任,几个月来亲冒箭石、带着部下四处平叛抓人,这个行为海瑞是十分认可的,连带着对朱翊钧的态度都亲切许多。 驿站角落的院墙旁,清儿蹲在墙根下、仰头冲趴在墙上晒太阳的白猫学猫叫,似乎在尝试与白猫进行沟通,然而白猫对手里没有零食的人类幼崽毫无兴趣,继续冷酷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女儿?” “妹妹,剿匪的时候从匪窝里救出来的,家里没人了只好跟着我,当女儿养的。” “我也有过一个女儿,很可爱、小小的,才刚到我的腰那边,每次家里做了糯米糍粑,那孩子都能开心地捧着一块吃上一整天。” 提到家里的小丫头,两个士绅官吏眼里的“阎王爷”神情都不禁缓和了下来, “这么巧,现在多大了?你要是忙的话可以送过来给清儿做个伴。” “病死了,郎中说她身子骨不好,不该跟我过那么苦的日子。” 朱翊钧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微微朝海瑞鞠了一躬。 “抱歉。” “过去的事了,好好珍惜这个孩子,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是你的幸运。” 海瑞略显僵硬地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而后转身快步向县衙走去,不知怎地,朱翊钧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垮了下去、显得极为苍老。 但他又很快振奋而挺直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所向披靡的钢铁战士,仿佛刚刚的疲态只是朱翊钧的幻觉。 “你这样的人,不该活成这副样子的。” 朱翊钧喃喃地自言自语一句,大明的弊病就在于此,对好人太坏、却又对坏人太好。 清儿突然从远处跑过来,一头撞在朱翊钧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朱翊钧的表情瞬间柔软了下来,一把将清儿从地上抄起来抱在怀里,他没学过怎么抱小孩子,因此一直是用抱自家猫的姿势抱清儿,让她半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在想什么?表情好吓人。” 清儿扯扯朱翊钧的侧脸,试图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撑出一个微笑。 “在想今晚给我家清儿做点什么东西吃,三不沾听说过吗?我特意找厨子学的。” “三不沾?是甜的吗?” 清儿期待地舔了舔嘴角,她特别爱吃甜津津的零嘴和点心,但朱翊钧一直认为不能给小孩子吃太多甜食,每次只给她吃一点点解馋。 这个时代的饮食具有很强的地域性,除了那些达官贵人、平民根本接触不到各色各样的菜式,连城里的酒楼都不会有太过花哨的菜式。 朱翊钧特地跑到尚食局那边观摩、请教了好几位御厨甜点的做法,可惜后来被闻讯而来的太后一把拎走了,思想教育一通后被禁止再接近尚食局。 朱翊钧随手揉了揉清儿的脑袋,发现把清儿头发揉乱了之后,又用手试图一点一点捋回来。 “是甜的,最近跟着我东奔西走地辛苦你了,今天许你吃小半碗。” “有甜食吃了,好耶!” 第99章 民变(一) 第三天夜里子时,海瑞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对比、核查着江浙各县近些年的账册和户口。 国子监的学生们才刚刚上任、要给他们一点适应岗位的时间,现在就去查那帮年轻人就太过分了,谁都不是一上任就知道怎么当官的。 想制定出合理的标准,海瑞就要把往年的税赋、田亩、丁口都烂熟于胸,这个工作交给别人他还是放心不下,只能自己慢慢地看过去。 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突然从远处传了过来,窗外隐隐有晃动的火光。 海瑞正要推开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况,身着铁甲的朱翊钧突然一脚踹开房门,他一言不发、直接把海瑞整个人抱起来拖出了他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 没等海瑞把话说完,被打磨过的鹅卵石雨点一样从窗外砸了过来,木制的窗户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大大小小的石头从窗户飞了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砸得狼狈不堪。 不要以为鹅卵石就打不死人了,被打磨过的鹅卵石威力惊人,在投石索的加持下能轻松把无甲单位砸得哭爹喊娘,打的位置要是不对甚至要是丧命的危险。 看着满目疮痍的房间,朱翊钧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 要不是他吸取了上次赵风子的教训,明哨、暗哨直接铺到了官署一里之外,海瑞这柄大明的神剑就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哪个混蛋有这么大的胆子! “外面有一伙儿暴民围攻官署,请先生移步后院,我带人去去就回。” 朱翊钧没有解释更多,吩咐一个小队的明军护好海瑞后就匆匆离去,他是明军主将,不及时出现在最前方一定会出大问题。 海瑞在原地来回踱步,一种莫名的焦躁和恐慌萦绕在他心头,海瑞忍不住质问保护他的士兵。 “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跟我说实话。” “听说属下也只是听说,朝廷派那些国子监学生来是为了加派征辽饷,清丈完田亩就开始收税,还要把各家各户的青壮拉到北边去运军粮、当炮灰。” “坏了” 海瑞听完这番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江浙的税赋本来就重,嘉靖以来为了应对倭寇、俺答汗、西南叛乱,朝廷更是屡次在江浙加派赋税。 地主和官绅一两银子也不愿意多出,这些加派最终都被摊在了普通百姓身上,大量自耕农破产沦为农奴,现在的江浙就是一个火药桶,稍微受到一点煽动就会立刻炸开。 朱翊钧快步走到庭院里,漆黑的雨夜里、密密麻麻的暴民正试图推翻外墙冲进来,零星的鹅卵石从外面被抛进来砸在士兵身上。 叮叮当当的鹅卵石砸在朱翊钧的盔甲上,虽然不疼但却成功激怒了他。 “你们知不知道围攻官署、攻击官员形同造反,是要杀全家的!都给我把武器放下!” 围攻官署的百姓听到“造反”的字眼不禁害怕地缩了缩,这是封建时代最不能宽恕的罪行,被扣上这个罪名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好走了。 但一个声音立刻在人群里跳起来高喊: “税赋本来就重,朝廷还要收火耗和加派、还要把我们押到北边去服劳役!反正都活不下去了,不如死之前干死你们这帮贪官!” 悲壮的氛围很快蔓延到整个人群,朱翊钧甚至能听到妇女和孩子的抽泣声,停下来的暴民又开始不断推翻外墙、朝官署内投掷石子。 见人群没有散开的意思,朱翊钧冷哼一声挥了挥手,尖锐的哨声盖下了大雨和人群的嘈杂,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从官署内快速涌了出来。 朱翊钧将麾下最精锐的士兵安排在了最前方,高大魁梧的士兵从头到脚都被精良的甲胄武装了起来,手中钢刀在月亮的微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明军的军阵像极了一头沉默的钢铁猛兽。 人群快速静默了下来,像是一只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群士兵。 平日里穿着身到处漏风的棉袄、拎着块铁片子乱逛的明军见多了,这么生猛的还是第一次见,未战先怯的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清脆的銮铃声在不远处响起,祝先已经把马队拉出去摆好了位置,手中长枪枪头微微下垂,只要朱翊钧一个命令,他们就会从侧方发起致命的突袭。 别看围攻官署的暴民数量众多,但他们根本没有直面正规军的勇气,只要朱翊钧带队一个冲锋,接下来就只剩追剿残兵和割人头了。 然而朱翊钧却犹疑着不敢下令进攻,眼前这些人跟他印象中的暴民差别太大了。 他们穿着褴褛发黄的衣衫、站在晚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畏畏缩缩地看着面前沉默的军阵,明明已经吓得发抖,眼里却还是喷着愤怒的火焰。 完全不像是会造反的暴民,就是一群很普通的农民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远离官署的土坡上,穿着黑袍和斗笠的人正用千里镜默默地观察着官署里发生的一切。 观察到朱翊钧所部明军身上蓬勃而出的杀气,黑袍人不禁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微笑,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要今天有一个人死在了明军刀下,第二天,朝廷血腥镇压地方、屠戮无辜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江浙,越来越多的民变会被煽动起来。 什么监外历练政事、什么考成法,统统都要胎死腹中! 你张居正不是想把地方吏员和豪强连根拔起吗?好,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少了我们的后果! 黑袍人收起千里镜,挑衅地看了身旁的赵风子一眼。 “如何?你忙活了这么多年,结果还不如圣教出手布局一个月,加入圣教是你唯一的选择!” 赵风子平静地用千里镜看着朱翊钧,他没有哪怕一秒产生过加入白莲教的想法,那帮人就是群宗教疯子、黑社会、野心家组成的反人类群体,让这种人坐大、天下只会变得更糟。 他更在意朱翊钧会怎么应对面前的困境,这个明军百户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说不定能带给这昏沉的世道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会拿普通百姓当筹码。” 黑袍人不屑地嗤笑一声,生在朱明皇室的治下就是他们最大的罪过!他又端起千里镜,准备欣赏接下来血腥的屠杀。 造反就是造反,再可怜也不是你们冲击官署、忤逆朝廷的理由,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越是下坡期的王朝,皇室的威严就越发不容挑衅,他们已经没有那么强的正统性和控制力了,百年留下的积威和统治惯性就是皇室最好的筹码。 朱翊钧眼神转冷、缓缓抽出自己的腰刀,雪亮的钢刀举到半空中就要快速挥下、发出攻击的命令,海瑞却突然跑了过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明军和百姓隔开。 “放下武器!所有人放下武器!我是户部给事中海瑞!” 围攻官署的百姓们呆呆地看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老者,一众明军不为所动、甚至头都没有转一下, 他们都是朱翊钧养的私兵,朱翊钧银子给得痛快、作战指挥出色、还愿意照顾战死士兵的家小,他在军中的权威不是一个小小的户部给事中能撼动的。 见士兵们没有放弃的意思,海瑞只能跑到朱翊钧面前苦苦相劝。 “不能杀!杀人诛心,你今天杀了这群百姓,明天全江浙的百姓都会视朝廷如仇寇,那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今天晚上不能动刀子!” 第100章 帝九十九章 民变(二) 邓元飞在左翼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进攻的命令,跑到中军来正好看到海瑞在劝说朱翊钧,立刻脸色难看地把朱翊钧拉到了一边。 “将军,不能听这糟老头子的!这可是民变,民变割下来的脑袋是货真价实的军功!这么多脑袋轮排割过去,这份功劳够你当千户的了,使点银子还能再往上爬!” “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翊钧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邓元飞,邓元飞那张狰狞贪婪的脸让他感到有些陌生,邓元飞却是一脸的理所应当和恨铁不成钢。 “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将军也要为弟兄们考虑考虑啊,您是百户、我们永远都是小旗和总旗,您是千户,我们才有当百户的可能!” 邓元飞转身走到明军军阵之前,他每大声问一句、数百名明军便齐声高呼一句。 “你们吃谁的粮!” “我们吃祝广昌的粮!” “谁给你们发饷!” “我们领祝广昌的饷!” “将军让你们杀人你们杀不杀!” “杀!杀!杀!” 朱翊钧平日里发饷、吃饭、休息前都会让各队队长带他们喊一遍口号,没想到这个习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原本因为眼前百姓惨状而动摇的明军又坚定了下来,他们自己或许永远做不出残杀平民的事,但今天晚上只要朱翊钧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扑上去砍倒所有会动的活物。 遵守命令是士兵的天职和荣耀所在,来自权威的命令总是令人安心的,无论那个命令有多丧心病狂。 军功就是士兵的一切,一颗暴民的脑袋起码值十两银子,砍一颗就顶得上普通士兵大半年的军饷了,想发财、想升官,他们都得借这帮老乡的人头使使。 邓元飞是辽东军出身,朝廷年年拖欠军饷、将领层层盘剥,靠领军饷过日子他们早就饿死了。 甘肃边军和辽东军的悍勇都是被逼出来的,不去草原和深山老林里砍点人头回来,他们就永远是将军们的农奴,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家里人饿死,对军功的渴望印在了每个明军的骨子里。 战功、人头!不管是谁的,只要拿回去朝廷认账、给我发银子就好!这又不是杀良冒功,当兵的砍反贼天经地义,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拦着兄弟们发财! 震天的喊杀声彻底把四周百姓声嘈杂躁动的声音压了下去,数百名明军的气势在此刻彻底转变,仿佛准备狩猎的老虎在草丛里伏下身子准备扑击。 邓元飞目光冰冷地走到海瑞身前,海青天又怎么样,他就是个只认银子和将军的丘八,惹急了乱军丛中一刀把海瑞攮死,谁还能追查到他头上。 “看到了,海大人,你还是让开点的好,不然就别怪兄弟们把你绑起来了。” 海瑞看看冷面靠过来的邓元飞,又看看默不作声的朱翊钧,突然转身跑向官署外的人群,朱翊钧连忙冲过去把他拉住。 “你疯了吗?他们是在造反!你看不见他们手里的武器吗?你过去会被杀死的!” “我只看到了一群手拿农具的百姓,他们怀着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在要求着公道,我会把公道还给他们所有人,你怕的话就尽管躲在军营里!” 海瑞一把推开朱翊钧朱翊钧跑向人群,邓元飞不屑地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老疯子将军,下令让兄弟们去收‘庄稼’,那老东西就报个民乱” “滚回你的左翼去,再没有命令乱跑、我就剁了你的脑袋。” 朱翊钧理都不理邓元飞,两眼紧紧盯着海瑞的身影,只要情况稍有不对他就会冲上去营救。 海瑞他还有大用,这么一柄没有任何污点、执行力极强还忠心耿耿的神剑,朱翊钧要依仗海瑞的地方还很多,他绝不可能让海瑞就死在这种地方。 邓元飞被朱翊钧骂得不禁一缩脖子,他知道、军令方面是不能跟朱翊钧插科打诨的,立刻灰溜溜地跑回了明军左翼。 “请冷静一下!诸位,鄙人就是海瑞海汝贤,请听我说两句!” “海瑞”的名字迅速让场面静了下来,经过十几年的口口相传,海青天的名号早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即便是偏僻乡村里的小孩也能说上两段“海青天智斗贪官”的故事。 “他说他是海瑞海汝贤海青天?” “不是说来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啊” “真的假的的,你们有人知道海青天长什么模样吗?他头顶不应该有月牙的吗” 被人鼓动来闹事的百姓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朱翊钧麾下的明军一列阵,很多人就已经心生退意,现在又有一个自称“海瑞”的人站了出来。 躁动的人群逐渐冷静了下来,但他们中的某些人可不希望这样,圣使吩咐过、今晚一定要搞出点流血事件,当下又有几人跳出来在人群中高喊。 “你说你是海瑞你就是了?海青天怎么可能长成你这副糟老头的样子,一定是那帮贪官欺负我们乡下人没见识,拿了个假的来冒充海爷爷,乡亲们千万别被贪官骗了!” 百姓们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这种操作确实符合贪官污吏们一贯以来的作风,好不容易被海瑞压下去的人群又躁动了起来,朝廷之前在江浙的治理模式已经耗尽了很多人的耐心。 海瑞毕竟年事已高、早不是当年那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了,面对嘈杂的人群尽管竭力安抚、嗓子都喊得嘶哑也完全没有作用,有人混在里面故意搅事! 朱翊钧皱着眉头把李荣山喊了过来,邓元飞利欲熏心、白五奸猾狡诈、祝先要帮他带骑兵队、白七脑子不好使,他手边只有李荣山能用了。 “看到那边儿没?就是每次海瑞说话,必有反对声音的那边。” “看到了。” “你带人换身衣服混进人堆里,悄无声息地把捣乱的做掉、小心点抬出来,不要让别人发现。” 李荣山是江湖客出身,跟说书人嘴里写意潇洒、仗义疏财的大侠不同,李荣山偷鸡摸狗、暗杀威胁的脏活做得熟门熟路,让他去做这种事也算专业对口了。 李荣山挑了几个下手利索的士兵,几人换上一身平民的衣服翻出墙外,悄然无声地摸进了人群里,按着刚才捣乱者发声的位置摸了过去。 朱翊钧仍然有些踌躇不定,不管这些百姓是不是被煽动的,造反就是造反,今晚要是不砍几百个脑袋示威,那朝廷的威严和法度何在? 可如果真的纵兵屠杀百姓就算不考虑接下来的民变和人心得失,他自己的良心这关就过不去,一个传统士大夫海瑞都能舍身犯险,他堂堂穿越者兼天下人的君父却纵兵屠杀,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哥,你真准备杀他们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朱翊钧见了鬼一样连忙转身,清儿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手边,正仰着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那帮保护你的士兵呢?死了吗!” 负责保护清儿的士兵们委屈地低下了头,清儿长得玲珑小巧、轻功也是一等一地好,夜里只要一个不留神,半秒钟不到清儿的影子就没了,神仙才看得住这位小祖宗。 “我会轻功的嘛,别怪他们了~” “不管用嗷、听见没有?赶紧回自己屋里呆着去,等会这里会死很多人!” “那你就不能不杀他们吗?” “他们都拿着兵器过来围攻官署了,就算我放过他们、他们会走吗?” 清儿委屈地低下头、双手抓着朱翊钧的小臂晃悠,她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屠杀百姓不是一个英雄的所作所为,如果是朱翊钧、一定能想出更好解决方法的。 朱翊钧仰天长叹一声,这孩子是真看得起他,那他也就只能试试看了。 “不杀人也能平叛的办法啊我想想。” 第101章 民变(三) 冷汗逐渐从海瑞的额头和后背上渗了出来,今晚这场危机绝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有人刻意挑起的民变。 他每次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解释朝廷的用意,人群里就一定会出现声量极大的骚乱和谣言,他所有解释的声音都会被直接盖过去。 偏偏海瑞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思维敏捷、声如洪钟了,仅仅是将现在的局面维持下去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海瑞拼命在脑海中思索着对策,朱翊钧这边却已经在心底想好了说词,缓步走上前来朗声开口。 “我带着圣天子的旨意而来,诸位,能暂且听我讲几句吗。” 朱翊钧的语气十分平淡,但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配合上“旨意”和“圣天子”的关键词,不少百姓瞬间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清儿不禁两眼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朱翊钧,朱翊钧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听众心里的焦躁和不安会被他柔和的语调抚平,更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种奇特的气场了,但每次看都会被深深地震撼到。 人们焦躁的情绪稍稍被那种魅力抚平,但他们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一个看起来就很暴躁的男子站出来指着朱翊钧的鼻子质问。 “那你怎么证明这个人真的是海瑞?海瑞一定不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我知道,真正海瑞全身都发着金光、脚下还踩着能飞的莲花,一张口就能喷出滚滚烈焰。” 村民们纷纷笑了出来,就连发出质问的那个人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气氛稍稍缓和。 朱翊钧这个调笑般的说法让他们想起了一件事:海瑞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且今年年岁也不小了,长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朱翊钧将自己的腰刀解下、丢给身后的亲卫,自己不作丝毫防备地走到村民们面前的一个高处,让尽可能多的人看清自己的脸、听清自己的华语。 “我知道,你们听到了这样那样的谣言,朝廷往年在地方的政策也让你们很难有足够的信心。 但这次不一样了!海瑞海青天直接带着圣天子的旨意来到了地方,再也没有小人能够从中作梗,通过扭曲朝廷的意志来吸你们的血了! 海瑞来了,青天就有了!” 一个简短响亮的口号远比长篇大论更能凝聚人心,朱翊钧最后那句口号喊得格外响亮,海瑞和天子的权威也足够深入人心,以至于不少百姓也跟着喊了起来。 海瑞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头,这种话实在不像是一个朝廷命官该说的,但效果看上去很不错,躁动不安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专心听朱翊钧接下来的宣讲,海瑞也就没有说什么。 趁着气氛大好,朱翊钧立刻开始大声宣讲朝廷的相关政策,光喊口号是不够的,他还得拿出经得起别人深思的事实,否则就会被认为是近乎于欺骗。 “那谁知道唔!” 混在人群里的白莲教徒还想继续唱反调,然而李荣山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摸上来,一把捂住了白莲教徒的嘴。 一柄锋利小巧的匕首斜刺进白莲教徒的肾脏,惨遭肾击的白莲教徒浑身汗毛倒竖、肌肉紧绷,几缕凄惨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白莲教徒的身躯软软地瘫了下去。 确认目标已经死亡、李荣山松了一口气,从背后以近乎搀扶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死去的白莲教徒扶起来,慢慢朝人群外围移动。 一位患有多动症的村民边听演讲边乱动,结果正好撞在了扶着尸体移动的李荣山身上,从教徒腰部流出的滑腻鲜血沾了他一手。 “撞着人了没看见?你丫是不是尿了” 村民皱着眉头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满脸狰狞的杀意、手里的匕首还滴着温热的鲜血,被他扶着的那个人软软地把脑袋垂了下去,当时就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不想死就把嘴闭紧点。” 被吓尿了的村民连连点头,李荣山没有与他做过多纠缠,冷着脸继续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具尸体往外走。 村民刚松一口气,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就是后腰上令人窒息的剧痛,只来得及发出两声细微的呜咽,村民软软地瘫了下去。 李荣山的手下从后面贴心地接住了村民逐渐变冷的尸体,把他像那个白莲教徒一样扶起来,默不作声地向人群外围移动。 李荣山是目前朱翊钧最信重、用起来最顺手的部下,不问缘由、不问道德、不择手段,只一心一意地把朱翊钧交代的事情给办妥了,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 他不会让任务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万一这个村民活着回去乱说话、朱翊钧的名声就可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李荣山也会果断将其抹杀。 官署的另一边,朱翊钧已经将场面彻底把握住,他的行动也越发自信和挥洒自如。 “我向你们所有人保证,钦差们不仅不是来给你们加税、反而还要给你们减税!那些贪官污吏倒下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要做的所有事都直接来自圣天子的旨意!” 人群最前方,朱翊钧充分发挥了自己年轻力壮、声如洪钟的特点,他的声音覆盖了全场大部分区域。 海瑞默默地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年轻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一整套话术,而且语言能力极强,复杂的朝廷政策和政局被他归纳简化成了一两个短句,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识的村民都能听懂。 村民们此时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们一脸激动和向往地望着站在高处的朱翊钧,为他每一个有力的语句和动作而高声欢呼,就像在看一出令人惊叹的戏剧一样。 虽然他们大多都是在把朱翊钧的话当戏曲听,但朱翊钧仍旧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人群里部分野心勃勃、有些脑子但又不够有脑子的人也会被鼓动,把朱翊钧当成他们的救世主。 果断狠辣、有统军之才、思维迅捷敏锐、善于鼓动人心这种人如果生在乱世,最起码也是陈友谅那个级别的枭雄。 人们担心的事情已经被解释清楚,传说中的海青天带着圣天子的旨意来了,接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在朱翊钧和海瑞做出绝不追究的保证之后,聚集而来的百姓很快就趁着夜幕散去,除了几个白莲教混进来的探子莫名消失,今晚的民变终于被和平解决。 第102章 风暴前夕 “我就知道哥哥有办法的!” 清儿欢呼着扑上来,朱翊钧却冷着脸推开清儿,掰开她的手掌,几块破碎的瓷片上沾满了滑腻温润的鲜血。 他一从高台上下来就注意到了,鲜血不断从清儿的手掌间滴落下来,看得他眼皮直跳。 “这什么?把陶瓷杯子打碎以后捏的瓷片?捏在手心里准备干什么?” 清儿来之前捏了几块瓷片在手里,准备只要情况不对就掩护朱翊钧逃跑,结果刚才听演讲时过于激动,攥拳的时候不小心让瓷片划开了手心。 “那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扭头跑,能杀我的人不是你能对付的,不是把藏银子的地方跟你说过了吗?拿上银子跑就成了。” 祝广昌这具躯体只是小号,属于最好活着、但死了也可以接受的类型。 清儿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朱翊钧在地图上画个圈、圈里所有人给她殉葬的心思都有。 清儿:毫无悔过之心地点点头,看表情就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清儿对怎么应付朱翊钧的说教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耍嘴皮子她肯定不是对手,而且越犟嘴朱翊钧说得越起劲,最高纪录是给她上了两个时辰的思想品德,小姑娘人都快晕过去。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一脸敷衍地点点头,不管朱翊钧说什么都点头,认错态度良好但坚决不改,颇有朱翊钧在太后面前那副滚刀肉的风范。 朱翊钧都被她气笑了,他算是知道了太后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有多来气,偏偏还舍不得打。 他随手胡乱地揉揉清儿的脑袋,把她辛辛苦苦梳好的头发弄成一团鸟窝作为报复,在清儿杀人的眼神里转身看向海瑞。 “这帮人我给你劝回去了,但想让他们真的安生下来,接下来就得看海大人你的了。” 朱翊钧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带兵打仗跟说漂亮话他在行,但施政一方就涉及到他知识盲区了,真要让他来做海瑞这些事,分分钟能把地方上的百姓逼得造反。 然而海瑞的脸色相当难看,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朱翊钧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哥哥可是为了帮你” 朱翊钧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把炸毛的清儿按了下去,海瑞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传统士大夫,对他这种蛊惑人心的行为看不顺眼才是正常的。 现在只讽刺自己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这要换了别人,海瑞直接派人拿下都是常规操作。 海瑞神情复杂地纠结了许久,他读过的所有书都告诉他这是很不正确的行为,但今天如果不是朱翊钧站了出来,今晚不死上几百个人怕是不能了事,他最终还是暗叹一声。 “这样的能力你能拿来做好事、就也能拿来做坏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京城那边任职的,在天子脚下你也能安生些。” “那就多谢先生为我奔走了。” 朱翊钧无谓地笑了笑,海瑞调动他的唯一方法就是给朝廷上题本,张居正批题本的时候朱翊钧就坐在旁边,你看我给不给你过就完事了。 能在燕京安排一支绝对可靠的武装力量很诱人,但祝广昌的出身就决定了、他永远爬不到要害位置,这就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但留在江浙、或是调去两广,他进可以办大型作坊出口日本、东南亚,退可以私盐茶叶抢占内地市场,有大量给他进行实验的空间。 祝广昌这个小号会进行一种大胆的尝试,如果这个模式被证明是成功的,那大明日后就会多出一大块财政来源,最起码朱翊钧就有了能养亲军的财政来源,不至于被文官们卡脖子。 “哈哈哈哈!阁下今晚还真是让在下看了场好戏!” 官署远处的土坡上,赵风子扔下千里镜忍不住抚掌大笑,凭一张嘴、几个士兵就能解决今天晚上的民变,这个明军百户还真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这份鼓动人心和统军打仗的能力,不跟他去造反简直都算是浪费人才,要是能等待合适的时机辅佐此人,最差的结局恐怕也是割据一方! 黑袍人此时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圣教这一个月的筹备都白费了,混进人群里的教徒也都折在了里面,那可都是圣教花了许多心血才培养出来的! “废物、废物别得意地太早!一个月之内,圣教一定会把此人的头颅斩下!” 然而这也就是句漂亮话,凭朱翊钧的谨慎小心,想强杀他必须调动大批有组织的武林高手。 白莲教对江浙地区的渗透工作做得很差,必须从外省才能调集这么多人手,但那样就太过张扬了,真不怕六扇门和锦衣卫的鹰犬顺藤摸瓜找上来? 而且看朱翊钧这表现,偃州事件结束后捞个千户的职位恐怕不成问题,千户级别的明军军官就已经不是能轻松解决的对手了。 “贵教今晚的表现赵某看在眼里,加入免谈,但日后若是有合作的机会,赵某一定会登门拜访,告辞。” 留下这句话,赵风子身旁的壮汉提起他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黑袍人脸色几经变化,还是没有下定强杀赵风子的决心。 赵风子这家伙太邪门了,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圣教起事在即,不能节外生枝。 今晚这场大戏本来是白莲教安排给赵风子看的,为的就是招揽这个圣使心中的不世奇才,然而赵风子对白莲教的印象丝毫没有好转,反倒对朱翊钧起了相当的兴趣。 但现在还不是他去投奔朱翊钧的最好时机,赵风子身上背了不知道多少官司,锦衣卫和六扇门的人做梦都想把他缉拿归案,赵风子一露头就会被很多人盯上。 白莲教内的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再过几年就是他们起事的时候,到时候他和朱翊钧正好浑水摸鱼,从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大事业! 第103章 云中雪 江浙地区,监外历练政事、考成法正在海瑞和朱翊钧的监督下稳步推进,张居正见形势大好,与吕调阳、张四维商量着要不要趁机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税收。 一条鞭法从嘉靖年间就已经在部分地方推行,海瑞就是一条鞭法的创始与推行者之一。 经过海瑞、潘季驯、庞尚鹏等人持之以恒的实验与改良,一条鞭法现在已经十分完备,朝野对于推行一条鞭法的呼声也很高,张居正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一切渐渐步入正轨,今年会试的成绩也出来了,毛君诚果不其然地名落孙山。 作为在偃州事件中异常活跃的后辈,毛君诚成功得到了多位朝中大佬的关注,不过这对他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敢闹事、敢出头的性格在官场上相当不受欢迎,你还是个举人就敢把事情闹到皇上面前去了,等你做了官要做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朱翊钧想办法搞来了毛君诚的考卷,这个年轻人堪称才情斐然,不仅把几乎已经被前人嚼烂了的八股文写出了花来,甚至掺杂了一些自己对时局的见解,中一个二甲进士绰绰有余。 奈何几位考官联手把他的评价压了下去,毛君诚不仅会试没中、连监外历练政事都没混上一个名额,还被礼部找借口赶回老家、六年之内不得参与会试,只能说当出头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朱翊钧站在太和殿的殿门处,毛君诚落后他几步站在殿内,再过几日,金榜题名的举子们就要在这里接受天子的接见,准备奔赴各地、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 毛君诚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但现在却只能落寞地收拾行李回家,人生能有几个六年啊 朱翊钧背手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他不说话、毛君诚也不敢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夕阳落山,朱翊钧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不后悔吗?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搭上了自己整整六年的大好青春,如果你没有在考场上仗义执言,朕一周后可能就会在这里举行传胪大典,把你的名字录在金榜上了。” 毛君诚苦笑一声,都这样了他还能说后悔不成?明明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在这种地方退缩,学生恐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了,况且学生学艺不精,也不一定考的中。” 毛君诚说得潇洒、然而表情还是有一丝不自然,从小到大的寒光苦读、全家人和老师的期望,说一点都不后悔那肯定是屁话。 但如果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再来一千次都一样。 今天他毛君诚可以为了进士的功名装聋作哑,明天他就会为了更诱人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底线,最后彻底沦为眼中只有利益、毫无底线的官僚。 在立场底线的问题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退再退、甚至一溃千里,预想当中的只退一步就是在做梦,所谓底线是要么有、要么就没有的东西。 张居正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从嘉靖、隆庆两朝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胜出后不忘本心;海瑞始终如一,一颗赤子之心从不为外物所动。 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但像他这样的庸才还是老实点好。 朱翊钧哑然一笑,这个毛君诚年仅十六岁就从县试、府试、院试的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这份才情就算跟张居正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他来考进士科又哪有不中的道理。 朱翊钧向来不能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行为,他的同理心一般十分匮乏,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毛君诚这样的年轻人。 毛君诚在偃州事件中表现出的操守、能力也让朱翊钧十分心动,官僚阶级是大明的必要之恶,朱翊钧再牛比也不可能让文官们全都滚蛋,但他可以让最头部的那几个文官变成自己人。 沉吟片刻,朱翊钧决定给毛君诚讲一个小故事。 “你知道‘云中雪’吗?朕记得在哪本古籍里看到过,这个词指代的是古云梦泽,那个方九百里、浩渺无际的大湖,最终却悄然无声地变成了万亩良田。” “学生读到过,这其中有什么典故吗?” 毛君诚疑惑地摸了摸鼻子,这不就是古人在文字机巧上弄的一个花活吗? “西洋有‘太阳雨’的说法,指晴空万里却细雨绵绵的诡异天气,有人用它指代不合常理的现象。 违反常理、不可思议却又真的发生了,仔细一想,又发现它的出现的确是可能的,只是常理在限制着人们有这个想法,在朕看来,云中雪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如果居住在云梦泽的先民畏惧云梦泽的浩瀚无垠,光是看一眼就气馁到不敢挥动锄头,那云梦泽还有变成万亩良田的那一天吗?” “陛下” 毛君诚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他似乎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但朱翊钧的身份让他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可朱翊钧特地把他单独叫过来、以这种神情讲这么一个故事,实在是很难让他不产生奇怪的联想。 种种想法交织之下,毛君诚的脑子彻底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他完全没搞懂朱翊钧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大受震撼。 见毛君诚的瞳孔开始发散、眉头拧成一团,朱翊钧就知道自己这个云里雾里的故事没白编。 面对毛君诚这种聪明人、话不能说得太透,话说透了就会给他们怀疑和辩驳的空间,反而会降低这番话对他们的影响力。 要留给他们想象的空间,让毛君诚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他今天讲的这个故事,人们最喜欢的永远是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面对着毛君诚后退一步,夕阳的余晖恰到好处地洒在他身上,朱翊钧身上那只张牙舞爪的金龙似乎活了过来,一对龙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毛君诚。 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朱翊钧看上去居然有了些许神性,毛君诚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头熠熠生辉的金龙,在余下的几十年光阴里,他将无数次在脑海中回忆这一幕。 “六年之后再来,朕到时还会在这太和殿里等着你的,希望到那时、你已经找到自己的‘云中雪’了。” 第104章 第二个小号 “噗~~噗~~~咳咳咳,靠,这次怎么这么倒霉,夺舍了个遭遇海难的” 日本清州城附近的海滩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挣扎着从海里爬了上来,刚一上岸就趴在岸边狂吐不止,苦涩发咸的海水浇在伤口上,刺激地他瑟瑟发抖。 燕京那边一切如常,只要朱翊钧盯着点、别让什么奇奇怪怪的题本通过就行;江浙地区,海瑞和朱翊钧配合地相当默契,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都取得了不俗的成效,甚至能顺带着把一条鞭税改给落实了。 就这份剿除山贼盗匪无数、抓捕地主豪强、镇抚民变的功劳,朱翊钧用自己的大号稍加运作,给祝广昌这个小号在两广运营出卫所千户、锦衣卫千户的位置轻而易举。 江浙是不能待了,朱翊钧自己都不记得抓了多少豪强、杀了多少盗匪,江浙地区的黑暗势力恨他恨得牙痒痒,再待下去,朱翊钧总有一天要死于非命。 所有事情都在按着计划发展,朱翊钧百无聊赖之下,决定先行调查一番日本市场,争取早日搭上那边的贵族,打通通往日本的商路。 祝广昌的灵魂被消化后,朱翊钧得以在较大的范围中指定夺舍对象,这次夺舍前缀是日本区域、男性。 没想到这条件是符合了,朱翊钧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着,这副身躯不知道已经在海上漂了多久,都已经被泡得发白浮肿了,眼看着就要断气。 朱翊钧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硬生生靠着身下的木板、手脚并用地从海上划到了岸边,一路上又咸又涩的海水硬往喉咙和鼻腔里灌,灌得朱翊钧差点死在海上。 朱翊钧趴在海滩上吐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把整个胃袋子都给翻过来,雨刚从光粒凝聚为人体落到地上,朱翊钧就“yue”地一口吐在她脚边,把雨吓得又飞了起来。 “呜哇!好恶心!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吗!” “理解一下,我刚从海上一边被海水洗胃一边游了回来yue!” “真亏你能游那么远啊” 雨无奈地看着朱翊钧,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担起女主角的责任安慰朱翊钧一番,但朱翊钧现在这个姿态 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扶额放弃。 “抱歉实在太恶心了提醒一下,这个位面的日本跟历史上有很大的变化,不要用常理来推断嘛,不过你多半会喜欢这种变化就是了。” “哪方面的啊?你该不会想说他们有个忍村叫木叶” “有人来了,溜喽。” 朱翊钧的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还没等他把话问清楚,雨就匆忙化成光点消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窃窃私语。 “你看沙滩上有个人该不会是织田家派来的忍者?” “你见过哪个忍者混成这副样子的?应该就是个遭遇海难的倒霉鬼,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两名肩扛长矛火枪、穿着破烂盔甲的男人躲在树林里,单从气质上就不难看出他们从事了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山贼。 见不远处有两名可疑人员靠了过来,朱翊钧思索片刻,将沙滩上一块镜子的碎片揣进怀里,把奇迹般没有被海水冲走的钱袋子打开、将镜片混在钱堆里。 两个山贼从树林里小心翼翼地摸了出来,见朱翊钧真的趴在海滩上吐得没力气了、看上去也是一副白白嫩嫩的读书人模样,这才放心下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两名山贼一人蹲下来在朱翊钧身上到处摸索财物,另一人懒散地站在朱翊钧身后,取下背上的鸟铳顶在他后背上。 “别动,不然打死你。” 大哥,你这个鸟枪的火绳都没点,吓唬老百姓起码也把样子做足。 虽然心底默默吐槽,但朱翊钧还是很配合地做出了惊恐和虚弱的面部表情,摸索财物的那名山贼把手伸进朱翊钧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把那个浸满了海水的钱袋子掏了出来。 一堆碎银子和金叶子耀眼的光芒中,一小块不明物体的光芒格外耀眼,那肯定是好东西! 毕竟一般人很难想到有人会把碎镜片和金银放在一起,搜刮财物的山贼如获至宝,连忙招手让自己的同伴也来看看。 “你看!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的!” “我看看我看看!” 出于人类的趋光性,两名山贼不由伸长了脖子往钱袋子里看去,感觉到身后那名山贼的脑袋凑了过来,朱翊钧后仰起身子冲那名山贼温和地笑了笑。 山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张大脸吓了一跳,不等那名山贼反应过来,朱翊钧右手猛地一记手刀正劈在身后那名山贼的喉结上,另一手娴熟地锁住了怀里那名山贼的脖颈。 喉结遭到重击的山贼涨红着脸、喝醉了一样左摇右晃地连连后退,最后干脆挣扎地倒在地上直抽抽,看样子短时间内是站不起来了。 正面摸索钱袋的山贼见势不妙还想挣扎,朱翊钧四肢齐动、八爪鱼一样把自己挂在了那名山贼身上,借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奋力向右一扭,干净利落地将对方的脑袋整个扭了过来。 结束了战斗的朱翊钧几乎累得昏了过去,他之前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刚刚还高强度划了半天的船,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幸好朱翊钧今天遇到的山贼只有两人、警觉性也差得可以,这才让他找到了近身一击毙命的机会,不然这新开的小号可就要报废了。 朱翊钧半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这才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从另一具山贼的尸体上摸出火石将鸟枪的火铳点燃,朱翊钧一瘸一拐地坐到了一脸惊恐的山贼面前。 “别装死,那一拳打不死你,你还得把我想要的情报说出来再死抱歉,忘记你不会说人话了。” 朱翊钧清了清喉咙,夺舍的这副躯体居然没有学过任何日语,幸亏他穿越前是个老二次元、为了看动漫自学了一点日语,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你好,我的日本名字是田中庄司,很高兴认识你,请你把我想要的信息告诉我,不然我会打爆你的脑袋。” 第105章 日本之于大明 “这就是你们的山寨?” “是的这里是山寨里最隐秘的射击点,从下面根本没法攀爬上来” 朱翊钧挟持着那名山贼,两人静悄悄地来到了山贼的藏身处,这个营寨的布置属于山贼们的平均水准:既脏又乱且差。 糟糕的营盘布置既不利于防守,也很容易因为卫生问题滋生瘟疫,哪个山贼要是在这种山寨受伤还活了下来那就真是倒了血霉,这种卫生条件和医疗水准,无非是为他在死前平添几分痛苦而已。 不过这个高地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想从营寨里爬上来非得从外面绕远路不可,趁着朱翊钧打量地形的工夫,山贼畏畏缩缩地看向他。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能不能放我走” “当然可以。” 朱翊钧一把揪起山贼的头发、逼他把自己的喉咙暴露出来,左手短刀干脆利落地割开山贼的气管和侧面的颈动脉。 温热而充满活力的鲜血从山贼的脖颈上溅射而出,花洒一般滋得到处都是,一滴滴滑腻的鲜血在树叶中聚成一个小型血泊,而后在重力的影响下缓缓坠落。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找个合适的位置爬伏下来,点燃两杆鸟铳的火绳,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一个外人想加入织田家,就得抓住这个纳投名状的机会才行。 他这些天杀的山贼盗匪太多了,为了威慑其余心怀不轨者,朱翊钧把部分罪大恶极、民怨极大的盗匪和豪强脑袋砍下来,三个一组插在削尖的木刺上做成串串摆在路边。 偃州动荡最严重的时候,所有通向偃州城的交通要道旁都摆满了风干的人头,一窝窝黑且密的苍蝇围着人头下干涸的血泊嗡嗡作响,简直是一幅堪称视觉污染的地狱绘卷。 朱翊钧一开始自己都被恶心吐了,但砍的次数多了之后也就见怪不怪,这个做法合适不合适他不知道,反正他“立串串”以后当地百姓是拍手称快。 不少以前深受其害的百姓携亲带友地去瞻仰那些“串串”,冲上面的人头大吐浓痰以寄托“哀思”,发泄平时积压的怨愤。 就连明军的风评也被很快扭转了过来,朱翊钧有祝广昌十余年的统军记忆,但见了明军不跑、还往军营里送吃食劳军的这还是第一次。 只能说虽然明军军纪败坏,但大部分百姓离兵灾、还是很远的,而盗匪和豪强则是肉眼可见的吸血鬼,而且平时实在是不干人事,已经把农民欺压到一定程度了。 据刚刚那个山贼俘虏的说法,他们这个山寨是附近规模最大的一群山贼,光是浪人和失去主家的武士就有二十几人,余下还有上百名普通山贼。 在浪人和落魄武士普遍被海贼、倭寇雇佣再就业的环境下,这支山贼在日本本土已经算得上是山贼势力的头部群体了,即便是日本大名也要谨慎对待。 前几天,一个自称是织田家少主的金发小姑娘带着百来名足轻和武士把山寨围了起来,双方已经在正面对峙了很久,所以后方的海滩上才只有这两个杂鱼把守。 朱翊钧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虎躯一震,织田家结合日本历史,这一时期应该差不多到“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的时期了。 织田信长在日本也算得上是战国的传奇人物,他从尾张起兵,一路平灭日本各军阀势力、占据了全日本最重要的中央区域,被认为是最有可能一统日本、结束战国时代的男人。 然而信长却在势力达到极盛之时遭到了部下的背叛,带着未能一统日本的遗恨死在了本能寺的那场大火之中,本能寺之变至今还是日本的热点话题。 之后他的部下“猴子”为他报仇雪恨、侵吞了织田家的残余势力,又经历几场关键战役最后一统日本。 这个“猴子”就是后来“万历三大征”中朝鲜之战的主角,他自称“天下人”、巅峰时期坐拥三十万百战精锐,轻而易举把大明孝子朝鲜打得抱头鼠窜,甚至扬言要把中国和印度打下来分封给国内诸侯。 “猴子”的狂妄不是没有依据的,刨除掉吃空饷的士兵,大明所有军队加在一起也就八十来万,其中近五十万都屯在北部防线上,三十万日军的规模已经算不上小了。 而且大明这八十万都是什么质量?除了辽东军、甘肃边军、白杆兵、广西狼兵等有名有号的部队,其余明军的战斗力菜的可以,几千人能被十几个女真人追得满地跑。 日军这三十万都是打老了内战的精锐部队,而且这一时期的日本和西洋来往甚密,单论火枪的技术甚至已经反超了大明。 “猴子”的军力非同小可,甚至称得上是大明的劲敌,单从纸面上来看确实有资格跟大明叫板。 然而他的不幸在于遇到了李如松,李如松堪称辽东军最后的高光时刻,习惯了步兵混战的日军根本没有见识过大规模野战炮+大规模骑兵团的杀伤力,被李如松带着辽东军打得节节败退、差点被一口气推下海。 朝鲜之战中,大明在陆上有李如松无敌的辽东军,在海上有陈璘带水师痛击日军,东亚各国在旁观了这场战役后不禁感叹于大明的武德充沛,朝鲜也对自己的父亲更加死心塌地。 然而这也是大明最后的高光了,三大征不仅把张居正时期留下的家底挥霍一空,辽东军的灵魂人物李如松也在朝鲜之战中战死,这直接导致了辽东军日后的衰落。 百姓怨声载道、国库空空如也、辽东军腐化堕落,朝廷只能坐视努尔哈赤在辽东坐大,为后来的女真之乱埋下伏笔。 但现在,一切都有了转机。 如果朱翊钧这个小号能够趁织田信长还未发家投靠他,就能凭自己的资历和能力在织田家谋得高位,说不定还能混成强力大名割据一方。 那背刺信长、一统日本的就说不定是谁了,这幕府将军的位子他猴子坐得、我朱翊钧就坐不得? 再不济这个小号还能当究极内鬼,把猴子坑死以后在大明的支持下搞割据独立,把日本的金银硝石源源不断地运回大明。 别看日本疆域不大、就是个破岛,但岛上的金银铜产量却相当喜人,日本的佐渡金矿和石见银矿朱翊钧可是眼馋地很。 大明物产丰盈、富甲天下,但本身的白银储量极低、更是传统的贫铜国家、大部分铁矿的质量也难言理想,唯独金矿还差强人意,在早期工业化时代可谓处处落后于人。 想要搞金本位、想要顺利地工业化、想要质量更好的军备武装,朱翊钧都必须把日本变成自己的大型矿场和经济、政治殖民地。 大明不能没有日本,就如同英国人不能没有印度,日本就是大明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最好的血包和垫脚石! 大明六千万人口、日本两千万人口,朱翊钧对自己治下多出两千万日本人不感兴趣,但对多出两千万矿工、农奴、仆从军还是很感兴趣的。 大明在殖民时代也不用好高骛远、非要搞什么殖民全球,把日本、朝鲜、越南三个传统的朝贡国吃下去就能吃得满嘴流油。 而且这三个地方还离本土近,更方便移民同化,但凡能把这三处殖民地经营妥当,其中的利益足够大明在接下来百年间享用不尽,吃到近代化完成估计都有剩余。 第106章 金发金瞳的信奈 山下的织田军没有让朱翊钧等待太久,他刚用树叶和泥土完成伪装,背后插着“五瓣木瓜纹”旗帜的武士和足轻就已经冲了上来。 几阵火枪齐射过后,织田家的士兵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山贼们纸糊的防线攻进山寨,剩下的山贼们摆成一个半圆形分散开来,一个高大魁梧、身穿夸张铠甲的山贼独自走了出来。 织田军见状也没有急着进攻,也分散成半月形阵型与山贼们对峙起来,一股肃杀的氛围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朱翊钧不禁挑了挑眉毛,山贼这边是看打不过了、想玩一骑讨啊,这也算是日本战国的保留节目了。 也就是这一时期的日本贵族们还没打红眼,彼此之间还存着一份贵族的荣耀和体面,很多日本大名甚至不屑于让农民组成的炮灰我是说足轻上阵,认为战争是武士们才能享有的荣耀。 这才使得日本战国前期的斗争宛如儿戏,常有规模不过上百人的“村口械斗”,毕竟整个日本的武士阶层加在一起也没多少人。 山贼中的等级也相当森严,十几名身着铠甲、手拿武士刀的山贼聚在中间,其余的山贼穿着破烂或不合身的衣裳、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散漫地站在周围,看那副怯懦的样子怕是随时会逃跑。 朱翊钧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有铠甲、有武士刀、甚至还有战马,一般山贼可不会有这种豪华的配置,这种人是怎么沦落到当一个山贼的?还真是奇怪啊 那名身材魁梧的武士取下背着的长枪,虽然武士刀才是武士们的象征,但很多武士都更偏爱用武士刀欺负农民或是自裁,真正上战场时还是用长枪更多些。 就连后世的日本人自己都调侃:别看武士大人们都自称天下第一剑什么的,长枪和铁炮倒是玩得比谁都勤快啊。 “我是斋藤家的武士斋藤甘宿,信奈小鬼!敢堵上织田家少主的名誉和我一战吗!” 嗯?信奈?朱翊钧心底泛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话说织田信长有叫信奈的兄弟吗? “斋藤家的武士已经沦落到要做贼寇的地步了吗?真是可悲的家伙。” 不等朱翊钧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个故作严肃压低了嗓子、但仍然难掩甜美声线的声音传来,织田军阵中走出一个身穿黑金色铠甲的金发少女额,金发女孩? 金发女孩比清儿高不了多少,面部用狰狞的鬼面具遮住看不清容貌,身形也被雕着恶龙纹饰的厚重铠甲遮住。 那身黑金色的恶龙铠甲看上去十分沉重,金发女孩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浅浅的脚印,看上去既滑稽又有些瘆人。 朱翊钧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了,这个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傲娇属性的小姑娘是谁?看上去比清儿都大不了多少,刚刚那个山贼管她叫织田家少主 等等,难不成! “很棒的改变对?”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朱翊钧身边,正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那个身着黑金恶龙重铠的金发少女,朱翊钧不禁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冲她吐槽。 “对你个头啊!这个时期的日本会让女人当家族少主吗?就算是平行位面也给我讲点常理啊!” “这样啊那请你以常理回答我:正常人会从四百多年后穿越到现在成为大明天子,还有一个能够随机夺舍别人躯体的系统吗?” “无法反驳。”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地方,穿越平行位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非常离谱了,那这个位面里的织田信长与历史上不同貌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亏你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日本现在是变异的福岛鱼人统治你也不该有任何意外才对?” 然而雨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恶心朱翊钧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继续在朱翊钧耳旁阴阳怪气恶心他,要不是需要隐蔽自己的行踪,朱翊钧真想立刻教训教训这个烦人的神明。 信奈断然接受了斋藤甘宿的挑战,她身后一个身材高挑、手持鸟铳的少女忍不住出言讥讽。 “向一个八岁的孩子发起一骑讨,还真对得起你现在山贼的身份啊。” 斋藤甘宿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甚至羞愧到忍不住把头低了下去,就他的本心而言,那是光荣战死都不可能做出这种卑鄙之事的。 “哈哈哈哈!织田家才是衰败了?信秀那家伙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吗?居然让自己八岁的女儿带兵出征,他是让你来劳军的吗?” 斋藤甘宿身后一个武士立刻出言讽刺想找回场子,谁曾想面色大变的不仅是织田家阵营,连斋藤甘宿都回头冲那名嘴臭的武士冷声大喝。 “克也、为你刚才失礼的话语道歉!就算对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从她站在我面前那一刻就已经是一位光荣的武士了!记住你的本分!” 被称作“克也”的武士被斋藤甘宿骂得脖子一缩,连忙慌张地鞠躬道歉,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被斋藤甘宿欺负。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和这种下贱胚子为伍但为了主家的命令,我个人的名誉又算得了什么” 斋藤甘宿不甘地喃喃自语一句,他向来瞧不起克也这种出身低贱、因为战功才被提拔上来的农民武士,平日里没事找事也要仗着前辈的身份教训对方一顿。 在斋藤甘宿眼里,克也这种人身上永远有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言语轻佻、举止下流,明明就是在地里刨一辈子土的货色,居然因为战功和自己一样成为了武士,真是令人恶心的世道 “主家?你是斋藤道三那家伙的家臣!他让你来做什么!” 斋藤甘宿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但信奈的听力出奇地好,把他这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信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她本来还好奇谁会花这么大工夫,把精锐的本家武士伪装成山贼渗透到织田家的领地,现在看来疑惑已经解除了。 斋藤家的当代家主名为斋藤道三,斋藤道三与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是老对手了,双方几番交战互有胜负、感觉都奈何不了对方,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后来织田家内部屡屡发生叛乱,信秀又在与今川家的交战中落败实力大损,再也无力吞并斋藤家,双方因此和解,最后以信长娶了斋藤道三的女儿结束。 现在斋藤家和织田家仍是敌对状态,斋藤道三刚刚完成下克上、把自己的主君放逐,织田信秀以此为借口准备向斋藤家宣战,双方的关系很是紧张。 斋藤道三不愿意直面织田家的锋芒,又担心信秀搞突然袭击,这才派家臣伪装成山贼渗透进来。 “你是怎么那就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了。”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的斋藤甘宿脸色猛地一沉,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荣誉、孩子的时候了,如果让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信奈活着回去,斋藤义龙几乎必定会受到牵连。 斋藤甘宿杀心顿起,手中长枪猛地一抖枪杆、在空中甩出几朵枪花,本来还想着要不是生擒对方大将,现在看来不用了。 “抱歉了啊小鬼,记住这张脸,然后到地底去和神明告状。” “小鬼?真敢说啊混蛋。” 信奈似乎被“小鬼”这个轻蔑的称呼给气笑了,身形一转将背负在身上、只比她人稍矮一些的双手大剑取了下来,平稳地摆出进攻姿态。 “马上就让你知道,‘小鬼’挥出的利剑同样能取你性命!” 第107章 信奈的一骑讨 信奈后腿蹬地猛然发力,整个人如同炮弹一般向着斋藤甘宿暴射而出,手中大剑蓄势待发、宛如一头猛冲向猎物的猛虎。 直接就冲上来了吗?令人发笑的武艺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信奈这一举动正中斋藤甘宿下怀,他自信一笑,右腿向后、枪尖前倾而上半身后拉,在原地摆出一个标准的枪架。 信奈这么笔直地冲上来,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急停下来、借势一记横砍或竖劈,动作都被猜到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这样的攻击迅猛有余而灵活不足,攻击的瞬间会出现很大的硬直,欺负欺负不通武艺的菜鸟还好使,但跑到他斋藤甘宿面前来耍就有点看不起人了。 横砍或竖劈的力量都汇聚在一个方向上,斋藤甘宿只要枪尖一挑就很容易让信奈的攻击偏移开来、自己的武器还不用怎么移动,复一枪就能直刺信奈的面门。 织田家的一个家臣见状眉头一皱,凭他对武学的理解,信奈这么冲上去就算不死也要吃大亏,他不禁看向了之前出言讽刺的那名高挑少女。 “泷川一益大人,少主这样冲上去会吃亏的?要不要我们” 被称作“泷川一益”的高挑少女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她手里捏住的苦无只是为了防止斋藤甘宿玩不起、输红眼了以后耍花招。 至于信奈大人不是对手?但凡见识过少主战斗姿态的人就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小看这个“小鬼”的话,是真的会被砍成两半的。 “看着好了,少主可不是只有统领军队的本事。” 枪头和剑锋刚一接触、斋藤甘宿就知道大事不妙,他使尽全力用枪尖去挑信奈的剑锋,两人兵刃稍一接触,恐怖的巨力就从枪尖传到了斋堂甘宿的虎口,差点震得他兵刃脱手。 斋藤甘宿的虎口当即被震得失去了知觉、甚至还有滑腻的鲜血缓缓流出,而信奈的剑锋一寸也没有偏移,仍旧携着惊人的气势砍向斋藤甘宿的脖颈。 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斋藤甘宿几乎是直觉般地一个侧方驴打滚,连滚带爬地躲开了信奈的第一剑,第一个回合、他就险些被一剑枭首。 惊魂未定的斋藤甘宿低头看了看,他的虎口仍旧止不住地发抖、滑腻温热的鲜血流到了枪杆上,他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长枪。 这个小姑娘是天生神力!她身上的黑金恶龙重铠不是样子货!被那柄大剑砍中的话,绝对会连兵器带铠甲、甚至人也要一切两半! 信奈没有给斋藤甘宿继续思考的时间, 朱翊钧在一旁看地真切,那个斋藤甘宿是有真本事的,不仅苦练过枪法也真的上过不少战场,而信奈的动作灵巧归灵巧,实战经验和武器熟练度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但信奈的天生神力实在太欺负人了,那柄双手大剑砍哪儿哪儿断,信奈不需要有什么技术,照着斋藤甘宿的要害挥砍过去就行了。 那柄寒光闪闪的双手大剑势如奔雷,每一剑挥出都带有剑锋极速撕裂空气发出的蜂鸣,瘆人的风压声像极了人的喉咙被利刃极速撕开、鲜血喷洒而出的“嘶嘶”声。 斋藤甘宿光听这声音就被吓得头皮发麻,根本不敢让兵器与信奈的大剑相碰,甚至连招架都不敢招架,只能凭着身法不断闪转腾挪。 眼看自己的体力就要在闪转腾挪之间耗尽,而信奈的剑势没有丝毫削弱,甚至因为逐渐进入了状态而越战越勇,斋藤甘宿不由下定了决心。 “为了主家” 斋藤甘宿眼中凶光一闪,借着后撤步仰身躲过信奈横斩的时机、右手猛地一拍身侧铠甲,一小包石灰粉落在他的手心里。 斋藤甘宿不愧是战场老兵,这么隐蔽的一手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泷川一益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等他掐破布袋扬手洒出石灰粉时才知道大事不妙,只能高声提醒信奈。 “少主小心!斋藤家的想使诈!” “眼睛”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漫天的石灰粉洒出、信奈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中招,一手捂着眼睛、痛呼着连连后退,最后脚下一滑直接跌坐在地上。 感到石灰粉进眼的烧灼感和剧痛,信奈不禁开始大量流泪、一手慌忙去揉眼睛。 但石灰粉入眼、用手直接揉是大忌,信奈越揉眼泪越往外涌,眼部的灼烧感和痛感也越来越剧烈,巨大的恐惧之下,信奈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一益?一益?我是不是要瞎了” 泷川一益瞄准斋藤甘宿手中长枪、咬牙掷出手中苦无,同时闪身上前快速冲向信奈,她刚刚就应该直接派火枪手把斋藤甘宿给打死的,谁知道这家伙下手这么黑! 就是现在! 朱翊钧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秒,祝广昌十余年的苦练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斋藤甘宿正要冲上来结果信奈,一声清脆的火枪击发声在远处响起,斋藤甘宿巨大的身躯仿佛遭遇雷击般猛地一颤,而后便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下。 倒在地上的斋藤还挣扎着朝信奈伸手,朱翊钧抄起第二把鸟枪、随手一瞄又是一发快枪,清脆的火枪击发声再次响起,斋藤甘宿的后脑上又多了一个血洞。 斋藤甘宿不甘地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从后脑血洞中流出的鲜血迅速在身下汇聚成了小型血泊,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山贼们沉默了一会儿,从斋藤甘宿洒石灰粉到他被朱翊钧两枪爆头,这个过程只用了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称作“克也”的山贼急中生智大吼一声。 “织田家的狗贼用火枪偷袭!” “为斋藤大人报仇!” “先杀了地上那个金发的小姑娘!” 山贼们顿时反应过来、叫喊着就往前冲,织田军也被气得七窍生烟,对面这帮人是真能睁眼说瞎话! “臭不要脸的东西,用石灰粉还敢恶人先告状!” “先把信奈大人救回来!” “火枪队齐射!” 山贼们还想一股脑冲上来结果信奈,织田军在泷川一益的指挥下贴脸打了一波火枪齐射,十几名山贼当场被打得扑死在地。 战场上静默了片刻,斋藤家的武士仍旧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山贼们冲锋的势头则明显地缓了下来,还有一些人直接偷偷从后面溜走,双方终于在正面战场上厮杀到了一起。 第108章 急救(一) 织田军的武士数量甚至比山贼们都少,但织田军有不少士兵装备了火枪,而且士气普遍高于山贼们,救回自家少主的信念异常坚定。 凭借着人数优势和长枪兵凶猛的冲阵,织田军成功将战线压缩到了山贼那边,双方厮杀在一起、场面无比混乱,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战斗了。 泷川一益快速冲到信奈身旁,信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泷川一益,娇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 “一益?一益?是你吗?我的眼睛好疼” 泷川一益手足无措地看着怀里打滚痛呼的信奈,她知道怎么处理外伤和钝器造成的内伤,但石灰粉入眼就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只好按着直觉去揉信奈的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我帮你揉揉眼睛就好了。” 眼看泷川一益要继续揉信奈的眼睛,朱翊钧顾不上身上的伤势和越发明显的疲惫感,一把丢掉手中的火枪,双手抱头护住后脑勺和面部、身体尽量蜷缩成一个球,闭着眼睛就从山坡上往下滚。 然而朱翊钧计算错了滚下来的方向,即将从山坡上滚下来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背部传来的强烈冲击力几乎让朱翊钧窒息,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吐出来,这一下恐怕是撞出内伤来了, 撞在树上的动静一下就吸引到了周围的织田士兵,那些士兵还以为他是山贼们的伏兵,三四个长枪兵立刻朝他冲了过来。 朱翊钧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只能任由士兵们用长枪把他架住。 见朱翊钧身上没有任何兵器、而且一副下一秒就要倒下的虚弱模样,织田军的士兵犹豫片刻、没有把他就地斩杀,只是控制住他等待泷川一益的命令。 然而泷川一益的心思都在信奈身上,根本没空去管一个被士兵们抓住的山贼,朱翊钧只能用尽力气朝她大吼。 “不要继续揉她的眼睛!尽量控制自己不要继续流泪,不然你一定会瞎的!” 泷川一益回头看了朱翊钧一会儿,咬咬牙冲他走了过来。 “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这个时期的日本战争规模还很小,大部分都是几十上百个武士互砍的“村头械斗”,哪怕是号称“尾张之虎”的一方豪强织田信秀,麾下兵力也是连五千都不到。 既然大家都是武士、打仗就要守点规矩,一般很少有人会像斋藤甘宿那些没皮没脸地洒石灰粉,由于缺少有经验的医生和处理经验,被石灰粉成功洒脸的武士下场一般都十分凄惨。 石灰粉入眼后的处理方法相当反直觉,揉眼睛或是直接拿水冲都是必死,最轻也会永远失去光明,要是受害者足够倒霉、以至于触发了伤口感染,小命都要直接交代掉。 泷川一益见过几个被石灰粉祸害了的武士,但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情急之下才不得不询问朱翊钧。 时间紧急、再拖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信奈,朱翊钧没有选择大费周章地解释,只冷声质问对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相信我这个不知哪来的可疑分子、让我治好你们的少主;或是看她继续像个傻子一样疯狂揉眼睛然后变成盲人,你要选哪一边?” “你这家伙是在威胁我吗?” 泷川一益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下来,身为织田信奈的护卫,她不可能把织田少主的安危寄托在一个来路不明、连日语都说不利索的怪人手上,信奈却突然在她身后发话了。 “给他个机会,我相信他。” “少主” 信奈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又恢复了织田少主的气度,虽然仍旧在微微发抖的双手出卖了她此刻紧张的情绪,但起码脸上是恢复了从容的神情,甚至洒脱地冲泷川一益笑了笑。 “相信我,我不是会就这么倒在这里的人,哪路神明突然起了保佑我的兴趣,把这家伙从山上扔下来了也说不定。” “如果少主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泷川一益沉默片刻,狠狠瞪了一眼朱翊钧后就主动让开,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朱翊钧顾不上和她计较,冲过去把信奈的两只手腕拢在一起,信奈的手腕很是纤细,他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们,难以想象那种惊人的怪力是这对纤细的手腕挥出的。 “眼睛里有灼烧感吗?就是被烫到了的感觉?” “有,好像着火了一样。” “那就是生石灰了你们快去打干净的河水来、越多越好!山贼的厨房或是附近的民居里可能会有菜油,把尽可能多的菜油送过来。” 生石灰遇水会放热,直接用清水冲洗的话能把人的眼球给烫熟,因此要用菜油多次清洗,确认把石灰粉都洗出去之后再用清水仔细冲洗藏在眼睛角落里的石灰粉,这样才能把石灰粉对人眼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一套流程朱翊钧也只在书上读到过,实际效果怎么样心里根本没底,因为书上最后一行写着:完成以上操作后尽快前往医院就诊。 不过做了总比不做要好,泷川一益立刻安排手下按朱翊钧的吩咐去做,朱翊钧一边询问着信奈的感受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疼痛,一边观察着信奈眼部的状态。 已经进了眼睛的石灰粉没办法了,但眼睛周围的石灰要尽快擦去,否则会有更多石灰粉溜进信奈的眼睛里,朱翊钧神情凝重地看向一旁的泷川一益。 “你今天没出过汗?把里面的棉布衬衣脱下来给我,要胸前那块干净的布。” 出于保暖、防蚊虫叮咬、利用活动等方面的考虑,很多有资格穿戴铠甲的士兵都会在最里面穿一层质地柔软的衣服,讲究一点的还要套几层丝绸。 根据朱翊钧的经验,铠甲的保养要定期用油擦拭,外面的衬衣长期穿下来肯定是一股洗都洗不掉的怪味,想要干净些的棉布就只能是内衬。 而且虽然泷川一益穿着厚重的铠甲,但仍然难掩那对傲人的高耸,话说、发育良好的姑娘内衬已经会比较干净?毕竟有一块布一直是悬空的。 这是个解释起来很复杂的话题,朱翊钧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做任何解释,相当理直气壮地张口就让泷川一益把内衬脱下来给自己,看上去简直就是大型耍流氓现场。 第109章 急救(二) 好其实也有别的替代方法,但朱翊钧就是为了报复这个老是凶自己的美少女,他就是心眼小。 想他朱翊钧朱翊钧无论在皇宫还是在卫所,见到的那些人就算不对他下跪行礼、起码也是互相尊重的平等对待,海瑞都没在我面前耍过威风,我还能让你一个日本大名的家臣给凶了? 而且谁不想看一个成熟的美少女在自己面前露出羞恼的表情,却又不得不满足自己过分的要求呢? 想到这里,朱翊钧几乎期待地绷不住那副严肃的神情,但现在就暴露的话很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泷川一益砍死,他只能把手背过去疯狂掐自己的大腿来防止嘴角上扬。 听到这个要求的泷川一益一脸错愕,一抹红云不自觉地攀上脸颊,不复方才凌厉冷酷的御姐风范,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你!你怎么可以对一个未婚的少女说出这种失礼的话” 在今天以前,泷川一益从没想过世上会有人理直气壮地向自己索要贴身衣物,双方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为了救人,我没时间跟你废话!还想保住你家少主的眼睛吗?” “为什么不脱你自己的!” “我的衣服被海水浸过,你没看见上面的盐粒吗?其他士兵洗不洗澡、换不换衣服你心里有数,你放心拿他们的内衬往你家少主的眼睛里擦?” 泷川一益顿时就被问住了,在古代、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有贵族或富商才有那份闲心,毕竟日本又不是遍地公共浴池的罗马。 大部分日本人洗澡都是论“年”来的,一个个身上都包浆了,那卫生状况可想而知,用他们的贴身衣物去擦信奈的眼睛、你是生怕信奈不瞎。 “一益不行的话我今天其实也换了干净的内衬……” 泷川一益还在犹豫之中,信奈还没到会考虑这种事的年纪,见泷川一益很是为难便善解人意地站了出来,吓得泷川一益连声拒绝。 “公主殿下!请不要有那种危险的想法!身为您的家臣,我是绝不会坐视这种恶徒玷污您贞操的!” 朱翊钧的嘴角不禁抽了抽,贞操什么的……还真是相当牙败的说法,亏你说得出口啊。 泷川一益看看信奈因为疼痛攥紧的小手,又看看朱翊钧严肃认真的神情,转身快速跑向一旁的掩体,不久后又手里拿着一块可疑的白布、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 “为了公主殿下你给我记住了!” 泷川一益咬牙切齿地把那块白布递给朱翊钧,虽然朱翊钧的理由十分正当,但泷川一益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小混蛋就是为了报复她一直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已经大到了要用裹胸布缠起来、不然就会影响到战斗的地步吗?看来我眼光还蛮准的 朱翊钧面色平静地接过那块白色的裹胸布,他还没有堕落到会对一块布发情的地步,如果这玩意不穿在美少女身上,那就只是一块没有任何价值的布料而已。 话是这么说,但转身时、朱翊钧的嘴角还是有一瞬间无法抑制的上扬,泷川一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看得她拳头当时就硬了,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邦邦”给朱翊钧两拳。 他笑了!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等他治好公主殿下就砍死他! 恶心泷川一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朱翊钧收起那些小心思,小心翼翼地擦去粘在信奈眼睛周围的石灰粉,防止更多石灰粉进入信奈的眼睛,或是眼泪流出来让情况再次恶化。 为了方便清理石灰粉,朱翊钧让泷川一益盘腿坐下、把信奈抱在怀里,以免等会儿信奈因为不适感用力挣扎。 朱翊钧可是见识过信奈怪力的,这孩子挣扎起来他别说控制了,怕是头都要被信奈拧下来。 信奈不安地坐在泷川一益的怀里,尽管很想保持织田少主的风范,但眼部的剧痛让她实在冷静不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信奈还是担忧地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我会瞎吗?” 大概是平时照顾清儿习惯了,朱翊钧面对小孩子异常有耐心,语调也特别温柔,温柔到一旁的泷川一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会、一点石灰粉而已,你知道大明吗?我跟大明的一位御医学习过医术(指闲得发慌时翻了几页皇家珍藏医书),他是为大明皇室服务的,石灰粉入眼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 虽然朱翊钧自己也不是很有自信,但医学上有“安慰剂”一说,只要病人相信自己得到了有效的治疗,就算你给他喝白开水都能对病情起到积极的效果。 但如果病人自己相当悲观,那治疗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甚至会有恶化的可能。 因此不管朱翊钧自己有没有自信,他都必须在信奈面前做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以此来让小姑娘安心配合自己的治疗。 这个时期的大明在日本人心目中还是很高大上的,毕竟是老文明灯塔了,武德那么充沛的蒙古人都被朱明皇室赶到大漠里吃沙子去了,那大明得厉害到什么程度! 虽然这个武德充沛的形象随着土木堡之变逐渐远去,但大明的富饶和文明还是给周边各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许多日本贵族都以会说汉语、能写唐诗为荣,崇拜大明的风气远胜于后世世界人民崇拜美国,来自中国的御医怎么也得比日本本土搞唱跳通灵的巫医靠谱? 朱翊钧温和地笑了笑,用日渐娴熟的手法揉了揉信奈的小脑袋。 “信奈只要做个配合我治疗的乖孩子就好,其他的就交给我。” “明国的御医先生吗拜托你了。” 信奈小脸红了红、乖巧地点点头并腿坐好,这副乖乖女的样子看地泷川一益眼皮直跳,她很确定自家公主殿下没有这么文静。 事实上,信奈在织田家是以性格乖张顽劣、令人难以与之相处着称的,也只有在泷川一益这种亲近的家臣才会收敛一些,泷川一益还从没见过信奈这么乖巧的样子,她不禁上下打量朱翊钧一番。 这家伙长得白白嫩嫩地、身上一股儒雅温和的气质,对小姑娘这么温柔耐心,还是来自明国的医生甚至读书人,对信奈这种没跟异性打过交道的小丫头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稍微使点花招就能把信奈哄得团团转。 治疗结束了就得把他赶走、付多少钱都行!公主殿下可不是那种能在这方面投入时间和感情的闲人,斋藤家和信奈的弟弟织田信行一直蠢蠢欲动,公主殿下要面临的艰难险阻还在后面呢。 第110章 急救(三) 朱翊钧尽可能地擦掉了信奈眼睛周围残留的石灰粉,士兵们把菜油和清水送过来后,朱翊钧用大量菜油仔细冲洗信奈的眼部,确认洗干净了之后才用清水冲洗。 这个过程持续了得有一炷香的工夫,朱翊钧也是第一次处理石灰入眼的情况,因此清洗地格外认真和仔细,完全看不到石灰粉后才敢用清水冲洗。 见信奈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朱翊钧试探性地问道。 “眼睛还疼吗?是不是舒服些了?” “虽然还有些痛,但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谢谢你。” 信奈仍旧不敢睁开眼睛,泷川一益在后面贴心地帮她捂住眼睛,信奈的眼睛仍旧十分敏感,现在不能被风吹到。 泷川一益的面色缓和了许多,看来这个怪人虽然动机不明、居心不良,但医术还是基本过关的,在正事上还是蛮靠谱的嘛。 朱翊钧也不禁松了口气,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这套方法管用就行,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要是瞎了就太可惜了。 “还有烧灼感就说出来,眼睛里的石灰粉一定要洗干净才行,最近要记得多吃水果和蔬菜,不要饮酒、吃油腻的食物” 信奈从石灰入眼的痛苦中缓了过来,朱翊钧却快撑不住了,他的头止不住地下垂、眼皮也感觉越来越沉重。 先是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再是手脚并用游回岸边,刚刚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上,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小命都丢了半条。 幸好满是盐粒的衣物不时与身上细小的伤口摩擦,伤口撒盐的刺痛和紧张的氛围一直刺激着朱翊钧的神经,他这才勉强抵御住了身上强烈的不适。 眼看信奈缓了过来,朱翊钧不由长出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法抵御的疲惫和呕吐感,朱翊钧的身体晃了晃,上半身一头向前栽了下去。 “御医先生?” 信奈的反应很快,她察觉到朱翊钧状态不对后立刻伸手要扶他,但她的个子太小了,只勉强撑住了朱翊钧的上半身,但他的脑袋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朱翊钧的上半身被信奈托住,脑袋却软软地耷拉了下去,一头栽在了刚刚脱去胸甲的泷川一益胸前,刚好被那对柔软的高耸托住。 泷川一益愣了片刻,一抹红晕瞬间就从脸上蔓延到了耳根,连说话都因为过于激动而破音。 “呜哇!你我这你快起来!不然我、我现在就砍死你!” 泷川一益伸手就要去捉身旁的武士刀,她的手刚离开信奈的眼睛,信奈就被风吹得不禁痛呼一声,刚刚有所好转的眼睛又开始不断流泪。 泷川一益慌忙又把手放了回去,她咬牙扭动身体、想把朱翊钧的脑袋晃下去,结果信奈在下面托得异常牢靠,她努力了半天居然让朱翊钧陷得更深了。 朱翊钧突然昏了过去,泷川一益尖叫一声后也不言语,信奈不安地拍了拍泷川一益的大腿。 “一益?发生什么了?御医先生怎么不说话了?我的眼睛好疼” 泷川一益最后只能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吃这么大的亏,还偏偏能让她无法报复。 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每天跟异性非工作的交流不会超过三句那种,今天这亏算是吃大了,泷川一益几乎委屈地哭了出来,但还是勉强柔声安抚信奈。 “他、他、他没事了公主殿下,他应该只是累了,我继续帮你捂着就好。” 一旁的织田军士兵都看傻了,泷川一益大人平时可是冷酷高傲地很,下属做得稍有不对就要被她严厉斥责,士兵们见了她连嬉皮笑脸都不敢。 就这么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将,今天居然被这位明国的御医治得一点脾气没有,这还真是令他们大开眼界。 被周围士兵讶异的视线刺痛,泷川一益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手下这回事,连忙红着脸对一旁围观的士兵们冷声喝斥。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他扶起来!” 生怕被迁怒的士兵们连忙跑过来扶起朱翊钧,泷川一益这才松了口气,为了平复心中异样的情绪,她转头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战场。 不远处的战事很快就进入到了一面倒的阶段,那十几名斋藤家武士确实骁勇善战,但架不住其余手下实在拉跨。 那八九十名山贼一点士气也没有,织田军士兵前进多少他们就后退多少,追得急一些就丢下兵器撒腿跑,也是非常对得起他们山贼的身份。 斋藤家的武士在正面战得正酣,回来身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织田家的长矛兵团团包围,不远处还有十几杆鸟枪稳稳地架着自己。 这一时期火枪的破甲能力其实没有那么理想,但奈何日本的冶炼技术更拉跨,那些看上去威风八面的日式铠甲防御力根本就不行,这个距离、鸟枪绝对是一枪一个血窟窿。 武士们有意制造混乱、不给那些火枪兵瞄准射击的机会,但信奈训练出的足轻们也不是好惹的,不管斋藤家的武士老爷们怎么凶神恶煞地冲上来,迎面就是十几根长矛乱戳伺候。 几番冲锋下来,武士们只砍断了几根伸过来的长矛、仍旧被牢牢困在原地,甚至还有几名同伴被扎出十几个血窟窿倒在地上等死。 不远处的火枪兵们也已经完成了装填,站在高处摆出整齐的跪姿射击阵型,只等大将一个命令就会把包围圈中的武士们尽数射杀。 第111章 最后的武士 “禀报公主殿下,剩余的山贼已经被我们团团围住了,要彻底消灭他们吗?” 足轻头目半跪在信奈身前如是报告,对剩余敌人的合围已经完成,被长矛兵层层包围、高地上还有蓄势待发的火枪队,斋藤家那些武士就是人均剑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一益,你代替我指挥,我会自己好好捂住眼睛的。” 信奈努力尝试了两次睁开眼睛,但眼睛只要一见光就不停流泪,根本不能视物,信奈在无奈之下只能将指挥权交给了泷川一益。 吩咐手下保卫好信奈,泷川一益黑着张脸走到火枪兵们所在的高地上,冲包围圈中的斋藤家武士们高声劝降。 “投降,这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如果是平时,泷川一益说不定还会给这些英勇作战的武士们一点体面,主动给他们找个台阶下。 但信奈今天被使了阴招差点失明,她自己又在朱翊钧身上连吃两个闷亏,现在气得整个胸膛都快炸开了,哪还有心思搞什么怀柔政策。 “织田家的狗贼!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斋藤家的武士们立刻露出一脸受辱的表情,要是接受了这种形式的招降,他们即使活下来也会被人认为是卑怯的懦夫,对很多人来说这比死都严重。 名誉对武士的重要性不亚于名声对大明的文人,名声臭了、以后就别想再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更别提这些武士从小就受到荣耀、不屈的教育,很多人早已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人生信条,他们真的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扞卫自己的信念。 见斋藤家幸存的武士们还想负隅顽抗,泷川一益冷哼一声、断然下令开枪,她本就没打算接受这么多的斋藤家俘虏。 “火枪手、齐射!” 一阵刺鼻的白烟猛然在山寨中腾起,十几名火枪兵的齐射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一片血花。 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中,站在前排的几名斋藤家武士身上飙出几缕鲜血扑倒在地上,濒死的身体不断抽搐着扭动,血腥压抑的场面堪称一副惊悚的地狱绘卷。 “站在这也是个死,跟他们拼了!” 惨烈的伤亡没有吓住幸存的武士们、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反正站在这里等那些火枪兵装填完毕是死,冲上去和敌人肉搏也是死,那还不如死得光荣一点! 武士们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但织田军的这些足轻都是信奈的直属部队,士气和训练度都是有保障的,这种必胜的顺风仗打起来更是格外英勇。 又是一番简短却血腥的战斗,武士们最后的冲锋以失败告终,十几人最后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那个被称为克也的武士侥幸活了下来,但他的身上多出了整整三个血洞、体温正随着流血快速降低,他还想拼着最后一口气再冲一波,但其余两名同伴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 “克也,我们投降反正那些武士也看不起我们不是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对啊,打到这种地步也算对得起家主了” “混蛋!你们这样还对得起主家的恩义吗?” 两名同伴被克也喝斥地羞愧地低下了头,但他们实在是提不起战斗的勇气了,血腥的战场和织田军的火枪已经打碎了他们所有的勇气。 克也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过了许久才猛地转过身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缓缓说道。 “罢了,你们要去便去。” “谢谢、谢谢” 两名同伴连声道谢,可他们刚刚放松警惕、跪下准备投降,克也眼中突然凶光毕露,一刀直接砍在了一名同伴的后颈。 这一刀直接劈开了同伴三分之二的脖颈,浓稠的鲜血瞬间喷了他满身,刀锋卡在颈骨里拔不出来,克也果断丢下武士刀、拔出别在腰间用于自裁的短刀。 另一名同伴大惊失色、刚准备起身挣扎,克也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同伴、用整个身体压了上来,让他根本无法动弹或拔刀,克也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憎恨我,我们会在黄泉路上相见” “等一下” 被压制的同伴甚至来不及求饶,只觉得脖颈突然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速从身体里流出去,连带着流出去的还有一身气力和生命。 同伴茫然地抬手想去捂住伤口,然而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克也喘着粗气放开怀中的尸体,手中短刀和尸体一并落入地面的血泊之中。 所有织田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泷川一益也惊地说不出话,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有如此的信念和决心。 手刃了昔日战友,心灰意冷的克也惨然一笑、跌坐在地上,这是他能为主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织田信秀那个混蛋正愁没有借口与斋藤家开战,如果有活的斋藤家武士在织田家境内被擒获,斋藤家就会从道义上落入下风、给织田家开战的口实,他绝不会给织田家这个机会。 “你的确是个光荣的武士,我为同伴之前的失礼、和我的胡言乱语向你道歉。” 克也郑重其事地跪伏在地上,以一个标准的“土下座”、五体投地地向信奈诚恳道歉,而后缓缓从昔日战友身下的血泊中捡起那柄短刀、贴在自己侧颈上。 “我是武士克也!不是农民、更不是卑贱的懦夫!” 克也面目狰狞地嘶吼一声,把短刀贴在脖颈上狠命一拉,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克也的脑袋很快无力地垂了下去,半跪在地上的身躯逐渐僵硬、变冷。 泷川一益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从敌人和道德的角度来看、她似乎应该唾弃克也的愚忠;但这样的敌人永远是值得尊敬的,他们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尚且还有这等忠勇之人效力的斋藤家,真的是现在的织田家能够击败的吗? “把他们的头颅砍下来、连铠甲和武器一起带回去,尸身就好好地安葬起来。” 第112章 重病护理 “我这是在哪?” 不知昏迷了多久,朱翊钧勉强睁开双眼从床上醒来,从他清醒时尝试意识连接的时间点来看,这具身体已经起码昏迷三天了。 救治完信奈后,朱翊钧的神魂突然就从这具身体里被赶了出来,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重新连接。 雨解释说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人在受伤严重时会自动陷入昏迷,这种时候无论尝试多少次、意识都是无法重新连接的,只能等这具身体从濒死线上爬回来才行,朱翊钧为此等了整整三天。 刚一回到这副躯体上,剧烈的疼痛和疲惫感就如潮水般袭来、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朱翊钧的神经,看来这具身体受损之严重、远不是三天就能恢复完毕的。 “你醒啦?休息得怎么样?” 一张白嫩的小脸突然出现在朱翊钧眼前极近的位置,信奈瞪着那对灵动的金色双瞳好奇而关切地看着朱翊钧,她的声音如出谷的黄莺般清脆动听,还透着一股子灵气。 信奈柔顺的金发随意披散下来,发梢落在朱翊钧的侧脸和耳根,毛茸茸、痒丝丝地像是只小猫在蹭他的侧脸,朱翊钧不禁有些脸红。 “比之前要好多了,我们这是回织田家了吗?” “差不多,这是那古野城,欢迎来到我的城市。” 信奈自豪地挺起胸膛、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信奈的寝室居然是建立在天守阁上的,推开窗户就能轻松将全城的景象一览无遗。 今天正是农民们进城的日子,那古野城格外热闹,繁忙的街道上布满了各种商店,脸上带着笑容、面色红润的百姓们走在有些拥挤的街道上,训练良好的士兵们聚精会神地在岗位上巡逻。 一个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小城市,以日本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经相当不错了。 信奈六岁时就被封为那古野城的城主,在泷川一益等家臣的协助治理下,那古野城如今已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信奈甚至培养出了一千人的私兵。 本来这个数量还能再多一些,但信奈坚信兵贵精而不贵多,她花了很大精力在士兵的训练上,甚至想尽办法凑出了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鸟枪队。 火枪兵养起来就比普通士兵费钱多了,普通士兵训练完无非多吃点粮食和肉,火枪兵训练、那一枪枪打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个决定在织田家内部饱受争议,大部分家臣认为火器的威力还没有得到广泛的验证,而且还有不能在雨天作战、花费甚多、后勤压力等问题,有这些钱,还不如多招募一些足轻炮灰来得实在。 但是信长信奈完全无视了那些家臣的意见,执意投入大量资源在火枪队和足轻们的训练上。 再加上信奈行事荒唐、武士礼仪,常与农民、商人的后代交往,动辄对自己看不顺眼的家伙大打出手,“尾张大傻瓜”的名号很快就传扬了出去。 幸亏织田家统治的尾张地区本就是富庶肥沃的领地,那古野城又在信奈的治理下日渐富庶,信奈这才有维持这样一支武装的本钱。 这是信奈最引以为豪的功绩,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展示给朱翊钧看,朱翊钧也很懂信奈的心思,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 “就算比起很多明国的城市,这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城市了,不愧是织田家的少主啊。” 这倒不完全是瞎话,拿燕京、南京这样的巨型都市比完全是欺负人,毕竟大明的富庶不是这个时期的日本能想象的。 但大明的上限高、下限就相当拉跨了,能把那古野城治理到这种程度,信奈在大明当个优秀县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也、也没有啦” 面对朱翊钧直爽的夸赞,信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心地接受了他的赞美,一旁被无视了很久的泷川一益不满地冷哼一声。 “哼,感恩戴德小鬼,公主殿下可是把自己的寝室都腾给你了。” 泷川一益端着一碗黑黢黢、看上去十分诡异的汤药走过来,信奈贴心地从朱翊钧身上下来往旁边让了让,让泷川一益能侧身坐在床边。 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泷川一益还是吹了吹碗里的汤药以免烫到朱翊钧,还冷着张脸把汤勺送到了他的嘴边。 “这是喝了就会死的毒药,要喝吗?” “是你喂的话,什么都会喝的。” “油嘴滑舌的家伙喝药都堵不上你的嘴。” 泷川一益冷峻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她是真拿朱翊钧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论她摆出怎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朱翊钧就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心思一乱、泷川一益就忘了喂药的姿势问题,喂药时几乎把上半身怼到了朱翊钧眼前,让朱翊钧看到了些很不错的景色。 朱翊钧看得正起劲,泷川一益冰冷的声音突然在上方响起。 “你在看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以普遍理性而言,这种时候不看才不正常。” 泷川一益冷哼一声坐了下来、没有跟他计较,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没能持续多久,那碗汤药一入口,他的五官立刻就拧巴在了一起,痛苦面具当时就戴在了脸上。 嘴里这股味道似苦实涩、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简直就像有人把自己夏天一个月没洗的袜子在碗里泡了一晚上,还得是天天踢足球的那种汗脚。 即便他已经把那口汤药咽下去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仍然萦绕在他的鼻腔和喉咙里,每一次呼吸和咽口水都堪称折磨。 这玩意儿也太难喝了,御医们给他开的药都没这么难喝,这真的是中药,而不是什么巫医做出来用于通灵仪式的毒药吗?喝了就会出现幻觉的那种!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钧仿佛都看到朱元璋那张慈祥的胖脸在对他笑了! 泷川一益的嘴角不禁翘了翘,她看朱翊钧吃瘪有种别样的快感,比大夏天吃冰镇西瓜都爽,她立刻又“贴心”地舀了慢慢一勺送到朱翊钧嘴边。 “好好喝完、一滴都不许剩,公主殿下可是特地从清州城里给你请的医生,敢漏出来一滴就让你把碗都舔干净。” 第113章 天下人 趁泷川一益喂完了药去放碗的工夫,信奈贴在朱翊钧耳边跟他说悄悄话,香甜的气息打在敏感的耳根上,朱翊钧有些不自然地把脸别了过去。 “你还是第一个能让一益这么在意的人,她这几天脸红的次数都快赶上前两年的总和了。” “可能因为我比较帅,这两天是你在照顾我吗?” “嗯其实只能算是帮忙啦,我不太会照顾别人,所以一直是由一益代劳的。” 这倒蛮让朱翊钧意外的,毕竟信奈和泷川一益看上去都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类型,肯花这么多心思照顾他倒实在是意料之外。 平心而论,如果他刚救回清儿时身边有趁手的侍女,那也肯定会把很多麻烦的事交给侍女去做,当初那么勤快还是因为一个百户身边没什么侍从。 不过那样的话,清儿那孩子现在应该也不会跟他这么亲近了? 泷川一益很快就回到房间里,信奈也从床上跳下来一脸严肃地站在朱翊钧面前,那张精致可爱的小脸和严肃的神情完全不搭,朱翊钧费了不少劲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你救了织田家的少主,说、想要什么奖赏,我们织田家绝不会亏待自己的朋友。” 朱翊钧快速眨了眨眼,他一个没有任何跟脚的汉人想在日本发展难如登天,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加入织田家、最不济也得是武田和上杉这种有前途的大名,凭功劳在日本占据一席之地。 这些人中最理想的选择就是信奈,信奈是这些人里最不在意身份、最有前途的大名,也是最有可能论功行赏、给朱翊钧地方诸侯待遇的人,他当然要抱紧这条大腿。 “报酬啊那就请公主殿下恩准我为未来的‘天下人’鞍前马后。” 在日本文化里,‘天下人’是与中原‘霸王’一样的称呼,能获得这个称号的无不是一统近畿、威压日本的豪杰,能获得这个称呼的人屈指可数。 信奈不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话说在这种场合下,朱翊钧说的只能是她了对? “‘天下人’你确定这是在说我吗?” “这是上天的意志,星象上显示日本未来的天下人有难,我追随着星象的指引来到这里、碰巧救了信奈殿下。”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严肃点头,这种时候说“穿越者”这种话只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是神经病,但说一些星象、预言之类的东西就很符合时代特色。 “星象你居然还懂这么厉害的知识吗?是星象让你来见我的?” 信奈顿时就兴奋了起来,星象这东西她熟啊,那不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才会的高深技能,小能预测天气,大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真正的大才甚至能左右一个皇朝的兴衰。 朱翊钧此言一出,连一直看他很不顺眼的泷川一益都有些刮目相看,她还以为朱翊钧就会点医术来着,难不成此人真是个大才? 《三国演义》在现代人看来就是本小说,但在信息闭塞、读过一本《论语》就能在乡下自称文人老爷的古代,这简直就是完美的兵法入门教材。 《三国演义》很快就火遍了大江南北,甚至走出国门,在日本、朝鲜等东南亚国家获得了相当可观的影响力。 就连一向是文化荒漠的满清,八旗将领们看不懂汉字都要找一个认字的人、一字一句地把《三国演义》上的故事读给自己听,然后学着关二爷的样子拿《春秋》下酒。 朱翊钧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大明还真有一帮专职研究星象的钦天监官员,但那可不是帮整天研究玄学的神棍,而是重要的科研部门。 星象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不仅许多野心家会利用星象蛊惑人心,钦天监的官员们也要通过观察星象来制定历法和四时。 这在农业时代是关乎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信奈真的得到了一个精通天文星象的文人,那还真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富。 不过朱翊钧懂个球的星象,那东西不经过几年系统的学习连门都入不了,但随口拿几句专业术语来冒充神棍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朱翊钧矜持地点点头,而后就是一番“东宫苍龙”、“荧惑守心”、“紫薇黯淡”等难懂的词汇,信奈和泷川一益顿时就被他自信挥洒的姿态给唬住了。 “照你这么说,星象预言信奈殿下就是那个会一统日本的‘天下人’” 泷川一益不敢置信地看着信奈,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家少主很有本事,但她对信奈的期望就是成为一国之主、最好能成功上洛,“天下人”这个规格属实有些高了。 信奈平时也是张扬跋扈的性格,用后世的话讲就是中二少女,逢人就要说起自己制霸一方、上洛成为幕府将军的梦想,即便多次遭到讥讽和调笑也毫不气馁。 但‘天下人’这个格局属实是有些吓到她了,毕竟号称“尾张之虎”的父亲穷尽一生精力,也不过完成了尾张一个地区的制霸,再要扩张就是千难万难、屡吃败仗。 从“尾张大傻瓜”到“天下人”,这个称号的跳跃实在太大了,就算是一向自命不凡的信奈也觉得朱翊钧言过其实了,一脸“你一定在逗我”的表情看着他。 “我起初还对星象怀有疑虑,但遇见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那个预言绝不会有错,您就是那个天命之人。” “哎?你我” 朱翊钧拉起信奈的手真挚地看着她,信奈精致如洋娃娃的小脸“刷”地红了起来,某种令人心悸的温度突然从那双大手上传过来,紧紧地包裹住信奈小鹿乱撞的心脏。 信奈在这一刻切身感受到了朱翊钧身上那种奇特的魅力,你会不自觉地相信他的真挚和善意,即便双方素昧平生,见到他也如同见到多年的挚友般亲切。 信奈虽然贵为织田少主,但父亲忙于战争无暇照顾她、母亲一直很厌恶她,除了泷川一益,信奈从没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这么温暖的感觉,让人安心地就像家一样。 就在气氛逐渐微妙之时,泷川一益突然一脸不爽地打掉了朱翊钧的手。 “说话归说话,手别乱摸。” 仍旧有些脸红耳热的信奈刻意咳嗽了一声,试图找回自己织田少主的威严。 “我答应你了,不过想成为织田家家臣的话,你还得跟我去清州城见一见父亲,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再动身。”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朱翊钧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信奈的父亲织田信秀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这种野心勃勃、领地富庶的大名是他最理想的合作对象了,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要谈 第114章 离别 “海大人,看来咱们的缘分就到这了。” 偃州附近的一处港口上,朱翊钧牵着清儿的小手笑着和海瑞告别,田中庄司那副躯体受损十分严重,他正好能趁着休养的时间把大明这里的事处理一下。 身后,祝先、李荣山正在指挥着士兵们搬运军备物资和粮饷,他们要带走的物资异常多,幸好海瑞对寻常军队所需物资没有概念,朱翊钧这才能大摇大摆地把这些物资装上船。 随着张维贤带领的八万京营来到江浙,地方上的牛鬼蛇神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京营再费拉不堪、那也是整整八万明军,英国公张元还豁出这张老脸,给张维贤抽调了尽可能精锐的一批京营和军备出去,用来镇压江浙这种承平已久的地区绰绰有余。 地方上已经安定下来,监外历练政事和考成法又有海瑞看着,祝广昌这个小号再也没有呆在偃州的必要,是时候启动他原本的计划了。 在朱翊钧的有意运作下,海瑞所有关于调祝广昌前往燕京的题本都被截留,祝广昌转而被封为卫所千户兼锦衣卫千户,前往广西的某个卫所任职。 广西的状况在整个大明都是特殊的,更别提现在是“土客械斗”的混乱年代,背井离乡的客家人抱成一团开始冲击土家地主的领地,双方的斗争已经上升到了武装械斗的层次。 这场斗争的持续时间、影响范围之广令人咋舌,双方甚至出动了包括但不限于铠甲、鸟枪、佛朗机炮等军备武器,死伤人数以万计数。 这种混乱的状况下,朝廷对广西很多地区的行政管辖是几近于无的,只要当地首领不造反、按时纳税就行,当地每天火并死多少人、私底下在做什么压根就不搭理。 这时候给祝广昌一个卫所千户、锦衣卫千户的职位,还让他把原本的部众带过去,那就是妥妥的黑白通吃土霸王剧本,不搞出点事情来都对不起这么好的剧本。 海瑞对朝廷的这个决定十分不满,他始终觉得、朱翊钧这种危险人物应该离大明的政治中心更近一些,那更方便他晋升到合适自己的位置,也更方便朝廷用地位、财富和权力将他驯化。 “真不知道你在背后做了什么你给张居正行贿了吗?” 海瑞和张居正有异常尖锐的路线之争,海瑞坚定地相信只有明君圣主才能救大明,他是君权和传统道德的坚定拥护者,大明最后的卫道士。 张居正则已经对大明皇室彻底绝望,认为只有完善良好的体制才是解决之道,主张文官治国甚至限制君权,同时走在了时代和海瑞的前列腺上。 除了路线之争,两人在生活作风上也大不相同,海瑞和贪污奢靡势不两立,张居正和贪污奢靡融为一体,老婆的数量和轿子的大小都被后人津津乐道,这就更让海瑞无法忍受了。 你看我是逆臣贼子,我看你是愚忠白痴,张居正和海瑞就这么谁看谁都不顺眼,要不是朱翊钧强烈建议并承诺不给海瑞太高的职位、只让他干脏活累活,张居正绝不可能答应让海瑞复出。 在海瑞眼里、张居正就是妥妥的“有才无德”的人渣,干出什么坏事来都不意外,就算今天收了朱翊钧的贿赂、出卖国家利益也是情理之中。 “先生听说过谁行贿把自己往边疆调的?能到京营或者京郊的卫所当个千户老爷,不比我去广西那边和正在火并的两拨人打交道强多了?” 朱翊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已经在利用英国公府、白五的黑道势力在偷偷往广西转移人手,不仅是盐场的工人,还有一些工部“多余”的工匠和设备。 反正就算把这些人手和设备留给工部,他们也只会在酷烈的克扣下生产炸膛率高达百分之五十的火枪、牛都砍不死的钢刀、防御力极差的棉甲。 这简直就是可耻的浪费,干这种活还用得到那些熟练的工匠吗?你从大街上随便拉个男人教两天就行了,还不如让朱翊钧自己把墙角给挖了,弄到广西去开一个小型兵工厂。 广西有很多盐场、有朱翊钧需要的金属矿藏,往西能与云南土司们进行贸易,往东可以一路出海到东南亚和日本、朝鲜。 最重要的是:天高皇帝远。广西的官府力量相当薄弱,几乎龟缩在几个重要而繁荣的城市中,朱翊钧在那里可以尽可能躲开朝廷的耳目,那样他才能积蓄力量或做一些大胆的尝试。 “也是” 海瑞不禁长叹一声,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除非他能猜到祝广昌只是朱翊钧的一个分身,不然朱翊钧现在的行为确实不合常理。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身上奇特的魅力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希望你能把这份才华用在正途上,我不想有一天亲自审理你的案件。” 海瑞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他对朱翊钧有些欣赏,但这份欣赏还没到能让两人成为朋友的地步。 “什么嘛,明明哥哥帮了他那么多忙,到了一句‘谢谢’都没有” 清儿抱着朱翊钧的胳膊不满地嘟囔着,她这些天亲眼目睹了海瑞高尚的品德和出色的执行力,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甚至称得上一位儒家语境下的完人。 但那依然不是他可以对朱翊钧大放厥词的理由(恼)。 朱翊钧笑着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他对海瑞的耐心出奇地高。 毕竟人跟人是不同的,就像清儿跟那些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匪寇不一样,海瑞也跟那些把他当傀儡的混蛋文官不同。 不同于朝堂上那些老于世故、满眼利益的老油条,海瑞是一个再经典不过的士大夫,满脑子都是儒家的纲常伦理,对君权的崇拜已经几乎成为了一种信仰。 “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挑战皇权的,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是嘉靖帝那样的混蛋,最终也没下得了诛杀海瑞的黑手。 朱翊钧自认不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但海瑞这样的人、他轻易不会拿对方怎么样,他甚至想把这位德高望重、忠君爱国的老臣调回燕京。 不过他可能明天就把海瑞召回京城,也可能永远不会,这取决于张居正的所作所为,海瑞会是朱翊钧在关键时刻对抗张居正的一柄利剑。 第115章 启元七年 启元七年,广东陆川的望海卫卫所的千户宅邸中,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正在庭院中演练拳法。 他演练的拳法非常特殊,飘逸飒爽又不失狠辣果决,甚至融合了很多后世的格斗技巧,一个黄衣黄裙的女孩坐在一旁的凉亭里静静地看着他,时不时偷偷咬一口瓷盘中的点心。 六年过去,祝广昌这具躯体眼看着也是奔三的人了,他脸上的青涩尽数褪去,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稳重兼热血青年的爽朗,让人看了不禁心生好感。 躯体和神魂是互相影响的,整整六年的时间下来,这个小号已经基本长成了奔三版的朱翊钧本人,要是让熟悉朱翊钧本人的人见到,怕是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他刚刚演练的这套拳法名为“龙行拳”,是朱翊钧从皇室收藏里精挑细选出的一个宝贝。 天下的拳法各有特点,比如八极拳刚猛无双、太极拳以柔克刚、七伤拳伤人伤己,而龙行拳最大的特点就是——帅。 没错,这是一门为了追求飘逸潇洒可以主动削减战斗力的拳法,你甚至可以说它被设计出来就不是为了战斗的,而是为了让习武者在心上人面前耍帅。 朱翊钧看中的就是龙行拳卓越的装杯效果,平时练一练还能增强身体素质、关键时刻跑路能更快一些,他就没想过自己要亲自上阵砍人这种事。 一起生活了六年,清儿早就对朱翊钧这套骚包的拳法看腻了,“龙行拳”拿去逗逗那些听多了评书、对武林侠客心存幻想的小姑娘还行。 以清儿的武功造诣之高,拿龙行拳到她面前耍就相当于猴子给人类表演舞蹈,逗她笑还差不多。 但朱翊钧每次练拳她都一定安静地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把拳法练完,六年来一直如此,朱翊钧每次问她原因都只得到一个萌混过关的笑容。 见朱翊钧练得差不多了,清儿端着白瓷盘子一路小跑着蹦跳过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练得差不多了就休息一下?我今天试着做了点豌豆黄,清暑的。” “今天这么乖?行啊,尝尝我们家清儿的手艺。” 朱翊钧刚准备伸手去拿点心,清儿眨眨眼睛、突然站不稳似得身形晃了晃,白瓷盘子里的点心稍稍偏移,将另一块点心丝滑地送到了朱翊钧手上。 朱翊钧多瞄了手里的点心一眼,点心侧面多了些可爱的牙印、形状跟其他点心比起来似乎也不太正常,简直就像被特大号的老鼠很礼貌地啃过两口一样。 他抬眼看看清儿,清儿可爱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笑了笑试图萌混过关。 忍不住偷吃,想趁我刚练完拳法注意力涣散、直接喂给我消灭证据啊这丫头越来越机贼了。 可能是朱翊钧这边的伙食太好了,清儿的个头窜得异常快,十二岁的年纪就长到了一米五,比同龄的男孩还要高出一截来。 随着身体不断向少女发育,清儿的体重也不可避免地增长了很多,原本瘦弱到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逐渐匀称了起来,像一个普通的十二岁女孩那样充满活力地成长着。 朱翊钧是觉得这样很好啦,但清儿貌似很在意体重上涨的事情,无数次非常严肃地要求朱翊钧监督她减肥,但转身就忍不住去偷吃甜食。 朱翊钧最后都被她整无奈了,反正清儿目前的身形最多算得上匀称、甚至有些偏瘦,就干脆对她偷吃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特别嚣张都当作没看见。 清儿被朱翊钧看得毛了,有些不自然地把脸转了过去,毕竟小孩子总是会在家长面无表情的长时间凝视下心里发毛,更何况她的确刚做完亏心事(偷吃零食并试图毁灭证据)。 但是六年过去、清儿的小性子也被朱翊钧惯出来了,直接跳到他膝盖上坐下,一脸不爽地捏了捏朱翊钧的侧脸。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吗?” 阳光的映照下、清儿的眼底微微泛出一抹酒红色,这是修炼《龙心决》的副作用,随着修行者的功力逐渐加深,修行者的瞳孔甚至头发都会慢慢变成酒红色。 这门功法也是朱翊钧想法设法从皇宫里找到的,他自己也在修炼,但无论是祝广昌还是朱翊钧的身体,修炼的进度都远远赶不上清儿这孩子。 明亮柔和的阳光下,一具娇小柔软的躯体坐在你的膝盖上,略带羞恼的明亮双眸中泛着一抹醉人的酒红色,这简直就是朱翊钧梦想中的画面! 见朱翊钧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嘴角的傻笑还越咧越大,清儿侧脸上的红晕也逐渐扩大,但还是倔强地和他继续对视。 “还看!豌豆黄都塞不住你的嘴!”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呜嗷嗷(被零食堵住)!” 朱翊钧突然很想试试一直盯着看下去清儿会有什么反应,二十秒钟过后、清儿成功被他激怒了,红着脸一把将朱翊钧叼着的零食推到了他嘴里,噎得朱翊钧直翻白眼、连声告饶。 “老爷,白家兄弟有急事找您我过会儿再来?” 李荣山快步小跑着进入庭院,发现清儿正恼羞成怒地把零食往朱翊钧喉咙眼里捅时面色一僵,非常尴尬地站在原地,恨不得立刻就转身离开。 朱翊钧相当讨厌有人在清儿面前跟他提起公事,主要是因为他近两年的所作所为不能说不甚光彩,只能说是罪大恶极,手上沾的鲜血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而且他一直相信生活和工作是有边际的,穿上那身龙袍时,他是冰冷孤傲的大明帝王;穿上那身将袍时,他是黑白通吃的一方霸王;但在这里,他只是个普通的兄长罢了。 朱翊钧朝李荣山挥挥手示意知道了,李荣山松了一口气快步退出去,清儿扯扯他的袖子。 “我应该去给你们倒杯茶什么的吗?” 朱翊钧向来不让清儿听到他具体的工作内容,总会想各种理由暂时把她支开,清儿久而久之也就学乖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主动提出回避。 但今天的情况略微有些不同,李荣山为人知分寸、懂得揣摩朱翊钧的喜好和禁忌,如果白家兄弟带来的消息不够紧急,李荣山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 “那取决于另一个问题:你是想以后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是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手上,哪怕那个人是我。” 清儿本想立刻说“不介意”,但话到嘴边又想了想,朝朱翊钧伸出白嫩的小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那我坐在这里的话,哥哥可以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我吗?”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手拽过清儿白嫩的小手,在她的惊呼中把小姑娘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这孩子刚才的玩笑里绝对多少有点认真的成分,貌似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道路啊 “可以考虑、但不是现在,暂时先让我们看看白家兄弟都带来了些什么消息。” 第116章 海上遇袭(一) “今年海上的天气还真是古怪,好多年没有这样大的风雨了” 南京城临近的东海海域上,一艘悬挂着“锦鲤仙云”旗的大船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负责掌舵的船长手持千里镜,忧心忡忡地站在船头往远处眺望。 远处黑云重重、暗无天日的海平面上,一艘又一艘悬挂着纯黑旗帜的快船正在迅速朝他们靠近。 对方的船只吃水很浅,看船型、能承载的货物也不会很多,开这种船出海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经人,不是穷凶极恶的海盗就是吃卡拿要的大明近海水师。 密密麻麻的快船迅速铺满了船长的视野,单是现在出现的快船就已经有几十条之多,难以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股数量庞大的海贼。 “那些是……倭寇的船,还有没有见过的旗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倭寇!” 船长不禁面色大变、犹豫着看向身旁跨刀携枪的祝宣武,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安全感。 他们出航前就已经去东海上有名有姓的大海贼那里拜过码头、交过银子了,遇到那些人的船队反而不用怕,那些都是东海上的坐地虎、讲究顿顿有的吃,收了银子就不会再抢你第二次。 但不认识的海贼就麻烦得多了,他们可能是潮州帮那些半商半匪的混蛋、可能是日本国内混不下去的海贼和武士、可能是大明沿海穷疯了的渔民 他们的共同特点只有一个:穷凶极恶。 只要你露出一点软弱,这些人就一定会扑上来把你身上最后一缕血肉啃噬殆尽,在一群说不定明天就会饿死的狼群面前,没有任何人情和谈判可言。 “看我干什么?掌好你的舵。” 祝宣武面色平静地转身离去,他们望海卫也不是一开始就拿银子砸开航路的,最开始那两年,千户大人可是亲自带着他们用钢刀硬生生砍出的航线。 这艘船上有五十名随船士兵,再把有膀子力气、能抡刀砍人的船员算上,祝宣武手上一共有七十八人,战术得当的话打退几百人的海贼也不是问题。 天降大雨,火器和弓弩在这种环境下都不好使,双方一旦撕破了脸就大概率要打接舷战,他得趁早让手下士兵做好战斗准备才是。 那些蜂拥而至的海贼没有让船上众人等待太久,游弋的快船群狼一样逼迫而至,逼得船长把分散在周边的小船都收了上来, 船长强压住心中的恐惧,站在船头朝包围他们的快船高声呼喊。 “朋友们!我们是望海马三爷的船队,这里面是不是有一些误会” “忒你娘废话!” 上百艘围住货船的快船里,一个操着潮州口音的年轻人混在人群里怒骂一声,乱蓬蓬的羽箭当即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船长被吓得连忙爬伏在甲板上,幸好大雨浸湿了弓弦和羽箭,这一轮箭雨没能伤到船上任何一个人,但这也意味着谈判的彻底破裂。 “那些该死的潮州佬!他们看不到上面的旗帜吗?” 船长面色大变,他们这支船队不是第一次跑广西转南京、再到燕京的航线了,在这片海域混老了的海贼都知道他们不好惹。 海贼里的那些潮州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今天这批人是故意来挑事的! “掌好你的舵,别让船被漩涡卷了进去。” 祝宣武阴沉着脸带队从船舱中跑出,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迅速跑到自己的岗位上,即便是在密密麻麻的海盗包围下,他们仍旧沉着冷静地目视前方、毫无慌张的意思。 大雨中的闪电有一瞬间照亮了他们身上厚重雪亮的锁子甲,快船上的海盗们一时为之噤声。 他们没看错?那是几十套崭新的锁子甲?在这么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上? “我靠对面真的是明国普通船队吗?这一身身鱼鳞甲,明国的军队都没这个配置?” 熊野源内站在船头看得眼皮直跳,祝宣武抬手拉出几十名身穿锁子甲的士兵,这么土豪的操作属实是惊到他了,你这船上押送的是大明朝廷的机密文件吗? 为了兼顾良好的防御力和穿戴者的灵活性,锁子甲由一个接一个的铁环相互嵌套打造而成,在没有机床的大明,锁子甲上密密麻麻的铁环都要由熟练的工匠一个个亲手打造,其锻造成本可想而知。 熊野源内身旁一个年轻人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他来明国之前请教了很多人,正常商队或是明国水军绝不可能有这种配置。 成规模的披甲士兵、重重包围之下仍能冷静地各司其职,这个装备和素养绝不可能是寻常的武装力量,弄不好就是什么大海贼、甚至明国权贵的私人武装,贸然得罪这种势力可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能拿出这么多副铠甲的人绝不会是易与之辈,要不咱们收点过路费走人得了” 刚刚还踌躇不定的熊野源内立刻变了脸色,他用极为狰狞的表情和冷酷的眼神看向身旁的年轻人,右手按在刀把上、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那句话。 “九鬼!你在教我做事?你是认为自己比老子更有资格当这个统领吗?” 海贼船上有一个不言而喻的规矩:发生战斗时船长才是最大的,如果船长不主动提出、其他人连提意见的权力都没有,敢违逆船长的人会立刻被砍碎了丢下船喂鱼。 海贼们不像大明朝廷,即便首领年幼暗弱、仍然能凭借体制的惯性和封建君主的权威坐稳皇位,海贼们的首领必须靠暴力、利益和威严坐稳首领的位置,稍有软弱的表现就会被野心勃勃的属下取代。 年轻人刚刚不经允许就擅自发言,往轻了说是口无遮拦、往重了说就是挑战船长的威严,熊野源内现在吊死他都不为过。 “不、我只是非常抱歉!您才是我们的统领!” 被称为“九鬼嘉隆”的年轻人连忙解释,一脸惊恐地原地站好把头低了下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害怕地忍不住浑身微微颤抖。 熊野源内使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巴掌扇在九鬼嘉隆脸上,九鬼嘉隆被扇得陀螺一样旋转着后退两步,又惶恐地跑回来站好。 “蠢货!你也去前线参战,不杀满五个明人就再也不要回来!” “嗨!” 被扇了一耳光的九鬼嘉隆屁都不敢放一个,拿起武器快速跑到了前方的船只上准备参加残酷的接舷战。 在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日本,人们尤其看重长幼、尊卑之间的等级秩序,熊野源内论年龄、论地位都稳压九鬼嘉隆一头,这还是在暴力嗜血的海贼团伙里,九鬼嘉隆敢反抗才是见鬼了。 第117章 海上遇袭(二) 在各队队长和船长们的指挥下,海贼们的大船迅速靠近那艘孤零零的货船,游鱼一样的快船们也迅速从侧面逼近,仿若准备分食鲸鱼尸体的小鱼。 熊野源内所处的主舰上,一门斥巨资从西洋人那儿买来的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灼热的炮弹腾空而去、携着尖锐的破风声重重地砸在了货船的甲板上。 这声炮响就仿佛是裁判的发令枪,几乎是炮声响起、铁球砸落到甲板上的一瞬间,快船和大船上的海贼们就跟发了疯一样嘶吼着冲了上来。 一块块木板被搭在甲板上,其他大船上的海贼们踩着厚重的木板蜂拥而至,那些快船上的小股海贼也掏出钩索或是攀爬用的爪刀,蚂蚁爬树一样密密麻麻地沿着船身往上爬。 祝宣武面对此情此景毫不慌张,正规军与散兵游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演练,他们在上战场之前就已经被充分训练过该如何面对大部分危急的情况,这些敌人的攻势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要慌、按平时的操练行事!” 得到了祝宣武的指挥,原本有些慌乱的士兵们迅速镇定下来,五到六人为一组堵在了搭到货船的木板前,死死地把战场限制在了狭窄的木板上。 一名海贼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用钩索爬到船沿,没等他长出一口气,一柄钢刀猛地将他的手掌从手腕处一刀两断。 温热的鲜血从手腕的断口处喷溅而出,那名海贼惨叫一声、随即跌入了冰冷危险的海洋之中再无声响,那只断手还抽搐着死死抓紧钩索,整个场景极为血腥而瘆人。 船长一脸狰狞地收回钢刀、甩净刀身上的鲜血,敢在这个时代带船出海的就不可能有善类,心狠手辣也是一名合格船长的标配。 正面有祝宣武的正规军顶着,船长亲自带人在船沿四处查看,那里有人爬上来了就立刻打下去, 精锐着甲、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战场宽度被限制在了船沿和木板上,海贼们的人数优势根本无从发挥,只能一个一个冲上来送死。 后面的海贼们急地骂声连天,这前面的混蛋到底在干什么?趁着气势正盛直接一波冲上去啊!这么多人还跟对面玩单挑耍帅吗? 站在最前列的海贼们也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那些五人一组的士兵配合默契、进退有度,他们想从狭窄的木板上冲过去,迎面就是三根又长又硬的长矛捅过来。 接舷战的进攻方只能踩着一块狭窄的木板进攻,这块木板大多数时候只能容纳一个人、至多两三个人一起进攻,而且身后的伙伴如果不够训练有素,有很大的概率会乱哄哄地把你往敌人的刀尖上挤。 这种狭窄的环境就别说闪转腾挪了,脚下的动作大一点都有掉进水里的风险,暴风雨时的海水格外冰冷而危险,就算是水性极好的人也有溺亡的可能。 就算你足够机灵和幸运、成功躲过了那三柄长枪,接下来还要面临刀盾手和钩镰手。 刀盾手比较好理解,就是拿个盾牌顶在最前面、谁过来就盾击钢刀伺候,刀盾手站在甲板上马步扎得稳当,你一个趴在木板上的海贼怎么跟他硬碰硬? 钩镰手就比较阴损了,这类兵种常年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把长柄镰刀贴在木板上来回拨弄,专门剜掉那些幸运儿的脚踝、给敌人赋予“失足海盗”的称号。 这三板斧下来海贼们人都尿了,那搭上去的一块块木板就跟绞肉机一样,只见一具具尸体被抛入海中,各处防线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而且那些锁子甲和铁盔的质量是真的好,一刀砍上去叮当作响、直冒火星子,但锁子甲和铁盔后的人就是毫发无损,继续跟没事人一样跟他们砍来砍去。 祝宣武见状不禁冷笑一声,虽然他们的拳头产品是私盐、火枪和茶叶,但甲胄的水准绝对和大明顶尖工匠一个层次、还是没有被克扣材料成本的那种,只是熟练的工匠还不够多罢了。 这些锁子甲和铁盔后勤那里都有记录,每少一套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为的就是防止甲胄外流引起某些人的警惕,这种精良的军备又怎么是海贼们手里的破铜烂铁能对付的。 九鬼嘉隆一个灵活的前滚翻、躲过迎面而来的三杆夺命长枪,还没等他站稳脚跟,全副武装的刀盾手迎面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盾击。 纯铁打造的盾牌舞起来本就虎虎生风,再加上对面那个持盾的彪形大汉足足比九鬼嘉隆高出两个头来,居高临下的凶猛盾击直接把九鬼嘉隆打飞到了冰冷的海水里。 九鬼嘉隆被打飞之前、用尽浑身力气把手中钢刀掷向那名刀盾手,刀盾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闪不避、任由那柄钢刀飞向自己右肩。 钢刀与锁子甲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交击之声,但刀盾手只稍微晃了晃身体便又重新站稳,再次举起盾牌准备招待下一位爬到他面前的幸运儿。 冰冷的海水刺地九鬼嘉隆浑身一激灵,他连忙以最快速度游回船上,这么冰冷的海水多待一秒都可能导致肌肉抽筋,那可就真是连神仙都救不回他了。 好不容易爬回船上,九鬼嘉隆一咬牙一跺脚,这时候顾不上会不会招人怨恨这种事了,想打赢对面那群训练有素的铁王八就要用一些恶心的伎俩。 “推他们!把那些铁疙瘩推到海里去!” 九鬼嘉隆说罢嘶吼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动身前的同伴,不少恍然大悟的海贼们也如法炮制,一群人不管不顾地闷头就往前挤。 海贼们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团体,打赢了才能分战利品、才有机会往上爬,打输了就只能回基地饿着肚子晒太阳。 前面的白痴死不死管他们鸟事,最好是多死几个、死到自己成第一个登船的幸运儿,那样能抢到的好东西才多呢。 “曹!别挤啊卧草!” “九鬼我入你奶奶!” 站在前列的海贼本来还在为对面恶心人的战术头疼,身后突然一股巨力把他们往对面的矛尖上送,在绝望的嘶嚎和疯狂的呐喊声中,一个个海贼被同伴糖葫芦一样串在了士兵们的长矛上。 第118章 海上遇袭(三) “那帮白痴在干什么” 祝宣武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些海贼突然发了疯一样把自己把长矛上送,这不是在送人头吗?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祝宣武很快就发现了对方的目的,长枪兵的长矛上很快就跟糖葫芦一样串了三四具敌人的尸体。 这固然在短时间内给海贼们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但挂在长枪上的那些尸体也让长枪失去了作用,不顾被挤落大海和前方惨死的同伴,海贼们硬生生用自己的肉身挤了上来。 “长矛手弃枪拔刀、所有人阵型不变后撤两步稳住阵脚!实在不行的话一定要维持阵型缓缓后撤!” 祝宣武想的很美好、也确实有几处战场在他的指挥下下稳住了战线,但这终究挽回不迅速崩坏的战局。 九鬼嘉隆带领的海贼们异常凶残,他们甚至放弃了“肉搏挥刀”这一流程,硬生生地把最前面地同伴挤到士兵们身上,凭着人数优势直接挤开了士兵们的防线。 战场既然被拉开,那接下来的剧情也就显而易见了:精锐的小队被蚂蚁一样的敌人直接用人海优势冲垮。 海贼们确实砍不动面前这些铁疙瘩,但这可是在大海上,他们只需要想办法把士兵们推到大海里就可以了。 货船上的士兵一身锁子甲固然防御力卓越,但锁子甲一旦穿上了就很难脱下来,被推到海里的士兵根本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沉重的锁子甲拉入了冰冷的海底。 战斗很快就进入了一面倒的局势,尽管祝宣武亲自浴血奋战试图鼓舞士气,但战斗还是以相当的速度结束。 当熊野源内带着鬼面具、悠哉悠哉地踱步到货船上时,甲板上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海贼们正在啃下层船舱这块硬骨头。 马家船队的货船样式效仿陈友谅的舰队,船舱底部划船的船员与上层完全隔绝,上层就是杀得再热火朝天,下面的船员仍旧能安心划船提供动力。 而且这个设计的缺德之处在于战船上下的隔音效果极好,上面什么情况底下的人全然不知,船舱底部又设计得十分坚固难以逃出,上面的人就算死绝了、下面也大概率会继续死战。 既然领了我马三的银子、在我这儿混饭吃,那就生是我马三的人、死是我马三的死人!反正要跟着我马三一条路走到黑,就突出一个黑心。 祝宣武浑身是血和刀伤、被几名海贼死死地按在甲板上,他不甘地尽力扬起脖子,死死地瞪着熊野源内脸上的那张鬼面具。 “你们是谁的人?这里是‘五峰船主’的地盘,我们买过他的旗子的!” 那位传说中的“五峰船主”在日本平户有大型据点,他几乎垄断了日本对大明的所有贸易,就连洋人想来做生意都得给那位交税,这么多年的过路税收下来堪称富可敌国。 而且“五峰船主”还与九州大友家来往甚密,随时能从九州那个穷乡僻壤拉出一大堆疯子。 九州即便在日本也是以“穷”出名,敢在九州混饭吃的武士武艺不一定多强,但一定够不择手段、够悍不畏死,有如此惊人的财富和优秀的兵源,那位五峰船主绝非一个熊野源内有资格招惹的。 对于‘五峰船主’这种已经做大做强的海盗,烧杀掳掠这种竭泽而渔的生产方式早就已经落后了,他现在转型成大型海商、兼职收保护费。 任何势力的商船想从这片海域过,都得去平户花大价钱买他的旗子插上,能请动明军水师护航的大人物另说,毕竟大明水师才是东海和黄海的海龙王。 熊野源内面具下的脸无声地笑了笑,扯掉船头上挂着的五峰旗狠狠踩在脚下,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跟五峰船主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自然是不敢跟五峰船主硬碰硬的,跟那位比起来、他就是个寄,双方真跳到台面上对决,熊野水军一个月之内骨灰都能被那位给扬了。 但他们熊野水军也不是这次的主角,他们纯粹是自己日渐衰落、都快在日本混不下去了,指望着参与这次行动捞一笔肥的给自己续命,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眼看面前这帮海贼连五峰船主的面子都不给,祝宣武情知自己今天有死无生,幸好他的家小自有背后的势力照料,祝宣武颇为硬气地大声喝骂。 “你们这群白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望海马三爷的船!他会把你们的内脏全都挖出来、开膛破肚地吊死在桅杆上!!” “马三?我想我更喜欢他的另一个名字——祝广昌。” “你你你们究竟是谁?” 见对方一口叫破了“马三爷”的真名,祝宣武的气势一下就萎靡起来,面前这群贼人的来历绝不简单。 朱翊钧对自己身份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除非是某些密切的商业伙伴,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马三爷的真实身份,就连很多为朱翊钧效力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领谁的饷银。 然而面前这个神秘的海贼却一口说破了真相,这又怎么不令祝宣武惊讶,熊野源内却没有取祝宣武性命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趣地一脚踩住他的脑袋。 “祝宣武光从名字就能看出你是那家伙的心腹,借你点东西试试。” 朱翊钧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祝宣武,那伙日本人割了他的耳朵和鼻子,就算祝宣武被救活、下半辈子也只能作为一个戴着面具的怪胎活着了。 一艘货船上有朱翊钧整整五十名船员,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祝宣武等三人,还有那伙日本人送给他的一个小盒子,他精心培养的船员和船长无一幸免。 盒子的包装十分精致、却透着一股腥臭恶心的气息,朱翊钧这些年闻了无数遍这种恶心的气味。 他阴沉着脸打开盒子,祝宣武的耳朵、鼻子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下面垫着一张用来烧给死人的黄纸,黄纸此时已经被鲜血渗透,但“熊野”的字样仍旧清晰可见。 清儿在一旁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幸好朱翊钧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去,这才没有让小姑娘看到什么可怕的画面。 “咔嚓!” 朱翊钧猛地捏碎了手里的瓷杯,这六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欺负到了头上! “杀我的船员截我的货,还让我给他交税,真敢说啊混蛋” 第119章 危机四伏 朱翊钧本以为这只是群不知好歹的海盗,或是私自在日本平户称王的某个人知道了他最近的小动作,派人过来敲打敲打自己。 但朱翊钧随即越听越不对劲,这件事从头到尾处处透露着诡异,而且那些海贼里居然还有会潮州话的指挥者。 这个年代在海上漂的潮州人要么跟潮州帮混,要么跟信得过的族人自己拉旗单干,怎么会千里迢迢跑过去投奔一帮日本人? 这种规模的倭寇在东海集结,朱翊钧自认为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而且调集那么多船只来广西找他麻烦,那些人未免也太不给海龙王(指大明水师)面子了。 这个位面的时间线出现了微妙的变动,嘉靖年间的倭寇海患虽然仍旧严重,但还没有到历史上那种让朝廷不管不行的程度,很多问题和大事件的发生都被向后拖了不少。 这一拖,就拖到了朱翊钧的启元年间。 随着日本国内战争的进一步扩大,许多日本人偷渡到了大明内地,他们聚集在两广、南直隶、山东等地,到朱翊钧时期的启元朝已经形成了不小的规模。 这些日本人在国内就是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货色,到了大明就更别指望他们会老老实实,这些偷渡者最终选择了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黑社会。 来自日本的浪人们迅速组成了以抢劫、勒索、拐卖、走私等罪行为生的犯罪群体,周边百姓不堪其扰,地方官生怕这些人闹事,为了政绩好看也只能装聋作哑。 与此同时,南直隶等地的地主豪强对佃户的压迫越发酷烈,他们毁弃了大量本应用于种植粮食的田亩、改稻田为桑田,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来追求更高的收益。 这样一来地主和商人们是赚得盆满钵满,但南直隶的粮价却是一年年水涨船高,越来越多自耕农为了一口活命的粮食只得卖身为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阶级矛盾越发尖锐。 自耕农好歹还有祖产可卖,那本就是奴婢的佃农和帮佣呢? 南直隶一时之间进入了纺织业迅速发展、工商业极大繁荣的黄金时期,朝廷从南直隶收到的税赋年年增高,商人和权贵们赚得眉开眼笑,地方官的政绩更是光鲜亮丽。 然而民间却陷入了饥荒、瘟疫、破产的巨大风波之中,越来越多的底层民众被踩在尘土里,成为了这次经济繁荣的代价。 对于以上这两种人来说,正常的生活方式已经不足以再让他们生活下去了,他们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而且是越快越好! 现在白莲教和野心家们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就是派头猪到南直隶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波。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然而南直隶的地方官们六年来对这一现象只字未提,上奏的题本全都是“税赋又创新高,百姓安居乐业”的报喜,单从题本和数据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大批倭寇在东海集结,南直隶本地的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卫所承平已久武备废弛 不妙啊,越看这越像是“倭寇之乱”副本的开端,北边的俺答汗还没老死呢,要是真让倭寇在大明内地闹出了什么名堂,俺答汗晚年还会不会专心念佛可就不好说了。 回想起历史上发生在嘉靖朝的倭乱,朱翊钧心里不禁一寒,连忙调集手下精锐士兵,以押送御用物资的名义火速赶往南京城。 历史上那一次倭寇们只是劫掠了防备不足的州县、到南京城下转了一圈,但这个位面可就未必了,一个不小心,大明的就会被那些汹涌而来的倭寇们捏爆。 “首辅大人,陛下找您有要事相商。” 张居正正眉头紧皱地盯着手里的书信,费瑛突然笑呵呵地出现在了文渊阁门旁。 见费瑛不声不响地带着天子口谕出现在了门外,张居正连忙微笑着起身相迎,一面不动声色地把面前展开的书信推进了题本堆里。 那是家里人寄给他的私信,张居正的父亲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家里人劝他赶紧做好“丁忧”的准备。 父母去世对大明官员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抛开为人子女的沉痛哀悼,“丁忧”的三年守孝期间可是要辞去所有官职的。 那可是整整三年的守孝期,万一运气不好、守孝期间又痛失一位亲人,守孝期就会直接延长到六年,那就堪称政治生涯的噩梦。 张居正已经年近五十、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如果真的要回去丁忧,那对大明如今的政治格局无异于是一场地震。 六年过去,朝堂上还能有他张居正的位置吗?别说张四维那个野心勃勃的山西崽了,到时候他连吕调阳这个小迷弟都压不住。 历史上最终是万历皇帝亲自下旨,以“夺情”的名义允许张居正一边服丧一边理政,这才解决了这场政治危机,但今天的局势与历史上有了些许不同。 得到了朱翊钧明里暗里的倾力相助,张居正的改革之路走得无比顺利,原以为要十年才能推行个大概的改革六年就已经基本完成,朝廷重新焕发了蓬勃的活力。 朝中吏治为之一新,猖獗的腐败和懒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国库里重新装满了沉甸甸的白银,朝廷一年的收入比嘉靖爷在位时多了两倍还不止。 朝廷年终不仅不用再想法设法填窟窿,还能结余大笔白银用于下一年的行政规划,为张居正的下一步改革做准备。 张居正和一众朝中大佬不禁感动地泪流满面,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朝廷终于有富余的银子啦! 自从嘉靖爷登基开始,大明的内阁就忘了手里有银子的日子要怎么过,每年年终都看着百万级别的窟窿掉眼泪,四十多年了这种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这种幸福来得太快,张居正和朱翊钧隔三岔五就要跑到国库里转一圈,亲眼看看那些可人的白银才能把心放下来,生怕眼睛一睁那些银子就没了。 兴许是改革进行得太顺利了,有些得意忘形的张居正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朝堂内外反对张居正的暗流已经汇聚起来,那些既得利益者们憋了一肚子气,每天都搜集张居正的黑料、造他的谣言、到朱翊钧面前挑拨离间。 这些人尽一切所能之事诋毁张居正,甚至造谣张居正骄奢淫逸、祸乱后宫,他们恨透了张居正和张居正的改革,绝不会放过“丁忧”这么好的借口。 这时候由朱翊钧提出“夺情”是没用的,那些人一定会更加疯狂地追着张居正咬上来,逼得张居正不敢去接受“夺情”,否则他的名声瞬间就会烂大街。 抱着各种目的接近朱翊钧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身边满是各方势力的眼线,一旦朱翊钧知道了一个消息、那这个消息就离人尽皆知不远了。 在想出合理的解决方法之前,张居正必须对任何人保密、即便那个人是朱翊钧。 第120章 珠联璧合 “陛下怎么会突然有增兵南直隶这种想法的?有人对陛下说了什么吗?” 张居正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朱翊钧,增兵南直隶?这可不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之中。 张维贤六年前把一大批京营废物们带到了江浙,这一操作大大启发了张居正,他又在接下来的几年找了几个借口、又把一批吃空饷的废物赶出了京城。 位置空了出来,张居正立刻兴冲冲地从辽东、甘肃、甚至广西等地选拔精兵强将,以这些精锐为骨干,招募直隶地区忠良勤恳的自耕农、小地主子弟加入军队,力图重建一支精锐而忠诚的中央军。 朱翊钧也没有闲着,他提名了许多赋闲在家的年轻勋贵、宗室加入京营,成功在勋贵和宗室那边刷了一波声望和好感。 这些人能力差得一批,又从小对父辈贪污腐败的恶劣行径耳濡目染,把这批人提上来,朱翊钧用不了几年就得准备二次重组京营。 但这些人很可靠,他们都是从小就进宫当差、为朱翊钧鞍前马后的自己人,宗亲、勋贵的身份也决定了他们远比普通人要忠于皇权,而且是忠于朱翊钧个人。 而且任用这些人还能安抚利益受损的勋贵宗亲们,不至于让那些人迁怒到朱翊钧身上,在成功亲政并坐稳龙椅之前,朱翊钧谁都不想得罪。 种种考虑之下,朱翊钧最后还是捏着鼻子从矮子里面拔高个,挑了几个品行尚可、忠诚有加的勋贵宗亲塞到军队里,现阶段的京营听话比能打更重要。 至于守备紫禁城的禁卫军?禁卫军是太后的自留地,朱翊钧和张居正根本不敢打禁卫军的主意,直接跳过了这一步。 京营的整改已经步入正轨,接下来就是九边了,俺答汗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大明北疆,那条老狗一天不死、朝廷就一日不能安心。 重建京营、整顿九边、把漠北蒙古和辽东女真重新纳入大明的控制,这才是大明未来起码十年之内的既定国策,朱翊钧怎么会这个时候要求派兵到南直隶去的? 朱翊钧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桌案上一大堆题本推到了张居正眼前。 “这是南直隶应天府尹和南直隶知府、知县们三年来的题本,朕命人从里面摘选出了些关键的东西,看看。” 张居正扫了山一样的题本堆一眼,果断从里面抽出官职任免、财政报表和户籍册,这三个数据最能反应出一地问题所在,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就有了结论。 “陛下想说南直隶出问题了?关于农民方面的?” “先生怎么知道朕想说的是这个?” 朱翊钧顿时大为惊奇,他自己是尝试过的,如果不靠祝广昌和穿越者这两个金手指,他必须有意识地把锦衣卫、地方太监、御史言官们的题本全看一遍。 他还是有意识地去查找相关信息,就这样尚且花了三四天的时光、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张居正这才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是怎么做到的? “臣一直觉得奇怪,南直隶根本没有多少可供开发的耕地,而且而且士绅们的税从来是收不齐全、甚至根本就收不上来的,怎么可能一连三年都出现稳定的税收上涨,还主要集中在商税上。 更关键的是丁口的减少和官员处理案件的增多,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告官,百姓生灵涂炭而题本上却安乐祥和,南直隶出的问题很大、大到地方官不敢往上报的程度。 这些臣早就已经注意到,方才不过核实一下数据罢了。” 张居正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淡然模样,这种程度的信息提取对他来说不过是基本操作罢了,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明白,底下的大臣就更得欺负他了。 听完张居正这一席话,朱翊钧不禁有些惭愧地苦笑一声,亏他还要靠祝广昌这个小号到处奔走,再配合自己的历史知识才能发现端倪,原来张居正早就盯上南直隶了。 地方官为了保政绩不敢说实话,税赋上不仅没出问题还年年攀升,这样的“模范省份”朱翊钧巴不得再多几个呢,怎么可能想到光鲜数据后的猫腻。 这就是天子最大的难处所在了,朱翊钧每天听到带着各种目的、来自各方势力、或真或假的消息太多,天子的眼睛看不到众生疾苦,只看得到桌案上精心装裱起来的一封封题本。 他必须从这些真真假假的信息中分析出关键所在、找出自己想要的那部分,否则迟早会被底下的大臣当成猴耍。 很多时候大臣们跟狗是一个道理,主人身强体壮又舍得给肉吃,他们就如狼似虎地冲出去替主人撕咬敌人;如果让他们察觉到了主人的软弱,那他们就立刻玩起了消极怠工、欺下瞒上的伎俩。 因此君主绝不能让臣子发现自己的虚弱,要么如明太祖、成祖一样实力过硬;要么像嘉靖帝一样故弄玄虚、以权术御人;要么就得像隆庆帝一样垂拱而治,懂得怎么提拔忠诚肯干的臣子。 幸好眼下还有张居正这尊大佛在前面顶着,能骗过这位狠人的大臣可不多,朱翊钧当即欣慰地笑了笑。 “朕就知道自己永远可以相信先生不瞒先生,关于南直隶朕也已经有了腹稿,请先生过目。” 张居正立刻端正了神情,毕恭毕敬、甚至可以说敬畏有加地从朱翊钧手中接过了那封书信。 这样类似的戏码已经在六年里上演了无数次,每当张居正为大明下一步该走向何方感到迷茫时,朱翊钧就会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墨迹未干的一封书信,他表现得就像一位能未卜先知的神明。 朱翊钧可怕的大局观和执政能力给张居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少帝绝对算得上一位思想上的巨人,他能拨开五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迷雾,让大明按自己的心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但朱翊钧同时也极为谨慎保守,他习惯了躲在张居正身后操纵朝政,小心地避免让任何怨恨集中到自己身上,对任何危害自己统治的因素都如临大敌。 如果没有张居正这样忠诚强悍、敢于为朱翊钧揽下众人怨恨的首辅,朱翊钧这六年来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干,他太看重自己的皇位、也顾虑地太多了,成大事者不能太过惜身。 不过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帝来说已经很不错了,通读完朱翊钧连夜书写的计划大纲,张居正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在国策制定方面、朱翊钧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陛下永远是如此圣明烛照,朝中每有大事发生、臣慌乱不已时,陛下就已经准备好了全套的解决方案,有这样的圣君在位,实在是社稷和百姓之福啊。” “既然先生也认可朕的提议,那就赶紧让张维贤从江浙带兵赶过去构建防线” “臣的意思是,不如就让南直隶乱一乱。” 第121章 火中取栗 “陛下认为,臣既然知道了南直隶有变,为什么整整三年都没有在朝堂上提起过此事吗?” “先生教朕。” 张居正神情平静地看着朱翊钧,这种考较的阵仗让朱翊钧不由紧张了起来,见他认真地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张居正这才缓缓开口。 南直隶地区富甲天下不假,但朝廷能从南直隶收到的税赋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这主要要归功于大明畸形的财政政策。 大明的商税低到了令人发指的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之后万历皇帝还嫌商税太高了,又主动降到了原来的一半。 再考虑到大明低到令人发指的行政效率,豪绅、富商、权贵们无师自通的逃税漏税,大明能收上来的商税真就是蚊子腿。 这意味着大明主要的财政来源是人民的生产活动、主要的税收群体是底层百姓和工匠,对商人、贵族、士大夫这些真正的有钱人征税效率严重不足,富人们逃税漏税的现象日益猖獗。 话说得难听一点,这叫剐穷人的骨头去补贴富人,是极不健康的财政状况,朝廷根本没从明末的工商业繁荣中吃到红利,反而还要对已经大规模破产的底层人民层层加税,去赚穷鬼的银子。 虽然张居正没有把话说完、但朱翊钧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顿时震惊地头皮发麻。 “先生难道是想收商税?这可是在断那些豪绅富商的财路,他们会恨死朝廷的” 税赋一直是大明的老大难问题,比之卫所、京营、九边更加根深蒂固而难以改变,这个问题直到大明灭亡都没能得到解决。 朱翊钧的政治蓝图里确实有税改,但那起码是他执政十年、羽翼丰满之后的故事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去踩这个大坑的。 这个道理张居正不可能不懂,然而他仍旧坚定、乃至狂热地看着朱翊钧,那双精光暴射的眼睛里露出可怕的光辉和野心。 “所以才要让南直隶乱起来,让百官和天下人都看到倭患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逼那些商人和士绅向朝廷求援,这样朝廷才能名正言顺地把手伸到南直隶。 不求毕其功于一役,这次只要撬开一个口子就行,最起码要把厘金给收起来!” 张维贤前往江浙平叛时曾苦于四处流窜的匪寇和山贼,向朝廷提议在各处交通要道设卡,用密密麻麻的哨卡锁死流寇们的行进路线,也给手下的士兵们找点活干。 哨卡这一招迅速起到了良好的效果,流寇们不敢从大路行进、行军速度被大大拖慢,张维贤很快就锁定了他们的具体位置,集结重兵剿灭了四处流窜的匪寇。 朱翊钧曾经开玩笑地跟张居正说:这些哨卡能卡住到处流窜的山贼、就也能卡住南来北往的商旅,逼他们把商税在这里给补齐了。 朱翊钧是当成笑话说的,因为他害怕此举引起的反对声浪、十年之内根本不会去做,但张居正却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对于有些人来说,混乱不是末日、而是阶梯。 朝廷做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如果平白无故就要加征南直隶的商税、赎买豪绅的土地,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暴政”,地方上为了抗税什么幺蛾子都能整出来。 有了“剿除倭寇”这个借口之后就完全不同了,这叫吊民伐罪,你地方上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想不被倭寇侵扰,那士绅和地方官们就只能向朝廷求助。 朝廷当然是很乐意帮忙的,可王师总不能白来?朝廷从辽东、从燕京调兵去南直隶抗倭很花银子的,在当地想办法募集粮饷也十分合理。 而且王师都到地方上了,那交不交商税、交多少商税可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敢有异议的人就是对抗朝廷,随手按一个“通倭”的罪名就能按在地上砍脑袋。 朝廷的主要税收依赖地税和工匠,倭寇们就算闯进来闹得再凶,只要耕地还在、娴熟的工匠还在,朝廷的税赋就不会受到多少影响。 护住运河和几个重要城市、倭寇闹得再凶也影响不到燕京的老爷们,朝廷有的是耐心等南直隶的士大夫们求着自己发兵支援。 “南直隶再富庶、朝廷收不上来税就没有任何意义,大明这棵二百年的大树上有太多太多的旁支杂叶,是时候该修剪一下了。” 朱翊钧不由被张居正冷酷的语调激地虎躯一震,张居正这番话的底层逻辑是相当残忍的:人不仅仅是人,还可以被视为一种资源、一种资产,既然是资产,那就有“负资产”这一说。 在这个逻辑下,如果一个百姓不能给朝廷交税、不能给朝廷服役,而朝廷还要承担他活不下去后造反的可能性,那这个百姓就不再是皇帝的子民了,而是棘手的“负资产”,是要尽快甩掉的包袱。 张居正觉得这种负资产太多了,所以要让他们死上一死,逼那些占据着垄断地位的豪绅和富商向朝廷让步。 朝廷把权贵们让出来的蛋糕切一切,皇室、朝廷把最好最大的一部分分走,再拿一些边角料出来镇抚百姓。 这样该死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本来被霸占的蛋糕也分了出来,堪称皆大欢喜。 张居正今天每一句话都是诛心之言,是原本要用上一大段废话、一大段典故、拐弯抹角地让旁人去猜的核心思想,今天这番话要是泄漏出去、张居正一定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历史上的那个张居正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知道万历皇帝平静神情下的癫狂,万历无心、也无力挽回大明日渐衰颓的危局,那还不如明哲保身、为家人考虑。 但朱翊钧是个好学生、更是个好天子,比张居正预想中还要好,好到让他那颗熄灭了的“明君圣主”之心再次火热起来。 近七年的首辅和帝师当下来,张居正已经不能再了解朱翊钧了,这是个有底线、念旧情的天子,就算两人日后反目,朱翊钧也不会追究到他的家小身上,甚至会替他们挡下外界的风雨。 张居正不怕自己身败名裂,但他不能不怕别人清算自己的家小,现在朱翊钧为他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他终于可以放手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了。 张居正突然抓住了朱翊钧的双手,这种逾矩的行为吓了朱翊钧一跳,他认识张居正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有这种失礼的行为。 张居正握着朱翊钧略显稚嫩的双手、眼神越发坚定,这一幕像极了明初的某对父子。 “陛下这双手还很干净、也很稚嫩,就让臣这双老手替陛下拨去棘条之上的倒刺。” 第122章 己卯倭乱 南直隶——扬州府——通州卫宁港 “西八saiki!这是什么鬼地方?不是说要到南京去吗?南京就这副鬼样子?”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都是盐粒子的海贼挣扎着从海里爬到了岸上,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朝鲜语躺在沙滩上大声骂街,身后零零散散的几十人也陆续从海里爬了上来。 “闭嘴白痴,那么大的风浪、我能让咱们活着着陆已经很不容易了!” 操着潮州口音的年轻人呸掉嘴里的沙子,他为了今天的行动提前在扬州府住了两三年,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风暴上,这个运气是真他么绝了。 九鬼源内这次来大明的主要目的是抢劫,最好是趁明军不注意、狠狠捞一把肥的就驾船跑路,因此规避明军主力就成了这次行动的重点。 九鬼源内率领大部队躲了起来,零零散散地派出了数支一百余人的先遣队登陆扬州府各地,让他们漫无目的地四处流窜劫掠,等待和大部队汇合。 这样一来可以混淆明军的视线,让他们为了扑灭这些先遣队而疲于奔命、露出防守的破绽;二来也能为主力登陆创造条件、摸清情报,免得遇到登陆在明军主力脸上这种尴尬。 朴仁勇加入某个神秘的势力已经很久了,他的武艺高强、也有一腔血勇之气,在一群朝鲜人和日本人里也混出了不小的名声,很多人都服他。 但他是个朝鲜人,朝鲜人永远不可能进入势力的核心,只能干潮州老爷们不会去干的脏活累活,比如这次九死一生的先遣队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 更不幸的是朴仁勇和他的手下遭到了风暴的袭击,一百人里只有七十多人活着从海里爬了上来,兵刃和铠甲也全都沉在了海底,现在这七十多人就跟落难了的渔民一样狼狈不堪。 最最倒霉的是:潮州仔把地图也扔在船上了!他们现在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这他么还当个什么倭寇啊,怕不是要直接被地方乡勇团练砍了脑袋拿去邀功,要是现在有一小股白痴过来送他们点兵刃就好了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在这里私自聚集的,是要造反吗!” 朴仁勇等人正一筹莫展之时,五六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棉甲、走路姿势无比嚣张的明军靠了过来。 他们本来是来查查有没有人贩私盐的,但渔民也勉强可以,蚊子腿也是肉不是?能榨出几两是几两。 本着这种勤俭持家的明军优良习惯,领头的明军军官一边上下打量着朴仁勇等人、试图发现他们身上哪里有值钱的东西,一边娴熟地把“反贼”的帽子扣到了他们头上。 这要是寻常百姓、当时就得被“谋反”这顶大帽子吓尿,但朴仁勇跟一群手下完全听不懂汉语,一个个仍旧只顾着瞪大了眼睛打量明军身上的棉甲和武器。 队伍里唯一能听懂汉语的潮州仔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要不是这种人渣一样的流氓,他也不至于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当落草为寇。 朴仁勇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脚步虚浮、面色发白的明军军官,这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德性,真打起来朴仁勇三招之内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西八这个狗崽子在说什么?挑衅老子吗?”(朝鲜语) “他应该是附近卫所的明军,怎么说,搞死他们弄两把刀过来?”(朝鲜语) “感觉可以,这帮也就剩下欺负老百姓的本事了,弄死他们简单得很。”(朝鲜语) “正好,潮州仔、你去跟他们搭话。”(朝鲜语) 这个时代的朝鲜、光从语言上就能分出尊卑来,贵族和文臣老爷们清一色地用汉语,朴仁勇这样的贱民就只会说朝鲜语,不是朝鲜平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见前来盘查的明军听不懂朝鲜语,朴仁勇和同伴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大声密谋几句后就把懂汉语的潮州仔推了出去。 另一边前来盘查的明军早就等待不耐烦了,当即脸色一变,抽出腰间雪亮的腰刀指着朴仁勇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混蛋在说什么?本大爷在问你们话听不见啊!” 这些明军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就算朴仁勇这边有七八十人又怎么样?一帮遇难的渔民他还不是想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压根就没把对面当回事。 被分配到队伍里负责引路的潮州仔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无比娴熟地冲着嚣张跋扈的明军军官点头哈腰,一手去掏袖子、装出翻找银两的模样悄悄走到军官身前。 “听见了听见了,我们只是想入你姥姥!” 潮州仔话说到一半脸色突然大变,猛地一个肘击狠砸在军官太阳穴上,直把军官砸得两眼充血、眼前一黑就扑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几个明军大惊失色,他们刚想抽刀反抗、朴仁勇就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过来,他飞起一大脚踹飞一名拔刀的明军,顺手抄起那人拔到一半的腰刀猛劈在另一个明军身上。 朴仁勇这一刀直接劈开了那个明军三分之一的身体,飞溅的鲜血滋了他和其他两名明军一身,其余倭寇一拥而上、乱拳把还活着的明军打成了肉酱。 战斗不过半分钟就已经彻底结束,上半身满是鲜血的朴仁勇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其他倭寇娴熟地蹲在地上从明军尸体上翻找着有用的东西。 “呼~砍完人真是神清气爽,连在海里泡了半天的疲倦都忘掉了啊,潮州仔,下一步怎么做?” 被称作“潮州仔”的年轻人望向远方,夕阳西下,一个坐落在河边的村落上空缓缓升起几缕炊烟,这种坐落在内地的小村庄一般是不会有什么武装力量的。 潮州仔脸上阴狠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从破破烂烂的上衣下摆撕下一缕布条、把刀柄和自己的手牢牢捆在一起,以免等会血流到手上握不住刀。 “下一步啊先去前面的村庄休息一晚上。” 与此同时的应天府城下,应天府城门紧闭,应天府府尹站在城头皱眉望向远方。 远处,几百名黑袍黑甲的精锐骑兵快速靠近南京城,他们的衣甲、兵刃都被漆黑的罩袍覆盖着看不真切,胯下马匹俱是矮小精悍、但耐力出众的杂色滇马。 滇马在冲击力和速度方面都比不上塞北战马,但好处是耐性极强、能驮着骑兵和装备进行长途奔袭,而且滇马更好生养,没有豆子和精细的粮食吃、啃两口草也能凑合着上路。 整个大明会装备滇马的军队屈指可数,眼前这支军队一定来自广西甚至云南,但那里的军队怎么会跑到南京来的? 骑兵队在弓箭手的范围之外停下,应天府尹皱着眉头示意手下朝城外大喊。 “城下的军队止步!你们是谁的部属?” 为首的将领掀开面甲、坦然驱马来到弓箭手们的射程之内,他怀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轻轻打了个呵欠,绝美的容颜让城上众人都不禁为之出神。 “我是广西望海卫千户祝广昌!奉天子的密令行军至此,尔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第123章 珍宝阁 表明身份之后,应天府尹顿时松了口气、挥手示意各城门赶紧打开,南京这么繁荣的大都市,哪怕只是封闭城门一天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三百精骑进城之后,南京官员迅速为他们腾出了一片驻地用于歇息,兵部还专门派人过来警告朱翊钧,让他约束士兵尽量不要出营骚扰百姓,官员们各司其职、事情也是做得面面俱到。 此情此景让朱翊钧不禁感慨万分,南京的官员六年前可不像现在这么干练,六年前他们能看着朱翊钧带兵纵马进城你信不信? 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确实有效,它让大明的文官系统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这是个不错的好消息,朱翊钧日后还有很多要用到这些文臣的地方。 朱翊钧进城之后没有回应南京城内各方势力的试探,就算有人问上门来、也是只一句“皇命在身、恕不透露”打发开来。 “皇命在身”搭配上朱翊钧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足以让大部分闻到腥味的苍蝇知难而退。 嘉靖帝就不说了,敢得罪他的大臣一般没什么好下场;隆庆帝虽然不在意这种事,但谁敢给隆庆帝难堪,高拱和张居正两个顶级马仔就会冲出来把那个白痴踩死。 因此皇室给地方官的印象仍然是高高在上、招惹不起的,而且跟皇室有关的事情一般都高度政治敏感,真要知道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他们不怕朱翊钧亲政之后清算自己吗? “皇命”的消息一传、飞鱼服往身上一穿,现在南京的官员们见了朱翊钧跟见瘟神一样躲都来不及,为了打发他赶紧离开,南京兵部就连粮饷供给都没有拖延过、给得特别痛快。 朱翊钧带兵进驻南京城之后便没了动静,因为他只知道有一大股倭寇准备在扬州府登陆,至于他们什么时候登陆、准备袭击哪里就一无所知了。 张居正是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朝堂上一言不发,私下里锦衣卫拼了命地往扬州府派,好几个卫所的军队也是以“轮换训练”的名义偷摸着往扬州府那边靠。 现在扬州府各处都是朝廷的眼线,倭寇今天登陆、朱翊钧后天就能收到消息,三百精骑九百匹滇马,一人三马、立刻就能千里奔袭赶过去抗倭。 左右闲来无事,朱翊钧便挑了个晴朗日子带清儿到南京城里来逛逛。 由于朱翊钧特殊的身份与职业,清儿从小就习惯了跟着他走南闯北、看着他带兵火拼,两人从大明沿海到日本、安南都有涉足,甚至连南洋诸国都去过不少。 别看清儿只有十二岁,她的见闻之广博绝对超过了这个时代九成九的大人,再加上还有堂堂大明首辅张居正——的学生朱翊钧教导文学,清儿的学识和见闻都是上上之选。 但南京这种世界级的大都市清儿还是第一次来,小姑娘两眼放光在街上小跑起来,恨不得每个店铺都进去看一看。 朱翊钧怀里的零食、书籍、饰品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东西起码有一半是清儿永远不会去碰的,但她就是很喜欢买下来的那种喜悦和回家路上的期待。 好在朱翊钧从来就没在意过银子的事,而且清儿的心里总有一个度、买的差不多了就会停下来,倒也用不着他过于操心。 两人身前的道路格外空旷,就算偶尔有马车和牛车经过,他们也在侍卫们的眼神逼迫下默不作声地立刻绕路。 毕竟清儿身旁那十几个带刀侍卫气势实在太足了,只要有人靠近清儿一米之内,他们就立刻挺起健硕的胸膛顶上去,右手按住刀柄、用审视而危险的目光瞪着那个闯入者。 这十几个侍卫都是跟着朱翊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仅忠心耿耿、砍起人来更是一点都不含糊,路人一个动作不对劲他们就敢把对方手筋给挑了。 要不是祝广昌的身份不允许,朱翊钧都想出行前先派马队净街,让侍卫们占据沿途各处险要地形,把危险因素都排除干净再出行。 一方面是朱翊钧习惯了讲究排场,另一方面也是从安全上考虑,他这几年可没有少得罪人,哪个仇家安排个枪手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好,一枪开了朱翊钧的瓢都不足为奇。 清儿丝毫没有把路人的指指点点放在心里,反而逛得越发进入状态、甚至一不留神就用上了轻功,小巧的身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把怀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把丢给身后的侍卫,急匆匆地跟在清儿身后跑进了那家藏在街道拐角处的店铺, 朱翊钧一进店门就吃了一惊,这家店铺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可这内部却是别有洞天。 这家店铺的装潢与其他店铺截然不同,一进店门、奢靡华贵的珠光宝气便扑面而来,精巧的玉石饰品随意地悬挂镶嵌在各处,稍被拨动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风铃一样动听而令人安心。 一般有这等财力的富商不会选这种没品的装修风格,但这家店的店主似乎对这种金碧辉煌的风格情有独钟,就连地砖都用雕琢着精美纹路的金箔包裹着。 话说那些不会是用来给皇宫铺地板的御用金砖上铺了层金箔嗯,应该不是。 店内随意地摆放着一些金银玉石、西洋的钟表和服饰、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名人字画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珍宝就这么随意地摆在店里供人赏玩。 偌大的店铺里一个伙计也没有,只有一个白白胖胖、面容和善的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在店里乱跑的某个熊孩子和跟进来的朱翊钧完全没吵醒他,老板仍旧趴在柜台上香甜地睡着。 朱翊钧的嘴角不禁抽了抽,这老板心得有多大才能睡得这么香甜,就算有人进来扣你块地砖都得亏不少银子?他走上前使劲摇了摇熟睡中的老板。 “老板,你这里有什么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莫要烦我、看上什么了自己拿!我正睡有!太有了啊这位老爷!您上座!” 第124章 珍宝阁奸商 老板被吵醒后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觉,但余光瞟到朱翊钧和清儿的那一瞬间就兴奋了起来。 他突然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待朱翊钧和清儿,甚至殷勤地给两人搬了凳子过来,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朱翊钧不禁警惕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胸前衣襟里的荷包上。 虽然这个老板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但在他面前、朱翊钧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钱包相当危险。 趁着两人坐下的工夫,老板十分娴熟地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块“徐氏珍宝阁”的烫金红木牌匾,随手挂到身后的墙上就回头笑呵呵地看着朱翊钧。 “我徐氏珍宝阁搜罗天下珍宝,从西洋工艺品到倭国刀剑盔甲应有尽有,二位想要点什么啊?”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不靠谱,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拉起清儿就准备走人。 “那什么我们好像走错了,其实我们是来买零食的,我们这就走” 老板沉吟片刻,一把抓起地上“徐氏奇珍阁”的牌子扔到后面,又从柜台下面掏出一块“徐氏百味阁”的牌匾重新挂上,顺带着还拿出了一盘精致的点心。 “其实我们对点心、零嘴也多有涉及,客人是偏好哪种口味的点心多一些?” 清儿好奇地拿起一块粉色的点心吃了起来,朱翊钧心头的危机感更重了,立刻又想出一个借口。 “其实我眼睛不好、是来找郎中抓药的” “那就巧了,正好鄙人对医学也颇有涉及。” 老板笑了笑,从柜台下又掏出块“徐氏百草阁”的牌匾挂在墙上,左手宽大的袖子一抖开,里面居然整整齐齐地缝着几十枚银针。 冷汗逐渐从朱翊钧的额头上滴了下来,这家伙还真是难缠但这反而坚定了朱翊钧走人的决心。 “其实我是来买棺材的!” 老板不慌不忙地从柜台下掏出一块“徐氏棺材铺”的牌匾,顺便指了指店铺左边那个疑似躺着吸血鬼的华丽棺木,巨大的金十字架压制下,那个棺木居然还在隐隐颤抖。 “那个棺木我至今也没有打开过,是我在西洋的一个好友送的战利品,他还特地嘱咐我一定要把那个大十字架放到棺木上,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按理来说是非卖品,但谁让我与二位客人有缘呢?您想买的话价格好商量。” 朱翊钧听得嘴角猛抽两下,谁敢买这玩意啊?话说送你这东西的人是跟你有仇吗? 朱翊钧还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这家伙简直就像是能掐会算一样,完美封死了他每一个借口,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连这个也算到! 朱翊钧神情一肃,以黑暗决斗中拍出决胜牌的气势猛地一拍桌子大吼。 “其实我是来出恭的!” 老板掏出一块“徐氏公共厕所”的牌匾,笑容和善地指了指店铺后面的院落。 “小解一文、大号五文,男人左边女人右边。” 朱翊钧一脸怀疑人生地看着地上那一堆牌匾,就算把他穿越前的现代生活算进来,他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人生里也从没见过这种营业模式,这个奸商是吃定他了啊。 见朱翊钧终于被自己“挽留”了下来,奸商笑呵呵地又把那块“徐氏珍宝阁”的牌子从地上捡起来挂上去,笑容依旧是那么和蔼而友善。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客人有什么想要的呢?” 算你狠啊死奸商 “拿点饰品出来适合她这种小丫头的饰品。” 奸商眯着眼睛看了清儿半晌,一只胖手在袖子里不断掐捏演算、面上的笑容越发真诚起来。 “如果是这位小姑娘的话,鄙人隆重向您推荐这个。” “我刚才为她算了一卦,此物属水德,正可中和这位小姑娘身上的煞气;而且令妹命中注定要四处漂泊,易与骨肉、所爱之人分离,系上这个也有助于让她安稳下来。” 朱翊钧原本是从来不信算命这种事的,但考虑到他都穿越到大明来了这件事 再加上奸商说得其实不无道理,如果朱翊钧没有穿越到这个位面,那清儿的童年未免就过于凄惨了,凭清儿的武学天赋和聪明才智,将来恐怕不会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把煞气什么的往别人家妹妹身上扯,你还真是好胆啊。” 奸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还是坚定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滔天煞气。” 清儿年纪还小、没兴趣看他们俩斗法,刚才一直在旁边钻研西洋的钟表到底是怎么转动的,奸商把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清儿其实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朱翊钧微微笑了出来、眼神却带上了冰冷的审视,寻常骗子不可能胡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上有煞气,不然很容易遭到别人的辱骂。 但这个奸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朱翊钧用危险的眼神盯了他这么久,奸商脸上始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朱翊钧只好轻叹一声放弃继续追究。 算了,骗子就骗子,为这孩子花钱买个心安也值。 朱翊钧把在店里乱转的清儿喊过来,熟练地把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亲自给她扎了个单马尾。 “感觉怎么样?” “轻飘飘的还是第一次用这个来绑头发,好看吗?” 绑好马尾后清儿原地转了一圈,柔顺的发丝散落下来裙摆一样飘扬,天蓝色的丝质蝴蝶结看上去略显柔弱,却正好为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清儿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气质。 朱翊钧一上手便知道那枚蝴蝶结材质不菲,即便是宫廷里日常使用的御制丝绸都没有那种丝滑的手感,而且入手有沁人心脾的微凉感,这绝不是寻常材质的蝴蝶结。 “开个价。” “也不贵,一千两银子您拿走。” “你知道一千两是个什么概念吗?” 听到这个报价,朱翊钧的面孔立刻扭曲了起来,我知道你这个蝴蝶结的材质不同寻常、还有玄学光环加持,但一千两这个价格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这个位面的大明一两银子约等于两千软妹币,考虑到大明的物价偏低、这一两银子的购买力还要强上不少,那一千两银子你一个蝴蝶结敢问我要两百万??? 皇宫里的太监们是出了名的黑心,清朝一个鸡蛋敢收皇帝二两银子的那种,但即便是他们也不敢用一个蝴蝶结问朱翊钧要一千两银子,因为朱翊钧不会没脑子到这种程度。 第125章 水心 “大叔你脑子不好使吗?要不还是回去看看。” 清儿一脸关切地看着老板,她已经到了有金钱观的年纪,虽然自家老哥确实很有钱,但也没有多到可以这么败家的程度 “给你银票,找个晋商的票行就能兑换。” “多谢惠顾。” 清儿刚准备嘴臭两句,朱翊钧已经非常爽快和奸商完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流程,仿佛那不是一千两银子而是几个铜板一样。 “你就这么把一千两给人家了?就为了这个?” 清儿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就差把“你个败家子”写在脸上了,伸出白嫩的小手在朱翊钧面前晃了晃,生怕他被奸商使了什么迷魂术。 朱翊钧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弄得太过复杂,他这两年“生意”是越做越大,一千两银子还是能随手撒出去的。 刚才奸商那番话朱翊钧不是很想让清儿听到,因此也没法跟她解释,朱翊钧随手揉了揉清儿的脑袋糊弄过去。 “管那么多干嘛,买给你了就好好戴上,这个钱咱家还是不缺的。” “嗯我不管了!反正又不要我去赚钱。” 清儿气鼓鼓地把小脸转了过去,她现在颇有后世孩子看着父母重金买保健品的既视感,气得半死但是又拦不住他,稍微说两句就被“小孩儿懂什么”给堵了回来。 “其实我们还有一件赠品要送给二位客人,按理来说是要二位自己去挑的,但鄙人自作主张、给二位挑了件最合适的珍宝。” 奸商笑呵呵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枚精巧的木匣,木匣中躺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清儿立刻就被那柄宝剑吸引住了,她从木匣中取出宝剑,刚一握住剑柄,丝丝冰凉安宁的气息就从剑柄上传到手心、再流入心脉,激地清儿不禁打了个冷颤。 “此剑名为‘水心’,是一柄可以贴身携带的软剑、不需要剑鞘,姑娘不妨试试用你的内力去驾驭它。” 清儿小心地将内力引导进“水心”,几乎是接触到清儿玄阴内力的瞬间,“水心”原本便精巧华贵的剑身突然通体闪着碧蓝的微光。 锐利的剑锋上寒光一闪,游蛇一样朝着清儿的面颊直刺过去,清儿还沉浸在“水心”微凉的奇妙手感中没有反应过来,朱翊钧立刻伸手去捉那剑锋。 但奸商的动作比他更快,朱翊钧和清儿只觉得面前有一阵劲风拂面,再回过神时,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就已经牢牢地捏住了剑锋。 被加持了清儿内力的“水心”剑身仍在不停颤抖,似乎像真的有灵性一般想要从奸商的大手中挣脱出去。 然而奸商的手上覆着一层凝练的金刚内力,“水心”的锐利的剑锋丝毫伤不到奸商,见“水心”还有挣脱的迹象,奸商伸出令一只手、猛地一指弹在水心的剑身上。 雄浑的金刚内力与清儿的玄阴内力对撞,两者的冲击几乎在空气中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冲击波。 “呀!” 清儿惊呼一声、被奸商的金刚内力震得连连后退,幸亏奸商没有伤她的意思,朱翊钧轻松在后面接住了她,清儿的右手此时仍不禁微微颤抖。 水心被奸商一指给弹得安静了下来,奸商仍旧跟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地,他卷起自己的长袖仔细地擦了擦水心的剑身,又笑容满面地双手捧着水心递到了清儿面前。 “永远记得把它的剑锋对向身前,多加练习,你总有一天能只凭内力驾驭它的。” “谢谢” 清儿怔怔地从奸商手里接过水心,朱翊钧看奸商的眼神彻底变了,武功高强、财力深厚、通晓占卜,这绝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奸商。 这六年下来他也多少清楚了清儿的武功,论内力、暗器和轻功绝对算得上一流高手,朱翊钧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内力上和清儿平分秋色。 但奸商今天轻轻一指就弹散了清儿的内力,这固然有清儿没有认真对抗的因素,但奸商的内力恐怕放眼整个江湖也排得上号。 “水心您收好,这还有一件附赠的衣裙,小店左手边就有一间封闭的小房间,姑娘可以在那里换上看看。” 清儿怀疑人生地眨了眨眼睛,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做生意的。 “你们这儿买一个蝴蝶结送这么多东西吗?” “水心是店里的规矩,衣裙是鄙人私人赠送的。” 趁着清儿去换衣服的工夫,朱翊钧神情凝重地看向奸商,如果对方对他有所求那还好说,朱翊钧不反感这种纯粹的利益关系。 但这个奸商一不图财、二不图朱翊钧的权势,上赶着用一千两的白菜价送给自己这么两件珍品,这就让朱翊钧十分警惕了,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到底在想什么?光是那柄剑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 “哈哈哈,银子还是要收的、走个流程嘛,不介意的话,我给公子看看手相?” “就这一个要求?” “公子有所不知,你和令妹的命格极为特殊、是卜者梦寐以求的占卜对象,要是觉得不能白拿鄙人的东西,那就让鄙人帮你看看手相。” 朱翊钧刚才粗略地瞟了那件衣裙一眼,那绣工和材质,没有几个心灵手巧的绣娘三年工夫绝不可能织得出来,这就也不是一千两银子能买下的。 拿人家手软,朱翊钧也就半信半疑地坐下任奸商给自己看手相,只是还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怎样?看出我的财运还是官运了?” “长远的看不清楚……但一个月内倒是相当明了,我要是客人您,现在就应该赶紧带兵到如皋去。” “你懂个球……” 朱翊钧讥讽的笑容刚露出一半就意识到了不对,如皋……对啊! 历史上那伙贼寇是从浙江绍兴登陆、一路上席卷了三省八十余日,杀死明军官兵数千,甚至一路打到南京城下逼得应天府尹关闭城门,让朝廷丢尽了脸面。 但现在的浙江有张维贤留下的重兵把守,几万名京营哪怕大部分要去屯田也不是倭寇敢招惹的,倭寇再想劫掠就只能挑防守较为薄弱的扬州府。 扬州能允许大部队登陆的地点就那么几个,如皋四通八达兼有水利,无论倭寇从哪里登陆朱翊钧都能很快赶到,堪称最佳的待命地点。 朱翊钧之前一心记着倭寇袭扰南京的大事件,全然忘了如今的局势早已发生变化,大股倭寇早已不可能在原先的地点登陆了,他被自己的惯性思维给困住了。 第126章 武器带、命数 “你真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吗?” 虽然意识到朱翊钧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奸商稍稍犹豫,还是决定把自己的话说完。 “有门路的话,再过两年就送令妹去选秀,她的命格、只有在紫薇帝星身边才能安定下来。” 朱翊钧的笑容彻底收敛了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翊钧现在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个奸商在暗示自己什么东西,在此时的朱翊钧眼里、就连奸商招牌式的笑容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理解客人不舍得妹妹到皇宫里受苦,因此鄙人也只是这么一说,请不要介意。” 奸商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话说完就给朱翊钧气笑了。 受苦?什么受苦?合着进宫当朕的妃子很委屈人家女儿了?您完全不会说话的是吗? 见自己解释完、朱翊钧的眼神反而更加不对劲了,奸商也只能笑了笑低头拨弄算盘,不去和朱翊钧审视的目光对上。 就在两人之间的氛围逐渐变得危险、朱翊钧都准备喊侍卫们进店的时候,清儿略显羞涩和窘迫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了起来。 “哥哥你过来一下” 奸商附赠的这件衣裙名为“水蓝曳地望仙裙”,是模仿古代着名的“广袖流仙裙”的样式、再加以后世的改良缝制而成。 欣长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稍有动作便轻盈地飘了起来,精致华丽的纹路点缀其间,浅粉色的束腰完美地勾勒出了清儿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望仙裙的下摆是青色的蝉翼纱外衬,为整体沉静恬淡的色调增添了几分明快,长长的裙摆一直伸展到地上,让人甚至看不到清儿移动的步伐。 六年过去、清儿也渐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虽说在朱翊钧眼里还是个经常调皮捣蛋的孩子,但那副倾城之姿已经渐渐有了雏形,有时候就连一起生活了六年的朱翊钧都会被清儿震撼到。 朱翊钧看得不禁呆了片刻,清儿着急地一跺脚,冲上去把他拽到了换衣服的小黑屋里。 “干、干嘛啊?我跟人家正谈事呢” 朱翊钧还没反应过来,清儿突然弯腰把裙摆卷起来、直接把裙摆卷到了大腿根部的位置,一个可爱的黑白蕾丝腿环紧紧地贴在清儿的腿上,把周围的肉都略微勒了一些进去。 “这个东西是这么穿的吗?我试了好多地方、只有大腿上刚好能套进去。但是好怪啊为什么会有这种设计?” 清儿白生生的大腿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中,似乎很不适应穿这种过于暴露的服装,清儿俏脸微红、不安地夹紧双腿扭捏起来。 朱翊钧几乎被那璀璨的光芒晃花了眼睛,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把头侧了过去不再紧紧盯着清儿看。 话说那个东西是叫腿环对?不知为什么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盯着看上好久啊 “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把裙子掀起来这在西洋那边叫武器带,很多女刺客为了能隐蔽地携带匕首或是暗器就会这么穿,你不觉得这样很隐蔽吗?” 清儿一脸迷茫地听了半天,朱翊钧说得非常卖力、解释得也很认真,甚至不自觉地连自己特殊的魅力都使用了出来,但他说得越多清儿就越觉得不对。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虽然朱翊钧说得一套一套的,但两人一起生活了六年、清儿对朱翊钧也有了很深的了解。 朱翊钧在她面前从不会绷着脸,平日里就算不是一脸姨母笑、神情也相当柔和,他在清儿面前严肃起来一般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 而且刚刚那个眼神貌似有些过于灼热了,实在是让人无法忽略。 “我怎么会骗你呢,以后穿这身都要好好地把腿环我是说武器带系上哦。” “知道啦,你快点出去!” 清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红着脸放下裙摆跑到了帘幕后面,挥手催促着朱翊钧赶紧出去。 奸商送的这套衣裙其实相当保守,表面上裙带飘飘引人遐想,实则上把清儿遮得严严实实地,就连穿的什么鞋都看不见。 只是清儿很喜欢这套衣裙、又有些不清楚腿环武器带要穿在哪里,这才穿到一半就把朱翊钧叫了出来,以后再看到这根蓝色的武器带怕是就在长裤外面了。 清儿换好衣服再出来已经是一炷香之后的事情了,奸商脸上热情的笑容缓缓消失,他仿佛透过清儿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不由欣慰地叹了口气。 “我今日见到令妹、就像昔日曹植见到洛神一样震撼,能为望仙裙找到一位这样的主人,我也算对得起那位呕心沥血把它织出来的友人了” “谢谢。” “不用谢我,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只有仙子一样的美人才配得上这身衣装,我才应该谢你帮我圆了心中的一桩憾事啊” 有那么一瞬间,奸商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沧桑和疲惫,朱翊钧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很多故事,但奸商下一秒就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奸诈嘴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朱翊钧的幻觉。 清儿被奸商夸得耳根有些发热,害羞地抱着朱翊钧的小臂躲到他身后,此情此景又让奸商生出许多感慨,他犹豫片刻又认真地看向朱翊钧。 “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那些话,本来算命人是不该说太多的、否则容易惹人怨恨,但看在令妹的份上: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年之内一定要做完,今年是你运势最旺的时候。” 朱翊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年是什么特殊的年月吗?奸商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大吉利啊 二人走出店门不久,奸商打了个响指,阴影里窜出几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迅速把店门封好,奸商从柜台下掏出本书不断地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 “奇怪了,我明明算的是紫微星要来南京啊?今天来的这小子身上虽说也有点帝王气,但是这印堂都块黑成煤炭了,一脸的短命相,再能活一年都是个奇迹! 倒是那个小姑娘的命格很不寻常,不行,我得再好好算算” 第127章 里山村血案 朱翊钧带兵赶到里山村时已经是收到报告的一周后了,张居正遍布整个扬州府的眼线终于传回了消息:里山村似乎发生了一场激烈战斗,预测敌人规模在百人左右。 倭寇派先遣队探路倒也在朱翊钧的预料之中,毕竟历史上的倭寇们就是这么做的。 他带兵进驻如皋防的就是这一小股一小股流窜的倭寇,这些人对大城镇没什么威胁,但任由他们流窜就会祸害很多老百姓。 虽然让南直隶乱上一乱已经是定数,但朱翊钧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降低这一过程对南直隶百姓的伤害,这才点起最适合扑灭小股敌人的精锐骑兵队,亲自带兵一路从广西赶了过来。 朱翊钧刚刚带兵赶到进村的土路上,冲天的煞气和血气便扑面而来,骑兵们胯下的战马都不安地在原地打着响鼻来回踱步,骑手都有些难以控制它们。 邓元飞心中立刻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这种恶心而危险的预感他太熟悉了,辽东有些散落在山林里的汉民村落经常被女真人突袭,只有那种刚刚遭到屠杀的村落才有这种冲天的血煞之气。 朱翊钧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这么多战阵经历下来、他也多少有了些对死亡的预感,前面的恐怕是地狱般可怕的场景,那就不能带清儿过去了。 “你呆在这儿哪都别去,李荣山你带五十个弟兄保护清儿,一旦有情况立刻就跑。” “可我也想跟你一起进去” “听话,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清儿不甘地撇撇嘴,一踩朱翊钧的大腿从马上腾跃起来、施展轻功飞到为她准备的那匹小马上。 这匹小马是清儿从小亲手养大的,性格温顺、身材娇小,就算是完全不会骑马的人骑上去也不会急眼,平时就留给清儿骑着玩或者代步用。 李荣山驱马来到清儿面前恭敬地点点头,带人从各个角度把清儿紧紧地保护在中间,即便有人暗箭偷袭也会被周围的骑兵用肉身挡下。 朱翊钧将剩下的二百五十名骑兵分成十队,每二十五人为一组,张弓搭箭从各个方向围绕着里山村游弋,搜索附近地形有没有潜藏的敌人。 虽然已经离收到报告过去了整整一周、村里应该早就没了敌人,但要是在这种地方被打个埋伏可就完蛋了,骑兵在巷战中就是一个个骑在马上的活靶子。 这三百名骑兵都是朱翊钧的心头肉,要是被一群倭寇换掉十几个能心疼地他直抽抽。 出于谨慎考虑,朱翊钧挑了十几个精锐骑兵悄悄地下马潜伏进入里山村,自己亲自带队、为后续的大部队进入探明情况。 朴仁勇等人早已离开里山村不见了踪迹,十几个穿着杂色衣衫、神色猥琐的山贼悄咪咪地行走在里山村之中,见到还完整一些的房屋就进去搜索财物和粮食。 “马的,这帮倭寇还真够狠的,三百多口人硬是没留下一个活的” “这手法我看着都瘆得慌,这帮日本鬼子做事是真不怕损阴德啊”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找找有没有什么没被倭寇找到的金银财宝,重点搜地窖!” 他们是里山村附近一小缕山贼,平日里靠着坑蒙拐骗、欺负村民和路人过活,有钱人他们不敢惹、穷鬼榨干了也没几两银子,因此他们也只能勉强过活下去。 前几天一群人正躺在山寨里睡觉,不远处的里山村突然冒起冲天的火光,他们以为是村里失火了、想赶紧跑过去想趁乱偷鸡摸狗,结果正好撞见了大肆屠杀的倭寇们。 凶残的倭寇们给这些山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倭寇们平日里打的都是接舷战,这是种极为混乱而残酷的战斗方式,能打老了接舷战却活到现在的倭寇,每个都是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主。 因此虽然里山村的青壮们英勇抵抗,还一度靠人数优势打死了两三名倭寇,但终究还是无法弥补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倭寇们仅用一炷香的工夫就彻底击碎了青壮们的抵抗,战斗很快进入了一面倒的屠杀环节。 倭寇们的屠杀和劫掠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等第二天中午他们心满意足地带上粮食、财物离开里山村时,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个能动的活物了。 山贼们当天晚上就收拾细软、连夜逃到附近的山头避难,直到今天才壮着胆子过来搜索一番还有什么值钱的财物。 山贼们四散开来到废墟中搜索,一个山贼很快就发现了什么、大声呼唤着自家头目。 “老大,你看这边还有个活的!” 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无力地躺在房屋的废墟中,倭寇们最后嫌挨个搜屋太过麻烦,干脆直接在整个里山村里纵火焚烧,把还活着的村民从屋子里逼出来方便屠杀。 女孩家的房屋被大火烧塌了,母亲知道出去了也是死,便在屋顶倒下的最后时刻把女孩护在身下,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女孩的侥幸存活。 “啧,怎么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不过小的也别有风味就是了。” 山贼头目打量了废墟里奄奄一息的女孩半晌,突然猥琐地笑了起来,和同伴们不怀好意地朝女孩靠了过去,山寨里没有女人的日子可不好过。 “死来!” 就在女孩绝望地闭上眼睛时,一种猛兽扑击产生的呼啸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接着就是诧异的惨叫声、绝望的求饶声,和尖锐铁器贯穿人体的奇妙声响。 女孩再睁开眼时,方才那些围着她的猥琐山贼们都已经变成了地上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无力地挣扎着。 一个黑盔黑甲、长发披散下来的将军停滞在她面前,他手中的长枪似乎有千钧的力量,降魔杵一般将一名山贼死死地钉在女孩身后的土墙上,山贼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黑甲的将军低头看向女孩,他的眼睛里闪着猩红的妖冶光芒、简直就像是噬人的凶兽在打量自己爪下的猎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女孩小小的心脏,即便是刚才被山贼们围住她都没有这么害怕,她颤抖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求饶。 “怪兽先生,请不要吃我” 听到女孩稚嫩的声音,黑甲将军眼中的红芒一滞,歉意地朝女孩点点头便拔出长枪转身离去。 “抱歉请稍等一会。” 女孩怔怔地看着那尊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黑甲战将,幸存的山贼们惊恐地朝着黑甲将军嘶吼着。 “你这个混蛋究竟是谁!” 黑甲将军猛地一抖长枪,甩净枪杆上缓缓流下的鲜血不让它们流到自己手上,霸气地冷声一喝。 “广西望海卫千户——祝广昌!” 第128章 里山村血案(二) 里山村的战斗很快就进入了尾声,朱翊钧这六年里从没有荒废了武艺的修行,再加上一身厚重的铠甲护体,十几个装备破破烂烂、士气低下的山贼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朱翊钧杀得四散而逃。 朱翊钧没有继续追赶那些逃兵,确认四周已经没有潜藏的敌人后就放下兵刃,对废墟里的女孩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别怕,我是大明的将军、是来救你的。” 朱翊钧缓缓从后面托起女孩的上半身,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壶,小心地让女孩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小口小口地把水喂到她的嘴边。 甘甜的清水滋润了女孩干裂的嘴唇和喉咙,脏兮兮的小脸仍旧掩盖不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对明媚的眼睛盯着朱翊钧看了半晌,突然流下两行温热的眼泪。 “不哭了、不哭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几声惨叫忽地从远处传来,那些拼命往外跑的山贼迎面撞上了在外围游弋的骑兵队,二百多名骑兵把整个里山村围了个水泄不通,神仙来了也跑不出去。 邓元飞带兵押着两名被活捉的山贼进入里山村时,朱翊钧正耐心地把自己的干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等女孩咽下嘴里的干粮再把下一块送到她嘴边。 邓元飞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嘴角不禁猛抽两下,母性泛滥也有个限度啊老大,这很伤你平时老谋深算、英武不凡的个人形象啊喂。 虽然在心里默默吐槽,但邓元飞还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半跪在地上向朱翊钧报告情况。 “将军,我们问出来了,这帮人只是附近山上的山贼过来趁火打劫,把里山村屠了的是一帮说外国话的倭寇,那帮倭寇好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了。” 朱翊钧头都没有抬起来,仍旧带着和善的笑容低头安抚着女孩的情绪,但貌似平静、实则强压怒火的语气已经暴露了他此时不平静的心态。 “村子里还有活人吗?” “额,弟兄们还在搜查,不过估计是没有了。” 女孩听到这句话身躯微微一颤,把头埋进朱翊钧的臂弯里不住流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的脸色不禁逐渐阴沉下来,他刚才一心搜索敌人、没有在意里山村到底是个什么坏境,现在仔细一看简直是触目惊心。 腐烂发臭的人类断肢随处可见,全身赤裸、身上有可疑白斑的女性尸体就这么被丢弃在废墟之中,一个血淋淋的人形肉团蜷缩在草丛中,旁边就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女性尸体,朱翊钧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产生可怕的联想。 村民们视若珍宝的种子洒地满地都是,反抗的青壮们被砍了脑袋、尸体整齐地码在村子中央当成坐垫,看起来那伙倭寇似乎还在村子中央休息狂欢过,这里的女性尸体尤其密集。 “倭寇比他么女真人都狠啊” 就算是在辽东见惯了这等惨剧的邓元飞都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女真人的袭击大多是为了劫掠工具、粮食和人口,活人都是要抓回去当农奴的。 现阶段的女真人劫掠和战争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辽东明军势大,他们也怕做得太过分了引来辽东军的报复,很少像这样为了取乐而大规模屠杀。 但由东洋人组成的倭寇就不一样了,他们很热衷于这种没有必要的屠杀,从明初到明末,乘着小船而来的凶残倭寇就是沿海居民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些人就像成群结队的老鼠、害虫一样,正面战场上微不足道,但就是欺负大明的海岸线太过漫长,只要大明水师一个不注意就让他们偷溜进来,闯进防御薄弱的村镇就是一次血腥残忍的屠戮。 启元朝的倭寇成分十分复杂,有沿海渔民自发组成的海盗,有半商半盗的无良海商,有得到日本大名支持的落魄武士,其中就属海的那边的倭寇最为凶狠残暴,给沿海居民带来了数不尽的苦难。 成群的野狗把尸体拖到角落里啃食,不时红着眼睛对路过的士兵齐声狂吠,枯树和屋脊废墟上停着的乌鸦不怀好意地看着这支精锐的骑兵队,似乎在向他们宣示这里已经是死者的国度。 整支部队的氛围都极度沉闷,所有士兵和军官都默不作声地驱马前行,一种无声的愤怒开始在队伍中蔓延,士兵们都不自觉地望向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男人,希望他能站出来说点什么。 朱翊钧刚刚带队走出里山村,清儿就迫不及待地驱马迎了上来,看到朱翊钧怀里的女孩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坏。 “哥哥!你没事她是谁?” 朱翊钧将女孩的遭遇说给清儿听完,清儿的神情这才有些缓和,但还是鼓着腮帮子、略带吃味地看着朱翊钧。 “哥哥要养她吗?虽然她也很可怜就是了” “养?不,我会把她送到燕京去,她身上还背负着自己的使命。” 朱翊钧在刚才的路上精心组织了一番话术,他反复确认了女孩能大致把自己所教的话术记住,朱翊钧的算计能否成功就全看这个小姑娘了。 孩子在很多时候都是有力的政治武器,就算是坏事做尽、种族灭绝如吃饭喝水的昂撒文明也视儿童为禁忌,起码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敏感话题。 儒家文化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必须利用儒家文化的痛点——忠孝来扩大里山村事件的影响,否则在远居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眼里,里山村就永远只是个不痛不痒的数字罢了。 朱翊钧不打算动张居正的如意算盘,但他希望能让这个过程少死一点百姓。 “我教你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吗?” “我明白了,但你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去关心死在战争中的成年男性,在大多数人眼里,士兵是战争工具死不足惜、男人是伤亡数字微不足道,只有惨死的妇女和儿童才能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为什么?大家不都是一样活生生的人吗?” “这涉及到社会传媒学、心理学和社会伦理的很多知识,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 记住了,见到那个一身黄袍、身上绣五爪金龙的男人才能把我教你的话说出来,其他人不管怎么跟你搭话都不要理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哑巴。” 燕京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任何一个独立的悲剧或胜利都可能被人当作互相攻讦的政治武器。 现在的政局相当诡异,一系列的改革接连奏效、张居正如日当天,滔天的权势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背靠太后、冯保、朱翊钧的支持,张居正的首辅之位稳如泰山。 但他的反对派也已经被捏合在了一起,那些人对张居正的容忍即将达到极限,跑到朱翊钧和太后面前搬弄是非的人越来越多、身份也越来越贵重,张居正真的很是惹怒了这个国家的一批人。 燕京的火药味日渐浓重,朱翊钧还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使什么手段就必须慎之又慎。 被骑兵们扶上前往南京的战马前,女孩突然回头定定地看着朱翊钧。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而且很快。” 第129章 捕倭队 送走那个被救下的小姑娘之后,朱翊钧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滔天的怒火,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吩咐邓元飞。 “邓元飞,你不是从辽东军出来的吗?分析分析他们可能会从哪个方向离开。” 按朱翊钧和张居正最初的计划,朝廷是准备放这些倭寇猖狂一阵子的,只有倭寇问题恶劣到了所有人都不能忽视的地步,朝廷才能占据舆论优势、借“乱世用重典”的名义推行自己的私货。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在军队和国子监学生们的协助下、政策的落实速度极快,而且地方百姓也知道改革的必要性,更不容易被利益受损、怀恨在心的保守势力煽动起来。 但今天里山村的惨案给了朱翊钧很大的震撼,坐在金銮殿里决定送别人去死,跟亲眼目睹这些百姓是怎么惨死的完全是两码事。 朱翊钧不会去妨碍张居正的计划,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非常清楚,大明这六年来的吏治清明、国库丰盈、武备修整不是真的因为朱翊钧自己多有德行,而是因为大明的首辅叫张居正。 在不妨碍张居正计划的前提下,朱翊钧希望自己能尽可能救下一些人,如果张居正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痛心疾首地劝他不要有多余的妇人之仁。 但朱翊钧必须尝试一次,事情的成功与否是一回事,但要不要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邓元飞看着地上的脚印面色一滞,分辨敌人留下的踪迹确实是斥候的必修课,但这痕迹也太稀碎了。 “时间太久了有些难以辨别啊而且不知道他们的人数和战力如何,要不咱们还是想办法联系其他明军” 邓元飞这番话也是从整体的利益考虑,若是放在平时、朱翊钧说不定还有心思考虑考虑甚至给邓元飞解释一番。 但朱翊钧现在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去他么的利益和算计!我今天一定要把这群人渣给找出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插在木桩上风干! “姓邓的、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了!你这么有主意,你上来我下去?” 朱翊钧几乎是嘶吼着指着邓元飞的鼻子破口大骂,邓元飞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也是看朱翊钧平时没什么架子、善于听取部下的意见,这才敢壮着胆子提出不同的意见。 毕竟南直隶遭灾关他们广西卫所什么事?真论起来他邓元飞也不是南直隶人啊?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危险性拉到最低。 这个时代的人基本都没有觉醒过民族意识,在辽东人邓元飞看来、自己和一帮南直隶的泥腿子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才理解不了朱翊钧此时熊熊燃烧的民族情感。 见朱翊钧和邓元飞起了冲突,周围的士兵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隐隐将邓元飞包围起来,只要邓元飞敢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下一秒就会有十几个大汉飞扑出来压在他身上。 这支部队是朱翊钧带出来的,这些士兵每个月指着朱翊钧发饷、指着朱翊钧保护他们的家人、跟着朱翊钧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上百场,忠诚度和纪律性极高。 朱翊钧的权威在这里是绝对的,他执意要干什么没人拦得住,邓元飞再敢多废话一个字,朱翊钧直接把他按在地上砍脑袋都不是不可能。 “小的该死、请将军息怒!我这就把那帮倭寇的底给您探得明明白白!” 邓元飞再不敢多言,哆嗦着翻身下马、趴在地上试图从残存的痕迹中推断出那伙倭寇的去向。 李荣山站在后面无声地摇了摇头,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师,朱翊钧今天为了惨死的村民而发怒是仁义的体现,但从另一方面看,朱翊钧太容易被自己的所见所闻左右情感了。 “邓将军也是就事论事,偌大一个南直隶、单凭我们这些人如何追得上四处流窜的倭寇?还请将军三思。” 见李荣山这种谨小慎微的人都出来劝告自己,朱翊钧稍稍平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完善的对策。 “我们不是带了九百匹滇马北上吗?回如皋征集有经验的骑手,再让地方官府出面搜集马匹、骡子,以一百五十人为单位组成尽可能多的捕倭队。 地方锦衣卫和卫所有向捕倭队报告倭寇行踪的义务,捕倭队沿着官道搜索敌人踪迹,告诉所有人:祝广昌是能直接给皇上上书的锦衣卫,他们所有的功绩都能直接被皇上看到! 另外广发悬赏令,有能拿十枚以上倭寇首级献官者,除谋逆、弑亲等罪无可赦者皆可通过参军偿还自己的罪孽。” 朱翊钧不假思索,极度的愤怒之下、他的脑子转得极快,既然哨卡的方案暂时不能拿出来,那就用笨办法、让四条腿的骑兵去追两条腿的倭寇。 一支三百人的骑兵确实抓不到到处流窜的倭寇,但六支一百五十人的骑兵、全扬州府的锦衣卫、想要洗白的山贼盗匪加在一起呢? 倭寇们不会派太多人来做先遣队,因此这次的先遣队可能有好几支、但总人数不会过千,只要被朱翊钧组织的骑兵队逮住、当场就得团灭。 四处流窜、热爱屠村的匪寇本就让人心惊胆战,朱翊钧又把阵仗搞得这么大,南直隶的百姓用不了多久就会生活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到时候流言四起、大股倭寇直接在沿海登陆,南直隶的火药味就会直接被烘托到极致,介时就是朝廷插手南直隶的最好时机! 李荣山在旁边听地一愣一愣地,要不是他知道自家将军素有急智,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朱翊钧早就想要的说辞、只是想借题发挥罢了。 “将军、您真能给皇上上密报吗?擅自拿皇上做筏子可是要被御史们参大不敬的。” 我不仅能给皇上上密报,还能让皇上自己把那份密报手写出来扔到司礼监备案你信不信? 朱翊钧也没有心情多解释什么,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哈就把这个话题给糊弄了过去。 “放心,我每年往京里运那么多银子贿赂的不是别人,皇上就是咱们的后台,他的名义随便用。” 不顾身后李荣山等人疯狂抽搐的面部,朱翊钧取下背上的长弓、对着里山村入口处的牌匾拉弓便是一箭,箭矢深深地扎进了木制牌匾里、尾部犹在微微颤抖,朱翊钧策马离去恨声高呼。 “不把那帮倭寇抓回里山村剁脑袋,我誓不为人!” 第130章 积极的卫所军 泰兴县县衙之中,知县姜正轩满面愁容地看着桌案上厚厚的一沓报告,愁地眉毛都拧成了“川”字。 朴仁勇干完里山村那票后就一路向西流窜,由于他们没有扬州府的地图,这伙贼寇跟无头苍蝇一样沿着官道猪突猛进,粮食吃完了就洗掠、屠杀周边防守薄弱的乡村, 而且熊野源内派出的先遣队远不止朴仁勇这一支,扬州府内其他匪寇、邪教势力也趁乱活跃了起来,沿途缺乏明军庇护的乡镇多有遭到袭扰甚至洗劫者。 扬州府虽说往日也没少被倭寇袭扰,但让小股倭寇这样大胆地往内地流窜还是第一次,雪花一样的预警和求援报告飞到了姜正轩面前,姜正轩咬牙切齿地看向身旁的幕僚。 “这些倭寇也太过嚣张了把守城官兵派出一部分去追捕他们可以吗?” 一旁的幕僚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个提案他已经和同僚们商议了许多次、实在是不具备可行性,他这位县长大人在关键时刻还是不够沉稳啊。 “禀告大人,守城官兵和官府衙役平日里只负责城内治安、从没经历过两军厮杀,战力比起穷凶极恶的倭寇怕是远远不如,贸然派兵出城恐怕有些欠妥。 而且如果我们前脚把官兵派出去,倭寇们后脚出现在了泰兴城门前要为之奈何?” 姜正轩烦躁地把手中的报告团成一团,幕僚的话说得难听、但不是没有道理,在朝廷眼里,多少个被血洗的里山村都比不上泰兴有失更值得震怒。 大明的行政效率十分低下,远离城镇的乡村治安状况就更难言理想,说句难听的话,宗族械斗、乡间仇杀这种破事哪年不发生个几次?就算是整个村子被山贼屠了也不是太过罕见。 皇上和内阁也知道朝廷的基层掌控力有多差,地方治安甚至押运粮饷、劳役都要地方士绅配合,因为这种事处罚官员就显得太过苛刻了。 但到了县一级、情况就完全不同,朝廷在泰兴县里有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从行政到司法再到军队一应俱全,县城就是“皇权不下乡”时代大明的一条条血管。 太平年间,一个泰兴县的影响力足以辐射周围数万户百姓,押运粮饷和劳役、地方上有了灾害或盗匪、村民需要交换生活物资 这些事情都必须到泰兴县城来解决,泰兴县城一旦有失,地方民生、治安、经济立刻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朝廷也会失去对这片区域的掌控力,这是朝廷绝对无法忍受的。 十个里山村被血洗,天子最多下旨申饬姜正轩办事不力;但如果有倭寇闯进泰兴县城大肆烧杀抢掠,京里来的就是抓他去燕京问罪的钦差和锦衣卫了。 姜正轩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每看那些报告一眼,就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倭寇残民的地狱景象,那种恐怖的预想让他实在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本官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流寇残害百姓而无所作为吗?那我还算得上什么父母官!” “如果大人真的看不过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泰兴周围不是有一个千户卫所吗?卫所千户刘栋弓马娴熟,还养了几十个好勇斗狠的家丁,他说不定能帮上大人。” 姜正轩跟见了鬼一样不敢置信地看着幕僚,找刘栋派兵抗倭,亏你想的出这个馊主意! “你说那个把士兵当成农奴使用、克扣军饷到军队差点哗变、女被苦主一刀差点刺死的刘栋?这种人难道会主动出兵抗倭吗?” 提到刘栋的种种“光荣事迹”,给姜正轩出主意的幕僚也只能苦笑两声,他也不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人渣身上,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姜正轩沉默良久,最后只能无奈地放下文人老爷的架子,抱着对刘栋还残存最后一丝人性的期望前往千户卫所驻地,找到正甩开膀子和军官们赌钱的刘栋希望他能出兵抗倭。 然而令姜正轩倍感诧异的是,千户刘栋不仅没有推脱,反而还欣喜若狂地把出兵抗倭的任务揽了下来。 “弟兄们早就看那帮狗娘养的倭寇不顺眼了,只是苦于没有出兵的号令罢了。既然姜大人愿意为我等做保,弟兄们明天一早就能出城抗倭!” 姜正轩被刘栋豪爽的态度给惊呆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猥琐粗鄙的黑胖子竟能有这等拳拳报国之心,顿时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劝告刘栋。 “你可要想好了,出兵抗倭凶险无比,你今日就算不出兵本官也不会怪罪于你。” “瞧大人说的,咱们不比北方的边军老爷、年年有朝廷拨银支援,但太祖爷留的地还是够种的,食君之禄就要担君之忧嘛。” 谁说我大明的卫所军已经烂到了根子里的?这不就还有一个敢战的忠勇之人吗! 姜正轩顿时被刘栋感动地热泪盈眶,自己总算对朝廷和百姓都有了交代,当即神情肃穆地朝着刘栋躬身一礼。 “想不到你竟有这等拳拳爱国之心好!泰兴的武库里还有些兵器,我再从府库里抽调粮草和军饷一并支援给你,本官必不会让大明的忠良之臣饿着肚子空手上战场!” 姜正轩兴冲冲地跑回县城组织粮饷和军械,同时上书朝廷、准备把刘栋擅自出兵抗倭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刘栋一个武将都这么够意思了,他一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又怎么能甘居人下? 姜正轩刚走出营门,陪着刘栋赌钱的军官们就一脸担忧地凑到了刘栋身边,你要是让他们带兵押送物资或是垦田、这帮人还自认为能够胜任,但跟倭寇拼命……这题貌似超纲了老大? “将军,咱们真就为了姓姜的一句话去跟倭寇玩命?听说那帮倭寇可是帮杀人不眨眼的凶人……” 刘栋毫不客气地朝着手下的后脑勺甩了一巴掌,另一只肥硕油腻的大手把几枚骰子捏得“咔咔作响”,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得意笑容。 “白痴!咱们不是去拼命的,而是去发财的。” 第131章 卫所军现状(一) 泰兴县附近,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官道上如今空无一人,只有一群奇装异服、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的倭寇大笑着行进在官道上,朴仁勇单手把长刀扛在肩上,嘴里叼着草根警惕地看着官道四周。 倭寇们身上杂七杂八地披着彩色丝绸和华丽的服饰,有人甚至直接把沾着血的宫装衣裙套在了自己身上,活像一群戏班子或是异装癖。 然而只要你离这群变态再近些,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和挥之不去的鱼腥味,那些长刀、鱼叉上干涸凝固的血液刮都刮不下来,难以想象这些武器上缠绕着多少冤魂。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胖子一边挠肚皮一边打哈欠,他还在朝鲜当贱民的时候从来没这么痛快地喝过好酒,抢来的丝绸舍不得扔下,就围巾一样一圈圈地缠在自己的上半身。 “不愧是传说中的天朝,明国人还真是有钱啊!而且武备力量还这么弱小,早知道我十年前就坐船过来抢几票,抓个明国女人回去当老婆了!” “不要放松警惕了啊狗崽子!咱们至今都没遇到明国的军队呢,这么富庶的国家,如果军队再孱弱不堪的话不是早就被人抢个干净了吗?” 朴仁勇冷声呵斥了醉酒的同伴一顿,他一直觉得行进在敌人的领地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这帮该死的家伙居然还敢饮酒作乐,要不是朴仁勇压得住场子、某些人都想把女人带在队伍里了! 但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顺利让所有人都得意忘形了,他这个做首领的也不能总是压着手下人,过于找人怨恨的首领随时都有被取而代之的风险。 队伍里的潮州仔抱着张肉饼啃得正起劲,听到这话拍着胸脯跟朴仁勇打包票。 “放心仁勇大哥,明国能打的军队都在辽东、云南和四川那边,南直隶这种富有的地方连士兵都怕死,明军是不敢和我们硬碰硬的。” 潮州仔本就是明人,他在大明的治下生活了十余年,对内地卫所有多腐败那是心知肚明。 毕竟明军之间也有三六九等,现在的内地卫所军说是军队,其实就是群被将领当成狗来压榨的苦哈哈,不把将军砍了落草为寇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抗倭根本就不现实。 就算是还有些将军热心兵事,但就大明朝廷这个克扣军饷和贪污腐败的力度,他们也只能用有限的银两把亲兵们好好地养起来,靠着这些拿足饷的亲兵去打仗。 潮州仔话音未落,马蹄叩击地面产生的闷响突然在远处响起、而且离倭寇们越来越近,一朵黑云蓦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腾起。 倭寇们当即神情大变,他们没有什么陆地作战的经验,但也知道封建时代的王牌部队——大股骑兵登场前的催命符,许多新兵但是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就要吓得屁滚尿流。 倭寇们本来是携带了火枪和弹药的,但那些火器因为暴风雨全沉到海底去了,就凭他们手上缴获来的五花八门的兵器,拿头去对抗明军的正经骑兵队! 朴仁勇一把揪起被吓得两眼发直的潮州仔,面目狰狞地看着他大声喝问。 “西八潮州仔!你不是说这种地方绝不可能有明军的主力吗?那个是什么?” “我、我、我我不知道!按理来说明国的卫所军是不会这么能打的!” 刘栋本就是个爱马之人,朝廷的配给加上他个人的收藏,一个内地的普通千户所居然让他拉出了百来名骑兵。 朴仁勇看着远处近百名骑兵、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轻步兵打骑兵是天然处于劣势的,只要那些马上的明军不会马术拙劣到从马上掉下来,他们这批人今天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还想活命的就赶紧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掉!所有人以我为中心结阵、准备战斗! 看到明人的马队了吗?这种大平原的地形你就是跑也跑不掉的!只能击溃这股明军我们才能活!” 顾不上和已经被吓破胆的潮州仔计较,朴仁勇随手甩掉身上的财物、把衣服里的金银贴身藏好,一脚一个把慌乱不已的同伴踹倒在地,用辱骂和恐吓强迫他们提起战意、尽快结好阵型。 刘栋挥手示意身后的部队停下,自己眯着眼睛观察远处匆忙结阵的倭寇们,见倭寇们阵型太过单薄、不仅皱了皱眉头。 这帮倭寇人数太少了、看上去也是一副杂牌部队的样子,本来还想着让骑兵队冲一次、砍几个人头回去装装样子呢,现在看来还是算了,要是真把这伙倭寇打得溃败可就麻烦了。 人头肯定是个好东西,但刘栋在朝中没有文臣大佬做后盾,自己也是个劣迹斑斑、平平无奇的卫所千户,还他么是个南直隶的千户,拿了这些人头也不可能爬到更高的位置。 百余名骑兵接连停在了刘栋身后,老神在在地抽出兵刃调整冲锋前的状态,不时轻蔑地瞥一眼身后气喘吁吁的步兵们。 在一支典型的明军中,九成以上的战力仅存在于他们这种将领的亲兵身上,其他都是被长期拖欠饷银、士气低落到行军途中能逃走一大半的炮灰。 正常将领是不会第一时间把亲兵派上战场的,亲兵们的第一个任务是督战,他们会逼着炮灰们冲上去消耗敌人的气力和箭矢,等到时机合适再亲自出马。 一名军官骂骂咧咧地把炮灰们赶到既定的位置,又满脸讪笑地跑到刘栋身边请示。 “弟兄们先冲上一轮再让步兵上?” “猪头啊你!对面这么少人还冲!让弓箭手上前放箭。” “真箭?” “毛(假)箭!” 南直隶百年来也没少受倭寇袭扰,随着日本战国时代的到来,越来越多败落的日本浪人也加入了倭寇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南直隶面临的倭患也日益严重。 刘栋的卫所军经常被抽调前去抗倭,他们对于怎么“对抗”倭寇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 弓箭手照理来说是一个稀有的精锐兵种,但刘栋部队里的弓箭手多得离奇,近二百名弓箭手密密麻麻地排成三列弯弓搭箭,一阵密集的箭雨很快就朝着朴仁勇等人射去。 第132章 卫所军现状(二) 眼看一阵密集如黑云的箭雨从明军阵型里蓦地腾起,一大片黑云快速飞向自己头顶,朴仁勇顿时被吓得腿都抖了起来。 “西八!那些明军都是神箭手吗?居然离得这么远就开始放箭!这个射程比日本人的弓箭手还要远三倍不止啊!” 倭寇们完全没想到明军会在这个距离放箭,这跟他们认知当中的弓箭射程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往后跑的话阵型一定会乱,轻步兵的阵型一乱,那不就是抢着给明军骑兵送人头吗?朴仁勇不敢让手下散开,众倭寇只能匆忙捡起地上的财物放在头顶躲避箭雨。 一枚羽箭径直砸在朴仁勇毫无防护的脸上,朴仁勇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今天算是中头奖了,以他能获得的医疗条件,被羽箭射中面门几乎必死无疑。 朴仁勇在极度的惊恐下瘫软在地、手中的遮挡物也滚落到地上,密集的箭矢毫不留情地射中朴仁勇身上各处,砸得他痛呼连连、满地乱滚。 等等,砸得满地乱滚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察觉到有哪里不对的朴仁勇翻身坐立起来,一脸懵逼地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别说被箭矢射中后血流如注的伤口了,他连皮都没破一块,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仁勇大哥,这些箭好像是芦苇做的啊?” 其余倭寇此时也发现了端倪,明军的箭矢射到他们身上后就相当顺滑地掉了下去,仿佛倭寇们身上穿着无形的藤甲一样。 潮州仔从地上捡起一根明军射过来的箭矢,稍稍用力一掰,那根箭矢就从中间发出一声脆响、立刻断成了两截,这种箭矢怎么可能射得死人! “好啦,临阵放三箭、咱们也算对得起皇上了,兄弟们撤!” 三轮箭雨放完,刘栋心满意足地挥着马鞭甩出一声脆响,骑马的亲兵们轻车熟路地收起兵器、掉头准备跑路。 弓箭手在封建时代是一个十分珍贵的兵种,和现代人印象中弱不禁风的后排不同,真正的弓箭手各个长得五大三粗、绝对是士兵中最强壮的那一批,平时不吃点肉根本养不出足以开弓射箭的壮硕肌肉。 弓箭手的日常训练、弓箭的保养、付给弓箭手的饷银考虑到这些成本和一个合格弓箭手打底三年的训练周期,弓箭手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足以成为精兵,数量不可能太多。 因此刘栋手下真正能张弓搭箭的人其实很少,大部分士兵使用的都是“毛箭”,也就是芦苇做成的箭矢。 芦苇制成的羽箭随便谁来都能射得极远,而且大大降低了一轮箭雨的花费,保证弓箭手们能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放完箭就跑,除了没有杀伤力以外堪称完美。 刘栋主动揽下出兵抗倭的任务可不是为了报效大明,这一个千户的编制、刘栋吃了近一半的空饷,一千二百人的编制只拉的出不到六百人来。 这么大的缺口不想办法弥补早晚会出事的,而且刘栋前几天跟人玩骰子输了一大笔白银,被迫把卫所的兵器和火器卖了一批出去抵债,这就又是一笔巨大的漏洞。 南直隶的卫所军经常被抽调前去抗倭,时间长了、刘栋做的这些丑事早晚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现在好了,刘栋自告奋勇和凶残善战的倭寇善战一番,众将士个个奋勇争先、杀敌如麻,血流如注以至敌之鲜血积于刀柄、滑腻到不能握住,给敌军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但奈何倭寇的数量实在太多,而且倭寇们的甲胄轻便坚固、寻常箭矢根本伤不到他们,刘栋带兵鏖战一日、从日出战到日落,最终还是死伤数百人被迫撤退。 这样一来吃空饷的账平了、贪污军械的账也平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刘栋身旁的亲兵不安地看了看远处的倭寇,硬着头皮劝了刘栋一句。 “咱们要不还是冲上一波,真放这群倭寇走好多老百姓要遭殃的” “一个月六钱银子你拼什么命啊?真死在这里,朝廷还能帮你养一家老小怎么的?” 亲兵当时就被刘栋骂得缩了缩脖子,士兵们每个月能拿到的固定军饷只有六钱银子、也就是差不多1200块,这笔银子养活他们自己都困难,就更别说养活一家老小了。 更别提朝廷还经常克扣军饷、将军和官吏们还要对军饷上下其手,发到大头兵们手里的就更少了,做员工是要讲待遇的,你这点钱我很难为你做事啊。 而且一个成年男丁在古代家庭中是十分重要的,不仅仅是生产和安全,按照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如果一个男人死了、家里没有成年男丁,他的表亲和兄弟是能够瓜分他剩下家产的,也就是所谓的“吃绝户”。 真为了大明英勇奋战死在战场上,没有荣誉也没有抚恤不说,家产还得被族人吃绝户,老婆带着孩子改嫁、儿子还得跟别人姓,就这条件谁愿意给你拼命啊? 倭寇们祸害老百姓就祸害,不祸害到我家头上就行,弟兄们撤! 临阵放完三箭,刚刚还严阵以待的明军立刻一哄而散,百余名骑兵扬长而去,跑得比来的时候都利落。 朴仁勇等一众倭寇呆若木鸡地看着一路溃逃的明军,明军一边跑、一边把自己的铠甲兵器扔了一地,这下倭寇们从铠甲到火器全都齐活了,那些明军甚至贴心地留下了不少子弹,完全没拆封那种。 朴仁勇等倭寇此时的心境堪称跌宕起伏,这就好比你一个人玩吃鸡,什么都没搜到的时候迎面撞上开车过来的四排战士,每个人身上都是顶配武器和头甲。 你本来都在原地等死了,结果对面四个人直接在你面前把所有武器、弹药、头甲脱下来,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四个人车都不要了拔腿就跑,这种事情堪称闻所未闻啊! 一群倭寇看着满地的芦苇箭、前方一地的铠甲和武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虽然不知道那帮明军为什么突然溃逃了,但他们似乎活下来了? 朴仁勇看看满地的兵器和毫发无伤的同伴们,这真是他这辈子过得最魔幻的一天了,他过了良久才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一句。 “这就打赢了?” 第133章 亡命追逐战 没等朴仁勇他们为上一次“大败明军”喜悦多久,倭寇们就从偶然截获的一只信鸽身上发现:有人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并且在持续地把这个信息分享给追在他们后面的一支明军。 刘栋麾下“卫所军”的英勇表现给了朴仁勇等人莫大的勇气,再加上刘栋的部下还顺手送了他们整套衣甲和军械,倭寇们一瞬间战力大增,有了和明军叫板的底气。 朴仁勇发现有人在后面追自己后不仅不想着摆脱,反而还有了利用地形设伏、狠狠干明军一次的大胆想法。 这个大胆的想法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同意,他们这些日子里虽然“连战连胜”、缴获无数,但始终没有获得最关键的扬州府地图。 大明的寻常百姓一辈子活动范围不超过百里,倭寇们连抓人带自己回海边都办不到,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击溃一股有地图的明军,或在胜利后擒获明军的向导。 计划既定,朴仁勇立刻挑了处遍布密林、略微隆起的丘陵作为伏击地点,让潮州仔带两个手脚灵便的手下埋伏在前方的小路上,发现了追上来的敌人就把他们引入埋伏圈之内。 由于朴仁勇等人一直沿着官道行进、而且丝毫没有遮掩自己行踪的意思,遍布整个扬州府的锦衣卫们很快就把他们的位置提供给了朱翊钧。 终于找到了里山村血案的始作俑者,朱翊钧立刻带着一百五十名骑兵亲自上阵,从如皋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泰兴县附近。 负责放哨和诱敌的潮州仔当时就傻眼了,朴仁勇让他去吊鱼,没想到咬钩的是他么史前巨鳄! 这一百五十人俱是黑袍黑甲、马术娴熟的精锐,阵型即便是在极速行进中也没有丝毫变化,但是这份纪律性和马术就已经相当难得。 潮州仔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骑手和马匹,战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是用精细粮食喂出来的;骑手上半身有些肥膘、下半身却是精壮的罗圈腿,这说明他们经常骑马操练而且伙食很不错。 养这样精锐的一支骑兵队,非得是将领十年如一日、金山银山不要钱一样地填进去,还得有懂骑兵的将领带着才能养成,这么精锐的一支骑兵不去北边打蒙古人、拿来南直隶抗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潮州仔心里不该有的小心思立刻就没了,精锐的骑兵打轻甲、甚至无甲步兵,还是在这种只略有起伏的丘陵地形,猪头都知道没有一点胜算。 潮州仔战战兢兢地趴在草丛里大气也不敢出,朱翊钧的马队跑出去老远才敢出来放烟花,潮州仔烟花一放完、立刻拔腿就跑,生怕被明军回头逮住。 烟花爆炸声吸引了朱翊钧的注意力,他回头看看烟花升空爆炸的地方,远处朴仁勇等人匆忙撤退、人类的大规模移动惊起了树林里一片飞鸟。 “宣武,带十个人去把后面放烟花那小子逮住。” 戴着狰狞黑铁面具的祝宣武眼中闪过一抹仇恨的火光,他沉默地点点头,带着十名骑兵转身快速消失在了树林里,十一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着潮州仔包抄过去。 祝宣武最终还是被朱翊钧艰难地抢救了过来,只是他没了耳朵和鼻子、此生怕是都只能戴着黑铁面具过活了。 对朱翊钧感恩戴德的同时,祝宣武对倭寇们的仇恨值达到了顶点,伤还没好利索就主动请求追随朱翊钧出兵剿匪,见了倭寇就跟看见杀父仇人一样两眼喷火。 由于潮州仔被朱翊钧的马队吓破了胆、没敢第一时间放烟花,朴仁勇等一众倭寇直到朱翊钧的先头部队越过丘陵时,才看到潮州仔连放的两支烟花。 按着朴仁勇教给潮州仔的命令,敌人肯定能吃得下就不要放烟花;有些困难放一支烟花;绝对打不过放两支烟花。 现在把敌人放得这么近才连放两支烟花,说明潮州仔那个废物已经被明军吓破胆了,这次来的恐怕不是之前那样的水货部队。 朱翊钧的马队彻底越过山丘、朝着倭寇直冲过来的时候,朴仁勇吓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还是他有生第一次见到这种规模的精锐骑兵队。 单是看到那些按着特定阵型井然有序地奔腾着的战马,朴仁勇就已经丧失了所有战斗的欲望。 “仁勇大哥,咱们还按原计划伏击他们吗?” “伏击个头!你看不到那些明军身上的甲胄吗?真要在这个地形打起来、咱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有人快往林子里跑!散开了跑!” 眼看钓上来的这条大鱼已经大到足以撑破自己的渔网,朴仁勇当机立断、果断放弃了伏击的计划,让各队队长带着手下四散开来跑路。 朱翊钧率兵沿着飞鸟惊起的方向疾驰而来,朴仁勇选择的伏击地点只是一处略有起伏的丘陵,倭寇们站起身后、稀疏的障碍物根本无法遮住倭寇们的身形。 倭寇们惊惧之下甩掉身上的甲胄就开始狂奔,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倭寇们足足分成了五股满地乱窜的小部队,试图扰乱朱翊钧的视听。 “抓到你们了” 朱翊钧低语一声,他拍拍怀里清儿的脑袋,清儿游鱼一样灵活地抓住朱翊钧的侧肩、轻松荡到了朱翊钧的身后,紧紧抱着朱翊钧的腰防止自己被颠下去。 双手终于得到解放,朱翊钧拈弓搭箭、屏气凝神,在马上冲着朴仁勇身旁那个大黑胖子的后脑猛地射出一箭,这一箭带着他整整十五年的骑射功夫! 朱翊钧这一箭瞄得相当精准,可惜双方隔着一小片树林,箭矢擦到树皮上、瞬间把大树上近半的树皮射得迸裂,可箭矢的方向也被稍稍偏移。 本来瞄着后脑的箭矢擦着一个黑胖子的耳朵飞了过去,黑胖子杀猪般惨嚎一声、耳朵直接被这一箭射得炸裂开来,左耳的软骨和血肉飞得到处都是。 黑胖子疼得一个骨碌倒在地上,但立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狂奔,鲜血顺着他捂住耳朵的左手一路流淌下来、滴得满地都是。 黑胖子就这么一边狂奔、一边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鬼哭狼嚎,整个追逐战的场景出现了一种又搞笑又血腥的诡异观感。 第134章 嘉兴决堤 “昌范!那个明将射到你哪儿了?” 见黑胖子被朱翊钧射中,原本跑在最前端的朴仁勇咬着牙跑到黑胖子身旁,扶着他的一条胳膊两人继续向前狂奔。 “半只耳朵没了!那明将射得忒准,小心啊大哥!” 被称作“昌范”黑胖子疼得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往出冒、浑身都忍不住抽搐,耳朵上的痛觉神经其实不少,他现在全靠剧痛之下的力气奔跑着,稍有松懈就会疼得在地上打滚。 他和朴仁勇是亲生的兄弟,两人并肩在那位大人的倭寇集团里打拼了数年,朴仁勇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这个弟弟。 “切!” 眼看自己一箭落空,朱翊钧侧头往地上“呸”了一口,两指扣成环形含在嘴里,一声尖锐的哨声瞬间传到了马队全员的耳朵里。 一百四十人的马队立刻分散成数股,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从大部队分离出来、朝着四散而逃的小股倭寇追猎而去,朱翊钧辛辛苦苦追了这伙倭寇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他们有逃跑的机会。 骑兵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朱翊钧对倭寇们有机动性上的绝对碾压,倭寇们闷头往前跑、明军就从后面用马刀砍脖子收人头;倭寇们想反戈一击,明军就立刻拉开距离、始终吊在他们身后。 这也是蒙古人对付出塞明军的惯用伎俩,远远地吊在明军身后、不给明军喘息的机会,明军稍有松懈就冲上来一波箭雨,直到明军筋疲力尽才发动最后的进攻,狼群一样狡猾而阴险的战术。 眼看朱翊钧麾下的明军不仅训练有素,而且这帮明军跟倭寇有仇一样在后面穷追不舍,朴仁勇只能在心里祈祷他的备用方案能够生效。 “都朝着预定的地点跑!老子还准备了备用方案!不狠狠给这帮明军一个教训谁都跑不掉!” 朴仁勇的思路相当清晰,就凭嘉兴四周这么平坦的地形,被朱翊钧的骑兵队盯上了基本就是个“死”字,正常方式根本摆脱不了这么训练有素的骑兵。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奏效但是只能把性命堵在那个最后的方法上了! 朱翊钧带着马队不紧不慢地跟在倭寇们身后,既不追得过紧、把倭寇们逼得反戈一击;又不离得太远,保持在一个能保证骑射命中率的范围,而后悠哉悠哉地取下了战马身旁悬挂的弓箭。 朱翊钧养这些骑兵已经有了三四年的光阴,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朱翊钧一样、弓马娴熟到足以在颠簸的马背上直接开弓射箭,但控制好距离后把马停下来,坐在静止的战马上射箭还是能保证准头的。 利箭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不断在倭寇们耳边响起,不时有一个倒霉的同伴被利箭射中扑倒在地上哀嚎,明军赶上来一马刀砍在落后同伴的脖颈上,揪着头发提起一颗大好人头,战场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朱翊钧的部下不紧不慢地跟在倭寇后面,用马刀和弓箭收割被甩在后面、已经耗尽了体内的倭寇,逐渐蚕食倭寇们本就不多的兵力,不一会儿就有十几名倭寇成了明军的刀下亡魂。 在明军马刀和弓箭的催促下,所有倭寇都发了疯一样拼命透支自己的体力、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士气和体力迅速跌到了谷底,。 眼看战斗就要进入最后的收割阶段,但朱翊钧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这种不详的预感在倭寇们逃到一条浅浅的小河那边时达到了顶点。 为了追击逃亡的倭寇,朱翊钧麾下的明军马队已经大半驱马进入了河流,这条河的水位极浅、只没过战马的小腿,但也成功迟滞了明军骑兵的行动。 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淌过小河,已经跑到力竭的朴仁勇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绝望地看着身后快速逼近的明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掏出怀里的烟花点燃,绚烂的烟花猛地窜上天空炸开。 “再不爆炸老子命就没了啊!快点放水啊混蛋!” 朴仁勇癫狂地朝着西北方嚎叫,剧烈的火药爆炸声突然从远处传来,即便是隔得这么远、朱翊钧麾下的明军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感。 骑兵们胯下的战马纷纷不顾主人的命令、打着响鼻在原地踌躇起来,说什么都不愿意跨过面前这道浅浅的河流,明军追击的势头一滞,就连朱翊钧也被迫停下来安抚胯下战马。 地震般的剧烈响声从远处迅速逼近,朱翊钧在原地犹疑着、不知是否该继续过河追击,清儿来之前就已经把嘉兴的地图背得滚瓜烂熟,她紧张地在后面拍打朱翊钧的后背。 “快跑!那个方向是嘉兴附近的河堤!他们把嘉兴的河堤给炸开了!” 朱翊钧顿时被惊得寒毛倒竖,他再顾不得什么追杀倭寇、立刻调转马头招呼着其他明军撤退,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把河堤给掘了!快撤!” 朱翊钧话音未落,山一般的巨大水流沿着河道从山上冲刷下来,朱翊钧这才知道了什么叫“洪水猛兽”,那是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恐怖力量。 原本只浅浅没过战马小腿的小河水位极速暴涨,明军的马队被河水所迟滞、无法立刻脱身,最外围的明军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水流淹没,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眼看已经来不及避开汹涌而来的水流,朱翊钧一把提起清儿的衣领、咬牙把她抛到了不远处的一颗树上,那个位置应该能躲过汹涌而来的洪水。 确保清儿的安全后、朱翊钧稍稍松了口气,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汹涌而来的水流便轰然拍击在他胯下的战马身上。 第135章 命悬一线 战马短促地发出一声哀鸣、随后就被卷进了汹涌的浪潮之中再无声响。 眼看朱翊钧也要被卷进浪潮中,在树上站稳了身形的清儿匆忙挥动衣袖,数道细如发丝的金丝线绳从朱翊钧的背后缠绕过去、把他的上半身捆得结结实实。 清儿自幼修行神秘老人传给她的功法,朱翊钧之后又给她找来了皇室珍藏的“龙心决”修炼,她的气力和筋骨绝不能按常理来推断。 她脚下扎好架势、丹田中凭空涌出千钧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朱翊钧给拽了上来。 还没等朱翊钧稍微松口气、清脆的鸟枪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朱翊钧下意识地抱住清儿猛地移动身形,鸟枪的子弹正好打在朱翊钧头颅左侧两寸,飞溅起来的树皮划破了朱翊钧的脸颊。 “好运的狗崽子你最好祈祷自己能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朴仁勇骂骂咧咧地丢下手中枪口还在冒烟的鸟铳,扶着犹自哀嚎不已的弟弟一瘸一拐地朝着远处逃跑,虽然最终还是摆脱了明军的追杀,但他今天可算是倒大霉了。 百来号弟兄被明军杀了近三分之一,活着的人也差不多把缴获来的军械、甲胄丢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大家手里的铁片子,他们等于说是又回到了刚登陆时的三无状态。 看看四周失魂落魄、士气跌到谷底的同伴,朴仁勇只能咬牙收拾残兵遁向远处,看样子、这些倭寇短时间之内是不可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了。 朱翊钧此时却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情,那次狙击他的确侥幸躲了过去,但躲闪的动作貌似太大了。 两人身下的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朱翊钧情急之下随手挑的这棵树本就不怎么粗壮,清儿一个小姑娘呆在上面问题不大,可再要呆一个穿着甲胄的成年男子就太过勉强了,现在枝干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朱翊钧盯着几欲断裂的树枝沉默了片刻,突然平静地扭头冲清儿笑了笑。 “去找祝宣武,他一定会带你回广西的,祝先那小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看在我的情分上会认你这个少主,关键时刻、李荣山和祝宣武最可靠。” 祝广昌只是个小号、自己是不会真死的,只要从紫禁城里的那张大床上醒过来,他立刻就能再夺舍一个小号回到广西接手自己现在布局,朱翊钧有这个信心让祝先他们继续跟自己混。 他用了六年时间在望海经营出的摊子异常大,大到天下只有朱翊钧自己玩得转,他一死、这偌大的家业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祝先那小子但凡还有点脑子、就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来。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白家兄弟那两条恶犬,白家兄弟从未真正臣服朱翊钧,不过那两人左右只是替朱翊钧干脏活的罢了, 他可以死,但清儿不能有事,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清儿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去抓朱翊钧的手。 然而朱翊钧远比清儿想象中果决,清儿伸手抓了个空,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决然地跳入了汹涌的河水中。 “哥哥!” 清儿紧张地不禁带上了些哭腔,她把绑上银针的金丝线绳猛地向朱翊钧跳水的方向抛去,希望能将银针射进朱翊钧的甲胄里、再把他拽上来。 但倾泻而来的洪流太过湍急,清儿的银针刚探进水中、她的内力就泥牛入海般地消失不见,浪潮里溅起一朵白色的水花,朱翊钧的身影很快就被洪流所吞没。 朱翊钧是尽力往没有洪流冲击到的地方跳的,从上流倾泻而下的洪流虽然不是特别宽、但也没有窄到可以让他可以让他一个跟头跳出去,朱翊钧还是被洪流卷了进去。 朱翊钧尝试着解开身上甲胄的钩锁,但锁子甲的穿戴和卸甲都极为麻烦,朱翊钧只竭力解开十分之一的钩锁便失去了全部力气,只能任由水流把自己卷走。 激烈的水流从朱翊钧的七窍里直接灌了进去,无法呼吸、耳朵里只有水流灌进来的声音,浑身变得越来越僵硬而沉重。 汹涌的水流很快就把朱翊钧的理智淹没殆尽,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抹一跃而下的浅蓝色身影、和一个竭力托住自己的小巧身躯。 清儿毫不犹豫地施展轻功从树上一跃而下,赶在朱翊钧被浪潮冲走之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向硬生生拽着朱翊钧游上岸去。 虽然有精深的内力加持,但想一边抗衡汹涌而来的洪流、一边带着一个穿成套锁子甲的成年男子游上岸还是太困难了。 清儿很快被冰冷的水流冲得浑身僵硬,内力的运转逐渐停滞、全身的气力也在极速流逝,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风一般赶到岸边,洪流中猛然射出两枚系着金丝线绳的银针,银针恰巧卡在了马上骑士的盔甲缝隙中,一股巨力从线上传来、几乎直接把骑士从马上给拽下来。 骑士接着马势稳住身形,也顾不上戴手套、直接一双肉手抓着金丝线绳拼命把清儿和朱翊钧往岸上拉,周围的明军迅速赶来帮忙,汩汩鲜血从骑士抓着金丝线绳的手上流了下来。 第136章 不幸中的万幸 朱翊钧再从床上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清儿和李荣山已经把队伍带到了附近的驿站里休整,清儿正一脸疲惫地坐在床边守着他,摇摇晃晃地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 “辛苦你了。” 朱翊钧感动地笑了笑,伸手想捏捏清儿的侧脸以示鼓励,但清儿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掉了他的咸猪手,用异常冷冽的眼神剜了朱翊钧一眼。 “醒了?我去给你端药。” 见朱翊钧醒来,清儿脸上有一瞬间的欣喜和激动、紧绷的身体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但她随即就把小脸给板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话抬腿就走。 朱翊钧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侧脸,这孩子貌似还在记恨他为了救自己主动跳河啊看样子得哄好久才能让今天这件事过去呢。 因为童年的某些悲惨经历,清儿平时学习和练武都异常努力,为的就是当危机再度来临时,自己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躲在床底瑟瑟发抖,只能无力地看着悲剧的发生。 朱翊钧这次舍身救她可以说是戳到清儿的雷区了,担忧、耻辱、恐惧、糟糕的回忆潮水般涌来,清儿没有当场昏过去就算精神强大了,现在只是甩朱翊钧臭脸已经相当乖巧。 但朱翊钧也是没办法,那种情况他不跳、两个人就得一起死,反正祝广昌的灵魂已经被朱翊钧消化了整整六年,就算这具身体现在崩溃也不会有什么反噬了,他肯定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这个小号去救清儿。 只是按着系统设定、朱翊钧也不能主动向任何人坦白关于金手指的事情,清儿想知道真相就必须自己去猜了。 趁着清儿自己躲到房间里生闷气的工夫,朱翊钧把李荣山叫来了解了一番具体的情况。 原本去追潮州仔的祝宣武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带着其他明军硬生生用手拽着清儿的金丝线绳把两人给拉了上来。 作为代价,祝宣武的两手被金丝线绳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险些把他的十指都齐刷刷地割下来,祝宣武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以后能不能再上战场都不好说。 嘉兴附近的河堤年久失修,朴仁勇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手里的火药分量应该是能炸开的,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出埋伏战。 本来这计”水淹七军“是留给明军大部队的,但朱翊钧追得实在太急,再不使点手段、朴仁勇自己都要被明军的马刀把脑袋给砍下来,朴仁勇只好就这样浪费掉了自己的水攻用来脱身。 朱翊钧麾下大部分骑兵反应都比较快,只有二十多个倒霉蛋被倾泻而下的洪流卷走、而今生死未卜,李荣山还在带人沿着河流搜救,不过最好是不要抱任何期待。 这次虽然十分凶险,但朱翊钧只是被洪流给冲昏了、狠狠地呛了一次水,清儿出手相当及时,没让朱翊钧被洪流裹挟而来的树木或巨石砸中,因此躺上一两天就没事了。 朴仁勇等人好不容易暂时摆脱了朱翊钧的追杀,还没等朴仁勇找了深山里的乡村躲起来喘口气,被悬赏令吸引来的武林侠客和山贼盗匪就纷纷找上了门来。 朱翊钧先前在如皋的布置此时发挥了作用,在如皋官府的帮助下,他凑出了整整八支“捕倭队”,这一千多人比起倭寇们有绝对的机动性优势。 南直隶这种平原和丘陵的地形,就算是一百五十个骑着骡子和驮马的山贼都能把明军当傻子溜,因此追上了能不能打赢完全不需要考虑,这场战役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情报的获取。 那些四处张贴的悬赏令吸引来了大批身上背着案子的武林侠客,这年头的侠客在江湖里混久了,想不背上几个案子都难。 但很多侠客已经在年轻时捞足了名望和财富,随着年岁渐长,他们越来越渴望能够把自己洗白,好安心享受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财富,这次“猎倭令”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考虑到倭寇们的武力值过高,这次活动对独来独往的武林侠客们来说可能难度过高,朱翊钧贴心地为悬赏令添加了一项条款、以方便侠客们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能累计十天向捕倭队提供倭寇行踪者,同样视为完成了十枚首级的悬赏任务。 侠客们的心思一下就活泛了起来,打他们是打不过的,一百多号身经百战的倭寇就是名门大派围剿起来都相当麻烦,但他们不是会轻功和暗器吗? 朴仁勇这几天算是被那些武林侠客给恶心坏了,这帮人仗着自己轻功好、会隐匿气息的功夫,一直远远地吊在倭寇们的身后跟着,随时用信鸽或同伴向明军提供信息。 而且某些邪门歪道异常不讲武德,他们的阴损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易容故意骗倭寇们往明军刀尖上撞、色诱倭寇让其落单然后暗杀、故意让倭寇们抢到有毒的食物手段突出一个阴险毒辣、五花八门。 其中还不乏一些武力逆天的神人,朱翊钧前几天就接待了一位独自杀散百余人的倭寇,割了四十多枚头颅来揭悬赏令的大和尚。 那个大和尚一边从布袋里把首级拎出来给朱翊钧展示,一边慈眉善目地捋着自己的大胡子、口中喃喃地念着佛门法号,好像他不是再拿倭寇的首级邀功、而是在超度他们的亡灵一样。 这些成功洗白了的侠客朱翊钧另有安排,对抗官府的罪过可不是十枚倭寇的脑袋就能抵消的,他们还得用其他方式来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为圣天子效力就是个很好的方式。 被迫落草的贼寇们个个也是摩拳擦掌,这倭寇虽然凶得很,但悬赏令上只要求十枚倭寇的首级,他们仗着熟悉地形、趁倭寇们不备打个埋伏战,虚张声势吓跑倭寇们再割人头还是可以的。 倭寇们虽然武艺高强、战场经验丰富,但他们上一次被朱翊钧在嘉兴打得丢盔弃甲、手上缴获的军械丢了个干干净净,硬拼起来还真未必打得过大批山贼,朴仁勇也只能不断仓皇逃窜。 不只是朴仁勇所部的倭寇,被熊野源内撒出来侦察、破坏的其他倭寇们也正经历着同样的遭遇。 随着捕倭队和南直隶的江湖、绿林势力活跃起来,小股倭寇袭扰和屠杀村庄的惨案迅速减少,倭寇们能收集到的情报也越来越少,不少倭寇都被迫离开,真正的大战马上就要来了。 第137章 又见赵风子 “真他么的晦气,抢一帮老百姓都能失手” 朴仁勇恨恨地骂了一句、有气无力地躺下树荫底下小憩,他刚刚带队去洗劫村庄试图获得一点补给,结果被庄子里的宗族武装打得满头包。 朱翊钧杀了他三分之一的兄弟、还一波打掉了他们几乎所有缴获的军械,现在倭寇们连一人一柄制式腰刀都做不到,战斗力大幅下降。 这个年代的大明宗族势力根深蒂固,倭寇大规模袭扰南直隶的消息迅速传来,各村各镇的宗族都把族人动员了起来,用木头做成长矛、配上村里的猎人们组成了一支支民间武装来自卫。 刘栋那些的卫所军败类可以摆烂,可以临阵放三箭、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回去给朝廷报一大堆战损,朱翊钧这两天已经快把这种报告看吐了。 好家伙,临阵放三箭就哗啦哗啦往后撤,那些人是怎么好意思几百几百的战损往上报的?还说贼寇的甲胄轻便坚韧灵活无比,箭矢射上去就直接划开了、连敌人的皮都破不了,一群人欺负他朱翊钧没上过战场、在这编灵异故事呢? 但宗族武装为了守护村庄是会拼命的,倭寇进村了一定会烧杀抢掠,他们的所有财产和家人都还在村庄里面,两者的战斗意志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民间武装虽然战力堪忧、但想解决他们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的,时间拖得太久,那些跟踪他们的武林侠客就会把捕倭队招来,那可就真是万事皆休了。 “仁勇大哥,有个戴斗笠、会说朝鲜语的人想见你。” 朴仁勇正躺在树荫下迷迷糊糊快要睡了过去,右手手腕被打得红肿、一脸惊惧的手下却突然跑过来摇醒了他,手下身后还跟着个戴斗笠的神秘人。 手下本来是想直接杀了这个神秘人,结果这家伙看上去斯斯文文地、手下的功夫却是狠地可以,一柄木剑眨眼间就把三名倭寇的武器尽数打落,然后才亮出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神秘人摘下头上的斗笠,赵风子温润儒雅的面庞露了出来、还朝朴仁勇温和地笑了笑,朴仁勇却是一脸戒备和警惕地按住了自己的刀柄,仿佛那个温和的读书人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朴仁勇眼中凶光乍现,那只蠢蠢欲动的右手按在刀柄上摩挲了许久,朴仁勇最终还是无力地抽手离开刀柄,挥手示意一旁的手下离开。 “我就知道是你你下去,我和这个人单独谈谈。” 赵风子始终是刚见面时那张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脸,他完全无视了朴仁勇身上若隐若现的杀意,见面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我私自做主、将其他潜伏进来的倭寇都汇聚到了你这里,再拿听我号令的山贼凑凑,你手上能调动的兵力会在三天之内达到一千。” “你想让我干什么?” 朴仁勇顿时警觉了起来,他自觉跟赵风子没什么交情、对方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他到这个地步。 而且赵风子的绰号是“棋手”,把所有人都看成可以随手丢弃掉的棋子的“棋手”,拿了他一分的好处、就一定会被赵风子拿回去十分,跟这种人待在一起一定会带来不幸的。 “你带人去南京,在那里大闹一番、动静越大越好。” “哈?你这个白痴在开什么玩笑?想我死就直说啊混蛋,都打到南京去了还有活着离开明国的可能吗?” 朴仁勇瞬间就被赵风子这句话给点炸了,去南京闹事、还是带上一千多号人,那他还能活着离开大明吗? 朴仁勇从小在朝鲜和女真诸部的边境上长大,他是见过大明边军如何驰骋沙场、纵马把女真人当成泡踩的,这个时代的大明边军还没有彻底腐败、没有成为将门的奴仆和工具。 现在的九边精锐还是朝廷手中无往不利的圣剑,除了北方垂垂老矣的俺答汗和已经嗝屁了的努尔哈赤,谁都不敢说自己能和边军比划比划。 现在的大明就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厦,但如果有人敢上去踹它一脚,大厦里就会冲出来一帮大汉把那个白痴打成肉酱。 朴仁勇带兵去打南京,都不需要真的杀几个人,只要把南京城困上一两天就能让朝廷丢尽颜面,到那个时候,暴怒的张居正会把哪支部队调过来平叛可就不好说了。 眼看朴仁勇都暴怒到准备拔刀砍自己了,赵风子仍旧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你们去了,我保证你们留在潮州的亲人下半辈子能活得很好。” 突然被人拿捏住了一般,刚刚还气得张牙舞爪的朴仁勇一下就软弱了起来,哪怕是他这种人渣,也有不得不放在自己生命之上的东西。 这句话既是安慰也是威胁,能让他的家人活得好、就也能让他的家人活得很不好,到了朴仁勇这个年纪,自己的性命早就不是需要考虑的唯一因素了 朴仁勇沉默了许久,最后只用颤抖而干哑的嗓音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是上头让你这么做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既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也不会给你否定的回答,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赵风子和善地拍了拍朴仁勇的肩膀,朱翊钧这六年来在广西做得好大一笔买卖、他赵风子也没有闲着,倭寇只是他给朝廷准备的开胃小菜而已。 张居正前些年的一套操作取得了显而易见的成效,他打发了大量无能的京营、搭配没收田地等措施妥善处理了这些人,为朝廷整编京营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国子监学生们虽然大多是群关系户,但知识水平和见闻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有海瑞压着不能行贿,许多文官为了自家子弟能出成绩不惜动用了许多人脉和资源,一时间税收和治安也好了许多。 但这也同样大大得罪了江浙地区的士绅和胥吏们,比起坐在县衙里的进士老爷,这些人才是一片地区真正的掌控者。 他们有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财富,有用宗教、宗族组织起来的农民,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起大规模的叛乱,朝廷必须谨慎考虑自己对这些人的态度。 现在胥吏们被赶出县衙、老爷们被没收田地,其他地区的胥吏和士绅们怎么能不人人自危?这些人是不会甘心让朝廷拿走哪怕一两银子去安抚泥腿子们的,张居正和朱翊钧太小看地主们的反扑了。 至于朴仁勇这帮倭寇?赵风子本就看不起在平民身上逞威风的白痴,玩这么一手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先用朴仁勇和熊野源内把气氛炒起来再说。 他倒想看看,大明这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里到底还能冲出几个彪形大汉。 “启元中兴真是个有趣的词汇,我倒想看看首辅大人这次要如何收场。” 第138章 南京被围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应天府尹钱以牧安详地躺在府衙后院的官帽椅里逗着手里的黄雀。 现在毕竟还是十六世纪、信息的流通速度极慢,只要你不是皇帝、首辅这种需要尽快给地方报告回复的要命职业,那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是没有任何公务要处理的清闲日子,可以乐乐呵呵地享受生活。 还没等钱以牧继续岁月静好下去,一个慌慌张张的随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府衙的后院里。 “报~~不好了大人!城外有一批倭寇正在朝南京城杀来!半个时辰内就会到!” 钱以牧被吓得猛然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手里的黄雀都险些被他捏扁,来不及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钱以牧立刻按着既定的流程吩咐了下去。 “关城门,十三座城门全部关闭!城内守军各司其职、一定要把南京十三处城门都严防死守起来!派军队上街、把百姓都驱赶回自己家中,不要给可能混进来的倭寇奸细骗开城门的机会!” 虽然南京被围这种事情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钱以牧还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应对,随从将命令记下后立刻狂奔出去传令,另一个随从则快步走进来给钱以牧换上官服。 大明朝廷极为注重“威仪”一说,官员们不仅不能去青楼(虽说也没人遵守)、不能坐逾越规格的轿子,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也一定要是一副衣冠整齐的威严模样,否则就会被御史们抓住机会狠狠弹劾一顿。 虽然情况十万火急,但钱以牧还是耐着性子、让随从们尽快给自己换好官服官帽,趁着这个工夫,钱以牧焦急地向自己地的侍从了解城外具体情况。 “敢来包围南京城那群倭寇有多少人?有三万人吗?大明哪儿来的这么多倭寇” “额,他们实际上只有一千多人的样子。” 钱以牧戴官帽的动作一顿、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看向身边的随从,南京城里十万守军,算上分布在周边要道的明军足足有十二万,一千人的倭寇怎么有胆子来围南京城的? “你疯了吗?一千多名倭寇这么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他不是人多不多的问题,他还是您一会儿自己出去看。” 见随从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半天还是说不清情况,钱以牧只能恨恨地瞪他一眼,衣冠穿戴整齐后和南京的文武官员一起上城观察战况。 朴仁勇没有让钱以牧等太久,一支山贼、倭寇组成的混合部队大大咧咧地从远处逼近南京城,这些人穿着杂色衣裳、没有打出旗号、拿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给人一种杂牌部队的既视感。 只有真正和这些人交手过的明军才知道,这些以劫掠、战斗为生的倭寇们战斗力有多强悍,起码不是承平已久的南直隶卫所军能够媲美的。 朴仁勇穿着一身异常喜庆的大红长袍、骑高头大马,在一众倭寇和山贼的簇拥下缓缓从人群中驱马而出,他的头上甚至还有一顶明晃晃的杏黄色伞盖。 朴仁勇这个出场看得钱以牧是眼皮直跳,南京城上次面临这个阵仗恐怕还是建文帝时期了? 而且那个杏黄色的伞盖这伙倭寇后面绝对有哪个缺德的落魄秀才帮着出主意,否则他们不可能这么精准地踩到大明的政治雷区。 然而朴仁勇的表演才刚刚开始,一个凄凉又癫狂的笑容浮现在嘴角,他今天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既然自己今天死定了,那又何不按着赵风子给他的剧本玩个痛快呢? 侥幸从祝宣武手下逃出来的潮州仔心惊胆战地驱马走了出来,打死他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在南京城下宣读这种叛逆之词。 话说喊了这种话一定会被杀的?还不是寻常的斩首示众,得是《大诰》上记载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铁刷子把人刷成骨架子那种酷刑! 但身后朴仁勇的威胁更加直接,他要是敢不念、下一秒就得被按在地上剁脑袋,潮州仔也只能哆哆嗦嗦地把背下来的那些话大声背诵出来。 “喂!城上的明国人都给本大爷听着!你们的永乐皇帝回来了!还不开城门迎接你们皇帝的祖宗?” 果然 虽然对这群倭寇准备说什么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钱以牧还是痛苦地捂住了脸,那个落魄秀才写得太狠了,这一句话的侮辱性极强。 明成祖朱棣的上位属于皇室绝对的黑历史,按儒家的逻辑,朱棣后来就是把欧洲给打下来也别想把篡自己侄子的位这一页给揭过去,这种人是万万不能当皇帝的。 但是朱棣的刀子又是真的硬,硬到足以把天下文人的脊梁给砍软,大臣们也只好对这段黑历史视而不见,默契地不提建文帝那档子事。 这件事不仅是皇帝的黑历史、还是文官们的黑历史,大概刀子确实是比文人风骨要硬的,潮州仔属于经典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南京城头的文官和将士们一片哗然,好家伙,敢拿我们永乐爷整活?我今天必杀你! 城头一员明将咬牙切齿地冲着钱以牧一拱手、主动请求带兵出击,一千多人就敢来南京撒野,也太不把他们明军当回事了! “请大人给卑职一个带兵出击的机会!卑职一个时辰之内一定能把这群狂徒的人头尽数砍下来,只要给卑职三千人就好!” “这样啊那你怎么知道对方只有一千人、后面就没有埋伏?你就一定能确保胜利?你怎么保证城里没有倭寇的间谍伺机打开城门?” “这” 明将被钱以牧问得哑口无言,以常理来推断、普通的倭寇肯定是不会就这么来打南京城的,说不定城里就有不少倭寇潜伏的奸细。 虽然倭寇们有天大的后手都打不下南京城,但要是让倭寇们混进来大闹一场,暴怒的朝廷能从钱以牧开始、把南京一半的文武官员都赶回老家种田,他们实在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见将领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钱以牧的声调也不禁平缓下来,只是言语中也带着一丝愤恨和不甘。 “这里是应天府、是大明的陪都!经不起半点风险的!让倭寇打到这里已经很丢人了,应天府要是再让倭寇闹出点什么事、朝廷绝对不会放过你我!” 明将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愤愤地瞪了城下的倭寇们一眼。 “那就放任这些倭寇如此嚣张吗?”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钱以牧无奈地轻叹一声、眼底隐隐有一抹担忧,话说能在南京这种腹地组织起千人级别的军队,这真的是寻常倭寇能办到的吗 第139章 出城接战 见南京这样一座雄伟的城市,居然没有哪怕一个明军敢出来与自己一战,原本惴惴不安、随时准备撒丫子跑路的倭寇们顿时又猖狂了起来,个个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在城下肆意挑衅南京守军。 “哈哈哈哈!明国人都是帮胆小如鼠的乌龟吗?我们只有一千人还不敢出来一战!” “你们的皇帝是天子、我们的天皇就是他的父亲!祖宗来了还不赶紧出来拜见!” “我们会把整个大明都打下来、然后回日本当幕府将军!让你们的皇帝给我们的天皇舔脚!” 眼看倭寇们在城下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肆意嘲讽大明和天子,南京城上的明军气得几乎把一口刚牙咬碎,恨不得现在就冲下去把倭寇们变成用来记功的首级。 上面究竟在想什么?就一千多杂牌军而已、难道他们还能打不过吗?十万明军一人临阵放三箭都能把这群倭寇打成肉酱了! 钱以牧不忍再听下去、准备转身离开,身旁却突然传来一句冰冷的质问。 “你就这么站在这里,放任那些蛮夷侮辱君父?” 周围的文武官员都被这么毫不客气的质问惊呆了,钱以牧可是堂堂的应天府尹、正儿八经的朝廷要员,谁敢这么不客气地跟他说话? “你是广西望海的那个千户你在这里做什么?” 朱翊钧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他明明意见极大地抑制了倭寇们的流窜和劫掠、打赢这场治安战指日可待,怎么南京这档子事最后还是发生了! 而且谁是谁祖宗?日本人也有资格跟大明探讨这个话题吗? 话说那个天皇是真t嚣张啊我朱翊钧都只敢自称是上天的儿子,你一个蛮夷居然敢自称为神明后裔了!那岂不是还比我高一级? 真是岂有此理!早晚有一天要去日本取缔这个非法组织,地球上不允许有人用这么僭越的称号! “圣人之言真是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科考那年哪个白痴让你中的举!” 朱翊钧狠狠剜了钱以牧一眼,他现在肚子里憋了一肚子邪火,不砍两个人出气就要把肺给气炸了,不仅是因为被一群倭寇骂了很丢人,还因为钱以牧这个应天府尹是他向张居正推荐的! 朕看在你往日政绩斐然、人际关系干净、和同僚们关系也不错,这才顶掉那么多老资历的大臣向首辅推荐了你,结果你今天就这么回报朕对你的提拔? 钱以牧被朱翊钧劈头一顿痛骂倒也没有特别生气,他本就是个随和的老好人性子,放任倭寇们在城下侮辱大明和君父更是心里有愧,居然没有计较朱翊钧对自己的失礼、反而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你不明白,南京城事关重大、不容半点有失” “那就开城门、让我带自己的部署出城接战,诸位只要安心站在这高高的城墙上等着分功劳就好。” 朱翊钧扫了周围的文武官员一眼、冷笑一声便拂袖离开,他身旁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小丫头冲钱以牧“略略略”地做个鬼脸,也蹦蹦跳跳地跟在朱翊钧身后离开。 她转身时长长的裙摆轻飘飘地飘扬起来,丝丝淡金色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顿时闪瞎了不少视线可疑的倒霉鬼的眼睛。 城墙上的文武官员全都面面相觑,祝广昌那身衣服顶多是个千户?这么嚣张的千户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人谁啊?说话这么嚣张” “似乎是广西望海的千户,本官对此人有些印象,六年前江浙动乱、此人出力不少。” 江浙动乱几乎可以称作是张居正新政的开端、自然吸引了大量关注,朱翊钧在其中东奔西走出力颇多,还有幸跟海瑞海青天合作过一阵子,在大明江南的官场上也有了些名声。 钱以牧稍一思索就从记忆里找到了祝广昌的档案,此人素以果敢善战、能任事而闻名,六年前就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平定了江浙许多叛乱,被江浙百姓敬畏地称为“红鲳”。 (祝广昌的“昌”读起来类似鲳鱼的“鲳”,他曾大量斩下恶绅和山贼的首级扔进江河中,让首级漂流到下游威慑恶绅,传说附近渔户们那一个月打到的鲳鱼都染上了洗不净的血色。) 祝广昌后来更是主动请缨,前往全大明最混乱、最危险的广西任千户(此时辽东局势稳定),居然还真让他用六年站稳了脚跟。 望海当地的治安迅速转好,该缴的税赋更是能一分不少地交给朝廷,圣上甚至下圣谕褒奖过祝广昌的光荣事迹,因此大明许多官员对此人还有些印象。 如果是此人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把希望托付在他身上!反正就算是祝广昌所部全军覆没也怪不到他钱以牧身上,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给他开门吗?” 钱以牧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认命似地朝城门官点了点头,示意他给朱翊钧开门放行。 “开,万一战局不利,从城头放下箩筐把他接上来就是。” 反正这个祝广昌也不在他钱以牧的管辖范围之内,真出了什么事他的责任也能小很多,杀散了这批倭寇大家还能跟着分分功劳。 南京城下的朴仁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或者说就算知道他也已经不在意了,朴仁勇仍旧高度亢奋地对着倭寇们大声演讲。 “安德门有我们安插进去的奸细,从安德门进攻、我们今天就要杀进南京!” 凭赵风子的阴险程度绝不会就这么让朴仁勇来南京送死,钱以牧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的,南京城里真的混进了倭寇们的奸细,正在伺机打开安德门放倭寇们进去。 还没等朴仁勇给南京城内的奸细发信号,安德门突然缓缓打开,一百名全副武装的黑甲骑士疾驰而出,为首那员明将赫然便是面沉似水的朱翊钧! 见朱翊钧迟迟不言语,李荣山焦急地拍马来到他身边询问。 “将军,您还没吩咐要用什么战术和阵型呢!” 朱翊钧猛地扣下黑铁青鬼面甲,两眼紧紧盯着杏黄色伞盖下正在大放厥词的朴仁勇,上次让这混蛋侥幸逃走了,这次他一定亲手取下此人首级! “重骑兵打杂牌轻步兵还需要什么战术吗?一个冲锋碾死他们!” 第140章 黑甲精骑 “大哥!那、那、那、那支黑袍黑甲的骑兵又出来了!要不我们扔下这帮山贼殿后赶紧跑!” 眼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居然又出现在了安德门门口,没了一只耳朵的朴昌范腿当时就软了,他是知道朱翊钧麾下这群骑兵有多不好惹的。 一支精锐的骑兵队是很难靠单纯的人数优势来击败的,要么学会运用地形优势、要么就得有充足的军械、或是有同样强悍的骑兵,而这些倭寇们一个都没有。 然而他没有考虑到,朴仁勇今天就是来求死的、死在谁手下都一样,要是能顺手把朱翊钧这个仇人给带走那就更好了。 因此朴仁勇不惊反喜,狞笑着提起手中泼风大刀拍马迎上了一马当先的朱翊钧。 “怕什么!我们现在可是足足有一千人的兵力!给我冲上去杀了他!” 一个刚才脱了裤子撒尿来嘲讽明军的倭寇顿时被吓得断流,匆忙提起裤子就想往人堆里跑。 朱翊钧一出城就盯上了这个人,不给他逃跑的机会,朱翊钧张弓搭箭、屏气凝神,抬手便是声势迅猛的夺命一箭直奔那倭寇。 这一箭精准无比,直接把那倭寇胯下丑陋之物整个射了下来,箭矢命中后余力未尽又飞出去数米,竟是把那倭寇的子孙袋牢牢钉死在了地上,两颗丸子弹性十足地在地上跳了几跳,爆射而出的鲜血溅到了数米之外。 “好箭法!” 眼看之前嚣张无比的倭寇捂裆哭喊着逃开,城上明军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他们被一千倭寇嘲讽了半天、上面却迟迟不下令出击,大家只能咬牙憋着心里的一股邪火,朱翊钧这一箭可谓大大提振了明军的士气。 “真勇士也!本官当为他击鼓!” 钱以牧不禁抚掌大笑,这武将的骑射他不太明白,但满城将士的欢呼他还是能听懂的,当即兴致盎然地主动为朱翊钧擂鼓助威。 隆隆的战鼓声在南京城头响起,城头明军也一改之前压抑颓丧的氛围,主动为朱翊钧呐喊助威,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传来,倭寇们的气势和战意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家伙的首级留给我亲自来取!” 朱翊钧这手箭术同样惊艳到了朴仁勇,朴仁勇顿时欢畅地笑了出来,他学着小时候那个给他讲《三国演义》的明国文人腔调,朝朱翊钧吼出了他会的唯一一句汉语。 “兀那贼将!可敢与我一战!” “鹦鹉学舌、猴子也学人说话这个敌将留给我!” 朱翊钧兴奋地咬紧了牙关,朴仁勇的挑战正中他下怀,朱翊钧习武这么多年已经遇到了瓶颈,单纯的训练意义已经不大了,他还需要从几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中寻求新的突破。 至于万一输了那他不是还有个秘密武器吗? 跟在后面的清儿突然可爱地打了个喷嚏,温顺的白马不紧不慢地驮着她一路小跑过来,扬起的裙摆下闪着丝丝金光,足以给某些视线不老实的人一个教训。 清儿裙摆上那些金丝可不单是用来防狼的,清儿学过不少刺绣,她把银针和极具韧性的金丝线绳巧妙地缝进了衣服里,用肉眼只能看到望仙裙上精美秀雅的纹路,任谁也不会把它和夺命的暗器划上等号。 这种设计既好看、又能用来防狼,关键时刻一振衣袖就能变成夺命的暗器,璀璨、美丽却致命,一如某个可爱的小丫头。 朱翊钧本来是严厉拒绝让清儿上战场的,直到清儿凭着半生不熟的马术在两骑交错间轻松把他掀到了马下——九次,朱翊钧用尽一身武艺连清儿的裙角都摸不到,这孩子的武力值高得吓人,谁保护谁已经不好说了。 再加上那次的跳河事件,朱翊钧左思右想之下还是答应了让清儿跟自己上战场,不过只能骑自己送她的那匹小白马跟在后面,等双方打得差不多了再出手秒杀对面的关键人物。 朱翊钧与朴仁勇拍马厮杀在一起,李荣山和邓元飞率领的黑甲骑兵们也跟倭寇们冲杀起来。 朱翊钧没有给邓元飞和李荣山安排具体的战术,因为要是带着这么精锐的重骑兵打倭寇还不能做到以一当十,那这两个人还是赶紧回老家种田。 每一名黑甲骑兵的铠甲都由朱翊钧自己的工厂打造,作为圣天子,朱翊钧没费多少力气就搞来了工部的所有工艺流程,甚至还通过张维贤拐了几个熟练的匠人过来指导生产。 大明顶尖的工艺、熟练的工匠指导、优良且未经克扣的原材料,黑甲骑兵们的武器和甲胄质量可想而知,就凭一般武士刀的破甲能力是完全不够看的。 倭寇们惯用的武士刀锋利无比、砍起轻步兵来无比顺手,南直隶和江浙的卫所军在历史上不仅战斗力差,而且所谓的棉甲就是件塞了黑心棉的破袄,防御能力几近于无,倭寇们拿武士刀砍当然是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但倭寇们遇到朱翊钧的私军可就抓瞎了,武士刀砍在黑甲骑兵们的小腿上跟修脚似地、连防都破不了,双方的兵刃稍有磕碰、自己的宝贝武士刀就得被崩飞出去。 日本武士刀为了追求极致的锋利牺牲了韧性,不要说拿来砍重甲单位了,就是正常的与人兵刃相接都可能直接把刀磕坏。 所以这东西就连日本本土的武士老爷们都不喜欢用,除了作为身份的象征和欺负日本老百姓,大多日本武士也只有剖腹时才会想起这玩意了。 但黑甲骑兵砍倭寇却是一砍一个准,他们也不讲什么武艺,仗着兵器更长还有马力加持、冲着地上的倭寇兜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携着的力量极为惊人,只要倭寇们敢硬接,轻则被马力甩飞出去筋断骨折,重则直接连刀带人直接被砍成两半。 倭寇们也是怕死的货色,他们哪敢挡在黑甲骑兵们的冲锋道路上,一个个不顾阵型拼命避让,一千人的战场上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人组成的军队会怕死、会崩溃,吓疯了的倭寇还会埋头逃命、把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黑甲骑兵们来砍,明军不用真的强到以一当十、只要杀崩倭寇们的士气就够了,而摧毁敌方士气正是重骑兵们的拿手好戏。 第141章 真骁将也 眼看倭寇们连阻挡黑甲骑兵们的冲锋都做不到,再这么下去阵型就要被直接冲散,轻步兵要是连阵型都无法维持、那骑兵就更得欺负他们了,朴昌范一咬牙一跺脚、把潮州仔推了出去抵挡邓元飞。 潮州仔无奈地拍马迎上来、冲着带队的邓元飞劈头就是一刀,邓元飞不躲不闪,提起手中长柄朴刀抬手迎了上去,兵刃交击之声传来、潮州仔的刀居然“锵”地断成两截。 潮州仔看着断裂的刀口倒抽一口冷气,那个死奸商明明保证过这玩意的质量比明军手里的兵刃要好!现在只是稍加磕碰怎么就直接断开了?这他不是死定了吗? 此情此景不禁想起了潮州老家那个放高利贷的奸商,奸商欺负他没文化,用文书上的漏洞把他欠的银子一个月之内翻了整整三十二倍,祖宅、祖田都抢去了不算,还要卖他妻女到青楼抵债。 要不是那个奸商实在欺负人、老家的官府又不管事,他也不至于趁黑一刀攮死那个杂种当了倭寇,到了黄泉之下他怕是没有颜面再去见列祖列宗了。 “我t这辈子最恨奸商” 没等潮州仔把最后的遗言说完,邓元飞人借马势、反手一刀直接劈开了潮州仔小半个身躯。 那小半个身躯洒着鲜血被抛到了不远处一个倭寇的身上,肚肠和污血洒了那人一身,那人怔了片刻,突然疯叫起来、不管不顾地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逃开。 邓元飞和李荣山武艺高强、又有精良的武器和战马加持,寻常倭寇在他们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去,以两人为锋矢的骑兵队轻而易举地凿穿了倭寇们的阵型,给倭寇们的士气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战马、武器、铠甲,甚至包括战术,朴仁勇麾下倭寇和山贼的联军被朱翊钧的黑甲骑兵们完全碾压,李荣山和邓元飞又是千里挑一的悍勇之将,倭寇们很快显露出了即将崩溃的败相。 明明战局正在向明军那边偏移、自己的部下随时有崩溃的风险,朴仁勇此时却已经毫不在意了,现在他眼里只有自己和朱翊钧这最后一场战斗。 “我是两班贵族、我是朝鲜王上!老子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你们通通都给老子跪下啊哈哈哈!” 朴仁勇疯魔般狂笑着舞动长刀,他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手下的长刀却是丝毫不慢,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瞬间就把朱翊钧压制了下去。 两名将领的交锋一般只在两骑交错的一瞬间,然而朴仁勇自知马术不精,如果拉开距离打马战、他有很大的几率会在几个回合之内被朱翊钧斩于马下。 因此两骑稍一交错,朴仁勇便猛地降低身形、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对着朱翊钧的坐骑就是一刀。 朱翊钧只能收回要刺他左肩的长枪、转而用枪杆打偏朴仁勇的刀锋,但两人的战马也因此停滞了下来,朴仁勇得以如愿以偿地和朱翊钧贴身肉搏起来。 两人走马灯一般纠缠在一起、转眼就厮杀了数十个回合,直看得南京城头一众官兵目不暇接。 朱翊钧这边是枪出如龙,他手握长枪后端和中部,气沉丹田、腰部猛地发力,手中长枪毒蛇吐信一般接连绽出数朵致命的枪花。 朴仁勇也毫不示弱,他一柄长刀舞地虎虎生风、刀法更是老道毒辣,配合灵活的身法将朱翊钧致命的突刺尽数闪开,刀锋十分刁钻地几度险些砍中朱翊钧。 两人战得正酣,朱翊钧突然虚晃一枪要刺朴仁勇面门、逼得朴仁勇停下攻势,而后突然调转马头倒拖着长枪逃开,朴仁勇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手惹得大怒。 “哪里跑!我今天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狗头!” 朴仁勇骑马对着朱翊钧紧追不舍,他的战马快速掠过一个水蓝色衣裙、正在打呵欠的小姑娘身旁,扬起的灰尘狠狠呛了清儿一口。 清儿被灰尘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眼泪都呛出来了,小姑娘提起衣袖恨恨地擦了擦眼泪,这家伙太没有公德心了,马加上人比她高一大截就可以装看不见她吗? “要不是看哥哥快赢了,我现在就给你一针” “那祝广昌怎么跑了他输了吗?” 累得满头大汗的钱以牧喘着粗气走了下来,见朱翊钧一上来就被压制住、钱以牧擂鼓的胳膊都不利索了。 况且擂鼓本就是个体力活,钱以牧这种不事生产的文人抡个两下就得累瘫,他生怕城下的明军因为鼓声停歇而影响士气,这才赶紧让擂鼓的大汉接替自己。 之前请缨出战的将领紧紧盯着朱翊钧的面部,他从这个角度将两人的神态看得无比清晰,朱翊钧不仅没败、而且就快赢了。 “他没输,而且胜负已分。” 两人对拼了几十个回合、朱翊钧激昂的心情也逐渐冷静下来,朴仁勇的武艺不逊于他,而且经验极为丰富、真拼起来胜负犹未可知。 但朴仁勇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刚才的防御也几乎都是出自本能,他似乎很迫切地想杀死自己、即便是换命也在所不惜,朱翊钧稍作思考便决定采用那一招。 朴昌范越看朱翊钧的动作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他发现朱翊钧逃跑时是倒拖着长枪的,而且一直在侧耳聆听来判断朴仁勇的具体位置。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听说书人讲过的《三国演义》,里面有个叫关云长的人也喜欢玩这么一手! “大哥小心!是回马枪!” “你说什么” 朴昌范连忙大声提醒朴仁勇,还没等朴仁勇反应过来,朱翊钧胯下战马突然高高仰起身子急停下来,朱翊钧倒转身子拎起长枪、冲着朴仁勇的面门就是一记致命的突刺。 朴仁勇大惊失色想要勒停战马,然而朱翊钧这一记回马枪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朴仁勇几乎是把自己的脖颈送到了朱翊钧枪下,锋利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深深刺了进去,朱翊钧猛地一挑长枪,朴仁勇的脖颈被枪尖划开大半、整个人都被挑飞出去,漫天的鲜血洒了朱翊钧的战甲一身。 满城将士都被朱翊钧这一记惊艳的回马枪惊呆了,随后便爆发出剧烈的欢呼,没想到这种评书上才存在的招式今天居然让他们亲眼见到了,钱以牧也不禁感叹一句。 “真骁将也” 第142章 约定 “还我大哥命来!” 朱翊钧刚刚用枪尖挑杀了朴仁勇、不禁松懈下来,还没等他抖落枪尖上的鲜血好好喘口气,朴昌范突然手持尖刀、红着眼睛跳上来就要刺他心口。 “糟了!要挨砍!” 朱翊钧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提起枪杆防御,刚才光想着怎么阴朴仁勇、忘了边上这个胖子,幸好他身上是全套的锁子甲和内衬,朴昌范这一刀最多只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 朴昌范刚一跳到朱翊钧身前,一根缠着金丝线绳的银针便悄无声息地射中他的后颈,朴昌范觉得后颈一痒、下意识地摸了摸。 清儿的内力顺着金丝线绳迅速传导过来,朴昌范的后颈猛地炸开、在空气中炸出一朵碎肉和鲜血的血雾,惨白的脊柱暴露在空气之中,丝丝冰蓝色的内力呈雾状飘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一枚声势惊人的箭矢从南京城头射到了朱翊钧身旁,直接把朴昌范死死钉在了地上。 强劲的箭力直接穿透了朴昌范的胸口,大量鲜血直接从喉咙口倒灌到朴昌范嘴里,他拼命在地上扭动着身躯想要逃开。 但那枚羽箭就是如同定海神针一般死死地把他钉在地上,任朴昌范怎么挣扎也脱离不开,最终只能被活活地钉死在了地上。 众人的目光不禁朝城上射箭那人看去,就先不说这个准头了,能把箭矢射得这么远、还能把一个大活人钉死在地上,这份神力放眼整个大明恐怕也极为罕见。 然而城头射箭者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个身材娇小、容颜绝美的金发少女淡定地收回了手中的长弓。 少女手中的长弓型号大得吓人,狰狞凶恶的枭龙铠甲、大得离奇的长弓与少女娇小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上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剑几乎比少女人都高,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 钱以牧和一众文武官员看得不禁眼皮直跳,如果说他们第一眼会觉得少女那夸张的甲胄和武器只是装饰品,但远处被钉死在地上的朴昌范却切实提醒了他们: 这个小姑娘不禁舞得动这些夸张的兵器,而且舞得很好! 少女朝城下看过来的朱翊钧点点头,回头拍了拍身旁一个俊朗青年的肩膀,流利的日语从她粉嫩的樱唇中脱口而出,声音如山间清泉般清脆可口。 “他欠我一个人情,这次的火枪采购必须得给我们织田家打折。” 众人这才注意到金发少女身后那名青年,钱以牧盯着青年看了许久、怀疑人生地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是他眼睛出问题了吗?那个青年居然长得跟城下的祝广昌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这得是亲兄弟的级别? 信奈身后的田中庄司——也就是朱翊钧苦笑着挠了挠侧脸,他们这次来几乎都能算得上是偷渡了,这么嚣张真的好吗? “不是说好了要收敛些吗?” “欣赏他的武艺、就顺手帮了个小忙,啊,庄司、我要吃你上次给我做的马蹄羹!” “那个是广东的点心,你完全没好好学我教你的地理啊南京的桃酥貌似很不错,带你去吃那个。” 信奈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兴冲冲地拉着朱翊钧的手跑下城墙、准备趁下面的战斗还没结束去买些点心吃,朱翊钧也只能无奈地揉了揉信奈金色的小脑袋。 “不要在外人面前揉我脑袋,你当我是小狗吗” 信奈很不爽地摇了摇脑袋、想把朱翊钧的咸猪手给摇下去,但最后还是红着脸默许了他的行为,毕竟被摸头确实很舒服。 清儿在城下不禁皱紧了眉头,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讨厌那个金发的小姑娘,哪怕她刚刚是想帮助朱翊钧。 尤其是信奈身旁那个白衣青年,青年揉信奈脑袋的时候清儿的心都抽搐了起来,仿佛是什么原本专属于她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怔怔地把手按在了心口。 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这是怎么了? “清儿!愣着干嘛呢?小心有倭寇过去围你了!” 清儿还望着信奈和田中庄司消失的方向发愣,朱翊钧突然在一旁大声把她的神给叫了回来,原来有三个倭寇觉得清儿这个小姑娘比较好欺负、想抓了她做人质,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朝着清儿一路狂奔过去。 清儿淡淡地看了那三个倭寇一眼,运起冰蓝色的玄阴内力,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水心”登时被内力激活、湛蓝色的剑身游蛇一般钻出来缠在清儿的手臂上,剑柄上还绑着一段轻盈飞舞的丝绸。 想去偷袭清儿的几个倭寇见状不禁停住了脚步,他们不懂什么“内力”和“软剑”,但也能看出来现在的清儿相当不好惹,冲上去的话很有可能直接暴死。 然而他们停下了脚步、清儿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清儿眼中杀意乍现,口中念念有词。 “算你们倒霉” 众人只看见清儿身前寒光一闪、清儿水蓝的飘逸长袖微微动了动,围过去的三名倭寇站直身体晃了一晃,偌大的头颅断线风筝一般歪着从脖子上掉了下去。 钱以牧和城上文武官员看得脖颈一阵发冷,不少人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合着这两个看上去娇小可人的小姑娘都是杀神啊连穷凶极恶的倭寇杀起来都跟杀鸡一样,这从小接受的都是个什么教育 朱翊钧在一旁看得眼角一抽,清儿含怒一剑直接使出了十成功力,就连他都没看明白清儿的具体动作,这孩子的功力现在真是深厚地吓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清儿动真怒,是因为他差点被砍了?也不至于啊,自己不是还穿着锁子甲吗 不顾城上众人的惊讶和朱翊钧的疑惑,清儿直接策马朝着朱翊钧冲过去,口中还不断喃喃自语。 “我自己就能把哥哥保护得很好!不需要那种来历不明的女人插手!” “别过来!这边还在打仗” 朱翊钧还没把话说完,浓烈的血腥味突然从四周传来,刺鼻的血腥味只持续了一瞬,清儿小巧温暖的身躯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微甜的少女气息瞬间冲淡了四周的血腥味。 “你还在这里就好了哥哥太容易心软了,现在成亲的话会被坏女人骗的,起码要等到九十岁以后才行,对?” 清儿歪着脑袋冲朱翊钧甜美地笑了出来,缠在她手臂上的水心还在慢慢往下滴血,刚刚围在朱翊钧身边的七名倭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全部被清儿一剑封喉。 致命伤上的玄阴真气甚至冻地周边皮肤结了一层霜,七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的倭寇骇得连连后退,这已经是他们认知范围之外的力量了。 “对对” 这种状态下的清儿是完全没办法讲理的,朱翊钧哪敢有什么意义、只能边流冷汗边拼命点头,清儿这才满意地松开了他的衣领,还奖励性地亲了他侧脸一口。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哦、一生的约定,不遵守约定的人都是小狗。” 远处的山丘上,赵风子躲在树上用千里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真是有趣的关系,看来可以从这两人的关系上做点文章” 第143章 抗倭英雄 朴仁勇死后、本就士气低落的倭寇和山贼联军直接全线崩溃,就算还有几个想反抗的倭寇也迅速被逃跑的人潮冲走。 朱翊钧也没有带兵过多追杀这些溃逃的倭寇,毕竟是上千个溃逃的倭寇,一百个骑兵累死也追不死多少个逃兵,不如把这些军功交给侠客和山贼们,说不定还能发掘出几个堪用的高手出来。 清儿连收十条人命之后又变回了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心情大好地哼着歌骑马跟在朱翊钧身后。 毕竟作为击溃倭寇的英雄,朱翊钧带兵回城之后一定会受到全城官兵的高度关注,这要是怀里还揣着个小丫头就太不像话了,清儿便骑着自己心爱的小白马落后了朱翊钧半个身位。 李荣山和邓元飞一方面出于对朱翊钧的尊敬、一方面也是真怕清儿一剑给他们砍了,也自觉地落后清儿一个身位,其余黑甲骑兵再跟在这二人身后整齐有序地排成一队。 朱翊钧最前、清儿稍后、邓元飞和李荣山再次之,出城的一百名黑甲骑兵只有七人不幸战死在了这场击溃倭寇的战斗中,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胜。 只有赵风子和已经死球了的朴仁勇才知道,今天这支“倭寇”里正牌倭寇不过四百人,这四百人里最难缠的“浪人”倭寇更是不足十人,剩下的全是赵风子填充进来的山贼,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相当可疑。 但明军才不管这些,他们看到的就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以一当十、阵斩敌将,最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损比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满城的将士都不禁高声欢呼了起来,军队从来都是一个慕强的地方,朱翊钧这种既能打又有胆识的将领最对士兵们胃口,所有人都不禁为这场难得的大胜而放声欢呼起来。 城里的百姓们听到满城的欢呼声也不禁好奇地探出头来,听这意思明军是打胜仗了? 远处山林里的赵风子惋惜地摸了摸下巴,在他的算计里,以钱以牧这支四平八稳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允许南京守军向哪怕一千名倭寇出击的。 毕竟倭寇们素来悍勇、南直隶的卫所军表现又实在一言难尽,这万一要是被倭寇在南京城下打了个大败亏输,甚至被倭寇们赶着溃兵冲到南京城里,那钱以牧的政治生涯也就算走到头了。 这也是赵风子一开始的设计:诈一次钱以牧、赌他不敢派兵出击。把南京堵上个一天就立刻把倭寇们散开,混进来的山贼们就可以假借倭寇的名义趁机洗掠周围防御薄弱的村镇。 谁知道朱翊钧这个杀神也在南京城里,还把自己的宝贝骑兵也带了过来,那他今天不就相当于送了这家伙一波军功和名声吗? 不过也无所谓了,倭寇只是他送给大明朝廷的开胃菜,就连熊野源内所部的大股倭寇也只是枚稍大的棋子。 毕竟赵风子对日本也没什么影响力,能鼓动着熊野源内联合大股倭寇袭扰沿海只是意外之喜、能给大明添多少堵全是赚的。 真正要紧的还是白莲教那群宗教疯子,虽然赵风子相当看不起白莲教,但这一任白莲圣母和白莲教主都是枭雄之姿,再加上白莲教在大明基层深耕多年,说不定还真能让他们带着那些被宗教洗脑的愚夫愚妇弄出些名堂来。 就先让这群人再踹大明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几脚,这样,他心中的那位“天命之主”才能有让神器更易的机会。 赵风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一身的泥土和灰尘,小心地把千里镜藏进怀里、和随身侍卫们动身前往大明的湖广地区,那里才是今年的大事件。 钱以牧站在南京城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朱翊钧说不定能赢,毕竟“血鲳”素以善战狠辣着称,他麾下的骑兵看上去也是精锐无比,只是钱以牧没想到会赢得这么容易。 从今天开始,南直隶会多出一个抗倭英雄的故事,而他钱以牧、恐怕要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了。 倭寇为祸大明沿海已久、沿海百姓苦不堪言,百姓们早就期望着能有一个天降猛男横空出世,直接把那些该死的倭寇通通赶尽杀绝。 今天倭寇寇城、南京十万明军闭门不出,朱翊钧率一百骑兵悍然出击阵斩猖狂的倭寇匪首,麾下士兵更是以一当十正面击溃了素以凶恶善战的倭寇大军,南直隶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振奋人心的一场胜利了。 而且朱翊钧的外形也相当过关,经过六年的影响、祝广昌的脸已经几乎完全被朱翊钧同化,老朱家百年来坚持不懈地在民间选拔美女来改良基因,传到朱翊钧这一代效果已经相当明显。 长得帅、还能打、又能在众人都退缩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还是以少胜多地击溃了民怨极大的倭寇们,这是多好的一个英雄故事模本啊! 倭寇已经溃散、南京城中的禁令也随之解除,南京百姓纷纷来到街头围观这支大败倭寇的明军。 朱翊钧也很明白百姓们要看的是什么,几乎每个黑甲骑兵的长矛上都插着一枚血淋淋的倭寇头颅,百姓先是有些害怕地看着那些人头,但很快就变成了快意的欢呼声。 沐浴在欢呼声中的骑兵们不禁挺直了胸脯,邓元飞很不适应地缩了缩脖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兵出来、百姓没有用厌恶畏惧的眼神看着他,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 朱翊钧突然停住战马来到邓元飞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在山一般的欢呼声中冲着他大声呼喊。 “腰挺直点!你不是让百姓又恨又怕的了,你是剿除倭寇的大英雄!有点英雄的样子!” “大英雄” 邓元飞做梦般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他这辈子还能跟这个词挂上关系的吗? 为了不辱没这个称呼,邓元飞也尽力挺胸叠肚、作出一副威武自信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感觉悄然在他心中流动。 田中庄司带着信奈混在迎接的人群中围观这支得胜归来的黑甲骑兵,信奈似乎对这个场面丝毫不介意,专心致志地舔着手里刚买的糖人,朱翊钧颇为意外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还以为你会有些介意这个画面。” “哼,一群无主的野狗罢了,谁会认为自己跟这种丧家犬是一类人啊?再揉杀了你!” 信奈是老日本贵族、还是日本强藩的少主,指望她跟一群失去了主家的浪人共情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在信奈眼里,那些浪人大概真的就跟路边的野狗差不多。 另一边的朱翊钧带兵游行至此,人群的欢呼声突然高亢起来,朱翊钧迅速瞟了一眼路边正在揉信奈脑袋的“自己”,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有些滑稽。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清儿一眼就扫到了信奈标志性的满头金发,突然杀意凛然、警告对方不要跨越边界的狮子一般瞪了信奈一眼,又迅速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信奈被清儿凛冽的杀意刺得一激灵,她还从没被一个陌生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过,信奈心中对清儿的印象急转直下、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 “居然用那种眼神真是个失礼的小鬼!” 第144章 史诗级会面 入城的欢迎仪式很快结束,朱翊钧委婉地推掉了钱以牧和其他官员、权贵邀请自己去交流感情的仆人,按着原先的计划在一出僻静的院落里会见带着信奈过来的另一个自己。 “田中庄司”成为信奈的家臣已经整整六年,织田信秀对这样一个精通儒家经典的温润书生非常满意,甚至主动把信奈的教育托付给了他。 在尽量不改变历史进程的前提下,“田中庄司”这六年给织田信秀提了不少实用、且之后被证明是目光长远的建议,在织田家的地位也与日俱增、很受织田信秀看重。 朱翊钧很早之前就利用“田中庄司”这个身份与织田家做了接触,还送了一些武器和甲胄的样本到织田家以示友好。 这一时期的织田信秀正是四处征伐、刀兵不止的时候,他立刻就被朱翊钧质优价廉的军备物资吸引了,甚至在田中庄司的极力劝说下允许信奈来明国走一趟,也算是给这孩子长长见识。 织田家会在朱翊钧之后的谋算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不提太远的事情、单说眼下还在东海上大规模聚集的倭寇,织田家就能帮朱翊钧一个不小的忙。 熊野源内的本部人马、也就是熊野水军的人数是很少的,为了能尽可能聚拢更多倭寇袭击大明的富饶城镇,熊野源内在招兵买马上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只要手下有人有枪,不管什么身份都能加入到熊野源内的队伍里来。 这种联盟体制的部队几乎没有任何保密可言,朱翊钧没费多少力气就把自己的人掺了进去,很快就把熊野源内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熊野水军的本部设在日本,还就设在离织田家不远的志摩地区附近,信奈的父亲织田信秀在那一带的影响力很大,有织田家的人出手、策反熊野水军重要人物的成功几率能大上不少。 京营正在改组、再想从京营抽几万人出来的可能性不大,朝廷至多从江浙地区的卫所军里凑凑,凑出一支两三万人的卫所军前来支援。 毕竟从辽东或者广西调精兵过来实在太慢,等援兵到了、倭寇们早就抢得盆满钵满溜之大吉,只有浙江的原属京营和卫所军才赶得过来支援。 虽然不知道熊野源内麾下的倭寇数量,但两三万内陆卫所军的战斗力有多感人朱翊钧还是清楚的,正常去打的话极容易翻车,必须使点非常手段。 信奈毕竟是织田家的少主、两人行走在外也要注重体统,田中庄司很自然地拉开椅子让信奈坐了下去,自己背着手站在信奈身旁准备充当翻译。 朱翊钧控制着祝广昌刚想搬开椅子坐下,清儿突然挤过来一屁股坐了下去,还表情十分不善地一直盯着信奈看,全然没有平时大家闺秀的淡定和从容。 清儿今天绝对有哪里不对劲以往这种谈判都是朱翊钧坐在主位上负责谈,清儿坐在一边负责记录,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喜欢与外人交流,今天怎么抢着坐主位了 不过清儿坐都坐下去了、朱翊钧也不可能再把她抱起来,只好也背着手站在清儿身旁。 清儿和信奈都没急着说话,她们看看对方身后的“朱翊钧”,又扭头看看自己身后的“朱翊钧”,表情逐渐开始怀疑人生,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自己那个“朱翊钧”。 这两个人长得真的好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哥,你认识对面那个日本人?” “庄司,那个人跟你长得好像你在明国的亲戚吗?” 面对自家妹妹和自家少主的疑问,朱翊钧早有预料、微微一笑,这时候就体现出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了。 信奈和清儿一个不懂汉语、一个不懂日语,要怎么解释完全就是朱翊钧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这种时候可以针对两人的情况给出不同的解释。 别说祝家有几口人,祝广昌的宗族有哪些人清儿都一清二楚,而且这孩子心思细腻、执行力也极强,她真的会去认真调查朱翊钧随口扯的谎,面对清儿最好还是装傻。 信奈就完全不同了,她对田中庄司背景的了解全靠只言片语,而且性子大大咧咧、对亲近的人十分信任,只要朱翊钧编的谎话够像她就不会再想起来第二遍,所以要第一次就把谎扯得够圆。 祝广昌:“不认识啊,可能这就是缘分,可能帅气的人都长着差不多的脸?” 田中庄司:“算是远方族亲,不过关系已经很淡了,也是他近年在广西发家才想起这么个亲戚。” “是吗” 清儿怀疑人生地眨巴眨巴眼睛,“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长得出奇相似”这种事虽然离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她也只好先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这样啊,那你想办法跟他攀攀关系、把火枪的价格压低点。” 信奈稍加思索后就毫不在意地把话题略了过去,而后突然一本正经地冲“祝广昌”笑了笑。 “我在城上目睹了你精彩的战斗,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勇士,有兴趣来当我的家臣吗?” 信奈的父亲在历史上进攻斋藤家遭遇惨败,之后又在今川家手下吃了个大亏,这才意志逐渐消沉、不久后死在了一次传染病中,将家督之位传给信奈。 朱翊钧生怕自己改变了这段历史、害得信奈无法上位,因此从不在织田家展现自己战略方面的才华,每次都只充当后勤管理和军师的角色,信奈一直很想要一个祝广昌这样既能打又能练兵的将领。 真敢说啊你嫌弃我不会打仗是?要不是担心世界线的变动,就斋藤家那几个臭鱼烂虾 “信奈大人很欣赏祝兄的才华,想邀请祝兄去织田家成为她的家臣。” 虽然心中默默吐槽,但朱翊钧还是诚恳地把这句话翻译了出来,没等他委婉地表示拒绝,清儿突然黑着脸猛拍桌子一巴掌。 “哥哥才不会去给一个蛮夷之地的小酋长当什么家臣!” 朱翊钧的嘴角不禁抽了抽,清儿说的话虽然难听、但这也的确是大部分大明百姓对日本的印象:一个满是倭寇、强盗的蛮荒之地,日本的大名们就跟原始部落的酋长差不多。 “她说什么?” “额这位小姐说很感谢信奈殿下的招揽,但是祝广昌先生是大明天子的臣子、已经向皇帝陛下献出了他的忠诚,所以只好对信奈殿下的招揽表示遗憾了。” “她刚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吗?” 信奈一脸疑惑地看着朱翊钧,她敢肯定对面那个蓝色小鬼刚刚没有说这么长一段话。 “额,汉语中有文言文一说不是吗?就像‘不胜惶恐’四个字既有委婉谢绝、也有感谢对方看重的意思,所谓汉语就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啊。” “这样吗” 信奈怀疑人生地瞥了一眼朱翊钧,信奈这边刚按下去,清儿又面色不善地叫住田中庄司。 “这个女人说什么?” “额,信奈殿下说她很了解您对祝兄的感情,刚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十分抱歉。” “感、感情?你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清儿小脸一红、连忙结巴着解释起来,身上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去,谈判桌上紧张的氛围终于缓和了下来,朱翊钧赶紧开始和信奈商讨贸易的细节。 第145章 军火试验田(一) “本来是给客人带了批样品过来的,但城外倭寇聚集、这个时间点带进来就太敏感了,暂时只能用这个代替。” 朱翊钧热情地递过来一本小册子,册子上画着明军绝大多数现役的火枪、兵刃型号,画像旁还贴心地为日本客户加上了日语注解,这本册子会在未来几年内陆续出现在各大日本诸侯手中。 信奈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就把那本册子子扔到一边,这些三眼铳、迅雷铳、神机铳名字是好听,但是完全没有在战场上见到过,还是鸟铳看起来相对更加可靠。 “这些杂七杂八的型号都不需要,你之前送给织田家的鸟铳就很好,那个怎么卖?” “如果是我上次赠送给贵方的火枪,十两银子一杆。” 听到这个价格的信奈眼睛眯了眯,这个价格远远低于织田家的预期,现在的日本大名想获得大批火铳无非两个途径:本土自造或向南蛮和大明进口。 日本国内有很多西班牙、葡萄牙的商旅前来做生意或是传教,那伙鬼佬的价格更是高地令人发指,织田家接触过的鬼佬里最低报价是二十五两银子一杆火铳,还不包括弹药。 大明的海寇们价位就良心地多、甚至有一些人出价比朱翊钧更低,但那些人能卖给织田家的鸟枪质量都相当堪忧,属于连大明卫所军都不屑于用、故意找机会淘汰掉的残次品。 而朱翊钧这个渠道就堪称物美价廉,虽说朱翊钧手上的熟练工匠还不够多,目前作坊里仍然是几个老师傅带着一大帮徒弟,但他们不克扣原材料而且工艺十分完善。 这就保证了望海卫出产的火铳质量是过关的,起码不会像某些卫所军手里的鸟枪一样一扣扳机直接炸膛,把开枪的人炸一脸火药。 得益于广西望海这个地理位置,朱翊钧可以以较低的价格得到大量原材料,再加上工艺相当成熟,一支火铳的造价完全可以被压到一两银子以下。 不过朱翊钧对于卖信奈那些普通货没什么兴趣,毕竟广西的土家地主们和云南土司们很有购买力,五两一支火铳能按捆买。 这些大客户的订单已经足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满足卫所的产能了,单纯为了赚钱的话、朱翊钧完全没有必要急着和织田家搭上线,他准备卖给信奈的是最新的改良款。 信奈还在为“十两”的价格心动不已、盘算着这次的预算能带回去多少鸟枪,朱翊钧这边已经笑眯眯地把自己随身携的一柄火枪丢了过去。 “当然,如果您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高了,我们这里也是有更便宜的型号的,这个只要五两银子。” “便宜了将近一倍???这柄火枪跟普通火枪相比有什么区别吗?” 信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接过朱翊钧的火铳抱在怀里反复研究,还很专业地把火枪抵在胸口做出射击姿势、用手指伸进枪口检查枪管的内壁。 朱翊钧在一旁欣慰地笑了笑,信奈从小就对火枪、西洋铠甲很感兴趣,她第一次开枪还是朱翊钧手把手教的,那个小丫头一眨眼已经长到十四岁了啊 “这个是实验——我是说改良品,我们的设计师在它身上进行了一些大胆而创新的实验,只是还需要一位独具慧眼的买家把它买回去发挥作用,可以的话您下次来记得说一下使用体验、以便我们为您提供更好的产品。” 朱翊钧脑海里来自后世奇奇怪怪的想法太多了,他对这个时期的火枪发展有些记忆、但又不是特别清晰,就算是工匠们成功应用到武器上也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 比如后膛枪到底是怎么个后法?现有的火药是否还存在改良的空间?能不能通过加入刺刀套筒、瞄具这样的小配件来提升火枪兵的战斗力? 没有经历过战火考验的武器是不可靠的,然而土客械斗实在难以作为参考,大明这些年又逐渐趋近稳定,朱翊钧迫切地需要一块试验田来检验他对火器的改良是否有效。 这时候,战斗烈度和规模与日俱增的日本战场就进入了朱翊钧的视线。 小小的一个日本岛上挤了足足上百个诸侯,日本大名之间的战争越发残酷、彼此之间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 而且不要以为日本国土狭小就是穷国,日本的金银产量极为丰富,但是石见银矿这一处的产能就高达每年38吨,也就是三千八百万两,启元六年大明的军费也不过三千二百万两,因此日本的军阀们是不缺白银的。 军阀混战、金银丰富,这简直就是让朱翊钧实验武器的理想场所,织田家只是他的客户之一,有了这块招牌,朱翊钧才能把自己的军火卖到日本更多大名手上。 至于信奈拿着这些改进了的火枪一统日本、再反攻大明怎么办? 在封建时代,日本和大明从国力上就存在着天堑般的差距,哪怕是日渐衰颓的万历后期,大明仍旧能凭一支边军把刚刚统一、气势如虹的日本按在朝鲜打, 而且明军和日军根本的差距不在火枪上,日军在兵器上与大明相比,真正的短板在于骑兵和成规模的炮兵。 日本本土的战马矮且慢、骑兵缺乏冲击力和机动性;低得离谱的硝石产量更是不允许日本大规模装备火炮,日本在侵略朝鲜时一国的火炮数量都不及辽东军的零头。 卖火枪给日本诸侯让他们回去杀自己人,再让他们为了更多火枪、逼国内的泥腿子给大明挖矿淘金,用死在战场上的那些日本人实验明军的制式武器。 考虑到火枪的对外售价,日本大名买回去一杆火枪、朱翊钧就能造出五杆火铳来武装明军,日本人或许会小赚、但大明起码能赚他们的五倍,这是个多么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如果每一个日本诸侯都能装备上朱翊钧生产的先进火铳,那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将极度依赖从大明进口的硝石,还意味着战争死亡率的大大提高。 第146章 军火试验田(二) 毕竟农民是不能塞把兵器就拉到战场上的,不然他们分分钟就会被敌人冲散,还会在崩溃的过程中给己方士兵的士气、阵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这也就限制了封建时代战争的规模。 但塞给农民一把火枪,花两三天教会他们怎么开火、装填就完全可以拉到战场上了,而且开枪不需要什么体力和技巧,女人、小孩、老人都可以,你猜输红了眼的日本诸侯会不会把这些人拉上战场? 到那时,日本战国将真正成为一项老少咸宜、全民参与的盛大活动,到底有多少人会死在战国里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那种事情关朱翊钧屁事?他就是个卖军火的,谁有银子就把火枪卖给谁,顶多会刻意卖给信奈的敌人质量更好、价钱更便宜的火铳来拖延信奈一统日本,让自己的试验田维系地再长久些。 信奈抱着新式鸟枪沉吟片刻,脸上突然露出愤怒的神情。 “你这不是让我拿织田家士兵的性命来给你实验武器吗?我堂堂的织田少主怎么会做这种事!那些人可都是为我织田家效死的忠良之臣!” 朱翊钧的眼睛不禁眯了起来,他知道以信奈的聪慧八成能看破自己的意图,但他没想到信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毕竟这才十六世纪,就连西欧也还是国王贵族们的天下,贵族们是从来不把平民当人看的。 就算是官僚化程度相当高的大明,许多官员也不过把百姓看作牛羊这样长脚的财产,要想尽办法把他们捆死在农田上好好干活。 信奈是接触了一些新思想、身边也有朱翊钧这样的穿越者没错,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封建大贵族,这种出身应该不怎么把平民当回事才对啊 朱翊钧正为信奈突如其来的怒火摸不着头脑,信奈突然义正言辞地冲他竖起两根手指。 “起码得再便宜二两银子!” 合着您刚才这么愤慨是觉得价钱太贵了是吗? 信奈的思路也相当清晰,她刚才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朱翊钧递给她的那柄实验品,朱翊钧似乎在尝试缩窄枪管、减少弹药量以提高鸟铳的稳定性,这与日本大名们的需求不谋而合。 日本战场对鸟枪的破甲能力本就没有什么要求,武士老爷们的铠甲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吓人,实则连农民们的草叉都防御不住,鸟枪现在的杀伤力属实有些多余了。 还有这个枪托的设计也十分别致,信奈尝试着以跪姿进行射击时,这个枪托的设计似乎更有助于火枪手进行瞄准,这个微小的改动能有效提升火枪的命中率,这是信奈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设计者在设计这柄火铳时相当保守,他没有动大明制式鸟铳的任何核心设计,而是最大程度地借鉴了鸟枪发展到今天的经验,只在具体方面用常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加以改良。 这样做的坏处是创新程度不足,新的火铳很难产生质的飞跃;但好处是下限极高,几乎可以保证对原有设计的改良,毕竟是第一次卖给信奈实验品,朱翊钧必须得让她有个好的消费体验。 信奈不知道谁是这柄火铳的设计者,但光从入手的第一体验来看、那个设计者一定是个天才!能以五两的价格买回去这么好的火铳、织田家简直赚大发了。 既然信奈愿意买回去那就好办了, “优秀的武器就应该配上信奈殿下这样优秀的主人,不过价格实在是不能再低了,而且由于是实验品、我们能出售给信奈殿下的只有一百柄这种型号的鸟枪。” 信奈表面上表示失望、心里却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毕竟人家都说了是实验型号,具体的使用效果谁都不知道怎么样。 万一这种看似完美的产品投入战场后出现致命问题,她织田信奈就是拿织田家战略资金打水漂玩儿的罪人,这次的采购肯定还是以普通的鸟铳为主。 对面那个叫“祝广昌”的还挺会做人的嘛,虽然大家是第一次见面,但除了那个蓝衣服小鬼,对方今天所有的安排都十分符合信奈心中的预期。 信奈越看祝广昌越觉得可惜,庄司是个难得的后勤人才、内政管理也十分出众,但他一直没有显现自己在军事和商贸上的才华,眼前这个祝广昌真是一块极好的拼图,她不禁二度开口招揽。 “你真的不考虑来投奔我吗?我将来是会统一整个日本的人,到时候五大老五奉行的位置随你挑,不比你在大明当一个小小的千户有前途多了?” 由于两人距离较远,信奈直接双手撑在桌子上、两眼放光地把上半身探到了朱翊钧面前来。 恶龙铠甲的外形相当夸张且厚重,但为了保证穿戴者不被过于紧密的铠甲磨伤,铠甲的领口处会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块通风用的缝隙。 这个缝隙只有信奈向前俯身时才会露出来,若隐若现的一抹白腻突然晃花了朱翊钧的眼睛,他的喉结忍不住滚了一下。 一直埋头记录的清儿突然抬起头来,一把将朱翊钧连人带椅子往远离信奈的方向拉出两米开外。 水蓝色的游蛇隐隐在清儿宽大的衣袖中游动,清儿的瞳孔也慢慢染上一抹妖冶的樱红,这是她发动内力的前兆,清儿对信奈的忍耐已经几乎到达极限了。 把这句话照实翻译出来的话会出事的还是直接跳到今天的第二个正题好了。 朱翊钧连忙控制着田中庄司把信奈按了回去,咳嗽一声进入了今天的第二个正题。 “说起来,熊野源内这个人信奈殿下有印象吗?” “熊野源内啊我记得是伊势那边一伙儿海贼的首领,他们是依附于北田家的,怎么了吗?” 熊野水军就在织田家的尾张附近,这一时期的日本大名们几乎没有建设海军的余力,水上力量全靠寻求武家庇护的海贼们提供,因此海贼在这一时期扮演着相当特殊的角色。 信奈十分希望织田家能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毕竟日本各处可供登陆的地点非常多,如果没有一支可靠的水师拱卫、织田家随时都面临着被登陆和袭扰的危险。 只是离织田家近的大股海贼只有熊野水军,这支力量还被北田家牢牢地握在手里、不给织田家一点插手的余地,长久以来织田家的海上力量都几乎等于零。 这一时期的熊野水军早已衰落,熊野源内带人与五岛、津坊等水军势力几度恶战却一无所获,在日本本土实在是快混不下去了,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赵风子、被他鼓动着纠结人手来大明抢一回。 朱翊钧不禁露出胜利的笑容,他就是咬定了这一点才会向信奈寻求帮助。 他一个大名的千户说得再好听,九鬼嘉隆也不可能放弃自己在日本的根基、说服其他海贼背刺熊野源内那个混蛋,但织田家的少主来劝说效果可就完全不同了。 “那不知信奈殿下有没有兴趣让熊野水军改换门庭、依附于织田家呢?” 第147章 祖传的御姐控 紫禁城的寝殿之中,七八个小太监正有条不紊地为朱翊钧穿戴冠冕和龙袍,雨变成家猫大小在朱翊钧面前飞来飞去,时不时突然冲到朱翊钧脸上做鬼脸吓唬他。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朱翊钧早就对雨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免疫了,他不仅面上毫无波动,甚至趁着抬手的时候狠狠揉了一把雨的脑袋,把她精心梳理的长发揉成了一团鸟窝。 雨委屈地猫一样试图把自己的头发理顺,她一边理头发一边用心灵感应与朱翊钧聊天。 “你这人真的好过分话说你这样算是把张居正的计划给打乱了这种行为算是昏君吗?” “我有更好的,而且现在反对张居正的人” 没等朱翊钧在心里把话说完,费瑛突然小跑进来驱散了给朱翊钧换衣服的太监,确认四周没人后才恭敬地小声禀报。 “皇上,燕京城里的探子来报:皇上要的那支马队已经到燕京京郊了,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到京城。” “终于来了吗比朕预料的要慢一些,不过也足够了。”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微微一抬下巴、费瑛立刻受宠若惊地过来帮他把剩下的龙袍换上。 费瑛的动作极为熟练,朱翊钧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轻轻抚摸那只张牙舞爪的金龙,他的思绪和声音似乎都飘得很远,过了许久才喃喃低语一声。 “最近宫里也太过冷清了些,挑个好些的戏班子唤进宫来热闹热闹。” 费瑛愣了片刻、随后用力地点头应下,朱翊钧想见一些不想被外界知道的人时就会用这个手段。 以召戏班进宫的名义混淆视听,把自己想见的人打扮打扮混在戏班子里带进宫来秘密接见。 这样虽然传出去有些不好听,容易被人怀疑是对唱戏的戏子有不良想法,但天子今年都十六了、有点成年人该有的爱好也很正常,张居正和太后也没有说过什么。 费瑛给朱翊钧换好龙袍后就恭敬地退了出去,伺候朱翊钧这样的皇帝要格外用心,因为他平时不喜欢有人跟着、但他有什么需求时费瑛必须立刻赶到。 “你又要养小姑娘了?算上朱含情和信奈这都是第三个了。” “别这么说,我对十八岁以下的小丫头一点兴趣都没有,无论是多美丽的女子,看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就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来啊” 朱翊钧惋惜地摸了摸自己还没长毛的下巴,随着他年纪渐长,太后也有意无意地开始把一些小家碧玉的宫女往乾清宫里塞,为全是太监的乾清宫很是增添了一些色彩。 可惜太后似乎不是很了解朱翊钧的取向,派过来的这些宫女一个个年纪小得离谱,看看那些纤细到足以被称之为瘦弱的宫女,朱翊钧实在是下不了这个黑手。 而且论容貌而言朱翊钧平时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分饰三角,既要当大明天子学习政务、又要贴身照顾幼年期的清儿和信奈,这两个丫头各有各烦人的地方。 清儿是极为粘人、朱翊钧到哪儿都想跟过去,就连出恭的时候都得让朱翊钧在茅厕外面站着跟她聊天,十秒钟看不到朱翊钧就能急得哭出来。 信奈是金发少女经典的傲娇属性,玻璃心、十分敏感,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觉得朱翊钧不喜欢自己了而大吵大闹,是需要格外用心关照的类型。 烦人归烦人,但信奈和清儿的容颜绝对是无可挑剔、甚至是能比肩神明(雨)的存在,天天对着这两张可爱的小脸,朱翊钧恐怕很难被成功色诱到。 朱翊钧不是没有被宫女们撩拨地意动过,但看到那一张张还有孩童影子的脸就瞬间意兴全无,他确实在给清儿和信奈当保姆兼老师没错,但这跟他的个人爱好没有关系,他更喜欢成熟丰满的异性。 “你该不会” 雨愣了一会儿、突然无比嫌弃地看向朱翊钧,大明统共一十六位皇帝,除了酷爱修仙的嘉靖爷,似乎很多天子都与大自己许多的御姐好其实是熟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远的不谈,成化皇帝就深爱着小时候一直照顾着自己的万贵妃,这可是明史上第一位在世至死皆为皇贵妃的人物,她比成化皇帝大了足足十七岁。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雨的质疑,而是嘴角勾起一抹谜之微笑、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听说俺答汗的王妃三娘子聪慧过人、柔美刚毅,要是让她按历史上那样再嫁给黄台吉就太可惜了,我看这大明和蒙古的关系也是时候变变了。” 按时间线来看,这个位面的俺答汗离咽气只剩下三四年的时间了,俺答汗那头老狼一死、大明最大的敌人土默特部就将迎来分裂的大危机。 出于稳妥考虑,大明在历史上放弃了这次干涉草原的机会,但朱翊钧现在还有整整四年的时间准备,张居正对于边军和京营的改革已经上马,到时候说不定就能一举解除土默特部这个心腹之患。 “你这还不如萝莉控呢,魏武帝曹操都没你这么过分啊。” 可惜神明大人完全无法体会到启元皇帝的良苦用心,一脸看垃圾的鄙夷神情把朱翊钧看得有些心潮澎湃,忍不住笑着把雨揽到怀里揉她的头发。 “话说你是系统精灵对?有没有达成了什么成就可以换看板娘皮肤的选项?都十几年了也不见你发育发育的。” 雨拼命在朱翊钧的臂弯里扑腾着拼命挣扎,可惜她现在的体型只有家猫大小,被朱翊钧牢牢地钳制在臂弯里不能动弹。 “你见过会成长或是苍老的神明吗?神明的形态从一出生就是固定的!还有,别揉我的头发啊死渣男!我花了好大力气才理好的!” 燕京城郊,祝广昌的家将祝子辉带着四名黑甲骑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地行进在官道上,他望着远处那座雄伟的城池不禁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这位小祖宗给护送到地方了” 第148章 东厂 朱翊钧救下的那个小姑娘还十分幼弱,一路上因为水土不服和战马颠簸吐得小脸发白,本就纤弱的身子直接痩得几乎能直接摸到骨头。 十六世纪的医疗卫生水平极为有限,死于水土不服和劳累的人不在少数,祝子辉生怕半路上就把这个小丫头给累死了,只能以拖慢行进速度为代价租了辆马车,让小姑娘坐在里面慢慢赶路。 “咱们到了吗?这是哪儿啊” 空灵而迷茫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少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远处雄伟的燕京城发呆,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以后恐怕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祝子辉意外地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小丫头家人和朋友都死了、自己又差点遭到山贼的毒手,整天跟失了魂一样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祝子辉搭话。 “这是燕京、天子住的地方,全天下的好东西和有本事的人都在这里,到了燕京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天子住的地方那个救了我的大哥哥也在这儿吗?” 祝子辉不禁头疼地龇了龇牙,他本来是怕小丫头在路上把自己憋疯了,这才硬着头皮每天跟小丫头搭话,为此不知道吃了她多少冷脸。 等小姑娘总算愿意搭理他了,除了吃饭喝水就是问他朱翊钧到哪儿去了,她似乎格外执着于这个话题,只有提到朱翊钧时眼睛里才会泛出些许神采。 祝子辉哪知道这个,朱翊钧只让他把人完好无损地护送到京城,到了京城自有一个能对上暗号的人把小姑娘接到她该去的地方,除了这些东西他一无所知。 但为了安抚小姑娘的情绪,祝子辉也只好尽量跟她讲一些关于朱翊钧的趣事,骗她朱翊钧就在燕京城里等着见他们,这样才哄得小丫头愿意跟他上路。 一路相处下来、祝子辉此时竟然有些放心不下这个小丫头,只是他也不知道朱翊钧要把这丫头安排到什么地方去,只能含混着安慰她。 “能的、能的,你安心在马车里再睡一会儿就好。” 就在祝子辉分神时,一声极脆、极响亮的鞭花猛地在祝子辉耳边炸响,战马和拉车的驮马受惊般痛苦地嘶鸣一声、停在原地筛糠般抖起来,马上的骑士们几乎因为剧烈的耳鸣摔下马去。 祝子辉的后颈“飕”地冷了一下,极度的寒意和恐惧从后背爬到他的脊梁上,如果这一鞭抽在他脖子上,恐怕他的整个脑袋都要被抽飞出去! “快回去!” 顾不上从心底泛起的晕厥与无力感,祝子辉一把将小姑娘的头塞回到马车里去,带着四名黑甲骑兵勉力振作起精神、掏出兵刃准备与敌人接战。 江湖侠客们在两军交战中的表现差强人意,但他们的手段诡谲多变、隐蔽狠辣、令人防不胜防,在小规模作战中是很棘手而危险的存在。 被这种人盯上了千万不能急着调头跑、骑着马也不行,否则说不定就会刚跑出几步便毒发攻心,或是被暗器从后背透甲射死。 众人回身一看,官道旁一个不起眼的寒酸茶铺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正眯着浑浊的眼睛清洗陶杯,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老妪干瘦的手里提着造型怪异的牛皮软鞭和善地朝黑甲骑兵们笑了笑,她笑起来就和普通的乡下老人一般朴实而无害,很难想象刚才那一鞭是她挥出来的。 但祝子辉的观察力很强:老妪的面容干枯苍老、一口牙齿却是整齐紧密,这说明她衰老的同时却十分健康,甚至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年轻人都要健康,这是极不正常的表现。 还未等祝子辉先下手为强、直接纵马过去砍杀了她,老夫人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 “客人可是从广西来、要给宫里送些皮货?” 祝子辉怔在原地,暗号对上了,这就是将军交代给他的接头人吗 祝子辉迟疑片刻,还是冲身后的黑甲骑兵们挥挥手、示意放下武器,他自己按着朱翊钧的吩咐和老妪对上暗号。 “可不是?只是天阴生虫,东海的路有些难走罢了。” 对完暗号,老妪笑呵呵地冲祝子辉点点头,她枯瘦到能看见骨节的手腕轻飘飘地一扬,手里的软鞭却“簌”地化作一道残影打中木桌上的铜碗,铜碗掉在地上发出奇异的清脆声响。 七八个镖师模样的大汉听到响声从茶铺里走了出来,附近的林子里有人赶出一辆朴素的马车,为首的大汉掀起斗笠冲祝子辉点点头。 “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有我们接手、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将军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们的存在。” 祝子辉仍旧不敢放下兵器、警惕地望着身前的大汉和老妪,这些人怎么看都只是寻常平民,但老妪刚才那一手属实惊艳,不是一流的江湖高手绝不可能有那种声势。 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是金子般的存在,他们要么被名门大派用武功秘籍笼络、要么被官员用大义和权力招揽到自己麾下, 朱翊钧确实很富有、也堪称望海的地下皇帝,但这个身份貌似还不足以降伏这种程度的高手。 “我们啊你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无妨,我们这些人按理来说应该是东厂的人,但首辅大人觉得任用东厂是视臣子如仇寇的表现,想尽办法劝皇上废除了东厂,我们现在只是群无主的野狗罢了。” 见祝子辉问起自己的身份,老妪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自豪和追忆,若是再往前推个几十年,祝子辉这种小角色单是听到他们的名号就要腿软,可惜时代变了啊。 由于东厂、锦衣卫的名声实在是烂大街了,徐阶、高拱、张居正在掌权时纷纷对这两个特务机构重拳出击,誓要把这些臭名昭着的天子鹰犬赶尽杀绝。 隆庆爷是个不管事的,启元皇帝朱翊钧年纪尚幼、朝中大事一直都是首辅张居正在处理,失去了皇权庇护的东厂和锦衣卫第一次发现:原来文官们根本就不怕自己,他们怕的是背后的皇上。 锦衣卫的命运还好些,张居正需要他们提供地方叛乱、蒙古土默特部、辽东女真的相关情报,因此只是砍了他们的规模和人手,禁止他们随意调查文官和权贵。 但东厂可就惨了,东厂的诞生就是天子为了监视百官和锦衣卫,由于其组织高层大部分是宫里的太监,东厂的行事作风格外嚣张、残忍、贪婪,从普通百姓到权贵文臣都一视同仁地进行迫害,民怨极大。 张居正直接把东厂的高层一网打尽,洗白的江湖人士或充军流放或就地斩首,东厂的太监们一律撵到凤阳给太祖皇帝守陵,就连东厂的典籍和档案也全都投入火中付之一炬,可以说是连东厂的根都给刨了。 第149章 东厂(二) 现在东厂已经消失,冯保重新带着一批人组建了内厂、只听当今太后的差遣,朱翊钧别说指挥了,他连内厂是哪些人在负责都不得而知。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大明的言官、御史们早已堕落为党派间互相攻伐的工具,如果特务机构再不受朱翊钧的掌控,朱翊钧就真的成了瞎子和聋子,一辈子只能听见大臣们想让他听见的声音。 老妪和大汉曾是东厂的成员,他们和一些幸运儿侥幸逃过了内厂对东厂的清算流落民间,又做回之前打家劫舍、坑蒙拐骗的勾当,直到两年前有一位公公把他们这些孤魂野鬼又聚了起来。 他们对给一个太监卖命没什么兴趣,但如果这个太监背后是当今圣上、那很多事情就有得聊了。 祝子辉听到“东厂”的名号不禁浑身一阵恶寒,两厂一卫在民间的名声差到令人发指,连不懂事的小孩听到了他们的名号都吓得不敢哭泣。 燕京曾有一段时间禁止百姓聚众饮酒,有四个平民躲在密室里偷偷饮酒,其中一人喝醉了酒、当成大骂东厂厂公,其他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结果东厂的探子们破门而入、将四人捉到东厂厂公面前,当着另外三人的面活活把骂人的百姓拨皮抽筋,活下来的三人也被吓成了只会胡言乱语的疯子。 “将军居然会和你们这种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告辞。” 祝子辉又是厌恶又是忌惮地甩甩手,今天真是有够倒霉的,遇到东厂的狗比办喜事出门遇到哭丧的还晦气,回去赶紧给关老爷上柱香拜一拜。 “你要走了吗?” 听见祝子辉要走,被他一路保护到现在的小姑娘突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祝子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神情复杂地冲小姑娘点了点头。 “任务完成了,我得回到将军身边。” 小姑娘定定地盯着祝子辉看了一会儿,把他的样子刻在了自己的记忆中,不管是出于职责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祝子辉这一路上很照顾她,这是个好人,自己应该想办法报答他。 “我叫刑巧如,你叫什么名字?” “祝子辉,放心好了,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能把你保护得很好。” 祝子辉斜着眼睛覰了路旁的大汉和老妪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冲刑巧如摆摆手就直接带人离开。 赶车的大汉无谓地笑了笑,若是平时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傲气,他免不得要试试对方的颈骨是不是也和他人一样硬。 但宫里的公公派他们来接人时吩咐过了:天子这些年往宫里偷运的大多是零食、书籍、至多是一些“不明身份”的大臣,但往宫里接女人这还是第一次,接人的时候一定要客气点。 越是和皇权接近的人就越是要小心对待、容貌上乘的女人就更要小心,别看刑巧如今年也就十二三岁,大明还有位喜欢大自己十七岁女子的天子呢,出个喜欢这种风格的天子也不足为奇。 见刑巧如还在盯着祝子辉消失的方向发愣,大汉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恭敬地递出一块黑布。 “委屈主子了,但按规矩、您得把这个戴上。” 相比锦衣卫和冯保的内厂,现在的东厂几乎把自己的资源、情报丢了个干干净净,就连人手都只剩下了大汉和老妪这种孤魂野鬼,只能说是还勉强吊着一口气。 朱翊钧能给他们海量的白银和一定情报,但除此以外暂时就没有别的支持了,老妪和大汉费尽心血才让这个情报网在燕京初具规模。 现在的东厂最需要的就是低调,要尽量避免把自己暴露在内厂或是锦衣卫的视野中,否则就别说什么重建东厂荣光,朱翊钧今晚就得把这些孤魂野鬼全给灭口了。 “主子你是叫我?我不是什么主子。” 刑巧如好奇地指指自己又迅速摇头,她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从来没人叫过她“小姐”、“主子”什么的,她不认为这种高人一等的字眼会和自己产生什么联系。 “您是皇上身边的人、自然就是主子了,还请主子移步到另一驾马车上。” 大汉理所当然地冲刑巧如笑了笑,能被天子特地召见的人绝不简单,态度恭敬些准没错。 似乎不是很习惯被别人这么恭敬地对待,刑巧如谨慎地点点小脑袋想要下车,结果祝子辉给她找来的马车太高,小姑娘坐在边沿晃悠着小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往下跳。 大汉见状毫不犹豫地跪下去贡献出自己宽阔的后背、示意刑巧如踩着自己的后背下马。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下来的” 他这一跪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刑巧如慌乱之下一个踉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顾不上自己有些扭到的脚踝就涨红着小脸冲大汉连连摆手,甚至不敢站在跪着的大汉面前。 大汉无声地笑了笑,他大概猜出这位主子是个什么出身了,不仅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看样子平时身边就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不知道天子为什么会对这种女子感兴趣。 大汉带着手下护送着刑巧如远去,看着茶摊的老妪收起牛皮软鞭又擦起了手里的茶盏,一个老眼昏花的枯朽老妪和一个不起眼的茶摊静静地立在通往燕京的官道旁,等待着下一位客人的光临。 刑巧如的眼睛被黑布蒙着、耳朵里也塞上了棉花,但她还是能隐约听到耳边嘈杂的市井声音,只是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一段漫长而令人不安的寂静过后,细微的尖细嗓音在她面前响起。 “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 一双光洁柔软、蛇一样有些阴冷的胖手解开了刑巧如的眼罩和耳塞,对方似乎特意调节了室内的光照,刑巧如眯眯眼睛就适应了周围的亮度。 一个面容和善、身穿红色长袍的太监被一群宫女簇拥在中央,他笑得非常热情、甚至有些谄媚,刑巧如不知所措地冲他点点头,她留心到周围的宫女似乎都很害怕这个和善的太监。 费瑛看看刑巧如、脸上谄媚的笑容也不禁一僵,小姑娘长得挺清秀,可这年纪也太小了 看这样子今年顶多能有个十二三岁,原来皇上好这一口,难怪从来不碰太后往乾清宫塞的宫女,看来是年纪还不够小啊。 费瑛在心里默默把朱翊钧的“癖好”记下,他面上和善的笑容不变,轻轻一拍手、四周等候已久的宫女就把不知所措的刑巧如给架了起来。 “先让这些人给姑娘梳洗打扮一番,皇上在隔壁歇息、奴婢等会儿就带您过去。” 第150章 刑巧如 乾清宫的寝殿里,朱翊钧在书桌前愁眉紧锁,悬赏令、捕倭队、提前调兵剿灭熊野源内,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将张居正原本的谋划全盘打乱,那很多细节就需要重新商榷了。 他倒不完全是被朴仁勇那帮狗杂碎气昏了头,只是朴仁勇那种级别的倭寇战斗力太差了,顶多去袭击一些防守薄弱、没有强大宗族势力的村庄,这样完全起不到朱翊钧和张居正期望的效果。 流窜的倭寇规模必须要大,最好是在正面战场上被击溃、成建制地带着武器跑路的大股倭寇,这样他们才有真正冲击地方秩序的能力。 张居正有一点没有说错:必须让倭寇们四处流窜、烧杀抢掠。否则便无从打破南直隶上百年来稳固的“宗族——宗教——士绅”生态系统。 大明毕竟是传统的中原帝国,除了大秦和西汉,中原帝国拿地方士绅一般都没有太好的办法,大明几代帝王最终也没能解决了南直隶和江浙那帮抗税的地主,张居正都得绕着这帮地头蛇走。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曾想过直接派太监过去监督征税,地方上也有徐民式这种能臣意图改革税制,但这些尝试无一例外、全都被激烈抵抗的南方士绅们破坏了。 派过去的钦差和太监们都被一帮不知从哪来的“义民”吊死,朝廷往往只能追究几个木匠、农民的责任,不仅起不到改革的效果、还平白让自己背上了“苛政残民”的骂名。 只有让南直隶的一潭死水乱起来,朝廷才能借着抗倭安民的大义浑水摸鱼,大明现在面临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必须打碎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去死才能让这个王朝延续下去。 朱翊钧正仔细检查着自己接下来的谋划,费瑛突然指挥着宫女们抬着一个卷起来的被子进入寝殿。 费瑛以前从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朱翊钧,朱翊钧猝不及防之下连忙将手里的文书随手塞到了题本堆里,再抬起头时、费瑛已经把那些宫女给赶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一床奇怪的被子。 两人相视无言,朱翊钧看看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子,又看看一脸骄傲、几乎是在邀功的费瑛,一时间居然连费瑛擅闯寝殿的事情都给忘了。 “费瑛,朕不是让你把人带过来吗?这床被子是个什么情况?” “这不就是吗?奴婢听说那前朝的宫里都是这样的,这第一次侍寝的妃子啊,都要梳洗完毕、沐浴熏香后再裹进被子里给您送过来” 费瑛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他为了能在第一次安排妃子侍寝时就给朱翊钧留下好印象可是下了不少苦功,不仅请教了许多之前侍奉隆庆爷的太监,还特地参考了一些前朝秘闻,可谓是兼顾了实用性与想象力。 朱翊钧顿时就被费瑛气笑了,先不说你这个龌龊的思想,人家用被子裹妃子好歹还给留个透气的口,你这捂得严严实实地是想闷死她吗? “混账!朕找她有要紧的正事、不是找她来侍寝的!在你眼里朕就是这种人渣吗?而且你有没有考虑过她会被闷死?这人都没动静了,赶紧给朕把被子解开!” “里面这位姑娘可没穿衣服,奴婢来解开不合适?” 费瑛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伺候了朱翊钧十几年、是天底下最了解朱翊钧性格的,如果他今天把被子掀开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但凡朱翊钧日后对这个小姑娘有了一点感情、他都会死得相当难看。 “这你叫个宫女进来啊?” “额,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被奴婢赶走了,等她们过来是不是就有点晚了?” 朱翊钧一下就被费瑛给整不会了,你说费瑛缺心眼、他方方面面考虑得还都挺周到;可你要说他聪明,费瑛今天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脸上了。 见自己似乎把朱翊钧的心思揣摩错了方向,费瑛立刻献宝似地把一套水蓝色宫装呈了上来。 “没事儿,考虑到皇上您可能会喜欢脱的这个过程,奴才连备用的宫装都给您备好了,大小和尺寸正合适,还是皇上最中意的水蓝色。” “这不是脱不脱的问题!你给她穿上不对,你立刻给朕出去!” 眼看着被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弱了,朱翊钧抓过衣服、一脚把费瑛给踹了出去,随后自己捏着被子的一角犹豫了半天也没敢掀开。 “今晚零食怎么还没来你终于决定走上犯罪的道路了吗?” 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雨的身形突然在空中浮现,她扫了朱翊钧手里的被子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起来,宛如看到了什么犯罪现场。 朱翊钧看到了救星一样把怀里的宫装塞到雨的怀里,虽然不知道雨在一边看了他多久的笑话,但不得不说她的出现真是太及时了。 “你来得正好,来,帮我把这件衣服给被子里的小姑娘换上。” “我能理解你作为青少年的悸动,但人不能、起码不应该噗哈哈哈哈!看看你平时都给人什么印象,费瑛居然会以为你对她感兴趣哎!” 雨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朱翊钧的肩膀、以母亲看不孝子的痛惜目光看了过来,然而这副严肃的神情没能维持多久就彻底破防了。 雨抱着衣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朱翊钧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催促她赶紧给刑巧如把衣服换上。 “你这家伙到底躲在旁边看多久了赶紧给人家换上!” “好啦好啦,真是没情趣的家伙咦?掀不开?” 雨又尝试着掀了掀被子,结果被子里的刑巧如拽得更紧了,宁愿自己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愿意让雨把被子掀开。 刑巧如完全没有搞懂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原本以为沐浴焚香是拜见天子的礼仪,谁知道那些宫女把她洗干净以后不给衣服穿、卷卷就把她塞进被子里给扛过来了。 她刚刚在被子里被闷晕了,直到朱翊钧稍微掀开一个角才清醒过来,雨尝试着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刑巧如几乎是本能地死死拽住被子、说什么都不让雨掀开。 第151章 幕后操纵者 雨又尝试了几次试图强行把被子拽开,但刑巧如在里面死死地把被子扯住不让她拽开,雨折腾了半天还是没能成功,只能很不爽地踢了朱翊钧小腿一脚。 “啧,快想想办法啊皇帝陛下,比如用你精妙的话术让她觉得能献身给皇帝是莫大的荣幸,然后乖乖把裸体露出来什么的。” “你最近的思想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朱翊钧不禁以手抚额,他严重怀疑雨这家伙最近接触了些不好的思想,怪话说得越来越多了,他清了清嗓子,尽力找到哄清儿和信奈时温柔到令人发腻的声线。 “这里面有一点误会,还记得吗?朕就是那个人让你见的天子,我的眼睛是闭上的,你一直待在里面的话可称不上是见面啊。” 好熟悉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刑巧如惊地浑身一颤,抓着被子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她敢肯定自己在其他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 刑巧如救下自己的朱翊钧印象极深,而且六年时间过去、祝广昌这具躯体早已被高度同化,除了身份和修行的武功不同之外几乎毫无区别,要是有人能同时认识这两人一定会大为震惊。 这实际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幸好“祝广昌”和“田中庄司”两个小号都接触不到什么有资格面圣的贵人,之后还得想办法解决这个弊端。 “你原来还能用这么恶心的声线说话吗?第一次见。” “少废话、趁现在!” 刑巧如因为那个过于熟悉的声音愣了片刻,雨趁机一手遮住朱翊钧的双眼、一手掀开了裹住刑巧如的被子,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用法术一个响指把衣服套了上去。 “不、不要看” 外界微凉的空气打在刑巧如赤裸的洁白身躯上,刑巧如的脑海里“轰”地变成一片空白,她把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试图用手遮挡,然而手贴在肌肤上却传来了布匹的触感。 刑巧如呆呆地上下摸摸自己,确实是柔软丝滑的绸布触感、而且布料相当上乘,她明明记得自己被塞进去的时候一件衣服也没穿啊?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身衣服很好看啊?不喜欢的话我再让他们给你换一件。” 朱翊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微笑地夸赞了刑巧如的衣装,凭良心来说确实蛮好看的,虽然比不上信奈和清儿,但也是小家碧玉、别有一番文静和可爱,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明明自己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套水蓝色的宫装,但朱翊钧的目光扫过时,刑巧如还是跟被火烫了一下一样缩紧身体,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不是的,他们之前明明” 刑巧如急得手舞足蹈、结巴着想说明现在的情况,刚刚抬起头,一张异常熟悉的温润面庞映入眼帘,刑巧如的眼眶瞬间红润起来。 “你是那个黑色的大哥哥!祝子辉没有骗我,你真的在紫禁城里等着我!” 刑巧如脸上所有的紧张和惶恐突然一扫而尽,她欢呼着跃入朱翊钧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畏惧和恐慌全都发泄了出来。 朱翊钧的出场方式算不上多友善,甚至称得上是凶恶狰狞、险些把刑巧如也一并击杀,但有了那些恐怖的经历,狰狞凶恶的“黑甲将军”也许更能给刑巧如安全感也说不定。 毕竟“黑甲将军”可比那些坏人凶恶地多了,只要待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 朱翊钧被她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想到刑巧如能一下把自己和祝广昌联系在一起,私自向他人透露金手指可是会被系统变成白痴的!要不是雨保证过不会有风险,朱翊钧是绝不会冒险与刑巧如见面的。 朱翊钧一脸惊恐地扭头看向一旁嗑瓜子的雨,雨不屑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这家伙胆子也太小了,她保证过没事就一定不会出事,她在大事上可是很靠谱的。 按照“第二人生”的系统规定,朱翊钧不能主动向任何人透露他金手指的内容,但刑巧如完全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猜到的,朱翊钧没有主动泄漏过任何信息,因此系统判定他没有违规。 心神稍定,朱翊钧立刻娴熟地把刑巧如安抚下来开始询问倭寇入侵的具体细节,其中一个细节显得格外细思极恐。 “你说那些倭寇里有潮州人?而且他们在搜寻地图?” 朱翊钧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为祸大明的倭寇一般分成两种:受日本大名资助、来大名抢劫的浪人;实在活不下去,被迫落草为寇的本土倭寇。 之前被朱翊钧剿灭的朴仁勇等人就是典型的外来倭寇,这帮人异常残暴贪婪、就是群单纯的人渣,绕过大明水师随便在哪里登陆后就放开了烧杀抢掠。 这种倭寇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群满脑子杀人、抢劫的土匪而已,找到他们在沿海的藏身点就能将其一网打尽,属于简单的军事问题和治安问题。 而本土破产渔民组成的倭寇则复杂地多,他们的目标是商队、盐场、粮仓等有价值的目标,很少、甚至从不对普通百姓下手,只在自己熟悉的区域流动作案。 这种倭寇就极其难剿,他们与沿海许多村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些村镇充当着倭寇们的销赃处、补给点和藏身处,官府组织的围剿还会被附近村民主动透露给他们,官府在情报上处于绝对的劣势。 这两种倭寇很少合流,顶多是做大做强了的本土倭寇招募日本浪人作为打手,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五峰船主”就很喜欢玩这一手。 而东海上的那群倭寇显然以熊野源内、这个彻头彻尾的日本海贼为主,这是相当罕见的事情,一定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见朱翊钧摩挲着下巴沉默良久,刑巧如忐忑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她已经尽力想起最多的细节了。 “抱歉,我只记得这些了有帮到你吗?” “帮大忙了,没有你的话我该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表情太过严肃的朱翊钧立刻换上一副温润的笑容,能得到这些信息就已经足够了,刑巧如的话印证了他心中很多猜想。 “将军我这么叫你你不会生气?毕竟他们都是这样叫你的 你说我来了京城就能见到你、还能给家人报仇,这是真的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先不急,一路从南直隶赶到燕京来辛苦你了” 朱翊钧温和的态度给了刑巧如很大的信心,她立刻把自己的担忧和疑惑全问了出来,一双莹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朱翊钧。 面对刑巧如连珠炮似的发问,朱翊钧笑呵呵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以示安慰,莫名的安心和温暖从头顶那只大手上传来,刑巧如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确还需要刑巧如接下来配合自己演一出戏,但不是现在,刑巧如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和培训,而另一位演员眼下还没有进京。 第152章 选妃 大明的东海上风起云涌,倭寇们一反常态的大规模聚集已经引起了沿海官府的水师的警觉,离熊野源内发动总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朱翊钧控制着祝广昌带清儿去勘探地形、发动武林侠客,这时候再等朝廷派锦衣卫和斥候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最好是朱翊钧把一切准备妥当,张维贤带兵一过来就有完整的情报信息。 田中庄司则带着信奈乘小船混入了倭寇阵营,信奈凭借“织田少主”的身份和个人魅力成功诱降了倭寇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此人将会成为此次抗倭战役的关键角色。 刑巧如被费瑛藏了起来,她现在的情绪和精神状态还很不稳定,幸好朱翊钧有当初哄清儿的经验、现在再哄刑巧如算是熟门熟路,再过段日子就能领小丫头去自己为她准备的舞台上了。 所有事情都在按朱翊钧预想的方向进行,除了今天一早突然造访的太后以外。 “选妃?怎么这么突然,之前完全没人跟朕提起过啊?” 朱翊钧一脸诧异地看着太后,选妃可不是什么“地方官把美女进献上来”的小事,而是覆盖整个大明的政治活动,要大赦天下、蠲免拖欠税赋的那种盛事。 天子要选妃、整个天下都要在一段时间内禁止婚娶,地方上的官员选拔出本地清白未婚、出身干净、样貌端庄的女子进宫选秀,然后还有入宫审查、天子和太后面试等诸多环节。 为了防止天子暗弱时发生外戚干政,大明的皇后一般都出身小门小户、也没有过多的兄弟宗亲,这就更显出在天下普选妃子的重要性,朝廷上上下下都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应付。 这是一套极为复杂而宏大的流程,要是这么大的动作、朱翊钧在燕京布置的情报网都没有一点察觉,那他还是趁早把那帮东厂的废物赶走算了。 “嚷嚷什么?不是那种正式的选妃,哀家只是把燕京城里有这个意向的权贵们叫过来了而已,这次选妃也不涉及皇后之位,用不着想那么多。” 太后淡定地抿了口茶水,朱翊钧却越发警觉了起来,太后在女色这块向来是对他严防死守,今天怎么突然主动张罗着要给他纳妃子了? 被朱翊钧警惕的眼神看烦了,太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干嘛这么看着哀家?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再过几年就要亲政,总不能在朝堂上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还是母后想的周全。” 朱翊钧顿时了然地点点头,照常理来说、大明的太子在登基之前是会有一批太子属臣的,比如隆庆帝在登基前就有张居正和高拱为他讲课,隆庆帝一登基就立刻重用二人。 奈何朱翊钧的父亲——隆庆皇帝死得太早,朱翊钧登基的时候年仅十岁,他还没跟自己的太子属臣们交流交流感情就直接登基了,身边十分缺乏堪用的大臣,直接亲政的话得被那帮老狐狸欺负死。 “这只是次小规模的选秀,选上十几个填一填后宫就行了,不然这偌大的紫禁城里都是些前朝的旧人、实在是冷清了些。” “说起来、母后对这次选秀有什么提示吗?类似于哪家的姑娘必须最好是选中那种。” “今天怎么这么懂事了?” 太后惊讶地挑起眉毛,她的确是有这个想法、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出来,没想到朱翊钧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朱翊钧倒是波澜不惊地接过了太后早就准备好的画像,既然当了皇帝,他就没有过“婚姻自由”这种幼稚的想法,收谁当妃子还不是收啊,无非是多收几个呗。 随手翻了翻太后准备的画册,朱翊钧皱着眉头嘟囔了两句。 “这几个看上去年纪是不是太小了点啊,一个个身上没二两肉” “年纪太小?那你喜欢几岁的?” 太后立刻警觉了起来,她在考虑朱翊钧的教育问题时就担心过这点,没想到最让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说皇上喜欢什么女人是他自己的事,但大明的皇帝们喜欢的“御姐”年纪实在太大了点,已经大到会影响生育的地步了,大明末期越发严重的绝嗣事件就与这个脱不了关系。 嘉靖爷就是因为正德爷一脉绝嗣才当上的天子,到了天启皇帝时代甚至来了出“兄终弟及”,而子嗣稀少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皇朝衰落的征兆之一,太后不能不担心朱翊钧走上父辈们的老路。 太后的表情彻底凝重了下来,朱翊钧这个儿子就是她目前最大的心事,然而朱翊钧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仍旧在一旁大放厥词。 “怎么也得二十出头?得比朕大上几岁?” “那哀家直接给你选生过孩子、知道怎么伺候男人的呗?是不是有姐妹的那种最好?” “啊这?这貌似过不了宫里验身的环节?而且传出去也太难听了,不行不行。” 朱翊钧的头顿时跟拨浪鼓似地摇了起来,他可是一国之君、要为天下人做表率的,带头搞这一套像什么话? 太后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朱翊钧虽然xp不太健康,但作为一位天子的操守和底线还是有的…… “宫里不是有世宗皇帝留下的道观吗?不如母后让她们以带发修行的名义进宫、朕晚上再偷偷过去,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昏君该干什么你真是熟门熟路啊但凡哀家还能喘气、这种事情你就想也不要想。 哀家知道你是个有心气、有本事的皇帝,张先生对你的评价也很高,但起码的规矩和体统是不能乱的,选妃七天之后举行,你给哀家仔细着点!”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用力点了点朱翊钧的额头,要不是朱翊钧长大了、还是个皇帝,她现在就打得这臭小子满地乱爬!这都跟谁学的毛病 天子的第一批嫔妃尤为重要,进宫越早、就越可能受到皇帝的宠爱甚至诞下子嗣,这是一个延续家族富贵的良好机会。 张居正这样的文官固然权势滔天,但权势的传承一直是困扰着他们的一个难题,财富好说,能在大明爬到高位、店铺和田地这种东西根本就不会缺,可儿子能当什么官就是文官们不能控制的了。 与皇室联姻虽然不是最理想的选项,但作为备用措施也是极好的,朝中应该有不少大臣会把自己其中一个女儿送进宫来碰碰运气。 也就是说,如果七天之后紫禁城内有什么大事发生,恐怕一天之内就会在整个燕京城传得人尽皆知,这是个释放政治信号的好机会。 虽然与朱翊钧最初的计划不符,但这个机会显然比朱翊钧自己的谋划好上不少,现在就只等嘉兴县的那个倒霉鬼就位了。 第153章 姜正轩 嘉兴县县衙中,嘉兴县令姜正轩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默然垂首,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们分立两旁,蓝灰色衣衫的太监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手中杏黄的圣旨。 “嘉兴县令姜正轩,先有鼓动千户刘栋出兵浪战招致大败、以至地方震动;后有不经旨意私自开仓放粮,目无王法、邀买人心” 传旨太监每说一句话、姜正轩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的嘴唇蠕动两下、最后又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能把头更深地垂了下去。 他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绝无半点私欲。但规矩就是规矩,为官者违反了朝廷的法度就是罪臣、这是无可辩驳的, 姜正轩平静地跪伏在地上,太监尖细的嗓音在他耳里越升越高、最后近乎于一种高频率的蜂鸣,他的思绪渐渐飘得很远,直到朴仁勇炸开嘉兴河堤的那天。 朴仁勇为了伏击明军炸开了嘉兴的河堤,汹涌而出的河水直接把附近百姓聚集的村落全给淹了。 有多少百姓死在这次决堤事件中自不必说,居住在附近村庄的百姓欲哭无泪,他们的田地和房屋都被大水冲毁,连储存粮食的地窖和粮仓都没了,只能被迫拖家带口地进县城等官府救济。 嘉兴的粮商见状立刻开始囤积居奇,不等嘉兴从临县购入粮食,嘉兴县的粮价已经在两天之内涨了整整三倍。 粮商们还恶意买通了临近的关隘和巡漕御史,嘉兴县从其他地区购买粮食的渠道被卡死,算是绝了嘉兴县令姜正轩从外界购粮赈灾的想法。 越来越多的饥民聚集在嘉兴县城,无声的愤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饥民们空洞绝望的眼睛里酝酿出了些危险的东西,一身白衣、身上有熏香气息的可疑人物出现在了人群里,一切都在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整个嘉兴县的官吏们都火燎屁股似地聚集起来商议对策,与常人认为的汉民温顺可欺不同,这些官吏们可是最知道饿疯了的饥民会做出什么事的。 有明一朝,从洪武爷到崇祯爷、哪个皇帝不要平定几次大规模民变?饿疯了的饥民冲击县衙和粮仓,砍了县令的脑袋挂旗杆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朝廷毕竟不是带清,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的九族一个个株连过去,朝廷拿这些饥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把他们的首领处理掉、其余人赶回家种田了事。 为了防止地方官借口赈灾搞贪污腐败、平时就把粮仓里救命用的粮食给倒卖了,对于开仓放粮的相关手续审批非常严格,一套流程走下来起步就是一个月、甚至更久。 但这样以来贪腐是避免了,可等地方官老老实实地把开仓放粮的手续跑完、灾民早就饿死了个球的,这时候发的就不是赈灾粮、而是抚恤了。 开仓放粮、锦衣卫上门;不开仓放粮,饿疯了的灾民直接把县令的脑袋砍下来挂旗杆。因此大明的地方官们一个比一个迷信,上任前无不求神拜佛,祈求不要让自己碰到什么天灾人祸。谁让嘉兴县的这帮倒霉鬼碰上了呢? “调兵!立刻调兵!用明晃晃的钢刀去威慑那些饥民和混进来的白莲教徒!” “这个节骨眼上调兵进城、你是嫌嘉兴还不够乱吗?调兵进城就是在逼那些人造反!” “不如发动士绅捐粮捐钱,粮商们手里的粮食跟他们比起来就是个屁。” “杯水车薪,士绅们顶多拿出些粮食意思意思、赚一个善人的名号,他们还等着把百姓饿死了好低价抢购田地呢!” “真他么倒霉,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的辖区” “现在出城还来得及吗不对,出城才危险,到处都是流窜的饥民和倭寇” 嘉兴县的县衙里如同菜市场般热闹,一个个想法被提出、又立刻被否决,官吏们发现自己在天灾人祸面前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现在的嘉兴只有士绅和粮商手里有粮食,士绅自不必说,大明要是能把粮食从士绅嘴里抠出来,那皇太极和李自成早就被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上了,这条路是想都不要想。 粮商们背后也是一个个背景深厚的贵人,藩王、宗亲、勋贵,这些人没什么政治势力,但谁惹到他们都要沾上一身骚。 “开仓放粮。” 嘉兴县令姜正轩平静地坐在主位上,从外界购粮地途径被卡死、士绅们手里的粮食他又抠不出来,那就只能用县衙里的粮食了。 “来不及了,等朝廷的批文下来,我等的人头都在旗杆上风干了” “那点粮食顶个屁用,不过是勉力支撑十余日而已,这离收获的日子还远着呢” 官吏们立刻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先不说跑流程要多久、还来不来得及,嘉兴县的粮仓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粮食,以现在的灾民规模最多能撑上一个月。 “不用等朝廷的批文了,你们现在就去开仓放粮,事后本官会自己向朝廷解释。” 县衙内顿时静了片刻,姜正轩的幕僚急忙拉拉他的袖子让他把话收回去,姜正轩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皓首穷经、寒窗十年不仅仅是为了当官的。 “先有人才有的法,朝廷是为了四民安定、井然有序才顺应人心制定的法度,法度说到底是君父用来引导和保护百姓的、只是工具而已,孔圣人也教导过我们不要只看礼法的末端,仁爱才是要第一考虑的事情。” “大人给他们一条活路,就是不给自己活路啊” 幕僚又是敬佩、又是怒其不争地苦笑一声,朝廷对开仓放粮这种事极为敏感,毕竟天高皇帝远,你这边不经请示直接把赈灾用的储备粮都放出去了,朝廷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拿去干嘛了? 钦差从京城出发到地方,如果是偏远些的区域三四个月就已经过去了,贪官污吏有大把时间去伪造证据糊弄钦差,再查证的难度相当大。 而且恩出自上,你一个县令把朝廷的粮食私自拿去赈济百姓,这不是邀买人心是什么?看来你所图不小啊朋友,锦衣卫的大狱了解一下。 如果这种风气蔓延开来,今后大明恐怕会多出无数被不明不白“赈济”掉的粮食,朝廷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容忍姜正轩今天的行为。 姜正轩是科举正道出身、擅自开仓放粮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了,这很可能就意味着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但姜正轩还是斩钉截铁地站了出来。 “你们立刻开仓放粮、张榜安民,务必维持好这里的秩序;维民,你暂且把县里的公费交给我、还没来得及上交的帑金扣留,本官亲自去他县购粮赈灾。” 第154章 万民送行 宣旨太监看着失魂落魄的姜正轩不禁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姜正轩是个好官,大明朝这样的好官已经不多了。 他担下开仓放粮的责任、开设粥铺稳住了灾民;调动地方财政实力购粮赈灾,亲自跑过去押送粮食,把企图趁机敲诈地方的巡漕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敢再卡住嘉兴县的购粮渠道。 百姓们看到知县亲自押着一车车粮食进城,原本骚动的人心迅速平静了下来,现在嘉兴的局面已经十分稳定,朝廷得以从容地安置难民、恢复生产,这一切都是姜正轩的功劳。 “三法司的人正在调查粮仓和姜大人这次购粮的程序,圣君在位、朝廷是有法度的,绝不会冤枉了姜大人这样的忠良之臣。” 宣旨太监温言安抚了姜正轩一番,他是跟费瑛混的、知道天子压根没打算处置姜正轩,甚至如果姜正轩表现得好、从此就算入了天子的眼,就此平步青云了也说不定。 “多谢公公关怀,姜某一人的官帽能保下这么多百姓,也算是对得起先贤和师长的教诲了。” 然而姜正轩不知道这里面许多门道,他尽力在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不经朝廷审批就开仓放粮、他在大明官场基本上混到头了,首辅张居正最讨厌他这种不守规矩的官员,姜正轩运气不好还得被张居正当成典型从严处理。 宣旨太监点点头也没有过多解释,锦衣卫象征性地给给姜正轩戴上未锁的镣铐,姜正轩这种体面人是不会逃跑的,真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只会平白得罪人。 押送姜正轩进京的队伍一出县衙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嘉兴县各行各业的百姓把县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乌泱泱的人群看到姜正轩手上的镣铐顿时一片哗然。 “我们是来送姜大人一程的,他是个好官!” “天子是最圣明的,谁做了坏事、谁是好人他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姜大人这样的好官都要被押解进京,真是没有道理好讲了” 围住县衙的百姓乱哄哄地吵成了一锅粥,半个时辰前,钦差前来捉拿姜正轩进京问罪的消息突然在人群中流传开来,愤怒的百姓很快就一层层地把县衙围了起来。 姜正轩平日里的清廉、勤政和这些天的努力百姓们都看在眼里,大明有一千多个县令,但能像姜正轩这样为百姓殚精竭虑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连这样的县令都要被抓,朝中一定有小人作祟! 姜正轩鼻头一酸、一股暖流从心底一直涌到眼角,感动地险些当成哭出来,就冲这些百姓愿意聚集起来给他一个犯官送行和求情,他姜正轩的官帽就没有白丢。 宣旨太监看着一个个面露忿怒之色的百姓不禁暗叹一声,政绩和数据可以作假,嘉兴县治下的百姓是不会骗人的,姜正轩三年来的仁政已经深深刻在了百姓们的心中。 “出去跟他们说两句姜大人?不然咱们怕是出不了这县衙了。” 姜正轩低头紧闭湿润的双眼收拾好情绪,过了半晌方才重新找回朝廷命官的威仪。 鼓噪的百姓们看到姜正轩出面、鼓噪的人群里不禁响起一片欢呼,一个德高望重、两鬓苍白的老者走上来紧紧握住姜正轩的双手。 “小老儿向村里的半仙为姜大人求了一卦,他说姜大人此次进京是‘损上益下、损盈益虚、先难后易、量入为出’,是因祸得福的卦象,姜大人平日的付出不会白费的!” “那晚生借老丈吉言了。” 姜正轩无奈地笑了笑,他这次要是想因祸得福、非得有一个比张居正地位还高的人出手才行。 比张居正地位都高、是那位少帝还是太后?这二位平时从不插手朝政,指望他们出手未免太过痴人说梦了。 “千户刘栋、特来送姜大人一程!” 一阵嚣张的狂笑声打破了这温馨的场景,十几匹战马飞驰的声音在人群的后方响起,马上的亲兵们肆无忌惮地挥鞭抽打躲闪不及的百姓。 四周的百姓匆忙躲避,不少人都在混乱中被推搡在地上惨遭踩踏,一时间光是被踩伤的百姓就多达十余人,姜正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再次乱作一团。 刘栋满面春风地大笑着驱马而出,他看姜正轩不爽已经很久了,这家伙几次三番地向御史举报刘栋的部下军纪败坏,还把一个醉酒闹事的亲兵抓起来当众打了板子,这跟打他刘栋的脸有什么区别? 听说锦衣卫那帮阎王来捉姜正轩、刘栋简直比自己得到提拔都高兴,他立刻兴高采烈地带人到嘉兴的棺材铺里抢了几箩筐纸钱。 “姜大人一路走好啊!你让兄弟们有银子赚,兄弟们也不会亏待你啊哈哈哈哈!” 刘栋大笑着抓起一把纸钱抛洒出去,惨白的纸钱漫天飞舞、简直就像在给姜正轩送葬一般。 宣旨太监的脸色有些难看,这地方千户也太嚣张了,这要是往前推个十几年,他今天就让刘栋知道知道什么叫“常伴君王侧,岂无帝王威”! 但宦官们的美好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文官们的天下,刘栋这个千户不是他小小一个宣旨太监能吓住的。 “贼配军。” “哪个混蛋说的!” 不知是哪个看不过去的百姓小声咒骂了一句,刘栋立刻变了脸色、瞪起铜铃一样的眼睛扫视人群,试图找到刚才声音的来源。 周遭百姓不禁畏缩地静默下来,大明的卫所军待遇极差,军饷低、装备差、任务重,平时还得被将军当农奴使唤,最离谱的是朝廷居然还对卫所军的屯田收三倍田税,这还有王法吗? 大家当兵确实是有建功立业、马上报国的梦想,但卫所兵这个待遇实在是太差了,朝廷还轻易不允许脱军籍,很多卫所兵干脆成了披着兵皮的土匪。 刘栋麾下这批卫所兵尤甚,平日里吃拿卡要、欺男霸女都是小事,他们甚至偶尔还化妆成山贼勒索过往商队、掳人妻女上山取乐,嘉兴百姓恨透了他们、却也怕极了这帮王八蛋。 “妈妈的!你覰着个牛眼在瞪谁!” 刘栋找不到骂他的人心里来气,抬手一马鞭打在一旁怒视他的年轻人脸上,年轻人脸上登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只差一寸就要连眼睛都被马鞭抽瞎。 刘栋仍旧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挥鞭抽打,年轻人的白色外衣很快就被抽成了褴褛的布条,刺眼的血红色鞭痕不住往出渗血。 刘栋仍自大声喝骂着把年轻人抽得满地乱滚,直到那个无辜的年轻人惨叫着跌进路边的水沟里,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打马回营,将身后百姓愤怒又畏惧的眼神悉数抛之脑后。 目睹了这一幕的姜正轩暗暗攥紧了拳头,苍白如纸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血色,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回家教书了,但嘉兴的百姓和刘栋告诉了他:现在还远不是休息的时候。 朝廷派钦差和锦衣卫同时来宣旨、而不是直接让锦衣卫把他拷走了事,这说明朝廷还想听一听他姜正轩会说什么,他还有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第155章 风波乍起 “启禀陛下,近来沿海有数个卫所递送题本,称东海上疑似有大规模倭寇聚集,出海捕鱼的渔民多有被杀害劫掠者,地方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内阁和兵部的意思呢?” “把南直隶几个闲置的卫所军向沿海地区调集,从广东调水师加强海上的巡逻,给沿海县令必要时组织地方乡勇的许可。” 朱翊钧面上毫无波澜地点点头、右手颇有规律地在龙椅上点了点,看来百官对东海上聚集的倭寇们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南直隶那些费拉不堪的卫所军是不足以应对此次事件的。 毕竟东海离燕京太远了,内阁只能从总兵们的只言片语上判断局势的严重与否,在熊野源内真的率数万倭寇登陆之前,谁都不敢把这种离谱的消息报告给朝廷。 但朱翊钧从来不会对六部和内阁已经有了定论的事发表意见,因为六部和内阁有一套完整的议事流程,这种议案往往已经经过了十几、甚至几十位官员的反复考量,这些人精很少会提出明显有问题的提案。 没有新的证据就贸然反对是动摇不了百官看法的,反而还会显得朱翊钧不够稳重、也不够相信和尊重大臣,他的威严还没强到可以一瞪眼就让百官俯首帖耳。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同意。 “这件事容后再议,先说嘉兴那件事。” 出列上奏的吕调阳愣了片刻,这可不是当今天子做事的风格,先帝和朱翊钧从来不会否决内阁递上来提案,这在朝堂上已经持续了近十年、已经几乎成为惯例了。 幸好吕调阳也是经验老道的大臣、没有因为这起突发事件乱了阵脚,他仍旧以那副四平八稳的声调继续了今日的早朝。 “嘉兴县令姜正轩,未经朝廷许可便擅自开仓放粮,有邀买人心、图谋不轨之嫌;之前也是此人鼓动千户刘栋出兵招致惨败,嘉兴地方防备几乎崩溃;吏部给出的建议是将他罢官免职。” “传他上朝,朕想听听这个犯官会说些什么。” “这刑部之前没有接到命令,因此没有把人带过来” “姜正轩昨日就已经被押解进京,现在就能上朝拜见陛下。” 吕调阳下意识地想找借口敷衍过去,原本低眉顺目、默然站在队列中的一名御史突然出列朗声应答,百官不由纷纷侧目而视、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敢跟吕阁老唱对台戏。 吕调阳紧紧盯着御史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没记错的话、这个王文素是六年前的那一批进士,跟那个毛君诚一样、是闹事举子们中特别活跃的一批,只是王文素的运气够好、没有被一起赶回老家种田。 王文素留京之后相当低调,平日里深居简出、生活朴素,和从老家带来的几名仆人住在京郊的院落里,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想熬到外放高升的正常京官。 此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在于背景相当干净,年近三十仍未曾迎娶正妻,和燕京任何一位权贵、商贾都没有什么联系,文官们的宴会和诗会也从不参加,只与同年考中进士的几位同年还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不近女色、不贪钱财、人际关系也很干净,什么人能让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 吕调阳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朱翊钧的眼神里多了几丝细思极恐,但愿是他想多了,不然大明的好日子恐怕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朱翊钧斩钉截铁的淡然神情面前、吕调阳最终还是屈服了,他不可能当众质问皇帝,况且这说不定是朱翊钧和张居正说好的,只是没跟他打招呼而已。 原本起得太早而晕晕乎乎的大臣们瞬间精神了起来,吕调阳这个表现明显就是没被通过气的,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敢撅吕调阳的面子,他背后到底是谁? 大明的早朝几乎不会做出什么重要的决策,早朝更类似于是一个流程比较严肃的点卯,大臣们把礼仪和报喜的题本拿出来讲一讲就下朝了事,形式远大于实际意义。 真正的要事会留在午朝,或是皇上直接把相关官员叫到内阁去问询并处理,能拿到早朝来讨论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小事,要不就是早有定论的议案象征性地通知一下百官。 但皇上今天摆出的架势可不太对劲,内阁之前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不起眼的监察御史突然站到了台面上,除了皇上、所有人都是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只有张居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完全没有和他商量过就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并最终成功动摇了这位少帝吗 姜正轩很快便被传唤到了太和殿前,他几乎不敢抬头看清这座金碧辉煌的宏伟殿宇,更不敢侧首迎上身旁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他现在算是理解了“如芒在背”“战战兢兢”这两个词的含义。 不消送他进来的宦官提醒,姜正轩已然非常自觉地尽可能压低身形,分立于大殿两侧的官员他有的认识、有的只在邸报上见过名字,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 一袭白衣的姜正轩与这些绯色长袍的高官们显得格格不入,周围审视的目光几乎堵住他的口鼻、让他不能呼吸,越是远离天子的人,就越会在面圣时被皇权的威严压得不敢动弹。 平日里不要说六部堂官,就算被知府传唤姜正轩也要紧张地束手束脚,他拼命在脑海里默念着为江南百姓准备好的说词,只有在脑海里想着那一张张朴素而充满希望的面孔,他才不会失去说话的勇气。 姜正轩的腿软得厉害,他恨不得现在就跪伏下去匍匐到朱翊钧眼前,但文人的傲气还是让他屏住一口气、硬生生撑到了自己应该跪下的位置,他终于将自己送到了张居正和朱翊钧平静的视线里。 “罪臣姜正轩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56章 均田均役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一回想起今天早朝上姜正轩据理力争、挥斥方遒的那一幕,朱翊钧就脑瓜子生疼,他确实是想把姜正轩当成工具人搞一波大事,为此还暴露了潜伏已久的王文素以求安稳。 但姜正轩搞出来的事太大了,朱翊钧原本以为他是想为自己私自开仓放粮的事据理力争,大不了再为嘉兴百姓争取两年免赋,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到时候他顺口就把嘉兴的税给免了,再借故责骂张居正几句、把“君臣不和”的这出戏码给做完、鱼不就钓上来了? 谁知道姜正轩跪在那里吓得都发抖了、还是决口不为自己辩护,他直接把火烧到了整个江南的士绅们身上,竟然是想要搞均田均役! 均田均役啊那个混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可是历史上终万历一朝都没能解决的大事件! 与大多数人对明朝的印象不同,大明不仅有官绅一体纳粮、理论上来讲士绅也是必须服杂役的。 从制度上来看,大明确实是有官员士子优免税赋和杂役这项规定,但关键词是“优免”而非“免除”,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比如像张居正这样的一品京官,他在理论上可以免除三十名血亲、一千亩农田、三十石粮食的税赋与杂役,超出的部分必须按正常标准缴税服役。 而这三十石的优免也没有那么优渥,大明的杂役分配是根据百姓缴纳税赋的多少来分配的,基本原则是富人和大户多服役,穷人和平民少服、甚至不服杂役,官府按缴税多少详细地把各档次的杂役都列了出来,由满足这些条件的百姓轮流承担杂役。 比如如果张居正本来每年要交四十石的粮食给朝廷,这三十石的优免不意味着他就可以只交十石粮食,而是让他需要服的杂役从四十石那一档变成十石那一档。 这样一来如果张居正本来需要负责接待过往官员,那他经过优免之后就只需要给朝廷看一个月的仓库了,但该交的四十石税赋还是一文钱不能少。 张居正能庇护的三十名血亲也是同理,他们还是得一文不少地给官府缴税,但杂役就可以被大大减少,反正朝廷本来就只收百分之三的田税,能把杂役免掉百姓就非常高兴了。 这套制度设计之初的立意是很好的,但奈何但凡是由人来执行的制度,最终就一定会被复杂的人性所裹挟,最后成为食利阶层剥削人民的工具之一。 比如某告老还乡的前任内阁首辅徐阶,他名下的田产以万计数、托庇于他的农民更是不计其数,这就严重超出了朝廷规定的额度。 但徐阶告老还乡了、他的学生张居正还在内阁当首辅呢,徐阶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就算是告老还乡了也能靠往日的余威轻易拿捏一个知府。 负责分配杂役的官员连七品都不到、就是个鼻屎一样大的小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让徐阶来缴税服劳役,怕是刚进徐府的大门就得让仆人给丢出去。 然而杂役总归要有人来服、朝廷的税赋更是一文钱也不能少,地方官就只好咬牙把这些权贵的份额摊派下去,把本应由权贵承担的杂役大头摊到了普通百姓头上。 比如押解粮食进京,这种本应由士绅大户承担的杂役被摊派到了普通富农的头上,被分配到这项杂役的百姓十之八九会惨遭破产,为了躲避严苛的杂役,百姓必须将土地投献给有功名的士绅。 这几乎成为了比“土地兼并”更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毕竟这是个讲宗亲、邻里的古代,地主们不可能直接派人打杀了自耕农抢夺田地,那是藩王们才干的事,士绅老爷们还是要讲究一个体面。 他们必须等待一场灾难,一场把自耕农们逼得不得不把自己卖身给士绅老爷们的灾难。 而杂役就起到了这样一个效果,它极大地加速了自耕农和富农的破产速度,逼得很多人不得不将土地投献到有功名的士绅老爷名下,朝廷掌握的纳税服役人口也因此稳步降低。 如果这都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那就让我们换个说法:经过百余年的安定繁荣和休养生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户口数不仅没有增多,反而还不如刚刚经历了元末战乱的洪武年间! 这本来是朱翊钧准备留到自己羽翼丰满、大势已成之时再进行的大工程,不过既然姜正轩提出来了、时机又这么恰到好处,那就干!趁着张居正这位国宝级的首辅还年富力强,尽可能把大明的顽疾给解决掉一部分。 历史上有一位叫“徐民式”的官员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士绅们的反抗极为剧烈,轻则“义民”暴动袭杀官差,重则勾结倭寇、盗匪、乃至白莲教徒掀起暴乱,江南地区的改革根本无法推行下去。 这是因为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起过改革的心思,但所有人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因为江南该收的税还是能收上来,需要的劳役总还是能凑齐,这个问题还没严重到不得不出重拳的地步。 所以朱翊钧要让问题在可控的范围内急速恶化,大明正在一片繁荣中悄然走上下坡路,朱翊钧要做的就是猛踩一脚油门,让所有人都不能再装聋作哑,趁大明这辆车还能抢救的时候尽力做点什么。 根据朱翊钧和张居正之前对江浙的成功经验,他们首先要让这个问题瞬间恶化、恶化到所有人都意识到必须要请朝廷出重拳的程度,但又要保证这种恶化不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然后就是明面上解决问题、实则包藏私货,当江浙的盗匪和民乱平息下来时,数万京营和国子监的学生们早已根植于江浙,朝廷已然把触手伸到了士绅们的自留地中。 士绅们这时候再想闹事,就要面临京营的暴力镇压、他们原本的作用也有大批国子监学生随时顶替上去,倒要看看这帮士绅的骨头有没有朝廷的钢刀硬! 启元朝的大明很糟糕、但又没那么糟糕,只要朝廷有足够的决心、它还是能在直隶和江南地区强制推行任何朝廷希望的政策,只要做好应对长期、大规模叛乱的准备就好,就当练兵了。 在这件事情上、朱翊钧仍旧需要张居正这位强力的首辅协助,只是朱翊钧这次不能再为张居正站台了,为了能让“君臣不和”的戏码演得更真实,他很可能还要站在张居正的对立面。 至于这场“君臣不和”的戏码,那就要用来解决启元朝另一个致命的政治问题了。 第157章 加派征倭饷 “要加派征倭饷?还是现在?” 南京户部尚书于庆海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费瑛,有些不能理解费瑛带来的旨意,反反复复凑过去看了好几遍才敢确信眼前这个死太监没有假传圣旨。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南直隶本就遭了大股倭寇的入侵,境内的白莲教徒和山贼盗匪也趁乱活跃了起来,东海上现在还聚集着数量不明的大股倭寇呢,你现在加派征倭饷还是个人吗? 这就好比后世某地发生特大地震,政府支援的队伍还没派过去呢、收税的先来了,这放在哪朝哪代都不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吵吵什么?你身为朝廷官员就不能体谅一下朝廷的难处吗?要抗倭,朝廷就得从天下各地调集精兵猛将? 动员这么多士兵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于大人也知道、这两年朝廷的银子都是紧着九边用的,实在抽不出多余的钱粮,那就只好一边发兵支援、一边派咱家来督收钱粮了。” 费瑛气定神闲的一番话语说得于庆海哑口无言,朝廷拖欠军饷已经几乎成为惯例了,朝廷这些年多出来的进项都被张居正用来改组京营了,补发欠饷这种事暂时不在内阁的考虑范围之内。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朝廷要是仍旧不发下钱粮、调动明军的确是没什么问题,但指望他们打仗就属实有些扯蛋了,因此费瑛这番话听上去也并不是完全不合理。 “不知朝廷准备派哪支劲旅前来剿灭倭寇?” “放心、绝对的天下精锐!英国公嫡子张维贤会亲率五万京营来支援的!” “那还不如就近让浙兵来呢” 费瑛大包大揽地拍拍胸脯,于庆海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先不说京营那帮大爷能不能剿除倭寇,这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 六年前南直隶的盗匪是剿干净了,但京营那帮大爷直接赖着不走了!没收的田地充当屯田的卫所,还在各个交通要道上设卡收税,这还不如让土匪继续到处祸祸呢! 听到于庆海的小声嘟囔,费瑛立刻就冷笑着阴阳怪气了起来。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朝廷没给过你们机会吗?几个千户所去剿几十人的倭寇被打得大败亏输,累计战死的士兵都有三千多人了!你们解决得了倭寇吗?” 刘栋的英雄事迹成功吸引了南直隶大量卫所效仿,一个个将军拉着部队临阵放三箭扭头就跑,倭寇的影子都不一定见没见着,反正战损是哗哗往上报。 结果最后统计数据一看,南直隶的卫所军一共也没杀十几个倭寇,自己的卫所兵倒是被几十个倭寇砍死了三千多,丢失的军械更是不计其数。 就这十几个斩获还是朴仁勇习以为常没有防备,被不讲武德的明军三轮真箭给射出来的。 就浙兵这个表现,于庆海实在是不好意思腆着个脸说浙兵能自己解决,只好苦着个脸领了朝廷的旨意,回身动员南京户部的大小官员们准备征收征倭饷。 明朝的行政区划相当具有特色,元朝的布政司体系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保留,北直隶、江浙、南直隶等核心的膏腴之地则不设布政司,燕京会直接管辖地方巡抚和知府。 朱棣迁都燕京后深感路途遥远、朝廷不能很好地掌控江南这块膏腴之地,便给了应天府相当大的职权和管辖范围,这就是颇具大明特色的“两京制”。 南京此时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省会城市,它还是朝廷沟通南北、协调从北直隶到江浙地区的重要枢纽,朝廷起码有一半的钱粮都要经过南京转运至燕京。 就算论政治地位,南京不仅有正儿八经的六部,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这些言官和京官一样、对天下任何大事都可以直接上疏天子,就政治地位而言是极为超然的。 因此费瑛领了圣旨以后没有跑去找南直隶巡抚,而是带着大批有收税经验宦官一路坐船跑到了南京,熊野源内此时已经带人在沿海登陆了,想征税的话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费瑛背着双手缓缓踱步、努力模仿着脑海中朱翊钧那副淡然威严的神情,他从宫里带来的宦官们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他们的恭顺让费瑛逐渐镇定了下来。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外差交给自己,要是搞砸了、恐怕也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这次差事不仅得办好、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好啦,诸位也是明白人、都知道皇上派咱们来是干嘛的,有什么小心思的都给咱家收一收,要是误了皇差、你们一个个小命不保!” “费公公放心,奴婢们都是知道分寸的,一定不会让公公难做。” “是啊是啊,这南直隶的士绅不好惹、我们都是知道的,一定尽可能低调地把税给收上来。” 听费瑛训话的宦官们立刻讨好地笑了笑,规矩他们都懂,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皇上就会拿他们的脑袋给对方一个交代;办不好皇差就滚去凤阳守皇陵。 这次收税是既要把差事办好了,又要紧着南直隶的软柿子捏,还得注意不要把软柿子给捏爆了、引发大规模的民乱出来。 费瑛冷笑着覰了宦官们一眼,常理来说是这样的,可天意难测、圣上的心思怎么是你们一帮奴婢能猜到的?朱翊钧这次就是让宦官们来把软柿子给捏爆的! “错!谁让你们收敛了?都给我放肆地收!怎么丧尽天良、怎么欺压良善就怎么来!” 听费瑛训话的宦官们都惊呆了,虽然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干活的,但把实话这么嚣张地说出来、你费瑛还是大明宦官第一人。 “那个不知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 费瑛嚣张的神情瞬间一滞,他总不能说这是朱翊钧吩咐下来的?虽说这是句实话,但朱翊钧要是知道费瑛散播这种消息非得把他皮扒了! 费瑛张口结舌地嗫喏了半天也没想出合理的说词,索性恼羞成怒地狠狠给了发问那人一个大耳贴子,直接把那个倒霉鬼扇地扑倒在地上,费瑛还仍旧不解气地冲上去狠狠踹了几脚。 “该死的东西!咱家在这儿训话你也敢多嘴!” 众宦官顿时了然,不就是皇上年幼尚未亲政、没多少人给你费瑛送好处嘛?费公公这是平日里太过低调、素狠了,想趁着督办征倭饷这个机会狠狠捞一笔肥的。 费瑛看着这些明显误会了什么的宦官们没有做任何解释,宦官生来就是要为了皇上背锅的,如果皇上真的白璧无瑕、那宦官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毕竟天子怎么会错呢?错的只是他身边的小人罢了。 第158章 为民除害了属于是 “又要征税?可我们明明已经交过这个季度的税款了” “你昨天吃过饭今天就不用吃了吗?知道你们这些穷鬼没银子,所以咱家是来收粮食的。” 南直隶沿海一处平平无奇的乡镇里,趾高气扬的绿袍太监轻蔑地看着面前惶恐、愤怒的百姓,他身后站着十几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卫所军。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面前的太监、恨不得直接用眼神把他给千刀万剐了,他们本来就被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给折腾地够呛,现在朝廷居然又有新花样了!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立意是好的,但他忽略了这样一点:大明是贫银国,绝大部分白银都来自海外,普通百姓手里是没多少白银的,白银都集中在商贾和士绅手中。 地方官吏或为了讨好张居正、或为了借机与士绅勾结压榨百姓,许多地方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百姓可以自行决定服杂役或是缴纳白银”这一条款,强迫百姓们必须用白银代替杂役。 手握大量白银的士绅与商贾趁机抬高银价,逼百姓们变卖家产、以远超平时的价格买下那些白银交给税吏,又趁机好好收割了一波韭菜。 而且虽然朱翊钧原定要征收的征倭饷并不高,但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不是会有损耗吗?反正多收一点户部也不会算自己无能。 官员们为了保证完成任务,往往会在朝廷分配给自己的额度上再加那么一点点、然后再分配给下一级官员,巧合的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巡抚加一层、知府加一层、县令加一层、粮长再加一层,再加上这个过程中的层层盘剥,百姓失去的绝对远高于朝廷一开始的征收额度。 南直隶的百姓们刚刚想方设法地凑上这个季度的税赋,没想到现在朝廷又要派人来收什么征倭饷?这日子到底还能不能过下去了 百姓们抱怨归抱怨、该上缴的粮食还是不敢少的,他们又不是那可以凭借各种手段偷税漏税的士绅,地方官或许不敢招惹豪强士绅,但对敢不缴税赋的普通百姓还是敢出重拳的。 百姓们心疼地抱出一袋袋粮食在村子的中央排好队,前来收税的宦官按着南京户部提供的户籍挨家挨户地收取粮食。 百姓们眼前是一个看上去不大的竹制箩筐,一个看上去朴实憨厚的农民小心翼翼地把粮食倒了进去,直到白花花的粮食在箩筐上堆出一个金字塔型的“淋尖”为止。 男人松了一口气、又心疼地捏了捏有些干瘪的粮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死太监面前的箩筐比之平时格外能装粮食,交了这笔征倭饷以后家里要怎么过冬啊 “慢着,谁让你走了?” 收税的宦官懒洋洋地叫住了想离开的男人,他随手将名册递给身旁的明军,随即气沉丹田、调集全身气力猛地大喝一声,一脚踢在箩筐的侧面,箩筐里白花花的粮食哗啦啦地洒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要踢俺的粮食!” 终年被饥饿困扰的人是最见不得别人糟践粮食的,男人涨红了酱紫色的面庞,心疼地蹲下去想把掉在地上的粮食捧起来,结果被宦官猛地一脚踹翻在地上。 “这些都是损耗、还捡!给咱家再淋出个尖来!” 宦官又踹了那汉子几脚才得意洋洋地站了回去,这也是大明官场的老传统了,每个百姓第一次把箩筐倒满之后官员上去踹一脚,掉在外面的粮食就当作是进了官员腰包的损耗。 本来地方衙门里有专门练这门功夫的人,他们的脚法已然练得炉火纯青,既能踢足官员们要求的份量,又不会因为踢出来太多而把百姓给惹急眼了。 但前来收税的宦官们出脚就可谓是大开大合,费瑛不是说让他们怎么嚣张怎么来吗?本就对此事保有浓重好奇心的宦官们索性自己动手,体验了一番地方收税的日常。 后面排队的百姓见状面色更加晦暗、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绝望,这死太监也太不干人事了,这一脚几乎把箩筐里一半的粮食都给踹了出去,直接将已经层层加码过的征倭饷又踹高了半截,看来今年的冬天恐怕会异常难熬。 征收征倭饷的过程异常平和而令人绝望,百姓麻木地把自己一年的心血倒进那个深不见底的箩筐,宦官踹上一脚洒出一小半、他们再把粮食填满,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一家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他们越想、绝望就越深重。 就算偶尔有不忿的年轻人想要反抗,村里的长者也会赶忙把他们拉回来,粮食没了再想办法捉鱼摘果就可以,但要是敢做什么傻事,卫所军杀倭寇的胆子没有,杀“反贼”的胆子还是有的。 一阵炒黄豆般的突兀枪声忽地在远处炸响,绿袍宦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三四枚子弹打中,子弹打进身体、陡然绽放出几朵绚丽的血花。 他的身体像是装满了红色颜料的水袋,大股鲜血流水一样不要钱地从伤口里奔涌出来、泼水般洒到了面前白花花的粮食堆里,干瘪的米粒吸饱了鲜血,粒粒饱绽出充满生命气息的光彩,连米粒上的灰尘都被瞬间洗净。 绿袍宦官脸上满是惊愕和惶恐的神情,他颤抖着手想捂着身上的伤口,但随后又是一枚子弹从他的眼睛贯穿至后脑,绿袍宦官这才晃了晃身躯不甘地倒下。 宦官身后的十几名卫所军愣了片刻,随机无比娴熟地把帽子和兵刃丢掉夺路而逃,朝廷每个月发的八钱饷银可不足以让他们拼死奋战。 “跑得还真快都给老子追!不要让这几个明军活着回到他们的卫所!” 一个身形壮硕、个子却矮小如孩童的倭寇从树林里窜了出来,此人正是熊野水军的首领——熊野源内,他手中的鸟铳还缓缓冒着青烟。 密密麻麻的倭寇在他之后陆续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村民们看看死了的绿袍宦官、再看看熊野源内手里冒烟的鸟枪,不知怎地竟觉得这个小矮子有些英武,甚至于像评书里为民除害的大侠。 “这些明人都吓傻了吗?怎么见到我们都不跑的?” 第159章 天雷引 这里是偏内陆一些的村镇,大概是本村也和某支倭寇有过良好的合作、又没见识过残暴的日本原生倭寇,再加上熊野源内一枪毙杀了前来收税的太监,村民们不仅不害怕这支倭寇,反而略带好奇地看了过来。 白面书生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之后,熊野源内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库哈哈哈哈!这就是明人常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啊! 好!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得袭扰沿途百姓,只要能把行军用的钱粮征上来就好!” 熊野源内聚集了整整两万五千名倭寇进犯大明,他花这么大工夫不是为了抢几个穷乡僻壤的,就算抢不了南京城,怎么也得攻破个富庶的府城好好洗劫一番啊? 这种时候再屠杀沿途村镇就显得有些多余了,而且过多的战利品会拖慢行军速度、给大股明军反应过来的时间,要不是为了掠夺足够的给养,熊野源内甚至不会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 那个温润如玉、身材欣长挺拔的白面书生身上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村民们迅速被他安抚了下来,书生很快回到了熊野源内身边 “出了点小问题,这些百姓说他们没有钱粮交给我们” “嗯?这些贱民以为本大爷是来要饭的吗?我们是土匪!他们不给的话就把女人和孩子挨个揪出来杀掉!杀到这些贱民拿粮食出来为止!” 熊野源内恶狠狠地瞪了跑来报告的白面书生一眼,这种小白脸办事就是不靠谱、连他们土匪的规矩都不懂,还什么大名供奉的儒学大师呢,哪有贵族会姓“田中”这么奇怪的姓。 白面书生——也就是田中庄司(朱翊钧)不紧不慢地微微一笑,他对于怎么跟土匪打交道相当有经验,对方轻易是不会杀他这种投靠过来的读书人的,因此神情仍旧相当淡定。 “这些贱民就是帮穷鬼、榨干了也没多少好处,不如把这些粮食还给他们来收买这些村民,他们是本地人,如果他们愿意给我们带路甚至通风报信的话、接下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说得有道理可我们接下来的行军粮呢?这不就是我们袭击村镇的目的吗?” 熊野源内被朱翊钧说得怦然心动,他本就没打算拿这些穷鬼怎么样,但南直隶百姓要是愿意帮他们带路、甚至通风报信明军的行踪,那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可谓是大有裨益。 朱翊钧笑而不语地指了指坐落在乡村边缘的一处地主大院,几名士绅豢养的奴仆正趴在墙头暗中观察着倭寇们,大院四周被近三米高的土墙围住、上面还有手持长矛的奴仆把守,防备十分严密。 “那种大户人家啊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们肯定很富有,但想攻破那种大院要花上不少工夫,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种地方。” 熊野源内看着高耸坚固的地主大院不禁头疼地咬了咬牙,他也知道这种院子里肯定藏着不少好东西,明国的百姓穷,但明国的士绅和商贾可是富得流油。 但这种士绅修建的碉楼易守难攻,熊野源内有多少人都只能一个个派上去进攻,士绅养着的奴仆和打手们可以牢牢地扼守住几个口子,在局部形成多打少的有利局面。 这些奴仆和打手们也知道、要是大院被倭寇攻破了谁都活不了,要是能拖住,倭寇们反而会忌惮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大股明军而自行退却,因此一个个士气还算过关。 南直隶的士绅们对于防备流寇、倭寇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的大院修得就跟一个个铁王八一样,真要啃下来的话费时费力、还要搭上几十条人命,大部分盗匪都不会考虑这种目标。 “我完全了解您的顾虑,对于这种情况、在下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朱翊钧拍拍手,几个随军工匠费力地推出了一个四四方方、棺材一样的木盒子,刺鼻的火药味从木盒子里窜了出来。 看着这个从外观上就散发着不详、危险气息的木盒子,熊野源内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埋死人用的棺材。” “这是明国道教的无上法术——天雷引!是在下早年在明国游学时拜师道教高人,好不容易才向他学到的道家法门,有天雷引在、我们掀翻城墙就跟揭开一片纸一样简单。” “真有那么厉害吗” 熊野源内将信将疑地围着那个四四方方的木制盒子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能再活两百多年的话,他就能亲眼看到太平天国是怎么用这玩意炸开清军城墙的。 熊野源内眼前的这个小盒子又称“棺材炸弹”,为了攻破清军把守的城池,太平天国专门建立了一支研究攻城的土营,棺材炸弹就是他们的惯用手段之一。 满清对这种爆破手法的评价是“掀翻巨城,如揭片纸”,虽然这里面多少带有刘栋抗倭式的夸大与谎报,但也足以看出这是种相当有效的攻城手段。 朱翊钧带工匠们成功在广西研究出了棺材炸弹的制作和爆破技巧,但受困于未经改良的火药,棺材炸弹的威力始终难言理想,距离爆破城墙还差了非常大的距离。 朱翊钧穿越前虽然也是个历史爱好者、但也没爱好到会去研究火药配方的程度,针对火药的改良工作六年来始终一筹莫展,什么比例都已经试过了,但对威力始终没有显着的提升,一定是有什么关键步骤被遗漏了。 朱翊钧曾尝试过从葡萄牙人那里得到改良的火药配方,但那帮葡萄牙佬口风比朝廷的手头都紧,贿赂、威胁、色诱都用过了还是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日后再另寻他法了。 “天雷引”本来还不具备太大的实战价值,但现阶段的威力用来敲开地主大院刚刚好,朱翊钧生怕倭寇们的猪脑子玩不转这东西,还特地从望海卫所里带了几个爆破手过来。 熊野源内被朱翊钧自信的神情说服、好奇地拍了拍“天雷引”的木盒子,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以免炸弹被熊野源内的错误操作引爆、把自己也搭进去。 毕竟这东西的不稳定性实在太强了,他六年里炸死了几十个工匠才培养出七八个熟练的爆破手,现阶段的“天雷引”什么时候突然炸开都不足为奇。 安全起见,他都是命手下只携带原材料,到了目的地再伐木建棺、现场制作,这样就算出了事故也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第160章 天雷引(二) “这帮倭寇怎么还不走?不会是盯上咱们了” “不会是来寻仇的?但这帮人连太监都敢杀,不像是要继续在大明混下去的人。” “往墙根底下埋什么呢” 守卫地主大院的家仆们好奇地从土墙上探头下来,朱翊钧带来的爆破手被手持盾牌的倭寇们牢牢护住,一堆人正尝试着挖开大院的墙根,往里面塞一个类似于棺材的木头盒子。 这种大院的土墙虽然不高,但想靠单纯的土工作业把墙给挖塌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真论起速度来还不如直接拿大木桩子撞门呢,只是那个棺材看上去好晦气啊 “管你在玩什么鬼把戏,一把火烧了” 负责指挥奴仆们的护院冷哼一声、拈弓搭箭,当时就要射出火箭把那个诡异的棺材烧毁,不管倭寇们想耍什么花招,烧成灰的话就没意义了! 尖锐如蜂鸣的刺响突然在耳边响起,没等护院反应过来,一枚利箭忽地射中了他的肩膀,这凶猛刁钻的一箭打断了护院即将离弦而出的利箭,直接射穿了他的肩部! 护院惨叫一声、整个人便直愣愣地从墙头倒栽下去,幸好土墙本就不高,奴仆们连忙簇拥着他到后面去处理箭伤,再也没人敢尝试着毁掉下面那个诡异的棺材。 确认射中目标后,远处的朱翊钧不禁松了口气、缓缓放下手中弓箭,现阶段的“天雷引”就是名副其实的“棺材炸弹”,稍微有点火星子就得把整个爆破组给送上天! 爆破手很贵重的啊混蛋!朱翊钧一共也只养了十几个熟练的爆破手,大部分还被他派出去协助挖矿了,要是在这种地上死上两三个、朱翊钧能心疼地直接抽过去。 “箭法很亮眼啊田中先生,以前有练习过吗?” 熊野源内饱含深意地看了朱翊钧一眼,这么亮眼的箭术、数万倭寇里都未必能有胜过他的。 而且朱翊钧拈弓搭箭的动作快如雷霆却不失优雅,反而很有贵族们那种一板一眼的严谨气质,不是被名师调教过几年不可能这么熟练,这种人是怎么沦落到投靠自己来当倭寇的? “姑且算是练过,箭法也是先贤的教诲之一呢。” 朱翊钧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了过去,他的箭术是被直属于皇室的禁卫军首领指导过的,他又在织田家与泷川一益时常交流箭术,箭法自然不是倭寇们这种野路子能比的, 后续跟上的倭寇们稳稳地压制住了墙头的奴仆们,稍一有人探头就是一顿箭雨招呼上去,牢牢地将天雷引保护了起来。 爆破手们忙活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合适的角度把“天雷引”给埋了进去,除了一个抽签抽输了的倒霉鬼留在原地准备引爆,其他爆破手立刻逃命似地跑到了一里地之外。 最倒霉的那个爆破手紧紧攥着手里的引线,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神情点燃长长的引线,引线刚被引燃、他便连滚带爬地狼狈逃开,熊野源内看得不禁撇撇嘴角。 “你带来的人胆子也太小了?离得那么远还吓得直发抖你有必要站那么远吗?” 熊野源内本想吐槽朱翊钧的爆破手们胆子也太小了,结果他扭头一看,朱翊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好几百米远的地方,还很小心地躲到了一堆倭寇的身后。 “很危险的!老大你还是跟我一样赶紧跑远一点!” “装神弄鬼,我就不信离得这么远、你那个什么天雷引还能” 熊野源内不屑地嗤笑一声,还没等他嘲讽朱翊钧胆小,那个平平无奇的木头盒子里突然绽放出极为耀眼的白色光芒,无形的冲击波直接轰中了他的身躯。 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般,熊野源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被挤成肉泥,剧烈的耳鸣让头颅内翻江倒海一般混乱,两眼因为高度充血而剧痛不已,眼前几乎被一片猩红的血色填满。 “眼睛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熊野源内哀嚎地在地上蠕动挣扎,他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抢葡萄牙人的商船,那门炮口足有脸盆那么大的火炮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炸响,他当时被火炮的轰鸣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 但那门火炮带给他的震撼远不如“天雷引”,非要比较一下的话,两者几乎是蚯蚓和神龙的区别,刚刚站得再近一点他就小命不保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给你上点药再按摩一下眼睛就好了。” 朱翊钧走过来怜悯地把熊野源内给扶了起来,真有你的、敢站得离爆炸点这么近,我这些年光是被冲击波报销的爆破手就有十几个了。 算这家伙运气好,朱翊钧还需要熊野源内和他的部下来团结倭寇们、替他拔除一些杂草,暂时还不能放任熊野源内就这么死在这里。 刺鼻的白烟从“天雷引”爆炸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待硝烟缓缓散去,原本屹立不倒的土墙已经轰然倒塌、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原本守在墙边的奴仆们呆呆地立在原地,护院不顾伤痛大声疾呼。 “喂!你们几个还站在那里发愣干什么?快点退回来!” 然而站在缺口附近的那几个奴仆全然不顾护院的呼喊,仍旧跟被吓傻了一样站在原地,护院冲过去一把扳过一名呆立原地的奴仆的肩膀,一张惨不忍睹的死人脸突然在他视线中放大。 爆炸的冲击波对人的内脏伤害极大,这些奴仆离爆炸点太近、直接被爆炸的余波原地震死,汩汩鲜血泉水一样不断从七窍里涌了出来。 奴仆们的表情被凝固在了惊愕、惶恐的最后一秒,他们的眼球因为过度充血直接炸裂开来,空洞洞的眼眶里残留着部分眼部组织和鲜红的血肉,鼻涕一样粘稠的白色组织“啪嗒”一声、从眼眶里滚落到护院手上。 “鬼鬼啊!那些倭寇使妖法害人了!” 一辈子待在乡下欺男霸女的奴仆们哪见过这种可怖的死法,身上没有一丝伤痕、七窍里却不断地涌出鲜血,死状无比凄惨,这不就是传说中被妖狐害死的惨状吗?这些倭寇果然是会妖法的怪物! 士绅豢养的打手们本就没有什么拼死奋战的意识,在遭到土墙被破+妖法害人的双重士气打击之后当场崩溃,手里兵器一丢就哭爹喊娘地四处逃逸,倭寇们没花多少工夫就把这些人全给抓了回来。 熊野源内看着失魂落魄的奴仆和轰然倒塌的高墙,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以从未有过的恭敬姿态敬畏地看向朱翊钧,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轻松地攻破士绅们的大院。 “你你果然是使用了什么妖法?话说你的师父到底是谁?三国时期的雷公张角?” “某些类似于那种东西的手段,可以的话、我还是更希望你管它叫天雷引。” 第161章 仙师降世、天下皆惊 得到了朱翊钧的“天雷引”、熊野源内可谓是如虎添翼,他麾下的倭寇们本就是一帮骁勇善战的凶残匪徒,只要能破开高墙,倭寇们杀起士绅们的奴仆就跟杀鸡一样简单。 南直隶士绅们保命的本钱就是那近三米高的土墙,这面土墙在过去的岁月里帮他们抵御了无数的流民和盗匪,把他们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牢牢地守在大院的地窖之中。 但地主们的大院在“天雷引”面前就像纸一样脆弱,“天雷引”掀不开哪怕是县城的城墙,但掀开地主们的高墙只需要一个时辰,还能顺便对敌人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再配合上凶悍的倭寇,普通的士绅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抢劫士绅们得到的收获大大超出了熊野源内、甚至是朱翊钧的预料,这些士绅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相当惊人,就连见惯了朝廷每年几千万两进项的朱翊钧都不由暗暗咋舌。 早知道抢劫士绅这么赚钱、他和张居正还费尽心思搞什么反腐和清丈田亩啊?直接开小号组织反贼抢士绅算了! 要是能把南北直隶、江浙和河南的士绅都给抢一遍,什么努尔哈赤不努尔哈赤的,就是巅峰八旗朱翊钧都能拿银子砸死! 倭寇们光是抢劫地方士绅就吃得满嘴流油,自然就没有心思祸祸当地的普通百姓了,熊野源内甚至在朱翊钧的劝说下严明军纪,数次当众斩杀袭扰百姓的倭寇树立自己的权威。 这期间甚至出现了倭寇们抢劫的战利品实在太多、不得不把抢到的粮食分给当地百姓的诡异事件,虽然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诡异,但随着倭寇们去的地方越来越多,这样的言论也逐渐散播开来。 虽然倭寇们对“不能袭扰百姓”这种诡异的军纪十分不满,但看在他们一路上高歌猛进,战利品更是拿的手软的份上、居然没有一家倭寇跳出来和熊野源内唱对台戏。 借着倭寇们被金钱迷了眼的机会,朱翊钧连续敲掉了几家和熊野源内不对付的倭寇、把他们的势力直接吃干抹净,熊野水军的本部力量得到了很大的增强。 朱翊钧师从张居正,从小就对宫廷密谋、朝廷党争这种顶级的政治事件耳濡目染,这些砍了一辈子人的倭寇完全无法在权谋上与之抗衡,这两万余松散的联盟被悄然捏合在了一起。 熊野源内的首领权威愈来愈重,联盟里有了暂设的斥候、先锋、后勤等部,这支由上百股势力捏合起来的倭寇逐渐有了点联盟的样子。 熊野源内因此越发器重朱翊钧,不仅把倭寇联军的后勤全权交由他打理,更是直接把几支新吸纳进来的倭寇交给朱翊钧指挥,直属于朱翊钧的倭寇就多达两千人。 随着朱翊钧在倭寇中的权柄越来越重,倭寇们在南直隶闹出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倭寇真的从一只打秋风的野狼、变成了来刨士绅们根的怪物。 别忘了江浙士绅送给朱翊钧的外号是什么:血鲳。 他或许对普通百姓十分仁慈,但朱翊钧杀起士绅来是毫不手软的,六年前他就敢把士绅和盗匪们的头挂木桩,现在用着倭寇的名号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倭寇们会抢劫、会强x、会滥杀无辜,但不会像朱翊钧一样不带入任何感情色彩、单纯地把屠杀当作一种任务和工作。 他签字处决一批士绅和他们的家人时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好像他刚刚不是同意处决几十条人命,而是决定把几十头猪送到铡刀底下一样,那种漠然的杀意让倭寇们都不寒而栗。 士绅在朱翊钧眼里就是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蛀虫,既然是蛀虫、那就不能考虑什么人道主义了,这种时候必须出重拳!士绅们死得越多,百姓和朝廷的未来才会越好! 南直隶的百姓从未见过这么一直神奇的部队,他们几乎从不烧杀抢掠、只针对官府和士绅,还会把多余的钱粮分给当地百姓,他们甚至可以引动天雷攻击自己的敌人。 南直隶的百姓们纷纷传说:有一位从蓬莱仙岛学成归来的仙师会五雷正法、能引来天雷助阵,他带领着一支从不劫掠百姓的王师活跃在南直隶地区,他们会审判所有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官员,把恶人们的脑袋砍下来插在木桩上示众。 “什么鬼东西有一大股不抢劫百姓、专门对付士绅和官府的倭寇在快速向南京移动?他们的首领还能引来天雷轰开城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应天府尹钱以牧愤然将手中的公文摔在桌案上,这地方卫所的报告是越来越扯淡了,遇到倭寇临阵放三箭已经够过分了,现在居然又给他整出来什么“五雷法仙师”? 作为一名满腹经纶、具有丰富施政经验的儒家官僚,应天府尹钱以牧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除非孔夫子现在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他一耳光,否则他绝不会相信“五雷法仙师”这种鬼扯的事情。 而且“倭寇们不抢百姓、甚至还分发粮草”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更扯淡了,五雷法钱以牧确实不熟,但倭寇这种东西他可太熟悉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不吃肉的狼崽子? 但从现在所有的信息来看,流窜在南直隶的这帮倭寇无论是战斗力和破坏力、甚至是号召力都在直线上升,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打着“响应仙师”的旗号造反了。 钱以牧尚且还在犹豫不决,南直隶的士绅们却已经快发疯了,钱以牧的府邸这几日被南直隶的士绅们堵得水泄不通,前来游说他出兵的说客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我家在扬州可有不少田产和族人我是说扬州可是朝廷的税赋重地、绝对不容有失啊,倭寇杀了这么多良民,天知道南直隶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 “是啊是啊,这么凶恶的倭寇简直闻所未闻,不能再等了,请府尹大人立刻调兵抗倭!” 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倭寇们甚至开始挖掘高门大户的坟冢,把士绅们的祖坟都给刨了去掏陪葬品。 幸免于难的士绅们在倭寇退去后悄悄回到家乡,往日的大院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家人和奴仆的首级被整齐地插在路边的木桩上,从大宋、甚至更久之前保存下来的祖坟被人刨开,陪葬品全都不翼而飞、祖先的尸体被垃圾一样草草丢到路边。 看着面前苦大仇深的士绅们、钱以牧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帮人攀关系的本事也太强了,这才几天、都攀到当初录他做进士的老师身上了,但他是真的没本事把这些倭寇给按死。 “我很理解诸位焦躁的心理,但本官手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以调用的兵力,想要解决倭患、恐怕只能向朝廷请求援兵了。” 由于朝廷错估了此次倭患的严重程度,之前被调往南直隶东部的只有几个千户卫所,附近的明军加在一起都只有三四万人,明军自保尚且力有不逮、就更别提出兵抗倭了。 在场的士绅们不由面面相觑,六年前京营进了江浙就赖着不走的例子他们还没忘,这请菩萨容易,送菩萨可就难如登天了。 但他们很快就换上了一副决然的神情,倭寇已经打进扬州了、不能再等了!京营走不走是以后的事,现在就要请朝廷出兵抗倭! 第162章 另类的土改 尽管士绅们又是快马加鞭、又是千里加急,但士绅们的请愿书和钱以牧的题本送到朱翊钧手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张居正脸色难看、坐立不安地捧着茶杯坐在椅子上,他的双手隐隐有些颤抖,朱翊钧侧卧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题本。 “南直隶的情况有什么不对的吗?朕觉着很好啊,那些士绅终于老老实实地给朝廷上请愿书了,这样后续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陛下!现在南直隶的情况跟臣当初预料的相差太大了!不能再拖了,请尽快出兵!” 张居正的声音隐隐有一丝颤抖,他本来觉得东海上不就是帮倭寇吗?就算朝廷不出兵,南直隶的卫所军配合着地方乡勇说不定都能镇压下去,他甚至担心倭寇们不能给到地方足够的压力。 但现在一切都隐隐有些脱离他的掌控,东海上的那些倭寇有些凶悍过头了! 这次倭患不仅规模奇大,而且由于有朱翊钧的协助、倭寇们的流窜路线异常狡猾,他们不仅完美绕过了明军主力的锋芒,还成功借助各部明军的不同辖区把局势越搅越乱。 倭寇一旦开始跨区域流窜、事情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朝廷对地方政府的兵权有很大限制,想要实现跨区域集合兵力围剿,非得朝廷临时任命总兵、总督才行。 南直隶的明军兵力虽多、却胡椒面一样分散在各处,彼此之间是没有任何联系的,打起来只能一个卫所一个卫所地上去送,根本无法对倭寇们进行有效的限制。 现在倭寇们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这是要硬生生把南直隶打穿的架势,据说倭寇还掌握了某种可怕的攻城手段,那东西要是能对地方州县的城墙造成威胁、麻烦可就大了。 张居正急得直冒冷汗,朱翊钧倒是淡定地抿了口茶水,现在的倭患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他翻手就能将熊野源内拍死,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慌什么?记不记得朕跟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人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换句话来说,只要死的人足够多、问题也就没了,现在倭寇们就在帮朝廷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不是说、就是吓吓那些士绅,不会死多少人吗……” “朕对你说什么了?朕怎么知道这些倭寇会这么凶残,再说、不死几个人震慑得住士绅吗?” 张居正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你是真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祖宗,这可不是死了几个,要是朝廷再过一个月才发兵、那南直隶的士绅得少上五分之一! 就连在张居正都觉得这样做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他不得不婉言劝谏朱翊钧。 “臣知道陛下锐意进取的心思,但士绅们再坏、他们是朝廷的根,朝廷还要靠着他们统治地方,士绅是只能压制、不能消灭的。” 想想,在这个基建基本没有、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朝廷如果不依靠宗族、士绅势力要怎么实现有效的统治?难道真要一个村一个村地派税吏和官员吗? 大明的疆域之辽阔、国情之复杂是难以想象的,人类历史再往后推个四百年,都只有全盛时期的那个政府能够实现以村为单位的统治模式,大明那是想都不要想。 朱翊钧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张居正出兵的建议,这次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也不能真把士绅们给逼急了,张居正临走时突然想起件小事。 “对了,有的士绅全族都为贼寇所害、在财产的继承上出了点问题,不知陛下有解决的办法吗?” 由于朱翊钧在南直隶杀人杀得太狠,很多士绅家里已经死绝了、田地无人继承,许多大胆的农民就趁机占了些田地。 灭门士绅的远房亲戚们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无法容忍自己的财产被一群泥腿子侵占,双方在乡间已经大大小小爆发了上百起冲突,这也是个需要尽快处理的问题。 “把那些侥幸逃出来的士绅聚集起来,把他们编成一个‘还乡团’,让那些人发动自己的财富和关系为王师提供帮助,朝廷也会帮他们处理关于田地归属的问题。” “额,然后就把地还给他们?”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既然这地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京营的士兵和书吏们又正好闲着,那就干脆就地清丈田亩、重新登记造册,该是谁的田地一亩也不要乱了。 三代之内的血亲才能继承原主的财产、其他关系通通不作数,有多少血亲就把地割成多少份,无主的田地就直接收归国有朕是说划到朕的名下,由费瑛建立少府监统一管理。” 一帮偷税漏税的玩意、朝廷从那帮士绅身上一年也收不上多少税来,就这还想朱翊钧他巴巴地派兵帮他们夺回田地,真把皇上当成跪着要饭的了? 张居正的脸瞬间皱了起来、脸色跟吃了苦瓜一样难看,他已经可以想象百官和士绅们得知了这项“仁政”之后会怎么问候他全家了。 “那些人会发动自己的所有关系闹到朝堂上来的” “关朕何事?先生不是堂堂的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吗?你去想办法把那些人给朕压下来!” 朱翊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发现张居正现在的习惯很不好啊,一有什么难题就拢着个袖子问他:计将安出? 后世常有把张居正和万历比作猴版诸葛亮加刘禅的(这个猴版主要猴在万历身上),诸葛亮天天问刘禅怎么北伐这像话吗? 张居正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可怕的政治手腕,在坐拥内廷和后宫的支持下,这是个几乎无法被政敌从正面击败的强力首辅,有他在、很多事情都会简单不少。 两人正谈话间,一身大红色戏服的刑巧如将茶点端到了张居正和朱翊钧面前,朱翊钧的神色不由缓和了许多,亲昵地摸了摸刑巧如的小脑袋。 “对了,出兵的题本先生先回家备着、但不要立刻交上来,‘那个计划’从今天起开始。” 第163章 好戏开场 今日的御花园格外热闹,李太后以“看戏”的名义把小半个京城的权贵母女都叫进了宫来,平时难得一见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齐聚一堂。 然而大家都知道看戏不过是个幌子,当今圣上才是这次聚会的主题,李太后也有借机让朱翊钧在这些妇人面前露个面,免得有人担心朱翊钧长得实在抱歉或是有什么残疾,不放心把女儿送进宫来。 少女们没心没肺地聚在一起偷偷聊天,妇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视线却始终牢牢地盯着御花园的侧门。 见红袍锦服的费瑛小步快走进来,妇人们立刻拉住女儿的手让她们噤声、以免给天子留下不稳重的印象,刚刚还门庭若市的御花园里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皇~~上~~到~~~~!” 费瑛尖锐的嗓音刚刚平息,朱翊钧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今天算不上是选妃、只是太后想让他见一见候选的秀女们做到心里有数,要是有特别中意的可以私下里跟她打声招呼。 贵妇人和她们的女儿好奇地看了过来,许多千金小姐都是第一次见到朱翊钧,不由纷纷用火热而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位九五至尊。 从成祖朱棣开始,大明皇室就一直热衷于广选天下美人来改善自身基因,这项基因改良工程到朱翊钧这一代已经取得了良好的成效。 朱翊钧单从卖相上来说相当过关,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贵气,笑时温润随和、平时不怒自威,就连张居正都评价道:有人君之相。 “这位就是天子吗?长得好帅啊!我突然就重燃了进宫当宠妃的梦想!” “感觉比同龄人要成熟好多,听说皇上十岁就开始学习处理政事了,文采和武艺也是少年才俊里独一档的。” “冷着脸的样子看上去好有威严,父亲每天上朝都能被皇上这么冷冷地喝斥吗?感觉好幸福!” 御花园里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从贵妇们满意的眼神和小姐们的星星眼里不难看出,她们对朱翊钧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 毕竟朱翊钧是天字第一号富二代、直接继承了一个帝国的那种顶级贵族,权势和出身都是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什么人还能显赫得过一国之君? 人都有慕强心理,当这个强者的样貌还相当英俊时,贵妇和小姐们对朱翊钧的第一印象好得直接爆棚,许多本来没有攀龙念头的妇人此时也起了不少小心思。 朱翊钧早已经习惯了沐浴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南直隶的倭患和张居正那档子事,实在没有心思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一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异性交流,索性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到了李太后身边坐下。 李太后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今天这御花园里可是把全燕京一小半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都凑齐了,但凡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这模样和身段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个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围坐四周,御花园里春意浓浓、莺歌燕舞,就连李太后看了也觉得十分赏心悦目,血气方刚的十六岁青年看得挪不动步子都是常事。 朱翊钧居然就这么淡定地走了过来、连视线都没有波动一下,更别提扭头看一眼了,就朱翊钧的年纪而言,他对女色似乎太过淡定了些。 朱翊钧落座之后,李太后装作亲昵地帮他整理衣领、笑着把脸凑到他面前窃窃私语。 “没有合你心意的?臭着张脸干嘛?” “都还行看戏看戏,今天这戏班子还是费瑛花了不少心思找来的。” 朱翊钧在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微笑试图敷衍过去,明朝女子的平均出嫁年龄是十五岁,也就是只比信奈大一岁,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小了。 他平时照顾清儿和信奈两个小祖宗就已经被折磨地够够的了,这种痛苦只有照顾过特别闹腾的小丫头才会懂,清儿和信奈就是那种顶级的熊孩子。 你永远不知道清儿今天有什么奇思妙想,可能是又新学了什么诡异的料理要拿朱翊钧当实验品,也可能是有什么想在他身上实验的武功。 你也永远不知道信奈今天为什么冲你摆臭脸,可能是牵了别的小朋友的手,也可能是跟泷川一益走得太近、被她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万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或是太长时间没哄好,这两位祖宗立刻就掉眼泪给你看,熟练地运用少女柔弱的姿态对朱翊钧的良心进行毁灭性打击,堪称效果拔群。 累了,毁灭、赶紧的,看着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朱翊钧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今天该给清儿做什么吃的、信奈的课上到哪里了,完全生不出邪恶的想法。 再说他要是真对这个年纪的异性下手,朱翊钧都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面对家里两个小丫头,想想就觉得瘆人,还是赶紧唱戏、把今天的流程走完为妙。 李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身着绛红色彩绣牡丹纹戏袍的刑巧如缓缓走上戏台,鲜艳浓重的戏妆也遮不住她精致柔嫩的面孔。 刑巧如的面部曲线十分柔和、眉眼间透着股灵气和谦和的意味,相当没有攻击性的孩子,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好感,很容易激起异性的保护欲。 李太后眯着眼睛看了刑巧如少许,突然就会意地捏了捏朱翊钧右手虎口。 “她就是你前些日子领到乾清宫里的小丫头?模样倒是颇为惹人怜爱,就是这个年纪有些太小了,你喜欢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母后怎么知道的?” “咧咧着个嘴干什么?你身边多了谁少了谁哀家不得留心留心啊?费瑛那个奴婢这次倒做得不错,这是准备让她唱出戏、给个进宫的理由?哀家等会帮你提。” 趁着众人的视线都在刑巧如身上,太后偷偷亲昵地捏了朱翊钧的侧脸一把,朱翊钧啼笑皆非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温暖,这些年都是他这么捏信奈和清儿,自己好久没被这么对待过了。 大概是把邢巧如当成费瑛找来献给朱翊钧的了,李太后满意地在心里给费瑛记上一笔,朱翊钧也只好苦笑着收回了解释的念头。 行,虽然被自家母亲当成变态来看待了,但他起码知道了东厂那条情报线是安全的,问题出在乾清宫那帮该死的奴婢身上,以后还是不能让费瑛以外的人贴身伺候他。 第164章 完美谢幕 等待所有布置落位的这段时间里,得益于之前安慰清儿的成功经验,朱翊钧很快就把刑巧如的情绪给稳定了下来。 虽然朴仁勇一伙人已经死得干干净净、脑袋还被插在南京的路边示众,但这次倭寇入侵的罪魁祸首熊野源内还没有伏法,这件事不算真正结束。 朱翊钧也不想让一个小姑娘卷进这种可怕的政治漩涡中,但刑巧如是向张居正发难的最好人选,换了任何一个人,锦衣卫和无孔不入的特务组织都有可能查出些很不好的东西。 虽说唱戏不过是一个让刑巧如露面的借口,但这种细节还是做得越逼真越好,朱翊钧以“准备太后寿辰”的借口提前将几个戏班子招进宫来,由燕京的名角来教导刑巧如戏曲。 尽管学习的时间很短,但刑巧如意外地很有戏曲方面的天赋,就连李太后都不禁欣赏地点点头。 “模样长得好、唱的戏也好听,这嗓子真跟黄鹂鸟似的,也难怪皇上对其他人都没兴趣了。不过哀家看她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沦落到唱戏的地步了?” 戏曲虽然是大明老少咸宜的娱乐活动,就连皇室也经常把有名的戏班子招进宫来表演一番,但戏子在社会上的地位很低,人们大多把戏子当作下九流的贱业,真正“良善人家”的女儿是不会从事这种行业的。 (太后眼中的良善人家:有十几个佃农、能供养一个儿子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耕读之家) 刑巧如看着不像富贵人家的姑娘,但这模样和气质又不像是寻常农家能养出来的,这样的姑娘会落魄到要去唱戏可真是出稀罕事。 戏台上一曲演罢,在众人的欢呼和惊叹声中,刑巧如欣长柔顺的绛红色裙摆花瓣一般缓缓落下,看上去像极了一朵缓缓绽放的红莲,就算不考虑演出者的年纪,今天的表演也已然称得上极佳了。 朱翊钧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台上那个耀眼的纤细身影,刑巧如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从脸颊缓缓滴落的汗水冲淡了原本浓重的戏妆,雪白的脸颊上微微透出一丝红晕。 众人忘情地为台上之人欢呼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刑巧如落幕的动作已然保持了一分钟之久。 不是刑巧如刻意卖弄,而是她现在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肿痛,传统的戏曲表演中唱只是一部分、戏子的舞蹈也是重中之重,以她的年纪。唱完一整出戏实在太勉强了。 刑巧如现在稍微一动、整个人都会瘫软下去,这场演出是她复仇的一部分,她不想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了。 看着这位花朵一般纤弱、翠竹一般倔强的女子,朱翊钧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人的谈话,那双稚气未脱却刚毅果决的眼睛。 “你要自己复仇?你确实是在复仇啊?在太后面前把我教你的话说出来、推动朝廷发兵南直隶不就是复仇吗?” “我想亲自斩下仇敌的人头。” 朱翊钧一脸不解地看向刑巧如,刑巧如回之以淡然的微笑,但那抹微笑里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就算朱翊钧拒绝,她也会自己偷偷溜到南直隶的。 “你没有必要这样的,南直隶的事情朕也有责任,朕保证会把罪魁祸首的脑袋装在锦盒里递到你面前,你经历的已经够多了。” 刑巧如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她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转而对朱翊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有些事情,只能由我自己来做?” 不亲手斩下仇人的首级,自己这辈子都会活在那个可怕的噩梦之中,那个困扰着自己的梦魇不是仇敌,而是对软弱无能的自己的厌恶。 她总忍不住去想这样一件事:如果自己当时能再强一些,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聪明一些,那母亲是不是就不会为了保护她而死? 手刃熊野源内、亲手拿仇人的头颅去祭奠父母和朋友的亡魂,在余生中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强,这样她才算不辜负这条母亲舍命救下的性命。 朱翊钧愣了片刻、随即有些敬佩地笑了出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刚毅地多,就算把朱翊钧放到刑巧如的处境上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她注定成为一位伟大的战士。 “有时候战斗的方式不仅仅是舞刀弄剑,智慧、人脉、时运、资源朕会一一展示给你看的。” “皇上?皇上?” 熟悉的呼喊声把朱翊钧的思绪又扯了回来,太后不满地晃了晃朱翊钧的手臂,这出戏再好看,也不至于让堂堂的天子看得失神?朱翊钧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 “嗯?这倒是没关心过,母后想知道的话朕现在就把她唤过来。” 无视了自家母亲“你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比你爹都渣!”的谴责眼神,朱翊钧起身快步走向戏台上的刑巧如。 突然起身的天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她们看看朱翊钧、又看看戏台上一头大汗的刑巧如,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脑海里浮现:皇上这该不会是去扶那个小丫头的 隆庆爷当年的死因可不是那么光彩,作为他的嫡长子,皇上不会也遗传了先帝好色的基因? 刑巧如拼命朝朱翊钧摇了摇头,她欠朱翊钧的已经够多了,对方既救她于水火、又承诺出手帮她斩杀仇敌,她不能再让朱翊钧因为自己被坊间编排。 朱翊钧完全无视了刑巧如眼神里的暗号,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地上轻松跃到了刑巧如的面前。 在一众贵族不敢置信的惊呼声里,朱翊钧蹲下去以一个极为亲昵的姿势牵起刑巧如的小手,一边偷偷用手臂扶住刑巧如,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这样精彩的演出,要是也有一个完美的谢幕就好了。” 刑巧如鼻头一酸、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尽力拖着沉重的双腿小步快走,想让这段尴尬的路快些走完。 御花园里的窃窃私语声再也压抑不住,就是寻常的勋贵公子当众这么搀扶一个戏子,父母知道了赏他个大嘴巴都是轻的,更何况是皇家呢? 都说李太后教子有方、皇上端正守礼,现在看来这传言还真是不能轻信。 太后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朱翊钧当众这么亲昵地去拉一个戏子的手,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知会被改编成什么荒唐的版本。 但她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训斥朱翊钧,那样就太伤皇上的面子了,太后只能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缓缓走来的两人,右手不禁死死攥住了手帕。 第165章 天子和铁三角的裂痕 更令太后气恼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刑巧如不仅坦然诉说了发生在南直隶百姓身上的惨剧,还把这一切与张居正扯上了关系。 南直隶的倭患说实话还真跟张居正有点关系,大明意义上的“商税”和后世人们的理解有很大的区别,朝堂并不重视交易税、几乎没有增值税,朝廷眼中的商税大头是针对典当铺的税款。 什么人才敢在大明开典当铺?这些商铺的后台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些人有的是偷税漏税的法子,收这些人的税那真是个斗智斗勇、回报率贼低的事。 这也就导致了大明在商税上的收入十分不起眼,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精英,张居正完全不能理解一支强大的海军有什么意义,毕竟过去整整四千年、中国在东亚的海上都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倭患和俺答汗的威胁相比那就是个屁,女真人给朝廷的压力都比倭患大,要是不趁着俺答汗吃斋念佛的这几年尽快重建九边边防和京城三大营,等草原上再出个俺答汗这样的枭雄可就悔之晚矣。 在这种思想的促使下,张居正挪用了不少水师的经费,还限制了水师巡航的范围以降低损耗。 这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启元年间异常猖獗的倭患,倭寇们往日忌惮朝廷的水师、是不敢像熊野源内一样聚集这么一大股军力的,毕竟明军的水师在东亚可是独一档的存在。 这两件事本来不能直接划上等号,但朱翊钧在舆论战方面是专业的,他为刑巧如准备的话术直接把削减水师经费与东南倭患挂上了等号。 御花园里的这些听众可不是一般人,她们都是燕京大臣和勋贵们的妻女,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用半天就能传遍整个京城,李太后立刻打断了刑巧如的话。 “巧言令色。南直隶的倭患从太祖爷时期就已经开始,朝廷年年给水师拨那么多银子,也没见倭患消停多少。 倒是嘉靖爷派人在陆上组织军队突袭倭寇聚集点、清查与倭寇有关联的村镇,这才让嘉靖朝的倭寇气焰不再那么嚣张。 由此可见倭患的真正问题在于陆上、而非水师,张先生挪用水师军费也是为了重建三大营,好一举荡平东南、使朝廷再无后顾之忧,怎能直接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李太后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刑巧如的说辞,这一位面的嘉靖朝并未像历史上那样爆发严重的倭患,朝廷只组织了多个卫所和地方乡勇的围剿就把倭患压了下去。 太后发话了、刑巧如一个平民不可能再把话茬接下去,朱翊钧果断把话茬接了下来,今天说什么都得把这盆脏水往张居正脑袋上扣实了。 “倭寇自海上来、犹如从草原上席卷而来的骑兵,就像抵御游牧袭扰的最好方法是建立长城、御敌于国门之外,消除倭患的最好方法也是在海上建立起一座漂浮的长城,彻底将倭寇挡住。 在陆上组织民勇和卫所军只是消极应对的一种方法,倭寇们总归能找到防御的漏洞,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朱翊钧这一番话条分缕析、不卑不亢,他跟着张居正学了六年的政务、还是广西最大的走私头子,对东南局势比幽居深宫的太后要清楚地多,分析起来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贵妇和小姐们听得频频点头,一边却不禁偷偷看向李太后,后宫——内廷——内阁,这是启元朝前期充当定海神针的铁三角,攻击张居正和攻击太后差不了多少。 一旁的李太后脸上冷若冰霜、再没有丝毫笑意,即便是母子,涉及到政治也必须严肃对待。 “皇上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李太后平时唤朱翊钧声音都十分轻柔,她刚刚却把“皇上”二字咬得重而清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朱翊钧不禁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下面的话说完。 “听说张先生的父亲年事已高、近日又偶染恶疾,不如派御医过去看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朝廷也来得及准备” 朱翊钧这番话一出可谓是图穷匕见,在场的夫人们心中顿时了然,皇上这是觉得张居正的权势大得有些吓人了、得罪的人又实在太多,准备借着这次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把他从朝廷里赶出去。 张居正走了、朝廷一下就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太后必须提前为皇上行冠礼让他亲政,皇上就可以从容地以首辅之位为筹码,在朝堂上提拔一股忠于自己的势力。 至于张居正?先不说他失势后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那些人会不会放过他,就算张居正真的平安度过了三年守孝期回到朝廷,他也绝不可能再有今天的权势,到时候皇上有的是拿捏他的办法。 异常凉薄的想法,但从老朱家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来看,这还真是大明皇室能做出来的事情。 “张先生就是朝廷的柱石,皇上要向他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张先生会一直辅佐皇上到三十岁,类似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太后此言一出,在场但凡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各家夫人都面色剧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侧首看向朱翊钧。 沐浴在众人视线里的朱翊钧双拳紧握、面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勃然大怒,但他最终还是压抑着怒火向太后低头认错。 “母后教育的是,朕以后一定会更加重视张先生对阵的教诲。” “怨不得坊间都说看戏是玩物丧志的事情,以后除了庆典和节日、不要再把戏子带进宫来!” 太后没有再看朱翊钧、转身拂袖离去,各家夫人领着女儿心事重重地跟在太后身后随之离开。 想要夺权的天子、维护首辅的太后、南直隶的倭患、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没人再在意什么选妃不选妃的了,这场戏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必须赶紧把消息传回家里。 第166章 潞王朱翊镠 刚才还门庭若市的御花园中顿时冷清了起来,朱翊钧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对周围鹌鹑般把头低到胸口上的宫女和太监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里吐出的话却冷得掉冰渣子。 “还留在这儿干什么,看朕的笑话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御花园里剩下的宫女和太监们吓得腿都软了,朱翊钧这些年的脾气虽然收敛了不少,但为了让自己的表现更符合文臣们的预期以获取支持,他始终对宫里的奴婢不假辞色。 毕竟文臣们眼里的明君圣主可不会对一个太监或是宫女和颜悦色,就算真想演什么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戏码,皇上尊重的对象也应该是我们这些国之栋梁才是,哪怕是个穷秀才呢? 费瑛和冯保日常明里暗里的冲突,被按在乾清宫外打板子打掉半条命的奴婢每月都有那么两三个,乾清宫前有几块地砖因为经常被鲜血浸染,缝隙已经变成了洗不净的暗红色。 再加上费瑛生怕冯保暗害朱翊钧,乾清宫被他经营地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寻常奴婢就算不慎接近了乾清宫也会被抓起来拷问甚至灭口。 久而久之,乾清宫和朱翊钧在宫女和太监们眼里就成了危险、神秘的代名词,正常人绝对不会想和这两个词语扯上任何关系,毕竟再想攀龙也不能把小命搭上不是? 宫女和太监们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御花园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刑巧如内疚地拉了拉朱翊钧的衣角。 “没事都是我不好” “没事、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你按着原计划出宫、立刻动身前往南直隶,否则我怕你来不及亲手砍下熊野源内的人头。” 朱翊钧隐蔽地朝刑巧如眨眨眼,接到暗号的刑巧如将信将疑地看看朱翊钧嘴角那抹微笑、又看看太后离去的地方,如果刚刚是演戏的话,那这两个人的演技是不是好得有点离谱了? 但刑巧如只踌躇了片刻、然后便用力地朝朱翊钧点点头转身离去,她在南直隶还有必须要了结的恩怨,等一切结束了再回到朱翊钧身边也不迟。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离去,朱翊钧怎么想这口气都忍不下去,极度的无聊之下,他决定去找找自家好弟弟的晦气,正好也有事要问朱翊镠那个小混蛋。 朱翊镠是朱翊钧亲生的弟弟,早在隆庆年间、年仅两岁的朱翊镠就已经被先帝封为“潞王”,受尽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出生时嘴里含的金汤匙只比朱翊钧小上一号。 而且由于天子的位置已经被朱翊钧占了,朱翊镠这辈子顶天了就是个藩王,而大明从来都是把藩王当猪来养的,就连太后都不对这个儿子抱任何期望。 朱翊钧凌晨五点起来晨练、读书的时候,朱翊镠在宫女用身体暖好的被窝里睡大觉; 朱翊钧因为一句不当言论被朝中大臣逮着狂骂的时候,朱翊镠可以不爽了直接把书本扔到给他讲课的先生脸上; 朱翊钧被太后提着耳朵教训、鞭策他不要辜负先祖荣光的时候,太后从来不舍得这么教训朱翊镠,甚至很少对他说一句重话。 李太后是个很好的母亲,但朱翊钧身上的责任实在太重了,她不敢因为自己的爱子之心影响了一国之君的成长,只好把对朱翊钧的疼爱转移了很大一部分到朱翊镠身上。 朱翊钧因此看这个弟弟极不顺眼,朕还在这吃苦呢、你倒享受上了!兄弟俩只要在太后视线之外的地方见面,朱翊钧就一定会耳提面命地教训这臭小子几句。 久而久之朱翊镠连见到了乾清宫的奴婢都立刻绕路走,生怕被自家皇兄逮住,可惜他今天难得来听一次课,结果正好撞上了来找茬的朱翊钧。 朱翊钧悄无声息地从学堂后面绕到了朱翊镠身后,不出他所料,这家伙就算坐在学堂里也绝不可能认真学习,这是本套着《论语》皮的闲书。 朱翊镠手里的闲书看得正带劲,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房间里突然静地可怕,再抬头时,讲台上的先生正毕恭毕敬地朝自己躬身行礼。 心里某种不好的预感直接爆表,朱翊镠颤颤巍巍地转身向后看,自家皇兄“慈爱”的大巴掌直接扇在了他的后脑上。 “干嘛呢臭小子!” “皇、皇兄?!臣弟见过皇兄!” 朱翊镠被烫到了一样从座椅上跳起来躬身行礼,张维贤见了朱翊钧怕得发抖,朱翊镠比他还怕朱翊钧,毕竟这是整座紫禁城里唯二能管到自己、唯一有动力管自己的人。 “上课不好好听讲在这看闲书是?朕倒要看看你看的是写什么” 朱翊镠立刻慌慌张张地伸手想把书夺回来,朱翊钧一个不善的眼神斜过来、直接把他吓得缩了回去。 “《元宫暖香纪》开篇还不错,讲的大概是个什么?” “没没什么东西,就是前朝的一些旧事,皇兄能还给臣弟吗” 朱翊镠冷汗都下来了,他已经可以想象到朱翊钧知道了这本书的具体内容之后,会怎么嘲讽和教训自己了,朱翊钧每往后翻一页、朱翊镠的恐慌和局促就加重一分, “还你也可以,这宫里除了太医院以外还有什么藏书的地方吗?” “额,大本堂有不少启蒙读物;文渊阁有《永乐大典》的原稿;母后经常在经厂库印经文” “没用的家伙!这些地方朕不比你清楚?要朕不知道的、会收藏医书的那种地方!” 朱翊钧毫不客气地抬书敲了朱翊镠的脑壳一下,朱翊镠委屈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又打我你不事先把事情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那就是石渠阁!当年解缙修《永乐大典》的时候存了不少禁书在里面,医术、占卜、农桑应有尽有,皇兄肯定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书。” 这倒是个听上去很靠谱的提议,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朱翊镠趁机壮着胆子指指他手里那本书。 “那这书” “借朕看两天,什么时候想要回去了自己来找朕要。” 那不就是不还我了吗?我有这个胆子去问你要东西吗?躲你还来不及呢! 朱翊镠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朱翊钧,欺负完自家弟弟、朱翊钧心情舒畅地扭头就走,看也不看身后幽怨的弟弟一眼,那本《元宫暖香纪》就被他随手插在了腰间。 朱翊镠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扭头看到讲课的先生正偷偷地抬眼看过来,随手拎起桌上的书本就冲先生砸了过去。 “看什么看?皇兄进来了你怎么不提醒本王!走着瞧混蛋!皇兄回头要是处罚了本王,本王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167章 石渠阁 心情大好的朱翊钧徒步来到了石渠阁,石渠阁比他预想当中要大得多,虽然年久失修的书库已经腐朽不堪,但从它的规格和面积上仍然能看出石渠阁当年藏书之多、地位之重。 当初永乐大帝为了彰显大明国力之盛,任命解缙担任主编、道衍担任监修,立志要编纂出一部“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的传世大典。 编纂团队最多时多达三千余人,《永乐大典》定稿后光是抄录都耗费了整整一年时光,《永乐大典》中收录的书籍之浩繁庞杂可见一般。 《永乐大典》中收录的书籍虽多,但被封禁、毁弃的书籍同样不计其数。 为朝廷修书是个真正的技术活,这不仅仅是修一部文学作品、还是重要的政治事件,历代修书的帝皇都会趁机将话语权抓到自己手里,这也是为什么监修要由道衍来担任。 反封建书籍、反儒学书籍、儒学中的异端、编排诽谤先帝的书籍像这种大逆不道、不符合封建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书籍必须全部毁弃,要是作者还活着、连作者都要一并抓起来砍头。 解缙和道衍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两人不忍这么多珍贵的书籍就这样被毁弃,便在得到了永乐帝的允许后以充实皇室藏书为由,将这些“禁书”一股脑地塞到了石渠阁里。 为了防止读者的儒学造诣不深、被这些歪理邪说毒害了思想,只有皇室成员和得到允许的大儒们可以进入石渠阁,这也使石渠阁成为了皇室藏书库中最为神秘的存在。 许多人都好奇石渠阁内到底收藏了些什么书籍、只是很少有人被允许进入,许多爱书者都对石渠阁抱有朝圣般的心态,想尽办法也要来走上一遭。 当然、这对朱翊钧来说并不是个问题,皇帝在大明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外狂徒,朱翊钧随意瞟了一眼、书吏就颤颤巍巍地把钥匙交了出来。 快走到石渠阁的门前时,石渠阁门前一个小巧的红色身影将朱翊钧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一个披着红色狐裘锦袍的小姑娘正蹲在石渠阁门前试图撬锁。 张静初蹲在石渠阁的大门前研究摆弄着手里的锁头,这个铜锁看上去已经老朽不堪、实则异常坚固,她蹲在这里尝试了半天也没把门锁给撬开。 难道还要再冒险去那个书吏那里偷钥匙吗?直接翻进去的话动静太大、会被发现的,难道好不容易来一趟石渠阁就只能空手而归了吗 “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干嘛?” “唔!” 朱翊钧调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张静初被吓得浑身一颤,原本就有些酸痛的双腿直接不听使唤软了下去,整个人以一种极不文雅的姿势跌坐在地上。 “皇皇上?” 张静初盯着朱翊钧杏黄色长袍上的五爪金龙看了半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五爪金龙在明朝还不是天子的独享,但这个年龄、能穿着这身在皇宫里到处乱跑的貌似也只有一个人了。 皇帝在紫禁城里的活动轨迹一般都是固定的,每一次出行身边起码有十几甚至上百个随从前呼后拥,闲杂人等稍微靠近些就会被费瑛驱赶开,因此普通人进宫想撞见皇上的概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像张静初这样溜到石渠阁这种偏僻的角落里还能撞见皇上、那运气不是一般的好,或者说、不是一般的倒霉。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不、应该说是哪家的小姐,宫女不会有这种气度。”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张静初一番,他对京城的千金小姐们没什么研究,但他经常给家里两个小丫头采买皮草和衣物,就张静初这身衣服、绝不是什么寻常家庭能置办得起的。 张静初轻咬薄唇,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她几乎把自己的头低到了胸前、生怕被朱翊钧记住这张脸,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动物世界里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 她是张居正最小的女儿,张家无意趟这次选秀的浑水,因此张夫人带着张静初坐得相当之后、直接把自己藏到了人群里。 后来刑巧如上台唱戏时、张静初听得实在无聊直接睡了过去,张夫人被御花园中的一系列惊变弄得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要尽快回去告诉张居正,离开时居然忘了叫醒张静初,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御花园。 张静初醒来才发现人都不见了,便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偷偷溜到石渠阁里,想顺两本珍贵的藏书回去作为纪念,不想被来找书的朱翊钧逮了个正着。 朱翊钧刚欺负完弟弟心情正好,此时倒起了些逗逗这个小丫头的心思。 “想进去?” 张静初看看身后的石渠阁、又看看正在朱翊钧之间旋转跳跃的一串钥匙,最后还是在珍贵藏书的诱惑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不想回答也没事,正好朕也不想因为找书而弄得一手灰,你帮朕找到朕想要的书、今天这事儿朕就当没发生过。” 找书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就石渠阁这个外观和刚才那个老眼昏花的书吏,朱翊钧对书籍的保养情况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考虑到石渠阁内的卫生状况、以及他今天要找的书籍种类之偏门,有张静初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劳动力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朱翊钧今天来是为了找几本医书,更确切地来说、他是来找妇科方面医书的。 信奈已经十四岁、到了该考虑那种问题的年纪了,这就涉及到了朱翊钧的知识盲区,但日本岛上那些该死的巫医是真不能信。 中医好歹还有一套自己的传承和体系,日本的大部分医生就突出一个“中西结合、通灵占卜”的大杂烩,可谓是遍取百家之糟粕。 朱翊钧有一次代表织田家出使斋藤家,碰巧信奈偶然风寒,织田家只好为她另请一位据说受过西洋教育、会神奇的欧洲医术的“名医”。 朱翊钧回来时,那位“名医”已经拿尖刀割开了信奈的胳膊施行放血疗法,还试图把一坨黑乎乎的粘稠物体涂在信奈的伤口上。 正巧赶回来的朱翊钧还以为那个医生是刺客,当场就拔刀冲了过去、差点把织田家请来的“名医”砍死,从此以后信奈和泷川一益的医护工作就都由他这位明国来的“御医”负责了。 宫廷御医们的藏书已经被朱翊钧翻了个遍,有资格着书的御医们基本都不怎么关心十四岁少女的生理问题,出于种种原因、相关书籍不仅少而且质量低下,朱翊钧只能到石渠阁来碰碰运气。 第168章 张静初 推开石渠阁的大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菌味道扑面而来,陈年的老灰稍稍被风吹动就欣喜若狂地飞舞起来,漫天地霉菌和灰尘受惊的蝙蝠一般从洞穴中飞出、朝着朱翊钧和张静初直扑而来。 这种宏大的场面就连朱翊钧看了都头皮发麻,眼看张静初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他不假思索地揽过张静初用长袖遮住她。 张静初讶异地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朱翊钧搂地很紧,她稍作挣扎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龙袍上淡淡的熏香味把霉菌的味道牢牢挡在了外面。 扑面而来的灰尘渐渐散去,朱翊钧现在的形象正印证了那个成语——灰头土脸。 杏黄色的龙袍上满是灰尘,朱翊钧稍有动作、一身的灰尘便簌簌地往下落,脸上的灰尘多到他甚至不敢呼吸。 “回头一定要把宫里管藏书的太监叫过来揍一顿。” 朱翊钧咬牙切齿地松开张静初跑到一边抖灰,就这积灰的状态、石渠阁已经不是疏于管理了,而是以年为单位的根本无人管理!天知道里面的书已经损坏到了什么程度。 冯保那家伙一天天能不能干点人事?皇室嘉靖年间还在抄录《永乐大典》以加强对藏书的保护,冯保上位才几年、皇室藏书就已经破败到这种地步了。 张静初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张居正在府里提到过朱翊钧,作为大明首辅,他很庆幸大明能有一位朱翊钧这样的帝王;但作为父亲,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丈夫。这个评价似乎与朱翊钧刚刚的表现不是很相符。 “为什么?” “等你有了妹妹或是女儿,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朱翊钧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刚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张静初给拽了过来、自己反倒是没来得及遮脸被弄得狼狈不堪。 灰尘渐渐散去,散发着浓重灰尘和霉菌气息的石渠阁呈现在二人眼前。 山一样的书籍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这些书甚至没有被好好堆起来,而是像垃圾一样这里一摊、那里一摊地丢成一堆。 这些书被丢进来之前可能被雨淋过,成片成片青绿、灰黑色的霉菌爬满了书籍的封面,在阳光下堂而皇之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串联书页的绳子早已腐烂或被虫子啃噬,上万张散落的书页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大部分书籍都有明显的腐蚀和虫蛀痕迹,上面记载的内容早已无法辨认。 朱翊钧皱着眉头用脚拨开书堆看了一眼,这些书甚至没有被仔细分类过,应该是上一次晴天晒书时突遭暴雨,书吏情急之下就一股脑地全给丢了进来,事后又偷懒没有做进一步处理。 不过这也怪不到刚刚那个书吏头上,他的年纪已经大到一眼看不清朱翊钧身上五爪金龙的地步了,让这么个老头来管偌大的石渠阁的人才应该为这些典籍的损失承担责任。 “这些都是很珍贵的藏书,就这么都没了” 张静初有些失落地蹲在地上翻看着散落的书页,好不容易进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石渠阁,这里却早已经因为疏于管理而破败了,任何一个爱书之人见了都不免有些感伤。 张静初弯腰蹲下时,一枚雕刻着鸾鸟图形的青绿色玉佩从腰间露了出来,玉佩在阳光下散发着青绿色的柔和光辉,立刻就把朱翊钧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朱翊钧隐约记得自己在张居正那里见过这枚玉佩,由于图案十分奇特,他当时还跟张居正聊了不少关于《山海经》的典故,这块玉怎么到张静初手里了?难道 “你爱看佛经吗?” “看过一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对佛经感兴趣的话可以带两本出去、送你的。” 朱翊钧笑着把眼睛眯了眯,倾国倾城的容颜、淡漠出世的气质、小小年纪就对佛经感兴趣他大概能猜到这是谁家女儿了。 在大明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张居正总共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张居正死后仅仅四天就遭到了政敌和万历皇帝的清算,不仅本人被开棺戮尸、削尽官职,他的儿子也自尽的自尽、流放的流放。 张居正的小女儿也颇具传奇色彩,据说她貌美如天仙、性情却异常冷淡,小小年纪就热衷于阅读佛经这种倡导出世的书籍。 当时有不少权贵都上门来求娶张静初,但张居正十分宠爱这个小女儿、不忍再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最后将张静初嫁给了虽然权势不显,但“少年美丰姿,有隽才”的刘戡之。 事后证明这是个灾难性的糟糕决策,刘戡之不仅官运极差、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户部郎职衔的小京官,而且很可能有某功能方面的障碍。 据说刘戡之一辈子也没跟张静初圆过房,张居正被清算后、刘戡之更是对张静初避之如蛇蝎,到处宣扬其实自己也是被张居正压迫的可怜人,张居正把女儿嫁给自己明显是害了他,自己这辈子都没碰过张居正的女儿。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本就性情淡漠的张静初更加不苟言笑,每天安静地坐在房间里默念佛经、有人与她搭话也是言不对题,几年后直接“趺坐而化”、也就是成仙了,最后竟以童贞处女之身辞世。 朱翊钧前世读史书时没少为张静初这样可怜的遭遇叹惋过,没想到今天让他给遇上正主了。 张静初对身后朱翊钧饶有兴趣的审视目光浑然不觉,她本就是淡漠避世的性格,比起与人交谈,她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阅读当中。 从最初的局促和惊慌中镇定下来,张静初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淡然的神情,比起九五至尊的天子,还是石渠阁里的这些藏书更具有吸引力。 看着张静初专注精致的侧脸,朱翊钧嘴角的微笑愈发“真诚”了起来,张居正啊张居正,瞅瞅你找的是什么好女婿,朕这么宽仁慈爱的君王,又怎么忍心看着历史上的悲剧再次重演呢? 冲你女儿这么漂亮朕是说看在我们多年君臣的情分上,朕今天说什么都得帮你女儿脱离苦海! “你很喜欢这些藏书?帮我一个忙,我就给你一个可以随意出入石渠阁的信物。” 第169章 张静初的攻略计划 “自由出入石渠阁的信物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张静初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虽然张居正收入渠道比较丰富、在府上也有不少藏书,但张府藏书的规模又怎么能跟二百年的皇室相比,这个提议对嗜好阅读的张静初来说很有诱惑力。 朱翊钧的笑容愈发和善起来,别说石渠阁,让张静初在全紫禁城的藏书阁自由通行都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但朱翊钧不能直接给出来,那样会显得天子的恩赐过于廉价,人们总是不珍惜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大部分人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学会珍惜。 “看到这些山一样的藏书了吗?我想要找一些关于医学,准确地说是关于如何为年轻女性调理身体的书籍。” “你要那种书干嘛?” “因为我是变态。” 张静初一下就被噎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能无比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地说出这种话,父亲说得果然不错,朱翊钧的行为完全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朱翊钧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张静初是标准的三无、内向萝莉,与他交谈时不要说表情了,连语调的起伏都十分平淡,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 这种人最擅长捕捉一些小细节、在心中反复咀嚼后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而且她们格外讨厌谎言和虚伪,一个微小的谎言就足以留下极深的恶感,因此最好不要在张静初面前撒谎。 虽然张静初离可以出嫁的年纪还远得很,但这不妨碍朱翊钧先行培养好感,而培养好感的先决条件就是给对方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像张静初这种三无萝莉大小姐,朱翊钧单凭高谈阔论想给她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很难,所以他需要主动打破自己高贵威严的天子形象,用身份和行为的强烈反差达到自己的目的。 先让对方记住他,然后再通过日常的相处和小事件逐渐塑造形象和加深好感,人心这块朱翊钧是拿捏得死死的。 “把三本还能阅读的相关书籍找给我,石渠阁你以后可以随便进,我后续可能还会找你帮忙,你对《永乐大典》的原稿感兴趣吗?” 张静初听到这话连神情都明艳了几分,立刻认真地点点头,《永乐大典》的原稿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价之宝,这东西就算把后人抄录的版本算上也一共只有三份。 撇开解缙的人品不论、解缙在文学上的造诣绝对是百年罕见;道衍就更不必提了,黑衣宰相的威名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好奇。 虽然《永乐大典》的原本被送回了南京珍藏,但文渊阁里有一部高拱、张居正联手重录的珍藏版,朱翊钧顺两份出来给张静初长长见识还是很容易的。 解缙、道衍的手稿;张居正、高拱的重录;“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这是任何一个爱书之人都不能拒绝的致命诱惑。 约定成立,朱翊钧背着双手在书堆里闲逛,一边在心里把“皇室藏书”管理不善的黑锅扣到了冯保头上,他亲政之后要和冯保算的账又多了一笔。 张静初倒是一点不嫌弃书堆里的霉菌和灰尘,直接动手在书堆里翻找检阅,温玉般的小手很快就沾满了菌绿色和灰黑色的可疑物体。 飞腾而起的灰尘几乎把她的脸都遮了起来,薄薄的一层灰尘直接盖在她的脸上,但张静初还是异常平静而认真地翻查着一本本藏书,若不是她时不时被呛得咳嗽一声、朱翊钧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朱翊钧在一旁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趁张静初还在专心找书,他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石渠阁。 石渠阁外响起轻微的鸟鸣声,随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若是清儿在这儿,她一定能听出这是高手施展轻功时发出的声音。 幸而张静初的注意力全都扑在了石渠阁内的典籍上、耳力也并不出众,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在书堆里搜寻着朱翊钧想要的医书。 “把面纱和手套戴上再找,怪脏的。” 张静初再回头时,朱翊钧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副面纱和手套,还很凑巧地正好是张静初的尺码。 张静初简短地道了声谢就想接过来戴上,朱翊钧伸手轻拍一下她的手背、把她脏兮兮的双手拽了过来,没好气地白了张静初一眼。 “手这么脏能直接戴吗?手伸出来,我帮你擦擦。” 朱翊钧半蹲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巾仔细地帮张静初擦拭脏兮兮的小手和侧脸,张静初对朱翊钧的好奇和好感又多了几分。 他的动作异常娴熟且轻柔,细腻地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哥,简直就像经常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看来朱翊钧有不少照顾小女孩的经验,但他不是皇上吗?这怎么可能? “皇帝都像你这样吗?还有,你不是应该自称‘朕’来着吗?” “没人跟我一样。” 亏你还记得我是个皇上啊一口一个“你你你”的,我寻思着你不懂礼仪呢。 (理论上来讲是不能用“你”来称呼皇上的,但考虑到现实中毕竟还有太后这种特殊的存在) 朱翊钧在心理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他本就不是个特别注重礼仪、等级的人,朱翊钧在意的是对方顺从的态度,而张静初他能感觉到对方没有什么冒犯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性情使然。 “只有奴婢和儒生才会过于把礼仪当一回事,你看,骡子和赶骡子的人都把鞭子看作很重要的东西,这不是很稀奇的事情吗?” 朱翊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他看来,礼仪的用途无非两种:权贵、中产阶级用以将自身和普通人区分开来;宗教上用来驯化奴才、保持权威和神秘感;总而言之都是些很无聊的用途。 礼仪也好、律法也罢,不过是御民的一种手段而已,要是被自己的工具束缚住那就很搞笑了。 “你果然很特别。” 张静初看向朱翊钧的眼神更亮了一些,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离经叛道的思想,这是张居正以前从未给她讲过的,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 第170章 收网 朱翊钧和张静初在石渠阁里忙活了整整一下午,奈何管理石渠阁的书吏实在太能偷懒,地上这些藏书连基本的分类工作都没有做过,两人忙活了半天也只是完成了一部分书籍的整理。 眼看太后那边的聚会已经快要结束了,朱翊钧只好先让人把张静初给送了回去,临走前嘱托她以后要是有机会进宫就去找费瑛,如果时机合适、费瑛就会把她带到自己那里。 “这个小丫头是谁?” 熊野源内好奇地打量着朱翊钧身旁的刑巧如,一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朱翊钧的右手,她似乎很怕自己的脸被熊野源内看到,把大半个身子都藏到了朱翊钧身后。 朱翊钧面上的笑容无比和煦,还不时亲切地揉揉刑巧如的小脑袋来缓解她紧张的情绪,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这温馨和谐的一幕差点把熊野源内的眼珠子看掉下来。 虽然两人只合作了短短两个月,但朱翊钧留给熊野源内的印象就是工作狂、心狠手辣和极度的清心寡欲,他从没在朱翊钧身边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没见过朱翊钧吃稍微重口点的食物。 你永远看不透朱翊钧在想什么,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爱,就连大海上最凶残的海寇也会被他三两句话语轻易折服,不知不觉走到朱翊钧设计好的死亡陷阱之中。 这样一个神秘又危险的人物,今天居然会脸上没有丝毫杀意、笑呵呵地牵着一个小丫头来见自己,眼前温馨的场景立刻对熊野源内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庄司老弟原来好这一口我说之前的狂欢你怎么都没有参与过呢,了解了解!谁敢碰这个小丫头一根寒毛、那就是跟我熊野源内过去啊哈哈!” 熊野源内大笑着拍了拍朱翊钧的肩膀,脸上的横肉笑得块块饱绽、连满脸的油水都锃亮了起来,似乎很为自己发现了朱翊钧“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欣喜。 他就说嘛,朱翊钧银子不要、女人也不感兴趣,那你当倭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种人一定所图甚大,总是让人不能放心地任用他。 现在误会终于解除了,原来朱翊钧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他不仅喜欢女人、而且这个爱好还十分令人不齿,既然大家都是人渣,那以后就可以放心地一起玩耍了。 “能被庄司老弟这样的能人看上是你的福分,以后可要小心着侍奉他、听明白没有?” 趁着熊野源内弯腰去翻找东西的机会,刑巧如纤细的手腕一翻、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便从袖中滑落到手里,刑巧如咬牙切齿地就想趁机一刀捅死熊野源内。 朱翊钧闪电般出手擒住刑巧如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搂住刑巧如的肩部把她拉了回来,急得刑巧如立刻小声解释。 “我在这里杀了他,倭寇们群龙无首、一定作鸟兽散,到时候朝廷再派兵剿倭易如反掌!” “倭寇们作鸟兽散了到处流窜、那南直隶会死上多少百姓?流窜的小股倭寇攻不破士绅宅邸,他们一定会去到处祸害老百姓。” 邢巧如不甘地呜咽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已经软了下来、手中尖刀被朱翊钧悄无声息地塞到腰间藏了起来。 张维贤麾下的明军是一支极为典型的封建军队,军官们靠暴力体罚和亲兵掌控部下,最大的特点就是机动性堪称废物、攻击能力低下,唯有防守方面、京营在老兵和军官的带领下能打得十分顽强。 这样的京营与倭寇正面决战是够用的,但要是让他们满南直隶地搜捕溃兵等尘埃落定,南直隶也就烂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抗倭的最后一战不仅要打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最好是在正面战场上直接杀死九成以上的倭寇,正常战役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但朱翊钧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相信我,不是只有武功和尖刀才能杀人,说让你亲手报仇,最后一刀就一定留给你。” “别、别离得这么近,相信你就是了” 朱翊钧亲昵地蹲下来凑到刑巧如耳边低语,刑巧如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温热的吐息打在耳根上,她的身体过电一样忍不住颤了一下。 比起朱翊钧要在南直隶实现的大业,熊野源内就是个臭虫一样的东西,从熊野源内踏上大明领土的那一刻,他客死异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人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但他必须一直活到朱翊钧认为他可以死了才行。 朱翊钧不仅要让南直隶士绅们在这次倭患中损失惨重、让朝廷把手伸进来,还要借机好好处理一下沿海多年的倭患,让这些为非作歹惯了的倭寇们付出血的代价。 熊野源内的声势越来越盛,慕名而来的倭寇也越来越多,要是能一波把这些人全都送走,困扰大明百年之久的倭患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熊野源内直起身来,正好看到朱翊钧一脸暧昧地把脸凑到刑巧如耳旁、手还很不老实地按在了人家小姑娘的腰上,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大笑着把手里的饰品抛了过去。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拿去做个纪念。” 朱翊钧飞快地瞟了一眼,熊野源内抛过来的是一对银灿灿的镯子,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撑死了也就二三十两银子。 考虑到这对镯子的大小和上面“平安如意”的字样,这应该是一对大户人家请银匠打造出来,给刚出生的婴儿佩戴的脚镯,希望银做的脚镯可以把婴儿纤细的生命锁在世间、不要被牛头马面拘走。 事实证明封建迷信确实不可取,这对金镯子没能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带来任何庇护,他已经可以想象倭寇们折藕一样拧断婴儿白生生的纤弱小腿,再喜滋滋地把脚镯摘下来揣进怀里的血腥场景。 真够可以的,第一次见面送便宜货也就罢了、还送这种沾血的不祥之物,果然倭寇就是倭寇,卑劣的本性一辈子也不会改变。 刑巧如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她俏脸微白地躲在朱翊钧身后微微颤抖,这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现在就冲上去把这个人渣捅死。 熊野源内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反而一脸期待地看着朱翊钧。 “所以,庄司老弟今天特地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你又有了个了不得的大计划?” “有啊,咱们该准备跑路了。” 第171章 收网(二) 熊野源内现在对朱翊钧那是心服口服,自己拼死拼活在日本砍了一辈子的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没做过、什么贵人军阀的py没舔过,结果几十年下来仍旧只是个灰溜溜的海贼。 看看人家庄司老弟,两个月就抢了能让他吃好几年的财富,稍微使点权谋之术、那些白痴一样的倭寇们就被他玩得团团转,心甘情愿地被熊野水军当枪使。 熊野源内的本部人马在这两个月里吹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他到东海上时麾下不过两千多人,现在光是直属于他的海寇就多达七千余人。 更别提熊野水军在倭寇圈子里这个如日中天的声望,熊野源内日后再想召集人马就方便得多,从此他熊野源内在东海上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有了朱翊钧这样的大才辅佐、他还回去当什么狗屁海寇啊,超过那个什么“五峰船主”成为日本的海贼王也只是时间问题。 因此熊野源内丝毫没有质疑朱翊钧的决定,只是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非得现在撤吗?咱们好不容易打进扬州来,有好多士绅还没来得及抢” “明国的军队就快来了,跟他们硬碰硬的话即使赢了也是残胜,这次抢得这么多已经很拖进军节奏了,要是后路被抄、麻烦可就大了。” 明朝亡于财政体系的崩溃,但朝廷的财政崩溃不代表民间经济崩溃,恰恰相反,明末是一段商业高度繁荣与发达的时期。 大明凭借茶叶、丝绸、瓷器等拳头产品牢牢占据住了贸易链的上游地位,欧洲人从美洲挖到的金矿一船接一船地送进大明,这才使得大明一个传统的贫银国可以使用白银作为流通货币。 只是这些财富既没有向上被朝廷所聚敛、也没有向下被广大百姓瓜分,而是被海绵一样的士绅阶层和商贾吸得一干二净,然后被他们深埋到地窖里彻底失去流通价值。 盘踞南直隶上百年的士绅们比朱翊钧想象中要富庶地多,倭寇们仅仅在南直隶横行了两个月,他们劫掠到的战利品就已经多到了影响行军的地步,再不走就要被明军包饺子了。 见熊野源内十分舍不得扬州的财富,朱翊钧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其实他也很惋惜这次没把扬州的士绅给一起扬了,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不急在这一时,明国不可能永远把大军放在沿海地区的,只要还有鄙人的天雷引和老大的勇武,我们随时可以再回南直隶取一次钱。” “说得太对了!庄司老弟的才智和妖法、再加上本大爷所向无敌的勇武,我们迟早能称霸这片大海的啊哈哈哈!” 熊野源内顿时又振作了起来,两人很快就一起敲定了撤退的路线和细节,熊野源内留在近海的心腹四郎在岸边等候多时,前前后后已经接收了许多倭寇们抢掠而来的战利品,只要倭寇们人一到、立刻就能开始撤离工作。 “大股明军离我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现在有可能赶过来的无非是一支几百人的明军马队,此时殿后几乎没有任何风险,老大不如和鄙人一起在岸上静待片刻以收揽人心。” “不愧是庄司老弟啊,这都能成为你算计的内容吗?” 熊野源内顿时大为叹服,像以往这种倭寇们组团来大明“跑业务”,垫底的活是最危险、最容易被大股明军捉住暴打一顿的,因此一般都是实力最弱的倭寇被迫负责垫底。 但今天不同,足以威胁到三万倭寇的明军根本赶不过来,能赶在倭寇们撤离前到达的明军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千,这些人根本不足以对倭寇们造成足够的威胁。 因此主动垫后就成了一件看起来吃亏、实则毫无风险的事情,熊野源内还能借机表现一次自己联盟首领的责任感,在几万名倭寇面前好好刷一次威望。 朱翊钧把倭寇们撤退的计划书和路线图卷卷塞到了袖子里,熊野源内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脑子,不过也是,谁能想到前途大好的“田中庄司”会不求回报地把倭寇们出卖给朝廷呢?他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嘛。 熊野源内顺手把押送火药到撤离船队的命令一起批了,既然大部队已经准备撤离,那手上囤积的火药就得赶紧清一次货了。 “说起来,庄司老弟觉得那个明国千户祝广昌真的靠谱吗?我还从没见过有人一直以那种价格收购火药,特别是我还屠过他的船队。” 虽说朝廷是禁止私人拥枪的,但出于开矿、自卫、狩猎等需求,南直隶的士绅们还是私藏了不少土制火药甚至枪械,倭寇们抢来的火药堆积如山。 熊野源内本来打算直接把这些火药丢掉,但朱翊钧声称自己联系上了望海卫千户祝广昌,对方愿意以一个十分可观的价格大量收购火药。 在成功收到了最开始几笔火药的款项后,熊野源内也懒得管祝广昌要这么多火药想干什么,一车车火药混着财宝一起送到了准备撤离的船队上,反正祝广昌的人也会按时来拿货、那些火药不占船舱。 “生意嘛,大家杀人也好、经商也罢,说到底不都是为了一个钱字吗?赚钱嘛,不寒馋。至于那些火药的用途……” 站在他身旁的刑巧如忍不住打了寒颤,她隐约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阴险杀意,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变得异常亲切而意味深长。 “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172章 天雷地火,百骑破倭 “哥,只带五百骑兵就去挑战三万多人的倭寇,这样真的好吗” 五百名飞速奔驰的黑甲精骑之中,清儿紧紧环抱着朱翊钧的腰部、把自己整个人缩到他的怀里。 清儿很讨厌今天这样快马加鞭的长途奔袭,迎面而来的大风吹久了对皮肤影响不好,而且有时风里还夹杂着沙粒和小树枝什么的杂物,被这些东西撞到脸上是会被割出伤口的,所以大部分长时间 再加上清儿比较懒、一上马就想闷头睡觉,因此六年来她还是习惯被朱翊钧抱着赶路,这样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也方便施展轻功带朱翊钧跑路。 朱翊钧出广西时随身带了三百名黑甲精骑,这些士兵在之后清剿倭寇的过程中损失了数十骑。 但朱翊钧抗倭安民的旗号成功吸引了大量有志之士加入,在经过层层筛选和一场场清剿战役后,朱翊钧手里的骑兵数量最终被定格在了五百人,朱翊钧今天就是要用这五百人剿灭三万倭寇! 朱翊钧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布置,田中庄司那边的布置非常顺利,现在只要他麾下的本部骑兵五百人按时到达滩头完成收尾就好,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打、打就能赢!我们今天不是去拼命、而是去捡战功的。” 清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哥哥做了怎样的布置,五百人和三万人的数量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对方就是站在原地让他们砍都能把明军累死。 看哥哥这架势也不像是要去临阵放三箭混个好名声,一会儿见势不妙就施展轻功把哥哥提走好了,兵死完了可以再招,反正望海卫现在家大业大,只要哥哥能活着回去,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唔哦哦!快来看啊庄司老弟!那个明军的首领长得跟你好像啊!” 两人看不见的远处,熊野源内正单腿踩在装满财物的木箱上用千里镜朝远处眺望,他身后就是数万名倭寇的大型撤离现场。 虽然这个时代的望远镜效果仍然难言理想,用来观察远处的情况时堪称人畜不分,但黑甲精骑们的首领的神态实在和庄司老弟太像了,而且怀里也抱着个小姑娘,现在这种风气已经成为大明的潮流了吗? “肾虚了就早点睡觉啊老大,这都累出幻觉来了。” 朱翊钧没好气地白了熊野源内一眼,继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面前各部倭寇有序登上自己的船只。 让数万倭寇和大批货物有序登船是项异常繁杂的工程,倭寇里面别说懂组织运作的人才了,连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不多,所有事情都只能朱翊钧亲自协调管理,他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哪还有工夫陪熊野源内闲扯。 熊野源内也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过荒诞了,尴尬地笑了笑就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转而吩咐自己的心腹去把财宝搬到船上。 “四郎啊,你先带人去把财宝什么的搬到船上,我和庄司老弟一会儿再登船。” “老大,这哪有大家出来抢劫、我们的人独自垫后的?这是不是太” “你懂个屁!有庄司老弟在、谁能占得到老子的便宜?这叫惠惠惠那个啥来着” 熊野源内本想在手下面前秀一秀自己新学到的成语,结果逼装到一半把词给忘了,他结结巴巴地想了半天、脑子越想越浆糊,索性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在满脸期待的四郎脸上。 “妈妈的!我跟你啰嗦这么多干嘛?还不赶紧看着那群崽子把财宝搬到船上去!” 四郎凭空挨了一巴掌也不敢发作,只能自认倒霉、一脸晦气地指挥着手下把财宝搬到船上,四郎刚一踏上甲板,一股浓重的油腥味就悄然钻到了他的鼻腔里,四郎立刻警觉地四下张望起来。 “你们有谁把油桶给打翻了吗?我怎么闻着这甲板上一股子油腥味?” “没有啊,谁会把这么多火油带到船上来啊。” 船上的一众倭寇面面相觑,倭寇们使用的船只大多是纯木制结构,一旦火油浸透甲板、一点点火星子就足以引起可怕的火灾,哪个不要命的敢往船上带这种要命的玩意儿? 四郎把脸贴在甲板上仔细闻了闻,潮湿刺鼻的油腥味缓缓散发出来,看来前些日子里有人用某种油脂浸过这艘船的甲板,今天的天气 四郎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属于倭寇的直觉让他十分焦躁不安、但又说不出这股危机感的来源,只好亲自提着一盏灯笼前去查看船舱。 甲板上的油腥味越到船舱底部就越轻,取而代之的是水草、贝类和海水的咸腥味扑面而来,若有若无的火药刺鼻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四郎循着这股危险的气息一路来到了底部船舱。 他颤颤巍巍地推开沉重的舱门,手中灯笼的微光照亮了昏暗的舱室,本应用于储存烈酒和压舱货物的船舱里满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药箱子,看样式、这就是熊野源内前段时间卖给祝广昌的那批。 这些本应被卖出去的火药如今静静地堆在船舱底部,看这分量都足以把一艘船的人给送上天了,四郎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生怕自己一个喷嚏引燃了这小山般的火药堆。 那个叫田中庄司的混蛋有问题!除了自己,整个熊野水军只有他能往船舱里塞这么多火药!清醒过来的四郎立刻夺路而逃。 “怎么了吗四郎大副?船舱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顾不上和围上来的手下解释,四郎朝着熊野源内的方向一路狂奔过去,试图在火药被引爆之前制止这一切。 明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现在就算知道战船被人动过手脚也只能硬着头皮乘船出海了,当务之急就是拿下田中庄司拷问出他的同伙,避免敌人成功点燃船舱里火药堆的引线。 “去哪啊四郎?” 一只大手猛地从侧方拉住狂奔的四郎、差点害得他摔了一趔趄,没等四郎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九鬼嘉隆和十几名心腹手下已经隐隐把他围了起来。 四郎看见九鬼嘉隆如蒙大赦,别看这家伙年轻、但九鬼嘉隆实际上是熊野水军中的三号人物,之前对南直隶的作战中表现勇猛善战、出手大方,私下里有不少拥趸,他出手的话就更稳妥了。 “嘉隆你来得正好!你听我说,那个叫田中庄司的家伙有问题!咱们的船舱里被塞满了火药” 还没等四郎把话说完,九鬼嘉隆猛地一刀从他腰腹的斜下方刺了进去用力搅动,直接把四郎的内脏搅成了一摊烂肉。 九鬼嘉隆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他用力把四郎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扒下来,神情肃杀地朝身后的部众点点头。 “给留在船上的弟兄们发信号,可以点火了。” 第173章 天雷地火,百骑破倭(二) “这样就差不多把部队都疏散到船上了,我们也该准备撤退了?” 海滩上的熊野源内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见倭寇们差不多都登上各自的船只了,他百无聊赖地回头询问朱翊钧准备什么时候登船。 但朱翊钧罕见地没有回应他,而是像完全没听到一样静静地看着海面、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发生,熊野源内皱着眉头要伸手过来拍他。 “看什么呢?你耳朵聋了吗” 熊野源内话音未落,一声通天巨响突然在海面上炸开,无形的声波急速扩散开来,就算是远在海滩上的熊野源内也被余波波及,前段时间被天雷引炸出的内伤复发,剧烈的耳鸣震得他倒在地上不住哀嚎。 朱翊钧早已在自己和刑巧如的耳朵里塞上了一大团棉花,他看也不看软倒在地上的熊野源内,而是从容地捂住刑巧如的耳朵直视海面,静静地欣赏着自己两个月来的劳动成果。 火药爆炸时发出的耀眼白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海面,熊野水军的旗舰被剧烈的爆炸拦腰截断、直接从中部炸成了两截。 临近熊野水军旗舰的船只也被爆炸波及,破碎的船体和疑似人类的物体被冲击波直接甩到了另一艘船只的甲板上,连船体都被冲击波震得剧烈摇晃起来,把船上的倭寇颠得东倒西歪。 被火油浸透的甲板迅速剧烈地燃烧起来,大火很快蔓延到了船体每一个角落,侥幸从爆炸中活下来的倭寇立刻被烈火包围,烤肉的味道几乎把硝烟气息都盖了下去。 巨大的船体沉入海底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浮木和尸体被巨大的漩涡直接卷到了海底,游泳逃跑的倭寇们像是被海底一只无形的大手拉住,只能在越来越大的漩涡中哀嚎着被拖入海底。 爆炸、大火、漩涡,三重灾难直接收割了一整艘船上倭寇的性命,数百名倭寇里能侥幸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数百名倭寇和他们拼命抢来的财物都被这一发爆炸直接送上了天。 熊野源内呆呆地看着海面上,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船上也发生过火药被不小心点爆的事情,但这么大规模的爆炸是前所未有的,简直就像被威力加强版的“天雷引”轰了一样。 “什、什么情况?那艘船怎么突然就炸了!上面可还有我辛辛苦苦抢来的财宝” 还没等熊野源内为船上的那些财宝和亲信心痛,其他载着倭寇们的船只也约好了似地接连炸响,海面上一时间就如同放了烟花一样热闹。 发生在熊野水军旗舰上的灾难在海面上不断重演着,数十次密集发生的爆炸几乎把海滩上的倭寇们耳朵震出血来,就连事前做了准备的朱翊钧也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撤离三万多名倭寇所需的船只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即使朱翊钧已经想尽办法搜集火药也不足以全部炸毁,因此他只在大型船只上安排了火药和火油。 至于那些小型船只,朱翊钧则贴心地把他们有序安排在了大船附近还上了铁索,这样大船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和之后船体沉没产生的漩涡就能完美地把他们一波送走,铁索可不是那么好砍断的。 密密麻麻铺满了海面的数百艘舰船全都被卷进了这场可怕的灾难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烧红了整片海域,一艘艘剧烈燃烧、缓缓沉没着的舰船让这里像极了一片大型的坟地、或是地狱之类的场所,爆炸的余波和绝望的哀嚎在空中回荡。 侥幸活下来的倭寇们拼命对抗着爆炸的余波,一艘艘大船的残骸在熊熊烈火之中缓缓沉入海底,小船被铁索紧紧连在大船残骸上,船上的倭寇绝望地劈砍着铁索,他们的死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留在海滩上的三千名倭寇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十秒钟之前,他们眼前还有一支遮天蔽日的联合舰队,倭寇联军的力量足以横行南直隶地区,惨死在他们手下的士绅和明军数不胜数。 这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如日中天的倭寇联盟直接被海面上的连环爆炸送上了西天,两万多名倭寇有近七成直接死在了爆炸之中,剩下的绝大多数人也即将死于大火和漩涡。 数十艘大船沉默时产生的漩涡汇成了一个黑洞般的巨大漩涡,缓慢而坚定地将海面上的一切残骸和生者拖入冰冷的海底,这片海面上如今只剩下死亡和绝望。 如果熊野源内有幸读过《三国演义》,那他现在一定极能理解曹丞相当时的心情,好像做梦一般,上一秒自己还在高楼上宴请宾客、纵情声色,下一秒就已经跌坐在熊熊燃烧的高楼废墟之中,明军雪亮的钢刀悄然逼近。 “怎么办船都被炸沉了,我们回不去了” “我的财宝!我拼死拼活才抢到的宝贝财宝啊!” “明军马上就要包围过来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海滩上的三千多名倭寇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朱翊钧安排在人群中的“气氛组”迅速展开了工作,形形色色的谣言和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远处、祝广昌麾下的五百精锐骑兵正在迅速逼近。 士气本就处于谷底的倭寇们彻底被流言击溃了,他们不顾一切地丢下手里的物资和兵刃四散而逃,最后的三千名倭寇未经任何抵抗就已经彻底崩溃。 然而熊野源内此时也没了去约束溃兵的心思,回日本的船沉了,明军的精锐骑兵就在眼前,他们一群步兵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的骑兵的。 就算他们侥幸逃走了,一帮连汉语都不会说的倭寇要逃到哪里去?补倭队和乡勇还在南直隶的乡间徘徊,这些人可是跟倭寇们有血海深仇的落到他们手上混个痛快死都难。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司老弟,你是最有办法的” 熊野源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身旁朱翊钧的手臂,他现在已经束手无策了,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神秘的军师身上,祈求他朱翊钧能像戏弄明军和倭寇一样再拿出个能让他成功逃生的法子。 第174章 飘荡的幽灵 “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翊钧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熊野源内,熊野源内求助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他分明看到朱翊钧的神色之间没有一丝意外与惊恐,反而带着胜者的从容与调侃。 两人身边的三百多名倭寇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这些都是朱翊钧精挑细选出来事先策反过的,他们本就是被迫为寇、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丧良心的事,对于背叛熊野源内这种人渣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我入你xx!田中你这个狗xxx杂种居然敢背叛我!” 熊野源内再蠢也猜到现在的状况了,他立刻就想拔刀击杀朱翊钧,包围他的人群里突然窜出个戴着铁面具的汉子拦在两人中间。 那人一脚踢在熊野源内的手腕处将他右手踢得脱臼,又趁着熊野源内吃痛退缩的机会猛然拔刀,刀柄猛然撞在熊野源内的肝肾区上将他顶翻在地,七八个大汉一拥而上将熊野源内捆了个结结实实。 熊野源内一脸不解和怨恨地死死瞪着朱翊钧,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按理来说田中庄司是最不可能背叛熊野源内的,他不仅没有背叛的基础、甚至没有背叛的理由,田中庄司背叛了熊野水军能去投奔谁? 投靠明国?南直隶的士绅被这家伙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想杀田中庄司全家的人能从燕京排到南直隶,他进了朝廷分分钟被士绅们发动关系弄死。 投奔倭寇?你看看这铺满海面的战舰残骸和哀嚎的倭寇,任何人都不会接纳这样一条阴险的毒蛇,他连财宝都一并炸掉沉入海底,足以看出此人的背叛不是为了钱财。 自立门户?这就更扯淡了,朱翊钧扮演的一直是得罪人的军师型角色,虽然也收拢了些心腹,但熊野水军内绝大多数人是憎恶而警惕他的,朱翊钧完全没有自立门户的基础。 这家伙简直就像是恨极了倭寇和士绅的一个幽灵,只要能重创两者连自己都可以牺牲,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从常理来看、你说得没错,但谁让你的对手是我呢?” 朱翊钧怜悯地拍了拍熊野源内的肩膀,从常理来看,留在熊野源内身边安心地当一个军师的确是田中庄司的最优选择,他根本就没有背叛的理由。 但田中庄司根本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他是类似于壁虎尾巴那种可再生的、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被朱翊钧牺牲掉的身体器官,他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朱翊钧的工具活着。 这就是“第二人生”的强悍之处,朱翊钧可以自由地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以一个绝对干净的背景加入任何势力,然后凭自己丰富的经验和碾压级别的信息差迅速在那个势力中攀上高位。 用不着成为什么实权贵族,只要能成为敌方首领的军师或者秘书,他就能源源不断地把最真实的一手信息立刻传回朝廷,让谣言、背叛、猜疑在敌方中扩散。 刑巧如看看海面上已经化为灰烬的倭寇联军,再看看被按在地上随时会被斩首的熊野源内,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里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情绪,抓住朱翊钧衣袖的小手兴奋地拼命摇动。 “你真的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么多倭寇就这样被你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能用来杀人的远不止刀剑,谎言、背叛、信息差要让敌人自己反对自己,渗透进去、让敌人从内部炸开,恐惧和猜疑远胜于刀剑。” 朱翊钧微笑着比了个“爆炸”的手势,他两手掌心相对、除食指外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节相对,两手组成的形状宛如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而后两根食指朝着斜上方“开花”一样延伸出去,像极了从尸体里钻出来的铁线虫,让人莫名联想到将塞到人体内部的炸药点燃时漫天炸开的血肉和脏器碎片。 刑巧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此生都会和这句话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所以你为什么要背叛老子呢?我还是想不明白。” 两人谈笑之间,被按在地上的熊野源内已经被硬生生割断了手筋和脚筋,熊野源内彻底心灰意冷下来,却还是死死地盯着朱翊钧想要一个答案。 “嗯大概是为了让你们这群人渣付出该有的代价,还南直隶百姓一个太平?” 朱翊钧笑着用脚底摸了摸熊野源内的狗头,他忍这家伙已经很久了,那些士绅确实该死,但倭寇们不听命令害死了当地不知多少百姓,让整个活动出现了很多不必要的死伤,那些百姓临死前的惨状他一直深深刻在脑海里。 做出那种事情之后还想安然无恙地逃离大明吗?这是不是太不拿他朱翊钧当回事了。 “哈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你以为自己比我高尚到哪里去?这两个月来因你而死的人比我这辈子害死的都多。”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熊野源内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辈子能祸害多少百姓?如果他算是个特大杀人犯,那朱翊钧的所作所为起码算得上个甲级战犯!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比你高尚得多。人交给你了、小心点别弄死了,最后一刀我许给了别人。” 朱翊钧彻底失去了和这个将死之人废话的兴趣,随手拍拍面具男的肩膀示意把人交给他来处置。 戴着铁面具的高壮汉子欣喜若狂地笑了出来,他猛地掀开铁质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没有耳朵、也没有鼻子的狞恶面孔,此人赫然便是被割了耳朵和鼻子的祝宣武。 “还记得这张脸吗?” 祝宣武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由内而外地透着快意和杀意,他温柔而细腻地抚摸着熊野源内的每一处要害,像是屠夫在打量着一头壮硕的肥猪。 就是这个混蛋害得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这几个月做梦都在想以后要怎么报复熊野源内,将军没有骗他,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自己承受的苦难原原本本地施加回去了。 “老子弄过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熊野源内犹自强撑着冷笑出来,但他颤抖不已的的双腿已经出卖了心中的绝望和恐惧,大家都是在海上讨饭吃的,他知道对方的手段能残忍到什么地步。 祝宣武狞笑着用小刀拍了拍熊野源内的侧脸,冰冷锋利的刀刃不怀好意地划过熊野源内的五官,他不会让这个混蛋死得太痛快的。 “看来是忘了自己的杰作啊没关系,我会帮你好好回忆一番的。” 第175章 收尾工作 朱翊钧从地上把千里镜捡起来朝远处眺望,“祝广昌”率领的马队已经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只是战马似乎因为巨大的爆炸声受惊,骑手们正忙着安抚自己胯下的马匹。 朱翊钧一直很喜欢这种从第三人称视角观察自己的感觉,尤其是清儿在千里镜里牢牢抱着自己的场景,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意识到“那家伙还蛮可爱”的时候。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身上干干净净的刑巧如怅然若失地走了过来,朱翊钧本以为她要忙活上一段时间来着。 “这么快就回来了?” “现场比我想象中的要恶心。” 想起刚才那副血腥残忍的场景、刑巧如的脸色都不禁苍白了几分,她本以为自己想象中的复仇手段已经够残忍了,但在祝宣武这种仔细研究了《大诰》的人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 祝宣武从袋子里拿出铁刷子的时候,刑巧如终于意识到再看下去会对自己幼小的心灵造成何等可怕的伤害,索性从地上捡起火铳一枪打死了熊野源内了事。 现在大仇得报,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也荡然无存,刑巧如茫然地盯着远处的大海发呆,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朱翊钧不知过了多久才试探着问了一句。 “以后跟我混怎么样?把命运托付到我手上的话,以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还有的选吗” 刑巧如盯着朱翊钧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朱翊钧赶她走才离谱好?从她答应进京面圣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实际上就已经在朱翊钧手里了。 但大概是朱翊钧留给她的印象相当不错,刑巧如意外地不是很讨厌这种感觉,反而还有些安心。 当一个人被坏人欺负了之后,能给受害者更大安慰和安全感的往往不是慈眉善目的好人,而是一个更坏、更强壮的坏人。 类似于学校里的年纪大哥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要是能跟他搭上关系,学校里的其他坏孩子看上去就没那么恐怖了,大哥一句“我罩着你”比其他人一千句安慰的话语都让人安心,更何况刑巧如对朱翊钧其实很有好感。 刑巧如迄今为止见过最残暴的恶人也就是熊野源内了,熊野源内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他的残暴程度跟朱翊钧一比就相形见绌。 朱翊钧笑了笑、低头沉吟片刻,皇宫刑巧如是进不去了,祝广昌和田中庄司那里又已经有了两个爱吃醋的小家伙,那刑巧如就暂时只能放养了。 “这样,熊野源内这个身份就这么没了有点可惜,我准备把他的名头留给祝宣武,但是身边少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心腹去监视他,有兴趣吗?” 熊野源内在南直隶的己卯倭乱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声,倭寇们都知道有一个狠人纠集了三万多人横行南直隶,虽然最后输得相当难看,但好歹也算是个传奇倭寇了。 这么好用的名头不用就太可惜了,正好祝宣武毁容之后性情就越来越扭曲暴躁、留在身边早晚要惹出祸患,不如现在让他趁机打入倭寇内部,为之后彻底扫平沿海倭患做好准备。 祝宣武再忠心耿耿,一个人在海上漂得太久心也是会变的,而安排别人过去监视的意味就太过浓重,刑巧如这样看似无害的小姑娘就恰到好处。 朱翊钧不需要刑巧如真的做什么,她只需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按月报给自己就行,刑巧如就类似于监军太监,只要有这么个人就能让祝宣武自觉地端正自己的位置。 如果刑巧如真的具有某种特殊的才能,那跟在祝宣武身边的这段时间就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她迟早会找到一个展现出自己才华的好机会。 朱翊钧看得出刑巧如对自己似乎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愫,这样的人要是有才能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忠诚能干的手下谁都不嫌多,刑巧如用起来肯定比太监和文官放心不少。 如果没有朱翊钧也没有任何损失不是吗?他的紫禁城还蛮大的,里面塞上几千个刑巧如都不嫌多。 刑巧如意外地侧头看了朱翊钧一眼,她本以为朱翊钧会把她留在身边当个侍女什么的,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把女人当作心腹来培养。 不过这种安排意外地很对刑巧如胃口,全村被杀、面见天子、大仇得报,这个两月来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未来到底想干什么,海上就是个很好的选择,如果她最终决定待在朱翊钧身边,祝宣武随时能把她带回去; 如果她的决定是离开,无垠的大海能轻松湮没她的踪迹,永乐皇帝时期国力那么鼎盛,不还是到死都没找到朱允炆的踪迹。 这是个给刑巧如留足了选择空间的安排,她可以在祝宣武等祝广昌的部众庇护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然后再根据自己的想法决定去留。 刑巧如的心情在想明白这点之后放松了许多,甚至有心思俏皮地朝朱翊钧眨眨眼睛。 “皇帝身边的女人和小孩有很多,但我猜,即便是皇帝身边也不会有第二个大海贼了?” 她今天留下来、那就迟早都会离开朱翊钧身边;但她今天走了,就有机会成为朱翊钧不可替代的左膀右臂。如果朱翊钧是青山,那她起码要成为青山上的松柏才行。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刑巧如一番,他现在可以肯定这孩子一定有某种特殊的才能, “很有趣的想法那我就期待着你的成长了。这是特制的鸟哨,我的信鸽只有听到这种声音才会从天上落下来,有什么机密情报需要尽快报告或者想我了就叫它。” 远处的明军马队之中,清儿终于成功将两人胯下的战马安抚了下来,她看着远处海面上熊熊燃烧的烈焰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 “海滩上那是什么情况?那些船炸了?” “早就说过了,老子就是传说中的天命之人!跟我为敌的混蛋会被陨石砸飞啊哈哈哈哈!跟老子去打仗!” 朱翊钧狂笑着双腿夹紧马腹、猛地抽了胯下的战马一鞭子,清儿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战马又狂躁不安了起来,看样子一会儿的突袭是只能由各队旗官指挥了。 但朱翊钧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思考这种问题,在刑巧如面前他要绷着点维持人设,在清儿面前还装个球,几个月的谋划终于成功了一半,这要是还不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今年就不是十六岁了。 “好好好。天命之人、天命之人~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幼稚” 清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朱翊钧过于得意忘形的时候经常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蠢话,六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朱翊钧的这个恶习。 清儿将右手食指与中指环扣含入口中,一声尖锐的哨响突然在战场上响起,先让朱翊钧得意忘形一会儿,这种程度的追击战她也是能指挥的。 尖锐哨声响起的一瞬间,五百下蓄势待发的黑甲精骑迅速呈扇形排开、朝闷头逃命的倭寇们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他们会把这些漏网之鱼通通消灭在这片海滩上。 第176章 铁甲船和九鬼嘉隆 祝广昌麾下的五百精骑风卷残云般瞬间横扫了整个战场,剩下的倭寇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一个个丢盔弃甲地四散而逃。 骑兵最喜欢打这种追击溃军的战斗了,放眼望去全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后脑勺,只要驱马赶上去、一刀就是一个人头,你跑得再快还能比骑兵跑得更快? 追随朱翊钧的倭寇全都袒露左臂、露出早就绑好的红色布带,黑甲骑兵们看到红布带便自觉地绕道而行,一匹匹快马从朱翊钧身边飞快跑过。 清儿操控着马匹与田中庄司(朱翊钧)擦身而过的瞬间,朱翊钧突然手贱了一下、操控着田中庄司的身体摸了下清儿白嫩的小手。 清儿娇小的神躯猛地一颤,一脸震惊和厌恶地扭头看了过来,似乎一时间还不能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六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占她便宜。 坐在清儿身后的祝广昌(朱翊钧)很无良地笑了出来,所以说颜值就是正义,只要可爱到清儿这种程度、连厌恶的表情都能成为萌点,他佯装不知地又拍了拍清儿的手。 “怎么了?拧着个脖子一直往后看。” “没、没什么,先专心把这些倭寇追死再说。” 清儿随口把问题糊弄了过去,暗地里却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连她的便宜都敢占,等着,收拾了这帮倭寇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船呢?” 右臂捆着红色布带的九鬼嘉隆神情阴郁地走了过来,他刚刚一直带人躲在附近的丛林里,见黑甲骑兵们已经把残余的倭寇冲散才敢出来,生怕有哪个倭寇看见他和朱翊钧站在一起。 活跃在东海上的真倭寇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万人,九鬼嘉隆和朱翊钧今天一次性就报废了近三万倭寇,可以说把倭寇这个群体得罪地透透地。 这件事的真相要是传了出去,九鬼嘉隆的名声分分钟在日本臭大街,这不是日奸什么是日奸?不知多少倭寇会恨不得将他拨皮拆骨。 “恭喜啊,熊野不,应该是九鬼水军未来的当家人,自己做主的感觉怎么样?” 朱翊钧心情大好地朝九鬼嘉隆打了个招呼,九鬼嘉隆脸色猛地一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这么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熊野源内是他和朱翊钧一起害死的,这在日本传统里叫“下克上”、是极为严重的罪行。 大明的社会传统最讲究“孝”与“仁义”,日本的社会传统则最讲究尊卑有序,强调每个人都应该安分守己地按社会分配给你的角色活下去。 在日本为了夺位而杀死上级、差不多就等于在中国为了谋夺家产弑杀父母,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基本等于社会性死亡,极少有能善终。 九鬼嘉隆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在历史上有“海贼大名”之称,是织田信长麾下重要的将领,他不仅帮助信长横扫了海面上的所有敌人,日本战国时期标志性的“铁甲船”也出自他手。 “铁甲船”被认为是日本战国时代日本海上作战力量的最高成就,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它是那一时代日本海上作战力量的象征,也是日本海军的排面。 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给葡萄牙王国的报告信中提到了日本的“铁甲船”,认为这是种类似于葡萄牙战船的先进技术,能出现在日本这种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总而言之,这是位精才艳艳、相当具有创造力的天才将领,然而九鬼嘉隆的不幸在于自己的对手是大明水师,我大明打不了洋人、还打不了你日本吗? 在日本的战国时代,日本的大名们几乎把资源都投入了陆军争霸之中、很少有人会在海军上花心思,日本大名们的海军力量几乎全部依赖依附他们的海贼。 这是一种类似于带英的“合法私掠船”体系,海贼们把船坞安在大名们的领地中寻求庇护,在大名们需要的时候出兵作战,海贼和大名之间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不少来大明劫掠的倭寇背后就有日本大名的资助。 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也不例外,九鬼嘉隆掌握了他们麾下绝大多数的海军力量,如果日后抗日援朝战争再次爆发,那么海战的指挥官极大概率就是九鬼嘉隆,日本人的补给线和退路都在他手里。 朱翊钧是一个友善而乐于助人的人,他总是会慷慨地给大部分遇到自己的人以帮助,小到让刑巧如托庇于祝广昌麾下的武装力量,大到帮九鬼嘉隆篡位,他出手十分阔绰。 但朱翊钧的好处不是那么容易拿的、这个要看拿的人是谁,如果是刑巧如这样的普通人就可以放心拿,这类似于皇帝随手为之的天使投资,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回报这一码事。 如果你是熊野源内这样敌对方的重要将领,那最好离朱翊钧和某个突然崛起的军师远一点,拿了朱翊钧三分的好处,他不从你身上榨出十分来是绝不会罢休的。 朱翊钧今天不仅握住了九鬼嘉隆当日奸、下克上害死熊野源内的把柄,还悄无声息地往九鬼水军里塞进去几枚钉子,如果抗日援朝战争还是爆发了,那他今天留下的布置说不定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第177章 九鬼嘉隆对朱翊钧心里的阴暗想法浑然不觉,虽然对朱翊钧的口无遮拦非常不满,但他慑于朱翊钧的淫威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勉强把话题转移开来。 “还不错,源内老大呢?” 朱翊钧看看祝宣武,祝宣武一声不吭地指了指九鬼嘉隆的身后,九鬼嘉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四个约有人脸大的镀漆木盒被散乱地丢在地上。 这四个漆木盒子看上去做工十分精美,但不知为什么被一堆苍蝇围绕着,盒子的边缘还残留着一些诡异的暗红色物体,九鬼嘉隆盯着那些盒子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 “匣子?我问的是源内老大等等,你该不会?”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九鬼嘉隆的脑海里,他不禁满脸骇然地下意识后撤几步,祝宣武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想。 “你老大就在那堆匣子里,喏,那个匣子里是五肢、那个匣子里是脏器,其他部分还没来得及处理完就被人打断了,要不要拿一块回去做个纪念?” 祝宣武说到这里没好气地斜了刑巧如一眼,他好不容易学来的那些手段还没施展到一半就被刑巧如给搅黄了,要不是这个烦人的小鬼在,熊野源内到现在都断不了气。 九鬼嘉隆气得脖颈上的血管暴突,瞪着发红的眼睛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祝宣武的领子,左手将锋利的匕首顶在祝宣武腹部的肾脏区。 “你他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再毁尸是他么什么意思!” 九鬼嘉隆不恨熊野源内,平心而论、这个老大对他甚至还不错,九鬼嘉隆可以接受熊野源内的死,但像祝宣武这么搞就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祝宣武身边被收编的倭寇立刻拔出武器来大声叫骂,九鬼嘉隆麾下的倭寇也不甘示弱,双方人马立刻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厮杀在一起。 刑巧如担忧地抬头看了看朱翊钧,朱翊钧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也不言语,祝宣武离开他以后要独立决断的事情还多着呢,要是连今天这种局面都应付不过来、那还是安心回家养老。 见朱翊钧没有出声干涉、祝宣武的底气一下就足了起来,他斜着眼睛冲九鬼嘉隆冷笑一声。 “怎么?这种事你们对南直隶的百姓做得,我就对你们做不得?” 九鬼嘉隆一时语塞,他们在南直隶做过的事情的确比祝宣武今天做得要过分太多,倭寇们本就是以烧杀抢掠为生的恶徒,又怎么是朱翊钧能用两个月的时间约束得住的。 趁着九鬼嘉隆理亏,祝宣武突然一挺身、直直地把自己的腰腹送到了九鬼嘉隆的刀锋上。 现在杀了祝宣武就是跟朱翊钧翻脸,九鬼嘉隆还没做好那个心理准备,他情急之下连忙收刀后退、还绊了自己一跤跌坐在地上。 祝宣武丝毫不在意自己腹部还在流血的伤口,大笑着卷起衣服、炫耀般地向自己的部下展示一番自己的伤口引来阵阵欢呼,这才扭过头来不屑地朝九鬼嘉隆吐了口口水。 “说穿了,咱们就是一群死不足惜的亡命徒,连不得好死的觉悟都没有还在海上混饭吃?” 九鬼嘉隆出身并不显赫、但好歹也是地方豪族之一,向下是一帮泥腿子的毕恭毕敬,向上是看似并不遥远的贵族阶层,这种出身的人往往是最“上进”的。 九鬼嘉隆从没把自己跟海贼们当成一类人,他毕生的梦想就是成为有领地的日本大名,拼死作战也好、背叛熊野源内也罢,最后都是为了成为人上人。 他比起祝宣武多了几分冷静和头脑,但顾虑的东西也更多,祝宣武就是条不值一提的疯狗,但祝宣武身后那个笑眯眯的朱翊钧让他不能不三思而后行,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我真是气糊涂了,跟你这种疯狗有什么好说的……” 惹到祝宣武这种疯狗头上、九鬼嘉隆也只能自认倒霉,毕竟人不能跟一条不能打死的狗计较,他略过祝宣武径直来到朱翊钧面前。 “我答应过你会带熊野十三水军投奔织田家,但我们本就是被赶出志摩地区的败者、连自己的海滨营盘都丢了,在南直隶吃了这么一场败仗之后处境只会更差” “织田家会借兵给你收复志摩地区,我在明国有渠道,造船用的木料、零件和火器都可以提供给你——不过是有偿的。” 朱翊钧微笑着打断了九鬼嘉隆的解释,他本就没有指望对方回去立刻成为信奈的助力,九鬼水军没有两三年的工夫是形成不了战斗力的,这种事急不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九鬼嘉隆顿时警惕了起来,朱翊钧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过丰厚了,上一个从朱翊钧这儿拿到这么大助力的人叫熊野源内,现在他安详地躺在四个漆木盒子里。 朱翊钧无辜地耸耸肩膀,不要总把他想得那么坏嘛,他偶尔也是会不求回报帮助别人的,虽然九鬼嘉隆肯定不在那个范围之内。 朱翊钧就是吃准了九鬼嘉隆决不会甘心当一辈子海贼,他要扩张领土、修建城市,那就早晚会和北田家发生冲突,不管他愿不愿意,九鬼嘉隆都会变成织田家手里的刀。 更关键的是:志摩地区如果和织田家的尾张地区连成一片,织田家又成功扶持起了一支强大的水军,那朱翊钧的商队就能获得一条通往日本的稳定航道。 到那时候,朱翊钧就能将自己手上的军火、茶、盐源源不断地倾销到日本换取金银,织田家的势力越大,他能获得的市场也就越大,信奈统一日本的进程也就越顺利。 在帮助信奈一统日本这件事上、朱翊钧绝对是真心实意的,他是最不想看到日本混乱分裂的人,带清那个半殖民地半封建模式是多么宝贵的人类政治遗产,这要是不用在日本身上就太可惜了。 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张维贤麾下的明军就快包抄过来了,这显然不是一个跟朱翊钧计较的时候,九鬼嘉隆只能暂时放下心中的顾虑带人登船。 “七百六十二。” “你说什么?” 就在九鬼嘉隆一只脚踩上甲板的那一刻,朱翊钧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九鬼嘉隆错愕地扭头盯着朱翊钧,不是很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朱翊钧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用一个温和的笑容敷衍过去。 “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罢了、不用放在心上,再不撤的话那些明军可就追上来了。” 九鬼嘉隆手足无措地看着朱翊钧,一时间竟有些不敢挪动脚步,还是几个手下看不过去了将他架上船去,现在可不是能发呆的时候。 见九鬼嘉隆带着部下登上了自己为他准备好的舰船启航,朱翊钧面上温和的笑意逐渐变得有些森然,眼神里再无半点温度。 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178章 家暴了属于是 另一边的朱翊钧已经冷静了下来,正操控着祝广昌的躯体专心围剿海滩上四散而逃的倭寇残部。 朱翊钧从小就有军中宿将和实权勋贵指导,在广西望海建立了自己的亲军之后更是久经战阵,大大小小的战役这六年里少说也打了上百起,小规模的部队指挥已经相当得心应手。 今天的战斗本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追杀逃兵嘛、轻骑兵们的老本行了,黑甲精骑各队的队官都是朱翊钧一手调教出来的、素质十分过硬,两千多四散而逃的倭寇没多久就被他们杀了个七七八八,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有人侥幸逃走了。 眼看倭寇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清儿突然一搭朱翊钧的肩膀、纵身跳到了一匹备用的战马上。 “哥,我身上的玉佩掉了、回去捡一下。” “这几百匹马踩过去玉棒槌都踩没了个球的,找它干啥,回头再给你买一个” 见清儿纵马朝着另一个小号的方向飞驰而去,一股危机感在朱翊钧心底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想把清儿喊回来。 但清儿的动作极快,双腿运起内力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之下发了疯一样撒腿就跑,清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祸事了,得赶紧跑路” 刚刚还一副幕后反派式淡定自若的田中庄司(朱翊钧)立刻就慌了神,提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小步快走,想趁清儿来找自己晦气之前赶紧走人。 “想跑?” 骑马赶来的清儿望见朱翊钧急匆匆的背影不禁冷笑一声,她运起轻功、右脚一踩马头,整个人居然像武侠电影里一样凭空腾飞起来。 尖锐而轻快的银针脱手而出,一匹无主的战马觉得脖子上一阵刺痛,惊恐之下撒腿狂奔起来,清儿借力施展轻功迅速逼近朱翊钧。 清儿的轻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只要有一丝借力便能快速闪转腾挪,轻功施展起来竟比一般的战马还要快上许多。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他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裙诀飘飘的清儿已经飘然降落在他面前,少女飘扬的裙摆蝴蝶一样扑闪着发出好听的风声。 然而朱翊钧此时没有一点欣赏这飘逸身姿的心思,他第一次深切反省了自己手贱的行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试图糊弄过去。 “啊哈哈哈,这不是温柔可爱的清儿小姐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别叫得那么亲密,我们没那么熟。” 清儿臭着张小脸无视了朱翊钧的示好,她对朱翊钧以外的人态度一向很糟糕,更别提对方刚刚还在朱翊钧面前占了她便宜,她现在弄死对方的心都有。 手术刀一般锋利而冰冷的视线在朱翊钧身上游移,朱翊钧讪笑着双臂环在胸前,生怕这孩子突然从衣袖里甩出柄又长又粗的“水心”捅死他。 “那个毕竟只是摸了手而已,你该不会想把我分尸” “你居然以为那个算不了什么,到今天为止、你是过着怎样可悲的人生啊?” 清儿忍不住用看垃圾的眼神看了过来,连自己在进行性骚扰的觉悟都没有吗?还是说这家伙已经习惯了对陌生异性做这种事?不管是哪种可能都够恶心的。 朱翊钧今天的行为就算在后世都算得上耍流氓了,更何况这是在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大明,正常报官的话这家伙保底挨三十大板。 清儿对处理这种情况也很有经验,作为一个守法公民,她从不会主动报官去给基层官员添麻烦。 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般都会被朱翊钧的亲兵们打成废人丢出去,如果对方的家属还敢搅闹,那“望海马三爷”麾下的盗匪就要出动了。 冷汗缓缓从朱翊钧的额头上滴了下来,他隐约觉得如果今天这事处理不好,自己第一个小号可能就要报废在自家妹妹手里了,他尽力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那什么要是我说其实我会算命,刚刚纯粹是出于算命的需求才有所冒犯你信吗?” “哈?” 清儿眨眨眼睛、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朱翊钧的意思,朱翊钧见状一下就有了自信。 “不瞒你说,其实在下前几日刚好从地摊我是说神秘老人那里得到了一本占卜的古籍,学了上面的占卜之法后十分技痒、但又不愿意在寻常的凡夫俗子身上浪费时间。 在下今日得见小姐芳容大为震惊,从占卜的角度来看,小姐这可是万里无一的传奇命格,在下实在是想为小姐占卜一次、又怕小姐不许,这才行此冒犯之举,还请小姐见谅。” 一通天花乱坠的解释下来、朱翊钧自己都被自己给说服了,他仿佛又找回了在熊野源内面前的自信与从容。 清儿忍不住被朱翊钧气笑了,她发现面前这个人不仅跟自家老哥长得像,连这副满口胡诌、臭不要脸的德性都一模一样。 要不是她跟朱翊钧一起生活了六年,说不定还真会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给糊弄住,但清儿只是冲朱翊钧淡淡地笑了出来。 “算命啊那本小姐也给你算了一卦,你想知道点什么?” “额,那请问我近期的运势怎么样?” “非、常、差!” 清儿猛地欺身上前、右掌带着阴寒的内力拍在朱翊钧的小腹上,朱翊钧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本能地蹲在地上弯成一个虾米,本能地不断深呼吸来缓解疼痛。 “我往你的体内打进去三道阴寒之气,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月只要遇到阴雨天气,你浑身的关节都会酸痛肿胀、让你疼得满地打滚。” 清儿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心情微微好转,一个呼哨将战马唤到身边,哼着曲子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撂下句狠话。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不然今天就废了你。” “我靠这死丫头脾气这么暴的吗?平时挺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朱翊钧浑身的肌肉都疼得微微抽搐,他的胃里翻江倒海、险些把今天的早饭给吐出来,那抹森冷阴寒的气息几乎冻住他的丹田。 不出朱翊钧所料,两人平时对练的时候这孩子绝对留手了,清儿的真正实力远比他想象中要难缠,这孩子的武学天赋简直高得吓人! 幸好刑巧如已经跟祝宣武离开了,这么丢人的样子要是被看见,他苦心经营的威严神秘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庄司?你躺在地上干什么,不脏吗?” 信奈甜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朱翊钧的心底一片冰冷,比在刑巧如面前丢脸还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话说信奈是什么时候来的? 朱翊钧强忍着胸腹间的剧痛站起来,没事人一样朝信奈笑了笑。 “刚刚不小心被马撞了一下,不打紧的。” “是吗没事的话就赶紧走。” 信奈没有多问便转身离去,朱翊钧一脸庆幸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信奈要是追究起来,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情况,能蒙混过关实在是太好了。 但他没有发现的是,信奈今天的神情异常平淡、甚至有些冰冷,在朱翊钧看不见的地方,信奈眼中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抹杀意,默默握紧了自己贴身的短刀。 第179章 刘家庄大捷 “你是说,横行南直隶两个月,袭杀官军、士绅、百姓无数的三万名倭寇,被你一个人全歼了?” 应天府尹钱以牧倒吸一口冷气,他的第一反应是倭寇撤军了、这个叫祝广昌的臭小子想冒领一波功劳,但文书上几千枚首级的斩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就在几天前、他还接到了朝廷命他组织卫所军出击,务必在京营到来之前拖住倭寇逃跑的动作,将这伙祸乱南直隶的倭寇尽数歼灭。 接到旨意的那一刻、钱以牧人都麻了,他发现朝廷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打穿了大半个南直隶的倭寇联军,让他钱以牧用手里不到十万臭鱼烂虾的地方卫所军拦住,还不给他募兵和从广西调狼兵增援的权力,这任务王阳明来了都要坐蜡! 结果一个名为“祝广昌”的千户出现了,他带着自己的五百亲兵千里奔袭、一举将数十倍于己的倭寇全歼在刘家庄的海岸上,自己的损伤连十人都不到!这不叫大捷什么叫他么的大捷! 钱以牧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朱翊钧,他以前只觉得这小子勇猛敢战、治军有方。 虽然名声在士绅和文人里臭了一点,但总地来说还是个值得提携的小将,以后有什么脏活累活可以考虑交给祝广昌来办。 但事实证明他好像看走眼了,这哪是什么“值得提携”的将领啊,这是启元朝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刘家庄一战注定被载入史册,不管其过程如何、祝广昌又是用了何等方式取胜,后人只会记住这个五百破三万的军事奇迹,记住这次为南直隶打出十年太平的抗倭大捷! 倭患最难处理的点就在于其分散性,几万名倭寇平时互不联系、藏在易守难攻的隐蔽岛礁上,官军没有大规模的联合搜捕很难见到成效。 但动作要是太大就会被倭寇提前得到消息,这年头的东海可是不加盖的,倭寇们划着船就跑到日本海里去,明军根本难以追击。 这次壬辰倭乱中,分散各处的倭寇罕见地大规模聚集在了一起,又不可思议地被团灭在了刘家庄的海滩上,十年之内,南直隶的倭患怕是再也难成气候了。 作为这场史诗大捷的指挥者,祝广昌不仅能获得巨大的声望和荣耀,凭这份功劳直接从千户跳到指挥使也不是不可能。 考虑到朝廷最近在抽调天下精兵强将重建三大营,祝广昌很可能就此被调进京营、成为高贵的京营老爷(地位和待遇上),南直隶的大小官员也能借着这场大胜逃过接下来的政治清算。 稍稍从刘家庄大捷的喜悦中冷静下来,钱以牧仔细向朱翊钧询问了刘家庄之战的许多细节,结果眼珠子都差点没被这么敷衍的战斗流程给惊下来。 “你是说,倭寇们为了抵御东海上的风浪提前将战船用铁索连在了一起,结果其中一艘战船的军火库被你派出去的刺客引爆、最后形成了连环爆炸,绝大多数的倭寇都沉到了海底?” “简单地来说就是这样。” 钱以牧刚刚冷静下来的脑壳又嗡嗡地响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是这么团灭的三万倭寇。 看样子那些倭寇不仅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更是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钱以牧万万没有想到这都十六世纪了,居然还有人玩儿铁索连船不防火攻的,这种堪称搞笑的收场与倭寇们凶残的表现实在太不相符了。 一句句质疑和吐槽几乎从钱以牧的胸膛里蹦出来,但现在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除了朱翊钧,其他人要么去了东海、要么回了日本。 而且这些人还都是朱翊钧的私兵,神仙都没法查清楚事情的来由,钱以牧心里就算有一万个不信也只能采纳朱翊钧的说法,毕竟他是真能拿出缴获和首级的。 “太好了!那一切就还有救、那一切就还有救” 钱以牧兴奋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来走去,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引咎退隐甚至自尽谢罪的准备,但朱翊钧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体面收场的机会。 如果非要把倭寇入侵的帽子扣在钱以牧头上、那确实有点过分,但他毕竟是应天府尹、南直隶理论上最大的掌权者。 南直隶出了这么大的事,钱以牧无论如何都脱不掉责任。 钱以牧这些日子已经快被倭寇们逼疯了,请罪的题本写了一封又一封,做梦都是锦衣卫和钦差拿着明晃晃的圣旨和铁链来拿他,不想朱翊钧突然送给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钱以牧已经顾不得这件事的真相到底如何了,朝廷需要这场大捷、南直隶的大小官员需要这场大捷、他钱以牧更需要这场大捷,刘家庄大捷就算是假的也得变成真的! 想通了这一点,钱以牧脸上的神情立刻真诚而热切起来,还老怀大慰地冲他点了点头。 “好!祝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此等不世奇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愿意亲自为你上疏请功!” 写请功的题本也是门大学问,以后世曾国藩“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为例,用词上的些许转变就能极大程度上扭转阅读者是感官,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且花花轿子众人抬,刘家庄大捷这么肥的一块功劳、你祝广昌不能一个人全吞了?所有经手的大小官员也要分上一笔。 如果有什么关节没有打通,那说不定就会出现兵部查验首级来源不明、监察御史弹劾生活作风、布政司表示这是祝广昌无令妄动等等麻烦的情况,各方面都要照顾到。 这其中种种错杂纠缠的关节,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绝对难以做到面面俱到。 换句话说,如果朱翊钧立了三分的功劳自己写题本请功,那极度倒霉的情况下不仅没有奖赏,还有被朝廷追究他走私、养私兵的风险。 但有了钱以牧这种老油条操刀,三分的功劳不仅能领到七分的嘉奖,还能顺带着在地方上、甚至燕京里一众高官面前混个面熟,对未来的好处自然不必言说。 按着大明官场的潜规则,一个武将请功的题本是哪个文官上的、那个武官就会被默认为那个文官的附庸,两人从今往后的荣华富贵都会被联系起来。 正如胡宗宪挂靠在严嵩门下,戚继光挂靠在张居正门下,在大明崇文抑武的大环境下,一名武将的前途往往与他依附的文官息息相关。 朱翊钧对钱以牧的提议自无不可,他本就打算把刘家庄大捷的功劳分润出去,能顺手投在钱以牧门下、打入文官内部更是意外之喜。 朱翊钧只有一个要求:所有针对黑甲精骑们的奖赏必须由他自己来发,朝廷不能以任何形式拆分他的私军。 不是朱翊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帮可以因为不愿意发军饷坑死戚家军的人,但凡稍微了解一下文官们在历史上做了什么,你就会知道以什么手段来防备这群人都不为过。 第180章 织田来朝 见朱翊钧答应由自己来代他上疏,钱以牧对朱翊钧的态度顿时亲切和放松下来不少。 毕竟大家从今往后就是自己人了,钱以牧也不用像之前那样端着副文官老爷的威仪,而是略显随意地端起手边的茶盏送客。 “没什么事的话今天就这样,你回去抓紧对倭寇战舰残骸的打捞工作,现在能交给兵部清点的战利品实在有点少了。” 钱以牧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书写请功的题本,南直隶的乱局实在是太难看了,正常来讲他非得灰溜溜地滚回老家种田不可。 好不容易把刘家庄大捷和祝广昌这个新秀揽入怀中,他一定要拿出当年考进士那股吃奶的劲、把这次请功的题本给写出花来。 然而朱翊钧却没打算就这样离开,转而出门将在偏房里等候已久的另一个自己叫了过来。 “末将此来还要为大人引荐一位友人,您一定对他的提议很感兴趣,进来庄司兄!” 戴着暗金色青鬼面具的田中庄司(朱翊钧)缓缓走了进来,为了贴合自己“番邦使者”的身份,他还特意换上了一身信奈送给自己的和服。 至于这个面具,考虑到以钱以牧的身份每年都要进京面圣,要是让他发现织田使者、广西千户和当今天子长着极度相似的一张脸,恐怕会有些很麻烦的事情发生。 钱以牧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田中庄司一番,先不提这家伙一身奇装异服、看着就流里流气,“庄司”这个充满日式风格的姓名更是令钱以牧下意识地生出许多厌恶之情。 在南直隶的百姓和官员眼里,“日本人”基本可以和“畜生”、“禽兽”、“盗匪”划上等号,这些人就是混乱和危险的代名词,死掉的日本人才是好日本人。 佯装没看见钱以牧厌恶的神情,朱翊钧热情洋溢地为钱以牧介绍了起来。 “他是日本大名织田家的家臣,这次来大明是为了商讨朝贡天子的相关事宜,” “朝贡啊那你应该带他去找礼部,这种事还不需要老夫亲自过问。” 钱以牧略感失望地皱了皱眉头,看来这祝广昌到底还是个武将,对朝廷的事务一点都不了解。 有番邦来朝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自从某人把精锐的中央军全都埋在土木堡之后,大明对朝贡国的影响力就日渐衰退,不得不大规模收缩势力范围。 朝廷现在维持自己和朝鲜、女真、土司们的朝贡关系就已经很吃力了,实在没有兴趣开拓更多的朝贡国,这些年连南洋那些断了朝贡的小国都无心理会。 因此就算织田家真的仰慕王道教化、真心来朝,朝廷除了一个封号以外也没什么好赏赐的。 赏赐?朝廷自己都快穷死了还有个球的赏赐,张居正开源节流了六年、省下来的银子全砸到三大营的重建工作和九边军备上了,现在一文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像这种单纯来挂个名、对大明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朝贡国,朝廷向来是懒得投入什么精力,就更谈不上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了。 朱翊钧平淡地笑了笑,他躲在幕后看张居正操刀了大明六年的朝政,又怎么可能如今还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普通的朝贡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很不起眼的,但如果末将说,织田家愿意出兵帮助朝廷讨伐此次倭患的罪魁祸首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这件事就有意思地多了” 钱以牧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藩属国仰慕王化、主动出兵讨伐不臣,这本身就是个不错的故事,真正令他动心的是:朱翊钧似乎提出了一个针对倭寇的有效解法。 问题发生了——止损——检讨认错,这是一套基本的流程,做得再好也只是少挨些骂而已,是算不上什么功劳的。 问题发生了——止损——从根源上将其解决,这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毕竟朝廷这套体系已经平稳运行了百余年,其系统性的漏洞、疏忽已经积重难返,就算是张居正也只能勉力对其修修补补。 抗倭、备倭做得再好也是被动挨打,朝廷每年往九边投入海量的白银、还有长城作为凭依,草原上的袭扰也没见有哪年消停过。 但收朝贡国,朝廷以册封、物资为奖赏鼓励朝贡国直接出兵打击倭寇的背后支持者,这就是一套截然不同的治本之策,而且其成本完全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如果钱以牧真能在一定程度上对这套陈旧的系统查漏补缺,那别说责罚了,张居正还得高看钱以牧一眼,等他应天府尹任期满了、说不定得请他到燕京任职。 田中庄司(朱翊钧)谦恭地朝钱以牧微微欠身,用无比标准而流畅的官话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在下是织田家少主织田信奈的家臣,得知北田家的恶党在背后资助盗匪袭扰平民、家主十分愤慨,特派在下来天朝拜见天子,顺带表明我方出兵相助的诚意。” 朱翊钧这番话倒也不完全是信口胡诌,日本的海贼们向来和地方军阀有着密切的联系,活跃在大明沿海的倭寇们背后就大多有日本大名资助。 熊野源内本就是日本海盗中的失败者,北田家念着旧情给了他们一笔资助、让熊野源内到南直隶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这家伙碰上了赵风子和朱翊钧。 钱以牧有些怀疑人生地眨了眨眼睛,对面这个真是什么日本人吗?这官话说得比他都流畅,不去礼部当接待人员真是可惜了。 钱以牧不由犹豫了片刻,日本幕府拒绝朝贡还资助倭寇袭扰大明,朝廷一直深恶日本、只是忌惮于跨海作战的难度和北方草原的威胁才一直搁置。 现在织田家自己送上门来,说不定这是个让大明把手伸进日本战国,以朝贡的形式抑制倭寇的好机会,毕竟日本的海盗们才是倭寇的大头。 钱以牧对待朱翊钧的态度终于热切了起来,还微笑着冲田中庄司点了点头。 “那贵方还真是对天朝忠心可嘉,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可以说来听听。” 第181章 双面间谍 “倒也没什么,只是希望天子能允许织田家的使者到燕京朝拜时、能够携带些许的货物来天朝贩卖即可。” “贸易贵方应该知道朝廷的海禁政策是拜谁所赐?这种事情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听到朱翊钧这个“小小的”要求,钱以牧的脸色瞬间就耷拉了下来,还敢跟大明谈贸易往来,亏你说得出口啊日本人! 蒙元帝国的治理模式虽然非常粗糙,但蒙元时期的外贸体系经过带宋和蒙元时期百余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成熟而稳定的财政来源,带宋凭借贸易赚取了惊人的收益。 朱元璋确实不懂什么经济和贸易,但能收大笔商税的东西他肯定很感兴趣,能让穷疯了的朱元璋主动发布海禁政策,来自日本的倭患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可见一斑。 倭寇问题从蒙元时期就已经出现,日本国内进入长期的混乱和内战,大量失去领地的武士和海盗不得不跑到中国沿海“再就业”。 大明的海岸线极长,而且近海区域情况复杂、遍布着利于盗匪藏身的岛礁,大量破产农民、前朝余孽、日本海盗纷纷涌现出来,无量的本地士绅更是趁机官商勾结、搞起了黑吃黑的买卖。 朝廷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颁布了严厉的海禁政策,再加上日本幕府在嘉靖年间把朝贡给断了,双方的关系不能说是一衣带水,只能说是水火不容。 大明的海禁政策就是为了防日本人的,现在织田家居然厚着脸皮要来跟朝廷通商贸易,这跟苏联申请加入北约有什么区别?这个提案交上去连司礼监那关都过不了。 “不不不,这怎么能说是贸易呢?都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商税还是会一文不少地缴纳。” 朱翊钧笑容不变、死死咬住了“朝贡”二字不变,钱以牧饱含深意地眯了眯眼睛,他现在有些怀疑面前这个“织田使者”究竟是不是日本人了。 对方不仅把姿态放得很低、而且对朝廷的心思与尺度拿捏得很准,咬死了这个不叫“通商”、而是谦卑的“朝贡”。 这个“田中庄司”非常清楚,朝贡和贸易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与日本番邦贸易是违反太祖爷留下的海禁政策,谁敢提出来会被御史言官们喷成筛子。 但“番邦的野人来朝见天子、顺便卖点土特产”就非常合情合理了,至于日本使者卖的到底是木薯还是武士刀,那就完全不在文官老爷们的考虑之内了。 能咬住“朝贡”和“出兵抗倭”这两点不放,那个日本的织田家里一定有将朝廷事务谙熟于心的能人,这还真是令人很难不在意的一件事。 钱以牧沉吟许久,最终还是禁不住“朝贡国出兵抗倭”这个诱惑,下了什么决心似地闭上眼睛。 “一旬之后,本官会亲赴燕京拜见天子、向他解释南直隶发生的一切,你倒是也跟过来。” 田中庄司(朱翊钧)走出房门后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就算钱以牧不同意他也有应对的方法,但能省下很多不必要的步骤真是太好了。 脱下铠甲、一身常服的信奈正坐在栏杆上望着繁华的南京城发呆,第一次出国的信奈被南京的繁荣宏伟、人口稠密深深地震撼了。 信奈去过最繁荣的地方就是日本京都,但京都早已因为长期的战乱而破败不堪,与南京这种世界级的大都市相比就更是不值一提。 要是能把这样一座宏伟的城市纳入囊中庄司似乎说过,明国的燕京甚至要比南京还繁华,那就把他们一起征服了! 朱翊钧的脚步声打断了信奈的沉思,回头看见朱翊钧的那一刻,信奈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明艳的笑容。 “庄司,跟明国的通商商量得怎么样了?” 没错,朱翊钧从来就没跟信奈提过“朝贡”这么档子事,不仅是信奈,织田家除了朱翊钧以外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就要向大明朝贡了。 为了能让有一些“误解”的织田家和朝廷友好通商,朱翊钧特意准备了两个版本的说法。 对朝廷版本:卑微的蛮夷希望沐浴在天朝的荣光之下,他们国内混乱不堪、烟瘴横行,希望仁慈的天子允许他们在朝贡之余顺手卖一些依法缴税的土特产。 对织田版本:明国的官员表达了与我们平等建交、友好贸易的诉求,只要我们能出兵惩戒支持倭寇袭扰明国的北田家,明国就愿意将粮食、军械、火药等珍贵的物资出售给我们。 织田家那边已经被朱翊钧说服,朝廷这边进展也比较顺利,张居正最近正因为重整边军和三大营穷得要死要活,有来钱的路子轻易是不会拒绝的。 至于双方后续的文书交换以及人员来往?这个不必担心,礼部的官员和翻译有丰富的经验。 中国古代的翻译一直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职业,甚至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翻译是天生的叛徒。 比如带清的乾隆皇帝曾经给英国国王寄去一封傲慢无礼的书信,他在信里自喻为“天朝上国”,宣称我带清“物产丰盈、无所不有”,恩准通商不过是可怜这些奇形怪状的白皮猴子而已,还敦促英国国王要早日沐浴王道教化。 礼部的官员一看就傻了眼了,这要是按原文翻译过去英王必然大怒,到时候就又是一连串棘手的外交事件、搞不好还会爆发冲突,到时候自己难辞其咎。 于是英王收到的书信经过了翻译“亿点点”润色,信里乾隆皇帝十分谦虚和善,不仅盛赞了带英的文明繁荣,还表示了双方友好通商的诉求。 得亏乾隆的文化水平不高,就这翻译过的样本,乾隆要是看得懂英文得把礼部官员的脑袋给拧下来。 大明真正会认真动用宗主权去维护和影响的国家其实并不多,朝鲜、越南、女真各部、再加上南边几个大一点的国家。 毕竟也先和俺答汗已经充分证明过:让这些地区崛起一个强人会有多麻烦。朝廷现在用宗主权和外交手段干预,之后就能避免许多更大的麻烦。 至于其他小国,那就是流程化的封赏、通商这一套了,礼部才懒得管这些本就是凑数的小国, “啊托我家信奈的福,算是成功了。” 朱翊钧娴熟地走到信奈身前,一手从下面抄起信奈的双腿、一手从背后揽住她,十分娴熟地把信奈从栏杆上托了起来,让信奈小猫一样侧着身子倚在他胸前。 他不知道用这个姿势抱小女孩对不对,毕竟他以前能抱起来的异性只有自家宠物猫,但从信奈和清儿的使用体验来看貌似还不错? “哈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去燕京还是算了,你来拿主意。” 信奈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呵欠,小脑袋在朱翊钧胸前蹭了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准备睡觉。 朱翊钧身上有种很好闻的檀香味、闻起来特别令人安心,信奈每次失眠的时候都喜欢让朱翊钧这么抱着自己。 “我们回日本,剩下的事情交给那个祝广昌就好。” 朱翊钧笑着摸了摸信奈的脑袋,自觉地把上半身微微后倾,形成一个让信奈靠得更舒服的斜面。 他本就没打算让信奈去燕京面圣,毕竟以信奈的性格,当时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都是小事。 就怕信奈觉得这个天子好面熟,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他的天子冠冕给摘了,那就是惨烈的外交事故现场了。 朱翊钧早就从望海准备了一批更符合朝廷心目中“蛮夷”形象的“使团”,现在邓元飞应该快把这些人给带来了。 第182章 调兵遣将 熊野源内已死、南直隶的倭患解除,朱翊钧和大小官员终于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张维贤麾下的京营即将就位,南直隶的民怨却因为征倭饷而持续升高,南直隶的劫难看似已经结束了、实则才刚刚开了个头。 南直隶的耕地十之八九都被豪族和士绅垄断,神仙想从这些地里刮出二两铜子来也是难上加难。 为了保证定时定量地完成朝廷的征税任务,朱翊钧几乎可以肯定太监和官员们不仅会层层加派、还会逮着好欺负的自耕农往死里薅。 大明的百姓可不是好欺负的,一旦他们发现自己除了造反已经没有其他路好走,温顺懦弱的农民们就会露出自己凶残可怖的一面。 来自于农民的起义军几乎可以锤烂任何旧势力,朱翊钧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砸烂南直隶的士绅,又要在起义军彻底失控之前把他们按下去。 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险棋,但大明的士绅问题已经深入骨髓、与大明死死地绑定在了一起。 或许有人能拿出不用死人的和平解决方案,但朱翊钧实在是没办法了,他只能请过于膨胀的士绅们死一死,给帝国的其他阶层把足够多的利益腾出来。 趁着南直隶这段最后的和平时期,朱翊钧抓紧派人从望海把自己的部下都调了过来。 祝先不能动,祝先跟随朱翊钧最久、忠诚度最高,祝广昌的族人里最出息的就是祝宣武和祝先。 这两人自幼在军中追随朱翊钧,都当过朱翊钧的贴身亲兵队长、是朱翊钧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才,想看家和押送重要物资这种事,从来都是两人轮换着做或者互为牵制。 但祝宣武押送货物时被熊野源内毁了容,现在行事偏激狠辣,把家业托付给这种人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来,朱翊钧只好把他发配到海上,希望残酷的海盗生活能让祝宣武冷静下来。 望海卫的家业现在由祝先一人掌管,六年前的事就说明此人虽然忠诚、但小心思也不少,只是朱翊钧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过比起南直隶的收益、望海卫的得失就不再那么关键了。 如果朱翊钧的谋划顺利,他不仅能收获一大批忠诚的士兵、一笔稳定的财源,还能为自己提前加冠亲政奠定胜局,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在十万精锐的簇拥下举行亲政大典的盛况了。 亲政才是朱翊钧眼下的头等大事,只要能亲政,什么望海卫、什么祝广昌都可以是不惜一切代价的那个“代价”。 李荣山、邓元飞带着大量军械和百余名亲兵火速赶往南京,朱翊钧不相信张维贤麾下那些京营的臭鱼烂虾,真要打硬仗、还是自己的老部下用得最顺手。 至于白家兄弟?湖广的白莲教这几个月异常活跃,整个湖广都弥漫着供奉无生老母的熏香臭味。 地方政府和锦衣卫们关于白莲教的报告直线上升、而且大多集中在湖广地区,湖广及其周边地区的粮价出现了很不正常的攀高,疑似有嗅到危险气息的富商和士绅在大肆屯粮。 他们甚至找上了望海的“马三爷”,希望以一笔不菲的银钱、关于未来的美好许诺向朱翊钧购买大量军械,一副准备趁机搞点大事的架势。 朱翊钧暂时吃不准他们准备闹到什么程度,所以他决定派白家兄弟带一部分人和物资前往湖广,以军火走私的名义摸一摸这些邪教徒的底子。 白家兄弟此时已经带着自己三百余人的部下来到了南漳县城,他们没有按朱翊钧所说的那样第一时间与白莲教徒们接触,而是大大咧咧地带人去了城里的怡红楼。 白五和白七所在的房间里一片春意融融、莺歌燕舞,两兄弟人手一个衣着简单、浓妆艳抹的俏丽女子。 一旁还有几名身着蝉翼红纱的女子正在浅唱低吟,唱的大概是《虞美人》之类的词,只是来这里的客人没几个能听出好坏的。 歌姬们也就懒洋洋地拨弄着琴弦,刻意把曲调弄得软慢淫靡许多,时不时还偷懒发一会儿呆。 懂音律的客人听了免不了要皱眉,但对白家兄弟这种文盲来说、音乐听的就是一个气氛,这样舒缓的曲调正适合他们放松一下紧绷许久的筋骨。 连一向严肃狡诈的白五都没绷住,虽然表面上还尽力保持着兄长的威严,但私底下搂着女子的右手已经在很不老实地四处游走,逗得他怀里那名女子咯咯直笑。 感受着手里的一团温软、白五感动得老泪纵横,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给朱翊钧卖命赚钱是赚钱,但苦得不像是人过的日子。 白家兄弟立刻就把朱翊钧“尽快与白莲教接触”的嘱托抛诸脑后,去他妈的祝广昌、去他妈的白莲教,有什么要紧事都得等老子在这里潇洒个几天再说。 屋内气氛正热烈的时候,白七忽然涨红着脸推开身旁姑娘喂过来的酒,借着酒意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 “大哥,你说大家一开始都是臭卖私盐的,凭什么这六年下来咱们还是卖私盐的,他祝广昌倒是节节高升去了。”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刚刚还嬉笑着的风尘女子们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屋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屋内的几名女子尽力装作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但飘忽的神色早已出卖了她们此时的想法。 她们接待过的盗匪、盐贩子也不少,但像白七这样大摇大摆说出来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一点都不知道收敛的吗? 而且“祝广昌”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耳熟该不会真是“天雷地火、百骑破倭”的那位? 南直隶的抗倭英雄是贩私盐的腐败军官刚刚应该是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白五瞬间就被白七吓得从温柔乡里清醒了过来,他看看怀中女子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脸色有些难看地把她推了出去。 “这小子喝醉了,你们都出去,我帮他醒醒酒。” 第183章 串我的场 “当着她们的面说这些,你想让整个南漳都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吗?” 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几名女子赶出房内,白五立刻咬牙切齿地瞪向白七,这么多年过去了、白七这家伙口无遮拦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改。 看来老天爷还真是公平的,赐予白七无人可敌的武勇同时、还顺手给了他一个很不好使的脑子。 白七被白五训得缩了缩脖子,后世用青楼收集情报的段子并非全是虚言,起码在这个位面不是。 青楼里客人的成分十分复杂,下至贩夫走卒、守城官兵,上至文臣士绅、一方豪商,你几乎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任何人。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在异性面前装比的需求,而人在装比的时候是没有脑子的。 只要窑姐们哄着喝两杯烈酒、说两句恭维的软话,大部分客人的那张嘴就不比窑姐们的裤腰带紧多少。 湖广的要害关节朱翊钧确实打通过,但私盐、军械这种事始终上不得台面,要是被有心人抓住了马脚、白家兄弟保不齐就要栽在这小小的南漳县城。 “姓祝的有这个本事和脑子、那就该他大富大贵,咱们又不是没从他那儿赚到银子。” 白五说到这里郁闷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右手的指肚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显然他的内心并不像嘴里说的那么淡然。 比起六年之前,白五和白七已经从朝不保夕的私盐贩子变成了有头有脸的一方大佬,手下的厮杀汉最多时高达三千余人,在整个广西都算是股十分可观的绿林势力。 但凡事最怕的就是比较,比起祝广昌得到的权力、威望和家业,白家兄弟多赚的这些银子就只能算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白家兄弟不认为自己是朱翊钧的下属,他们认为双方显然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如果朱翊钧得了十分的好处,他们起码应该有七分。 但朱翊钧显然对此有不同意见,他从来都把白家兄弟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手套,用完了就要跟马桶一样塞到床底下不让别人看见。 白家兄弟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祝宣武和祝先,毕竟大家虽然都是狗,但那两个人显然更能认清自己的定位。 白家兄弟和朱翊钧的矛盾从来没有被消除过,只是白五是聪明人,所以他知道朱翊钧能把渗透、分化、收买、背刺用得多么娴熟。 多少比白家兄弟更聪明、更凶残的匪徒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只要与朱翊钧共事一次,你就会为这个人是自己的朋友感到深深的庆幸。 朱翊钧从不信任任何人,就连祝先都要用祝宣武加以制衡,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对白家兄弟的部下动过手脚?看一眼熊野源内的下场就明白了。 说不定白五今天早上准备带着部下远走高飞,晚上祝先和祝宣武就已经在内鬼的带领下带兵摸到了他的营帐里,两人还在滴血的头颅第二天早上就会出现在朱翊钧面前。 因此白五才一直老老实实地给朱翊钧卖命,万幸的是朱翊钧手笔足够阔绰,双方的关系就这样在恐惧和利益的维系下持续了整整六年。 白七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他从来不负责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都是白五的活。 “论本事、谁还能比我大哥厉害?他姓祝的” “女人和酒肉都堵不住你的嘴!滚出去把姑娘们都叫回来!” 白五毫不客气地给了白七一巴掌,两人是过命的兄弟,相处时很多细节都可以粗糙一点、不用那么在意。 就白七这个智力、白五要是解释的话今天就不用干别的了,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巴掌继续玩女人来得实在。 白七晃晃自己的大脑袋、丝毫没有因为被白七打了一巴掌而恼羞成怒,他从小挨白五的打到大,哪怕白五其实早就打不过他了,白七也从没因此对白五有半点不尊重。 白七推门出去大大咧咧地把等在外面的姑娘们叫了回来,姑娘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房门,白七环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把拉住了想偷偷溜走的怡红院老鸨。 “等等,我给大哥点的小桃红呢?” 白七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个小桃红身段妖娆、嗓子也好听,那个腰就跟水蛇似地没有骨头。 最重要的是人家职业素养好、干一行爱一行,热情主动还特别爱笑,给客户的使用体验就十分良好,这在风俗行业里可是种十分难得的品质。 白七是看自家大哥最近压力太大了,这才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银子把小桃红给包了下来,结果现在小桃红人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老鸨的脸色顿时僵住了,正巧小桃红的一个恩客今天来游玩、没点到自己的老相好心里气不顺。 她以为白家兄弟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就打发小桃红去给恩客敬杯酒、陪着说会儿话让人家消消气,谁曾想白五这么快就把白七给搞定了。 “额,她小桃红的恩客来了,她去敬一杯酒、马上就回来,大爷您稍等” 老鸨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白七阴着张脸、一只手卡住老鸨的喉咙把她整个人提到了自己面前。 “妈的你个臭表子,老子今天是请我大哥来潇洒才特意出一回血,你是想我在大哥面前丢人?连你白爷爷的场子都敢串!” 白七本就不甚良善的面孔此时更显得狰狞可怖,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死死瞪着老鸨,整个人身上的肌肉因愤怒而鼓胀,活像条直立而起的猛虎。 老鸨的这种行为在后世就叫串场子,串场这种事往小了说不算什么,但对请客者的面子是种极大的损伤,但凡有一个好事者起哄就绝没法轻易收场。 你小子平时人五人六的挺摇哨(装逼),结果连经常光顾的歌厅小姐都看不起你,拿着你的钱去串其他大哥的场子,这口气都能忍你还在兄弟们面前装什么逼呢? 是爷们儿的就拎着酒瓶子去干他!我们跟你一起去,谁怂谁滚蛋! 早年的夜总会里因此爆发冲突的数不胜数,要是双方的火气旺一点、直接干出人命来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白七这种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 第184章 突发事件 怡红院的老鸨被白七掐得面色惨白如纸,两腿像即将溺亡的倒霉鬼一样拼命扑腾,眼看着就快被白七活生生掐死。 怡红院豢养的打手们面面相觑、谁先不敢冲上来触白七的霉头,他们可是知道白七厉害的。 白七算是这怡红院的常客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在楼里大喊大叫、还打伤了几个客人。 老鸨自然不会跟这种恶客客气,一拍手就唤出二三十个豢养的打手涌出来,要他们一拥而上把白七直接按死在地上。 但那天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二三十个身强体壮、专练摔跤的大汉居然拿白七不下,反而被他玩笑般地将十几人打成重伤,其武勇真可谓是惊世骇俗。 今天白七这是动了真火,惹恼了这条活大虫、一把活撕了他们都不是不可能,怡红院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供养实在不值得兄弟们把命豁出来捋白七的虎须。 还是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在一旁用温言细语安抚白七。 “外面出什么事了?” 白五见白七迟迟不回来,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门外张望,一只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女人背上转移到桌底的刀柄上。 他和白七提前在房间里做了布置,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白五立刻就能抄着桌底两柄短刀冲出去支援白七。 “哪有什么事,说不定是客人在外面遇到了自己的朋友在攀谈呢,咱们接着喝酒。” 已经进屋的姑娘们忙笑着拉住白五,一个白七她们就已经处理不过来了,这要是让白五也出去了那还得了? 这种事人越多就越难平息,在外面的姐妹把白七安抚下来之前,她们还是尽力把白五按在位子上的好。 白五对自己弟弟的武力值相当自信,反正白七就算跟人起了冲突也吃不到什么亏,他也就干脆继续坐下享受人生。 门外白七的怒火逐渐在姑娘们的安抚下平息,大概他也觉得自己和一个老鸨计较太丢人了,随手一甩就把老鸨生生拍在了墙上。 “跟你这样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带我去那什么狗屁恩客那里!” 老鸨也被白七掐出真火来了,她每天招待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上百个,像白七这么嚣张跋扈的还是第一次见,当下连劝架的念头都没了、反而冷笑着坐在地上拱火。 “小桃红的恩客可不是什么不入流的盗匪,人家是真正的大人物,我只怕你到了门口不敢进去。” “你只管带我去,老子倒要看看这南漳县还有什么我招惹不起的人!” 白七大剌剌地一拍胸脯,他本就不是什么收敛的性子,在朱翊钧麾下呆久了就更是肆无忌惮。 朱翊钧很欣赏白五的头脑和白七的武力,他很需要这两个人帮自己处理一点脏事,但白五的想法有些过于多了,聪明人总是轻易不愿意屈居人下的。 因此朱翊钧刻意地放纵了白七嚣张跋扈的行为,这样一方面是为了给白五找点事做、别每天闲着没事就想着自立。 另一方面也是期待着白七的跋扈会让白家兄弟之间产生间隙,白五不可能无限容忍白七,两人迟早会因为白七的脑子爆发矛盾,到时候就是朱翊钧插手的最好时机。 望海那片区域还真没几个朱翊钧招惹不起的大人物,有白五和朱翊钧轮流给自己擦屁股,白七这六年过得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本就嚣张的性子更是越发跋扈起来。 老鸨冷笑着走在前面带路,这里是大明,再能打的莽汉也比不上官员手里鼻屎大的权力,她已经可以预见到白七在那位那人面前低头哈腰的窘态了。 但她显然忘记了一点:不要在一个像白七这样没脑子到了一定程度的壮汉面前嚣张,否则纵使你有通天的权势,也只好在医院的病床上施展出来了。 怡红院的另一边,白七心心念念的小桃红正乖巧地依偎在一个员外打扮的文官身旁。 虽然美人在怀,但官员还是一副正气凛然、不为所动的严肃表情,他端起酒杯朝在座的几位客人微微点头。 “南漳县最近正是多事之秋,白莲教、义气盟、大山帮等邪教组织层出不穷,有文修这等武艺高强的忠勇之士愿意主动投效朝廷,本官甚是欣慰。” 官员话音刚落,酒桌右边离门最近的一名武师打扮的中年人便“腾”地站起身来。 “请大人放心!小的和门下弟子苦练武艺十几年,等的就是今天这样报效朝廷和陛下的机会,小人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说完这番话,被称为“文修”的武师还即兴演练了一趟家传的拳法,他能在南漳开山立派到让地方官注意自己的程度,自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在座的客人虽然都不懂武艺,但见文修一套拳法舞得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无不很给面子地鼓掌欢呼起来。 坐在主位上那名员外打扮的官员微微颔首,最近白莲教的活动实在太频繁了,南漳县的衙役和官兵给不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不得不想办法招揽一些渴望洗白的武林侠客。 将武林侠客收为己用也是大明地方官的传统艺能,毕竟县衙的衙役们不仅费拉不堪、还和本地势力牵扯极深,任期普遍在五年以下的地方官根本指挥不动这群小吏。 渴望洗白的武林侠客们就不一样了,这些人不仅指哪儿打哪儿,而且干活儿利索、往往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诡异手段和人脉,许多地方官都喜欢将这些人引进来对抗本地豪族。 正当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之时,一只大脚猛地将房门轰然踹开,红木做的厚重房门白纸一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倒飞出去的房门瞬间把房间的一角砸了个稀巴烂。 文修一脸骇然地扭头看向房门,房门中央被踹出了一个巨大的脚印、三分之二的门身都被踹得碎裂开来。 这就说明对方没有用一点技巧、纯粹是用蛮力造成了这种程度的破坏,这真是人类可以拥有的力量吗? 白七飞快地扫视了房间内众人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坐在主位的官员身上,挑衅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你就是那什么鸟恩客是?老子有话与你说” 第185章 突发事件(二) 坐在主位的官员脸色顿时一黑,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阴恻恻地看向门边立着的连文修。 “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这位大人无礼” 连文修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他刚刚才吹嘘完自己的武艺高强,现在白七打上门来了他不可能躲在一边不出声。 地方官不是每年都会招募武林侠客,与官府搭上关系就意味着特权、安逸、活在阳光下的富足生活,这是厌倦了江湖仇杀的侠客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能被南漳县的官府招揽,连文修不说武艺如何,起码从卖相上来看绝对是个雄壮的武者。 但他在白七面前瘦弱地就像只峨眉山的猴子,连文修去挡白七时心都在发抖,他隐约觉得面前这个壮汉随手一拳就能送自己直接投胎。 “起开!” 白七看也不看连文修,随手一抓便揪着连文修的领子、拎小孩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拎起来甩到了一边,直把连文修摔得连滚几个骨碌。 坐在连文修身旁的两个武者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武艺高强的师父居然会在白七面前如此不堪,当即就要站起来出手相助。 但白七的动作比他们更快,两只人脸大的巴掌闪电般一左一右地将两人按了下去,手指在两人肩窝上稍一用力便把肩骨捏得咔作响,两人顿时疼得哭爹喊娘、连胜告饶。 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官员的“打手”,白七顿时更加肆无忌惮,咧着张大嘴朝官员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女人是老子花了十两银子包下来的,你把她叫过来陪酒就是坏了规矩,念在你什么都不知道,今天给你白爷爷跪下磕两个响头就放过你。” 白七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座的客人有几位坐立不安地站起身来,他们也不知道站起来要做什么,只是站起来满脸惶恐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那名官员。 “坐下。” 小桃红一脸惊慌地站起身想解释,官员淡淡的一句话又把她生生按在了椅子上。 小桃红想说点什么、又碍于官员的威势不敢言语,只能疯狂给白七打眼色希望他知难而退。 坐在主位上的官员此时已经怒极反笑,不要说他现在已经是堂堂的县令,就从他刚刚考上举人那儿会算起,二十多年来还从没有一个人这么不拿他当回事。 “本官在这南漳县待了整整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狂徒!” 白七一听“本官”这两个字就知道大事不妙,跟朝廷沾上关系的人最不好惹,这是朱翊钧和白五反反复复告诫过他的。 永远不要高估一个封建王朝的行政效率,朱元璋时期的鱼鳞图册的确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也要看传到了谁的手里。 大明的官僚们是个什么状态大家心知肚明,没了朱元璋的鞭子在后面赶着,文官老爷们才不会眼巴巴地跑到每一个泥腿子的家里去核对数据。 这个时代死一个平民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事,因为大明文官们手里的户籍册本就不怎么可靠,死一个人无非是刀笔小吏在鱼鳞图册上涂抹一笔的事情。 但官员就不一样了,朝廷的每一个官员吏部都登记在册、有相当完善的档案记录,这是封建王朝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朝廷不到崩溃的最后一刻绝不会对地方官的任免失去控制。 哪怕是朱翊钧也不可能轻易掩饰一个县令的惨死,这是对朝廷极为严重的挑衅,不把犯人千刀万剐、株连九族,朝廷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去死!” 白七刚刚心生退意准备认怂,刚刚被他随手甩飞的连文修却趁他分神之际冲了上来。 连文修恼羞成怒之下没有丝毫留手,他运足丹田一口真气,腰随胯动、拳随肩动,连着三记声势浩大的轰拳直接轰在了白七的腰腹、后心和侧腰。 钢鞭一样的重拳直把白七打得单膝跪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连文修仍觉得不够,鹞子翻身凌空一记鞭腿抽在白七粗壮的脖颈之上,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听得在场几名宾客心中一颤。 连文修三拳轰完、额头上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冷汗,连带着脸色都苍白了几分,显然那三拳的消耗即使对他来说也十分巨大。 这三拳是他们连家世代相传的武学,带着雄厚内力的拳头直接击打在人体脆弱的地方,内力直接透过筋骨伤害对方的筋骨和内脏。 这摧筋折骨的三拳不要说打在人身上了,就算连文修结结实实地轰在一头黑熊身上,黑熊都要瘫倒在地上口吐血水。 连文修本来不会轻易动用如此恐怖的杀招,毕竟大家混江湖要么是求财、要么是求名,基本上没什么必须分生死的矛盾。 今天我给你一个面子、明天你放我一马,这样的江湖才混得长久,没人会轻易要人性命。 但白七这一丢让连文修在官员面前把脸都丢干净了,这可是自己下半生安逸生活的保障。 连文修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了,这种时候就必须要用雷霆手段,谁让这个不长眼的家伙拦在了他连文修的路上! 白七挨了这三拳一脚、硕大的身躯不由僵在原地,那颗粗壮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面部被阴影遮住以至于看不见他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套轰拳下来,就是黑熊也这他妈的” 连文修得意地伸手去揪白七的头发、想欣赏白七脸上死前的痛苦和惊愕,但他只看到一双铜铃般的猩红双眼,和一只蓄势待发的铁拳。 连文修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白七骤然发难、猛地一拳生生轰在他腹部。 白七砂锅大的拳头直接打穿了连文修的丹田,那只血淋淋的大手缓缓收回来,连文修的肋骨在白七那只大手上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两人的鲜血混在一起缓缓滴落在地上。 连文修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腹部的伤口,他颤抖着伸手想去量一下那个伤口有多大,只是手伸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整个人晃了晃便倒毙在地上。 血淋淋的一大块碎肉直接被白七的拳风震到了官员的脸上,官员的大脑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手把那块碎肉拿了下来,从形状上可以依稀看出那应该是连文修的半个肾。 第186章 突发事件(三) “你们老实说,我弟弟人去哪儿了!” 另一边的白五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异样,白七出去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自家那个头脑简单、贪财好色的弟弟不可能放着满屋子姑娘这么久不回来。 缠着白五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把真相说出来,慌慌张张推门进来的女人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您弟弟和隔壁的客人打起来了!快去看看,那些人可是当官的!” “你不早说!” 白五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吓得亡魂大冒,他现在恨不得活活掐死这帮女人,白七跟别人动手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他不是担心白七出事,而是担心白七一时犯浑、弄死了不该杀的人! 他们这是在南漳县、湖广地区,不是在朱翊钧深耕多年的广西望海,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要走关系的话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白五冲到白七和官员们所在的房间,怡红院的十几名打手踌躇不定地围在门口、谁也不敢进去,房间里传出来的血腥味实在太过骇人了。 白五暗自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缓步踏入房门,他的右脚踏入房门的一瞬间,刺鼻的血腥味就直接灌满了白五的鼻腔、熏得他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原本围坐在酒桌旁的宾客们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喷溅而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看久了会掉san值的可疑物体。 白七雄壮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地立在房屋中间,他两眼血红、喘着粗气,一只右手正死死按在那名官员的太阳穴上。 他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衫上有三个显眼的血红拳印,拳印周围的衣物被打得迸裂开来,如此狰狞的伤口越发衬托出白七的凶悍,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头杀气腾腾的熊瞎子。 即便是白五也不敢贸然接近这个状态的白七,他试探性地站在门口唤了白七一声。 “阿弟?” “唔,大哥?” 听到白五的声音、白七眼中猩红的血色逐渐消退,他随手丢掉手里死死按着的人头。 白五冲上去扶住那个员外打扮的官员,官员头颅左侧的太阳穴已经被白七按得生生凹陷下去。 大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官员的两眼、鼻孔和口中涌出,白五稍微用力晃了晃他,官员两颗圆滚滚的眼球便“噗噜噜”地从眼眶里滚将出来。 白五被吓得连连后退,那两颗眼球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官员身下落去,落到胸口的位置时、又被眼球末端弹簧一样血红夹杂着惨白的血管拉了回来,很有弹性地在半空中颠了几下。 官员身下的鲜血此时已经聚成了一个小型血泊,死寂一般的房间里,鲜血滴滴答答落进血泊里的响声显得格外刺耳,白七无力地瘫坐在酒桌的主位上。 “完了全他妈完了” “大哥,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白七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看向白五,白五一脸绝望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千万句责怪和悔恨的话语,但最终都只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 他上辈子一定欠了白七这混蛋不少钱,不然这辈子不能让这小子坑得这么惨。 怡红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嘈杂声,白五把头探出去一看,楼外的场景险些令他直接昏过去。 密密麻麻的明军将怡红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这些明军甲胄、火器齐全,一看就不是平时在县城里混日子的废物,怎么也得是附近卫所的明军。 这些卫所明军原本是因为白莲教异动而进城弹压的,没想到一进来就遇到了白七闹事,军官的一个呼哨就把他们全都聚集了过来。 眼看形势危急,白五猛地推了白七一把。 “趁着这些明军还没派人冲进来,你快走!” 白五想得很清楚,一个文官死在了这里、明军必须能抓到可以拿去顶罪的要犯,否则这件事就有闹大的风险。 白五和朱翊钧的生意做得再大、说白了也就是两个见不得光的走私犯,这件事一旦闹大,那就很容易被明军和锦衣卫顺藤摸瓜、把背后一系列见不得光的事情全揪出来,自己和白七必须有一个人留在这里! 白七当即瞪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说什么都不愿意抛下自家大哥逃走。 “人是我杀的,要留也应该是我留下来!” “动动脑子!这么多明军老子能逃出去吗?” 白五嘶吼着一耳光扇在白七脸上,他紧紧抓着自家弟弟的脸、两眼死瞪着白七,现在情况紧急,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了。 “出去了赶紧带人躲到山里,去找祝广昌、要赶紧!只有他才能救你大哥的命!” 白五自己留在这儿、那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只要把时间拖住就行。 朱翊钧总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押送进京的半路上找人顶罪也好、买通三法司也好,他总有办法的! 但凡还有一线希望,白五就不愿意走上扯旗造反、最后被明军捉住灭九族的绝路。 白七定定地看了白五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推开房门一路狂奔,这个在房顶上飞驰的彪形大汉一下就把明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有人跳窗要逃!” “开枪!开枪!莫要走了贼人!” 军官们嘈杂的呼喊声在楼下响起,零零散散的火枪击发声和拉动弓弦的声音传来,无数道攻击飞向快步在屋顶奔逃的白七。 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白七魁梧的身躯踉跄一下、一头栽倒在房顶上。 但他很快又在白五充满希望的眼神中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带着一阵风冲出了明军的重围,凭白七的本事,趁明军没有防备冲出城门应该不是问题。 没等白五松一口气,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重甲明军快速涌入屋内把他按在了地上,白五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任由明军把自己捆了起来。 “听我说,这其实是个误会、我都可以解释” “噤声!” 白五的话刚说到一半,一名军官打扮的明军便一枪杆猛抽在他嘴上,白五满口的牙齿登时被他抽得松动起来,满口的鲜血和落牙直接堵住了白五的嘴。 军官咬牙切齿地踩在白五的头上、脚下用力碾了碾白五的脸,他的下一句话直接令白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妈的连南漳县县令都敢杀,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第187章 平静的日常 千里之外的朱翊钧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似乎感受到了冥冥中某种极强的怨念,有人在极度的绝望之中一直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哪个混蛋又在背后骂我了?” 朱翊钧骂骂咧咧地揉了揉鼻子,清儿手里拎着块水蓝色的布料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 “哥,你说我要是把这块料子做成衣服会不会很好看?” 熊野源内死后,朱翊钧和清儿得到了一段十分难得的清闲假期。 他们既不用再盯着望海卫的“外贸业务”,也不用再星夜兼程、赶往下一个战场,朱翊钧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南直隶的民变自然发生,在此之前根本无事可做。 朱翊钧本就对清儿总跟着自己走南闯北十分内疚,难得有了个清闲的假期,他自然要陪着清儿到处逛一逛,让小姑娘享受一下这个年纪该有的闲适。 “水蓝色啊很适合你的样子,最近想尝试一下柔和的风格吗?” “没有啦好,其实有一点点。” 朱翊钧意外地打量了清儿手里的布料一样,他原以为清儿会更喜欢鲜艳一点的颜色, 清儿用食指和拇指 现在的清儿看起来就是个乖巧可爱的妹妹,身上丝毫没有一掌打飞田中庄司(朱翊钧)时的气势, “这块布料多少钱?” “这位客人您真有眼光,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现在只要二十两就够了!” “二十两你看我长得很像冤大头吗?” 朱翊钧听到这个价格、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那个女店员的眼里分明闪烁着看到“冤大头”的激动光芒。 二十两银子、换算成软妹币差不多就是四万,考虑到大明现在的物价,这二十两银子的购买力得比这个数目再多上几成。 清儿手里这块布料怎么看都只够做一件衣服,光是块布就卖他这么贵,那接下来设计、裁剪、缝制的人工费要怎么算?真当他朱翊钧不知道大明的物价几何吗? “客人您不知道,这块布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这个价格很合适的。” 成衣铺的女店员自信地挺起胸膛,她今天就是吃定了朱翊钧最后一定会掏钱。 她这些年接待了不知多少客人,但像朱翊钧这样会亲自陪女眷来店里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就说明朱翊钧肯定相当宠爱这个小姑娘。 她刚刚偷偷摸了一把清儿身上的布料,没有什么印象,但光凭手感就不会是什么普通布料,再加上这精细的织工,一套衣服几十两银子肯定是有的,这还是清儿身上一件可以随便穿出来的常服。 清儿抱着怀里的布料陷入了美好的遐想,她对“二十两”这个价格毫无概念,现在关心的只有买下之后要让织娘给自己做成什么样式。 清儿几年前就开始帮着朱翊钧整理账目,望海卫的生意做得极大,清儿经手的数目最少也是一笔几千两,平时对大数目的白银早就麻木了。 再加上朱翊钧出身皇室、习惯了奢靡享受的生活,皇宫里那个物价比这要离谱一万倍,他花起银子来也是大手大脚,就更别指望清儿有什么关于物价的概念了。 见清儿实在喜欢这块布,朱翊钧也懒得为这几两银子再和店家计较,他随手捏了捏清儿的小脸。 “知道二十两是个什么概念吗?” “额,大概很贵?” “想要礼物的话,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的” 朱翊钧不怀好意地哼了一声,他蹲下身去凑到清儿面前,右手暧昧地捏了捏清儿的脸颊。 一旁女店员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难道她猜错了?这两人不是什么兄妹关系,而是 “啊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似乎是读懂了朱翊钧神情间的暗示,一抹嫣红飞上清儿的侧脸,她略显羞涩地扭捏了起来,但也没有明确地表示拒绝。 “这位客人!人不能、起码不应该” “《蜀道难》全文、现在就背一遍给我听听呢,错一个字就做好回去罚抄的准备。” 就在女店员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制止的时候,朱翊钧的脸色突然板了起来,清儿失望地呜咽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直身子准备背书。 清儿的确不用像赶考的举子那样把四书五经读透、读烂,但朱翊钧始终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基础的了解,最起码要能听懂那些文官们在说什么。 毕竟儒家从西汉开始就占据了社会的主流,千百年下来早已根植在汉家文明的基因里,大部分人的行为都多少受到儒家的影响。 如果能做到对儒家经典的通读、甚至有了些自己的理解,以后再和文官们打交道就能方便许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对自己的敌人多了解一些总是没错的。 “噫嘘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清儿撅着小嘴站在原地、很不情愿地背了起来,跟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清儿对学习提不起什么兴趣,但还是在朱翊钧的督促下勉强有些成绩。 “那块料子包起来干嘛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你刚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吗?” 一边听着清儿背书、朱翊钧一边扭头招呼店员把布料包起来,祝府自己就养着技艺高超的女工,用不着把这块布料交给成衣店的人处理。 结果他扭头看到女店员脸上有些扭曲的神情,不禁关切地询问了一句。 “没,我以为额,没什么事,我现在就给您包起来。” 女店员红着脸抱起布料快步跑开,虽然朱翊钧和清儿貌似没意识到,但她还是深切地体会到了“社会性死亡”这个词的含意,她现在一刻都不想呆在二人面前。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这一段重新背。” 朱翊钧一脸困惑地嘟囔了一声,顺带给了试图趁机跳过一段文章的清儿一个脑瓜崩。 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清儿最终还地把《蜀道难》全文给背了出来,正当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准备表扬她一番时,朱翊钧的一名亲兵突然脸色难看地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什么?白五在南漳县被人给扣下了?” 第188章 又是你 “白五出了事、白七怎么没有亲自送信过来?他现在在干什么?”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既然白五主动把自己搭进了南漳县大牢里,那白七现在在干嘛? “额,七哥在想办法营救五哥。” 坏事了。 朱翊钧眼前一黑、差点直接被白七这个混蛋气昏过去,白五始终还是算漏了一点。 白五光知道自己必须进南漳县大佬顶罪,但他忘了白七根本不相信朱翊钧,白七一定会尝试自己营救白五,而白七这种人会采取的唯一营救方式就是暴力冲荡大牢。 与后世影视剧里所表现得不同,用暴力手段从官府大牢里捞人的门槛不是一般的高。 即便白七真的侥幸冲破大牢救出白五,南漳守军只需扼守几处城门就能将两人锁死在城内。 介时明军就能从容地排查全城,白家兄弟绝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白七再没脑子也不会蠢到这种程度。 所以白七要么不动手,要么就会来一波大的、直接攻破南漳县城营救白七,而围攻县城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叛逆行为。 白家兄弟给朱翊钧打了六年的工,双方牵扯之深、绝不是朱翊钧能轻易摆脱干净的,朝廷但凡想查他根本无从隐匿。 庇护叛逆的将军会极大地损害朱翊钧天子的权威,而若是不出手庇护,朱翊钧迄今为止在望海的布置就全白费了,这种致命的选择题是朱翊钧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白七手上的兵力不足,凭那三百名盗匪根本不足以冲击县城,朱翊钧必须赶在那个混蛋惹出更大的麻烦之前赶过去把白五捞出来。 朱翊钧平静的日常很快被再次打破,他立刻控制着祝广昌和田中庄司赶往南京汇合,三人聚在一起赶紧把“织田朝贡”的种种细节都给敲定。 而且既然祝广昌这个小号不得不尽快赶往湖广,而南直隶又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民乱、自己必须留在这里随时准备组织军队,那就只好让田中庄司暂时充当“祝广昌”的角色。 反正两人的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由于其神魂都是朱翊钧、生活习惯和信息上的差距也是不存在的。 田中庄司和祝广昌更像是朱翊钧肢体的延伸,经过六年的同化,即便是信奈和清儿这种朝夕相处、会发生亲密接触的家人也无法辨别二人应该。 两人汇合以后第一时间拜见了应天府尹钱以牧,这是短时间内祝广昌和织田家使者最后一次同时出现的机会了,很多关于朝贡的细节必须在这次会面敲定。 “冷静点啊七哥,咱们这点儿人肯定是打不过朝廷的!” “是啊,我们知道七哥是想救五哥,但是那也要想个合适的方法不是?” 另一边的南漳县郊外的深山之中,四五个一看就是盗匪模样的人正拉着白七苦苦劝告,三百多名土匪忧心忡忡地聚在一旁小声嘀咕。 “都给我滚开!姓祝的根本不可信,就算可信也已经来不及了!再晚一点我大哥就得死在地牢里!” 白七面对众人的劝说显得异常固执,他本来是想按着白五的吩咐亲自去找朱翊钧,但昨天一个书生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个书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把白七打扮成一个狱卒带进了南漳县的大牢,让他在那里见到了被关押着的白五。 大明的官僚系统早已高度腐败,在这个大前提下,本就不甚完善的地方司法体系更是烂出了新意,百姓谈到县衙大牢无不闻之色变。 这也是古代皇帝有了什么喜事、总要大赦天下来庆祝一番,因为皇帝也知道自己的官吏们是个什么德性。 明朝的宗族势力还非常强大,一般有什么小偷小摸、夫妻偷情的小事宗族就给判了,鲜有要闹到告官的大事。 地方官府一般只处理财产纠纷、城市案件和部分罪大恶极者,而大明的吏部从不以“地方官处理案件数量多”为政绩。 恰恰相反,如果一个地方官处理了过多的案件,那吏部往往会认为这个官员理政不贤明,以至于治下的百姓宁可忍受腐败的吏治也要频繁提起诉讼。 因此县令和知府们追求的就是“地方无诉讼”,如果有、那就一定要尽快解决才是,刑讯逼供、严刑拷打和找人顶罪都是惯用手段。 大明案件的平均“侦破率”和破案速度极高,连有现代科技加成的后世警察都望尘莫及,大概只有九八年之前的香港警察能跟大明比一比了。 后世所谓“黑牢”跟大明的地方大牢比起来简直白得不能再白,白五进了大牢的第一件事就是拷打,而且是那种不问目的、不求逼供,只为把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拷打,白五不到濒死的状态、狱卒是绝不会停手的,认罪都没用。 狱卒们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犯人,知道无论此人是否冤枉,都必须要以严厉的拷打、恶劣的环境摧毁犯人的尊严和意志,让他们陷入深深的绝望。 只要能把白五的脊梁打成一摊烂泥,到时候要什么口供和认罪状得不到?这就叫三木之下、何供不得? 白七见到白五时险些没认出来这是自家大哥,白五被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下半身腐烂化脓,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了,白七再不救他,就算白五侥幸活下来也会留下严重的残疾。 就在白七和一众手下争执不下,几乎忍不住动手的时候,阴影中走出的一个白面书生结束了众人的争吵。 “诸位的担忧在下已经大概明白了,接下来能听在下说两句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 在满脸温和笑容的书生面前,白七居然罕见地压抑住了自己粗暴蛮横的脾气,一脸阴郁地死死瞪着对方。 白七有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书生虽然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实际上是个不亚于朱翊钧的危险分子,两人都有轻易搅动风云的可怕天赋。 书生完全无视了白七身上森然的杀意,似乎自己不是身处数百名凶残土匪的巢穴,而是在茶楼里喝下午茶一样淡定从容。 “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赵、名风子,是个落魄的举人。如果阁下想营救自己的兄长,那在下说不定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第189章 龙虎斗 敲定了后续关于织田家“朝贡”的诸多细节之后,钱以牧和朱翊钧们不由松了口气,钱以牧不禁略带抱怨地看向朱翊钧。 “怎么突然这么急?织田家的使团不是还有一段日子才能到吗?” 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次同时见到祝广昌和“织田使臣”了啊。 朱翊钧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当然他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有点这位织田家的使臣突然有些要是、要在两天之内离开大明,新来的那批使团在织田家地位远不如他,不先把具体事宜商量清楚后续会很难办。” 朱翊钧话说到一半突然话风一转,反正也没人能分出自己和田中庄司的差别,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让钱以牧怀疑自己赶往湖广的动机呢? 钱以牧听了这个理由没有多做怀疑,毕竟他才不关心什么织田家不织田家的,能把称臣纳贡的文书送上去,能出兵惩戒北田家就行。 “话说起来,一直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溜走了,不派侍卫跟着真的好吗?” 祝广昌和田中庄司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自家妹妹少主人去哪儿了? 如果说信奈好奇心重、带着亲随跑到南京城去探险,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毕竟信奈怎么说也是日本未来的天下人,骤然见到南京这么宏伟的都市、想到处看看参考一下,为自己未来的首都规划收集思路也很正常。 但清儿不是那个性格,她对朱翊钧有很严重的依赖情绪,但凡能待在朱翊钧身边、她就肯定不会去第二个地方。 这两个小丫头居然会同时消失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家庄司的伤,就是你打出来的?” 钱以牧府邸后院的花园里,穿着杏黄色五彩纹饰长袍的信奈冷冷地看着清儿,背上那柄一人高的双手大剑格外引人注目。 信奈身上的那件长袍异常耀眼,在午后的灼热阳光下更是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衬托着信奈像是位身着彩衣、容貌绝美却杀意森然的神明。 清儿被那耀眼的光芒闪地不禁眯了眯眼睛,但仍旧气势不输、还挑衅地朝信奈笑了笑。 “是又怎么样?管好你养的狗,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我劝你把刚刚那句话收回去,庄司手脚不老实、你揍他一顿已经是两不相欠,当着我的面辱骂我的家臣,我会将之视为对贵族威严的挑衅。” 信奈脸色一沉,双手剑剑锋朝下、两手握住双手剑末端的配重块用力向下一顿,寒光凛凛的剑锋切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深深刺入她脚下的石砖内。 清儿见状不禁神情一凛,对面金色小鬼背上的大剑原来还真不是什么样子货。 不管对方的武艺如何,能挥动如此沉重而锋利的大剑就是个非常棘手的敌人了,一不留神还真容易被她抓住机会砍成两截。 虽然心中略有忌惮,但清儿嘴上仍是一点都不饶人。 “连人话都说不好的家伙就少说两句,刚刚那是挑衅还是可怜的小屁孩在跟母亲撒娇?” 信奈和朱翊钧相处多年、本就有一些汉语的底子,上次一头雾水地看朱翊钧自己和自己演的双簧就更坚定了学习汉语的决心, 但自学外语这种东西嘛,如果得不到有效的矫正、口音就会越来越奇怪。 朱翊钧是靠夺舍自动继承的日语,他对于怎么学习外语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只能像后世高中生学英语一样先行将大量词汇灌输给信奈。 信奈现在的汉语水平就停留在这种尴尬的层次,她说的话别人能听懂,别人说得慢一点信奈也能听懂,但口音十分怪异、甚至有些滑稽。 信奈左眼逐渐失去光彩、微微眯了起来,这是她真正动杀意的征兆。 信奈一出生就是织田少主、老日本贵族了,从小到大还真没什么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就算是再讨厌她的人都只敢躲在背后说三道四。 而且清儿正好戳到了信奈的痛处,信奈的母亲偏爱信奈的弟弟,与信奈的母子关系并不良好,甚至还相当厌恶这个女儿,信奈非常讨厌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母亲。 再加上信奈隐藏的暴君属性,看来今天这场架是非打不可了。 “无礼的家伙庄司的账就和你冒犯贵族的无礼一起清算!” 信奈左脚前踏、右脚朝后方蹬地,趁着前冲的势头顺势斜向上拔出插在石砖里的双手剑,整个人出膛的炮弹一般朝着清儿暴射而去。 “好快!” 清儿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信奈的速度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对面那个金发女是怎么做到提着这么大一柄剑还跑得这么快的? 来不及多想,清儿施展起轻功、原地一记轻盈的鹞子翻身,恰到好处地躲过信奈全力挥砍过来的剑锋。 清儿的左脚脚腕贴在信奈的手腕上借力,整个人倒着悬挂在空中,顺势一记自上而下的劈腿砍在信奈的侧肩,直把信奈踢得连退五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两人的第一波交锋以清儿的小优结束,信奈略带忌惮地摸了摸被清儿踢中的地方,那里的筋骨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住、抽筋一样疼痛。 这就是汉人所说的内力吗连续被击中的话一定会很大程度上影响战斗,还真是棘手的敌人。 双手剑极速划破空气时挥出的剑风打在清儿脸上,清儿娇嫩的侧脸被剑风刮地生疼,以至于她的侧脸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清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很危险啊混蛋!要是我刚刚躲闪有一点失误、那一剑不就会把我的头给砍成两半吗? 清儿也被信奈这一剑砍出了真火,她苦心修炼多年的“龙心决”和神秘老人传授的内功全力运转起来。 清儿闪亮明动的双眸染上一抹醉人的酒红色,及腰的柔软长发从末梢开始逐渐变红,清儿接近三分之一的秀发变成了明艳危险的火红。 一般而言,鲜艳的红色会让人联想到火焰、辛辣的食物、太阳,进而使身体温暖起来。 但清儿眼中的红芒却截然相反,仅仅是直视那抹艳丽的火红,信奈就觉得自己周身冰冷、连思绪都迟钝了起来,这是足以冰封一切的凋零之火! 第190章 龙虎斗(二) 清儿秀手微抬,藏在水蓝色衣袖中的“水心”软剑便灵蛇一般游移到她手中。 欣长锋锐的剑身在内力的作用下不怀好意地颤动着,随时准备为主人刺穿敌人的要害。 磅礴的玄阴内力从清儿体内飘浮出来,连带着周边的空气都产生了肉眼可动的波动,火红的真气在空气中欢快地舞动着。 此刻、清儿周身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远远看上一眼就要遍体生寒,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会在一瞬间丧失殆尽。 她右手执剑、傲然挺立,宛如盛开在血海中的一朵娇弱花朵,看向信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想死的话,成全你!” “大言不惭!” 信奈冷哼一声,猛地从地上拔出双手剑、脚跟轻磕剑身,沉重的双手剑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稳稳停在信奈面前。 清儿这番阵仗确实很惊艳,但还没有惊艳到足以吓退信奈的地步,她手里的双手剑斩杀过不少比清儿更花里胡哨的忍者。 信奈在日本内战中经常亲自指挥和训练部队,为了鼓舞士气和尽可能减少伤亡,她已经习惯了带着亲卫队冲锋陷阵、对敌人的将军实行斩首战术。 如果说清儿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轻盈刺客,那信奈就是沙场上所向无敌的将军,她比清儿更加坚韧和娴熟。 清儿手腕一翻,贴身藏着的几枚银针便魔术般地出现在手心里,但她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偷袭,而是炫耀般地朝信奈晃了晃。 她有自己的骄傲,用暗器是一回事、但偷袭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不是一场必须不择手段去取胜的生死之战。 清儿再怎么讨厌信奈,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擅自击杀织田家少主,那会给哥哥带来不可估量的麻烦,清儿不是那么莽撞而自私的人。 信奈也是同理,她会狠狠教训清儿一顿、但不会杀她,两人都知道这不是生死之战,而是要把对方心服口服地打趴下的尊严之战。 “又一个用暗器的虫子。” 信奈见状不由暗骂一声,好在她有应对忍者刺杀的丰富经验,立刻娴熟地将手中双手剑斜向下倾斜做出防御姿态。 几乎是信奈做好防御准备的一瞬间,极尖锐的银针破风声便在耳边响起。 七八枚银针连珠炮一般接踵而至,银针刁钻地以不同的方向和速度飞向信奈身上不同的穴位。 但凡中了一发银针,清儿就能把自己至阴至寒的玄阴内力打到信奈体内。 玄阴内力会在信奈的穴位上爆发,沿着身体的经脉传递到全身、甚至内脏,造成包括但不限于剧痛、无力、寒冷的负面效果,任何人只要中招、战斗力必然大减。 信奈手腕微动、双手剑剑身以极快的速度颤动,缕缕剑光纱衣一样笼罩在信奈身上各处,将飞向她的五六枚银针尽数打落。 然而信奈手中的双手剑以挥砍为主、剑身毕竟不够宽阔,清儿的暗器手法也十分刁钻,仍有两枚银针一前一后疾驰而来,此时挥剑已经来不及阻挡。 眼看着还有两枚漏网之鱼朝自己袭来,信奈两肩一缩、灵巧自如地把身上那件明黄色五彩长袍脱了下来拎在手里。 信奈将长袍抛出去一笼一收,那两枚银针被裹在长袍之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甘的脆响、他们的攻势便已经被长袍化解。 清儿眼神一凝便发现了其中奥义,信奈身上的长袍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布料、材质异常坚韧柔软,而且上面还覆盖着细密的金丝、碎钻和金砂。 在信奈的全力舞动之下,这件长袍足以帮助她抵挡绝大多数的远程攻击,破甲能力本就孱弱的银针更是不在话下。 看来正大光明对决的前提下,银针恐怕是奈何不了对面那个金发女了。 没有给信奈任何喘息之机,信奈刚刚收起手中长袍,清儿便已经闪身到她面前一脚踢在剑身上,从剑身上传导而来的磅礴内力让信奈不得不连连后退。 趁着信奈立足未稳、不能发动有效的反击,清儿后续潮水般的攻击接踵而至。 “水心”柔韧锋锐的剑身水蛇一般扭曲变形,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弧度朝着信奈的面部突刺过去。 但每当信奈挥剑迎上去、想和“水心”来一波硬碰硬的对撞,“水心”便在清儿内力的刺激下再度扭曲着避开剑锋。 信奈反而因为将有限的气力用在反击上、身形再度不稳,被清儿随后的踢击接连命中。 连吃几次暗亏,信奈索性不管不顾地拼命后退,她也不想着反击了,只凭借自己坚韧的风格闷头格挡。 清儿反而逐渐焦躁了起来,她虽然一直在压着信奈打,但信奈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战将,这点优势不足以让清儿奠定胜局。 心乱了、剑就会偏,潮水一般的攻击不仅让信奈只能勉力招架、也在急速消耗着清儿的体力。 清儿越打越急,她不可能再维持现在的状态超过十秒,信奈的坚韧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应该自持武力过人就贸然拉近与信奈的距离,这个金发女的怪力强得骇人! 下一招,下一招就要见胜负!清儿默默咬紧了牙关。 不知几招过后,清儿这次没有先用水心刺击逼信奈露出破绽,而是运足内力一脚猛踹剑身,希望这一脚能踢开信奈的防御一剑封喉。 但信奈身形猛地一沉、右脚直接把脚下石砖踩下去一截,硬生生地挺身迎上了这次踢击。 这一次攻击不但没有如清儿所愿、让信奈出现致命的防守空挡,反而让她自己在空中的行动迟缓了下来。 信奈终于抓住了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机会:一次不需要提剑格挡的攻击,一次反击的机会。 “抓住你了。” 信奈拼命压抑着的平淡语气在清儿耳边响起,寒光闪闪的双手剑在她手中猛然改变方向,冰冷的剑光骤然投射到清儿绯红的双眼上。 第191章 情报交换 信奈如舞动巨型镰刀的死神一般翩然起舞,她手中沉重的双手大剑蝴蝶一般轻盈跃起、又陨石般猛然落下斩击。 与其说信奈是在挥舞夺命的巨剑,不如说她是在进行一次优美的舞蹈,这份过于华丽和轻快的剑舞总能让敌人沉迷在视觉的盛宴中,有时甚至会忘记正在舞蹈的是怎样一位危险的人形暴龙。 几乎零距离观看剑舞的清儿没有丝毫惊叹,她只是被华丽剑舞中饱含的杀意骇得头皮发麻。 即便是和朱翊钧一起深入敌后、袭杀地方部落首领被数百名土着包围时,清儿也没有感受过比信奈带给她更强烈的危机感。 信奈手中的巨剑看似缓慢、实则极为流畅且迅速,在这份绝对的力量和武艺面前,清儿迄今为止掌握的所有战斗技巧都黯然失色。 雷霆般的斩击落下,清儿躲闪不及、只能运起全身的内力以剑锋猛击双手剑的剑身,寄希望于这次攻击可以使信奈的巨剑偏离方向。 然而水心与巨剑交错的那一刻、清儿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所有的气力和内力如泥牛入海般瞬间消失不见,不要说偏移信奈的攻击方向,水心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无可阻挡的巨力磕飞出去。 等清儿反应过来的时候,信奈手中的巨剑已然稳稳地停在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前一寸。 她的虎口似乎被震裂了、隐隐有鲜血流下来,两手犹在不住颤抖,不要说“水心”、她现在连自己惯用的银针都捏不住。 “水心”被磕飞了,而且是在加持了内力的前提下、被对方用强行改变攻击方向的双手剑剑身磕飞 清儿被这个残忍的事实惊得一时间缓不过神来,这六年来,她第一次败得这么惨。 信奈也不禁松了口气,她也是第一次进行如此惊险的较量,但好在她最后技高一筹。 “胜负已分。” “是吗?我不这么觉得!” 清儿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扬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她伸出仍在不住颤抖的右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数道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同时在信奈的腿部爆发、并迅速蔓延至全身。 寒冷、酸痛、僵硬种种强烈的负面加持之下信奈再无反抗之力,架在清儿脖子上的双手大剑“当啷”一声无力地掉在地上,她僵硬的关节此时已经使不出力气。 信奈惊愕地低头看去,自己两腿的关节处不知何时已经被插上了三四根银针。 银针的尾部犹在微微颤抖,细看之下,上面甚至还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原来如此,两人剑锋交错的瞬间,这家伙趁我不备用手腕激发暗器、将带有玄阴内力的几枚银针打入了我的穴道,真是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暗器手法 清儿强撑着站稳身形,她现在的状况也已经差到极点,但这不妨碍她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 她走过去轻佻地捏住信奈的下巴,逼迫信奈直视自己调笑的双眼,现在的她不像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倒像是个调戏良家少女的贵公子。 “服了没有?” “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一万次!” 信奈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清儿是天才、但她又差到哪里去?论武艺和力量更是彻底的碾压。 如果是骤然发难的刺杀,那信奈确实可能会被蛰伏起来的清儿一击毙命,但正面战场上再来一万次、清儿都不会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 清儿不屑地嗤笑一声,反而用新奇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信奈一遍。 “真是天真,你从小是被当成猎犬养大的吗?除了扑上去撕咬就不会别的战斗技巧了?” 信奈不甘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呜”的呜咽声,她也不是什么天真的无知少女了,织田家的对外作战中,信奈为了减少麾下士兵的损耗没少用偷袭、火攻和忍者这种阴谋诡计。 但是被别人用阴谋诡计打败什么的果然还是很不甘心! 欣赏到信奈不甘的表情后、清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就把话题转移开来。 毕竟她今天不是单纯来和信奈打架的,她还有话要问信奈,把孩子惹急了就不好了。 “既然你输了、那我有句话要问你,哥哥和你身边那个织田家臣是什么关系?我问遍了祝家的族人也没有一点发现,他们说朱家从没有一个流落在外的族人。” 提到庄司、信奈也立刻就把败北的事情抛诸脑后,她一直觉得朱翊钧那天说的话有问题。 作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信奈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巧合,她几乎是与清儿同时开始了调查。 只是她带到明国的忍者们不通汉语,会说汉语的家臣大多是朱翊钧的人,因此信奈虽然一直心有疑虑、可始终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而且祝家什么祝家?那家伙不是说自己是明国的御医吗?还跟什么“李时珍”颇有渊源? “祝家他完全没跟我提过什么祝家,你在说什么?” 哥哥果然有事情在瞒着我! 见到信奈这个反应、清儿不禁咬紧了一口银牙,她对于朱翊钧的事有异常灵敏的直觉,和信奈见面的第一天之后就暗中开始了调查。 清儿询问了黑甲精骑里所有的祝家族人,为了保证情报的准确性,她还瞒着朱翊钧调用暗线向举族搬迁到望海的祝家宗族送了一封信,询问是否有一个长得很像朱翊钧的族人失散。 结果不出清儿所料,祝家在朱翊钧之前只有几个世袭的百户,虽然也算得上枝繁叶茂、但直系和旁系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人。 别说什么流落在外、长得像朱翊钧的远亲了,祝家往上数四代、全族人都居住在一起,即便是族内长老也明确表示过没有这回事,因此朱翊钧肯定是在说谎! “庄司说他是明国的御医,后来家道中落、被迫跟着船队出海到日本碰碰运气,你那边怎么说?” 信奈稳住了心神,立刻主动把自己手里的情报分享出来交换清儿的情报,清儿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对信奈藏私。 “哥哥是平望世袭的百户,姓祝、有一百多族人,我记得哥哥好像开过玩笑说自己姓朱” 第192章 你到底是谁 “你们俩干嘛呢?” 在清儿反应过来之前,朱翊钧两手从她腋下穿过去、托举婴儿一样把清儿整个人托了起来。 “哥哥?先先把我放下啊,我还有事情要问她” 突然被用这种姿势举到半空中,清儿立刻又羞又急地拼命挣扎。 奈何她的身高和朱翊钧相差太大了,两条小短腿拼命扑腾也够不着陆地,清儿的小脸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被哥哥用什么姿势抱起来都无所谓,但是不要在外人面前啊!你做事都不考虑一下场合的吗? 她敢肯定自己刚才触及了什么关键信息,只要再有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田中庄司(朱翊钧)一手扶腰、一手从信奈的腿弯下穿过去,以一个极为标准的公主抱娴熟地一把抄起地上的信奈。 “谁让你擅自在人前抱我的放开我啊庄司,我还有事要问那个女人” 腰部那只大手上传来的热量让信奈不禁发出一声可爱的悲鸣,腰是她身上最敏感的区域。 只要被自己以外的人触碰到、哪怕是胳膊肘,信奈都会忍不住全身一激灵。因此朱翊钧平时都是抱她的腿和背部。 最敏感的腰部在脱力状态下突然被触碰,信奈不禁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她羞愤地用力去推朱翊钧的胸膛、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奈何她身上的穴位被清儿用玄阴内力封了起来,现在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小手按在朱翊钧身上就跟撒娇的猫咪在踩奶一样,让本就又羞又急的信奈差点急晕过去。 朱翊钧此时不由在心底大呼侥幸,幸亏他来的时候这两位小祖宗已经拼残了,不然他要是强行上来拉架,有很高的风险会被女子混合双打。 他意识到清儿和信奈不见之后立刻出来找人,没想到刚一进来就发现了两人交换信息的现场。 朱翊钧认真考虑过告诉清儿和信奈真相这种事,但雨对他的描述是“不能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暗示系统的存在”。 如果他之前没听到清儿在向信奈询问自己的信息,那他大可以让两人彼此交换情报。以信奈和清儿的智慧,她们用不了多久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样虽然对织田家后续的渗透会有些麻烦,但总的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但他现在听到了,朱翊钧不能确定放任两人沟通算不算“以某种形势透露金手指的存在”。 《左传》里有这样一句话:罚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百姓不知道刑法的具体尺度和条款,那百姓就会畏惧它无穷无尽的威力,进而不敢触犯法律。 这就是朱翊钧现在所面临的困境,“第二人生”系统的限制条款很少,但同对限制条款的解释同样少得出奇。 雨在这方面口风出奇地紧,朱翊钧一直没试探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便只好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 现在信奈和清儿都见过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只要再想办法让她们进京面圣,以清儿和信奈的智力就能大概摸到真相的边缘。 她们得知真相是迟早的事情,朱翊钧甚至不用冒任何风险去暗示,只要把刑巧如这个已经知道真相的人叫回来就好。 所以他现在不仅要阻止、还得拼尽全力去阻止,一点侥幸心理都不能有,朱翊钧不想为一件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堵上自己的性命。 “什么问不问的?我一个不留意你就溜出去欺负人家小丫头是?赶紧出发去湖广了。” “别说傻话了公主殿下,那个疯丫头(清儿:???)凶得很,万一您的千金之躯出现什么损伤就不好了。” 朱翊钧不由分说,趁着信奈和清儿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抱着她们就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跑。 田中庄司把信奈抱回礼部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休息,祝广昌更是把清儿抱到了前往湖广的马车上,直接催促着车夫把车往湖广赶。 马车缓缓被拉动的瞬间,朱翊钧心中一动,扭头从车窗里将视线投到一旁的大榕树上。 很久没有登场的雨坐在一截粗壮的树干上,圆润白皙的双腿上透着一抹健康的血色、荡秋千一样很不老实地荡来荡去。 四目相对之时、雨还笑眯眯地冲朱翊钧挥了挥手,似乎对他遵守游戏规则的表现十分满意,雨面对她的嘉许只苦笑着点点头。 我可是尽力阻止她们俩交换信息、猜出系统的存在了,千万不要判我违规啊。 收到!以后也要继续做一个绿色健康、公平游戏的好测试员哦! 雨俏皮地冲他举手行了个军礼,而后逐渐化作点点星光消逝在风中,看来两人今晚的睡前话题是有了。 “哥(庄司),看着我的眼睛,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吗?” 信奈和清儿扳过朱翊钧的脸、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们可以接受朱翊钧有不能告诉自己的秘密,但朱翊钧必须亲口承认这个事实才行。 有不能说的秘密是一回事,不忠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最起码他应该向自己保证:这无损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朱翊钧张张嘴、习惯性地准备随便扯个谎话糊弄过去,宫廷和朝堂教给他的第一课就是隐藏,永远不要让任何人摸清你的具体情况。 但看着面前那对纯净、坚定、没有半分质疑的眼睛,他最终还是又把涌到嘴边的谎话咽了回去。 起码在这两个小丫头面前,他不想当一个满口谎言的无耻之徒他是说政客。 “过去、现在和未来我都在你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不管你了,今晚做抹茶蛋糕就原谅你。” 信奈沉默了片刻,随后轻哼一声、赌气地把小脸偏了过去不看他,但反应并不怎么剧烈。 每个人都有哪怕对至亲也不能坦白的事情,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彻底的坦诚是不存在的。 她是个宽容的少主,自然会慷慨地允许家臣保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秘密,只要庄司大体上还是对自己忠贞不二就行。 “这样啊” 清儿释然地把小脑袋深深埋进了朱翊钧的怀里,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只要能确定朱翊钧的心意就好。 的确,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她应该对朱翊钧抱有足够的信任,正如对方也一直在包容她的各种不完美一样,家人之间应该是能相互相信和包容的。 如果哥哥也认为她用不着知道,那就随它去好了,反正朱翊钧也不会害她。 怀里的两个小姑娘非常轻易地就放弃了探询真相,不需要谎言、不需要话术的引导、也不需要关于利益的许诺。 只要朱翊钧愿意说,她们就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第193章 失控的走向 “这还真是片适合设伏的树林啊” 在五十名黑甲精骑的保护下,朱翊钧和清儿慢悠悠地在马队正中央欣赏着周围的风景,朱翊钧忍不住对这片树林发出了如上的感慨。 刚刚下过雨的天气异常清新,但相应地,哪怕朱翊钧的马队行走在路况相对更好的官道上,泥泞的道路也让马蹄深深地陷了进去。 回头就把维护这条官道的官员给砍了,骑兵在这种地方被拖延住的话,不就立刻会成为火枪手和弓箭手的活靶子吗?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悠闲,他不是不想早点去救南漳县地牢里的白五,但人类和战马的耐力不可同日而语,高强度的长途跋涉过后人能很快恢复过来,但战马就很有可能直接被跑废。 经过完整训练、能充当战马的马匹无论在哪里都是宝贝,再加上朱翊钧现在远在湖广,无法及时从广西获得战马的补给,每一匹马都应该异常宝贝着用。 所以再急迫、再要紧,朱翊钧都必须照顾到胯下这群祖宗的承受能力,赶一天的路就能让战马缓个两天。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一般的山贼见了我们只会跑,还有人敢伏击官军吗?” 清儿好奇地抬头看了过来,主动冲击打着明军旗帜的精锐马队,这种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湖广山贼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那些家伙不过是跟老鼠一样,躲在明军不方便大规模进入和懒得巡逻的穷乡僻壤罢了。 就算是费拉不堪、被将军当成农奴的卫所军,山贼匪寇们见了他们也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立刻就要逃窜,那群老鼠怎么会有胆子来招惹朱翊钧的黑甲精骑? 像是被清儿的提问触及了什么开关一样,朱翊钧立刻就滔滔不绝地卖弄了起来。 “身为领袖,最要时刻挂念的就是战争了,所以平时就要做好战斗的准备,比如这片树林” 啊,又要开始了吗?那就稍微迎合他一下好了。 清儿在心里无奈地撇撇嘴,但表面上还是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甚至主动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样吗那政治和经济怎么说?交给别人的话真的好吗?” “时代传承的帝王有一个好处:他的权势是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因此可以免于招致他人的怨恨” 清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朱翊钧的话,偶尔仔细听两句,提出个需要朱翊钧进一步解释的问题。 这既是要勾起朱翊钧继续卖弄下去的欲望,也是显示出自己真的在听、而且貌似正在思考。 等朱翊钧说到得意处,清儿还会很配合地露出“你知道的好多”的崇拜神情,满足他知识分子爱卖弄学识、好为人师的臭毛病。 清儿对帝王心术这种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但朱翊钧喜欢说、她就会认真地听下去。 毕竟要是连自家妹妹都不愿意听朱翊钧,那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过灰暗了。 真正了解朱翊钧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就是个超级话痨,每有什么心得和成绩就忍不住找身边的人炫耀一番。 他甚至考虑过专门在宫里修一个纪念碑,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事迹都刻上去供后人瞻仰,心情好的时候就过来散散步、欣赏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作为一个有格调的反派,朱翊钧不可能跟那些传统反派一样得意洋洋地跟身边的太监炫耀。 第一,那样很蠢,正所谓言多必失,人在吹嘘的时候是没有脑子的,他担心自己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些很要命的东西。 第二,那样很掉逼格,真正的幕后大反派都是沉默寡言、不说人话的,你见过哪个大反派会叽叽喳喳地跟自己小弟解释自己有多伟大? 所以朱翊钧平时面对内侍们不仅不爱说话、还不爱说人话,总要效仿嘉靖爷说一些云里雾里的暗语,只有在清儿和信奈面前才会暴露自己话痨的本性。 朱翊钧越说越起劲,直接从为君之道聊到了战术与地形,当即意气风发地对马队身处的丛林指点了起来。 “如果在前面的小道上设置拒马、以滚石封住我们的退路,那我们就陷入了非和敌人肉搏不可的糟糕境地,此时再在丛林中设置弓箭手” 朱翊钧话音未落,马队绕过蜿蜒泥泞的泥路、前方狭窄道路上赫然显露出几个巨大的障碍。 不是巨木和落石,而是被人为雕琢出锋利鹿角,让战马可以不听骑手指挥、拒绝撞上去的拒马,十几个巨型的木质拒马横七竖八地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四面八方的树林里传来令人不安的悉悉索索声,大批衣着破烂、手持利刃和削尖木棍的盗匪从树林里涌了出来。 不需要朱翊钧多加命令,除去贴身保护他和清儿的五名亲卫,其余黑甲精骑立刻在旗官的号令下五人一组快速散开。 亲卫们取下背后的盾牌紧紧贴在朱翊钧和清儿身边,准备随时为他们挡下暗箭。 朱翊钧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能保持镇定,虽然泥泞的道路和茂密的丛林让黑甲精骑们失去了骑马的优势,但他们的近战能力也不是盖的。 更别提黑甲精骑们身上还穿着全套甲胄,这可不是什么破袄裹铁片的明军标配“棉甲”,而是由望海卫工匠们精心打造的制式铁甲。 有甲和无甲完全是两个概念,除非对方能找来大批火枪手,否则就只能靠碾压级别的人海攻势制服己方的重步兵。 这份镇定保持到了他耳边传来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那不是毒蛇,而是鸟枪火绳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十几名端着鸟铳的火枪手不紧不慢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很好,碾压级别的人数加上火枪手,所有败北的要素都集齐了,朱翊钧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冷声呵斥对方。 “你们知道本将军是谁吗?包围官军,想造反不成!” “这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原因了,我等已经恭候祝将军多时了!” 人群中传出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朱翊钧心中不妙的预感上升到了极点。 就在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的走向彻底在他面前失控了。 “白七???” 第194章 替死鬼 “祸事了祸事了” 时间回到朱翊钧抵达湖广之前,满脸血污的白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知县大人的宝座上喃喃自语。 他的身上套着件明显很不合身的官袍,官袍胸口上绣着的那只五彩鸂鶒被从中间划开。 上一任主人的鲜血从破口处将它整只染红,象征着吉祥的鸂鶒被开膛破肚、无奈地躺在那里,莫名地给人凄凉与不详之感。 “大哥,我看这县太爷的官袍衬你正合适!您简直就跟那真的官儿一样!” 白七从白五灰暗的神情里隐约可以看出他的绝望,但白七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只能傻笑着一个劲儿地夸他有官威。 与满脸讪笑的白七不同,白五此时脸上的哀戚和绝望、已经不是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的了。 毕竟那只是父母双亡,而他马上就要被株连三族、甚至九族了。 “你总算是惹出能把我埋了的大祸!” 在白五恶鬼般的凝视下,白七很快就手足无措、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大吵大闹起来。 “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要是不带兵冲击县城,大哥你现在说不定都都那啥了!” 白五不禁苦笑了一声,他就是知道白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这才没有多加指责,这要是别人,他早就把对方的脑袋砍下来交给朝廷了。 “我就是死在地牢里,也不能作为一个反贼兵败身死,你考虑过我们的家人吗?” 白七被白五一席话说得手足无措,他起兵的时候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赵风子随便挑拨两句就开始了。 白家兄弟麾下十四名头目站在大厅外,他们的脸色也难看地很,没人真觉得他们能推翻朝廷。 怎么想都做不到的?朝廷再腐败也有百万大军,碾碎他们一帮贩私盐的不就跟玩儿一样? 还有辽东的铁骑、四川的白杆、广西的狼兵、九边的车营,皇帝的一纸号令就能把这些数以十万计的精锐部队调过来,他们要怎么跟这些怪物作战? 眼见县衙里一片愁云惨淡,赵风子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鼓舞士气,他暂时还需要这些人的积极配合。 “首领何必如此颓丧?按在下来看,局势还远没有差到那种地步。还请振奋起精神来。” “说得一番好话就是你蛊惑我弟弟聚众闹事、冲击官府的?” 白五确实被赵风子鼓舞了起来,他直接咬牙切齿地踏步走向赵风子。 他当了反贼、还是匪首,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但他死之前一定得把这个害死自己的这个狗贼一起带到地下去。 赵风子的神情丝毫没有因白五的迫近而松动、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仿佛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而是一个被手中沉重的刀剑带得摇摇晃晃的幼儿。 这份似曾相识的怜悯笑容唤起了白五那些糟糕的回忆,白五的表情彻底狰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想杀过一个人。 “你跟姓祝的笑得一样恶心!” 白五猛地伸手拔刀、想要一刀劈死这个把自己害到反贼境地的贼书生。 一个四十岁上下、一身玄色长袍的中年人猛然闪到他面前,他巨大的手掌灵蛇一般拍在白五的手腕上,直接把白五出鞘到一半的钢刀拍了回去。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以为自己很能打?” 白五怒极反笑,我一个人还怕你们几分,但我天下无敌的二弟可就在后面看着呢、这能让你把我欺负了? 但他刚准备招呼着白七动手的时候,面前的中年人突然掀起了长袍的下摆,一朵纯净似雪的九叶白莲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是白莲教的标志!那群职业反贼! 在看到九叶白莲的瞬间,白五被骇得一脸惊恐、连连后退,连指着中年人的手都不住颤抖起来。 “你是烧香的” 白五彻底绝望地瘫软下去,冲击县城、袭杀县令、还跟白莲妖人混在一起,朝廷怎么想都不会放过自己和白七。 下旨申斥、任命总兵、调集重兵、大军围剿、游街示众、千刀万剐。 白五从小到大见过三次上述的流程,他们有的是带着十几个人起义、结果被衙役们镇压的白痴; 有的是无法忍受饥饿,带领族人揭竿而起、啸聚山林的一方豪杰。 他们无一例外地被按在菜市口处以极刑,没有谈判、没有招安、只有不留丝毫情面的铁血镇压。 其中有一个侥幸攻破县城的匪首死得格外凄惨,朝廷请了一个老于刑狱的刽子手,把他压倒了了县城里最繁华的菜市口,当天有上千名百姓携家带口地跑去围观。 刽子手把匪首绑在木架上,用食指粗的小刀片烤鸭一样把他身上的肉一点点片下来,然后炫耀般地将一片片薄薄的血肉摊在地上,任空中盘旋的鸟类啄食,整个行刑一共持续了三个时辰。 那一度是白五的童年阴影,血淋淋的碎肉挂在惨白的骨架子上,犯人的心脏在惨白的胸骨里砰然跳动。 犯人每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那颗鲜活的心脏就猛跳一下、膨胀一分。 白五总以为那颗心脏下一秒就要胀地爆炸了,但那颗红彤彤的心脏就是顽强地跳了下去,现在他自己终于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赵风子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像白五多年未见的老友般挨着他席地而坐,友善地帮他分析起眼前的处境。 “您看,朝廷对于惑乱民心的匪首向来是毫不留情的,但如果是依附匪首、被蛊惑的百姓,就有不小的机率直接被赶回老家种田。” “你想说什么?” 白五心中一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盯着赵风子,这件事难不成还有转机? 钓鱼成功的赵风子微微一笑,他设计这么多、还把自己多年的布置搭了进来,可不是为了辅佐白五这种有点小聪明的私盐贩子的。 他的目标从六年前开始就只有一个,现在他终于就要得偿所愿了。 “找一个替死鬼来当首领。” 第195章 冤大头的最佳人选 “您看,朝廷的疆域南至两广、北至辽东,两京一十三省里生活着一万万百姓,总有人活不下去、每年总有人造反,朝廷难道真就把从贼的好几万人全杀了?” 大明是一个典型的中原王朝、汉人帝国,占据这个帝国主导地位的也是传统的汉人官僚与地主,这就决定了朝廷不会做出一些过于骇人听闻的事情。 大明不是什么蛮夷的殖民地政府,大肆屠杀自己的子民不仅有违天时,还会使整个官僚体系和天子离心离德。 大明天子必须是百姓们仁慈的父兄、传统价值观的扞卫者、道德上无暇的圣人,就算不是,天子也必须假装自己是,否则他就会失去“天命”的眷顾。 因此朝廷每次处理叛乱只好抓大放小,匪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重要头目斩首、诛三族、流放,其余的百姓赶回老家种田了事。 再过几个月就是当今太后的四十大寿了,这么大的喜事、皇室总要大赦天下?地方官要是能赶在太后寿辰之前平定匪患,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不是每个反贼都会死,只要投降的时机够好、不是匪首、讨好了关键官员,白家兄弟不仅不会被诛三族,搞不好还能趁机洗白成明军! 白五的眼神重新热切了起来,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紧紧握住赵风子的手。 “你是说” “找一个目标足够大的人来当首领,您则充当他的副手、实则掌控大权观察后效。” 赵风子这番话真可谓是醍醐灌顶,白五听得几乎忍不住鼓起掌来。 谁说造反了就是有去无回、非得堵上身家性命?他完全可以推一个倒霉鬼到台前嘛! 到时候有好处了大家分、万一真能成事就把那个傀儡做掉,劣势了想投降也有谈判的余地,真可谓是可进可退,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这个人选有什么讲究吗?还是说随便找个倒霉鬼顶上?” “有声望、有权势、能打通官面上的关系,最好还有明军背景,有一定的私军和练兵经验,不至于一起义就被地方卫所快速镇压下去” 白五听得不禁连连点头,这贼书生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话说得倒是句句在理。 既然要这个人去想办法问朝廷讨招安,那他最好本就在官面上有点关系、熟悉朝廷的潜规则。 而且既然想走招安的路子,那就不能被地方卫所一冲就垮,有明军背景的将领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的问题是:白五只认识一个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 随着赵风子的描述更加清晰,白五脑海里那张模糊的人脸逐渐清晰了起来,那个名字理所当然地从他的脑海中蹦了出来。 “那就只有那个人才能胜任了。” 回到目前的时间线上,朱翊钧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县衙主位上,清儿一脸戒备地紧紧站在他身侧。 清儿衣袖中藏着的“水心”此时已被内力彻底激活,散发着湛蓝色微光的同时不住微微颤抖,随时准备饱饮背叛者的鲜血。 白家兄弟满面笑容地坐在下首,十四名头目带着重兵把县衙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副逼宫的架势。 至于被白七带人围住的后续?当然是很没用节操地直接投降了。 对方不仅有人数优势、还有地利作为凭依,能从容布置陷阱和火枪队狙击黑甲精骑,周遭明军短时间之内又无法赶过来支援。 属于是看一眼就知道没必要打下去的战斗了啊 在白七表示绝不伤害朱翊钧和他的部下,此次袭击只是为了请朱翊钧“共商大事”之后,朱翊钧就很干脆地放下武器当了俘虏。 “因此,您绝对就是义军的不二领袖!” 白五说着对朱翊钧露出“真诚”而“讨好”的笑容,纵观以上条件,朱翊钧的确是白五心目中的不二人选,再找不到比他更适合当义军领袖的了。 至于拿朱翊钧顶罪、关键时刻出卖他什么的自然都被白五略去不谈,一番“共襄盛举”的漂亮话说得是要多好听有多好听。 朱翊钧的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滴水,剧情出现这种展开实在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样一来、他原本的盘算几乎被全盘打乱等等? 朱翊钧脑海中灵光一现,右手五指突然有节奏地快速敲击座椅扶手,他突然有了个新思路。 既然他在南直隶等的就是一场暴烈的大规模民变,与其让不知哪来的阿猫阿狗发动叛乱,那为何不让朱翊钧自己来点燃第一把火、把控叛乱的走向呢? 而且“祝广昌”明明还待在南京啊?除了朱翊钧以外谁看得出“祝广昌”和“田中庄司”的差别,白五说自己是“祝广昌”、朱翊钧就真要承认? 朱翊钧心中的如意算盘拨得飞快,他决定先 “我军现在的情况如何?人数、武器、军粮。” 朱翊钧这么快就认命属实吓了白五一跳,他本以为以朱翊钧的脑子,自己非得动用物理手段与他“痛陈利害”才能逼迫他加入义军,不过这样更好。 “有本部人马五百二十七人,赵军师向白莲教借了三百精兵、一千教众,我们还在城里把囚犯、无赖抓了一百来人充军,至于军粮” “攻破县城的时候粮仓被明军点燃了,现在的军粮只够我们一周的用度。” 朱翊钧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他知道义军现在的状况很差,但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 极度依赖“盟友”的援军,本部势力战力孱弱、来源复杂,军粮也捉襟见肘,百姓更是因为入城时的烧杀抢掠对义军充满了恐慌和不信任。 彻彻底底的取死之道,朱翊钧现在知道为什么白五这么急切地要把自己拉下水了,他这是想把印堂上那个大大的“死”字撕下来贴到自己脑门上! “看你平时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一到大事上就这么糊涂!粮食不看、军队也不约束,天生就是副土匪的长相和作风!“ 白五被骂得哑口无言、只能躬身请罪,但他眼中不由划过一抹阴狠,在广西的时候你就压着我、把老子当狗使唤,到了湖广还敢这么嚣张! 真是对自己处境一点觉悟都没有的白痴,还以为这里是有祝家族人帮你掌控军队的望海吗?马上就让你知道”傀儡“两个字怎么写! 第196章 你以为我是傀儡 见白五被朱翊钧骂得都快急眼了,赵风子立刻站出来缓解大厅内的尴尬。 “起码天时还站在我们这边,昏君无道、对刚刚遭了倭患的南直隶横征暴敛,百姓无不怨声载道。 明军的注意力都被南直隶吸引了过去,白莲教的人会在襄阳、新野一带举事,他们会把明军的主力吸引过去。” “那听起来还不错,只要我们解决了南漳县最近的一伙明军,我们就能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朱翊钧听完这番话神情稍缓,同时也不由对赵风子更加另眼相看。 毕竟明朝可没有百度、手机这类便捷的现代工具,获取信息的方式局限于口口相传和部分“消息灵通”人士,朝廷的邸报更是政府高层的专属。 别说明军的布置和南直隶在发生什么,大部分人连今天是哪位皇帝在位都不一定知道。 这个赵风子没有任何官方身份,却能如此准确地一语道出天下大势和大股明军动向,看来此人的关系网和智力都相当不凡。 默默把这一点记在心里,就在朱翊钧准备进行下一步的安排时,白五的声音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属下无意冒犯,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义军的上下级关系确定一下?” “有道理,你有什么建议吗?”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他真不想和这种虫豸混在一起,朱翊钧几乎可以想象出白五的下一句话了。 “末将想主动请缨担任祝将军的副手。也就是之前祝先的位置。” 意料之中的狗血剧情。 “行军打仗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毕竟那些人都是我带来的,祝将军自己去的话、怕是不怎么指挥地动。” 白五这句话图穷匕见、连敬语都省了,右手更是毫不客气,直接笑呵呵地搭在了朱翊钧的肩膀上。 他把朱翊钧抓来就是当门面和顶罪的,最多再把后勤和与朝廷谈判这样的事情交给朱翊钧,兵权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朱翊钧看看自己肩膀上那只大手,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黔之驴》里那句“荡倚冲冒”。 如果真让白五的这次试探成功,那他接下来的举动只会越来越过分,最后把朱翊钧当成一堆肥美的鲜肉吞噬殆尽。 好在白五不是头真正的老虎,他朱翊钧也不是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驴。 “是吗?那我们试试看。李铁,你带二百名部下将整座南漳县城严密封锁起来,务必不要让一个活人逃出去。” 白五不屑地嗤笑一声,看来我们的祝将军还是没能弄清眼下的处境,居然想越过他白五去指挥义军的头目,真是异想天开。 “没用的,他们怎么会” “末将遵命。” 被称为“李铁”的中年人没有半分犹豫、当即躬身领命,白五轻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而朱翊钧的嘴却没有就此停下来。 “张军,你挑五十个忠实可靠的士兵组成卫队在城里巡逻,有作奸犯科的一律就地处死!” “末将遵命!” “赵林,挑五十个老兵和那些抓进来的囚犯、流氓混编,原则是一个老兵带三个新兵。” “末将遵命!” 一口气把白五的直系部下调走大半,朱翊钧猛然起身,缓缓朝县衙外站着的十四名头目走了过去,他的身后明明空无一物,却又像站着千军万马一般令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现在,比起跟着这个没什么前途的私盐贩子造反然后被诛三族,谁想投奔一个正儿八经的明军将领,几个月之后再接受朝廷的招安?” 四名头目毫不犹豫地站到朱翊钧身后,他们有家人或其他把柄被攥在朱翊钧手里,本来就是朱翊钧埋进白家兄弟麾下的“钉子”。 八名头目面面相觑、最后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动弹,他们既不愿意轻易当叛徒,又不愿意豁出去了当个反贼,况且跟着朱翊钧混确实比跟着私盐贩子混有前途地多。 而且那可是招安啊有办法的话,谁愿意放着人不当去当鬼。 只有两名头目稍作犹豫后站到了白五身后,这两人是死硬分子、无论如何都会站在白家兄弟那边,朱翊钧连拉拢的尝试都没有做过。 清儿忍不住双手捧心、两眼放光地盯着朱翊钧的背影,从心底猛然涌出的热量几乎把她的小脑袋冲昏,她对朱翊钧这种挥洒自如、不怒自威的姿态没有丝毫抵抗力。 白五此时只觉得遍体生寒、目瞪口呆,他的本意是要把朱翊钧掳来当成傀儡的,没想到给自己请回来个爹。 赵风子嘴角的弧度不禁上扬几分,他知道白五肯定压不住朱翊钧、但没想到白五翻车翻得这么快,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被镇压了下去。 朱翊钧面上没有丝毫得意,把白五给安排地明明白白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像从地上捡起一片手帕那样简单。 但再精密的计划也有出差错的时候,比如白七一个头领都不带,直接带白莲教的人来截杀自己就完全超乎了朱翊钧的预料。 朱翊钧仔细审视了手足无措的白五一会儿,又看看一旁蓄势待发的白七,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过这个反骨仔。 “既然你这么积极,带人出城把南漳附近的情报探一下,看好离我们最近的那支卫所军。” 先借势把白家兄弟调出县城,打散部队原有的编制、引入新的武装力量、以新兵和亲信重新构建基层军官体系,彻底把这支军队握在手里。 白五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但他看看身后严重分裂的头领、又看看衣袖无风自动的清儿。 白五攥着的拳头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无奈地松开。 先不说现在翻脸火拼能不能成功,现在反抗的话就算能杀了朱翊钧,把朱翊钧截过来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 而且这么严重的内乱会大幅削减义军势力,到时就别说什么等待朝廷招安了,白五一辈子都得背着反贼的罪名在深山老林当野人。 第197章 请问你真的是反贼吗 “我们将审判所有违背军令、袭扰百姓的士兵!就在南漳县北城的菜市口!” “义军不会对任何平民下手,如果有人私自违反军令、欢迎诸位来军营举报!” “南漳县近日将实行宵禁、无事不要出来走动!有生活物资的需求可以自行前往军营领取!” 几十名黑盔黑甲、高大雄壮的黑甲精骑在南漳县的大街小巷里纵马飞奔,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铁皮扩音器大声地重复宣扬以上话语。 以往繁华喧闹的南漳县城此时宛若一座死城,街道上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骑手们的高声呐喊和清脆的马蹄叩地声回荡在空无一物的大街小巷。 民居和商铺的大门全都被石头和杂物从里面封死,窗户也用木条和铁钉死死封了起来,生怕有什么不轨之徒趁机闯进来。 南漳县的百姓对黑甲精骑们卖力的宣讲异常冷漠,别说开门出来看看了,连小孩想扒在窗户缝里往外看一眼,都被父母满脸惊恐地按了回去。 “根本就没人出来,我白带人喊那么久了!“ 清儿满脸不甘地打马回到朱翊钧身边,她又是写稿子、又是规划路线、又是亲自带人四处宣讲忙活了大半天。 结果到头来根本没人听她在说什么,清儿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清儿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要不哥你再给我两百人,我挨家挨户地踹门进去把百姓给赶出来?” “那这还叫宣传吗?都说了是个苦差事,你非得从赵风子那儿抢过来。” 朱翊钧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清儿的小脑袋,他都没发现、自家妹妹原来也有隐藏的暴君属性。 南漳百姓畏惧、远离义军,丝毫不关心义军的口号的政策,这都在朱翊钧的预料之内。 要是随便来个什么贼寇攻进县城,口号一喊、旗帜一打,全城百姓就踊跃地捐人捐钱起来造反,那大明早就完蛋了。 “恕在下直言,离南漳县城不远处就有一股三千多人的明军,不尽快武装起足够数量的士兵的话” 赵风子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就算是他也很难理解朱翊钧这是在干什么,这几乎与赵风子认知中所有的造反手段全不相干。 缺人了就去拉壮丁,缺钱缺粮了就直接去大户家里“征集”,能用暴力威胁得到的东西干嘛还得废这么大劲去争取民心? 虽说人心的向背才能决定天下的归属,但是他们现在兵不过千、粮不过一周,随时面临着被明军剿灭的风险。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先把道德、民心什么的放下,先专心解决来自明军的军事威胁比较好? 朱翊钧没有多做解释,他也是第一次造反、没什么经验,只是按着直觉去做可能会有用的事。 虽然他脑海里有明末流寇们的成功经验,但那种做法有些过于反人类了,朱翊钧是道德感稀薄,但不是完全没有道德。 而且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换句话说,也就是从朱元璋那一辈起老朱家代代相传的私产,朱翊钧吃拧巴了才会主动去损害自己的私产。 嗯,士绅和豪强不同,他们是趴在菜叶子上的霉菌和害虫。 没有给自己过多迟疑的机会,朱翊钧突然很响亮地鼓了鼓掌,赵风子和清儿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的掌声吸引了过去。 这是朱翊钧惯用的一个小伎俩,可以迅速结束当前这个不友好的话题、让身边的人进入“聆听”状态。 “好啦,既然我们自称义军,那就是时候做一点义军会做的事了。” 朱翊钧挥手招来一队黑甲精骑,骑兵们压着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义军士兵走过来,而后将他们死死按在了刚刚被搭建起来的高台之上。 除被朱翊钧打发去守城的白莲教援军,义军麾下差不多六百人全都被集中到了菜市口附近。 士兵们散漫地成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嘈杂声鸭群一样嘈杂,就连原先白五麾下的十四名头目都约束不住。 这些人说到底就是群盗匪而已,就连围攻县城都是在白七的高压下不得已而之。 现在没有一哄而散就算是很给朱翊钧面子了,再想让他们守军纪、讲规矩,那就是纯粹的白日做梦。 朱翊钧隐蔽地瞥了清儿一眼,清儿白玉般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脖颈上轻巧一划、比出一个割喉的手势。 示意自己已经提前割开了这些败类的喉管,等会儿朱翊钧激情演说的时候绝不会出现一条乱叫的疯狗破坏气氛。 “两千人进城,就这么七八个人犯了军法?” “额,其实大部分士兵都有点这几个是特别过分的,他们踹开百姓的房门进去轮了人家老婆,还把人一家子都杀了。” 赵风子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已经尽可能降低了对义军的期望,但这种过于恶劣的事件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算了,万事开头难嘛。” 朱翊钧拍拍赵风子的后背以示安慰,他在紫禁城观政多年、翻阅过不知多少兵部的档案,早已对封建军队的道德水准不抱任何期望。 永远不要用现代人的道德去衡量一支封建军队,现代社会的下限往往都比封建社会的上限高出不少,大部分封建军队就是帮有组织有武器的暴徒。 在两人闲谈之时,清儿已经带着黑甲骑兵们挥舞着马鞭、叫骂着冲进了人群里,马蹄叩地声和马鞭的清脆声很快就把嘈杂的人声镇压下去。 “肃静!肃静!” “再敢吵老子就一马鞭上去!” “各队官约束好自己的士兵!” 黑甲骑兵们挥舞着马鞭快速穿梭在人群里,义军士兵们看到飞驰的战马被吓得纷纷避让。 原本在菜市口乱糟糟挤成一坨的义军士兵们迅速被分割开来,从空中往下看,竟然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排得比九边精锐还要快速整齐。 嘈杂的菜市口很快安静了下来,偶有窃窃私语的士兵,黑甲骑兵们稍一抬手里马鞭就把他们吓得噤若寒蝉。 义军士兵们满脸忌惮地看着战马上的那些怪物,全身暗黑色重甲、腰间悬挂着小型铁锤,配合上他们高大健壮的身躯,看上去就如寺庙里张牙舞爪的神像一般狰狞可怖。 盗匪出身的义军士兵们迅速在黑甲骑兵的威慑下老实起来,见场面基本已经被控制住,朱翊钧阔步走向临时搭建起的高台。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望海卫千户祝广昌,白五的上级、你们的将军。” 第198章 重操旧业 在黑甲骑兵们的帮助下、朱翊钧迅速控制住了白五留下的六百多名士兵,并当场宣布了自己颇具极简主义的军法。 第一:严禁袭扰百姓,盗窃者断手、邪淫者鞭五十、杀人者偿命。 第二:无条件服从军官命令,实行连座,一支小队里有一人违法或逃走、其他人没有及时举报,全队人一起处罚。 虽然朱翊钧已经考虑到义军过于低下的训练程度,已经对军纪做出很大的精简和让步。 但义军的士兵们还是热情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不能抢钱、不能抢女人,老子那老子还当个屁的兵!” “找个机会赶紧跑,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 “白痴将军,白痴祝广昌。” 本来已经安静下去的菜市口顿时又热闹了起来,一片哗然的士兵顿时连黑甲骑兵们都不怕了,纷纷用广西和南漳当地的土话对朱翊钧的女性亲属表示了热烈问候。 不让抢老百姓、不让调戏民女,一个人犯错全队都要受罚,他们活了几十年还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军纪!你祝广昌还记得自己是个反贼吗? 义军士兵们剧烈的抗议也在朱翊钧的预料之内,但他既然敢弄出这么严格的军纪,就有足以把士兵们安抚下去的大萝卜。 “每人安家费七十两,每月足额一两五钱的军饷。” 喧闹嘈杂的菜市口当时就安静了下来,义军士兵们顿时就把诅咒朱翊钧这件事抛在脑后,纷纷在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着这笔钱到底意味着什么。 七十两银子的安家银啊以大明目前的物价水平,全家人节省一点都够过上好几年了,把命卖给谁人家能给你七十两银子? 而且每月一两五钱的军饷也很有吸引力,要知道,南方明军一年的军饷只有五两到八两,九边精锐也不过是年饷十二两。 好像这个条件十分优厚啊?那这种程度的军纪貌似也不是不能忍。 那就暂时先勉为其难地把军饷和安家费混到手,等明军真来围剿了再跑路也不迟。 “话说咱们真出得起这么多饷银吗?南漳县的府库里拢共也就三千多两,别说后续的支出,咱们连安家费都发不出来。” 南漳县城最好的酒楼里空空如也,偌大的大堂里只坐着朱翊钧和赵风子两个人,赵风子完全没心思吃饭,只对着义军现在的账册唉声叹气。 厨子模样的人颤颤巍巍地端上来最后一盘菜,他听到两人的谈话后直接吓得瘫软在地上,大堂里巡逻的士兵立刻走上来把他拖了下去。 “所以我不是在想办法搞钱吗?” 朱翊钧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钱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个问题,造反以后就更不是了。 将南漳县城的大致情况摸清楚以后,朱翊钧立刻给全城的富商和豪强都发了封请柬,邀请他们来酒楼里“共商大事”。 结果不出意料,那些富商和豪强别说来赴宴了,连管家和敷衍的话都不愿意派过来,生怕日后被人当成和反贼勾结的证据。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朱翊钧别说给他们留位子了,就连菜都只吩咐厨子做了自己和赵风子的分量,生怕浪费了食物。 朱翊钧就是知道他们不敢来,设宴邀请不过是走个形式,他现在也是个体面人了,杀人得找点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很荒谬。 很多时候,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并不一定需要多么逆天的运气和聪慧的头脑,你完全可以让某些讨厌鬼死上一死。 比如士绅问题,朱翊钧确实没本事用制度设计和行政手段让士绅问题消失,但他可以用义军的钢刀让士绅们物理消失。 “那你最好在三天之内赶紧把安家银给凑齐,义军都是盗匪出身,有银子还能暂时稳住他们,要是时间拖长了” 赵风子的话刚说到一半,南漳县西北角突然传出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而后便是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绝望的哀嚎。 “那是怎么回事?明、明军攻城了吗?” 赵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连杯子里的酒都洒了,连忙走到窗边探头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南漳县西北角升起一缕浓浓的黑烟,约有两百名义军将一处富商的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那声通天的巨响余波未散,爆炸发生的地方又是“轰隆”一声炮响。 灼热的炮弹一头撞在大院的外墙上,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墙顿时轰然倒塌,像是剥开了螃蟹的蟹壳,高墙后面的妇孺和财宝就像蟹黄一样露出来。 院子里杂密的叫骂和哭喊声传来,二三十个拿着刀枪棍棒的家丁立刻冲出来挥舞着兵器大声叫骂,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包围大院的义军士兵没有着急涌进去,三十名扛着鸟枪的火枪兵从队列中走出,他们在队友的保护下气定神闲地原地列好振兴,点绕火绳、瞄准、射击。 炒豆子般的鸟枪脆响声持续了整整一盏茶的工夫,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上百名全副武装的义军士兵从高墙缺口处鱼贯而入,战斗彻底失去了悬念。 义军士兵们这套娴熟丝滑的流程把赵风子都看愣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一旁淡定喝酒的朱翊钧。 “他们这是在” “开展筹措军饷的业务,咱们很长一点时间内就靠这个过活了。” 有了南直隶那两个月的亲身实践,朱翊钧现在已经具备了快速攻破士绅大院的丰富经验。 在得到南漳县库房里老旧的青铜炮之后,他又对这套流程进行了一点小小的升级。 先是“天雷引”把墙炸松,而后青铜炮上阵直接把墙轰塌,大明南方绝大多数的地主大院根本就撑不过这两招。 这时候很多地主的奴仆还会冲上来搏命,直接冲上去会造成不必要的损伤,因此朱翊钧又贴心地加入了火枪队齐射环节。 天雷引爆破、青铜炮轰击、火枪队齐射、人海战术冲锋,这么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对面要是还挺得住,那你还当什么地主豪绅的私人武装啊?辽东军都没你抗揍。 第199章 秩序与清洗 朱翊钧把义军的所有士兵分成三班,一班训练、一班值岗、一班负责维持秩序和各种杂务。 邓元飞和李荣山昨天已经赶到了南漳,李荣山负责练兵、白五带人值岗、邓元飞负责维持秩序和各种杂务,三人轮流带一班士兵执行任务。 邓元飞此时带着一百五十名士兵聚集在菜市口,南漳百姓看到这些挎着腰刀的士兵、不由畏缩地往后缩了缩,但稍作犹豫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排队。 “一个接一个排好了、谁都不许插队!” “每个人每天的额度都是定量的,敢有冒领和反复领取物资的和那边一个下场!” 义军士兵提着未出鞘的腰刀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偶然发现了插队和重复领取的上去就是一刀鞘。 士兵们的行事作风或许粗暴了一些,但他们动用武力的目的是维持秩序,因此就算是挨打的人也没有太大怨气,只是陪笑着又站了回去。 邓元飞看着井然有序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士兵,不由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打死邓元飞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带兵居然不是来抢老百姓的,而是来发放生活物资的。 南漳县的百姓在家里躲了几天后终于受不了了,白七是在赵风子的配合下出其不意地夺取了南漳县。 南漳县百姓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居住的城市变成沦陷区了?还被被理论上最残暴的起义军攻陷! 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封死门窗、死死躲在家里,但正常人谁会在家里囤积过多的生活物资?别的东西还好说,盐和粮食不够是会死人的。 苦熬几天下来、很多百姓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们这时想起了前几天黑甲骑兵们的宣讲,只好硬着头皮来菜市口排队领取物资。 好在这些义军虽然凶悍残忍、进城之后杀人就没停过,但说话还是算数的,大部分物资只要去填个表就能领到。 虽然数量不多、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起码证明义军对自己的定位不是什么烧杀劫掠的土匪。 见最先去领物资的人平安回来了,壮着胆子出来的百姓也愈来愈多,南漳县城渐渐地有了些人气,一些胆子大的商家也已经恢复了经营。 百姓在排队之余,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菜市口角落里那一大摊凝固的污血,义军每天都会把抓来的富商和豪绅压到这里集体处决。 原本覆盖在地面上的砖石被扒开,手臂粗的木桩上下两端削尖。 一头深深地插在土里,义军士兵按着砍下来的人头,串糖葫芦一样把三枚人头侧着插在木桩上,尖锐的木桩从人头的左耳刺进去、从右耳伸出来。 上百根这样的木桩密密麻麻地插在地上,一层又一层苍蝇扭曲、纠缠着铺在干涸发臭的血污上嗡嗡作响。 苍蝇的幼虫从人头的嘴里、耳朵、眼眶和一切有孔的地方钻出来,从视觉和嗅觉上同时对所有路人进行精神污染。 南漳百姓不敢轻视义军的原因就在这里了,这种程度的地狱绘卷别说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百姓了,就算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看上一眼也要猛掉san值。 每根木桩前都有一行小字,一个认字的义军站在那里大声宣扬着处死这些人的理由。 那些头颅主人的罪名异常丰富,有“官商勾结”、有“囤积居奇”、有“贩卖人口”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这伙贼人编的,但每个死者姑且都有个相应的罪名。 许多人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被串在木桩上,想起他们生前种种的跋扈、嚣张,又想起自己在这些人身上吃了多少苦头,竟有不少人露出快意的笑容。 要我说、这盗匪进城了也好,让这些狗大户也死上一死! 换算到后世的话,大概就是韩国一帮黑社会突然宣布要从韩国独立出来,还侥幸攻陷了一座防御薄弱的城市,把城市里有名有姓的财阀全都抓起来挂了路灯。 老百姓一开始当然会被吓得半死,但他们稍稍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伙贼人貌似对平民没有兴趣,还会发放生活物资和维持秩序。 “虽然注定会死得很难看、而且看上去脑子不太好使,但是帮不错的人啊”,南漳县百姓对义军的观感大致如此。 义军对南漳县大户的清洗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现在最大、最富的那一批已经全都被插在了木桩上,只有小型的富商和豪绅躲在自己的宅院里瑟瑟发抖。 朱翊钧无意把这次清洗扩大化,地方上头部的豪强打掉、名声好的中型豪绅留下、小地主不碰,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现在南漳县的清理工作已经完成,义军也搜集到了足够的白银、粮食和各种军备物资。 这座城市对义军已经失去了意义,是时候离开了。 “征兵工作的难度非常大,将军不让底下的人拉壮丁,我们就只能靠安家费和饷银吸引百姓,正常人根本不愿意加入义军。” 赵风子这几天眉头就没有舒缓过,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义军拢共只从南漳县周边的乡村里收拢了二百多名新兵。 二百多人别说跟明末声势滔天的流寇们比,就是跟南方的卫所军比起来人数也处于绝对劣势。 南漳县的油水已经被义军榨干了,再待下去,等待着义军的就是明军的大规模围剿。 不想被北上镇压白莲教起义的广西狼兵顺手给灭了,义军就必须尽早离开南漳县流动起来。 可这么点人怎么流动地起来?义军不可能每次都靠奇袭攻城,总有要打硬仗的时候,这么点儿人被哪支明军抓住了都是团灭的下场。 朱翊钧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比起征兵这种小事,他倒是对手里这本名册更感兴趣。 登记造册本来是为了防止有人多次领取物资的,但这么几天下来,整个南漳县的户口倒是被义军登记了个七七八八。 这倒真算是意外之喜了,现在南漳县的户口状况、原本的县令可能都没朱翊钧清楚。 朱翊钧随手把名册递给手下,嘱托他将名册藏在县衙大堂的牌匾后面,而后才笑呵呵地扭头看向就快被气急眼了的赵风子。 “我记得你说过,南漳县附近有一支三千多人的明军驻扎?” “三千两百人。” “很好,那我们就有了三千两百人的新兵。” 第200章 收编宜城卫 “祝老弟在南直隶的光辉事迹老哥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真人了!” 宜城卫的临时驻扎营地里,宜城卫指挥使虞子让坐在主位上和朱翊钧推杯换盏、互相恭维地正起劲,清儿坐在一旁小口咂摸着杯中果酒。 在得知朱翊钧以“祝广昌”的身份,只带七八个亲卫来访后,虞子让立刻热情地在军营中设宴款待了他和清儿。 虽然两人一个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个只是广西望海的千户,地位相差地有些悬殊。 但祝广昌刚刚取得的功绩实在是太耀眼了,五百破三万,徐达、常遇春都要闻之胆寒! 虽然这斩获里面肯定有不少虚报,说不定还砍了不少平民的脑袋充作军功,水分大大地有。 但是这请功的题本可是应天府尹钱以牧递上去的,钱以牧是老清流了,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 刘家庄大捷的功劳落到钱以牧手里,他肯定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发动所有关系,把刘家庄大捷做成无可辩驳的铁功! 钱以牧最后会怎么样不好说,祝广昌这天大的功劳是跑不掉了。 说不定等朝廷的封赏一下来,今天的小千户就立刻摇身一变、成了虞子让高攀不起的大人物,这还不得抓住机会趁现在好好巴结一番? 朱翊钧对这套商业胡吹的流程也十分娴熟,言谈之间没有丝毫年轻人的狂傲,反倒充满了晚辈的谦逊和对前辈的尊敬。 虞子让对他如此“上道”十分满意,两人一时间可谓是宾主尽欢,感情在推杯换盏之间迅速升温到烧黄纸、拜把子的地步。 见气氛渐入佳境,虞子让开始借着酒意试探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 “祝老弟将来有何打算啊?还是说上面有消息了?” “嗯?未来啊大概会去京营,最近上面不是在重组三大营吗?” “京营,真好啊以后再见面,我就得管老弟叫老爷了。” 虞子让羡慕地咂咂嘴,他也听说了京营重组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被一个广西望海的千户赶上。 别管京营的战斗力多么拉跨,就待遇这块儿、京营的待遇仅次于辽东军,还能驱使手下的兵丁当力工,京营的军官可谓有大有油水可捞。 而且京营的驻地还是繁华的燕京,不用去辽东砍女真人、也不用去塞外草原吃沙子,可谓是躺着就把银子给挣了。 朱翊钧出身宫廷、自然听得出虞子让的弦外之音,当下便大包大揽地表示自己缺两个队官,可以把虞子让的两个子侄带到京里享福。 虞子让听了朱翊钧的承诺大喜过望,为表诚意和感动,酒桌上的黄酒那是一坛一坛往肚子里灌,直接把自己灌了个不省人事。 虞子让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冷风蛇一样从衣服的缝隙里钻进来、爬到他的脊背上。 虞子让被突然起来的凉意刺得一哆嗦,被酒精搅成一滩烂泥脑袋微微清醒过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笑眯眯的朱翊钧。 “祝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白天宴会上那个默默喝酒的小姑娘也在,一柄通体洁白晶莹、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宝剑水蛇一样缠绕在她的手臂上,看上去莫名诡异和危险。 军人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摸向床边的腰刀,清儿秀手一翻、一枚黄澄澄的金瓜子从手中飞出去,正好砸在虞子让的麻穴上。 虞子让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右半边身子突然酥麻地厉害、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整个人软趴趴地一骨碌滚到床底下去。 他再想挣扎着起身拿刀,朱翊钧已经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地把他按了下去。 与那张笑眯眯的和善面孔不同,朱翊钧手上的力气几乎把虞子让的右肩捏碎,他被那种不可抗拒的巨力按得浑身动弹不得。 “莫慌,我们坐下细聊。” “你们这是干什么?上面有人要你拿我?” 现在虞子让再蠢也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但他仍旧没往朱翊钧造反那个方向去想,只以为是锦衣卫发现了自己什么丑事,特地让朱翊钧配合着拿下自己。 不是他太蠢,而是祝广昌刚刚立下了刘家庄大捷的不世奇功,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马上就要升到京营享福,正常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军官能造反。 朱翊钧的笑容仍和白天一样随和友善,像跟好友闲聊一般缓缓开口。 “襄阳出事了,白莲教的人里应外合攻陷了襄阳城,现在整座襄阳城都被白莲教占据了。” “那那就出兵啊?我和麾下士兵一定听朝廷差遣。” “我们当然会去平灭白莲教,但带队的军官是我。” 虞子让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随后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朝着朱翊钧大声咆哮。 “你一个千户、你凭什么?你现在出去看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老子喊一声,你今天就得埋在南漳!” “我说应该先揍他一顿的?他都把你当成抢功的了。” 清儿顿时被虞子让神奇的脑回路逗得咯咯直笑,她跟着朱翊钧东奔西走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蠢笨还没有危机感的人。 朱翊钧也被虞子让气得哭笑不得,大明的这些卫所军真是一个比一个奇葩,不仅贪生怕死、还缺乏最起码的政治嗅觉。 “看来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当今天子身边有小人哪,那个叫费瑛的死太监撺掇着皇上收征倭饷,南直隶刚糟了倭患又被太监刮地皮、百姓实在是苦得不能再苦了。 作为朝廷的忠良之臣,你我难道不应该提兵北上、到燕京去与皇上痛陈利害吗?” “你是要造造反?” 虞子让顿时被朱翊钧这番话吓得冷汗直冒,他总算是弄懂朱翊钧的意思了,什么提兵北上、痛陈利害,这个姓祝的是想闹兵变! “当然不是。” 虞子让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这个想法实在太蠢了,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 “是清君侧。” 那不是一样吗混蛋! 第201章 白莲乱起 与此同时的湖广北方,蓄势待发的白莲教终于如赵风子所说发动了叛乱。 虽然湖广多地的官员已经意识到了白莲教的异动,但他们显然大大低估了白莲教此次举事的决心。 每三个月的月末,襄阳城的大部分官员都会聚集在府衙里核对文书、制定下一季度的政策方向。 白莲教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把府衙那天的奴仆换成了自己的人,还在县衙外埋伏了数百名持械的狂热教徒。 数十名白莲教高手和几百名狂热教徒同时发难,府衙的守备力量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冲垮,从知府到小吏尽数被白莲教擒获,整座襄阳城顿时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接下来的进展更是十分顺利,白莲教教主董云平的大军出现在城外,守城明军立刻戒备起来。 明军严阵以待的同时向府衙派去信使,希望知府大人和指挥使能出面主持大局。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白莲教的军队都到城墙底下了也没等到府衙那边的回信。 有的军官带着亲兵赶到府衙查看情况,结果被埋伏在那里的白莲教徒逮了个正着,没有统一指挥的明军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白莲教在守军里同样安插了钉子,形形色色的谎言瘟疫一般在明军中流传开来,本就人心惶惶的守军士气又往下降了一大截。 还未开战,守军的士气就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际,白莲教安插进守军里的钉子悄然打开了城门,一万多名白莲教徒鱼贯而入、一股脑地冲进了襄阳城。 士气低落、缺乏指挥的守军没能创造奇迹,他们稍作抵抗后便一哄而散,沿着白莲教刻意没有包围的南门夺路而逃。 白莲教教主董云平轻取襄阳城,得意之余,他发现自己面临着和朱翊钧同样的两个问题:维持军队的钱粮从哪儿来?怎么获得更多的兵源? 湖广人民的日子确实很苦,但他们姑且还算有一口粮吃,轻易不会起来造反。 就算要造反,百姓也不会去追随名声顶风臭十里地白莲教,用正常手段是得不到足够兵源的。 南漳县成功举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董云平这里,得知了朱翊钧在南漳县城的种种行为之后,董云平当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看这个祝广昌,多么虚伪!都当反贼了还扭扭捏捏地要去学岳武穆,也不怕画虎不类反成犬。 真要论造反还得看我们白莲教,就凭我们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博大胸怀,钱粮和兵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随后白莲教徒们就对全襄阳的百姓进行了一视同仁的洗劫,他们把朱翊钧针对士绅、豪商的残酷政策扩大化,连百姓手里的三瓜俩枣都没有放过。 不论贫富贵贱,女人劳军、男人和壮妇充军、老人和孩子直接弄死,白莲教对襄阳百姓的洗劫整整持续了三天。 整个襄阳城的粮食都被白莲教抢了过去,不想被饿死,百姓就只能跟着白莲教的军队走。 和朱翊钧在南漳乌龟般的扩张不同,白莲教的壮大速度就像滚雪球一样,董云平仅凭一座襄阳城,就在五天内把自己的军队扩张到了整整八万人! 虽然这八万人大部分都是被强迫的,战斗意志和战斗技巧非常可疑,在大规模战斗中很可能用致命的溃散结束战局。 但八万人就是八万人,明军在地方上一个指挥使麾下不过五千六百人,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十几倍于自己的白莲军硬碰硬。 董云平没有满足于一个小小的襄阳,从襄阳掠取了足够的物资和兵源后,他立刻提兵北上,和正在围攻新野的另一支白莲军汇合。 各地求援的题本雪花一样飞到了张居正的案头,湖广地区白莲教的异动早就引起了张居正的主意,张居正对此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他早在两个月前就从四川、辽东抽调了精锐部队支援湖广,只是这批辽东军在赶路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简单地说,这批辽东军的马没了。不是在骂人,他们的马真的没了,水土不服、半道上累死了。 由于九辽东军饷拖欠的情况太过严重,张居正寻思着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欠着巨额军饷还把人家辽东军满大明乱调属实有点缺德。 于是张居正便在大军开拔前送了笔军饷过去,辽东军的军官一琢磨,马上要打硬仗了、再这么贪污也不是个事,这次就少贪点。 种种奇妙的因素叠加在一起,辽东军这次不仅拿到军饷了,还拿得比平时多出不少。 辽东军上上下下顿时沸腾了:去南方剿一群快饿死的泥腿子而已,白莲教还能比女真人能打? 大军开拔就能赚这么多银子,那要是平叛了还得了?都给我快马加鞭!可不能让那帮四川兵把功劳抢了去! 被发财欲望驱使的辽东军十分激动,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用了一半的预定时间,就从边关赶到了河南一带。 然后他们成功地把自己的马累死了,现在正坐在那等着北方的兄弟送马过来呢。 内地虽然也有马场,但那个战马的质量和数量和九边战马完全没办法比,张居正也只能捏着鼻子催促辽东军快点把战马送过去。 至于川军,他们正在客串一把大明的土木老哥,苦哈哈地在大山里修路。 石柱宣抚使马云方按着兵部给的行军路线带兵出川,结果路走到一半才发现:专供大军出川作战的栈道因为官员过于贪腐,居然年久失修、发生了大规模的栈道塌毁事件。 川军一个敌人没见着,直接在行军途中摔死摔伤了好几百号人,马云方都快气疯了,三天内写了十几封题本把兵部上上下下的女性亲属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张居正也快疯了,他亲自又把兵部的人叫过来臭骂一顿、勒令他们三天之内拿出另一个方案。 同时维护栈道的官员免职滚蛋,允许马云方就近募集物资和人手,附近官员必须尽全力配合。 至于广西狼兵?最近西南土司们的动向有些奇怪,而且镇压西南的沐王府近年有些认不清自己的定位了,居然企图在王位的继承问题上和朝廷扳扳手腕。 云南的布政司表示自己就能把沐王府给安排了,只是需要把广西的狼兵借过来震慑土司,狼兵现在还在云南驻扎、根本抽不开身。 李若珣和马芳率领的边军更是不能动,俺答汗那条老狗一天不死、九边的战争状态就一天不能解除。 就这样,朝廷用得最顺手的几支平叛部队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牵扯住,张居正手头能调用的军队只剩下一支。 “是时候调动南直隶的张维贤所部了!” 第202章 没人比朕更懂平叛 “南直隶的张维贤所部不能动。” 文渊阁隐秘的书房里,得知了张居正调兵企图的朱翊钧正在和对方据理力争。 张维贤所部是不能动的,没有京营在南直隶压着,南直隶的改革根本推不下去。 征倭饷、倭患余孽、清丈田亩,朝廷现在是把南直隶的百姓、官员、士绅,从上到下得罪地死死地,当地官员和士兵就改革这件事而言完全不可信。 现在改革之所以还推得下去,无非是最抗拒改革的士绅、小吏死伤惨重,短时间内难以组织起足够规模的反对力量。 南直隶的官员和百姓又遭了倭患,他们也觉得现在是非常时期,很需要朝廷重拳出击,以雷霆手段去做些什么来解决问题。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京营,必须有一支足够的武装力量来威慑反对派、给惊慌的人民以安慰。 所以伴随着京营撤兵的必定是改革失败,没有枪杆子的支持,文官和国子监的那些学生崽能成事就有鬼了! 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己卯倭乱是种种因素堆在一起,在极为巧合的情况下发生的特殊事件,再给朱翊钧十年都布不出这样的局来。 朱翊钧很少在国策方面和张居正唱反调,但南直隶问题是他的底线。 任何人想碰南直隶的土改,朱翊钧都必须出来跟他掰掰腕子。 “陛下,您应该很清楚襄阳对于湖广、湖广对于大明的重要性,我们必须尽快夺回襄阳。” 但张居正仍旧不为所动,他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还写出了题本,就注定不会被轻易说服。 “南直隶的土地改革能推行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臣最初的预料,见好就收啊。” 在京营大军的支持下,国子监学生和朝廷特派的总督顺利完成了任务。 大量隐田被清理出来,由于被倭寇们灭门的士绅数不胜数,朝廷还顺带收获了许多无主的田地。 许多隐户被登记造册、重新纳入了朝廷的掌控,仅扬州一地,朝廷新增的户口数就达到了三万之多。 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这已经足以让朱翊钧和张居正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了。 张居正对现在的成果十分满足,再要继续推进,南直隶的改革就会伤到大明士绅治国的根基,这是张居正这种传统精英官僚最恐惧的事情。 然而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他知道南直隶一定会出事,还知道现在的南直隶要么不爆叛乱,要爆叛乱就一定是大规模爆发。 但是不破不立,士绅问题已经在大明的血肉里生根发芽了,不忍痛剜下几块血肉来,大明休想真正摆脱士绅问题。 而且祝广昌不是还在吗?白莲教在湖广看似声势滔天,实则外强中干。 根本用不着朝廷发兵支援,朱翊钧自己就能带着义军把白莲教背刺了。 可惜金手指严禁向第三者透露,朱翊钧只能硬着头皮,拿“贼寇无德”“天时地利”之类的屁话试图把张居正搪塞过去。 张居正是老内阁大臣,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水平不知比朱翊钧这个小年轻高到哪里去。 见朱翊钧支支吾吾地不说真正原因,张居正也不着急,跟朱翊钧对着用一堆废话扯皮。 几个回合下来,朱翊钧不仅没能说服张居正,自己还被张居正绕得头晕眼花,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把实话给套出来。 朱翊钧还没亲政、朝中拉拢到的心腹也不能轻易暴露,想干涉朝政还真就只能靠跟张居正打嘴炮,但张居正偏偏是大明最不吃嘴炮的那个人。 这是你逼朕的!看来只能动用那个最后的办法了! 见张居正始终不为所动,朱翊钧一咬牙,两手一左一右,大拇指与食指扣成环状,其余三根手指依次挺直排开,比出一个“ok”的手势。 “相信朕,没有人比朕更懂战争了。” “???” 张居正被朱翊钧这突如其来的“ok”手势给整懵了,哪怕以他的见识和阅读量,也完全分辨不出朱翊钧这个神奇的手势有什么来历。 虽然完全不懂这个手势的来历和含义,但那份跨越数百年的神秘力量还是给张居正带来了深深的震撼。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jpg “嗯?唔但是湖广的白莲教确实很严重” “奇迹般地消失,朕预言,今天在湖广闹得正凶的白莲乱党将会奇迹般地消失。” 朱翊钧神奇的手势比得更欢了,接下来便是“人权”“让大明再次伟大”之类晦涩难懂的话。 张居正从没想过,有人可以把这些简单易懂的词汇拼接成那么又臭又长、晦涩难懂的超长句。 随着朱翊钧的状态渐入佳境,他比着奇怪手势的两手激动地上下翻飞起来,看上去简直像在空气中用手风琴演奏乐曲。 朱翊钧强大的气场和自信挥洒的风度几乎扭曲了现实,张居正顿时目眩神迷、脑壳里也“嗡嗡作响”起来,简直就像真的有人在他耳朵里拉手风琴,他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最多半个月时间,湖广的局势就会发生根本的逆转!” 在朱翊钧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面前,张居正张张嘴、眼神里不禁流露出一丝迷茫。 平素端庄稳重的天子突然整出这副做派,张居正震惊之余不禁有一丝迷惑。 那个该死的手势就像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一样,虽然理智在告诉自己、朱翊钧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情感上张居正居然不禁信了几分。 算了,半个月就半个月,先派个总兵过去总督湖广诸路兵马,说不定还真能靠卫所军把白莲教给按下去,那样也省了不少麻烦。 张居正认命般地苦笑一声,考虑到和朱翊钧之前长期的优良合作,他的确该给陛下这点信任。 “那就半个月,半个月之后,内阁无论如何都会批准兵部调兵的题本。” 得到张居正的妥协和承诺,朱翊钧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他这场猴戏也算是没白演。 半个月完全足够了,朱翊钧会让白莲教那帮反贼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背刺! 第203章 怀仁郡主 虽然虞子让对“清君侧”这样伟大的事业表示了强烈的不理解,其间更是多次试图逃跑。 但他最终还是被朱翊钧以“生死大义”说服了,还配合朱翊钧把宜城卫的编制彻底打混。 三千余明军、五百余盗匪、再加上这几天从附近乡村募集的两百多村民,朱翊钧麾下的兵力终于突破了四千之多。 虽然和白莲教的八万人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但用来背刺那帮邪教徒绰绰有余。 为了给自己背刺白莲教做准备,朱翊钧将原属于白莲教的部队尽数打发了回去。 和那支部队一起回到襄阳的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贺表。 朱翊钧在贺表里盛情赞扬了董云平智取襄阳的光辉事迹,还表示自己愿意唯董云平马首是瞻,麾下的四千人马也会为圣教浴血奋战。 董云平对朱翊钧的忠诚和能力表示高度认可,尤其是在得知朱翊钧兵不血刃,孤身收编了三千多明军之后,董云平的热情就更是真诚地不能再真诚。 白莲教对于中下层人民的诱惑和煽动力极强,但军官和士绅普遍不是很吃这一套。 白莲教现在太缺一个懂得练兵、领兵打仗的将军了,朱翊钧和他麾下的明军完美地填补了这个空白。 董云平大手一挥,直接派人给朱翊钧送来三大箱刚从襄阳士绅那里抢来、还滴着温热鲜血的金银珠宝。 同时封朱翊钧为“威武大将军”,命他提兵北上、速速与自己汇合共襄义举。 虽然这个官衔不仅听上去很蠢、还给朱翊钧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但朱翊钧还是很开心地接受了财宝和官衔,并给董云平回了更加肉麻的一封贺表,还在贺表里主动痛骂当今天子给对方留下话柄。 财宝和官衔都收了、南漳的士绅和官员被他杀了小半,现在还主动授人话柄,都不用董云平暗示,这个投名状就已经干净利落地交了上来。 就像当初的熊野源内一样,在董云平眼里,但凡朱翊钧还有点脑子、现在就应该死心塌地地跟着白莲教混。 而且就算朱翊钧真的失心疯了、硬是要自立门户,那两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不会对上,襄阳这个大后方还是安全的。 除非朱翊钧是个自爆炸弹,宁可自己兵败身死、被朝廷抓起来当作反贼千刀万剐,也一定要从背后刺白莲教一刀。 但是怎么可能呢?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又怎么会甘愿为他人做嫁衣呢哈哈哈。 这就是朱翊钧希望看到的,白莲教的白痴们现在越放松、他的刀就刺得越深,毕竟要陷害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绕到他的身后。 赵风子、李荣山和一众部下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都造反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去剿白莲教。 但朱翊钧打定了主意、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更改,其余人也就只好抱着一肚子疑问奉命行事。 义军上上下下立刻开始了撤离工作的准备,别的军备都好说,“天雷引”和火铳弹药一定要专门分类储存,这些后勤工作就要花上不少工夫。 “我是安福王的女儿、朝廷敕封的怀仁郡主!你一个千户的亲卫也敢搜我的身!” 南漳县前任县令的宅邸前,一个自称“怀仁郡主”的女子正咬牙切齿地看着邓元飞,试图据理力争、让对方放自己进去。 女子样貌清丽、眉眼和顺,一双嗔怒的眼睛小鹿般圆润而灵动,一举一动里有说不出的秀气文雅,活脱脱一个书生文人春梦里知书达理、眉眼弯弯的千金小姐。 女子显然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养,就是急眼了也只骂两句“放肆”“无礼之徒”,这大概就是她认知里最难听的脏话了。 旁人看了不仅没有泼妇骂街那样令人头疼脑胀的威力,反倒颇觉赏心悦目,让人更生出些欺负她的心思来。 “不好意思,别说你只是个郡主,就是当今太后来了想进去、也得搜身。” 然而负责看守宅院的邓元飞厮杀半生,一颗心早已在尸山血海里磨得石头一样冷,不管怀仁郡主怎样威逼利诱、怎样服软,他始终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现在这所宅邸已经被义军征用,朱翊钧、清儿就住在这里,义军重要的文书也全都在宅邸里。 要么有手令、要么有朱翊钧的召见,否则天大的事情也得走流程去通报。 见邓元飞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怀仁郡主不由咬紧一口银牙、情绪越发焦躁。 如果可能,她也不想来寻求义军的帮助,这支军队处处透露着诡异。 她不是不知道义军在南漳县干了什么,菜市口那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还招苍蝇呢,这就不像是正经官军能做出来的事。 这支军队的杀孽极重,而且有别于白莲教那伙妖人,义军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目标地针对士绅和豪商搞屠杀,这种有意识的杀孽才更加令人胆寒。 他们甚至还会仔细考量受害者的势力大小,向南漳百姓征询他们的名声和发家轨迹。 偶有真正干净的士绅,义军就只把他的财产抢走,本人和家人发了路费赶出南漳县城。 她不知道那个祝广昌到底想带着义军干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但义军是这附近唯一一股可能出兵的武装力量,等朝廷大军前来围剿,自己家人的头七都过了。 等邓元飞通报、自己从气势上就落了下乘,那个祝广昌稍有本事,就能借着这个话头把自己拿捏得死死地。 求人救命和给对方一个归顺朝廷的机会,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她若是能占据主动,对方考虑到父王能向朝廷作保,一定会拼死奋战、尽力保全王府。 如果自己陷入了被动,对方本来就是杀官造反、屠戮士绅的反贼,利用自己拿下襄阳城后就弃之如敝屣,甚至屠戮整个王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襄阳城里的无辜百姓,她都不能轻易在这里低头! 第204章 大小姐 万般无奈之下,女子只能不断强调自己“怀仁郡主”的身份。 她不得不用更隐晦的方式暗示邓元飞:现在义军想洗白、想归顺朝廷,最好的方式就是从白莲教手中收复襄阳、救出襄王一家。 这是真正的天赐良机,造反是没有前途的,要是祝广昌知道邓元飞把自己拦在了外面,邓元飞一定会为自己对皇室的傲慢付出代价! 然而邓元飞砍了一辈子人,对政治上的这些弯弯绕那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见对方试图用自己郡主的身份相压,邓元飞一脸怪异地瞥了带她过来的赵风子一眼。 “你没跟她说过咱们是干什么的吗?” 这孩子脑壳是不是坏掉了?老子都跟着将军造反了,你是不是藩王的女儿跟我还有任何关系吗? 赵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今天本来是要和襄阳那边的黑市商人接洽,看看能不能弄到点火药、硝石这样的敏感物资。 结果那个白胖的商人听说他是祝广昌的部下,不仅把黑得离谱的价格往下调了调,还塞给他一个自称“怀仁郡主”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张口就说自己是襄王嫡女朱翊铃,还让赵风子带她去见祝广昌,这么有政治价值的人自己送上门来,赵风子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不过这人毕竟是自己带来的,眼看朱翊铃一脸焦急和哀求地看了过来,赵风子就也装模做样地劝了两句。 “这事情就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吗?把她算作我的随从如何?” “军师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您也得体会我们这些武夫的苦衷啊,我今天要是讲了人情,将军的军棍可就得跟我讲讲规矩了。” 即便赵风子开口、邓元飞也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朱翊钧是最讲规矩的,不管这劳什子怀仁郡主身上有没有兵器、是谁带进来的。 但凡邓元飞今天敢不搜她的身就把人放进去,朱翊钧事后就一定会打他的军棍,有人来说情就罪加一等、打得更狠。 李荣山那个狗才每次都腆着张老脸来给自己说情,搞得好像他邓元飞邀买人心、在军中势力颇大一样,将军想饶他一顿棍棒都不成。 邓元飞不敢放人、赵风子在一旁看热闹、怀仁郡主不肯轻易低头,局面顿时僵在了这里。 “这人是谁?来闹事的吗?”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 众人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去看,清儿正抱着一袋子点心、站在路边看他们,右手还在仔细擦拭自己的嘴角,以免嘴角留下明显的食物残渣。 清儿很喜欢吃甜津津的糕点和零嘴,但考虑到她正在长身体,朱翊钧生怕糖分摄入过多会让自家妹妹长歪了,一直卡着她的甜食供给。 所以清儿每次都会主动揽下府里采买糕点的差事,然后在回府的路上偷吃一部分解解馋。 朱翊钧也不想把孩子管得太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清儿不要太过分就当不知道。 赵风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如果说义军里还有一个人能在“规矩”里享有特权,那就是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了。 清儿不仅是朱翊钧最看重的家人、祝家的大小姐,更是望海卫隐形的二号人物。 她是被朱翊钧当成继承人和二把手来培养的,身份亲昵而不显赫,手中权力大地惊人。 赵风子当下笑眯眯地把清儿唤过来,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怀仁郡主?襄王一脉啊” 清儿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义军如果还想招安、救出襄王一脉的机会就一定要把握住。 毕竟朝廷也需要一个接受义军投降的台阶,总不能义军一投降、朝廷就开开心心地封朱翊钧一个将军?那朝廷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她知道朱翊钧的心思,朱翊钧杀士绅、杀豪绅、杀小吏,但是稍有良心的文官就能在义军的屠刀下全身而退,他自始至终没有反过朝廷。 朱翊铃被清儿打量地心底发毛,忍不住双臂环胸、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小丫头的眼神冷得吓人,仿佛她不是在打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屠户在打量一块砧板上的肉,心里琢磨着该从哪里下刀才能卖出价钱。 清儿猛地一震衣袖,右手闪电般在朱翊铃胸前和小腹连点三下,直接用内力封住了她的周身经脉、让朱翊铃浑身动弹不得。 然后她当着众人的面,一双小手灵巧周到地在朱翊铃全身游移。 赵风子和邓元飞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清儿的手法快速、柔和、不遗漏任何一个点,几乎把所有能藏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 反应过来的赵风子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过脸去,邓元飞看得两眼放光、几乎忍不住鼓起掌来,这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手法都比我娴熟不少! 飞快地将朱翊铃全身要害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利器和毒药后,清儿潇洒地冲邓元飞挥挥手。 “不让你为难,有人问起来、就说身是我搜的。” “大小姐体恤我们这些当差的。” 邓元飞满脸讨好地笑了笑,您检查地这么仔细、谁还能说什么?他对清儿这个大小姐是真的心服口服。 “你你怎么能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 朱翊铃脸红地几乎滴出血来,像是个遭到恶少非礼的小姑娘一样,她颤抖着一手指向清儿、颤声控诉对方的暴行。 “我往前走五步,五步过后你要是还没跟上来,我就让人把你丢出南漳城。” 清儿说完这句后扭头就走,朱翊铃无助地扭头看向赵风子,赵风子偷偷朝女子比了个大拇指、又无奈地笑了笑。 示意这位小祖宗说的是真的,清儿让他们把人丢出去,没人敢说个“不”字。 清儿轻快的脚步催命符一样踩在朱翊铃心头,她咬咬牙,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朱翊铃赌的就是义军还想招安,赵风子、邓元飞这样的人知道其中利害,绝对不敢贸然对自己无礼。 但眼前这个小丫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小孩子发起性子来哪管什么招安不招安,要是因为这个让王府上上下下遇害,朱翊铃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第205章 入襄阳 被白莲教控制的襄阳城前,五千名义军组成的数个军阵缓缓朝着城门移动。 黑甲骑兵们在邓元飞的带领下在各个军阵中来回奔驰,他们负责协助各队军官维持军纪。 偶然遇到了想在行军途中偷偷溜走的逃兵,黑甲骑兵们便纵马过去从背后兜头一刀,将人头割了挂在马脖子上继续回去巡逻。 宜城卫的明军拿了安家银、又得知了义军每月的饷银,顿时就把自己原来的指挥使忘到了九霄云外,朱翊钧把原先的编制打乱、军官贬职和流放后,就将这只军队死死握在了手里。 得益于老兵和新兵优良的比例,新加入义军的新兵成长地很快,只要不真把他们投入战场,行军和打下手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这五千人虽然非常稚嫩、看上去甚至有些搞笑,但他们的的确确被捏合成了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和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武装暴徒有着本质的区别。 留守襄阳的白莲教高层何日平站在城头,心中喜忧参半。 这个祝广昌不愧是明军出身,明军降兵、土匪流氓、私盐贩子 这么鱼龙混杂的五千余人聚在一起,祝广昌居然仅一旬就把他们操练地有模有样,单看这行军的阵仗、湖广本地的卫所军也不过如此。 但祝广昌这般统军有方、麾下又有五千余精兵,这样的人会不会甘心归顺圣教可就难说了啊 义军各阵在襄阳城前缓缓停下,确认这个距离不在守军的攻击范围之后,邓元飞带着几名黑甲骑兵耀武扬威地在城前来回奔驰。 “你们教主邀我家将军北上共襄义举,速速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城!” 这阵仗,果然来者不善啊 何日平心中一苦,但面上还是没有丝毫示弱、反而故作豪爽地朗声大笑。 “原来是威武大将军照面,在下白莲教六品顶行何日平、见过祝将军!” 听到“六品顶行”这个前缀,坐镇中军的朱翊钧不由眼睛一眯,他对白莲教还真有点研究。 白莲教内设九品教阶,即:一品众生、二品天恩、三品正恩、四品引恩、五品保恩、六品顶行、七品十果、八品十地、九品莲台。 其中“莲台”即为“佛果”,由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使担任,教主董云平则以八品十地的身份充当白莲教的世俗领袖。 何日平“六品顶行”的职位已然不低,就算放眼整个白莲教恐怕也算得上高层,看来董云平很重视襄阳这个大后方啊。 “原来城上的是何将军,还请下令打开城门。” “这怕是有些难做。” 何日平不禁苦笑一声,他现在还真没胆子放朱翊钧的义军进城。 朝廷的援军暂时是来不了了,但湖广布政司也没有坐以待毙。 在向朝廷做好报备之后,湖广布政使将手头仅有的机动兵力在新野、承天、汉阳等地集结,伺机与白莲教的叛军决死一战。 那就是董云平此次起义的关键所在:在起义的初期阶段一招制敌,踩碎湖广布政司手上仅有的机动兵力! 就算是离湖广最近的川军,想从崇山峻岭里爬出来起码也得三个月的工夫。 在此之前,白莲教唯一的敌人就是湖广布政司手中的这两三万明军。 只要踩碎了这支明军,白莲教就能将手头大军分成无数股、肆无忌惮地横扫湖广地区缺乏明军庇护的乡村镇县。 造反嘛,讲究的就是一个起势和裹挟百姓,董云平必须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席卷乡镇、裹挟百姓,争取把手上的八万人滚到八十万人。 白莲军的主力都被董云平带到新野去了,现在的襄阳城就是座只有三千人守着的空城,就这三千人还有不少是临时征发的壮丁。 何日平今天要是真把义军放进来,朱翊钧反手来个反客为主、直接把襄阳给占了,何日平那是一点反制的措施都没有。 襄阳一旦有失,整个白莲军的后勤线都会断,八万人的后勤要是断了,那军队四散而逃就只是时间问题。 幸好朱翊钧也没指望何日平直接把义军放进襄阳,邓元飞装模做样地在城下痛骂何日平一阵便打马回阵。 “今夜寅时,看到有鸽子飞出来就带兵进城。” 留下这么一句话,朱翊钧带着十名亲兵和一辆马车离开军阵,停在襄阳城的城门前再不动弹。 见朱翊钧的马队停在了城门口,没有一点从箩筐里被人吊上来的意思,守城的白莲教不禁看向何日平,何日平沉吟片刻便点头示意开门。 “给他开个门缝放进来,义军稍有异动就赶紧关门。” 朱翊钧毕竟手握五千精兵,何日平也不想把这么个炙手可热的人物给得罪狠了,这点风险还在他承受的范围之内。 为了表示白莲教招揽的诚意,朱翊钧刚一进城,何日平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早就听说祝将军英明神武、非同凡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城里已经提前备好了酒宴,还请祝将军一定要赏光啊。”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理也不理何日平的搭讪打马便走。 何日平只好尴尬地讪笑两声,同时隐蔽地瞥了朱翊钧身后的马车一眼。 祝广昌和他的亲兵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马车倒是颇为可疑,要不要偷偷派人探查呢 “出什么事了吗?” 就在何日平踌躇不定的时候,朱翊铃怯生生地掀开车帘、将上半身探出来,同时故意掀起车帘的一角,何日平飞快地扫了车厢里一眼。 一个女人、一个小丫头,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还是不要派人偷偷探查了,不然以祝广昌的脾气、此事败露了就又是一桩麻烦。 “没你的事,坐回去。” 朱翊钧淡淡地喝了一句,朱翊铃立刻如蒙大赦地钻回马车里,她此时已经紧张地脸色发白、浑身冒汗。 清儿秀手一翻、若无其事地将藏在阴影里的一团寒芒收进衣袖之内。 如果刚才马车被拦了下来,那朱翊钧的最后一张牌就是清儿的暗器,她会在一瞬间抛出银索套住何日平把他拽下马来,挟持着何日平逃出襄阳城。 至于这辆马车,车厢里除了朱翊铃和清儿确实空空如也。 但只要何日平对马车稍有了解,他就会发现这辆车留下的车辙印有些过于深了,简直就像是有人把马车内壁劈开、往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一样。 第206章 襄王一脉 “父王!女儿终于又见到你了!” 襄阳城襄王府的宅邸里,怀仁郡主朱翊铃猛扑到襄王朱载尧的怀里失声痛哭。 侥幸逃出襄阳、被商人藏匿起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担心着自己留在襄王府里的家人。 做梦都是白莲教的人趁夜摸进王府,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之中。 现在亲眼见到家人安然无恙,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傻孩子,你都逃出去了、怎么又平白回来送死啊” 封号为“安福王”的襄王朱载尧和女儿抱头痛哭,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这几天却已经把鬓角给愁白了。 襄王府被贼人围困已经十几天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侥幸逃出城的女儿,谁曾想朱翊铃又自己跑回来了。 朱翊钧对这感人肺腑的一幕视而不见,反倒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襄王府的布置,一边打量一边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大明的藩王们日子过得不错啊?襄王府里种种布置虽不如宫中华贵,但奢靡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单论物质享受比朱翊钧好了不知多少。 这种生活水平绝不是藩王的封地能够维持的,看来朱载尧干不干净不好说,历代襄王肯定是没干什么好事。 而且明朝僭越成风,朱翊钧虽然对礼法不甚熟悉,但随便瞟上一眼就能发现诸多逾越了藩王本分的装饰,襄阳的御史和知府都是瞎子吗? 欺压百姓、聚敛财富田地、僭越的服饰和用度、疑似与地方官勾结 他今天单单在襄王府转了一圈就有这么多收获,那深水之下的阴影必然更加触目惊心。 这群脑满肠肥的家伙等朕亲政了腾出手来,早晚借着僭越的名号狠狠割你们一刀! 襄阳陷落之后,安福王朱载尧动员起自家奴仆和部分逃进王府的明军,借着王府的高墙组织起一道坚固的防线,放言要和白莲军做最后的斗争。 董云平没有贸然强攻襄王府,朱载尧别的本事没有、但骨头一点都不软,要是把他逼急了、朱载尧真敢放把火带着全王府的人自焚。 襄王自焚确实能狠狠羞辱朝廷一顿,但朝廷必将更加疯狂地调兵报复,而且襄王这么有价值的人质也就白白浪费了。 董云平面对朝廷没有必胜的把握,仗打到一定程度、大家说不定就要坐下来谈谈,那时候襄王一脉就是极好的谈判筹码。 因此白莲教没有急于攻破王府,只是派重兵将襄王府团团围住了事,甚至定期还会往王府里投掷瓜果、食盐等生活物资。 何日平也没把这群瓮中之鳖当一回事,朱翊钧随口扯了个“劝降”的谎话、何日平就把他放了进来。 “这位……大王?” “用不着那么客气,望海卫千户祝广昌。” 朱载尧搭讪的声音让朱翊钧从沉思中惊醒,虽然是以千户之身觐见藩王,但朱翊钧只是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一点施礼的意思的没有,言语间更是毫不客气。 见了朱翊钧这副傲慢无礼的态度,朱载尧不禁面色一苦,自家女二果然把狼给招来了。 他的确有说过让朱翊铃去向朝廷请求援军,但谁曾想朱翊铃为了赶走白莲教这条恶狼,把朱翊钧这头猛虎给引进来了。 权贵们的消息总比普通人灵便得多,虽然朱翊钧及时封锁了整座南漳城,但仍有部分士绅和百姓侥幸从南漳逃到了襄阳。 他们带来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尤其是义军对于士绅和富商有组织的屠杀和掠夺,这个可怕的传闻更是令整个襄阳的权贵阶层陷入了震怒。 作为一个忠诚可靠的藩王,朱载尧当时还捐了不少银两和酒肉去犒赏军队,期待着明军快点把义军剿灭。 谁知道平叛的军队还没出发,白莲教的人先把襄阳城给夺了。 朱载尧现在居然还要靠这支叛军来收复襄阳、保全王府,这还真是世事无常。 “那祝千户,请问阁下对未来有何打算呢?” 虽然很不想和反贼搭上关系,但朱载尧还是硬着头皮去和朱翊钧搭话,最起码他要摸清朱翊钧有没有造反的意思。 朱翊钧坦然地笑了笑,他好好一个正统地不能再正统的皇帝、吃饱了撑的要造反?把南直隶和湖广的士绅砍一遍才是他的目的。 造反不说是反朝廷、起码也得是反天子?他针对的只有士绅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个大大的忠良之臣。 “王爷不必如此惊慌,我祝家从宣德年间开始就为国效力,开始砍蒙古人、后来砍倭寇,可谓是世代忠良,末将也没有妄自谋逆的意思。” 朱载尧听到这厚颜无耻的发言险些骂出声来,南漳县的权贵被你扫荡一空,侥幸逃出来的士绅家产也丢得干干净净。 南漳县的固有秩序彻底被义军用暴力撕碎,这不是反贼是什么?你祝广昌妥妥的一个反社会分子! 不过义军只要还想着招安就是好事,这样自己才有和朱翊钧谈判的筹码,朱载尧当即大手一挥。 “那就好,只要祝千户能替朝廷收复襄阳、保全我襄阳府上上下下,本王一定向朝廷上题本阐明实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 襄王一脉最早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初代襄宪王还是朱高炽的嫡系子孙,历史比朱翊钧这一脉都悠长。 襄王府盘踞襄阳近两百年,虽然因为藩王的身份无法干政,但奴仆和金银物资还是不缺的,就连火枪和刀剑也能拿出一大堆来。 听到自家父王这愚蠢的发言,朱翊铃瞳孔猛地一缩,吓得立刻拉了拉朱载尧的衣袖、示意他赶紧收回自己愚蠢的发言。 虽然她和朱翊钧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对朱翊钧能把石头榨出油的手段和贪婪叹为观止,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太过开心,忘记提醒父王这一点了。 这种人要么不伸手,要么就不会单纯地拿一些财物和奴仆了事,天知道朱翊钧会开口要什么。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朱载尧一眼,随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昧地问一句,王爷您怕死吗?” 第207章 夜袭襄阳 “祝、祝将军非得如此才行吗” 在黑甲亲兵们的搀扶下,朱载尧颤颤巍巍地爬上了一辆被临时加固增高、四周都是铁制挡板的马车。 这辆马车不是襄王府里最豪华的一辆,但它足够宽敞和坚固。 黄花梨的外壁坚硬厚重,足以抵御大部分的刀剑劈砍和弓弩攒射,明军的制式火枪也很难射穿。 在裹上厚厚的几层浸水棉被之后,这辆被临时改造的战车对火攻也有了一定的抗性,不至于被人一把火油浇上来直接变成漂移的燃烧棺材。 虽然看上去十分丑陋而滑稽,但它的可靠性是值得相信的,尤其适合朱载尧这种没有系统练习过任何武艺,只能凭着一把子力气挥舞长戈乱刺的门外汉。 朱载尧一身织金团纹补服常服,杏黄色的金丝纹路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华丽鲜艳的朱红色服饰提醒着所有人他藩王的尊贵身份。 除了贴身的内衬、软甲以外,朱翊钧没有让朱载尧在外面套任何铠甲,这让他在火光下看上去格外显眼,简直就像一只胖乎乎的红色棕熊。 毕竟朱载尧的战斗力完全不只得期待,朱翊钧看上的就是朱载尧安福王的身份和在襄阳的人望。 白莲教留在襄阳的三千守军里,很大一部分都是临时从襄阳拉的青壮。 那些人根本就没有战斗意志,只是被白莲教用暴力和他们的家迫着赶到战场上而已。 盘踞襄阳近两百年的襄王亲自带头冲锋,威力不好说,但给人的精神冲击一定很强,只要配合着义军一鼓作气、把白莲军的士气冲垮就好。 看在自己姑且还需要朱载尧卖命的份上,朱翊钧笑着安慰了他两句。 “王爷别这么害怕嘛,您现在乘坐战车、挥舞长戈的样子很有高贵乡公的风范。” “高贵乡公?” 朱载尧不禁露出一脸文盲的困惑,他犹豫着张张嘴、还是没好意思追问下去,而是一脸求助地扭头看向自家女儿。 大明的藩王们都是被当成猪来养的,朱载尧小时候不仅没有像朱翊钧一样接受严格的儒家教育,还被文官们有意地与知识隔离开来。 因此虽然朱载尧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但他的大脑皮层仍旧光洁无瑕、没有一丝受过教育的痕迹。 就连他的眼神都因为没有受过传统儒家教育的摧残,而充满了纯真的光芒,这要是放到几百年后的现代绝对大有作为。 虽然觉得有些丢人,但朱翊铃还是贴心地回答了自家父王的疑惑。 “就是魏正元皇帝、魏文帝曹丕的孙子曹髦,他因为不满司马家专政、英勇斗争而闻名。” “哦?那这个人很了不起啊?” 朱载尧不禁意外地看了朱翊钧一眼,似乎没想到对方能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 毕竟朱翊钧对他的态度一直是不假辞色,还满不在乎地要把一位尊贵的藩王拉上战车,让他在士兵的胁持下亲自冲锋陷阵。 就在朱载尧对朱翊钧生出一丝好感的时候,朱翊铃终于看不下去了,捂着脸小声补完了对曹髦的介绍。 “他十九岁那年亲自驾驶战车征讨叛军,当场就被士兵刺死了,是极少见的死于刀剑的天子。” 要不你还是瞧不起本王!本王今年才三十岁、还有大把奢靡安乐的人生要享受呢,实在不想今天晚上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啊! 朱载尧的面容瞬间就扭曲了起来,“高贵乡公”的典故用在这里简直晦气地离谱,搞得好像他朱载尧今晚就要以身殉国一样。 “祝将军要不还是另寻高明,本王留在王府里为诸位擂鼓助威就好” 朱载尧颤颤巍巍地就想往战车下面跳,但站在他身边的黑甲亲兵们又把他扶了上去。 “王爷您就放心,我这八名亲兵一定会将您好好保护起来,您死了、末将也没有好果子吃不是?” 感受着肩膀上那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再看看朱翊钧貌似和善、实则斩钉截铁的笑容,朱载尧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罢了,只要本王往这战车上一坐,燕京的天子就不能看着襄王一脉断绝,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朱载尧苦笑一声,不顾身后妻妾和子女的哭喊,颓丧而决然地站在马车上握紧了手里的长戈。 将朱载尧这边安排妥当,剩下的两名亲兵猛地扑在地上朝朱翊钧磕了两个响头,等待着朱翊钧发出那个必死的命令。 比起面对朱载尧的胜券在握和冷漠,朱翊钧现在显得极为不自然,犹豫了半响才缓缓开口。 “去,我会好生照顾你们的老母和妻子,你们的儿子会拜望海最有名的大儒为师。” 两人端正自己的姿势、一板一眼地跪在地上朝朱翊钧用力叩了三个响头,而后断然转身离去。 “就他们两个,能把襄阳城门给打开吗?” 清儿在一旁不由担忧地皱了皱眉头,只用两个人去撬开襄阳的大门、这种事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我既然做了,就起码有三成的把握。” 朱翊钧罕见地没有跟清儿做过多解释,而是有些迷茫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虽然他已经见惯了死亡、背叛和牺牲,但被迫牺牲一个忠臣的感觉永远这么糟糕。 从祝广昌还是个走私食盐的小百户起,这两个亲兵就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忠诚、勇敢、机敏、武艺高超,再没有比他们更合格的亲兵了。 今天的夜袭至关重要,一个弄不好、自己和清儿就得埋在襄阳城里,朱翊钧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把两人派去执行一个必死的任务。 比起朱翊钧平时自信挥洒的言语,他现在的声音显得很远很远,甚至带上了一丝迷茫。 清儿懵懂地看看朱翊钧,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握住了朱翊钧空空如也的右手。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份柔软和温度,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和从容。 “必要的牺牲罢了,想要完成伟大的事业、就不能怕牺牲。” 第208章 自杀式袭击 “前面那辆马车止步!” 两名亲兵将来时的马车赶到城门处,而后毫不意外地被驻扎在那里的白莲教守军拦下。 驾驶马车的一名亲兵从马车上跳下里,满面笑容地走到城门官面前拱拱手。 “我们是威武大将军祝广昌的亲兵,奉命出城办点事,麻烦通融一下。” “这天还是黑的看不到吗?天大的事情都得等到明早天亮。” 城门官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才懒得管什么祝广昌不祝广昌,反正那个姓祝的也管不到他。 大半夜被从床上揪起来守门已经够倒霉了,开城门更是件麻烦事,何必自找麻烦呢? “就开一条小缝,我家将军跟你们顶行打过招呼了,但他现在人喝晕去过去了” 亲兵也明白对方的意思,像这种说起来违规、性质恶劣但大部分时候又无足轻重的小事,向来是小鬼们捞钱的重灾区。 “麻烦了,这些拿去喝茶。” “算你懂事。” 他轻车熟路地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城门官手里,城门官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手里的银锭子,十两纹银在火光下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城门官身后原本呵欠连天的白莲教士兵也精神了起来,一个黑胖汉子迫不及待地戳戳城门官的后腰。 “催催催,催恁娘的催!” 城门官骂骂咧咧地从怀里掏出随身备着的剪子,小心地将银锭裁成几小块。 而后他将最大的一块揣在怀里,吆喝着把几块剪下来的碎银抛给身后跃跃欲试的士兵们。 “干活儿了!” 拿了好处的士兵们立刻精神起来,十几名身强体壮的大汉脱去上衣,齐声吆喝着把手臂粗的麻绳拼命往后拉,沉重的城门缓缓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刚刚加入白莲教的新兵凑过来,他不无担忧地提醒了城门官一句。 “头儿,这是不是有点那伙义军的营地离襄阳可蛮近的。” “你在教我做事啊?” 城门官上下扫那新兵一眼,啼笑皆非地一把捏住他的耳朵,拎兔子一样把新兵拎到眼前。 “能有什么事?能出什么事?这可是襄阳城,就算那两个人是孔子的老爹转世,难道还能直接把城门给抬起来摔碎吗?” 作为湖广的重要城市,襄阳的城门防御性异常良好、即便是承受大炮的轰击也能撑上许久,人力几乎无法对其造成有效的伤害。 而且那可不是两扇纸板子,襄阳城门即使是在机关的帮助下从内部开启,也要二十名壮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上许久,绝不是人力可以强行卡住的。 对面一共两个活人、一辆马车,一顿乱箭射过去就变肉酱了,在这么多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玩出花来不成? 有钱不赚王八蛋,圣教上面那些白痴在权贵那里吃得满嘴流油、连条肉丝都没漏下来,他们这些小的总不能喝西北风? 白莲教的那名新兵张张嘴、最终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两个人很可疑,但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出事的可能。 “以后老子办事少他妈插嘴!” 见新兵被自己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城门官狞笑着用力给了新兵一个嘴巴,新兵被扇地陀螺一样原地转了两圈。 这帮新兵蛋子就是他妈的事多、而且脑子还不好使,仗能不能打赢跟老子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兵败了、大不了再回山里当盗匪嘛,搞得跟董云平推翻朝廷自己当了皇帝、还能封老子一个大官当当一样。 “麻烦再大些,大小姐最喜欢这辆马车,有什么刮蹭我们要吃瓜落的。” 前来贿赂的那名亲兵打量了城门打开的大小,又偷偷往领头那个大汉怀里塞了一把碎银。 收了好处的大汉卖力地将城门缓缓拉开,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三辆马车 那个缝隙里能容纳的马车越来越多,几乎开了快四分之一。 但亲兵犹自不断催促着壮汉们加大力气,让他们再闷头把城门拉得再开些,很多人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辆马车能有多大?城门开条缝不就能过去了吗?你让城门开这么大有什么企图? 就连刚刚收完贿赂的城门官也发现不对劲了。 他侧身前行、右手按在刀柄上,惊疑不定地用左手去抓亲兵的肩膀。 “你一辆马车要这么宽干嘛” 亲兵骤然发难,他腰随胯动、猛地将身体转了过去。 腰间钢刀早被那亲兵解下、放在身体正前方,他右手抽刀、锋利的刀刃直直切向城门官。 然而城门官也早有准备,握刀的右手猛地拔刀斜劈,硬生生将砍向自己咽喉的钢刀顶了回去。 “好贼子!还真他妈有嫌自己命长的!” 城门官也不与那亲兵做搏斗,只冷笑着向后跳开、指挥其他士兵冲上去将那狂徒擒住。 他既然敢收亲兵的银子打开城门,那他就有敢开城门的本钱。 白莲教在城门驻扎了一百多名士兵,城墙上还有不少巡逻的,一阵锣鼓就能再招来小二百人。 不过现在敲锣事情就大了,城门官可不想跟上面解释为什么城门的开着的,最好是能凭着这几十个兄弟偷偷把这两个狂徒乱刀砍死。 几十名白莲教徒抽出腰刀、挺着长矛朝亲兵合围过去,后排的火枪兵不紧不慢地用火折子点燃手中鸟铳火绳。 亲兵抽出腰刀、劈头盖脸地朝着靠过来的敌人狂挥乱舞,将刺向他的长矛尽数劈开。 偶有白莲军的士兵咬牙欺身上前,要直接活捉了亲兵立个大功。 亲兵仗着自己铠甲精良,两手护着面部和颈部的要害、硬生生一记沉肩前冲将那人顶翻在地。 而后反手一记干净利落的补刀,将被撞翻那人的咽喉刺个对穿,一整套动作娴熟冷静,一看就是老于厮杀的老兵。 然而他终究只有一个人,城门官见士兵们劣质的刀剑很难伤到亲兵,立刻喝骂着威逼士兵们一股脑地冲上去。 第209章 自杀式袭击(二) 黑压压的士兵放弃遮挡、咬牙顶了上来,亲兵被逼到墙角后只能绝望地挥刀劈砍。 他手中的钢刀猛然劈砍在一个倒霉鬼身上。 那人惨叫一声,脖颈硬生生被一刀砍开了一半、露出惨白的颈骨,显然是活不成了。 但亲兵的动作也因此出现了明显的僵直,十几人七手八脚地扑上去将他压了个结结实实。 亲兵还想奋力挣扎,但更多士兵叠罗汉一样又扑了上去,二三十人压在上面,神仙也翻不了身。 “一个人就敢来闯关,你就是吕布又能砍翻几个?可惜了这身好铠甲” 城门官故作惋惜地缓缓走上前来,点燃了火绳的鸟铳直接顶在了亲兵充血的右眼上。 “下辈子学聪明点。” 一直静候在马车里的亲兵动了起来,他猛地一鞭子抽在拉车的马匹上。 马匹吃痛之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奔而来。 城门处的白莲军都被刚刚闹事的亲兵吸引走了,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城门有了些距离,一时间来不及拦下那匹奔马。 城门官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处决俘虏了,冲着飞驰的马匹抬手就是一枪。 灼热的弹丸深深刺进了奔马的大腿,温热的鲜血飙射而出。 拉着马车的战马哀鸣一声,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疯狂地朝前方疯跑,城门官借着火光发现了其中端倪。 刚才天黑看不清楚,这拉车的竟然是匹精悍高大的战马、还提前被人遮眼塞耳了! 这种状态下的战马极为敏感,稍微受到刺激就会不管不顾地朝前疯跑。 而且它刚刚还挨了一发鸟铳,现在就是连骑手都无法控制了,不跑到筋疲力尽绝不会停下。 城门官也只好骂骂咧咧地看着马车奔向城门,但他心里仍旧没把这当一回事。 一群白痴,襄阳的城门岂是能靠你们两个的人力打开的?这年头不怕死的蠢货还真不少。 你们今天能驾着马车把城门撞开,老子当场把襄阳的城墙给啃了 突如其来的闪光和轰鸣打断了城门官的思绪,他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轻飘飘地好像在腾云驾雾一般。 剧烈的闪光瞬间夺走了他的视力,他隐约记得看到了一团急速膨胀、散发着无限光和热的火球在城门口轰然炸响。 灼热的气浪直接席卷了周围数十名白莲军,十几人当场被炸成碎肉,其余人也被爆炸的余波玩具一样掀飞出去。 有人把这辆马车改装过!他们在外壁和底层夹了大量的火药! 这是城门官脑海中最后的念头,他很快就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巨大的爆炸声将城墙上打盹的白莲军士兵都吸引了过来,他们顿时被眼前爆炸后的场景震撼了。 马车和人体的残骸被爆炸狠狠拍在了城墙上,被浓烟熏黑的城门洞烟雾缭绕。 不时有恶鬼般的呻吟与哀嚎声从烟雾里传出,被爆炸波及的士兵躺在地上不住哀嚎。 刚刚驻扎在这里的一百多白莲军报销了大半,十几人当场被炸得粉碎,四十多人被爆炸波及失去了战斗力,剩下的人也失去了战斗意志、趁着爆炸逃离了自己的岗位。 至于最要紧的城门,襄阳不愧是一座坚城,即便是在这样可怕的爆炸下,两扇厚重的城门也只是出现了严重的变形。 但城门被打开后,城门与城墙脆弱的连接处被暴露在了爆炸面前。 与城墙连接的一角被直接炸塌,襄阳的内墙出现了小幅塌陷。 这种程度的塌陷无损于城墙的防御力,但却成功地让一扇城门轰然倒地,现在的襄阳城已然门户大开! “不要慌!快!快放千斤闸!” 从城墙上赶下来的白莲军军官高声疾呼,立刻指挥着部下降下千斤闸、同时在城墙上调整守城器械的角度准备迎战。 这两个死士不会平白无故地袭击城门,他们一定来自于某个危险的敌对势力。 有动机派出这样的死士、又有势力击败城内的白莲军、还能最快时间赶来,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势力恐怕也只有驻扎在城外的义军了。 负责城防军官强作镇定,一面指挥部下构建防线、一面暗暗咬紧了牙关。 我就知道那些私盐贩子和明军军官心怀不轨!圣教的高层一定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有人想出招揽义军这么蠢的主意?还把襄阳这样的大后方不设防地放了出来! 不过还好襄阳城有备用的千斤闸,只要把那个降下去、一切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驻守在城门口的白莲军或死或逃,城上的士兵只好匆忙跑下来准备操纵机关。 烟雾缭绕、哀嚎遍野的城门洞里,一个身着精良甲胄的人影晃晃悠悠地从烟雾里爬了起来。 有眼尖的士兵惊讶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这是刚刚那个行贿骗开城门的亲兵!他从爆炸里活下来了! 亲兵身上十几个厚厚的肉盾卸去了很大一部分冲击力,虽然现在胸口胀痛、几乎喷出一口老血,但他还是奇迹般地从爆炸里活了下来。 见白莲军正在拉动机关放下千斤闸,来不及为死在爆炸里的同伴悲伤,亲兵纵身一跃,赶在千斤闸落下之前跳到了机关里! 周遭的白莲军士兵都被这一壮举吓呆了,这个疯子竟然是想用自己的肉身卡住机关! 连接着千斤闸的机关重逾千斤,人类的肉体在它面前无比渺小,亲兵的半个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碾成肉泥! 但亲兵身上精良的甲胄死死卡住了机关,沉重的机关野兽般怒吼着轰然作响,试图直接把卡在自己身体里的人类碾为齑粉。 甲胄迅速变形、压缩,最后被压成了一块黑硬的不规则物体。 但甲胄最终还是死死卡在了机关里,白莲军士兵拼命想把铁块从机关里拽出来。 但千斤闸的力量远不是几个士兵能够抗衡的,无论白莲军的士兵怎么努力,千斤闸仍旧高悬在空中、没有半点落下来的意思。 白莲军军官眼前一阵眩晕,襄阳的城门居然真的被两个亲兵、一辆马车打开了! 第210章 义军进城 卡在机关里的亲兵不住往外呕血,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被机关搅碎,肉泥和骨渣被搅成一团、泥巴一样飞溅出去。 内脏“噗噜噜”地从他残破的下半身滑出来,亲兵的体温迅速降低,生命无声而惨烈地从他的身体中流逝。 自己的死期将至,亲兵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城门开了、义军就要进城了,眼前这些废物绝不是将军的对手! 为富不仁的豪商、鱼肉百姓的官吏和士绅、为害乡里的流氓地痞和邪教份子 你们这些人渣全都要被插木桩!而崭新的秩序和希望会在被敌人鲜血浸透的大地上生根发芽! “义军进城了,你们都得死” 亲兵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在场的白莲军无不被这个笑容慑地心里发毛,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狂热而不惧生死的对手。 “这他妈那些义军都是这样的疯子吗?” 大家当兵都是讨口饭吃,一个月那么几钱银子、你玩儿什么命啊?城外这些义军不对劲啊…… 襄阳城外的义军军营里,五千义军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安静地在原地列出数个方阵, 队伍里的新兵们紧张地嘴里发干,不自觉地更全力握着自己的武器,一个个神经绷到了极点。 他们之前承担过最凶险的任务也就是围剿士绅,但清理士绅是个繁琐但并不危险的任务。 “天雷引”加火枪齐射就能解决绝大部分敌人,就算很偶尔地需要近战,占据绝对数量优势的义军也能从容应对。 平均二十个长矛手围攻一个没有甲胄的奴仆打手,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了,而是简单的屠杀。 夜袭襄阳几乎可以称作是义军的首战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一支敌军厮杀,还是和臭名昭着的白莲教徒。 很多人想着想着腿就抖了起来,眼神不由得贼兮兮地左看右看、想着要不要趁着夜色半途溜走。 “臭小子看什么看!让你扭头了吗?” 巡逻的队官一巴掌扇在东张西望的新兵身上,他自己也是从新兵过来的,自然明白手底下的新兵都在想些什么。 队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着新兵的脑袋看向军阵一角,几十个戴着白帽子的黑甲骑兵正慢悠悠地在那里巡逻。 “别起不该有的小心思,看到那些白帽子了吗?让他们抓住了咔!” 讲到最后一句话时,队官脸上突然把脸凑到新兵面前、神情凶恶地比了个杀头的手势。 那个新兵被吓得脸色苍白,要不是队官死死地拽着他、新兵当场就要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虽然手头的兵力捉襟见肘,但朱翊钧还是抽出五十名亲兵组成宪兵队,专门抓逃兵和维持军纪。 但凡有人敢擅自脱离军阵,宪兵们可以不经请示,直接催马赶上去把逃兵的脑袋砍下来以儆效尤,这些天宪兵队起码已经砍了十几个逃兵。 这支骑兵队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头上的白帽子,新兵们背地里管他们叫“小白狗”,对这批人是又恨又怕。 虽然入伍时间很短,但义军严厉的军纪、赏罚分明的制度和狠辣的手段还是给所有新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看还在周围游弋的宪兵队,很多士兵都默默地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算要当逃兵、起码也得混在败兵里面活命的概率才大一点。 邓元飞焦躁地甩着手里的马鞭,时间每过去一分钟、他心里的焦躁就多上一份,直到他看见头上那只盘旋的信鸽才松了口气。 信鸽腿上绑的是白色布条那就是一切顺利! 邓元飞暗暗松了口气,夜袭襄阳这一招实在太险了,稍有差池、朱翊钧自己就得被埋在襄阳。 襄阳城坚池深,只要守军稍有抵抗意志、义军就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杀进襄阳。 但背刺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准狠”,义军必须干净利落地捅出致命一刀,直接断掉白莲军的补给线。 一旦让董云平那个邪教头子反应过来,八万多白莲军,分一支偏师回来就足以让义军陷入苦战了,到时朱翊钧所有的打算都要泡汤。 “信鸽飞回来了!骑兵在前、步兵轻装简行,速速随我杀进襄阳救回将军!” 把多余的想法抛在一边,邓元飞高喊一声甩动马鞭、义军所有的骑兵轰然应诺。 人手一个火把的骑兵们在夜里格外显眼,上百名骑手列着松散的阵型朝襄阳疾驰而去,从城墙上看下来扑火的流萤般绚丽夺目。 李荣山羡慕地看着骑兵们疾驰而去的潇洒背影,又扭头看看自己麾下的步兵、忍不住捂脸叹了口气。 “我们也出发,各队队官看好自己的士兵!敢有乱跑的就地处决,有逃兵而没能发现的全队连坐!” 义军步兵们组成的几个方阵缓缓动了起来,与潇洒迅捷的骑兵们不同, 即便大部分义军步兵都没有披甲、也没有推着沉重的攻城器械,他们的行军速度也慢地感人。 步兵的行军是件绝对急不得的事情,现阶段的义军成分鱼龙混杂、训练程度极为低下,几乎全是靠金钱激励、连坐和宪兵队维持着纪律和士气。 平时原地列阵还像点样子,行军速度稍微快一点,操练地半生不熟的军阵立刻就要乱套。 到时候别说打仗了,近五千人的大型踩踏事故就要死上几十个,运气差一点就直接炸营溃散了,还打个球的仗。 城墙上的白莲军军官绝望地看着城外义军的营地,几十朵流萤一样的火光快速移动,那是义军的精锐骑兵。 步兵们整齐的大方阵缓缓朝着襄阳蠕动而来,能列出这样的阵型,对方的正面战斗力就差不到哪儿去,最起码不会比白莲教拉来的壮丁差! 不过他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白莲教的士兵们在城门洞和街道上设立了最后的防线。 城门虽然被破开,但城门洞依然能极大地限制战场宽度,让义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完全发挥出来、只能慢慢跟守军打消耗战,这么一想倒也不是没有打赢的希望。 就在军官强行平复情绪、准备带队到城门洞里殊死一搏的时候,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满脸惊恐地跑到他面前。 “安福王朱载尧带着王府的家丁们冲出来了!顶行被他们杀了、人头就挂在战车的旗杆上!” 第211章 藩王的冲锋 “我是安福王朱载尧!当今天子的皇叔!你们真要跟着白莲教的妖人造反不成?” 城内的白莲教士兵纷纷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借着沿途的火光,他们看清了那个一身朱红色藩王服的朱载尧。 在一众欺男霸女、不干人事的藩王里,安福王显得格外良善。 他不仅从没欺压过百姓,还在当地有灾害和匪患时慷慨解囊、给知府衙门大笔捐款,襄王府名下的田地自他接手后不仅没有继续扩张,还缩小了不少。 朱载尧因此在襄阳百姓心中颇受爱戴,许多人都一眼认出了这位以仁厚而闻名的藩王。 “是安福王殿下……”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藩王啊,要是把藩王都杀了、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没必要为了白莲教那些妖人和安福王作对……” 被逼在街道设防的白莲教士兵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安福王是个宽厚仁慈的藩王,如果是他来带兵驱赶白莲教,就算官军赢了、他们也不用担心朱载尧事后大肆株连。 许多士兵当即丢下武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襄阳街头的防御力量顿时空了大半。 但还有很多白莲教士兵面露犹豫,他们大多参与了白莲教进城时的烧杀掳掠、最起码也分了不少银钱,朝廷要是追究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白莲教士兵壮着胆子朝朱载尧高呼。 “襄王殿下!我们被白莲教的妖人胁迫着做了一些错事,这样朝廷也会原谅我们吗?” 朱载尧一时语塞,求助性地扭头看向身旁的朱翊钧。 他一个藩王哪知道要怎么劝说从贼的百姓放下武器?朱翊钧来的时候没教他这段啊? 骑马护卫在一旁的朱翊钧指指朱载尧宽大的衣袖,他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也知道以朱载尧太久没有运动、已经生锈的大脑根本记不住长篇的讲稿。 所以朱翊钧特地提前准备了一份演讲稿,上面有对于各种士兵们可能提出问题的回答、神态、甚至连动作都有,就缝在朱载尧长袖的内侧。 有了朱翊钧给他写好的稿子作模板,战车上的朱载尧又恢复了自己安福王的自信与从容。 “都给本王让开!只要你们现在丢掉武器逃走,本王保证绝不会有人再来追究你们!” 就算这篇稿子是自己写的,但听到朱载尧如此信誓旦旦的言语、朱翊钧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载尧这厮是真的不要脸,居然能把这番屁话说得理直气壮。 藩王们在大明的地位十分尊崇、经济条件也十分优越,乍一看还真是帮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但为了防止再出一个永乐爷那样的狠人,现在的藩王不仅没有半点政治权力、没有私兵, 还基本上都跟朱载尧一样被当成猪圈养起来,藩王们甚至没有自由活动的权力, 得不到天子的诏令,朱载尧只能在襄阳城里待一辈子,敢出城一步就要被人弹劾到死。 朱载尧要是真敢仗着自己藩王的身份为这些人求情,张居正就敢一个“藩王干政”的帽子扣上来,朱载尧自己都要被言官们喷得生活不能自理。 因此朱载尧的承诺不仅没有半点效力,甚至还是个可怕的减分项,只会让朝廷下手更狠。 但大多出身底层的白莲教士兵哪懂这些,得到了朱载尧的允诺,被迫从贼的白莲教士兵抛下了最后一丝顾虑、纷纷一哄而散。 襄阳的街道上一时间乱成一团,兵器、旗帜和盔甲被丢得满街都是,被强拉来的青壮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一片夜色之中。 见自己只一席话语就让密密麻麻的敌人溃不成军,朱载尧顿时信心大增。 七八名仍负隅顽抗的白莲教徒朝朱载尧冲了过来,朱翊钧和黑甲骑兵们挥刀驱赶走六人,剩下两人躲闪不及、一头撞在全速奔驰的战车上被直接甩了出去! 朱载尧站在战车上用力挥动手中的长戈,锋利的长戈直接从侧面深深地刺进了一个白莲军士兵的侧颈。 朱载尧用力想要把武器拔出来,但长戈居然很不凑巧地卡在了敌人的骨头里,他越急就卡得越深、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被血腥味和欢呼、哀嚎刺激地大脑充血,朱载尧忘了这是自己第一次杀人,居然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怒吼着将那个还在挣扎的白莲军士兵连着武器高高举起。 站在战车上的藩王高举长戈,一个还没断气的白莲军士兵被串在长戈的尖刺上哀嚎挣扎,温热的鲜血洒在朱载尧的藩王服上、将杏黄的团纹也一并染红。 朱载尧本就高大强壮,他怒吼着举起敌人的样子再无往日的温和懦弱,反倒像极了一头浴血奋战的暴熊!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街道上的白莲残党士气大降、被吓得连有效的抵抗都无法组织。 “随本王冲锋!一鼓作气击溃敌军!” 朱载尧彻底兴奋了起来,他也是朱元璋的子孙——那个以布衣之身一统天下、恢复汉家衣冠的传奇帝王。这是他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事情。 轻而易举的胜利与敌人的鲜血唤醒了他的勇气,朱载尧陷入了狂呼酣战的兴奋状态,不断催促着驭手继续加快车速、杀白莲教一个落花流水。 见自家王爷如此勇猛善战、颇有太祖遗风,王府的奴仆和家丁们一时间也士气大振。 朱载尧的战车在前面开路,将白莲教残党的阵型撞得七零八落, 王府的奴仆和家丁们随即一拥而上,乱刀将阵型被分割的白莲残党砍成肉泥。 朱载尧和三百多名被武装起来的王府奴仆一路高歌猛进,居然硬生生地平推了街道上的白莲残党,眼看就要杀穿整座襄阳城与义军汇合。 就连朱翊钧也不由对他侧目而视,看来这安福王虽然优柔寡断、又困于藩王的身份一事无成。 但临事倒不乏一腔血勇之气和报国的热情,这倒是个还堪用的宗亲,之后的计划可以带上他。 话说自己对宗室的期望已经低到这种程度了吗?真他妈可悲 第212章 除恶务尽 事情的进展比想象中还要顺利,现在只需要再添上最后一把火了。 朱翊钧从怀里掏出一枚筒状物体,轻轻拉动底部的引线、一枚烟花在襄阳城上空倏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明军进城啦!襄阳城失守了!” “有好多北军的骑兵冲进来了!有好几万人!” “顶行被他们杀了!城门也丢了!一切都完了!” 烟花在襄阳城上空炸开的一瞬间,形形色色的可疑人士立刻从襄阳城的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 各种或真或假的谣言病毒般蔓延开来,本就处于惊慌迷茫中的白莲军士兵彻底陷入了混乱。 白莲军士兵从睡梦里惊醒,没有军官站出来组织部队,士兵们随便套了件衣服,拎着钢刀一脸茫然地冲到大街上。 街道上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到处都是慌忙逃窜的人群,街道上兵刃和旗帜丢了一地,远处城门的方向传来阵阵马蹄叩地声和喊杀声。 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或真或假的谣言,人们说朝廷调北边的辽东大兵过来评判了,人数足有十万之多!现在从东门进来了、要把全城的白莲教徒都杀光! 白莲教士兵茫然地左顾右盼,寅时的襄阳城里一片漆黑,大部分光源都被街上到处乱跑的可疑人士破坏。 “西边的门是开的!从那边跑!”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这样的谣言,街上的人群突然争先恐后地朝着西门涌过去,好像谁落在后面、谁就要被“十万辽东大兵”追上来砍死。 绝大部分士兵都被这种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也跟着人群疯跑起来,偶有清醒的人也被人潮裹挟着冲走,白莲军本就稀薄的兵力又在开战前少了大半。 城门被破;指挥系统遭到斩首;大批士兵逃亡 战斗至此已经彻底失去了悬念,别说白莲教的所谓将领都是群素质低下的下三滥,就是戚继光来了,面对这样糟糕的局面也只能趁乱逃出襄阳从长计议。 邓元飞带着骑兵们快速攻入襄阳,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迅速席卷了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 李荣山则把麾下的步兵分成数队,一队接管府库、县衙等重要地区,一队去接应朱翊钧,一队配合邓元飞肃清城内的抵抗力量。 他自己则带着大部队牢牢把控住城门,接引后续的义军大部队进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片混乱的襄阳城里,一支上百人组成的车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被义军把控的城门前,为首的豪商讨好地冲李荣山笑了笑。 “我们已经完成了贵方交代的事情,可以放我们出城了?” 他们是从白莲教劫掠中幸存下来的本地豪族,对白莲教的暴行恨之入骨、一直在伺机报复。 恰好赵风子在湖广深耕多年,在襄阳也有自己的人脉,他没费多少工夫就联系上了这些豪族,并成功说服了他们配合义军攻陷襄阳。 在夜袭襄阳这场战役中,豪族们会在街道上的白莲军被冲散后派出自己的奴仆和家丁, 这些人会到处散播谣言、制造恐慌,引导着混乱状态的白莲军士兵从西门逃出去,尽可能减少义军入城时受到的抵抗。 作为协助义军的报酬,义军接管城门时会放任这些豪族带着自己的财物离开,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虽然义军在士绅这里的名声也很臭、甚至比白莲教还骇人听闻,但士绅们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们只能把最后的希望赌在朱翊钧出身官军、能比白莲妖人们更讲信誉这一点上。 大事既定,李荣山却没有急着兑现诺言放车队出城,而是伸长脖子打量了富商背后的车队一眼。 “这就是你们全部的财物了?” “只是一部分,还有不少在老宅的地底下埋着” 领头的豪商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对方这话茬不对啊?怎么听起来像是要黑吃黑? 不至于?我的奴仆们还在襄阳城里配合义军攻城,你要翻脸也得先把裤子提起来啊? “那就先把这里的财物拉走充当军饷,其余人都抓起来、拷问出其他财物的位置再杀。” 把守城门的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将车队包围起来,被士兵们按住的富商尖叫着不停挣扎。 “你们干什么?我有你们将军的亲笔信!他亲口答应了会放我们出城!” “抓你们也是将军的命令。” 李荣山冷笑着抽刀上前,他猛地一刀柄砸在犹自不断挣扎的富商脸上,将富商的鼻梁骨直接砸得凹陷下去。 骤然受此重击,富商哀嚎着瘫软在地上、任由义军士兵将自己捆起来拖走。 是的,朱翊钧压根就没打算履行自己的诺言,从襄阳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这些豪强就彻底失去了和义军谈判的筹码、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种黑吃黑的行为确实很缺德,而且会极大损害义军的名誉,朱翊钧今后恐怕很难找到愿意和义军合作的士绅了。 湖广的士绅会动员所有人力物力,配合朝廷剿灭这个背信弃义的疯子,义军的败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是,这重要吗? 说得更清楚点,朱翊钧根本就不关心义军的未来。 只要能给南直隶和湖广的士绅们以重创,哪怕义军全军覆没、甚至祝广昌死了,只要清儿和李荣山他们还活着、那就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代价。 义军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打击地方势力、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那就一定会有“使用寿命”一说,哪有为了工具的使用寿命而妨碍到主人的道理? 今晚要出城的这些豪商虽然损失了一些银钱,但他们的功名、地契、关系网还在,他们的根基并没有受到致命一击。 义军前脚出城,这些人后脚就能回来继续作威作福,甚至还能趁着义军清洗士绅后的空白期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把好不容易空出来的田地鲸吞蚕食。 那朱翊钧和义军不就成了帮这些人打白工的?如果这种事发生了,义军迄今为止的所有举动就彻底失去意义了。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杜绝地方势力的死灰复燃:不论善恶、不论阵营、不论是非,是士绅、就得死,而且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全家抄斩。 尽管去憎恨义军和“祝广昌”好了,这是两个必然会被朱翊钧抛出去的鱼饵。 等一切尘埃落定,朱翊钧会以天子和朝廷的名义降临湖广,安抚因义军而惊恐的士绅。 圣天子会收获所有人的感激和爱戴,所有人都怨恨的“大恶人祝广昌”死了,朝廷终于把安定和秩序带了回来。 劫后余生的百姓会更加拥护朝廷,而朝廷不用得罪任何士绅和地方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量登记在册、能缴纳税赋的田地。 地方上的土地兼并和士绅问题也被大大缓解,朱翊钧得以更加从容地完成自己的大计划,没有特殊情况,南直隶十几年之内是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叛乱了。 而朱翊钧要付出的代价,无非是一个可以无限再生的小号罢了。 只要朱翊钧还活着,世上就会有无数个“祝广昌”,怎么杀也杀不完,直到士绅问题在大明消失的那天。 第213章 藩王的勇略 潮水般的义军迅速涌入了襄阳城,残余的抵抗势力被邓元飞的骑兵迅速击溃,李荣山麾下的步兵逐渐接管了各个要害位置。 眼看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但朱载尧没有一点停下战车的意思,他仍旧不断催促着驭手加快马速。 朱翊钧渐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这不是义军进城的方向,而且周围能看到的义军越来越少了! “喂,你想把战车赶去哪儿?” “别动。” 朱翊钧伸手要去捉朱载尧的肩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纤细的温软身躯撞进他的怀里,朱翊铃手中冰冷的匕首贴在了他侧颈的大动脉上。 没有任何犹豫,朱翊钧立刻慢慢举起双手、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 只要这柄刀是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拿在男人手里和女人手里都一样致命。 朱翊钧想反杀的话起码需要三个动作,而朱翊铃想要他的命、轻轻动一下手指就够了,任何爱惜生命的聪明人都不会进行这么悬殊的战斗。 “别小看了宗室啊,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活得都很窝囊,但本王姑且也是太祖皇帝的血脉来着。” 朱载尧的神情里再无半点两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懦弱和善,他熟练地伸手过来、三下五除二就脱去了朱翊钧身上的铠甲和兵刃。 不熟悉铠甲的人不可能脱得这么利索,这家伙完全是装的!朱载尧平时一定没少打熬自己的气力和武艺! 朱载尧说不定还操练过王府的这些奴仆,所以他们才能那么干净利落地解决白莲军,这不是一群普通奴仆该有的组织度和勇气。 或许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个安福王,他从一开始就利用了自己藩王的身份,故意表现出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让朱翊钧放下了警惕! 朱翊钧不禁一脸晦气地咬咬牙,真是见鬼了!他今天居然遇到了一个不是废物的藩王!这简直称得上是大明朝的四大发明了! “义军已经进城了,离襄阳最近的官军在新野和白莲教对峙,王爷不会是想用三百王府家奴接管襄阳?” 朱载尧理也不理朱翊钧,转身挥动长戈,用枪身轻巧地将两名追上来的黑甲骑兵打到马下。 整个流程冷静而娴熟、没有一丝刚刚的生涩,想做到这种程度,朱载尧最起码苦练过五年的枪术! 从后面赶上来的黑甲骑兵们大惊失色,他们刚要反抗,十几个王府奴仆便从四面八方扑上来、硬生生将他们从马上拽下来捆了个结结实实。 “怀仁很感激将军收复襄阳、救王府上下和满城百姓于水火的恩德,只要将军放下武器和我们回王府,怀仁愿意用生命保证将军的安全。” 朱翊铃贴在朱翊钧耳边耐心地劝导着,美人的温言软语化作一团热气、暧昧地打在朱翊钧的耳根上,叫人骨头也酥了大半。 面对此情此景,朱翊钧当即轻蔑地扫了朱翊铃一眼,想使美人计?对他朱翊钧?衣服都没脱、你凭什么! 女色这块儿朱翊钧是摸得透透地,怎么可能被朱翊铃这么个小丫头稍稍一撩拨、就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你知道为什么我去哪儿都要带上自家妹妹吗?” “因为你是个死妹控?” “也不尽然!” 朱翊钧差点被朱翊铃一句话被整破防,你这家伙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而且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说出来!所谓天子,就是要和后世的偶像一样爱惜自己的形象来着!名誉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朱翊钧可不想四百多年后的中文互联网上,输入“启元皇帝”后跳出来的第一个词条是“德国骨科”! 费了不少工夫才恢复到刚刚淡定从容的神态,朱翊钧淡定而从容地笑了笑、丝毫没有把胁持自己的襄王父女放在眼里。 “她可不仅仅是我的家人那么简单,清儿那孩子可是我的幸运符和守护神啊,这个人还有用。” “你在说什么……” 朱翊铃留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朱翊钧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朝斜上方偏移了一下——就好像那里有人扑过来一样! 从雪亮的匕首表面上,朱翊铃看到了一抹水蓝色的小巧身影,那抹身影猎鹰一样张开双翼、无声而凶狠地朝自己扑将过来! “撒手!” 清儿的一声冷喝带着寒风灌进了朱翊铃的耳朵里,就像是被一匹全速奔驰的战马正面撞到, 朱翊铃痛呼一声、直接被清儿自上而下的一记鞭腿踢到马下飞出好远,架在朱翊钧脖子上的匕首也飞了出去。 二十几名披着黑袍、形态各异的武林高手从房顶上“嗖嗖”闪身跃下,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对襄王府的奴仆们发起了袭击。 王府的奴仆们反应不及、顿时被武林高手们杀了个七零八落,护卫在朱载尧身边的奴仆们瞬间被杀散了大半。 上下拍了拍自家老哥、确认没有被坏女人卸掉什么零件,清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处理白莲教军官的时候浪费了一点时间,没事?” 朱翊钧护着朱载尧清理街道上的白莲教士兵时,清儿也没有闲着。 她纠集起赵风子在襄阳城中提前联络好的武林高手们,分头处理了白莲军中有威望的军官。 朱载尧的车驾从街道上消失时、清儿就发现不对劲了,她带着手下找了许久、这才趁着朱翊铃分神的时候突然袭击救下朱翊钧。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朱翊钧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面前那张冷若冰霜的小脸,说起来、这些年真是多亏这孩子了。 要不是清儿的武力值实属给力,以朱翊钧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处事作风,祝广昌这个小号恐怕早就死在南洋的某个小岛上了,又怎么会有今天。 “别闹,有人看着呢” 清儿冷峻的神情瞬间消融,又羞又急地一把打掉了脸上那只咸猪手,刚刚冷峻肃杀的高手风范瞬间荡然无存。 跟在她身后的武林高手们见到这一幕、整个人的面部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自家老大刚刚砍人头跟砍西瓜一样利索,现在又表现得跟个可爱的小女孩一样这兄妹俩果然都好生诡异。 武林侠客和王府奴仆之间的战斗很快把义军吸引了过来,在真正的军队面前、王府的奴仆们没撑多久就全部溃散了,连带着朱载尧和朱翊铃都被生擒活捉。 “要现在宰了这家伙吗?” 清儿的软剑毒蛇一般绕上了朱翊铃的侧颈,有了刚才那一幕,没人会怀疑这孩子是否有杀人的勇气。 朱翊铃被吓得瑟缩了一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安福王听到这话眼睛都红了,咆哮、咒骂着就要冲过来和朱翊钧搏命,周围的义军很是揍了他一顿才让朱载尧安静下来。 “不,把他们分别关押起来,安福王对我们还有用。” 朱翊钧不由赞许地冲清儿看了过去,不愧是自家妹妹,都不用提前沟通就有这种程度的默契。 他的视线正好和清儿撞在一起,清儿俏皮地眨眨眼,兄妹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清儿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杀安福王或怀仁郡主中的任何一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藩王,直接杀了的话连朱翊钧都压不住群情激愤的朝廷。 但这两个家伙太不老实了,还是先吓吓地好,这样才能敲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第214章 把你赔给我 “给我个理由,一个不把襄王府上下满门抄斩、钉在菜市口供人观瞻的理由。” 襄阳城一座富商的宅邸里,朱翊钧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一脸玩味地打量着面前的朱翊铃。 在义军凌厉狠辣的组合拳之下,驻守襄阳的白莲军士兵连个浪花儿都没掀起来,异常干净利落地逃出襄阳、把城池拱手让给了义军。 一夜过去、义军现在已经彻底接管了整座襄阳城。 邓元飞带人将城门全部封锁起来,李荣山正在带人盘查襄阳城的具体情况,试图弄清楚白莲教到底还给义军剩下几家可以劫掠的士绅。 至于最重要的襄阳府库和武库,赵风子正带着亲兵们仔细清点里面的物资,金银财宝都可以漏掉,但硝石、火药这种战略物资一定要尽可能搜集起来。 义军现在的鸟铳弹药打一发就少一发,平时如果不注重搜集和节约,很快就会陷入弹药枯竭的窘境之中。 安福王朱载尧被软禁在地牢里,王府的奴仆们被义军杀了三分之一, 侥幸活下来的奴仆被一股脑地塞进了战俘营里,现在应该正在被义军使唤着搬运各种物资。 至于襄王府的女眷,怎么说这些人也算得上自家亲戚,朱翊钧没有过于苛责他们,只是把女眷和孩子分别赶到民房里软禁起来了事。 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襄阳城里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正面挑衅义军的武装力量,是时候享受胜利的果实了。 朱翊铃轻咬薄唇,带着几分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开口。 “只要你放过王府上上下下,财物和田地都可以拿走,襄王府的密室和地库我都会告诉你。” 朱翊钧不屑地嗤笑一声,金银财宝确实是好东西,但在他这里还算不上多么重要。 他带兵从南漳打到襄阳、一路上不知开了多少士绅豪商的家,能发给士兵的金银财物早就抢够了。 如果再从襄阳狠捞一笔,金银珠宝的数量就会严重影响义军行动的速度,这对暂时还要依赖机动作战的义军而言十分不利。 “别装傻了,敢说动安福王在最后关头胁持本将军,无论从智略还是胆气上、你都不该提出这么白痴的一个建议。” 很好,是预料中最糟糕的情况。 朱翊铃不由深吸一口气,像朱翊钧这种人、能用金银财宝打发走是最好的,破财消灾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但如果他盯上了你、而且盯上的不是什么物质条件,那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招安怎么样?我会亲自去京城和朝廷陈明利害。” “内阁可不会为了一个藩王放过这么恶劣的反贼。” “张居正可能不会同意,但天子一定会。” 说到这里,朱翊铃的嗓音都不自觉地压了下来、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细说天子这块儿。” 朱翊钧顿时就来了兴趣,他身体朝着朱翊铃微微前倾、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他朱翊钧今天居然在这里听到此等宫廷秘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还有这种想法。 见这番话成功引起了朱翊钧的兴趣,本来还有些紧张窘迫的朱翊铃逐渐镇定了下来。 只要朱翊钧还有想要的东西,那自己就还有和他谈判的筹码。 “天子与内阁首辅的矛盾已经广为人知,内廷被太后和冯保捏着、文官唯张居正马首是瞻,这两方势力都不是天子短时间内能撬动的。” 压倒张居正、接受义军投降,这样不仅能拉拢宗室,还能收获不俗的政治威望,更重要的是,那些不满张居正的反对派会因此鼓起勇气。” “那按你这么说,文官、内阁和内廷都被铁三角握在手里,皇上真能压倒张居正吗?” 朱翊钧嘴角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他看向朱翊铃的目光也越发柔和,甚至带上了几分长辈对优秀晚辈的欣赏与考量。 多好的孩子呀,虽然信息来源很不可靠,对朝廷局势的看法也完全是雾里看花式的凭空猜测, 但这副天真的样子成功勾起了朱翊钧的很多回忆。 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凭着一鳞半爪的小道消息去揣测朝廷的各种动向和用意,兴奋地和同好们交流自己的看法。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才是他接触政治以来最快意的时光。 但凡你真的身处内廷、皇权和文官们追逐权力的角力场,亲身被各方势力怀着各种心思来回拉扯,你就再也不能这么单纯而热情地投身其中了。 “因为他是皇上啊?只要他动动嘴,所有不满张居正的官员和野心家都会自发聚集在他麾下,张居正确实很厉害,但他这些年得罪的权贵实在太多了。” 虽然被朱翊钧“仁慈长辈”的模样搞得心里发毛,但朱翊铃还是尽可能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猜想。 听完这番话,朱翊钧再也按捺不住地笑出声来,这位怀仁郡主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看样子自己的谋划已经成功了,现在就连湖广一个藩王的女儿都知道天子不满内阁,那朱翊钧想钓出来的那些鱼只会更加骚动。 今年真是自己的幸运年,除了白家兄弟突如其来的背刺,几乎所有事情都在按着预定的轨道前进。 而且朱翊铃这孩子也实在可爱地紧,跟张居正、吕调阳那种老狐狸打交道久了,再看这种稚嫩的小家伙就感到格外地亲切。 “将军考虑地怎么样?只要将军同意,怀仁现在就可以动身” 感受到对面的眼神越发诡异,朱翊铃不动声色地往后站了站、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朱翊钧的动作更快,他温柔而坚定地握住朱翊铃的双手,在对方从震惊到羞愤、再到杀气四溢的眼神里自信开口。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 第215章 珍宝阁徐四 “邓将军,这次战役的死伤和缴获都统计出来了,麻烦你代我送到主公那里。” 义军在襄阳城中占据的临时营地里,赵风子一脸疲惫地把厚厚的一沓文书塞到了邓元飞怀里。 邓元飞皱着眉头挠了挠头,有些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 “这种小事使唤个跑腿的不就行了” “主公一定有很多要问我们的,至于在下为什么不自己去” 赵风子无力地笑了笑,他什么都没说、只指了指面前堆积如山的一大坨文书。 朱翊钧来湖广之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造反,除了黑甲亲兵之外什么都没带,身边连个识字的都没有。 就算义军后来攻陷了南漳和襄阳,脑子正常的读书人也不会来投奔一支屠杀士绅的贼寇, 别说秀才了,义军这么多天以来除了赵风子,硬是没有招揽到一个正经识字的读书人,现在义军的后勤和统计全靠赵风子一个人顶着。 五千名士兵组成的军队,其日常事务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而且由于军备物资的紧张,义军仍然在对弹药、粮草、草药等战略物资实行严格的配给制,这就要求后勤对各队情况有较为清晰的掌握。 考虑到大部分队官都是纯文盲、甚至无法执行稍微复杂一点的统计工作,很多事情都要赵风子亲自带人去各队核查。 加班、熬夜、高强度行军,这就是赵风子自义军起兵以来一直在忍受着的, 后来在一次义军高层的临时会议上,赵风子站起身来晃了晃、一头栽倒在桌子上险些直接猝死。 朱翊钧这才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连忙拉了十几个店铺伙计出身的士兵过去帮忙,这才稍稍缓解了赵风子巨额的工作量。 看看自家军师眼里的血丝,邓元飞张张嘴、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推脱的话来,老老实实带着文书跑到了朱翊钧的临时府邸。 “砰!” 邓元飞的手还没挨到宅邸大堂的门上,面前的大门突然被人猛地一脚轰然踹开,理论上是俘虏的怀仁郡主提着裙摆、气呼呼地快步走了出去。 朱翊钧坐在里面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脸,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在脸上变得越来越红。 可恶啊……后世那些女人不都好霸道总裁这一口吗?为什么只是碰了一下脸就会挨耳光啊! (因为要照顾家里两个小祖宗,十六岁了都没有任何与异性交往经验的可怜处男) 邓元飞:完了,无意目睹了自家主公丢人、甚至违法的一面!我该不会被灭口? 站在门口的邓元飞脸色愈发精彩,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扭头就走、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直接走进去。 “是你啊,有什么事直接进来。” 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前不知所措的邓元飞,朱翊钧倒是毫不在意,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挥手将他唤了进来。 邓元飞也松了口气,虽然对自家主公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有些在意,但还是把文书递了过去、垂首站在一旁等待被提问。 翻到文书末尾被红批加注的片段,朱翊钧不由眉头紧皱、沉吟半响才缓缓开口。 “关于‘珍宝阁’富商的事调查地怎么样了?” 由于义军对地方士绅实习的是诛三族、抄家、插木桩的一条龙政策,所以杀人的同时还会缴获士绅们积攒了多年的民脂民膏。 至于义军到底从南漳刮出了多少金银财宝,朱翊钧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致相当于张居正改革后朝廷一年总收入的一成。 这可是张居正改革了六年、朝廷收入较嘉靖朝暴涨之后的一成,朱翊钧甚至还没有把字画、艺术品之类的贵重物品找渠道变现。 南漳根本就不是什么富庶的区域,连一个小县城都能刮出这么多白银,襄阳和积聚着天下脂膏的南直隶地区就十分值得期待了。 但缴获过多的弊病也已经显现了出来,现实不是游戏,义军士兵们没有随身的异次元口袋。 金银财宝必须和普通物资一样,用临时征用的驮马、驴子等后勤部队运送。 这些金银财宝已经多到了挤占军备物资的程度,不止一个队官偷偷丢掉宝贵的火药和硝石,只为了尽可能往隶属于己方的后勤部队里多塞一把珍珠或白银。 为了处理这些数量过多的战利品,义军这些天已经采取了包括但不限于埋宝藏、山洞藏银、江口沉船等方式,但仍然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曾与朱翊钧有过一面之缘的珍宝阁奸商找上了门来。 奸商表示自己不仅可以帮助朱翊钧将书画等贵重物品变现,还能提供大宗货物物流业务, 只要一点点手续费,奸商就能秘密地将义军无法携带的战利品送到任何朱翊钧希望的地方去。 大明的财政体系是出了名的畸形,户部不是先把各项税赋收上来再统一分配,而是每一笔税收都有固定的去向。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南直隶两成的盐税被分配去供养宗室,分配之处的额度预计是一千两。 那么如果今年两成的盐税到不了一千两,地方官府就要挪用其他款项来填这个窟窿; 那如果今年的盐税多了呢?多出来的银子会因为各种神奇的原因被挪用、被征调、甚至神奇地消失,唯独不会落到朝廷户部手里。 这种扭曲的财政体系影响极坏,就算经过张居正六年来呕心沥血的改革、吏治和各项收入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但朝廷手上可以自由挪用的金银仍旧少之又少,张居正想重建个三大营,还得想方设法地从各部嘴里夺食、今年边军的军饷都不敢发全了。 因此能在望海囤一笔海量的白银,对朱翊钧亲政后改革的第一阶段有异常重要的意义; 唯有同时拥有效忠于自己的军队、文官,以及一笔可观的财富,朱翊钧才能保证没人敢把自己当成一个傀儡。 提到这件事,邓元飞有些难堪地朝朱翊钧点点头。 “本地人不愿意跟义军合作,所以暂时只知道他叫徐四,是湖广本地的富商。” 朱翊钧略感郁闷地点点头,他从不相信任何商人或士绅,而且奸商徐四给他的第一印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为今之计,他恐怕只能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一点信任了。 第216章 白银航线 “一、二、三!一、二、三!” 襄阳附近的一处渡口,数百名义军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地将堆成小山的木箱搬到货船上去。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跟石头一样沉” 两名年轻士兵咬牙切齿地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后勤那些白痴是把石头给装进去了吗?就连亲兵们穿的全套铠甲都不可能比这更沉了! 在搬运的过程中,箱子里沉甸甸的货物不断地撞击着木箱,单薄的木箱外壁终于不堪重负、木制底板被压得整块分崩离析。 白花花的银锭雪崩一样从箱子里“骨碌碌”地滚出来,炫目的银白色光芒格外摄人心魄。 周围的义军士兵连搬东西都忘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堆小山一样的银锭。 他们正在搬运的就是这么诱人的一笔财富?这里随便一个箱子都够他们无忧无虑地当一辈子富家翁了! 管理两名士兵的队官慌忙走过来,给两个还在发呆的士兵一人一脚踹翻在地。 “不该看的东西别看!后勤的人会马上抬一个新木箱过来,你们去抬下一批!” 回过神来的士兵们虽然眼神火热,但碍于严格的军纪和身边巡逻的队官、也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地把木箱搬到货船上。 解决了渡口上的突发事件,队官略显紧张地跑到朱翊钧面前行了个半生不熟的军礼。 朱翊钧负手站在岸上、举起右手朝他回敬一次军礼。 像是受到了什么特殊礼遇一样,队官一脸受宠若惊、用尽全身力气回了一次更加标准的军礼,而后才干劲十足地跑回去监督麾下的士兵工作。 珍宝阁的主人徐四站在朱翊钧身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似乎对朱翊钧朝队官回敬军礼的行为很感兴趣。 “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军官这就是你拜托我运送的全部货物了吗?” 无论是接下来北上新野还是更往后的奔袭南直隶,为了保证义军的行军速度,朱翊钧都不可能容忍义军被过多的战利品拖慢脚步。 但如果不去和徐四合作,朱翊钧就只能将这些财宝就地掩埋或散发给平民,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珍宝阁的奸商,并将义军迄今为止的缴获全都分成了三份。 第一部分随军携带,和弹药、粮草、硝石等军备物资一样由后勤部队保管。 大部分义军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他们只知道自己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在作战,而且还要忍受那些严苛的军纪和训练。 所以朱翊钧必须保证军中有足够的财物,这样他才能及时发放军饷、在必要的时候用财物来维持义军的士气和军纪。 在这个民族主义尚未觉醒的封建时代,如果不能用忠君爱国来鼓舞士气,那就只好用严苛的军纪和重赏来维持部队的战斗力。 赏罚分明就是一支封建军队首先要做到的,朱翊钧从勋贵们那里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你的士兵有这种想法:我拼死奋战、严守军纪得到的回报足够丰厚。 第二部分金银珠宝现在就在渡口上这些木箱子里,这就是第一批即将被运回望海的财宝。 徐四会组织船队顺流而下,借助自己在湖广地区的人脉将“货物”几经辗转、最后送到桂林, 那里有白家兄弟麾下的盗匪活动,只要祝先提前得到消息、亲自带兵前去把住渠道,这第一笔金银就能很顺利地运回望海卫。 这是条货真价实的“白银航线”,上百万两白银被分批隐藏在货船中沿江运输, 等义军成功奔袭南直隶、在那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徐四运输的战利品和白银还会再次暴增。 至于第三部分、也就是最大的那批财物嘛 “把这几船货物运到指定地点,等我的人把收货的消息带回来、你才会得到下一批地图。” 朱翊钧当着徐四的面扬了扬手里的地图,这是县衙里襄阳附近的详细地图,地图上零零散散地标了十几个红圈,红圈旁还有各自的标号以及注释。 朱翊钧不可能把所有身家一股脑地全压进去,那样的话但凡徐四有一点小心思,他损失的白银都要以十万来计数。 趁着白家兄弟沿河搜集渔民和船只的时间,朱翊钧把麾下士兵分成十几组,由黑甲亲兵们带队、分头将最大的一批财物藏在了山林之间。 这些财宝有的被埋入地下、有的被沉入江底、有的则被隐藏在不起眼的民居之中,义军整整在襄阳附近设置了十几个藏宝点。 就算有人知道了义军在这些地方埋藏宝藏,没有藏宝图的情况下组织人手挖掘起码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时间足够义军和徐四完成交割了。 望海卫处于两广的交界处,那里土家、客家的势力相互仇视攻打;葡萄牙人的身影穿梭其间;云南的商人和销赃的倭寇来来往往 望海卫是块真正意义上的无政府地带,只要回到望海,神仙都查不到这批白银的具体下落。 “我的朋友,如你所见,我只是个热爱和平、乐于助人的小本商人。 我当然乐意将这次运输当作朋友之间的互帮互助,但你知道的,凡事都有意外” 眼看上百万两白银马上就要经自己的手,徐四迫不及待之余、居然又扭捏了起来。 接着便是一段“河运有倾覆之危”“万一被其他人提前挖掘”“上上下下的打点”,这样一大段长而曲折的废话,叫人一听便头脑发胀。 徐四愿意协助朱翊钧运输白银,固然是想义军结下友谊、从而保证自己在襄阳的生意不受侵扰。 但他姑且也是个商人,这么大一笔白银经手、一两银子都不碰有点不太合适? “你想说什么?” 朱翊钧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徐四的夸夸其谈,见朱翊钧眉头紧皱,徐四默默将“不喜繁文缛节”这一点在心中记下,而后干净利落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漂没’,你也是明军出身,应该知道在下的意思?” 第217章 北上新野 说到“漂没”,这可就是大明的老传统了。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是典型的“权本位”社会,但凡一个城市能在大明成为政治中心,那天下的金银和人口就会自然而然地汇聚而来。 永乐帝迁都燕京时,燕京不过是一个居住着七八万平民的小城市,与帝国的旧都南京比起来是那么不起眼。 但到了朱翊钧时代的启元年间,燕京光平民就有十三万户,以每户五口人计算, 足足有六十余万平民,再算上卫所军、官员和内侍,燕京周边的人口一度逼近百万。 没有哪个白痴会拿燕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种地,近百万的脱产人口聚集在这么一座城市, 燕京对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的需求几乎是一个黑洞,朝廷不得不依赖运河从南方调集物资以供养燕京和九边将士,这就是所谓的“漕运”。 大明的漕运向来是腐败的重灾区,江上有盗匪、运粮的水手也要吃喝、遇到风雨时运粮船要倾覆…… 这是笔谁都算不清的烂账,沿河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在对这条燕京的生命线上下其手,物资从南方运到燕京的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损耗被统称为“漂没”。 朱翊钧沉思良久,一方面,徐四说的那些风险和支出是客观存在的,他确实应该拿出一部分金银来交给徐四。 更一方面,帮助义军运送白银是货真价实的“掉头买卖”,徐四一个操作不当就要被株连三族,没有足够丰厚的利润,徐四说不定反手就会把义军给卖了。 “三成的‘漂没’,多于这个数字哪怕一文钱,你就准备一辈子活在被暗杀的恐惧里。” “明白,足够了,不该拿的钱我一两都不会碰。” 徐四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整整三成的漂没、这已经远远超出他一开始的预期了,看来这个生意可以考虑长久地做下去。 送走了徐四这只金蟾,朱翊钧打马来到负责押运重要物资的后勤部队。 怀仁郡主朱翊铃安静地坐在唯一一辆马车里,她的坐姿相当文雅,修长圆润的双腿乖巧地拢在一起,左手放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她的右手倚在马车的床边托着侧脸,一串环着碧色翡翠、坠角上悬着颗红宝石的手链点缀在粉嫩的皓腕之上。 全副武装的义军士兵匆匆走过、没人有闲暇扭头看哪怕一眼,朱翊铃百无聊赖地就着拍子轻轻哼着小曲, 曲调柔和婉转、熟悉的乡音更为少女添上几分娇憨,这似乎是湖广地区一首广为流传的童谣。 雄武的亲兵们骑着战马来来往往,义军士兵们麻木地列着整齐的队形,在队官的督促下一边行军一边操练队形和口号, 在这一派肃杀喧闹的氛围中,欢快而细微的少女声音随风飘扬出去,落花一样萦绕在士兵们麻木的心尖上打转。 义军士兵们紧绷的面部慢慢舒缓了下来,他们本能地朝声音的来源投来善意的目光, 所有路过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和声音,生怕打扰了这军队里唯一一抹柔和的色调。 清丽、幽静而坚韧,一朵在血与火的战场中静静绽放的幽兰,她的四周连鲜血与硝烟都要退避。 听到有战马停在自己身边,朱翊铃好奇地仰头看过来,朱翊钧骑在马上笑着朝她挥挥手。 朱翊铃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柔和婉转的童谣戛然而止,少女轻哼一声、把脸侧过去数地上的蚂蚁。 “郡主殿下,这几日就委屈你和后勤部队一起赶路了。” 朱翊铃像是没听见朱翊钧的话,仍旧专注地研究着地上蚂蚁的队列。 听不到少女歌声的士兵们不满地看了过来,看清朱翊钧那张熟悉的脸后、又见了鬼一般飞快把脸扭了回去,生怕自己刚刚冒犯的视线被注意到。 朱翊钧也没怎么在意,挥手招来四名亲兵和两名侍女,示意这六人以后就负责服侍怀仁郡主。 “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这些人说,他们都是我的亲兵,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能第一时间知道。 怕你不习惯军旅生活,这两位是我从安福王那儿要来的侍女,据说是原本就伺候在你身旁的、这样很多事都能方便些。” 考虑到义军接下来会面临频繁的战斗和长途的行军,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内恐怕都不会进入城镇休整。 朱翊钧特地去襄王府仔细问了一遍,将朱翊铃平时最亲近的侍女、最常用的生活用品都打包带了过来。 他甚至专门腾出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了朱翊铃的衣衫、首饰和某些女性用品,这在以往是清儿才有的待遇。 “用不着你献殷勤,小人、色鬼、叛贼” 然而朱翊铃一点都不领情,似乎还在记恨朱翊钧上次耍流氓的事情,朱翊铃拒绝跟朱翊钧产生任何正常的交流。 一双秀气的眼睛恨恨地盯着朱翊钧,咬牙切齿地以细微、但能让朱翊钧听清的声音小声嘟囔。 之前那件事的确是自己理亏,而且以明朝的上层社会风气来看,冒犯的程度貌似还蛮严重的。 因此朱翊钧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便打马离开,四名亲兵也在躬身一礼后自觉地拉开了与马车的距离。 亲兵们刚撤开,朱翊钧从王府里带来的两名侍女就快步冲上来一把抱住朱翊铃,两人刚刚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殿下!你刚刚怎么敢跟他那样说话呀、他、他可是……” 侍女满脸惊恐地比了个“杀头”的手势,她们是跟着最后一波义军离开襄阳的,亲眼看到了义军把襄阳幸存的士绅和他们的家人统统插了木桩。 这种行为的残暴程度远远超出了侍女们的认知,插满人头的木桩密密麻麻、地里的庄稼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地上,心智稍微薄弱一点的人看一眼就要直接昏过去。 她们刚刚连抬头看朱翊钧一眼都不敢,天知道自家殿下怎么敢那样跟贼首说话的! 与惊恐的侍女们不同,朱翊铃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接触的时间久了,她现在已经慢慢摸清了朱翊钧的基本逻辑。 “放心,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因为别人做了一件对的事而恼羞成怒的。” 第218章 名分 安福王朱载尧毕竟是千金之躯,这位藩王要是死在义军里,朝廷就绝不可能接受义军的投诚。 祝广昌肯定会死,但义军要尽可能地保存下来,朱翊钧在望海卫和义军中倾注了自己大量的心血,那些花了六年时间培养出来的亲兵、军官更是金子一样珍贵。 如果日后能把义军和望海卫编入燕京的三大营,有这些忠诚而强悍的军官打底,三大营的战斗力和忠诚度很快就能发生质的蜕变。 至于为什么一直揪着襄王一脉不放,简单地说,义军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 毕竟你都开始造反了、开始把士绅老爷们当猪杀了,你总得告诉其他人你造反是为了什么? 万事都需要一个由头,哪怕是后来野猪皮造反不还发了个“七大恨”的讨明檄文吗? 一面鲜明的旗帜能更好地鼓舞士气,同时还能吸引那些有同样想法的人、省下许多宣传的成本,再局势大好时快速扩张自己的势力。 而义军现在主要的兵力构成是被收编的明军,这些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卫所兵,世世代代吃皇粮的那种。 虽然朝廷和天子对这些人也不怎么样,但朱翊钧想带着这批人造反就有点扯淡了,毕竟他过去对这些明军也没有什么恩德。 这样一来普通反贼反朝廷、反天子的旗号就不能用了,直接宣布自己是盗匪实在太过丢人, “祝广昌”的名号现在又正由田中庄司那个小号顶着,这是义军招安的退路,必要时刻朱翊钧可以控制着祝广昌自杀来保全义军。 朱翊钧思虑良久,最终决定以安福王的名号来代表义军。 以安福王的名义起兵,就说自己受到了什么神神鬼鬼的感召,突然就野心勃勃了起来。 身为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后代,朱载尧深感自己肩负着扫清寰宇、救黎民于水火的重任,誓要把天下贪官污吏、劣绅乡豪、盗匪乱军扫荡一空。 这个旗号看起来就高大上多了,而且藩王之尊能很好地降低朱翊钧收编明军的成本。 朱载尧现在已经被秘密控制了起来,怀仁郡主朱翊铃被朱翊钧带在军中,必要的时候可以请她出面来劝降那些死硬份子。 “哥,李荣山人呢?前面十几个队官找他半天了。” 就在朱翊钧盘算着后续的计划时,清儿骑着自己心爱的小马、一脸崩溃地溜达过来。 原本应该坐镇前方带队的李荣山不见了,自家老哥跑前跑后、一直见不到人影,邓元飞又是个只会带骑兵的。 义军现在的部队编制还处于混乱状态,除了老兵新兵混编、每十人设一队官之外,队官之上缺乏更高一级的指挥层级。 平日的指挥基本就是邓元飞管骑兵,朱翊钧管亲兵、军法队和火枪队,必要时将亲兵组成的军官团派出去接管指挥权。 李荣山则负责统领占绝大多数的步兵,后勤暂时由清儿管着,队官们遇到问题找不到管事的,就只好一股脑地涌到管后勤的清儿这里来。 没有率领过千人级别的大兵团、你永远都想象不到底下这群队官会遇到什么诡异的问题。 这半个时辰里有抱怨手下士兵不听指挥的、有请求轮换侦察岗的、有武器保养流程忘了的 数百名队官遇到什么破事都跑过来问一遍,清儿几乎没有任何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她已经快被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逼疯了。 “他啊白家兄弟不是回来了?先让白五顶上李荣山的位置。” “真的还要相信那两个人渣吗?” 清儿颇为不甘地“啧”了一声,白七还好说,那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莽夫, 好在人家也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因此平时很少逼逼赖赖,向来都是白五怎么说他怎么做。 但白五这家伙是老反骨仔了,还在广西望海时就小动作不断,朱翊钧手下十个密探里得有三个是长期盯着这一个人的。 这次湖广事变就更不必说,直接把朱翊钧一个好好的大明千户给坑成了有诛三族之风险的反贼。 清儿现在一想起那个人渣就恨得牙痒痒,她巴不得在战场上安排两个火枪手,趁白家兄弟不注意一人一发黑枪做掉了事, “我手下的亲兵虽然不少,但能独当一面的恐怕也就那两三个人?严加监管就好。” 朱翊钧无奈地笑了笑,他看白五那家伙也不怎么顺眼,甚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义军缺乏人才是客观事实,白五能力够用、在军中也有一定旧部,由他出面的话能迅速将军队稳定下来, 这对需要频繁行军和战斗的义军来说至关重要,清儿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只是不爽地咂咂嘴。 “好不过话说回来,是什么要紧事能让你把李荣山都派出去?” 清儿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虽然是江湖豪侠出身,但李荣山出人意料地适合成为一名将领。 李荣山在这六年里悉心学习了很多兵法、向朱翊钧请教了许多用兵之道, 再加上这些年从广西到南洋的实战演练,李荣山作为一名将领的作战技巧可以说十分亮眼。 而且他性格谨慎小心、却坚毅勇悍,在逆境之中往往能展现出惊人的韧性,这是个统御着一群废物也能带给你惊喜的磐石般的将领。 最重要的是——李荣山比朱翊钧麾下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本分,这是个忠实、可靠而能力卓越的优秀将领,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朱翊钧心里,李荣山甚至要比同族出身、从小侍奉在身边的祝先地位都要高,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他把李荣山都派出去? “他去了一个比这里更需要他的战场,去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你又在当谜语人哦。” 清儿踮起脚尖、气鼓鼓地伸手要捏朱翊钧的脸颊,朱翊钧笑着蹲下来把脸凑了过去,白嫩的小手捏在他脸上轻轻扭了扭,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新野城外白莲军的营地之外,来自襄阳的溃军潮水般涌进了军营,白莲教教主董云平站在哨塔上、神情懊丧地对着手下军官大声咆哮。 一身白莲军溃兵打扮的李荣山抬头看了看董云平,他与身旁十几名溃兵对视一眼,一行人很快分头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第219章 教主的决断 义军背刺白莲教的消息很快被难民和溃兵们带到了新野,明军和白莲军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知府和指挥使知道襄阳一丢、白莲军就撑不过多久了,现在只要不让敌人攻入新野获取补给,看似声势滔天的白莲军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因此他们动员起新野全部军民,放弃了新野城外所有的据点、一心依托新野的城墙坚守不出,想以此耗尽白莲军最后一丝士气。 董云平也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一面宣布襄阳丢失只是个传闻、拼死在军中封锁消息; 一面亲自带队上阵、对新野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誓要在补给耗尽之前攻下新野。 洗掠乡镇的效率太低了,这可是一支八万人的大军!董云平要席卷多少乡镇才能获得足够的给养? 而且白莲教一共才多少核心部队?董云平并不像朱翊钧一样以军纪和重赏维持士气, 大部分白莲教士兵都是被裹挟着参战的,如果身后没有督战队看着、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丢下武器四散奔逃。 白莲教可以不把拉来的壮丁当人看,但再不当人看、你起码也要管一顿饱饭? 饿急眼的饥民就跟红了眼的畜生一样逮着谁咬谁,反正饿死跟被白莲教杀都是一个死,后者来得还更痛快些,壮丁们还会再害怕白莲教的屠刀吗? 在军中为数不多的补给耗尽前攻陷新野、打开官府的府库充实军粮; 在军队的士气崩溃前进入襄阳,用屠杀、劫掠和重赏来刺激白莲军的士气; 这是董云平将这支军队维系下去的唯一方法,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不赢则死! “他x的这个祝广昌!居然敢在这种时候背刺老子!” 白莲教军营中、临时用来举行会议的帐篷里,董云平气急败坏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 他还是想不通!祝广昌在这种时候把白莲教坑死到底有什么好处?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祝广昌杀了整整一个南漳的士绅和官员!像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恶党,朝廷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就算他救下襄王、凭功劳侥幸回到朝廷,文官老爷们也会让他知道社会上真的有坏人。 文官老爷们或许好,绝大多数文官完全不懂怎么剿匪、怎么平叛、怎么对付辽东肆虐的女真人, 但关于怎么折腾一个体系内的明军军官、文官老爷们可太有心得了。 都用不着使那些过于肮脏的手段,一招频繁升迁的阳谋就能给你折腾废了。 既然你祝广昌是个广西的千户,指挥使佥事给你升到辽东去,一南一北你光赶路就要半年多。 等你好不容易到任了想歇一歇,立刻再升你的官、一下给你调到大西北的肃州卫去当,再把你从大明最东北调到最西北。 拖延时间在路上休息?不行的哦,官员超出一定时间不到任上是为懈怠渎职,到时候老爷们光明正大地收拾你,想不落话柄就只能拼命赶路。 古人没有火车也没有飞机,再大的官员要赴任都得在马车里一坐几个月。 古代的马车减震效果一言难尽,一路上的路况就更是难言理想,铁一样的汉子坐在马车里颠上几个月全身都要散架。 水土不服又兼长期的舟车劳顿,路上说不定还有什么盗匪劫路、瘟疫横行、天灾人祸 再染上什么疾病就更是吹灯拔蜡,这个被频繁升迁的倒霉鬼用不了两年就要被玩儿废。 上面的文官老爷们说不定还会假惺惺地给你写个悼文什么的庆祝庆祝,这才是最狠辣的阳谋,那些文官老爷们杀人、手里连血都不会沾。 你祝广昌当了那么多年明军,文官老爷们什么嘴脸你比我董云平清楚啊?真是肚脐眼放屁——你怎么想(响)的! 义军的背刺彻底打乱了董云平的计划,古代的攻城是真正的水磨工夫、万万急不得。 华夏历朝历代围绕着城墙打了数千年的争夺战,攻城和守城的艺术早已登峰造极,后人再难做出什么卓有成效的改进。 你能想到的所有传统攻城方法,守城方几乎都能从兵书和史书上找到克制的方法, 一旦突袭失败,攻城方就会陷入以月为单位的战争泥潭。 在大口径火炮出现之前,攻城方拿龟缩在城里的守军还真就没什么办法,只能靠挖数层壕沟将城里的守军牢牢困住、等待他们因补给耗尽被迫突围。 董云平原本想得很好,湖广事变事发突然,新野的知府和指挥使只来得及调集军队防守新野,但物资方面仍然没有得到有效的动员。 新野城中贸然涌入数千明军和难以计数的逃难百姓,日常囤积的粮草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告竭。 所以白莲军虽然是攻城一方,但他们有襄阳这个大后方源源不断地输送兵源和粮草,反而能够气定神闲地饿新野守军 但现在攻守之势完全逆转,新野城的明军确实撑不了多久,但他们肯定比断了补给的八万白莲军撑的久!现在赶时间的变成了董云平自己! “明天我会亲自上阵,圣教的兴废、此次起义的成功与否,就寄托在明天的战役上了!” “这八万人全填进去都不一定够,而且死上一万多人、军队差不多就该崩溃了” 见董云平有拼命的意思,底下的将领面色不禁一苦。 士兵们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不可能将军一声令下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伤亡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全线的崩溃。 “不如还是另寻他法,让头领们各带一支偏军出去另寻出路” “少罗嗦!本教主自有取胜之道!” 董云平粗暴地打断了手下的劝说,他自然知道这是一个好办法,但其隐患同样严重。 白莲军是典型的“散是满天屎”,席卷百姓得来的数量优势在分兵后荡然无存,到时候说不定连地方村镇的民兵团练都打不过。 而且万一真有什么被埋没的奇才领偏军打出了名堂,那董云平到时候还能号令他吗?朱元璋当年理论上还是红巾军所属呢! 白莲教内部等级森严、家长式作风严重,董云平打定了主意谁都不能动摇,将领们只能叹息着摇头离去,为第二天惨烈的攻城战做准备,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帐,董云平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名为“野心”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就在明天我会用这场胜利向圣母大人证明,我才是她最优秀的继承者!” 第220章 新野的困境 在董云平被逼无奈、下定决心用人命去赌一波攻下新野的同时,新野知府和指挥使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从白莲军攻陷襄阳、席卷百姓到兵围新野城,这中间拢共只用了一旬左右的时间。 这段时间只够新野知府把卫所兵和百姓动员起来守城的,他根本来不及从附近的州县和村镇调集足够的粮食充实府库。 虽然新野理论上是有粮仓这种东西的,但至于里面有多少粮食嘛别问,问就是失火了。 现在新野城中已经出现了普遍的饥荒,不仅每天都有难民领袖来找新野知府诉苦,指挥使也在一直抱怨军需物资的匮乏。 “那些富商和士绅还是不愿意捐粮吗?” 新野知府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在两天前就被迫实行了严格的配给制, 新野城中所有军粮和府库中的粮食都被收集了起来,只有那些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和民勇、每天才能得到少的可怜的粮食果腹,就算这样粮食也已经几乎告竭。 至于那些饥民和普通百姓只好先苦一苦他们了,士兵们要是吃不饱、全城都有倾覆的风险。 知府的心腹手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这几天把全城的富商和士绅都求了个遍,最后别说粮食了,白眼倒是收了不少。 说起守城抗贼,那些士绅和富商一个个义正词严、各种嘱托他一定要带兵拼死抗敌,有几个看了本《三国演义》的还装模作样地出了几条馊主意。 但一说到粮饷,这些混蛋就个个顾左右而言其他,逼急了就苦着张脸说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反正就是没钱也没粮交给朝廷。 要不是听了这些人的诉苦,手下还真不知道开典当铺、卖食盐、收地租原来是个赔本的买一逼他们!那些富商暂且不论,士绅们进城避难时携带的运粮车可是排成了一条长龙! 只要他们愿意拿出一部分粮食充作军资,新野接下来的攻防战就能好打非常多!” 新野知府没好气地一拍桌子,他这几天为了白莲军担惊受怕、生怕贼人发动攻击,城里的这些败类倒是过上了好日子。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士绅和富商这些天带着粮食满新野乱逛,看到难民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就买下来当丫鬟、小妾,简直就跟选妃一样! 这已经不是在发国难财了,而是在透国难批!你们做事难道都不分场合和时间的吗? “这我们催是催了您还是看看外面。” 手下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最后只能苦笑着指指门外、示意知府自己去看看城里发生了什么。 为了方便监察城内和观察城外敌军,新野知府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新野的城墙上,现在观察起城内发生了什么倒也方便。 新野知府扒在城墙上往新野城里一看,险些被城里的热闹景象直接气昏过去。 几十个知名的富商和士绅衣衫褴褛、一身粗麻短衣,带着全家老小跟哭丧一样在街道上鬼哭狼嚎,他们周围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看热闹的百姓。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知府还是能隐约看到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一块上面用鲜红染料写了大字的木板,木板上的字尽是“毁家纾难”之类的漂亮话。 “他们说家中实在贫寒困窘,但既然国难当头,府尊大人又逼捐逼饷、非要把他们这些良、额良民逼上绝路,他们也只好把家里的家具甚至小妾典卖出去募集粮饷了” 手下嘴角抽搐着解释眼下的状况,他这几天催粮饷催得稍微紧了些,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新野只是座小城,城里的这些士绅和富商绝大多数都是临时进来避难的,白莲军一走、他们立刻就会离开新野。 府尊大人的威严在他们这里不好使,再说,谁背后还没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了?知府在揉捏这些人之前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这群虫豸、这群虫豸” 新野知府被这荒唐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人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你们是以为城外的白莲军进了城会放过你们吗?还是觉得明军已经强大到了能饿着肚子击败贼人?真就死都不出一粒粮食啊! 他现在突然就理解了那伙儿“南漳贼”的做法,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败类了,必须要出重拳! (注:义军只是朱翊钧的自称,朝廷并不认可,而是以起兵地点南漳县将义军蔑称为“南漳贼”) 但可惜新野知府终究是朝廷的官员,他不能带兵闯进士绅们的家、挨个拷问出粮饷的下落收进府库,再把这些透国难批的混蛋全家都宰了插在木桩上。 就在犯罪的想法逐渐在知府脑海中酝酿时,守城士兵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递给他一根布条:“贼人调动频繁,明日恐有决战!” “这是哪儿来的?” “一支白莲军的小队在城墙角落里巡逻时,一个看上去很强壮的汉子朝城上射了一箭,这根布条就缠在那枚箭矢的尾部。” “朝廷已经有密探打入贼人内部了吗” 知府将信将疑地把布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锦衣卫的办事效率有这么高吗? 再看城外白莲军的驻地,今天的白莲妖徒们似乎确实比以往都要热闹。 新野城附近的树林被他们砍倒了大半,疑似在赶制云梯和冲车等攻城器具,今天来观察守军分布情况的小队也出奇地多。 见知府看着城外贼人的营地沉思良久,手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那咱们要提前做点准备吗?” “为什么不准备?把所有物资和士兵都动员起来,既然明天贼人有可能要发动总进攻,那我们就好好给这些贼寇上一课!” 新野知府死死攥住手里的布条,如果布条上的内容属实,那对新野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了。 你断了补给、我的府库也几乎空空如也,都别再拖了,明天一战定生死! 第221章 新野攻防战 第二天的新野城,白莲军与明军的拉锯战已经彻底进入了白热化。 白莲军从天刚蒙蒙亮就开始了攻城,董云平亲自坐镇中军,白莲军麾下各员大将披挂上阵、轮番带着裹挟而来的百姓朝新野城发动潮水般的攻势。 白莲教在襄阳的恶行激励了新野军民,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让城外这些打红了眼的叛军进城,新野城中的所有人都要惨遭灭顶之灾。 依托着城墙的优势,虽然白莲军的数量远胜明军,但白莲军只能一个个从云梯往上爬,在局部永远是少打多的劣势。 而且白莲军的远程部队是自上而下仰射、还有城墙作为障碍物,弓箭手和火枪手的准头低得感人,对城上友军的支援十分有限。 而明军的远程攻击是自上而下的抛射,城下的白莲军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聚成一堆, 弓箭手拉开弓闭着眼睛往下射就行了,绝对一射一个准、连瞄准的工夫都省了。 而白莲教则最大程度地发挥了自己在人数上的优势,八万人的大军被分割成了十几股,上一股部队溃退下来、下一股部队立刻就会顶上去。 新野城的规模不大,但明军的规模一共只有五千,这点兵力将新野的四面墙站满都有些吃力。 明军的指挥使一开始还预留了五百人的预备队,准备和民勇混在一起,等发现了白莲军的主攻方向再把预备队填上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白莲教压根没有主攻方向——或者说四面全都是白莲教的主攻方向! 董云平抛弃了传统的佯攻配合主攻战法,他把十几批部队胡椒面一样均匀地散开,而后同时对新野的东、西、南、北四面发起了猛攻。 白莲军这是要以纯粹的蛮力取胜,就像是大象把自己全身压在了刺猬上, 拼着自己被刺猬刺得鲜血淋漓、也要直接用一身肥肉把刺猬的硬壳生生压开。 在白莲军令人窒息的数量压制下,明军虽然保持着相当漂亮的战损比、持续给敌人以重创,但士兵们的体力和意志逐渐被磨到了极限。 滚木、落石早已砸空,弓箭手颤抖着右手松开了弓弦,他们的指节已经因为频繁拉弓而勒出了深深的伤痕,鲜红的血肉和惨白的指骨暴露在空气中微微发抖。 明军手里的鸟铳也因为频繁射击而滚烫发热,士兵们拿厚布轻轻一擦枪管便立刻松手,反复多次帮助枪管散热。 一个外面只套了件破烂棉甲的明军躲在角落里,这个气质文弱、丝毫不像士兵的明军叫杨煜林, 他成为明军的时间很短,准确地说,他是在白莲军兵围新野后才自愿加入的明军。 白莲军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义军好歹还只杀士绅和富商,不仅不杀平民、还会发救济物资和稳定秩序。 但白莲教就是纯丧尽天良,他们攻破襄阳时秉持着平等、自由的原则,直接把全襄阳的百姓连着权贵一起给祸祸了。 杨煜林不是什么勇敢的人,但为了还躲在新野的家小,他只能被迫加入了守城部队。 “不要慌、不要慌啊杨煜林想想你的家人” 不停念叨着自己为之奋战的理由,他的手抖得厉害,杨煜林很是废了一番工夫才完成了鸟铳的清洗和装填。 滚烫的枪管格外脆弱,刷子伸进去时总是冒出不祥的“嘶嘶”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枪管的形状跟最开始不太一样了。 就在他装填弹药的这会儿工夫,一个两眼发红的白莲军士兵已经嘴里叼着单刀、壁虎一样从墙垛上爬了上来。 那双血红的眼睛与杨煜林撞在一起,杨煜林被吓得浑身一激灵,这不是他可以肉搏取胜的对手, 来不及多想,杨煜林将枪口对准那个白莲军士兵猛然扣动扳机。 熟悉的炒豆子声炸响、硝烟味开始弥漫,被弹丸射中的白莲军士兵闷哼一声跌到城下摔成肉酱。 还没等杨煜林松口气,他手中还在冒烟的鸟铳突然二次炸响,他刚才没把鸟铳的枪管清洗干净,手里的鸟铳现在直接炸膛、灼热的铁砂糊了杨煜林一脸! 杨煜林面部的血肉刚与铁砂相碰、便像冰雪遇到火焰一样快速“融化”下去,一个个骇人的黑坑出现在杨煜林脸上,整张脸铁板烧一样发出瘆人的“滋滋”声。 钻心的疼痛姗姗来迟,杨煜林当即滚倒在地哀嚎连连、连到处乱飞的箭矢都顾不上了,拼命满地乱滚来减轻脸上的痛苦。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救命啊!” “秀才的火枪炸膛了!快把他抬下去!” 三名守军听到杨煜林的惨叫、七手八脚地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杨煜林浑身抽搐着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士兵们看不到他面部的具体情况,只看见鲜血不断从他的眼窝和指缝里流出来,看来是没法继续战斗了。 凄厉的嘶嚎伴着一缕肉香蔓延开来,尚且还在奋战的明军心渐渐凉了下去, 其他明军看看杨煜林的惨状、再看看手里烫得发红的鸟铳,不约而同地丢下鸟铳开始拔刀。 就算白莲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他们也绝不再使这鸟铳了,被刀砍死总归要来得痛快些。 白莲军用生命迅速消磨着守军的体力和意志,守城器械耗尽、远程攻击哑火、士气即将崩溃,守军再次被逼到了绝路上! 上一批白莲军被逼退,下一批生力军又被投入了战场,疲惫不堪的明军无法维持阵线,城墙上的防线开始四处漏风。 眼看城墙上的防线就要被白莲军撕开口子,新野知府咬咬牙,挥手示意旗手舞动旗帜、发动反击的命令。 得到命令的明军士兵头顶乱箭和鸟铳,硬着头皮站直身子、把身旁一桶接一桶的液体倒了下去。 聚集在城墙下的白莲军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他们骂骂咧咧地抬起胳膊闻了闻味道,所有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不约而同地朝着后方撒腿就跑。 是火油!城墙上的那些王八蛋又他妈要放火了! 第222章 异变突生 一枚绑着浸油棉布的羽箭射了下来,熊熊烈火迅速席卷了城下没来得及逃走的白莲军,即将取得进展的白莲军被大火烧得丢盔弃甲、扭头就跑。 “这些官狗哪儿来的这么多火油?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 负责指挥西面攻势的刘思真骂骂咧咧地退了下来,他险些自己都被城下的大火卷进去。 又是这样!只要守军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新野知府立刻就命人在城下放火。 后续部队被火焰逼退,冲到城墙上的倒霉鬼迅速被人海淹没,然后所有攻势都必须重头再来,这他妈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次被火焰逼退后,城墙下的白莲军士兵就跟失了魂一样,任凭刘思真怎么威胁打骂都不愿意再往上冲了。 刘思真还想带督战队杀两个人立威,一道道阴冷的怨恨视线射过来、刘思真握刀的手不自觉地软了下去。 不能再杀人了,把这些溃兵逼疯了,等会儿绝对有人敢在他身后捅上一刀,刘思真只能回到中军试图劝说董云平退兵。 “教主!不能再这么冲下去了,再冲下去教内的弟兄死伤就太惨了!还是先撤退”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董云平森然的冷眼,刘思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董云平骤然拔刀砍了过来。 多年的行伍经验救了他一命,刘思真几乎是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冰冷的钢刀险而又险地擦过他的锁骨。 刘思真错愕地看着一手持刀的董云平,教主刚刚那刀是认真的,如果自己没有福至心灵的那一退、恐怕现在脖子已经被砍开了大半。 董云平举着那柄染着刘思真鲜血的钢刀、刀锋指向其他惊惧不定的将领,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破新野,士兵死完了你们就给我顶上去,再有言退者、立斩不饶。” 你又不在第一线冲锋、当然可以站在这里说风凉话!凭什么老子就要当你口中“不惜一切代价”的那个“代价”! 将领们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但董云平刀尖上的血还是温热的,刘思真已经算是他的心腹爱将,董云平连刘思真都差点砍了,那对其他人只会更加不留情面。 大帐四周的卫兵不怀好意地靠了过来,看着士兵们腰间锋利的兵刃,将领们只能把怨恨藏在心底、默默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之中。 董云平身边的谋士看着将领们离去的背影,不由头疼地叹了口气。 “真的一点都不透露给他们吗?要是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里的怨气说不定会消去些。” “你忘了襄阳是怎么丢的?姓祝的玩儿间谍和渗透是一把好手,说不定现在那些人里就有在义军、明军和圣教之间三头下注的。” 董云平不屑地冷哼一声,他这些天仔细审问了不少溃兵、将襄阳之战的过程复盘了出来。 他发现祝广昌最大的优势在于——这个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南直隶倭寇横行,正常人都知道要退避三舍,祝广昌偏偏带兵出击、取得奇迹般的大胜; 谁都知道祝广昌马上就要被朝廷重用,他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偷偷跑到湖广杀官造反,彻底断送掉自己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 大家都以为他没路好走了、肯定要依附白莲教当叛贼,他又偏偏一边辣手屠杀士绅富商,一边赤胆忠心地北上与白莲教死战。 纵观祝广昌在此之前的种种行径,此人做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收买、策反、渗透的手段玩儿得炉火纯青,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刺出最致命的一刀。 对付这种敌人,第一要注意的就是信息的保密、第二则是不要相信他任何一句鬼话,这就是董云平选择彻底将计划隐瞒起来的原因。 他把这次起义的成功与否都赌在今天的新野之战上了,实在承受不了一点泄密的风险,为此承担一部分部下的怨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把还在叹息的谋士抛在身后,董云平在士兵们的帮助下将铠甲穿戴整齐、缓步走出大营。 “走,我会亲自指挥这次战役,圣教的兴废就在此一战了!” 新野知府木然地站在城墙上,刚刚如潮水般退却的白莲军士兵已经卷土重来,密密麻麻的白莲教大军又朝着新野缓缓蠕动而来。 然而比起之前潮水般猛烈的攻势,这次袭来的白莲军士兵个个脚步迟缓、神情哀戚, 在后方督战的将军和亲兵们也是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他们也怕把士兵们逼急了。 观察到这一幕的新野知府不仅长出一口气,看样子,白莲军的攻势已经彻底衰竭了下来。 打到这种程度、白莲军和明军都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就算这些白莲军在将军们的驱赶下冲了上来,今天也很难威胁到新野守军了。 就在城上明军已经做好接敌准备的时候,白莲教大军的后方突然大乱,嘈杂的厮杀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隐隐能看到上百面摇动的旌旗。 驻守另一面城墙的指挥使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他在激动之下连礼节都忘了、一把抓住了新野知府的小臂。 “你看到了吗大人!白莲军的后方突然乱了起来!” “知道是为什么吗?”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您看他们大旗那里,末将以为是有人从后方突袭了白莲教!” “谁的部队能在这个时间点赶到新野” 新野知府连忙拿起千里镜观察敌人后方,“董云平”骑着自己标志性的白马在人群中发号施令。 他身旁的一名卫兵突然从怀里掏出手铳,对着白马上的董云平抬手就是一枪。 董云平面部中弹从马上跌落下来,其余士兵一拥而上、将行刺者砍成肉酱,但被刺杀成功的董云平却久久没有站起来。 更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支打着从未见过旗号的部队杀了过来,他们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直直刺入了白莲军后方,溃散雪崩般蔓延开来。 “那是‘义’字大旗!南漳贼的部队已经从襄阳赶过来了?” 第223章 中计了! 义军突袭造成的混乱很快蔓延开来,董云平又恰好遭遇刺杀生死未卜,缺乏指挥的白莲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由于战场过大,最前方的攻城部队完全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也本能地从城上明军的欢呼声中察觉到了危机的到来,在原地踌躇着不敢继续向前。 刘指挥使见状不由长出一口气,这些南漳贼来得还真是时候。 “真是天佑大明!如此一来,我们只需坐视城外两贼自相残杀” “准备出兵,新野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这场战斗上了。” “你在说什么?” 刘指挥使诧异地看着新野知府,似乎不能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现在南漳贼和白莲军两虎相争、谁都没心思来对付他们,这不正是新野守军重振旗鼓的大好时机吗?何必还要引兵出城、徒增一分风险? “白莲教是叛军、南漳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坐视白莲军被南漳贼击败,官军就要继续面临被贼军围城的困境,城里的粮草可是快见底了!” 白莲军可怕的攻势已经将明军消磨到几近崩溃,守城器械也好、士兵的精神状态和数量也罢, 要是再度陷入被围城强攻的困境,新野守军再能撑三天都难。 大明的卫所兵制优点很多,卫所军在镇压地方、教化蛮夷方面效用显着,而且还能以低廉的成本供养一支极为庞大的军队。 但卫所制的缺点也十分明显:明军素质普遍十分低下,当一个地区的卫所军难以镇压叛乱时, 朝廷就只能辽东抽点人、两广抽点人、四川抽点人,东拼西凑出一支能打的机动部队。 因此朝廷看似手握上百万明军,但能从原本的辖区抽调出来、满天下拉过去平叛的精锐,满打满算也就那两三万人。 湖广布政司承平已久、武备比之南直隶都不如,新野这点儿人已经是湖广布政司辖区内仅剩的机动兵力了, 而跨辖区调兵要等朝廷的批文,辽东军和川军又被拖住了,新野一个月以内都没有可以指望的援军。 现在待在新野城里无异于慢性死亡,左右都是死,那还不如出城去搏一线生机! “你带兵出城,把溃散的白莲军往南漳贼那边赶、让溃兵冲散敌人的阵型,而后趁势掩杀过去,如此、敌人就是有千军万马也要被一鼓而败!” 用不着刘指挥使真的杀死多少敌人,只要能挫败敌军锐气、给新野守军搜集物资和整备休息的时间,新野就能坚持到其他明军来援的那天。 “这实在太冒险了,万一贼人有什么奸计不行不行。” 指挥使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觉得这样做太过冒险,他手上还能出城杀敌的士兵不过五百余人。 这些人打顺风仗、撵一撵溃兵还够用,但凡白莲军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自己就得白给,此时出兵就近乎于是在拿全城官兵的性命在赌! “你以为本官想赌吗?我们共事多年,生、我们一起升官发财,本官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我做共富贵的亲家!” 眼看指挥使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新野知府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逼他与自己对视,知府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烧。 他恶狠狠地、狼一样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字,仿佛想把什么疯狂而坚定的东西通过眼神灌输到指挥使的脑子里。 “败,本官把城里那些该死的士绅和富商给点了,为你我陪葬。” “李鼎元,老子要是死外面了,你得想办法活下去、年年到老子坟头上磕头!” 指挥使最终还是被说服了,他选择相信新野知府李鼎元这个多年的好友,把自己和全城官兵的性命给赌上去。 李鼎元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的出身和家境都平平无奇,就连读书写字的天赋在同一届进士中都难言理想,当年能侥幸中举还是靠赌对了主考官的喜好。 有人面对九死一生的绝境会绝望、会退缩,但李鼎元只觉得热血沸腾。 “准备准备,我去城里转一圈、看能不能再给你忽悠几个送死鬼过来,好好打。” 刘思真带着攻城部队伸头伸脑地向后张望,大旗没人摇,传令兵也不见人影,老天爷是突然开眼,把中军那帮白痴全都给收了吗? 是战是撤倒是给个话儿啊?万一我这边好不容易把炮灰们赶上去了、后续部队都在中军看热闹,那不就成送人头的了吗? 刘思真还在犹豫着,白莲军攻打十余日都没攻陷的城门缓缓打开,披挂着厚重铠甲的指挥使红着眼睛站在最前方,他身后是一支约有五百人的明军。 这是李鼎元散尽家财才从城中动员起的敢死队,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他们的姓名、籍贯、住址和能接收抚恤的家人。 如果新野城因为他们的突袭得以保存、而他们却不幸阵亡了,朝廷会在打扫战场时回收所有纸条,按着上面的信息将说好的抚恤发到他们的家人手里。 中军情况不明、后续部队眼见着是指望不上了,自己本就是在屠刀的逼迫下被赶城墙底下来的, 面对前方恶鬼一样的明军,白莲军士兵很快就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明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他们冲出来的一瞬间,刘思真和麾下的白莲军就跟见了鬼一样朝反方向撒腿就跑,明军追都追不上。 一切都像二人最初计划的那样,明军往哪儿赶、白莲军就往哪儿跑,被人潮裹挟着的溃兵越来越多。 扛住这么大股溃军需要严明的军纪、坚定的作战意志和优秀的基层军官,这些跟裹挟着百姓和盗匪的白莲军可谓是完全不沾边。 这样下去一切就都成了!白莲军一战而散,南漳贼也要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新野守军终于获得了搜集给养和兵力的喘息之机。 就在一切都越来越顺利的时候,新野城头突然传来刺耳的锣鼓声,这是他们约定好鸣金收兵的信号。 前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现在就撤兵是不是太可惜了? 指挥使的困惑没有持续多久,他仅仅稍作迟疑,面前挡住自己视线的溃兵便潮水般散开。 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一支支装备精良、体力充沛的小队逐渐汇聚到一起,这支八百人的部队在溃散的乱军之中磐石一般屹立不倒。 本应该面部中弹、倒毙在大旗之下的董云平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刚刚死的那个是替身! “刘指挥使等你很久了!” 第224章 十天之内 “指挥使的部队血战之后被董云平击溃,白莲军趁势反扑、直接把指挥使和敢死队在城外全歼。 虽然知府李鼎元及时落下城门、把白莲军堵了回去,但胆气尽丧的守军第二天就被白莲军彻底击溃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放下密探交给自己的报告,朱翊钧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平心而论,新野知府李鼎元和那个指挥使已经尽力了,哪怕是朱翊钧也不忍再苛责什么。 毕竟这次真的不是明军太过废物,而是白莲教教主技高一筹。 董云平这一手相当惊艳,堪称示敌以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经典范例,就连朱翊钧都不禁为他的胆略发出赞叹。 大部分封建部队的纪律性和组织度都相当一言难尽,没有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激励,军队的士气和对死伤的承受能力和近代军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刘思真麾下溃散的攻城部队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想玩诈败? 但凡军官与士兵分开、整个战场被溃兵潮席卷,统军的将领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重整军队,诈败都给你变成真溃败。 但正如明军也分卫所军和辽东军一样,凡事总有例外。 董云平能绝地翻盘、一招将新野明军置于死地,靠的就是那八百精心培养的亲兵。 不仅是明军,亲兵文化广泛存在于整个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东亚地区。 由于自上而下的腐败体系,大部分将领即便自己能做到不贪不拿,但经过层层盘剥后流入他手上的军饷也完全不足以正常供养所有士兵。 为了保持一定的战斗力,许多将领都选择从士兵中精挑细出强壮的、和自己有紧密联系的、最为忠诚的那部分士兵,将有限的资源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 这部分士兵久经训练、装备精良、营养良好,领的也是足额的双倍军饷、甚至三倍。 军官们用亲族关系、个人恩义等关系将这些精锐士兵牢牢笼络在身边,这样培养出来的士兵不仅战斗力十足,而且士气和纪律性足以媲美近代军队。 明军的敢死队气势汹汹地杀出城,而后一头撞在了董云平精心培养的八百亲兵身上。 必胜的意志最终还是没能弥补战力上的差距,短暂的交锋过后,敢死队几乎是以溃败之势被白莲军赶到了城门洞。 李鼎元见形势不妙、立刻放下城门,同时将友军和敌人隔绝在城门之外,任凭友军如何哀求怒骂都禁止打开城门。 此举虽然勉强保住了新野,但眼看着将领和友军惨死在城下,守军的士气彻底跌穿。 失去了指挥使和他的亲兵,虽然知府李鼎元竭力鼓舞士气、新野守军第二天还是被白莲军轻易击败,现在白莲叛军已经彻底占据了襄阳。 由于渡口的船只被焚毁,朱翊钧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搜集到足够的船只,等他带兵赶到新野,新野城已经沦陷了整整一天。 看看城头戒备森严的守城部队,朱翊钧只能无奈地放弃了用马队突袭城门的计划。 预想中最棘手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义军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获胜的一方也已经稳定了防线。 “天雷引”那玩意儿的火药配方还很原始,用来炸炸地主老财够用、炸城墙就有点扯淡了, 面对有所准备的守军,义军的攻城能力和流民不相上下,只能袭扰一番缺乏防备的乡镇。 从纸面数据时来看没什么破局的机会啊那就只能看看潜入新野的李荣山那边了。 “能查到白莲军现在的具体情况吗?给养和士气方面尤其要注意。” “敌人最近监视地很紧,李荣山能搞到的消息就只有这点了,不过从董云平和他麾下将领的脸色来看应该不是很理想。” 朱翊钧吃惊地挑了挑眉毛,就算新野的府库是空的,城里那些富商和逃难的士绅总不会刮不出粮食来? 白莲教又没有官军的身份束缚,只要进了城,吊死几个士绅、缺粮缺饷的问题不就都解决了?怎么可能现在还缺粮? 但碍于没有足够的信息,朱翊钧也不敢贸然做出判断,而是用征询意见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座每个人的脸。 “白莲教就跟那蝗虫似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咱们怕是很难从新野捞到什么油水了。” 被视线扫到的邓元飞很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思想很单纯,打新野就是为了收编白莲军或是明军、顺便捞点好处。 但现在的新野是快难啃的骨头,而且白莲教祸祸过的地方,以义军的行事作风肯定是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还是趁早走人地好。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舍了新野、按原计划向南直隶流动,等川军赶过来可就糟了。” 赵凤子也不禁叹了口气,按他们之前的谋划、义军未来的战略重心会放在南直隶地区, 继续留在新野只会空耗时间,万一南直隶形势有变而义军没有及时赶到,那可就把先机丧尽了。 “咱们不是反贼吗?朝廷和百姓的死活关我们什么事?” 被重新启用的白五也是一脸不以为然,他的想法也代表着大多数普通士兵的想法,老子都造反了,百姓怎么样关我们屁事? 见义军的高层都不赞同继续在新野浪费时间,朱翊钧不禁头疼地咬咬牙。 自己不可能就这么走人,白莲教在湖广深耕多年、势力大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能调动的资源和关系一时间根本查不清。 一旦没有在叛乱初期就把白莲教按死,等川军赶过来,说不定叛乱已经彻底成了燎原之势。 那样朝廷就得把主要精力放在平叛上,南直隶迄今为止的谋划全盘作废、那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但军官和士兵们的情绪还是要照顾的,朱翊钧沉吟一番后敲敲桌子。 “十天,如果十天之后还没拿下新野、我们就撤。” 赵凤子惊讶地看了过来,听朱翊钧这意思,他难道有能在十天之内打下新野的手段?这怎么可能? 朱翊钧无声地露出一个苦笑,他确实有个大胆的相反,但那就得看董云平给不给机会了。 第225章 对阵白莲军 义军来袭的速度远远超出了白莲教的预想,来不及整合新野城中的资源和人力,董云平和一众将领稍作商议后就果断出兵作战。 义军也不敢示弱,双方在新野郊外摆开阵型、战争的阴云再次凝聚在新野上空。 被数千名义军簇拥着的人群之中,朱翊钧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边用千里镜观察远处而来的敌人一边小声嘀咕。 “就这么点儿人?不是说白莲教裹挟了很多百姓吗?” 听说白莲军有八万人的时候朱翊钧还紧张了好久,结果他今天用千里镜看了白天,对面怎么看也只有一万人上下的样子。 “让李鼎元和指挥使上当的那场溃散不是演的,大部分白莲军是真的溃散了,八万多人在战场上受惊的兔子一样疯跑,谁管得了哦。” 赵凤子一脸淡然地翻着手里的文书,虽然白莲军看得很紧,但李荣山还是趁着他们抓壮丁的时候偷偷送出了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义军这才得以了解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为了保证计划的隐秘性、也为了吸引新野守军上钩,董云平事先没有跟任何前线将领通气。 因此亲兵们知道后方的“义军”是自己人扮的,在绝大部分士兵眼里,董云平是真的死了、自己的后军真的被突袭了,他们自然要发了疯一般逃命。 虽然董云平和白莲诸将拼命收拢溃兵,进城后还抓紧时间拉了一批壮丁,白莲军的数量仍然从巅峰时的八万大军跌到了一万五千多人。 去掉留守新野的守军,董云平能带出来打野战的部队只有一万两千人。 而朱翊钧一路收拢小股溃兵、盗匪和流民,麾下兵力已经达到了近六千。 双方的兵力差距有足足六千,但考虑到白莲军目前的状态董云平还真没什么必胜的把握。 “那就是祝广昌麾下的义军吗?队形摆得还真齐啊” 缓缓靠近的白莲军军阵里,董云平看着面前义军整齐的军阵不由眉头紧皱。 他确实不是很懂行军打仗,但几千杆密密麻麻的长枪摆在眼前还是能看懂的,等会儿想在正面战场取得突破恐怕是难了。 “都是新兵?好多士兵吓得腿都在发抖了,现在阵型摆得整整齐齐,一动起来准要乱成一锅粥。” 作为董云平的心腹爱将、刘思真的眼光异常毒辣。 虽然想玩儿长枪阵很容易,随便找几千个卫所老农都能在原地像模像样地摆一个出来。 但想把长枪阵玩儿好就难如登天,不说别的,但凡你敢让上千名长枪兵整整齐齐地往前踏一步,刚刚还稳如磐石的阵型就会瞬间垮成一摊烂泥。 看对面义军士兵身上单薄的棉衣、发抖的双腿,一轮骑兵侧翼冲击和弓箭攒射就够了。 “精锐明军都是拿刀盾的,只有卫所兵才跟傻子一样拿长枪,连个盾牌都不拿,弓箭一射一个准!” “这样吗那就派弓箭手和火枪兵上去试试。” 董云平淡淡一挥手,五百名弓箭手组成的远程部队快速从军队后方跑了出来。 五百弓箭手在原地站定,细密的箭雨很快就朝着义军陆续抛射而来。 “提枪、震!” 义军的队官们立刻按着训练时的模样,大喊着指挥着部下竖起长矛拼命摇动。 义军手中的长枪根根朝天竖起,瞬间就在原地立起一片由长矛组成的钢铁丛林,密林般的长矛随即快速摆动着将箭雨挡下。 箭雨“叮叮当当”地被枪杆拨开,然而能被长矛拨开的弓箭是有限的,相当一部分箭雨仍旧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队列里的义军透视。 义军的着甲率极低,大部分士兵就连南方明军标配的劣质棉甲都没有,只能用棉衣裹着的血肉之躯去硬抗白莲军的箭雨。 白莲军的箭雨瞬间在义军阵列中射出一片血雨,义军的长矛手割麦子一样“刷刷”倒下,刚刚还稳如磐石的阵型瞬间四处漏风。 朱翊钧见状不禁皱了皱眉头,弓箭手这种技术兵种哪怕在明军里都是宝贝,他收编了宜城卫和襄阳明军也才凑出来二百多个,拉出去跟敌人对射太吃亏了。 至于火枪手不要对鸟铳的攻击距离和精准度有太大期待,这东西就适合排成一排、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一顿乱射,跟弓箭手对狙纯属作死。 常规的远程力量完全被对方压制了啊幸好自己早有准备。 “再快点再快点!敌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见弓箭手的射击奏效,刘思真大喜过望、立刻指挥着弓箭手们加快射击的节奏。 他从怀里摸出在襄阳抢来的千里镜,站在原地仔细观察义军的兵力分布。 当他观察到中军所在的小土坡上势,刘思真怀疑人生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了整整三架又黑又粗的佛郎机炮!点燃了引线、炮口直直地瞄准自己的佛郎机炮!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湖广这种鬼地方的?祝广昌一个千户卫所哪来的这种国之利器! “火炮!” 刘思真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通知其他士兵散开,刘思真连滚带爬地朝一旁逃开。 几乎是刘思真逃离队列的一瞬间,一枚沉重而灼热的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到了密集的人群里。 炮弹呼啸而过,一个倒霉鬼正好拦在炮弹的冲锋路线上,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那名士兵旁边的战友只觉得耳旁响起一声极尖锐的呼啸声,身旁那人的上半身已然被一道黑影整个擦掉,只余一个血淋淋的下半身呆立在原地。 弓箭手们还没从第一轮炮击里缓过来,义军的下一轮炮击已经接踵而至,十几名士兵再次被呼啸着的铁球削掉了一部分身体,三十多名弓箭手就这样消失在了炮击中。 三门佛郎机炮的杀伤不大,但对士气和阵型的打击相当明显。 弓箭手们再不敢排成密集的阵型齐射,许多人放完一箭就提心吊胆地冲义军军阵看上半天,生怕再有个铁球飞过来把自己砸成肉酱。 “敌人胆气已丧,可以通知弓箭手和火枪兵顶上去了。” 义军的弓箭手和火枪兵这才慢悠悠地从军阵中走出、列阵射击,白莲军虽然在最初的惊慌后又组织起了反击,但还是被义军成功压制了下去。 第226章 丧心病狂 眼看着金子一样的弓箭手被迅速消耗,董云平心疼地直抽抽,连忙下令把弓箭手撤了回来。 忌惮于佛郎机炮的定点轰击,董云平将弓箭手们胡椒面一样均匀地分摊在军阵之中。 但弓箭手们的杀伤力也被严重降低,毕竟眼看着队友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倒下,和几千人的队伍里时不时被射死一两个人, 虽然两者最终造成的死伤可能差不多,但给人的心理压力是完全不同的, 再加上义军的弓箭队和火枪队能从容地摆出阵型、借助地利用密集火力还击,白莲军的远程火力再也威胁不到义军的阵型。 失去了远程火力的优势,白莲军的步兵只能硬着头皮往长枪阵的正面撞。 长枪阵在正面的威力是十分可观的,毕竟不管你的武艺多高、身上的铠甲有多好,十几杆长矛从四面八方扎过来就没有不死的道理,铁人都给你按在地上乱刀砍碎。 刚刚摆脱了新野血战的白莲军士气相当低落,无论军官们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往长矛上撞。 这么密集的长枪阵根本不是一面盾牌能解决的,你护着上半身、长枪就把你的脚踝和小腿戳烂; 你在腿上绑盾牌,十几杆长枪怎么也把你戳的失去平衡了,要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身后被推搡上来的战友都能把你乱脚踩死。 义军摆在正面的长枪阵难以撼动,火枪兵和佛郎机炮借着地势自上而下地朝下射击,白莲军的伤亡几乎每一秒都在增加,士气更是一刻低过一刻。 董云平还不甘心、想用皮鞭和军法队威逼士兵们冲上去,结果邓元飞的马队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侧面摸了上来。 看看那些兵强马壮、甚至有上百幅精良甲胄的骑兵队,董云平只能把大量兵力调到侧翼防守,正面战场上义军的压力又轻了不少。 战局如是僵持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的白莲军缓缓收兵回城。 义军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六千义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白莲军逃出好几里才缓缓散开军阵打扫战场。 白莲军在这次野战中损失其实不大,就算把战后被骑兵们追杀造成的损失也算上,白莲军的死伤也不过一千刚刚出头。 但这次失利对士气的打击极大,董云平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白莲军无法在野战中解决义军。 现在的义军就像卡在白莲军眼睛里的钉子,不解决掉义军、白莲军就会被卡死在新野,董云平为了这次起义准备的所有后手都起不到任何效果。 “一万两千人打六千人,自己死了小一千、连对方的中军都没摸到,你们都是怎么带兵的!” 野战失利后,本就压力巨大的董云平再也忍不住了,一回新野就对着麾下军官破口大骂。 “之前攻打新野实在打得太惨了,再急迫也应该给士兵们喘口气的时间不是?” “就是啊,要人家去拼命、起码也得给人家口饱饭吃不是?弟兄们都饿好几天的肚子了” 白莲教的将领们忍不住回了一句,要不是因为董云平的决策失误,他们今天会打得这么难看吗? 白莲军当天击败了明军的敢死队后自觉胜券在握,董云平便没有急着攻城,而是把亲兵和军官们都散出去收拢溃兵。 谁知道新野知府李鼎元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他当晚带着明军一家一家踹门,硬生生把那些士绅乡豪的粮食都强抢过来一把火烧得精光! 等白莲军第二天入城时、一切都晚了,明军的府库本来就空地能跑马,豪强们的粮草也被李鼎元那个疯子烧了大半。 剩下的粮食藏在民间,想要把这些粮食刮出来、白莲军就必须用类似屠城的激烈手段, 这本来也符合董云平的预想,屠城和劫掠能够快速回复跌到谷底的士气,手上沾了血、底下的士兵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走。 然而紧随其后的义军让董云平不得不抛弃了屠城的想法,百姓不是傻子,你要杀他们,他们肯定要满城乱窜、胆子大一些的还要回头咬你。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城内现在乱起来就会给义军可乘之机,还记得襄阳是怎么丢的吗? 把城里的百姓和豪强逼急了,万一祝广昌的密探已经悄悄混进了城中,那屠城之际城门就有被趁乱打开的风险,白莲军的野战可不一定是义军对手。 贸然被部下顶嘴,董云平居然罕见地没有直接动手,他盯着顶嘴声音最大的那个将领看了一会儿,面上突然露出个和煦的笑容。 “你要粮食、要吃饱饭是吗?好,本教主这就给你去取。” 董云平转身快步离开大堂,围坐在大堂的将领们面面相觑。 但董云平没说解散,他们也不好就直接走人,众人只好坐在原位时大眼瞪小眼,互相用眼神交换着心中的忧虑。 可能是近半个月来诸事过于不顺,教主最近是越发地不对劲了,但谁都不敢劝说现在这种状态的董云平。 不知过了多久,董云平突然端着个瓷碗从门外走了进来,甩手把瓷碗丢到将领面前。 “喏,吃。” 将领往瓷碗里看了一眼,这是一碗只用清水煮过、上面没有一点调料的白肉,看上去很像猪肉。 旁观者心中警铃大作,从围攻新野以来、白莲军已经多久没有获得足够的肉食补给了? 能搜集到的肉食早就被将军们瓜分干净了,这几天连董云平喝的都是米粥,董云平怎么就突然掏了碗白肉出来? “那个末将其实还不怎么饿,不如把这碗肉分给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 将领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把那碗白肉往外推,他总觉得自己要是吃了这碗肉、灵魂可能就不干净了。 然而董云平大手一翻、一柄闪着寒光的钢刀直接架在了他的喉咙上,董云平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要么你自己吃下去,要么我割开你的喉咙往里面塞、自己选。” 第227章 找一条退路 白莲教教内的临时会议解散后,刘思真脸色惨白地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府邸,他一把推开要过来搀扶自己的手下。 “去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人跟着。” 手下打开房门、探出脑袋往四周看了一眼,街角处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见了他立刻缩了回去,但手下总觉得那双眼睛还藏在阴影里窥探着自己。 “有个尾巴,不过现在跑丢了,小人出去看看?” “不用,不用” 手下警觉地想要拔剑去追,但刘思真却一把抓住手下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这次的尾巴实在砍不得,能不跟到自己的住处他就很知足了。 终于从监视中摆脱出来,刘思真只觉得自己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忍不住呕了出来。 董云平今天做的事实在有些过于骇人听闻了,如果说他平时不过是残暴嗜杀,今天就简直称得上是心理变态。 当那个被逼着吃肉的倒霉鬼嚼着嚼着、突然往地上吐出一节指骨的时候,在场所有将领都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扶着桌子吐成一片。 见自己的威慑起到了效果,董云平满意地拍了拍刘思真的肩膀。 “城里不是还有很多明军俘虏吗?把那些私自溃逃的逃兵和俘虏一起送到后勤!再有怯懦退缩的、就是这个下场。” 刘思真每想起这句话都觉得遍体生寒,教主不会疯了连逼着自己的部下吃人肉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自己的担忧终于成真了。 他早就百般劝诫过教主,千万不能跟那个什么狗屁“圣母”走得太近。 那个女人确实美得惊心动魄、简直就跟天上的仙子一般,但刘思真只远远瞥上一眼, 他的内心就立刻被某种莫名的巨大恐惧支配,随后再没敢在那次会面时抬起头来。 而且教内那群老不死的长老居然对一个女人俯首帖耳,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教主一定是被那个女人使了什么妖法、以至于现在精神都不正常了!接下来发疯的话指不定会杀谁呢,说不定连他刘思真都难以幸免! 董云平把他提拔上来,自己大大小小上百场血战打下来、也算是报了董云平的知遇之恩, 现在白莲教这艘船就要沉了,自己不能跟着这艘船一起沉下去,是时候去找一条退路了。 但董云平一直防着义军的细作在城内闹事,他把自己的亲兵和心腹分成数队、日夜不停地在新野各处巡逻,任何人都在监视范围之内。 现在出城联系义军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弄不好就被教主当典型抓起来公开处决,到时候就是神仙都救不了自己。 刘思真正踌躇不定的时候,刚刚那名手下突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将军,刚才有人从富商的宅子里搜了壶好酒想献给将军,现在人就在门外候着呢。” “什么送酒的?你看老子现在哪还有心情喝酒?赶出去赶出去!” “我来和他解释。” 刘思真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手下正想做进一步的解释,一个身穿粗布短衣的大汉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刘思真定眼一瞧,眼前这人身形高大雄壮、足足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虎口上长者厚厚的老茧,看上去不是个将军也得是将军的亲兵。 但他的面容却和一个种地的老农一般憨厚,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晒成了酱红色,显然,这是个一直奔波在外、不避寒暑、真正在做事的人。 刘思真盯着大汉憨厚刚毅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李荣山” 圣教事先对朱翊钧和他麾下的将领们做过调查,刘思真大致研究过这股突然从南漳崛起的势力,自然认得出李荣山这种重要人物。 刘思真先是陡然一惊、伸手去摸别在腰上的腰刀,但他在摸到刀柄的那一刻就反应了过来,又松开刀柄大大咧咧地瘫在了椅子上。 “连你都被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看来贵方确实很想打赢这场仗啊。” “我们需要向那些潜在的合作者们展现诚意,主公是千金之躯、不能立于危墙之下,就只好由我来代劳了。” 李荣山十分自来熟地在刘思真身旁坐下,而后将一枚密封起来的酒坛推到刘思真面前。 但凡对义军架构稍有理解的人都知道,李荣山就是朱翊钧掌控军队的一只大手, 他死在这里、比击杀三千义军都让朱翊钧心疼,能派李荣山过来已经够给刘思真面子了。 李荣山抬手拍掉酒坛的泥封,坛子里的酒只有三分之二,装酒的部分还被用木板与上层隔开,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里塞着一沓厚厚的银票。 “这里是两万两银票,上面也山西晋商的戳子,在任何一家晋商的票行都可以换成现银。” 刘思真只稍微往坛子里瞥上一眼、随即就失去了兴趣。比起金银这种身外之物,他现在更关心自己的小命。 “既然祝广昌都把你派来了,那我们就开诚布公一点:教主现在不信任任何人,连我都只能在战时临时获得兵权,收买我的作用远没有你们想象中的大。” “用不着你带兵反水,主公看上的只是你在白莲教的地位。” 李荣山一脸“不出主公所料”的骄傲之色,他伸手抖了抖那一叠银票,一枚细小的书签从银票里掉了出来,刘思真看完后不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早就听说祝广昌是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如果用阴谋诡计能够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卑鄙就比任何高尚的行为更值得称颂。” 李荣山毫不介怀、咧着大嘴骄傲地笑了笑,能用阴谋诡计取胜,哪个白痴会把宝贵的兵力浪费在正面战场上啊? “明白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要求,答应的话我们就算成交了。” “尽管说,但凡你的条件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 刘思真的眼神彻底阴冷了下来,既然要背叛、那就不妨背叛地彻底一点,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董云平必须死在新野,绝不能让他活着逃出去!” 第228章 弄火者 义军在新野城外的临时营地里,白五和义军的军官们快步穿梭在队列中整顿军队,督促个队官约束好自己的士兵。 邓元飞的骑兵队天还没亮就已经消失在了营地里,火枪队仔细检查着手里的枪械,所有士兵都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义军和白莲军的谈判进行地很顺利,今天清晨,朱翊钧就会亲自带兵进入新野接受董云平的投降。 作为投降的条件,义军允许董云平带着自己的军队和财宝离开新野,双方从此以新野为界。 白莲军朝新野的西南方扩张,义军则朝新野的东方扩张,各自准备迎接川军和辽东军的围剿。 这个谈判看上去十分美好,但鉴于双方之前的种种仇怨和双方领袖的名声,谁都没有真的考虑过投降这码事。 董云平是邪教头子,起义之前的行事作风不能说是与人为善,起码也能说是对百姓敲骨吸髓、坏事做尽,标准的反派背景。 朱翊钧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在湖广处死的士绅能绕襄阳城一圈,而士绅恰恰是最能决定一个人风评的群体。 朱翊钧把士绅老爷们得罪地这么死,他在民间的风评比之董云平都不如,大家论名声那是二哥别笑话大哥。 你是邪教头子、我是士绅杀手,没人会信对方任何一句鬼话,但双方都已经没有时间了:川军已经一边灰头土脸地修着栈道、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四川。 要是拖到川军进入湖广,白莲教的起义就彻底没指望了,朱翊钧则很可能因为在湖广浪费了过多时间而错过南直隶的危机。 义军需要尽快解决白莲军、舍弃湖广朝南直隶流窜,在南直隶生变之前站稳脚跟。 白莲军需要尽快从新野的泥潭里脱离开来,与自己在湖广其他地区起事的部队汇合,在官军赶来镇压之前彻底将起义煽动成燎原之势。 大家都拖不起了,那就打一场。 朱翊钧知道董云平在新野设下了埋伏;董云平知道朱翊钧肯定也有后手,现在就看谁的后手更硬实一点了。 朱翊钧坐在营帐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李荣山派出去之后、要处理的事还真是多了不少啊,都已经忙到影响休息的程度了。 李荣山办事总是让人放心的,这个人不仅能力强、而且从不拉帮结派,朱翊钧用几个忠心的军官稍加牵制、就能放心地把大事交托给他。 但白五就不一样了,不能给这个混蛋一点背叛自己的机会,要不是自己实在缺乏统军之才,朱翊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白五滚蛋。 清儿跪坐在床上,闷闷不乐地帮朱翊钧系上铠甲内衬的皮条,留意到这一点、朱翊钧笑着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颊。 “干嘛苦着张脸?笑笑。” “这都是第几次了哥哥自起兵以来就一直这样以身犯险,实在太不明智了。” “多大点事儿,我可不是会死在这种地方的男人。” 朱翊钧毫不在意地揉了揉清儿的小脑袋,丝毫没有把即将到来的新野之战放在眼里。 他的假想敌从来都是上升期八旗、巅峰土默特、统一的日本和盘踞南洋的白人,这才是大明复兴之路上该有的对手。 白莲教算个球?要不是担心这帮邪教分子裹挟民众造反、影响了自己在南直隶的大事,朱翊钧都有把京营那些废物拉出来练练兵的心思。 见朱翊钧果然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清儿暗叹一声,郑重其事地双手将朱翊钧的脸拉到自己面前,还很不满地轻轻掐了他的侧脸一把。 “也许如果失去了对危险的敬畏和恐惧,再高明的弄火者也终将为火所噬,就算所有事情都在按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但还是请打起精神来啊。” 朱翊钧被清儿一席话说得有点发蒙,他本能地想反驳两句,但仔细一想还真有点道理。 说起来还真是,因为祝广昌是个小号、死了也可以很快重新夺舍,他一直有“反正也不值钱,能赌就赌一波”的玩家心理。 就如同清儿说的,再缜密的计划也会有纰漏、也会遇到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看来自己确实应该端正一下态度了。 不过新野之战他已经谋划了很久,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以董云平那个谨慎老辣的行事作风,朱翊钧不以身作饵、对方绝不会做到赌桌前跟他来这么一把,朱翊钧只能苦笑着把脸贴过去,将自己和清儿的额头碰在一起。 “我答应你,以后一定更加珍惜自己的小命,这次之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面。” 清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拿你没办法说话要算数哦,等会儿记得站得离我近一点,有什么事我会立刻用轻功带你离开的。” 在多年苦练朱翊钧从皇家藏书里挑出的《龙心决》后,清儿终于补上了筋骨和气力上的短板。 别看她外表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真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清儿完全能拎着朱翊钧的衣领、大人提小孩一样带着他在房顶上窜来窜去,制服一个普通成年男子就跟玩一样。 至于信奈信奈是能把恶龙重铠当常服穿的狠人,她的战斗力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把自家妹妹安抚下来,朱翊钧将周身甲胄穿戴整齐、又给清儿把贴身的护甲穿好,两人这才骑上战马回到了军队之中。 义军的前队缓缓行进到新野的城门处,董云平穿着一身精良的锁子甲站在人群最前方。 两人凌厉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一场激烈的战斗怕是在所难免了。 第229章 新野之战 义军的队伍正好停留在新野守军的攻击范围之外,朱翊钧抬头看了看新野的城门。 引诱敌人的前军进城,城门口的千斤闸突然放下、将已经进城的部队与大部队隔绝开来,直接在城内将已经进城的部队尽数歼灭。 这就是朱翊钧让刘思真提出的建议,相当古老的手段,但只要为将者能灵活运用,就依然是足以颠覆战局的杀招。 封建时代,两支军队正面交锋造成的伤亡其实不多,毕竟士兵们也是人,义军密密麻麻的长矛阵摆在眼前、傻子才一股脑地往前冲。 大部分伤亡都出现在一方溃散、另一方追逃的过程中,明军对于怎么在顺风仗里砍脑袋相当有心得。 落下城门就是个很好的手段,骤然被与大部队分开失去退路、绝大部分军队都会陷入惊恐和混乱之中。 这种战斗只要打赢了就是全灭,关进来多少死多少,如果运气够好、把朱翊钧也一起击杀在城内,那城外剩下的义军也就只有败亡一途了。 希望刘思真那家伙能放聪明点,虽说李荣山的确接触了不止刘思真一个白莲教高层,但如果刘思真想摆朱翊钧一道,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许多。 白莲教是一个隐藏于民间的超大规模组织、历史十分悠久,一次失败的起义只能让白莲教伤筋动骨,想覆灭它就需要更多时间和资源。 朱翊钧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邪教组织潜伏在民间,如果他不能覆灭白莲教,那他起码应该做到对白莲教的种种动向了如指掌。 那些拿了好处、和义军勾勾搭搭的高层就很不错,他们对直接背叛白莲教十分抗拒,但要他们传递点信息出来还是很容易的,轻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二五仔身上。 “董教主别来无恙啊。” 仇人相见,朱翊钧率先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充分表达了与敌人和解的美好愿景。 董云平几乎被他爽朗的笑容气出一口老血,他这几天做梦都是拿刀追在朱翊钧身后砍,白莲教起义的美好前途全都被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给毁了! 趁着朝廷把注意力放在南直隶,白莲教可以获得起码一个月的发育时间,把新野方面的明军按死还能再多十几天。 白莲教在湖广深耕多年、许多其他地区还有白莲军的分部,这些分部同时也在裹挟百姓、袭扰缺乏防御的乡镇地区。 等川军和辽东军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董云平已经成了拥兵数十万、席卷湖广的一方巨擘,明军那万八千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然而现在这一切全都被面前这个王八蛋毁了!董云平手上只剩一万多人,其他分部与当地卫所军打得有来有回,川军眼看着就要进入湖广了,全没了! 现在董云平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与川军的交战失利,那他会立刻壁虎断尾,舍弃所有已经起事的分部、带着高层遁入民间,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但在找退路之前,他一定要先把朱翊钧这个背刺他的小人给弄死!否则他怎么想怎么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着朱翊钧就要进入自己预设好的陷阱,董云平心里有再多怨怒也只能暂时压下去,他按着吐血的冲动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姓董的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请祝将军进城纳降。” 见董云平服软,朱翊钧也没有继续恶心他,而是慢悠悠地按计划带兵进城。 白莲军士兵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城门口,朱翊钧的部队只进了一千人就被迫停下来,两军领袖此时的距离不过数十步。 董云平仔细打量了朱翊钧的队伍一番,行进有度、装备精良、大规模列装火器,看来朱翊钧是把义军的家底全放在进城的部队里了。 义军前排的火枪手不少,但他们的火绳还没点燃,只要自己一会儿的动作够快,一头钻进人堆里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自觉胜券在握,董云平阴翳许久的心情明亮了许多,还有了嘲讽朱翊钧的心思。 “真令人好奇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屡屡把自己置于险地的?” “不知道,可能是对付你这种人用不着多么认真,你先出招?” 朱翊钧略带讥讽地耸了耸肩膀,他从没把董云平这种不施恩德、以威怖御下的枭雄放在眼里。 这种人就像陈友谅一样,或许能凭自己的才智和心狠手辣取得一时之势,但他们早晚会倒在自己赖以起家的暴力和背叛上。 双方论资源、论手段、论眼界都不在一个层级上,湖广战役唯一的难点在于干净漂亮地解决敌人,至于战役的胜负、那从来不是个问题。 董云平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虽然没能在胜利之前看到朱翊钧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但能砍下他的人头就够了! “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到了这种地步、任你有天大的谋划都不管用了,放千斤闸!” 董云平一声令下,白莲军的旗手立刻快速摇动大旗,接到命令的守城士兵立刻转动绞盘,山一般的千斤闸在机关的作用下轰然落下。 站在城门洞里的义军士兵慌忙后退躲闪,义军的前军和后续部队被彻底分离开来,一千名义军被十数倍于己方的白莲军团团围住! “火枪手出列!” 幸而朱翊钧已经提前做过通知,短暂的慌乱过后,义军的队伍重新稳定下来,装备精良的火枪手们齐步走出在正面排成三列。 他们是义军中最精锐的士兵,不仅人人着甲、勇气和毅力也是最顶尖的那部分,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顶着白莲军的箭雨完成齐射、然后再抽刀近战搏杀。 董云平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他把全军近七成的着甲士兵都集中到了自己身边,为的就是防止自己刚一开战就被狙杀。 在火枪队忙着点燃火绳之时,董云平立刻侧过身体准备跳马。 只要下马后一骨碌钻进队伍中就安全了,这个距离,义军里有什么神射手都不可能jgzhun 第230章 新野之战(二) “保护教主!” 就在董云平快要跳马的时候,站在他马旁的刘思真“大惊失色”,用身体和手臂立刻搀住了董云平的双腿。 刘思真这一搀扶可就坏事了,董云平的双腿被他死死拽住、整个人被卡在了马上,简直就像个大号的活靶子。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朱翊钧身边的清儿朝董云平掷出了准备已久的银针! 义军没有什么神射手,就算有也很难在这个距离狙杀着甲的董云平。 但清儿站得离董云平够近,没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身上,清儿有足够的时间来瞄准和观察董云平的要害。 而在内力的加持下,经过特殊改造的银针破甲能力足以威胁到董云平没有着甲的部位。 被刘思真托在马上的董云平还在和刘思真较劲,他忽地感觉侧颈一凉,好像有什么蚊子一样极细微的东西穿了过去。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温热的血液喷泉般直接迸射出来,清儿掷出的银针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没有甲胄保护的脖子! 磅礴的玄阴内力在董云平的伤口爆开,董云平的伤势迅速恶化, 他捂着被银针射穿的地方拼命想说点什么,但只能发出气流撞在血液里、气泡涌起的“咕噜”声,董云平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刘思真。 他怎么也没想到朱翊钧居然真能勾搭上白莲教的高层,还是刘思真这种心腹! 刘思真暗暗咬紧牙关,董云平最近做的事实在太让人害怕了,军中已经有很多名将领无缘无故遭到了圣教的抓捕和严刑拷打。 李荣山出现在他营帐里的那一刻、刘思真其实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就算立刻砍了李荣山的脑袋交上去,以董云平最近邪门的性格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等着刘思真的要么是屈打成招,要么是被剥离手中兵权、逐渐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边缘人物。 刘思真是从底层出生入死爬上来的,他为今天的一切付出了太多,实在不能接受这种结局。 只有董云平死在乱军之中、他带兵逃出新野,刘思真才有保全自己权势乃至更进一步的机会。 见董云平被暗器射倒,躲在城内建筑物里的白莲军弓箭手们大惊失色,十几枚冷箭倏地从四面八方射向朱翊钧和清儿。 几乎是暗器刚刚脱手的一瞬间,朱翊钧翻身一把将清儿搂在怀里,用穿着甲胄的后背死死护住清儿,带着她一骨碌滚落马下。 尽管朱翊钧已经尽力加快动作,但两枚冷箭还是不偏不倚地钉在他后背。 更倒霉的是:一记不知哪儿来的冷枪击中了他的后背,灼热的铅弹直接把甲胄射得“珰”一声凹下去一小块。 这些攻击没有射穿甲胄,但强大的冲击力直接透过肉体伤害到了朱翊钧的内脏。 忍着几乎吐血的伤势,朱翊钧连滚带爬地抱着清儿跳进了义军的队列中,拿着厚重盾牌的士兵立刻将两人围了起来,这才算捡回一条命。 义军的第一轮火枪齐射也接踵而至,董云平的心腹们早就知道城门这一茬,千斤闸一落就纷纷跳马躲进了人群了里。 而不受董云平重视、甚至被怀疑的将领们就惨了,他们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直接用肉身直面了义军最凶猛的第一轮齐射,十几名将领当即吐血落马。 刘思真仍嫌场面不够混乱,他一把将董云平拽下马来、用惊恐的声音高声呐喊。 “教主被火枪射倒了!快护着教主撤退啊!” 眼见董云平久久没有发号施令,在后方等待的白莲军本就军心不稳,刘思真这一嗓子直接把场面喊得乱成了一锅粥。 教主被火枪射倒了?那是生是死、还能抢救吗?那现在是谁指挥、还有管事的没有? 一万多人的白莲军顿时乱作一团,董云平的亲兵们带领一部分士兵和将军、红着眼睛冲上去要为董云平报仇; 而更多将领或选择原地待命,或选择带兵扭头就走、试图从别的城门逃走来保存自己的部下。 三轮排枪射完,保护着朱翊钧的义军亲兵结成紧密的阵型原地死守,一时间与对面的白莲军打了个不相上下,双方僵持在了城门处。 眼看自己的全盘谋划再次付诸东流,董云平躺在地上不甘地张嘴低吼,挣扎着想爬起来。 见董云平仍在垂死挣扎、身后又有十几名亲兵冲过来要救他,刘思真生怕他真的侥幸活下来,咬着牙贴在董云平耳边低语一声。 “对不住了教主,你死了、弟兄们才有活路!” 刘思真假意伸手要去捂董云平脖颈上的枪伤,暗地里掌根前压,藏在袖子里的锋利袖剑直接刺进了董云平的伤口处。 确认袖剑已经刺得足够深,刘思真咬牙狠命斜着一拉,原本只有一个针孔的伤口瞬间扩大成了一道狰狞的巨大伤口。 董云平的身体抽搐一下、两眼渐渐失去了光芒,这次是真的死透了。 再度喷溅而出的鲜血溅了赶来支援的亲兵一脸,有人怀疑地看了尸体旁的刘思真一眼, 但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么多的时候,亲兵们只能抱着董云平的尸体快速后撤。 南门打成了一锅粥,刘思真的心腹趁机打开了新野的西门,千斤闸确实做不了手脚,但趁乱从内部打开城门还是很容易的。 邓元飞的马队从西门径直杀入,剩余的四千余义军士兵也从西门鱼贯而入,董云平身死、大量将领阵亡,失去统一指挥的白莲军士兵迅速被溃败席卷。 随着刘思真带队喊开了新野东面的城门,一切都结束了。 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除了还想为董云平报仇的死忠,一万多名白莲军顺着洞开的东门直接潮水般涌了出去。 邓元飞带着骑兵尾随在溃兵之后追击,白家兄弟带着剩余部队赶到仍在鏖战的南门。 在两面夹攻、大量友军溃败的坏境下,那些本想为董云平报仇的亲兵也很快失去了战斗意志,新野之战至此告捷。 第231章 官吏现状 燕京紫禁城中,侧卧在乾清宫软榻上的朱翊钧眼神一闪,他的主神魂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里。 新野之战总算是基本结束了,董云平身死、白莲军主力溃逃、大部分亲兵都或死或降,白莲军的主力已经彻底被打垮。 现在湖广其他地区闹事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单靠地方卫所军就能把他们打得七七八八。 石柱宣抚使马云方的部队就快进入湖广了,有川军配合,湖广地区余下的小规模骚乱应该会很快被平定下来。 湖广已经平静了下来,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南直隶问题了啊那里才是朱翊钧整个启元六年主要的战略方向。 揉揉略感肿胀的太阳穴,朱翊钧敲响手边的铜磬、把候在门外的内侍唤了进来。 “起驾石渠阁,朕想翻一翻南直隶的地图。” 接到命令的内侍没有立刻转身出去安排,而是讨好地冲朱翊钧笑笑。 “皇上要地图的话,不如由奴婢代皇上去兵部拿一份来?兵部存着的地图都是每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内容更翔实可信些。” 朱翊钧不由对那名内侍侧目而视,他上一次听到这么白痴的言论是什么时候了? 既不够聪明还多嘴,费瑛怎么会安排这种人代替他暂时服侍自己的? 如果朱翊钧真的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传统天子,那他今天可能还真就去兵部把地图要过来了事。 但朱翊钧还有一个名字叫“祝广昌”,祝广昌这几年可没少跟那些地方官打交道,现在官府的那些数据和地图他是真的不敢全信。 地方上每年都有调查统计的任务,地方官需要及时更新户籍和耕地面积,许多官员还有配合兵部勘定地形变化的职责,可以说每年的任务都十分繁重。 在与广西地方官狼狈为奸、谈笑风生的酒席上,朱翊钧不止见过一位地方官跟自己倒苦水。 “祝老弟你有所不知,一个县听起来不大,但要挨家挨户跑过去核实户籍和田地却是个真正的苦差事。 进村的山路崎岖泥泞就不说了,底下的人还总是想尽办法瞒报谎报,每年都得跟一群牛鬼蛇神斗智斗勇,傻子才真去做这种既得罪人又没什么油水的苦差事!” “那朝廷每年的户籍统计总要做的?不去实地调查题本要怎么交呢?” “好问题!本官现在就给你演示一下。” 然后那名喝得醉醺醺的地方官朝门口的随从挥挥手,当着朱翊钧的面挥笔涂涂改改, 整个县好几万人的户籍,地方官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完成了今年的“审计”工作,回去盖上官印就能直接送给户部交差。 “按着往年的改啊?名字随口胡诌几个就行了,这里填个名字、那里减个年纪大的,一年里最大的麻烦事不就糊弄过去了?” 朱翊钧可以发誓,要不是祝先在一旁死死抱着他,他当时就飞起一脚踹在那个混蛋胸口, 然后一刀划开他的胸膛,将踹断的肋骨揪出来攮进官员的侧脸、看看他的脸皮是不是真的比城墙还要厚! 他从没有这么想让一个文官死,哪怕是几年前欺负他初登大宝、很多事情还不适应,抓住自己任何一点小失误疯狂上奏弹劾,踩着朱翊钧的脸给他们自己刷“直言敢谏”的好名声的那些大臣。 朱翊钧无数次想过打这些混蛋的廷杖,作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圣天子,朱翊钧就算没亲政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一个讨厌鬼。 但规劝天子确实是他们的本分,大臣们为了尽臣子的本分做出让天子厌恶的事情,只要不是恶意损害朝廷、朱翊钧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但地方官这种行为就没有任何悬念,是纯纯的奸懒馋滑。 他就奇怪了,怎么一百多年的太平年景过去,掌握在朝廷手里的户口数相比洪武年间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还少了几千户!合着我大明百姓的生育率都跌到这种程度了? 原来地方上那些混蛋就是这么统计户籍的!这户口数能增长就有鬼了! 国之大事,最重要的就是让当权者掌握足够丰富、足够翔实的信息,这是所有政策制定和推行的基石,由这群懒鬼和白痴来当官,大明怎么能不日渐衰颓呢? 与其去看由那些官员收集来的数据,朱翊钧宁愿去石渠阁翻洪武年间绘制的地图。 洪武年间官僚系统还没有彻底腐化,当时的地图是卫所军配合官吏下乡一寸寸画出来的,可信程度比启元朝的庸官要强不少。 一百年的时间,南直隶的地理环境应该也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能了解个大概也就够了。 朱翊钧张张嘴想解释一番,但随后又觉得“我干嘛跟他解释这么多?”,干脆把话都咽了回去。 要是费瑛在这里、朱翊钧说不定还有兴趣解释一番,毕竟费瑛从小服侍他长大,他的性子已经被朱翊钧摸透,忠诚度也值得信赖。 有些类似于征倭饷的蠢事总得有人去干,忠诚的文官只要去一次名声就得臭、从此被所有正常文官排斥,用文官去干脏活的折损率太高了。 太监就很合适去做这种脏活,他们本来就没有名声、甚至连家人都没有,余生的全部意义就是无条件向皇权献媚来享受荣华富贵。 真弄出事了、朱翊钧随时可以把太监推出去砍了给百官一个交代,大家不仅不会觉得皇上残暴,还会大声称颂他“远小人”的英明之举。 但这个临时顶班的内侍,他连当炮灰和手套的资格都没有,朱翊钧懒得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只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一句。 “管好你自己。” “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内侍被这五个字说得满头大汗,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连声告饶。 他本来是想趁费瑛不在、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下,没想到第一次拍马屁就拍到马脸上了! “天威难测”这四个字说得真是太对了,看来以后想讨好皇上必须得更加小心。 第232章 差点被偷家 天子的车驾最终停在了石渠阁前,遣散了所有随从,朱翊钧只带一个太监走了进去。 六年时间过去,当时散乱腐朽的石渠阁已经被打扫地焕然一新,所有藏书都被完好地保存到了合理的位置。 朱翊钧不无感慨地慢慢抚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这里每一个书架都是他和张静初慢慢整理出来的。 他们当时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才把这个鬼地方整理干净,然后就是给典籍分类、归纳、规划整个石渠阁的具体用途。 那是段很繁琐但也很温馨的时光,朱翊钧和张静初忙累了就找个角落坐下来。 两人有的时候交流读书的心得,有时候分享自己带来的点心,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两人对着发呆都能耗掉一整个下午。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当年那个可爱的小丫头也长成大姑娘了。 “话说,静初丫头是不是有段日子没进宫了?” “回陛下,张家母女近来还是照常入宫,频率和以往一样。” 被朱翊钧敲打了一句,暂时顶替费瑛的内侍明显老实了很多,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太后一直很看重张居正、大小事务都喜欢和他商量,但太后频繁召内阁首辅出入后宫这种事好做不好听,所以代替张居正进宫的就变成了张夫人。 再加上太后的后宫生活确实很无聊,太后一个月能把张夫人叫进宫十几次,每次张夫人和太后聊天时,张静初就偷偷跑到石渠阁去找朱翊钧。 朱翊钧最近一会儿在南直隶当倭寇、一会儿在湖广当反贼,整个人忙得头昏脑涨,一时之间都没注意到张静初已经有段日子没来找他了。 “那她不来找朕?” “倒是来寻过陛下几次,但陛下当时不是在与大臣们议事、就是在慈宁宫或是参加经筵,张小姐来了好几次都被费公公挡回去了。” “那就是生气了呀” 朱翊钧不禁苦笑一声,这倒是他的疏忽,最近事情太多、把张静初这边冷落了。 “她今天来了吗?” “这倒是没有,听说刑部侍郎刘一儒最近总往张府那边跑,似乎是他的儿子今年要参加科举了、就先去首辅大人那里混个脸熟。 首辅大人今日公务繁忙、无暇招待刘大人,所以一直都是让张夫人去接待,张小姐最近没进宫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 “刘一儒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朱翊钧越咂摸这个名字越觉得不对劲,刘一儒刘一儒该死!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刘勘之! 朱翊钧脸色骤变,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一直记着这个人的名字了,他儿子不就是历史上娶了张静初的那个混蛋吗? 张静初今年十六岁,以明朝男女的平均成亲年龄,很多人十六岁那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张居正再宠爱自己的女儿,张静初也差不多已经到了订亲的年纪,刘一儒那个老东西今天不会是带着儿子去谈订亲的事宜? 好家伙,趁着朕在南直隶造反、你带着儿子准备偷朕老婆是! 想清楚了这其中关节,发现自己险些被戴绿帽子的朱翊钧当场恼羞成怒,卷卷袖子就准备直接骑马出宫赏刘一儒一顿毒打,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封建主义的铁拳!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皇帝想出一次紫禁城需要极为繁琐的流程。 提前清空街道、驱散百姓、礼乐仪仗,锦衣卫和亲军要提前占据所有制高点防止有人刺杀,礼部和一大堆部门都要提前准备好配合工作 朱翊钧出一次紫禁城够上千名大臣忙活三四天的,要是大家发现朱翊钧搞这么大排场出宫,最后只是为了揍刘一儒一顿让他退亲,太后非得把他的皮给扒了。 至于和后世影视剧里那样偷偷溜出去 或许那些能隐身、精神控制、缩地成寸的“仙帝”能够做到,反正朱翊钧是没这个本事,他是练武的、又不是修仙的。 他不能亲自出面,那样动静就闹得太大了、而且很难收场。 最好是能不动声色地传递出一个信号,让刘一儒信号后知难而退,他还不信一个刑部侍郎敢在这种地方跟皇帝过不去。 朱翊钧左思右想,最后把考量的眼神投到了一旁的内侍身上。 背黑锅的最佳人选;被费瑛拉来说明他有一定分量、但又不太重;万一出事了就说自己本意不是这样,是这个狗奴才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朱翊钧眼神闪了闪,突然露出真诚而和蔼的笑容,亲切地拍了拍那名内侍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几年了?” “回陛下,奴婢姓高名要、入宫已经五年了,之前一直在尚食局当差。” 骤然被朱翊钧问到自己的姓名,高要受宠若惊地又把腰弯了弯,一脸期待地看向朱翊钧。 “高要听起来跟贴在身上的膏药似的,罢了,你可愿为朕分忧?” “能为陛下效力,奴婢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本《诗经》,用御用的笔墨在上面写了几笔、又批给高要一张条子。 “替朕出宫跑一趟张居正的府邸,然后你如此这般” 第233章 他来了 张居正的府邸里,刘一儒正带着自己的长子刘勘之与张居正的夫人在客厅闲聊。 刘一儒这次前来张府说是带儿子拜会老友,其实就是把儿子带过来让张夫人看看,让女方确认没有奇丑无比、肢体残疾、行事乖张之类的毛病。 男女成亲前不能擅自见面,否则会被认为是严重的失礼,虽然民间早已舍弃了这一习俗,但士绅和官宦阶级显然和平民持不同看法。 因此男方只能通过女方提供的画像和旁人的评价做出判断,女方则可以在男子来府上拜见时,把自己的贴身侍女派出去观察对方,以此保证自己未来的伴侣长相不会过于惊世骇俗。 不过到了张居正和刘一儒这个层次,儿女的嫁娶问题上容貌如何早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重要的是人品要好、政治背景要干净,不会结成亲家之后突然爆出什么丑事,把双方都拖下水。 而他的父亲刘一儒官居刑部侍郎,堂堂六部的副官,虽不是大明的政治核心但也足够显贵。 此人素以刚正不阿着称,当其他大臣都在讨好权势滔天的张居正时,只有刘一儒不仅不为所动、还写信劝告张居正恪守为臣的本分。 这是个相当完美的亲家,大臣们都知道刘一儒清直耿介、不是张居正的党羽,这样就算张居正日后失势,已经嫁到刘家去的张静初也能躲过接下来的政治清算。 刘勘之看着手中的画卷两眼发亮,他本来对这门亲事很是不满。因为父亲严禁他攀附张居正的权势。 刘勘之娶了他的女儿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很可能为了避嫌延迟参加科举,万一张居正倒台自己还得受波及,这完全就是个赔本的买卖。 但看了张家小姐的画像、刘勘之瞬间就把那点不满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禁用微微发抖的右手轻抚画像上那个幽静如兰的少女。 他确实没见过张静初本人,但私下里贿赂过可能会被张府找去的画师,让她们不要用春秋笔法,而是尽可能写实地把张静初的长相画出来。 真就跟天仙一样啊京城里的传言是真的,张居正还真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 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张夫人笑而不语,若要论文才和容貌,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和自家女儿相提并论的。 哪有才子不爱佳人的呢?更何况张家的这位佳人还是货真价实的首辅嫡女。 “老爷果然没骗人,刘家这位公子不仅人长得俊俏、言行举止也很彬彬有礼呢!” 张静初的丫环在客厅角落里偷偷看了半晌,最后一脸兴奋地跑回自家小姐身边,她对这位张家未来的姑爷真是满意地不能再满意了。 刘勘之是刘一儒的长子,史料称其“少年美丰姿,有隽才”,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长得非常英俊潇洒,和张居正有的一拼。 这是个非常标准的青年俊秀,才情、出身和样貌都是上上之选,放在后世就是帝都顶尖的高富帅和官二代,想嫁给他的女人能排出去好几条街。 “他好不好看、文才如何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别吵到我看书。” 但张静初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迷茫地用手指反复摩擦书页末尾,说是在看书,她现在其实连书上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张静初很早就发现了,自己似乎从记事起情感就十分淡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父母也好、友人也罢,自己跟他们的心好像隔着层纱布,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任何一个人。 每次想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和身边的人分享,话到嘴边了又不知道怎么说、或者觉得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于是干脆不说。 她有时候很羡慕评书上那些神仙眷侣,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幸福、伴侣有多优秀,重要的是他们有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 海誓山盟、炽烈如火、为对方冲破一切阻碍,把所有精力和热血都撒在自己认为值得的东西上。 真好,她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但为什么自己现在会这么不安和失落? 因为十六岁以后那个人就一直躲着自己,现在另一个人已经上门提亲了吗? 张静初迷茫地攥紧了拳头,她知道外人都是怎么评价自己的,权臣之女、性格孤僻、不通人情 但她都不在意,人应该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放在更有价值的地方——比如读书和思考上,外界的评价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只有那个人,如果连他都这么想自己 想到这里,张静初忍不住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将自己缩成紧紧的一团,丫环还以为张静初是害怕出嫁,连忙蹲在她身旁柔声劝慰。 “没事的小姐,我看那刘公子是个很好的人、婚后一定会诚心待你,而且就算他是装出来的,不是还有老爷给咱们撑腰吗?” “或许” 张静初不自觉地咬紧嘴唇,她用的力气很大,樱唇上微微有鲜血渗出,甜而腥的苦涩味道瞬间在味蕾绽放,恰如她此时复杂的心情。 “高公公、您现在不能进去!老爷真的不在家!” 丫环还在里面安慰张静初,张府管家无奈而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似乎想阻止什么人强行闯入张府、又不敢直接把那人拦住。 “咱家知道他不在,闪开!误了咱家身上的皇命你担待地起吗!” 高要尖锐高亢的声音瞬间响彻整座张府,原本相谈甚欢的张夫人和刘一儒立刻停止交谈起身相迎,心中暗暗琢磨着这件怪事。 身负皇命的太监这倒真是件稀奇事。 要找张居正你应该去文渊阁啊?那个工作狂把床都搬过去了,住在文渊阁里的时间比在张府住的时间都长。 公公……内侍……他来了? 张静初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她几乎瞬间从地上跃起,朝着会客的前厅小跑过去。 “小姐!小姐!你现在不能去前厅的!” 丫环慌忙提起裙摆去追她,但平时稳重静雅的张静初跟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地朝前厅快步跑去,头上长长的步摇尾端甩在脸上,把她娇嫩的侧脸打出道浅浅的红印也浑然不顾。 透过大堂屏风后特设的暗格,张静初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小太监大步踏进客厅。 青色长袍来的这人在太监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那太监却分外嚣张地冲刑部侍郎刘一儒扬了扬下巴。 “呦,没想到侍郎刘大人也在这里啊?皇上命咱家来送点东西,您这是?” 第234章 把话说清楚 “访友而已,君子之交淡如水。” 刘一儒有些难堪地把脸侧了过去,他不怕这些太监,但也不想平白无故地得罪皇帝的身边人。 而且这件事自己确实不占理,带着儿子到炽手可热的权臣家里提亲,这种事怎么看都跟攀附权贵没什么区别,真掰扯起来、自己未必说得过这个太监。 “那刘大人自便?咱家替皇上送点东西来就走,麻烦张夫人把静初小姐唤出来。” “皇上怎么知道张家小姐的闺名?” 刘一儒惊愕地一挑眉毛,这个名字他还是在一盏茶的工夫之前、确认了双方定亲意愿之后才知道的,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尽快重振礼法,让帝国摆脱草原文明的影响、尽快回归儒家文化的怀抱,大儒和统治者们开始变本加厉地强调礼法对人性的约束。 就像秦始皇把“朕”这个原本普通的词汇占为己有,大儒们需要所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反反复复地意识到这样一件事:时代变了。 男女大防就是被格外强调的一点,民间的风气虽然逐渐回归开放朴素,但官绅阶层仍旧维持着从洪武朝延续到现在的保守风气。 像张静初这种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除了父兄之外的男人连她的名字都很难知晓,皇上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还特意差内侍送东西过来? “你是在质问咱家,还是在质疑圣上?” 高要一点回答的意思都没有、直接阴阳怪气地顶了回去。 朱翊钧把差事吩咐给他时提到了刘一儒,看那神情和语气、陛下对这个老东西是颇有不满,那自己也不能对他太客气了。 刘一儒自然是不敢质疑皇帝的,他只能用问询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张夫人。 “兴许是她经常随我进宫拜见太后,太后无意间和皇上提起过。” 张夫人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早就乱了起来,她似乎知道每次自己和太后交谈时,自家女儿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冷汗慢慢从张夫人的额头上渗出来,燕京近几个月的传言她也有所耳闻,现在和皇室产生更深的纠葛绝非明智之举。 虽然高要出现在这里的含义已经十分明显,但张夫人还是竭力试图把这个话题遮掩过去。 “小女身体不适、不方便出来见外客,不如由我把东西转赠给她?” “也好。” 高要笑眯眯地从怀里取出那本朱翊钧交给他的典籍,话虽是对着张夫人说,但眼睛却总是往刘一儒那边瞟。 “陛下说这本古籍当时损坏严重,多亏令千金在身边查遗补漏、二位忙活了很久才将书中的缺漏补全,让先贤的智慧得以保存下来。 现在陛下已经着人将此书拓印保留,至于原本、就留给令千金做个纪念。” 很好,这下彻底说不清了。 高要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张夫人也只能苦笑一声、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认命般地冲躲在客厅屏风后面的张静初喊了一声。 “既然陛下如此厚爱于你,女儿呀,你就自己出来看看这本。” 张静初犹豫片刻,整理一番身上的衣衫、缓缓走出来朝高要欠身一礼。 “见过高公公。” 一个身材欣长、体态优美的少女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甜美清冷的声音铜磬般敲响了在座所有男性的心。 他们下意识地将目光和全部注意力投向声音的来源,一个欣长而优美的身影缓步踏出,举手投足之间纤巧、轻盈,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优雅。 尽管她的举止相当得体而优雅,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张臻于完美的脸上, 张静初平淡而冷漠的眼睛里没有半丝烟火气,从小到大,她不知被多少陌生人这样行过注目礼。 有些人的目光是单纯地欣赏,而有些人——比如现在她面前的刘勘之,那眼神就很令人作呕了。 刘勘之不禁用火热而贪婪的眼神上下舔舐着张静初的身影,那个画师果然没有骗自己! 刘勘之也算是燕京一流的年轻俊秀,他平时没少和狐朋狗友们去青楼和戏院“欣赏艺术”,也借着长辈间的来往认识了不少大家闺秀。 别说是普通的千金小姐,万人追捧的花魁、名角儿、小家碧玉的良家女子,就连西洋和西域那边的大洋马刘勘之也不是没见识过,想让刘勘之大开眼界可不是一般地难。 但他今天还是被狠狠震撼了一把,有这样一位美人在面前,他之前那些引以为傲的“阅美”经历都变得可笑而索然无味起来。 高要默默在心底咂了咂舌头,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一向谨慎小心、冷静克制的陛下会在这件事上大动肝火,甚至不惜动用身边的内侍来警告刘一儒。 闹了半天、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不过倒也正常,陛下要是对这样的绝色都不动心,那陛下的性取向就很值得讨论一番了。 朱翊钧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十分微妙,他手中的权力虽然仍旧少得可怜,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却越来越高。 张居正和太后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反对派将拉张居正下马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勋贵和宦官们想尽办法讨他欢心,试图通过依附皇权再度回到政治舞台的中央。 渐渐地,所有人都无法无视朱翊钧这头房间里的大象了,长大成人的天子成了朝中各派新一轮党争的角力点。 但朱翊钧仍旧是那副垂拱而治的“圣君”模样,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拒绝成为任何一方发难的由头。 他只躲在张居正身后,通过张居正来影响朝政、调整大明的走向,小心翼翼地收集自己的党羽和亲信,等待着一鸣惊人的那天到来。 心中思绪繁杂,高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句莫名的感慨直接脱口而出。 “令千金还真是有一张足以让任何男人神魂颠倒的容颜啊,难怪就连陛下都经常念叨她。” “他我是说陛下,陛下经常在私下提起我吗?” 第235章 口嗨引起的连锁反应 关于朱翊钧的话题成功引起了张静初的兴趣,出乎高要的意料,刚才还看上去高冷漠然、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张静初突然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 高要带着皇命出现在张府的那一刻,张家和刘家之间的联姻就已经没有任何成立的可能。 张静初太了解自家父亲了,张居正有着所有聪明人的通病——多疑。 在他彻底搞清楚皇上派内侍来张府的前因后果之前,张居正绝不会再考虑张静初的婚嫁问题。 而且就算刘勘之真的鬼迷心窍、硬要把婚约继续谈下去,刘一儒绝对第一个冲出来打死这个不孝子,刘一儒还没有与天子作对的胆量。 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张静初的心中终于轻松了许多,便顺势关心起了那个人对自己的看法。 “嗯?这陛下自然是常常提起张小姐的。” “那陛下都说些什么?” 高要被这个过于耿直的问法问得当场语塞,张口结舌地“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什么,我现在说自己刚刚只是口嗨还来得及吗? 先不说高要被费瑛从尚膳监提拔起来只有一个月,在这之前连朱翊钧的面都没见过。 而且朱翊钧为了方便自己跟雨聊天,平时所有内侍都是被赶到殿门外候着、听到铜磬声才敢进去服侍的,高要又怎么知道皇上平时都说什么?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是不继续把这个谎给圆下去,那不就暴露了自己刚刚是吹牛吗?以皇帝的名义吹牛、这罪名可是很重的。 眼看面前四人的目光逐渐由期待变成怀疑,高要只能硬着头皮把谎给圆了下去。 “陛下陛下经常念叨张小姐都好久没进宫了,见到华丽的饰品,总问咱家要是戴在张小姐头上会不会很好看。” “只有这些?” 张静初不满地皱皱眉头,张夫人则在一旁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这是生了个什么女儿呀,未免迟钝过头了!皇上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但高要一是担心自己吹的牛被揭穿,二来也不愿意在美女面前丢脸,惊慌失措之下信口扯了个更大的谎。 “自然还有!陛下常说啊,张小姐每次进宫出宫都要在午门被盘查实在太麻烦了,不如在乾清宫附近就近给她找个宫殿” 张夫人和刘家父子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们原先以为朱翊钧只是有些喜欢张静初,没想到他还真认真考虑上了。 乾清宫附近的宫殿无非就那几个:坤宁宫、东六宫、西六宫,全都是妃子的居所! 话说到一半、高要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口嗨什么,不禁一脸惊恐地住了口,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反而坚定了听者内心的猜想:皇上真有让张静初参与下次选妃的意思! 刘勘之的面容直接因嫉妒而扭曲,他本来马上就要白捡一个天仙般的妻子,结果皇上突然在这里面横插一脚,一肚子不满的刘勘之不禁恨声低语。 “居然对朝廷命官尚未婚配的女儿出手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也算有德之人吗?” “说话注意点!你想当众讪谤君父吗?” “我说的有错吗?居然还派内侍过来” 兴许是被女色迷了心窍,虽然在抱怨的第一时间就被高要大声呵斥,但刘勘之不仅没怂,还梗着脖子大声喊了回去,一副要和高要大吵一架的架势。 “住口!” 刘一儒暴喝一声、直接一耳光打在刘勘之脸上,把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冒犯之词全都抽了回去。 回过神来的刘一儒被吓得满头冷汗,当着太监的面说皇帝没有德行,你这不仅是自己活够了,还想把自己全家老小都给牵连上啊! 虽然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倒霉儿子掐死,但刘一儒还是强行按下心里杀人的冲动,对张夫人和高要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老夫教子无方、让诸位见笑了,还是下次有机会再来张府拜会。” 刘一儒拽着挨了耳光的刘勘之就要离开,两人都快踏出房门了,高要突然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又补了一句。 “怎么,刘大人还要再来一次?” “老夫自己来访友罢了,和他们小辈间的事情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刘大人慢走。” 得到刘一儒清晰而明确的承诺,高要这才满意地放他离开。 这样一来,皇上交待给他的差事总算是办成了,自己能回去交差了。 出了张居正的府邸,刘一儒被冷风一吹、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 把差点酿成大祸的倒霉儿子塞进马车里赶走,刘一儒在贴身随从的陪伴下缓缓在街道上踱步。 他刚刚也被高要和自家儿子一套操作给整蒙了,现在仔细想起来,这件事可以说是到处透露着诡异。 皇上这些年的表现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就算做不了名留青史的一代明君,起码也能做可圈可点的守成之主。 这也就是说:陛下的政治素养是过关的,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对朝堂产生什么影响,但他仍旧派内侍过来警告了自己,为了一个女人? 太不正常了,除非联想到燕京最近坊间的传言,刘一儒不禁瞳孔猛缩,他突然有了些很大胆的联想,一些需要尽快和别人分享的大胆想法。 抬头见车马还没走远,刘一儒快步赶上去、一把将还在忿忿不平的刘勘之拽了下来,吩咐赶车的车夫立刻出发。 “让他自己走回府里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反省!赶紧去张府,记得低调点从侧门进去、不要让太多人看到。” 车夫抬头看看面前硕大的牌匾、不解地扭头盯着刘一儒看,老爷今天不会是被少爷气糊涂了?他们不刚从张府里走出来吗? “可老爷,我们现在不就在张府吗?” 刘一儒恨铁不成钢地从车厢里踹了车夫一脚,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连你都跑来气我! “这次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内阁辅臣张四维的府邸!” 第236章 口嗨引起的连锁反应(二) “所以刘大人是说,你带着儿子去张府提亲时‘恰巧’碰到了皇上身边的内侍,对方显然是在驱赶你离开,言谈中透露出了陛下可能会纳张居正的女儿为妃?” “大概就是这样了。” 张四维府邸的密室里,刘一儒低头摆弄着桌案上的灯芯,试图让它不要再动不动熄灭。 张四维坐在他的对面仔细分析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基本认同刘一儒的判断: 作为从小对政治耳濡目染、由张居正悉心教导的天子,朱翊钧不可能意识不到这样做的后果,他这样做一定是为了向外界传递出一个信号。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大的要来了!” “大的?” 刘一儒本来正低头摆弄灯芯,张四维如此笃定的语气让他吓了一跳,险些被跳动的烛焰烧到手。 “刘大人还记得不久前那场宴会吗?” 大约一个月之前,宫里为了庆祝太后的寿诞在宫中举行宴会,很多朝廷要员都被邀请出席。 宴会上的气氛十分和谐融洽,虽然大臣们的关系并不一定真有那么融洽,但没人想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失了风度,大家都沉浸在了 趁席上众人宴饮正酣,朱翊钧借着酒意朝坐在下首的张居正遥遥举杯。 “不知不觉之间、张先生都已经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啊,家中双亲身体都还康健吗?” 很多本有些目眩神迷的大臣一下就清醒了,他们的大脑瞬间开始疯狂运算:张居正五十多岁了、皇上问他父母身体还好吗 张居正要回去守孝了!!!!! 党争、京察、死爹妈堪称每个大明官员躲不过去的三大劫, 如果你运气够好、底子够干净、站队也没什么问题,前两道劫难说不定还能躲过去,但这最后一劫就是所有大臣挥之不去的梦魇了。 如果你真的穿越到大明、并且有幸科举得中有了做官的资格,而且官运居然意外地不错。 那你最好祈祷自己的父母早点去世或者长命百岁,要么在你官运亨通之前把守孝期给服完,要么就只能祈祷父母的寿命比你自己都长。 因为如果父母去世,官员就必须放下一切职务回老家守三年的孝,要是你的运气够背,三年的守孝期说不定会连着来两次,那就是要远离大明的政治中心整整六年。 朝廷不可能把原来的职位空着等你六年?等你守完孝回来,官没了、小弟去依附别的大佬了、上面的大佬已经开始培养另一个年轻人,换成谁谁心态不崩? 看来陛下是觉得自己年轻力壮、羽翼丰满,准备踢开张居正自己亲政啊。 用张居正的父母做由头真是个好主意,他们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出席的很多反对派官员悔之莫及地用力猛拍大腿。 你张居正再权势滔天、太后再支持你,爹妈死了你总得回去守孝?皇上这招高明啊! 面对这个给自己留足了尊重和颜面的试探,张居正的反应也很识时务。 “臣替父母谢过陛下挂怀,二老身体都还康健、只是年纪有些大了,确实需要子女在床前服侍。 目前朝中还有些事情没有了解,不出意外的话,一年之内就能找到足以替代臣的贤才。”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场所有人的脑袋“嗡嗡”响了起来, 如果张居正此言不虚,那启元朝六年以来的后宫——内阁——司礼监政治体系将被彻底打破,一个崭新的时代马上就要到了。 但坐在朱翊钧身旁的太后显然有不同的看法,太后不满地用手中杯盏轻叩桌案。 “皇上今年才十六岁,在治国这方面还有很多要向张先生学习的呢,现在朝里大大小小哪件事离得开张先生?依哀家看,张先生起码得辅佐皇上到三十岁。” 太后此言一出,底下所有大臣和内侍瞬间就炸开了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原本喧闹欢庆的宴会一下就冷清了下来。 内侍和宫女们短暂的错愕后、又低下头在宴会中来回穿梭,装作自己是什么都没听到的聋哑人。 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当出头鸟,大臣们成群地聚在一起疯狂使眼色和打手势相互交流, 三十岁皇上今年可才十六岁啊,太后这是要让皇上垂拱而治二十年,当整整二十年的乖儿子和傀儡皇帝! 朱翊钧的脸色当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但凡参与宴会的大臣双眼还能视物,他就肯定能看到朱翊钧身上几乎逸散而出的怨恨和不满。 张居正如坐针毡、欲言又止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敢当众驳太后的面子,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试图敷衍过去。 见张居正都没有反驳,朱翊钧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就垮了下来、几乎把自己缩进椅子里。 接下来的宴会里无论谁向他敬酒示意,朱翊钧都只淡淡地应一声、然后继续低头喝闷酒, 宴会很快就不欢而散,大臣们对“天子不满张居正”的传闻更加深信不疑,反对张居正的暗流逐渐在台面下涌动。 “让张家小姐入宫为妃,这既是对张居正的安抚、也是动手的一个信号。 皇上和太后唤他先生,他的女儿入宫为妃、第二个儿子被皇上钦点为状元,皇室对张居正可谓是恩宠有加,他作为人臣的荣宠已经达到了极限。” 如果张居正在坦然接受了这种恩宠的情况下,仍旧在皇上试图剥夺他权柄时剧烈反抗,那天下人都会把他视作忘恩负义、利欲熏心的小人。 后半段话张四维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刘一儒仍旧听出了这其中的弦外之音,他捏灯芯的手不禁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就是大明最高层之间的争斗吗?明明不见丝毫纷争和鲜血,刀子却已经悄然伸到了对方脖子上,只等合适的时机便一击毙命! “你我的名望和资历都不足以服众,申时行又是个出了名的中立派、从不参与党派斗争,想把对现状不满的大臣串联起来,恐怕就只能把那位请出来了。” “那位那样的话,太后那边可就很难过关了。” “与外臣和内侍勾结把持朝政,视天子和法度为无物,太后也别想全身而退!” 张四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张居正要滚,冯保和太后也不能放过! 剥夺张居正的权力、把他打成令人唾弃的小人发配边疆;冯保那个狗奴才直接打死;太后必须收回自己在朝中所有势力,回到后宫安心吃斋念佛,如此他们才算大获全胜。 刘一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哆哆嗦嗦地去捏蜡烛的灯芯,急促的呼吸吹得烛焰左摇右摆,在墙上映出张四维冷笑着的狰狞侧脸。 张居正啊张居正,枉你聪明一世,位极人臣之后居然犯了改革强国的糊涂。 没人可以改变这昏暗的世道,就算是你张居正也不行! 在朱翊钧看不到的地方,以一个太监一时的口嗨作为导火线,启元朝第一次大规模党争在暗地里悄然拉开了帷幕。 第237章 当面牛头人 南直隶应天府,信奈坐在城墙上的凹口上望着远处发呆,两条腿百无聊赖地上下晃荡,鹅黄色的裙摆飘扬起来、不时露出她纤细的脚踝。 朱翊钧站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背,一手虚环在信奈腰上,生怕这孩子不小心掉下去。 信奈这丫头进入青春期之后有点不对劲啊,天天爬高爬低、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感慨人生,朱翊钧现在是一步都不敢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信奈突然哀怨地感叹了一句。 “什么时候才能回织田家啊” 原本说好了就是来明国签个协议,从望海那儿走私点军火就走,要是知道时间这么久她肯定不会来的。 田中庄司这个小号之所以还待在南直隶冒充祝广昌,为的就是保卫朱翊钧在望海卫的资产。 望海卫那边的武装力量并不多,一旦朱翊钧用“祝广昌”的身份造反,望海卫很可能会被广西布政司派兵围剿拔除,单凭祝先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望海卫在朱翊钧接下来的谋划中还有不小的作用,为了保证这个大后方的安全, 朱翊钧不仅得把田中庄司这个小号暂时留在这儿,祝广昌那个小号也不能用自己原本的名号了,得去个别的名号才行。 不过也快了,等南直隶彻底乱起来、另一个自己带兵流窜到湖广, 他就找个机会在公共场所露次脸,倒是就能随便找个借口离开南直隶、带着信奈回织田家。 “快了快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朱翊钧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揉信奈的小脑袋以示安慰。 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看上去就像普通农民的忍者悄无声息地跑了上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信奈在外人面前不会表现得与朱翊钧过于亲昵,但两人私下里怎样忍者们都见惯了,来汇报状况的忍者倒也没有大惊小怪,直接单膝跪下。 “公主殿下,九鬼嘉隆到了。” “就让他到这儿来找我,庄司事先安排过,明军不会来这个角落巡逻。” 信奈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被自己信任的人摸头其实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很温暖、很舒服,像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拨动,叫人忍不住放松和欢笑出来。 “九鬼嘉隆说自己曾带兵劫掠南直隶,明国不少官员和将领都认得他的脸,在应天府这种大都市实在不方便抛头露面,还请公主殿下去城南的客栈找他。” “知道了知道了,真麻烦” 信奈不爽地“啧”一声,转身猫一样灵巧地从城墙上跳下来,边朝城南的客栈走边和朱翊钧闲聊。 “话说你把九鬼叫来干嘛?人家刚回日本就被你拽回来了。” “接下来还有点事需要他配合,而且我跟你打赌,他现在一定很想见到我。” 朱翊钧玩味地摸摸下巴,现在离他限定的截止日期还有整整十几天,看样子,九鬼嘉隆是刚接到命令、还没休息过来就马不停蹄地朝南直隶赶,有这么恨他吗? 不过想想也是,对方也是个能在日本史上留下姓名的狠人,被自己那样摆了一道、恐怕现在已经气到发狂了,说不定还在客栈里设了伏兵什么的。 “你又在当谜语人了。” 信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庄司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喜欢藏半截,话说明国厉害的谋士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 “那位金发的姑娘请留步!” 朱翊钧和信奈刚走到街上没多久,一道年轻男子兴奋的呐喊声忽地从远处传来。两人扭头一看,一个身穿青衣、少爷模样的男子正兴冲冲地朝他们跑过来。 盯着领头那公子的脸看了半晌,朱翊钧忍不住皱皱眉头。 “好眼熟的讨厌鬼” 朱翊钧前段时间见信奈对繁华的应天府很感兴趣,就趁空闲的时候经常带她四处逛逛。 信奈柔顺闪耀的金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两人走在街上的回头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再加上她颇具异域风情的绝美容颜,两人逛街的那段日子里没少遇到麻烦。 虽然朱翊钧已经尽可能让两人身后的亲兵狰狞可怖、五大三粗了,但这里可是应天府,大明仅此于燕京的繁华都市,一砖头下去能砸到七八个四品官。 总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上来搭讪,这种骚扰行为最巅峰的时候,两人去街对面买个午饭都要打发掉三波骚扰者。 信奈被骚扰地烦不胜烦,现在每天躲在客栈里让朱翊钧把儒家经典翻译给她听,闷得发慌了才到城墙上透透气,没想到这都能被逮住。 对面正跑过来的青衣公子之前就来过一次,不过他那次是被人裹挟的,算不上主犯。 再加上朱翊钧对他斯斯文文的形象很有好感,就直接把这家伙赶走了事,没想到对方还敢纠缠。 青衣公子不仅自己边跑边喊,他身后十几个随从也大呼小叫地朝这边狂奔过来, 整条街的注意力都成功被他吸引到了朱翊钧和信奈身上,越来越多百姓聚集过来指指点点,整条街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朱翊钧环视一番四周,很好,光是让亲兵开路都要浪费不少时间。 既然这个时间已经被浪费了,那还不如再多花点时间好好教训这个罪魁祸首一顿。 青衣公子急匆匆地跑到两人面前站定,还没把气喘匀就露出一个儒雅和善的笑容。 “自我介绍一下,小生是应天府兵部侍郎周法真的长子周同礼,这厢有礼了。” 周同礼此言一出,信奈不由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她对明国的官职有一些了解,兵部侍郎应该是个不小的官职来着,据说能统领天下兵马? 朱翊钧脸上讥讽的神色却越发浓重,众所周知,应天府的六部是出了名的养老圣地, 这里的户部和吏部或许因为协管南直隶还有些事做,但兵部就是真正聋子的耳朵——纯摆设。 你爹都混到这份上了还要拿出来炫耀,看来你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也就骗骗信奈这种对明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好使。 第238章 泼得一手脏水 “听说小姐很喜欢汉家文化,小生不才、去年正好考中了举人,或许能帮到小姐?” 见信奈被自己“兵部侍郎之子”的身份给唬住了,周同礼顿时大喜过望,乘胜追击邀请信奈去茶楼里坐下来聊会天。 如果面前是个大明的千金小姐,周同礼说不定就会含蓄许多,成功给对方留下印象就会很礼貌地直接离开。 但这耀眼的金发、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容颜,对面肯定不是汉人,大概率是海外来的洋人。 周同礼平时酷爱听故事,他曾经去拜访过那些远洋航行的水手,听他们讲过很多西洋的故事。 水手嘛,见多识广的同时也免不了喜欢吹牛,在那些水手的描述里,西洋的金发女郎可是一个比一个开放,周同礼听得那叫一个心向往之。 他甚至还考察了十几位水手勾搭大洋马的经验,以考科举的精神把这些经验总结成小册子,一直等着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 但可惜的是,周同礼第一次将理论付诸实践就遇上了信奈,这个日本大名的问题少主。 “抱歉,我的汉语还没好到可以和你闲聊的程度。” 虽然对方的身份有点意思,但信奈是日本大名的少主、这些东西跟她有什么关系? 信奈用自己略显生硬的汉语冷冰冰地拒绝了对方,扭头就想让亲兵开路离开。 “别急呀,不喜欢汉家文化我们还能聊点别的” 见信奈扭头就走,周同礼当时就傻眼了,这跟他总结出的那套理论有点不一样啊?你这个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气急败坏的周同礼伸手要去捉信奈的肩膀,就在信奈眼中凶光一闪、准备砍断那只伸向自己的魔爪时,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捉住了周同礼。 “她说不愿意跟你聊天。” 朱翊钧儒雅地朝周同礼笑了笑,顺带着把周同礼的小臂沿反方向又转了转,逼周同礼卑躬屈膝地面对自己。 周同礼被他一只手捏得龇牙咧嘴,对方的大手铁钳一样死死地捏着他的小臂,捏得他骨头生疼。 而且朱翊钧下手还十分阴险,这记擒拿直接扭到了周同礼的关节和穴位,但凡现在的姿势多保持一会儿,周同礼就得疼得恨不能把胳膊砍下来。 周同礼身后那十几个随从骂骂咧咧地就要冲上来推搡,都不用朱翊钧示意,一旁跃跃欲试的黑甲亲兵们就径直迎了上去。 几十个甲胄精良、人高马大、还满脸杀气的壮汉瞪着自己,随从们叫骂的声音一下就小了下去, 亲兵们一个动手的都没有,十几名亲兵径直走上前去,冷笑着用胸膛把随从们顶了个人仰马翻。 朱翊钧的擒拿慢慢发挥了功效,周同礼只觉得自己右肩有如被针扎火烧一般痛入心扉, 他眼泪鼻涕哗哗往下流,忍着剧痛结结巴巴地出言威胁。 “我爹我爹可是兵部侍郎!” “除非你爹现在能天降神兵、直接派黄巾力士把我拿下,不然他就是燕京的兵部侍郎也不好使。” “你这个混蛋” 见自己的把戏被朱翊钧一语道破,身后的随从又实在指望不上,周同礼一咬牙一跺脚、直接满脸惊恐地大声呼救。 “救命啊!倭寇当众打汉人了!还有没有天理啊!” 作为南直隶最繁华的城市,整个南直隶乃至周边几个布政司的商旅都很喜欢到应天府来行商。 南直隶周边的百姓更是要定期抱团入城,在这里采购必备的生活物资、把今年的守成换成足以缴纳赋税的白银。 因此应天府每天的人流量出奇地大,而且绝大部分人都跟祸乱南直隶上百年的倭寇有血海深仇。 领兵的将军和二代起了冲突,百姓们本来乐呵呵地站在旁边看热闹,周同礼一个“通倭”的帽子扣上来,原本事不关己的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从元朝末年开始,日本就一直坚持不懈地向东南沿海地区输出自己的土特产——倭寇。 嘉靖二年,两拨敌对的日本大名使团更是为了争抢朝贡的资格,双方直接在宁波街头开片。 打红眼的日本武士还顺手砍死砍伤大明百姓无数,连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等明朝官兵都在后续的战斗中不幸战死。 如果说日本幕府之前还可以辩解:倭寇是盗匪和贼寇、和幕府无关,我们日本高层可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那宁波争贡事件就是无可辩驳的极恶劣事件,大内家和细川家的武士当街杀人、袭杀官兵,这是对皇明和天子严重的挑衅! 原本逐渐松弛的海禁政策在宁波争贡之后猛然收紧,朝廷不久后宣布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仅留广东市舶司一处。 所有朝贡的使团和洋人都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只能在规定的地点参与官府组织的贸易,地方官府必须严防蛮夷影响沿海百姓的正常生活。 身为罪魁祸首的日本被彻底取消朝贡资格,在近代外交体系逐渐成形的十六世纪,东亚地区遵守着与全世界都截然不同的体系——朝贡。 对东亚和南洋的藩属国来说,贸易就是朝贡、朝贡就是贸易,想跟大明做生意,就必须接受大明的册封,被取消朝贡资格约等于后世的贸易禁运,朝鲜、琉球等大明孝子也会跟着对日本实施禁运。 而此时的日本已经与大明互通有无上百年,对大明的丝绸、药材、棉布等物资依赖严重,而他们自己几乎没有大规模生产这些商品的能力。 正常的贸易来往被彻底断绝,日本大名们便变本加厉地朝东南沿海输出倭寇,甚至有不少大名直接自己组织船队,军人下场劫掠。 沿海的破产渔民和无良士绅也趁势而起,混在倭寇之中兴风作浪、祸乱一方,顶着倭寇的名头行倒卖人口、走私劫掠等恶事。 南直隶的百姓提到日本人就恨得牙痒痒,周同礼“嗷”一嗓子喊完,隔壁几条街的百姓乃至巡逻的卫兵都被引了过来,不少人连家伙都抄上了。 第239章 暴君预备役 见周围的人群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黑甲亲兵熟练地以朱翊钧为中心围成一圈,用刀鞘和推搡来驱赶聚集过来的民众。 “后退!后退!撞到我的刀上算你们自己倒霉!” “我们是捕倭队的,别听那个白痴胡言乱语!” “命是自己的,看个热闹别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作为明军序列中的一员,黑甲亲兵们对如何有效镇压百姓有着丰富的经验, “捕倭队”的名号和雄壮的亲兵们威慑住了围过来的百姓,众人互相看了看便自觉地退了回去。 不过周同礼喊这一嗓子本就只是想把巡逻的明军喊来,见巡街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看到希望的周同礼立刻欣喜若狂地朝他们大声呼喊。 “我是周同礼、兵部侍郎周法真的儿子!这里有人里通倭寇袭击举子啊,你们快把他拿下!” 巡逻的队长心里大喊晦气,他看到这些亲兵就想扭头走人,但周同礼喊都喊出来了、他又不能冒着被判渎职的风险装作没听见。 “亲兵的数量和精锐程度与将领的权势息息相关”,这是个所有明军都心知肚明的常识。 这些亲兵壮得跟头牛一样,身上的甲胄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看就是真能扛弓箭攒射、甚至鸟铳狙击的硬货。 光看这几十个精锐的亲兵,正在闹事的将领品级就不会低于千户、还得是边军或者京营老爷,这是他们南京守军能管的大爷吗? 黑甲亲兵们倒也不拦这些卫兵、纷纷侧开身体让出一条道路,卫兵长官硬着头皮在亲兵们的注视下走过去,两边刀锋一样锐利的杀意刺得他后脑生疼。 等他成功走到朱翊钧面前,卫兵长官的腿软得厉害、几乎忍不住瘫坐下去,他尽力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细微的声音。 “那个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叫祝广昌,给朝廷的贺表是钱布政使亲自帮我写的,这儿不关你们的事。” 周同礼的举动成功恶心到了朱翊钧,他现在一门心思地要打击报复回去,报上自己的名号便挥挥手打发卫兵长官走人。 卫兵长官听到这话面色一苦,兵部侍郎的儿子已经足够不好惹了,这位就更是重量级,全应天府谁不知道祝广昌是跟钱以牧混的? 钱大人正为南直隶今年的动乱愁眉苦脸呢,祝广昌那场奇迹般的大胜直接把死局盘活了,给了钱大人发动各种关系和朝廷掰扯的余地。 钱大人现在看祝广昌比看亲爹都亲,要人给人、要物资给物资,一心把他捧成天下名将,现在跟他作对可没好果子吃。 “不如还是先把人放了,有事好商量” 卫兵长官还想再做和事佬,一名高大的亲兵从背后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有力的大手捏得他肩窝生疼。 “走?” 见朱翊钧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卫兵长官也只能暗叹一声、老老实实地转身离开。 应天府这鬼地方的卫兵真是当不得,每天都有神仙在城里打架,回去就动用关系赶紧走人,免得兵部侍郎恼羞成怒把自己给拖下水。 “你好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 目睹了这一切的信奈好奇地拉拉朱翊钧的衣角,周同礼好歹也是应天府的地头蛇,再加上南直隶百姓对倭寇深入骨髓的厌恶,在这里动手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是出于这个考虑,信奈之前才没有直接让忍者和亲兵动手赶人,没想到庄司两三句话就把可能招来的麻烦都解决了。 庄司似乎很擅长运用人心和自己的权势,而且对明国的百姓和官场有一定了解。 这家伙果然没在来历上跟自己说实话,一个御医怎么可能有这种见识。 “故意长这么漂亮给我惹麻烦是?回去就给你买块黑布遮上嗷。” 朱翊钧没好气地随手捏了捏信奈的脸蛋,信奈罕见地没有一把打掉他的咸猪手,反而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他们,而且庄司今天的表现异常帅气、很符合自己对他的期望,就稍微让他嚣张一次好了。 看着地上那个龇牙咧嘴的周同礼,朱翊钧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继续动手的话,这可是应天府的街头,在闹市动手的话影响是不是太坏了? 但要是就这么放走周同礼他又不甘心,就在他犹疑不定的时候,信奈突然从后面踢了他小腿一脚。 “就这么放过他?” 朱翊钧一脸怪异地扭过头,信奈用小恶魔般甜美的笑容朝他笑了笑,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不是,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劝我就此收手、或者在旁边发呆吗?” “本殿下可是织田信奈啊,快点,你不动手我就自己来了。” 信奈猛地一脚踹在周同礼左腿膝盖内侧,周同礼吃痛之下猛地跪了下去,被朱翊钧擒住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变形,疼得他缩在地上直抽抽。 朱翊钧这才想起来,信奈的原型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第六天魔王”来着,那个能把自己妹夫的脑袋砍下来学着蒙古人的样子在头骨上镀一层金箔做成酒杯,还拿来款待家臣的狠人。 而且信奈是织田家的少主,可以因为平民挡在自己面前就拔刀砍人的那种老日本贵族武士,能轻易放过周同礼就见鬼了。 因为相处太久,所以把对方当成一个问题少女却忽略了她暴君的属性啊 想通了这一点的朱翊钧不禁哑然失笑,他是让江南士绅闻而变色的“血鲳”,信奈是未来的日本第六天魔王,这么一想两人的性格还蛮搭的。 既然信奈都开口了,朱翊钧伸手招来一个高壮的亲兵,这个人原先在邓元飞身边听用,朱翊钧见他勇武果敢才挖到了自己身边。 “看到这条街了吗?” 亲兵顺着朱翊钧指的方向看过去,应天的街道异常平整而宽阔,但毕竟上百年都没有大修,许多地方仍旧出现了不少小的凹陷。 要是有哪个倒霉鬼的脸擦到这些凹陷处,恐怕会出很多血的?会破相也说不定来着。 第240章 边界问题 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亲兵们,朱翊钧和信奈继续前去九鬼嘉隆居住的客栈。 “奸贼受诛!” 朱翊钧刚推开房门,一道黑影便倏地从房间里高高跃起、朝他猛扑过来。 见朱翊钧还傻愣在原地发呆,信奈一记鞭腿猛抽在飞扑而来的黑影大腿根部。 黑影惨叫一声、毫无抵挡之力地被踢飞出去,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砸到身后的人群里。 房间里剩下几名持刀武士慌忙接住黑影,他们被信奈石破天惊的一脚吓得够呛,七八个大男人在信奈平静的注视下缓缓退却,竟然没一个人敢按着计划冲上来。 刚刚扑过来的黑影原来正是九鬼嘉隆,信奈那记鞭腿正好抽在他右边的大腿上,坚固的甲片都被那一下踢得扭曲变形。 朱翊钧不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运气不错,挨了信奈全力一击还能把腿保住,看来披甲确实很有必要。 两人身后的亲兵第一时间撞开了房门四周的海贼,齐刷刷的抽刀声回荡在房间里, “九鬼家的,你想以下犯上吗?” “我对织田家的忠诚不会改变,但唯独这个恶贼我一定要铲除!” 虽然面部神情因为腿部的疼痛而扭曲,但九鬼嘉隆还是面目狰狞地死死瞪着朱翊钧,他几乎是嘶吼着对朱翊钧破口大骂。 “两千五百人撤退,这个混蛋在船上只准备了足够一千五百人份额的淡水!其他水里都被下了泻药、喝完就拉!” 熊野源内在刘家庄的海滩上惨死后,九鬼嘉隆长了个心眼, 他派人仔仔细细地搜查了自己的船上有没有火油和炸药,并趁此机会收拢了一部分海滩上的溃兵,这才心满意足地带兵离去。 船舱里的淡水用木桶储存,上面三分之二的淡水可以正常饮用,而下面三分之一的淡水则被不同程度地下了强力泻药。 这个时期的船上生活条件本就十分恶劣,船员们喝发黄发臭、飘满绿色植物的水都很正常,腹泻情况刚刚开始时几乎没人在意。 但事情逐渐不对劲起来,腹泻情况越来越严重,后来只要喝上一口船舱里的淡水就会拉到虚脱。 好汉架不住三泼稀,大量水分在这个过程中流失,缺水的问题日益严重,九鬼嘉隆只能把获得补给的希望寄托在过路的商船上。 海洋是一个极为宽阔、极为枯燥的地方,行驶好几天都遇不到一艘船也很正常。 南直隶的倭患之严重传遍了四面八方,本来就因海禁而锐减的商船更不敢来了,九鬼嘉隆等人硬挨了整整三天也没遇到一艘商船。 九鬼嘉隆最后还是成功带队回到了日本,但他出发时带着整整两千五百人,而活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船员至多不过千人。 没人知道九鬼嘉隆是怎么解决饮水问题的,但就最后的幸存人数和他现在对朱翊钧恨之入骨的眼神,那恐怕不是个很人道的方法。 信奈下意识要为朱翊钧辩解,但仔细一想,这种事听起来貌似又的确是他的手笔,只好扭头看着他。 “七百六十二,十松坡,还记得吗?” 朱翊钧不慌不忙地冲九鬼嘉隆笑了笑,这个熟悉的地名和数字勾起了他许多回忆,他好像的确记得这个地方。 倭寇们当时在南直隶的名号已经很响亮了,百姓们都知道倭寇们请到了有法力的天师,现在只杀士绅老爷们、对穷鬼们不感兴趣了。 因此当倭寇们流窜到十松坡时,当地百姓没有第一时间躲到深山里,反而壮着胆子凑上来试图和他们做生意。 有朱翊钧率领的前军很平和地走了过去,有人用多余的金银和村民交换了新鲜食物,询问了最近有没有明军的动向后便径直离去。 九鬼嘉隆率领的后队当晚在十松坡的野外驻扎,习惯了烧杀抢掠的倭寇们难得度过一个和平的晚上,很多人却总觉得少做了些什么, “实在睡不着啊不如我们今天也烧点房子来看看?”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倭寇们拿着刀、成群结队地走进村庄里,冲天的火光吞没了整个村庄。 朱翊钧带人赶来时已经晚了,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摆在道路上,倭寇们在火光里笑着跳舞,带头的人就是九鬼嘉隆。 倭寇们当时已经洗掉了南直隶不知多少士绅,从上到下都抢得盆满钵满,再抢也不可能带更多财物上路了。 所以这是次无关利益的杀戮,单纯是因为士兵们无聊了、想放把火找点乐子,这就是朱翊钧最为痛恨的恶性事件。 然而九鬼嘉隆带领的后队是熊野水军的本部,熊野源内再信赖朱翊钧,也不可能在他的建议下对自己的本部士兵下手。 这起严重的违纪事件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朱翊钧时候去点了一下死亡人数,正好七百六十二。 “我没给你们银子吗?我没有再三强调不能杀平民吗?吃老子的饭、就要守老子的规矩!” 朱翊钧缓缓走到九鬼嘉隆面前蹲下,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狰狞而危险,就像是一头须发怒张的暴怒雄狮。 “你脑子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只是杀人而已,你还把那些有钱人的脑袋砍下来插在路边,怎么看都是你这个混蛋做得更过分啊!” “看来是我表述地还不够清楚,让我把话说得明白点: 我和那些士绅没有任何私人恩怨,但由于统治阶级的无能,明国的朝廷几乎不可能通过正常手段摆脱根深蒂固的士绅群体,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所以就只好请那些人去死一死,毕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而平民,你没有必要杀那些人的!” “你在说什么” 九鬼嘉隆被朱翊钧突然爆发出的气势吓得浑身一颤,但他仍是一脸困惑的迷茫神情。 “哦哦,我好像听懂了!” 信奈突然在一旁兴奋地举起手,主动为九鬼嘉隆做了补充说明。 “庄司是想说:用酷烈的手段去剔除恶人是可以接受的,就算因此涉及到无辜者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如果有人在明明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扩大了这个范围,那就是纯粹的作恶了、不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必须让他付出比平时更加惨痛的代价。” 第241章 不危险找你干嘛 “你看,她听明白了。” 朱翊钧赞许地冲信奈点点头,毕竟信奈也是被当作织田家接班人养大的,统治阶级之间总是很容易互相理解的。 两个疯子 九鬼嘉隆默默在心底暗骂一声,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疯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是个很单纯的海盗,杀人就是杀人、哪来的好坏之分了? “有信奈大人在、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九鬼家不会忘记今天的事!” 九鬼嘉隆看着眼前笑吟吟的信奈,又看看自己腿上被信奈一脚踢到变形的甲片,他知道自己今天肯定是杀不了朱翊钧了,恨恨地放下一句狠话就准备转身走人。 就在九鬼嘉隆的脚即将迈出房门的前一刻,朱翊钧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你还想在伊势混下去吗?” “你什么意思?” 朱翊钧淡定地笑了出来,他既然敢在狠狠坑了九鬼嘉隆之后还敢把对方喊到应天来,就有让对方不得不为自己卖命的资本。 “熊野水军本就是在伊势勉力维持,你们是混不下去了、这才想着要到明国去搏一把。 但熊野源内死了,熊野水军本就不厚的家底在南直隶丢了大半,你们的处境更糟了。” 朱翊钧每说一个字、九鬼嘉隆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因为对方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属实。 自己带人狼狈回到日本后,伊势附近的海盗们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几乎每天都有打到门上来挑衅的海盗。 虽然北田家看在熊野水军往日对北田家的支持出面,用自己的威望调和了海盗间的矛盾,但北田家不可能一直这样庇护九鬼嘉隆。 九鬼嘉隆迫切地需要强有力的支持,所以就算他再怨恨朱翊钧,都必须立刻响应朱翊钧的号召亲自来到应天。 虽然感到十分丢脸和不情愿,但为了九鬼家的未来,九鬼嘉隆也只能厚着脸皮发问。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支援什么时候到?” “别误会、我的朋友,我当然是很希望大力支援你的,但你够忠诚吗?” 看着面前朱翊钧浮夸的动作和做作的语气,九鬼嘉隆恨恨地咬紧牙关,他现在真想按着这家伙的脑袋、往朱翊钧脸上“邦邦”来那么两拳。 但九鬼嘉隆是能成大事的人,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 “说,需要我做什么?” “出了应天,你直接坐船出海到茶山那边的岛屿,我的人在那里准备了一千五百杆鸟铳。 那些都是明军制式武器,射程和威力比日本的铁炮强出一大截,有了这批鸟铳,你能轻易武装出战斗力可观的部队。” 朱翊钧随手打了个响指,他身后的亲兵立刻递上来一张手绘的南直隶海防图,上面用朱砂清楚地标记了茶山附近岛屿的分布。 不仅沿海岛屿,南直隶的水师在哪里布防、巡逻的路线都被标记地一清二楚。 只要沿海明军还按着交给兵部的文书上进行防守,他们就绝不可能抓到九鬼嘉隆。 信奈若有所思地看了朱翊钧一眼,她现在越来越好奇自家庄司以前在明国是干嘛的了。 那个明国千户的亲兵对他俯首帖耳,庄司随口就能调集上千杆精良的鸟铳,现在连南直隶沿海的海防图都能拿出来,真是手眼通天啊。 至于为什么选择拿鸟铳援助九鬼嘉隆,这是朱翊钧事先仔细考量后的结果。 鸟铳这东西是明军制式武器,而所谓制式武器,就是只要稍有经验的工匠就能批量制作,只要掌握了具体工艺就毫无技术含量可言。 更别提朱翊钧的工匠都是直接从工部挖的,有这些老工匠带着壮劳力生产,望海卫完全可以像下面条一样大量生产鸟铳。 相比精良的盔甲和刀剑,鸟铳堪称物美价廉,拿在亲兵和卫所老农手里都一样致命,而且成本只需要区区一两五钱,正适合拿来大规模援助海盗和农民军。 九鬼嘉隆的眼神彻底警惕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他当然知道明军的鸟铳有多好使, 这东西在日本一直是紧俏货,在战事频发的区域甚至能炒出二十五两一杆的天价。 但现在,朱翊钧一两银子都不问他要、直接白送了他一千五百杆,甚至还允许自己先拿货后干活,这得是让他去干多么危险的买卖。 “我要你打着熊野源内的旗号,再纠结一批人手登陆松江府,把明军全都吸引过去。” 讲到这里,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收敛起来,眼神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危险光芒。 什么叫改革?改革改革,就是一要改变原有的社会秩序或生产关系,二要革掉保守派的命,这样才能让成果稳固下来。 倭寇们之前只是单纯地烧杀抢掠了一番,南直隶的士绅们死伤惨重,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原来的士绅死了、新士绅很快就会从地里冒出来。 光靠已经腐化的官僚系统是完成不了土改的,重病还需猛药医,是时候由我朱翊钧亲自下场,好好教教那些虫豸什么叫黑暗势力了! “现在去南直隶抢劫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九鬼嘉隆听到这话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朱翊钧会让他去干这个。 己卯倭乱刚刚平息,朝廷又派太监开征征倭饷,弄得地方上是民怨沸腾。 野心家和邪教分子们趁势混了进去,他们到处煽动百姓起来推翻朝廷, 短短一个月之内,南直隶已经爆发了大大小小十二次民变,最大一次民变的规模达到了上千人。 现在的南直隶就是个大号的火药桶,明军的警惕性极高,哪里有了什么风吹草动,邻近地区的上万名明军立刻就会赶过去支援。 九鬼嘉隆现在去南直隶抢劫,那就属于拿胸膛去撞明军的枪口,万一被张伟贤的京营逮到了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带省的,危险程度直接拉满。 面对九鬼嘉隆的质疑,朱翊钧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能理解这句话居然会从对方嘴里蹦出来。 “废话,不危险我找你干嘛?” 第242章 民不聊生 大乱将至 一个月之后一个普通的中午,应天府尹钱以牧伏在案头奋笔疾书,机械般地处理着桌案上山一般的文书。 比起一个月前刘家庄大捷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钱以牧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他的鬓角彻底变白,体重暴降到两腮的骨架都凸了出来、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歇斯底里和绝望的血丝。 尽管钱以牧已经尽自己的全部努力来维持南直隶的稳定,但一切的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最坏的结局。 一周之前,本来因为被祝广昌重创而销声匿迹的倭寇突然再度出现。 一股数百人的倭寇在松江府境内登陆,他们打着“熊野水军”的旗号沿途烧杀抢掠,短短三天就造成了数百名军民的死亡。 倭寇的再次活跃引起了南直隶上下的高度重视,上万卫所军被动员起来奔赴边境。 明军在松江府的各处交通要道设卡拦截,张维贤还组织人手建立了不少烽火台,一旦发现倭寇的踪迹就立刻点燃烽火,附近的明军都会赶过来支援。 但这次袭扰海疆的倭寇异常狡猾,他们几乎全员配备明军制式鸟铳,见到明军前来围剿就一阵排枪打过去。 鸟铳的威力确实一言难尽,但南直隶卫所军的装备更拉胯,绝大部分明军缺乏最起码的防御,鸟铳的铅弹打在明军士兵破破烂烂的棉甲上一枪一个窟窿。 明军的鸟枪普遍列装铅弹,铅弹比一般金属要软不少,因此铅弹很少直接贯穿人体,它大部分时候都会深深地嵌入人体。 弹头留在身体里本就已经足够危险,铅弹又天然地会导致更加严重的感染,而明军的军医体系好,大部分明军根本就没有军医这个概念。 有点良心的将军会从民间调集郎中随军,没良心的直接把伤兵随地一扔了事, 很多将领甚至直接把还能喘气的士兵和尸体一起活埋,只为了能吞没掉哪怕一份微薄的抚恤。 在恶劣的卫生状况和简陋到几乎不存在的军医体系下,普通明军被铅弹击中后感染而死的概率高得吓人。 明军士兵因此极为害怕被鸟铳击中,前去围剿的卫所军一看到倭寇们放铳就立刻作鸟兽散, 等领兵的将军好不容易重整队形,打完一轮排枪的倭寇早就逃之夭夭。 大股明军追不上倭寇,小股明军连凑上去放三轮箭的胆子都没有,张维贤所部明军就像是空有一身神力的巨人,拿这些到处乱窜的倭寇毫无办法。 既然无法从陆上限制肆虐的倭寇,钱以牧自然而然地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水师身上。 以这股倭寇骚扰松江府的力度,他们在东海上一定有一处隐蔽的据点。 只要水师能在海面上截住倭寇、或者找到倭寇们的据点,那这股倭患也能很快平息。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倭寇简直就像开了天眼一样,总能从一些匪夷所思的角落里钻过去躲开巡逻的明军水师。 水陆双项的战法都已经用尽,明军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抽调更多明军填充漫长的海岸线。 这样一来倭患是慢慢被压下去了,但越来越多明军被从各地调集到松江府,原本被军队镇压下去的地方骚乱愈演愈烈。 南直隶原本的士绅被倭寇们杀了近三分之一,金银财宝被倭寇们顺走了,田地可还在那里。 许多投机者循着血腥味来到这里,他们或是拿出了不知真假的地契、或是和当地官府豪强沆瀣一气、或是直接暴力抢夺。 官员们称这些人为外来的乡贤,当地的农民在外来乡贤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无主的田地瞬间被瓜分殆尽。 如果只是这样还则罢了,但许多新士绅盯上了农民手里最后的三瓜俩枣。 “里通倭寇”、“侵占田地”、“啸聚山林” 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被外来乡贤们罗织起来,但凡有自耕农不接受他们近乎抢劫般的收购,外来乡贤们立刻伙同小吏将他们诬陷入狱,不知多少无辜者被拷打至死。 更糟糕的是,南直隶的田地虽然肥沃,但作为商业繁荣、土地兼并程度极高的富饶地区,南直隶大部分的土地是不会被拿来种粮食的。 比起利润微薄的粮食,士绅们更倾向于把田地用来种桑养蚕、发展更赚钱的纺织业, 南直隶空有大片肥沃的田地,每年却要从湖广进口大批粮食补上缺口。 但今年湖广也是一片大乱,董云平死了、分布在湖广各地的白莲教徒还没死绝,湖广的骚乱两个月以内都不会平息,就更别提送粮支援南直隶了。 粮食短缺、豪强压迫、盗匪蜂起、苛捐重税、再度席卷而来的倭寇 南直隶的农民们迷茫地算了算,老爷们的府衙被倭寇拆了,现在正大肆征调民力服役; 朝廷要收征倭饷,而且是一轮轮地摊派,怎么都看不到停收的尽头; 明军被调去松江府备倭,地方上的盗匪趁势而起,越来越多村镇遭到洗劫甚至屠杀 既然现在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过不下去了,那就反他娘的! 愤怒的农民在投机者的带领下揭竿而起,星星点点的叛军剿之不尽,南直隶的叛军恐怕即将发展为燎原之势!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南直隶乱成了一锅粥,倭寇沿海袭扰、民乱此起彼伏、盗匪趁势而起。 张维贤手上有三万京营部队,而地方卫所军能调动的满打满算不过五万, 即便不考虑京营和卫所军感人的战斗力,这些部队在潮水般的叛军面前也实在太少了。 南直隶的局势越来越糟了,往前数一百年都没有这么糟过,总得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倒霉鬼为这一切负责。 钱以牧颤颤巍巍地在最后一封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府衙里的仆人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朝廷来人了” 钱以牧写字的手猛地一颤,还没等他从这个坏消息里缓过来,三四名穿着飞鱼服的壮汉已经推开仆人、大步走进了钱以牧的书房。 “你好,我们是锦衣卫的人,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243章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钱以牧看看门外担忧哭泣的家人,又看看自己身上大红色的官袍。 恍惚间,他似乎从红色的官袍上看到了一个个惨死的百姓,他惊慌恐惧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钱以牧自嘲地笑了笑,随后神情平静地看向前来抓捕自己的锦衣卫。 “给我些时间好吗?本官最后还有些话想交代一下。” “半个时辰。” 锦衣卫们点点头便退了出去,钱以牧毕竟是应天府尹、文官里真正的高官显贵,这点体面还是要给他的。 锦衣卫们半个时辰后再推门进去时,钱以牧已经把头低垂下去、直挺挺地坐在那张木椅上, 他脱下了自己朱红色的官袍,只留一件白色的内衬穿在身上,面前的桌案上是一盏空酒杯。 带队的锦衣卫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钱以牧的面部已经变成青黑色,肌肉冷而硬地像一块石头,和他瘦到几乎是被一层皮包着的胳膊一样铬手。 他服毒自尽了。 “应天府尹钱以牧已经畏罪自尽,锦衣卫们把他最后的一封题本带了回来,上面有些有些骇人听闻的东西,臣不敢妄下评判。” 紫禁城的乾清宫暖阁里,张居正面色阴沉地将手里的题本递到朱翊钧面前,他收到这封题本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 在这封题本里,钱以牧尽到了自己身为应天府尹最后的义务。 他没有供出任何一个贪腐无能的官员,但他在题本里罗列出了自己一个月内搜集到的所有信息,并最终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朝廷里面出了个大叛徒! 从偶然缴获到的那些样品来看,倭寇手里的鸟铳铸造工艺已经不逊于明军,甚至因为没有克扣原材料、质量比大部分明军装备的鸟铳还要好很多。 这太不正常了,倭寇们要么是日本浪人要么是破产渔民,最多还有些偶尔客串的海商。 但日本人自己研发和使用的火枪名为“铁炮”,而铁炮的威力和射程比起鸟铳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比起日本优质的铁矿和铜矿,日本的工匠技术比大明差了足足一代,这批鸟铳不是那些废物能造出来的。 破产渔民用自制土铳、海商用高价买来的佛朗机铳,从来没有倭寇能这样大规模列装明军制式鸟铳。 如果说上千杆品质优良的鸟铳已经足够骇人,那钱以牧在报告中提到的其他信息就更加令内阁惊心动魄。 除此以外,钱以牧仔仔细细地将倭寇每一次入侵、撤退的路线画了出来,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浮现在他眼前: 打着“熊野源内”旗号的倭寇们发动了整整十几次突袭,居然每一次都能正好躲过围剿和巡逻! (来自布防图和某个千户的通风报信) 军备物资被倒卖、行军路线被泄露、连海防图都疑似泄密,钱以牧实在没有应付这种糟糕局面的通天之才。 “是臣的愚钝无能、懈怠渎职让南直隶的局面糟到了今天这种程度,身为应天府尹,臣没有任何辩驳和逃避的余地。 臣只能以自尽向陛下和百姓谢罪,所有文书、卷宗都已经被整理归纳完毕,请陛下另择贤才,救南直隶生民于水火之中。 但唯有这一点,臣必须向陛下阐明:倭寇和盗匪能闹到今天这种地步,绝不是地方官和卫所无能就可以导致的,整起事件的背后还有更大更黑的推手!望陛下明察秋毫!” 想到钱以牧在题本最后这段字字泣血的控诉,张居正不禁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妈的!为什么关于江南的事情总是这么糟糕! 他和钱以牧在文末的看法大致相同,能做到以上这些事情,看来朝中不仅有叛徒、品级还不会低到哪里去。 能接触到如此之多的机密,看来这个大叛徒的身份不仅特殊、还有一批效忠于他个人的部曲。 大叛徒仔细阅读完钱以牧的最后一封题本,神情严肃又带着一丝惊恐地看向张居正。 “内阁对这件事怎么看?” 张居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这些忧虑藏在心底,面色平静地出言宽慰朱翊钧。 “确有可能,臣已经在组织三法司和锦衣卫彻查此事,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张居正说完这番话,似乎还觉得不足以宽慰朱翊钧,又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 “只要臣还在,就绝不会允许有奸邪小人祸乱朝纲,臣永远站在皇上这一边。” 废话,大明的首辅要不是你张居正,朕还真不敢搞出这么大阵仗。 朱翊钧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随后在面上装出一副虽心有余悸、但还是宽慰了许多的样子,只是仍犹疑着问道。 “不过,现在的三法司和锦衣卫真的值得信任吗?” 张居正张张嘴、最后也只苦笑一声没有作答,他其实也不敢继续信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了。 为了党争而出卖海防图、行军路线、甚至直接提供军备给沿海倭寇,而三法司和锦衣卫事先居然没有收到哪怕一点风声。 听起来确实很匪夷所思,但这还真是文官们能做出来的事情,如果有一个足够分量、足够仇恨自己的大臣带头的话。 张居正现在看谁都不像好东西,这也是他收到消息后立刻进宫面圣的原因,这个世界再离奇,皇上总不至于造他自己的反? “那陛下的意思是” “是时候对在京官员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了。” 从朱翊钧跃跃欲试的眼神里,张居正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血腥气息。 “今年不是因为选妃加了一次恩科吗?调一批新晋进士和品级够低、不会和朝中各派牵扯过深的年轻人过来。 既然三法司和锦衣卫不可信了,那就绕开他们,直接用这些人组建一个新部门,新部门直接向内阁和皇帝负责,专管此次通倭卖国案件的调查。” 张居正沉吟片刻,专事专办、为了解决突发事件临时成立新部门也确实符合大明的惯例,便点点头应承下来。 “好,可钱以牧在题本里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此事要从何查起呢?” “先生今天看完了所有题本吗?” 见朱翊钧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个问题,张居正讶异地一挑眉毛,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嗯此事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臣看到这封题本后就立刻来拜见陛下了。” 朱翊钧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温和微笑,他既然出招了,又怎么会不把接下来的路给张居正铺好呢? “那先生应该先把来自新野的那封题本看完,有人从南漳贼放弃的新野县衙里发现了一个账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贼人和官员们的往来,应该会有不少先生的熟人。” 第244章 审计调查署 刑部侍郎封志林的府邸中,封志林仔细检查着自己的人际关系和近期与同僚的往来,以此思量自己该和那些人切割,又该密切和哪些人的来往。 南直隶的事情对大明官场无异于一场史诗般的地震,钱以牧的自尽没能让任何事情变好。 少了这个勉力维持的应天府尹,南直隶的官场彻底进入了无组织状态,地方官府只能自发地组织民勇去防备叛军。 随着叛乱越来越严重,一些被太平盛世掩盖下去的问题逐渐浮现到了水面上。 被严重克扣军饷、深受将领压榨的卫所兵消极避战,叛军敢来他们家敢跑,甚至有剽悍的士兵直接割了将领的脑袋加入叛军; 为了募集乡勇对抗叛军,希望有所作为的那些地方官打开了府库,但那些理论上应该存在的粮食和军备要么不翼而飞,要么就不知何时被调换成了发霉腐烂的摆设。 兵无战心、库无武备、仓无余粮,人们惊讶地发现:坐拥着两京一十三省、麾下百万带甲明军的朝廷竟然如此虚弱。 内地的卫所军和京营的表现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他们居然被一群饿得两眼发红的农民追得到处跑! 蜂起的叛军就像是一根捅到了南直隶最深处的搅屎棍,彻底把这些沉积在底部的恶臭搅到了水面上。 大量官员和指挥使引咎下台,锦衣卫和三法司的使者在南直隶境内来回奔波,光是抓捕犯官就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大量官职被空了出来。 这就是封志林和一众文官近日频繁来往的原因,就算他们自己不想外放,你总有子侄、门生、故旧需要照顾? 这些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明现在的状况很坏,但要说坏到亡国可就贻笑大方了。 卫所军和京营烂了,边军和募军可还没烂,这两种军队不仅能打,对叛军下手还狠。 由于这个时代没有所谓“普通话”一说,个别严重地区每隔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方言,不同地区的百姓之间完全理解不了对方在说什么。 这就很让人尴尬了。 《明史》上就有相关记载,由于辽东大兵完全听不懂南方百姓在说什么,因此他们下手格外地狠,几乎是在把南方的叛军当成女真人在杀,一点心理负担都不带有。 至于边军的战斗力嘛,再过二十年左右,辽东军就会在朝鲜痛击坐拥几十万百战之师的日本人,打起叛军来就跟割麦子一样简单。 所以南直隶的事情很丢脸、很恶劣,很多官员的人生会因此被彻底改变,但还远没到动摇社稷的程度,接着党争接着嗨! 而且情况再恶劣关他封志林屁事?反正天塌下来了有张居正顶着,等他当上了内阁首辅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就在封志林仔细思索着其中利弊时,封府的仆人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 “老爷,有一伙自称‘审计调查署’的人进门了!推门马上就要走到书房里来!” “什么调查署?” 封志林一脸迷茫地看着仆从,他在燕京当了几十年的京官,还从没听说过什么审计调查署。 封志林还在努力回忆着这个部门的来历,七八个一身青衣的官员和侍卫已经推门闯了进来。 领头的青衣文官盯着封志林看了一会儿,确认此人就是刑部侍郎后神情冷峻地点点头。 “你好,我们是审计调查署的,你被怀疑出卖军情、唆使亲属及奴仆侵占田地、与贪污官员有不正当来往,请跟我们走一趟。” 自称隶属于审计调查署的那名文官从怀里掏出块牌子、在封志林面前飞快地晃了晃, 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架着封志林就往外走,封志林的仆人刚想上前阻止,青衣文官身后的持刀侍卫便“噌”地拔出刀来。 “你们干什么?本官可是堂堂的刑部侍郎!想拿本官下狱,你们有圣旨和刑部、吏部的批文吗!” 封志林立刻面红耳赤地拼命挣扎,上一个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抓人的机构可是东厂! 被东厂缠上的后果不言而喻,封志林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难道是张居正终于向冯保妥协了,大明又要出一次“八虎”那样的权宦? “我们是审计调查署的人,只要你的名字出现在这张文书上,抓捕你就不需要任何批文。” 青衣文官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封志林盯着文书的页脚看了许久,上面的的确确印着内阁、司礼监和皇上本人的印玺。 封志林又抬头盯着那领头的青衣文官看了半晌,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王文素!那个被怀疑是保皇党的家伙!此人怎么被调到审计调查署去了? “审计调查署?那是个什么鬼东西,本官在朝为官四十年从未听说过!” “这是内阁昨晚刚刚做出的决定,也难怪大人不知道。” 王文素倒也不急着把封志林带走,向这些人解释审计调查署的职能也是他的任务之一。 既然三法司和锦衣卫都不能再信任,而清查京官与南直隶事件有无关联又十分急迫,那就只好临时成立一个新部门了。 为了彻查钱以牧遗书案,内阁决定从新科进士、基层科道言官、闲散在家的举人里抽调一批年轻人,由这些人临时组成“审计调查署”,专管此次案件的后续调查。 审计调查署只需要向内阁和皇帝本人负责,除此之外的任何部门没有指挥审计调查署的权力,也无权过问其查案的具体细节。 “放心封大人,内阁和陛下没有授予我们使用任何暴力的权力,这次请大人过去只是简单地询问些问题罢了。” “太荒谬了,此事过后,本官一定会向陛下进言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 得到王文素不会被使用暴力的承诺,封志林心神稍定,只好面色阴沉地任由青衣文官们把自己架走。 王文素在他身后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刑讯逼供那都是太监和武夫才做的事,他们读书人自有一套方法。 与此同时,这一幕也同时发生在燕京十几处官员的府邸。 第245章 立足大丰 燕京的调查抓捕进行地如火如荼的同时,一支规模高达千人的骑兵队也来到了大丰县城城下。 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装备精良的骑兵队,守卫大丰的明军和民勇看得眼皮直跳, 骑兵这种宝贝以往都是边军老爷们才养的,在江南,只有数量极少的将领亲兵才有资格骑上战马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士兵们连上百人的马队都很少遇见。 一千名骑兵听起来不多,但放到战场上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千人的马队行进时,方圆数里的大地都在他们脚下微微颤抖,如果不是脚下的城墙给了守军巨大的安全感,被动员起来的大丰守军现在就得跑掉一大半。 大丰县令站在城墙上眉头紧皱,他的见识比底下的士兵强不少。 像这样大规模的骑兵队不是叛军们能拥有的,底下这些骑兵多半是某支从外地调来的援军。 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不必害怕,但看着远处黑云般的马队缓缓迫近,丰城县令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朝城下士兵询问的时候声音都止不住地发颤。 “你们是谁的部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千人的马队在到达大丰守军的射程之前停住,领头的军官赤手空拳地打马上前朝城上喊话。 “我们是望海卫千户祝广昌的部下!奉命追剿倭寇至此,请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采买给养!” 大丰县令心里长舒一口气,捕倭队现在在南直隶可谓是家喻户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支军队一直以军纪严明、战力强悍而闻名南直隶。 捕倭队的士兵们要么是朱翊钧从广西带过来的老部下,要么就是慕名而来、自愿支援抗倭事业,或者对砍人这一前途远大的职业心生向往的剽悍之徒。 而且由于朱翊钧先有望海的生意聚敛财富,后有对士绅富商敲骨吸髓,直接在东南亚土着和士绅身上疯狂进行财富的原始积累,现在富得流油。 因此他不仅把义军军饷定得很高,而且每有胜仗和缴获还会额外赏赐,捕倭队上下官兵都已经攒下了一小笔身家。 有了自愿加入和高薪厚禄这两个前提,虽然捕倭队日常高强度行军、作战频率居高不下,士兵们还要要忍受详细而严苛的军纪。 但他们看了看自己怀里已经多到揣不下、需要去开银票才能随身携带的饷银,心里瞬间了释然了许多,连骂骂咧咧的队官看上去都是那样亲切。 这年头给钱痛快、能打胜仗、还能把士兵当人看的将军实在是不多了,他们离开了捕倭队去哪儿还能有这种待遇啊? 经过南直隶数月的征战和训练,现在的捕倭队已经成功变成了以升官发财、民族仇恨、忠君爱国作为指导思想, 以朱翊钧的个人威望与恩义为纽带维系着的优秀封建军队,只要朱翊钧还付得起军饷、日后不会做出什么过于丧心病狂的举动,捕倭队就是他手里一柄忠诚的尖刀。 在南直隶这片区域,捕倭队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如果需要民壮和补给还会用市场价购买,南直隶不少村镇都有和捕倭队贸易的经历,连带着地方官们对这种军队的印象也很不错。 大丰县令此时心中虽然已经信了八九成,但南直隶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没有朝廷文书就打开城门实在有些难做,可否请祝将军出来一见?”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驱马从军阵中走出,那人掀开头部的面甲,面甲下正是朱翊钧那张俊朗英毅的面孔。 “祝广昌就在这里,请县令大人打开城门,我们只派一支小队进去采买物资。” “非常时期、不得不小心谨慎,还请祝将军见谅。” 大丰县令仔细端详了一番朱翊钧的面容,终于把最后一点担忧也抛在脑后,连忙吩咐士兵们解除备战状态、开门放义军入城。 朱翊钧带着捕倭队满南直隶地剿灭倭寇时,不少百姓和官员都与他有过交集,整个南直隶认识这张脸的人不在少数。 见大丰守军忙活着去打开城门,城墙上的守军谈笑着解除了戒备,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冲身后蓄势待发的队官们打了个手势。 “城门一开,各队就按计划冲进去控制住各交通要道,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 在义军还没流窜到南直隶地区时,朱翊钧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在南直隶起兵做准备。 他声称自己在剿倭过程中被倭寇一箭射中了面门,现在伤势严重、必须回广西疗养。 朱翊钧和张居正合作多年,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定的信任基础,某些无关紧要的题本——比如一个千户请求回属地疗养的题本,张居正可以不问缘由地帮他批准。 换句话来说,这支捕倭队已经跟祝广昌没有直接的关系,现在只是祝家的几个子侄在把持。 祝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出几个叛徒很奇怪吗?有朱翊钧这个皇帝在张居正面前疏通,火决计烧不到望海卫身上。 至于捕倭队士兵的忠诚问题,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反复试探、拉拢之后,现在这一千人的捕倭队士兵几乎全部是朱翊钧的铁杆支持者。 这些人要么是朱翊钧从望海卫带来的老底子,要么就是拿足了朱翊钧的银子,即便是朱翊钧屡屡暗示他们要造反,这些人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 对于这些还愿意留在捕倭队里的士兵,朱翊钧提前一个月就将他们的家人陆陆续续转移到了广西,让他们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为自己奋战。 捕倭队和祝广昌的关系切割完毕;士兵的忠诚得到保障;明军忙于镇压松江府的倭患和各地的叛军而疏于防备。 万事俱备,现在正是在沿海地区取得一块立足之地的大好时机! 大丰县城的城门在捕倭队的注视下缓缓打开,守城明军笑着出来迎接友军时,上千把雪亮的战刀一齐出鞘,滚滚闪耀的刀光潮水般扑向毫无防备的大丰县城。 第246章 尊重历史进程 “这就是明国人使用骑兵的战术吗庄司你对指挥骑兵很有一手嘛!” 大丰县城的郊外,信奈从朱翊钧身后的披风里钻出来,双臂抱紧朱翊钧的腰腹、躲在他身后两眼放光地观赏着眼前这场战斗。 虽然朱翊钧之前已经带着她四处剿灭了许多倭寇和盗匪,但用骑兵攻城这还是第一次。 “还行,毕竟事先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了。” 朱翊钧倒是兴致缺缺地看着远处发呆,在他看来,这只是场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突袭战而已。 捕倭队和大丰县城守军之间本就在实力上有着巨大差距,更别提捕倭队这次是有心算无心,几乎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贴脸发起了突袭。 考虑到守城卫所军低下的士气和战斗素质,接下来只要快速抢占城门、路口和府库,大丰县城之战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终结。 正常情况下、捕倭队是捡不到这么好打的一场仗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对上千名奔驰而来的骑兵敞开城门啊? 总而言之,情况特殊、难度较低、连作为参考的价值都没有,随便打打就完了。 但眼前这一幕给信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兴奋地拍着朱翊钧的小腹。 “庄司庄司,你能不能教我怎么训练一支骑兵队啊?” 看着眼前这支精悍的骑兵队,信奈暗金色的双瞳微微发亮,像是见到了漂亮裙子和玩偶的小姑娘一样兴奋。 她这些天一直跟着朱翊钧四处讨伐倭寇与盗匪,作为从小接受军事教育的武士,信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支强大的骑兵能在战争中发挥的巨大作用。 日本本土上其实也有日本马,但大概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缺乏生活资源的岛国上,日本马的体型几乎全都十分一言难尽,日本马的平均身高只有可怜的一米二。 一米二的战马,哪怕是让素以矮小着称的日本人骑上去也实在太袖珍了,冲击力和爆发力甚至甚至还比不上蒙古马。 因此日本的将军们对骑兵的理解相当离奇而落后,如果能从明国弄一批精良的战马回去,那对日本大名们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朱翊钧一眼就看穿了信奈的想法,啼笑皆非地揉了揉信奈的小脑袋。 “别想了,这些战马娇贵着呢,十匹马运到日本去能活一匹就不错了。而且他们比你想象中要贵得多,有这些资源去多养点武士和火枪兵不好吗?” 先不提以织田家的经济实力能不能养得起大批骑兵,就算织田家能养,朱翊钧也不可能去替他们搞大批战马。 朱翊钧对外军售的原则是:刀枪随便给,鸟铳可以卖,硝石、粮食和其他战略物资只要你诚意很够,朱翊钧也总能想方设法地找到稳定的货源。 但战马、火炮、铠甲是绝对的非卖品,无论是谁来、给多少银子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旦以上三种军备被任何势力成规模地囤积,那地区间的平衡就会瞬间被打破,就算是明军想要讨伐这样的敌人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朱翊钧当然希望信奈一统日本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去的织田家,以信奈的才能终将实现这一目标。 但他更希望统一日本的幕府保持原始和落后,然后按着历史进程在朝鲜之战中被明军击败。 正面战场尘埃落定之后,朱翊钧会活用自己在织田家的地位发动背刺,争取一战把日本打成大明的保护国甚至殖民地。 这样大明就能以织田家作为傀儡,源源不断地从日本攫取优质矿石、贵金属和劳动力,让日本人为大明的国家建设抛头颅洒热血。 朱翊钧从没忘记自己接近信奈的初心,因此他必须谨慎地控制织田家的战斗力, 既不要让织田家强得过头、甚至于养出一个连大明都未必稳赢的变态;也不能让织田家弱得连国内都无法一统。 信奈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番,如果要组建一支成规模的、能形成有效战力的骑兵队,那她起码需要一次性训练两百名骑兵。 骑兵是格外娇贵的兵种,从骑士的训练、战马的喂养到装备的选择,但凡有一个环节跟不上都会严重影响其战斗力。 织田家在日本大名里虽然也算是富庶的,但也没有富到这种地步,信奈也只好暂时把组建骑兵队这个诱人的想法压在心底。 大丰守军虽然提前做了准备,但他们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地进入巷战,因此街道上还没来得及布置任何路障。 上千名骑兵畅通无阻地潮水般涌入城中,他们迅速抢占了各个险要位置,将城内一脸懵逼的守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战斗很快就进入了尾声。 信奈百无聊赖地地拍着朱翊钧的小腹,像是拍皮鼓表演的艺人一样试图拍出什么旋律,她突然从旋律中想起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话说,等那个明国的千户过来接管了城池,咱们就要乘船离开了?” “嗯,今天就能走,也该带你回织田家了。” 朱翊钧随手揉了揉信奈的头,这孩子最近一直叫着要回日本,生怕自己回去晚了,织田家的家臣们会怂恿家主把那古野城交给自己的弟弟信行。 信奈的父亲虽然很宠溺信奈,不仅早早立她为少主,还在信奈五岁那年就封她为那古野城城主,为她培养了包括泷川一益在内的一众班底。 但信奈的少主地位其实并不稳固,因为信奈过于顽劣和随心所欲的性格,信奈的生母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女儿。 而且让一个女人成为一方大名,这种事不是每一个家臣都能接受的,织田家中关于废掉信奈、立织田信秀长子为少主的呼声一直很高,不赶紧回去的话迟早会出现变故。 正好望海那边把第一批军备给运了过来,他们可以跟着这次来运送武备的船队先去趟日本。 得到了朱翊钧肯定的回答,信奈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既然那个明国千户会带着自己的部队来接管城市,那个蓝色的讨厌鬼(指清儿)就一定也会来,自己正好还有些事要向她问清楚! 第247章 温和与冷漠 与此同时,正在朝着大丰县城行军的义军行军队列里,清儿缩在朱翊钧怀里抬头看着他。 “话说,咱们真的能相信那两个日本人吗?” “放心,那边的战斗应该快结束了,我们去接管部队和城池就好。” 朱翊钧短暂地把神念切到田中庄司身上看了一眼,那边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捕倭队士兵们正在搜捕逃到民居中的士兵,就等着义军过去接管城池了。 “那咱们过去的时候,那两个日本人还在哪里吗?” “肯定在啊,想保全‘祝广昌’身份安全的话,接下来还有场戏要那家伙配合。” 稳妥起见,朱翊钧准备释放一批官员和将领,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另一个自己一起赶走。 “望海卫千户与匪首面容相似”,虽然出现这种谣言也很麻烦,但总比被认定为叛贼好多了。 “这样吗” 清儿的眼中闪过一缕微不可查的精光,她拉拉朱翊钧的衣领、示意朱翊钧把头低到自己面前。 “哥,等会儿邓元飞不得先进城搜捕残军吗?带骑兵搜查城池周围的任务就交给我,正好我想练练骑术。” 朱翊钧低下头默默凝视着清儿,“啪”一下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清儿的额头上。 “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想把你哥支开啊?” “嘛还是被哥哥看出来了啊。” 清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还是没有解释缘由或是放弃的意思,只是俏皮地冲他眨眨眼、试图萌混过关。 “行行、快去快回,有任何危险记得第一时间往回跑。” 朱翊钧没好气地瞪了清儿一眼,这丫头是吃准了自己不会为难她,现在连撒谎都不愿意多花点心思了。 不过清儿年纪也不小了,有不希望自己知道的隐私很正常,有时候是该给小姑娘自由和隐私。 反正清儿的武力值都比他还高了,大丰县城也已经被捕倭队拿下,清儿喊一嗓子就能拉来数百人的支援,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爱你!” 清儿欢呼一声、搂着朱翊钧的脖子跳起来,整个人挂在朱翊钧的身上狠狠亲了他侧脸一口,而后跳下战马、施展起轻功迅速消失在朱翊钧的视野里。 清儿主动离开后,信奈也找了个理由带着随身忍者离开,朱翊钧身边居然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难得两个小祖宗都不在身边,朱翊钧安排了两百名骑兵在南丰县城及周边游弋、听到呼救声立刻上前支援,自己则去和赵凤子处理正事。 朱翊钧找到赵凤子时,赵凤子已经将俘虏的人数统计完毕、抱着一沓文书在找他,两人正好在路上撞见。 “我们在大丰总计活捉了一千四百三十七名明军,还有官员、小吏共五十七人,要怎么处置这些俘虏?” 义军里认字、识数的人屈指可数,他带着几个店铺伙计出身的义军忙活了大半天,这才终于勉强把人数给统计完毕。 赵凤子一脸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本来还想把这些俘虏的年龄、籍贯、身份都统计一遍,但这个工作量比他想象中大得多,没有两三天根本完成不了。 “带我去看看那些俘虏。” 朱翊钧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检阅这批俘虏。 这是他们在南直隶攻陷的第一座城池、俘获的第一批俘虏,怎么处置这批人关乎到义军日后的行事作风,不能不小心谨慎。 负责看守俘虏的是李荣山,等朱翊钧和赵凤子赶到时,他已经让俘虏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空地上站好。 朱翊钧在队列前绕了几圈,这些人虽然精神萎靡、士气不振,但身体素质比起普通老农还是好上一些的,可以充当后备兵源。 “把这些降兵编入军队,十五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不要,身体有残缺的也不要。” 既然义军已经举起造反的大旗,而且还占据了运河旁边的大丰县城,那明军的大规模围剿到来就只是时间问题。 五千人的义军加一千人的捕倭队就肯定不够用,如果朱翊钧还坚持不去裹挟百姓,那他就必须找到另一个扩大军队的方式。 抓卫所军俘虏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别看朱翊钧平时一口一个“卫所老农”,似乎很嫌弃卫所军。 但卫所兵卫所兵、好歹他也是个兵啊?卫所兵的素质起码要比纯老农好上不少,而且由于他们习惯了服从将军的命令,服从性和纪律性也能好上不少。 历史上在明军序列里费拉不堪、投靠了满清之后凶猛似虎的卫所军也不在少数,说到底都是一个待遇问题。 待遇问题在朱翊钧这里很好解决,他起兵以来还真就没缺过钱。 而且义军草创、很多队官几个月前还是在乡下务农的平民,约束这些人可比约束明军里的老油子方便地多。 “额,我猜这些里面应该没多少想加入义军的,要怎么判断这些人的年龄呢?” “好问题。” 朱翊钧在降兵的队列前转了几圈,最后在一名年纪偏大的俘虏面前停下脚步,示意赵凤子看好自己接下来的举动。 “比如这个人。” 朱翊钧猛地踹了那名俘虏的小腿一脚,趁对方吃痛弯腰时一把捏住他的腮帮子,拎着那人的脸、把他的牙齿展露给赵凤子看。 “掰开他们的嘴看看牙口,像这个人,他的牙齿还算坚固、就以他为标准,比他牙还坏的就不要拉进队伍里来了。” 这些降兵可以骗人,但他们的牙齿骗不了人,这是朱翊钧在南洋砍人时跟佛郎机人学来的。 一般来说,牙齿反应着一个人的年龄和身体状况,牙齿还好的人身体就差不到哪儿去,这跟马夫相马是一个原理。 赵凤子点头称是的同时看得眼皮直跳,朱翊钧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温和亲民。 朱翊钧会在士兵们吃饭时端着饭碗过去,随便拉住一个士兵和他边吃饭边吐槽军队里的糟心事; 他会严厉约束自己的士兵、不许他们侵扰百姓,对贫苦的百姓发放救济物资; 他在亲近的人面前毫无架子,不仅十分溺爱自家妹妹,连手下将领都能趁他心情好调侃几句,朱翊钧也不过笑着骂回去了事。 就是看到了这一切,赵凤子才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他从朱翊钧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与光辉。 但朱翊钧捏那个降兵脸的时候,他眼中的漠然和审视简直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娴熟的屠夫在掂量一块猪肉的成色一般。 第248章 封建时代的征兵模式 一旁的朱翊钧丝毫没有意识到赵风子复杂的眼神,比起维持自己亲民仁爱的人设,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拍拍刚才那名溃兵的肩膀,温和而亲切地询问道。 “你愿意加入我们清君侧的大业吗?就做你之前当兵时做的那些事,但义军的待遇会好很多。” 在接下来的一盏茶时间里,朱翊钧详细地给那名降兵讲了义军每月的军饷、伙食和纪律,并着重强调了自己不是叛军这一点。 “我们不是叛军,我身上有皇帝的旨意,我们是要奉旨讨伐这些恶人、将权力归还天子的。” 朱翊钧多年锻炼出来的口才在这一刻发挥地淋漓尽致,赵风子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就是让他精心准备个几天,也说不出比朱翊钧更有理有据、更有吸引力的话了。 但那名降兵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婉拒了朱翊钧的招募。 “长长官,我家里还有小孩和老人要照顾” 别看朱翊钧话说得漂亮,谁都不是傻子,带兵袭击城池、袭杀官兵官差,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而且清君侧——永乐爷当初可就是打着这个旗号杀进的南京城,把建文帝都逼得自焚了!这个旗号也就比直接造反好上一点点。 他们很恨这个腐败的朝廷没错,但谁都知道、朱明的气运还没有断绝,辽东大兵十几年前来南方平叛,当时就把叛军杀了个人头滚滚,现在加入叛军无异于送死。 那名溃兵身后的同伴们也饱含希望地看了过来,只要朱翊钧放过了这个人,那他们立刻就会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说法跑上来求饶,傻子和走投无路的人才愿意加入义军呢! 这就是给脸不要了,朱翊钧什么都没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退开,他身后的亲兵们默契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亲兵一脚把溃兵踹翻在地,四五名亲兵解下背上的鸟铳作为武器,对着倒在地上的那名溃兵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亲兵们下手极为娴熟而狠辣,他们拿着鸟枪厚重的木制枪托,劈头盖脸地就往地上那溃兵的腰腹、大腿和面门砸去。 厚实的枪托铁锤一样砸在身上,地上那名溃兵开始还凄惨地哀嚎两声,后来便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嘶嘶”地倒吸冷气。 亲兵们丝毫没有手软的迹象,见地上的降兵迟迟不肯松口,亲兵头领也失去了耐心。 他推开身前的两名亲兵,反手取下自己背上的鸟铳、直接一枪托猛砸在溃兵额头上,直接把溃兵的额头砸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这些叛军是认真的!不加入他们真的会被打死! 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溃兵再也不敢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也顾不上去思考之后的利害,连忙大声叫嚷起来。 “莫打、莫打!我愿意入伙了!愿意了!” 亲兵们立刻停手、把地上的溃兵拉了起来,他此时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满是淤青,额头上一个血淋淋的黑窟窿还在不住往外淌血, 朱翊钧面色平静地扬了扬下巴,示意亲兵们拖着这个倒霉鬼绕整个队列转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拒绝义军招募的下场。 见了溃兵这副惨状,刚刚还打着卖惨求饶、以此避免加入义军的溃兵们立刻熄了心思。 被殴打的那名溃兵血流到哪里,哪里的溃兵们就很快安静下来、畏畏缩缩地看着最前方的朱翊钧,看样子接下来的整编降兵工作能方便许多。 朱翊钧这两年没在婆罗洲和吕宋之间穿梭,在帮助当地移民和土着、洋人对抗的斗争之中,朱翊钧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这里是十六世纪,没有民族主义的激励、甚至没有形成国家的概念,古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模式有很大的不同。 想要尽快在这个迷茫的时代拉起一支军队,暴力、财富和名分缺一不可,只有先让这些人怕自己,他们才会对你提供的一切感恩戴德。 朱翊钧转身看向李荣山,李荣山平静地向他躬身示意,他是个纯粹的武人,思考一件事的对与错不在他的职责之内。 “以后就这么对待俘虏过来的明军,先把待遇和理想说清楚、最好是让他们自愿加入。说不通就打、打不服就杀,让他们看清楚不追随大义的下场!” 要么当义军的人,要么当义军的死人!谁告诉过这些降兵他们有选择的权力了? 说完这番话,朱翊钧觉察到身后赵风子怪异的视线,一脸疑惑地扭头看着他。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刚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短暂的纠结过后,赵风子很快就把心中的迟疑抛到脑后。 既不纵兵掳掠、也不从民间强征壮丁,朱翊钧的所作所为已经仁义地不能再仁义了,再要更加仁义也就不要造反了,直接念大悲咒把敌人超度了不好吗? “不,属下只是在想既然兵源和饷银的问题解决了,义军要怎么解决粮食问题呢?” 所谓造反,最大的问题无过于:军事胜利,兵源,饷银,粮草。 赵风子不怀疑义军的战斗力,兵源可以通过俘虏卫所兵来补充,饷银可以去抢士绅豪商。 唯独粮草,六千人的军队需要大量补给支撑、每天消耗的粮草和肉食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士绅和粮商们确实会囤积不少粮食,但靠抢的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应该尽快组织民间恢复生产。 “地方官府往年都是靠士绅在村里征粮,但这需要大量小吏和村庄里的地头蛇配合,按着义军的政策、这些人可都是要上绞刑架的。” 赵凤子头疼地咬咬牙,大明是经典的皇权不下县体制,县以下的地区几乎完全被士绅们把持着,朝廷要收粮、募兵只能靠乡间的士绅配合。 这就是大明一直和士绅们相爱相杀的原因,朝廷恨那些士绅兼并土地、逃避粮饷徭役,但又必须依赖他们把人力物力收集上来,因此只能对士绅优待带来的负面作用装聋作哑。 但义军的做法是把小吏和士绅们直接吊死,这样做痛快是痛快了,但之后要怎么管理地方呢? “关于这个问题,你听说过公社我是说井田制吗?” 第249章 把散沙捏成团 在遥远的商周时期,那个儒家官僚们还未出生、中原王朝依靠分封制统御天下的年代,中华大地上实行着一套几乎不可能诞生任何士绅的土地制度:井田制。 依靠着道路和沟渠的纵横交错,周天子的官员们把土地分隔成一个个极大的方块,因为被分割完的田地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大的“井”字而得名。 井田制最大的特点是:它不承认任何形式的土地私有制,在实行井田制的周朝,天底下的所有土地都属于周天子。 周天子赐下的土地不允许转让、不允许买卖,只能由同姓依照嫡庶的宗法关系去继承, 领主们会拿着周天子的任命将领地内最大、最肥沃、最平整的田地据为己有,那个时代的农民们不用缴纳田赋、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任何田地。 但作为田赋的代替,庶民们需要每天在领主的井田内无偿劳作,井田的所有收获也只属于领主。 作为农民们为自己辛勤劳作的报酬,领主们慷慨地将井田边角处那些狭窄、贫瘠的土地赐给农民,允许他们在为自己耕作之余开垦一块不用向任何人缴税的田地。 对于某些读书把脑袋给读坏了的儒生来说,上古时期就是最好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井田制也理所当然地是最好的土地制度。 建文帝就曾经被儒生们撺掇着恢复井田制,幸亏他的军事素养和政治素养一样垃圾, 于燕京起兵的永乐皇帝迅速推翻了他,这才没有让本就畸形的大明土地制度更离谱一些。 见朱翊钧突然无缘无故地提起井田制,赵风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忧虑。 赵风子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迂腐文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造反事业。 他对“三代之治”和“井田制”这种历史垃圾毫无兴趣,赵凤子生怕朱翊钧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什么花活,不由担忧地询问道。 “知道是知道主公您有什么奇思妙想吗?” “我只是觉得那种做法很有创意,老古董稍加改变后或许能发挥出全新的活力也说不定。” 朱翊钧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还没等赵凤子继续询问下去,大丰县城的北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哭喊声。 众人的视线顺着嘈杂声看去,邓元飞带着上百名捕倭队骑兵赶了回来,随着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数百名惊慌失措的俘虏、几十车载满了金银珠宝的马车。 邓元飞下马后快步朝朱翊钧走来,毫不犹豫地半跪在朱翊钧面前恭敬地汇报结果。 “将军,按你的吩咐,附近村子里的地痞流氓、游手好闲的懒汉都抓过来了,我们还顺便逮了批溃兵和盗匪,总计应该有五百人。” 大丰县城刚一被攻破,朱翊钧就立刻把捕倭队骑兵们撒了出去,让他们沿着通往盐城、东台和运河的官道搜捕逃跑的士绅。 启元六年以来,南直隶的局势一直十分动荡,倭寇、盗匪、叛军和京营轮着番地祸害地方。 南直隶的士绅们都学精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拖家带口地往大县城里跑,数千名义军行军的动静就把不少士绅从乡村里惊了出来。 但士绅们逃难的车队行动缓慢、而且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邓元飞的马队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他们,半天时间就截杀了七八股逃难的士绅。 在搜捕逃难士绅之余,邓元飞还顺手把百来名骑兵派到了大丰县城附近的几处乡村之中。 义军虽然造反了,但朱翊钧一直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因此士兵们还穿着明军标志性的鸳鸯战袄,旁人问起来也仍旧自称明军。 士兵们身上朱红的鸳鸯战袄让不少人放下了顾虑,在村民的指认下,义军一股脑地把村子里的地痞流氓、盗匪闲汉绑成一串,当作战利品带回了大丰县城。 抓这批人既是为了维护地方的治安、清理一些垃圾,也是为了朱翊钧接下来的计划募集一些优质的廉价劳动力。 朱翊钧仔细打量了一番邓元飞身后抓来的那些俘虏,与一旁被绑成一串的盗匪们形成鲜明对比,老者们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车上打量着义军士兵。 虽然所谓的“马车”也不过是临时用运粮车改的,但这足以看出义军对老者们的重视。 这是朱翊钧之前特意吩咐过的,千万不能对乡老们失礼,这些老人会是义军重建乡村秩序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怎么都是群老人?我让你把粮长、里长和乡老呢一起带过来啊?” “额,粮长和里长都是大士绅,我让人就地把他们吊死了,不过乡老我给您带来了。” (明朝的粮长和里长均由缴纳税赋最多的人担任,而乡老则是年纪够大、被认为有德行的长者) 朱翊钧苦笑着拍了拍邓元飞的肩膀,这倒是他疏忽了,不过不影响接下来的大局。 自从朱翊钧带倭寇们辛辛苦苦地清理掉南直隶近三分之一的士绅,但空出来的土地不仅没有被分给平民,反而迅速被外来乡贤们占据之后, 朱翊钧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单个农民在官吏、富商、恶霸、士绅面前太弱小了。 就算朱翊钧真的完成了土改,把土地切实分到了贫农和自耕农手里。 以大明官吏的平均素质和办事效率,外来乡贤们在三十年之内就能重新把土地兼并水平提上来,到时候难道再让朱翊钧开小号出来杀一波人吗? 在朱翊钧的构想中,大明接下来的百年内毫无疑问地应该走工业化、对外殖民路线,朝廷的精力不能再被千年来一直纠缠不休的土地兼并问题分散。 是时候让分散的农民团结起来,让他们形成一个更加团结的整体了! 第250章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 众所周知,我大明一直以士绅优待和皇权不下县而闻名。 在皇权触及不到的县以下地区,地方上有粮长、里长、乡老等错综复杂的公职。 这些公职不领取朝廷的俸禄、也不被认为是朝廷的官员,他们甚至连小吏都算不上,但却在民间自治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元璋立国之处就对官僚们的水平和素质没有任何期待,对于这些难以管理的偏远地区,大明的总设计师朱元璋给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答卷:民间自治、分而治之。 简单描述一下大明的乡村治理体系:授予缴税大户们公职,把本来应该由官员负担的组织百姓服役、缴税工作转嫁给这些地方豪强。 作为回报,这些豪强们可以获得一系列优待,包括但不限于:参加乡村诉讼案件的会审和裁判;用钱赎买包括死罪在内的绝大多数罪行;可以因功勋被授予官职 士绅们直接垄断了基层行政权、极大地影响着对平民的司法权、几乎垄断民间话语权,而且这一切都有着朝廷的背书。 若有人想站起来反对这种体系,那他就要同时挑战伦理道德、地方豪族、大明朝廷,同时也意味着被生活了几十年的社会所抛弃,受所有未起义者的唾弃。 不难看出,这是套官府直接和豪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治理体系。 作为士绅们为朱家皇帝大唱赞歌、朝廷精简了大批基层官员的代价,大明的贫民们面对士绅老爷们毫无胜算。 他们只能选择一忍再忍,直到所有人都没有选择,掀起一场焚尽旧世界的业火。 但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这是套一直以来运行平稳的优良制度,封建王朝的巅峰之作。 出身民间的朱元璋手段太高明了,他和士绅们联手、用保甲和户籍牢牢将贫民们锁在田地里,让他们除了用自己蝼蚁般的有限生命拼命耕作外没有任何选择。 掌握了民间财力、物力和话语权的士绅和官府是一伙的,朱家皇帝要是倒了,谁还能给士绅老爷们更好的待遇? 多么稳定、多么和谐、多么完美!皇帝陛下成功把地方士绅、官僚和掌握军队的勋贵牢牢团结在了自己身边。 除了那些皇帝再也看不到的贫民,所有人都对这套体系相当满意,看起来朱家王朝万年不倒的铁桶江山终于被洪武皇帝打造出来了! 但皇帝陛下忽略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社会不是静态的,洪武皇帝的巅峰之作完美地压制了中原王朝的内部,而对剧烈的外力冲击缺乏起码的心理准备。 明正统十四年,一场改变了大明百年国运的战争在土木堡打响,大明的权力体系自上而下地开始崩坏,出身士绅的儒家官僚们抓住机会夺过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 他们不再满足于现状了,他们要的越来越多,一切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最坏的结局。 在大明的政治环境下,如果朱翊钧坚持清算士绅、吊死小吏,那持续了两百年的民间秩序就会瞬间崩溃,这也意味着他几乎不可能有效地从民间获得任何资源。 想要避免这种混乱和无序,朱翊钧就需要在基层扶植一些新的盟友。 想到这里,朱翊钧轻咳一声,换上那副千锤百炼的温润面孔向着马车上的乡老们缓缓走去。 “几位便是大丰县城附近村庄的乡老?晚辈有礼了。” “小老儿见过将军,不知是哪位将军照面?” 见朱翊钧朝自己躬身行礼,乡老们立刻笑着微微欠身、点头示意,同时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少年将军。 俗话说居养体、移养气,一个人的气质会随着他的身份和地位改变。 自从穿越到大明,朱翊钧先是当皇子、后是当太子、直到后来当了皇帝,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身边的所有人跪着伺候。 朱翊钧早就完美代入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平日里一言一行都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严与贵气。 再加上他后来又同化了祝广昌的灵魂,六年来的征战和奔波让他变得更加沉稳,眉眼间多了些将军特有的英武与坚毅,任谁看了都不禁赞叹一声:好一个少年郎! “看上去便是张贵人的脸,不是少年得志的大将军、就是哪位勋贵家的公子。” 乡老们暗暗在心里认定了这点,他们一辈子识人无数,但还从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朱翊钧这等贵不可言的气质。 义军们在村子里良好的军纪同样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出身名门、治军有方、英武随和,乡老们对朱翊钧的第一印象相当良好。 见乡老们问到这个,朱翊钧嘴角一挑,眉眼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骄傲与自豪。 “吾乃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奉天子之命来南直隶聚敛义军、诛灭不义。” 本来一脸欣赏的乡老们听得眼角猛抽,不是啊军爷,你这将军衔听起来可不太良善啊? 先不说这个大元帅是什么官职,话说“奉天倡义”是什么鬼?皇帝真的会给你这个封号吗? 邓元飞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在就地吊死那些士绅之前,他客客气气地把这些乡老请上车送了出去。 虽然乡老们没有看到邓元飞炸开士绅们的宅邸,把他们的脑袋砍了随手用木桩插在路边的画面,但朱翊钧的将军衔还是本能地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原来是奉天额,大元帅阁下照面,不知您的姓名?” 见乡老们问到这个,站在朱翊钧身旁的赵风子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的后腰,示意他随意编一个名号敷衍过去。 随着捕倭队加入义军的消息传开,朝廷肯定会疯了一样地去找祝广昌来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朝廷发现“祝广昌”还在南直隶统领义军造反,那明军不分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广西望海卫给端了也不是不可能,那会严重影响义军接下来的计划。 朱翊钧嘴角浮现出一抹按捺不住的笑容,他好早以前就想这么说一次了,当即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态缓缓开口。 “晚辈,李自成。” 第251章 新乡村体系 赵风子惊讶地看了一眼朱翊钧,他完全没想到,朱翊钧能在仓促之间想出这样的名号,你该不会是瞒着我偷偷琢磨了好久? “奉天倡义”这个口号虽然中二了点,但非常契合义军目前打出的旗号,至于那个“天”到底是天子还是上天,到时就很有一番解释的余地了。 李自成李这个姓就很好啊,等义军的势力壮大到一定地步,自己帮朱翊钧伪造“李唐王朝之后”的身份也能方便很多,取这个姓可以说是点睛之笔。 而且李自成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读起来就是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豪迈与霸气,一听便不是什么朝廷鹰犬能取的名字。 他们之前只聊过“不能承认自己是祝广昌”,但对朱翊钧接下来要用什么名号还没商量过, 没想到朱翊钧自己偷偷把一切都考虑好了,不亏是自己挑中的主公,居然思虑周全、深谋远虑到了这个地步! 乡老们眉头紧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位“李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看朱翊钧身边军队的规模和精锐程度,养这样一支军队所要耗费的资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就算这些士兵绝大部分都是朝廷调拨而来,以朱翊钧对军队的掌控程度,他起码需要两百人以上的精锐亲兵。 在南直隶地区,能供养起这种规模家丁的名门屈指可数,乡老们原本是觉得只要自己知道了朱翊钧的名字,就能大概把他的来历推断出个七七八八。 但是李自成南直隶有什么姓李的、嫡子与朱翊钧年纪相仿、显赫富贵的名门勋贵吗?该不会是辽东来的大兵? “小老儿见过李将军,不知将军把我们叫过来,是要征调青壮随军、还是募集粮饷?” 乡老们立刻戒备起来,很多人甚至已经做好了破财免灾的心理准备,只要这些军爷不到村子里劫掠就一切好说。 谁都知道九边明军是天下精锐,这些人日常跟蒙古人和女真人打生打死,到中原来剿个叛军就跟玩一样。 但辽东军的军纪也是出了名的差,因为辽东将门也贪,士兵们想出头、想发财,就必须千方百计地搞钱来贿赂军官,而那点军饷显然是不够用的。 除非你是马芳那种一箭射杀老虎、以一当百更是家常便饭的究极狠人,否则大部分士兵就只能发展点有前途的副业——比如抢劫老百姓。 而且由于辽东和南直隶的方言有很大差别,两个地方的人要是不会点官话、那几乎就完全理解不了对方在说什么。 大家都不是一个地区的人、我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抢起来就更是肆无忌惮。 朝廷也知道自己到底欠了边军多少军饷,再加上还要依靠边军剿匪,只要他们闹得不过分、朝廷很多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更助长了边军劫掠百姓的嚣张气焰。 但朱翊钧向来都是靠抢士绅老爷和富商们发家的,他看不上、也不屑用暴力去抢贫民那点家底,他这次来,是要为南直隶带来一场真正的变革! “本将军这次来只有一件事,圣旨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跪下接旨?” 朱翊钧说着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卷明晃晃圣旨在乡老们面前抖了抖。 三十名衣冠整肃、威武雄壮的亲兵快速从朱翊钧身后冲出,他们手持斧钺剑戟等礼器分列两旁,连接旨时的香炉都被恭恭敬敬地放在桌案上抬了出来。 见亲兵们摆出这副架势,乡老们立刻丢掉手里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朱翊钧这才慢条斯理地朗声诵读圣旨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南直隶倭寇横行、盗匪四起,生灵有倒悬之急” 这封圣旨是朱翊钧直接在宫里写出来、再交由东厂的人乘船一路送到南直隶,除了没有司礼监的备份和六部堂官的印玺,从格式到用词上跟真正的圣旨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在这封圣旨里,朱翊钧先是以皇帝的名义封“李自成”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命他于南直隶起兵对抗奸佞小人与叛臣贼子,最终达到北伐燕京、将皇帝从权臣和奸宦手中拯救出来的终极目标。 这就是朱翊钧为义军起义找的名义:奉天倡义、还政天子。 对南直隶的百姓来说,生活很糟、但仍然看得见希望,只要兵乱和征倭饷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人们还没有做好拼死一战的心理准备。 朱家皇朝二百年来的积威与恩泽仍在,百姓们对皇室并没有彻底失望,清君侧的旗号既能减轻百姓心中的畏惧、也方便了义军接下来收编俘虏的明军。 解决了义军起兵的名分,朱翊钧在圣旨接下来的部分里话锋一转,将自己在心底构建了整整六年的乡村政治蓝图和盘托出。 对于那些原主全家惨死、无人继承的田地,朝廷会将其全部没收进行重新分配。 没收上来的田地四分之一交由义军接管,这些农田会被用来安置伤残的义军士兵、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局势稳定之后还能作为招募府兵的资本。 至于其余四分之三的土地,皇帝陛下会将它们全部交给自治会进行统一管理。 所谓自治会,即按着地域、宗族、姓氏等因素,以两百到三百户为单位将百姓们捏成一个集体。 两百户份额的土地会直接分配给这个集体,两百户百姓以集体为单位进行劳作,将耕作这个复杂的劳动拆分成一个个小的劳动工序。 至于播种、除草、除虫、灌溉等劳动工序的分配,除了已经被朝廷承认的乡老,两百户百姓会自行民选出三到四名乡正。 这四名乡正和乡老将组成管理两百户百姓和田地的自治会,两百户百姓和田地全部归自治会管理。 自治会之下的百姓没有私田、也就没有每户自己的收获。 百姓们按照自治会的分配承担不同的劳动任务,家里有壮劳力便直接下地耕作,只有女人和孩子便负责采摘、洒扫、纺织等轻体力劳动, 不同任务每年由各家轮换承担,不同任务获得的工分也也一定差距,重体力劳动和有技术含量的劳动更有价值。 到了收获的季节,除了规定上缴朝廷的部分,其余部分留下一部分囤起来以备天灾,剩下的粮食则按照每户的工分进行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尤为重要的是,伟大的皇帝陛下只是把耕作、使用这些田地的权力赐予给自治会,任何人都没有转让或售卖这些田地的权力。 第252章 自治会 一口气将自己六年来全部的思考说了出来,朱翊钧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慢慢将有些失控的情绪平静下来。 相比大明传统的乡村体系,自治会体系从理论上能够有效的抑制土地兼并程度,而且维持成本与士绅优待一样低,既有的官僚体系不会受到过于强烈的冲击。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自治会体系一定有比士绅优待更差的地方,朝廷会因此面临全新的治理问题。 但朱翊钧不关心这些,自治会体系下,税赋的收取和徭役的征发会以自治会名下的田亩数量作为依据, 朝廷用不着费尽心思地建立与维持一套复杂而庞大的户籍体系,地方官府只要把自治会的数量和名下田亩做好记录就行,难度大大降低。 大航海的时代到来了,接下来的时代是工业化、海外殖民与民族主义的时代, 占据了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小农体系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就像土地私有制取代了井田制,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乡村地位一定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低。 好好劳动与耕作,为大明的工业化提供充足的原材料与粮食保障; 日常的争执、轻微犯罪可以自行解决,减轻地方政府的行政压力; 不要给朝廷惹事,反正村正和乡老都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贪污腐败也怪不到朝廷头上,村霸欺负你、你把村霸弄死了事,别动不动地揭竿起义。 这就是朱翊钧对自治会的全部要求,封建王朝的官僚体系不可能面面俱到,既然决定要走工业化、海外殖民地和城镇路线,对乡村的治理就一定会被落下。 封建时代的行政效率不允许皇权下县,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朱翊钧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就算勉强做到也一定难以维持。 既然如此,那与其让几万个士绅天天鱼肉乡里、把百姓祸祸地三天两头造反, 还不如组织基层民选自治会,让百姓面对土地兼并、天灾人祸的贪官污吏时多几分反抗的力量。 粮商和贪官们或许能轻易揉捏单个农民,但如果这个数字扩大到两百户呢? 宗族虽然封建保守、充满了对人的压迫,但在这个时代却真的能给个人和家庭实实在在的保护。 把农民们从单个家庭捏成两百户的自治会,农民们对天灾的抵抗力、面对粮商时的议价能力、组织生产建设的能力都会大大提高。 而且虽然民选不一定效率更高,反而有可能导致更为严重的腐败和低效,但民选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它可以让人们误以为自己是有选择的。 这就很符合朱翊钧不希望百姓们闹事的需求了,现在不是贪官污吏在祸害你们了?你们自己选出来的乡正和乡老,觉得不好就忍一忍、等他们任期结束了下次不选他们不就好了。 只要百姓们还抱着这样的希望,民间就不至于激起大规模的起义,朱翊钧不关心其他的,自治会的辖区内别一天到晚地给朝廷爆叛军就行。 至于不对内剥削乡民、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要从哪儿来? 海的那边不是还有一千万日本人和一千万朝鲜人来着吗?听说他们的矿产资源也挺丰富的。 朱翊钧接过邓元飞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乡老们仍旧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之中没有缓过来。 民选自治会、摊丁入亩、按工分分配收获,这些举措无论是哪一条单拿出来都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但皇上居然一口气全都颁布了出来,这个步子迈得是不是有些过于大了?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地呢? 朝廷要分田给乡民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田地都在士绅老爷们手里,朝廷手里那点地够安置几个自治会的啊?该不会又是嘴上说说? 乡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推选出他们当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询问朱翊钧。 “李将军,自治会的想法我们觉得是很好的,但是本村并没有可以用来分配的土地啊?” “马上就有了,把地契给乡老们过目。” 朱翊钧打了个响指,此时剩下的骑兵也已经从附近的乡村赶回,随着马队回来的还有一辆驴车。 赶驴车的士兵将车辆停下,随手从驴车上取下个木盒递了过来。 被众人推选出来的那名乡老颤颤巍巍地接过木盒,他本能地感到木盒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但还是在身后众人的催促下犹豫着打开木盒。 打开木盒的瞬间、围观的乡老们无不被骇地面如土色,木盒里是坐拥良田千亩、还有个儿子中了举人的王老爷的人头! 这位王老爷在地方上可是个真正的只手遮天的人物,他仗着自己儿子有功名、能够出入县衙, 就花重金买通小吏、又豢养了十几个地痞流氓,动辄打伤打残不愿意把田地卖给自己的自耕农,靠着这种流氓手段在十年里快速把祖产扩大了十几倍! 但他的人头现在就安安静静地躺在这个木盒子里,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往日的威风。 打开木盒的乡老被吓得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把手中木盒朝远处丢去,不可一世的王老爷便从木盒里掉出来、骨碌碌地滚到路边的水沟里,义军士兵捏着鼻子跑过去把他捡了回来。 乡老们回头看看骑兵们带回来的那辆驴车,刚才那样的木盒整整齐齐地垒成山高,苍蝇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上面赶都赶不走,让人看上一眼就遍体生寒。 “李将军!这些这些” “这些人都是叛贼,对吗?” 朱翊钧仍旧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只是周围的义军士兵默不作声地靠了过来,不少士兵直接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那自然自然是极对的!这些人一定跟倭寇和叛军有分不开的关系!” 没有任何犹豫,在场的几十名乡老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疯狂点头附和,士绅老爷们还在冒热气的人头就在眼前,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253章 三无圣旨 既然保守派势力和最大的阻碍已经被义军用物理手段排除,那自治会的实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作为受百姓推崇的长者与智者,乡老们在这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为了配合这样激进的政策,朝廷一定会使用强制手段。 就像太祖爷当年移民填边,一道圣旨下来,仅经洪洞县大槐树处迁往全国各地的移民就达到了百万之多。 这种规模的移民用正常手段是不可能实现的,太祖爷当年就是直接派军队协助移民,被抽中的百姓要么滚蛋走人、要么脑袋搬家,哪里轮得到你来和皇上讨价还价了! 但他们没想到朱翊钧会这么果断,乡老们前脚走、捕倭队骑兵后脚撞门杀人,还把人家的脑袋和家产打包带走,这作风比土匪都土匪! 乡老们本就对朱翊钧的来历心存疑虑,在看到那颗木盒里的人头后,乡老们心中对朱翊钧的怀疑度更是高到几乎爆表的程度! 要不是朱翊钧给他们留下的第一印象相当良好、手里还疑似有一张圣旨,乡老们现在就要默默在心底给他打上“反贼”的烙印了。 既然朱翊钧不杀他们、还把他们客客气气地请到县城里说了这么多,那这位李自成将军就肯定还有用得上他们这些乡老的地方。 只要乡老们不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跟朱翊钧作对,那朱翊钧就大概率不会随便杀人。 虽然刚刚被朱翊钧吓得够呛,但朱翊钧到底是不是反贼这个问题实在太过重要了,乡老们还是硬着头皮向朱翊钧提问。 “兹事体大,将军能允许小老儿们看看圣旨吗?” “圣旨这么金贵的东西也是你配摸的?万一把皇上的御批给摸花了,你全家有几颗人头够砍?” 邓元飞在一旁抱着肩膀冷笑出声,乡老们被他怼地面红耳赤又不敢出言反驳,还是朱翊钧站出来很不满地瞪了邓元飞一眼,主动示意亲兵把圣旨递给乡老们。 “对老人家有些礼貌。” 朱翊钧和邓元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套把戏经过几年的操练下来已经无比熟练,乡老们在心惊胆战之余对朱翊钧居然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好感归好感、圣旨的真伪还是要验的,乡老们七嘴八舌地交流了半天,最终把他们之中和官府打交道最多的一位推了出来。 这位老者年轻时曾经有幸在南京礼部当差,虽然最后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回乡务农,但眼界和见识还是在的。 老者轻轻捏了捏圣旨的一角,这个纹路、这个材质确实是御用贡品没错,除了皇帝没人敢用绣着这种纹路的绢布。 老者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圣旨的内容,其行文、格式和语气十分眼熟,看上去确实是那些专门为公文修饰纠错之人的文风。 朱翊钧天天批阅公文、复查司礼监发下去的圣旨,对朝廷的行文模式熟地不能再熟,这张圣旨用的绸子也的确就是圣旨专用的绸缎,连上面的花纹都经得起仔细盘查。 这张假圣旨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从行政流程上来讲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所谓圣旨,不是皇帝心情好了,随手扯块黄绸子过来哗哗一写、拿玉玺往上一盖就能生效。 因此圣旨的作用是以皇帝的权威为这道命令背书,为了防止有人伪造,任何一张圣旨在司礼监、礼部和接旨人那里都有备份, 每个经手的官员、部门都会把自己的印玺按在圣旨上,一道正常的圣旨上起码会印着密密麻麻的十几道印章和经手官员姓名。 如果以上这些东西都没有,那这张圣旨就没有任何法律效力,拿它当挡箭牌反而还会招来假传圣旨的罪名,历史上栽在这一点上的大臣不在少数。 想证明朱翊钧的圣旨在造假很简单,随便来个人去礼部、或是任何一个在圣旨上有印章的部门,按着圣旨上的名姓一一去询问, 他就会发现朱翊钧手里这张是非常标准的三无圣旨,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单是拿着这玩意招摇过市的罪名就够诛灭三族的了。 不过这可是十六世纪,跑到燕京去验证真伪的成本高得很。 而且乡老们为什么要去求证这张圣旨的真伪?自治会的权柄他们能分一大部分,死去士绅的田地和农具归公之后、他们也能分润收获,现在乡老们只要沉默着保持配合就能 那这张圣旨的真伪还重要吗?反正朝廷也不可能把所有参与分田的百姓都杀了,这田分都分了、朝廷到时要是再想让分到田地的自治会吐出来,这件事恐怕好说不好听。 被众人推选出的乡老盯着圣旨看了半天、还是没能从这张假圣旨上看出任何端倪,他按下心中的疑虑朝其他人点点头。 “的确是圣旨该有的样子。” 乡老们终于放下心来,一想到自己即将在自治会中获得的地位,乡老们脸上都不禁露出了笑容,还有人主动关心起了自治会落实的具体步骤。 “如果有人不愿意加入自治会” “皇上的旨意面前,难道还有这些人讨价还价的余地吗?如果有那些实在冥顽不灵、自治会又无法管制的,你偷偷派人到县城来,之后的事情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朱翊钧微笑着拍了拍那名乡老的肩膀,他的笑容温和有礼、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面对着他的乡老却从中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朱翊钧今天之所以要在这些乡老们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就是看中了乡老们在大明乡间基层政治中的特殊地位。 乡老一般由村民们选出,需要满足德才兼备、为人公正、明辨是非、年五十以上、德高望重等一系列严格的标准,官府还会派人前来确认。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在《教民榜文》中规定:出令昭示天下,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须要经由本里老人、里甲断决。若系奸盗诈伪、人命重事,方许赴官陈告。 换句话来说,小到夫妻吵架、邻里纠纷,大到聚众斗殴、财产分割,乡老们几乎全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插上一脚,这些人对普通乡民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第254章 环境基础 由于明太祖朱元璋童年时的悲惨经历,他对基层儒家官吏的信任度极低,因此在县以下的区域、百姓的自治权非常大。 乡老们还同时兼任着指导百姓生产、处理命案和政治犯以外其他犯罪的审判问题,乡民们没有将冤情告知乡老并得到批准,是不可以直接向官府告状的。 乡老们德高望重、对百姓们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而且在之前的二百年时间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完全可以维持自治会的日常运转。 “你这步子跨地,直接从封建时代跑步进入康米主义了都。” 乡老们还在一旁低声交谈,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朱翊钧身旁浮现。 朱翊钧丝毫没有对雨的神出鬼没感到惊讶,他已经习惯了这位恶劣的神明大人,雨这家伙就喜欢突然玩在他耳边吹气这样的恶作剧。 “别乱说嗷,我就是个根正苗红的封建暴君,而且我也没兴趣去讨论那么敏感的东西,大明在我手下连资本主义都不一定会全盘接受。” 朱翊钧毫不犹豫地否认了雨的吐槽,他吃拧巴了才会去做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朱翊钧自己的八辈祖宗可都是皇帝,他自己就是大明封建帝制最大的受益者。 要是真xx了,他朱翊钧得第一个被挂路灯,最好的下场也就是在燕京动物园门口卖票。 再说,十六世纪的生产力还没有发达到那个地步,没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终究是无根浮萍,跟时代对着干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话说农业集体化什么的真的能行吗?大毛他爹的下场貌似不怎么好看哎。” 雨困惑地冲朱翊钧眨眨眼,后世很多人对农业集体化的评价并不高,作为一名穿越者,朱翊钧应该不会采取这种有争议的制度才对。 “集体化绝对是个好东西,只是看推行他的人怀着什么心思而已。” 朱翊钧仍旧微笑着目视前方、只用心声与雨交谈,正因为他是穿越者,所以他才更加坚信自己所选择的这条道路。 以越南人的经验而言,粮食亩产增速最快的时候就是他们搞农业集体化的时候,整个国家的生产力几乎每年都在攀升。 而当他们恢复了小农主义的古老传统、将土地使用权分给乡民们之后,粮食产量的增长便陷入了尴尬的停滞、部分地区甚至出现了倒退。 这么说,粮食的产量取决于很多因素,其中五大硬件就是水、肥、种、药、具。 水利不好就无法有效浇灌和排放,肥料和种子不好产量就上不去,没有农药就无法应对虫害,没有高效的农具、庄稼就有烂在地里的风险。 能够影响粮食产量的因素是如此之多,但唯独跟积极性这玩意关系不是很大。 毕竟农民们的耕种效率到底有多高,主要还是取决于他们手里到底是握着联合收割机的摇杆还是刀耕火种的石斧石镰。 农民们又不是德鲁伊,积极性高了还能给水稻施个魔法什么的,种地说到底还是个经典的唯物主义劳动。 科技水平和生产技术才是影响生产力的第一要素,而农业集体化恰恰是推广生产经验、改进生产设备最方便的一种土地制度。 大毛他爹的问题在于居心不良,他们搞这套根本就不是为了改善农民生活,而是存着方便自己用剪刀差噶韭菜的心思,他们从初心上就很不纯良。 对于一个急需完成工业化对抗外敌、同时又穷得只剩下农业的国家而言,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农业集体化带来的收益没有落到乡民们自己的口袋里,乡民们反而还要承担余粮收集制和剪刀差的花样剥削,这生活水平能提上去就有鬼了。 而我大明——富甲天下啊! 虽然朝廷已经穷得叮当响、连每年官员和边军的俸禄都要拖欠,皇帝的宫殿都破破烂烂地不敢重新修建, 但大明的民间蕴藏着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更妙的是:这取之不尽的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那里。 这在平常是件坏事,但对“李自成”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财富的过度集中能有效缩小义军抢劫时的打击面,贫民们也会对义军的清算行为拍手称快。 而且大明的外部环境相当良好,欧洲列强们再厉害,他还能在十六世纪从欧洲组织舰队远征东亚不成? 南洋和东亚几乎就是大明的自留地,朝廷有丰富的海外领土来转嫁内部矛盾。 种种优越的条件之下,朱翊钧完全不需要靠对内剥削来完成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自治会中的乡民们可以直接享受到自己辛勤劳动带来的增产。 而且他哪敢在明末这个节点对内盘剥,乡民爷爷们别到处爆叛军朱翊钧就谢天谢地了。 乡老们很快就理清了目前的状况:不管朱翊钧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做这件事,只要自治会把土地和农具拿到手了,那自己和村里人就稳赚不亏! 别管“李自成”那个“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是真是假,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田地和农具拿到手, 反正原来占据着这些财产的士绅老爷们全家都被插在路边了,也用不着担心被报复什么的,外来乡贤们想从两百户百姓嘴里抢食吃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为什么接受反贼划分的土地?别问,问就是被胁迫、被蒙骗了,俺们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皇上? 什么?把地和农具还回去?吃进去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想明白了这一点,乡老们笑呵呵地回到了朱翊钧面前。 “您确定这件事会得到皇上的全力支持吗?” “我向各位保证,皇帝陛下和他的内阁会不遗余力地推行新井田制和自治会,诸位在自治会中的地位也会得到来自朝廷的保障。” 朱翊钧一打响指,他身后的亲兵们就将义军的委任状呈了上来,赵风子早就为乡老们准备了几十份空白委任状,只要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就好。 朱翊钧还为此准备了一本厚厚的账册,对于每个被义军纳入控制的自治会,他都会派值得信任的军官带兵前去核实登记,务求减小与真实情况的出入。 等他说服了张居正承认自治会,朝廷还会再派官吏下乡、为每一个自治会登记造册。 到时只要以现在手上这本户籍为依据、再和官吏们交上来的户籍逐条对比,他就大概能推断出底下人有没有在用心做事、以及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一直在对皇命敷衍了事。 乡老们异常痛快地在委任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无论是义军还是朝廷,“皇权不下县”都是他们对待乡间政治的基本原则。 在小吏和乡绅死了个一干二净的前提下,哪怕是朝廷打了回来、朝廷也还是得靠着他们这帮乡老做事。 而且妄杀乡贤和长者可是极为残暴、容易遭人唾弃的卑劣行径,只要自治会不为义军提供参军的壮丁,朝廷就不可能用过于激烈的手段清算他们。 第255章 闪电战 在唾手可得的利益面前,乡老们果断无视了义军的残暴行径和朱翊钧可疑的身份,当场欣然接受了自治会的任命。 跟着乡老们回去的不仅有义军派发的委任状,还有一队精锐的捕倭队骑兵,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材雄壮魁梧,对没什么见识的乡民有着极强的威慑力。 为了在不动用暴力的前提下威慑乡民,朱翊钧还贴心地把当地士绅的脑袋一起送了过去, 如果有想要闹事的流氓、或是拒绝执行自治会决定的乡民,捕倭队骑兵们就会把人头提出来在他面前晃一晃,用手里的钢刀和善地拍拍他的脖子: “再闹事,你的脑袋也砍下来去和他们作伴!” 握有强大暴力的同时,掌握着乡村话语权的乡老们也站在义军这边,自治会最大的阻力——士绅老爷们更是被插在路边示众、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乡老们和军队的帮助下,朱翊钧迅速恢复了广大乡村地区的秩序,在以大丰县城为中心的乡村地区开始推行自治会制度。 现在大丰县城周围的乡民们都忙着分地,或是争论哪个工作这轮由谁家来做、值多少工分,心思活泛的已经打听出了“乡正”这回事,正走街串巷地忙着拉拢民心。 自治会名下的大片土地和工分制度让所有人燃起了希望,还有一个月,只要熬到粮食成熟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乡民们有了希望和工作、自然渐渐人心思定,叛乱的火种迅速在乡村地区熄灭,所有人都在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收获的季节。 将后方稳定下来之后,朱翊钧终于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军事上,在南直隶明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前,他必须抢占足够多的城镇和人口。 朱翊钧将义军手上所有的战马集中调配、又择优选择了一批马术还看得过去的士兵,最终将义军的马队扩充到了一千三百人。 这些骑兵做不到像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奔驰骑射,但他们的马术已经足以完成长途奔袭。 按着昨天从兵部要过来的地图,朱翊钧亲自带着马队沿着运河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沿途的驿站和缺乏防备的哨卡,直接切断了各大主要城市直接的联系。 义军的大部队则由李荣山和白家兄弟率领,他们借助运河的便利率兵快速机动,同时在多个城市附近建立简易军营,向所有试图进出城市的活人发动袭击。 海安和东台的守军也尝试过派小股人马出击,试图试探义军的虚实、或是向其他地方请求支援。 但义军占据着机动性上的优势、又在各个交通要道设置了烽火台,任何尝试出城的部队都会很快被义军发现。 只要一支尝试出城的部队被烽火台上的义军发现,那么来自骑兵的多方围剿就会纷至沓来,所有的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如果有人能从上帝视角俯瞰南直隶战场,朝廷此时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和海安、东台及沿途县城的联系,战略视野一片漆黑。 城里的明军彻底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他们对外界的信息一无所知,连包围他们的义军到底有多少人、从何而来这种基本信息都不清楚。 如果此时出城作战,打赢了还算皆大欢喜,一旦被叛军击败、那整座城池都有失陷的风险, 面对这种棘手的局面,大部分将领和知县都选择了紧闭城门,严禁任何将领主动带兵出城接战。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义军现在的规模相当有限,想同时围困复数以上的城市、在南直隶明军反应过来之前抢占人口和城市,他就必须使点虚张声势的花招。 他亲自带骑兵截断道路也好,让白家兄弟和李荣山虚张声势围城也罢,最终的目的都是惊吓守军、让他们老老实实躲在城里不敢出城。 十六世纪的南直隶地区经济已经相当发达,没人会拿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土地种地,城市的粮食、瓜果和蔬菜供应完全依赖每天来来往往的乡民和车队。 只要截断了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联系、防止守军从乡村获得足够的补给,义军只要在城外坐着就能把城里的守军困死。 由于攻城手段的匮乏,如果义军的骑兵没有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成功突袭城门,那义军能做的就只有强攻或是长期围困。 可惜的是,除了四五座实在缺乏防范的小县城被顺利攻陷以外,被朱翊钧寄予厚望的骑兵突袭战术并没有取得什么辉煌的战果。 东台和海安这样的大型城市更是有着完善的预警系统,义军骑兵看到城墙的时候、守军连油锅都已经烧热了,就等着往哪个不怕死的倒霉鬼头上浇。 攻城战是实打实的血肉磨坊,在一座普通的小县城面前折损数千人是正常地不能再正常的事。 现在的义军不仅缺乏有效的攻城手段,而且由于朱翊钧拒绝裹挟民众、义军的规模一直提不上去,强行攻下一两座城市、人也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骑兵跑马圈地,截断各大城市间的联系、让他们失去所有信息来源而疑神疑鬼,不敢擅自出城与义军野战; 李荣山和白家兄弟率兵借助运河的便利快速机动,让同一支队伍在不同区域轮番出现,当着守军的面敲锣打鼓地进入军营驻扎,大部分士兵晚上悄悄离开赶往下一处、只留少量士兵驻守军营; 朱翊钧自己则亲自带领爆破组和真正的精锐力量,顺着运河南下直接攻击东台,试图在同时围困多个城市的同时重点攻击一个城市。 只要攻破了东台,义军就能获得城内的大量补给和军备、收编城内明军降兵扩充部队,挟着大胜的气势和更进一步的军势去攻打下一座城池。 而此时其他城市已经被围困了一段时间,士气低落的同时也不敢向其他城池派出援军,只能等着被义军各个击破。 通过这个简单的障眼法,朱翊钧以少得可怜的兵力同时围困了数座扬州府境内的重要城市,现在就看他能否撬开明军的坚城了。 第256章 攻城方的困境 扬州府境内、东台城的郊外,朱翊钧和清儿正带领着义军真正的主力围攻东台城。 在冲车和举盾士兵的掩护下,义军的爆破组顶着箭雨冲到墙根底下快速挖出个土坑,将一个装满火药的棺材塞进坑里试图点燃引线。 虽然不知道义军到底在干什么,但城墙上的明军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感,箭矢和引燃物雨点一样朝攻城士兵的头顶砸了过去。 好在义军对此早有准备,缝上了生牛皮的蒙皮大盾往头顶上一举,又借着冲车的掩护躲过了大部分远程攻击,城头的箭雨很难奈何这支小队。 守城军官侧首看了将军一眼,针对这种情况,守军早就准备了一大盆滚烫的沸油,这玩意泼下去再射几发火箭,任你是什么防御手段都要直接报销。 将军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摊开右手、手心朝下轻轻压了压,示意部下静观其变。 义军骑兵来得太快,他们只来得及动员士兵和布置城防,守城所需的物资却还没认真囤积过,现在只有城内府库里那些堆灰发霉的货色可用。 滚油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尤为珍贵,一大盆烧沸了的滚油泼下去、管你用的是什么防御手段,都要被当场烫个七成熟。 被滚油烫死的死相极为凄惨,能够同时给攻城部队以心理和生理上造成巨大打击, 大部分敌人此时就不得不停下攻城的势头、撤回去重整部队,这就给了防守方宝贵的喘息之机。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浪费在一支行迹可疑的小队上?还是先静观其变。 城头的攻势稍缓,爆破组趁机将一切准备就绪、点燃引线后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爆破组满怀期望地看着静悄悄的城墙,引线燃尽、棺材里的炸药瞬间被点燃爆炸。 冲击波从城墙底下被掘出的土洞里轰然射出,“噗”地向外喷出大量泥土洒了士兵满头满脸,整个场景看上去跟拉稀了似的,极为有碍观瞻。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掉了城墙上的一层灰,两块被明军士兵扶着的砖头被震得松动,晃了晃掉落下去,险些把撑在上面看热闹的士兵给带下去。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爆破组忙活了半天、最终的收获就是一层灰和两块砖头。 “老子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就这啊?哈哈哈哈哈!” 城墙上的守军见状连箭矢都不放了,几百人操着一口充满地方特色的方言大肆嘲笑城下的义军。 个别有创意的士兵还当场站在墙垛子上脱了裤子,一边用方言大声嘲笑一边放水,黄澄澄的尿液从盾牌的缝隙流进去、浇了攻城的士兵满头满脸。 一群白痴!城墙要是这么好攻破的东西,大明早一百年就没了!滚回去等着官军来剿! 攻城的士兵灰头土脸地撤了回来,守军猖狂的笑声顺风飘扬过来,义军士兵恨得咬牙启齿的同时、士气也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是啊,东台城的城墙如此高耸坚固,就算守军放着他们不管、让义军士兵用锄头和镐子去挖,起码也得挖上十天半个月的?这真是他们能攻陷的坚城吗? 清儿不忍直视地两手捂住自己的小脸,就这个威力,他们得在这东台城下炸到什么时候去啊? “所以我们就没有更有效的攻城手段了吗?比如拿佛郎机炮轰他们的城门?” “你对攻城战到底是有什么误解守军现在肯定已经把城门从内部封死了,用炮轰城门还不如直接拿去轰城墙,能轰开的话我也不会让爆破组上了。” 朱翊钧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大明的城门就像是蝙蝠侠那身战甲上的蝙蝠标志,看似显眼而脆弱、让人情不自禁地将它列为主攻方向,实则是十足的诱饵。 与常识相反的是,城门非但不是古代城池防御中最薄弱的一环,反而恰恰是最坚固的地方, 那可不是两块合起来的木板,只要守军在里面放下闸门,被铁皮包裹、重逾千斤的实心木制千斤闸就会轰然落下。 义军确实有几门佛郎机炮,但那些都是野战用的轻型火炮,口径和威力也就能轰一轰步兵,十几发轰在城墙上都跟刮痧似的,用来轰城门就更没戏了。 话说不应该啊?他明明记得太平天国的军队就是这么攻城的啊? 他们的炸药是有信仰加成吗?凭什么大家都是用棺材炸弹炸城墙,自己这边进展就这么不顺呢? 在倭寇们横扫南直隶的同时,朱翊钧的爆破组在多次攻破地主大院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现在的爆破组办事已经相当干净利落,开士绅豪商们的院落就跟开螃蟹壳似的,爆破所需的时间和失败率比起以外大大降低,很是提高了义军清洗士绅的效率。 只不过爆破组之前面对的不过是堵两米高的破土墙,选两个莽汉上去踹一脚都要震下层土来,爆破组用炸药自然是怎么炸怎么开。 但东台城嘛 朱翊钧看看眼前足有两丈高的东台城城墙,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用棺材炸弹攻城,两者完全就没有可比性啊 或许是太祖爷朱元璋的小农思想作祟,大明不仅没有继承宋元拆除城墙的做法,还在内地大兴土木、在很多以往并没有城墙的州县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很多土墙围起来的城镇第一次在明朝包了砖。 这些城墙在太平年代很是碍事,不仅阻碍了车马和人流进出,还限制了城镇规模的扩大, 但到了战乱年代,高耸坚固的城墙就是城内百姓和守军最好的屏障、也是农民起义军的梦魇。 修城墙是件真正的国家级工程,朱元璋在这件事上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一向抠门的他在这件事上投入了海量的资源,还把城墙的维护列为地方官功绩的重要考核指标。 一个地方闹饥荒、暴叛乱、甚至收不上税赋,地方官的同党都能找到为其辩驳的理由, 要是摊上东林党那种不讲理的家伙,说不定地方官不但屁事没有、还能捞个义士的名号爽爽。 但要是一个县城的城墙塌了,那县官就自觉一点上吊自尽、别连累了自己的家小,这是完全无法辩驳的严重失职。 第257章 天雷引失效 正是由于朝廷上上下下对于城防的重视,因此直到启元年间,天下郡县的军力衰颓、吏治腐败,但城墙质量还是说得过去的。 对于普遍缺乏攻城手段的农民起义军而言,高耸坚固的城墙几乎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评价一支农民起义军对朝廷的威胁程度,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他们是否有攻克县城的有效手段。 后世电视剧里的蚁附攻城实在太蠢了,流寇们麾下的士兵再不值钱也禁不住那样损耗,而更高级的攻城器械又不是早期起义军能造出来的。 想攻陷县城,农民起义军要么靠长期围困、要么就得靠里应外合或是突然袭击,总之是要么靠运气、要么就要有过硬的野战实力。 当然,你要是有几百门火炮那就当我没说。 像南直隶这种富庶肥沃、人口稠密的地区,朝廷在这里建立的县城就尤其多, 如果没有足够的攻城手段或是逆天的运气,再凶悍的流寇也只能慢慢在野外变成孤魂野鬼,最终倒在潮水般涌来的明军面前。 朱翊钧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为了尽快提升爆破组的威力,他把心思放在了两广的洋人身上。 为了弄清楚洋人的火药配方,朱翊钧发动了自己在广西的所有关系,不计成本地把手伸到了几乎所有跟洋人有关的商户那里。 数百名商户和乞丐将洋人采购的物资信息传递回来,与望海卫有关系的海盗汇报洋人这个月有没有战事,趁到酒馆喝酒的洋人喝醉时打探他们平时的射击训练强度 来自各个方面的大量信息最终被汇总到望海卫的祝府案头上,上百个老练的账房先生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对比核算,从洋人近几个的所有采买数据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洋人会骗人,但他们长期进行采买的数据不会骗人。 凭着这些海量的精准数据,朱翊钧最终推算出了洋人对于火药的大致配比,就连洋人到底用了什么工艺都推出了个大概。 但洋人的火药配方让朱翊钧大失所望,洋人的火药配方竟然与明军相差无几,就连火药工艺上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至于颗粒化火药和硝石提纯,这些玩意中国起码从元朝开始就都有了,看来佛郎机炮的威力主要还是来源于铸造工艺和铜矿的质量,跟洋人的火药没太大的关系。 朱翊钧穿越前听过这样一句话:他们(指中国人)致力于化学,发明了火药;不过他们只拿火药来制造烟火,用于节日。在这方面,他们胜过其他民族……中国人没有致力于发明这些毁灭性的工具(指火炮) 事实证明、大师们偶尔也是会说屁话的,中国古代的火药技术从唐朝到明朝初年远远超过西方。 就算是到了西方有文艺复兴和频繁内战加持的十六世纪,大明的火药技术也和西方不逞多让,欧洲在配方和提纯技术方面甚至还不如同时代的大明。 至于后来为什么出现了那么大的差距只能说懂的都懂。 当一方沐浴在近代化、工业化的光辉之中,一方在一连串的巧合下坠入野蛮的腥膻之中时,双方不拉开差距才是天理难容的怪事。 后世的太平天国就是用的棺材战术炸开城墙,别看那都是十九世纪的事了,带清的火药威力还真就没比现在进步到哪里去。 所以棺材炸弹战术从理论上完全是可行的,现在表现之所以这么糟糕,一定是哪个流程出了问题。 眼看朱翊钧在一旁冥思苦想,负责爆破的小队队长张张嘴、似乎想提出什么意见,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带着手下的士兵们转身离开。 朱翊钧在军中的形象一直十分强势而高傲,他很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命令有任何质疑,有时候一个迟疑的眼神都会引来他的不满。 士兵们感激他的恩德、敬畏他的权威,但同时也鲜少有人敢向朱翊钧提出自己的想法,大部分人只敢默默地执行命令而已。 “天雷引”的流程是朱翊钧亲自定下的,而且在此之前的表现一直十分良好,以朱翊钧的性格、他肯定不愿意有人对“天雷引”指手画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将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自己就会主动召开军议征求意见的,自己又何必这时候跳出来惹他不快呢。 朱翊钧对爆破和建筑学完全没有了解,独自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不得要领, 他完全不知道因为自己糟糕的性格刚刚错失了什么,只能无奈地在城墙面前叹了口气。 “既然不能用超前的科技开金手指,那我们就用古人的智慧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古人的智慧要我现在带人去周围砍点木材过来吗?守军貌似没来得及放火烧山的样子。” 清儿听到这句话不禁眼前一亮,冲车、云梯、地洞 种种经典攻城兵器的名词跃然眼前,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副恢弘壮丽的攻城画面了,她一直很想亲自指挥一次大规模攻城作战试试看! 清儿对领兵打仗一直有种异乎寻常的热衷,她之前已经在朱翊钧的指导下亲自指挥了很多小规模战斗,现在只剩一场攻城战就功德圆满了! “古人的指挥就是:我们现在回去洗洗睡了、再好好吃一顿,等城里那些王八蛋全饿死!” 朱翊钧没好气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天雷引不奏效,那他们不就只有长期围困这一条路好走了吗?手上就这点兵力还想着强攻城池呐? 朱翊钧现在率领的说是义军主力,但在刨除掉被派去作为疑兵惊吓明军的那部分,他手上的士兵一共才三千人出头。 “切,真没意思” 清儿失望地撇撇嘴,她还以为朱翊钧有什么充满想象力的后手呢,结果到最后还是要围城。 “那能有什么办法?你哥又不是神仙,除非东台城里的守军脑子坏了,自己带兵出来跟我们野战” “元帅!他们开城门了!” 第258章 被当成软柿子了 朱翊钧话音未落,站在他身边的军官突然大吼一声,把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直接离开的朱翊钧和清儿给喊了回来。 在城外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东台城坚不可摧的城墙缓缓打开,潮水般的明军士兵从东台城中快速涌了出来。 带兵出城的将领们骂骂咧咧地让亲兵们去约束士兵、整顿阵型,好像他们慢一点发动攻击,就会把眼前的义军给放跑了似的。 “哥你这张嘴是开过光的吗?快!快说我长大了一定能长得特别高!” 清儿看着眼前缓缓洞开的城门愣了一会儿,随即两眼放光地伸手去扯朱翊钧的腮帮子,整个人几乎开心地原地跳起来。 “这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一把抓住自家妹妹在眼前乱晃的小手,朱翊钧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时间还不敢相信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台城的明军脑子里是进水了吗?天雷引失效了,义军短时间内再也掏不出有效的攻城手段,守军此时不是只要坚守不出就行了吗?这怎么还主动出城要打野战了? “我猜,守卫东台城的明军应该有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将军,而且那个人大概率之前是真打过仗的,所以很看不起农民起义军。” 清儿的头脑要灵活地多,她眼神闪了闪、迅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推断出了个七七八八。 在农民起义军爆发的初期,官军追着五倍、甚至十倍于己方的起义军跑都是常事,起义军只要被逮住、那就是让官军刷军功的野怪。 因此别看南直隶卫所军们面对倭寇时唯唯诺诺,但他们绝对有对农民起义军重拳出击的胆子,毕竟首级这种能够记功的好东西谁都不嫌多。 而且朱翊钧为了迷惑周边地区的明军、不让他们在自己出兵东台城时在后面捣乱,他在疑兵上下了很大的工夫,大到现在带到东台城前的义军只有四千人出头。 这个人数非常具有迷惑性,理论上来说,一个千户卫所的卫所军就能撵着义军跑了,如果这支军队的领袖不叫朱翊钧的话。 “所以,咱们是被东台城守军当成刷战功的软柿子了啊” 朱翊钧啼笑皆非地攥紧了腰间战刀的刀柄,既然如此,那大家就碰碰呗。 “快快快!跟着自己的队官跑出去之后就列好阵型!莫要走了贼人!” 东台城城门处,明军千户刘栋骑在战马上催促属下快速出城,一心要拿城外这支胆大包天的叛军向朝廷请功。 他上次借着出兵抗倭的由头、好好抹平了一笔贪污和吃空饷带来的坏账,还顺手把一直弹劾自己的姜正轩给一波送走,堪称是双喜临门。 谁知道姜正轩确实因为私自开仓放粮被皇上降罪了,但他不仅没有因此退出大明政坛,反倒因此得了朝中贵人的器重、加入了如今炽手可热的审计调查署。 审计调查署里的文官品级确实低,就连那个所谓的“署长”也只是个正七品的芝麻小官, 在燕京那种街头扔块砖都能砸到个四品官的地方,正七品的文官屁都不是一个。 但禁不住人家直达天听啊?审计调查署官员的办事处就在宫里,皇上特意在文渊阁旁边划了处宫殿让他们处理公事,离内阁辅臣们值班的地方只有几步路。 先不提这是怎样的一份殊荣,平时能在宫里办公,就意味着他们能随时见到内阁重臣、以比常人更方便的方式拜见皇帝。 稍有政治常识的人就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何况朱翊钧特地挑选了那些一腔热血的青年文官,哪个青年人没有过一个扫清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的大梦呢? 被授予了如此殊荣和权柄,审计调查署中一众青年文官简直是感激涕零、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肝脑涂地以报答皇帝的看重。 那群摩拳擦掌的小伙子已经行动了起来,京中数位要员就栽在了这些小伙子手上,现在还被关在大理寺里严加审问,等候着内阁和皇室给出最后的处罚。 现在的燕京可谓是风声鹤唳,人们都这样说:审计调查署就是首辅的爪牙,首辅得到了皇帝和太后的支持,现在终于要不加掩饰地大肆排除朝中异己了! 因此姜正轩看似是从正七品的县令掉到从八品的审计调查署文员,亏得不能再亏。 可人家进的是审计调查署,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险要部门,现在正帮着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排除异己呢,事情结束后在官场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 刘栋怎么想怎么害怕,万一上面日后想起来泰兴县那档子事了,让姜正轩或是他的什么至交好友来调查泰兴粮库的事情,那姜正轩一句话不就把他给收拾了吗? 再想想姜正轩被钦差带走那天,自己是何等耀武扬威、欢天喜地,刘栋满头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他连夜使了钱财疏通关系,试图把自己调离原本的辖区。 结果他刚刚把关系走通、准备带着部下乘船离开南直隶,南直隶的大规模民乱就爆发了,一个月之间冲击州县的狂徒就多达十余股。 朝廷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一个千户带兵离开,刘栋便因此被扣在了东台城附近配合剿匪。 刘栋今天正在军营里跟部下喝酒赌牌,一听说有叛军来攻城,高兴地一把将手里的臭牌摔在桌子上,喝骂着督促部下准备出城作战,不要让到手的军功飞了。 军功可是个好东西,他肯定是要离开南直隶、往边远地区外放的。 大明的九边此时已经门阀林立,辽东将门没胆子跟朝廷作对,但拿捏一个新调来的千户还是轻而易举的,没有哪个已经成形的利益集团会欢迎一个外来者。 刘栋要是不趁这次大乱攒点军功傍身,到了辽东被人忽悠着当炮灰使都不是没可能, 他正为这事发愁呢、义军这就来攻城了,真可谓是打瞌睡遇上枕头,刘栋自然是欣喜若狂地直接带兵出城,连义军的具体情况都没来得及打探。 第259章 传闻中的刘家庄之战 刘栋好不容易在城外整顿好部下,结果城外的叛军见明军出城直接扭头就跑,刘栋甚至没来得及观察义军的阵列,敌人就全都逃得无影无踪。 这就更坚定了刘栋趁机捞取军功的决心,他吹起一声长长的唿哨,带着麾下蓄养的百来名骑兵舍了身后的大部队、径自飞驰而去,留下一群面露苦色的军官带着步兵们跟着马蹄印前行。 东台城城头的军官见状脸色一黑,但还是耐着性子跑到东台城县令那边汇报。 “大人,围攻东台的那伙儿叛军看起来可不怎么好惹啊,要不还是派人出去劝劝刘千户。” “姓刘的自己想送死、你拦他做什么?” 东台县令没好气地瞪了军官一眼,城外那伙贼军凶悍一点好啊!最好是能凶悍到直接把刘栋那个人渣弄死,如此才算解了他的心头之恨! 东台县令之前与刘栋并无恩怨,直到南直隶民乱蜂起,刘栋才奉命带兵进城驻防, 但就是这段短暂的相处,东台县令就恨不得刘栋这个人渣赶紧去死! 先不提他和原泰兴县令姜正轩有旧,自己一直很钦佩他的为人和那颗拳拳爱民之心,对企图坑害姜正轩的刘栋本就没有好感; 就说刘栋这个混蛋带兵进城之后一件人事没干,纵兵敲诈勒索、当街聚众斗殴、调戏良家妇女, 现在县衙里百姓的报案和商户的怨言车载斗量,东台县令眼睁睁看着刘栋糟践自己多年的心血,要不是为了东台城的城防考虑,他早就一封题本告到皇上面前了! 刘栋今天自己作死去追敌军,东台县令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这个混蛋中了叛军的埋伏被一枪打死,又怎么可能跑出去拦着他? 守城军官又何尝不明白县令的心思,但他还是急得面红耳赤、猛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巴掌! “那个人渣死不死的没人在意,可可他还把我们募集的民勇给带出去了!” “你说什么?” 东台县令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他丢了手中书本、提着官袍的下摆快步跑到城墙上往下看。 除去刘栋手下那些衣着破烂、流里流气的卫所兵,一大群穿着棉甲甚至布衣的民勇也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无头的苍蝇一样乱哄哄地挤成一团。 东台县令当即两眼一黑、晃晃悠悠地差点昏死过去! 他的民勇!他的守城部队!他腆着张老脸挨家挨户上门、好说歹说才凑出来的五千民勇!刘栋那个狗娘养的一下子带出去三千! 一旁的侍从连忙从后面扶住东台县令,县令一把甩开侍从扶着城墙朝城下狂吼,连读书人的体面都顾不上了。 “都给本官回来!姓刘的!你这个人渣!本官一定要狠狠地参你一本!” 另一边,刘栋正带队沿着义军的撤退路线飞驰。 他现在一心想着平叛立功、根本听不见身后东台县令的怒吼,或者说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他就是靠钻营和无耻才混到了今天的地位,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威胁不到自己的县令。 出城后的一切都如同他预想中那样顺利,见官军真的敢出城作战,那伙围攻县城的狂徒连头都不敢回、直接顺着官道朝郊外闷头狂奔。 刘栋见状不住在心里冷笑,一群白痴,两条腿还跑得过四条腿吗?我就带兵远远地吊在你们后面,等你们在逃亡中耗尽了气力再发动冲锋! 但当他怀着这样阴暗的想法、亲自率队翻过一个略显陡峭的土坡时,预想之中敌军仓皇逃窜的景象却没有出现。 四千名义军正忙着在队官的督促下重整阵型,他们在之前的高速机动中把阵型丢得一干二净, 但还在义军的队官们数量和素质过硬,整支部队仍能在明军的大部队赶来之间恢复阵型。 虽然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敌人的具体面貌,但义军逐渐成型的整齐阵型还是让刘栋微微眯起了眼睛,能摆出这副阵型,看来叛军的首领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不逃了吗?倒也给老子省事了。” 刘栋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不过可惜了,不管你们有什么花样、今天都要栽在老子手里! 除了本就归属于他的一千多本部卫所军,他还顺手把东台县令募集的民勇给顺出来三千多,这样一来他手上的兵力就高达整整五千。 五千多官军,再加上他精心蓄养的这百余名骑马亲兵,打起这四千叛贼那还不跟砍瓜切菜一样? 正当刘栋眯着眼睛观察义军阵型、思考着一会儿的战术之时,义军严密的阵型突然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两百多名骑兵从敌阵中央鱼贯而出。 刘栋被义军骑兵的规模吓得眼皮一跳,还没等他想清楚眼前的情况,一个黑甲黑马、手持长枪的魁梧武将便一马当先地冲了过来。 看清了叛军阵前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刘栋当时就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心跳都漏了一拍,口中喃喃念出那个在南直隶家喻户晓的名字。 “祝广昌” 刘栋对南直隶的倭患再不上心,也不可能忽视了祝广昌这个百骑破倭的狠人。 他是知道倭寇们有多难打的,那些日本浪人凶狠如狼、敏捷如风,打起仗来跟畜牲一样悍不畏死,根本不是寻常卫所军能够对付的野兽。 据说倭寇们在刘家庄试图撤退时,祝广昌亲率骑兵反复冲击敌阵、在倭寇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纵横南直隶的倭寇们在他面前居然没有一合之敌! 倭寇们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的明将,有人想从船上开炮轰击祝广昌,有所预感的祝广昌隔空瞪了那开炮的倭寇一眼,直接把他吓得两股战战、连手里的火把都直接滚落在地。 结果滚落在地的火把骨碌碌地滚进了火药堆里,被随意堆积在地上的火药快速燃烧、爆炸,将整座海盗船瞬间炸得四分五裂! 那艘海盗船爆炸时,剧烈的冲击波将火星送到了其他船上、直接引起了其他船只的殉爆,满船的倭寇就和他们劫掠而来的财宝一起被一连串的爆炸直接送上了天! 还留在岸上的倭寇们被冲天的火光和巨响吓傻了,祝广昌趁机亲自带队冲锋、横扫了剩余的倭寇残部,直接把数万人的倭寇一举葬送在了刘家庄的海滩上! 第260章 凶悍的骑兵战法(一) 此战过后,祝广昌的勇悍无双之名在南直隶可谓是家喻户晓,他和他的捕倭队第一次进入了南直隶官民的视野。 后来在南直隶局势动荡之时,祝广昌更是在应天府尹钱以牧的支持下扩大了大名鼎鼎的捕倭队,在整个南直隶境内镇压民乱、搜捕盗匪和倭寇,将自己的善战之名传遍整个南直隶。 其精妙的练兵之法和熟练的骑兵战术令不少人眼前一亮,据说朝中已经有不少大佬留意到了此人,如果朝廷日后再有什么战事,祝广昌免不了要被调过去四处救火。 现在,这种本来只应该存在于传说中的狠人居然出现在了自己对面!还手持长枪朝自己冲过来了! 刘栋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冷得发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他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稍微有点武力的贪腐军官而已,实在没有和祝广昌争锋的心气。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祝广昌会出现在叛军的队列里,刘栋果断调转马头、一声唿哨把马队又拉走, 刚刚还气势如虹的追击队伍兜了个小弯扭头就跑,刘栋干净利落的撤退让朱翊钧都愣了片刻,随后忍不住被刘栋无耻的举动气得笑出声来。 “都出城这么远了还想跑追上去!” 在短暂的错愕过后,朱翊钧带着捕倭队骑兵紧紧咬在刘栋身后不放。 见刘栋闷头逃跑、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朱翊钧取下背后的长弓,拈弓搭箭、瞄准了刘栋的后背张弓欲射。 朱翊钧背后的长弓不仅比普通骑兵大上一号,连所用的箭矢都是足有二两重的大箭! 这种箭矢的破甲能力极强,就是披甲士兵被射中也是一箭一个血窟窿。 唯一的缺点就是射程较短,朱翊钧因此一边缓缓拉开长弓瞄准,一边双腿用力夹紧胯下战马的腹部、不断催促它加快速度,缩短与前方敌人之间的距离。 硬弓被拉开时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在背后响起,都不用回头看,刘栋的后背就被那股锋利的杀意刺得生疼,而且那股锋利的杀意还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刘栋的潜意识里,他的身后仿佛有一头狰狞可怖的凶兽在拼命追赶自己,它那只尖锐而巨大的黑爪已经贴在了自己的后心上,稍一用力就会把自己整颗心脏从胸前剖出来! 在来自背后的杀意即将达到顶峰时,刘栋咬牙侧身翻落马背,整个人八爪鱼一样抱着胯下战马的前胸挂在马上。 几乎是刘栋翻落马背的下一刻,一阵刺耳的音爆倏地从他的马背上掠过,朱翊钧射出的箭矢掠过刘栋的马背、正中他前方一个倒霉的明军士兵后心。 士兵身上的布面甲在大箭面前就像纸一样脆弱,暴射而来的箭矢直接穿透了那名士兵的胸膛,士兵被巨大的冲击力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刘栋下意识地伸手去捞那名士兵,但正追赶在他们身后的义军接踵而至,士兵的身影迅速湮没在捕倭队骑兵追击时扬起的滚滚烟尘之中。 朱翊钧一箭射偏、正准备取箭再射,嘈杂的喊杀声和脚步声从远处响起,乌央乌央的明军主力部队朝着朱翊钧的马队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朱翊钧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眼远处冲来的明军,根本没有结阵、装备杂乱无章、不少士兵面有菜色,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敢朝自己冲过来的。 虽然他现在可以选择趁势催动战马、带队狠狠撞在明军阵型散乱的先头部队之上,给这些不列阵对抗骑兵的白痴一个血的教训,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直接把这五千明军冲得原地溃散。 但那样的话他的马队起码要在这里死上一半,优良的战马很珍贵,能驾驭它们的骑手就更是金子一样的精锐,没必要为了一群卫所老农这样糟践义军的精锐部队。 朱翊钧将自己的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含在嘴里,用力吹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他身后的捕倭队骑兵们当即心领神会,默契地调转马头离开。 “都别追了!原地休整!亲兵队把自己的名字大声报出来!” 回到己方的军阵之中后,惊魂未定的刘栋第一时间清点了一番身后的骑兵数量,仅这么一盏茶的功夫,他身边就足足有十几名亲兵被捕倭队射中落马,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朱翊钧一箭穿胸而死! 五千多官军在追击的过程中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刘栋被乱哄哄的士兵们吵得心里冒火,劈手把身前的副将揪了过来。 “你怎么把部队带成了这副狗屎样子?阵型呢?” “这咱们今天不是来剿匪混军功的吗?打一群泥腿子还要什么阵型?” 副将错愕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们以前不是也这么打仗的吗? 没事结阵干嘛?他们平均一个月操练那玩意一次,熟练度要多拉胯有多拉胯,要让五千多士兵和民勇排出个像样的阵型,保守估计得一个时辰。 只要人数有优势,刘栋亲自带队威慑性地冲上去放一波箭雨,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在冲锋的过程中喊几嗓子,十支叛军里有九支当场就得被吓得丢盔弃甲。 “妈的老子不管!赶紧给老子整出个像样的阵型来,哪怕是让他们挤成个大圆阵!” 刘栋气得当场放声怒吼,剿匪是剿匪,这次的对手可是那个名震南直隶的祝广昌。 以对方对骑兵战术的熟练程度,不立刻让部下结阵的话一定会出大问题的!没有军阵加持的步兵几乎无法处理成规模的骑兵! 然而五千人的军队听起来不多,但真放到野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大坨人,士兵们乱哄哄的交谈声和赶路声足以吞没军官们的嘶吼。 刘栋只能亲自带着亲兵们四处弹压,但还是效果平平。 眼看大战在即、自己的部下还是这么一副完蛋模样,刘栋不由起了临阵脱逃的心思,但他很快就掐灭了这种荒诞的想法。 现在离开,就意味着把五千名没有阵型、没有指挥、缺乏作战准备的官军丢给虎视眈眈的叛军,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屠杀! 自己擅自把三千多乡勇拉出城来,擅自追击、又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以至于足足五千官军被叛军砍瓜切菜般击败。 什么叫天大的罪过?这就叫! 现在逃跑的话、刘栋肯定会被愤怒的朝廷抽筋剥皮,但凡他还想继续在大明混下去,现在就必须硬着头皮留在原地整顿军队。 第261章 凶悍的骑兵战法(二) 刘栋这边还在徒劳地试图重整军队,朱翊钧亲自率领的骑兵队此时已经去而复返,两百多名骑兵从乱糟糟的明军侧翼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大部分义军都是卫所军出身、他们对阵型的熟练度也没比明军好到哪里去, 想在保持阵型的前提下前进,那行军速度就会非常感人,义军主力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赶过来。 在两军主力接战之前,朱翊钧会习惯性地派出骑兵袭扰敌军侧翼,给敌人的步兵以心理和体力上的双重压力。 这本来是邓元飞的活,但那家伙被朱翊钧指派去率领疑兵了,朱翊钧现在只好自己亲自上阵。 至于义军的大部队?他交给清儿指挥了。 别看那孩子年纪还小,但凭着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和卓越的天赋,清儿的才能已经足以平稳指挥一支千人级别的部队,处理大部分不太棘手的突发情况。 见朱翊钧这个瘟神去而复返,刘栋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连留在外围继续重整部队的心思都没了,立刻带着亲兵队一头缩进军阵之中。 刚刚那一箭彻底射没了刘栋的心气,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还待在外面的话他怕自己被朱翊钧一箭钉死在地上。 躲进军阵之中后,刘栋心神稍定,硬着头皮开始对着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发号施令。 “别慌!弓箭手放箭,长矛手出列列阵!” 虽然大部分士兵还处在混乱之中,但刘栋还是凭借身旁的亲兵和往日余威恢复了对周围几百名士兵的有效指挥。 手持长矛的士兵快速从混乱的队伍里跑出来,他们尽可能密集地排成数列,像一丛张开背甲的刺猬一般挡在阵前、充当承受骑兵们第一轮冲击的人形拒马。 在长矛手的保护下,弓箭手们朝着疾驰而来的义军骑兵拉弓放箭,稀稀拉拉地洒出一波箭雨。 然而捕倭队骑兵们来去如风,明军使用的弓箭射程远但射速慢,破甲能力也很感人,骑兵们稍一变换位置就轻松甩掉一波箭雨。 在朱翊钧的指挥下,义军骑兵游蛇一般灵巧地左冲右突,闲庭信步一般穿梭在明军的箭雨之中,以散阵朝着明军军阵疾驰而来。 眼看两百名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近、看上去真有强行冲阵的架势,明军前排长枪兵的腿都开始抖了起来。 他们开始仔细思量自己可悲的一生、家里不怎么漂亮温柔的发妻、脑子不太好使的儿子。 自己要是死在这里,朝廷不一定会发抚恤、发了也会被将军贪掉,一个大头兵又不可能有什么积蓄。 家里没壮劳力下地干活了,自己老婆守两个月寡意思一下就得改嫁,到时候不仅自家老娘无人赡养,连孩子都要改成人家的姓、管别人叫爹! 难道自己真要为了每个月一两都不到的军饷(而且时不时拖欠、发了也缺斤少两),在这里为了大明和将军好看的军功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吗?明军的阵列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动摇。 好在刘栋也是老江湖了,他早就遇见了卫所老兵们会在敌人面前退缩,当即娴熟地开始为士兵们“鼓舞士气”。 “都给老子好好站在原地!谁敢东张西望和乱动就地处决!别忘了,老子可知道你们家住哪儿!死在这里的家里肯定有抚恤,敢逃的、把你老婆孩子抓来当军妓!” 在刘栋的威逼利诱、军官们的皮鞭和亲兵队的利刃面前,最前排的长矛兵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等死。 义军骑兵迅速突进到明军阵前,当两军相差只有五步之时,朱翊钧和骑兵们突然勒紧缰绳停下战马,让战马以小步快走的速度在明军阵前踱步。 而后从背上解下弓箭和火枪,气定神闲地开始打眼前发抖的静止靶。 明军的长枪兵通常不会配备盾牌,作为一名道德水平与明军军官平均素质持平的腐败军官,刘栋会给他们配备最好的铠甲就是布面甲, 长枪兵身上可怜的防护在弓箭近距离直射面前形同虚设,义军骑兵的弓箭和铅弹射进人群里, 明军前排的长枪兵割麦子一样哗啦啦倒下去一片,人群中腾起一阵血雾和哀嚎之声。 前排士兵惨烈的伤亡看得刘栋眼皮直跳,他连忙组织弓箭手们还以颜色,但当明军的箭雨覆盖过来时,义军的骑兵们已经快速打马离开。 见明军在这一面的防备逐渐完善,朱翊钧长长地吹了一声唿哨,带队直接从明军军阵的外围兜了一个大圈,绕到还没有被组织起防御的另一端发动进攻。 当刘栋带着亲兵队赶来时,朱翊钧已经又一次带队离开,明目张胆地在明军军阵外围兜圈子寻找合适的突击方向,只给刘栋留下一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灵活、凶悍而狡猾,刘栋从没遇到过如此善于发挥骑兵优势的对手。 朱翊钧的骑兵战术师承九边名将和京中勋贵,在那些进宫为皇帝讲解军阵的武将里,对朱翊钧影响最深的就是宣府总兵马芳。 没错,就是那个“叫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的俗语主角,那个从俺答汗的一介马奴,硬生生凭借战功做到大明总兵的马太师! 有这样一位绝世凶人教导,朱翊钧对骑兵的战术理解也就可想而知了。 以上的剧情在接下来重复了大概十余次,直到清儿率领的义军主力部队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见骑兵们随身携带的弓箭已经射完、马力也渐渐不济,朱翊钧果断率队回归己方军阵。 见这群瘟神终于离开,刘栋虚脱一般软倒在自己的马背上,他的后背此时已经被冷汗浸湿。 在刚刚短暂的交锋之中,两百名义军骑兵全程损伤不过五人,他们打空了自己的弹药后便从容离去。 而明军不仅有数百人直接死于骑兵们的远程攻击,整体士气和亲兵们的体力也被严重损耗。 刘栋重整部队的企图彻底落空,现在明军的阵型彻底陷入了混乱,整支部队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双方主力还没有开始交战,朱翊钧仅凭手里二百骑兵就几乎将刘栋的部队整个打垮! 第262章 孤注一掷 见朱翊钧带着马队平安归来,清儿随手解下系在马鞍旁的水壶丢给他。 “不愧是哥哥!话说你把明军杀得这么凶,他们真的不会掉头就跑吗?” 清儿担忧地望了明军的军阵一眼,虽说那样的话义军也算是小胜一场,但借明军降兵扩充军队的打算也就落空了。 现阶段的义军没有任何稳定的兵源,因此最好是在野外打歼灭战、直接俘获大批明军并将其收编,否则部队只会越打越少。 “放心,明军的将军还有两把刷子,他不敢就这么撤兵的。” 朱翊钧倒是胸有成竹地喝了口水,以明军的士气和组织度,任何形式的临阵撤退最终都会演变成无序的溃败。 刘栋虽然就是个贪腐军官,但他的水平和经验还真比大部分卫所军将领要好,他知道现在撤退的后果,就是率队在原地等死也不会下令撤退的。 清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朱翊钧。 “接下来的战斗就交给我指挥怎么样?哥哥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准备战斗结束了去抓逃兵就好。” 朱翊钧惊讶地看了清儿一眼,随着义军规模的扩大,邓元飞、李荣山和那几个祝家子侄大概率都要派出去独立领兵,他手上能够领军的人才到时一定会捉襟见肘。 如果到那时还想保证本部兵马的战斗力,自己大概率就得频繁地亲自率领骑兵作战,那样的话就不得不把步兵的指挥权托付给一个有才能且值得信任的将领,这个人最好就是自家妹妹。 清儿往日里只负责过带兵行军、扎营、最多抓一抓俘虏,正经指挥数千人的战争这还是第一次。 他刚才还在担心清儿不敢接手这样的重任,没想到清儿自己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该说果然不愧是他朱翊钧的妹妹吗? 繁杂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朱翊钧很快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好,我就在旁边看着,出了问题会立刻接管的,放手指挥。” “了解!爱你哦~” 清儿备受鼓舞地朝朱翊钧比了个飞吻,转头换上一副冷静而严厉的神情发号施令。 “披甲的刀盾手在后方列松散阵型,火枪手和弓箭手从队列的缝隙中走出去、在阵前排成三列。” 副将此时还沉浸在对清儿娴熟变脸技巧的震撼之中,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清儿这副表情。 怎么说呢第一次看的话确实既威严又冷酷、简直像是座冰山一样让人心生畏惧,但和刚刚在将军面前那副可爱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很难让人不笑出声。 “愣着干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不,我只是属下这就去办!” 清儿不满地扭头看了过来,义军的副将面部猛抽两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吓得他偷偷用手猛掐自己的大腿。 不行,在这里笑出来的话一定会被大小姐记恨,到时候说不定会安排自己用肉身去抗明军的弓箭什么的,千万不能在这里笑出来 副将强忍着背过身去,指挥旗手舞动旗帜、将清儿的命令以旗语传达到各队。 清儿一声令下,义军原本排列紧密的前排刀盾兵迅速以一人为间隔分散开来,手持鸟铳的火枪手们从缝隙间小步跑出。 第一排士兵整个人爬伏在地面上,第二排士兵半跪下来,第三排士兵则原地站立, 在队官们的督促下,士兵们按着平时训练时那样排成紧密的三列队形,以此保证能在第一轮射击时就倾泻出最大的火力。 义军这边的军阵缓缓成型,明军也那边也缓缓动了起来。 不出朱翊钧所料,刘栋不仅没有带队扭头就跑,反而硬着头皮带队朝义军主力冲了过来。 对于大明的将领而言,当你的部下是群士气低下、几乎没有受过训练、面黄肌瘦的卫所老农,且他们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之时。 如果你不想落荒而逃或是直接投降,那就只剩下一个最后的办法:亲自带领亲兵发动冲锋。 亲兵们与卫所军不同,他们向来都是将领们用从不拖欠的双倍军饷供养起来、平时以个人恩义牢牢笼络起来的,日常的习武操练不会落下。 因此亲兵们的忠诚度、士气和战斗力都相当之高,即便局面已经恶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亲兵们也愿意追随将领发动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越懦弱的人便越是如此。 刘栋和亲兵们的冲锋成功把队伍带了起来,以刘栋和亲兵们作为箭头,四千余名乡勇和卫所军跟在他们身后朝义军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不仅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朝着我军冲了过来?有点意思” 清儿惊讶地一挑眉毛,以卫所军军官的平均水平来看,现在不落荒而逃就已经很有勇气了,还在尽力尝试组织部队就算得上忠勇可嘉。 这个明将居然还有带队冲锋的勇气这倒还真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各队原地陆续开火。” 两军还有二百多步距离时,清儿突然下令各队火枪手陆续开火,炒豆子般清脆的枪声顿时在义军阵列中响起一片,浓厚的白眼几乎遮蔽了义军前排士兵的队形。 在浓厚白烟的掩护下,原本有些惊慌畏惧的义军士兵们渐渐镇定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按着训练时的步骤装填、射击、清理枪膛。 朱翊钧在一旁微微皱起了眉头,鸟铳的最大射程约八十步、有效杀伤距离更是只有五十步,二十步以内才对披甲士兵有足够的杀伤力。 义军士兵现在射击就是白白在浪费弹药而已,按理来说,这孩子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才对啊? “这个距离放枪是打不到人的” “我知道,相信我。” 清儿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冷酷地一把推开朱翊钧悄悄凑到耳边的脸庞,她仍旧冷静而镇定地观察着远处汹涌而来的明军、默默在心里计算着两军之间的距离, 朱翊钧莫名有了种“认真工作的妈妈在敷衍调皮儿子”的既视感,不由苦笑着挠了挠头。 第263章 赌狗的下场 义军在超远距离的突然齐射同样吸引了明军的注意力。 刘栋起初大惊失色,还以为义军掌握了什么射程高达三百步的黑科技,第一时间举盾护住自己的身体、还不动声色地放慢马速,让自己退到了其他士兵身后。 但就跟普通的鸟铳一样,义军的枪弹飞出百步后就无力地落在地上,上千名义军的齐射别说明军了,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打到,除了阵前浓厚的白眼以外一无所获。 而白烟里的义军火枪手对此一无所知,仍旧在盲目地装填、射击,白白浪费着宝贵的弹药。 刘栋见此情形心中大定,隔这么远就开枪、那鸟铳真就跟鞭炮没什么区别,没想到以祝广昌的名声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连鸟铳的大致射程都不清楚,看来对方的才能就局限于指挥步兵而已! 两军的距离缩小到百步之时,零星的伤亡开始出现,但平均一轮火枪只能打死三四个人,这样的伤亡不仅没能吓住明军,反而让不少人鼓起了勇气继续前进。 见进入百步之内后、义军的鸟铳火力仍旧如此孱弱,刘栋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将自己之前偷偷塞到前排、用来吸收义军火力的炮灰卫所兵换下,只在最前方留了些刀盾兵,自己亲自带着亲兵来到了前三排。 亲兵冲锋是明军将领挽回局势的最后手段,当将领被逼到这一步时,他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亲兵的冲锋必须取得立竿见影的战果,而后刘栋才能借着小胜带来的士气回升继续奋战, 借着己方士气回升提高的战力,和敌方突然撞到硬茬子上的错愕开始滚雪球,最后一口气将整场战斗的结果逆转过来。 说白了,这就和后世日军高喊“板载”之后玩儿刺刀冲锋一波流是同一性质,要么一波冲垮对手、要么被对手当猪宰,冲锋的第一波就必须刺刀见红! 只有让普通士兵看到亲兵们的勇猛和获胜的希望,他们才会抱着打顺风仗的侥幸心理继续坚持下去,现在不是考虑亲兵伤亡的时候了! 明军被义军阵前的白烟遮蔽了视野,清儿和朱翊钧却是高居于土坡之上,将刘栋偷偷把亲兵换到前排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朱翊钧皱着眉头在心里估算一番两军的距离,清儿采取的阵型很不利于发挥火枪手的火力优势,这可马上就要进入肉搏战阶段了。 “进入八十步的有效射程了,现在调整阵型的话好,其实也来不及了。” “急什么,放到二十步以内,传令各部:上刺刀准备近战!” 清儿此时彻底没有了平日里温婉可爱的小天使模样,她此刻面容冷峻而镇定,言谈之间带有无可置疑的坚定与自信。 “是!” 义军副将被她铿锵有力的坚定命令所震慑,不自觉地收起心中的轻视和调笑,像被朱翊钧指挥时那样诚惶诚恐地小跑着指挥旗手下达命令。 清儿取下挂在战马上的佛朗机铳,这是朱翊钧从洋人那里高价买来的样品, 工匠们吃透了技术后就一直留在清儿这里,让她用来打鸟玩儿、或是在指挥部队时发号施令。 “接下来以枪声为号,只要听到中军有枪声传来、全军立刻发动一轮齐射,打完子弹直接冲锋,不要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作为一名来自后世的穿越者,朱翊钧虽然对科学技术没什么研究,但刺刀他还是能搞出来的。 毕竟刺刀这东西,说穿了就是往火枪枪口绑一根尖刺,把射完铅弹的火枪当长矛拿去捅人。 不嫌寒酸的话,你甚至可以敲掉长矛的枪头、把枪头塞到枪管里当成刺刀使。 这东西属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从来没人想过可以这么搞而已。 借着火枪齐射时阵前白烟的掩护,义军的火枪手们取下随身携带的刺刀安置在枪口。 所有陆陆续续的射击在此刻停止,刚刚开完枪的士兵忙着清理枪膛、装填弹药,其余士兵则端着枪口静静地瞄准着白烟里隐隐闪动的人影,等待着来自中军的那声枪响。 原本枪声弥漫的义军阵前突然安静了下来,刘栋原本狂热的脸庞上缓缓显露出惊恐, 他隐约察觉到白烟后隐藏着的巨大杀意,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朝明军张开了血盆大口、静静等待着血食自己送到嘴里。 刘栋一生历经无数艰险,他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份对杀意敏锐的直觉。这份直觉。过去救了他无数次,这次、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刘栋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后面仍嫌不够,索性咬牙翻身下马、整个人借着马镫和马鞍藏身于战马的腹部,这样就算出事了、战马也能帮他抗下大部分致命攻击。 刘栋瞪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烟幕弥漫的义军阵列,在那种不安感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义军阵前的白烟缓缓散去,上千杆鸟铳黑洞洞的枪口显露在众人眼前。 此时两军距离只有三十步,鸟铳几乎是怼在他们脸上准备开枪,这个距离、这个齐射的火力密度,披双层甲的将领都给你打成筛子! 那些冲锋时大声呐喊的明军瞬间失声,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待宰牲畜,除了绝望的凝视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刘栋不再犹豫,一头闷在战马腹部、尽可能把自己全部的身体塞了进去。 后排明军对此一无所知,人潮仍旧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前排士兵向前冲锋,将自己的血肉之躯送得离义军的枪口越来越近。 两军相距不到二十步时,中军突兀的一声枪响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剧烈的炒豆子声瞬间响彻整个战场,上千枚铅弹组成的子弹风暴瞬间席卷了阵前所有明军! 冲在最前方的明军割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瞬间倒毙,近四百名明军倒在了肉搏前的最后一轮齐射之中,这四百人几乎就包括了明军中所有的亲兵和悍勇之人。 就在明军呆愣在原地的时候,上千柄刺刀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寒光,四千名义军在这一刻齐刷刷地挺起刺刀、浪潮一般朝明军猛扑而来! 第264章 功亏一篑 “本官怎么觉得这眼皮一直在跳呢” 此时的东台城城墙上,东台县令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自己抽搐的眼皮。 自从刘栋私自带兵追出城去,他这眼皮就跟抽了一样疯狂跳动,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兆头。 应该不至于?一千多官军带着近四千民勇出去剿四千农民起义军,这就是让头猪去指挥都应该能打胜仗才对,除非围攻东台城的根本不是什么农民起义军。 东台县令在城墙上不禁来回踱步,还没等他下定派斥候出去探探的决心,一群慌忙逃窜的人影就缓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见此情形、东台县令心中猛地一沉,这可不像是得胜归来该有的样子 但他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是战况比较惨烈,这些人只是交战过程中逃出来的一部分,明军的大部队此时仍然在和叛军交战也说不定。 东台县令的这一丝侥幸没能持续多久,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莽汉扯着嗓子朝着城墙上高声呐喊。 “开城门!快开城门!我是千户刘栋,速速打开城门、敌人还有一段距离!” 上千杆鸟铳在二十步以内的贴脸齐射威力极为恐怖,与刘栋冲锋在前的亲兵们几乎无一幸免,四百多名明军当场倒毙。 义军齐射完毕后就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接下来的肉搏战没有任何悬念,剩下的四千多明军被义军撵狗一样追得满地乱跑,到处都是投降和溃逃的士兵。 虽然相对于整整五千明军的数量而言,四百人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伤亡数字。 但死的那些人都是亲兵和部队里的悍勇之徒,这些人死完了、一支明军也就垮了,剩下再多的卫所兵和民勇都毫无意义。 刘栋练兵的本事没有、对于逃命倒是很有一番心得。 他在关键时刻躲在马腹之中,那匹可怜的战马足足挨了十几发铅弹,直接被打成了一块浑身筛子的烂肉。 好在藏身马腹之下的刘栋只是被马血溅了一脸,由于他保命措施做得实在太好,刘栋甚至没有受到任何致命伤,还一口气从队伍最前端跑到最后、率先跑到了东台城下。 确认了城下喊话那人的身份之后,东台县令眼前一黑、只觉得双腿软得厉害,丝丝甜腥气息弥漫在喉头。 他就知道!这个贼配军、、小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被气得几乎吐血身亡,但从怒极攻心的状态缓过来之后,东台县令还是满脸晦气地下令开门接这些溃兵进城。 他再恨姓刘的又能怎么样?这个白痴把他动员起来的民勇一股脑地给拐出去了,要是不放这些溃兵进城,东台守军的数量连四面城墙都站不满! 东台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溃兵们立刻潮水一般涌进东台城中,城门处的士兵刚想过去维持秩序就被人潮“哗”地冲到了一旁。 好不容易逃回了东台城,还没等刘栋和一众溃兵喘口气,朱翊钧率领的义军骑兵就迅速从地平线上朝东台城疾驰而来。 粗略观察了一番城门前形势之后,朱翊钧没有急着率义军骑兵们去冲击城门, 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骑兵队散开,率队从四面八方挤压溃兵们二代生存空间,有意识地逼迫溃兵们加快逃向城门的速度。 他手上的骑兵总共不到二百,袭扰敌阵和追击逃兵还够用,去抢城门的话很容易当场暴毙, 在发现从远处迫近的义军骑兵之后,原本还勉强算是有序进城的溃兵们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炸了锅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城门里挤。 上千名溃兵挤在狭窄的城门洞里、谁都不愿意后退哪怕一步,进城的速度反而被大大延缓。 过度拥挤导致踩踏事件、死几个人倒是其次,真正令守军感到恐惧的是:蜂拥而入的溃兵让他们无法正常将城门关闭! 刘栋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作为一名军事素养还算合格的军官,他一眼就看穿了朱翊钧的想法:义军这是想靠受惊的溃兵潮冲开东台城的城门! 只要蜂拥而入的溃兵将时间拖延到大部队逼近城门,朱翊钧就会不计一切代价朝城门发动冲击。 东台城明军新败,哪怕是没有见识过义军厉害的守城部队,他们见己方主力部队居然大败而归,此时也难免出于惊疑不定的士气低迷状态。 如果在此时被士气高涨的义军拖入肉搏战,哪怕是千斤闸都未必能保得住东台城! 想到这里,刘栋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厉芒,他劈手将身旁的守城军官一把抓到身前。 “放下千斤闸,现在!” “可城外还有很多士兵没有进来” 守城军官被刘栋吓得浑身直抖,但他扭头看看仍旧不断涌入的溃兵,始终下不了关门的决心。 “我说的就是现在,把那道该死的千斤闸放下来!” 刘栋几乎是嘶吼着说出的这句话,谁在意那些炮灰的生死!他现在关心的是自己全家老小还能不能继续活着! 率兵出城浪战以至于损兵折将,这个罪名已经够大了,他不能再让自己身上的罪名更大! 东台城绝不能有失!那样的话可就不是死他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了! 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刘栋此时状若疯虎,心志不坚的人看他一眼就要双腿发软,守城军官又哪敢跟他对着干。 被他连吓带哄地说了两句,守城军官立刻点头如捣蒜,表示只要刘栋能把堵在城门处的这些溃兵驱散开,他就立刻降下千斤闸关闭城门。 凭着自己千户的余威,刘栋暂时接管了城门处守军的指挥权,他亲自拔刀、带着城门处守军乱刀朝着蜂拥而至的溃兵砍去。 城门洞里顿时闪起阵阵刀光,地上的鲜血几乎汇聚成条条溪流,满地都是还在抽搐的手脚。 蜂拥而至的溃兵们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住、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守城军官指挥着部下迅速降下千斤闸,彻底断送了朱翊钧依靠溃兵们把城门冲开的希望。 第265章 穴地攻城法 眼看东台城被攻破的危机已经解除,东台县令也带着随从们急匆匆地从城墙上赶了下来。 此时的城门洞处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不少士兵远远看上一眼、胃里的酸水就止不住地往上涌,东台县令更是脸色苍白地死死瞪着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来,抓我。” 见东台县令带人赶来,刘栋释然地抛下手中钢刀,他现在已经身心俱疲,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魔幻了。 朱翊钧鬼魅般的身影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狡黠如狼、迅猛如虎的骑兵战法 不愧是名震南直隶的“血鲳”啊,再加上那么精锐的亲兵队和卫所军,这种家伙哪怕在九边和蒙古人交战都能取得不错的战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一群叛军混到一起。 “先将这个狂徒关进东台县的大牢!率兵出城浪战、私自调动部队和民勇、惨败于叛军之手本官会在题本里一五一十地写下这些罪状,等着去给辽东军牧马!” 没有给刘栋继续思考这些问题的时间,东台县令毫不客气地派人将刘栋五花大绑起来,直接将他丢到东台县的地牢之中严加看管,只等战事结束后朝廷派钦差来提他。 以此贼的罪过,朝廷轻则将他流放千里、充军九边;重则直接斩首抄家,妻女充入教坊司为奴! 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大明的政治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跟真死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自己没必要把一个将死之人放在心上。 此时的东台城外,率大部队赶到的清儿满脸懊恼地看着紧紧闭上的东台城门,不禁握紧了拳头。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驱赶着溃兵顺势攻下东台城了” 她已经尽可能快地率大部队赶过来了,但刘栋在最后关头的果决和狠辣还是打乱了她的计划。 朱翊钧制造的溃兵潮没能冲开东台的城门,对于缺乏攻城手段的义军来说,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夺城时机, 清儿越想越觉得不甘,她盯着东台城外那些溃兵的眼神逐渐阴暗起来。 “不如拒绝接受这些明军的投降,派士兵在城下慢慢放箭射死他们,逼守军出城营救或是让士气跌入低谷” “那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发言清醒一点啊。” 清儿咬牙切齿的阴暗发言听得朱翊钧嘴角猛抽,他忍不住把手放在清儿的肩上用力摇晃,试图把不知何时钻进自家妹妹身体里的恶魔给晃出来。 “假的、假的啦!让士兵们做个样子给守军看还不行吗?不要用那么惊恐的眼神看自家妹妹啊!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嘛!” 清儿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做出了何等恐怖的发言,立刻满脸通红地挣开朱翊钧的双手,赌气般把脸扭到一边去。 “就算你这么说了” 朱翊钧苦笑着揉了揉清儿的脑袋,“天雷引”不奏效、溃兵也没能冲开东台城的城门,他现在是真的技穷了。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朱翊钧将承担传令任务的亲兵召集了起来。 “谁能为我攻破东台城的城墙,赏银千两、封为千户,从此在义军中独领一队!” 亲兵们小跑着将朱翊钧的命令传达下去,这样的赏格立刻就在人群中引起阵阵骚动,许多士兵立刻对着城墙苦思冥想起来。 千两的赏银和千户的官衔倒是其次,在义军中独领一队——这可是李荣山和邓元飞才有的待遇! 能独领一队,就说明你在义军的体系里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一名将领,甚至是整个战斗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可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刚刚率领爆破组的队官咬咬牙,主动来到了朱翊钧面前。 “将军,让我去试试。”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中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满。有办法不早点说,等老子开了赏格、闹了笑话才出头是? “你是刚才率领爆破组的队官?我记得你刚刚还说没办法?” “嗯?属下刚刚只是” 被问到这一点,队官立刻张口结舌、冷汗直流,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这他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觉得您脾气不好,贸然提出来的话事后可能会被打击报复? 以朱翊钧的脾气,你恶心他一时、他能恶心你一辈子,义军里还真没几个人敢回朱翊钧的嘴。 在这现场气氛几乎凝固之时,清儿突然笑吟吟地开了口。 “想办法总是需要时间的嘛,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是好事。” 清儿一边柔声安抚和鼓励队官,一边偷偷在后面扯了扯朱翊钧的衣角,示意他少说两句。 赏格是你开出来的、办法是你提出来要向士兵们募集的,现在人家揭了你的悬赏来献计献策是好事,这怎么还带算旧账的呢? 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哥哥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冲上去握住他的手,以刘备式的温润随和、礼贤下士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然后及时兑现赏格,让所有人看到义军统帅是个有诚有信、广纳言路的贤明之主,抓着人家之前没主动提出建议算怎么回事? 被清儿在后面拉了一下,朱翊钧有些发昏的大脑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当即满脸歉意地拉住那名队官的手诚恳道歉。 “战况不利、本帅方才有些急躁了,抱歉得很,请问你有什么方法呢?” 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这种礼贤下士的戏码朱翊钧平时也没少练习。 刚刚不过是战事不利有些气昏头了,朱翊钧稍微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幸亏还有自家妹妹在一旁提醒,这才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队官朝清儿微微欠身以示感激,随后才诚惶诚恐地回答朱翊钧的提问。 “小人名为杜宝兴、出身广西望海,在家乡时跟着父辈干过开矿炸山的差事,因此对火药还有些了解,说不定有些想法能帮上将军!” 第266章 穴地攻城法(二) 将刘栋五花大绑并关押起来后,东台县令一脸疲惫地回到城墙上观察义军动向,他看到义军诡异的动向后不禁眉头紧皱。 “还不死心吗?这伙贼人又在搞什么鬼” 在接收了被挡在城外的溃兵之后,义军士兵没有去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而是派骑兵们护送着十几个拿铲子的人绕着城墙转来转去。 城外的荒地上,杜宝兴正带着十几个矿工出身的士兵在亲兵们的保护下,围着东台城的城墙一边转圈、一边仔细观察脚下的泥土。 十几人不时拿手中铁铲拍拍脚下的土地、有时还试探性地铲两下,寻找尽可能松软的泥土准备进行挖掘工作。 在挑选出一块足够松软的泥土后,杜宝兴立刻带着士兵们下马进行挖掘。 亲兵们则在四周放了些拒马、火把之类的物品,一副要原地搭建一个小型营地,连夜掩护己方士兵进行挖掘的架势。 “地道?呵!” 东台县令见状不禁哑然失笑,他算是看出来了,城外这伙贼人是想挖地道进城。 还以为这伙贼人想出了什么阴损的招数,闹了半天、原来是这种老掉牙的东西。 果然只是些没什么见识的泥腿子,听说书的讲了几个不明真假的戏文桥段,就自以为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攻城秘法。 “寻口水缸或是铜钟放在城墙根下,听到叛贼挖进城来了就在出口处等着,贼人少就乱矛戳将下去,多的话就直接灌水淹死贼人。” 东台县令按着兵书上的教诲将防御布置下去后,便眉头紧皱地匆匆离去。 无论是东台城的后续防守问题、还是如何在题本上把自己从兵败的责难中摘出去,他都有很多要和幕僚们商议的要点,他可没有看城外那些叛军挖地道的心思。 义军的挖掘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东台县令披着外衣心事重重地在城墙上独自散步。 收拢了城外的那些溃兵之后,“祝广昌”加入叛军的消息也随之传入城内。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东台县令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名溃兵。 你要胡编乱造起码也多花点心思,祝广昌刚打完刘家庄大捷、又在平定南直隶的过程中建立了无数功勋,这种人吃拧巴了才会造反? 一看就是被贼人吓破了胆,随便听了点什么谣言就开始大肆宣扬动摇士气!来人呐,把这个懦夫给本官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在不信邪地打了第六个人五十大板之后,东台县令这才将信将疑地认可了溃兵们嘴里的说法,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心中的不安。 祝广昌也算是个骁将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老掉牙的地道上?除非他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手段 他正缓缓在城墙上踱步沉思,哨塔上的守军突然急速敲响锣鼓,对着昏昏沉沉的其他士兵高声预警。 “都醒一醒!贼人攻城了!” 原本一片寂静的城墙上瞬间热闹了起来,负责守夜的士兵们顿时睡意全无,众人纷纷朝着义军安营扎寨的方向看去, 城外缓缓迫近的敌军没有丝毫隐匿踪迹的意思,数千枚火把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火枪手们在盾车和重甲士兵的掩护下排着整齐的队形缓缓靠近。 没有冲车、没有云梯,敌人采用的阵型也不是常见的攻城阵型,倒是一副准备打一轮排枪接肉搏战的架势。 义军的阵列缓缓停在了守军的攻击范围之外,黑夜里的一支支火把像是沉默的野兽,它们沉默地凝视着城墙上的守军,似乎在等待着猎物自己掉到它的面前。 县令心中不由警铃大作,他一把抓住守城军官的臂膀。 “他们的地道挖到哪儿了?” “肯定还没挖进来!属下按您所说在城墙底下摆满了倒扣在地上的水缸,派部下日夜不停地监听地底,敌人不可能” 东台县令还想再问,某种无形而剧烈的力量忽地顺着他脚下的城墙喷薄而出,整段城墙都开始缓缓向下塌陷。 随之而来的巨响瞬间夺走了县令的听力,他感到巨大的无形声浪在不断撞击着自己的耳膜,自己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突然多了层无形的厚障壁一般。 这个声音很大吗?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耳朵捂上?对,要把耳朵捂起来 骤然失聪的恍惚感慑住了县令的心神,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想去捂住耳朵、却发现四肢都软得无法动弹,低头去看时,一口混杂着可疑肉糜和脏器碎片的鲜血直接吐了出来。 站在其他两面城墙上的守军也听到了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他们满脸愕然地循声望来,那面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中间缓缓向下开始塌陷。 “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灰头土脸、满脸泥浆的杜宝兴一头从地洞里钻出来,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一边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带人挖了整整两天多,这才挖出一条仅供一名成年男子弯腰通行的地道,整条地道四处有嵌在土里的硬木支撑,地上铺满用来防潮的稻草。 地道直通东台城城墙的墙根,尽头会放一口装满火药的薄木棺材,杜宝兴将一切准备完毕后点燃用竹筒包起来的引线。 棺材炸弹产生的爆炸会直接掏空城墙下方,巨大的冲击力会在加速城墙塌陷的同时杀死周围所有敌军。 爆炸产生的烟尘逐渐散去,幸存者和其他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清了爆炸发生出的全貌。 原本高耸坚固的城墙此时已经完全塌陷下来,中段城墙变成了一堆碎石瓦砾,死于爆炸的上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那摊废墟之上。 处于爆炸中央的县令和百余名士兵当场死亡,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伤痕,但眼睛、耳朵、口鼻 鲜血和细微的肉糜从他们几乎所有的孔窍中缓缓流出,死状极为诡异骇人,他们身体内的脏器已经被冲击波震成了一摊肉泥。 第267章 又见刘栋 城墙在一声巨响后缓缓塌陷,城墙上的官兵全都七窍流血而亡、身上却没有一点伤痕,这个场景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天天谴啊” “老天爷发怒了!那伙贼人把雷公爷爷请来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妖法跟这种敌人作战的话根本就没有胜算啊!” 其他守城士兵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绝大部分人都被这可怕的灵异现象吓破了胆、尖叫着丢下武器四散而逃。 “天雷引这才叫天雷引呢!杜宝兴你做得好啊!三军听令、随我冲锋!” 朱翊钧见状大喜过望,棺材炸弹战术果然是可行的,之前只是没有掌握正确的引爆技巧而已! 他果断抓住时机下令全军冲锋,亲自带着士兵们推着厚重的盾车杀到了城墙塌陷的缺口处。 这种被改装过的盾车不仅厚重坚固、能有效防御箭矢和弹丸,而且在前方还加装了类似后世铲车的木质结构,能够快速清理不算大的碎石。 推着盾车的士兵没费多少工夫就在瓦砾之中撞出了一条道路,杜宝兴带着麾下营兵挥舞着铲子清理碎石,为后方步兵清理出一条尽可能宽敞的道路。 城内许多守军都被巨大的爆炸声吸引而来,见到义军正在清理城墙缺口的碎石,一些机灵的军官立刻下令用拒马和长枪兵堵住街道口、构建简易阵地,意图凭借狭窄的地形继续和义军打巷战。 见守军还有顽抗的意思,朱翊钧直接带着亲兵们推动盾车、一头撞进了严阵以待的明军阵地中。 厚重的盾车直接撞开了拒马和明军的枪阵,明军原本还勉强成形的阵型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披着双层布面甲、手持钢刀和圆盾的重甲亲兵从盾车后面蜂拥而出,以小队为单位朝着城防军猛扑过去。 大明普通州县的城防军本就疏于训练、军备匮乏,在整个明军序列里战斗力都是垫底的存在。这些人又怎么能跟久经沙场的义军亲卫对抗? 剩余明军稍作抵抗后很快就被亲兵们击溃,溃兵们丢下兵器四散而逃,他们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巷和民居之间。 不过义军暂时也没有闲心去追剿溃兵,将阻碍道路的明军驱散开之后,各队官立刻娴熟地带人沿着大路杀奔府库和县衙等要害位置。 有了在湖广的作战经验,现在的义军对夺城之后的善后工作已经相当熟悉,不需要朱翊钧怎么指挥、众人就对自己的职责心中大概有数。 “清儿,义军接管城镇、追剿敌人残部的流程你都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就交给你来指挥了!” 见局势一片大好、接下来已经进入了打扫残局的垃圾时间,朱翊钧索性把兵符和指挥信鸽的哨子丢给清儿。 “我我来指挥善后?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为什么” 清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过朱翊钧从空中抛过来的东西。 “回来再跟你解释!” 然而朱翊钧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带着几十名亲兵头也不回地朝着东台地牢的方向疾驰而去,他还要去那里为之后燕京的党争布局。 “你以后会跟我解释才怪呢,又有事情瞒着我” 清儿攥着兵符和哨子无奈地轻叹一声,哥哥总是这样神神秘秘地,就算是她、也总有一些触及不到的隐秘信息,比如那个金色的东夷怪力女(耿耿于怀)。 与此同时的东台城大牢里,城墙处的爆炸声同样传到了关押刘栋的大牢之中,牢内犯人嘈杂着从爆炸声的来源指指点点。 爆炸声将刘栋敏锐的直觉刺得生疼,东台城的防守一定又出什么问题了!他慌忙拍打栏杆将狱卒唤来,试图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外面出什么事了?” “你以为你还是刘栋刘千户?老实在里面待着!” 看守大牢的牢头对刘栋没有丝毫客气,直接拿腰刀的刀鞘猛拍在牢笼上将刘栋逼退。 他才不关心上面发生了什么,自己还忙着带狱卒们镇压心思活泛起来的囚犯们,实在没心思安抚刘栋这号死囚的情绪。 牢头早就打听清楚了,刘栋这家伙先是贪污腐败喝兵血、后来又得罪了文官老爷、现在还私自出兵导致战败,这些罪名垒在一起够朝廷砍他十次脑袋的,自己又何必对一个将死之人毕恭毕敬。 刘栋面色难看得厉害,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刚准备忍下这口气默默坐回去,一个青年男子调笑的声音突然在大牢入口响起。 “我觉得你还是对他恭敬些的好。” 狱卒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入口,一记清脆的枪声响起,狱卒面门中枪应声而倒,带着最后一丝惊愕的神情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还没等看守大牢的狱卒们反应过来,几十名身披双层重甲、身形高大魁梧的亲兵就已经抱团冲杀过来,只一个照面就将狱卒们杀得七零八落。 亲兵们熟练地将狱卒们绑起来押走,又将大牢里刘栋之外的犯人全部放出来准备拿去充军。 做完这一切,亲兵们打开刘栋的牢房、默不作声地全部退出地牢,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朱翊钧和刘栋接下来的谈话。 朱翊钧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刘栋面前,他低头打量刘栋一眼、笑着冲他微微点头。 “我们又见面了,是叫‘刘栋’对、千户大人?” 刘栋盯着朱翊钧似笑非笑的脸看了半晌,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这家伙,还真是长了一张雄狮般的面容啊。 得益于大明皇室二百年来广选天下美女的基因改良计划,朱翊钧这副卖相的底子相当好。 他不仅面容白皙端正,身姿也因为常年习武十分矫健挺拔,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贵人们那种天然的倨傲与从容。 最难得的是朱翊钧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既有天潢贵胄的从容张扬、又有边军宿将的英武刚毅,让人看了便不禁生出三分追随他的念头来。 话说回来,大明已经快两百年没有出过一张这样的脸了啊 第280章 断其后路 作为折中的解决方法,成祖以后、朝廷基本只把王爷们分封到内地,除了额定的几百名府兵之外不再给予藩王调动当地军队的权力,同时严格限制藩王们干涉地方的行政权和财权。 但奉天靖难、清君侧这个借口理论上还是可以用的,只是极少有藩王有这样的本钱而已。 这也是朱翊钧一直坚持把安福王带在军中的理由,有安福王在、朱翊钧才能把自己同那些纯粹的反贼区分开来,那些乡老们才会配合他搞自治会。 说到底,朱翊钧造反是为了拔掉地方士绅、拉起一支终于他个人的武装力量、为燕京的政治斗争造势,而不是真的要把南直隶打烂,这样的话名正言顺就非常重要了。 “这我不相信安福王真的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让安福王出来见我!” 张维贤被朱翊钧这番话说得瞠目结舌,他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作为一个勋贵出身的武将、他的政治和辩论素养远不及接受帝王教育的朱翊钧,一时间根本不知该如何辩驳。 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安福王的封地在襄阳,那里的确人口稠密、经济上也称得上富庶繁华。 可襄阳被地方士绅、胥吏和文官们牢牢把持着,这些人在金钱上是不会亏待安福王的,但绝不至于伙同安福王意图造反。 而且安福王既不像成祖一样戍守边疆,在边境军队中享有巨大的声望;也不像宁王那样享有皇帝的恩宠,可以仗着皇恩组建私人卫队、插手地方行政。 安福王哪来的资本组建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叛军?还从湖广流窜到南直隶来了! 此时湖广的动乱还尚未平息,朝廷觉得一位藩王失陷简直丢尽了天家颜面,便一面下令封锁安福王失踪的消息,一面拼命催促川军和辽东军寻找安福王的踪迹,张维贤远在南直隶平叛,自然对湖广的密辛一无所知。 张维贤麾下的士兵也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叛乱,那他们自当奋勇作战,就算不幸兵败,很多人忌惮着家乡的亲人也不敢投降贼人。 但两个姓朱的争皇位可就要另当别论了,反正都是当兵吃粮、吃谁的粮不是粮?皇上还真能把自己的宗亲当作叛党给办了不成? 最后就是真打不过,八成也能混个招安糊弄过去,至于皇上日后会怎么折腾安福王?那就不是他们当兵的需要考虑的了。 这样看来,投降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朱翊钧眼角的余光瞥到西南角一面不断摇动的青蓝色旗帜,他顿时心中大定、不禁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笑容。 “你会见到他的,不过是在本帅的战俘营里!” 剧烈的爆炸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杜宝兴提前埋在峡谷入口两侧的炸药轰然爆炸,直接将明军最后的退路堵塞起来。 后路被断、张维贤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山崖上的义军士兵纷纷投下早已准备好的滚石和檑木。 山下的明军顿时一片大乱,士兵们不顾军官的呵斥、惊恐地四散逃开以躲避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滚石和檑木,紧紧随其后的义军趁机发动了冲锋。 义军以每三人为一小组、三十人为一小队迅速将本就散乱的明军切割开来,在局部战场最大程度地扩大了义军的人数优势。 火枪手和弓箭手在队官的指挥下抢占制高点,对那些还敢顽抗的明军集火射击、进一步打击明军的士气。 由于操练的时间太短、这些士兵之间的配合还相当生硬,但对一片混乱的明军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了,一切正在向朱翊钧预想中那样发展,战况很快就出现了一边倒的趋势。 但此时朱翊钧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因为张维贤身边的数百名士兵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被滚木和巨石冲散,而是由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围绕着张维贤组成了紧密的圆阵。 每有滚石和檑木冲到阵前,刀盾手们便大喊着举盾顶上去、以自己的肉身朝巨石发起冲击。 人力自然不可能与滚石相抗衡,刀盾手们与滚石接触的瞬间就被撞得口吐鲜血、直接朝反方向倒飞出去。 部分倒霉的刀盾手更是直接被砸到在地、大半个身子被碾城肉酱,尚且完好的半个身子倒在血泊之中,因为死前的条件反射不住抽动、颤抖,让人远远看上一眼就遍体生寒。 但他们的牺牲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来势汹汹的滚石经此一遭声势锐减,速度不由慢了下来。 后排十几名长枪手抓住机会、一枪刺到滚石下方的泥土里,十几人合力将巨石挑开,而后将受伤的同伴拖进圆阵里,后方的士兵快速补上伤者的位置继续抵抗。 没过一会儿的工夫,圆阵外围就起码倒下了六十余名刀盾手这些强行冲击滚石的士兵无不是筋断骨折、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虽然营兵们伤亡惨重,但他们真的用人命硬生生顶住了滚石和檑木的冲击,后续赶来的义军面对如此紧密而完整的阵型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几次冲锋都被轻而易举地打退。 “这倒真是大大超乎了我的预料啊” 这种凶悍顽强的防守看得朱翊钧眼角直抽,这还是明军吗?这还是大明的士兵?张维贤那小子有这等练兵的本事? 但凡朱翊钧有三万这样的勇士,努尔哈赤还算个屁啊?明年的今天他就能在日本京都册封张维贤为五星上将,让他去当日本的太上皇! 自土木堡溃败、英宗夺门之变复位以后,原本掌握着京营的勋贵们日益衰落,兵权便落到了文官们手里,而大明绝大部分文官会不会领兵、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发展到启元年间,京营内部已经被各党派渗透地跟筛子一样、彻底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工具,战斗力无限逼近于农奴般的卫所老农。 就是这样一支已经沦为斗争工具的军队,今天居然当着他的面整了这么有血性的一手,这属实刷新了朱翊钧对京营的认知。 按理来说,明军能打、他这个做皇帝的应该高兴才是,但这份血性现在却有点坏事了。 第281章 淮泗精兵 原本有些惊慌失措的张维贤见状心中大定,这些士兵当然不是京营士兵,而是勋贵们从淮泗为他募集的精锐部队,有他们在、军队就垮不了! 短短几息就有六十余名同伴战死,而且死相极为凄惨、连尸体都不完整,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敌军围攻,援军不知何时能够赶来。 此等恶劣的条件之下,哪怕是精锐营兵们也不禁心生绝望和悲凉,士气渐渐低落了下去。 见众人士气萎靡、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军阵中一名高大雄壮的男子忽然冷声大喝。 “大战在即、现在不是我们应该悲伤的时候!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心迎敌!他们都是为了拱卫天子、剿除逆贼而死的英雄,不要丢他们的脸! 我徐三才以石梁徐家的名誉担保,今天所有战死的弟兄家人都会得到赡养,只要我姓徐的还有一口饭吃,就觉得饿不到他们的家小!” 自称“徐三才”的人似乎在营兵中很有威望,他一席慷慨激昂的鼓舞和允诺说罢,原本有些动摇和畏缩的营兵们又重新振作起来,防线也更加稳固。 “五十两!只要此战获胜,张某以英国公府的名誉承诺:在朝廷的赏赐之外私人贴补给每个战死的士兵五十两纹银!” 见徐姓首领凭自己的威望稳住了营兵们,张维贤也毫不吝啬地开出了极高的赏格,表示愿意自掏腰包为营兵们发放抚恤银。 英国公一脉从张辅开始、在大明足足盘踞了上百年,底蕴不可谓不深厚,在典当、土地、军队等可以捞钱的行当资本也相当雄厚,张维贤说自己给得起这笔抚恤银、没人会怀疑他的能力。 既然张维贤都敢拿英国公一脉的名誉来担保了,营兵们思衬片刻,觉得国公爷的名誉还是比自己的五十两值钱一点的,顿时一扫之前的颓势、跟打了鸡血一样狂呼酣战。 见营兵们不仅在极度的劣势下维持住了士气,甚至还能在军官的指挥下发起反击,屡次击退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义军士兵,朱翊钧见了鬼一样扭头看向赵风子。 “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朕本将军领兵十余年,还从未在内地见过此等劲旅!” 赵风子头疼地咬咬牙,他和朱翊钧预想过勋贵们会自掏腰包资助张维贤,但没想到燕京那帮勋贵会这么看重张维贤这根救命稻草,这怕是把家底都豁出来了! “他们的口音听起来相当耳熟,让我想想淮泗!难道朝廷这次从淮泗募集了精兵?” “淮泗”,这个似曾相识的词汇瞬间勾起了朱翊钧许多回忆。 在淮安府与山东布政司的交界处,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名叫“淮泗”。 它的北方是学风浓郁的孔孟之乡,南方是科举大户江南世族,这么个好地方明清两代加在一起也就出了一个状元,整个一东南地区科举繁荣的漏网之鱼。 其实这也不能怪淮泗人民不用功读书,实在是传统的“耕读”模式在这里基本行不通,其中缘由要从一个叫“宋”的神奇王朝说起。 由于北宋时期的朝廷在闷头往南跑,而留守燕京的官员是一个叫“杜充”的王八蛋。 杜充跑路的时候生怕被金军追上来,为了拖延金军追兵的速度,他创造性地与一千年后的一个光头心神交汇,整出了“决开黄河、水淹敌军”的超级绝活。 这一决黄河就出了大祸,追击的金军没淹死几个,但洪水却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向南狂奔,一头撞进泗水,又大力插入淮河奔向大海,把沿途的百姓祸祸地十室九空! 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单是直接死于洪水的百姓就多达二十万。 而整出这么一手狠活的杜充也不是什么为国效力、不择手段的大宋忠臣,他后来高高兴兴地跑去金国当了高官,连家人因此被流放远恶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毫无廉耻的狗罕见,居然贡献了北宋时期对金国最有力的一次打击! 原来经过大宋的过度开垦、三易回河和杜充决河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黄河早已忍无可忍、迫不及待地准备给这些愚蠢的人类一点颜色看看。 到了金章宗后期,黄河的频繁改道和数次决堤对金国的农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章宗不得不将大量人力物力耗费在治理黄河之上,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金国的衰落。 从那时起,淮泗地区就陷入了频繁的水患和匪患之中,大量耕地变成了无法耕种的盐碱地,隔三差五还要被黄河淹一淹,农业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发展得让人很是发愁。 《周易》里有这样一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意思是人遇到了困难不应该墨守成规,而应该主动寻求新方法来取得更长足的发展。 在发现种地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之后,淮泗人民果断选择了寻求新发展、开拓新思路、落实新布局,顺应时代的发展创新求变。 他们仔细研究了自己家乡的地理环境,决定充分发挥淮泗地区的区位优势、找到贫困痛点、结合地方民风打出一套生猛的组合拳。 用人话来说,淮泗地区的淳朴乡民发展了一点种地之外的小副业:打劫。 他们发现,这些被泡坏了的荒地虽然不能种粮食,却意外地适合用来养马、驴和骡子这种大牲口。 而骑上这些大牲口,又意外地很适合他们运用骑术和地形跟官府玩躲猫猫,当一个来去如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马匪,在面对全员赤脚的官兵时占尽机动性上的优势。 因此在耕种之余,淮泗地区的年轻人纷纷开始习练拳脚功夫、练习马术,能吃上几口肉的地主家孩子更是勤练骑枪和骑射, 等这些年轻人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了,他们就会成群、啸聚乡里,选择发展拦路抢劫、打劫商队、袭击朝廷运粮队等多种多样的新式业务。 第282章 峡谷死斗 而且由于他们以宗族、乡社为单位出去打劫,身边的弟兄们既是生死相托的战友,又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乡党,一个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会直接经这些战友的口传遍四里八乡。 你作战勇猛大家都敬佩你、认你当大哥,就算不幸在战场上出了意外,大家平日里也会对你的家小关照一二,偶尔提起时也要抱拳称一声英雄; 你要是战场上怂了、抛下兄弟们自己跑路,那你以后还在乡里住吗?不怕兄弟们看不起、甚至报复你家里人吗?全家都还在乡里面住着呢,又能往哪儿跑? 在这种公平公正、民主监督的氛围之下,这些马匪的组织度和士气居然远超普通明军,在小规模战斗中几乎是骑在官军头上打,州府的营兵来了都不好使。 经年累月的练武、抢劫和对抗官府不但深度培养了淮泗人民的技战术水平,还让他们的性格更加坚韧厚重,对劣势和死伤的忍耐力不可以常理而论。 现在阻挡着朱翊钧将包围圈内的战斗收尾、活捉张维贤的,就是这样一支厚重而坚韧的部队。 燕京的勋贵们也知道京营都是些什么货色,那些士兵打打山贼流寇什么的还好使,真要碰上棘手一点的倭寇和叛军,他们敢直接把张维贤丢给敌军跑路。 因此勋贵们瞒着皇帝和内阁,偷偷发动关系从淮泗雇佣了三千名乡勇组成独立的标兵营,以“义勇”的名义跟在军中效力。 除了被刻意关照过的军械和后勤,这三千名士兵的饷银也直接走英国公府的私账,抚恤和赏赐更是被单独计算,待遇跟辽东的人上人都有的一拼。 营兵们的拼死抵抗激励了周边的明军,勉强从伏击中维持住阵脚的明军纷纷向着营兵们靠拢,围攻的义军虽然占尽优势,但短时间内还真的没办法结束战斗。 朱翊钧和赵风子在山崖上急得焦头烂额,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打破眼前的僵局,朱翊钧干脆亲自披挂上阵,试图亲率骑兵将营兵们的防线冲开。 但峡谷的复杂地形在限制明军的同时,也让朱翊钧最擅长的骑兵战术几乎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几次率队冲锋都没有收获一点成效,还险些被躲在军阵里的张维贤一箭射中面门,后来也只好躲在后面指挥部队源源不断地扑上去,寄希望于用人海战术消磨营兵们的体力和意志。 峡谷内的战斗陷入僵局的同时,负责带兵把守峡谷入口的李荣山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望着远处乌泱泱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明军,哪怕以李荣山沉稳木讷的性格看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来得这样快” 有了上次的经验,张维贤这边的消息一断、张铭就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他直接带着上万名士兵脱下甲胄、舍弃后面的大部队轻兵来援。 杜宝兴准备的爆炸只能暂时封堵住峡谷的出口,眼看上万名明军直接挽起袖子过来清理入口,李荣山也只能硬着头皮带兵迎了上去,双方在爆炸后的废墟之上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混战之中。 至此,朱翊钧带来的两万五千名士兵已经几乎全部投入战场,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能拉起来的所有可战之兵了。 其余部队要么刚刚投降义军、现在拉来打张维贤有临阵倒戈的风险;要么就肩负着作为疑兵控制扬州府境内交通要道,防止其他地区明军来援的重任,朱翊钧已经没有任何援军了。 至此,局面彻底僵在了这里。 淮泗精兵的出现大大超出了朱翊钧的预料,他短时间内拿不下包围圈里的张维贤,包围圈外的张铭又正不计代价地强冲山口,随着明军后续援军的陆续赶来,李荣山面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现在张维贤和李荣山都是靠着一口气挺在那里,谁先挺不住,谁就会被对方的得胜之师一口气追出十里地,麾下的部队到时候最少也要溃散掉一半以上。 张维贤的京营还好说,反正部队的花名册还在他手里,你一个燕京人能在南直隶跑出多远?反正迟早是要被抓回来继续为老朱家卖命的,左右不过是麻烦一些而已。 但朱翊钧手下可全是降兵、盗匪和刚刚募集不久的乡勇,这些人溃散了就约等于阵亡,往林子里一钻神仙也没法把他们找回来,到时候义军能剩下两成就算上天保佑。 要是在这里丢掉八成的部队,朱翊钧又能撤到哪里去重整旗鼓?泰州?东台? 他没有退路的,输一次、就会输掉所有,在这里兵败的唯一结果就是像丧家犬一样被张维贤撵得到处跑,最后被堵在某个不知名的山谷里乱箭穿心而死。 谁都不愿意当那个最先挺不住的输家,朱翊钧、张维贤、李荣山、张铭都渐渐地打红了眼,明军和义军的伤亡数字飞速攀升,士兵们必须踩着小山般的尸体才能继续与敌军交战。 峡谷里的战斗打得越发惨烈,东北角的山崖上,邓元飞正百无聊赖地指挥着部下挥动旗帜传达命令。 他最拿手的骑兵在峡谷里施展不开,朱翊钧就干脆把负责舞动旗帜、传递信息和命令的旗语部队交给他指挥,顺便也临时把清儿托付给他照看。 与以往几十几百人的小规模战役不同,上万人的正面战场是真正的绞肉机,上至将军、下至士卒,战场里的任何人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死去都不足为奇。 号称“辽东虎”的李如松不就是在一场理论上毫无风险的追击战里,玩笑般地被一名惊慌失措的日军溃兵一枪打中面门,而后伤重不治战死的吗? 如果可以、朱翊钧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这种程度的险境;如果他必须亲自冲锋陷阵,那他身边一定有密密麻麻的亲兵保护;如果他仍旧感觉不安全,那他就绝不会让自家妹妹跟过去。 因此清儿虽然在山崖上急得直跺脚,可也只能认真观察峡谷内的战况,争取及时用旗语将情报反馈给正在鏖战的朱翊钧。 第283章 整一波大的! 峡谷里的鏖战又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西北方的义军突然挂起一面青蓝色的战旗急速摇动,清儿疑惑地盯着它看了半天也不解其意。 “邓元飞,中军的旗语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义军的所有旗语和暗号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没见过这面战旗,邓元飞倒是轻叹一声、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那个旗语的意思是:战况不利,启动备用方案。” “备用方案哥哥还背着我藏了什么破敌之策?” 清儿惊讶地一挑眉毛,她偶尔会帮赵风子打下手处理一些重要的义军后勤工作,朱翊钧处理机密军务时也从来不躲着她。 那些足以要义军命的机密情报每天就放在朱翊钧的案头,朱翊钧不时还会挑几个典型的案例、把清儿抱过来分析给她听,她对义军的了解程度可以说仅此于朱翊钧本人。 现在的义军真的已经把所有底牌都亮了出来,哥哥能从哪儿再变出一支足以扭转战局的援军? 但邓元飞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沉默地朝清儿缓缓走来。 他身后的七八名亲兵呈半圆形散开,同样不怀好意地跟在邓元飞身后缓缓迫近,其中一人手上还拎着跟粗壮的麻绳,一副准备活捉了清儿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 清儿眉头一皱、暗暗运起内力,衣袖里原本静静缠绕在她左臂上的“水心”顿时活了过来,晶莹剔透的剑身在内力的刺激下微微颤抖,锋利的银针悄然滑落到手中。 出乎清儿预料的是,她身旁那十余名朱翊钧直属的亲兵也没有任何表示,他们低头侧首、不敢直视清儿的眼睛,却也没有去阻止邓元飞的意思。 清儿疑惑地眨眨眼睛,随后散去附在“水心”和暗器上的内力、只在手掌中还留着几分,她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冷眼去看那些缓缓靠近的士兵。 “你站在那儿把话给我把话说清楚,否则就别怪本小姐出手伤人!” 邓元飞是个只会砍人的武夫,他不可能有同时瞒过所有人的眼睛、直接策反朱翊钧亲兵的本事。 那答案就很明显了:邓元飞和亲兵们提前得到了朱翊钧的密令。 邓元飞终究还是没有直接去绑清儿的胆子,他在清儿身前五步站定、满脸为难地躬身抱拳。 “不是我邓元飞刻意冒犯大小姐,只是大帅私下里吩咐过:一旦战况不利、立刻带您逃到沿海区域乘船出海,三个月没有密探带暗号前来的话直接回到广西,随时做好下南洋的准备。 大帅知道您性子刚烈、轻易不会走,这才安排元飞我哪有这个胆子啊!” 朱翊钧指挥几百人的部队相当得心应手,五六千人的军队也能做到良好地指挥,但指挥数万人的大规模战役这还是头一次,义军上下、包括朱翊钧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为了表示“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朱翊钧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船只全部出海,一个月之内不许靠岸、绝了所有人乘船逃走的心思。 朱翊钧没有说谎,他的确没有给自己准备任何退路,他真的做好了战死在扬州府的准备,但这不代表他没有为自家妹妹考虑。 毕竟将军死了可以再找、部队没了可以再招,甚至就算祝广昌本人死了,朱翊钧都能再夺舍一个慢慢培养起来。 这所有的损失完全可以概括为:损失了一个好用的工具。可惜但不致命,再给朱翊钧足够的时间,他完全能拉出第二支义军。 但清儿死了可就真死了,朱翊钧把她当家人一样养了整整六年、对她早就跟真正的家人没有半点差别,他自然要为清儿做最后一手准备。 了解到事情的始末之后,清儿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埋怨,她深吸一口气将五味杂陈的内心平复下去,如果她不能帮朱翊钧脱离困境,那起码能做到陪他一起死。 “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现在就在下面拼死奋战,我现在怎么可能离开?” “这些元飞都明白,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请大小姐不要为难我” “你且放心,我事后自然会把一切好好跟哥哥解释,连累不到你身上。” 清儿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就转身继续观察战局,邓元飞面色一苦、五官跟橘子一样皱在一起。 这二位爷还真不愧是兄妹俩,倔强顽固的性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几乎无法改变。 但朱翊钧的命令还是要完成的,见清儿没有乖乖就范的意思,邓元飞暗暗朝身旁几名亲兵使了个眼色,准备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打晕了绑走了事。 “别想着偷偷把我打晕,要是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脱离了战场便立刻咬舌自尽,到时候哥哥一样不会放过你。” 仿佛是能未卜先知一般,清儿头也不回地突然飘出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把身后几人吓得连连后退。 见她态度十分坚决,邓元飞也不敢继续造次,只能一脸焦急地站在她身后默默等待。 峡谷里惨烈的战事仍在继续着,在精锐悍勇的淮泗营兵面前,义军士兵缺乏操练的弱点暴露无遗。 营兵们的阵型紧密、配合默契,而义军士兵只是乱哄哄地冲上来一顿乱砍,虽然总数上是义军占据优势,但在正面战场却陷入了以少打多的困境,进攻迟迟没有进展。 而峡谷入口的李荣山却已经渐渐支撑不住,他几次三番朝中军挥动求援的旗帜,朱翊钧也只好硬着头皮抽调一部分兵力去支援他,局势不仅没有任何起色、反倒越发恶化下去。 邓元飞在山上看得越发绝望,他还是没有忘记朱翊钧的叮嘱,在一旁小声提醒清儿。 “大小姐,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再等下去的话可就来不及了” 清儿逡巡的目光最终停留山崖下那些废弃的盾车上,那是杜宝兴的土龙营之前组装起来、用来进攻周边明军城池的攻城器具,之后又被临时改装用来运送物资,现在正静静地趴在山崖之下。 她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清儿扭头看向身旁的邓元飞,清丽秀美的瞳孔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决然之色。 “跟上我,我们给那帮明军整一波大的!” 题外话:感谢“汉之光武”“”“不想起名字了”三位朋友的月票打赏,祝大家新年快乐! 特别感谢“”老板的5000币打赏,老板大气! 第284章 爱兵如子张维贤 峡谷之内,惨烈的鏖战仍在继续着。 淮泗营兵们虽然技战术水平和勇气远胜于围攻的义军,可他们毕竟人数处于劣势,义军的车轮战和围攻飞速消磨着营兵们的体力和意志,很多人的动作和精神不自觉地迟缓了下来。 这在凶险的正面战场上堪称致命的破绽,只要一个小小的疏忽和失神,五六柄雪亮的砍刀就会兜头砍下、把他们劈得血肉模糊,营兵们的伤亡数字也很快攀升上去。 眼看着麾下的营兵们一个接一个地阵亡,张维贤心痛地几乎不能呼吸,他恨不得现在冲出去自己替那些战死的营兵挨刀砍! 别误会,张维贤一个多么爱兵如子的将领,他只是在心疼自己即将发出去的抚恤和饷银。 我们之前提到过,大明为南方士兵提供的年饷约为五两到八两,这大概是个什么水准呢?这个位面南方负责洒扫路面的人日薪二十文,而工地上力工的日薪约为五十文。 再考虑到军队给士兵发饷很多时候是发绢布、粮食,兑换成现银时还要再折上一折,而且还不能保证准时发放。 也就是说,大明几十万南军的待遇跟街头扫大街的有的一拼,远不如工地上的力工,种植园里的黑奴看到这待遇都得流眼泪。 拿着这种农奴级别的待遇,那别说什么士气高涨、英勇杀敌了,脑子正常点的人都得想着赶紧从军队中逃离,战事稍微一逆风、明军就能呼啦啦溃散掉一大片。 勋贵们既然是请淮泗营兵们来助拳,那自然不可能跟养活农奴一样随手发几块碎布了事。 所以勋贵们直接给淮泗营兵开出了辽东人上人的待遇——每月饷银一两八钱银子,缴获和首级的赏赐另算。 一想到这些银子将来都要走英国公府的私账,再稍微算算大概的花费,张维贤就心疼地直抽抽,他的眼眶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右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此时的营兵首领徐三才完全不知道张维贤内心的真实想法,见张维贤如此为战死的营兵悲伤,他不禁感动地拍拍张维贤的肩膀。 “将军不愧是英国公张辅的血脉,能为相处不久的士兵哭泣、真可谓是爱兵如子的仁将! 不过将军也不要过于悲伤了,弟兄们是为了拱卫天子、扫除叛逆而死,死得光荣!国公府答应的抚恤也完全足够他们的家小生活了。” 徐三才不提还好,一提“抚恤”这个关键词、张维贤心疼得差点抽抽过去,那可都是他将来稳稳能够继承的财富啊!现在却就这么烧在了一场战斗之中! 但营兵们正在为了保住他的小命而拼死奋战,张维贤只好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光荣、光荣抚恤本将军一定会给齐的,就是嘱咐弟兄们小心谨慎些,能多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见英国公之后如此关心他们,营兵们无不被张维贤“爱兵如子”的作风深深激励,一时间作战更加勇敢无畏起来,又平添了十几个不必要的伤亡,看得张维贤几欲吐血。 这些淮泗营兵好用是真好用,可贵也是真他娘的贵!平时放着不动还好,一旦指使他们去执行点什么作战任务,这真金白银就跟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淌! 哪怕是以国公府的势力,私自雇佣三千人的精锐也实在太过吃力了,打完这仗赶紧把他们解散了,留个四五百人的骨干力量就好。 张维贤正默默盘算着战后要用什么借口裁军,他身旁的徐三才突然停止大声鼓舞士气,一脸茫然地扭头看向左侧的山崖。 “那是什么鬼东西?山崩了?” 战场左侧陡峭的山崖上,七八道黑色的巨大身影裹挟着漫天的尘土从山顶直冲而下,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朝着激斗中的战场直冲过来,这竟然是那些被改装过的盾车! 盾车上的士兵们一边用钢刀敲击手中盾牌发出声响、一面大声呼喊着提醒前方的义军闪开,为首那辆盾车上的娇小身影格外吸人眼球。 “那不是大小姐快闪开快闪开!莫要挡了大小姐的路!” 指挥着围攻的亲兵首领一眼就认出了带头冲锋的是清儿,他既惊讶于清儿会想出如此奇特的破局之策,又佩服她身先士卒的勇气和战场上的急智,赶忙连拉带喊地将盾车前进道路上的士兵清空。 原本与营兵们激战正酣的义军被身后的盾车吓了一大跳,纷纷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为冲锋的盾车们让出一条道路,团团包围中的明军这才看清了朝自己猛冲过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峡谷两侧的山坡并不平坦,尽管清儿和邓元飞已经事先挑选了尽可能平摊的道路,但山坡上还是布满了陡坡和嶙峋的碎石。 两辆正在冲锋的盾车不幸被障碍物绊到,整个车在惯性的作用下连翻好几圈、干脆直接临空飞了起来! 车上士兵手里的火折子掉进盾车里,短短两秒过后,剧烈的光和热突然绽放、爆炸席卷了周围数十名士兵,直接把周围的义军士兵炸了个屁股尿流,车上的士兵更是当场身亡! 张维贤这才发现,那些盾车上不仅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一堆疑似火药的东西,这一发现顿时吓得他亡魂大冒! 营兵们的阵型被盾车一冲本就要崩溃,要是再让盾车上的火药炸上一炸,这里三分之一的士兵都要当场失去战斗力,哪个阴险疯狂的家伙能想出这等毒计? “别让他们靠近、盾车上有火药!这些反贼不要命了吗?” 趁着义军士兵纷纷退开的机会,徐三才连忙组织刀牌手举盾迎击,又在后方安排好长枪手,军阵后方的长枪手们还想故技重施、合力用长矛将冲过来的盾车挑开。 但清儿事先早就在盾车上装满了增加重量的石块,营兵们使尽浑身气力、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撼动盾车分毫,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些盾车一头撞进营兵们紧密的阵型里,在短暂的“嘶嘶”声后迸射出灿烂的火花! 第285章 斩将夺旗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很短的一瞬间,徐三才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在关键时刻被一个营兵推开,除了被爆炸吓得够呛、还摔了一身灰以外,伤势倒是不怎么严重。 清儿没敢直接往盾车上塞火药,而是装了许多从附近村镇采购的烟花,这些烟花的-杀伤力不大、声势却十分骇人。 明军和围在这附近的义军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给炸懵了,烟尘散尽之前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刚刚还狭窄激烈的战场瞬间就空旷了起来。 徐三才迷茫地四下环视一圈,原本紧紧环绕在他身边的营兵们已经被盾车冲散,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士兵,他立刻焦急地四处寻找张维贤的身影。 “张将军!你还好吗?” “刚刚在人群大声指挥、鼓舞人心的就是你?你是他们的首领?” 然而徐三才的呼喊没有找到不知所踪的张维贤,反倒把一个杀神给招了过来。 冰冷的质问声在头顶不远处响起,一个身材娇小、身着水蓝色宫装服侍的小姑娘从盾车的残骸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了徐姓首领面前。 徐三才立刻手按刀柄、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同寻常的敌人。 这道身影是如此地娇小而柔弱,仿佛在幽谷和清潭之中静静绽放的花朵,稍一用力就会把花骨朵上柔嫩的花瓣揉碎,他从没在战场上见过这么奇特的对手。 周围的明军士兵见势不对纷纷朝着徐三才聚拢,邓元飞手持双刀、带着六十多名亲兵从烟尘中猛冲过来将那些明军拦住,给清儿短暂地创造出一个斩将夺旗的时机。 “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也学别人上战场?赶紧滚回去吃奶!我怕等会儿一剑挥过去没把你的脑袋砍掉,倒误伤了周围的其他人。” 徐三才嘴上不住挑衅、眼睛倒是很谨慎地死死盯着清儿不放,由于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清儿空空如也的双手上,他暂时没能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异样。 他们周围盾车残骸激起的冲天尘土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散去,浓重的烟尘几乎遮挡住了周边士兵的视野,让人只能一直眯着眼睛。 但这漫天的尘土没有哪怕一粒落在清儿的衣裙之上,反倒有些微细小的尘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凭空飘浮在空气之中,这是绝世高手即将全力催动内功的预兆。 “等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我就比你高了。” 清儿冷笑一声,而后秀目微凝、血染般的赤红之色瞬间在墨玉般的瞳孔中浸染开来,在如此危急的环境下,她终于毫无保留地运起自己全部的内力! 猩红而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以清儿为中心爆发,周围正在奋战的士兵无不觉得脖颈和心口一凉、仿佛刚刚有人以锐利的剑锋拂过他们的要害一般,士兵们纷纷下意识地朝着远离二人的方向退去。 “杀了你的话,这些营兵的抵抗也差不多就会停止了。” 令人窒息的杀意从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里缓缓流淌而出,徐三才顿时觉得脊背发冷、四肢也因为这份虚无缥缈的寒冷而有些僵硬。 他现在所感觉到的寒冷不是真的因为周围的温度下降了,而是生物内心中本能的恐惧被激发出来,逃跑和畏缩的负面情绪几乎吞噬了徐三才的内心! “十招之内,取你首级!” 清儿喃喃地低语一声,纤弱的身形微微一晃、随即化作一抹红蓝相间的魅影朝徐三才猛扑过去,徐三才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咬牙提刀迎了上去。 猩红的血气从两人交锋之处蔓延开来,两人的身影和声响迅速被湮没在了烟尘和厮杀声之中。 明军军阵之外,朱翊钧也渐渐从盾车下山冲击敌阵、而后突然自爆的震撼中缓了过来,顿时不禁为这样的奇思妙想拍手叫绝,还满脸兴奋地询问身边的士兵:刚刚到底是哪个勇士带队冲了进去? “盾车好想法!那是谁的部下?竟然这般勇猛!” 朱翊钧身旁的亲兵无不面面相觑,有人是压根没看清楚、没法回答;看清了的士兵满脸惊恐地看看烟尘弥漫的明军军阵,又看看满脸喜出望外的朱翊钧,犹豫了许久才低声回应。 “回大帅,刚刚刚刚好像是大小姐亲自带人冲进去了” “好!本帅战后一定封这个大小姐等等,大小姐清儿!” 朱翊钧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冲进去的那个“勇士”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妹妹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险些眼前一黑、当场抽过去。 我的小祖宗哎!我都把你安排到战场之外了、你怎么还能整出这种狠活来?邓元飞那个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都给本帅闪开!火枪手不对!所有火枪手和弓箭手停止射击,亲兵队跟我冲进去!谁能把大小姐抢回来,本帅赏他纹银五百两!”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吐血的冲动,随后满脸狰狞地下马拔刀,亲自带着亲兵队冲到烟尘之中见人就砍,不管不顾地朝着盾车消失的方向埋头猛冲。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亲自冲阵到底安不安全了,今天哪怕是把“祝广昌”这个小号报废掉、他也必须把自家妹妹从敌阵之中给抢出来! 淮泗营兵们的阵型本就被盾车撞得七零八落,朱翊钧身边的上百名亲兵又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朱翊钧很快就带队冲到了明军军阵深处。 此时被炸懵的营兵们也反应了过来,上百名营兵抖擞精神、又提起兵刃朝朱翊钧围攻过来。 眼看着又是一场苦战,原本挡在朱翊钧面前激烈抵抗的营兵们突然丢下兵器四散而逃,朱翊钧一脸莫名其妙地四下环视一圈,他终于明白了那些营兵突然溃散的原因。 敌阵中央的烟尘逐渐散去,一道娇小柔弱的天蓝色身影青松般屹立在盾车的废墟之上,她的手里赫然提着一枚血淋淋的人头——这正是营兵首领徐三才的首级! 第287章 酒后真情 义军在峡谷旁临时设置的军营里,朱翊钧抱着已经意识模糊的清儿风一般冲进自己的军帐里,将她放到床上之后熟练地取出银针、金丝、药酒等医疗用品,准备对清儿进行紧急施救。 在带队追着张铭砍了好几里地、又击溃了几波试图反抗的明军溃兵之后,朱翊钧连缴获和战损都来不及统计,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峡谷里。 结果不出朱翊钧所料,等他把一切搞定了再回去时,清儿已经瘫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意识,再不施救的话眼看就撑不了多久。 “呼吸有些困难、手脚冰冷、脉搏快而强、出现幻觉那就是内息紊乱了啊” 朱翊钧一手搭在清儿的手腕上,一边屏气凝神地聆听清儿的脉搏、观察她的状况,一边将她的症状在心中默念出来,默默思索着应该给她喂哪种药酒。 清儿小时候家中突遭巨变,只有她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之后流落街头,在某个寒冷的冬天,她从一个濒死的老者那里得到了一门神秘的功法。 而当她询问老者这么做的理由时,那个身受重伤的老者却只留下一句玄而又玄的话便溘然长逝。 “学会这门内功、然后活下去,那些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找到你,终结那个黑暗而扭曲的组织,用罪人的鲜血去祭奠上百年间所有枉死的怨灵” 清儿至今都没弄明白老者这句话的含义,但在复仇欲望的驱使之下,她不假思索地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了神秘功法的修行之中。 那个濒死的老者没有骗她,即使以朱翊钧坐拥所有皇室珍藏武功的见识来看,神秘功法的潜力仍旧高得吓人。 再给清儿两年时间,可能她一个人就能把春缘楼上上下下的狗腿子全都屠个干净,虽然她大概率会死在之后的官府围剿之中就是了。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神秘功法赐予了清儿女武神级别的战斗力,但它过于强横的内力不断洗刷和冲击着清儿的经脉,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她的精神状况。 不同于朱翊钧穿越前的世界,这个位面真的存在内功和轻功,在比云南更深邃而不可知的中南半岛密林之中,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巫术仍旧顽强地生存着。 只是这些东西并不足以动摇皇权,侠客们修行再多年也不可能直面百人以上、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和巫术一样,只是蜗居在江湖、宗教、医学和神秘学的一隅,这个世界仍旧属于政治家。 侠客们在开始修行内功之前,往往都会先用十年以上的时间打熬筋骨、修行吐纳法之内浅显的内功打好基础,不少人还会同时兼修两到三门其他内功。 如果把正常人的经脉比作溪流,那武林高手的经脉就是江河湖泊,唯有先拓宽并强韧自己的经脉,侠客们才能顺利调动磅礴的内力而不被其反噬。 清儿的问题就出在这方面,她完全没有练武的底子,就连轻功和暗器都只是神秘功法里的附赠品,再加上幼女的身体本就娇弱,清儿面临的内功反噬尤为严重。 为了解决神秘功法对清儿身体的影响,朱翊钧先是从石渠阁里搜罗了不少从民间查抄上来的禁书、狠狠恶补了一番经脉和内功的相关知识。 而后仗着自己大明天子的身份,大摇大摆地直接走进宫中珍藏着武功秘籍的藏经阁,一边翻看一边操控着远在广西的小号现场誊写,把藏经阁里对清儿病情可能有用的内功全都抄了下来。 让清儿先放下神秘内功的修行,转而研究其它顶级内功,以此对冲玄阴内力对她身体的伤害。 “冷好冷” 昏迷中的清儿浑身突然抽搐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呢喃着将身体缩成一团,丹田中几乎暴走的玄阴内力让她即使昏过去了也不得安宁。 然而神秘功法邪门就邪门在它的修炼速度,就算清儿完全不去碰它,玄阴内力的增长速度也远超其它内力,单凭清儿的自我修行已经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被逼无奈之下,朱翊钧一面积极与潮州帮和洋人接洽,从他们那里搜罗南洋乃至印度地区的灵丹妙药; 一面顶着冯保的小报告和太后的怀疑,隔三差五地从府库里顺自己搜罗不到的关键药材,搞得宫女和太监们都传言:皇上恐怕是被饿坏了,现在天天跑到御医那里偷药材回去啃! “没事了没事了,喝口酒就好了” 见清儿昏迷时仍不禁发出痛苦的呢喃,朱翊钧又是着急又是心疼,但还是强按着性子把清儿半扶起来、小心地捏住她的下巴将酒喂了进去。 清儿的健康状况经常恶化,而且每次症状都不完全相同,朱翊钧针对不同的状况精心调配出了数种不同的药酒。 如果清儿被迫动用了过多内力以至于内息紊乱,这些药酒能有效地帮她度过最早的反噬期。 一口药酒入喉,清儿原本灰暗的脸色慢慢红润了起来。她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也从昏迷中逐渐苏醒。 她下意识地把身子坐直了一些,想再多喝两口,但朱翊钧果断把酒壶拿到一边去不让她再喝。 这种药酒的作用是短暂提高清儿的身体状况以应对反噬,属于见效快、但有一定副作用的猛药,一口气喝多了反而会导致别的问题。 清儿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上的酒滴,她迷迷糊糊地把小脑袋贴在朱翊钧胸前蹭来蹭去,熟练地用甜腻的声音低声撒娇。 “就让我再喝一口嘛~好不好” 微醺的甘甜气息扑面而来,朱翊钧对怀里撒娇耍赖的清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知道清儿现在很难受、但又不可能真的再让她继续喝,只能揉揉她的脑袋柔声安慰。 “你喝醉了,咱们躺下睡会儿觉好不好?” “都是哥哥的错,老是有那么多秘密和要忙的事情就不能再关注我一点吗” 朱翊钧听完这番话不禁愣了片刻,而后有些茫然地看看自己的双手。 随着义军在南直隶的局面打开、审计调查署在燕京正式成形、张居正和群臣的矛盾激化,他在暗地里谋划了整整六年的计划终于走上正轨。 离胜利越是靠近、朱翊钧的精神就越是紧绷,他生怕再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因此对身边的人也越发暴躁和苛刻起来。 现在看来,他似乎有些过于沉迷在自己的权谋之中,忘了清儿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这几个月让她承受太多的压力了。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对你隐瞒那些事并不意味着不信任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等我压服张居正、赶走了冯保,我们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了,我会让你成为大明百年以来荣宠最盛的公主” 朱翊钧手足无措地向清儿低头道歉,兴许是知道昏迷中的清儿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终于能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向她倒一次歉。 然而关心则乱的朱翊钧没有注意到,他怀里醉意朦胧的清儿眼神渐渐清醒了过来。 但她偷偷看了一眼将自己搂在怀里、低声哽咽着的朱翊钧,又悄悄闭上了眼睛。 第288章 家奴 明军在扬州府的临时军营之中,张铭和一众京营军官围坐在长桌周围相顾无言,军帐内的气氛异常尴尬而沉默。 不时有人偷偷瞥一眼长桌正中央那张空荡荡的位置,本来应该是张维贤坐在那里主持大局的。 可谁都没有想到,原来四万余明军主力在叛乱初期就出兵镇压还能吃败仗的,而且损失惨重之余还把自己主帅给丢在了敌人手里。 突如其来的惨败让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再加上没有主帅的指挥,现在的明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有人想退又不敢说出口,有人想打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打,所有人都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张副将,这里离那些贼人还是太近了,如果那伙贼人来夜袭什么的可就不妙了。” 整整一炷香的沉默过去后,终于有一个年岁稍长的将官忍不住开了口。 由于张铭执意就近安营扎寨、伺机反攻,明军的临时营地离义军的活动区域相当近。 这样反攻是方便了,但义军来偷袭也能方便不少,以明军现在刚刚吃了个败仗的萎靡士气,恐怕夜里有人做噩梦大叫两声都能引发炸营,这要是再被那群反贼给偷袭成功的话乐子可就大了。 “是啊,不如我们再往后撤个几十里地?” “还是先把溃兵收拢起来、再向朝廷请求援军,谅那些贼人也不敢拿张将军怎么样” “不是弟兄们打仗不卖命,实在是敌人太过狡猾了啊” 见第一个人开了口,在座的其他军官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哪怕是还想继续作战的将领也只是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京营确实是中央军没错,士兵待遇和武器装备比普通卫所军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再加上庞大的数量,京营的战斗力从理论上来讲应该还是不错的。 但土木堡的惨败埋葬了一大批有经验和能力的军官,京营之后又深陷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新上任的将官和勋贵满脑子都是怎么站队,谁都没有能力、也没有那个心思去重整军队。 现在的京营真的已经烂到了一种地步,否则一向忌惮和防备武勋的文官们也不会放心地让张维贤挂帅出征。 而且张铭之前在峡谷入口处斩逃兵以督战,这件事已经在士兵和军官中激起了普遍的怨恨,再要逼着士兵们打下去的话战场上背后中枪战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主战派军官也十分犹豫。 “安福王朱载尧、怀仁郡主朱翊铃、英国公世孙接连失陷在这些贼人手里,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叛乱了,不在扬州府将这股叛军一举荡平,你们以为朝廷会只追究将军的责任吗?” 不同于其他将领的犹豫和退缩,张铭猛地站起来大声斥责这种退缩的言论,这里的任何一个将领都可以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但唯独他张铭绝不能抛下张维贤逃走! 张铭的出身跟祝先很像,两人的父辈都为主家勤勤恳恳地效力一生、颇得主家信任,主家也需要一些忠诚可靠的年轻人来辅佐自家的后辈。 因此他们从小就被养在祝广昌和张维贤身边,和公子一起习武、读书,虽然张铭明面上只是张维贤的副将,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张家的家奴。 元朝时期,江南地区一度出现了极为严重的蓄奴现象,士绅富豪们趁着天灾人祸、地价暴降的机会大肆兼并土地和逼迫平民卖身为奴。 一个普通的士绅名下的农奴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大量农民在天灾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乃至自由,彻底沦为了士绅和富豪们的私有财产。 而且为了防止奴仆与后院妻妾偷情,士绅富豪们纷纷仿效宦官制度,在江南地区人为地制造了大量的太监,民间对蓄奴的怨言极大却又无可奈何。 明太祖朱元璋这时候勇敢地站了出来,他认为这种现象不仅不符合儒家“仁爱”的思想,更是对劳动力的极度浪费! 你看这天下初定,长城要修葺、宫殿要维护、道路和河堤都该翻新重修,就连边境地区都需要大量的移民来维持朝廷的统治。 我老朱正因为人口不够发愁呢,你一个士绅富商居然敢蓄养成百上千的奴仆、还把他们的生殖器给割了?大明明年的生育率不够你们负责吗? 这些人本来都应该为了我老朱家的江山辛勤劳作的!这是我朱元璋的江山,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士绅富豪来剥削平民?闪开、让我来! 因此出于天子的“仁爱”,明太祖朱元璋在立国之初就严禁民间私自蓄养奴仆,朝廷不会承认和保护任何形式的奴仆关系(除了卫所)。 但英国公这样的功勋贵臣虽然也被禁令约束,但一品大员仍可以获得二十名合法的蓄奴名额,张铭就很幸运地、也可以说很不幸地是其中一员。 换句话来说,张铭现在就是张家的家奴,自身的荣辱富贵乃至性命都跟主家牢牢地绑定在一起,英国公张溶就算把他当街打死都是可以的,因此张铭绝不可能弃张维贤于不顾。 “我说张副官,你救主心切的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也不能把大家一起拖下水?” 见张铭说话这么不客气,刚刚率先提出撤兵的军官也不再顾虑什么、直接冷笑着把张铭的责问给顶了回去。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工具,京营将官们的成分极为复杂,有纯粹的武人出身、有勋贵家臣、还有跟着文官混饭吃的,张铭一个英国公家的家奴还真镇不住场子。 “你在那里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张将军难道就不是我们京营的主帅了吗?主帅失陷,我们这些做部下的岂有落荒而逃的道理!” “就是!我看刚才就你们先锐营的人跑得最快,该不会是跟叛贼有牵连?” 见张铭镇不住场子,与勋贵们私交甚厚的将官们纷纷出言相助,军帐内的火药味瞬间就浓重了起来,一帮人开始熟练地往对方头上扣各种帽子。 正当各执一词的军官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传令兵突然掀开军帐的帘子满脸兴奋地大喊起来。 “好消息!张总兵回来了!” 第289章 动员营兵 空荡荡的军帐之内,原本列坐在长桌两旁的军官们此时纷纷不见了踪影,只有张维贤和张铭还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张维贤低垂着脑袋、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他一回来就把所有将官都从军帐里赶了出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这群下属。 为了防止自己在情绪激动之下再做出什么蠢事,张维贤只好让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先跟张铭商量出对策再说。 “公子所以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一旁的张铭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自家公子失陷贼手、大军吃了败仗之后还闹内讧已经足够糟糕了,局势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了,现在比张维贤被活捉更糟糕的事情来了:张维贤完好无损地从敌人手里逃了回来。 再联系到之前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朱翊钧手里提着张维贤、亲率骑兵从侧面以一个漂亮的突袭结束了战斗,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张维贤是不是跟叛党有什么勾连。 虽然后世经常用“水太凉”来调侃我大明文官的气节,但在对别人的道德要求这块上,大明的文官们一向是拿捏地死死的,在外领兵的将领稍有不当的言行,文官们第二天就能给他喷成筛子。 而张维贤在南直隶这几个月的表现已经不能用“不当”形容了,托朱翊钧这个超级内鬼的福,张维贤在南直隶的表现堪称“战犯”。 要不是现在正赶上天子与首辅不和,文官们忙着站队和收集情报、分析局势,张维贤这种表现早就被夺去兵权、押解进京了。 “我我趁那个匪首一时疏忽,把他打伤之后夺下战马逃了回来。先不说这个,京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张维贤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把朱翊钧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告诉张铭。 毕竟思维再怎么跳脱的正常人,终究也很难把一个反贼跟天子近侍、乃至天子本人扯到一起,他现在说出来的话容易被张铭怀疑是吓疯了,等他真收到费瑛那边的消息了再说也不迟。 张铭追随英国公家多年,他当然看得出张维贤对自己有所隐瞒。 但自己又不能强逼着公子把一切都说出来,张铭只好轻叹一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各样文书开始为张居正分析眼前的局势。 在朱翊钧率军完成了侧面包抄之后,堵在峡谷入口处的四万明军很快发生了总崩溃,他们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像受惊的无头苍蝇般四散而逃,把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暴露在了叛军骑兵的马刀之下。 幸好那些反贼在进行追击时,匪首“李自成”不知为何突然离开队伍将指挥权交给了自己的副将邓元飞,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叛军追击部队的短暂混乱,给了张铭重整部队的机会。 而邓元飞的指挥才能显然远不如匪首“李自成”,他有统御小股骑兵的能力,却过于沉迷快速迅捷地击杀明军,以至于忽略了要及时察觉并击溃聚集起来的敌人。 当邓元飞察觉到事情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张铭和几名将领此时已经聚集起了一批亲兵和敢战之士。 在短暂的交战之后,邓元飞果断放弃了这块难啃的骨头、转而去围剿其他溃散的明军。 张铭因此保住了自己重整部队的资本,他率军撤退到一处丘陵后就地扎营、尽可能地收拢溃兵,将损失控制在了最小范围以内。 明军在这一战中损失了足以装备近两万名士兵的各式军械,勋贵们高薪雇佣来的淮泗营兵在峡谷内被围歼,张铭在峡谷入口处的强攻造成了近两千名士兵的死伤,死于互相践踏和追杀的明军不计其数。 经过张铭的全力补救,现在张维贤手下还有一万五千余名士气涣散、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直接炸窝的士兵,和一群各怀鬼胎、成分复杂的各级军官。 不过好消息是绝大多数损失来自溃逃,真的死在战场上的明军只有五千上下,其余士兵只是趁机逃离了军队而已,只要时间足够,张维贤可以将大部分溃兵重新聚拢起来。 听完报告的张维贤沉默良久,哪怕是以他并不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南直隶的叛乱也已经严重到了无法靠京营和卫所军自行扑灭的程度,他已经没有能力面对这样的乱局了。 “看上去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你来起草上交朝廷的题本,将南直隶的一切都如实写上去禀报朝廷,请朝廷尽快下达动员营兵的命令。” 说完这番话之后,张维贤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软软地瘫在了椅子上,如果一切正常,那这大概就是他最后一次领兵作战了。 虽然大明卫所军武备废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到了嘉靖——也就是朱翊钧爷爷那一朝,卫所军的腐败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高度腐败的卫所军几乎无法胜任绝大多数作战任务,嘉靖三十四年,一伙七十余人的倭寇在杭州登陆,他们在浙江、江苏一带横行,甚至一度包围了南京城向守军挑衅。 虽然这伙倭寇最终还是被恼羞成怒的大明歼灭,但他们横行数地、杀伤四千余大明军民的事迹让朝廷丢尽了颜面。 众人这才猛然发现:内地的卫所军原来已经腐败到连治安军都无法胜任了。 问题严重到这种地步,哪怕是惰政如嘉靖帝也终于忍无可忍了,时任内阁首辅的严嵩被要求立刻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但以大明如今的财政状况,别说九边军饷了、就连燕京百官的俸禄有时候都要拖欠,招募并维持一支精锐部队的费用根本就是无法接受的。 因此作为折中的解决方法,朝廷选择了推广营兵制度——即从已经烂透了的卫所军中把敢战之兵扒拉出来另成一军。 从此卫所军负责地方治安和部分行政事务,营兵专责野战和支援,如果朝廷要调兵作战,那基本就指挥调集营兵外出作战。 除此之外,独立出来的卫所军仍旧挂靠在原本的卫所名下,后勤和兵源也完全来自原卫所,基本就是简化精炼之后的卫所军。 战斗力比原来要强,但仍旧强得有限。 所以一旦朝廷动员营兵,那就基本不可能只小打小闹地动员个几千人,正如朱翊钧期望的那样——大的就要来了! ps:最近家里有点事没有上线,回一下朋友们的疑问 暂时还没有群,以后可能会建啥时候这条留言底下有五十个回复就建 会一直写下去,十八号恢复正常更新,尽量每天六千字,无论如何都会写的 感情戏知错了,会尽量缩掉除了必要剧情以外的感情戏,把更多戏份聚焦在改革上,从二百九十章开始,大家就会知道为什么主角是封建暴君了 第290章 扬州府境内一处不知名的渡口,数百名力工模样的人正忙着将山一样的木箱子一个个挪到货船上。 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警觉地在渡口上来回巡逻,士兵们两眼紧紧盯着正在搬运货物的力工,只要对方稍有什么奇怪的动作就立刻扑上去搜查。 这里任何一个木箱里都封存着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海量白银,再怎么重视安保工作也不为过。 渡口不远处的亭子里,朱翊钧和徐四对坐在石桌前饮酒闲聊,朱翊钧盯着繁忙的渡口沉默半晌,突然转过头来饱含深意地盯着对面的徐四。 “你确定这些东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明军的封锁线,最后回到广西?” 峡谷的伏击战结束之后,张维贤一面向朝廷上疏请求动员营兵支援,一面将南直隶的卫所军和民勇沿着江河、丘陵等险要地形布防,试图遏制义军扩张的势头。 但张维贤顾得了扬州府以南、却顾不了扬州府以北,没了后顾之忧的义军扩张速度更加迅猛,眼看着就要沿着运河打穿南直隶直扑山东。 而随着地盘的扩张,自治会的数量和清算士绅获得的收入也随之水涨船高。 自治会是用来安抚百姓的维稳之举,朱翊钧在推行之处就没考虑过“回报”这种事。 但从士绅那里刮来的白银倒是相当直观,不算分给自治会的农具、田地等生产资料,义军光金银珠宝和字画古玩方面的缴获就已经高达九百万两! 如果大家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那我们举个例子:启元六年,朝廷全年的总收入约为一千八百万两白银,看上去是不是还可以? 但由于张居正要整肃边备、提高官员待遇、整顿京营,朝廷在军费上的支出暴增,以至于全年总支出高达一千八百五十万两白银,还倒欠不知道哪个部门五十万两。 有了这九百万两白银,朱翊钧可以按卢象升的标准养七十五万亲兵一年;可以买三千个董小宛当小老婆;可以从葡萄牙人那里买九千门红夷大炮,就是轰死努尔哈赤的那个型号。 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大量消息灵通的士绅和富商一听义军要来,立刻收拾细软连夜逃走,能留在原地等死的大多只是些小鱼小虾。 在这个没有火车和轮船的年代,这些大户大概率会一窝蜂地逃到一个规模最大的城池之中,他们除田地外最值钱的家产也会被一并带进城池。 现在的南直隶就像一个爬满了螃蟹的水塘,敲开螃蟹的硬壳、里面肥的流油的士绅和富商们就会露出来,而朱翊钧手里恰好有一把很好用的锤子。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狰狞的微笑。 作为一个来自新时代的封建暴君,朱翊钧一直秉持着这样一个淳朴的观点:不管你是什么职业、有没有功名,你得缴税!不缴的话朕就自己去拿! 杀!烧!把你们这些不纳税的狗大户通通送上天!反正朝廷是靠田赋和盐税过活的,商业活动什么的不要也罢! 所以说有时候落后也有落后的好处,田赋在大明畸形的财政体系里占总收入的足足九成,盐税则占总收入的百分之七,商税和关税什么的低得也就能翻新两座宫殿。 因此朱翊钧杀起大户来格外地肆无忌惮,就算南直隶的民间经济彻底崩溃又能怎么样? 反正都是朝廷暂时收不上来的白银,经济崩溃了正好让百姓老老实实滚回去种田织布,不要老想着搞“资本主义”萌芽这种危险的东西。 “我的人从湖广把他们挖出来运到这里的过程中,江面上的明军比这更多。” 徐四自信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真要论起水师,朝廷比起海防显然更重视江防,他徐某人连江防都能一路绕过去,那海防就更不在话下了。 但凡大明海防真的不是形同虚设,东南沿海的倭患也不会猖獗到这个地步,比起大明漫长的海岸线,朝廷对水师的投入实在太少太少了,水师将官们也是要吃饭的嘛。 眼看自家水师和关卡已经腐败到这种程度,朱翊钧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只好自嘲地苦笑一声。 罢了,能从南直隶刮出多少白银直接关系到他接下来谋划的顺利与否,就姑且当成好事。 “徐四是?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你从什么时候决定追加对义军的投资的?” “嘛大概是得知大帅有意接受朝廷的招安之后?徐某最喜欢跟聪明人合作。” 提到这个话题,有些喝大了的徐四得意地拍了拍朱翊钧的肩膀,别看他行贿、走私、与叛军勾连,但他实际上对朝廷是很有信心的。 “现在的大明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高楼,似乎只要轻轻一推、一切就会轰然倒塌。 但考虑到首辅大人、马总兵和李总兵都还能喘气这件事,如果真有人走上去踹一脚,高楼里就会冲出来几十个大汉把那个狂徒活活打死,所以接受招安绝对是您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朱翊钧颇感意外地瞥了徐四一眼,没想到徐四一介商旅竟然还能有此等眼光,要知道单从表面上看的话,现在的大明怎么看都是副迟早要完的样子。 北方草原上,大明又是出兵干预、又是贸易封锁、又是赐封拉拢,如此苦心经营了上百年的平衡被俺答汗的出现直接打破,一个统一了草原的可怕强敌让所有人都寝食难安; 西边的戎狄被俺答汗蛊惑,屡屡从高原上流窜进四川烧杀掳掠,四川百姓不堪其扰; 南边的土司与官员的矛盾日益加深,东边的倭寇屡剿不灭,内部又有层出不穷的民乱兵变,中央帝国晚期的疲态已经暴露无遗,谁都想扑到这头衰老的雄狮身上狠狠啃下一块肉来。 但这些人很快就会知道自己错了,张居正、申时行、戚继光、李成梁蛮夷们会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见证汉人王朝最后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徐四居然能透过大明衰弱的表象、看到大明还存着最后一口真气,这倒颇令朱翊钧刮目相看。 要么此人的确眼光毒辣,要么就是徐四的来历很不简单,他有接触到某些政治要闻的秘密渠道。 第291章 白莲教 晋党与蒙古人 朱翊钧下意识地用指关节轻叩石桌,思索片刻之后,他果断开口让出了对话的主动权。 “让我们开诚布公一些:以你的人脉、身家和手段,应该用不着铤而走险去和一伙叛贼合作?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这年头干什么都需要钱,就算朱翊钧是天子也不例外,燕京那边很快就会需要海量的白银和亲信来完成自己接下来的谋划。 有了徐四的船队和关系,他的亲信和资源才能及时从南直隶和望海卫送到燕京,这样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然而朱翊钧让出主动权之后,徐四却没有急着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而是笑吟吟地开始给朱翊钧讲故事。 “浙党倒台之后,晋党就成了朝中仅次于清流的第二股势力,张四维这些年更是借着首辅的势为自己攒下了足够的资源,如果首辅大人有点什么意外,那接替首辅之位的很可能就是张四维。 但首辅与晋党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以首辅大人的手眼通天,他对晋商们的肮脏勾当不可能一无所知,因此他从来都不信任张四维和他背后的八大晋商。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我们的首辅大人,你想不想让可疑的晋党份子滚蛋,而让自己党派里可以信任的后辈接班呢?” 朱翊钧听得眼皮猛跳,他是真没想到、一个走私行贿的奸商开口就是下任首辅人选这种高度机密,朝廷的保密工作简直就跟屎一样!他倒要看看一个奸商能对朝廷大事了解到何种程度! “但张四维这几年的表现似乎很好?他可是没少帮首辅大人的改革摇旗呐喊,分配给他的任务也完成地十分出色。” “张四维自己可是晋商出身,而且张家在山西树大根深、富可敌国,这样的人成了内阁首辅,你怎么敢相信他对朝廷和陛下的忠诚?” “你有办法扳倒晋党?” 朱翊钧沉默良久,最终默默地侧过脸去将话题岔开。 连徐四这个奸商都知道张四维不可靠,看来此人确是不堪大用,日后自己还是得去找申时行。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能想象国x院的下一任领袖有一个对钱不感兴趣、但喜欢福报的马姓亲弟弟吗?这种人最起码的政治背景就是不过关的。 历史上张居正倒台之后,接替他成为内阁首辅的正是晋党的灵魂人物张四维。 而张四维的行事作风也丝毫没有超出大家对于商人的刻板印象,他既无张居正之才、也无申时行之德,比起调和阴阳的内阁首辅更像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极力奉迎,张居正一死,张四维立刻启用被张居正贬斥的官员、推翻张居正改革的内容,还撺掇着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家人反攻倒算,堪称把“忘恩负义”、“谄媚小人”这八个字刻在了脸上。 要不是此人执掌内阁一年之后父亲病死、他被迫回乡丁忧,首辅的位置还真没申时行什么事。 “怎么可能!徐某只是个商人、哪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只是徐某经常帮一些大人物处理手尾罢了,所以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 徐四也没有在“张四维”的话题上过于纠结,他笑吟吟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账册,这才是他以身犯险、主动接近朱翊钧的目的所在。 朱翊钧接过账册后飞快地扫了一眼:箭矢一万支、鲁密铳二十杆、熟练工匠七人 这本账册上记录的物资名目繁杂,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绝不可能得到朝廷授权的非卖品。朝廷不会容忍这种级别的交易被私人把持。 “晋商的富可敌国相信大帅早有耳闻,但晋商们远不满足于这些正规生意,他们的根基在山西,山西离俺答汗的草原只有薄薄的一道长城。 翻过那道长城,任何铁器、草药和工具都能在那里卖出起码十倍于内地的价格,而且买家会以内地最紧俏的资源——皮革、马匹和禽肉支付,你可以狠狠宰那些野蛮人一顿。” “我记得朝廷从隆庆五年开始就开放了边境贸易?如果蒙古人有需要,他们完全可以去官方经营的榷场” “如果你是朝廷的官员,你会把生铁、草药乃至熟练工匠足量供应给蒙古人吗?朝廷利用朝贡和边境贸易来制衡蛮夷的手段十分娴熟,蒙古人永远不可能从朝廷这里得到足够的战略资源。 想要铁器,想要农奴,想要汉人的熟练工匠,你就必须去和八大晋商合作,这些疯子为了白银什么都敢卖。 而这本账册上,就详细地记载着八大晋商在启元五年和俺答汗的秘密贸易——我是说一个月的量。” 朱翊钧不禁头疼地咬了咬牙,那些人居然一个月就敢把这么多物资倒卖到草原上,就连鲁密铳这种军国利器都能搞到手看样子九边的将门也不太干净。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晋商和蒙古人的交易清单,其中有一项特殊的商品引起了朱翊钧的兴趣。 “蒙古人要入境文书干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白莲教什么的?听说白莲教的人在河套地区帮蒙古人开垦田地和训练工匠,还顺带提供对大明的情报和渗透服务,有个姓柳的已经混到了国师的位置。” 朱翊钧此时已经彻底麻木了,晋党、将门和蒙古人已经够麻烦了,现在白莲教又扯了进来 不要小瞧了白莲教,很多人喜欢把白莲教和后世的洪门划上等号,但拿一群黑帮份子和白莲教相提并论,这绝对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大明朝的白莲教是彻头彻尾的反政府组织,他们对内以黑帮延伸势力、以宗教蛊惑人心、以金银美人拉官员下水,堪称邪教、黑帮和恐怖分子的集大成者。 在嘉靖年间,一群在内地被锦衣卫们追得走投无路的白莲教徒出塞投奔了蒙古人。 俺答汗对这些白莲教徒十分重视,他们不仅教蒙古人定居耕田、还主动帮蒙古人从内地绑架熟练的工匠,后来俺答汗率兵南下时,白莲教徒更是充当了带路党和急先锋,为蒙古人的军事行动提供了不少情报和便利。 总而言之,这是群苍蝇、瘟疫、灾难,跟白莲教扯上关系的问题一般都性质恶劣而不致命,但不重视的话又真的会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损失。 第292章 借将军搏一场富贵! 八大晋商、人口贸易、边境走私、将门腐败、白莲叛贼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里的账册,这一个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词汇现在居然就浓缩在这本小小的账册上。 与这本账册背后的秘密比起来,自己六年前处理的那起“暗网”危机简直不值一提,这将是一场足以颠覆大明的政治生态、甚至足以改变东亚局势的空前危机。 再次将账册翻阅一遍、将其中内容记了个大概以后,朱翊钧将账册收进贴身的口袋里放好,而后郑重其事地在徐四面前端正一番坐姿和衣衫,这个商人的价值值得他严肃对待。 “既然你是那些人的白手套,那就应该明白那些人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万一我们今天的谈话被泄露出去,天下将再无你的容身之所。” 晋商在朝中的势力树大根深,在张四维等后起之秀的带领下大有后来者居上的架势; 白莲教在大明民间经营百年,手下有的是奇人异士和杀手毒师,只要晋党在官面上帮着遮掩些,弄死一个商人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徐四能拿出这种程度的关键证据,这就说明他不仅和晋党与白莲教牵扯颇深,还很有可能就是这张暗网里关键的一环,那他就更应该明白这些人的手段才对。 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拿出来作赌注,这家伙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白手套从未听说过、却格外贴切而形象的词汇,是大帅自己的发明吗?现在的卫所军官真是一个比一个爱读书了啊。” “白手套”这个词似乎引起了徐四一些不好的回忆,他不紧不慢地嘬了一口手中早就没了热气的黄酒,而后才缓缓开口。 “这让我想起了屠夫,他们剖开肥猪的肚子、从肮脏血腥的环境里搜刮肚肠和肥肉,等屠夫把肥猪肚子里能吃的东西搜刮完毕,他们就脱下手套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徐某现在既是那副手套、也是那头躺在砧板上的年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处理掉,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永远都不会,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讲到这里,徐四笑眯眯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阴毒。 他生得白白胖胖,大笑时脸上白花花的肥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但他眼中迸射出的阴狠和决心又是那样刺眼,简直像裹在一大团棉花里的毒针。 “我不会允许自己继续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徐四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坚决而狠辣的气势,哪怕以朱翊钧的心性和见识也不禁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地冲徐四点点头。 “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但我可以保证:这会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明智的一笔投资。” “那是自然,徐某走南闯北几十年,在投资这方面还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既然徐某敢在大帅身上下这么大的注,那就自然有手段拿到自己想要的报酬。” 徐四奸笑着摸摸自己光滑而无毛的双下巴,而后冲不远处的清儿扬了扬下巴。 “今天就谈到这儿,不然大帅家的小祖宗可要等得不耐烦了。” 朱翊钧最后瞥了笑而不语的徐四一眼,揣着怀中的账册缓步离开,今天的收获颇丰,但他的心情却十分沉重。 虽然他早就知道大明现在的处境很糟糕,但大明面临的问题之多、程度之严重让人看了想自杀。 这已经不是什么突发事件和制度漏洞了,而是整个体系自上而下的全面腐败。 现在的大明有种“化神奇为腐朽”的超能力,无论高层做出怎样英明睿智的决定和政策,下面都能给你执行成一坨狗屎,难怪历史上就连张居正这样的贤才都只能缝缝补补、做个裱糊匠了事。 不远处的树梢上,清儿坐在树梢上百无聊赖地晃悠着自己纤细的小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徐四和朱翊钧的方位,手中纤细的银针蓄势待发。 这是她和哥哥惯用的站位了,朱翊钧经常这样装出一副单刀赴会的模样获取对方的信任,而一般人也不会对一个小姑娘有太多的戒心,总是误以为朱翊钧真的毫无防备。 但在内力的加持下,清儿的听力和视觉远超常人,对面稍微有什么小动作、她就会一枚银针飞过去将那人的手掌钉在桌案上,而后朱翊钧的手刀就会把那个倒霉鬼的喉结砍碎,这一招简直屡试不爽。 见朱翊钧慢慢走回来,清儿立刻兴奋地从树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奔到他面前,扬起小脸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回来啦?” “嗯,把贴身的东西收拾收拾,我们要走一趟南京了。话说安福王和怀仁郡主最近怎么样?” 朱翊钧摸摸清儿的脑袋、糟糕的心情有所缓解,在这么完蛋的世道里,也只有自家妹妹的笑脸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了。 “安福王挺老实的,每天该吃吃该睡睡、醒了就读书或是习武;但他女儿不怎么安分,一直在拿升官发财或是忠君爱国什么的劝说看押她的卫兵,貌似是想偷偷逃走。” 朱翊钧听到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对于安福王和怀仁郡主这两位贵客,他从来都是派自己从望海卫带出来的老兵严密看押。 不算斩首和打了胜仗之后的额外犒赏,这些老兵光是固定的年饷就有足足四十两,待遇跟明军军官都有得一拼。 而且这些老兵与望海卫牵涉颇深,他们的家人和亲朋大多都在望海卫开办的酒楼、当铺和工坊中工作,一个人不忠诚、一大家子都得跟着遭殃。 朱翊钧也很重视对这些老兵的思想教育,比如时不时带点米面粮油、医师药材去慰问他们的家小;握着士兵们的手嘘寒问暖;当众给大家展示剥皮萱草、五马分尸等对待叛徒的残忍刑法等等。 望海卫出身的老兵们从物质到思想上都被朱翊钧拿捏地死死地,能想到去劝说这些老兵背叛朱翊钧,只能说郡主大人思想很积极,但脑子不太够用。 “她人呢?我有点事要跟她商量。” “应该还在那边的林子里?我刚才嫌她话多就把她麻穴给点了,现在应该刚缓过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赵风子的小动作 一处隐蔽的树林之中,数十名怀揣利刃、黑袍长衫的商队护卫警惕地在四周巡逻,他们仅仅保护着中间那辆朴素结实的马车。 这些人看上去只是寻常护卫,但一个个动作矫健、步伐沉稳有力,手中兵器种类繁多而有章法,身上的黑袍下隐隐露出盔甲的寒光,显然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而他们护送的“货物”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和父亲安福王一起被义军生擒的怀仁郡主朱翊铃。 出于保险起见,朱翊钧下令将怀仁郡主和安福王分开关押,父女二人之间只能用书信交流,而这些书信也会由专人事先审查。 这样即便真有什么能人异士想要营救安福王,安福王顾虑自家女儿的安危,在逃走时也能多几分顾虑。 身处卫兵们的重重“保护”之下,朱翊铃俏脸微白、浑身微微颤抖,后背渗出的冷汗几乎把身上的衣衫打湿,显然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清儿点穴的功夫很差,但她的内功练得很好,因此她在点朱翊铃的麻穴时顺手把自己的一缕内力打到了朱翊铃体内。 这是江湖中常用的点穴小技巧,只要点穴者的内力不比被点穴者差的太多,这缕内力就会直接搅乱被点穴者的内息,让他不得不将全部精力放在调整内息上、根本动弹不得。 但清儿忘了朱翊铃不仅完全没有内力,就连身体素质都远不如普通武者,这一缕内力对她身体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在持续的剧痛之下,朱翊铃也只好暂时放下自己郡主的架子,尽可能以缓和的语气向一旁的护卫求助。 “那个我已经为刚刚的失言付出足够的代价了,是不是应该帮我把穴道解开了” “抱歉,你的麻穴是大小姐点的,她点的穴、这里没有第二个人解得开。” 然而一旁的护卫连扭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冷冷地回绝了朱翊铃的请求,因为他们对郡主大人的忍耐早就达到了极限。 朱翊钧确实对他们这些望海卫的老弟兄不错,但这个“不错”仅限于优厚的待遇和亲切随和的姿态,卫兵们如果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那朱翊钧处罚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毕竟“封建帝王”这种生物从来都是属狗脸的,上一秒还“金杯同汝饮”,下一秒就能“白刃不相饶”,翻脸比翻书都快。 如果卫兵们不慎让朱翊铃这样的重要囚犯逃走,那朱翊钧就不得不怀疑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可能就会发生在卫兵们和他们的家人身上。 作为追随朱翊钧时间最久的一批部下,卫兵们清楚地知道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下手有多狠。 他们没有触朱翊钧霉头的胆子,自然也就对一直尝试逃跑的朱翊铃极为厌恶。 要不是朱翊钧一直强调要“善待宗室”,卫兵们早就一棒子给朱翊铃打晕、拿铁链锁起来了事,现在又怎么肯冒着被斥责的风险去找清儿? 朱翊铃身为安福王的掌上明珠,从小都是被身边的所有人捧着伺候,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大喊大叫着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你就去把她叫回来!实在不行就去把祝广昌喊过来,我要当面责问他对待宗室的态度” “大帅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朱翊铃不耐烦的斥责声被一抹寒芒打断,护卫首领猛地拔出腰间钢刀朝朱翊铃面门刺去。 闪着寒芒的刀尖停在眼前,朱翊铃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暂时咽下去,吓住了朱翊铃的护卫首领狞笑着用刀背拍了拍她的侧脸。 “大帅是个忠臣,他不忍心伤害宗室、可我们这帮大头兵就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了,谁给老子们发饷、老子们就给谁卖命! 大帅对我们这些粗人可谓是恩重如山,大伙发自内心地拥戴他,再让我发现你对大帅有丝毫不敬,老子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还不留下痕迹的法子。” 朱翊铃又惊又气,她既没想到祝广昌一个反贼竟然有这等御下的手段,连这些底层士兵都能为了一句冒犯的言语对自己拔刀相向; 又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士兵的四维,难道他们看不出祝广昌和义军是注定会失败的吗? 张维贤的部队在峡谷惨败之后,南直隶短时间内组织不出第二支能与义军野战的官军,义军的势力在这短时间里迅速扩张,大有一口气打穿南直隶和山东、直抵燕京的气势! 但只要对时局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京营兵败对大明来说连皮肉伤都算不上,直隶地区的民勇营兵、九边地区的精锐边军、广西狼兵和四川锐卒 朝廷手里能打的牌还有很多,张居正手下有的是能征善战的将领可以驱使,只要内阁意识到南直隶问题的严重性并全力围剿,那义军的失败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现在的大明只是在走下坡路,还远没有衰弱到连一股叛军都处理不了的地步,哪怕这股叛军是朱翊钧亲自率领的也一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义军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也是朱翊铃敢多次逃跑和策反卫兵的底气,她一直觉得朱翊钧是用某种手段哄骗了这些士兵。 但真正的事实却让她大跌眼镜:义军士兵不仅很明确地知道朱翊钧在造反,而且似乎还很相信朱翊钧能赢的样子? “你明明知道祝广昌是在造反还不可理喻的疯子,你该不会以为击败张维贤就万事大吉了?” “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赵军师都跟我们说了!” 然而朱翊铃的威胁不仅没有起到作用,护卫们反倒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有恃无恐地哄堂大笑起来,护卫首领更是被她逗得把刀都收了起来,一脸炫耀地看向迷茫的朱翊铃。 “今天就叫你开开眼界!张维贤的官军败了,朝廷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在南直隶集结出第二支大军,义军北上的道路已然被打通,现在正是沿着运河一路向北的最好时机! 只要我们一口打到燕京,把皇帝小儿拉下帝位再把安福王扶上去,大帅就是董卓、曹操一样权倾朝野的人物,登基为帝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叛乱的苗头 “什么” 朱翊铃被护卫首领惊得说不出话,她从来没有想过,一群叛军能让南直隶的形势坏到这种程度。 护卫首领这番话有着明显的逻辑漏洞,可朱翊铃毕竟是宗室郡主出身,对政治和军事话题缺乏最起码的认知,就算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知该从何反驳。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啊真是奇怪,本帅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朱翊铃的心渐渐沉入谷底的时候,一道略显不满的青年男声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手里提着食篮、一脸平静的朱翊钧缓步走近,谁都不知道他之前在角落里站了多久。 “大、大、大帅???” 看到朱翊钧的一瞬间,原本嘻嘻哈哈的护卫们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望海卫,背后议论朱翊钧的决策是绝对的违法乱纪,被抓到的人轻则当众挨鞭子、罚没军饷;重则直接拖出去杖死喂野狗,连审判的流程都不用走。 虽然朱翊钧目前从未就招安一事明确表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招安的态度,想追究护卫们的责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眼看朱翊钧一句话就把护卫们吓得跟鹌鹑一样,郡主大人有些吃惊地看向一旁眉头紧皱的朱翊钧,她知道朱翊钧出手阔绰、很舍得花银子来笼络自己的部下。 现在看来,义军士兵对朱翊钧的忠诚或许不仅仅来自于感激,畏惧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这就是传说中的恩威并施吗?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千户身上看到这么高明的御下之术。 在郡主大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朱翊钧平静地抬腿轻踹护卫首领一脚,示意对方抬头看着自己。 “是赵风子教你说这些话的?怎么教的、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就是军师来核对我们人数和军备时会唠叨几句,其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是只对你们说了,还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应该是对不少人都说过了属下平日与朋友交谈时也能听到很多人谈论此事,不过支持和反对的人都很少,大部分人都有些犹豫” 听完护卫首领这番话,朱翊钧不禁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自己已经多次给将军们打过要接受招安的预防针,但义军中还是出现了反对招安的苗头。 义军的组成相当复杂,除去最核心的望海老兵,卫所军降兵、山贼盗匪、活不下去的平民和囚犯流氓都在招募之列。 这些人是最知道朝廷手段的,他们既不相信义军能推翻朝廷、又不敢就这么投降,生怕自己投降后被那些死去士绅官员的亲朋清算。 军中本就对招安一事犹疑不定,倘若再有邓元飞、李荣山那种级别的武将被赵风子说动,那到时造成的混乱一定是连朱翊钧自己都难以平复的,必须得想办法避免那种乱局。 也许自己应该在接受招安的前夕召开一次军议会,把所有手上握有兵权的将领都集中起来?安抚普通士兵的诏书也得尽快准备好 心事重重的朱翊钧轻叹一声,随手挥退一众吓破了胆护卫缓步走到郡主大人面前,一边取出食篮中的茶点一边安慰她。 “成祖爷朱棣当年迁都燕京,存的就是掌控边军、抵御边患的心思,因此九边、直隶、山东等地的卫所军都会定期前往燕京整训,燕京能够动员出的军力常年维持在二十万以上。 再加上燕京附近要塞林立,燕京本身也是一座宏伟的坚城,府库内储备的物资也足够数月之需,短时间的围困不会影响到守军战斗力。 况且燕京受围,天下各省都会立刻召集义勇进京勤王,没人顶得住潮水般的勤王大军,因此只要人心不散,燕京就绝不是义军这种草台班子能打下来的,尽管放心好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朱翊钧这番话听得郡主大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信息发达的后世,绝大多数信息只要上网一查就能了解个大概,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连皇帝叫什么都未必知道。 而祝广昌一个辖区在广西的普通千户,居然不仅懂御下之道、还对燕京的防卫情况洞若观火,简直就像是站在上帝视角俯瞰天下,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们并不是敌人。” 朱翊钧没有再多解释什么,而是突然伸手在郡主身前连点三下将穴位解开。 编一个完美的谎言是很难的,为了去圆上一个谎就不得不撒下一个谎,如此循环往复,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 但你可以故作神秘地讲一个开头,然后引导着听众自行脑补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比起别人的解释、大部分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脑补出的内容。 郡主大人眨巴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她看看朱翊钧的右手、又低头看看酸麻逐渐缓解的身体,突然面红耳赤地骂出声。 “你!你刚刚手在摸哪里”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先吃点东西?” 在郡主大人发火之前,朱翊钧抢先一步把一块糕点塞到她面前试图让她闭嘴,朱翊铃的注意力一下就被眼前那只手吸引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一只陌生男子的手,瘦削、白皙、遍布着各式各样的陈年旧伤。 她不知为何联想到了一头年轻、健壮而狡诈的狼王,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盯着这只“美丽”的手看了片刻,朱翊铃心中的怒火突然就消散了大半,她默默地从朱翊钧手上接过那块糕点低头吃了起来。 朱翊钧不明所以地瞥了一眼郡主大人微微泛红的面颊,话说投喂原来这么涨好感度的吗? 虽然不明白郡主大人心情好转的原因,但趁着气氛大好,朱翊钧果断掏出了怀里的账本。 “帮我个忙,把这本书亲手送到首辅大人或者天子手上,一定要贴身带着、除了首辅和天子之外任何人问你要都绝对不能交出来,南直隶的战火能不能就此熄灭可全看你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吸纳山贼 “六六六啊!五魁首啊!” “输了就别他妈赖皮,赶紧给老子喝!” “多久没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 南直隶运河沿岸某小城的酒楼里,数十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大汉正聚集在大堂内饮酒取乐。 大汉们喝到兴头上,索性一个个跨坐、甚至站在桌子上大呼小叫,不时还有几个满脸通红的醉汉打成一团,周围的人都大笑着围在一旁看热闹,大有把斗殴当成下酒菜的架势。 朱翊钧坐在首位上笑吟吟地环视下方众人,不时还朝向他敬酒的醉汉们举杯示意,他此时完全没了平时对山贼盗匪赶尽杀绝的嫉恶如仇,反倒对这种场景颇为熟悉的样子。 分立于四周的卫兵好奇地看着这些喧闹的醉汉,一群遇到义军之后不仅没有掉脑袋,反而有吃有喝的山贼?这还真是件稀罕事。 一个月之前,张维贤率领的明军主力在峡谷处中伏惨败,南直隶官军短时间内已经不具备剿灭义军的能力。 但张维贤在峡谷吃了败仗之后不仅没有直接摆烂,反而积极动员民勇布置防线、骚扰义军,竭尽全力拖延义军北伐的进程。 大明南方的常备部队或许十分拉胯,但地方州县动员民勇的手段可是很娴熟的,大大小小的民勇部队一时间如雨后春笋一般从各地冒了出来。 这些民勇在野外完全不是义军的对手,但他们仗着对南直隶地形的熟悉四处出击,频繁骚扰义军的补给线和占领区域,威胁、攻击、甚至屠杀那些成立了自治会的乡村地区。 自治会的乡老们都快被吓疯了,各地求援诉苦的文书雪花一般飞向朱翊钧的桌案,逼得朱翊钧不得不四处分兵防守。 如果朱翊钧和义军真的只是股平平无奇的流寇,那张维贤这招不能说是阴险狠辣,起码也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因为正常的农民起义军是没有后勤、没有大后方的,反正部队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民勇去祸祸百姓关起义军什么事? 但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朱翊钧不是个正经的叛军头子。比起义军的未来,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自太祖皇帝朱元璋开国以来,大明迄今为止已经有了整整二百余年的国祚,按王朝周期律来看已经处于封建王朝的末期。 现在的大明就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土地兼并、武备废弛、蛮夷窥伺、党争不休种种末代王朝该有的症状那是一个不落,自身的免疫力已经衰弱到极限。 这些问题在大明鼎盛时期或许不算什么,可一旦大明衰落了,任何一个原来的“疥癣之疾”都可能直接埋葬一个王朝。 就是在这副衰老腐朽的躯体上,朱翊钧用一柄名为“义军”的钢刀刮掉层层腐肉,在南直隶短暂地拥有了一块理想的实验田。 朱翊钧想得很清楚,现在的大明已经病入膏肓,绝不是张居正那种不痛不痒的改良主义能挽救的,想给大明续命就必须下猛药,要狠下心来割权贵的肉去安抚躁动的百姓。 但在动手割肉之前,他必须想明白这样一件事:如果不依赖士绅,朝廷要怎么有效、成本低廉、持续性地管理地方? 要是不想明白这个问题,那朱翊钧前脚砍完士绅,后脚就得因为征税、征兵之类的难题自己去把士绅老爷请回来,那这么多人可就白死了! 作为前世经常混迹各种论坛、网站的老油条,朱翊钧自然知道很多能给大明续命的邪门办法,其中不乏许多看上去颇具可行性的。 但历史上所有失败的政策都有这么一个特点:在被付诸实践并输得一塌糊涂之前,它们看上去都他娘的像是个好主意! 有的主意是真好,但有的主意之所以看上去不错,就只是因为没有被付诸实践而已。 在你真的采纳这个主意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到底真的是个好主意、还是外面裹了一层巧克力的屎,这就叫薛定谔的好主意。 因此自治会不仅不是可有可无的,反而是朱翊钧政治蓝图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更是奠定大明百年基业的最好实验田,他必须知道自治会体系在这个位面的大明到底行不行得通。 朱翊钧是不可能放弃自治会的,哪怕义军会因此被拖死在南直隶、再难扩大影响范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分兵防守,想办法把那些民勇从山林里给揪出来。 然而义军士兵要么是外地人,要么是一辈子没出过村的乡民和卫所军,别说进山抓人了,部队一出城就两眼一抓黑,没有队官带领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 为了抵消义军客场作战的劣势,朱翊钧再次发挥了自己在望海卫的传统艺能:招募山贼盗匪。 六年之前的那起特大贪污案被曝光后,朱翊钧自觉不可能再让小号在本地混下去了,便稍微运作了一番,将祝广昌调到了广西望海卫,希望在远离中原的广西培养出一支忠于他个人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但等他真的带人到了广西才发现,自己想在当地立足的阻力极大,他们在当地人眼里,就是一群连本地话都不会说的外人、朝廷可疑的狗腿子、来跟大家抢饭吃的野狗。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任何发展都无从提起,怕不是朱翊钧前脚派人贩私盐,后脚就被连人带货地捉到县衙里开庭问罪。 好在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大规模招揽山贼、帮会份子、地痞流氓,用金钱和来自官军的庇护去吸引那些人渣,直接从黑恶势力中引进特殊人才。 这些“特殊人才”虽然道德败坏、战斗意志薄弱、名声顶风臭十里,但他们对拿钱办事没有心理负担,而且来自官军的庇护和洗白对不少人极具诱惑力。 除此之外,如果一个人是众所周知的人渣,却还能长期活跃在地方上而不被“正义之士”制裁,那这个人一定对当地的人脉关系、地形地势、派系帮会等信息有相当的了解。 这样他们才能一边为非作歹,一边不惹到那些真正的狠角色,他们是真正的地头蛇、消息灵通人士,能立竿见影地补上朱翊钧在信息这方面的空缺。 在这些特殊人才的帮助下,朱翊钧终于以不那么光彩、却足够快捷有效的方式在望海卫成功立足,这才有了之后建工坊、发展私兵、将业务拓展到南洋甚至日本的故事。 现在义军在南直隶遇到了与当初相似的困境,他自然会想起自己在广西的“成功经验”。 第二百九十七章 议招安 宴会的气氛正进行到浓烈时,赵风子忽然端着酒笑呵呵地凑到朱翊钧身旁贴着他坐下,一副有要事相谈的样子。 一旁的卫兵不由侧首看了看朱翊钧,朱翊钧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轻轻颔首,卫兵们知趣地后退几步、给两人让出私密的交谈空间。 赵风子脸上笑容不变,右手却突然用力抓住了朱翊钧的小臂,青筋暴突的手臂显示出与平静面容所不符的慌张。 “听说,大帅把怀仁郡主给放走了?还特地派人把她护送到了南京?” “南直隶战事不顺,我总得给自己和手下人找条退路?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朱翊钧冷冷地一抬胳膊甩开了赵风子的手,赵风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义军的五号人物,论手里的实权甚至要排在清儿后面,他要做什么决定还轮不到赵风子来质疑。 他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刻意遮掩送走朱翊铃这件事,只要长了眼睛和耳朵,义军各级将领知道这件事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一种试探,有意向接受招安的将领和中立派不会说什么;要是有死硬的反对派来询问,他也大可推说是“大丈夫实不忍为难一女子”,然后默默在心里给这人做个标记。 这就叫温水煮青蛙,逐渐降低部下对招安的抗拒心理,把抗拒招安的死硬派给试探出来,在招安前夕直接把他们控制起来,这样就能把可能的风险降到最低。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朱翊钧明白、赵风子自然也看得出来。 赵风子之前只知道朱翊钧有心求朝廷招安,但不知道朱翊钧的决心已经强到这种地步、居然已经开始试探义军诸将了。 所以赵风子刚刚才那样失态,以朱翊钧在军中的威望和治军的手段,他要是铁了心地接受招安,义军瞬间就会土崩瓦解,赵风子只好苦口婆心地附在朱翊钧耳边低声劝说。 “大帅奉天讨贼、诛灭不义,南直隶迄今为止已有四十三县望风而降,义军的队伍更是在短短数月之间从几千人壮大到六万骁勇。 现在南直隶明军新败、不敢与义军交锋,地方卫所军不堪一击,地方州县在大帅的天雷引面前望风而降,这正是沿着运河一路北上、推翻暴明的绝好时机,大帅又何苦受那伪帝的招安呢?” 朱翊钧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猛地灌了口烈酒才把满腹的吐槽咽了下去。 伪帝?什么伪帝、你全家都是伪帝!朕可是隆庆爷正儿八经的血脉,五岁就被立为太子的那种,论正统没人比朕更有资格继承帝位了! 赵风子这家伙搞后勤和阴谋诡计是一把好手,但对战争和大局的认知未免也过于肤浅了,难怪这么多年都没闹出什么大事。 张维贤在峡谷处吃了个败仗不假,但南直隶明军元气尚存,张维贤再把部队拉出来的话义军仍需要全力应对,否则现在的占领区就有被收复的风险。 只要张维贤现在顶住压力,硬着头皮把部队囤在扬州以南死活不进攻,那义军就有一大股兵力会被牵扯在南直隶不能北伐。 而已经被朝廷动员起来的民勇也不好对付,他们好歹数量众多且有基础的兵器棉甲,如果上千名民勇据险而守,那即便是义军也需要聚集重兵缓缓图之,这就更拖慢了北伐的进程。 义军扩张的步伐被民勇们大大拖慢、张维贤又在南方虎视眈眈,义军再想像以前一样迅速扩张地盘和军队已经不可能了,而新的威胁却已经悄然迫近。 考虑到赵风子好歹也是义军的高层,自己接下来还需要他全力配合,朱翊钧只好耐下性子来慢慢跟他解释。 “南直隶战局僵持不下,燕京朝廷都快吵疯了!有人说张居正准备推举狼山总兵刘显接替张维贤的位置对抗义军,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听到“刘显”这两个字,赵风子忍不住皱紧眉头,他再不通军事,刘显的威名他还是听说过的。 在大明西南方的叙州,这里生活着一支名为都掌蛮的蛮族,他们保持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部族人数不多但极为悍勇善战,经常掳掠杀害汉民来掠夺粮草和奴隶。 公元1465年,向来为非作歹的都掌蛮人终于等到了他们的报应:大明最后的明君——武德充沛、专治不服的成化皇帝。 面对此等不服王化的蛮夷,成化皇帝特地下旨强调: “就算都掌蛮人逃到山林里也不要放过他们,立刻组织士兵进山搜捕余孽!不要再让他们有任何死灰复燃、继续残害汉民的机会!” 得到天子支持的明军自叙州集结,一路势如破竹地杀进了都掌蛮人的腹地,在战事最顺利的时候,明军在五天之内就焚毁都掌蛮人村寨七百余处、米仓三千八百余所、缴获武器和牲畜不计其数。 但残存的都掌蛮余孽仍旧盘踞在九丝城和凌霄城负隅顽抗,这两处城池都是南宋为了对抗蒙古人而建立,不仅战略位置险要,而且四周都是险峻的山崖,明军屡次攻打都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直到万历元年,时任四川总兵的刘显亲率十四万明军于叙州集结,对都掌蛮人最后的据点日夜不停地猛攻猛打,一路将都掌蛮人逼进了他们最后的据点——九丝城中。 都掌蛮人也知道自己作孽太重,要是落到明军手里肯定没什么好下场,于是全族据险而守、拼死抵抗,明军又因为地形问题迟迟不能把火炮给运过来,双方围绕着九丝城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 战事一直僵持到了九月九日,这一日天降大雨、山路湿滑,又正值都掌蛮人最看重的“赛神节”。 都掌蛮人不相信明军敢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出击,干脆在城池中杀牛庆祝,防备彻底松懈了下来。 谁知刘显亲率明军趁夜出击,数千人在大雨滂沱的黑夜硬生生沿着险峻的山崖攀进了九丝城,这才夺下了都掌蛮人最后的据点,擒获他们所有的贼首和祭祀礼器大胜而归。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还有意外收获? 朱翊钧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刘显的光辉战绩,眉宇间不禁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欣赏和忌惮。 “只要朝廷的文书一到,刘显就会亲率数万精锐直扑扬州,刘显可不是张维贤和京营那种货色能比的,我对上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四川、贵州那等穷山恶水里组织十四万明军的进攻,还硬生生把素来以悍勇顽强着称的都掌蛮族打到逃亡灭族。 这是一位真正功勋卓着的猛将,在史书上都能留下姓名的那种狠人,他的才能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了。 朱翊钧对自己的本事心里有数,什么叫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对上刘显别说战而胜之了,还能保住小命坐船跑路就算成功。 而且湖广地区的叛乱也差不多要平定了,到时候义军就要同时面对李家父子、刘显和川军,朝廷还有张居正这么尊大佛坐镇中央,朱翊钧很难去用自己天子的身份去给明军拖后腿。 宿将刘显的威名显然让赵风子很是顾忌,但他犹豫许久、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接受招安。 “所以问题就出在前线兵力不足、义军有太多占领区要顾及?那就干脆抛弃占领区聚集所有兵力!只要能一鼓作气北伐成功夺下燕京,届时我们就能效仿魏武帝挟天子以令不臣” “先不提义军士兵多是南直隶乡民,如果贸然北伐以致于明军趁机夺回府县会不会造成军心动摇;就说燕京常年驻扎着数十万明军,而且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如果时间拖得太久还会被源源不断的勤王大军围攻,九死一生。” “那往南” “渡江去攻打防守同样森严的南京?天雷引可炸不开南京的城墙,还不如硬着头皮往北打,那咱们还能死得壮烈点。” 不等赵风子把话说完,朱翊钧就抢在他之前否定了北伐和南进的方案。 这些办法他都想过,成功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了,在亲政之前,天子身份能提供给自己的助力始终还是太小,他不可能一纸诏书把南京守军调走,伪诏骗得过乡民、但骗不过朝廷要员。 其实朱翊钧自己也不想现在就草草接受招安,义军迄今为止的占领区还是太小,接受了自治会体系的乡村数量仍未达到他的心理预期。 量变是会引起质变的,要是样本数量太小、自治会体系的实验效果一定会大打折扣,用来治理一个镇子的方法是不能拿来治理天下的。 但义军在南方和北方的扩张都已经达到极限,东边就是大海,西边是虎视眈眈的宿将刘显。 义军说白了也就是一群降兵和流寇的组合,只是有一点爆破技术和几千杆鸟枪而已,士气和战斗力比普通封建军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甚至还不如九边明军这种精锐部队。 所以朱翊钧带义军去欺负欺负张维贤和地方卫所军还够用,真要去和刘显这种宿将对垒,那义军流寇部队的本质和朱翊钧贫乏的大兵团作战经验就会暴露无遗。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样本数量的时候了,要是拖到自己在刘显手下吃了败仗,那义军接下来说不定就会雪崩般一输再输、最后把所有部队和占领区输光,那他这几年可就全白忙活了。 “如果军师没有别的意见,那这件事就按本帅的意思办,我保证所有人都会对最后的结果十分满意。” 解释完自己不继续北伐或南进的原因,朱翊钧又继续默默地饮酒发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拖延刘显出兵的进程和要如何利用第一次夺情事件做文章,南直隶和义军就先这样,能保住现在的成果就算成功。 见朱翊钧一副不愿意再白费口舌的架势,赵风子这下子彻底慌了。 他了解朱翊钧,在朱翊钧没有拿定主意之前,上至他这个军师和清儿、下至一个站岗的卫兵都能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哪怕态度倨傲一点也无妨,颇有古时明君圣主们从善如流的架势。 可一旦朱翊钧拿定了主意,他就极度厌恶、而且几乎不可能听得进任何人的劝告,自己必须现在就拿出颠覆性的主意扭转朱翊钧的想法! “那如果在下说,只要大帅能带兵打到燕京城下,在下就有办法让燕京不战而降呢?” “先生教我?” 朱翊钧侧首凝视赵风子片刻,见他神情肃整、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的样子,这才饶有兴致地在他面前端正一番坐姿作出聆听的样子。 他和赵风子共事的时间不长,但对方坚韧阴狠的行事作风仍旧给朱翊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风子就像是一条精力充沛且善于撕咬的猎犬,他永远处于战备状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撕开敌人血肉的机会。 他大多数时候喜欢呼朋引伴、去忽悠其他白痴冲锋陷阵,但如果赵风子自己下场了,那就说明他终于等到了能撕开敌人咽喉的机会,一个足以掀翻朱明皇室的机会! 朱翊钧起初还十分游刃有余,虽然张居正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夺情事件十分狼狈,但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之间大明的政治局势总体而言十分稳定,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足以动摇统治的大事件。 但随着赵风子缓缓将自己的所有计划和盘托出,朱翊钧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最后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地抓紧赵风子的小臂,不敢置信地在他耳边低声怒喝。 “你是说宫里有人烧香!” 赵风子说出的宫变计划非常简单:联络紫禁城里信白莲教的太监和宫女,让他们埋伏在御花园或是天子出行的必经之路上,寻找防备薄弱的时候一拥而上将天子生擒; 活捉天子之后即刻封闭宫门,在司礼监供职的洒扫太监会想办法把玉玺和兵符盗出来,然后尝试去御马监夺取兵权诛杀冯保,进一步控住紫禁城; 潜伏在燕京城中的数百名白莲教徒会在同一时间举事,他们的目标是搅乱局面,掩护白莲教高手刺杀张居正、张四维等朝廷要员,把局面搅得越混越好,为发动宫变的宫女和太监争取时间。 第二百九十九章 通向权力大门的钥匙 生擒天子、盗印信兵符、刺杀朝廷要员、在燕京掀起暴动 朱翊钧的表情终于难看了起来,这一气呵成的宫变计划听起来离谱,但实际操作起来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与后世印象中传统的文盲、贪婪、无能,全靠天子恩宠上位的权宦不同,冯保不仅饱读诗书,而且政治立场极为坚定,是张居正在改革过程中最为坚定的盟友。 但冯保也同时沾染了文官傲慢、刻薄和贪婪的风气,他不仅给自己修生祠、逼迫文人写文章吹捧他,还放任手下亲信敲诈欺压底层太监和宫女,然后抽走大部分敲诈来的金银收入自己囊中。 宫中许多太监和宫女都受过冯保和他亲信的欺负,不少人被打得落下终生残疾甚至当场惨死,这些人恨冯保恨得咬牙切齿,如果再有白莲教蛊惑,说不定还真有人会铤而走险去刺杀冯保。 这是一套听起来简单、但相当阴毒的计策,无论计划中的哪一环成功都能给朝廷以重创。 就算冯保、张居正和朱翊钧全都幸运地躲过了刺杀,那朝廷的政治核心也会陷入短暂的混乱,所有官员和军队的注意力都会被紫禁城中的混乱吸引过去。 如果这时城外的义军趁机发动攻击,而混进燕京的白莲妖徒趁乱打开城门 义军能不能抢下燕京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将会是一场仅次于土木堡之变的大事件,比当年俺答汗兵围燕京更让朝廷丢脸! 朱翊钧想着想着、突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原地来回踱步,宴会上饮酒正酣的大汉们被吓了一跳,都默默地把视线聚集过来。 但这些朱翊钧都已经顾不上了,赵风子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过于震撼,他必须立刻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原计划,思索自己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见朱翊钧陷入了动摇,赵风子立刻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朝堂诸公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二百年以来,大帅可曾听闻哪怕一个接受招安后能有善终的叛军领袖?而且当朝首辅张居正的父亲马上就要死了,他得回家守孝!这会引起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波!” “连你都知道张居正要死老子了?” 朱翊钧已经震惊地有些麻木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身为穿越者、手里又同时有两个小号,在信息获取上应该比大多数人都有优势。 结果白莲教宫变他不知道,赵风子和白莲教串联他不知道,就连张居正要死老子这种事都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天底下到底还是能人多啊。 “从徐四那边打探来的,张家人正在延请名医千方百计地给老爷子续命,从去年开始就一直闹到现在,徐四送了不少名医和珍贵药材过去想混个脸熟都被赶了出来,最后还是从张府一个买菜的仆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还能撑多久?” “该用的法子都用得差不多了,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个冬天是啊,也差不多了,张居正的父亲已经比历史上还多撑了近一年之久,张家人就是拿人参给他吊命也该是时候了。 “张居正现在是什么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真的甘心回老家守孝吗?新一轮的权力斗争就要开始了,不管给大帅招安承诺的官员是哪一位,他真的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吗?就算能,他难道就不想拿大帅和义军作斗争的筹码?” 赵风子仍旧执着地跟在朱翊钧身后喋喋不休,平心而论,他的这套说辞相当切中要害。 但可惜他正在劝说的人是朱翊钧,天下唯一一个可以不在乎这套说辞的人。 朱翊钧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从宫变事件中攫取更大的利益,他只觉得赵风子如蚊蝇般聒噪,废了好大功夫才勉强把情绪平复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从白莲教那里套到计划的?” 他和赵风子在湖广可是狠狠摆了白莲教一道,双方已经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几万白莲妖徒和教内高层都死在了战乱里,连教主本人都未能幸免。 白莲教和义军之间绝对算得上是血仇了,对方没有组织刺客刺杀自己都算咄咄怪事,赵风子是怎么从白莲教那里搞到这种机密情报的? “七成的可能是真的,白莲教内也不是铁板一块,不同教派、不同地区的白莲教之间相互倾轧可是相当严重的,死于教内斗争的白莲教教主也不在少数,得罪了一派、我们就去找另一派嘛。” 赵风子神秘地笑了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明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尚且还要分成林林总总的几十个派系,那本就是江湖邪教出身的白莲教内部就裂得更碎了。 义军在横扫南直隶的过程中顺藤摸瓜、抓出了不少白莲党羽,他利用自己之前经营的关系和三寸不烂之舌成功与白莲教再度取得了联系,只不过合作的派系变了。 朱翊钧深深地看了赵风子一眼,这件事绝不像赵风子说的那样简单。 能从这样一群被他们出卖过的邪教分子手里套出这等机密情报,甚至还跟对方再度达成了合作,这家伙的交际能力未免也过于恐怖了。 赵风子敏锐地察觉到了朱翊钧神情中的犹豫和忌惮,当即紧紧抓住朱翊钧的小臂,满脸恳切地低声再度劝说。 “大帅,请不要再犹豫了!难道比起冒最后一次险北伐燕京,您宁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到一个可能马上就要下台的狗官手里吗?我们与白莲教有相同的利益,这次结盟是可信的!” 的确,建立在利益上的同盟是最稳固的。 没有义军,白莲教最多就只能重创而非夺取大明的政治核心; 没有白莲教,义军就会被困死在南直隶地区,等刘显和朝廷援军腾出手来就连吃败仗、把所有占领区都吐出去,最后像其他默默无闻的起义军一样被镇压下去。 可惜的是,你刚刚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一个错误的人。 朱翊钧默默瞥了满脸期待的赵风子一眼,而后细细地在心底盘算了一遍自己手上的资源: 他偷偷在宫中收拢了不少亲信宦官和宫廷禁卫,宫外有东厂旧部、安置在酒楼和茶馆里的眼线,一些亲近的勋贵和低级军官、文官也随时可以调动。 所谓的“奇谋”最要讲究的就是一个“奇”字,虽然还不知道白莲教到底渗透到了什么程度,但知道对方大致的宫变计划已经完全够用。 就算不把消息透露给太后和冯保,他也能靠自己的手段把宫里和宫外的叛乱消弭于无形之间,让一切都按自己原本的计划安稳进行下去,为张居正和他的改革扫清所有阻碍。 不过自己真的应该把这次宫变扼杀在摇篮中吗? 第三百章 申时行的首辅之姿 “扬州地区的叛军已经击败了张维贤所部,现在正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南直隶和山东诸县告急!山东布政司已经允许地方州县预支盐税来支付民勇的军饷。” “由于叛军借助河流之力运送士兵和物资,他们的活动速度极快,到底要不要阻塞运河倒是给个话啊?” “再不有所作为的话,不仅燕京这个冬天的物资供应会出问题,那些叛军还有可能一路打到燕京城下或者更糟?向南渡过长江去侵扰南京!太祖爷的陵墓可还在那儿呢!” “首辅大人呢?把我们叫过来了他人跑哪儿去了?” 紫禁城东部,往日寂静整肃的文渊阁内现在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袍高官们乱哄哄地挤成一团,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厚厚一沓文书,或愁眉苦脸、或满脸不爽、或大呼小叫地往人群中间挤。 只有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位阁臣没事人一样坐在角落里,两人一边默默喝茶,一边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向被文官们围在中间的那个倒霉鬼,其他文官也知趣地不来打扰他们的雅兴。 吕调阳和张四维身为内阁辅臣,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权力和地位仅次于张居正才对。 但张四维掌管詹事府事,平时最大的责任就是修书和掌管礼法,清贵归清贵,但实权那是小得可怜,南直隶叛乱这种大事还轮不到他操心。 毕竟对张居正这种一心改革的权臣来说,他能拿一个詹事府的职位来拉拢张四维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你一个晋商出身的大臣还是老老实实滚去修! 而吕调阳虽说是吏部尚书、也颇得张居正信任,但他今年已经是六十二岁的高龄,若不是张居正极力挽留,他去年就应该辞官回乡去颐养天年。 现在吕调阳的精力和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理政了,他现在就是内阁和吏部里的一个摆设,用来给颇受张居正器重的申时行站台铺路。 什么时候申时行的资历和威望够了,他也就可以彻底告别政坛回家乡养老了。 文官们也都知道这二位阁老就像那风车,他们平时是不管事的,张居正什么时候推一把他们就什么时候动一下,于是纷纷往吏部右侍郎申时行那儿涌。 有人哭诉自己的难处、有人询问具体的情况、有人质问张居正跑哪儿去了,嘈杂的人声把申时行听得头脑发胀,只好高声疾呼试图恢复秩序。 “诸位!我们一个个来,先处理最紧急的问题!” “紧急?我手里的文书事关燕京几十万生民这个冬天的饥寒温饱,没什么比几十万条人命更紧急的事情了!” “那是刁民们自己要考虑的事,到时候大不了开仓放粮、派军队镇压!我手里这份才叫关键!狼山总兵刘显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请求沿途州县做好提供物资、民勇的准备,我们必须尽快给出一条合理的行军路线!” “都给本官往后站!西北俺答汗异动、疑似准备入寇山西,蒙古右翼和辽东的女真人最近也不太安分,边将怀疑俺答汗已经秘密勾结了这些部落的头人!俺答汗可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一群叛军跟他比起来算个屁!” 申时行不说还好,一说“紧急”两字文官们顿时更来劲了。 你要保证漕运畅通,我要为军队平叛提供辎重,他要处理俺答汗的异动,谁都觉得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本就嘈杂的文渊阁里这下彻底吵成了菜市口。 能站在这文渊阁里的无不是经年老吏,谁不知道信息和情报有“失真”和“滞后”一说? 地方上的消息传到京城本就需要时间、也一定会有误差,如果拖的时间太久,那本来行之有效的政策也会招致坏的效果。 这张居正可是个不好说话的,“考成法”推行以来大家无不是夹着尾巴做事,生怕办事不利撞到首辅大人的枪口上。 现在落后别人一步,之后就得等上不知多久才能轮到自己的方案被审核、还不一定能通过!文官们自然谁都不愿意退让。 “都给本官安静!” 申时行忽地怒喝一声,原本吵成一片的文官们都被这一嗓子吓住了,所有人下意识地闭嘴看向申时行,文渊阁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趁着大臣们还没反应过来,申时行立刻伸手指向刚刚抱怨漕运事宜的官员。 “先说漕运!漕运怎么了?” 他是吏部出身,几十年来从没跟兵部打过交道,对刘显的进军路线可谓两眼一抓黑,就是看了也不可能给张居正什么有效的建议; 而俺答汗与女真人勾结这种事过于骇人听闻,此等要务远不是他一个吏部右侍郎可以决断的,只能先拖着等张居正回来亲自处理; 所以综上所述,这么多大事里他能先行核查的还真就只有漕运的相关事宜。 以上这繁杂的念头只在申时行脑海里过了一秒,他就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当年高中状元的急智在此刻展露无疑。 “南直隶的叛军一直在凭借运河运输物资和士兵,张维贤建议朝廷提前封堵运河,他还希望朝廷能给他凿船堵塞运河的权限,他的计划是动员民勇袭击叛军的运输船队” 被申时行指到的文官愣了一会儿,立刻噼里啪啦地把事情全都说了出来,顺带还把写满备选方案的文书递给申时行查阅。 其余文官见那人与申时行聊得火热,也不好意思强行上去插嘴打断,一众大臣只好耐着性子低头翻看手中的文书和资料,原本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居然慢慢被申时行稳定了下来。 “申时行这小子倒是有些本事,年纪轻轻地就有这份定力和气魄,在这么多高官前辈面前也丝毫不怯场。” 张四维颇感意外地抿了口茶水,他本来都做好了看申时行笑话的准备,没想到还真让他稳住了。 “君子之德如水,处事能够善于发挥所长、行动善于把握时机,柔弱与刚强完全依据形势而定,他已经具备了成为首辅的才能。” 吕调阳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申时行的才能或许比不上张居正,但仅凭他这份德行和心性、申时行就完全有资格接张居正的班。 自古以来善始者实繁、而能克终者盖寡,能找到这么一个温和坚韧而有德行的后辈,想来首辅大人也是很废了一番心思的。 第三百零一章 召见马芳 “说起来,张大人到底去哪儿了?这都半个时辰了,历练小辈也不是这么个历练法。” 如是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张四维慢慢皱紧了眉头,就算是要培养申时行的威望和能力也不是这么个培养法,吕调阳在一旁缓缓开口。 “据张大人的仆人所说、似乎是去面圣了,只是陛下恰好正在召见另一位大臣,因此时间拖得久了些。” 这在内阁几乎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了,每当内阁在改革和重大决定上举棋不定之时,张居正就会到朱翊钧的寝殿里喝上几个时辰的茶。 朱翊钧的经验和才能远不如张居正,但凭着穿越者的见识和自己在广西搞走私、下南洋的经历,朱翊钧总能说出些让张居正眼前一亮的想法,这就大大拓宽了张居正的破题思路,很多时候都能收到比他自己冥思苦想更好的效果。 朱翊钧提出一个伟大的构想和框架,张居正把方案修改成他认为合适的样子,而后凭自己的能力和威望完善并落实,这就是君臣二人六年以来的相处模式,脆弱却有益的政治联盟。 张四维的笑容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撇下所有人自己去面圣、还是在这种时候,看来首辅大人最近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啊他突然看着吕调阳笑呵呵地开了口。 “说起来,首辅大人最近面圣的次数似乎有点过于频繁了啊?是不是家里” “唉,年纪大啦~这人一老就容易犯困” 不等张四维把话说完,吕调阳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自顾自地把头垂下沉沉睡去。片刻之后还传来细微的鼾声。 相当明显的表态,吕调阳连跟张四维讨论这些话题的兴趣都没有,他现在已经无心党争了。 大家党派不同、中举之年不同、连曾在一个部门里的同僚之谊都没有,我跟你张四维有什么好说的?张居正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反正老夫再过几个月就要辞官回乡抱孙子了,不要再拿党争这种麻烦的事情来试探我老人家!有本事的直接去隔壁找申时行和张居正! 见自己的试探被顶了回来,张四维倒也丝毫不着恼,继续笑呵呵地端着茶盏慢慢品茶,只有眼中隐蔽地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 还不到时候,张居正一党的核心人物还颇有几个身居高位的,但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 再等等,等老一辈的重臣全都告老还乡,而申时行这样的新秀还没成长起来的青黄不接之时,就是我晋党上位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静候在养心殿外的张居正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看向站在一旁的宦官。 “被陛下召见的大臣到底是谁?这都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究竟是谁能得陛下这般看重?” 据他所知,朱翊钧确实有私下召见大臣、和朝廷要员培养感情的习惯,但能有幸得到天子召见的官员并不多,而且一般只是简单喝杯茶或下盘棋,连留对方用膳都极为罕见。 今天这人进去都快一个时辰了,陛下还因此把所有内侍都赶了出来,只留自己最信任的内侍高要在一旁伺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张居正揉了揉不住跳动的右眼皮,不知为何,他现在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了。 “张大人还请稍等,陛下在召见即将上任宣府总兵的马芳马大人,应该是想多了解一些俺答汗入寇的情报,最近得陛下召见的武将勋贵也蛮多的。” 守在养心殿外的小太监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对张大人的看重所有宦官都看在眼里。 因此张居正一开口,小太监就立刻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和盘托出,连一丝犹豫都不带的。 随着这些年天气逐渐变冷,草原上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不仅狼群袭击牧民的次数大大增加,就连游牧民的噩梦——雪灾也出现地越发频繁,每年都有许多不知名的中小型游牧部落悄无声息地被大雪在寒冬中掩埋,就连俺答汗的部落也遭受了重创。 比起农耕,游牧是一种低产且特别不稳定的生产方式。 农民可以趁丰年把多余的粮食囤在粮仓里,牧民们全部的身家都寄托在那些牲畜身上,一场大雪下来,他们所有的财产就会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粮食放个两三年也能咬牙咽下去,牲畜死上三天就开始招苍蝇了,不出几天尸体就会变成一摊完全无法食用的烂肉。 生肉即便在寒冬中也无法长时间保存,要把肉类加工成可以长期保存的肉干又需要大量的盐。 盐这东西即便在中原价格也是居高不下,晋商虽说也会走私一部分到草原上,但就以大明对蒙古贸易制裁的力度,走私过去的那一点食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所以往往是草原上一闹灾荒,蒙古人就立刻纠集族人南下劫掠汉民,灾荒闹得越频繁、蒙古人来得也就越频繁,到了俺答汗的时代,蒙古人都开始跟河套汉人抢地种了! 可大明现在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俺答汗,对大明来说,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控制战争的规模,在万人以下的小型战役中给俺答汗以迎头痛击、让那个草原蛮子知难而退。 如果以此为作战目标,那天底下就没有比马芳更适合担任宣府总兵的了。 马芳原本是大同总兵,《明史》称其“大小百十接,身被数十创,以少击众,未尝不大捷。擒部长数十人,斩馘无算,威名震边陲,为一时将帅冠”。 与大明以往所有的九边守将都不同,马芳多年来时常命亲兵化装混入被蒙古军掳走的逃难百姓里,趁机混入蒙古军中收集情报、以重金收买贿赂俺答汗的亲信,让他们向明军透露俺答汗部队的动向。 在得到大量真实可信的情报支持后,马芳精心训练了一批“家兵”,以少则三十人、多则上千人的小型马队渗透到蒙古草原上,对零散的蒙古部落持续进行报复式袭击。 几年下来马芳捣毁蒙古部落无数,屡次重创蒙古军队,连草原枭雄俺答汗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将袭扰的重点逐渐转向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区。 九边百姓纷纷赞扬“勇不过马芳,霸不过项王”,马芳在边疆的赫赫威名于此可见一斑。 第三百零二章 猜忌的开端 但在大明,耀眼的功勋从来就不会成为臣子保全性命的本钱,反而还会把你卷入更深、更残忍的政治斗争之中。 远至蓝玉、近至于谦,这些惨死的名臣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反复证明了这样一件事:政治站队远比能打仗重要。 按照大明边将的传统做法,马芳随后卷入了高拱和张居正的政治斗争之中,而且他的政治站队远不如他领兵打仗的本事,他错误地站在了高拱那边。 因此在高拱被太后赶回老家之后,身为高拱亲信的王崇古立刻就被御史陈堂弹劾“弛防徇敌”,不得不引咎辞职,马芳也未能幸免,在御史言官们浪潮般的抨击之中黯然下台。 但好在内阁也知道,马芳这个人站队差归站队差、打仗的本事还是很可以的。 因此俺答汗一犯边,内阁就立刻想起了这位赋闲在家的老将,准备再度启用他为宣府总兵对抗俺答汗。 “你是说,马总兵没有先来内阁报到,而是直接进宫面圣了?” 张居正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门紧闭的养心殿,都已经被赶回家一次了,马芳这家伙完全不长记性的吗? 那家伙以为自己是怎么坐回宣府总兵宝座的?还不是我张居正力排众议重新启用了你? 虽然我张居正无心结交外臣,马芳就算先来拜见他也会被拒之门外,但你好歹也应该先来内阁报到意思一下,表示自己还是知道好歹、感激首辅大人提拔之恩的,直接来养心殿面圣是几个意思? “是的,据说是陛下的意思,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 张居正眼中寒光微闪,马芳是在站队上吃过大亏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回京之后第一个见谁意义何其重大。 但他还是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第一个前来面圣,要是说这里面没有一点朱翊钧的指使、纯粹是马芳自己犯蠢,那是打死张居正他都不信。 养心殿的殿门忽然打开,正陷入沉思的张居正被脚步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躲到柱子后面防止被看到,愣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一拍脑袋。 我这是在干什么躲在柱子后面偷听别人说话,这种猥琐之事岂是我张居正所为! “陛下待我等武人甚厚啊” 张居正前脚刚走出柱子,马芳便忽地悠悠长叹一声。 “是啊,跟某些前倨后恭的家伙完全不一样、用得到父亲的时候是国之肱骨,用不到父亲的时候就弃之如敝履,什么东西!” 马芳的次子马林忿忿不平地低声抱怨,马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虽然朝廷最终还是起复他为宣府总兵,但谁都知道这不是因为那些文官良心发现了。 而是他的“老朋友”俺答汗再度入寇,除他之外,朝廷找不到第二个能用小规模战役击退俺答汗的将才,这才又把他马芳给捡了回来。 亏他当初还嘲笑李成梁办事不力,这么多年来连个小小的女真人都没搞定,这要换了他,三年之内不把女真诸部打出屎来他都不姓马! 结果到头来,他们这一辈的武将就李成梁位置坐得最稳,辽东局势是离了他一日都不行,这才是把总兵给当明白了的。 刚刚迈出一只脚的张居正又硬生生收回了脚步,毕竟他姑且也算马林嘴里那些“前倨后恭”者之一,反正偷听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出去反而会让大家尴尬、还平白招一个小人的名声。 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宣府总兵这件事自己确实对不起马芳,人家背后骂两句就骂两句。 “若今日是陛下亲政,让戎狄胆寒的英雄又怎么会被一群刀笔小吏羞辱!” 亲政? 本准备偃旗息鼓的张居正突然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的血压迅速升高、脑海里的警钟疯狂作响,一抹寒芒迅速掠过他的眼睛。 “慎言!小儿辈勿妄论国政!” 马芳也被自家儿子吓了一跳,他连忙捂住马林的嘴环顾四周。 视线受阻的马芳没有看见柱子后的张居正,他有些尴尬地对着身旁引路的太监和远处的小太监笑了笑,转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踹了自家儿子一脚。 瞎嚷嚷什么?这是你大喊大叫的地方吗?陛下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们,你转脸就满世界嚷嚷?坏了陛下的大事,你我父子通通不会有好下场! 马林挨了老爹一脚之后也反应了过来,冷汗迅速从他的额头渗出,整个人呆立原地、喃喃许久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马芳无奈地揉了揉自己傻儿子的头,马林这孩子忠心可昭日月、能力也有,就是政治觉悟太差了,这样下去迟早会走自己的老路。 “为父去了宣府,你一个人留在陛下身边当差一定要谨言慎行,超出自己职位本分的任何事都不要做,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定不负陛下和父亲所托!” 马芳又仔细交代了马林一番,而后才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离开宫殿,躲在柱子后的张居正脸色黑如锅底。 马林要暂时留在燕京?陛下都许诺了马芳些什么,让他宁可放弃这次给马林捞战功的好时机,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儿子和部分家兵留在燕京? 最重要的是:陛下有需要动兵的地方了?而且不去找禁军、不去找御马监、也不去找京营,偏偏要求助于即将上任宣府总兵的马芳?陛下到底在顾忌些什么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将肺部浑浊杂乱的气体排出,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小太监突然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这件事要告诉陛下吗?” “陛下问起来,你就如实禀报。” 如果陛下没问,那就不要主动提起这件事,显而易见的潜台词。 张居正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一旁的小太监会意点头。 这也是内阁和内侍们对付皇帝的老套路了,要是朱翊钧问起来,小太监就毫无隐瞒地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如实供出,他是皇帝的奴婢,奴婢是不能欺瞒主家的。 但朱翊钧不问、小太监就绝不会主动提起,正常情况下朱翊钧绝不可能知道张居正今天来过,还躲在这里偷听了马芳父子的谈话。 这并非隐瞒和欺骗,而是信息过滤和刻意引导。 就比如今天这件事,他们没有欺骗皇上,只是选择性地替他省略掉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实,这样皇上就更不可能做出那些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决定。 然而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养心殿边角处的阴影里,一个身材矮小的太监目睹了所有的一切后转身从侧门跑进养心殿,正伏在桌案上愁眉苦脸的朱翊钧眉头一皱。 “什么玩意儿?张居正刚才来过了?” 第三百零三章 姓张的想搞事! 被报信的太监一打扰,朱翊钧握笔的手轻轻一抖、漆黑的墨水瞬间在纸面上晕成一团。 靠,这下一炷香的工夫就全白费了。 朱翊钧一脸晦气地把信纸团成一团丢掉,用毛笔写字的坏处就在这里了,持笔者手一抖纸上就是一个墨团,擦不掉就算了还极其有碍观瞻,讲究一点的人只能把整张纸丢掉重新来过。 自从朱翊钧派高要到张府转了一圈,把张静初从包办婚姻的泥潭里拯救了出来,张静初对他的好感就突然直线上升。 那孩子表达好感的手段也很单一,就是经常拖人把心爱的书籍送到朱翊钧这里,隔一段时间就写信跟他交流读书的心得和最近的见闻。 朱翊钧自认不是什么面善心软的好人,但他从来就拿这种单纯、漂亮、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小姑娘没辙,不回信的话总觉得亏欠了人家什么。 从此,他除了每天带着义军造反、跟百官斗智斗勇、学习儒家经典之外就又多了项艰巨的任务:按时回张静初的信。这可比应付南直隶的卫所军和民勇棘手多了。 “来了怎么不召他进来?张卿现在还在殿门外候着吗?” “不知道,奴婢只看见张大人躲在一旁偷听马总兵和他儿子谈话,马总兵前脚刚走、张大人就立刻朝文渊阁的方向去了。” 朱翊钧眉头一皱、顿时没了继续写信的心思,背着双手在原地来回踱步。 张居正这家伙是越活越回去了,前几年打小报告赶走高拱,现在更是进化到了躲在柱子后面听墙角,这就是高端的政治家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吗? 不过他到底都听到了什么,以至于连自己的面都没见就匆匆赶回文渊阁? 朱翊钧仔细回顾了一遍自己和马芳父子的谈话,自己无非就是肯定了一番马芳的贡献与能力,勉励他上任宣府总兵后要努力报效朝廷、自己肯定不会亏待他和他的后代之类的。 至于把马林留在京城,赵风子那个混蛋什么话都只说一半,他光说白莲教会发动宫变,可没说到底会在那里起事、有哪些人被收买了,有马林和马芳的部分家兵留在燕京也能多一重保险。 这其中该不会是出了什么误会 不等朱翊钧仔细思索背后原因,候在门外的小太监突然跑进养心殿递上来一条张居正亲手写的便条,朱翊钧看完后惊得一挑眉毛。 “张卿希望朕亲自下旨、召众卿家明日上朝?昨天不是刚上过早朝吗?” 据弘治年间编纂的《大明会典》记载,早朝在大明曾是相当重要的政治活动。 文武百官每天凌晨三点在午门集合,凌晨5点左右午门城楼上的钟声响起时,宫门开启,待皇帝本人驾临正殿后早朝开始。 四品以上的朝廷要员当面向皇帝陈述要事,皇帝当场询问实情和批复、暂时不能决定的就先搁置起来交由内阁处理,两京一十三省的绝大多数事务都还在“御前陈奏”环节中得到及时处理。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嘉靖、隆庆是出了名的怠政,指望这二位爷每天五点不到爬起来处理政事那是痴心妄想。 而朱翊钧登基时只有十岁,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处理政事,早朝变成了纯粹折磨皇帝、也折磨百官的无用流程,还大大拖慢了行政效率和朱翊钧的学习进程。 所以张居正对此做出了些许调整,现在那些本应在“御前陈奏”处理的要事,现在早在上朝之前就已经递交给内阁和六部处理。 只有已经处理妥善的政事才会被拿到早朝上宣布一下,君臣之间把该有的礼仪应付完了事,大家都赶着下朝回去补个回笼觉。 张居正后来索性更进一步,规定一旬之中,逢三、六、九日早朝,其他日子干脆不召开早朝,让朱翊钧用节约下来的时间去攻读圣贤经传,接受先贤的教育。 朱翊钧对此倒也没什么抵触情绪,比起每天凌晨爬起来往龙椅上一坐发呆,他宁愿在龙床上多休息几个时辰,早朝什么的等他亲政了再恢复也不迟。 小太监又把腰弯了弯、头几乎垂到了地上,从他此刻恭敬卑微的神态里,朱翊钧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刚刚配合张居正欺瞒圣上的卑劣小人。 “张大人说是有要事需要向百官宣布,陛下明早的课程先停一停,来日再请大儒补上。” “那就让内阁拟旨,呈上来了朕会立刻批阅的。”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手将小太监赶了出去,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高要。 “考考你,你觉得张卿为什么突然要求额外召开早朝?” “奴婢就是个伺候陛下的厨子,哪懂朝政啊” 突然被朱翊钧问到这个问题,高要一时间又惊又喜,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满脸迟疑地试图推脱。 “费瑛不在这里,少在朕面前装糊涂,有什么就说什么。” 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了高要的推脱之词,他知道宦官之间也有派系一说,费瑛之所以推荐高要、而不是其他宦官代替自己暂时侍奉天子,就是因为高要是费瑛的义子、而且看上去老实憨厚,比较不可能趁机窃取他的位置。 但那又怎么样?朱翊钧觉得高要这人知分寸、用起来顺手,所以今天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高要给出的答案让自己满意,那以后需要用到宦官的时候就把他放出去;要是答案实在太糟、甚至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那这种庸才也不配让他继续关注。 高要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脸色突然狰狞起来。 难道他就甘心一辈子给费瑛打下手?奶奶的!这太监总管一职你费瑛做得,难道我高要就做不得? “那奴婢就献丑了,奴婢是这样想的,现在的早朝只是浮于礼仪、只有内阁和六部已经通过的决议才会放到早朝上向群臣宣布” “别废话。” “如果以奴婢的小人之心来揣摩张大人,那可能就是张大人想在早朝上通过一个绝对无法正常通过的决议,而且这个决议事前不能跟陛下商量。” “勉强合格。”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高要这家伙脑子还挺好使的,只留在身边当个伺候人的太监有点可惜了,等费瑛从南直隶回来就给高要找个外派的差事干。 “不过朕总觉得明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来不及等怀仁郡主到燕京了,即刻吩咐王文素把准备好的那封题本交给内阁,不管张居正明天想搞些什么幺蛾子、也不能误了朕的大事!” 第三百零四章 招安义军 第二天凌晨,朱翊钧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不安地用食指关节反复敲击椅背,他现在右眼皮跳得跟抽筋了一样,不安的预感几乎是在脑海里尖叫!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今天早朝居然是在太和殿召开的!从张居正担任首辅以来,朝廷这都多少年没在太和殿上过早朝了,有必要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吗? 咚~~~ 早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依次鱼贯而入,张居正走在群臣的最前列,面沉如水。 朱翊钧死死盯着张居正的脸、试图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但张居正简单地行礼过后便自顾自地把身体转了过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同样没有任何表情的后背。 “今日的早朝总共有三件事要处理,先说第一件:叛军首领李自成昨日上表请降,他自称发动叛乱完全是被下属裹挟,现在裹挟他的贼人已经伏诛,李自成请求陛下下旨招安,他愿命麾下十万叛军立刻放下武器归顺天子。” 张居正话音刚落,刚才还有些昏昏欲睡的群臣立刻被这个重磅消息惊得清醒过来,纷纷开始各抒己见。 “被裹挟一个被裹挟的人能打下大半个南直隶?真是把朝廷当成傻子了。” “怕是知道天兵降至、自觉无力抵挡,这才想乞求朝廷招安换得一条生路,早干嘛去了?除恶务尽!” “攻破州县、残杀士绅、对抗官军如果这样的反贼最后都活了下来,那将置朝廷和王法的威严于何地?绝不能放过此贼!” 大臣们七嘴八舌地疯狂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大家讨论的都是绝不能接受义军投降和如何将叛军赶尽杀绝。 毕竟要是一切顺利、那匪首李自成为什么要请降?请降就说明贼人已经慌了、已经技穷了,只要刘显和李家父子的援军一到,南直隶叛军弹指可灭! 现在喊得越大声、就越是显得自己嫉恶如仇,这将来剿灭了叛军不记我“力主死战”的三分功劳? 见朝堂上越发嘈杂,左都御史突然黑着个脸高声大喝。 “御前岂可喧哗?尔等是把这里当成茶馆酒肆不成!” 左都御史不仅地位与六部主官相当、位列“七卿”之一,而且专管弹劾纠察、反腐监视一职,是皇帝在群臣和天下的耳目,与普通臣子之间大概相当是宪兵之于普通士兵的关系。 因此左都御史一开口,刚才还忿忿不平的群臣便立刻偃旗息鼓。 张居正平静地朝左都御史点头示意,而后忽然转身、朝正坐在龙椅上神游天外朱翊钧躬身一礼。 “此事内阁也是昨日才收到消息,暂时还没有得出定论,既然群臣对此争论不休,微臣恳请陛下亲自决断。” 猛地被张居正询问意见,正在发呆的朱翊钧被吓得瞳孔骤缩,险些直接失声“嗯?”出来。 像是上课发呆、却突然被班主任点名提问的初中生一样,朱翊钧暗暗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情绪,用最短时间组织好语言后缓缓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那李自成固然罪该万死、可被叛军裹挟的平民百姓又何罪之有?天下难道有不能宽容孩子犯错的父亲吗?南直隶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尽量不要再妄造杀孽。” 朱翊钧一开口、群臣便知道了他的真实意图,这就是给处理方法定性了啊不是彻底剿灭,而是接受叛军的投降吗? 陛下还真是长大了,不从此事的利害对错入手,而是直接扯“不忍伤民”和“仁德”的大旗,这样才能把天子身份带来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朱翊钧无声地用指关节叩击椅背,义军请降的题本他是昨天才命人交给张居正,由于完全没预料到会被当众询问意见,他只能当场现编出一套说法来合理化自己的决定。 “抓大放小,叛军首领及高层枭首示众、传首南直隶,有杀人、劫掠、强奸等确凿罪行的贼人斩首示众,普通士兵和被裹挟的平民遣回原籍,念在李自成上表请降、心中尚存最后一丝善念,就留他个全尸。” “陛下仁厚,臣等惭愧。” 朱翊钧一番话说完,朝上群臣无不拜服。 要说陛下这六年是真没有白过,完全已经从六年前那个亲自下场怼臣子的愣头青,变成兼具帝王心性和手腕的合格天子了呢。 这番安排既严惩了匪首和有罪者、维护了王法和朝廷的威严;又充分彰显了天子的宅心仁厚,给被裹挟者以生路,防止贼心不死的匪首鼓动普通士兵继续作乱。 而且匪首和小头目都死了,底下的普通士兵就算还想作乱也是群龙无首,没有领袖的叛乱只要几个拿刀的衙役就能镇压,如此一来南直隶之乱就算是彻底平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恩威并施、分化拉拢用得是炉火纯青,多的不敢说,陛下这份才智当一个守成的庸主已经完全足够了。 做得很好,这样才不愧是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学生。 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张居正嘴角闪过,虽然这种操作对他来说还远远算不上惊艳,但看到群臣一脸叹服的神情时,心中还是不禁涌起“儿子在家长会上受老师表扬时”家长式的欣慰。 他这六年来对朱翊钧可谓是倾尽心血、一把屎一把尿把朱翊钧的政治水平拉了上来,他在自己几个儿子身上花的时间加起来都比不上花在朱翊钧身上的一半。 尽管两人之间还是互相算计、互相提防,时不时还要给对方下个绊子,但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张居正视朱翊钧为自己的半个儿子、一个好学生;朱翊钧视张居正为自己的师长和依靠,就算隆庆皇帝从坟里爬出来,朱翊钧恐怕也很难分清自己更信赖谁。 只是身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朱翊钧和张居正都不会允许私人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为。 张居正再把朱翊钧视如己出,也不可能容忍朱翊钧提前亲政、或是在改革的道路上成为一个阻碍; 朱翊钧再信重张居正这位师长,也不可能真的容忍他辅佐自己到四十岁,那他还不如干脆让位给张居正算了! 对两个具备基本政治素养的政治家而言,相爱与相害从来都不是相悖的,甚至往往是爱得越深、背刺时刺得越狠。 第三百零五章 大明最强首辅的统治力 “微臣伏惟陛下旨意。除此之外,匪首李自成还声明自己身上有重要情报,为防止路上遭小人刺杀,李自成请求朝廷允许他带部分亲兵随行进京。” 敏锐捕捉到张居正嘴角满意的微笑,朱翊钧顿时心中大定。 “让他带兵来又如何?燕京坐拥二十万百战之师、剿灭一群反贼易如反掌,给他五百人的卫队名额,叛军进城后安置到御马监营地附近严加看管就好。” 御马监的营地附近吗虽然离宫里近了点,但以紫禁城的城防和禁军数量,谅那伙贼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陛下圣明,内阁之后会就此事呈上一份详细的章程。” 张居正思衬片刻、也觉得朱翊钧这番处理没什么太大问题,只要在部分细节上稍加完善即可,简单行礼后又回身面对群臣。 “那接下来宣布第二件事:种种迹象表明,南直隶地区接二连三的倭寇入侵、叛军作乱问题背后有朝廷官员在泄露信息,而且泄密者的品级不低,此事的性质相当恶劣。 因此,臣建议提前展开大规模京察,在审计调查署和内厂的配合下彻查通敌事件,不管这背后牵扯到谁,都一定按律严格处理!” 什么调查泄密者,我看你分明就是想趁机揽权、好度过接下来的政治危机! “即便如此,那只调查兵部和地方卫所不就够了吗?” “反正刘总兵和李总兵的部下一到、南直隶叛乱弹指可破,现在有什么好调查的” “是啊,这个时候扩大调查范围和打击的对象,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提前京察的消息一出,刚安静下去不久的群臣顿时连都御史都不怕了,纷纷或明或暗地反对提前京察。 有资格上早朝的官员品级、权力都低不到哪去,而能坐到这种位置上的官员几乎不可能没有归属的党派,而党派就意味着信息共享、同进同退。 连徐四一个富商都能知道的消息,又岂能瞒过朝堂上这群手眼通天、拉帮结派的朝廷要员? 因此张父病重的“小道消息”早已悄然在燕京高层之中流传开来,反对张居正的朝廷要员无不欣喜若狂,纷纷摩拳擦掌地准备利用这个天赐良机扳倒张居正。 这种时候让张居正握住京察的大旗,那到时候谁反对他、他直接查你个底朝天怎么办?大明能有几个不怕查的高官? 浪潮般的反对声扑面而来,张居正面色平静如水、仿佛这只是一阵清风拂面。 他扫了一眼群情激奋的大臣,默默记下那些反对者的身份后随手点了一个情绪最激动的反对者。 “南直隶叛军公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沿运河一路北上,朝中要员与反贼私通传递重要情报、造成数万生民军兵枉死,这难道不是需要彻查通敌案件的时候吗? 而且王大人,什么叫‘这种时候’?你是觉得现在问题还不够危急、情况还不够严重?” “呃这,本官也只是” 被当众点名的王大人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能说什么?我知道你爹快死了?害怕你借这次京察把反对者踢出朝堂? 先不提这暂时还只是个没有根据的“小道消息”,就算是真的,当面诅咒人家双亲也是他们这种体面人所不齿的,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说出这种蠢话的人最轻也得当场社会性死亡! 见御史“王大人”被怼得张口结舌、脸红脖子粗地不敢继续说话,张居正淡淡冷哼一声。 “内阁、都御史和吏部已经达成了共识,此事也已经得到了陛下肯定的批复,所以这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在通知诸位同僚。” 在如此霸道而淡然的宣言面前,忿忿不平的群臣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 内阁、陛下、司礼监和吏部那边都已经通过了,提前京察的提议从流程上来讲无可挑剔,张居正这种心理素质极硬的权臣也不会因为反对声浪大而屈服,从程序上制止京察的机会几乎为零。 张居正一党的官员此时也纷纷出言赞成,反对者们连舆论上的反对声量也彻底落入了下风, 一抹莫名的微笑悄然划过张四维的嘴角,这就是大明最强首辅的统治力啊 手握内阁和六部、与司礼监冯保结盟、背靠太后,从信息收集、提供建议、最终判断,到最后执行政策,张居正可以无视任何反对派、乃至朱翊钧本人的意志通过自己想要的决议。 大明传到如今整整二百年、十三朝皇帝,也只出了张居正这么一个妖孽,这是个几乎不可能用正常党争手段扳倒的敌人。 但谁说党争的手段不奏效,我们就威胁不到首辅大人了呢? 看着,就算你是张居正也休想如此轻易地度过这次大劫,就是扳不倒也要让你脱层皮! 各怀心思的群臣静立原地,默认了提前京察的决议通过,面对如此强势的张居正,他们已经放弃从正面取得突破的希望了。 “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为了彻底而准确地查出与反贼勾连的乱党,内阁奉陛下之命组建一个暂时性的全新部门——审计调查署。 审计调查署会协助进行这次京察,在调查、提审、查询乱党信息上权限高于任何部门,且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不必经过任何部门审查,直接递交内阁、最后由陛下亲自过目。” 虽然直到今日才正式宣布,但审计调查署的工作早已经进行了很久、不少朝廷要员都被软禁调查,只是调查的对象局限在有重大嫌疑的官员身上而已。 现在张居正宣布提前京察,自然要为这个部门再正一次名、争取更大的权力,这点倒也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慢着,入选审计调查署署员的人员名单呢?” 就在群臣心事重重、准备下朝后立刻与同党汇聚商量对策之时,一直端坐在龙椅上沉默不语的朱翊钧突然开口了,他此刻的目光锐如利箭。 张居正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次早朝最棘手的那种可能还是发生了。 第三百零六章 连环套中套 “如果臣没有记错,调查署人员的名单应该三天前就上呈御前了才是。” 尽管张居正只露出片刻的迟疑,但细微的失态还是没能逃过朱翊钧的眼睛。 “近来正是多事之秋、内阁上呈了远多于平时的题本,朕还没有全部看完,现在把名单呈上来。” 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但心中却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指着张居正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你个张居正,竟然还真是冲着朕来的! 亏朕之前还想着:就算你要做的事情过分一点、还不跟朕提前商量,朕为了大局考虑也捏着鼻子配合你一次。没想到朕把你当肱骨、你把朕当小丑! 等着瞧!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以后就更不把朕当回事了! 我是不是不应该把陛下教得这么好?孩子聪明了不好糊弄啊 张居正心头不禁涌起淡淡的后悔,但天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开了口,张居正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人员名单呈递上去。 朱翊钧接过名单迅速扫了一眼,不算最底层的小吏和军官,这张名单上总共有三十七个名字。 确实如朱翊钧事先要求的:这些人应该来源于新晋进士、青年底层官员和国子监学生之中,国子监学生要遴选那些靠捐赠入学、而非父辈荫蔽的人,这样就能尽可能保证审计调查署的独立性。 但问题是:王文素、毛君诚和其他为朱翊钧所赏识的青年俊秀全都不在名单上!这三十七人里没有哪怕一个是朱翊钧自己的人! 就连姜正轩和之前几个已经进入审计调查署的人,张居正也以升迁为名将他们全部调离。 如果这份名单通过,那审计调查署就彻底变成了张居正的一言堂。 这已经不是有点过分了,说得难听一点,张居正这就是在把朱翊钧伸出的友谊之手当成厕纸、直接拉到自己屁股后面擦屎,擦完还往上面吐了口浓痰!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以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失态骂出些难听的话, “李明义、张兆文、王胜肖朕怎么没听说过这些人?张卿推荐这些人有什么理由吗?” “启禀陛下,这份名单乃是由吏部下属的各级” 张居正面色微僵,显然是没想到朱翊钧会就此发难。朝上文武百官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朱翊钧。 张居正是何许人也?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权倾朝野的人物!寻常的四品要员去拜见他连张府的门都进不去。 这等一手遮天的权臣,每天要处理两京一十三省的政务、机密要闻、大明的外交等海量事务,又怎么可能会有时间去了解一个主官只有七品的临时部门? 这种事情肯定是由下面人讨论出名单来,张居正看一眼、只要不太离谱就点头通过了,正常人都不会 不知道就对了,你要是知道朕还问你干什么? 朱翊钧冷笑一声、一把将那份名单重重地甩到桌案上。 “身为内阁首辅,居然对即将提拔到重要部门的官员一无所知,这样怎么能揪出那些真正与反贼勾结的乱党呢?打回去重新遴选!” 群臣心下骇然,陛下这就是在纯粹找茬了啊,如果类比到后世,那就是公司董事会因为总经理不认识一个打扫卫生的新保洁人员而破口大骂。 拿这种小事当众羞辱张居正,看来当今天子和首辅的矛盾已经尖锐到一定程度了,看来有些事情必须提一提速度 就在此时,吕调阳突然从队列中走出来躬身一礼。 “启禀陛下,草拟这份名单时微臣也有参与,因此臣对这些贤才略有了解,就由臣来介绍他们。李明义启元三年时进入国子监,其父” 吕调阳说完这番话,不等朱翊钧点头便连珠炮般地将这三十七人的具体信息全数背出,朱翊钧越听脸色便越阴沉。 相当完善、甚至完善到无可挑剔的介绍,从这三十七人的出身、能力到性格都介绍地一清二楚,这种程度的了解不可能没有事先准备。 这又是一个试探!张居正早就事先让吕调阳做好了准备,他在自己提到“人员名单”时流露的迟疑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试探自己肯因为审计调查署做到何等地步。 如果自己反应不大、或是放过了这个破绽,那张居正就知道这件事并不十分严重,事后会摆低姿态、陈恳地说一堆不知真假的事情向他道歉; 如果自己顺着张居正故意露出的破绽咬了下去,那张居正就知道了自己决心非常坚定,甚至坚定到可以冒着当众跟他撕破脸的风险把名单打回去,只靠言语让自己妥协的概率极低! 以张居正的性格,他在试探出自己态度之后绝不会浪费时间来解释,而是直奔司礼监、甚至慈宁宫寻求协助,提前从程序和大义上把自己按死,确保即使自己失了智、硬要因为这份名单撕破脸,也不会造成过于恶劣的影响。 也就是说,不管朱翊钧心里怎么想、不管他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我张居正今天就是一定要把这份名单通过,这只老狐狸! 想到这里,他勉力维持的平和笑容也不由得阴森起来。 “吕爱卿,你还真是擅长为张爱卿拾遗补缺啊” “微臣谢陛下谬赞。” 被朱翊钧饱含恶意的目光上下扫视,吕调阳颇为坦然地弯腰施礼、脸上没有一点畏惧。 张居正的改革思路他大体知道、也很是认可,反正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既然如此,那何不让自己发挥一下最后的余热呢? 朱翊钧面色阴沉不定、一言不发地瘫在龙椅上,只能默许这份名单的通过。 不能再硬顶下去了,自己驳回张居正的唯一可能就是指责他决策不当,但这一点现在已经被吕调阳破解,再强行要求内阁退还人选名单就只能靠胡搅蛮缠。 而他在这六年里已经反复实验过,别说他敢胡搅蛮缠,就算自己与张居正稍微闹点矛盾走漏了风声,太后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张居正站台,逼自己低头认错甚至下罪己诏。 不想办法解决太后,他就永远不可能用皇帝的特权强压张居正。 第三百零七章 张居正的决心 朝会结束后,朱翊钧不等负责礼仪的官员宣布退朝,便一甩袖子阴沉着脸快步离去。 申时行在下方目睹了这一幕,他默默来到张居正身旁叹了口气。 “张大人何苦呢?依我之拙见,陛下虽然素以谦虚好学、礼贤下士闻名朝野,但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宽仁的性格,今天张大人如此行事怕是有些不妥” 由于头上有太后、冯保和张居正压着,朱翊钧在这六年里没能捞到太多实权,因此将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经营个人形象之上。 礼贤下士的仁君形象为朱翊钧加了很多分,现在朝中许多官员都对皇上抱有很大的好感,反对张居正的官员也时常就此发难,催促张居正尽快将权力交还天子。 但朱翊钧的道行与申时行、张居正比起来还太浅,装出来的仁厚谦逊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这些足以名留青史、天天面见他的朝廷重臣。 在申时行看来,比起宽厚仁慈、无为而治的隆庆皇帝,朱翊钧更像是某个热衷于修仙的皇帝。 聪慧、孤傲、自私、不择手段、被压抑的野心 他不知道有这样的皇帝会不会是大明的福分,但他可以肯定:被这样一位皇帝记恨上了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如果换作他是张居正,那今天这一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他宁愿辞官回乡也不想和这样一位帝王撕破脸。 “我们在做的是为国为民、利在千秋的大事,对自身有些妨害也没有办法。” 张居正丝毫没有把得罪朱翊钧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一脸平静地低头整理仪表、在心中组织语言,争取等会儿以最好的姿态面对太后。 至于和天子撕破脸这种小事,他自从实施新政以来遭受了不知多少非议和攻击,劝他明哲保身的言论更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要是连得罪天子的觉悟都没有,他早就凭着首辅的权势大捞特捞,好好贪上几年就带着万贯家财回家享福去了,又何苦搞什么启元新政! 申时行见张居正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暗叹之余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相劝。 “君子量力而行、相时而动,为人臣者就应该恪守臣子的本分,何必超出自己的本分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张居正忍不住微微皱眉、斜眼瞥了申时行一眼。 难怪申时行这孩子德行、能力和心性都是上上之选,自己却一直总觉得他差点什么,这苏州富商的儿子就是少了那么一分血性。 与富商之子出身、自幼就生长在苏州那种锦绣繁华之地的申时行不同,张居正出身湖广荆州卫一个普普通通的卫所军户家庭,但他的做题家天赋却一点都不普通。 十二岁参加童试,十五岁考中举人,二十二岁以二甲第九名的傲人成绩高中进士、授庶吉士出身,一进入朝堂就得到内阁重臣徐阶的青睐,四十七岁便成为大明有史以来权柄最重的首辅,以个人意志引领一个国家前行,后世的穿越爽文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若不是张居正后来重病暴死,大明说不定还能在他手里再续上个一百年,最起码也不会沦落到被女真人捡漏的地步。 张居正迄今为止的人生就是这样一路高歌猛进、披荆斩棘,即便稍遇挫折也能很快重整旗鼓。 遇到困难就想办法解决,遇到敌人就想办法打倒,世上就没有他张居正闯不过的难关!老想着明哲保身还像什么话! 所以他看富商之子出身的申时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后辈胆子太小、没有那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一直对要不要培养申时行作自己的接班人十分犹豫。 但这些话张居正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淡淡瞟了申时行一眼就朝着殿门外缓步走去,申时行连忙在后面小步跟上。 “陛下的心中,藏着一头可怕的野兽。谁都不知道这头会把大明引向何方,本官也不知道。” “所以大人是害怕” “启元新政迄今为止已初见成效,朝廷每年的首支已经平衡、财政转好,吏治更加清明、办事效率明显提高,对东南诸省的清丈田亩也十分成功,俺答汗也慢慢被限制在了九边之外” 自嘉靖朝以来,大明的财政状况不能说十分健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滩狗屎。 内阁每年规划预算的时候都是一副痛苦面具,都别说有什么战争、叛乱、灾害之类的额外支出,光是填满各部的预算就足以让朝廷直接负债几百万两。 人穷志短,朝廷没钱就做不了事,连维持运转都很勉强。 这种糟糕的财政状况极大地限制了朝廷的执政能力,就算首辅和天子偶尔有什么好的想法,也往往受困于糟糕的财政状况和低效的官僚体系最终不了了之。 因此张居正上台之后一手开源、一手节流; 他一面以考成法在官僚体系内部进行改革,逼迫慵懒成性、推诿成风的百官打起精神,缩减不必要的部门和官职节省开支; 一面清丈被士绅隐藏起来的田亩,将原本复杂臃肿的税赋化繁为简,统一以白银进行征税,大大提高了民间避税的难度、拓宽了朝廷的税收来源。 正是在张居正手里,大明原本糟糕的财政状况和官僚体系迅速好转,这才有了后来万历三大征的短暂辉煌。 提到这些,张居正的神情越发坚毅。 “所以不管是谁,本官都不会允许他破坏新政的进行,只好请陛下先行忍耐片刻;如果我这次被赶回家守孝,首辅的位置和新政就只能暂时托付给你了。” 仿佛是被张居正突如其来的托付吓了一跳,申时行瞪大着眼睛连连摇头。 “这事情应该还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晚辈比起您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接过首辅之位这种事更是从来都没想过” 张居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申时行一眼,随后丧失了所有继续与他交谈的兴趣,快步朝着太后锁在的慈宁宫走去。 无所谓了,他有太后和冯保撑腰、朝中还有一众党羽可供驱使,这次更是提前拿到了京察和审计调查署两个大杀器,事前准备已经做得相当完善,他倒是想看看那些虫豸要怎么把自己掀翻! 第三百零八章 传话 “干嘛呢?” 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朱翊钧正附在桌案上奋笔疾书之时,一个清脆的少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他循声望去,张静初正躲在房门后静悄悄地看着他。 朱翊钧不自觉地在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但他很快就把那抹笑意敛去,继续一脸郁闷地低头抄写。 “抄你爹帮我起草的罪己御札。” 那天早朝结束之后,朱翊钧回到自己的寝宫越想越生气,觉得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但自己暂时又没有去找张居正麻烦的本事。 所以他干脆很从心地把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太监打了一顿,还一度作势要亲手割下那人的脑袋,最后在高要的“苦劝”之下改为割了他的头发,乱棍打出乾清宫了事。 李太后知道以后也没惯着朱翊钧,她直接传话给张居正、让他上疏劝谏朱翊钧,同时直接把朱翊钧叫到慈宁宫好好做了一番思想教育。 这件事最后以朱翊钧下跪认错、由张居正为他代写罪己御札结尾,心情本就不是很好的朱翊钧顿时心态更崩了,他连夜穿回南直隶吊死了好几家士绅才缓过劲来。 张静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偷偷开门溜了进去,房门开合时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一众宫女太监不由扭头看了过来。 启元时期的社会风气较之百年前已经大为宽松,但青年男女独处一室这种事还是很犯忌讳的,在官宦阶级尤其如此。 但静立在一旁的高要只轻轻瞥了一眼就继续低头数蚂蚁,就连殿门外并不听命于朱翊钧的内侍们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在朱翊钧把高要派到张府大闹一番之后,据说张居正当晚就和女儿聊了很久,最后只是摸摸张静初的脑袋叹了口气。 历史上的朱翊钧十六岁就该立后了,而他现在却只纳了些嫔妃,甚至因为义军、夺情等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一直没有和她们圆过房,太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现在朱翊钧终于对同龄人流露出了兴趣,太后不仅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兴致勃勃地把小姑娘叫到慈宁宫去亲自见了一面。 太后对张静初文静娴雅的性格十分满意,亲自以太后的名义赐予她一面玉牌、准许她随意进出紫禁城,准备等小姑娘再长大一些就正式纳入宫中为妃。 想想大明前几任皇帝,有后期为了修仙压根不碰女人的;有登基不久就因为高强度配种病死的;有抱着比自己大一轮的御姐不放,险些绝嗣的。 由此可见,皇帝在青年时期有一个正常的异性观是多么重要,只要朱翊钧在这方面不继承老朱家的优良传统,让外人嚼嚼舌头太后也就忍了。 没有任何后世影视剧里狗血的桥段,既然张居正和太后都达成一致了,冯保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从中作梗,宫里的内侍 朱翊钧对身边多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也不反感,特别是建立在这个朋友很漂亮的前提下,至于立后什么的他暂时还没考虑过。 见朱翊钧有些闷闷不乐,张静初的神情不由柔和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挨着朱翊钧坐下。 “父亲惹你生气了?” “算是” “这样能好点儿吗?” 张静初轻轻摸了摸朱翊钧的头,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慢慢在头顶划过,朱翊钧烦躁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许多。 难怪清儿每天早上都要让他摸摸头才愿意起来,这样的感觉貌似还不错? 事情有这种发展本就在朱翊钧的预料之内,反抗的结果虽然十分丢脸,但他起码成功传递出来一个信号:朕确实暂时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朕不服他! 这无关成败、而是一种政治信号,大臣们起码应该看到天子会为了自己和保皇党的利益据理力争,而不是在张居正面前像只鹌鹑一样缩起脖子。 一个势力的领袖可以吃瘪、可以屡战屡败,但就是不能软弱,没人希望自家老大是一个懦夫。 所以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做”、而不在于“成”,因为提前有了心理预期,朱翊钧倒也不是特别不难接受,现在被张静初安慰后心情也就平复了下来。 “不许当着外人的面摸啊,还有,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记住了。” 张静初点点头,而后趴在书桌上安静地看着朱翊钧写字,那双澄澈灵动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把朱翊钧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只好苦笑着暂时停笔。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那个父亲去文渊阁之前交代了我一些话,你想听吗?” “你来说的话我就姑且听一听” 朱翊钧在心中暗叹一声,果断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张静初、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张居正果然还是那个他认识的张居正。 虽然太后很早之前就给了允许张居正进宫的手令,但外姓大臣频繁出入后宫说出去实在不好听,这要是让坊间的好事者知道了,太后和张居正的桃色故事明天就能编成小册子全城乱发。 因此张居正虽然有进宫的资格、但不到关键时刻很少在后宫走动,现在有了自己女儿这么好用的沟通渠道,张居正不用就有鬼了。 张静初感动地捏捏朱翊钧的手心,而后才把张居正在家里教她的那番话慢慢背了出来。 张居正的开篇之词丝毫没有超出朱翊钧的预料:临时更改人员名单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在临上朝前突然收到锦衣卫的密报,发现原来那批人选有严重的安全隐患。 比如王文素,此人出身贫寒、在官场上没什么亲戚,中举之后也没有进行任何额外的社交活动,除了几个同年高中的进士之外没有任何日常来往的朋友,人际关系干净地离谱。 但他的仕途却意外顺利,在同期高中的那批进士里擢升速度能排得上前五, 而且他一个清水衙门里领俸禄过活的京官,居然不像其他人一样在京城郊外租一间老破小,而是在城内置办了一间院子,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锦衣卫暂时没能查出王文素的资金来源,对他的政治关系也十分担忧,让这种人加入审计调查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因为时间仓促才没来得及向陛下说明。 第三百零九章 反击开始 对于张居正这番义正辞严的辩解,朱翊钧听完之后忍不住冷笑一声。 好长一段屁话!他要是信了其中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对张居正六年以来悉心教导的不尊重! 虽然他在亲政之前对朝堂的影响力很微弱,但稍微运作一番,给王文素和那些新晋官员更好的机会和资源还是能做到的。 望海卫几年来走私、远洋贸易、倒卖军火的利润也足以让他给手下人发点福利,让他们在物质上改善一下生活,不要为了几两碎银给人留下话柄。 这种小动作平时很难发现,但王文素之前已经屡次为朱翊钧冲锋陷阵,他早就以保皇党的身份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 张居正现在同时手握锦衣卫、大理寺、御史台等要害部门,大明官方的信息获取渠道十之六七尽入他手,以张居正那种谨慎的性格恐怕早就把王文素查了个底儿掉。 所以他现在才拿王文素出来说事就是糊弄鬼的,只是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去而已。 “然后呢?” “父亲说,他永远都是陛下的臣子、大明的首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如果他有什么冒犯天家的地方也一定是为了这个国家,还请陛下垂怜。” “他也是为国为民啊” 听到这番话,再想到张居正历史上凄惨的结局和不了了之的改革,朱翊钧不由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每次读明史,又何尝不曾为万历皇帝的阴狠无情皱眉、为张居正的人亡政息而叹惋呢?这样一位锐意进取的改革家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朱翊钧的语气不由软下来一些。 “说这么多,不就是怕朕接下来在圣旨上卡他帮我带句话给张卿,外甥打灯笼——照旧。” 张静初得到他的承诺后稍微安心下来,但想起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谣言,还是忍不住略带祈求地拉拉朱翊钧的衣袖。 “你们是闹了什么误会吗?父亲虽然平时严厉了点,但其实不是个坏人,他在家里教导哥哥们时经常拿你作榜样,说你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学生” “我和张卿之间一句两句地也说不清楚,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你想进宫找我聊天随时都可以。” 朱翊钧心情复杂地冲张静初笑了笑,这孩子平时是个文静孤僻的性格,有时候可以抱着喜欢的书、缩在角落里看上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今天一口气说这么多,应该是来找自己前躲起来偷偷练了很久,真是难为她了。 “放心,朕心里知道张卿是国之栋梁,没有哪个君王会舍得杀掉这样一位贤才,他起码还得再给朕当二十年的大臣,” 朱翊钧一边嘴上说着这样的漂亮话、一边摸了摸张静初的头以示安慰,只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次他必须要和张居正见真章了! 一只在亚马逊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穿越者带来的蝴蝶效应是巨大的,努尔哈赤已死、义军席卷南直隶、张居正手握审计调查署磨刀霍霍,这个位面的历史已然被改写,那历史是否还会按原本的进程运行就必须打上一个问号。 而且这个位面的张居正怎么看怎么春秋鼎盛,三四十年不好说,但没人怀疑他能再精神抖擞地活个十几年。 万一启元十年到了、张居正不死怎么办?那朱翊钧就真的一直当傀儡当到把他熬死? 二十年后蒙古人就该造反了;信奈就该在一统日本之前暴死,她的家臣丰臣秀吉窃取胜利果实后悍然入侵朝鲜了;杨应龙就该在播州割据自立了! 张居正这次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如果他和朱翊钧的意见相左,那他会毫不犹豫地按死朱翊钧、让大明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这也就意味着,朱翊钧不可能以“女真人会在几十年之后入主中原”,这种听起来很扯淡的理由说服张居正在政策上大转向。 因此如果朱翊钧不能在这之前夺取政权,提前以一个国家的力量和穿越者视野按死这些隐患, 那张居正即便活下来、而且继续掌权也不可能改变接下来的历史,那些反贼该造反还是要造反,大明还是会在此起彼伏的战乱之中丧失最后一丝中兴的可能。 如果不趁着这次张居正生父去世的机会赶走张居正,反而按照原计划让他更上一层楼、将反对派都钓出来赶走的话,往后就再没有人能对抗张居正了,只能将他物理消灭或把他熬死。 而且放任张居正这样一位名臣暴死未免也太可惜了,大明再有一位这样的能臣得等到百年之后。 这就好比抽卡游戏中抽到一张极为稀有、效果强力的卡牌,却因为使用条件苛刻而贸然撕毁,是对游戏资源的极大浪费。 作为一个过日子的皇帝,朱翊钧希望在赶走张居正的同时尽可能保住他的性命,等三年的守孝期结束、朝堂上的张居正一党都被清理干净,自己还能再把张居正抓回来干活。 朱翊钧不由陷入沉思:现在自己权谋不是张居正的对手,司礼监和太后不站在自己这边,保皇党在朝堂上的势力基本等于没有,义军更是连燕京的边都摸不到。 所谓权谋,打的无非就是实力和信息差,自己在实力这一块暂时不可能跟张居正扳手腕,那就只能在信息差上做文章。 那么,有什么信息是自己知道、而张居正绝不可能知道,并且能造成巨大破坏的呢? 日头渐渐西斜,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寝殿里忽然传来两下清脆的铜磬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门外有些困倦的高要浑身一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而后迅速小跑进入寝殿之中。 寝殿中张静初右手抓着朱翊钧的衣袖、半靠在软榻上睡得正香,朱翊钧端坐在桌案前、神色晦暗不明,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幽幽的光,像是毒蛇在吞吐它赤红而有毒的信子。 “朕记得五台山的慧苦大师这两天正好来宫里讲经?你找个机会把大师请过来,朕在佛学上有些疑惑要请大师解答。” 第三百一十章 排除异己、罗织罪名 半个月之后,张居正的生父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张父病亡的消息一传来,户部侍郎李幼孜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题本上书,请求朱翊钧亲自下诏挽留张居正,允许他夺情视事、不必回乡丁忧。 大明朝讲究孝道,而孝道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丁忧”:如果父母去世,在朝为官的官员就必须弃官回家,为父母守满三年的孝再出来当官。 三年守孝期对任何官员的仕途都是致命的,朝廷不可能空置一个官职等你整整三年,而政治上的人情冷暖也撑不住整整三年的缺位,不知多少前途远大的官员倒在了“守孝”上。 但凡事都有例外,天地君亲师,这个“君”是要排在“亲”前面的,如果皇帝亲自下旨,夺去官员为父母尽孝的“人之常情”,这个官员就可以不必放弃官职回家守孝,这就叫“夺情”。 显而易见地,“夺情”虽然可以让权臣保住权势、但同时也有着极高的风险,被“夺情”的官员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不孝”、“贪恋权势”的帽子。 这在古代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性死亡”,很多文官宁愿自杀也不愿意背上这样的骂名。 在确认张居正即使冒着不孝的骂名、也要死赖在首辅的位置上之后,反对派立刻行动了起来。 张居正的生父病死乃是天赐良机,就算他们这次不能直接把张居正赶走,也一定要把“不孝”和“贪恋权势”的帽子扣死在张居正的脑袋上!先把他打成一个不忠不孝的人渣,接下来做什么都能顺利许多!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吏部尚书张瀚,他坚持认为张居正应当丁忧,所以当朱翊钧让张居正夺情任职的圣谕到达吏部后,他直接就把命令给扣了下来。 随后,张居正的学生吴中行、赵用贤接连上奏弹劾张居正,扬言就是张居正贪恋权势导致了彗星划过天空,他的贪婪将给大明带来无尽的灾难。 与此同时,一群不知身份的人开始在燕京城中四处散布流言、张贴字画,鼓动民意和舆论逼张居正回乡守孝。 后辈、学生、同乡,这是官场上构筑关系网最常用的几种手段,然而这三种人现在全都背叛了张居正,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那句古话: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一时间,“首辅贪恋权势、威逼圣上、霍乱后宫”的谣言传遍了整座京城,他的威望和形象一落千丈,连与他同党的官员也纷纷开始疑神疑鬼、担心党内再出现叛徒,张居正陷入了极度的被动。 这是一套相当凌厉的攻势,在原本的历史上,哪怕强势如张居正、面对这样的舆论攻势也只能暂避锋芒,请皇帝以圣旨强行挡下所有弹劾,再由皇帝挨个把那些最为激进的反对者流放、罢免。 这样风波是过去了,但张居正从此也背上了“不孝”和“贪恋权势”的骂名,名声彻底臭了,他后期报复式的贪污和排除异己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然而这个位面的张居正手握京察和审计调查署两件杀器,借着“彻查叛逆”这面大旗,他选择了主动出击,以铁腕和强权正面击碎这些反对者! 由于审计调查署不是以纠察官场、而是以彻查叛逆为目的开展调查,因此这个部门的调查权限高得离谱,从家庭关系到财产来源、再到政治背景都能查上一查。 张居正知道朝中没有大臣与义军勾结,但你不跟义军、倭寇勾结,你一辈子就没干过别的坏事? 要是审计调查署在查案过程中,“不慎”发现这名官员以前有贪腐、疏忽、失礼等种种罪名,他们直接把档案递交到内阁、内阁再发送三法司审案也是很正常的。 以大明官员的平均薪资之低和权力之大,绝大多数反对派都会倒在这一招“假道伐虢”之上。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出于党派纷争,而是因为道德、正义、传统等复杂的东西反对张居正,其中最让人感到棘手的就是礼部尚书张瀚。 张瀚身为从一品的朝廷大员、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号召力,而且他现在把持着吏部,直接从程序上就把“夺情”的流程给卡死,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应该第一个解决他。 当初张居正为了推行新政,很是在朝中提拔了一批党派不同、但能力过硬的官员,张瀚就因为他的清直耿介、能坚守原则被张居正看中,因此被破格提拔为吏部尚书为改革保驾护航。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能力和正义的时候了,既然张瀚的清直和耿介成了改革的阻碍,那就必须想办法把这块石头搬开! 张瀚的棘手之处在于:他真的是个不贪污、不行贿的好官,审计调查署把他查了个底朝天都没查出什么有用的把柄,但又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那么问题就来了:要如何诋毁、攻击一个在道德上抓不到把柄的清官呢? 家人。 你自己没问题,你的妻子、兄弟、远房亲戚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一名朝廷要员少说得有十几号叫得上名字的亲戚,这些人真就没有一个借着那名官员的名义为自己牟利的? 吏部尚书可是从一品级别的朝廷要员,而且手握官员任免升迁、考核责罚的实权,哪怕在六部之中也算是保二争一的实权部门。 那些钻营的小人绝不会放过这么一块肥肉,他们在张瀚这里得不到好处,就会去腐化和拉拢张瀚的家人,以此和张瀚攀上关系、借吏部尚书的虎皮来为自己牟利。 只要这些亲戚干过哪怕一件坏事,审计调查署就会顺藤摸瓜、牵扯到张瀚本人身上,从道德和法律两个层面把他拉下水。 按大明官场的规矩,这种罪名虽然不足以将那名官员革职查办,但暂时把对方驱逐出官场、让他无法继续上疏攻击张居正已经绰绰有余。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局已定 事实也确实如此,经过审计调查署的不懈努力,张居正终于发现张瀚有一个远房外甥,他在燕京外城与一些地痞流氓厮混在一起,每天仗着张瀚的名声做一些强买强卖、吃霸王餐之类的勾当。 只是这批人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就是抓起来也判不了什么罪,官府一是懒得去管、二是担心着张瀚这么一层关系,这才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审计调查署上下得知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他们立刻出动数十名锦衣卫和三百多名衙役、组成天罗地网前去抓捕,甚至还为此特意封了燕京城半个时辰、禁止任何人出入。 张瀚的外甥和流氓们被抓时正在酒楼里吃酒,他们看到把酒楼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官差时人都吓懵了。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就是帮小流氓而已,您随便派个衙役过来喊一嗓子、我们还敢不去怎么的? 心里没鬼的外甥很顺从地被官差带走,他和那群狐朋狗友都干过什么自己心理清楚,无非是挨几顿板子、交一笔罚款罢了,早认栽早了事,犯不上为了这点责罚跟官差玩命。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错得到底有多离谱,因为那个身穿飞鱼锦衣、一脸“和善”微笑的官差丝毫不关心他强买强卖的罪行,开口就是一句: “听说你是白莲教的燕京分舵舵主、还跟南直隶叛军有点关系?说说怎么回事。” 张瀚的外甥当场就吓尿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什么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行。 幸好,锦衣卫们对于如何应对这种冥顽不灵、患有间歇性失忆的犯人有着丰富的经验,当场就拿着烙铁、铁刷子、浸水的桑麻纸给他来了次“大记忆回复术”。 在锦衣卫们的“贴心帮助”下,张瀚的外甥终于回忆起自己原来是白莲教的小头目,并且已经偷偷给南直隶叛军传递了大量重要情报,准备接下来在燕京掀起大规模暴动。 由于此案“意外”涉及白莲教和南直隶叛乱,事关重大,内阁很快将此案发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进行三法司会审。 张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懵了,要不是回去翻了翻族谱,他压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外甥。 他立刻上书试图说明情况,但审计调查署查案、讲究的就是一个“法内无情”!一定要把叛乱的一切可能提前掐灭! 现在张瀚已经在言官们的弹劾下被迫暂停了一切职务,并被审计调查署的官员上门,以“进一步调查”的名义带走并软禁了起来,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朝野一片哗然! 张瀚的故事并不是个例,审计调查署的官员来自于国子监中的商人子弟、身家清白的新晋进士、干练精明的地方老吏。 这批署员和树大根深的燕京官场没有瓜葛,每个人都可以不考虑人情、关系之类的场外因素专心办案,而且为了出头,他们撕咬起朝廷高官会格外凶狠。 审计调查署在张居正的加持下更是发挥出了可怕的效能,此次京察中,张居正全面摒弃了以往由都察院主导、吏部协助的旧做法。 立案、调查、取证、弹劾等过程全部由审计调查署和内阁一手包圆,连原本负责督查六部的六科都成了协助查账的帮衬,锦衣卫和京营更是全天待命、随时配合行动。 这就是朱翊钧之前,差点因为审计调查署的人事任免当众跟张居正撕破脸的原因。 那些围观的大臣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个部门在张居正的加持下究竟会有何等可怕的效能。 如果这件杀器被张居正个人所把持,那他只要喂饱冯保、哄好太后,就能轻而易举地在大明官场掀起一阵白色恐怖级别的大清洗,并借此极大巩固自己的权势。 凭借着“彻查叛逆”、提前京察、审计调查署的这套组合拳,背靠太后、司礼监的张居正很快就把朝中的反对声给按了下去,最为活跃的几个刺头分别领取软禁、流放、停职等大礼包。 反对派一时间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尴尬处境,不少本想着跟风骂一骂张居正、为自己捞名声的官员一看张居正如此凶悍,也纷纷犹豫不定起来。 朝中支持张居正的同党此时陆续冒头,户部侍郎李幼孜第一个上疏请求朱翊钧以圣旨挽留张居正,准许他以穿素服、避开酒席宴饮等方式替代回乡守孝以示哀悼,内阁阁臣吕调阳、张四维也很快跟上。 冯保更是亲自跑到慈宁宫去做太后的思想工作,准备如果这样都无法压下反对派,就直接用太后的中旨把冒头官员发配到边疆。 朱翊钧也没有违背自己对张居正的承诺,张四维和吕调阳的题本呈上去的当天下午,他就火速亲自草拟了一份圣旨昭告群臣,以天子身份挽留张居正。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挽留张居正的声浪一下就把反对派压了下去。 有些反对者不甘就这样失败,在为朱翊钧讲解儒家经典的经筵上,不止一位大儒以各种理由请求朱翊钧出面斥责张居正不守孝道。 只要朱翊钧本人敢站出来,敢暗示甚至明示挽留张居正的圣旨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被太后和张居正裹挟着被迫下旨,他们就敢玩一笔大的:把张居正连着太后、冯保一起架在火上烤! 你不是铁三角吗?后宫干政、宦官干政是?我们今天就把你们连着张居正那个文官的叛徒给一起冲了! 然而朱翊钧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这个近来一直在和张居正明争暗斗、甚至半个月前几乎和张居正当众撕破脸的天子,竟是断然拒绝了这些人的请求,而且态度异常坚定。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力挺断绝了反对派的最后一丝希望,头面人物被软禁、又拿不到天子的支持, 虽然攻击者和反对者仍旧不时冒头,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一关张居正已经过了,而且过得极为豪横! 第三百一十二章 再次相见的君臣 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里,太后的贴身宫女不卑不亢地对着朱翊钧躬身一礼。 “刚刚五台山的慧苦大师突然有要事拜见太后,太后还在与大师交谈,请陛下稍等。” “无妨,朕在这儿多等一会儿就是了,不要扰了母后和大师探讨佛学的雅兴。” 朱翊钧笑眯眯地找了个椅子坐下品茶,他巴不得太后多跟慧苦大师多聊一会儿,太后和慧苦聊的时间越长、就越说明太后动心了。 没过多久,一名身穿绯红官袍、美髯及腹的中年官员匆匆赶来,中年官员见到朱翊钧后先是一愣,而后迅速恭敬地弯腰行礼。 “臣张居正拜见陛下。” 自半个月前的早朝之后,这还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私下里见面,朱翊钧脸上没有任何异色,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眯眯地冲张居正点头。 “先生也在这儿?看来母后要找朕商谈的事确实不小,来人,给张先生赐座。” 张居正一脸受宠若惊地再次行礼,而后小心翼翼地把一半屁股放在椅子上低头数蚂蚁, 从单纯的政治角度而言,他对自己半个月前的举动问心无愧;但从做人的角度来看,他也知道自己多少有点缺德了,以朱翊钧的性格绝不可能轻易原谅自己。 如果一个非常记仇的人讨厌你、或是因为某件事对你心怀怨恨,而你又不得不跟他搞好关系; 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如果必须出现,尽可能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必要绝不开口,这种时候你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冒犯。 房间里的气氛略显尴尬,朱翊钧上下打量了张居正一番。 比起一个月之前,现在的张居正眼圈发黑、眼窝微微凹陷下去、脸上的肉也少了许多,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就连刻意涂抹的脂粉也遮不住脸上肉眼可见的憔悴。 这家伙还真拼啊话说张居正历史上好像也是这样的?过度疲劳、精神压力还学嘉靖帝嗑药,难怪你五十七岁就没了 朱翊钧心中暗暗摇头,终于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张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劳陛下挂念,微臣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朝廷近来事务繁多、有很多事急需内阁处理” 张居正有些感动地离开座位,再度朝朱翊钧躬身行礼,他最近的工作确实十分繁重。 虽然朝堂上的反对派已经逐渐被打压下去,局面重新回到了张居正的掌控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 打压反对派、准备南直隶叛乱的收尾、准备战乱后的重建工作一件又一件重要事件还急需得到妥善的处理,现在还远不是休息的时候。 与原本的历史不同,这个位面的张居正选择了用铁腕镇压反对派,在成功巩固自己的威望与权势之余,他也不可避免地坐实了自己权臣的身份。 既然形象上已经是一个铁腕权臣了,那执政能力就必须得跟上,这样才能凭能力和铁腕的形象继续获得其他文官和皇室的支持。 要是政治政治上搞迫害、治国治国上一摊屎,那这种人我们一般称之为“虫豸”,但凡有点良心和本事的官员都要想方设法推翻他,到时候就算是太后也不可能继续支持张居正掌权。 而张居正又刚刚被自己的学生、同乡背叛,现在看谁都像二五仔,为了确保接下来的工作万无一失,张居正不得不亲自参与几乎所有重要项目,工作压力陡增。 在陡然增大的工作量和心理压力之下,张居正开始频繁地用参汤、浓茶等提神的饮品来集中精神,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累到眼前时不时出现飞虫般的幻影,从精神到身体健康上都开始出现问题。 看着自己曾经敬重倚仗、现在又爱又恨的老师如此憔悴,朱翊钧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立刻主动表示愿意为张居正排忧解难。 “有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朕说不定能给先生点灵感。” 张居正颇为惊讶地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陛下今天的表现很是出乎他的预料。 自己之前的行为几乎称得上背叛了,但即便如此,陛下还是愿意为了国事放下私人恩怨,仍和以前一样从道义和框架思路上予以支持,话说自己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些刻薄了 一时间,张居正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短暂的感慨之后,他立刻收拾好心情缓缓开口。 “其他问题都还好,最棘手的要属舆论,官面上的声音已经基本压了下去,但民间还是有些有些很棘手的言论难以处理。” 在几个刺头被张居正解决掉之后,反对张居正和新政的官员没有了继续直言上书的胆子,但暗戳戳地派人散布谣言、满街贴标语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一时间,燕京街头字报和标语的数量陡增,据说已经多到可以让卖早点的商贩拿来当包点心的纸了,顺天府已经多次请示内阁是否要进行抓捕。 这件事的难办之处就在于:大明确实有关于言论管制的法律,但惩罚对象仅限于公开冤枉、辱骂勋贵和三品以上文官,或子骂父、奴骂主等大逆不道的行为。 到处贴字报的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从不直接明牌辱骂张居正,而是一边满城宣扬张居正死老子了、一边到处以张贴字报的形式为民众科普守孝和夺情,最后还很缺德地在文末题上“张居正”三个字。 没有辱骂朝廷命官,没有诽谤皇室和朝政,也没有散播什么危险言论,就是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从程序上来讲也顶多判一个“乱扔垃圾”,还容易背上“公器私用”的骂名。 这就让张居正现在十分尴尬,他要是放着不管、那自己在民间的名声就臭定了;出动官差去管,师出无名不说、还容易招致更大的骂名,是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 内阁和六部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但处理舆论方面还真是没什么经验,他们平日里都是只负责诋毁造谣一个人的,就是要捧一个人也是在官场和士子之中造口碑,谁会在意一群泥腿子的想法。 张居正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找个机会跟朱翊钧低头认错、看看皇上有什么办法,毕竟他这个好学生总是能在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展现出非凡的天赋。 第三百一十三章 防民之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间的声音就像长江黄河中奔涌的江水,有时候一心堵塞反而会导致洪灾,因此治水只能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陛下的意思是堵不如疏?” 张居正神情一肃,这行家出手就是不同凡响,朱翊钧这番后世治国术与先贤之言的融合当时就把他镇住了。 朱翊钧不禁微微一笑,在这个位面,他即将亲手开启那个潘多拉的魔盒。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众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只知道一味地追求所谓真相,朝廷负有将他们引向正途的责任。” “有时候真相是有害而无益的,这时候,身为父母官的朝廷就应当把他们的视线引导到有益的方向上去,这个过程并不需要暴力和谎言,只要一点点的隐瞒和宣传。” 看看后世的某超级大国就知道了,语言从来都不是真相的载体,它只是观点的奴隶,只要换一个说法、加一个滤镜,那观众就会得到截然相反的信息。 何必撒谎呢?那样还有被拆穿的风险,暴力禁言甚至会招来更大的反弹。 说出事实、但不说全部的事实,张居正身为传统儒家精英官僚的代表,这块他熟得很。 “陛下的意思是不抓捕、不封禁,而是要扰乱其视听?” 张居正颇感惊讶、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迷茫,这个时代的朝廷还没有意识到,纸质传媒的普及到底会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在电视、互联网出现之前,纸媒几乎整整统治了世界传媒行业数百年之久,报纸作为其主要形式具备着极大的潜力,如果运用得当,成熟的纸媒体系会将大明带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而朱翊钧虽然来自那个比纸媒更加先进的时代,但他对纸媒要如何运作可谓是一窍不通,对于如何以国家力量在这个时代运作纸媒更就是两眼一抹黑,只好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文官们。 迫切需要维护自己名声的张居正就是最好的人选,他足够有能力、足够有势力、极为了解大明传统官僚体系的运作方式,最妙的是: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私心。 看着眼前这个完美的劳动力,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 “引导而不是强制、欺瞒而不是禁言,如果朝廷能将七成甚至更多的发声渠道纳入管制,那就能让任何声音成为主流,让任何不想听到的声音自然而然地被淹没。” 早说啊,这块儿我熟啊! 张居正听到这里心中大定,他还以为朱翊钧又要说点什么宏大、可怕到不切实际的伟大构想,闹了半天、原来只是让他干文官的老本行啊! 与之前几乎所有中原王朝都不同,大明的皇权膨胀程度仅次于带清。 象征着臣权巅峰的宰相一职被撤除,大明文官的顶点是内阁首辅,而内阁的本质只是负责为皇帝提供建议的秘书机构,本身没有任何实际权力。 因此内阁的权力再膨胀也是臣权,皇帝不给许可、内阁就做不成任何事,如果朱翊钧现在已经亲政、而且头上没有太后压着,那张居正又算什么?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明的文官们在二百年间逐渐摸索出一套驯服皇权的完整流程。 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缩短皇帝本人获取信息的渠道,让他不清楚天下到底在发生什么,这样就只能把权力下放到内阁手中。 现在无非是把忽悠皇上那一套稍作修改、拿去糊弄老百姓罢了,这百姓还能比皇帝难糊弄?看来随便从吏部抽几个老吏就行了。 “臣明白了所以此计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朝廷要发出、足够大的、彻底压倒那些宵小的声量?具体来说应该怎么做呢?” 总算开口问了,就在这儿等着你呢! 见张居正果然如自己预想中那般诚恳发问,朱翊钧忍不住露出狼外婆般的灿烂微笑。 想要说服张居正是很困难的,传统的儒家精英官僚是信奉“利不什,不变法”的,他们最厌恶改变,对任何改革都抱有极大的恶意和谨慎,最大的希望就是抱着眼下这套制度老死。 张居正比他们稍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说服他按着朱翊钧自己、一个现代人的思路去改革是极其困难的,而且还有被掺杂私货的风险。 不过你自己问起来可就不一样了,朕只要提供一个解题的思路、张居正自己就会顺着杆子爬上去,而且会心甘情愿地卖命干活。 “先生以为邸报如何?” 西汉时期郡县制刚刚在天下实行不久,为了对抗地方上的分裂主义、加强长安与各郡县之间的联系,朝廷特地在长安为各郡县的使者空出了许多住处。 这些使者的任务就是收集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政治情报, 然后将这些情报汇总精简后写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由信使骑着快马,通过当时逐渐完善的驿道送到各郡长官的桌案上。 由于当时这些使者在长安的住处被称为“邸”,因此这些情报也被称作“邸报”,是世界上最早稳定发行的报纸,自西汉一代代传到了大明,张居正自己平时也没有少看。 “既然有专供官员阅览的邸报,为什么就不能再发行一部分面向普罗大众的邸报呢?主动向外公布朝廷在做什么还能把话语权捏在自己手里,要是让百姓自己去猜、甚至让小人散布谣言可就麻烦了。” “确实,那样的话他们就有可能猜对了。” 张居正立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让外界知道朝廷到底在做什么真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朝廷每年的事务可以大致分成这么几种:两成是没有任何营养的照本宣科,两成是针对外敌的阴谋诡计,两成是正经的治国安民,半成是党派间的利益交换,半成是准备发动的政变或阴谋。 剩下三成连文官们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这就像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孙悟空涂一涂、崔判官给李世民改一改、阎罗们再照顾一下自己的子孙后代。 生死簿某些部分二百年下来早就变成了一笔超级烂账,只是在靠着强大的惯性勉强运行,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没人敢提出重修一本,大家就等着孙悟空什么时候再过来把这破玩意给撕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九莲菩萨 朱翊钧一时哑然,嘴角不由扬起一抹莫名的微笑、心里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果然就算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军阀,潜意识里还是会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原本的阶级。 这是病、得治,他暂时还没有背叛自己屁股的觉悟。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进步,起码朝廷愿意专门拨出资源和人手去糊弄你了,只要张居正能先在燕京搭起纸媒的架子就行,他办事一向非常利索。 “太~后~回~宫~” 就在朱翊钧和张居正准备进一步交流心得之时,冯保尖细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思路,两人不得不停止交谈、立刻起身准备迎接李太后。 “有些想法一时半会儿地说不清楚,先迎接李太后,回头朕再把想法捋一捋写给先生。” 朱翊钧低头查看衣衫是否整齐时,张居正冷不丁地在旁边忽然低声说道。 “如果要为此成立新的机构,陛下有兴趣赐名吗?” “赐名啊既然专供官员阅览的叫邸报,那面向民间的就叫民报好了,从通政司里专门分出一个独立的部门来管。” 朱翊钧满意地冲他点点头,看看人家这觉悟,张居正不招人厌的时候还挺懂事的,不枉自己费尽心思把他从剧情杀里保下来。 “跟张先生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李太后回到自己的寝宫,看到朱翊钧和张居正居然站得很近、两人还面带笑容时不由大为惊奇。 自家儿子的性格她可太了解了,朱翊钧前不久刚被罚跪过一整晚、还手抄了好几遍罪己诏,现在应该还在气头上、对张居正就更不会有什么好脸了,现在两人怎么还笑呵呵地聊上了? “刚刚在和张先生聊一些治国上的方略,这古人都说:闻过则喜。朕是因为学到了治国的知识而开心啊。” “是在聊正事就好,治理国家是这天底下最难的学问,难得朝中有张先生这样的良师益友,一定要好好跟他学习啊,亲近贤臣可是成为一代明君的基础。” 朱翊钧相当熟练地找了个借口,天下没有母亲不希望儿子上进的,见朱翊钧态度良好、而且确实是在干正事,李太后顿时欣慰地褒奖了他一番,然后才坐下和张居正、冯保、朱翊钧拉起了家常。 没有营养的拉家常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太后忽然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这马上要入冬的日子,御花园里早就枯萎的莲花突然又开了,你说怪不怪?还正好是九朵。” 什么莲花?还九朵?您在御花园养了个哪吒啊?这件事跟刚刚的话题有任何联系吗? “哎呦!这可不是什么怪事、而是天降祥瑞啊李太后!” 还没等朱翊钧和张居正弄清楚李太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冯保突然在旁边一拍大腿,跟脚踩了电门似地极度兴奋、浑身乱颤,一口一个“祥瑞”“菩萨”说得李太后自己都老脸一红。 眼看李太后和冯保这副一唱一和的样子,朱翊钧和张居正就是再迟钝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朱翊钧当即笑吟吟地接过话茬。 “有这等祥瑞可是喜事啊,慧苦大师那边怎么说?这次是要请僧侣进宫诵经还是要捐座佛寺?” “什么祥瑞不祥瑞的,哀家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一个小门小户的老婆子罢了、哪里就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了?传出去平白让人家笑话” 虽然李太后嘴上这么说,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闪烁和动摇起来。 这种天降祥瑞的事情虽然很俗套,但放在李太后身上还真是恰到好处,或者说——这就是为李太后量身定制的一个祥瑞。 李太后当年只是裕王府里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妾,偶然随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到五台山上香之后,她居然没多久就怀上、并成功诞下了皇长子朱翊钧。 这个故事更神异的部分在于:隆庆皇帝在朱翊钧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他们都分别在一岁和四岁时相继夭折,这才让朱翊钧坐上太子之位并最终继承大统。 李太后也母凭子贵,从裕王府的侍妾一跃成为隆庆皇帝的贵妃、最终成为母仪天下的李太后。 有这种堪称祖坟冒青烟的事迹打底,李太后对佛教的信仰十分牢固,成为太后以后更是多次以皇家旨意推崇佛教、在后宫设香堂礼佛,与僧侣尼姑们的往来日益频繁。 前些日子五台山的慧苦大师突然告诉李太后,自己到达京城后的第一个晚上,佛祖曾托梦给他,说他此来京城将有幸见到“九莲菩萨”在人间的转世。 他本来还不明白这个梦有什么寓意,直到他进宫为李太后讲经,御花园中本已枯萎的莲花突然不多不少、正好有九朵重新绽放。 这一定是佛祖降下的神通!为的就是提醒慧苦:李太后便是九莲菩萨在人间的转世! 听李太后讲完这个“九莲菩萨”的故事,朱翊钧嘴角的笑容越发诡异,张居正一时语塞,一双眼睛里满是浓浓的疑惑和尴尬。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jpg 不是,咱们礼佛归礼佛、有信仰是您自己的事,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给自己封个菩萨了呢?这不就是个妖僧以献祥瑞为名讨赏吗?只要能从皇室要到银子,那些妖僧什么屁话都敢说! 虽然有了朱厚照封自己大将军、还改名“朱寿”这种破事打底,但张居正还是觉得自己封自己菩萨有点蠢过头了,不由朝一旁嘴都要笑抽抽了的朱翊钧投去求助的眼神。 陛下,劝劝李太后,不然这脸可就丢大了。 人还活着就封菩萨算怎么个事?释迦摩尼都是死了才进的庙里被供起来,你活着就能进寺庙收香火供奉,你比释迦摩尼都牛逼。除了那些没读过几本书的死太监,正经人谁能干出这种事来? 感受到张居正满怀期待的注视,朱翊钧当即扭头回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开玩笑,作为李太后膝下的头号孝子,朱翊钧怎么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做这种蠢事!自己封自己实在太不要脸了!他当时就义正辞严地对李太后说道。 “朕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近年来白莲邪教盛行、屡次蛊惑百姓与朝廷作对,就是因为百姓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善教才会被奸人蛊惑。 现在母后以李太后之尊亲自尊奉佛教,朝野自然景从云集,白莲教那帮妖徒在至善至信的菩萨面前当场就要显形,以后就再也不能用歪理邪说蛊惑百姓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九莲菩萨 自己封自己算怎么回事,封菩萨这种事当然是要朕亲自来封啦! 想我朱翊钧这样的纯孝之人,又怎么会让自家母后做出这种没品的事情?他肯定是会提前把路都给铺好的。 见朱翊钧如此上道,李太后顿时老怀大慰、慈祥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枉哀家给你找了张先生这样的好老师。” 看着朱翊钧和李太后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张居正只能在心底不住苦笑。 皇上也堕落了呀您以前可是从来都说不出这种屁话的,果然一个政治家成熟的标志,就是要把自己的言行与想法彻底分离开吗? “奴婢也觉得如此,所以这修佛寺、铸金身可不是太后一人的私事,而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应该尽快办、往盛大了办!最好还应该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 一旁的冯保不甘心被朱翊钧抢了风头,立刻熟练地开始花样拍太后马屁,几句话就把太后夸出了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室准备自掏腰包、把黄河大堤重新翻修一遍。 这下就连李太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打断了冯保的吹捧。 “哀家从一介侍妾走到今天、福气已经够大了,再给自己上菩萨的封号就有些过分了,这样百姓们会怎么看哀家?” 李太后此刻明明已经心动、却还是强撑着要拒绝的神态,让朱翊钧不禁联想到自己前世去亲戚家拜年、长辈要给压岁钱时,一边摇头说“阿姨使不得”一边撑开口袋、把阿姨的手往口袋里塞,生怕人家当真了不给。 “那不如封菩萨的事暂缓,先让匠人们按太后的形象去给菩萨铸像、同时在京城中散布流言,等百姓们都已经对太后是菩萨转世这件事深信不疑了再进行册封?” 眼看朱翊钧和冯保都已经表态了,张居正也不敢再保持沉默,立刻主动为李太后的“九莲菩萨”计划献计献策。 在大明的特殊体制之下,没有皇室的支持、任何大臣都不可能有张居正今日的统治力。 与李太后的结盟是张居正权力的重要来源,他不能因为“封一个菩萨”这种小事就和李太后把关系闹僵,甚至还必须得硬着头皮主动支持。 只要您还支持我,您就是封自己当玉皇大帝都行! 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表态非常满意,但她今天叫张居正过来,除了让他表态之外还有点小条件。 “果然还是张先生想得周到,不过这样的话燕京的旧庙是否就有些不敷使用了?为了表现皇室礼佛的诚心,不如从内帑里拨款重修一座佛寺来供奉菩萨,让燕京的百姓们也沾沾皇家的喜气。” 张居正面色一僵,他对于捧太后臭脚没什么心理障碍,毕竟像他这种历经宦海沉浮,踩着无数人尸体爬上来的顶级政客,节操和良心这种东西早就丢掉不知多少次了。 但你礼佛归礼佛,用内帑里的银子修佛寺算怎么回事?老子为了开源节流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结果你把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拿去给那群秃驴修佛像? 你可以践踏我的尊严,但你不能动我用来改革的银子! 在金钱的鼓励下,张居正极为罕见地拥有了对李太后说“不”的勇气! “有倒是有一些不过那些款项都有了去处,叛军几乎席卷了整个南直隶,地方士绅和官吏不知多少人惨遭贼人毒手,朝廷手里必须留着一笔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国库里的银子虽然多,但早在年初、内阁做预算时就想好了要用的地方,现在只有内帑里有备用的银子,用了这笔钱,朝廷短时间内就没有活钱了” 大明朝廷每年的收入总共约三千万两白银,但这些银子并不全部进入国库,而是一部分进入国库、一部分进入内帑。 国库是公款,公款是不能随便乱花的,国库里每一笔银子的去向都要经过内阁、户部和十几个部门的严格审查与记录。 皇帝要是敢拿国库里的银子去满足自己的私欲,大明的言官们绝对敢当场骂他个狗血淋头,在史书里狠狠地记上一笔。 而内帑则是属于皇帝私人的小金库,像金花银、江南官营的丝绸纺织、皇庄等盈利就会直接进入内帑。 由于大明太祖朱元璋的勤俭作风,大明的内帑收入较之大宋大为减少,正常情况下每年大概有一百万两白银,主要用来支付皇室开销、给燕京军官发饷、赏赐勋贵。 理论上来说,内帑就应该是专供皇帝修陵墓、祭祀祖先、修宫殿园林玩儿的,就是有灾民饿死在紫禁城墙根底下,也断没有拿内帑补贴国库的道理! 不过当今天子年幼,内帑被李太后握在手里,老人家除了正常花销之外也不修园子,平日里烧烧香、请请僧侣之外也没什么额外的花销,就经常拿盈余的白银去补贴国库,很是缓解了不少朝廷的财政压力。 这平日里从皇帝的小金库拿银子拿习惯了,李太后突然要从内帑里拿银子、还是拿去修寺庙,张居正就跟自己的钱被狗叼走了一样难受。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修寺庙、供菩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其他事都可以先缓一缓,皇室这几年的开支还不够少吗?南直隶的地方州县不是还有盐税和丝绸吗,就先让他们用这些银子应付一下。” 拿救济灾民的银子给自己铸像,这种屁事干出来你也不怕折寿 张居正此刻脸上仍然挂着无比平和的笑容,但心里已经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在他这种传统儒家精英官僚眼里,除非自己哪天遭到贬斥、需要心理寄托了,政治再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否则佛教这种鼓励百姓不服役、不纳税、全都出家当和尚,还天天放高利贷、兼并土地祸祸民间的东西就跟白莲教没什么两样,都是应该让锦衣卫们重拳出击的歪理邪说。 与其拿这笔银子给什么菩萨修金身,还不如换成粮食去喂燕京城里的野狗,起码等叛军或者蒙古人打过来了,这些野狗还能念着朝廷的好出去咬人,捐给寺庙那就是纯粹的浪费! “谨遵陛下旨意。” 然而当张居正开口时,他满腹的麻卖批瞬间就变成了顺从的话语。 没办法,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皇室的支持。 朱翊钧他刚得罪完,朝上反对派也被他挨个削了一遍,冯保不可能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支持他,这笔银子看来是非花不可了。 希望冯保那个死阉狗能看在百姓的份上少捞一点,不然南直隶今年就得多出几万具饿殍了 张居正、朱翊钧都表态了,张居正也同意掏钱了,就在太后心满意足地准备结束这次谈话时,朱翊钧忽然冷不丁地补了一句。 “菩萨现身,白莲教那群妖徒必定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母后不如从宫中抽调一拼禁军在寺庙附近驻守?” “只抽调京营和衙役应该就够了?” “抽京营和衙役的话会影响百姓生活,燕京治安也会出问题,到时候难免有无知百姓因此诟病菩萨和母后,抽调禁军则能免去不少麻烦。” 李太后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头同意了这个议案。 紫禁城里的宫女和太监加起来多达上万,更有深宫高墙、宫廷禁卫和大内供奉联合把守,防卫不可谓不森严,想来就是抽走一半的禁军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四人之间的谈话结束后,朱翊钧没有乘坐御辇回宫、而是自己缓缓踱步回去,笑容终于控制不住地攀上嘴角。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计划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冯保为了向太后表忠心,大概率会带着内廷的一众高层亲自在佛寺那边督促工程进度,取得阶段性进展时说不定还会把太后请过去观摩。 宫中禁军被调走三分之一,太后、冯保等内廷核心人物离开,这样即便宫中突然发生什么变故,御马监的部队也很难被迅速组织起来平叛。 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是紫禁城近百年来防御最薄弱的时期。 白莲教那帮妖徒要是这样都闹不出什么动静,那他可能就不得不亲自上阵了 (怪事这一章不知道为什么传上来就变成草稿了,非常抱歉)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刘显出手 南直隶泗阳前线的义军临时军营中央,用木板和白布搭建的临时议事厅——聚义厅里。 “今天的聚义厅还真是热闹啊” 赵风子皱着眉头在聚义厅里左顾右盼,今天聚义厅里的军官未免也太多了,就连那些被派出去在地方中独立领兵、构筑防线的将领都被毫无征兆地突然召回,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拿下几乎整个南直隶后,义军北伐道路上的最大敌人——狼山总兵刘显终于出现在了战场上。 得到朝廷的军令之后,刘显不等大部队动员完毕,就直接带着五百标兵营亲自奔赴前线督战,在泗阳、刘家庄等地与北进的义军多次发生激烈战斗。 义军朝泗阳发动了几次猛攻都没有收到成效,最后一次撤退时,刘显还打开城门、亲自带队撵着义军攻城部队砍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才在城头炮火的掩护下大摇大摆地退回城中。 此战战后的统计结果被分配给了十几个识字的士兵,所有数据统一送到朱翊钧手里,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双方交战的战损比。 义军将兵们大概知道数据应该很难看,因为最终朱翊钧脸色很难看地选择了封锁信息,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军中蔓延。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今天在聚义厅四周站岗的士兵大多是生面孔,他们操着一口晦涩难懂的广西口音、身体强壮、目光坚定,显然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广西老兵。 在整个义军部队中,只有一支部队符合这些特征——朱翊钧前前后后从望海卫调过来的八百多名望海卫亲兵。 这些亲兵人数虽少,但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在广西土客两族的械斗中、在东南亚密林里吃人土着的袭击下、在南洋海盗们的炮击下,他们追随着朱翊钧经历了无数场中小型战斗,战斗力和组织度都是经过了考验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可靠。 这些亲兵的家人都在朱翊钧的私人产业里工作,六年来一直在朱翊钧麾下训练、作战,领朱翊钧发的饷,个人和家庭的荣辱与朱翊钧高度绑定,朱翊钧一句话、他们天王老子都敢砍。 亲兵们是朱翊钧手中最为宝贵的底牌,通常只作为基层军官或督战队使用,就是十万义军全部战死,朱翊钧都未必会把亲兵队派上去拼命。 大帅把这么多亲兵调来泗阳干什么?按理来说,这些亲兵应该有很大一部分被分给邓元飞和李荣山,协助他们管理麾下士兵才对。 未知的战斗结果和周围陌生的士兵让赵风子心中更加不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正在和部下喝闷酒的杜宝兴身旁。 “这不是杜将军吗?怎么不在前线督军作战,跑到这里喝闷酒来了?” “原来是军师啊别提了,刘显那条老狗是真他么有两把刷子” “还有这种事?不应该啊,以杜将军的本事” “您想问战况就直说,毕竟军师您也不是外人,整这些激将的话就没意思了。” 杜宝兴没好气地打断了赵风子的客套话,义军一众将领刚在前线吃了败仗,正好憋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再加上赵风子在军中的地位有目共睹,就是赵风子不问、杜宝兴都想跟他倒倒苦水。 “可以的话就最好不过了,大帅那边如果问起来、我会亲自去解释。” 赵风子被杜宝兴的直爽弄得愣了一下,而后才恢复了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笑容,果然就算过去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是对杜宝兴这种从军之人心怀芥蒂。 得到了赵风子的保证,杜宝兴挥手把身边的几个军官赶走,贴在赵风子耳边咬牙切齿地将泗阳战况和盘托出。 事实证明:刘显不愧是边军宿将,他的统军水平根本不是张维贤那种小年轻能比的。 刘显到泗阳的第一件事不是作战,而是起手把那些没等义军打过来、就带着金银细软和老婆孩子逃到泗阳的军官给抓了起来。 他当众宣布并审判了那些军官的罪行,该杀的就地处决、罪不至死的绑缚燕京,那些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甚至姬妾直接充作军饷发给普通士兵,直接补上了泗阳守军整整两个月的欠饷! 就在刘显到达泗阳仅仅半天之后,普通士兵拿到赏银士气一振,原本犹疑不定、甚至准备跑路的军官们也被刘显的屠刀激起了勇气,泗阳守军整体的精神面貌顿时焕然一新! 刘显同时还仔细研究了义军之前的作战方式,只要杜宝兴麾下的土龙营一接近城墙,刘显就立刻下令弓箭、火枪一轮攒射,实在射不退就直接淋火油逼退义军,绝不给他们进行土工作业、埋炸药的机会。 几次尝试失败后,杜宝兴不得不老老实实带部队挖掘地道,以漫长但更加隐蔽的地下土工作业躲避城头守军的箭雨,试图复刻之前的成功案例。 然而刘显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他派人将水缸置于城墙四周日夜监听,让义军在地下的挖掘无所遁形。 只要发现了义军的挖掘方向,刘显就立刻调集城头火炮朝地道猛轰,直接用外力把地下通道震塌! 为了追求速度,土龙营挖掘的地道都十分狭小、而且除了木板之外不会进行额外的加固。 这样简陋的地道本就十分脆弱,明军几轮炮火轰击后更是当场坍塌、地道里的十几名士兵也全部被活埋,连杜宝兴本人都差点死在地底下。 炮火被明军压制、强攻收不到效果、现在连天雷引都无法施展,朱翊钧这下是真的计穷了,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困死泗阳明军,等待他们的守城资源耗尽,义军北伐的道路就这样被刘显卡在了泗阳。 听到前线的战事如此不顺,赵风子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时间却也想不到破局的法子。 他的长处在于经营势力、发展关系和煽动叛乱,对掀起叛乱之后如何打仗可谓是一窍不通,不然也不至于在遇到朱翊钧之前什么名堂都没闹出来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静而处之、得活 赵风子想了半天,最终很不自信地提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泗阳打不下来的话干脆就绕过去?留一部分士兵继续围困泗阳,其余人接着北上不就好了?为什么就非得把泗阳打下来呢?” 刘显再能打也只有一个人,既然啃不下他亲自把守的泗阳,那就干脆绕过泗阳继续北上不就好了?这样还能顺便把刘显困死在泗阳城,以免他去指挥明军即将到来的主力部队。 “军师就是军师,您是真的没有上前线打过仗啊。” 杜宝兴都被赵风子这番话给逗笑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可以在文化水平上鄙视赵风子。 义军向来有“军议会”的传统,即朱翊钧会在大规模作战之前召开会议,把整个计划的全部细节逐一讲述给麾下诸将,怎么做、为什么、发生特殊情况怎么办,这些全都在讲解范围之内,有不懂的地方还能当场提问。 实战是最好的老师,杜宝兴在从军之前只是个大字不识的矿工,但在实战的磨练和朱翊钧的悉心培养之下,他很快就具备了身为将领所需的基本素质,对义军目前的战略困境也能说地头头是道。 见赵风子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能绕过泗阳,杜宝兴只好耐心地为他解释。 “泗阳里有上万明军,想围住这上万人不让他们乱动、起码需要两万士兵,义军总共才多少人?要是下次再遇到激烈的抵抗,难道还要再次分兵吗? 而且那可是刘显啊!万一留守部队被他用夜袭、火牛阵之类的奇袭击溃,那北伐部队的补给线就会立刻被切断,前线打不动、后路还被抄了,那还打个屁的仗! 更关键的是,泗阳是运河沿途的重要节点,其他城池可以绕过去,运河上的重要城市必须全都打下来,少了一座城、运河上的补给线都会断掉。” 义军的北伐进展如此之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借助了运河的便利,可以迅速将从占领区搜集到的人力物力沿着运河送到最前线。 打不下泗阳城、义军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利用运河北伐,还要继续往北打的话就只能跟明军一样,用人力和牲畜慢慢把物资往前线送,这就给了当地乡勇偷袭的机会。 到时候为了保护补给线,义军就不得不分出更多兵力,越往北打、补给线就拉得越长,越有被拦腰截断的风险,这种打法对势力底蕴的要求相当之高,让现阶段的义军玩这套跟找死的区别不大。 北有宿将刘显,南有长江天险,西有正在快速赶来的李家父子和川军,东边的大海则被朝廷的水师封锁,只有徐四的船队能时不时从望海卫运进来少量的军需物资,义军的扩张方向几乎被卡死。 更糟糕的是,辽东军和川军的援兵正在从西面迅速迫近,刘显的本部人马也在紧急动员之后陆续奔赴前线。 义军的对手正在从烂到根子里的内地卫所军,变成刘显、李如松率领的精锐部队,像以往那样击败卫所军、然后大规模招收降兵扩充部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这仗只会越来越难打,不让强征壮丁、连扩军都只能靠抓俘虏,这样以后死了人都不知道到哪儿去补空缺,要我说啊、那就应该” “杜宝兴,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就在杜宝兴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时候,李荣山冰冷的质问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李李将军?” 杜宝兴被吓得“腾”一下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大家都是义军将领,但将领间也有个亲疏、高下之分,李荣山追随朱翊钧多年,论资历仅次于祝先那一批祝家子侄,六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朱翊钧欣赏他公正严谨的性格,因此经常把调查、审判、甚至处罚军官的任务交给他,就连督战的军法队很多时候都是李荣山在指挥。 现在的不少义军军官在还是士兵的时候,都被李荣山率领的军法队拿着刀赶到过战场上; 就算他们当上军官了,也经常因为治军不严、手脚不干净、骚扰平民等破事被李荣山整治。 这是个铁面阎王般的人物,所以杜宝兴这样的新兴将领见了李荣山,那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心虚地不行,光是被他用余光瞥上一眼都浑身不自在。 “看在你是跟赵军师交流的份上,滚蛋!” “是!” 杜宝兴如蒙大赦,顿时二话不说、端着酒杯小跑着就逃开了,李荣山坐在了他空出来的位置上。 “大帅连你也从前线调回来了?” 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李荣山,赵风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现在一切都彻底不对劲了,朱翊钧竟然连李荣山都从南方调了过来! 义军大部分士兵都没有经过严格训练,那些卫所军降兵还好说,山贼和刚抓进来的乡民们根本就没受过训练,没有半年时间休想让他们形成战斗力。 所以朱翊钧干脆放弃了训练他们,转而给他们列装两样神奇的装备——火枪和长矛。 长矛:军事史上一个伟大的发明,只要一根长长的木棍和一小块生铁,你就可以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农民变成初具战斗力的炮灰,数量足够多的话看上去还很有气势。 鸟铳:这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义军后勤会把缴获的任何种类的、能发出巨大噪音和烟雾的枪形物体分配下去,然后在敌人距离十五步之内时统一开火,杀伤力未知、但足够吓人,阵前腾起的白烟会给其他炮灰莫名的勇气。 长矛和鸟铳是两样神器,只要有足够多的长矛、鸟铳和足够多的炮灰,然后把这些炮灰尽可能密集地在战场上聚成一团,就算是明军的精锐部队也不敢贸然冲击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这就是义军的战斗方式,大约一千精锐部队、两三千正规军和其他伪装成正规军的乌合之众。 所以义军的战斗力极度依赖鸟铳与长枪,而李荣山除了防御张维贤北上之外的另一个职责,就是组织人手生产长矛和鸟铳,保证前线有足够多的军械和粮草。 朱翊钧就算终于下定了举兵北伐、全家老小一波流的决心,也断没有连李荣山都调过来的道理。 李荣山凝视赵风子许久,终于似乎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轻叹一声,附在赵风子耳边喃喃低语。 “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我劝您一句:静而处之、得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叛徒! “你说什么?难道大帅今天把我们聚集起来不是为了商讨军务,而是” 赵风子面色骤变,一种极为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李荣山的胳膊,想一次性把话问清楚。 然而李荣山冷漠地侧开身体、躲过赵风子伸向自己的手后默默离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看在他们几个月的同僚之谊上,自己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赵风子这种聪明人应该明白他什么意思,大帅的决心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 如果赵风子这样都还执意作死,那也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大帅的命令在这里是绝对的。 静而处之、得活意思是让我等会儿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这样还能保全性命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大帅马上会做一些我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事,而且已经准备好用暴力推行了? 种种可怕的设想在赵风子脑中浮现,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义军中的传令兵突然推门进来高喊一声。 “大~帅~到!” 随着高亢的人声落下,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走进聚义厅,数十名全副武装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迅速抢占了聚义厅内所有关键位置。 李荣山、邓元飞、白家兄弟和一众祝家子侄,朱翊钧麾下所有心腹悉数登场,所有人都带刀着甲、神情凝重地分布在聚义厅四周紧盯在座众人。 聚义厅内的众将领见势不妙,有人呆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有人左顾右盼找逃生的道路、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武器。 “呵啊~~请各位暂时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动哦,要是有什么奇怪举动、吓到我这个弱女子的话就不好了。” 一道慵懒清脆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众人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着银色软甲的娇小身影不知从何时开始卧在了房梁上。 赵风子心里“咯噔”一声,在看到清儿的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断绝了所有侥幸心理。 清儿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姑娘,她自幼身负绝世武功,朱翊钧为平衡她体内的真气又搜罗来无数皇室珍藏的武功秘籍、亲自监督她修炼,皇室珍藏的药膳和天材地宝更是一天一小补、三天一大补。 这孩子的内功心法、修炼资源、武功天赋,放眼全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从小跟着朱翊钧下南洋、火拼走私,战斗经验也十分丰富。 清儿在义军中的战斗力仅次于白七,而且还是只在正面战场上不如白七,这孩子在室内、夜战、街巷等特殊场景中就是真正的活阎王! 如果朱翊钧把着甲的清儿带在身边,那就说明他准备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杀人,杀很多人! 聚义厅内其余将领虽然不知道清儿的底细,但也听说过这位小祖宗的光辉事迹。 峡谷之战时,清儿亲自率队乘着冲车从山坡上冲锋下来、一头撞破淮泗营兵大阵,之后更是趁着一片混乱之际单挑速杀营兵领袖,一举奠定了胜局。 那个双眸殷红、手持滴血人头的女武神形象实在过于深入人心,没人愿意拿自己的小命去试试她的刀到底有多快,这种情况下谁先露头谁死! 大厅内原本有些躁动的众将领很快冷静了下来,抱着对朱翊钧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众将领只得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眼看暴动无望,赵风子食指的关节捏得发白,他不敢再在聚义厅中过多停留,连忙悄无声息地溜到聚义厅侧门、准备趁没人注意自己逃出去。 虽然湖广的白莲教已经被他坑得半残,但白莲教内部教派林立、分裂严重,直隶地区的白莲教还是很愿意跟他交流一番的,相信他们一定对天雷引和朱翊钧埋在湖广的宝藏很感兴趣。 拿这些东西当作投名状、换得在直隶地区白莲教中的一席之地,再秘密联系义军内部反对招安的将领,最好能趁朱翊钧北上受封的时机擒住清儿和一众祝家子侄,这样还有翻盘的余地! 就在赵风子即将逃出去之前,一身白衣的清儿裙裾飘飘、蝴蝶一般在他面前翩然落下,像正常小姑娘那样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请坐回去,哥哥有话想对大家说。” “清儿姑娘,大帅一定是被奸人蒙蔽了、他正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只有我才能救他!我必须” “抱歉呢,清儿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哥哥希望你能好好坐回去,不然就把你四肢都卸掉哦?会很痛的。” 清儿丝毫没有要听赵风子解释的意思,她自觉脑子还算好使的,但绝对还没好使到能跟赵风子讲理的程度。 如果要按数据看,那她的智力最多是70,而赵风子都是80起步了,自己跟赵风子辩论纯属自取其辱,一不小心就会被带到沟里去,那样哥哥的麻烦可就大了。 赵风子不甘心就这样失败、还想再说点什么,清儿脸上甜美的笑容一滞,丝丝杀意从眼角渗了出来。 “你是准备自己坐回去,还是我给你绑回去?” 一抹危险的嫣红默默攀上清儿宝石般闪耀的瞳孔,附近持刀警戒的亲兵们察觉到这一点,纷纷面露惊恐之色,连忙拉开自己和清儿的距离。 大小姐内力强是强、但并不十分精妙,真发起威来就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内力的流向,很容易把附近的自己人给一起送走,这么近的距离,你就是身上披两层重甲都不好使。 赵风子也多少知道清儿发动内力的预兆,立刻很识时务地把满腹的劝说给憋了回去。 这兄妹俩都是属狗脸的,翻脸比翻书都快,甚至很多时候是脸上笑得越欢,心里杀机越重,区别只在于一个用暗器暴起发难、一个习惯把手铳塞到敌人嘴里。 他的侠客朋友们教过他一点武功,但这点武功显然不足以让他从清儿手下逃生。 赵风子思虑再三,最终也只能脸色难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看朱翊钧到底准备干些什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湘军同款 把最危险的赵风子看住之后,清儿环视四周,邓元飞和李荣山已经带着亲兵们控制住了场面,白七和清儿把守两个出口,白五带队来回走动,谁敢乱动劈头就是一刀。 义军的部队组成太过复杂,降兵、土匪、乡民什么都有,之前朱翊钧为了掌控数量日益膨胀的军队,还被迫提拔了许多不知根脚、但能力尚可的军官。 连白家兄弟都被解除软禁、授予兵权,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朱翊钧手里到底有多缺人。 这种做法固然在短时间内提升了义军的战斗力,但同时也让朱翊钧对义军的掌控力大大下降,不少将领就是冲着推翻朝廷来的,现在义军还没在官军手上吃到苦头,有的是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也就是说,不存在朱翊钧自己决定接受招安,所有义军立刻就放下武器这种好事。 为了确保义军能够尽可能和平地接受招安,没人会脱离义军、自行造反,他只能把事情做得绝一点:提前召集所有实权将领,把有可能独立出去的人全都武力控制起来。 “在座的都是义军肱骨,相信对我军近来的困境都有些了解,也知道泗阳城对义军的重要性,我今天来这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公布对泗阳的攻城状况。” 朱翊钧轻咳两声、将大厅内众将领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后故作沉重地轻抿嘴唇。 “很不好!攻城部队和守军的伤亡比达到了恐怖的七比一,我们在泗阳城丢下了上千具尸体,但泗阳连砖头都没掉下来几块,这不是一座可以在两个月内攻下的城池。” 朱翊钧此言一出,聚义厅内众将领也顾不上四周虎视眈眈的亲兵们了,纷纷面露惊恐地交头接耳起来,哪怕是素来沉稳冷漠的那些军官此时也不由面露惊恐。 打仗从来都是一件高风险、高回报的事,打赢了就会有升官发财、零元购城中平民、好好在老百姓妻女身上发泄一番近来的怨气等一系列好事; 但要是打输了,那当场就有掉脑袋的风险不说,逃走之后还会被野兽撵、被乡民赶、被追兵抓,升官发财没指望不说,还很容易在惶恐和饥饿中凄惨地死去。 义军就尤其如此,自从义军的数量扩充到以“万”为单位计算,朱翊钧就放弃了给所有义军按月发放饷银,只有亲兵和军官们才能享受到“固定工资”这种福报。 不是朱翊钧黑心、非要压榨士兵,而是他虽然通过“吃大户”收获颇丰,但收获的绝大部分都是字画、古董、房产地契这种固定资产,手上的现银始终十分短缺。 但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军官和士兵们也不是什么不劫掠就难受的恶棍,只要领兵的将领愿意发足饷、军纪足够严明,他们也可以做到与平民秋毫无犯。 偏偏士兵和军官们同时都是很朴实的,他们坚定地认为:饷银饷银,那发的就应该是银子!实在不行也得是丝绸和粮食这种硬通货! 朱翊钧打下来的是南直隶城池、又不是江南的丝织局,手上只有一些大户们珍藏的上等布料,根本没法拿来大规模发饷; 而粮食又是战争时期最为宝贵的管制品,从来只听说领兵的嫌军粮少,没听说过还有人在战时把军粮当饷银发下去的,敢这么做的人脑子里肯定少了或者多了点什么。 手里的现银的硬通货都不够,朱翊钧思前想后,最终试图自己发行银票来当作军饷,为此还特地叫来两名将领试探他们的态度。 结果被叫来的那两人脸当场就绿了,他们欲言又止地看看朱翊钧、用尽毕生的修养才把骂娘的脏话咽了回去。 “大帅,俺们都是在卫所里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实人,不懂什么银票不银票的,但俺们起码知道一点:这同样一张纸上面,印的到底是晋商还是大帅可完全是两码事。” 晋商搞“票行”和“银票”已经有上百年光阴,朝中更有不少晋商资助的高官庇护,内地许多行商也已经习惯了这张便捷的交易方式,因此晋商发行的银票很多人都是认的。 而大帅您老人家我们一般不认为反贼还有什么信用可言。 大家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给你卖命,图的不就是升官发财、真金白银和女人吗?你发张纸算什么?这玩意印了您的大名,我们以后别说花了、拿出来擦屁股都怕让人看见。 而且万一咱们哪天打不过官军,你祝广昌带着亲兵一溜烟跑了,徐四那个奸商往官府里一躲不出来,俺们手里的银票找谁去兑现?那俺们不就白给你卖命了吗! 绝对不行!你就是一文钱不发、让俺们自己去抢都可以,发一张纸下来就是在糊弄人!你敢糊弄人、俺们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无产者的铁拳! 朱翊钧在这之后又试探了几名将领,结果得到的答复没有丝毫变化,部分脾气不太好的将领当场表示:你敢发纸我敢砍你!老子都造反了、除了穷还怕什么? 如此五六次之后,朱翊钧自己也烦了,他索性用力一挥手: 不是不想要银票吗?本大帅做事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不想要那就干脆都不发了!打赢了仗在城里划块地方,你们自己去大户那里抢!尽量别给老子闹出人命就行! 在这次巨大的变革(开倒车)之后,义军养兵的模式就退化成了湘军同款:军队里只管饱饭,想发财基本靠攻下城池去抢。 这种模式在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说,但要是一直死人、义军还一直没有进展甚至连吃败仗,那怨言就会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开来,每一次失败都会对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因此军官们大都很关心战事的进展,军营里有关战局的谣言是传得最快的,现在朱翊钧亲口承认了泗阳城打不下来,恐慌瞬间就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朱翊钧平静地俯视着聚义厅内面露惶恐、交头接耳的将领们,要是放到以前出现这种情况,那他就该准备带着清儿和亲兵跑路了,但他现在正需要将领们有这种惶恐。 第三百二十章 大局已定 估摸着气氛酝酿地差不多了,朱翊钧这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杏黄的诏书。 “但好在事情出现了转机,我们很快就不用去泗阳城跟刘显斗智斗勇了。 我手里是一份天子亲手书写、内阁表决通过、司礼监给予批红、已然在六部公示过的,具有合法效力的天子诏书。 诏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等乃是受奸人蒙蔽的良民,皇上已经赦免了我们的罪行,而且会依序敕封义军诸将! 简而言之,我们以后就不是义军了,而是吃皇粮的明军!今天回去以后抓紧把占领区里的士绅官吏清算干净,等本大帅从燕京受完封回来,以后就不许再做这种事了。” 朱翊钧此言一出,原本乱成一团的军官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看看朱翊钧、再看看他手里杏黄的天子诏书,脸上的神情越发诡异。 难怪大帅今天一反常态、直接把各地将领召集起来强行控制住,原来是眼看战事不顺,早就偷偷和朝廷那边搭上线了。 也就是说,在弟兄们还在和官军殊死搏斗的时候,义军的领袖就已经在暗地里向朝廷跪了下去,朱翊钧完全就把自己起兵的旗号当成狗屁,说不定整场起义都是他谋取个人富贵的大戏! 这种行为真是太真是太…… 太英明神武了!不愧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啊!弟兄们下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与朱翊钧担心的截然相反,绝大多数义军将领不仅不愤怒,反而一个个眉开眼笑、激动喜悦的神情溢于言表! 不少人甚至开始畅想成为官军之后,要怎么剥削属下、怎么走私贸易、怎么仗着一身官皮去城里面吃卡拿要,腐败军官的美好生活已经在冲他们挥手了! 说白了,朱翊钧虽然“奉天倡义”的口号喊得响亮,但其实没多少人是冲着这个口号来的,理想主义者从来都是极少数。 对普通乡民来说,他们参军是因为朱翊钧给各自治会定了指标,每个乡老都必须贡献出一定数量的壮丁参军,他们巴不得明天就停战、自己好回家种田; 对原本就反抗朝廷的群体来说,朱翊钧不仅打士绅、还打地痞流氓和山贼盗匪,这些“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大多是被抓来充军的,或是首领被赵风子收买、迷迷糊糊地跟着上了战场; 对明军降兵来说,但凡他们脖子上面顶着的不是个瘤子,那就没人会相信朱翊钧真是“奉旨造反”,他们只是为了活命而已、顺带着还想发点小财。 因此虽然有近十万形形色色的各类人追随在朱翊钧身后,但他们的目的概括起来大同小异:活命、发财、报私仇、俺也不知道为什么。 与原本历史上,李自成麾下那批苦大仇深、与大明有着血海深仇的闯王军不同,朱翊钧麾下大多是降兵和被强行充军、重金贿赂来的盗匪,核心战力只有一千亲兵和两三千“老兵”。 没多少人真是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他们要么是慑于朱翊钧的威势被逼入伍;要么就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加入义军混一口饱饭,跟朝廷还没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甚至不少人做梦都想吃上皇粮。 现在朱翊钧手眼通天、真把招安义军的事做成了,他吃肉,大家跟在后面喝汤有什么不开心的? 少数面有愠色的将领看看亲兵们的钢刀、再看看欢欣鼓舞的同伴,也只好默默把怨气咽了下去,准备找个机会悄悄离开义军。 现在能发动士兵暴动的军官要么被朱翊钧拉拢、要么就被控制了起来,亲兵和祝家子侄们已经赶往各地接管兵权, 赵风子情知大势已去,他瞪着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朱翊钧不住冷笑。 “十年心血,竟所托非人” 满屋的欢欣鼓舞中,赵风子幽恨的低语声显得极为刺耳,他身边不少将领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清儿秀眉微蹙,冲台上的朱翊钧隐蔽地努努嘴。 冒头的来了不过是赵风子先出头?按原计划做了他? 朱翊钧朝赵风子投去冰冷的眼神,赵风子毫不畏惧地瞪了回来,即便是亲兵们雪亮的钢刀也没能让他产生丝毫动摇。 哀莫大于心死,他毕生的心血、复仇的大计现在全都被朱翊钧的背叛毁于一旦,死又算得了什么?他倒要看看朱翊钧是不是真的这样无耻! 两人对峙良久,朱翊钧最终无奈地轻叹一声,挥手示意清儿把赵风子给拖出去。 这件事上他终归还是有愧于赵风子,现在就把人拉出去毙了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先软禁起来,等会议结束了看看能不能劝降。 清儿螓首微点,五名虎狼般的亲兵立刻扑了过来,两人抱腿、两人锁臂、一人搂腰,五个大汉直接把赵风子腾空架起来就往外走。 赵风子被亲兵架走时没有丝毫反抗,但嘴上仍在不住冷笑。 “狼心狗行之辈、奴颜婢膝之徒!以万千志士之鲜血求一家一姓之富贵,你这种国贼” 赵风子骂得起兴,一旁的清儿听不下去了。 她伸手捏住赵风子的咽喉,在玄阴内力的加持下、那只白嫩的小手爆发出惊人的气力,直接把赵风子掐得两眼翻白,硬生生把那些难听的话给堵了回去。 众将领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那些原本欢欣鼓舞的人也慢慢沉寂了下来。 他们没读过几天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内心的悲哀,但有些情感是互通、而无需学习的。 朱翊钧的表情略显阴郁,真要说起来,他反而是心情最复杂、压力最大的那个,因为他现在的言行和他受过的教育完全相悖,那些来自后世的思想仍在影响着他。 但革新大明的道路何其艰难,他早就为此做好了思想准备,就算双手沾满罪恶和鲜血、甚至自己化身恶龙,有些事他也一定要去做!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桌子,将聚义厅内众将领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既然没人反对,那本帅现在公布各地将领的换防名单,念到名字的主动交出兵符!” 将在外领兵、不足够可靠的将领撤换,换上能力不好说、但足够忠诚的亲兵和祝家子侄,如此便在招安完成前维持当地秩序、弹压可能发生的暴乱。 只要再完成这一步,那义军的和平招安就可谓十拿九稳了,他也能集中精力处理燕京事宜,准备从张居正、冯保和太后手中接过权柄!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恶政猛于虎、乱世凶如龙 层层把守的军营库房内,赵风子席地而坐、满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看押”他的清儿。 清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右手随意地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发梢,整个人斜靠在墙壁上。 她此时已经脱去那身软甲,上身一件鹅黄色宽袖长衫温软如秋,下身水蓝色的三褶马面裙只露出长长的裙摆,稚嫩的身子沐浴在阳光中更显纤细,白嫩的小手不时轻拍左腿、为自己嘴里哼着的曲子打节拍。 撇去她标准的不良少女站姿,现在的清儿看上去就是个单纯可爱的普通小姑娘,仿若乱世即将到来的血色残阳下,一朵静悄悄的幽兰。 赵风子定定地盯着清儿看了许久,他的眼神空洞而深邃、像是透过眼前的清儿、看到了什么已然逝去的珍视之物,那是他奋斗至今的唯一理由。 清儿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赵风子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恶意和贪婪,这反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失礼了冒昧地问一句:依赵某所见,小姐似乎不是一个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为什么会崇拜大帅这种人的?” 赵风子回过神来,很不解地问了清儿这样一个问题,清儿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什么活阎王,只是个能打一点的小丫头罢了,怎么会崇拜朱翊钧这种虫豸的? 清儿颇为怪异地看了赵风子一眼,似乎他刚刚问了个非常荒谬的问题。 “因为哥哥就是英雄啊?而且对我也很好,没人会不崇拜一个英雄般的兄长?” “英雄英雄从常理来看,姑娘这番话可不太恰当。” 赵风子哑然失笑,心中不禁对朱翊钧有些失望。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若是一个人连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坦然面对,还要用谎言安慰自己、乃至欺骗身边的人,这样的人再有本事也只是个软弱的懦夫。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风子的内心想法,清儿很不满地轻咳两声。 “哥哥确实不是常理上的好人,他在望海杀了很多人,走私、贿赂、截杀,什么坏事都做,可以说是坏极了;但同时、哥哥也在当地建立起了秩序,给了很多走投无路的人一条出路。” 在朱翊钧到达望海卫之前,望海当地的宗族为了争夺一块薄田、一条水源,经常纠集上千名族人对峙火拼,双方从锄头镰刀、到土枪土炮无所不用其极。 双方宗族里的成年男丁各各舍生忘死、狂呼酣战,论冲突烈度都快赶上明军和女真人的边境战争了,然而双方死这么多人、为的却只是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而朱翊钧到任之后活用自己的官方身份,他重金买通望海当地的明军水师统领,说服他在没有作战任务时出动战船,直接率正规军护送朱翊钧的船队下南洋贸易、移民。 大明的海禁此时早已解除,无数在内地活不下去的贫民想下南洋求生、却又没有门路。 而南洋又是出了名的海盗、倭寇横行,没有潮州帮那样雄厚的宗族、商帮势力,普通人刚出海没多久就会被吃干抹净,论危险程度、后世的缅北比起来都是个弟弟。 而朱翊钧恰好就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服务,男丁每人三十两、女人和孩子每人二十两,家庭团购船票可以享受八五折和降低利息等诸多优惠; 实在付不起现银的可以给朱翊钧当兵、当劳工攒钱;有冶炼、识字、当兵经验、医术等特殊技能的人才可以先上船去南洋,移民费用由与朱翊钧有深度合作的南洋汉人宗族代为支付。 毕竟南洋可不是无主之地,已经在南洋站稳脚跟的汉人宗族日子也不好过,想获得生存空间,就必须一边开垦树木丛生的荒地、一边和南洋土着斗智斗勇,不时还会爆发一些汉人闻所未闻的疾病和水土不服。 因此南洋的汉人宗族极度需要中原的工匠、军官、医师等特殊人才支持,携家带口的壮劳力更是能直接编入民兵队和土着作战,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在南洋站稳脚跟的筹码。 他们对药材、武器、人才有很强的支付欲望,而南洋又多得是香料、宝石、象牙等“不值钱的土特产”,朱翊钧和南洋的汉人宗族都从中获益颇丰。 这样一来望海当地的贫民有了出路,朱翊钧有了优质的兵源和贸易商品,水师可以额外创收改善士兵生活,南洋的汉人宗族得到了来自内地的支持; 除了负责提供就业岗位的南洋原住民,这几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地的乡民有了出路,办事也就不像以前那样极端。 现在宗族之间在土地、水源上有了争端,就会选择请德高望重的“马三爷”来调解,双方打打嘴炮、最多派两三个年轻人出来打打擂台也就解决了,犯不上再出动上百个壮劳力自相残杀。 “听上去很好啊?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赵风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直觉告诉他:天下不可能有这等好事。凭什么在内地都快活不下去的那些平民一到南洋,就立刻有吃有喝、耕者有其田了? “提问:如果你是南洋土着,是喜欢生活在肥沃平坦、适宜居住和耕作的平原;还是生活在产出贫瘠、野兽横行的山林?” “应该会是平原不过我听说的南洋土着好像都是住在山林里的,难道他们脑子不好” “嗯,那些土着也是在汉人移民到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热爱山林生活的。” 赵风子嘴角微微抽搐,他大概知道那些移民是去干什么的了,难怪朱翊钧能从小小的望海卫掏出这么多亲兵和武器,合着是出口转内销了。 “最坏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要好,死在朝代更迭中的百姓千倍、万倍于死于恶政迫害的。对百姓来说,最黑暗的地狱不是朝纲昏暗、而是乱世啊。 从这个角度来看,哥哥自私的行为反而让更多人从中受益,虽然这未必是哥哥的初心,但他从结果上来看就是一位十成十的大英雄!起码是一位汉人的英雄!” 说到这里,清儿忍不住以手捧心、两眼放光,一抹可疑的红晕飞上她白嫩的脸颊。 谁说坏人就不能是英雄了?如果这个坏人对你很好、那从你的角度来看他还能算是坏人吗? 她的父母一辈子行善积德、修桥铺路,最后落得什么好了吗?对于一些受过伤的孩子来说,一个只手遮天的坏人反而能给她们提供极大的安全感。 第三百二十二章 相亲相爱的兄妹 听完清儿这番话,赵风子久久无语。 他本能地察觉到这番话里有什么问题,但一时间却又说不出来,脸上的神情越发怪异。 “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教你?” “哥哥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他对我很好,所以哥哥就是我的英雄。” 清儿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给了赵风子真正的答案:哥哥是不是好人她才不在意,关键在于他们是家人。 哥哥对她很好、真心把她当作家人看待,自己也很依恋他,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其他的想那么多干嘛?救国救民那种大事就交给哥哥去想好了,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的家人,其他的都可以不在意。 赵风子看着面前笑嘻嘻的清儿,不由深深为她堪称诡异的教育坏境感到担忧。 “我本以为大帅会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没想到” “因为哥哥和我也是现有秩序的受益者?谁知道呢,良心和安逸、总得背叛一个的。” 清儿很无所谓地笑了笑,她是最了解朱翊钧的,从义军起事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朱翊钧最后一定会用某种手段与朝廷和解。 因为朱翊钧不是那种会把反造到自己头上的人。 要是真按义军的标准来,那原本在望海卫搞走私、殖民、官商勾结的祝广昌肯定是要被插木桩的,而且还是全家一起被插木桩那种。 而朱翊钧显然没有那种以身殉道的觉悟,比起理想和主义,他更关心自己的权势和家人。 赵风子怅然若失地点点头,枉他自负智谋过人,到头来,竟然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看得穿,怎么能指望一个地方军阀去推翻腐朽的朝廷,建立崭新的秩序呢? 他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而后极为认真的冲清儿躬身一礼。 “冲大小姐这番话,如果赵某今天不死,那来日一定放大小姐一条生路。” “那我谢谢你喽~” 清儿没好气地冲赵风子比了个鬼脸,她是真没想到,赵风子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敢死鸭子嘴硬! 按哥哥的脾气,今天你能落个囫囵死都算走运的,谁放谁一条生路啊! “呀!” “不许冲赵先生比鬼脸。” 朱翊钧突然从后面出现、用指关节在清儿头顶“咚”地敲了一下。 清儿不禁痛呼一声,随后委屈巴巴地抱着脑袋跑到朱翊钧身后。 朱翊钧眼神复杂地看着赵风子,平心而论,他不仅不讨厌赵风子,反倒有些尊敬和愧对此人。 毕竟赵风子拉他下水的手段虽然脏了点,但从义军起兵至今,赵风子一直是尽心竭力、屡次出生入死却不求任何回报。 赵风子旺盛的斗志让朱翊钧都刮目相看,他仿佛能从赵风子眼里的光中,看到后世某些英烈的影子,原本冰冷的心也不禁稍稍软了下来,他心情复杂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 “先出去走走好吗?我和赵先生有话要说。” “那你等等哦。” 清儿从朱翊钧身后小步跑出来,伸手在赵风子胸前、肩胛处连拍三下,阴冷至极的玄阴内力瞬间锁住了赵风子的几处经脉,让他浑身冷得发颤、十分力气只用得出三分。 “警告你不准动什么小心思哦!我就站在门外,要是有什么动静,一飞镖做了你!” 清儿贴在赵风子耳边恶狠狠地警告他一句,之后又跑回朱翊钧身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镂空雕花银铃交给朱翊钧。 “出事了就摇铃铛。” 忙完这些事,清儿这才一步三回首、很是不舍地缓步离开,仿佛是在害怕赵风子狗急跳墙。 赵风子和朱翊钧哭笑不得地目送清儿离开,他们都是体面人,体面人之间的胜负早在见面之前就已经分出来了,没人会把翻盘的希望寄托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挺可爱的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是啊别看表面上凶了一点,其实还是个需要鼓励和关爱的孩子,很可爱的。” 清儿年纪虽小、心智却成熟地可怕,很多时候更是会直接充当朱翊钧的副手,邓元飞、李荣山等人的那句“大小姐”可不仅仅是因为她能打。 但在赵风子和朱翊钧两个心理阴暗的老狐狸面前,清儿还是单纯地跟一张白纸那样可爱,跟这样单纯的孩子相处总是会让人放松许多。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提篮,将酒盏和几道精致的小菜摆在桌面上,亲自端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杯满上。 赵风子也非常自然地端起酒杯,吃一口菜、微微抿一口酒,两人不像是囚犯与看守者,反倒像两个多年的老友一边随口拉起了家常。 “让这样的妹妹上阵杀敌,你还真舍得。” “如果你是一个渔夫,那你就要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逃离海啸和肆虐的海盗; 如果你是一个农民,那你就要教会自己的孩子怎么应对饥荒、灾害和吃人的地主官吏; 如果你是一个酋长,那你就要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讨伐敌对部落,如何统御野心勃勃的部下 总而言之,你得教会孩子如何去面对那些来自外界的恶意,并尽可能把自己的经验、心得和财产传授给她,让她不至于跟你一样可怜巴巴地独自摸索。 很不幸,我不是什么文人墨客或官宦世家,能教给她的也只有阴谋、暴力和御下之道了。” 朱翊钧略显无奈地笑了笑,他也想让清儿过上普通千金小姐的生活,每天养养猫、逗逗鸟,闲着没事再学点读书、刺绣、弹琴什么的。 只可惜他身上还有革新大明的重任,无法给她提供那样安逸舒适的环境,这是他一早就告诉过清儿的,但她还是留了下来,选择跟自己一起直面各种危险和压力。 那就顺其自然,只要他还能喘一口气、就决不会让清儿受委屈就是了,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兄妹的命。 “这可不是什么好走的路啊一般来说,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不是应该在兄长的关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找了如意郎君嫁了、一辈子呆在宅院里相夫教子吗?” “我倒是也考虑过那种事,只是如果我有一天死了,这个世道,还远没有好到可以让她这样可爱的孩子无忧无虑地活下去那种程度啊 她是我的家人,就算哪天我不在她身边了,我也希望她能按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在这种昏暗的世道里,想活得自在就必须做好流血抗争的准备。” 朱翊钧坦然地笑了笑,在遇到清儿之前,他只是个满腔热血、做事毫无顾忌的毛头小子,但现在有人叫他“哥哥”了,那他就得为自家傻妹妹提前做好准备。 改革大明的道路极为凶险,他不知道哪天就会死于政变和宫廷密谋,这是穿越者和夺舍的金手指都不能避免的,大明历史上可颇有几位死得不明不白的皇帝。 除了充当他的助力,望海卫最大的作用就是给清儿兜底,保证万一自己哪天暴死了、清儿也能带着亲兵们跑回望海当一辈子土霸王。 两人相处整整六年时间,朱翊钧早就把清儿当成了家人,这个时代怎么样他不管,反正他朱翊钧的妹妹绝对不能被封建礼教迫害、给人当一辈子受气的小媳妇,权力和财富就是这个时代通向自由大门的唯一钥匙。 第三百二十三章 赵风子的过往 “你们两兄妹还真是深重而扭曲地爱着对方啊” 赵风子略显嫉妒地咂咂嘴,到他这种境界,权势和财富都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但真心的朋友和家人还是不会多哪怕一个。 “关于我家妹妹的讨论到此为止,来说说招安的事。” 朱翊钧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张杏黄色的圣旨、缓缓在桌上摊开。 这次他手里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天子诏书,六部的印章、经手官员的署名、司礼监的批红一应俱全,赵风子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真货,朱翊钧真的背着所有人跟朝廷搭上线了。 “你跟我进京,我保证皇帝会亲自接见我们、聆听你的诉求和冤屈,到时候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你说的这个皇帝,他能越过内阁和后宫去办成一件自己想办的事吗?” 赵风子不屑地笑了笑,见到皇帝、所有事情就能沉冤昭雪?这种屁话只能哄哄那些没见识的乡民。 他这些年多少也对大明有了点了解,大明的衰落和腐败来自于整个畸形而腐朽的体制,绝不是一两个帝王将相能轻易扭转的,皇帝就很了不起吗? “暂时不能,但我相信那一天就快到来了,这个国家即将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朱翊钧有些语塞,但很快就给了赵风子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次夺权他起码有四成把握,就算夺权失败,他也能趁机重创内阁和太后的权威,让他们不得不更加依赖来自皇权的支持。 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自己进可以夺取中央政权、真正君临天下;退可以把自己择地干干净净,不费吹灰之力地拓展自己的影响力,在接下来的权力斗争中得到更多筹码。 “那他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做到什么程度呢?下面的官员会不会全力配合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糊弄和蒙蔽他?” “所以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冤屈?先说出来,说不定我自己就给你办了。” 朱翊钧被赵风子问得有些烦躁,跟聪明人说话方便是方便,但画大饼的难度也会成倍增加。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明的文官们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要是他安心当一个傀儡、熬死张居正后就能顺利掌握真正的权柄,那他又何苦冒险做这种冒险的事?他现在给不了赵风子任何承诺。 “也是我是不是还没跟大帅讲过自己的故事?” 赵风子哑然失笑,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缓缓讲起了从前 比起现在这个苦大仇深、身形瘦削、眼窝凹陷的老狐狸,十年之前的赵风子要白净、健壮地多。 那时候,他的身上还没有荆棘、刀剑、弹丸留下的疤痕,手上还没有老茧和细密的微型伤口,脸还没有因多年来的长途跋涉、风吹日晒而变得枯黄瘦削。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在二十四岁那年考中举人的青年才俊,这个成绩虽然跟张居正那种妖孽没得比,但也很足够他夸耀一番了。 一艘即将离岸的客船上,赵风子有些遗憾、又有些感慨地看着远处的燕京。 几乎是在他刚刚考中举人之后,赵风子立刻推辞了所有宴请和拜访,马不停蹄地带着妻子和女儿乘船北上,在燕京京郊租了间别院潜心攻读,一心要在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 与后世对大明腐朽、保守、封建的刻板印象不同,大明内阁成员、甚至内阁首辅出身贫寒的比例相当之高,仅以后世知名度最高的那几位举例: 杨士奇一岁丧父、继父被发配边疆,全家只能靠他教书供养;夏言的父亲是正七品的推官;张居正是湖南普通的卫所军户出身;徐阶则是已经没落的书香门第出身 这是一个即便放到五百年后也相当可怕的比例,在大明——起码是大明的文人阶级,并不缺乏上升通道,直到朱翊钧登基的启元时期,科举考试的公平性和可靠性都还是在线的。 但与此同时,严嵩二十五岁考中进士、张居正二十二岁考中进士、杨士奇三十八岁都进入内阁了,这些在后世有名有姓的首辅政治生命成熟地相当之早。 所以大明的寒门、甚至纯粹的贫民出身不是不能改变大明,但这需要你在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四十岁左右被大佬看中、甚至像张璁那样直接抱上皇帝的大腿,尽可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得到发挥才能的舞台。 这也是赵风子中举之后直奔京城的原因,他还有改变大明的梦想,害怕自己沉浸在中举之后人们的奉承和安逸之中,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多做点有意义的、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一心科举的赵风子现在却站在了即将返乡的客船上,这一去,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一名温婉柔美、怀抱婴儿的妇人走到他身旁,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夫君,不如还是我带着婉清回去、你留在京城继续备考?”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乡吗?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也放心不下。” 赵风子瞬间将心中的遗憾和迟疑咽下去,扭头握住妇人的手、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只是怕自己拖了你的后腿” “放心,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如果我真有考中进士的本领、那也不急于这一时,这次回乡你好好休息、我潜心攻读,而且” 讲到这里,赵风子忽然有些羞涩,像大多数在儒家文化下长大的汉人传统男性一样,他不喜欢、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但看着妻子略带担忧的一双美目,他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微笑着把话说完。 “而且我更希望当那一天到来时,你和婉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能在我身边,为此,我不介意再多等上两年。” “你、你我忽然想起来到女儿吃饭的时候了!” 像是被赵风子大胆的表白吓到了,妇人面色微红、随便找了个借口快步离开。 赵风子目送妻子离去,他们的小女儿——赵婉清正被妻子小脸朝后抱在怀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懵懂地看着他。 赵风子玩心大起、冲女儿做出个滑稽的鬼脸,年幼的婉清嘴角上弯,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即将浮现,但在赵风子看清之前,妻子已经转身把她抱进了房间。 赵风子有些遗憾地抿了抿嘴,但并不十分沮丧、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欣慰。 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还有无数次看到那天使般笑脸的机会。 世上总有这么一两个人会让你觉得:要是能就这样平静、幸福地过下去,那些远大的理想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脸颊上突如其来的一滴凉意熄灭了他此时的温情,赵风子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忽地阴云密布,冰冷的雨滴从空中 “明明刚才天还是晴的,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天灾人祸 “岸、岸上有人放箭了!” “怎么会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放箭的吗!”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被射中了会死人的!” 刚刚发生什么了? 在一片慌乱的嘈杂声中,赵风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受了点轻伤,近乎四分之三的视野被一片朦胧的血红之色遮盖,稍微将眼睛睁大一点就有针扎火燎般的剧痛传来,他只好半眯着眼睛迷茫地四处张望。 那艘客船不知什么时候搁浅在了岸边,二十几个和他同乘一艘船的乘客正狼狈地东躲西藏。 十几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人站在山坡上朝岸边射箭,他们几乎把岸边所有人形物体都当成了活靶子,始终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用弓箭进行点射。 岸边不时有中箭者哀嚎着倒下去,鲜血混着雨水在地上肆意地流淌着,那种刺鼻的死亡气息正猛烈刺激着赵风子的神经: 有人在朝这里放箭,被射中会死!我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赵风子此时才如梦初醒,他立刻忍着剧痛、整个人爬伏在地上朝最近的巨石爬去。 “地上还趴了一个?这群倭寇还真贼啊” 赵风子在黑暗中的移动吸引了山坡上一人的注意,他熟练地拈弓搭箭、找好角度后冲着赵风子抬手就是一箭。 “咻!” 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在耳边响起,赵风子全身的血液此时几乎被吓到倒流。 他隐隐有这样的预感:不现在就躲开的话,自己一定会被这一箭射死! 但客船搁浅到岸上时、赵风子正站在船廊上,因此他被强大的惯性直接甩到了乱石堆里,腹部不知什么时候被刺出三四个拇指大的血洞,此时还在“汩汩”往出冒血。 腹部的剧痛极大地限制了赵风子的行动,他只要稍一扭动、腹部的伤口就会传来让他浑身抽搐的剧痛。 箭矢破空声越来越近,已经来不及躲了。 就在赵风子已经绝望地闭眼等死的时候,一道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在身前响起,像是一个被灌满的水袋被划开,伴随着惨叫声、杂乱的呼救声, 赵风子惊愕地睁开眼睛,一抹鹅黄色的娇柔色彩在一片血红中翩然倒下,女婴尖锐的哭声为他揭示了那个最糟糕的答案。 “娘娘子?” 短暂的混乱过后,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岸边,剩下的生者已经躲在了掩体后面瑟瑟发抖。 那些站在山坡的人又等了半晌,这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同伴小心翼翼地持刀摸了过来。 看清岸边的惨状之后,前来摸查情况的军官和同伴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祸事了” 非要说的话,倭寇是一种跟野猪很像的生物。 他们缺乏远程武器、盔甲不甚坚固、脑子似乎也不是很好使,技战术水平与中原存在着显着的差距; 但倭寇手里的武士刀却十分锋利,而且身法、武艺和勇气也在日本内战中得到了充分的磨练,是相当出色的近战步兵,在小规模遭遇战中能把大明卫所军砍到失忆。 因此在戚继光出现之前,沿海卫所军在遭遇小股倭寇时的反应都相当一致: 临阵放三轮箭雨,能把倭寇射到士气崩溃就顺势掩杀、割人头发财; 要是放完箭了对面还硬着头皮往上冲,那就马上撒丫子跑,这种疯狗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军官已经带队在这片区域巡逻了三四年,凡遇到有船只偷偷摸摸登陆的,用不着喊话和审问、直接乱箭射过去了事! 这样几乎每次都能直接把登陆的倭寇赶走,上前查看情况只会给对方拉近距离的机会。 不少明军都是因为上前查看,被倭寇们趁机拉进距离拖入近战、这才凄惨地死在了战斗中,沿海每年少说要发生上百次这样的悲剧,只有最小心的那些军官才能做得长久。 没想到这份小心谨慎今天却闯了大祸,怎么会有客船在这种鬼地方搁浅的? 要是误杀平民的事情被上面知道,上官最轻最轻也得判他个流放边疆,后半辈子在和女真人玩命、在大漠吃沙子、跟西南少民捉迷藏中“充实”而不幸地度过。 军官身体微微晃动,几乎两眼一黑、当场昏厥过去,但他还是强行平复情绪,恶狠狠地拎着脚边一人的衣领把他提到面前。 “说!你们是不是倭寇的奸细!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偷偷摸摸地登陆!” “冤枉啊军爷!今天不知为什么、海上风浪大得吓人!我们后面又有倭寇追赶,慌不择路之下撞到了暗礁上,能强撑着把船停到岸边已经是极限了!哪还顾得上这是哪里啊!”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老子在这儿巡逻四五年了,是不是倭寇一眼就看得出来!” “小的是山东莱州人,祖祖辈辈都是记录在户籍上、每年缴税服役的良民啊!这种事可是做不得假的!” 军官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看来这次老办法是行不通了。 三十几口子人呢,里面说不定还有读书人和富商,上面就是脑子被猪给啃了都不可能相信这些人是倭寇奸细,这种屁话骗得过谁啊? 军官脸色铁青着丢下船夫,此时远处的十几名同伴也都赶了过来,纷纷惊慌失措地看向为首的那名军官。 “现现在怎么办?七八条人命呢,这下” “如果我来出主意,你们都听我的?” 军官沉默半晌,忽然以极为可怖的表情看向身旁的同伴。 最初陪着军官来探路的同伴先是一愣,而后一脸谄笑、不住朝军官点头哈腰。 “你平时就是最有主意的,我们大家都只服你老赵!是不是啊大伙!” 经那人一提醒,姗姗来迟的十几名同伴顿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是是啊,赵哥你是最有主意的!” “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让我们碰上” 谁是傻子啊?七八条人命呢!这要是报上去了、大家全都没好果子吃! 他们也不想这样的,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已经死了,他们家里也有妻儿老小的,总不能真的给这些遇害者偿命? 阴狠之色在军官脸上一闪而过,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其他人路过后紧了紧手中的腰刀。 “那我们就把事儿给平了!” 题外话:作者今年考研,所以更新什么的会相当随缘,写是肯定会写完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理想主义者 讲到这里,赵风子稍微顿了顿,端起酒杯嘬了一口稍稍平复情绪。 “然后他们就开始杀人了。那艘船上大概有三十号人,没有一个死在风浪或倭寇手中,全都被本应保护他们的卫所军杀害后丢到乱葬岗里,他们给所有人补了一刀,包括我不到一岁的女儿” “所以你最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那段记忆完全是空白的,再醒过来时已经迷迷糊糊地从乱葬岗里爬了起来,大概他们把妻子溅到我身上的血当成我自己的了,所以才没有补我一刀?” 听完赵风子的故事,朱翊钧悲痛难堪之余却偷偷松了一口气,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要是赵风子身上真有什么弥天大冤,足以牵扯到勋贵、宗亲甚至皇室身上那种,那他还真不好决断。 虽然绝大部分宗亲勋贵都是王八蛋,但他们同时也是皇权统治的根基, 如果朱翊钧不想一辈子被文官们牵着鼻子走,那宗亲勋贵就是他绕不开的一个点。 为此,哪怕这些人真的就只是一坨屎、朱翊钧也得捏着鼻子把他们提起来,他再欣赏赵风子,也不可能为他一个人得罪一个阶级。 还好,赵风子的遭遇虽说性质恶劣了一点,但说到底只是个别卫所军因一己私欲铸成大错而已,处理一帮没什么背景的卫所军能有什么难度? 想到这里,朱翊钧顿时放下心来、信心十足地温言宽慰赵风子。 “给我时间和地点,我保证两个月内把害死你妻女的凶手给捆到你面前。” “你准备怎么做?” “能在沿海巡逻的无非是地方卫所军和临时调来的边军,去地方布政司和兵部调几份文书的事,他们真有什么背景就不会去沿海剿倭了。” 卫所军就像地里的庄稼,除非家里出了杨士奇、张居正那种天纵奇才,否则祖祖辈辈都摆脱不了军籍,只能生生世世被束缚在那片土地上。 就算是调防的边军所为、事情也只是麻烦了一点,调兵这么大的事兵部一定有备案,无非是让费瑛去兵部要两张纸而已,张居正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他。 赵风子微微眯起双眼,看向朱翊钧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很擅长利用现有的体系嘛看来你应该有官面上的背景、或起码跟一两个经年老吏有过深度接触,我还是太不了解你了。” 这套操作说起来容易,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什么人都敢说出来的。 朱翊钧不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他既然敢这么说,那就一定能从兵部把机密档案调出来。 意识到朱翊钧可能的官方背景,赵风子眼中嘲讽、不屑的色彩越发浓重。 “你觉得我很无能吗?无能到整整十年过去了,还找不到、杀不死几个害死我妻女的贼配军?” “但杀了他们又如何呢?我的妻子和女儿不会再活过来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你指望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去考科举、然后当官发财吗?我从来就不是为了那些读书的。” “所以我就想把这条捡来的命拿去干点大事,哪怕能让这天下因我的存在而光明一丝呢?”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义正辞严,赵风子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十分祥和宁静, 好像他不是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志向,而是在描述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自然现象一般。 此人心里已经存了死志,嘴炮是行不通了。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赵风子是个欲壑难填的小人。 这样自己就能充分利用皇帝的身份,直接用赵风子闻所未闻的高官、财富和美女砸穿他的心理防线,可世上竟然还有理想主义者这回事 朱翊钧心情沉重地转身推门而出。 兴许是因为心情太过郁闷,他推门用的力气重了些,躲在外面偷听的清儿躲闪不及,正好被重重推开的房门撞到了额角。 “呀!” 清儿忍不住尖叫一声、捂着被撞到的额角往后退了几步。 朱翊钧慌忙冲过去半跪在地上,把她搂在怀里一边温言宽慰、一边为她检查伤口,确认只是有些红肿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谈崩了?” 清儿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努力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回去,但还是有点点泪花留在眼角。 与她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相比,被房门撞一下明明算不了什么的。 但自从她遇到朱翊钧之后,这眼泪就越来越藏不住了。 “谈崩了。” 朱翊钧轻叹一声,心情复杂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他是很不想和赵风子走向对立面的。 “那怎么说?让亲兵把他压到望海卫关起来?赵先生本事大着呢,这里怕是锁不住他。” 朱翊钧犹豫片刻,还是否决了清儿的提议。 罢了,如今大局已定,谅赵风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件事毕竟是自己亏欠了他,如果赵风子真有本事从这里逃出去,那就随他去。 “过段时间再说你回家把药酒、重要账册和伤药什么的收拾收拾,我这两天再把义军内部整顿一番,然后咱们就出发北上。” 经过内阁和六部的最终商讨,朝廷还是决定允许祝广昌进京接受招安,只是又加了些小条件。 第一:护卫队的规模由八百削减至三百,沿途卫所和州县有协助和监视的义务; 第二:在进京前必须途径天津卫,并且从天津卫往后,护卫祝广昌进京的任务由天津卫明军接手,不允许携带三人以上的随从进入燕京。 这倒也在朱翊钧的预料之内,只要张居正和六部主官还没有失心疯,那他原来的条件就不可能通过。 “八百亲兵进京”就是朱翊钧在漫天要价,这跟买东西砍价是一个道理,只要你价喊得够高,对方砍价时心里总归会有点手软。 “哥,你说小皇帝可信吗?咱们毕竟是在造反来着,他不会表面上答应招安咱们,等咱们进京了再把你砍了?” “咱们这次进京,唯一可信的估计也就皇帝本人了” 朱翊钧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清儿对于危险的直觉还是这么敏锐,敌人太强、信息太少、党羽的可靠性存疑 所以他才说宫变的成功率只有三成,谁都不知道看上去完美的计划到时候会出多少纰漏。 但如果白白错失这次天赐良机,那朱翊钧没有用政治手段解决文官团体的信心,想解决大明二百年来的顽疾和既得利益者,暴力就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现在不是犹疑不定的时候,唯有不计后果地奋勇向前、方能寻得一丝黎明的曙光 第三百二十六章 狐裘 五天之后、临江的一处酒楼中,朱翊钧披挂整齐、手按腰刀,脸色略显阴沉地看着面前笑而不语的徐四。 “挺有本事的啊?本帅什么时候过河、从哪过河你都一清二楚。” 经过短暂的安顿内部之后,朱翊钧精心挑选出三百名精锐可靠的老兵,以邓元飞为副将、自己为主将作为北上进京的队伍。 李荣山则带着剩下的亲兵坐镇南直隶,防备有哪个明军将领装作不知道招安的事情,继续向义军发动进攻骚扰自治会。 要知道由于首功制和极度腐败的卫所制度,现阶段的明军是出了名的不听指挥。 经常是朝廷前脚刚和女真人或蒙古人谈好停战贸易,边军将领后脚就趁机带人出击,四处扫荡没有防备的蒙古部落割人头邀功, 逼得朝廷继续跟异族打下去,使很多安抚、拉拢的手段尽数破灭,大明继续为了几块鸟不拉屎的地皮每年空耗堪称天文数字的军费。 因此虽然义军的招安已经得到了朝廷的允许,朱翊钧还是得提防着有人贪功冒进,南直隶义军的战备状态短时间内不能解除。 除此之外,由于祝广昌这个小号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为了防止自己在进京的过程中“离奇去世”,朱翊钧决定不按朝廷要求的那样乘船进京。 而是自己和手下们按着兵部的地图研究了半天,尽可能沿着官道、走人多的大路,在陆地上计划出一道极为怪异的扭曲行进路线。 朱翊钧本来自认为这条路线还算安全,结果等他带队来到江边、准备雇佣民船渡河时,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笑呵呵地冲他一拱手。 “珍宝阁徐四恭候大帅驾临!这方圆十里所有的民船都已经被我家老爷买下了,大帅若是想要租船渡江,就请随小人移步。” 再次领教到金钱的力量之后,朱翊钧也只能带队跟着那个人中年人前往酒楼。 到楼上一看,徐四果然正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等在那里。 那件狐裘油光水滑、雪白柔顺,看上去就像个毛茸茸的雪团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白色的微光,看上去很是诱人。 清儿看得两眼发亮,一脸兴奋地仰头看着朱翊钧、右手使劲拽着他的袖子。 “哥!那个你看那个” 朱翊钧被清儿拽得身形一歪,嘴角微微抽搐。 不是,我这儿刚准备兴师问罪呢,您能别这么丢人吗? “乖,过几天给你弄件比这好一千倍的,先把正事办了。” 清儿很不情愿地撇撇嘴,缩到朱翊钧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咕哝。 “骗人咱家只在南洋有产业,南洋哪来的白狐狸” 朱翊钧恨铁不成钢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他一个皇帝、还能在这种事上骗自家妹妹? 徐四身上这件狐裘虽然看上去就不是凡品,但还真入不了他朱翊钧的眼,宫里面有的是比这更好的。 几个月之前,朝鲜突然向大明派出了三十年来规模最大的朝贡团队,连朝鲜国王的两个儿子都在朝贡队列之内。 那两个王子到了燕京就开始疯狂撒币,从内阁到六部再到都察院,几乎所有影响力够大的朝廷官员都收到了美女、金银、珍贵药材等等诸如此类的礼物。 原来朝鲜国王年事渐高、身体越来越不行,如今已经到了考虑继承人的年纪。 但本应继承王位的王子却突然离奇死亡,现在朝鲜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分别是三王子和五王子。 三王子的优势在于他是庶长子,年富力强、身体健康、样貌俊美,但此人的品性就有些望之不似人君。 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有太多显而易见的恶劣品质和不良嗜好,儒家官僚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种人。 五王子的优势在于他是王后诞下的嫡子,而且由于十分年幼、还没来得及犯什么错误,在朝鲜文官那里的风评相当良好。 只是他年纪尚小,很多朝鲜大臣担心万一五王子继位之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朝鲜的王位争夺战就会直接失控,不少人宁愿捏着鼻子请三王子继位。 老国王摆不平争吵不休的大臣们,干脆把两位王子和他们的支持者塞进使团一起打发到大明,谁能拿到大明皇帝的圣旨谁就继承王位,试图借大明的绝对权威让所有人闭嘴。 其实对大明来说,谁继承朝鲜王位就是个鼻屎大的事情,其重要程度还不如朱翊钧今天决定临幸哪个妃子。 但近年来,朝鲜趁大明对辽东的掌控力下降,频频派兵蚕食那些原本属于大明的领土,还连收买带威胁地拉拢了一批弱小的女真部落,对大明的态度也有些不恭顺。 以张居正为首的内阁已经看朝鲜不爽很久了,难得有一个继承人问题可以拿捏朝鲜,内阁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两个王子就是花再多银子也是座无用功。 不过朝鲜别的不多,珍贵药材和动物倒是不少,其中三王子送给太后的就是一件狐裘。 哪怕以朱翊钧的见识,那件狐裘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珍品,这种宝物一出世就会被立刻送到当地权贵手里,绝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 正好太后信佛、认为穿这种衣物有伤天和,改天找个借口从太后那儿要过来就是了,只是尺码恐怕不太适合清儿。 朱翊钧扫了一眼圆桌上的酒席,菜色朴实无华却精致鲜亮,其中几个肉菜居然还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厨子掐着点做好的,现在正好凉到了可以动筷子的程度。 这就说明徐四早知道他会走这条路上京,而且连抵达的大致时间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点本事怎么给大帅效力呢?手下人刚从辽东给我弄来的稀罕玩意,大的没有了,小的却还多了一件,送给令妹当赔礼了。” 面对朱翊钧的讥讽,徐四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反倒笑呵呵地挥了挥手。 他身旁的侍女立刻抱着另一件狐裘走了过来,这件比徐四身上那件小了很多,但被裁剪成了更适合小女孩穿的款式,看上去似乎正贴合清儿的身形。 第三百二十七章 计划有变 我可以拿这个吗?这个真的好好看!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朱翊钧被清儿过于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动摇,只能无奈地冲她点点头。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 清儿开心地抱着狐裘跑开,朱翊钧原本兴师问罪的气势现在荡然无存,他只好狠狠瞪了笑眯眯的徐四一眼,一屁股坐在正对着徐四的座椅上。 “自湖广起兵转战千里,割据南直隶屡破官军、贪官恶绅闻大帅之名而变色,有这样传奇的经历打底,大帅也算是人中之雄了。” “张维贤只是个没带过兵的小少爷,赢他没什么好炫耀的,只是有一件事本帅始终想不明白。” 朱翊钧轻飘飘地略过了徐四的恭维,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能压着张维贤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张维贤给他当了好几年的随从,两人一起听勋贵和将军们上的课,私下里玩过很多次兵棋推演。 张维贤的性格和用兵风格如何、遇到什么情况会上头,这种情报朱翊钧早已烂熟于心,峡谷伏击战就是为张维贤量身定做的,输了也不怨他。 “请讲?” “这件事结束之后,祝某倒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你徐四能捞到什么?你这样手眼通天的豪商,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来干杀头的买卖?” 从常理来看,祝广昌在这番先造反再招安的操作中可谓是收获颇丰。 他成功从被诛九族的危机中脱离出来,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腐败军官生活,而且说不定还会获得新的机遇。 大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北方草原俺答汗贼心不死、女真人骚动不安、西南还有土司叛乱,东南沿海与倭寇的治安战更是让朝廷焦头烂额。 从最具性价比的角度来看,朝廷很可能会裁撤掉绝大部分义军,然后封祝广昌个杂牌将军,把他和他那些还有些战斗力的老部下丢到某处战场上。 这正是祝广昌这种人微言轻、没有背景,却格外能打的年轻将领最想要的——一个可以施展自己武勇的舞台! 最终祝广昌的绝大部分老部下会战死,然后他本人带着功勋回京受封,成为世袭的卫所军官,过上稳定而幸福的土霸王生活,堪称皆大欢喜。 朝廷以前不常做这种事,但自从卫所军彻底堕落、边军严重腐败和将门化,朝廷就不得不更加依赖外族雇佣军和招安的反贼了。 但问题就来了:那徐四呢?他冒着被株连九族的风险和朱翊钧合作是为了什么? 徐四的船队能在叛乱区域通行自如,就连张维贤麾下的京营军官都愿意给他三分薄面,这家伙背后的关系绝对非同小可。 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野心的豪商,徐四从未掩饰过他涉足政治的宏伟理想。 生意做到他这个地步,银子什么的早就成了单纯的数字,多上几十万两、少上几十万两都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显而易见的影响。 只要徐四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带着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财富归隐山林,从此过上纸醉金迷、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徐四想要的显然不是这个,他无比渴望摆脱自己“白手套”的地位,将拥有的财富变现成实打实的政治影响力,从“富有却低贱”的商人变成真正的豪强。 很难想象,怀揣着这种理想的徐四会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冒着把自己和背后大佬全都暴露出来的风险帮朱翊钧打通白银航线,而这一切居然没有任何赚钱之外的目的? “说不定徐某就是贪财如命之人?几百万两银子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徐四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仍旧笑呵呵地低头喝酒。 我还能惯着你这毛病? 朱翊钧见状神情一冷,站起身来牵着清儿的手就往外走。 “感谢你送家妹礼物,如果你连这个都不愿意说,那我们之间恐怕没什么好谈的了。” “请便,渡河的船只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您一出门就有人带路。” 然而更加出乎朱翊钧意料的是,徐四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真的就笑呵呵地目送他离开。 走出酒楼之后,清儿一脸幸福地抱着那件雪白的狐裘连走带跳, 朱翊钧心不在焉地跟在她后面,除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前方、确认清儿还在自己的视野里,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回顾自己和徐四的对话上。 一顿没动过的饭菜、一件狐裘、完全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所以徐四把自己叫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奸商心眼儿比他朱翊钧还坏呢,打死他都不相信徐四把自己叫过去就是单纯地叙个旧。 朱翊钧仔细回顾了两人之间所有的互动,还是不解其意地摸摸清儿的头。 “徐四这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跟他聊了什么吗?” “他说送咱们衣服来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白狐狸!” “这有什么稀奇的?辽东和朝鲜那边满山都是,这东西卖出去还不够给你调一葫芦药酒的,这一路上的不确定因素又增加了啊” 朱翊钧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而后从怀里掏出自己花了整整三天弄出来的路线图,随手把它扯成碎片后丢在路边。 “哥你撕路线图干嘛?咱们接下来还得按着这上面赶路呢!” “义军内部有人泄密、而且等级不低,这张路线图不能用了,接下来我们每天通过摇骰子来随机决定走哪条路。赶路的速度也要放缓些,免得一头撞进某些人的埋伏里。” “这样真的好吗” 清儿嘴角微微抽搐,靠摇骰子决定走哪条路那得猴年马月才能赶到京城啊? 然而朱翊钧此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冒了那么多风险、花了那么多心血才终于堪堪把局面稳定下来,现在宁可慢一点也要避免风险。 “宁缓勿乱。只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准备走哪一步,就没人能预判我的前进路线!” 与此同时的酒楼里,徐四看着朱翊钧和清儿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笑呵呵地扭头朝一边的屏风看去。 “不出来见见你家大帅?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不必了,我跟他缘分已尽。”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一身月白色长袍的赵风子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第三百二十八章 意想不到的发展方向 徐四上下打量了赵风子一眼,现在的赵风子比几个月之前更加消瘦,单薄的身躯几乎连那身月白长袍都撑不起来,浑身散发着一股不祥的腐败气息。 但那双眼睛却越发明亮,微微凹陷的眼眶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徐四暗暗叹了口气,赵风子比他们四年前认识的时候又憔悴了许多,而且精神开始出现不正常的亢奋,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衣服不错,不过你确定这样就够了吗?不用我再给他下点药、找几批人截杀他们之类的?” “足够,祝广昌生性谨慎,经你这么一吓肯定要放缓北上的速度,这样我就能赶在他之前进京布局,也能防止祝广昌收到我已经脱身的消息” 赵风子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朱翊钧从一开始就抱着利用他的心思,但他赵风子也不是什么傻白甜,他从始至终就没完全相信过朱翊钧。 徐四不是自己找到了朱翊钧,而是赵风子暗中说动了他。 他收钱为朱翊钧办事、暗中为赵风子提供情报,从一开始就是个两头通吃的双面间谍, 趁着义军先前大规模扩军的机会,赵风子又往义军里塞了不少自己在江湖绿林上的朋友。 由于义军极度缺乏中下层军官,他那些武艺高强、有组织强盗打家劫舍经验的朋友非常吃香,其中甚至不乏混到了义军高层的。 除了油盐不进的望海卫亲兵,义军的指挥体系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 再加上徐四的助力,朱翊钧的绝大部分举动都在赵风子的监视之下,他这边做出决定,赵风子半个时辰以内就能拿到大致的情报。 只要朱翊钧有什么怪异的举动,赵风子就立刻伺机发动兵变刺杀朱翊钧,在一片混乱之中趁机出手抢夺义军的指挥权。 到时候徐四拿走朱翊钧搜刮来的大部分金银离开,赵风子裹挟着尽可能多的义军部队南下,在朝廷掌控力更差的两广地区继续造反大业,将南直隶义军的火种保留下去。 只可惜朱翊钧动手太过果断,赵风子和徐四的信息渠道还没任何动静,朱翊钧这边就直接动手抓人解除兵权了,以至于赵风子的所有后手只能用来脱身。 现在兵变是没指望了,朱翊钧虽然不在,他的心腹爱将李荣山却带着一众祝家子侄控制了军队。 自己动用后手脱身已经引起了李荣山的警惕,他现在正一面清查叛徒、一面对所有人进行严密的监视,那些后手恐怕要废上大半。 赵风子一度以为是徐四把自己卖了,刻意没有把消息传给自己,但事实却又不是这样。 这就很诡异了。 考虑到大明朝廷对待反贼的一贯态度,一个杀人如麻的反贼决定接受招安,这本身就是一件事关身家性命的豪赌, 再胆大包天的人,面临这种抉择是也一定是向后拖延、等待更多有利信息来坚定自己的决心,他们的最终决策会经历漫长的挣扎和犹豫。 而朱翊钧就不一样,他的决心下得悄无声息且极为坚决,甚至没有多少信息支撑。 简直就好像内阁在商议要不要接受义军招安的时候,朱翊钧他本人就在边上听着、听完立刻就动手召集将领夺权一样,否则他怎么会对招安一事如此笃定?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接受义军的招安可是内阁的决定,没有一两位有分量的大人物出手,我怕你拿不下他。” 徐四的提问打断了赵风子的思绪,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胸中的浊气连同繁杂的想法一并排出体内。 “你背后的那位不会出手?” “那位的手干净着呢,南直隶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 “那还有晋党,有你的账本在、他们必须出手领我这个情。” “晋党啊啧啧。” 徐四情不自禁地舔舔嘴唇,有些向往的同时又有些畏缩。 在大明,晋商是极少数成功把财富转化为政治影响力的豪商,堪称大明商人的终极目标。 他徐四在南方也算是有些能量的了,但要是跟晋商比起来,那就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那可是群真正意义上的豺狼,你确定自己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且看我手段。” 赵风子淡淡地抿了一口茶,平心而论,他对晋商和晋党不能说是全无好感,起码也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天下三大商帮中,徽商靠行商贩盐致富,潮州帮靠远洋航海发家,两者虽说也有些灰色产业,但总得来说还算是良善,放到后世说不定还能被称为“民族企业家”。 唯有晋商,他们的主营业务是票号、高利贷、走私和官商勾结,后来甚至还把业务发展到了女真人那边,专门收钱办事、用政治手段拔掉女真人无法在正面战场上解决的武将文官。 这是一帮富可敌国、手眼通天、毫无底线的豺狼,在戏文中一般作为面目狰狞的反派登场,跟主角除了你死我活之外不会有过多的交际。 可惜现实不是戏本话剧,做好事、正确的事当然很重要,但没人能通过只做好事来实现伟大的事业。 谁都希望自己的盟友光明、友善、忠诚,可如果有必要,一个明智的人也不会拒绝来自人渣和卖国者的援助。 远处的江面上忽地驶来一艘渔船,穿着蓑衣的渔夫在船上打开竹笼,三支白鹭立刻扑扇着翅膀从竹笼中飞向天际。 赵风子抬头仔细盯着那三支白鹭,它们下腹的羽毛被人为染上了一抹红色,这意味着赵风子在南京的安排成功了。 徐四也留意到了这点,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南京那边的事成了?” “南京的兵部侍郎是个聪明人,而且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他知道该怎么做。” 与此同时的南京城,兵部侍郎周学仁面色阴沉、带着十几名随从快步赶到怀仁郡主下榻的官邸。 守卫官邸的卫兵对视一眼,两名士兵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请问周侍郎” 卫兵话说到一半,周学仁便不顾朝廷命官的威仪、猛地伸手将两人推到一边。 “都让开!本官有要事求见郡主殿下!” 第三百二十九章 账本易手 “请问周大人有郡主的请柬或公文吗?没有的话卑职只能请您出去” 要是就这么让周学仁大摇大摆地闯进去,周学仁会怎么样不好说,但在外面站岗的卫兵肯定会背上“渎职”的罪名。 因此虽然周学仁身居高位且来势汹汹,卫兵们没人敢推他出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用身体拦在他面前。 “放肆!本官可是南京的兵部侍郎!你们的将官是谁!” 但周学仁也不肯轻易退让,刚刚得到的那个消息实在过于震撼,他必须立刻核实! “外面怎么这么吵?” 双方在官邸外的争吵惊扰了里面 侍女一见是 “这不是周大人吗?郡主吩咐过了、你一来就可以直接直接进去,你们放他进来。” 得了郡主 侍女朝也不管周学仁,提起裙摆朝着 “郡主殿下!兵部的周大人过来啦!” 周学仁见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他喜的是郡主还老老实实呆在官邸里,这就说明她应该还在寻找将账本送出去的方法,否则侍女见自己前来不会这么喜出望外; 忧的是,大明此时的男女大防还相当严重。 莫说宗室,就算是去见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礼节也会相当繁琐,不是至亲世交休想见到小姐本人。 而像他这样的男性文官,居然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走进郡主的居所、去拜见郡主本人! 这足以说明怀仁郡主对尽早北上的迫切和渴望,看来那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周学仁快步跟在侍女身后、走入官邸正堂, 怀仁郡主朱翊铃坐在月白 “周侍郎,是不是护送我上京的船队准备好了?” 周学仁念头微转,直接询问的话朱翊铃多半不会承认。 想把他需要的信息套出来,还得使点手段。 于是周学仁面色微沉、故意作出一副沉痛的样子摇了摇头。 “暂时还不行,这两个月里沿海地区倭患异常严重,倭寇舍弃了上岸洗劫、转而报复性地袭击来往客船制造恐慌,水师清剿海域还需要不少时间; 北方则有南漳贼李自成造反,几十万大军在战场上厮杀,难免有几股残兵败将逃出来见人就抢,被那些溃兵撞上也相当不妙……” 周学仁絮絮地念叨着,他的借口听上去是如此合情合理,以至于朱翊铃虽然明知道对方在敷衍自己,却还真找不出什么破绽。 “这可怎么办父王还在贼人手中,我必须尽快面呈圣上啊” 朱翊铃不甘地握紧双拳,她其实不怎么担心自家父王的安危,祝广昌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起码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只要不发生直接的利益冲突,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开杀戒的,考虑到祝广昌本人强烈的招安愿望,父王在他那里反倒十分安全。 但账本的事她又不能明说,眼下只好拿这件事当作借口、试图说服周学仁帮助自己北上。 周学仁眼中精光一闪,他就等着朱翊铃这句话呢。 “虽然殿下暂时无法北上,但若是有书信、信物之类的小物件要上呈御前,下官还是可以安排快马千里加急送到京中去。” “周大人好细腻的心思,竟然知道我有东西要上呈御前?” 朱翊铃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锦盒,看向周学仁的眼神也不由带上了几分警惕。 周学仁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手上有账本了? 晋商可不是什么寻常豪商,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资助本地学子、买通大小官员,为山西出身的官员在朝中铺路,朝中早已形成了一股名为“晋党”的派系。 内阁辅臣张四维就是朝中晋党的代表人物,甚至有传言称“张四维就是张居正之后的下一任首辅”,晋党在朝中的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不知多少官员都想方设法地去讨好晋党谋求升迁,万一这份账本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截获、拿去向晋党献媚,那她朱翊铃可就成大罪人了! 周学仁淡然地笑了笑,他在大明官场混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姑娘抓住马脚。 “虽然殿下是被贼人挟持到南京来,但朝廷自有法度在此,您急着上书解释也是常理。” 有朱棣这么个勤王勤到皇位上的“珠玉”在前,大明对地方藩王的管束监视极为严苛,无诏不得离开封地就是其中之一。 而文官们对宗室也相当不待见,除非是福王那种特别受天子宠爱的藩王,否则但凡被抓到什么过错,地方范围立刻就会被文官们弹劾地妈都不认识。 眼下襄王父女虽然是被贼人挟持到南直隶来的,但非要说起来、还真算是“未经许可擅离封地”,保不齐就有哪个没皮没脸的御史就此发难,朱翊铃急着上书也很正常。 见周学仁已经帮自己找好了借口,朱翊铃不由松了一口气、干脆承认这个说法。 “确有此事,只是如果不能亲自北上面见圣上,我很担心运送途中的保密” “殿下请放心,朝廷对于机密物件的递送有严格的规定,除特制的铁盒保存外,还会有留有清晰印章的火漆封住信口,这样任何拆开信件的行为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任何私拆机密信件的行为都是重罪!如果郡主不放心,下官可以在您面前将它封好。” “那就拜托周大人了。” 看着眼前有理有据、大义凌然的周学仁,朱翊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缓缓从锦盒中取出那本账簿交给他。 谁不愿意相信规章制度呢?这个帝国二百年来一直是这样运行下去的。 就算周学仁真有什么小心思,在如此严密而完善的法度之下、想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招。 当着朱翊铃的面,周学仁按照官方流程用火漆封住包裹账本的纸袋、并赶在火漆凝固之前盖上清晰的印章,又用特制的铁盒将它锁了起来,而后在朱翊铃的目送下转身离去。 走出官邸后、周学仁终于放松下来,他钻进轿子里掏出铁盒,熟门熟路地拿出钥匙将铁盒打开。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仆从都看傻了眼,目瞪口呆地扭头看向周学仁。 “不是说有规定不能拆吗” “第一天看你家老爷当官?” 周学仁颇为诧异地瞥了仆从一眼,而后随手扯掉封住信口的火漆、像扔垃圾一样嫌弃地把那些残渣抖掉,丝毫不在意账本上留下的痕迹。 规矩归规矩,但没人监督落实的规矩那就是个屁! 朱翊铃还是太年轻了,没有六部的批文、没有自己的书面担保,她怎么就敢把东西直接交给自己的?走出这扇门之后、谁还能证明是他周学仁拿走了账本? 只有那些家境优渥、却又没有优渥到足以进入朝廷的人,才会对大明抱有美好的幻想。 至于真正为朝廷服务过的那些官员,他们都知道这个皇朝已经腐朽到了何等程度,并毫不介意地利用这些漏洞为自己和亲族谋取私利。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大明兖州府境内、官道旁一处平平无奇的客栈前。 数十名穿着奇怪服饰的杀手堵在客栈门前,他们手持宣花斧、软剑、铁鞭等五花八门的江湖兵器,不断向对面的义军亲兵们发动猛烈的攻击。 但他们显然挑错了对手,数百名盔甲齐全、进退有度的亲兵在军官们的指挥下,以五人为一队分头猎杀仍在负隅顽抗的杀手。 叫嚣跳跃的杀手们在军队面前没有丝毫招架之力,亲兵们每前进一步、堵在门前的杀手就如割麦子一般纷纷倒下,却几乎无法给亲兵们造成任何死伤。 杀手们熟稔的江湖武艺完全突破不了着甲亲兵的阵型,像是一群拿着铁叉的猎户在围攻发狂的野狗,最多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亲兵们就能以完胜的姿态结束这场战斗。 此时的客栈内已是尸横遍野,飞溅的鲜血喷得满屋满墙,倒毙的尸体和断肢随处可见。 朱翊钧单脚跨立在长凳上,左手提刀、右手拎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墨绿的长衫上满是血污和破痕。 在头颅披散下来的发丝后面,他的右手不住颤抖,胸膛如抽风机一般剧烈起伏,恶狼般死死地瞪着眼前三名畏畏缩缩的杀手。 贴身厮杀是最凶险、最消耗体力的。 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同时面对四五人的联手刺杀,哪怕以朱翊钧的老辣程度也险些被逼到绝境。 现在他的体力几乎耗尽,只能勉强维持进攻性的姿态吓住对方,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喘息的时间调匀呼吸。 站在朱翊钧对面的三名杀手也被朱翊钧镇住了,左右两人下意识地看向中间领头那人。 为首的杀手面部微微抽搐,类似的任务他们执行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有这次万分之一的凶险。 掺了蒙汗药的饭菜被清儿一眼看穿,朱翊钧在贴身厮杀中的老辣让刺杀不可能迅速完成,门外的亲兵眼看就要杀穿防线冲进来,看来自己这次算是彻底栽了。 但所谓死士,就是要抱着牺牲自己的觉悟去完成任务! 让朱翊钧平安抵达燕京的话,他背后的人和他自己的家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为首的杀手深呼吸数次,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挥兵刃。 “都跟我上!杀了南漳贼首,人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到地底下等着别人烧给你!” 朱翊钧不等那人鼓舞起士气,猛地将左手人头扔到他脸上,杀手首领慷慨激昂的演讲瞬间戛然而止。 趁着对手被人头砸懵,朱翊钧矮下身形猛然前冲、一个翻身从横在几人当中的木桌上翻滚过去,整个人如出膛的炮弹般将为首的杀手撞倒在地,手中钢刀顺势将他的咽喉刺了个对穿。 其余两人见他露了这么大的破绽,抬手一刀齐齐砍在朱翊钧后背。 但手上传来的不是熟悉的钢刀入肉感,而是铁环碰撞摩擦的清脆声、和让虎口发麻的反震力,这家伙在衣服下面套了件锁子甲! 两人此时才知道情况不妙、立刻收刀去砍朱翊钧的后脑,但朱翊钧此时也已经恢复了气力。 “给我过来!” 朱翊钧拉住离自己最近的手臂狠命一拽,杀手被他拽得身体失衡跌了一跤,咽喉“噗”地一声被钢刀直接贯穿,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最后一名杀手满脸惊恐地连连后退,朱翊钧喘着粗气、勉强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出乎杀手意料的是,朱翊钧只是侧头瞥了他一眼、而后便懒散地挥挥手。 “你走,我不为难你。” “真的吗” 杀手迟疑片刻,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黑影立刻将他迎面扑倒在地。 他下意识地舞动手中兵刃,短刀一记斜刺正捅在黑影右下腹部。 刀刃与铁环刺耳的碰撞和摩擦声传来,朱翊钧闷哼一声,忍着腹部的痛楚咬牙把杀手扑倒在地。 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他双膝夹紧杀手两肋、两手握紧刀刃奋力向杀手的咽喉刺去。 “王王八蛋!你他吗不守信用!” 杀手嘶吼着竭力攥紧朱翊钧的小臂,两手拼命把刀锋朝远离自己的方向推开。 朱翊钧咬牙把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但他刚刚体力消耗实在太大,即便如此、刀锋还是在一点点远离杀手的要害。 朱翊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现在是真的油尽灯枯了,用力时眼前的景象都开始出现重影, 这种时候一旦被推开,那自己就真的离死不远了!这一刀下去必须出一条人命!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可是望海祝广昌啊!!!敢惹老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伴随着可怖如猛兽般的怒吼,朱翊钧握刀的右手突然松开,而后右手高举握紧成拳、奋力一拳狠狠砸在刀柄上。 雪亮的刀锋忽地往下窜了一截,刀入咽喉、温热的鲜血溅了朱翊钧一身。 杀手抵抗的力度瞬间弱了下去,朱翊钧抓住机会连刺数下,直到在杀手咽喉处挖出一个可怖的血洞才停手。 战斗结束,朱翊钧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瘫在了杀手的尸体上,他现在太需要休息了。 客栈的另一边,清儿手持双剑、剑锋微微下垂,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轻快小曲,游刃有余地缓步走向最后一个还在抵抗的敌人。 在她脚下,杀手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倒了一地。 所有尸体都被一剑封喉,下手十分干净利落,除了致命、致残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伤口。 这说明杀他们的人不仅实力卓绝,而且战斗时冷静地可怕,除非抓到一击毙命的机会、否则绝不贸然出手。 清儿双手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跨过眼前的小型血泊,轻飘飘的鹅黄色裙摆上点点血色如梅花般盛开, 宛如无边血海中含苞待放的一株雏菊,妖冶危险、却又不知为何地还有一点可爱。 然而最后那名幸存的杀手却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他现在紧张地浑身僵硬、兴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脑海中满是清儿鬼魅般的身影和夺目的剑光。 这个小姑娘的剑快得不可思议,而且身法精湛、速度更是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 即便是最经验丰富的杀手也无法把握与她对战时的距离,稍有失误就会当场送了性命。 眼看这个独自埋葬了十几名同伴的杀神朝自己缓步走来,杀手只觉得裆部一阵温热,满脸惊恐地丢下武器高举双手。 “慢着!我愿意告诉你是谁派我们来” “我不感兴趣。” 没有丝毫犹豫,清儿手腕微动。 水心的寒光一闪而过,杀手惊愕和惶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双手捂着被隔开近一半的喉管踉跄着后退几步,随后便仰面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第三百三十二章 坎坷的北上之路 确认四周已经没有活人之后,清儿有些茫然地四下环顾一圈。 刚刚还杀声四起、险境环生的客栈内此时彻底安静了下来。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不会发出任何嘈杂的声音、也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新鲜的血腥味也会打消绝大多数生者的好奇心,无人敢于探寻、无人敢于挑衅。 就像是终于踩死了那只躲在家里的蟑螂,虽然恶心、麻烦,但总算是不用担心它不知什么时候爬出来了。 处身于这遍布着新鲜死亡气息的人间地狱,清儿不禁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现在感到了久违的平静、甚至有些安心。 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呢 她曾经每天生活在绝望和恐惧之中,现在,她开始只给自己的敌人带去死亡和恐惧了。 “咳咳咳” 朱翊钧剧烈的咳嗽声把清儿慢慢飘走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她收起略微有些病娇的表情、重新变成那个令人安心的妹妹,连忙提着裙角小跑过去把朱翊钧扶了起来。 朱翊钧喘着粗气勉强从尸体上站起,他随手扯掉身上破烂的外衣,遍布着刀痕和血污的锁子甲闪着令人安心的寒光。 这套贴身的锁子甲起码救过他十几次小命,在这方面都快能赶上清儿了。 外面的亲兵们此时也结束了战斗,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快速涌入客栈,为首的亲兵一脸自责地在朱翊钧面前单膝跪下。 “末将被客栈外的贼人拖住、以至于没有及时保护大帅,还要大帅亲自面对危险末将罪该万死!请大帅责罚!” “不怪你们,抓紧收拾战场和救治伤员。” 朱翊钧一脸疲惫地挥了挥手,没有丝毫责怪他们的意思。 那些人居然能在这种穷乡僻壤精准选中他的必经之路,还大费周章地把这座客栈变成伏击场所,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又怎么能责怪这些听命行事的亲兵呢? 自从他和清儿离开南直隶、进入山东地区,针对他们的试探和刺杀就越发频繁。 监视、下毒、暗杀种种阴损的手段应有尽有。 多亏赵风子之前的做法给朱翊钧留下了相当的心理阴影,他这次北上身边都是身经百战、忠诚可靠的亲兵,而且巡逻和岗哨安排地相当严密,那些人多达十余次的刺杀全部以失败告终。 但那些人眼看刺杀起不到效果、也就不装了,干脆直接调动私人军队半道设伏截杀! 这绝不是什么复仇士绅、倭寇山贼能拿出的手笔,大明再皇权不下县,地方官也不可能容忍那些豪绅私自蓄养甲兵、还是在山东这种地方!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动私人军队,这种人不是胆大妄为就是手眼通天,甚至有可能就是晋党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收到了风声! 意识到这一点、朱翊钧行事越发谨慎小心。 他现在连官道也不敢走,每到一处便雇佣本地向导、专走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本就缓慢的赶路进度现在慢得跟龟爬有一拼。 但那些人的手笔也越来越大,这次干脆把整个客栈的伙计和客人全都安排成刺客,还跟早就知道自己要在这里歇脚一样提前准备了很久,就连探路的亲兵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要不是他在南洋练就了一身混战肉搏的本领、清儿的武力值又过于可靠,自己刚刚还真有可能交代在这个鬼地方。 亲兵们陆陆续续地把尸体都搬了出去准备集中焚烧,一片狼藉的客栈也很快被打扫干净, 客栈不远处的密林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树林边缘窥视着亲兵们。 被朱翊钧眼角余光瞥到,这些身影立刻如受惊的兔子般转身逃入密林,以致于朱翊钧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人的背影。 很奇怪的服饰,有点像僧侣、但又与寻常僧侣的打扮不甚相同,很可能是佛教传入中原后衍生出的某个诡异分支,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 朱翊钧刚准备差人去追,他身旁的清儿忽然秀眉微蹙、看上去很痛苦地两手放在小腹上把身子弓起来慢慢蹲下去。 “内息紊乱了?” 朱翊钧也顾不上什么探子了,连忙伸手摸向清儿的丹田。 柔软却寒凉,一股阴寒之气直接从丹田传到了他的手心,简直就像在摸灌满冷水的水袋一般。 清儿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一种微妙的感觉忽然在她心中荡开,她的心也跟着小腹上那只大手猛地跳了一下。 直到朱翊钧蹲下来关切地看着她,她才有些紧张地笑了笑。 “嗯?嗯好像是刚才内力动用地有点多,不碍事的。” 朱翊钧心情复杂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他用手在外面摸一下都能感受到那股阴寒之气,那清儿现在又正承受着何等程度的痛苦呢? 那种神秘的内功固然强横,但对清儿的身体负担未免也过于大了。 好在他们马上就要回到燕京,到时候清就儿再也不用跟着他东奔西走、到处跟人火拼,可以像个正常女孩……不,真正尊贵的大明公主那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最好的名医、最珍贵的药材、最经验丰富的高手加以诊治,相信这孩子的身体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他要把最好的东西和自己的家人共享。 亲兵首领的报告打断了朱翊钧的遐想,连着赶了三天的路,人虽然还能坚持、马却必须得歇一歇了,他们今天恐怕得在客栈里修整一夜。 可那些杀手只把客栈当成伏击地点,后厨的粮食根本供给不了几百号亲兵,因此亲兵首领提议去前方不远处的几家路边店铺采购食物。 “这么大的客栈、几十号杀手你们都跟睁眼瞎似的没发现,前面那几处店铺就肯定没问题?万一食物和水里被下了毒怎么办?” 朱翊钧没好气地横了亲兵首领一眼,对方讪讪地笑了笑。 “那实在不行我看那些店铺周围还围着不少饥民,大帅不放心的话把那些人找来试试毒?反正那些饥民放着不管也是个饿死的命” “饥民?山东这两年都是风调雨顺、朝廷连税赋都没加过,哪来的什么饥民” 朱翊钧不禁眉头紧皱,他这几年虽然不问政事,但朝廷重要的题本和公文还是会亲自过目的,可他从没听说过山东地区有什么灾害,地方上也没有传来任何告急的文书。 但他的亲兵大多是灾民出身,是不是快饿疯了的饥民、这些亲兵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是伪装的杀手,不可能瞒过这些亲兵的眼睛。 这就奇怪了 在山东这种大明的腹地爆发饥荒、朝廷却一无所知这种事听起来也太扯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诡异的饥荒 “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就去看看?正好我也能在客栈里休息一会儿。” 见朱翊钧既想去查看实情、又放心不下自己,清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一边帮她按摩穴位缓解疼痛、一边抬头温和地笑了笑。 “让亲兵们去问一圈就行了,现在你比较重要。” “亲兵们大字不识几个、能看出什么?关心平民的哥哥也很有魅力啊!不要顾虑我,只管去做哥哥认为正确的事就好了。” 清儿虽然出身不差,但她幼年家中突遭巨变,自己也流落街头吃了不少苦头,对这个时代的苦难和黑暗面有切身体会,因此她格外同情那些遭遇不幸的平民。 像收养孤儿的恩慈院;赎买海外被贩卖为奴的汉人;派医师到村落中为乡民诊治 这些望海卫六年来所做过为数不多的人事,绝大多数都是清儿大力推动的,这孩子的善良很大程度上中和了朱翊钧内心的黑暗面。 (而把赎买回来的妇女送进纺织作坊007、训练孤儿充当信使和预备军人、命医师暗中拿乡民试药则是朱翊钧的大缺大德) 在自家妹妹崇拜的目光中,朱翊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倒不是真的多么关心平民,要是不远处发生的不是饥荒、而是盗匪劫村,他马上就会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直接带着清儿走人。 但饥荒就不一样了,饥荒不仅仅象征着天灾人祸,更象征着地方政府行政能力的失调。 地方上饥荒横行、燕京却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在山东这种心腹要地,这是极为危险的信号,任何一个稍有危机意识的政客都不会对此放任不管。 给清儿喂下药酒、用内力做好按摩,确认内功的反噬已经缓解之后。 朱翊钧把清儿暂时安置在客栈休息,自己带着亲兵们前去查看情况。 亲兵们此时已经把不远处的几处店铺控制了起来,饥民和店主紧张地看着这些盔甲鲜明、杀气四溢的亲兵,朱翊钧骑着高头大马,在亲兵们的簇拥下缓缓驱马上前。 “我们是南直隶官军、奉天子之名进京面圣,现在要仰仗各位为军队搜集粮草。” 几名被亲兵“请”过来的店家相互对视一眼,满脸无奈地小声交流许久,最终一个屠夫打扮的高壮店家硬着头皮走出来、对着朱翊钧恭敬地弯腰行礼。 “这位军爷,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能有多少余粮?军爷不如再沿着官道往西北走上几里地,那里有城镇和集市” “其他物资可以商量,清水、鲜肉鲜蔬、喂马用的豆粕,这三样必须足量上交,银子一文不会少你的,他们跟你去搬。” 朱翊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店家的话,他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就是因为不想走官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小道上可能会遭遇埋伏,但要是采购的酒水和食物里被人下了药就更加麻烦。 而且既然自己现在已经是官军了,那地方上就有配合自己筹集补给的义务,该给的银子自己一分也不会少他们的。 至于那些店主要如何凑齐份额,自掏腰包、去别处采买、从村民那里强买强卖 朱翊钧才不关心那个,反正你得把我要的补给全数上交,你凑不齐我就纵兵去抢!反正我是皇帝,那帮文官也弹劾不动我! 亲兵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来跟自己砍人,他朱翊钧总不能让手下饭都吃不饱? 他手底下又不是岳家军和戚家军,亲兵们说白了就是忠诚、能打的封建军队,就是被当成咬人的狼狗培养出来的,而狼狗是不能挨饿的、宁肯让他们吃人也别让他们挨饿! “请带路!” 十几名名五大三粗的亲兵从队列里走出来,看似客气、实则不怀好意地分散成环形把众店家围在中间,防止他们逃跑。 为首的亲兵将清单递给高壮店家,店家只扫了一眼就惊得眼皮直跳。 这么多鲜肉和蔬菜,你是准备把手下都喂成猪吗?寻常地主老财都没有一顿吃这些肉! 虽然银子确实是按市价给、没占他们半点便宜,但这清单未免也太长了。 要养这么多人马你去走官道、找城镇歇脚啊?没事往这种穷乡僻壤钻干嘛 那些店家愁地脸上五官皱成一团,但终究还是没有跟这帮贼配军讲理的胆子,只能哀叹着跟这些亲兵离去,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要怎么凑齐这么长的一串清单。 解决了补给的问题,朱翊钧立刻命亲兵把饥民们挨个带过来询问。 但令他惊讶的是,无论他问多少饥民,得到的回复都出奇地一致: 山东的官员相当规矩、今年的税赋没有涨哪怕一分,而且今年的粮价出奇地低,这说明市面上也没人囤积居奇,再加上整整一年的风调雨顺,饥荒的三大诱因在这里全都不成立。 这个时代的大明仍以小农经济为主,绝大多数农户不会只种植一两种作物。 他们大多会在屋前田边这种角落种一些小菜,或再养一些鸡鸭和桑蚕,除了食盐以外绝大多数生活物资都能实现自给自足。 粮价低的话不往出卖就好了,这样无非是生活质量差一点、总不至于闹出饥荒,小农经济对市场的依赖性应该没那么高才对。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禁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就麻烦了啊张居正貌似没教过他这一点。 “啊!!!!!!” 一声极凄厉的惨叫打断了朱翊钧的思考,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向后看去,心脏也随着惨叫声猛抽一下,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错不了,这是濒死之人绝望的哀嚎,后面有人要杀人!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前几年出生入死的经历时刻在提醒朱翊钧: 对于未知的危险,主动去接触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看住他们、这些人一个都不准跑!你们跟我来!” 朱翊钧当机立断,调转马头亲自带着七八个亲兵朝着声音的来源疾驰而去。 饥民们被惨叫声吓得想要四散而逃,骑在马上的亲兵们立刻叫骂着舞动手中马鞭。 亲兵们熟练地甩了个鞭花,坚韧修长的马鞭几乎是贴着饥民们的头皮炸响。 刺耳的危险立刻吓破了饥民们的胆,就像是牧羊犬在驱赶羊群一般,十几个亲兵围成圆形散开、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几百名饥民圈了起来,静静等待朱翊钧的回归。 第三百三十四章 孔府管事 “一群混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这里的粮食都是孔府的私产,敢动一粒米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翊钧骑着战马循声赶来,还没等他弄清刚刚惨叫声的来源,立刻就被人群当中杀猪一般的嘶吼声吸引了注意力。 站在中间大吼大叫的中年人衣着精美、长得白白胖胖,腰间还悬着一枚精美的玉佩。 虽然他满脸鲜血、身上华丽的锦袍也被鲜血和尘土沾污,捂着流血漏风的嘴高声叫骂时看上去很是狼狈。 但亲兵们还真的不敢拿他怎么样,刀柄上还在滴血的亲兵首领更是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无所适从,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 十几名帮佣模样的年轻人躺在地上不住哀嚎,看样子是刚被亲兵们收拾了一顿,只是没闹出人命来。 朱翊钧见状眉头微蹙,缓缓驱马过去踹了亲兵首领一脚。 “你站这儿罚站呢?我要你搬的补给呢?” 见朱翊钧终于赶来,被训得跟孙子一样的亲兵首领终于松了口气,他又是激动又是愧疚地立刻对着朱翊钧躬身行礼。 “大帅!我们我们好像给您闯祸了” 白胖中年人见朱翊钧带兵赶来不但不慌,反倒因为找到了管事的人气焰更加嚣张。 他将自己白胖如萝卜的手指舞地上下翻飞,嘴里的唾沫几乎飞到朱翊钧脸上。 “你就是他们的将军?来得正好!我是孔府的外务管事孔继文,你的亲兵刚刚想强抢孔府私产、还把我揍了一顿!赶紧把他给我抓起来!” “倘若真有此事、本帅自当秉公处理,但在那之前,还得把事情的原委分辨清楚。”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翻身下马、让战马将两人隔开。 这身盔甲没什么,但披挂可是自家妹妹亲手缝的,要是让这种货色的唾沫沾上,他怕自己忍不住一刀剁了这个白胖子。 “还有什么好分辨的?你手下的兵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数……” “噤声!你的声音很烦人!” 孔继文还想继续纠缠,朱翊钧眼神顿时一冷。 他带出来的兵军纪好不好,他自己最清楚! 亲兵们虽然说不上什么秋毫无犯,但也不至于没有命令就杀人抢掠,这种社会渣滓不可能混到亲兵的位置。 孔继文被朱翊钧冰冷的眼神刺了个哆嗦,脸色惨白地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冷酷恣意的眼神,对方看他简直就跟看一只蚊子一样。 直觉告诉他:再多一句嘴就会死!而且一定不会死得很体面! 终于解决了眼前这只烦人的苍蝇,朱翊钧把亲兵首领叫来细细问出了事情的经过。 店家带着亲兵们来到存放粮食的仓库前,刚刚把仓库的门打开,听到动静的孔继文立刻就带着十几个仆役叫骂着赶了过来。 这些店家要卖他们自己的东西孔继文不管,但孔府临时征用了这几处仓库,里面绝大多数可都是孔府的存粮,在孔府来人运走之前说什么都不允许亲兵们进入仓库。 亲兵首领本来忌惮这些人嚣张的做派、还想跟对方好好沟通,但那些仆役仗着孔府的名声横行霸道惯了,压根就没把当兵的放在眼里。 亲兵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群穿着光鲜的贼配军,那十几个仆役满不在乎地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对亲兵们推推搡搡地想把他们赶走。 然而亲兵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们跟着朱翊钧在南洋横行惯了,怎么能容忍一群仆役这样挑衅自己? 仆役们万万没想到对方敢对孔府的人动手,在如狼似虎的亲兵面前,他们瞬间就被马鞭和刀鞘抽得满地乱滚、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孔继文被亲兵们的果断狠辣惊呆了,直到亲兵首领一刀柄砸到他脸上,他才想起来出示自己孔府外务管事的玉佩。 好在孔府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整个大明还没人不知道孔圣人的威名。 就连如狼似虎的亲兵们都被镇住了,只能在孔圣人的光辉下低头丧气,被孔继文揪着衣领骂得狗血淋头。 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后,朱翊钧走上前劈手躲过玉佩,拿在手中仔细把玩。 玉佩入手温润、样式华丽,单凭上面精致的雕工就不是寻常饰品。 即便是在宫里,这样的玉佩也仅限于让那些有头有脸的宦官佩戴。 而孔府居然奢侈到给一个外务管事这种配饰,这可不是单凭他们明面上那些资产就能做到的 想到这里,朱翊钧眼神微冷,随手把玉佩扔给孔继文。 “本帅奉天子之名进京面圣,沿途诸县皆有协助供给军粮的义务,孔府也不例外。” 感受到周围亲兵们不善的眼神,孔继文吓得两腿直哆嗦。 可要是自己敢就这么看着粮食被征,回去了孔府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因此孔继文也只能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挡在朱翊钧身前。 “就就算你所言属实,军队征收补给也应该由地方官府配合,你这样简直就是明抢” “抢你又怎么样?有本事就让你家老爷上题本状告本帅!老子就是望海祝广昌!” 朱翊钧不耐烦地伸手拨开孔继文,一脚踹开仓库大门带兵走了进去。 反正皇帝就是我自己,有本事你就上题本弹劾朕,看朕把不把你的讼状拿去擦屁股就完事了! 进入仓库之后,小山一样高的粮食堆映入眼帘,朱翊钧右眼一跳、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他惊讶的不仅仅是仓库里的粮食之多,还在于这些粮食之新,绝大多数谷物看起来都是近一个月之内收获的,有的甚至未经晾晒就直接堆在了这里。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仓库里没有多少灰尘和陈年谷物的气味,反倒有一股潮气和微微的酒酸味扑面而来。 这里的粮食实在太多、而且没有经过良好的处理,以至于已经开始变质腐烂了。 新收的粮食仍带有不少水汽,如此之多的粮食密集地堆在一起也会让温度升高,这两者共同作用之下粮食就很容易发霉变质,非常不利于长期储存。 没有哪家正经士绅会这么储存粮食的,除非孔府本来就没打算把它们长期储存在这里,而只是把这里当做临时的中转站? 第三百三十五章 干净改革、肮脏手段 “这些不是孔府的存粮?孔府收购这么大一批新粮准备干什么?” 朱翊钧快步走出府库,一把拽过孔继文的领子厉声质问。 他长得比孔继文高了许多,孔继文几乎是被他拎小孩一样两脚离地、满脸通红地不断挣扎。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外务管事,这等机密府里怎么会让我知道” “这等机密?”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果然没有猜错。 孔府的地位极其特殊,他们有些类似于宗室藩王,权力却比寻常藩王大得多。 光是直接依附于孔府的自耕农就有上千家,如果再算上靠投献、亲附等各种名义间接掌控的庄户,孔府仅佃农就高达数千人,还有一支五百人的武装民兵随时准备镇压骚乱。 就连寻常文官也会看在孔夫子的面子上、对孔府一些过分的举动视而不见,这份优待可是连宗室藩王都不曾拥有的。 良田万亩、庄户数千、富可敌国、广泛的政治文化影响力、独立的民兵武装、超然的政治地位…… 孔府就是东方的圣公会,不被允许拥有政治权力、因此只能在土地和财富上绞尽脑汁,历代衍圣公最大的成就就是能从治下的泥腿子身上刮下来多少油水。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孔府在山东就仿佛是没了天敌的入侵物种、行事作风堪称肆无忌惮,这样嚣张惯了的势力又怎么会重视对下属的保密问题呢?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一无所知,那又从何得知这批存粮如此重要?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给我打!” 朱翊钧冷笑着一把将孔继文摔在地上,周围的亲兵立刻围上来把他圈在中间猛踹。 他们刚才被孔继文训得跟孙子一样,心里正是窝火的时候。 因此一个个下脚都格外黑,专门朝孔继文的后脑和下三路去,没几下就把孔继文踢得哀嚎连连,只能把所有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 “我、我、我说还不成吗?是湖广!孔老爷准备把这些粮食卖到湖广去!” “湖广?从山东往湖广运粮食,这样的生意孔府往年为什么不做?” 朱翊钧挥手斥退亲兵们,冷着脸在孔继文面前缓缓蹲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要是再敢说半句假话,我就把你绑在马尾巴上。” “不敢欺瞒将军!老爷说,湖广今年遭了兵灾、粮食的守成肯定大受影响!今年湖广的粮价肯定要涨,把粮食运过去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里屯着的不过是总数的十分之一,孔府的粮仓已经装满了,这才临时征用这些店家的仓库储存粮食,运粮的车队过几天就来!” 朱翊钧听完不仅没有放过孔继文,反而冷笑着拍了拍他的侧脸。 “还敢胡说!你当我没做过生意?先不说这一路上人吃马嚼地要浪费多少,单说价格。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孔府收购粮食的规模足以让整个山东的粮价上涨,他哪来的这么多现银!” 后世有一个经典的经济笑话: 任何担心石油耗尽的想法都是杞人忧天!因为石油越少、价格越高,少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没人用得起,只能被放在博物馆里供后人瞻仰,所以石油资源是永远也不会耗尽的! 山东地区以家庭为单位的自耕农很少,田地的拥有者多是地主和富农,比起卖钱,他们更愿意把粮食囤在自家地窖里; 想从这些人手上收购粮食,那价钱就不可能太低。 因此如果孔府想靠向湖广倒卖粮食发财,那就必须在把收购价压得很低的前提下,采购到足够庞大的粮食来抵消昂贵的运输成本,这从经济角度来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亲兵们见孔继文还敢撒谎,围上来就要继续圈踢,孔继文连忙抱紧朱翊钧的大腿,以几乎是失声痛哭的语调高声喊了出来。 “用、用不了多少钱!绝大多数粮食都是从乡民和孔府庄户那里压价收来的,比市价还要低上整整三分之二!” “孔府是怎么做到的?” “一条鞭!朝廷在山东推行了一条鞭税法的改革,我家老爷就是利用的这个机会!” “站起来,把事情仔细地说一遍。” 见孔继文把话风扯到了新政上,朱翊钧脸上原本游刃有余的笑容瞬间消失。 如果只是简单的欺男霸女、强买强卖,那无非是抓人、审判、砍头,最坏不过是杀对方全家; 再寻常不过的伸张正义或者说黑吃黑?类似的事情朱翊钧不知做过多少次,早就见怪不怪。 可如果孔府的手段牵涉政治、甚至在借关乎朝廷命脉的改革牟利,那他就不能再轻易放过了。 在朱翊钧“友善”的威胁下,孔继文磕磕巴巴地交代出一切。 作为毗邻北直隶,人口密集、肥沃富饶的税赋大省,山东一向很受朝廷重视。 因此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刚刚完善,便立刻在山东地区推行开来,改革在朝廷的密切注视下推进地格外顺利。 在地方官都因为一条鞭改革忙得满腹怨言之时,孔尚贤却从其中嗅到了难得的商机。 他发动衍圣公的影响力亲自拜会诸多官员,说服他们配合自己从改革中狠狠捞上一笔。 当然,堂堂衍圣公是绝对不会贪赃枉法的!皇帝忠实清廉的官员们也不可能忤逆圣上的旨意! 孔尚贤不会为难这些正直勤恳的地方官、让他们做出贪赃枉法的勾当,那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只是想帮朝廷一个小忙而已。 由于朱翊钧的介入,本位面的海瑞没有继续在老家种田,而是提前回到了政坛。 张居正虽然很不情愿,但在朱翊钧的居中调和下也勉强接纳了海瑞。 作为交换,海瑞不能重回燕京政坛,但他的题本也不会被丢进垃圾桶、而是会直接送到朱翊钧和张居正的桌案上,他将作为隐形的内阁成员参与一条鞭税法的改革。 这倒不全是因为朱翊钧对历史名臣的看重,主要是张居正一进入政坛就是京官,朱翊钧身为皇帝就更不用提了,三个身份都跟地方官府没什么关系。 两人虽然各有长处,但对地方民生和如何在地方施政还真没什么了解,因此迫切需要一名熟悉地方政务和民情的官员拾遗补缺。 事实证明,海瑞对民生的了解确实很好地弥补了他们的不足。 作为对一条鞭税法的补充,海瑞提出以白银代替实物税虽然能大大减轻朝廷的压力,但却忽视了不同地区之间的差异。 应该给百姓选择的空间,为愿意把守成换成白银缴税的百姓提供减免徭役、税赋的福利,但也要允许百姓仍旧以实物缴税。 要在利民和税改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以鼓励、而非强制的方式尽可能柔和地推进改革,不能为了税改加重百姓的负担。 第三百三十六章 干净改革、肮脏手段(二) 在仔细研读了朝廷的命令之后,孔尚贤立刻联合地方官们宣布: 为了充分贯彻内阁的改革方针、为朝廷减轻压力,以后山东的农税就只能用银子交啦!这也是为了大力响应首辅大人的号召嘛,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是的,他们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坏事,只是忠实地履行了朝廷的指令——以矫枉过正的方式。 这样的命令立刻在山东地区引起了轩然大波,即便是在白银使用最广泛的沿海地区,百姓对白银的态度其实也十分冷淡。 毕竟这东西太贵了,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从吃饭到穿衣都能自给自足,他们不需要到城市采购太多的东西,铜钱就能很好地满足他们的需要。 因此正经农户手里是不会有白银的,他们宁愿换成粮食囤起来、哪怕是绸缎呢?这玩意不比白银保值多了?要用的时候裁一块下来还能当银子使。 孔尚贤要的就是这个,在地方官的刻意隐瞒、甚至误导下,百姓们只能一边诅咒皇帝和首辅的八辈祖宗,一边咬牙去把今年的收成换成白银缴税。 最关键的地方来了。 几乎是在孔府动手的第二天,整个山东的粮价都出现了跳崖式的下跌! 虽然粮铺里的收购价跟往年别无二致,但你带着粮食到街面上的店铺里是绝对卖不出去的,就是能卖出去、店家也不会答应用可以缴税的白银结算。 只有粮价持续暴跌的“黑市”才愿意用白银收购粮食,但那个价格嘛虽然不能说是合情合理,但起码也可以说跟明抢差不多。 百姓们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离谱的价格,可当他们向官府申诉时,只得到了这一半是敷衍、半是威胁的答复。 “一条鞭税法是燕京朝廷的决定,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你们有意见就去燕京上书, 而粮价上涨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与官府无关,再说市面上的粮价不是没涨多少吗?人家不收、官府总不能强买强卖? 本官必须提醒你们,拒绝用白银缴税就是在对抗新政、告到燕京去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任何暴乱和对抗新政的恶行都会被严惩!尔等不要不识好歹!” 再蠢的人都明白了,如果此时不挨孔府这一刀,那对抗“一条鞭新政”的大帽子立刻就扣在他们头上。 到时候不仅地方官府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镇压,就是闹到燕京朝廷去,张居正和内阁也只会以为这是批蓄意反对新政的暴民。 山东百姓几次向上申诉无果,于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剩下最后两条: 要么咬牙把自己整年、甚至之前的收成搭上,硬着头皮去挨这一刀狠宰; 要么交不上今年的农税,被直接以“对抗新政”的名义抓起来。 现在山东到处都是“拒缴税银”被抓起来的“暴民”,和破产之后或冻饿而死、或四处流窜的饥民,就连不少富农和士绅都被狠狠地宰了一刀,民怨一时沸腾到无以复加! 只是孔府和地方官也担心事情闹大,一面假惺惺地发粮赈灾圈住灾民、不让他们到处流窜,一面只以各色各样的小罪名羁押民众,以免拘捕人数太多引起刑部的诘问,局面暂时还在控制之中。 “一群王八蛋!银子他们赚了、骂名却让朝廷来担!把饥荒逼出来了还得朝廷掏腰包到处赈灾!” 听完孔继文的描述,朱翊钧气得拳头当场就硬了! 骂名自己抗,银子他们赚,他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被人这样恶心过! 一旦这种把戏传播开,那不仅是对地方民生的严重破坏、更是对朝廷威信的毁灭性打击! 百姓不会去管是谁在幕后操纵,他们只知道一条鞭税法是皇帝和内阁推出的,底下的官员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要恨当然是冲着最大的王八蛋去! “还知道点别的什么?比如孔府里现在还有多少护卫什么的,给我一次性通通吐出来啊!” 朱翊钧越想越气、一脚正踹在孔继文胸口上,把他整个人如摊煎饼一样踢得翻了个面。 见朱翊钧亲自动手,受到鼓舞的亲兵们立刻围上来准备继续围殴孔继文。 孔继文被他一脚踢得胸口岔气、整张脸憋得跟猴屁股一样红,只能强忍着胸口的刺痛不停赌咒发誓。 “没、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了!” 他本来还想替府里隐瞒点东西,但眼前这个贼配军脑子出奇地好使,自己撒的任何一个小谎当场就会被揭穿,而且紧接着就是一顿毒打! 第一次撒谎他当场挨了个嘴巴子,第二次登时就是一顿圈踢、差点把他打得和这个美丽的世界永别; 还没等他想清楚要不要撒第三次谎,朱翊钧就已经把出鞘的钢刀架到他脖子上了,大有再撒谎就让他少个身体部位的架势! 在朱翊钧娴熟的拷问技巧下,孔继文最终还是熄灭了最后一点小心思,只能瑟瑟发抖地任由朱翊钧发落。 “大帅,既然该问的都问出来了,那这人是不是没用了?” 亲兵首领不怀好意地瞪着孔继文,孔继文满脸惊恐地死死抱住朱翊钧的大腿,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朱翊钧颇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但还是挥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亲兵们。 “我答应过不杀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至于为了杀这种小角色自食其言,把可利用价值榨出来就够了。 秉承着老朱家代代相传的仁义守信,朱翊钧慷慨地大手一挥: “打断他一条腿、然后直接丢到后面的山林里。” 这家伙罪不至死,但直接放了的话又心有不甘,毕竟孔尚贤是罪魁祸首,他手底下的狗腿子难道就不该死了? 而且自己接下来还得去孔府跑一趟,要是让孔继文先于自己回到孔府可就不太妙了,因此打断他一条腿算是比较合适的处理。 至于一个断了腿的人能不能活着走到城镇?那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这么没用的家伙死在林子里也算是反哺大自然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准备动手 无视了身后仍在不断求饶的孔继文,朱翊钧转身指挥亲兵们开始搬运粮食。 “拿上足量的补给,其他粮食无偿散给围在外面的饥民好了,让他们能拿多少拿多少,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散粮。” 几十名亲兵立刻忙活了起来,围在外面的饥民被一个个带进来,对朱翊钧和亲兵们千恩万谢、说些吉利话之后领自己那一大袋子粮食,快步走出去给下一个人腾地方。 这里的粮食实在太多,就算让那些饥民一人背一大袋子也有不少剩余。 多余的粮食则被亲兵们用小袋子装起来放在马背上,准备过几天赶路时走到哪儿散到哪儿,遇到村子就顺手扔几袋下去。 朱翊钧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看着亲兵们忙活,神情阴郁,对饥民们的感恩戴德也没有任何反应。 亲兵首领看出了他的郁闷,笑着凑到他身旁询问。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不太像大帅的作风啊。” 如果算上祝广昌被夺舍之前,他跟在自家大帅身边已经快十年了,自然知道自家大帅的性格。 祝广昌身上本来就有些傲气,宁愿冒着诛三族的风险去贩私盐、也不跟其他百户一样压榨手下的卫所军,朱翊钧贵为天子、就更拉不下脸来从穷鬼们身上捞银子。 毕竟泥腿子身上压根就没多少油水,你就是把他们吸死也榨不出多少银子来。 那还不如把他们赶进工坊和田间干活,或是把一些强壮听话的穷鬼武装起来、带着他们去抢那些油水充足的大户。 难得遇见这么个富得流油又为富不仁的目标,不能顺手抢他一笔未免也太遗憾了,也难怪大帅看上去这么烦闷。 朱翊钧有些郁闷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具身体最近到了长胡子的时候,无论今天剃地多干净,第二天准冒出刺手的胡茬来。 “说的也是啊,但拿狗腿子撒气似乎不是本帅的风格啊要是能知道孔府现在的防备状况就好了。” “如果哥哥是担心孔府那些护院,那暂时应该不用太担心了。” 清儿银铃般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朱翊钧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自家妹妹正两手托腮、百无聊赖地坐在房梁上晃悠着小腿,眨眨眼冲自己莞尔一笑。 清儿秀手猛地一拍房梁,整个人借力在空中轻盈一跃、蝴蝶般裙摆飘飘地翩然落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客栈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吗。” 朱翊钧冷厉的表情瞬间融化、笑呵呵地朝清儿走去,顺便不动声色地踹了身旁的亲兵首领一脚。 一群没规矩的东西,就算清儿裙子底下是厚实的长裤,皇帝妹妹的裙底也是你们能看的? 挨了一脚的亲兵首领立刻反应过来,把头低下去认真地去数地上的蚂蚁。 一旁的亲兵们也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以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斗鸡眼的架势认真观察自己的鼻尖,生怕朱翊钧回头看自己。 清儿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前踮了踮脚尖,她最近长高了不少,说不定再过两年、只要一踮脚就能让哥哥把自己背起来了。 “我不放心哥哥嘛~所以就偷偷跟过来了。” 朱翊钧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一边按了按清儿腹部的几个穴位问她痛不痛、一边号脉确认她内息已经平复下来,絮絮叨叨地跟老妈子一样说了清儿半天,把一旁的亲兵都听得都嘴角直抽抽。 但清儿始终笑盈盈地看着眉头紧皱的朱翊钧,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每个问题、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她喜欢知道自己是被重视和爱着的那个。 确认清儿身体恢复之后,朱翊钧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额,孔府的护卫?” “对了,你刚刚说孔府没多少护卫?你怎么知道的?” “从他们那里问来的啊?” 清儿纤指微动,几根细如牛毛的银丝瞬间在空中绷紧。 仓库的角落里传来三下沉闷的响声,几名亲兵循着声音跑过去,从角落里拖出来三个五花大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壮汉。 三个已经意识模糊的壮汉看到清儿,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瞬间清醒过来、一边“呜呜”惨叫一边朝反方向拼命蠕动。 “这三个人刚才躲在房梁上偷听,我顺手把他们抓起来问了问,孔府为了防止饥民抢粮、把府里的壮丁都派出去保护运粮队了,现在孔府里应该没什么防备。” “那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赶在衙役和城防军到达之前完事、就基本不会遭到什么抵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要去干一票吗?” 清儿跃跃欲试地举起粉拳,朱翊钧心疼地捏了捏她有些苍白的小脸,慢慢思索起此事的可行性。 如果孔府的民兵不在,那他确实可以直接带兵掳走孔尚贤,这种有政治嗅觉、又有威望和地位人能帮自己快速稳定即将混乱的朝堂。 不过那样的话官道就不能再走了,他们赶路再快也快不过千里加急的快马。 “大帅,咱们现在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以后就免不了得在皇帝老儿手下讨饭吃,现在去绑衍圣公的票是不是有些” “那可是衍圣公、圣人苗裔啊!把当代衍圣公绑了那不跟杀读书人亲爹一样” “那样的话招安不就泡汤了吗?到时候还得跑到刘显脚底下啃砖头” 见朱翊钧真打算去绑衍圣公,旁边几名亲兵军官顿时忍不住出言相劝。 不是他们胆子小,而是公开袭击并绑架衍圣公已经不能叫狗胆包天,而是在伸手去捏大明朝廷的睾丸了,某种意义上甚至比造反都更严重。 现在义军接受招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以后都是要吃皇粮的,现在搞这种操作是不是有点太匪夷所思了? 即便以他们的受教育水平,也知道衍圣公绝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揉捏的小角色,惹了孔府跟捅马蜂窝基本没啥区别,后患无穷! 朱翊钧脸上笑容不变,两眼却微微眯了起来、如准备扑击猎物的老虎般杀气四溢。 军队、起码他手下的封建军队是这样的:如果他开口问,那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出来说说意见,言之有理还会得到赏赐和升迁; 可如果他朱翊钧没有主动征求意见,那就连李荣山、邓元飞这样的心腹也没有开口的资格! 那些没有分寸的白痴一般会被他丢到队伍最前排,只是战死后照样领望海卫的抚恤,也算是他顾念了一分君臣情谊。 还没等他说点什么,清儿便柳眉一挑、直接冷声呵斥。 “你们在这儿瞎说些什么?这件事既然哥哥敢干、那就肯定有哥哥的道理!你们难道还认为自己比哥哥更聪明吗?出了事情还有我和哥哥顶着,轮不到你们担心!” 清儿可不是寻常大小姐,两军短兵相接的时候她真敢挥剑上去砍人,而且武艺极为高强,斩敌将首级跟砍西瓜一样顺溜。 而且比起心黑手狠、专注于捞钱养兵造军火的朱翊钧,清儿显然善良得多,望海卫绝大多数赚不到钱的人事都是她力劝朱翊钧办的, 其中就包括优先录用亲兵家人的工坊、经常出城义诊的医师和向卫所军子弟开放的私塾。 专业技能(指砍人)过硬,又心地善良、给大伙的家人一口饭吃,朱翊钧犯浑的时候还能拉一拉、让他多做点人事。 因此大部分亲兵对清儿都十分尊敬信服,清儿刚把脸拉下来,亲兵们立刻就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头连声认错,不等朱翊钧开口、反对声便立刻烟消云散。 扫了噤若寒蝉的亲兵们一眼,清儿冷哼一声、又回头笑盈盈地看向朱翊钧。 “对老哥?(一秒切换可爱笑脸)” 第三百三十八章 衍圣公孔尚贤 孔府庄肃安静的大厅里,当代衍圣公孔尚贤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焦虑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与历代衍圣公都不同,孔尚贤十二岁随父亲——也就是上任衍圣公进京面圣时,父亲忽然暴病而亡,只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燕京。 孔府内部斗争的惨烈众所周知,如果放任失去父亲庇护的孔尚贤回到孔府,那这个孩子很快就会死于不明真相的意外事件。 因此嘉靖帝特地降下旨意将他留在宫内,时不时亲自看望孔尚贤、还特意请名师辅导,直到孔尚贤长大成人才允许他回到山东。 虽然嘉靖帝很是照顾孔尚贤,不仅特别允许他可以秘密上奏、还特地吩咐当地巡抚多多照看; 但孔府家族内斗的激烈程度还是超出了嘉靖的想象,当孔尚贤长大成人、回到孔府时,他已经被事实上架空,就连父辈留下的资产都被瓜分地所剩无几。 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孔尚贤比前几代衍圣公都更需要权力、财富来威慑宵小。 所以他下了一记重注:迎娶当朝大学士严嵩的孙女为妻,试图以此作为涉足政坛的钥匙。 后来的剧情大家就都知道了,这被证明是一次败笔到不能再败笔的投资。 严嵩在与徐阶的斗争中惨败,严嵩本人家产全部充公、只能寄托在供奉先祖的田产下苟延残喘,严党也几乎全都遭到了清流干净利落的政治清算。 要不是孔尚贤及时与严嵩划清界限,嘉靖帝又因为看着他长大、多少还念着点君臣间的情谊,说不定他就也跟着严阁老去了,孔尚贤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 宦途上的不得意加剧了孔尚贤的危机感,由于接下来的重臣徐阶、高拱、张居正都很不喜欢他,孔尚贤只能暂时放弃宦途,缩回山东一门心思地去搞钱。 他并非不知道张居正和朱翊钧有多看重新政,也知道借助新政牟利无异于摸老虎屁股。 但政局的变化实在太快了,他迫切地需要一大笔钱重建关系网、压制和收买孔府内部的反对者。 如果能趁湖广、南直隶兵乱后粮价大涨狠赚一笔,那海量的财富还是其次,与他有所合作的那些官员就会知道他是个“可靠而有能力”的盟友。 威望、财富、关系网只要操作得当,孔尚贤就能趁这次南漳贼叛乱飞黄腾达!再大的风险也必须硬着头皮顶上去! “府里出什么事了吗?夫君今日怎么这样急躁?” 孔尚贤正焦躁地在大厅内来回踱步,一名身穿鹅黄色长裙的美妇人端着香茶缓缓走出。 她正是严嵩的孙女、孔尚贤的正妻严氏。 严嵩倒台之后,孔尚贤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在外基本不会提起自己的妻子,也没有看在她的面子上出手搭救严嵩。 但他们之间的夫妻情谊仍在,严氏虽然表面上遭受冷落,可背地里还是在协助孔尚贤处理孔府的大小事务,夫妻二人恩爱依旧。 孔尚贤勉强对妻子露出一个笑容,强按着性子接过热茶抿了一口,只是口中仍不禁唉声叹气。 “不知为何,今早起来之后总是有点不安,右眼皮跳地厉害,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最近不太顺吗?不如等会儿去给圣人上柱香、转转运什么的?” “圣人什么时候还管这个了” “谁知道呢,没事去拜一拜总归没错的。” 孔尚贤忍不住被妻子逗笑了,连紧锁的眉头都不禁舒缓开来。 严氏放下茶杯,笑眯眯地两手按在孔尚贤肩上让他坐下,一双素手轻柔而有规律地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孔尚贤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 再丧尽天良的反派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琢磨着干坏事的,于他而言,作恶更像是一种手段、或者生活方式。 就像狼要去抓羊、蛆虫要从腐肉里钻出来、狗时不时会低下头吃口新鲜的屎。 从道德或羊的角度来看确实难以理解,可如果从生存或者狼的角度来看,一切就理所当然了。 “老爷!外面来了一支骑马的军队,为首的将军说自己是皇上派来宣旨的使者,让老爷现在立刻出去接旨!” 家仆在门外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这片刻的温存,孔尚贤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慢慢放下的心又“腾”地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皇帝亲自下旨的,除非是重要官职任免、对外征战、宣布政策或者某位朝廷要员的严重丑闻。 难道是他与地方官勾结的事情暴露了?可那样的话燕京那边也太过平静了,大明现阶段的保密措施就跟不存在一样,皇帝前脚想抓他、消息后脚就能直接漏到两广那边。 “有前来宣旨的使者?燕京那边完全没有消息啊”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出去迎接圣使,不能留下怠慢天子使者的罪名。” 严氏凤眼微眯、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怪异,给衍圣公下旨这么大的事情,燕京那边不至于一点消息都传不过来。 但不论怎么说,接待天子的使者都是第一位的。 偌大的孔府里不是每个人都希望看到衍圣公大人成功,夫君的那些好亲戚们一直在等着看他们笑话,不能让他们在这种时候抓住把柄! 孔尚贤面色阴晴不定地思索片刻,也只好点点头随着妻子快步离开。 但始终觉得此事蹊跷,便在路上低声吩咐管家几句,让他把府里所有的男丁都叫出来迎接圣使,再让几个拿着棍棒的护院跪在人群中以备不时之需。 孔尚贤带着妻子和一众仆从快步走出府外,家仆口中的军队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为首那人身材高挑健壮、气宇轩昂,身穿亮银锁子甲、外套明军标配的赤红鸳鸯战袄和黑色披风,胯下枣红色战马神骏高大, 身后一众士兵更是个个精神饱满、身强体壮,一看就不是卫所军那些乞丐兵能比的,放在哪里都称得上是军中精锐,能统领这样一支军队的将领也不会简单。 骑在马上的将军扫了一眼孔尚贤、也不下马行礼,只冲他点点头便从随身的锦盒中取出圣旨。 “你就是现任的衍圣公——孔尚贤?” 第三百三十九章 意料之外的破绽 来人刚一开口,严氏和孔府几位管家便不禁皱紧了眉头。 衍圣公虽然远离大明的政治中心,对朝政也没有什么发言权,只是个尊贵的边缘人; 但衍圣公地位超然,对大明的政治、文化影响力很大,绝对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就算对方是前来宣旨的使者,像这样呼喝家奴般对待衍圣公也是绝对不能被容忍的! 出乎意料所有人意料的是,贵为衍圣公的孔尚贤居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而是相当恭顺地对着马上那人躬身行礼。 “臣孔尚贤拜见圣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孔府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中,孔尚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不知为何,这个使者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自己一定见过这个人,只是频率很低、大概率也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只是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更古怪的是,自己居然对此人高傲的态度没有一点反感,好像对方生来就应该站在高处俯视他一样,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生出怒火来。 见过、但不是很熟,身份高贵、态度倨傲。 到底是谁呢?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啊 看着照旧对自己顶礼膜拜的孔尚贤,朱翊钧骑在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如果没有旨意,衍圣公一年只会朝见一次天子,频率低得可怜。 而且直视天颜被认为是一种冒犯、无礼的举动,虽然皇帝大概率不会在意这个,但孔尚贤身为圣人苗裔、自然不会给外人留下这种话柄。 因此虽然孔尚贤有幸拜见过自己,但大概率对自己这张脸不会有什么印象,最多觉得声音很耳熟,所以他才敢亲自跑到这家伙面前宣旨。 “跪下,陛下有旨意给你。” 或许是被朱翊钧更加“轻蔑”的语气激怒了,或许是哪怕他心里并不在意,可也不能忍受被一个贼配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呼来喝去。 孔尚贤没有第一时间跪下接旨,而是两眼微眯、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冒昧地问一句,既然天子有旨意降下,那圣使有没有提前告知官府配合?宣旨的队伍居然如此简陋,说难听一点,这简直可以被认为是对天子威严的亵渎了!” 孔尚贤说话时的语气起初平和、甚至友善到了谦卑的程度。 但他说话的语调很有节奏感,声调也随着那种抑扬顿挫的节奏越来越高、最终如寒风般凌冽而锐利。 再看孔尚贤的眼睛,上位者的威严几乎从那双微眯的眼睛中蹦射而出! 孔尚贤此时没有了一丝刚刚好好先生的模样,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连朱翊钧身后的亲兵们都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朱翊钧不禁在心里暗自点头,该说不愧是衍圣公大人吗?大明的达官贵人果然都很擅长虚张声势这一套,这招对心志不坚、地位低下的家伙总有奇效。 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百户祝广昌,那他很难不在孔尚贤的厉声喝问下露怯, 可惜他试图威慑的对象是朱翊钧,这位他每年都要过去磕几个头的皇帝,孔尚贤威严的神情在他眼里跟低吼的宠物猫一样滑稽而无害。 眼看假圣旨就要被戳穿,朱翊钧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 “这是皇上下的中旨,你就说接还是不接。” 正常来说,大明的圣旨并不是皇帝随笔一写就行的。 而是需要内阁撰写、司礼监批红、相关部门逐级盖章审阅,并在内廷留下圣旨的备份。 未经以上流程的圣旨就是中旨,而中旨没有任何政治效力,从理论上来讲,任何一个官员都有拒绝中旨的权力、甚至义务,这是维持一个健康行政体系的必然要求。 但对任何一个官员来说,拒绝中旨又同时都是一种危险而极不理智的行为。 即便这在程序上完全合理,但拒绝皇帝的后果是完全不可控的,皇帝既有可能像隆庆爷那样私下里抱怨几句,也有可能像崇祯爷那样直接把你抄家灭族。 皇帝是唯一超脱于任何法律和规则之人,侍奉君王如同侍奉猛虎,无论它性情怎样温和、甚至带上了纸糊的镣铐,老虎翻脸时终归是要吃人的。 一听朱翊钧来宣的是中旨,孔尚贤震惊地连那副官老爷的做派都维持不住,脸色阴沉地几乎滴出水来。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拒接中旨的胆子,犹豫片刻、还是带着孔府众人恭敬地跪下接旨。 见孔尚贤终于服软,朱翊钧不屑地从怀里掏出自己路上刚写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孔尚贤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忽略了朱翊钧口中的任何一个字。 简而言之,太后心心念念的佛寺终于要修好了。 为了讨太后欢心,冯保还特地把工期拖到了太后的寿辰,再过半个月就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陛下十分开心,不仅邀请了一堆高僧前来为佛寺开光,还特地准许一众宗藩进京为太后祝寿,衍圣公孔尚贤也在邀请之列。 只是内阁刚刚以孔尚贤管教仆从不严为名处罚了他,并把衍圣公每年一次的进京削减到三年一次以示惩戒。 现在再降旨把孔尚贤招进京城,会显得内阁和皇室不是一条心。 或者更糟些:坊间会传说当今太后跋扈僭越,连内阁首辅都不放在眼里,因为祝寿这种小事就把皇帝的圣旨当成废纸,怕是有篡位的想法! 因此太后便想到了请皇上下中旨招孔尚贤进京,如此一来既顾全了内阁的颜面,又不耽误为太后祝寿和佛寺完工的大事,可谓两全其美! 孔尚贤听完后表情越发难看,他现在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可怕的政治漩涡之中。 什么太后想见他,这种屁话他孔尚贤信哪怕一个字都是脑子出了问题! 为了凑字数,朱翊钧在编瞎话的时候顺手加了一段叙旧的段落,以太后的口吻称赞他谦虚谨慎,当年拜见自己和先帝时举止相当得体。 可朱翊钧显然忘记了:孔尚贤在燕京的时候先帝还只是裕王、并且相当不受嘉靖爷待见,哪来的胆子结交衍圣公这种级别的外臣! 别说裕王妃——也就是当今太后了,孔尚贤当初连隆庆爷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双方顶多是远远地打个招呼,又何来的交情可言! 第三百四十章 似曾相识的压迫感 孔尚贤大脑飞速运转,能出现这种离谱的失误,陛下绝对是瞒着太后、甚至瞒着内阁和司礼监企图把他召到燕京,这是极为严重的政治独走! 如果自己真去燕京,那立刻就会陷入未知而可怕的政治漩涡中! 严嵩倒台之快、徐阶清算其余党之干脆至今仍让孔尚贤心有余悸,而张居正掌权之后也没有轻易放过他。 不仅几次请皇帝下旨斥责他御下不严,还借口他进京面圣的过程中纵容仆役欺压百姓,把历代衍圣公每年一次的进京面圣缩减到三年一次。 如是几次之后,孔尚贤被张居正整治地服服帖帖、连历代衍圣公好不容易侵吞的田地都被迫吐出来不少,又怎么敢背着张居正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没有任何犹豫,孔尚贤当即决定称病不出,就算给眼前这位圣使表演吃狗屎都不能到燕京去! 他收起刚刚那副官老爷高高在上的做派,异常温和地朝朱翊钧笑了笑。 “还请圣使稍作歇息,待本官安顿好家小便即刻随圣使启程。” 拖!现在只能硬拖! 直接抗旨的胆子他是没有的,所以现在必须想办法把眼前的圣使哄走,然后另做打算。 当年永乐皇帝为了不被奸人所害,把酱料和面团混在一起伪装成狗屎当众吃了下去,这才有了之后的靖难战役和荣登九五。 他孔尚贤今天也得拿出这种精神来!回去就爬到院墙上脑袋冲下跳下来,就是摔出癔症也得把燕京之行给推脱出去! “那恐怕不行,我接到的命令是立刻带您北上进京——就在宣旨完毕之后,您现在就得跟我动身。” 可惜朱翊钧完全不吃孔尚贤这一套,不管孔尚贤怎么巧舌如簧、态度是温和还是严厉,都始终挂着一幅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坚持让他跟自己走。 他太了解孔尚贤这种老狐狸了,你现在不把他带走,往后就再也别想见到人。 现在对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为了躲灾说不定连自残都敢,要是孔尚贤狠狠心往大腿上喇一刀狠的,他难道还真能冒着衍圣公死在半路上的风险把这家伙绑过去? 两人一个铁了心要糊弄、一个打定了主意当场就要把人带走,偏偏还都碍于对方的身份不好直接撕破脸,只能虚情假意地用一些客套话来回拉扯。 双方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年纪更轻的朱翊钧终于丧失了耐心。 他翻身下马,在孔府众人愤怒疑惑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孔尚贤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自幼打磨筋骨、身材远比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高大,孔尚贤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孔尚贤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讨厌这种仰视别人的感觉。 刚想出言呵令对方退下,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便让他把话全都咽了回去。 “孔尚贤,你是在跟天子讨价还价吗?” 这个世界上是确实存在着所谓“气场”的。 总有这样一些幸运儿,他们或身居高位多年、习惯了将别人的命运捏在手中玩弄; 或见识过真正的绝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发誓要踩着更多人的尸体继续传播恐惧。 这些人的长相并不一定多么传奇,可只要亲身与他们交谈、甚至只需要远远地看上一眼,你就会发现这些人的非凡之处,他们确然拥有着操纵周围人情绪的魔力。 恐惧、尊敬、亲近 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擅长的方向也不一样,配合上暗示性的动作、语气和眼神,只要一些无师自通的暗示技巧,他们就能唤醒旁人心中这些激烈的情绪。 朱翊钧十岁登基,整个童年几乎都在别人的阿谀奉承、顶礼膜拜中度过,心态早已跟前世的普通公民截然不同,外在的气质也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天子。 而且比起寻常天子,朱翊钧最特殊的点在于:他有两个小号。 在真正把清儿当成家人之前,朱翊钧对待“祝广昌”这个小号的态度是:第一次重在积累经验,随时死了也不可惜。 可想而知地,朱翊钧最开始的战斗风格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连素以勇悍着称的广西狼兵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大明太祖和成祖虽然也以马上皇帝着称,但他们的冲锋陷阵是要打个引号的,真到短兵相接时大概率身边会有厚厚的一层亲兵防卫。 毕竟他们一不小心是真的会死,而朱翊钧上战场就跟玩vr游戏一样直呼惊险刺激,两者的心态有着本质的差异。 既养尊处优、又出生入死。 在过去的六年里,朱翊钧高坐在龙椅上享受众人膜拜,在张居正的指导下学习政务和帝王心术,和大多数正常的皇帝一样生活; 但又同时带着手下在南洋做最肮脏的买卖,在最混乱危险的海上跳船厮杀、和黑恶势力沆瀣一气,这又是标准的亡命徒、枭雄、军阀经历。 两种截然相反的经历造就了朱翊钧独一无二的气质。 非要说的话,朱翊钧的气质类似于戴着礼貌的恶龙、儒雅冷静的暴徒,人们更希望成为他的朋友,而非站在恶龙的对立面。 相当独特的气质,只要见过一次就很难忘掉。 孔尚贤瞳孔骤缩、脸色发白,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几乎忍不住当场跪伏下去! 他十二岁继承衍圣公的爵位,再盛大威严的典礼也参加过、再尊贵傲慢的贵人也接触过、连辽东精锐的百战之师也曾亲眼目睹, 孔尚贤本身就见过不少世面,再加上衍圣公在大明的超然地位,他不会像那些没见识的平民一样被区区一个眼神镇住,朱翊钧的气质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但还不足以慑服他。 真正让他胆寒的是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了,在紫禁城里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可这怎么可能?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太后和冯保怎么会允许他带着一群士兵跑到山东来的?难道燕京出事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乱成了一团浆糊,在他想明白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前,他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帮他做出了决定。 孔尚贤颤抖着略显瘦弱的身体缓缓跪下,在所有人惊讶至极的目光中用嘶哑的声音朗声唱道: “臣孔尚贤,拜见陛下” 第三百四十一章 挟持衍圣公 严氏忽然上前一步托住孔尚贤的臂弯,在他彻底跪下之前把他扶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孔尚贤刚刚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而后身形一歪险些当场摔倒,幸亏妻子严氏及时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虽然听上去还是很丢脸,但总比给一个贼配军下跪强得多。 孔尚贤从惊愕中恍然惊醒,他看看妻子、又看看朱翊钧那张熟悉的脸,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有些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只是现在脑海里乱得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严氏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自己会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听凭圣使安排,只是圣旨能先让我们看一下吗?” “怀疑这个是假的?” 朱翊钧似笑非笑地向严氏扬了扬手中的圣旨,他离孔尚贤足够近、当然明白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孔尚贤人品不行、运气却还不错。 不仅能在数次政治风波中侥幸存活,就连政治联姻来的妻子都这样贤淑能干。 严氏不卑不亢地抿嘴一笑。 “夫君许久没有进京面圣、心中很是想念陛下,能再看一眼陛下的字迹也是好的。” “既然这样,拿去看。” 出乎严氏预料的,朱翊钧没有找任何借口,而是相当随意地将圣旨卷起扔了过来。 只是那种对待圣旨的随意态度看得孔尚贤心里一跳,也更加确定了眼前的军官绝对有问题。 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圣旨,深吸一口气、强行让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 军队宣旨、面相酷似当今圣上的军官、充斥着谎言的旨意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而危险的气息。 作为经历了嘉靖、隆庆、和启元前期政治风波的老油条,孔尚贤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有时候做决定不仅要看证据、还得相信自己的直觉,永远不要往自己感觉到危险的东西那里凑。 孔尚贤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无论圣旨有没有问题、他都会一口咬定这份圣旨是假的,然后立刻命令后排的家仆将朱翊钧拿下! 至于对面那些贼配军会不会反抗? 反抗那就更好了!最好还能有哪个愣头青给他两下子! 堂堂衍圣公及其家人惨遭士兵殴打,这样的大新闻他能闹上好几个月,正好还能把接下来的政治危机规避掉。 就算皇帝追问起来,他也可以推脱是宣旨的程序太过简陋、导致自己做出了误判,左右都能把责任给推脱干净。 念头既定,孔尚贤小心翼翼地展开圣旨。 还没等他把注意力放到圣旨的内容上,右手食指上温凉滑腻的手感就让他心头一跳。 手里怎么黏糊糊的,这圣旨上是被人抹鼻涕了吗? 孔尚贤一脸懵逼地举起右手,他的食指刚刚不小心摸到了圣旨上的字,现在黑得跟锅底一样。 好像是墨没干。 看来写这玩意儿的人有严重的拖延症,直到宣旨前半个时辰才堪堪把圣旨写完,这上面的字拿手一抹就变墨团了。 孔尚贤顿时陷入了让深深的思索。 话说,这一定是假的圣旨? 肯定的,没有哪份圣旨会在宣旨前半个时辰才草草写完,除非来宣旨的是皇帝本人,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刚刚的猜想从根本上就是不存在的,只是被眼前的可疑分子狠狠耍了一通? 孔尚贤想到这一节,又联想起自己刚刚种种担忧怀疑、甚至差点当众出丑,顿时越想越气,两眼都因为冲心的怒火微微泛红,他几乎是在以嘶吼的语调抬头看向朱翊钧。 “你竟敢如此戏弄于我” 硬木质地的刀把在视野中迅速放大,最终如陨石一般狠狠砸在孔尚贤的鼻梁上,突如其来的酸楚和剧痛瞬间就让他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孔尚贤下意识地惨叫一声,但还没等那叫声传开,朱翊钧紧跟着又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将他彻底打晕了过去。 堂堂衍圣公被人当众打晕,这样的突发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孔尚贤安排在人群中的持棍家仆都惊得没有第一时间冲出来。 朱翊钧扶住软成一摊烂泥的孔尚贤,对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严氏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多有得罪!下次见面时再向夫人赔礼!风紧扯呼!” 而后他反手抓住孔尚贤的衣领,提鸡鸭一样轻巧地把衍圣公大人拎在手里打马离开,孔府门前只剩下数百匹战马奔驰而过后留下的烟尘。 短暂的沉寂过后,孔府门前瞬间乱成一团! “那些人是假冒的圣使!他们挟持了衍圣公!” “快去通知官府的人出兵捉拿!他们往东南方逃了!” 有人拿着武器去追,有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有人慌慌张张地在原地大喊大叫! “现在应该怎么办?请夫人快些下决断!” 孔尚贤的亲信管家还算镇定,他第一时间跑到严氏面前。 “立、立刻带人去追不对,他们有马的话恐怕追不上” 严氏的声音和手此时抖得厉害,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撞见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管家似乎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如把各地的民勇都召集起来,去官道和渡口堵那些贼人?” “不能把民勇召回来!没有他们的护送,孔府在山东各地的粮仓会在三天之内被抢得一干二净!” 严氏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议,这些粮食不仅是白花花的银子,更是孔尚贤交给山东地方官的投名状,从地方到京城不知有多少官员涉足其中。 那些官员冒着这么大风险与孔尚贤合作却颗粒无收,还平白多了一大批饥民和手尾要处理,心里一定会恨死孔尚贤,到时候孔府在山东的地位都有可能因此受到影响!这批粮食绝对不容有失! 严氏深吸一口气强行恢复理智,看向孔府其他人时、眼神里不自觉地多出几分忌惮和狠辣。 “派出去的民勇继续护送粮食,你立刻去请转运盐使司的李大人调集盐丁过来,他与夫君相交甚厚、此时也唯有他会伸出援手。 追击贼人的事情交给官府,在盐丁赶来之前、你带人给我把整座孔府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在事情平息之前出府! 然后带人去核查各房人数,一个不许少、一个不许多,人数不对的立刻回来告诉我!” 管家犹豫片刻,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老爷不在,各房不一定会给我们面子啊” 各房本来就不是很服孔尚贤,他在的话那些人还愿意做做表面功夫,现在他们是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女人骑在自己头上的! 严氏脸色阴晴不定,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咬咬牙比了个摸脖子的手势。 “连衍圣公都被人掳走了,府里死两个人也很正常对?” 第三百四十二章 隐秘的军事基地 一路奔驰的战马上,清儿好奇地戳了戳满脸是血的孔尚贤。 “咱们抓这家伙干嘛?跟以前一样绑票要赎金?” “接下来的计划里需要一个地位够高的老狐狸,他就是我选中的人。” 朱翊钧随手把昏迷中的孔尚贤抛给一旁的亲兵,亲兵们立刻用绳索把衍圣公大人绑起来,随便敷了点止血的伤药上去后就直接丢到马车的粮食堆里。 接下来起码还要连续赶一天的路,他可没兴趣在赶路时提着个满脸鲜血的大老爷们。 清儿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对朱翊钧口中的“计划”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兴趣,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一般都是哥哥来做。 如果她需要知道具体计划、哥哥肯定会告诉她; 如果没有,那就说明没有这个必要,自己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就行了。 “话说,孔府的人肯定会去报官,接下来怕是没法继续北上了,要回去吗?” “放心,我早有准备。” 朱翊钧自信地拍拍清儿的脑袋,他为这一次布了整整六年的局,虽然出现了很多不可控的意外事件,但大局的走向总体而言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马队穿过密林来到临海的悬崖边,此时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只有一艘渔船孤零零地漂在海面上。 现在明明是白天,那艘渔船上却整整齐齐地摆着六盏显眼的大红灯笼,船头两盏、船舱一盏、船尾三盏,像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暗号。 听到数百匹战马同时奔驰的巨响,船家一早从船舱里钻出来在船头站定看向悬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朱翊钧微微点头,抗着大旗的亲兵打马走出队伍、奋力舞动手中大旗,鲜红的大旗在他手中上下翻飞,绣在上面的一凤一凰都如同活过来了一般格外生动形象。 确认旗语正确后,船家取下船舱上那盏灯放在船头,慢悠悠地撑船沿着岸边行驶。 马队顺着渔船的指引继续前行,但他们毕竟是在陆地上前进,赶路不如渔船走水陆便利,有时路上被山岭、密林挡住,就不得不绕一段原路。 引路的渔船也不急,见他们从后面赶上才继续慢悠悠地撑船前行,两拨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却颇具默契地默默赶路。 普通亲兵一脸茫然,而那些军官面色则平静地可怕,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似的。 朱翊钧也不解释什么,他随手拍拍怀里一脸好奇的清儿、示意她暂时休息一会儿。 清儿本就因为过度使用内力而透支了身体、现在正是疲乏虚弱的时候。 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她便跳到一辆运货的马车上、把自己藏在一堆装满粮食的袋子里沉沉睡去。 等她再次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马队已经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山寨前。 几十个个盗匪模样的人站在塔楼上神情凝重地向下张望,他们像寻常盗匪那样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衣衫也十分破烂,只是塔楼上那个硕大的铜钟格外引人注目。 头领模样的人站在塔楼上随时准备敲响铜钟,山寨内静地可怕,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命令。 马队中抗着大旗的亲兵照例打马上前、舞动旗帜。 确认旗语正确后,塔楼上头领模样的人才放弃了敲钟示警的打算,塔楼上的盗匪们也松了一口气,立刻吆喝着打开寨门将马队迎进来。 朱翊钧带着贴身禁卫们跟着那个头领离开,清儿从马车的窗子里探出头、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曾经是附近渔民出海捕捞临时歇脚的地方,人迹罕至、附近的海域也没多少鱼,只有一些熟悉地形的渔民会来这里休息和处理鲜鱼。 几个月前一伙强盗占领了这里,但他们既不杀人也不抢掠,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营寨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这些强盗很偶尔地才出来砍点木头、抢掠点生活物资,几个月来从没闹出过什么人命,遇到落难的平民甚至还会帮一把。 由于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盗匪们也很懂事地没有闹出什么乱子,附近州县就也懒得出兵剿匪; 被派来侦查的乡勇远远瞥了简陋杂乱的营寨一眼,觉得没有威胁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如果他们足够有耐心、胆子也大到敢爬上附近的山头往营寨里望一眼,他们恐怕就不会那样想了。 营寨里的房屋分布错落有致,岗哨、了望塔、武器库一应俱全,修建房屋时甚至还考虑到了防火、彼此之间隔得很开,渡口修得比寻常城镇的港口都坚固不少。 几十艘快船和福船停靠在渡口里,邋遢壮实的水手们在船上吹牛打屁、顺便清洗船底和甲板,桅杆上还随意地晾着不少衣服,白花花的盐粒从衣服上渗出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盗匪营寨,而是可以容纳小型船只和军队的小型军事基地,是严格按照军用渡口的标准修建而成。 就算岸上有官军前来攻打,基地中的人员和船只也能带着重要物资从容离开,临走前放一把火就能消灭掉绝大部分痕迹。 停靠在渡口里的那些福船能够容纳上千名士兵,负责护卫的快船足以震慑绝大部分倭寇和海贼,规模又不至于大到引起大明水师的注意。 总而言之,这是一处完全按照军事标准修建的小型基地,真要说起来都足以支撑一次千人级别的军事突袭了。 清儿问了朱翊钧的去处后便跳下马车、独自一人朝营寨深处走去。 一路上营寨里不停有人向她鞠躬行礼,清儿略微留意了一下,居然从这里面发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不少望海卫的军官和祝家族人赫然在列。 那些陌生的面孔则分成两拨,一拨人跟着军官们鞠躬行礼;另一拨人则面露不屑、轻蔑之色,有些上了年纪的还当众冲着她指指点点,完全不在意她望海卫二当家的身份。 清儿走到营寨深处,朱翊钧此时正骑在马上与山寨头领交谈,那头领身材魁梧壮硕,赤裸的上半身爬满了狰狞的疤痕,此时正半跪在地上恭敬地回话。 他脸上狰狞的兽头面具格外显眼,从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判断,清儿猜测他是已经消失了许久的祝宣武,也就是那个被倭寇们劫船毁容的倒霉蛋。 第三百四十三章 又见刑巧如 “睡醒了?” 见清儿走过来,原本在马上绷着个脸的朱翊钧立刻笑着从马上跳下来。 跪在地上的祝宣武头顿时埋地更低了,他闷闷地喊了声“大小姐”,声音隔着厚重的青铜面具显得更加沉闷。 清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朱翊钧的眼睛。 “你本来就打算抓孔尚贤的,无论他是不是坏人都会抓,对不对?” “如果他是好人的话我可能会温柔些大概?也许?好其实不会。” 朱翊钧讪笑几声,在自家妹妹鄙视的眼神中尴尬地摸了摸头。 他看中的只是孔尚贤作为工具人的价值,孔尚贤的人品如何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自己北上肯定会路过山东,作为衍圣公的孔尚贤有这个价值,自己也有劫持他之后顺利北上进京的把握罢了。 这是一桩权衡利弊后纯粹的生意,抓到孔尚贤借新政搞事纯属意外收获。 清儿没好气地白了朱翊钧一眼,而后拍了拍祝宣武的肩膀。 “起来,哥哥不是派你带船出海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祝宣武偷偷瞥了一眼朱翊钧,朱翊钧撇撇嘴从侧面踹了他一脚。 “看我干嘛?问了你就说啊?” 在他的计划里,祝广昌迟早要死,这也就意味着望海卫和义军的摊子迟早要传到清儿手里。 所以最好是他今天出事、清儿明天就能全盘接手,帮这孩子积累威望是重中之重,哪怕有时候自己唱唱黑脸也无所谓。 祝宣武踉跄着要站稳身体,只是在维持半跪的姿态下、重新恢复平衡不是件容易的事。 眼看他就要摔个狗吃屎,清儿忽然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不满地拍了下朱翊钧的手。 “他也是望海卫的老人了,说话就说话、轻易别动手嘛。” 祝宣武感激地朝清儿微微躬身行礼,但还是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钧、确认他不是在说反话后才缓缓开口。 “大帅几个月前给了我一批人手和银钱,命我沿海修几处可供上千人临时藏身的营寨,小人之前已经开船接了两批人,这是第三批。” “咱们望海卫有这个本事?” 清儿有些诧异地一挑眉毛,据她所知,望海卫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南洋,连东海地区都很少涉足,什么时候有在山东建立秘密基地的本事了? “有一些官面上的人帮了大忙,好像是燕京来的军官,里面还有不少勋贵子弟。” “哥,你是怎么跟一群勋贵和京营搭上关系的?” 清儿这次是真的震惊了,朱翊钧收买两广官员她知道,可他什么时候打入的燕京? 望海卫跟燕京隔了大半个大明,六年来更是从没听说过自家派人去过燕京,他是怎么做到的? 朱翊钧有些头疼地笑了笑,清儿的性格十分倔强、而且行动力极强,如果她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一定会查到底。 直接说真话是不可能的,任何暗示系统存在的行为都是严重违规,处罚直接挫骨扬灰起步; 如果自己扯谎被发现了破绽,那接下来就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自己不可能一边跟张居正掰手腕一边哄自家妹妹。 “你是那个穿龙袍的大哥哥!” 就在朱翊钧左右为难之际,许久未见的刑巧如从停在渡口的船上跳下、笑着朝朱翊钧跑过来。 “谢天谢地刚刚还在想你人跑哪儿去了,这么久不见,最近过得开心吗?” “开心!船上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朱翊钧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半跪下去在地上、接住飞扑过来的邢巧如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刑巧如也一点都不害怕、或疏远朱翊钧,反而相当熟络地抓着他的衣襟往上蹭了蹭,像是被领养的小野猫再次遇到了救助她的好心人一样开心。 清儿看看刑巧如、又看看朱翊钧,小脸不自觉地就鼓了起来。 “这、这……这是哪位啊?怎么感觉你们之间很熟的样子” “你忘了?就是之前咱们在南直隶剿倭寇的时候” 朱翊钧一边笑着为清儿介绍刑巧如,一边隐秘地用右手指指自己的头,示意刑巧如精神受了点刺激,让清儿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 清儿有些怜悯地点点头,心里那点小不爽顿时烟消云散。 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自然知道那段日子有多难熬,人在这么大的刺激之下精神出现什么问题都有可能。 朱翊钧亲切地摸了摸刑巧如的头,刑巧如絮絮地跟他说着一些日常和有趣的话题。 比如“东瀛那里有一种很好喝的汤”“抓到了有她一条胳膊那么大的鱼”诸如此类。 平平无奇、但听起来莫名地感到很温馨。 只是当朱翊钧主动找话题,问她些“船上的伙食怎么样”“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刑巧如就停下来困惑地眨眨眼睛,似乎很难理解朱翊钧在说什么。 停顿片刻又立刻笑着继续自己刚刚的话题,瞬间就把朱翊钧的话抛在脑后。 站在一旁的祝宣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朱翊钧把这误认为是对自己的冒犯。 他寻了个两人交谈的空档,硬着头皮走上前来附在朱翊钧耳边。 “大帅,巧如这孩子” 朱翊钧用眼神制止了祝宣武继续说下去,扭头继续笑呵呵地听刑巧如分享上船之后的见闻,神情中没有一丝受冒犯或不耐烦的样子。 他在燕京的时候就发现了刑巧如的问题,否则也不会把她送到祝宣武的船上,皇帝陛下对一个患病的可怜小姑娘还是很有耐心的。 据雨所说,刑巧如的例子非常特殊。 她虽然表面看上去十分正常,但精神却因为父母、朋友、亲人的惨死受到了严重冲击,只是病症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浮现。 换句话说,这姑娘现在脑子有点问题、说难听点就是精神病,系统不会因为一个疯子的言论制裁朱翊钧,只要朱翊钧不借她的口大肆散播就行。 望海卫虽然家大业大,但觊觎它的宵小也多,内部说不准就被某些人插了点钉子进来。 如果那些其他势力的探子知道自己带了个心智薄弱的小姑娘回来,那些人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朱翊钧不确定如果有人从刑巧如嘴里得知“夺舍”的存在,系统会不会判他违规。 因此只好暂时把她安置在祝宣武的船上,看看过些日子,这姑娘精神状态能不能好一点,最起码不要让其他势力的沙子给盯上。 第三百四十四章 被吓坏的祝宣武 不知过去多久,精神明显有些亢奋的刑巧如终于说累了。 她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两手抓着朱翊钧的衣襟、把小脑袋靠在他胸膛上休息,但也没有睡觉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清儿和祝宣武看。 “吩咐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清儿和刑巧如在场,他不好再在这两个小丫头面前敲打手下,便拍拍祝宣武让他站起来。 “按您的吩咐,之前那两拨人已经送到指定地点了。” “接下来的路我只会带三十名亲卫走,其余人上你的船尽快前往预定地点,记住:三拨人、三个藏身处,不要让他们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 祝宣武把这些命令默默记下,临了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一句。 “小人冒昧地问一句,这次计划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当然可以,计划的内容就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需要你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 朱翊钧脸上笑意更浓,语气却忽然变得冰寒刺骨。 他把抱在怀里的刑巧如放下,缓缓走到祝宣武面前上下审视他一圈。 “说起来,我也没把你放出去几个月啊?我怎么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了呢?” 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祝宣武一言不发,只是站直身体、把腰弯地更低。 清儿轻咳一声,拉着满脸困惑的刑巧如走到旁边、拿出随身携带的甜点分给她吃,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抚邢巧如、一边偷偷往这边瞟。 在朱翊钧冰冷的注视下,祝宣武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冷汗越出越多。 作为望海卫的老人,没人比他更了解朱翊钧的性格了。 望海卫在海边有一处小型港口,港口里有一栋三层的房屋专供朱翊钧和文职人员们办公,最高层那个永远开着窗子的房间就是朱翊钧的。 在办公之余,朱翊钧可以透过那扇窗子看到远处的岛礁——亲兵们会在那里处死被抓获的倭寇和海盗,由于此时南洋局势极度混乱,这一幕几乎每三天就要上演一次。 朱翊钧就那么坐在自己办公的地方,一边安逸地喝着云南那边送来的茶叶,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亲兵们活活把倭寇的肚子剖开,把里面的肚肠扯出来扔到海里喂鱼。 由此可见,朱翊钧的性格跟明君圣主标配的“宽仁”毫无关系,他对忠于自己的属下出手阔绰、尊敬信赖,但在处死敌人和质疑他权威的蠢货时也从不手软。 正常情况下,祝宣武绝对不敢去打听朱翊钧没有告诉他的事情,只是他这次实在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说是畏惧。 在执行命令的过程中,他偶然窥见了这次计划的一鳞半爪。 其牵涉之广、涉及权贵的层次之高、准备动用的武装力量规模之大,完全超出了祝宣武迄今为止的认知能力。 他实在不知道,朱翊钧为什么要整合勋贵、地方军、民勇团练、海贼盗匪这些鱼龙混杂的势力,让这些互不统属、甚至彼此之间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武装力量乘船前往燕京; 也不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勋贵、文官为什么愿意听朱翊钧的命令,哪怕他们这么看不起自己、可仍然不敢怠慢了朱翊钧交代的任何任务。 十几年来,祝宣武第一次觉得自己侍奉已久的大帅变得如此陌生。 他已经为此担惊受怕了一个月,连精神都要因为疑神疑鬼而崩溃了,他必须知道这些是为什么! 朱翊钧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扭头看向远处的刑巧如。 “巧如,你在船上也有段时间了,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船长大人吗?船长大人是好人啊!他对我很关心,每次打仗也都冲在最前面” 刑巧如眨巴眨巴眼睛,她隐约意识到祝宣武似乎惹到了朱翊钧,就尽力把祝宣武往好了说。 朱翊钧笑呵呵地听着,直到刑巧如结结巴巴地把辩护的话说完,才不轻不重地踹了祝宣武一脚。 “宣武啊,你说这个人能对一个小姑娘这么温柔,怎么对属下就整天摆着那张臭脸呢?不管怎么说,把自己手下三分之一的军官当众鞭打也太过了点?” 祝宣武本就是暴躁高傲的性子,被倭寇毁容后就更加凶戾残忍。 自己之前安排他带着船队出海伪装海盗,结果这家伙现在天天带着船队在东海上晃荡,遇见东瀛商船就整船整船地洗劫屠杀,有时候甚至连载着东瀛人的大明商船也不放过! 部下对此稍有异议,他就立刻责骂、体罚、当众鞭打伺候,弄得大伙都敢怒不敢言。 船队里的军官三天两头给朱翊钧写信、控诉祝宣武行事残忍霸道,简直比倭寇还倭寇! 不少人对祝宣武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甚至有人在信中请示朱翊钧:要不要直接把这个疯子做掉? 能让这么多下级军官看他不顺眼也是一种本事,要不是祝宣武跟自己时间长、忠诚和能力都经过了考验,朱翊钧早就把这种人才丢到白家兄弟手下自生自灭了。 “大帅教育的是,一切都是属下的错。” 祝宣武自知理亏、一句话也没有分辩,当即单膝跪下认错。 朱翊钧沉默片刻,最终轻叹一声、走上前拍了拍祝宣武的肩膀。 “各安其份、这样君臣相伴才能长久,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很多时候,皇帝的道德都是迥异于常人的。 如果自己这时再不稍微压一压他,祝宣武很可能就会越来越放肆残忍,最终完全被心中的恨意吞噬、变成一头嗜杀疯狂的怪物,那到时候自己就不得不除掉他了。 这就像一个人养狗,如果狗第一次护食咬人时没有给它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狗就会恃宠而骄; 发展到后来甚至会认为自己和主人是平等的,最终做出咬伤饲主、伤害饲主家人这样绝对无法被容忍的行为,最终被扔到锅里炖汤。 现在惩罚他是为了以后不杀他,佛陀怒目、罗汉伏魔,也是同样的道理,适当的残忍才是对臣子的仁慈。 “干完这一次,你就暂时放下军务去福安寺里修养一下,需要你出来的时候我会亲自写信。” “可是大帅” 祝宣武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紧紧盯着朱翊钧平静的侧脸。 他知道朱翊钧会对他进行限制,可没想到朱翊钧下的决心这么大,直接把自己连兵权带职位给扒了个干干净净。 “我说得不够明白?” “小人跟随大帅多年,大帅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祝宣武服软之后,朱翊钧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断然转身离去。 他是祝宣武的上司、不是他亲爹,这种心里建设最好是祝宣武自己去搞。 臣下不能怨恨、不能质疑君王,不能私下去打听君王没有告诉他的事情,如果连这种觉悟都不能自行领悟,那就在佛寺里待到腐烂好了。 清儿不忍地摇摇头,她是很想去安慰一下祝宣武的,可朱翊钧刚把黑脸唱完,她现在过去会把自家老哥衬地特别混蛋,因此也只能暗叹一声转身离去。 “那个,我刚刚是不是搞砸了” 刑巧如茫然地看看朱翊钧的背影、又看看失魂落魄的祝宣武,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刚刚还相谈甚欢的两个人会忽然变成这样。 虽然祝宣武的脸被狰狞厚重的兽头面具完全遮盖,但刑巧如还是能感受到他此时的落寞和不甘。 第三百四十五章 阴魂不散的徐四 半个月之后、东海的一艘福船上,朱翊钧和几名刚被提拔的军官站在船头低声交谈着。 “我已经解除了祝宣武的兵权,你们将他好生护送回望海静养,记得派几个侍女跟着” 在上次谈话之后,他回去立刻紧急提拔了船上的几名军官,让他们临时分管原本由祝宣武负责的各项任务。 而祝宣武也很识相地没有反抗,现在他已经基本被架空,绝大部分职权都被朱翊钧分给了临时提拔的军官们,期间任何重大决定都需要军官们组成的小组投票决定,以避免有人趁机夺权。 “大帅英明!祝宣武好歹也是我们的船长,” 知道祝宣武这个混蛋终于走人之后,船上大部分军官纷纷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担保。 毕竟他们只是觉得祝宣武混蛋、而不是跟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能把这个混蛋赶走就行了,再要闹下去,朱翊钧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朱翊钧忙着给属下训话,清儿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福船的桅杆上荡悠着双腿。 随着福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清儿忽然发现了某些不对的东西,她盯着岸边看了一会儿,立刻从桅杆上跳下来跑到朱翊钧身边。 “哥,出事了!你快去看看那个。” 一股不妙的预感忽然在心头涌现,朱翊钧连忙跑到高处用千里镜观察岸边,千里镜中的景象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三足金蟾……徐四的标志性旗帜!这个阴魂不散的狗东西……” 船队计划中准备停靠的渡口里停着一艘看上去十分豪华的福船,福船土黄色的旗帜上,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金蟾迎风舞动。 旗帜上的金蟾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那双肿胀微眯的眼睛里透着恶毒的光,让人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朱翊钧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在海上的航行路线,甚至为了替其他几支船队打掩护,一路上行事还颇为招摇,时常停靠在岸边大摇大摆地进城补给。 但就算如此,徐四捕捉自己行踪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看来亲兵队在南直隶扩招后,里面不可避免地某些人掺进了点沙子啊 掌舵的船员虽然不知道岸上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便不安地请示朱翊钧。 “要换个地方登陆吗?” “你以为我是谁?把船靠过去!我倒要看看这家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朱翊钧一边高声呵斥船员、一边抽出腰间兵刃快步走了下去。 自己的行踪泄露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徐四有没有发现点其他不该被发现的东西。 当务之急,就是弄清楚徐四、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到底对义军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虽然自己修军事基地、募集私军都是从望海卫和勋贵那里调人,跟后加入的义军基本没什么联系,徐四理论上来说不可能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但事关重大,自己必须试探一下徐四、看看这厮到底知道多少,然后再决定是撇开他不管、还是直接杀人灭口。 朱翊钧一声令下,原本还在休息的几十名亲兵立刻被动员起来,在船员们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戴甲胄、检查兵刃和火枪,做好战斗准备; 福船和快船上的船员们也被动员了起来,军官穿好皮甲、船员们随便披了几件厚实的衣服都拎着刀了过来准备砍人。 “船上的人跟我进去,亲兵队在外游弋、都给我把马跑起来!万一动起手来,我不希望看到一个活人从那里走出去!” 朱翊钧在对着士兵们驯化时,清儿秀眉微蹙、抿着嘴唇默默站在一旁看着, 直到士兵们跟着各自的军官散去、才走过来拉着朱翊钧的手。 “确定不用我跟哥哥一起进去吗?你一个人进去我不太放心。” “徐四知道你厉害,把你带进去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起戒心,我就套不出想问的事情了。 这次你恐怕得去带着亲兵们在外围游弋,不然万一有什么武林高手往外跑,他们绝对拦不住。” 朱翊钧随手摸了摸清儿的脑袋,他当然知道没有清儿在身边,自己被刺杀的概率会大上十倍不止,但这次的主要目的不是活着、而是套出想要的情报。 现在一切行为都要为此服务,哪怕牺牲一点个人安全也在所不惜! 清儿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朱翊钧,轻叹一声、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直接动手解开朱翊钧的衣衫帮他穿戴甲胄,还顺手往里面塞了几件厚衣服。 “那把这个护心镜带上!这几件绸子的衣服也要穿好,万一被刀刺进来的话能多一点生还的机会,给人家下跪求饶也要等到我冲进来救你啊” 原来我在您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弱小而且无赖,会没有骨气到下跪来请求对方放过自己那种? 朱翊钧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忙碌的清儿,但难得看到自家妹妹这副小媳妇的样子,他突然有点想逗逗这丫头。 “说起来,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许胡说!海龙王在底下听着,在海上说坏话是会应验的!” “说说嘛,我想听。” 完全无视了清儿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朱翊钧笑嘻嘻地抓着清儿的双肩用力摇晃,一副清儿不回答就不让她继续工作的架势。 清儿被他无赖的行为弄得很是无语,她抓住朱翊钧作乱的手、眨巴着眼睛想了想。 “那样的话我应该会把仇人的头砍下来、然后到哥哥坟前自杀。 不许趁机教育我!如果哥哥真的关心我,那就努力活下来。” 在朱翊钧教育她“正确的价值观”之前,清儿抢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朱翊钧忽然愣住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当初捡回来的小丫头已经这么高了啊 清儿定定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捂嘴的那只手示威般轻拍两下朱翊钧的嘴巴,而后断然转身离去。 她转身离去时,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划过朱翊钧的嘴唇,朱翊钧心中某些坚硬的部分瞬间就柔软了下来。 他盯着清儿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欣慰、又有些复杂,过了很久才笑着握紧了腰间钢刀。 “算我没白养你个小祖宗” 第三百四十六章 冯保? 朱翊钧带着人刚一下船,徐四便笑呵呵地带着人迎了上来。 “祝老弟!没想到能在这里还遇见你,这真是太巧了!” 信你就有鬼了!一次两次都能正好堵在我的必经之路上,你小子绝对有大问题! 朱翊钧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吐槽,一边报之以皮笑肉不笑的虚伪笑容。 “上次喝酒也没过多久?怎么这样急着见我?” “此言差矣,我今天来,是要为你引荐一位真正的大人物!” 徐四说着说着,忽然上前一步挽住朱翊钧的手臂,热络地拉着朱翊钧就要往附近的酒楼里走。 “锃!” 由于事先被告知过要做好战斗准备,徐四这一举动立刻触痛了船员们敏感的神经。 船员们果断拔出腰间兵刃、刀剑出鞘的清脆声顿时响成一片! 徐四的护卫们也不甘示弱地拔出兵刃齐步上前,现场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两方人马下一刻就要厮杀混战到一起! “真正的大人物?” 徐四口中的大人物成功引起了朱翊钧的兴趣,他随手一挥、制止了准备当场开片的船员们。 从交战区运出大批金银珠宝、再把粮食辎重运进来与叛军首领交易,他是亲身体验过徐四有多么神通广大的,他背后一定有什么朝中的大人物支持! 而且这家伙今天能把粮食运进来,明天能不能把军械、马匹运进来?后天能不能出卖明军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改革必然会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如果将来再有哪个野心家跟自己一样起兵造反,徐四绝对不会介意再发一次国难财。 到时候死的还是明军,抚恤银、开拔银和战后重建还得从国库里拿,甚至还得从他的内帑里掏! 为以防万一,自己很有必要弄清楚徐四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以及站在他背后的王八蛋到底是谁。 徐四也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眯眯地拍了拍身旁侍卫的肩膀、示意他们收起兵刃。 收到自家老大的命令后,船员和护卫们各自收起武器缓缓后退,给朱翊钧和徐四留出单独对话的空间。 只是两方人马仍旧死死盯着对方,手也按在刀柄上蠢蠢欲动,只要一个命令就能再次拔刀冲上去,码头上的火药味依然浓重。 徐四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场面的人,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环境中仍然保持着淡定从容。 他笑眯眯地盯着朱翊钧,直到对方有些不耐烦才缓缓开口。 “司礼监总管——冯保。” 此言一出,朱翊钧原本还饶有兴致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 “既然徐兄这么没用诚意,那我看今天就算了,我们改日再见。” 在文官老爷们眼里,死太监就是死太监、做再多的好事也是死太监,活在世上只会拉低大明高层的人均道德水平。 冯保就是那种标准地不能再标准的死太监,他的光辉事迹包括但不限于:把公主卖去配肺痨鬼守一辈子活寡、逼官员给自己立生祠、公然倒卖官爵职位、诬陷流放弹劾自己的大臣。 其品行就突出一个嚣张低劣,要不是太后护着、张居正又需要冯保的支持,满朝文武分分钟能冲上去把他生吞活剥。 出了燕京、文官们别说给冯保面子,地方大员就地把这个死太监办了的心都有,怎么可能配合着冯保让他捞钱?徐四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 见朱翊钧转身要走,徐四连忙拉住他的胳膊竭力劝说。 “不信我是不是?冯公公现在人就在里面,你进去一看便知!”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徐四言之凿凿的样子还是让朱翊钧有些犹豫。 万一里面真是冯保呢?万一冯保真的瞒着所有人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呢? 这样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弄死那个死太监了,还不用跟太后翻脸。 见朱翊钧有些意动,徐四立刻趁热打铁地拍着胸脯担保。 “祝老弟马上就是要面圣的人,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在你面前拿冯公公的名号招摇撞骗啊? 如果进去之后有什么不对,你拔腿就走都行,祝老弟想走、这里谁还敢拦你了?” 见徐四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朱翊钧不禁抬头环视一圈、扫了徐四带来的护卫们一眼。 这些就是寻常的商队护卫,别说铁甲、连皮甲都没有几件,船员们拔出火铳一轮齐射就能打垮这些护卫,更别提外围还有随时准备支援的亲兵。 真要火拼起来,自己的人一炷香之内就能把徐四的手下杀个干干净净,但凡徐四还有点脑子就不敢跟自己翻脸。 左思右想之后,朱翊钧还是决定冒险进去看一看。 徐四大喜过望,立刻让护卫们散开、自己亲自带着朱翊钧往码头深处的酒楼里走,就连朱翊钧带了几个船员进去都只当没看见。 不过进入酒楼之后,朱翊钧很快就知道了徐四为什么没有拦着自己。 十几名身穿锦绣劲装、目光如电的中年人分立于一楼大厅四周,他们一见到朱翊钧便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 “这里面不许带刀,把兵刃都交出来。” 为首的中年人说完就要过来下朱翊钧的刀,朱翊钧身后的船员立刻冲上来挡在前面,一柄不知何时点燃了火绳的手铳直接抵在了中年人的腰眼上。 “想下我家大帅的刀,你有这个资格吗?” 看着面前一脸挑衅笑容的船员,中年人侧头瞥了朱翊钧一眼。 见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一点出言制止手下的意思都没有,中年人只好无奈地轻叹一声。 “真是麻烦” 话音未落,中年人双手闪电般探出,两手一上一下、用力拍在船员的手腕两侧。 船员虽然早有戒备,但中年人的动作实在太快。 他只觉得身前一阵清风拂过,持枪的手腕便一阵剧痛、瞬间失去了知觉,抵在中年人腰间的手铳也掉在地上。 中年人顺势欺身上前,一手卡在船员的脖子上把他缓缓提了起来。 被卡住喉咙的船员满脸通红、立刻伸手去掰中年人的小指。 只是那双大手如铜浇铁铸一般坚硬,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反倒还收得越来越紧。 制服了船员的中年人目光如电,中气十足地冲着其他船员大喝一声。 “看清楚这身衣裳,你们今天就算死我手上也是白死!识相的话就老实点,这样大家都不会有麻烦。” 第三百四十七章 张居正的剿倭计划 “吓你爷爷啊!” “看你硬不硬得过爷爷的枪子!” “赶紧把我们老大放下!” 船员们在海上见惯了风浪与生死,又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威胁吓住? 中年人的举动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船员们叫骂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弯刀与火铳,大内供奉们也不甘示弱地欺身上前,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眼看时态就要进一步失控,中年人用空闲的那只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侧首看向朱翊钧。 “这位怎么称呼?” “祝广昌。” “你好歹也算是他们的首领,眼看着手下送死、难道一点制止的意思都没有吗?” 剑拔弩张之际,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的朱翊钧终于哈哈大笑,挥手制止了准备冲上去火拼的船员们。 “都把刀放下,你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输给大内供奉不丢人。” “倒还有些眼力。” 为首的那名中年人冷哼一声,随手把快被掐晕过去的船员丢在地上,上前解下朱翊钧腰间的佩刀就抱着臂膀退到一旁。 他们也是被拉来打白工的,干好了也不会有什么奖赏,一旦动手说不定还要受伤、甚至送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翊钧无声地笑了笑,他在紫禁城里生活了十几年,又怎么会认不出中年人那身衣服? 这些中年人是受皇室供奉、任皇室驱使的武林高手,也就是俗称的大内供奉。 不过这个位面并没有那些毁天灭地的神功,所谓的大内高手也只是名头好听、能打一点的普通人,按职位来讲还要受御马监的节制,现在受冯保驱使也算基本操作。 在酒楼走廊这种狭窄封闭的环境,侠客们敏捷狠辣的身手可以被发挥到极致; 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大内供奉可以轻易对抗上百名士兵,难怪徐四敢放任自己带人进来。 朱翊钧此时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他很干脆地命令手下把武器都交了出来,只带两个手无寸铁的船员继续跟着徐四深入酒楼。 酒楼三楼的雅间里,一位面白无须、衣着锦绣长衫的中年人正望着窗外默默饮茶,就算有人推门进来也没有回头。 只匆匆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朱翊钧就果断赶在对方扭头之前跪下行礼,生怕对方把自己这张脸给认出来。 “末将拜见冯公公,不知公公到来、末将有失远迎,还请公公恕罪!” 错不了!就算冯保化成灰他都能认出这个死太监!冯保真的瞒着宫里面偷偷带人跑到天津卫了! 事实证明,朱翊钧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冯保对他长什么模样完全没有兴趣,过了半晌才头也不回地缓缓开口。 “听徐四说,你这次来燕京、是为了给皇上送一样东西?” 朱翊钧犹豫片刻,果断吩咐身旁的船员回去把账簿取来。 真正要用来办晋商的账本早已拜托那位郡主代为传送,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还没送到,但他手里的假账本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 冯保有文化、但不多,起码还没多到能看出账簿造价这种程度,他要的只是朱翊钧服从的态度。 因此他只是拿着账簿翻了几页,就随手将账簿放在了身旁的桌案上,那双阴险狠毒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低着头的朱翊钧,好像食腐的秃鹫在考虑要先从尸体上啄下哪一块肉。 “京营正在改编,这事儿你知道?” 己卯倭乱、南漳贼叛乱把朝廷的脸都给丢干净了,张居正以夺情的名义拒绝守孝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道德上名声狼藉、政治上大搞迫害、地方上又叛乱频起,张居正迫切地需要一些显而易见的、能拿得出手的成就来压下反对者的攻讦。 于是张居正盯上了沿海倭患,这个沿海居民有切身之痛、处理起来又不会有太大风险的难题。 倭寇悍勇敢战不算什么,沿海倭患真正的难点在于:这是一项浩繁庞杂的大工程。 剿倭不是防守战、而是歼灭战,它需要明军主动出击,挨个拔掉倭寇们在沿海岛屿上的藏身处; 再辅以动员地方民勇与水师相互配合,完善海防与民间自卫组织,甚至还需要直接与支持倭寇的日本大名谈判。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需要多个部门相互配合、动用海量资源历时数年才能完成的大任务,这恰巧就是大明特色体制最讨厌的。 大明是标准的小政府,每个文官和武将的权力都相当有限,上下级关系和职责划分也被有意地模糊,不同部门之间更常见的不是合作,而是互相掣肘和监视。 这种体制的好处是难以出现大权独揽的权臣,但坏处就是大多数官员的手脚都会被捆住,即便想努力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要处理兵变、大型叛乱这种紧急的突发事件,那常用的方法是临时增设一个大权总揽的总督,这次也不例外。 按照张居正的构想,这位新任的总督会拥有调遣山东、南直隶、江浙、福建等等地区军队的权力,与此同时,山东、福建等地的水师也会听他调遣,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剿除沿海倭患! 朝廷不可能不对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加以节制,而且南方现存的卫所军也过于弱了,因此内阁把目光投向了京营。 多亏了嘉靖时期的俺答汗入寇,即便是自私怠惰如嘉靖,也不可能忍受被蒙古人打到京城底下这种耻辱。 忍无可忍的嘉靖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整顿京营,十二团营、东西两官厅自此被整编入三大营体系,混乱老朽的指挥体系终于得到改善,勋贵们对军队的影响力也进一步被削弱。 毕竟兵部的官吏再过分也有个底线,而身为军事贵族的勋贵们底线就相当之低,吃空饷、驱使士兵去当苦力、逼士兵妻女出去卖身都是常规操作; 再加上后来的内阁首辅徐阶、高拱、张居正都对京营格外上心,这一时期的京营还是有些战斗力的,起码比南方的乞丐卫所军要强。 从京营调一批部队和军官填充总督府,既能协助总督大人练兵、剿倭,又能防止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生出些不好的心思,可谓两全其美的安排。 第三百四十八章 铁三角之间的龌龊 “有所耳闻。” 朱翊钧斟酌再三,还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早已知晓。 “消息倒还算灵通。” 冯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惊讶。 “内阁准备派几个将官过去协助剿灭倭寇,咱家就寻思着,剿倭这事儿你有经验啊?好事儿也不能都让他们兵部占了去。” 听完冯保这番话,朱翊钧眼神一闪、顿时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除去“万历三大征”这个汉人王朝最后的辉煌,后世提起万历朝,知名度最高的恐怕就是张居正、李太后、冯保三人组成的政治联盟——铁三角。 但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看似铁板一块的铁三角内部满是裂痕和猜忌,掌握着大明最高权力的三人貌合神离。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厌恶在后世众所周知,但直到万历八年,万历皇帝面对山呼海啸般的弹劾仍旧咬牙死保张居正,甚至威胁要处死多次弹劾他的大臣。 要知道这可是早期的万历皇帝,那时的他没有一点后期叛逆怠政的影子,甚至可以说是大明最尊敬文官的天子,相当符合文官们心中“宽仁谦逊”的圣天子形象。 当有文官对自己指手画脚的时候,明朝皇帝的反应基本可以概括为:砍头、流放、廷杖、骂娘。 太祖皇帝就不提了;嘉靖皇帝大礼议事件打死了一票文官;隆庆不杀人、也不打人,但他也会把嘴碎的大臣调离燕京赶到边远之地,追求“眼不见心不烦”。 但万历不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把那个上疏的文官叫过来、亲自和对方当面辩论,坚持要用真理驳倒对方; 明太祖朱元璋也喜欢这样,但朱元璋喜欢辩论完之后直接把对方拖出去砍头,万历则很少事后清算大臣,突出一个“改正了就是好大臣”。 这么一个宽仁良善的性格,居然愿意为了维护张居正威胁要直接处死大臣,此时的君臣二人之间颇有点后主刘禅和诸葛亮的意思。 但短短两年之后,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感情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厌恶。 他不仅剥夺了张居正生前的所有荣誉,差点把为大明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张居正从坟里刨出来开棺戮尸; 还恨屋及乌,把张居正留下的人才和新政给祸祸地够呛,连张居正的家人都被堵在家里活活饿死,这已经超出了政治斗争的需求,而是纯粹的报复。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态度在两年之内变化如此巨大,作为理论上对万历皇帝最有影响力的人,李太后在这其中恐怕扮演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 冯保就更不必提了,张居正是那种标准地不能再标准的儒家精英官僚。 他青年时期因为上疏弹劾严嵩被赶回家种田,中年时为了改革强国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连明摆着厌恶自己的反对派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唯才是举。 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标准的、有理想的、热血到有些愤青的儒家精英官僚,会怎么看待一个标准的死太监? 维系着铁三角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互相需要。 李太后需要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找个好老师、好首辅,在主少国疑的危险时刻稳住局势; 冯保需要向太后证明自己的价值,也需要有人配合自己捞钱,因此他需要一个强力的文官盟友; 张居正需要来自后宫和司礼监的支持,他的改革会得罪很多人,没有来自皇权的绝对信任,他很可能不明不白地政治死亡。 张居正一点都不喜欢冯保,冯保时刻担心着自己被太后抛弃,太后小心提防着张居正尾大不掉。 就这样,三人联盟将这看似坚固、实则无比脆弱的平衡维持了近七年,直到启元六年一系列大事件的发生。 现在张居正的势力越来越强,冯保为了限制他、往总督手下掺沙子也属于正常操作,说不定这背后就是李太后的意思。 只是能找到自己这个“叛贼”头上,也能看出冯保这些年属实是只顾着捞钱了,手下居然没人到要赶来拉拢自己的程度。 思虑再三之后,朱翊钧还是决定放弃自己原先的谋划、转而接受冯保的招揽,带人回到南直隶准备对付倭患。 接下来的燕京肯定会乱上一阵子,他原本打算是把这个小号安排在身边备用,紧急时刻还能玩一手“真假天子”,让小号带头冲锋鼓舞士气。 但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张居正的计划确实是眼下面对倭患的最优解,就算自己上台了估计也会这么干。 而且燕京一乱,地方上肯定也会受到波及。 己卯倭乱、征倭饷、义军起兵南直隶已经被祸祸地够惨了,这时候再出什么乱子的话会死很多人,他亲自坐镇当地的话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冯保对朱翊钧接受自己的招揽毫不意外,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不知道眼前这人长什么样子,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咱家说了这么多,你一直低着个头干什么?咱家到现在连你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朱翊钧听到这话、头顿时埋得更低了。 “打仗时让流矢伤了脸,怕公公看了会做噩梦。” “也是,这人哪、只要能办事就行。你又不是文官,脸长得再帅又有什么用?” 冯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貌似大度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事关重大、咱家特地先请太后下了懿旨,册封你的诏书最早后天就到,咱家让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权当是为你和你的部下接风洗尘了,去好好放松一下。” 朱翊钧立刻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再三表示感激和表忠心后才转身离开。 离开前还特意把腰半弯下来、倒退着出门,生怕冯保忽然对自己的长相感兴趣。 他走出房门不久后,冯保盯着他刚刚站立的地方、不无遗憾地摸了摸自己光洁无毛的下巴。 “你要是早点这么识相,咱家说不定还真会劝首辅留你一条狗命,可惜” 第三百四十九章 讲故事 当晚的酒宴上,船员和亲兵们各自围坐在酒桌前开怀畅饮。 就连朱翊钧也很罕见地端起了酒杯,微笑着坐在主位上冲每一个前来敬酒、行礼的军官点头示意,不时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些勉励的话。 只有清儿坐在他身边,不安地盯着手里的酒盏发呆。 朱翊钧留意到了这一点,他随手挥退还在等待的军官们,关切地盛了碗肉汤端到清儿面前。 “忘记让他们准备果汁了,要不喝口汤凑合一下?” 清儿摇摇头,一脸严肃地把手中酒盏放到烛火前仔细端详,好像要从清澈的酒水里看出什么可疑的悬浮物。 “我不是在想这个话说这酒真能喝吗?我总觉得那个死太监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人,这里面会不会被下毒了?” “应该不至于,要不你想个办法试试?” 清儿完全没有发现朱翊钧略显怪异的面色,她盛了点食物、混着汤汁和酒水倒在碗里端到小狗面,但小狗跟睡着了一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对送到嘴边的美食不闻不问。 清儿疑惑地捏着小狗的后颈、把它提到眼前仔细端详。 在她好奇的注视下,喝得醉醺醺的小狗张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这个时代是不会有人给狗刷牙的,肉渣、牙垢就这样留在小狗的牙齿缝隙间发酵变质, 充满了蛋白质的腐臭变质气味就好比陈年的沼气池,再混着那股新鲜的酒臭味扑面而来,那种直击灵魂深处的恶臭几乎在空气中化为实质、直接钻到了清儿毫无防备的鼻腔里! 这种生化武器级别的恶臭差点把清儿当场送走,小姑娘精致的脸蛋瞬间皱成一团,痛苦面具跟焊在脸上一样拿都拿不下来。 朱翊钧在一旁不禁缺德地笑出声来,清儿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居然担心他会毫无防备地吃下冯保送来的酒食。 就算那个混蛋毕恭毕敬地给他跪下磕头,自己都会怀疑冯保是不是在背上安了个弩箭,一弯腰就触发机关、一箭把敌人射穿的那种,他和冯保那个死太监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然而他缺德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这是什么鬼味道呕~” 在晃晃悠悠地把小狗放下后,清儿一扭头、扶着他的膝盖直接干呕起来。 “别吐我裤子上啊!我身边可就这么一件干净的衣服了!” 朱翊钧嘴角猛抽,两手按在清儿肩上就想把她推开。 但当他真的准备用力时,掌心过于瘦弱的双肩又让他有些迟疑。 就像幼猫的小脑袋,温暖、圆润、又那么脆弱,让人不禁小心翼翼地收敛起力气,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捏碎了。 还没等朱翊钧回过神,清儿已经一脸痛苦地把头抬了起来,小手摸索着在桌子上找清水漱口。 好,用不着纠结了,这死丫头已经在他身上吐完了。 朱翊钧轻叹一声,随手抓了块桌布帮她擦净嘴角,而后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地忙活了很久才让清儿缓过来。 然而恢复过来的清儿丝毫没有感激他的意思,反倒是恶狠狠地抬头盯着他。 朱翊钧见势不妙,一边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后退、一边故作惊讶地指着地上的小狗大呼小叫,试图把清儿的注意力转移开、为自己争取宝贵的逃命时间。 “额哇!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狗也会打嗝” “骗人!你早就派人试过这些菜了,就是想看我出洋相!欺负妹妹很有意思是!” 清儿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揪住朱翊钧的胡子用力往外拽。 祝广昌的身体早已到了长胡子的年纪,再加上他这几个月来四处奔波、根本就没有好好整理仪容的时间,朱翊钧的胡子已经有了一定长度,清儿随便拽了几下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错了!错了!别拽我胡子!” 朱翊钧一边连声告饶,一边笑着用力把清儿搂进怀里,两条手臂用力抱着清儿的胳膊不让她继续作乱。 清儿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便气呼呼地顺势缩了进去。 但眼角余光看到朱翊钧一片狼藉的外衣时,她还是有些歉疚地撇撇嘴。 “我给你拿回去洗洗?” 朱翊钧脱下外衣和贴身的锁子甲看了看,外衣倒还好说,只是有些液体流到了锁子甲的缝隙之间。 这意味着得用水仔细冲洗、然后由专人用丝绸和毛刷涂上油脂小心擦拭,不然这个时代的垃圾铁制品会迅速生锈。 但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保养盔甲?这种酷刑一般是由军队里的辅兵去做,有时候还会雇佣或强征一些妇女来帮忙。 无论最终是谁来做,反正不会是他的宝贝妹妹。 因此他随手把锁子甲丢在一边,继续端起酒杯准备痛饮一番。 “先放这儿,这东西洗起来可费劲了。今天难得能放松一下,不要想那么多了。” 多亏白家兄弟、赵风子的轮流整活,启元六年刚开始两个月,他原先准备的计划就报废了一半,刘显的善战和张维贤的难缠更是颇为棘手。 好在他见招拆招,总算是勉强把大局的走势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眼看六年的布局就要进入收尾阶段,哪怕是朱翊钧也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张居正、冯保又如何?他会比历史上的万历不,甚至比永乐和洪武皇帝做得更好!他要以自己的年号命名这个时代! “别喝了,讲个故事给我听。” 清儿一把拍掉朱翊钧去拿酒杯的手,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再让朱翊钧喝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朱翊钧脾气犟地很,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强行阻止反而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这种时候胡搅蛮缠的效果反而会更好。 “等一下不行吗?你看后面还有人等着敬酒呢,别扫了底下人的兴嘛。” “但我现在就想听。” 朱翊钧哑然失笑,好在他本就对饮酒没什么兴趣,索性就把座椅拉到清儿身边陪她聊天。 “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要听什么种类的?” 清儿犹豫片刻,忽然想到一个很不错的点子。 “嗯爱情?不要才子佳人,要坎坷一点的那种。” 哥哥很喜欢给自己讲故事,从古代的王侯将相到神鬼志异,甚至海外那些闻所未闻的国家历史都信手拈来,见识广博的程度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他从没给自己讲过跟爱情沾边的故事,所以哥哥讲起来应该会更费劲一些,这样就没心思去喝那些酒了,计划通! 但这在朱翊钧眼里,这显然就是另一种信号了,他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 “爱情吗?我们家清儿长大了啊” 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燕京所有适婚的官宦子弟,并把他们简单归类为废物、渣男、身份低贱——总之都是群配不上自家宝贝妹妹的垃圾后,朱翊钧满意地清了清嗓子开始给她讲故事。 第三百五十章 饶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明西北边境有一座名为饶城的小城。 那几年对饶城来讲是一段很糟糕的岁月,因为草原上的异族迎来了他们的新王。 新王如有神助,清风扫落叶般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所有的敌人,一支日渐庞大的草原军队在他的王权面前屈膝。 理所当然地,征服了绝大多数敌对部落的新王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大明,漫长而老套的边境攻防战再次于这段古老的长城上演。 而当时的大明天子怎么说呢,是一位很有想法和活力的皇帝。 他不满在新王面前屡吃败仗的军队,于是干脆带着随从私自跑出京城,一路跑到边境地区自封为大将军接管边军,准备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异族以迎头痛击。 皇帝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虽然是第一次领兵打仗,可军队调度却颇有章法。 边军将领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消极怠工,一个个都鼓足了精神想要表现自己,边军的表现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可惜那些异族太过机警,他们从边军频繁的调动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几次小规模摩擦失败之后便果断遁入草原深处、不见了踪影。 御敌于边塞是一回事,带兵追到草原深处就是另一回事了,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没有整个帝国的配合,就算张扬如皇帝也不敢贸然追击,这次军事行动只好就此作罢。 但皇帝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索性就带着随从伪装成普通的富家公子四处周游,想好好见识一下边塞风光。 在一番老套的相遇、相识、相知后,皇帝和饶城里一位美丽的少女相恋了,他在这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样的生活才符合皇帝自己的定义:皇帝只是一份职业,除此之外,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好。 至于责任?使命?那是什么东西?说这种话的人是不是对“封建王朝”缺乏足够的认识? 朱家王朝可不是什么民选政府,他的祖先靠暴力和阴谋上位,就算非要说什么责任,那也是对帮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部下们而言,跟平民有什么关系?能让你们继续活着种田就是皇帝陛下最大的恩赐! 可惜这种美好的生活终究不会长久,国不可一日无君,终于发现皇帝不在的大臣们疯了一样追到边关来。 那一天,绯红色的官袍和绣着飞鱼的长袍在饶城随处可见,饶城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高官。 皇帝想带少女回到燕京,可少女的父亲几个月前刚刚去世,她必须守满三年孝才能离开,皇帝只好解下自己的贴身玉佩送给她。 “拿好这枚玉佩,朕早晚有一天会带着千军万马来娶你。” 少女非常感动,也拔下头上的玉簪送给皇帝,两人约定以信物为约、到时再次团聚。 后来异族果然再次入侵,皇帝如法炮制、再次带着少量随从一路从燕京跑到了边境,以天子之尊临时接管兵权;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皇帝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主动让边军放开一个口子、诱惑异族深入内地,并精心布下天罗地网,誓要把异族逼到正面战场上,一战打出十年的和平! 这次,运气没有站在异族那边。 在贪婪和对明人的轻视下,异族过于深入内地,最终被皇帝的军队抓个正着,被迫与明军主力展开正面对抗。 像他光耀伟大的先祖一样,皇帝亲率边军大败入侵的异族军队,新王在皇帝的大军面前狼狈逃窜,草原上的异族被打得十年不敢面南,边塞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可当皇帝带着得胜之师、意气风发地回到饶城时,才发现昔日繁荣的城市已经变成废墟,到处都是落难横死的平民,少女也早已不知所踪。 皇帝不相信少女已经死了,他就拼命派人找啊找,可无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只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传回来。 大臣和锦衣卫们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没用意义的事情,索性编造谎言,哄骗皇帝锦衣卫们已经找到了她,只是少女见不到玉簪就不肯走,反而以为他们是坏人趁乱逃走了,有人看见她混在难民的队伍里逃往南方。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这下该消停了,大明每年起码有几万人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别说是锦衣卫、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能凭一块玉佩把人找到。 但某个藩王的叛乱给了皇帝机会,他亲自动员部队赶往南方平叛,顺便还把锦衣卫打包带了过去,发誓就算把整个江南翻过来、也得找到少女! 叛乱在他赶到之前就被平定了,这样更好,皇帝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搜寻之中。 可还是跟当初一样,无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得到的都只是些捕风捉影、真假难辨的无用信息,搜寻工作持续了很久都没有进展。 这次皇帝的决心格外坚决,他无视文武百官的劝谏、拒绝回到燕京,而是找到哪就在哪里批阅题本,任谁来劝都拒绝接见。 这种情况持续到有一天皇帝乘船游湖,那天的天气格外湿冷,整个湖面都被薄雾笼罩,周围一片白茫茫地什么都看不清楚。 恍惚之间,皇帝感觉自己在白雾中隐隐看到了爱人的身影,他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而后一头栽进冰冷的湖水里。 虽然身边的侍从及时把他救了上来,但皇帝还是大病一场、从此身体越来越虚弱,不久后就病死在了床榻之上,到死都没能再把爱的人找回来。 讲到这里,朱翊钧赶紧端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下去,一口气讲这么多、他嗓子都快讲冒烟了! 他压根就没看过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清儿说爱情故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好在自己临场发挥地不错,总算是镇定自若地即兴编完了,赶紧吃两口菜缓缓。 清儿一脸期待地在旁边看着他,在发现朱翊钧开始动筷吃菜后,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就结束了?” “嗯,结束了。” “那玉佩呢?人没了、玉佩总能找着?锦衣卫应该没那么废物?” “千军万马啊姑奶奶!别说玉佩,玉棒槌都给踩没了!” 朱翊钧一脸揶揄地笑了笑,锦衣卫主要的任务是政治迫害,即及时发现反对皇室和封建主义的行为并制止,偶尔还搞一点与间谍有关的业务,情报能力主要集中在监视官员和敌国上、收集民间信息的能力其实很弱。 要是这些人真像民间传说的那样邪乎,那白莲教、一贯道这样的会道门早就被铲除干净了,这么大的目标都挖不出来,还指望那些废物去找一块玉佩?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太后的使者 “这算什么故事啊!没头没尾的,居然还是个坏结局!两个人连婚都没结算什么爱情故事,起码得有肌肤之亲?” 清儿瞪大了眼睛、两手揪住朱翊钧的衣领不满地用力摇晃, 可惜故事是没有了,朱翊钧刚吃的晚饭倒是险些被她给晃悠出来。 “这是一个小姑娘该说的话吗大概是因为取材自现实?现实中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情。” 清儿神情复杂地憋了许久,最终还是气鼓鼓地松开手。 “那皇帝真没用!还九五之尊呢,如果我是他、说什么都要把人找出来!” “皇帝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啊。” “找不到也要找!认定的事情就要去做,如果哥哥不见了,我一定会用自己的下半生把哥哥找回来!而且我相信哥哥也是这样!对?” 被清儿眼中过于明亮的光彩刺到,朱翊钧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把头扭到一边。 “……你应该会的?” “应该可能大概也许所以咱们为什么要让这种事发生呢?” “明明我都愿意为你做到那种地步!(扑上去把脑浆摇匀)” “敢问这位可是李自成李大人?” 两人打闹时,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躬身一礼。 “正是本官。” 朱翊钧连忙轻咳两声正襟危坐,清儿也乖巧地坐了回去,一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文官。 文官穿着一身看不出品级的青袍,身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饰品,面容端正又算不上出彩; 相当标准的基层官吏形象,看气质像是在户部当差的,太后和张居正又绕过自己联手办事了啊 “见过李大人,太后的懿旨到了,还请大人跟下官出去接旨。” “这么快?” 朱翊钧不由吃了一惊,满腹狐疑地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虽然冯保说过使者最快今晚就到,但使者也是人,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拖延行程。 天津入冬之后可是很冷的,尤其是现在外面寒风夹着大雪、黑咕隆咚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人在外面鼻涕都能冻成冰棍。 太后的使者有这么敬业吗?他手底下那批兵汉都没这么听话。 虽然直觉上感到不对,但太后的使者还是要接待的,朱翊钧也只好放下怀疑站了起来。 “还请稍等片刻,我现在就把部下带回客栈洗漱修整,等沐浴焚香之后立刻出去接旨。” 眼看朱翊钧要走,文官连忙横移一步拦在他面前,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 “不必了不必了,懿旨是下给李大人一个人的,而且内容很简短、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册封; 冯公公毕竟是请太后下的懿旨册封将军,从朝廷法度上来讲并不合规,如果太过大张旗鼓,可能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解读为蔑视圣上,那样的话有伤陛下的颜面,所以” “太后还在意过这个?” 朱翊钧嘴角不禁抽了抽,虽然对方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太后什么时候这么在意他的颜面了? 儿女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而孩子自然没有什么颜面可言。 像罚自己跪一晚上祠堂、由张居正代自己草拟罪己诏这种事,李太后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这个位面都是信手拈来,她什么时候还会在意天子颜面了? 从朱翊钧迟疑的神情中察觉出不妙,清儿立刻主动请缨。 “我是李将军的妹妹,我陪他去总可以?” 见清儿站了出来,文官讨好的笑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紧张。 “恐怕不太好,令妹年纪太小,万一在接旨时闹出点事情可就不好了。” “你这厮是怀疑我教妹无方吗?我们祝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良守法的良善人家,到我这一代不幸为奸人所害,我不忍部下受冤枉死才咬牙起兵; 我们祝家上下对皇室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我的妹妹怎么可能会对太后的懿旨不敬!” 朱翊钧不满地瞪了文官一眼,可不论他怎么说,文官都说什么都不松口,只是不停地弯腰赔笑、拿一些车轱辘话来套他,话里话外都是在催促他赶紧自己出去接旨。 清儿眉头皱得更紧,白玉般的小手悄然滑进衣袖、摸上了绑在小臂上的匕首。 只要朱翊钧一个暗号,她反手就会把匕首甩进这个可疑的家伙眼眶里! “哥,要不还是让我陪你去?我总觉得那个太监不是什么好人” “你说冯保?那个死太监没胆子在天津这种地方作妖。” 朱翊钧不屑地嗤笑一声,他现在确实喝得有点高,但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冯保是那种典型的狗阉党,经常放任自己的心腹敲诈、甚至殴打那些没有背景的太监和宫女取乐,宫里绝大部分宫女和太监都对他敢怒不敢言,巴不得这个王八蛋早点死; 文官们也对这种行为十分鄙夷,尽管冯保费尽心思地去结交了不少官员,但除了确实需要他的张居正,还真没什么文官能拉下脸来跟冯保混在一起。 也正因如此,虽然冯保在宫内的势力很大,但他对宫外的影响力几乎为零,动作稍大一点都会招来四面八方的口诛笔伐; 当众刺杀皇帝已经下旨招安的义军领袖,这要是南直隶义军后续再闹出点动静来,言官们能活撕了那个狗太监!太后跟张居正都保不住他! “我要是死在这,冯保那个死太监三天之内就得陪葬!放心,出不了事的。” 朱翊钧大大咧咧地就要起身离开,清儿见他都喝得舌头都大了,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还是让我陪你去,我保证不会给哥哥添乱的。” “放心,我带你进京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能应付,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你都喝成这样了” “乖,听话。” 朱翊钧烦躁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语气不自觉地带上几分严厉。 清儿的身体一僵,她当然想当个好孩子,当个只给哥哥帮忙、不让他操心的好孩子。 如果连朱翊钧都厌弃了她,清儿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怎样面对那种事,就算那种概率再小,她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这几个月来有太多事情超出我的掌控了,眼看马上就要尘埃落定,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看到清儿受伤的表情,朱翊钧努力想要解释点什么,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喝了多少。 现在他的脑袋左半边是面粉,右半边是水,脑子稍微一动就是一团浆糊,努力组织了半天语言都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清儿见他这幅滑稽的样子都被逗笑了,立刻破涕为笑,松开了拉住朱翊钧衣袖的手。 “行啦,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些话吗?既然哥哥不想我跟去,我就待在这等你好了。” 朱翊钧犹豫片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索性揉揉清儿的脑袋跟着文官离开。 清儿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朱翊钧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眼神。 几名穿着皮甲的亲兵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她面前单膝跪下。 “大小姐,衍圣公已经被人接走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确认过他们的手牌了?” 略微平复心情,清儿的神情恢复了冷漠,亲兵们更加恭敬地低下头。 “锦豹衔珠,确实是大帅交待过的没错。” “衍圣公这边送到了,派去给海瑞送信的信使也已经回来复命,只有新郑那边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要再派人去看看吗?” 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还有哪些事没做完,清儿略感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哥哥生性多疑,不仅喜欢在几个部下之间搞平衡、塞钉子,就连情报系统都搞了好几套,就连她都难以窥见望海卫的全貌。 不过随着义军在南直隶的势力范围急速扩张,哥哥手头的事务终于多到了仅靠他自己完全无法处理的地步,只好把手头的权力拆成几份分了出去。 李荣山性格谨慎沉稳,又因为长期的游侠生活见多识广、很擅长与各色人马打交道; 哥哥命他带兵与南方的张维贤对峙,并顺手把三分之一个南直隶划到李荣山治下,允许他从依附在义军麾下的自治会中招揽青壮、调配物资。 邓元飞曾经在辽东军里混过几年时间,对军中那一套颇为熟悉,现在主要负责管理明军降兵,手上兵力不多但战斗力较强,起码在义军的序列中算是很能打的。 与已经独当一面的李荣山不同,哥哥仍把他带在身边效力,每有大战必派邓元飞打头阵,始终将他的直属部队保持在一个微妙的数量。 而她作为哥哥最信任的人,则分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亲兵和一半情报系统的指挥权。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哥哥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望海卫表面上只是靠走私、倒卖兵器起家的千户卫所,但实际上与朝廷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她早就知道望海卫有很多从工部挖来的匠户,但她从来都不知道望海卫能单方面获取锦衣卫的大量机密信息,还对一些已经告老还乡的朝廷重臣进行长期监视; 就连几年前只短暂共事过的海瑞,哥哥都在他居所附近安插了钉子,只为确保自己能够随时联络到对方,这条埋了几年的暗线直到不久前才刚刚启用。 以上所有事,朱翊钧都没有动用一个望海卫的人,如果清儿没有接手这部分情报系统,那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到那些人还跟望海卫有关系。 恍然间,清儿心头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大厅左侧。 十几名面色冷峻、士兵打扮的壮汉旁若无人地从侧门走了进来。 而原本应该阻拦他们的守卫跟喝醉了一样倚在门边,只有半个背影沉默地留在清儿的视野中,散发着不详、危险的气息。 与寻常士兵不同,这十几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每个人都长得很有个性,就连手中的兵器都是五花八门的奇怪样式,看上去不像是士兵,倒像是江湖侠客。 这些人是锦衣卫!而且是长年游走在最前线,专职为朝廷猎杀叛党和侠客的那一批! 见清儿一脸警惕的看着这些人,亲兵中的头领立刻带人迎了上去。 他一手按住刀柄,一边伸手去抓为首那中年人的衣襟一边冷声大喝。 “谁让你们进来的?放哨的都死了不成……” 没等亲兵头领的手碰到为首的中年人,中年人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闪电般刺出,铁钳般的虎口猛然撞击在亲兵的喉结上。 好快、好狠的手刀! 亲兵不敢置信地捂着咽喉后退两步,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中年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在南洋从没遇见过这种级别的高手! 中年人扶住亲兵,慢慢把他逐渐僵硬的身体倚靠在桌椅上坐下。 从远处看,中年人就只是扶着一个醉鬼坐下而已,远处的船员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仍然沉浸在酒宴的欢乐气氛中。 其余几名亲兵愣了一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中年人身后的锦衣卫们早已闪身上前,三招两式便将他们制服,这些身经百战的亲兵到死都没来得及拔出兵刃。 轻松解决掉亲兵,中年人拉开椅子、在清儿对面坐下,他身后的锦衣卫们快速散成一个圆形将清儿包围在中间。 即便对手只是一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锦衣卫们也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在确实存在着所谓“内功”的这个位面,仅凭外表很难判断猎物的危险程度。 在锦衣卫们完成合围之后,坐在清儿对面的中年人明显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 “给你提个醒,我这群部下都是在江湖上漂惯了的,脾气很不好,稍有不对就会立刻出手。” “所以,老老实实地把你袖子里的那些小玩具都收起来,你应该知道银针对甲胄的效果有多差?” 第三百五十二章 险象环生 小心思被中年人一眼看穿,清儿不甘心地把手从衣袖中收了回来。 不是她不想早点出手,而是中年人身后那些锦衣卫从进门开始就死死盯着她。 她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只要她刚才敢站起来大喊、或者逃跑,这些锦衣卫就会立刻出手,用五花八门的暗器直接把她射成筛子! 即便是她,在身上没有任何甲胄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挡得住近距离攒射,现在只能试试交涉了。 “你们想干什么?招安义军可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 “招安?真敢想啊一天是反贼,这辈子就是反贼,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嘛。” 中年人不屑地嗤笑一声,丝毫没有把所谓“旨意”放在眼里。 如今天子年幼,朝中大事全都由太后和首辅决定,皇帝能看到什么、能听到什么都要由那二位决定。 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你不说、我不说,那皇帝就是聋子和瞎子,连事情的真相都不了解,皇帝又要如何惩处那些违逆诏令的人?最后还不是太后和张居正说了算? 明朝的皇权已经膨胀成了一头前所未有的怪物,但只要蒙住怪物的眼睛、堵住它的耳朵,文官们就照样能引导这头怪物去做自己想要的事。 眼看锦衣卫们把清儿团团围了起来,喝得烂醉的船员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陆续有人探头朝这边张望,锦衣卫们冷峻肃杀的神情又让他们不敢贸然上前。 船员中几名头领彼此交换一番眼神,片刻,一个高个子的头领被众人强行推举出来问话。 “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没接到换防的” “想活命就滚远点!” 中年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围在外层的锦衣卫冷笑着把腰间长刀抽出半截。 高个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虽然他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但对方身上凌厉的杀气做不得假,绝对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高手,弄死他跟玩一样。 但高个子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抽出腰间短刀。 “我数三个数,还不答话,乱刀砍死你们!一!” 比起眼前这些神色冷厉的士兵,他还是更害怕朱翊钧一些。 高个子身后的几名头领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全都面色不善地一把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 刚才还喧闹不已的大厅慢慢安静了下来,站出来的几名头领平时都很有人望,一些喝得醉醺醺的青年船员也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大厅内的火药味越来越重,双方眼看下一秒就要厮杀在一起。 最外围一名青年锦衣卫斜眼觑着那高个子,忽然前踏一步,右手如闪电般拔出刀刃! 修长的刀身在空中闪过,青年锦衣卫的动作极快,高个子只觉得眼前一闪,自己的脖子便不由自主地歪了下去,鲜血不要钱般从断口喷洒而出! 其余几名头领愣了一下,扭头就要喊人过来帮忙。 但锦衣卫们的速度更快,四名锦衣卫欺身上前,只一招便将剩余的头领砍翻在地。 五对五,全部一刀毙命! 锦衣卫们精湛的武艺短暂地镇住了船员们,大厅中陷入了诡异的沉寂,船员们没了带头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第一个冲上去。 清儿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情况,但眼前虎视眈眈的中年人又让她不敢动弹。 船员们确实从属于望海卫,但双方的依附关系远不如亲兵那般牢靠。 望海卫是一个标准的军阀组织,特点是看似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实则核心成员少得可怜。 有很多人只是挂着望海卫的名头混口饭吃,平时执行些命令、打打顺风仗还好,遇到危险一个个拔腿就跑。 因此紧急关头,清儿对船员们会不会拼命帮自己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 “砍死这帮官狗!”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喊了这么一嗓子,站在前列的几名船员杂乱地应了一声,当即抄起桌椅板凳朝锦衣卫们冲了过去。 群体大多是盲从的,眼看前面打了起来,原本在看热闹的船员也迷迷糊糊地跟了上去,汹涌的人流眼看就要撞在锦衣卫组成的人墙上。 轰! 一蓬白烟忽地在大厅中腾起,剧烈的爆炸直接把十几名船员掀到了天上。 刺鼻的白烟弥漫在整座大厅中,受到惊吓的船员们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被爆炸波及的船员倒在地上不住哀嚎,不时有倒下的船员被慌张的同伴踩踏而死,少数还清醒着的人骇得头皮发麻! 官军提前在这里埋下了炸药!他们中埋伏了! 大厅外,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数百名用白色面罩护住口鼻的明军士兵鱼贯而入,炒豆子般的火枪齐射声响彻大厅,烟雾里的船员们瞬间死成一片。 一轮排枪过后,明军在军官的命令下收起火枪、掏出兵刃,分成一个个小队冲进大厅猎杀敌人。 上头的意思是做掉这些叛贼,而且要把现场做成突发的火拼事件。 炸药什么的还能勉强解释,可要是贼人全都被火枪打死、官军这边没有一个死伤,那就假地有点过分了; 而且上头明确交待过有个很能打的小姑娘必须放走,再继续射击的话容易误伤到她,火枪和炸药都只能打个头阵,最后还是得用刀枪收尾。 中年人和锦衣卫们似乎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爆炸,大厅内惨烈的厮杀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 除了最外围几名锦衣卫冲出去砍杀船员,其余人的注意力仍旧死死集中在清儿身上,冰冷的杀气让她不敢有任何异动。 有个船员似乎是急昏头了,竟然把锦衣卫们误以为是在保护清儿的亲兵,走来过伸手就去推组成人墙的锦衣卫。 “大小姐!现在怎么办” 噗呲! 船员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忽地扬起手臂,一团模糊的黑影蓦地从衣袖中飞扑到船员脸上,一个呼吸的工夫便把船员割地血肉模糊,“扑通”一声僵硬地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清儿趁中年人收回兵器时瞟了一眼,四周镶着利刃的莲花状飞盘,在江湖上极为罕见的兵器。 她隐约记得哥哥在闲聊时提起过,宫里养着的高手很少真的打打杀杀,绝大部分时间就是陪着贵人闲逛,或者在贵人无聊时耍几套花招哄贵人开心。 因此他们要么喜欢赤手空拳,要么就为了搏权贵欢心、刻意去用一些花里胡哨的奇门兵器,比如眼前这张布满刀刃的飞盘。 这么看来,眼前这家伙多半是从宫里来的,那就是死太监冯保给他们下的套子 中年人甩净飞盘上的鲜血、将飞盘收回衣袖,颇为意外地看了清儿一眼。 “他们还真把你当主心骨啊?我之前还以为姓徐的的放屁,现在看来把你控制住确实能省下不少麻烦。” 好,徐四那个奸商也有问题,她早就说过的,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还要跟他合作。 大厅内的船员们没了头领的指挥、又中了埋伏,惊慌之下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少数还敢反抗的也只能各自为战,场面很快就演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眼看局势一步步恶化,清儿的心也越来越往下沉。 她再能打,也不可能同时面对上百名火枪手和十几名武林高手,连逃跑的可能都没有! 船员们死光了、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快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大小姐快走!” 就在清儿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满头是血的船员忽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举燃了火绳的手铳抬手就是一枪! 灼热的铁砂从枪口轰然喷出,离得最近的两名锦衣卫躲闪不及,被手铳正面命中! 此时的手铳威力连鸟枪都不如,打披甲单位的效果尤其差,就连兵部下发的劣质棉甲都打不穿。 可锦衣卫们压根就没有着甲的习惯,如热刀切牛油一般,灼热的铁砂穿过薄薄的衣衫,轻而易举地嵌到了他们的身体里,两名锦衣卫疼得当场倒下去满地打滚,丧失了战斗力。 船员把射完的手铳丢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腰间取出第二把试图点燃火绳。 锦衣卫们趁机冲上去想要拿下他,混乱的人群中又冒出两个船员,手里握着已经点燃的手铳抬手就射! 得,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撤! 见识到手铳的厉害,锦衣卫们也顾不上什么任务不任务了,立刻施展起轻功四散逃开,一个个窜得比兔子都快! “都他妈什么臭毛病!这要是老子带兵剿倭的时候,一个个抓起来都给砍了” 中年人心里暗骂一声,锦衣卫们武艺确实高强,但纪律性实在太差了,根本不能当成职业军队使用,关键时刻还得看他自己! 中年人打定主意,右手如猿猴般忽然伸长一截、捏住身旁正欲逃窜的锦衣卫后颈。 他的右手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被抓住的锦衣卫瞬间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中年人一手举着锦衣卫充当人肉盾牌,一手抽出腰刀径直冲向开枪的船员。 船员几次想要开枪都找不到机会,头上涌出的鲜血流到眼里,他下意识地伸手揉了一下,再睁眼时中年人已经冲到他面前。 中年人一个闪身冲上去将他砍翻在地,再回头时,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清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中年人愣在原地,像是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刺骨的寒意一直从他的天灵盖冲到尾椎,一个纤细的身影如蝴蝶般从他身后的房梁上翩然落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忽然天旋地转。 他看到手下们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一个天仙般的小姑娘神情肃杀、右手握着的匕首仍在滴血,一具无头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和从前不同,清儿这次不仅是发梢,就连瞳孔都染上了一抹赤色,看得锦衣卫们不住失声惊呼。 “红头发你是白莲余孽!” 锦衣卫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能练成这种魔功的人绝非善类,不能再顾忌什么留活口的命令了,他们起码得废掉这个危险分子!四五柄长刀顿时朝清儿劈头砍来! 清儿一手把中年人的尸体推出去,一手舞动匕首胡乱挡了几下。 匕首很快就被挥来的长刀磕飞,她幸运地靠翻滚躲过了绝大部分攻击,唯有一柄长刀的攻击角度格外刁钻、正好砍在她左肩上,险些将她当场砍倒在地。 顾不上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清儿连滚带爬地狼狈钻到桌底。 她娇小的身形此时发挥了作用,锦衣卫或身材高大、或武器过长,一时倒也不好追击她。 一名胆大的锦衣卫弯腰到桌底查看,不想正看见清儿侧身蜷缩着卧倒在地,双腿紧绷、脱兔一般骤然踢出一脚。 咔一声脆响,锦衣卫的小腿被清儿一脚踢断,整个人抱着伤处哀嚎倒地。 清儿趁势夺了他的腰刀过来,爬在桌底对着锦衣卫们的小腿一通乱砍,锦衣卫们顿时哀嚎着倒了一片。 她标志性的红发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忠于朱翊钧的船员们找到主心骨,立刻挥舞着兵器发疯般涌了上来。 他们的武艺远不如锦衣卫的高手,但三四柄刀同时砍过来,任锦衣卫们武艺通天也得避其锋芒,锦衣卫们组成的单薄阵线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一番血腥的混战过后,几名浑身是血的船员拥着清儿强行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将清儿护送到大厅外后,几人匆匆朝她行了个军礼,而后义无反顾地关闭大门、转身与追上来的锦衣卫混战作一团。 清儿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喘气,她的大脑嗡嗡地响个不停,无数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在脑海中涌现,却一个有用的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努力尝试把那些纷乱的想法理清,可最终只有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越发清晰。 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但她当时只负责探路和用暗器杀掉几个冲过来的敌人,动脑子那是哥哥的事,她怎么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哥哥对!哥哥还在那些人手里! “哥哥哥哥有危险,得赶紧回到哥哥身边” 顾不上身后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惨叫声,清儿取出藏在腰间的药丸含入口中、强行把刺骨的疼痛压下,失魂落魄地施展轻功,朝着朱翊钧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三百五十三章 还真是冯保 “后劲上来了不该喝这么多的”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朱翊钧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在风雪之中沿着石板路往前走。 由于前世的个人习惯和李太后的严厉教导,他平时几乎从不喝酒,即便是重要的宴席也只微微抿上一口,从不知道醉酒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今晚的酒水很特别,甜津津地,喝起来跟果汁一样入口甜腻柔和; 简直不像是酒、而是加了糖的果汁,喝下去一点也不觉得头昏脑胀,反倒越来越兴奋,只是这玩意越喝越口渴,以至于他不知不觉间地便喝了许多。 谁成想那酒喝起来像果汁,后劲却大得厉害。 朱翊钧现在酒的后劲上来,整个人只觉得四肢酥软、头脑又热又昏,涨得厉害,浑身十分力气只使得出三分,脚下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软地不成样子。 奇怪,刚才不是有个人扶着自己吗?人去哪了 朱翊钧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扶他出来的那名使者早已不见了踪影。 呼啸的风雪声把万般声响都压下去,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人和几间房屋,四周静地可怕。 朱翊钧愣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总觉得当下的情景有些眼熟。 他在南洋时也见过不少鸿门宴,只不过那时请客的都是他自己,赴宴的蠢货一般会被乱箭射死,披甲的就多安排几杆火铳。 我是不是……中埋伏了? 啪! 这样的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没等朱翊钧反应过来,熟悉的清脆枪响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朱翊钧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力忽地推了把,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弹丸热刀切黄油般穿透皮甲、直接嵌进朱翊钧肉里!鲜血和碎肉从伤口飞溅而出,温热的鲜血洒在朱翊钧脸上,直烫了他一个激灵! 这不是江湖中人惯用的土制火铳,也不是猎户的劣质鸟枪,而是标准的制式军用鸟枪!还他妈是加长了枪身以便狙击的那种! 黑影见他中枪,把尖刀叼在嘴里从院墙上翻下,一言不发闷头朝他冲来。 朱翊钧心头大震,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去摸身后短刀。 结果还没等站稳身形,就被中枪处的痛楚就疼地他一个趔趄,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眼看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朱翊钧心中微动,故意装出惶恐惊惧的表情蠕动,一手摸向腰间,装出副去摸腰间兵刃的样子,实则把手撑在地上,稍稍扭动身体做好踢击的准备。 “狗贼受死!” 黑影果然上当,低吼着一脚踹向他的手腕。 朱翊钧瞅准黑影发力时站立不稳的时机,撑在身后的手猛然发力,整个人忽地从地上以侧卧的姿势腾起来,借助自身重量猛踹在黑影小腿。 黑影骤然受此重创,直接脸朝地扑倒在地,紧握的尖刀也掉在身边。 他顾不上疼痛立刻翻身去捡刀,好在朱翊钧的动作比他更快,黑影刚翻过身朱翊钧就已经骑到他身上,揪着黑影的头发狠命把他的脑袋砸向地面,只一下就把黑影砸地满脸鲜血。 黑影“呜呜”惨叫起来,但手还是摸索着将刀捡起,猛地一刀攮在朱翊钧腰间。 朱翊钧疼地浑身一僵,但还是强忍疼痛、继续不管不顾地红着眼把黑影脑袋往地上猛砸,就连肩部和腰上的伤口大量出血都不闻不问。 不是他不想先打掉黑影的兵器,而是他处于醉酒和枪伤状态,十分的力气能使出三分都难。 现在转身去抢刀,三分力气能不能抢过黑影先另说,万一被黑影趁势掀翻到地上可就完了,因此他只能强忍剧痛以伤换伤,赌自己能在被捅死之前先把黑影打到失去反抗能力。 幸运的是,他这次赌赢了。 黑影的刀法并不熟练,那一刀捅是捅进去了,可正好斜着卡在朱翊钧的肋骨缝隙中,一时间既捅不进去又拔不出来。 刀拔不出来、头部又持续遭到重创,黑影之前压根没想到刺杀会遭遇这种情况,刺杀经验不足的他只能拼命用力、试图把刀给拔出来。 结果忙活了半天、刀反倒在朱翊钧腰间卡得越来越死,刀锋搅动伤口的剧痛更是激地朱翊钧手上力气越来越大,没几下就在地上砸出一滩鲜血,黑影也颓然松开尖刀、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见黑影基本丧失了抵抗能力,朱翊钧长出一口气,虚脱般趴在黑影身上拼命控制呼吸,每次呼吸都疼得他身体微微抽搐。 以他丰富的受伤经验来看,腰部和肩部的伤口应该都不致命,起码一盏茶的工夫之内不致命。 这次的刺客绝对是个新手,以前连鸡都没杀过那种,但凡换个见过血的他今天都栽在这了。 但这个混蛋拔不出刀,就急得握着刀柄上下左右一顿乱搅,现在他腰上的伤口大成了个不规则的血窟窿,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血液和体温的流逝,不尽快止血的话他很快就会昏死过去。 谁想黑影虽然被打得半死不活,一双眼睛却着火般死盯着他不放,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这不是个拿钱办事的寻常杀手。 朱翊钧顿时大奇,扒掉黑影的面罩一看,面罩下竟然是张白净、消瘦、有几分书生气的稚嫩面庞,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的年纪。 都不用青年开口,朱翊钧就能猜出他八成是南方的士绅子弟出身。 而且还不是那种只能供一个儿子读书的小地主,得是那种田亩阡陌、三代之内有人做过官、能为儿子引荐名师的书香门第,否则绝养不出这种清澈而愚蠢的气质。 这种人按理来说应该是最惜命的,怎么会来做要命的杀手? “你是冯保不对,那个死太监绝没有胆子派人杀我!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没人指使,是老子自己要来杀你的!你杀我钱家满门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 朱翊钧立刻就对他失去了兴趣,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原来是灭门时侥幸逃走的劣绅余孽,这种人他近几个月来处理过不少。 只是那些余孽大都会混到明军和盗匪中,有些胆子比较肥的会聘请江湖高手刺杀他,像钱姓青年这样孤身前来的倒是头一个。 朱翊钧打量一番钱姓青年的脖子,觉得从后面勒死他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结果稍微一动,腰上和肩部的伤口立刻跟喷水一样呼呼冒血,疼得他整张脸都在微微抽搐。 不甘心地又尝试了两次之后,朱翊钧立刻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平躺下去。 罢了,还是老老实实躺回去。 再要打下去,恐怕他在勒死钱姓青年之前就会流血过多昏死过去。 卫兵要是过来救他,那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找块平坦的地面躺下去,努力保持情绪稳定,争取不要在有人来救自己之前流血而死; 卫兵要是执意杀他,那他今天就死定了,杀不杀钱姓青年都无济于事,无非是多拉一个垫背的。 祝广昌这个身份能用到今天、发挥这么大作用已经是意外之喜。 棋子已经在棋盘上落位,白莲乱党在宫里没那么多人手,只要皇帝的御驾一到御马监,叛乱覆手可定,完全不需要多余的人手,船员们死在这里反倒能把手笔做干净些。 清儿身边人多,船员里也有不少他安插进去的死忠,掩护着她杀出去不成问题,逃到渡口上了船,天王老子都不可能再抓住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朱翊钧沉思良久,觉得自己的布置没有太大问题,应该可以放心去死了。 只是他在死之前必须弄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算计的他?幕后主使到底想要什么? 心中念头一转,朱翊钧主动朝死盯着自己的钱姓青年搭讪。 “小子,你种过地吗?” “什么?” 钱姓青年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朱翊钧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们祝家的院子里有块耕地,不大,刚好够用来种点瓜果蔬菜,传到我这里得有上百年了,每个祝家家主无论多忙,都会抽出时间亲自打理那一亩三分地,为的是体验农夫的辛劳。” 他说的是实话,太祖爷真的在皇宫里专门留下一块田地,规定之后的大明皇帝必须亲自在这块地上种点东西,体会一下农户种田有多么辛苦。 只不过太祖爷留下的规矩太多、太苛刻了,之后的大明皇帝连早朝都不愿意上,就更别说自己种田,这块田地就一直荒废在那里长满杂草。 直到他即位,太后和张居正为了教育他才又把那块田地收拾出来,让他亲自种点瓜果蔬菜。 其实一开始朱翊钧也懒得种田,但他很快就领悟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 因为冯保那个死太监不知怎么蛊惑了太后,让太后相信饿一饿对富贵人家的孩子健康很有好处。 于是每五天或六天,太后就会给他安排一天“清肠”。 顾名思义,这一天朱翊钧不能吃任何东西,只能喝茶,太后相信这样能把他身体里的湿气、秽物,或其他类似的东西排出去。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几岁的朱翊钧正是能吃的时候,对饥饿尤其不能忍受。 每次“清肠”期间他都饿地眼睛发绿,上朝时看那些大臣的红袍总误以为是红烧肉,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把大臣啃了。 多亏那块地,朱翊钧每次饿急眼了都会去拽几根瓜果蔬菜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太祖爷之后第一个要靠自己种地来让自己不要饿死的大明皇帝。 费瑛有时会偷偷从宫外把一些瓜果蔬菜连根带土夹带进来,朱翊钧前脚吃,他后脚偷偷埋进去,每次朱翊钧吃多少他补多少,倒是一直也没露馅。 “每次我去看那块地,我就特别恨那些啃菜叶子的虫子。我知道他们啃庄稼只是为了活下去,这是它们的天性,无可厚非,就跟士绅地主就是会本能地兼并土地一样。” “但我还是恨他们,每抓到一只害虫、我都要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它们夹在中间狠狠碾碎,碾到亲眼看到它们变成一团肉酱才解气。这无关对错,而是纯粹的立场问题。” 朱翊钧顿了一下,留意到钱姓青年眼中有一丝迷茫,知道对方的兴趣已经被吊起来才继续往下说。 “难道有耕田者会仔细分辨菜虫的好坏吗?一并打死当然最省事。也许你们曾经、甚至大多数时候对大明是有利的,可” “天子者、代天牧民,心中记挂的应该是整个大明,有时候,你必须当个混蛋才能把事做成,戴着白手套可干不成大事。”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只要不浪费你们死后留下的遗产,拿去妥善安置快饿死的农户,那就不是草菅人命、而是大善啊。” 钱姓青年震惊地看着朱翊钧,出离愤怒让他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居然用这种荒唐的理由杀了那么多人……” 生气就对了,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是没有脑子的,这种时候最容易口不择言。 见自己这番话起了效果,朱翊钧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容,语气越发狂热。 “有意愿、有能力去做这件事的人?大明的年景越来越差,总归要死点人来祭天,与其等老天爷操刀来个狠的,不如我来挑几个人渣给老天爷烧上去;说不定哪天老天爷收足了祭品,就法外开恩,给我大明再续上三百年国运呢。” 钱姓青年被气得浑身发抖,居然颤颤巍巍地又从地上撑起身子爬向朱翊钧。 “公公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个人完全就是疯的!我死也要拉上你一起!” “公公啊” 朱翊钧两眼微眯,如果钱姓青年没有扮猪吃老虎、刻意去误导他,那这次的事件就非常出乎意料,居然真是冯保要办他。 直到现在,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正常来说冯保是不可能会来刺杀自己的,因为冯保根本没有摆平这件事的本事。 但冯保偏偏就这样做了,那背后就肯定有他不知道的重要因素,重要到值得冯保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以身犯险,那个死太监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百五十四章 走投无路的晋商 “还我全家命来!” 极度的愤怒让钱姓青年勉强提起一口气,嘶吼着要去够掉在不远处的尖刀。 “你居然还有力气啊?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被打断了思考的朱翊钧非常不爽,虽然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动弹,但让钱姓青年把刀捡回来的风险显然更大,因此他也只好忍痛踹开青年抢刀。 朱翊钧的状态很差,但好在钱姓青年的状态更差,朱翊钧很轻松就踹开了他。 但就在朱翊钧的手即将够到刀柄之前,棍棒挥舞时的破风声忽然从脑后传来,朱翊钧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正着。 他摸刀的动作一顿,茫然地回头想看清是谁打的自己。 但背后那人没有丝毫手软,又接着补了几棍,直到朱翊钧彻底昏死在地上才停手。 钱姓青年茫然地环顾四周,十几名明军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钱姓青年似乎认识为首的军官,他满怀期望地看着这些人。 “就差一点我刚刚就差一点了!你们都看到了?只要你们再帮我补一刀就行” “嗯,我看到了,你刺杀了朝廷招安的叛军将领。” 军官面无表情地用枪杆猛抽钱姓青年脸颊,而且比抽朱翊钧时下手更狠,只一下就把钱姓青年抽昏过去。 “捆起来关好,让老李把他的舌头割了,过两天送回燕京顶罪。” 周围明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将钱姓青年捆好,有人踹了一脚地上昏过去的朱翊钧。 “这个,怎么办?” 军官瞟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朱翊钧,他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枪伤还好说,但刀伤处的失血越来越严重,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虚弱的苍白。 “放在那里不用管,身上这么多伤口,过一会儿就没气了。” 不远处的阁楼上,冯保举着样式华丽的千里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大厅那边遥远的厮杀声也渐渐平息。 船员中比较有威望的几个头领一开始就被锦衣卫杀了,在仅剩的几名亲兵死后,剩下的船员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很快就被早有准备的明军屠杀殆尽。 阁楼上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神情慌张的官员,正满脸忐忑地等待着事情的结果。 冯保看着明军士兵将昏迷过去的钱姓青年拖走,又看到朱翊钧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弱,这才转过身来缓缓开口。 “咱家答应你们的,已经做到了。” 几名官员瞬间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了几分。 “这件事多亏公公帮忙,要是闹到首辅大人那边,不知道还要出多少事。” “杀了祝广昌,我看他张居正还怎么招安南漳贼!” “张居正近日来逼得越来越紧了,希望这件事能暂时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 “要我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让陛下亲政!太后一味听信张居正的谗言来巩固自己的权势,只有陛下亲政才能改变这一切” 虽然目的已经达到,朱翊钧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了个透透的。 但这些官员脸上眉头仍旧紧皱着,甚至连好好吹捧几句冯保的心思都没有,就立刻开始讨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冯保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看来晋党是真被张居正逼急了,都病急乱投医到他这儿来了。 在得到南京发来的密信、得知晋党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暴露之后,张四维感觉自己脑子都要炸了! 张四维出身山西盐商世家,父亲是蒲州着名的富商,舅父王崇古官居兵部尚书、陕西总督,家世不可谓不显赫; 但张家终究不是八大晋商之一,张四维的父亲虽然也参与了对草原的走私,可无非是走私点铁器、粮食、草药,真正的核心业务张家连边都碰不着。 再加上张四维自幼天资聪颖、一直被当作读书种子培养,二十三岁中举人,二十七岁中进士; 以这等进步速度,张四维的童年和青年生活可想而知地不是十分自由,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科举考试上,连自家生意都没怎么接触过,就更别提知道八大晋商的核心机密了。 直到今天,八大晋商自知不可能在瞒着张四维的前提下把这件事压下去,才把一部分已经藏不住的业务内容透露给张四维的管家,由他代为传达。 张四维听着管家的描述人越来越麻,没人比他更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八大晋商不是犯了一般的滔天大罪,而是在严重威胁大明的核心政策! 为了以最小成本遏止周边势力的崛起,大明同时维持着对朝鲜的战马、粮食种子禁运;对东瀛的火器、人员往来限制;以及对安南和草原的几乎全面禁运。 凭借着朝贡体系和自身超大的体量,大明几乎垄断了东亚地区所有战略物资的贸易。 对于周边的小国而言,如果你想获得所有战略物资,那除了动手打到大明开放榷场之外,向大明朝贡就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多么完美的模式,与以往放任周边势力崛起,当他们对中原王朝产生威胁,再劳师动众地发动远征把蛮夷们按下去不同; 只需调整一下贸易政策,大明就能轻而易举地改变地区之间的强弱关系,将大多数不必要的战争消弭于无形之间,以极低的成本维护天朝在东亚的霸主地位。 可以这么说,对周边国家的贸易垄断是大明最核心的对外政策,也是地区平衡战略的根基; 这是上百年来的既定国策,是大明几代人苦心经营、拿不知多少心血浇灌出的参天巨树。 现在,八大晋商为了一己私利正在拼命砍巨树的根拿去当柴火烧,还是把树根卖给大明最危险的死敌俺答汗! 这要是让人抓住了把柄,按老朱家比较传统的做事风格,八大晋商十族都得被剥皮萱草、挂在太原城头放风筝!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大臣都应该尽可能远离这个漩涡。 但张四维也知道,以他和晋党、和晋商的绑定程度,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此事中全身而退。 最好的结局都只会是罢官免职、一撸到底,这还得是皇帝看在他往日的功劳法外开恩。 张四维已经品尝过权力的甘甜,现在让他回家当富商比杀了他都难受。 在最初的无能狂怒之后,张四维很快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分析自己当下的处境。 首先,最关键的账本已经被周学仁掉包成了假货,就算送到京城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问题是怀仁郡主不日就将进京,她是安福王的女儿、大明的顶级宗室之一,没人能阻拦她觐见陛下和太后。 周学仁是从怀仁郡主那儿把账本骗过来掉包的,只要怀仁郡主脑子没有问题,在账本出问题后肯定会进宫面圣,然后皇上就会下令彻查此事。 三法司、锦衣卫和东厂虽然总被诟病为党争的工具,但办案的能力其实不差。 封建时代,特别是像大明这种君权高度集中的封建时代,办案不需要多么完整的证据链,只要“完整”到能让皇帝相信就行。 就算仅凭那个假账本和口供,三法司、锦衣卫和东厂也绝对能把案子做实做死。 所以晋党全身而退的办法只有一个:在祝广昌进京前就弄死他,来一个死无对证!然后全面倒向张居正,借张居正的威势保全自己。 投靠张居正最大的优点就是:三法司基本被张居正掌控,锦衣卫、东厂和内厂则被张居正的铁杆盟友冯保所掌控,到时候负责查案的大概率是自己人。 但直接去找张居正会被赶出来,就算张居正愿意帮忙、也会狠狠在晋党身上撕下一块肉,借着这个把柄把晋党当奴才使唤,这样无非是慢性死亡。 张居正的要价实在太高了,而且以他过去的行事风格来看,没人能保证张居正最终会放过晋党。 张四维思索再三,决定亲自前去寻求司礼监总管冯保的帮助。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祝广昌必须在进京之前被处理掉,这件事还有劳公公帮忙……” 坐在冯保勉强的张四维有些局促地说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阉人面前这样唯唯诺诺。 “咱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要你拿这种事来害咱家!” 听完被张四维刻意拣选过的片段过后,冯保险些直接吓抽过去,声音尖锐地像是被烧红的铁棍捅了菊花。 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阁老张四维,他现在就得亲自带着家仆将对方乱棍打出去!自己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太放肆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会有很多人掉脑袋的!整个边关都要大换血!” 冯保焦虑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这件事不仅牵扯到晋党和八大晋商,还牵扯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晋商走私自然罪大恶极,可负责守卫边疆的守将都是死人吗?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放纵私人商队穿越边关?东厂在北边的间谍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也广泛地参与到了这件事里,成了八大晋商的帮凶。 好消息是,造反、边军将领们是不太敢的。 这个时代还没有带清这种第二选择,就算哪个失心疯的将领要造反,也会被他的部下第一时间捆起来扭送燕京,兵变的问题倒不用太过担心。 可九边将门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之间有着紧密的姻亲关系。 如果朝廷坐实了一名边将配合晋商走私,准备把他换掉,那他的亲兵要不要换?被他提拔的将领要不要换?他的大舅子、小叔子、老丈人要不要换? 如果不换,只抓几条小鱼小虾,那还叫个屁的“严查走私”!朝廷的特使今天走,边境的走私贸易第二天就能恢复运营; 如果换了,大批有经验和威望的边将都会被清洗,大明北部边境会陷入混乱和虚弱之中,虎视眈眈的俺答汗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朝廷对草原和辽东的平衡战略也会被打破。 有些事情,存在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被拿到台面上来,最糟糕的是将主动权交给一个绝对会揭发而且即将面圣的人手里。 张四维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面有愧色、一声不吭地低头听着,但冯保还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张大人也是!您平时看上去行事谨慎沉稳,怎么在帮人办事之前连事情原委都不了解清楚?这件事如果爆出来,朝廷对俺答汗的怀柔政策都会被质疑是以权谋私,这可不是掉几颗脑袋就能解决的事!” 听到冯保这番话,唯唯诺诺的张四维忽然猛地站起身,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发泄起来。 “我本来就不应该知道这种事!他们把需求告诉我,我在朝中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促成那些事,那些人再把利益回馈到家父的生意上。” “如果事情出了纰漏,那惹事的人就应该主动站出来抗下罪责,办事的官员最多担一个失职或识人不明的责任,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他们胃口太大把事情办砸了,才搞到今天这种地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八大晋商的行事风格跟后世意大利的黑帮很像。 由于部分核心业务太过骇人听闻,这就注定了八大晋商做事不可能太透明化。 他们习惯将事情拆分成一条锁链上的不同部分,将大的罪恶拆分成小的罪恶、甚至普通的差事,然后交给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的人去处理。 所有为晋商办事的人,他们往往只知道整件事的一小部分。 如果晋商需要张四维的支持来通过某项政策,那就会派出说客去见他。 说客和张四维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事,但他们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政策通过后要经过哪些人的哪些操作最终达成什么效果,除自己负责的内容之外可谓一无所知。 这既是对八大晋商自己的保护,也是对张四维等晋党的保护。 万一东窗事发了,张四维完全可以推脱说自己对此完全不知情。只是门客幕僚私自收受晋商贿赂、哄骗自己那么做,这样他无非担一个识人不明和疏忽的责任。 只要处理掉整个链条上的关键部分,查案者就很难再向上溯源,更别提拿到铁证或关键人证。 抓不到切实的证据,受晋商支持的官员就会在朝中为他们张目,阻止别人用行政手段处理掉他们,这就是大明特色的官商勾结。 第三百五十五章 意外的支持者 这套体系几十年来一直运行地相当良好,直到启元年间,洞庭商、徽商和龙游商凭借地利和食盐飞快崛起,开始在钱庄、食盐等业务上对晋商发起冲击。 在山东、江浙、湖广等地,晋商的势力范围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三大商帮的崛起威胁到了晋商的核心利益,如果他们的商业势力收缩,其他人就会质疑晋商是否还能兑换那些银票。 这关乎储户对他们的信心,而信心是种很脆弱的东西,晋商必须不择手段地维持自己的强势地位。 可其他商帮同样也不是善茬,他们或许总体势力不如晋商,但胜在有本土优势。 凭借着庞大的乡党势力支持,晋党很难用行政手段或武力打垮他们。 晋商想赢,就必须用常规的商业手段战胜对手,用钱砸。 因此即便晋商明知道湖广动乱,自己在当地根基薄弱,与白莲叛贼和南漳贼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对方随时都可能翻脸; 但还是硬着头皮去火中取栗,为的就是尽快将手头资源变现,趁三大商帮立足未稳用大量白银冲垮他们,守住自己在直隶和中原地区的势力范围。 如果这件事办成了,那范家的范明是英雄,他无愧八大晋商之首的地位; 可现在事情办砸了!还把关键证据落在别人手里了!大家的十族都一只脚踩在棺材里,连累地他张四维也得对死太监低声下气! 虽然一肚子怨气,但张四维还是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如果公公这次肯高抬贵手拉我们一把,晋党从此唯公公和首辅马首是瞻。” “直隶地区的票号生意都可以让公公入股,草原那边的贸易会马上停掉起码他们是这么对我保证的,我会派家仆去监督他们完成承诺。” 张四维唯恐冯保不肯答应,又接着许诺了很多珍奇的金银珠宝和古董文玩。 只是最令冯保心动的,还是张四维承诺的直隶地区票号股份。 银子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它实在太沉了,商人们不可能拉着一大车银子去各地做生意,那是明晃晃地在诱惑盗匪来抢自己。 有一定体量的富商往往会选择将部分现银存放到晋商开设的票号中,将现银兑换成银票,到了目的地再把银子取出来,或直接用银票进行结算。 大明朝廷其实也发行过类似的纸币,比如大明宝钞,这玩意早在洪武年间就开始发行,太祖爷朱元璋还拿它赏赐过燕王朱棣。 但由于朱元璋出身略显贫寒,别说完整的经济学理论,就连基础的儒家理论都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因此他对于经济学的理解是相当简单的:钱嘛,纸嘛,印嘛! 宝钞很快就变成废纸,朝廷被迫退回了以铜钱和实物进行收税的原始阶段,直到今天。 而晋商的银票就不一样了,那是一代代晋商用时间沉淀出的信用,晋商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他们发行的银票就能兑现到五湖四海。 别说大明,晋商发行的银票就算拿到东瀛和南洋都有人认,朱翊钧往南洋倒腾军火的时候偶尔都会用晋商发行的银票进行结算。 如果晋商肯把直隶地区的票号生意吐出来,那就算不打发行银票的主意,库房里那些现银自己也是能临时支取一部分的。 这可都是流动资金,光拿出一部分去放印子钱都能大赚特赚! 但心动归心动,冯保咬咬牙、还是没有当场给张四维任何承诺,只模棱两可地表示自己会再考虑。 张四维也知道事关重大,冯保不可能立刻给自己答复,又表了几句忠心后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张四维走后,冯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吩咐下人备马进宫、去文渊阁找到还在值班的张居正,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确实对张四维允诺的票号股份确实非常动心,但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有不得不依附于张居正的理由。 有明一朝,内廷和文官的权力往往是息息相关的。 当文官的权力开始出现失控的迹象时,皇室就会启动备用方案,在权力天平的另一端压上名为“勋贵”的砝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天平两端的平衡。 这种和谐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那个男人的出现:英宗朱祁镇。 由于英宗在土木堡来了波大的,以于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在混乱中攫取了权力,大明文官们上百年的梦想终于在他手中实现。 于谦对勋贵势力进行了狠辣的阉割,将武官的任免、升迁和大部分京城兵权收归到兵部治下。 他改三大营为五团营,借“择优汰弱”之名将世袭军官和勋贵子弟从队伍中清洗出去,同时对京营的指挥层级进行细化,通过大量由兵部直接任命的基层军官将指挥权牢牢控制在兵部手中。 为了进一步根除勋贵势力对京营的影响,于谦还大幅度对京营规模进行了精简,将淘汰下的人员全都赶去从事修建城池、土木作业等脏活累活,虽然这些人在编制上还算是京营,但事实上已经被踢出了京营沦为边缘人。 在于谦的改革之后,兵部基本完全取代了五军都督府的职能,勋贵们被于谦一脚踹出了朝堂。 现在的勋贵势力虽然一息尚存,但也无法再承担制约朝堂的作用,于谦把权力天平那一端的砝码拿走了,大明上百年的政治平衡被打破。 但权力的天平必须得到平衡,自于谦之后,皇室不得不向另一个群体求助以制衡文官——宦官。 张居正的势力越大、太后对他的猜疑越重,越需要内廷的势力去抑制他。 如果冯保想要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那他就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权倾朝野的张居正。 与这一点相比,那些票号的股份就是个屁!只要权力能够巩固,还担心没人送银子过来吗?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居正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都求到你头上了?能把晋党逼到这种地步,看来那份传说中的账簿是确有其事了” 张居正低声呢喃一句,而后继续把精力放在了眼前的题本上。 这是南直隶布政司刚派人送过来的急报,由于南直隶叛乱、道路阻塞,这封急报整整过了两个月才送到他手里。 大约半年前,朝廷派去南直隶核查田赋的特使死于市民暴动,凶手被当场擒获,刑部给出的处理方案是当街活剐,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可张居正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核查田赋是怎么惹恼城中市民的,他总觉得事有蹊跷,便暗中命锦衣卫配合地方按察使调查此案。 经过调查,原来是当地有几个出身不太干净的劣绅,他们原本是拦路抢劫的盗匪,带人洗了原主的庄子,又重金贿赂了地方小吏才洗白成地主,底子根本经不起查。 多交税是其次,主要是他们土地的来源实在太不正当,来清查田赋的特使只要脑子没有残疾、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这就是要死全家的事了。 于是这些人便先在城中散布谣言,说朝廷派特使来是要临时加征杂税的,而且劳役还得再往上加。 南直隶地区的税赋本就很重、现在又要临时加税,百姓听到消息自然满腹怨气,稍一被煽动,上千名愤怒的百姓很快聚集起来包围了官署,石子和土块下雨一样往里面砸。 负责保卫官署的士兵忙得焦头烂额,军官和官员不得不到外面澄清谣言、安抚百姓情绪,特使身边的防卫力量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劣绅们豢养的杀手趁乱从后院翻墙溜进官署,用一把尖刀两三下便将特使捅死,全程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虽然闻讯赶来的士兵们当场将他擒获,但杀手什么都不肯交代,任狱卒怎么拷打都只说自己是出于义愤前来刺杀的扑通市民,锦衣卫查了一个多月才终于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张居正本想直接派人捉拿那些劣绅,但不久后义军和白莲叛军就在湖广起事,还大有往南直隶流窜的势头,张居正为求稳定就暂时搁置了这件事。 这些劣绅害怕朝廷事后追究,便趁义军席卷南直隶之际,鼓动家乡的两千多愚民和庄户袭杀官吏,把府库里的钱粮和兵刃哄抢一空后前去投奔“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自成”。 不过很显然,他们并不是什么“背叛阶级的个人”,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 由于信息闭塞,这些士绅叛军事先没有对义军做过任何调查,既不知道义军的主张,也不知道朱翊钧到底有多重量级。 他们觉得朱翊钧的名号很威风,而且麾下雄兵百万、虎踞南直隶,朝廷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击败义军,就想先带人投奔过去以观后效。 在历经艰难,终于得遇心中明主之后,这些劣绅很快就知道了义军和朝廷的区别。 朝廷或许准备割他们一块肉,而义军是打算把他们连皮带骨丢进锅里煮了吃的。 “你说什么?有士绅带着乡民投奔义军来了,还自备干粮和武器?” 得知有士绅自备干粮前来投靠,朱翊钧大为震惊,确认了三遍手下没有耍自己之后才勉强相信这个事实,而且他们已经毫无防备地把部下安置在城外了,现在就在城门处等候召见! 朱翊钧当即拍板:立刻派身边最机灵的亲兵去迎接这几位贵人!这么稀罕的事老子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千万不能让人跑了! 亲兵接到命令后立刻快马赶到城门前,一眼便看到了扛着长刀的颇为可疑的光头。 光头身边几人虽然穿着长袍儒衫,但从面相上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身长袍简直就跟刚抢来的一样怎么看怎么违和。 为首的士绅名叫马进,光头、身形孔武有力、擅使一柄长刀,在几名投奔义军的士绅中田产最多,庄户和佃农也最多。 他早年在淮泗一带讨生活,因为性情豪爽、武艺过人,很受绿林好汉们的拥戴,带着上百号弟兄呼啸山林,专门打劫过路的商队和收了粮食的村庄。 因为作风残忍、行事肆无忌惮,被百姓又恨又怕地称为“马黑熊”。 意思是这家伙长得又黑又壮,力气大得吓人,而且跟熊瞎子一样,是种尤为残忍的生物。 很多人以为熊不吃尸体,所以在野外遇到熊撞死就能逃过一劫。 其实饿红眼了的熊什么都吃,会一巴掌把撞装死的人脑袋拍碎,跟舔蜂蜜一样舔舐人的脑浆。 而且狗熊虽然看似臃肿笨重,实则行动十分敏捷,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基本不可能逃过狗熊的追击,属于只要遇上就九死一生的凶兽。 用这种凶残的野兽称呼马进,足见当地百姓对马进有多么畏惧、和多么恨之入骨。 在又一次劫掠商队时,马进的手下偶然活捉了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便献宝似地捆到马进面前。 正常来说,不近女色的大头领会对他们的忠诚表示认可,然后随手赏给部下享用。 但那天的马进看着女人,久久没有言语,因为对方的模样有几分像他的姐姐。 马进的家乡淮泗并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马进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起码还没有富裕到可以只靠种地养活一家人的程度。 因此像很多当地人一样,马进的父母平时辛苦耕作,农闲时则骑上驮马或骡子,和一群村里的青壮年结伴抢劫商队或邻省村落, 马进六岁那年,猖獗的匪患终于引起朝廷的重视。 趁着与俺答汗部战火稍歇、关系缓和的机会,朝廷从北方调边军南下,重点打击当地气焰最嚣张、根基最深厚的几个土匪头子。 很不幸,马进的父母在拦路抢劫时被当场抓获。 远道而来的边军没有手软,把抓获的几十名马匪剥去衣衫、就地处死,半个月之后乡民才壮着胆子去把尸首收殓回来。 对于这件事,马进的看法相当朴实。 让他们家挨饿、杀了他父母的朝廷不是好东西,他们家拦路抢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连人带赃抓个现形只能说是学艺不精,或者说命数到了,老天爷只给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命,既然选择走上拿刀杀人的路,那有一天被人杀掉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 马进不幸的人生 父母双亡的悲剧丝毫没有让马进悔悟,由于年纪小,他暂时还没法去从事马匪这份光荣的职业; 年幼的马进便偷偷跑进县城,仗着手脚灵活和常人对孩子的松懈, 有一次他鬼迷心窍、偷到了坏脾气的屠夫头上,屠夫暴跳如雷,把马进捆在柱子上当众打得鲜血淋漓,而后不管不顾地收摊走人。 那天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上来放走马进的,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偷子去得罪蛮横的屠夫。 太阳下山后,屠夫绑住马进手腕的绳子终于松了,马进这才得以一瘸一拐地逃回家中。 此时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地青紫,身上一道道血痕早已愈合成痂,看上去格外狰狞。 马进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姐姐看见他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连声劝他以后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身边、别去县城了,马进只是笑了笑。 “姐,你看看咱家这地,像是能长庄稼的吗?” 姐姐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家门前这块小小的耕地,如果这块地能再肥沃一点,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去当马匪了。 大明的正税只有三十税一,但杂税和徭役繁多,而且地方官不敢收士绅老爷的税、还会把本该由老爷们交的税都摊到他们头上; 要是年景差些,这块地的产出缴完税后养条狗都费劲,不问士绅老爷借砍头贷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然后债务就这样越积越多,直到他们失去土地,沦为事实上的农奴。 马进也在看门外那块薄田,他不屑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 “你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这就是咱们的命,要么当个混蛋、要么活得连狗都不如。” “我想当老爷,哪怕当完一天就死了也行,想出头,我就得去偷、去打。” 姐姐沉默良久,最终也没说出一句劝的话,只默默把年幼的马进搂在怀里流泪,他们家连请郎中开副伤药的钱都没有,只能靠马进自己躺在床上慢慢养。 在得到姐姐的默许之后,马进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去。 随着个头一天天长高,他的事业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他逐渐从一文不名的偷子混成了县城里的帮派大哥,每天带着十几个弟兄招摇过市,往家里送的钱也越来越多。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直到有一天马进的手下在斗殴中失手打死了乡绅范老财的儿子。 马进知道大事不好,立刻让发小去通知家中的姐姐收拾东西离开,自己则连夜逃进山中避风头。 但范老财来得比他想象中还快,马进前脚走,范老财后脚就带人赶过来拿住了他的手下。 手下吃不住范老财的拷打,又实在不知道马进躲到哪里去了,就索性把马进姐姐的住处供了出来。 半天之后,范老财带着手下咬牙切齿地离开。 马进的邻居壮着胆子收殓了马进姐姐的尸骨,又把她遇害的噩耗偷偷带进山里,马进哭得昏死过去,醒来后以手指天,发誓一定要为姐姐报仇。 他背上父母留下的长刀,带着七八名兄弟趁夜色翻进范老财家后院,把范老财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连着看门的狗都杀了个干净。 随后逃到山林中投奔了当地赫赫有名的悍匪赵瘸子,慢慢凭着凶狠好斗打出了自己的名头。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年轻力壮的马进带着兄弟们火并了年老的马瘸子,把山寨抢了过来,从此成了赫赫有名的“马黑熊”。 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脸,看着女人惊恐而无助的泪水,马进破天荒地没有一刀砍下女人的脑袋,而是把她带回山寨好生养了起来,不久后两人还正儿八经地成了亲。 正所谓日久生情,马进和女人睡着睡着睡出感情来了,女人也有了身孕,摸着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马进第一次有了“安顿下来”的念头。 在掏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后,马进偶然认识的一名县丞终于松口,答应帮他谋个“清白的身家”。 县丞的计划很简单,南直隶有位年事已高但膝下无子的老乡绅,最近准备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一个孩子过来继承家业。 他们家三代没出过读书种子、门第早已破败,不用担心有什么官场上的同学或老师干预; 只要首尾处理地够干净,即便老乡绅全家都被强人害了,县丞也能把这件事按下去。 马进按照县丞的指示截杀了老乡绅的远方侄子,夺走信件自己伪装成那个侄子,装作与县丞在路上偶遇一同前去拜会老乡绅。 老乡绅虽然心存疑虑,但看在县丞的面子上还是将马进引荐给亲朋和庄客们。 一个月后的夜里,几十名骑马挎刀的蒙面马匪冲进庄子,从老乡绅家敞开着的大门直冲进去。 老乡绅当晚全家遇害,只有住在客房里的马进躲在床底幸免于难,之后在县丞的帮助下继承了老乡绅的全部遗产。 只是马进的安生日子过了没两年,一个叫张居正的王八蛋被任命为内阁首辅,启元改革开始了。 在压服大多数政敌之后,张居正迫不及待地开始推进考功法与清查田赋,而清查田赋的第一站,就是朝廷掌控力最强的南北直隶地区。 县丞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骇地当场昏死过去,他连马进的单子都敢接,那路子有多野就可想而知。 下帮马进这样的匪徒洗白身份,中帮乡绅豪强隐瞒户籍、吞并田地,上帮一些大人物处理脏事和提供玩物,屁股要多脏有多脏,比马进都禁不起查。 黑白通吃的背景在平日里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但在张居正大力推动改革的背景下,这就是催命符。 那些大人物不会向他这样的臭虫伸出援手,反而有可能主动处理掉他以免牵扯到自己,县丞苦心经营的关系网派不上半点用场。 走投无路的县丞找到马进说出自己的计划:煽动民意、袭杀钦差、一把火将鱼鳞图册烧掉!来一个死无对证! 张居正派人清查田赋,说白了就是为了增加户口和田地嘛,只要有人交税,他就不在意这税是谁交的,只要最终数目能达到预期就行。 鱼鳞图册烧掉以后肯定要重编,县丞和马进可以接受把隐田隐户交出来,只要不让上面知道马进这种人是怎么变成乡绅的就行! 计划的前两步完成地很顺利,但卡在了最后一步,刺客杀完钦差后没来得及把账册烧掉就被护卫擒住了,现在猪头都知道背后有人指使。 跟福建、两广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同,朝廷对南北直隶的掌控力度很强,重视程度也相当高。 朱翊钧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两广贩军械、养私兵、开工坊,但他要是敢在南直隶这么干,不出一个月就会被锦衣卫找上门来。 像人为痕迹这么明显的刺杀行动,手脚还做得这么不干净,朝廷是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们迟早都会被挖出来。 马进思前想后,最终还是觉得这事要遭,自己迟早得被锦衣卫找上门来。 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县丞骗到庄子里严刑拷打,逼他吐出所有财产后一刀宰了,和其他几名与自己有同样处境的乡绅一同起兵造反,来投奔南直隶势头最猛的义军。 亲兵虽然不知道马进的来历,但也一眼看出这些投奔义军的士绅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朱翊钧给他的命令只是把人带过去,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冲马进点点头便老实引路。 看着沉默的亲兵,马进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一路上不停朝四周张望。 在北伐被刘显挫败后,朱翊钧将义军的临时总部设在丰城,亲自在后方动员人力物力支援前线,顺便在战前赶紧把漏网之鱼都抓起来宰了。 为防止明军间谍渗透,义军对丰城实施严格的军管政策,入夜后任何人不得出门,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否则巡夜士兵可以将他们就地格杀。 就算在白天,每十户人家也只能选出一个代表上街采购必备物资,城内所有商业活动都被压缩到极致,成年男性都被义军征召入伍或搬运物资,此时的丰城显得格外萧条。 寂静的大街上,偶尔能看到行色匆匆的义军士兵走过,朝马进一行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马进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转过一个路口,几百号人突兀地聚集在街口,几百名围观者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眼神里充满期待、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台上张望着什么。 街口高台上,义军打扮的士兵手持长枪警惕地望向四周,屠夫模样的络腮胡大汉赤着上身一下下磨刀,他面前跪着二十多个犯人,男女老少都有,看上去都没什么战斗力。 最小的犯人身高还不到成人腰部,但还是如其他人一样被绑缚着跪在地上,神情茫然而惊恐地看着台下的围观者。 马进心中警铃大作,他连忙讨好地拍拍亲兵。 “小兄弟,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亲兵头都没往那边扭,戒严时期的丰城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允许百姓聚集:公开处决劣绅的时候。 “你说他们?刚被抓来公审的地主劣绅,全家都在那里了,围着看的是他的佃农和当地自治会的乡老和乡正,他们把那劣绅的地给分了,不亲眼看着这孙子全家被问斩不放心。” 对于南直隶的占领政策,朱翊钧一直秉持着“自己吃肉、百姓喝汤”的原则。 即义军把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铜钱等便携的高价值物品拿走,农具、耕地和带不走的粮食则就地分给乡民。 军队走之前再简略地清查一下当地的田地和户口,把原先乡约组织里的乡老、乡正等人叫过来,协定一个比较合理的农税和壮丁数量,农忙结束后乡正带着人和物资去县城报到。 只要老实交钱交人,义军既不会杀平民、也不会干涉乡约对地方的治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义军和乡民对这个模式都很满意,乡民尽可能避开了战火,义军则以最少的地方驻军获得尽可能多的人力物力,皆大欢喜。 但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当地乡民都害怕义军走之后乡绅们再回来,收拾那些敢和义军合作的乡民。 为了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朱翊钧贴心地允许他们挑选代表进城观看处决劣绅全家的全过程,事后还会派人拎着风干的劣绅脑袋去乡下转一圈。 就是为了告诉那些不安的乡民:当初欺压你们的劣绅全家都已经死球了,没人会报复你们的,那些地放心拿,皇帝来了都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虽然残忍,但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各地区自治会的人心迅速安定下来,只要义军要求的农税和壮丁数量不是太离谱,乡老们讨价还价一番也就认了。 朱翊钧知道他们肯定隐瞒了不少人口和耕地,但义军实在没有认真核查的时间和人手,只能收上来多少是多少,实在不够用再临时加税。 “劣绅?那那有什么具体的判断标准吗?” 马进听完脸都绿了,他也算读过一点书、了解官军和叛军大概都是个什么作风,但义军这种行为他是真的完全不能理解,你造反都不需要跟士绅打交道的吗? 别看那些乡民现在恭恭敬敬的,只要你吃哪怕一场败仗,这些表面上归附的地区马上就会开始拖延、甚至拒绝上交兵源和税赋,所谓的自治会完全是把根基建立在随时倒塌的沙丘上。 不把自己跟扎根地方的乡绅豪强绑定起来,你怎么有稳定的统治基础?怎么在惨败之后快速恢复元气?乡民们最狡猾不过,偷税漏税你连个查的人手都凑不齐啊! 带路的亲兵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微笑,很是和善地拍了拍马进的肩膀。 “标准?我家大帅是最仁善、最公正的了,判定劣绅的标准自然非常严格。” “给他干活的佃农超过十个,能喘气,这种家伙就叫劣绅了。” 张居正看到这嘴角抽了抽,顺手翻了翻题本旁边一份锦衣卫不久前刚递上来的附报。 看在马进一伙人主动来投的份上,叛军首领也没有过分为难他们。 只是把他们带来的两千多人打散收编,随军的家小扔到后勤去做苦力,再把他们自己和庄户丢到先锋营去打头阵而已。 义军的先锋营名字好听,但实际上就是对一群刺头降兵的废物再利用,随便发点破铜烂铁就往战场上赶,主要起骚扰敌军的炮灰作用。 因此先锋营的死亡率有点小高,平均每场战斗阵亡六、七成左右,能活三个月就算百战老兵。 不过义军首领貌似挺欣赏那个叫马进的,特意给他发了副品相好的棉甲、还提拔他当了队长。 如果马进运气够好、真能从先锋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明军不久以后就会见到一名叫“马进”的义军将领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可怕的张居正 看完题本,张居正心情略显沉重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次小规模叛乱或许只是个闹剧,但这已经是半年来第五批死在清查田赋任上的特使了,地方上的反弹力度正在越变越大。 总的而言,张居正的改革可以分为三大部分:考成法,一条鞭法,军改。 一条鞭法是改革的重中之重,而一条鞭法的重中之重,就是改实物税为征收白银,和清查田赋。 大家对于改实物税为征收白银都没什么意见,朝廷精简了税收机构减少了损耗,乡绅豪强借白银再割民间一波韭菜,利国利民的好事嘛。 但对于清查田赋,地方士绅和部分官员的意见就不是一般的大了,有些地方甚至还搞出了武装抗税的闹剧。 也正是由于地方甚至燕京的普遍反对,一条鞭法改革虽然早就被提出,但徐阶、海瑞他们要么缺乏决心,要么缺乏权力,忙活十几年也只在部分地区完成了改革,整体进度仍旧十分缓慢。 张居正掌权之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龟爬般的进度,决定对反对者们出重拳! 他觉得朝廷之前真是对这些士绅太和善了,给他们惯出的些臭毛病! 都指挥使、承宣布政使、按察使都给我动起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造反,你敢反、我敢杀! 等我把审计调查署握在手里,就立刻给审计调查署划定区域,让他们到地方上地毯式审查清查田赋的完成程度,劣绅和敢包庇那些蛀虫的贪官都准备去西南垦荒! 话说海瑞那个老不死的最近格外精神啊?隔三岔五就上题本攻击朝廷施政不当,应该充分考虑到各地区的不同条件,允许百姓自己选择是交实物还是交白银。 玛德,他是首辅还是我是首辅?内阁都没进过的家伙还敢来教我做事! 改善民生只是一条鞭法的附带作用,它的主要目的是改善大明的财政。 如果给百姓选择的权力,那一个地区就总有傻子要交实物,地方政府为了储存和运输那些实物修建的仓库、耗费的人力就都不能省。 这不是成本吗?这不是损耗吗?要是只收白银的话,朝廷能裁撤掉多少人力和仓库啊! 大明本来就不富裕,财政盈余都是本首辅这么一两一两抠出来的!你体谅百姓谁体谅朝廷! 都混到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心死,他是不知道自己只有知府甚至县令的才干吗?要是让这种人主政,大明亡国了改革都进行不到一半。 冯保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所以呢?事情咱家是全都告诉你了,要怎么处理这些人?” 张居正笔锋稍顿,即便冯保不主动出卖张四维,他也不会对此事毫无准备。 “前段时间,一个姓徐的商人托关系找到游四,说他在南漳贼匪首身边安插了内应,可以随时向我通报李自成进京的路线。” “此人可信吗?既然他能往李自成身边安插内应,那他就不可能跟叛军没有联系,跟这种胆大妄为之辈合作很危险。” 冯保满腹狐疑地皱皱眉头,朝廷在南漳贼中也安插了内应,可李自成行事外松内紧,那些内应根本获取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姓徐的能把内应安插到李自成身边,还能精确掌握对方的位置,他就不可能跟南漳贼毫无关系,反倒像是个两头下注的投机者,想趁他被招安之前主动叛变,为自己谋取晋身之资。 “我怎么知道?先用着再说,他的要求我看心情要不要满足,要是敢作妖,杀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张居正则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徐四若是真心效力也好,说不定自己看他有用,会随手丢两块骨头出去让他啃啃; 可他如果想耍点什么花招,他想杀徐四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种好处显而易见、还没什么风险的好事,没有拒绝的道理,况且自己接下来确实还需要晋党的配合,不能一棒子打死他们。 想到这里,张居正从怀里取出一张满是小字的薄纸看了一眼,然后随手将它丢进火盆。 那是他预备的行动方略,上面写满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方法,用来遇到突发情况、大脑宕机时拿出来提醒自己。 张居正本来想等时机差不多了自己去跟晋商摊牌,可既然晋商主动找到冯保,冯保又主动找到了自己,那计划就得稍微变一变。 “你带人去天津渡口,杀了李自成,把现场伪装成义士刺杀李自成、叛军暴动官军被迫平叛,之后的收尾自然有我来做。” “南直隶那边没问题吗?李自成不投降,南直隶恐怕还得接着打仗。” “边军和湖广的援军到了,狼山总兵刘显向朝廷保证两个月之内平定叛乱,我对他很有信心。”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抖了抖手中宣纸,耐心地将纸上墨迹吹干。 他一开始确实被南漳贼的势头吓住了,生怕对方沿着运河爬到燕京,到时候大明完不完不好说,他的人生肯定就结束了。 但狼山总兵刘显给了张居正极大的信心,他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仅凭麾下三千机动兵力便挫败了义军的北伐,而且还在给张居正的信中对南直隶战局进行了详尽的分析。 刘显认为看似来势汹汹的南漳贼只是纸老虎而已,他们能够迅速席卷南直隶不是因为南漳贼多强,而是南直隶的武备太过废驰,且严重缺乏足够的机动兵力,驻防的卫所军一旦溃败领土便成片成片地沦陷。 他在信中还提到,匪首引以为傲的“天雷引”已经被他破解,无非是在城墙下挖坑,用装满火药的薄棺材进行定向爆破而已。 那种小孩子的把戏炸炸年久失修的城墙和矮墙还好说,所谓的“天雷引”根本无法对州府城墙造成实质性威胁,几千民勇就能凭借城墙对义军进行有效的阻击。 这就意味着现阶段的南漳贼跟之前作乱的倭寇一样,对南直隶乡镇威胁极大,却对县城和首府束手无策。 说难听一点,现在南直隶该烂的地方已经烂完了,其他地方南漳贼短时间内啃不下来,再拖两个月局面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与其这时候与叛军和谈、露出朝廷软弱的一面,不如给他刘显两个月时间,他保证会在两个月之内戡平南直隶之乱。 既然刘显这么有把握,那张居正自然也就熄了招安义军的心思,他不想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再添上这么不光彩的一笔。 见张居正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冯保放松下来,不无调侃地冲张居正笑笑。 “你帮晋党这么大一个忙,总得跟他们要点好处?这样你能给子孙留下些余财,晋党看你收了贿赂也能把心放下来。” “想要什么不妨跟咱家说说?咱家最擅长跟这种贪官奸商打交道了,保证帮你把他们的油水全给榨出来。” 冯保这番话是真心的,反正张居正的名声自夺情事件之后就烂透了,在注重孝道和伦理的大明,他注定了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既然名声已经烂完了,那就没必要装什么正人君子,美女、华服、车马……怎么奢华怎么来呗! 首辅大人为朝廷牺牲这么多,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好处?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有事要让晋党帮忙。” 张居正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他确实准备跟晋党谈条件,不过跟他自己没有关系,他暂时还没什么贪污的心思。 朱翊钧过于聪明、过于野心勃勃了,朝中很有一批文武大臣摆明了保皇派的身份,只等朱翊钧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撕咬。 张居正已经在审计调查署和招安义军的事上耍了朱翊钧两次,两人同盟关系不再,朱翊钧现在恨得他牙痒痒,绝不能给朱翊钧任何针对他的口实。 “俺答汗快老死了,这是大明势力重回草原、夺回河套的千古良机,我已经派人去暗中联系三娘子了,现在差一支可以深入草原、出塞野战的机动部队随时驰援。” “你知道的,战马、盔甲、弓箭都很花钱,陕西和宁夏也得提前囤积物资,既然要打仗,那京营和宁夏边军就得重新整编训练,俺答汗在河套建城了,得运火炮过去。”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朝廷欠了边军多少军饷?打仗之前起码要给人家补上两个月的份额?不然我怕动员令前脚到,边军后脚反……” 张居正絮絮叨叨地啰嗦半天,冯保听得都快翻白眼了,他最讨厌张居正这种“怨妇”状态。 想想张居正当首辅之前多温润豪迈的一个人,这大明的首辅真不是人当的,那祖传的狗屎财政谁看了都得疯。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朝廷的名义,向晋商贷笔现银不过分?” “以朝廷的名义……你还不如以自己的名义呢,晋商脑子里得进多少水才敢把银子借给朝廷……” 冯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就经济方面,老朱家的名声可一直不怎么样。 在成祖爷还是燕王的时候,曾经屡次在对蒙古残部的作战中立下战功。 太祖皇帝龙颜大悦,挥手就重赏了燕王……一大堆宝钞。 给亲儿子的赏赐都能用宝钞凑合,那太祖皇帝问商人借钱有还的道理吗?不借完钱再把人抄家灭族就算是太祖皇帝宅心仁厚了,沈万三的故事可不是什么个例。 这都不是肉包子打狗,是要考虑那条狗会不会扑上来把人给吃了的问题。 “落到我手里,就由不得他们了。” 张居正温和地笑了笑,眼底却冰冷无比,没有丝毫笑意。 冯保有些胆怯地咽了咽口水,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那个,冒昧地问一下:您之后真会还钱吗?” “当然会还,不过是以宝钞的形式。” 好,这家伙完完全全就是想白嫖,还是太祖皇帝那种白嫖完再抄家的思路。 作为传统的儒家精英官僚,张居正秉持着这样一个朴素的观念:商人,就是养来吃的肥猪。 由于时代和科技的限制,封建王朝不广设哨卡就不可能实现对商业活动的有效征税,但过多的哨卡又会对经济造成严重妨害。 因此最经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放那些商人去赚钱,放那些富商去偷税漏税,等朝廷缺钱的时候爆最大的几个富商金币。 你偷税漏税的本事再大,朝廷直接抄你家不就行了?这年头太平洋是真加盖,没有提前在海外置办产业一说,赚多少都是替老朱家先存着。 这样中小规模的商贩有了生存的空间,朝廷有了备用金库,豪商们也能在死之前过几天风光日子,可谓皆大欢喜。 “我相信你的手段,看来晋商有难了啊……还有什么想要的?一次性说出来,我好跟他们讨价还价。” 冯保不无感慨地咂咂嘴,一群开钱庄的被穷疯了的张居正盯上,恐怕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我看陛下对于审计调查署的改革很好,那些年轻人不仅可以用来查贪腐和通敌,在政务上也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嘛。” “朝廷大部分的政务都有旧例可循,只要熟悉了流程、处理起来其实很简单,就算死上一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要是有他们帮忙,行政效率能快上不少。” “我需要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臣带一带那些年轻人,用不了多久,三四年就足够那批新人成长起来。南直隶后续的清查田赋就交给晋党来做,带上审计调查署的新人一起。” 作为和朱翊钧接触最频繁的人,张居正完全能够理解皇帝陛下的野心。 朱翊钧对审计调查署的定位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特务部门,他所期望的是仿效大英帝国的公务员制度,将文官——胥吏变成大臣——公务员,即对现有的行政体系进行扩大化和专业化。 审计调查署,就是大明由文官体系转变为公务员体系的急先锋。 这个新部门太重要了,重要到张居正可以摆朱翊钧一道,可以暂时容忍通敌卖国的晋党。 张居正需要盟友来配合他完成审计调查署的组建和扩大,再帮他练出一批能用的新人。 对于盟友稀少、连学生都背叛他的张居正来说,现在不是挑选盟友的时候,既然确认自己有拿捏晋党的资本,那晋党再怎么混蛋他都能忍上几年。 第三百五十八章 人之将死 “所以你哪怕违背对陛下的承诺,也要把这个新部门捏在手里?那天在朝堂上陛下的牙都快咬碎了可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陛下?一开始就摆明车马会让陛下心里好受一些?” 冯保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但他还是不认同张居正和朱翊钧翻脸的举动,他完全有更好的选择。 最差最差,张居正也可以直接否决掉朱翊钧的想法,换个皮之后自己去组建审计调查署。 这样陛下也会觉得恶心,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和张居正撕破脸皮,曾经亲密的师徒弄得跟杀父仇人一样。 张居正无奈地轻叹一声,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希望得罪朱翊钧,但有些事是不得罪朱翊钧就不可能办成的。 “太后支持我,但又没那么支持,起码没有支持到允许我组建这样一个要害部门的程度,可如果陛下愿意亲自出面游说,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张居正是个外臣,太后对他的支持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真的对他百依百顺。 可朱翊钧是太后亲生儿子,这些年优秀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望之颇有雄主之风。 亲儿子跃跃欲试的第一次行政改革,只要不是太离谱,太后一般都不会打回去。 所以张居正骗了朱翊钧,骗他帮自己在太后那里通过了一个本不可能通过的决议,以君臣关系恶化为代价把审计调查署握在手里。 虽然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但张居正脸上却没有丝毫愧色。 “我会兑现对陛下的承诺,但那需要时间,陛下必须理解我的苦衷,总有一天,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忠诚。” “你不总说自己是忠臣吗?忠臣可不会对皇帝做这种事。” 冯保眼神骇然,张居正今天这番话非常吓人,简直已经到了大不敬的地步。 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皇帝不过是他卑微的学生,必须按照他的指导行事。 张居正则平淡地抿了口茶水,几年的相处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朱翊钧,把他变成一位更合格的皇帝,更冷酷的政治家。 可朱翊钧,又何尝没有改变他呢? “我相信,除了对皇室的忠诚,内阁首辅还肩负着某些更重要的使命,需要向某些更崇高的东西献上忠诚,比如苍生,比如大明。” 他理解朱翊钧的雄心壮志,其实他们追求着同样的东西,只是实现的方式不同。 陛下最后总能意识到:他才是正确的那个,只是他们的陛下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则需要一点小小的谎言,甚至太后的教诲才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的好学生总有一天会明白,对于朝廷、对于大明、甚至对于皇帝本身,皇帝亲自掌握权力都是件危险而得不偿失的事情,一个明智的皇帝应该学会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 张居正,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 冯保平静地抿了一口香茗,滚烫的茶水稍稍驱散了他内心的寒意。 每次跟那个老狐狸对话,他都觉得脊背发冷。 不仅仅是因为张居正的手腕,还因为他给朱翊钧当了六年帝师之后,仿佛就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嘴里经常念叨着“民族”“剑与犁”之类难懂的词。 世界上什么人最可怕?自以为掌握了世间真理的读书人最可怕。他们会比任何人都百折不挠、都果决狠辣。 为了那至高的真理,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特别是当这种症状出现在一位大权独揽的政治家身上,其破坏力将让人瞠目结舌。 还好他是张居正的盟友,太后短时间内也没有让陛下亲政的意思,现状应该还能再维持个几年,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其他人来考虑。 冯保心里正盘算着这些事,余光忽然瞥见洁白的雪地上忽地闪过一个黑影,速度之快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瞬间的眼花。 “什么玩意?刚才有只大黑耗子窜过去了?” 冯保连忙举起千里镜看去,那个黑影并没有冲他过来,而是朝着倒在地上的朱翊钧飞去。 围在朱翊钧身边的官兵见黑影来势汹汹,情知这种高手不是自己能抵挡的,纷纷拔出兵器让开一条路,惊疑不定地跟朱翊钧拉开距离。 身后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冯保心头一紧,果断溜到房间后面示意随从开门出去看看。 随从一打开门,几名浑身是血的锦衣卫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外,看见冯保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大厅内的亲兵们没能撑多久,锦衣卫们很快解决了拦路的人。 他们唯恐清儿冲上来把冯保砍了,不等大厅中的战斗结束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冯保这。 冯保听完事情的经过只觉得头皮发麻,用力把酒杯掷到身前的一名锦衣卫脸上。 “一群废物!十几个高手捉不住一个小丫头,还让人家把带头的砍了一路跑到咱家这!她要是冲着咱家来,咱家现在是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啊!” 离他最近的那名锦衣卫被砸得头破血流,血水混着酒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看上去格外狼狈。 但几名锦衣卫不敢露出丝毫不满,纷纷跪伏在地恳求冯保息怒,心里说不出地委屈。 实际上,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冯保没有给足清儿尊重,而是谁都没想到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居然真能这么能打,以及这门邪门功法居然还真有人练成了。 中年人临死前叫破了清儿的来历,她所修炼的功法最早由元末时期的明教护法所创。 此人武艺高强,在元末起义时加入红巾军阵营,后来又转投太祖皇帝朱元璋麾下,屡立战功。 但考虑到他的出身比较微妙,太祖皇帝最终没有让他独自领兵,而是把他塞到了锦衣卫里,专职监视和铲除江湖中的危险人物。 他在死前突发奇想,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心得和见闻结合起来,集百家之长,创造了这门连他自己都没有练成过的邪功。 这门功法虽然威力奇大,但在锦衣卫内部其实不是什么稀罕货色,官阶达到百户就能随意借阅拓印的副本,功法创立者的手稿和心得放地发霉了都没人管。 朱翊钧没从石渠阁和大内供奉那里找到功法的来历,单纯是因为压根没人练这玩意,石渠阁和大内供奉也懒得收录这门功法,也就中年人那种见闻广博的武痴才能一语道破。 这门功法之所以无人问津,是因为它讲究童子功、必须从小就开始练。 而且它对身体伤害奇大,除非有人十年如一日地给练功者提供天材地宝滋养,否则功法还没练出什么门道,就得先把练功者给练死。 幼童体质本来就弱,就算有药物滋养也很难熬过练功的副作用,万一一个不小心落下病根,辛苦培养的高手说不定二十出头就得病死。 而且那个培养资源都够养几十个绝顶高手了,就算皇室看了都会觉得肉疼。 哪怕卖了换银子养亲兵呢?一轮排枪打过去,什么绝世高手都成筛子了,原来世上真有疯子会花这么多资源培养一个高手啊…… 与这些人相比,躺在地上的朱翊钧此时格外安详。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侧卧在乾清宫的软榻上,窗外下着惨白的鹅毛大雪,看上去格外寒冷,也格外肃穆,让人不禁觉得这是个适合闭眼的好季节。 费瑛在殿外的廊檐底下一铲一铲往炉灶里添柴,热气顺着火墙往上涌,整座宫殿很快就温暖地跟春天一样。 现在应该是中午? 得抓紧时间眯一会,再过段时间就该有大臣来为他讲经论史了。 太后对他管教格外严,他的睡眠时间很多时候是不够的,只能趁中午躲在乾清宫里补会觉。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费瑛添柴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朱翊钧有心让他动作慢些,可身下的软榻越来越柔软、温暖,简直能把人的意识融化。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溺亡之际,美好的梦境忽然摇晃模糊起来,朱翊钧不情愿地强撑着睁开眼睛,疼痛、疲惫和窒息感瞬间如潮水般袭来。 清儿正跪坐在他身边帮他止血,他的头被侧放在清儿腿上,以免被喉咙里涌上来的血窒息而亡。 但他伤得太重了,即便清儿已经尽可能封住穴道,血还是不住涌出。 清儿刚包扎完一处伤口、敷上伤药,鲜血便迅速将布条浸润,涌出的血慢慢从鲜红变为深红。 “啊!!!!!!” 清儿扔掉伤药、崩溃地抱头痛哭起来。 手上的鲜血和泪水、鼻涕混在一起,让那张精致的小脸看上去格外滑稽。 即便以她的见闻,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这种程度的重伤治好,她真的束手无策了。 朱翊钧头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却有些欣慰。 他的理智希望清儿不要来,但心里却隐隐希望她来。 这说明起码有一个人是真心爱他的,而他却要害这个真心爱自己的人陷入危险中了。 朱翊钧下意识想伸手帮清儿擦脸,但手臂似乎有千斤沉,无论怎么努力都提不起来。 他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无奈地轻叹一声。 “你还是来了啊……这种时候直接逃不就好了吗?笨蛋……” “哥……哥你流了好多血……” 清儿惊喜地抱住他的头,仿佛只要他还能醒来、还能拿主意,一切就还有希望。 但朱翊钧说出的话却让她大失所望,朱翊钧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伤势,只是趁弥留之际安排起了后世。 “听着,我这次是活不成了……我挣的那些家业,一定得是你来继承,不然我到地下都合不上眼……咱家大部分家产在哪你都知道,剩下的都在婆罗洲姓罗的那里” “别说话了!哥我求你别说话了!我肯定能带你杀出去!六年前我不是救过你一次吗?这次我肯定还能把你救过来……” 清儿哭得更凶了,她现在真的绝望了。 她一直在想,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那些人冲进她家时她的年纪再大一些,武功再好一些、再勇敢一些,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事,那股执念几乎把她逼疯。 当她待在朱翊钧身边,为他杀人、为他练武时,那股执念就暂时销声匿迹,牵着朱翊钧的手,那些深夜里啸叫的鬼怪就不敢再侵扰她。 南洋的生活很危险,但她很满足,那样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让她可以暂时不去思考那个无法被证实的问题。 现在她终于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她有多努力,一切都不会改变。 她就是个不详、不幸的可怜虫,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废物。 然而濒死的朱翊钧来不及安慰她,颤颤巍巍地朝自己的胸口努努嘴。 “衣襟内侧锁骨那边” 清儿颤抖着把手伸进他的衣襟内侧,无名指碰到一块圆形的硬物。 她用力一扯,一枚精致的白玉团龙纹玉佩落入手中。 玉佩的材质看上去十分不俗,作工极尽精良,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够持有的珍宝。 看样式好像原本是被镶嵌在某条腰带的挂钩上以作装饰,不知被谁硬生生撬了下来,因此边角有些破损。 朱翊钧用眼神示意清儿把玉佩收好,努力咽下喉头滚动的老血缓缓开口。 “他们要是想杀你,就拿这个给他们看” 这是他的备用方案:万一清儿没有抛下他自己逃命,而是为了救他身陷重围,那他临死前就会想办法把这枚玉佩交给清儿保命。 考虑到清儿的性格,朱翊钧觉得她在关键时刻很有可能会犯这个傻。 祝广昌死就死了,但清儿要是也死了,那他得后悔一辈子。 想到这里,朱翊钧解下随身腰带,用佩剑硬生生把带钩上嵌着的玉佩撬了下来,派人送过来后就一直缝在贴身衣物内侧,随时准备把它交给清儿。 政治这东西,地位越高的人越容易“迪化”,对任何一个简单信号或随机事件持严重的怀疑态度。 这枚玉佩足够冯保和他后面的人联想了,只要能够争取到五天时间,他就能派人去把清儿捞出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祝广昌之死 安排好后事,朱翊钧终于长舒一口气,眼神慢慢涣散开来。 “我本想一切结束之后,就在京城置办个很大很大的宅子,大到能让你在里面养马那种,我们余生就住在那里,让你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生活……” “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没可能了,我将永远亏欠着你,作为一个混蛋死去了……” 清儿此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的手搭在朱翊钧肩上想用力晃他,但又知道那样只会让朱翊钧死得更快。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抱紧朱翊钧、把头贴在他逐渐冰冷的胸口,想用体温稍稍缓解他身上的寒意。 “我不在意的……我真的不在意!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到哥哥,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就好。” “求你不要死好不好……继续看着我呀……我保证以后会很听话,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 耳边清儿的哭声渐行渐远,疼痛和寒冷渐渐消退。朱翊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软榻上。 他眨眨眼,眼中再也看不到清儿的身影,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 “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我们的缘分尽了,希望你能善用我留下的那些东西。” “逃……不要为我报仇。” 说完这句话,朱翊钧打了个嗝、将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胸前的起伏逐渐平息。 清儿无力地爬在他身上,过了很久,哭声终于平息。 她一脸茫然地看看四周,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神情呆滞而疑惑。 直到低头看见朱翊钧的尸体,她的表情才有了几分温柔与灵动,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周围的官兵拔出兵刃,小心翼翼地围上去,但清儿就跟没看见一样,仍旧痴痴地伏在尸体耳边悄声说些什么。 阁楼上的冯保不无感慨地摇摇头,自他进入司礼监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真挚的感情了。 “真是兄妹情深啊你们下去把她处理掉,不然长大以后又是个祸患。” 既然事情已经做了,那就得把事情做干净。 从锦衣卫们的描述来看,这个小姑娘在南漳贼中拥有不小的声望,今天不杀她,日后必有祸患! “且慢!请公公三思!” 就在锦衣卫们转身下楼时,阁楼的阴影里忽然窜出个穿着粗布服装的胖子,看上去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卫兵和锦衣卫们吓了一跳,连忙站到冯保身前将他团团护住。 这家伙什么时候站在哪里的?在场这么多高手居然没一个人发现他!万一他是混进来行刺,那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得手了! 胖子见状连忙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对冯保露出一个卑微的讨好笑容。 冯保躲在锦衣卫们的保护里心神稍定,上下打量了这个胖子一眼。 他认识这个人,这个胖子叫徐四,就是他把匪首的行踪出卖给张居正的。 本来徐四只有资格在楼下候着,等他招待完晋党再接见他说几句客套话打发走。 但趁着锦衣卫们闯上楼的混乱,徐四硬是混在人群里挤到了楼上,站在这半天也没人发现他,这个存在感是不是有些低地离谱 徐四丝毫没有把眼前虎视眈眈的卫兵放在眼里,他又朝冯保弯了弯腰,竭力做出一副谦卑的模样。 “请您再仔细看看那张脸不觉得就这么杀掉她实在太可惜了吗?” 冯保挑了挑眉毛,又拿起千里镜细细端详了一番跪坐在地上的清儿。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张居正的女儿,张静初。 正常来说,外臣的家眷是不能随意进出紫禁城的。 就算皇室要刻意对某位大臣展示恩宠,也顶多一个月召进宫两三次而已。 但张静初是个例外,冯保每旬都得在宫里遇见她三四次,有时候还是在乾清宫里遇见的。 张居正本来很反对女儿和皇室频繁接触,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态度缓和,主动把情况告诉了太后,表示一切听从太后的安排。 太后默许了两个年轻人的接触,只是让冯保多派两个人在旁边看着,只要两人不做什么太过逾矩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保沉思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晋党官员。 “咱家记得,陛下前段时间是不是叫了个小丫头进宫唱戏?好像叫什么……邢巧如?” 这句话立刻点燃了在场众人的八卦之魂,晋党官员们立刻把刚才的紧张氛围抛诸脑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皇室秘辛。 “对对对,还亲自上台把她抱下来来着!” “太后给皇上选了十几个年方二八的大家闺秀,皇上看都不看一眼,却偏偏对那个唱戏的小丫头青眼有加咱们这位陛下口味有点特别啊。” “老朱家的皇帝嘛,在女人的事情上总有点常人不能理解的癖好……” 即便以明朝人的视角,邢巧如的年纪也实在有些小了,暂时还不能列入可食用范围,对这种小姑娘动心实在不是件很上得了台面的事。 而且朱翊钧这些年来一直表现良好,很少有什么不合礼法的举动,突然来这么一下就令人十分印象深刻。 不过比起之前那几位喜欢生育能力都没了的老女人的主,邢巧如看上去有个十二岁左右,再养两年就到达了正常的婚育年龄,这说明大明皇室总体上还是稳中向好的。 眼看讨论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徐四连忙趁热打铁继续开口。 “如果能把这样的美人献给陛下,陛下肯定会龙颜大悦,听说陛下最近和首辅的关系很紧张,这难道不是公公主动与陛下修补关系的好时机吗?” 冯保默然不语,这个叫徐四的口才确实不错,对朝堂局势的判断也够准确,短短几句话就能切中要害。 不过在做决定之前,还是得咨询下专业人士的看法。 冯保拍拍身前的锦衣卫肩膀,示意他们稍微放松一些。 “你们是练家子,都说说,把她献给陛下,会有安全问题吗?” 被拍到的锦衣卫精神一振,连忙回想一番和清儿战斗时得到的信息。 “这个身形,外功估计就练了个入门,用药物封住内力的话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 一个年轻锦衣卫想要表现自己,突然朝冯保笑了笑。 “公公不放心的话属下可以挑了她的手筋和脚筋,绝不会给陛下添麻烦。” 见冯保真的在考虑这个建议,徐四连忙出言相劝。 “公公您想,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算真是天仙下凡落到陛下眼前了,陛下也未必就被迷地神魂颠倒。” “但下面这位可就不一样了,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已经跟着李自成冲锋陷阵好几次了,在叛军中可谓威名赫赫,长得漂亮还能打,货真价实的女武神!” “这才是千金难换的东西啊!全天下您都找不到第二位这样的美人,这不才是她的价值所在吗?要是废了她,那不是买椟还珠、自己把宝物最大的卖点给砍了吗?” 冯保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 男人到了朱翊钧这个层次,单纯的颜值和身材已经很难打动他们了,自己就是把天仙进献给陛下都很难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可要是给这个美人一些附加属性,比如什么舞蹈啊、体育啊、高学历啊,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下面那个小丫头最大的价值,反而恰恰就在于她的武功和身份,如果在陛下面前讨个好,自己确实得把她完好无损地送过去。 “她今天好像受刺激蛮大的,万一精神出点什么问题,把一个疯子献给陛下只怕” 坐在一边旁听的晋党官员忽然开口,臣子给皇帝进献美女很正常,但也没听说过谁进献一个疯子啊? 这要是她进宫之后给皇帝挠了,皇帝扭头就得把那个进献美人的王八蛋砍了。 到时候只怕不仅没给皇帝留下什么好印象,反而给自身招来祸患。 “为什么不呢?活捉她,然后给陛下送过去。” 冯保不以为意,疯子又怎么样?这身段、这属性,就算疯了也是个美若天仙的疯子! 反正老朱家的皇帝口味本来就特殊,说不定疯子还是加分项呢。 徐四说的没错,再与张居正关系僵化之后,陛下一定会需要拉拢另一位朝中重臣,以制衡张居正的势力和获取最新情报。 司礼监的价值就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这确实是他与陛下修复关系的好机会。 如果他不能直接站队朱翊钧,那起码可以投其所好,私下里进献点美人和透露点隐情总可以?这起码能表明他的认错态度。 接不接那是皇帝的事,示不示好就是态度问题了。 现在卖个乖,给陛下留个好印象,自己也能多一条退路,否则未来就不是会不会被发配去守皇陵的问题,而是会不会死球的问题了。 “你跟他们兄妹比较熟悉,那个小丫头说不定会愿意跟你走,你去劝劝她,让别人去咱家怕把她弄伤了。” 冯保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而后头也不回地带着晋党官员们离去,他们还有很多后续的细节需要商量,那些事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商讨。 徐四连忙点头弯腰称是,直到冯保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阁楼,他才直起腰来朝楼下走去。 徐四并没有急着接近清儿,而是走到一个安全距离,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 “大小姐?” 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清儿茫然地回头看着他。 “徐四?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清儿一脸呆滞、看上去就很好忽悠的样子,但徐四没有丝毫放松,仍旧尽力堆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大帅此时已经进了京城,特意命我带人来接大小姐。” 他对清儿是有些了解的,深知不能看清儿现在精神恍惚就放松警惕,要是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她转脸就能给你脑袋拧下来。 现在的他就像经过数日辛劳,终于把狐狸堵到死角的猎人。 现在的关键是完整地取下狐狸的毛皮,要是不小心把狐狸皮弄破了,那最终得到的战利品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想要计划顺利,那最好是能趁清儿心神动摇、忽悠她心甘情愿地跟自己走,为此多费点口舌又算得了什么。 “大帅进京?可哥哥明明是和我” 清儿困惑地眨眨眼,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和哥哥一道进京的,路上还遭遇了不少袭击。 但她只记得进京这件事,当她试图会想起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记忆就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清儿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她刚要低头看,徐四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清儿的眼睛,继续笑呵呵地安抚她。 “别看,那是大帅的替身,我现在带你去见真的大帅。” 清儿忽然停下挣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徐四的衣角。 “进京,我就能见到哥哥?他没事?” “大帅多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事呢?只是现在的大帅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他易容了。” “现在的哥哥是什么样子?” “你跟我走了就知道,到时候大帅会主动来见你的。” 清儿犹豫片刻,还是站起来跟徐四离开。 刚走出去几步,她回头想去看地上的尸体,但头扭到一半,又害怕地扭了回去,不愿意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低头快步离开。 看着身旁还在微微颤抖的清儿,徐四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对于朱含清能不能在皇帝身边有一席之地,徐四有十足的信心,大不了再多等个三四年。 那么,当一个深居宫中、举目无亲的宠妃需要调查当年的杀兄仇人,她会去寻求谁的帮助呢? 当然是一个她熟悉的、神通广大的、帮她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的富商了! 到那时,凭借着皇帝宠妃的庇护,区区几个地方官就再也无法拿捏他。 他再也不是任何人的狗!而是一位影响力直达天听的大人物!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广昌兄,如果没有你,我徐某人翻身的机会又哪会来得如此之快呢?你真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第三百六十章 三天之后 三天之后。 朱翊钧站在寝殿的书桌旁练字,他的神情平静如水,但从他握着笔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来看,他的心情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整整三天过去,冯保人都从天津回来了,当地官员的题本和简报也送了过来。 但简报里只提了匪首被刺杀,以及叛军暴乱后被官兵镇压的事情,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数字和缘由经过完全就是春秋笔法,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捏妈的,匪首死没死朕还不知道吗?需要你们告诉朕? 最关键的朱含清呢?简报里一个字都没提过!这么大个人让你们给活吃了啊! 冯保这几天也是异常地平静,不仅没在他面前出现过,甚至都没派人来试探那块玉佩的来历。 如果那块玉佩真的起了作用,那冯保不说找自己当面对质,起码也该派人打听打听宫里有没有丢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 那块玉佩是他从腰带上扣下来的,看到的人只要稍有见识,就一定知道那是皇帝才能用的东西,不存在镇不住的可能。 该不会是没来得及掏玉佩,就被 朱翊钧心思越想越乱,他索性扔掉毛笔,把练字用的宣纸团成一团用力砸在门上。 “高要!天津那边还是没消息吗?冯保那条老狗肯定有什么没告诉朕的!” 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小跑声,高要以一种安静但迅速的怪异姿势从远处飞奔过来,后脚刚跨过门框就整个人跪倒在地。 陛下不喜欢他们在身边伺候,再亲近的内侍也只能待在门外候着,高要也只能在陛下唤他时尽可能快地跑过来。 “那个愿意效忠陛下的锦衣卫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被冯保调去内厂了,能派去打探情报的都是熟脸,他们怕被当地的锦衣卫给认出来,所以行事比较小心” “给朕滚出去!没有天津的消息就不要再回来了!” 朱翊钧听得太阳穴突突跳,但又知道高要说的是实话,自己不能苛责他,索性挥手驱赶他。 高要知道朱翊钧正在气头上,又磕了个头,一句话都没敢说便匆匆倒退出去。 寝殿内,雨兴致勃勃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汉书》。 由于先贤在着书时普遍很喜欢用典这个手法,没有一定历史知识和常识储备,书本上的东西对阅读者来说完全就是不知所云的天书,所以她决定先去把历史方面的知识补齐。 朱翊钧不甘地看向她,常规手段已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提供有用的信息了,只能从她这里试试。 “真不能给我透露点有用的东西吗?哪怕清儿是生是死呢?” 雨连头都没抬,懒洋洋地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点头。 “我的判断是:你知不知道这个情报会对历史产生一定影响。按照系统的设定,我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信息提前透露给你,你得自己派人去查。” 随着朱翊钧一天天长高、势力一天天变大,他再也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傀儡皇帝。 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涉甚广,如果提前获取了不该在这个时间段获得的信息,整个历史进程都有可能因此改变,其因果之大足以瞬间把他和雨一起抹杀。 朱翊钧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没有再做纠缠,只是心中戾气越来越重,低下头阴着张脸喃喃自语。 “清儿她啊,很怕黑、也很怕孤独的……我不能让她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她是朕的家人,就算到了地底下,也得有人伺候。” “如果她死了,朕会把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十族都抓起来倒缚双手跪着殉葬,朕说到做到。” 雨疑惑地从书本中把头抬起来,这个知识点她好像学过。 “那个殉葬制度好像在朱祁镇时期就废了?” 这个话题仿佛点燃了什么,本就心里有火的朱翊钧立即跳脚骂了起来。 “他说废就废?他朱祁镇算老几,那么个丢人玩意儿还有资格教我做事!” “老子才是大明的现任皇帝!我说殉就殉!清儿都死了的话,这些无能的蠢才怎么敢苟活于世!” 雨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不想和一个气昏了头的人理论,便随口敷衍两句继续低头看书。 “行行行,你是皇帝你最厉害~真拿你没办法。” 如果说幼年时期的朱翊钧因为受过现代教育,还残存着些许人性的光辉; 那现在的朱翊钧就是纯粹的封建暴君,现代的经历和知识已经完全沦为手段,反而让他对能够约束传统帝王的封建道德嗤之以鼻。 祖宗之法算什么?老子才是现任皇帝!他朱祁镇也有资格教我做事? 剥皮萱草、株连十族可也是我大明的祖宗之法!要学朕也应该学太祖和成祖啊? 就在朱翊钧已经开始思索要如何炮制冯保等人时,已经走远的高要忽然又小跑回来叩响房门,朱翊钧不由恼怒地吼了一声。 “又怎么了!” “冯公公派人请陛下前去观戏,说是今天的戏班子是他特意从天津请来的,陛下肯定会喜欢。” “你觉得朕现在有心思跟他虚与委蛇……慢着,朕换身衣服就去。” 朱翊钧话说到一半,忽然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气话又咽了回去。 万一是冯保终于坐不住,准备试探他关于那块玉佩的事,那这就是个获取关键信息的好机会。 高要低头称是,连忙去召集内侍为朱翊钧更衣洗漱、准备车马。 高要前脚刚走,一个渔夫打扮的老者从阴影中走出,在朱翊钧面前站定跪下。 “启禀陛下,邀月楼那边传来消息,陛下要的人都已经在京郊的小山营盘里候着,等待下一步指示。” 朱翊钧沉默片刻,这本来是计划的重要一环,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现在用不到他们了,让他们立刻转移去天津,朕要关于天津三天前的任何消息。” 朱翊钧没料到自己会在天津被刺杀,在原本的计划中,祝广昌应该亲自去率领这支部队。 白莲叛党不会只在宫里动手,燕京城中同样有骚乱的苗头。 他们的计划恐怕是宫内宫外同时举事,宫内尽快控制皇帝,宫外四处放火杀人引发骚乱,为宫内叛党尽可能争取时间。 朱翊钧本想由祝广昌亲自带祝宣武的部下进城平叛,这样一来能少死点平民,二来能借着这个由头给京城的治安和军事部门来次大换血,把自己从望海卫带来的亲信塞进去。 可现在祝广昌已经死了,如果再让祝宣武他们进京,部队没有自己的亲自指挥很容易失控,到时候反而会增加变数。 反正宫内叛党数量不多,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平定他们,只要宫内稳定,平定外城叛乱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就索性装不知道,让外城的那些平民死。 第三百六十一章 驱邪 把该做的事情都吩咐下去后,高要确认四下无人,忍不住冲自己刚收的干儿子抱怨。 “这两天陛下是怎么了?老是没来由地冲咱们发邪火,陛下以前很冷静宽厚的啊?真是邪门了……” 小太监四下张望一番,神神秘秘地把脸凑过去。 “我老家有个说法,说是人如果被某种伥鬼缠上,就容易生无名邪火,到后面整个人都得被气到呕血呕死。” 高要听完倒吸一口冷气,抡圆了臂膀“啪啪”两耳光就把小太监打得眼冒金星,厉声训斥他。 “放你娘的屁!陛下是真龙天子,身上有大明二百年国运化成的金龙护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敢来缠陛下?这话让别人听见了仔细你的小命!” 小太监委屈地捂着脸,他说这话前已经确认不会被听到,没人的地方还装忠臣孝子就没意思了。 “小的就是这么一说……老话不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请个大和尚来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高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陛下脾气确实比前两位皇帝好上不少,但还没好到能容忍这种屁话的程度。 万一刚才这番话传出去了,连他都要被连累。 不过小太监的建议确实有一定的合理性,这个时代还没有“心理问题”一说,抑郁了也不能发到网上求安慰洽流量。 要是像朱翊钧一样有什么怪异的举动,很容易被认为是“中邪”了,请个大和尚来家里念经驱邪也算正常操作。 不过“皇帝中邪”这种说法实在太难听了,高要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什么伥鬼不伥鬼的……我觉得陛下受太后熏陶,对佛法感兴趣也很正常,可以请个大和尚过来给陛下讲讲佛法嘛,再顺便念几段辟邪的经文也行。” 这不还是我刚才那个办法吗?那你还“啪啪”给我两耳帖子…… 小太监无奈地揉揉脸。 “高僧都陪太后去念经礼佛、给九莲菩萨的金身开光去了,哪还有什么得到高僧能来给陛下讲经。” 高要也犯了难,难道要随便去宫外找个尼姑和尚? 这万一专业能力不达标,邪没驱散事小,妨害陛下的健康和名声事大,太后听说之后非得把他们的皮给活扒了。 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和尚都被太后请去了,他们到哪儿去找个佛法高深的大和尚? 两人面面相觑,小太监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小的想起来了!好像还有位高僧留在宫里?其他人都去庙里给菩萨开光了,就他还留在宫里为大明诵经祈福。” 高要猛地一下想起来他似乎见过那位高僧,白白净净地,但身材却高大壮实。 既有读书人的温润儒雅,也有习武之人的英武坚毅,让人看上一眼就印象深刻,站在僧人堆里也如鹤立鸡群一般。 其他能有幸拜见太后的高僧无不师承名家,在直隶地区那都有上百年传承的着名寺院供奉,家学不可谓不渊源。 只有这位高僧既无师承,在直隶地区也没什么香火旺盛的寺庙,籍籍无名地简直就像个孤魂野鬼,按理来说是没有资格进宫面圣的。 但在陛下提议为太后上“九莲菩萨”的尊号后,太后开始广招天下高僧进京,为正在修建的佛寺和菩萨金身开光祈福,无数成名已久的高僧迅速涌入京城。 这位高僧听到消息后,在福建一个商会的资助下进京开坛讲经。 他的言语朴实无华,讲解的佛理即便是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听懂,更从不摆什么高僧的架子,对贩夫走卒就像对待贵人一般真诚谦卑; 但在与人论辩时则锋芒毕露,经常用讽刺的方式将对手驳地哑口无言,在围观百姓的哄笑声中狼狈离场,好几位成名已久的大师都栽在了他手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愿意听他讲经的百姓越来越多,被他驳倒的高僧名气一位大过一位。 太后听说之后对他很感兴趣,特意派人把他请进宫来。 但他在进宫之后一反常态,无论太后问他什么都一言不发,让太后十分失望,认为他也不过徒有虚名。 只是人都已经请了,总不能当场就给人家赶出去。 太后便索性给了他个诵经祈福的差事,让他留在宫里为死去的宫女太监诵经,等开光结束了再把他赶出去。 小太监说完又有些迟疑。 “太后那眼光多好啊,既然他佛法那么厉害、太后却不喜欢他,会不会是他德行上有点问题?” 高要不以为意地大手一挥。 “别管他德行高不高了,你没看见刚才陛下戾气都大成什么样了?气大伤身,那个和尚有能耐给陛下舒缓情绪当然好,没本事拉过来揍一顿让陛下出出气也行,赶紧去。” 什么德行不德行的,业务能力够强就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陛下心里那股戾气给散了。 至于那个和尚是用讲经,还是用肉身让陛下撒气,高要才懒得管那么多,他得趁费瑛从南直隶回来之前尽可能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此时的乾清宫内,三个容貌秀丽的宫女正围在朱翊钧身边,忙着为他更衣洗漱,三人脸上都有一抹可疑的飞红。 得益于老朱家二百年来持之以恒的基因改良工程,朱翊钧的卖相相当不错。 虽然说不上貌比潘安,但也是英武俊郎、望之有雄主之风,对这些没怎么见过男人的小姑娘很有杀伤力。 她们是太后特意选到朱翊钧身边伺候的,容貌、家世、人品,甚至伺候人的功夫都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脱颖而出。 说白了,就是太后相当担忧宝贝儿子对女人的品味,而且朱翊钧年纪也到了,就特意选她们三个来给朱翊钧开开荤。 宫女们也没什么抵触心理,反倒隐隐有些期待和自豪,铆足了劲想给朱翊钧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给一般人暖床那叫妾室,但给皇帝暖床那叫妃子,天下有几个人敢看不起皇帝的妾室? 就算没能侥幸得到皇帝的恩宠或诞下子嗣,皇帝临幸过的女人也不会再当一个卑贱的宫女。 她们起码能捞到个不大不小的位分,这不比当一辈子宫女有前途? 而且万一自己就被皇帝看上了呢?老朱家可颇有几个对宫女情有独钟的皇帝。 第三百六十二章 把狼引进来了! 朱翊钧则完全没有在意到她们的异样,他正忙着思索一会要用什么姿态去见冯保,怎么不着痕迹地把清儿的下落给打探出来。 “给朕找了个大和尚,特别能掐会算那种?朕要这种人做什么?” 听到高要的提议,朱翊钧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他也没说过要找什么大师来诵经啊?高要怎么突然做这种多余的事? 朱翊钧本想直接拒绝,但考虑到自己马上就要干大事,现在找人算上一卦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信奈那孩子好像也是这样,平时一副不敬神佛的模样,一到关键时刻就老老实实到寺庙祈福。 想到这里,朱翊钧还是轻轻顿首应下了这件事。 不久之后,高要带着一名白净高大的年轻僧人走进乾清宫,朱翊钧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察觉到朱翊钧的目光,僧人立刻按照高要教授的那样五体投地,整个人几乎趴着跪伏在地上,动作比很多朝中老臣都要标准。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本事怎么样不知道,但这个态度和卖相是过关的。 即便在宫内,皇帝要出行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事。 更衣、洗漱、准备车驾和护卫每次出门都得忙活大半天。 反正离宫人们准备好车架还有一段时间,既然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那何不顺便听他讲讲佛法呢?就当解闷了。 “起来,高要说你能掐会算,佛法很精深?” 虽然朱翊钧的态度很随和,但僧人没有丝毫放松,把事先准备好的应答老老实实背了出来。 “小僧法号弥苦,福建汀州人,师承汀州隐山寺住持寻慧,六岁那年便由师父亲手剃度,如今已经钻研了二十三年的佛法。” “至于卜卦和佛理,小僧不敢在陛下面前口出妄语,这些只能说略懂一二,但如果陛下有兴趣,小僧自然乐意效劳。” 朱翊钧听完忍不住笑了一声,连心中的戾气都稍稍消散。 “大师这名儿挺二次元啊不,没什么,就当朕刚刚说了句蠢话。” 弥苦心中又惊又喜,传教这种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他确实准备了几句缓和场面的俏皮话,但没想到能只凭法号把皇上给逗笑。 趁着气氛良好,他连忙开始兜售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 “小僧的专长乃是释经论道,如果陛下允许,小僧希望能为陛下释经论道。” 朱翊钧上下打量弥苦一眼,虽然心里已经决定听听他的看法,但仍忍不住出言讥讽。 “释经论道?太后请来的高僧多了,朕看你年岁连三十都不到,又能学出些什么?” 弥苦心中越发镇定,他平静而严肃地朝朱翊钧躬身施礼,弯腰的幅度之大,几乎让头碰到脚尖。 “陛下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但小僧自福建北上燕京以来,一路上所结识的平民与显贵多有称颂陛下贤明的,朝廷许多弊政也在陛下的治理下变为良政,惠及天下百姓。” “由此可见能力与德行未必取决于年龄,甘罗十二岁拜相,陛下十岁即位,足见年龄不过是庸才的借口,像陛下这样的贤者年纪轻轻便能实现令人惊叹的伟业。” “小僧不敢与陛下相提并论,但也自认为有些慧根,二十年来对修行也从未松懈,虽然不敢说有什么精深的体悟,但姑且还吃透了两本经书,有在陛下面前献丑的信心。” 朱翊钧听到这忍不住嗤笑一声,在嘉靖、隆庆皇帝接连驾崩之后,大明近十年的朝政确实迎来了一段难得的稳定期,国力和民生都有不小改善,百姓歌功颂德也很正常。 但那都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主导,内阁和六部诸位大臣忙到尿血的功劳,朱翊钧最多也就给张居正点建议,这放在后世顶多也就算个论文三作,有严重的镀金嫌疑。 弥苦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把功劳都归拢到他身上了。 不过朱翊钧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心中倒也没有对弥苦起什么轻视之意。 在他看来,弥苦此人气度不凡、眉宇间颇有傲色,年纪轻轻便能从福建跋山涉水进京开坛讲经,心中一定是有傲气在的。 但今日他却肯这般放下身段来溜须拍马,那他的所欲所求就一定非常之大。 能屈能伸,所图深大,朱翊钧从来都不讨厌这种有野心和能力的人,笑呵呵地觑了弥苦一眼。 “口气倒是不小既然你这么自信,那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在朕起驾之前,说说你的经书。” 自认为拿捏住了弥苦的心思,朱翊钧捏捏宫女的手心,示意她们的动作慢些。 弥苦感激地躬身行礼,脸上涌现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在当朝天子面前讲经论道,最终让陛下接纳他们的信仰 这是二百年来他这一派所有人共同的梦想,今天,就要在他手中实现了! 由于过度激动,他的心跟打鼓一样“突突”地跳个不停,以至于呼吸都有些困难。 弥苦深呼吸三次,勉强将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才缓缓开口。 “佛言:阿弥陀佛光明明丽快甚,绝殊无极,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而为诸佛光明之王,故号无量寿佛,亦号无量光佛……超日月光佛。其光明所照,无央数天下幽冥之处皆常大明。” 朱翊钧一开始还笑呵呵地听着,但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话,而且某些字眼听上去相当耳熟。 不止是典籍,他肯定还在南洋某些人的嘴里听到过,而且不止一个人! 沉默半响,朱翊钧脸色骤变,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想起来了,弥苦所背诵的这段经文出自《大阿弥陀经》,这本书书乃是佛教净土宗的重要经典,至今仍被很多信徒奉为圭臬。 朱翊钧抬手制止为自己更衣的宫女,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一番弥苦。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弥苦笑而不语,再度朝着朱翊钧躬身行礼。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躲在宫女身后与弥苦拉开距离、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同时还不忘用杀人的眼神狠狠瞪着一脸茫然的高要。 这个蠢材!居然把狼给引到他面前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狂信者 在佛教传入中原之初,虽然很快受到了社会上层的追捧,但中原百姓却一直对其兴趣不大。 因为彼时的佛教门槛实在太高了,僧人们或热衷于向高官显贵传教、或皓首穷经终身钻研佛理,没人有兴趣到民间给一群不识字的泥腿子传教。 比起一个普世信仰,当时的佛教更像是一门哲学,或专供给达官贵人的消遣,普通人既没有学识也没有时间钻研,因此便一直被束之高阁。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东晋年间,一个叫慧远的和尚在阿弥陀佛像前建斋立誓,专修念佛三昧,共期往生西方,创立了净土宗信仰。 净土宗对信徒的要求非常简单:要颂佛名、要恭敬礼拜、要行善事、要给寺庙僧侣布施。 没错,不要求对佛理有什么深刻独到的见解,不要求你有什么灵魂或境界上的超脱,头不用剃,荤腥不用戒,婚嫁照旧。 只要你会念阿弥陀佛,然后尽可能当个好人、多捐钱,就可以往生兜率净土啦! 相比禅宗高深的哲学思辨,净土宗信仰门槛肉眼可见地低,百姓和商人听说自己也能往生极乐非常开心,净土信仰在中原大行其道。 而且比起追求哲理与超脱的禅宗,净土宗更加务实,他们的终极梦想是未来佛弥勒降临人间,在人间造就一个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贫寒的光明世界。 人人都能在那个光明世界享有八万载阳寿,威伏四方的转轮明王仁慈而威严地庇护着百姓,以正法五戒、十善的德化来教导人民,极乐的盛世就与明王本人一样不朽不死。 到了南宋年间,一个叫茅子元的人受到慧远的启发,将慧远尊为初祖,自称“白莲导师”,在平江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开始广收信徒。 茅子元的路子就比慧远野多了,他不仅主张僧侣可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还提倡男女同修,进一步扩大了理念的普世性,很受当地百姓支持。 南宋朝廷曾经尝试扑灭这个新兴教派,大肆派人抓捕茅子元的信徒,并以“食菜事魔”的罪名将茅子元流放到江西。 但茅子元的韧性与个人魅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他在流放途中仍旧坚持传道,成功把教义一路传播到江西,麾下信徒数量不减反增。 甚至为了对抗官府追捕还发展出了很强的纪律性和保密性,大有转为地下教派,与朝廷展开长期拉锯战的架势。 屡次尝试无果后,宋乾道二年,宋孝宗亲自在德寿殿召见了被赦免的茅子元,并赐予他“劝修敬业莲宗导师慈照宗主”的封号,将茅子元和他的信徒招安。 在那之后,净土信仰有了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白莲教。后面的故事大家就比较熟悉了。 虽然身份已经被朱翊钧看破,但弥苦神情反倒越发坚定,眼中精光几乎化为实质。 他在进宫之前就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觉悟,今天要么他像先贤茅子元那样说服皇帝、让白莲教再度得到官方的承认,一切回归正道; 要么他就以身殉道,用死来向皇帝证明自己一派的忠诚和谦卑,到时自有后来者接过他的旗帜。 弥苦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伏在地上朗声应答。 “现在的白莲教,已经被利欲熏心之辈所裹挟,而忘记了先贤创立教派的初心。” “白莲教不是为了作乱而生,而是为了在人间建立一片净土,让百姓远离苦痛而生。” “背离这个初衷,蛊惑愚夫愚妇起来造反是佛敌行为!现在世道之所以昏暗,就是因为魔王的徒子徒孙披着佛皮在人间大行其道,必须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 “白……白莲教???” 高要在旁边听得说话都磕巴了,他现在才明白朱翊钧为什么要瞪自己。 他做了什么?他把一个白莲教的狂信徒带到皇帝面前了,对方刚刚一个箭步就能冲上来掐住陛下的脖子! 这要是弥苦动手了,都不用真的伤到朱翊钧,光是惊吓到朱翊钧都能判高要个乱棍打死。 高要咬咬牙,忽然整个人飞扑上去、八爪鱼一样死死将弥苦缠住。 “陛下快走!奴才拼死也给陛下把逃生的时间给拖出来!” 弥苦没有丝毫挣扎的意思,只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任他擒住手脚。 朱翊钧也没有要跑路的意思,他从两名瑟瑟发抖的宫女身后走出,一脚把满头大汗的高要从弥苦身上踹下去。 “别丢人现眼了,你退下。” 如果弥苦的目的是刺杀自己,那他早就动手了,完全没必要费刚刚那番口舌。 这说明弥苦的真正目的是向自己传教,就像茅子元得到宋孝宗封赏那样,他想让自己这派得到朝廷的官方认可,借助皇权的威势去夺回被其他人抢占的中原市场。 朱翊钧好歹也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既不缺武艺也不缺经验,就算清儿全力出手,他也有信心在双方都是赤手空拳的前提下撑上十几个回合。 看弥苦这副白白净净的样子,战斗力肯定比不上清儿。 只要他敢动手,自己“嗷”一嗓子就能喊来上百号高手,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心中有了底气,朱翊钧一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弥苦,一边缓缓开口。 “净土,要如何实现?” 见朱翊钧终于开始询问教义,弥苦精神一振。 “寻找弥陀明王在人间的转世,辅佐他成为天下共主,建设人间净土、实现光明世界!” 朱翊钧玩味地笑了笑,这种话他听过不少,关键在于他——老朱家的皇帝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那依大师看,谁才是弥陀明王在人间的转世?” 弥苦嘴角微抿,他知道,决定这次传道能否成功的关键时刻到了。 “当天下大乱、华夏生灵涂炭之际,赤红的弥陀明王将降于人间,他注定要率领苍生驱逐妖魅邪妄,建立一个没有不公、没有饥饿、没有压迫的光明世界!” “这是白纸黑字写在经书上的!华夏被夷狄蹂躏之时,头裹红巾、僧侣出身的太祖皇帝朱元璋驱逐鞑虏统一了华夏!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真诚地希望陛下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圣教并非是大明的敌人,正相反,它是明王和明王血脉的忠实拥趸,我们是弥勒与明王的仆人,明王的统治是受到佛祖与天命祝福的,理应万世不朽!” 第三百六十四章 你当朕不知道?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别的不说,起码弥苦这伙人的思想是很正确的,那就有利用的价值。 权力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永远不会空白。 如果对的人没有主动去掌握权力,你猜怎么样?错的人就会掌握它! 蒙元和大明对县以下区域的管理都是一坨屎,不要说及时扑灭会道门,很多地方官连户籍人口都敢瞎填,乡村基本完全依靠乡老和乡正们组建的乡约自行管理。 在公权力缺失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像白莲教和明教这样的会道门势力便悄然崛起。 以大明的国土面积和生产力水平,就注定了会道门的影响力在步入现代之前都会相当顽固。 那与其放任自流,还不如像宋孝宗封茅子元那样,找个愿意和官府合作、教义不太邪门的会道门,以封赏之名将他们纳入控制,然后再考虑是推广还是内部瓦解。 不过张着个大嘴来要投资的人朱翊钧见多了,具体要怎么对待弥苦这帮人,还得看他们有多少利用价值。 朱翊钧思量片刻,决定先看看弥苦这一派的投资价值究竟如何,既然是历史悠久的会道门、还自称正朔,那你的势力分布一定很广? 如果弥苦这一派在湖广和南直隶有势力最好,这些地方刚刚经历战火、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实在不行的话山西也不错啊?从历史进程上来看俺答汗马上就快老死了,朝廷很可能会对草原再动兵戈,到时候人手和向导会很稀缺。 “你们的信徒都分布在哪里?” “主要是在两广和福建,南洋地区也有一些,内陆暂时还被诸多狂徒占据。” 听到这话,朱翊钧的兴趣瞬间就消失了大半。 在他的规划中,起码未来二十年之内,大明的战略重心都会集中在北方和中原地区,把草原、女真人和内乱按下去之前,朝廷根本无暇南顾。 而且两广和福建远离中原,当地自治程度很高,民族成分也很乱,朝廷对当地从来都是放任自流。 因为当地的农耕条件实在称不上良好,主要的生产价值都在贸易和矿产上,这些事情当地土司和地主就能做得很好。 只要那些土司地主们不造反,就连税都可以商量着收,土客两族的大规模火拼官府也基本不干涉,谁赢了自觉把战场收拾干净就行。 过早与当地的会道门势力接触会释放出错误的信号,因此虽然弥苦看上去忠诚、谦卑,也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但他最多成为一步十几年后才可能被启用的闲棋。 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先随便说几句样子话吊着他。 心里拿定主意,朱翊钧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挥手示意惊慌失措的宫女们继续为自己更衣洗漱。 “朕生来便是皇子,还没开始记事便被立为太子,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怀揣着自己的野心接近朕,其中就有不少故作惊人之语的狂徒。” “你到底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狂徒,还是能为王业做出贡献的人才呢?用事实证明给朕看。” 皇帝是这样一种生物:大部分时候你是不需要主动寻找贤才的,贤才会主动来找你。 问题就是来找你的“贤才”实在太多,而皇帝手中的资源是有限的。 要如何分辨出谁才是值得投资的贤才,要投给这个人多少资源、给多少权限,这就是皇帝是否贤明的关键判断依据,也是明君和昏君的分水岭。 正确的投资方法是待价而沽,像后世搞科研一样,只对那样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成绩、以最少资源做出最大成果,用实际行动证明过自己的人进行投资。 如果像崇祯皇帝那样被一通嘴炮,就把手头资源和权限全都倾斜到一个没有经过考验的民科身上,发现事情进展不顺利再弄死对方,再强盛的帝国也迟早被他败干净。 所以除非是张居正那种历史名臣,朱翊钧对所有大臣都秉承“先质疑再质疑”的态度。 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他最多给这些人一个展现实力的小机会,对方能接住就再给一个更大的机会,直到试探出对方才能的上限为止。 在看到切切实实的成绩和好处之前,皇帝不应该对任何人倾斜过多资源。 否则从概率学上讲,亏到倾家荡产就只是时间问题。 弥苦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确实准备了给朱翊钧的见面礼——白莲 “小僧有要事禀报陛下!有人准备在宫里发起叛乱劫持陛下,叛乱恐怕就在这几天爆发。” “乱党还在外城埋伏了不少人手,陆陆续续进京的人和京城原本的信徒加起来,恐怕得有上千人,他们会在收到信号后四处纵火杀人扰乱局势,为宫内争取时间。” 弥苦对这个见面礼相当有信心,为了获取具体情报,他亲自混进乱党之中,费了不少工夫、冒着死于乱刀之下的风险才用一个月时间收集到详细信息。 然而出乎弥苦预料的是,朱翊钧没有对这个重磅消息展现出任何惊讶,反倒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个朕早就知道了,说点新鲜的。” 这回答一下就给弥苦干懵了,一直胸有成竹的他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早就知道?我看你宫里的布置也不像是知道有人准备造反的啊? 九莲菩萨的寺庙刚修出个雏形,太后就迫不及待地带人搬进去日夜诵经祈福。 大量御前侍卫和大内高手都被调去保护太后,冯保为了讨好太后,还顺便把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给一道带过去了,现在宫里留着的都是些小鱼小虾。 这宫里要是发生叛乱,别说及时调集精锐扑灭了,叛党打到乾清宫,皇帝都未必能找到脸熟的中层军官去调卫兵啊,你管这叫早就知道? 弥苦想了又想,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不是自己短时间内能参透的,便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不知陛下想了解些什么?” 朱翊钧很无语地瞥了弥苦一眼,现在是你要说服我?那不应该是你先亮筹码吗? 他们聊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再拖下去容易耽误正事,先去把戏看了。 “冯保正好要请朕去看戏,正事很快就会结束,接下来都是看人咿咿呀呀的垃圾时间,很适合进行一次密探。” “你就跟在车驾后面,到了时候朕会派高要去叫你,现场很吵,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第三百六十五章 冯保的示好 高要虽然仍旧对弥苦持相当的怀疑态度,但在朱翊钧的命令下,他还是苦着张脸给弥苦找了身小太监的衣服换上,让他悄悄跟在车队后面不要出声。 到了预定的地方,冯保却迟迟没有现身。 又等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即便以朱翊钧的涵养都有些绷不住了,不禁恼怒地看向在给自己续第七杯茶的冯保亲信太监。 “你们干爹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他邀朕来看戏,结果朕到地方了,他连个影子都没有。” 对上朱翊钧杀人的目光,冯保的亲信连忙讪笑着解释。 “昨儿个夜里菩萨给太后托梦,太后醒来以后高兴得很,披了件衣裳连夜起来诵经礼佛,天蒙蒙亮才歇下,寺里的香烛点了一夜,早上才发现不够了。” “太后担心那些小太监办事不用心,随便拿些便宜货色怠慢了菩萨,这才在睡前吩咐干爹立刻亲自去采买香油香烛,实在是事发突然,不敢有意怠慢陛下。” 虽然冯保的理由看起来非常正当,但朱翊钧仍旧毫不留情地冷哼一声。 “都把太后搬出来了,朕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这戏就算了,起驾回宫。” 朱翊钧刚想转身离开,冯保的亲信立刻又绕道他面前一躬到底。 “今天这戏是看不成了,不过戏班子来都来了,陛下是不是见见?他们的角儿可很有特色。” “角儿?朕没事见一个戏子干什么?” 朱翊钧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太监笑呵呵地凑到跟前来。 “是这样,上次邢姑娘唱的戏实在太好了!干爹对邢姑娘一直是念念不忘,觉得太后把邢姑娘送走虽然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但可惜没有考虑到陛下的想法,就想着偷偷帮陛下把这事儿办了。” “但难办的是,干爹派人几经查寻也没找到人,就寻思着找位身段更好的角儿来,先稍稍缓解陛下的相思之苦,之后再加派人手,尽快帮陛下把邢姑娘给找回来。” “现在那位角儿就在屋子里候着呢,陛下是不是……过去指导一下她这个唱戏的技巧?” 朱翊钧两眼微眯,在思考了不到半秒之后,他立刻露出一个满意的暧昧微笑。 “原来是这样,冯公公有心了,朕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皇帝,那件事确实跟他没有关系,话说太后短时间内不会回宫?” 太监脸上的笑容更盛,这种事情他当然是提前帮朱翊钧考虑好了的。 “请陛下放心,太后昨晚上念了一宿的经文,刚睡下才两个时辰,肯定回不来。” “好,那你带路。” 太监大喜过望,立刻弯着腰将朱翊钧引到一处偏僻的园子。 园子里十分安静,周围所有内侍都被提前请了出去,最里面则是一个半掩着门的小屋。 看起来像是以前太监或宫女们歇息的地方,只是隆庆皇帝缩减了内侍人数之后,这个地方就慢慢荒废下来,最近才被人收拾干净。 雨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过来,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大为惊奇。 “话说冯保怎么突然开始对你献殷勤了?他准备转换阵营了?” 朱翊钧不屑地冷笑一声,冯保要是蠢到那种程度,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冯保精地跟鬼一样,怎么会贸然在我身上下重注?你听他说得好像对我忠心耿耿,实际上他付出什么了?他有把任何能作为站队依据的把柄交到我手上吗?” “一番话、一个女人而已,说不定找女人这个行为还是太后指使的,这叫什么转换阵营?一点诚意都没有。” 官当到冯保这个程度,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与还要靠站队、从龙来拼前程的青年官吏不同,他们对于立场和站队问题极为敏感,往往会选择仗着自己的地位待价而沽,直到局势明朗或有人给出足够的加码才表明立场。 就算朱翊钧是皇帝,也不可能靠一张嘴从他们那里捞到多少实惠,在他真正亲政之前,这些人顶多献上两句恭维或几个稀罕玩意,用来释放友善的信号,避免事后被清算。 平心而论,朱翊钧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行为,如果换做他坐在那些人的位置上,大概率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他就是讨厌这种行为,这让他感觉那些人仍旧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试图用两个新奇的玩具就把他手上的玉玺骗走。 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突然很认真地扭头看着他。 “我说,万一冯保真给你准备美女了,很漂亮很漂亮那种,就是年纪有点小怎么办?” “还真是美女?没卵子的家伙就是鸡贼还能怎么办,看着顺眼就收了,看着不顺眼就闭上眼睛收了。这是冯保一个示好的信号,不收下的话不是显得太奇怪了吗?” 雨鄙夷地撇撇嘴,封建思想入脑的家伙是这样的。 只关心自己的想法和政治利益,完全不把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当人看。 虽然早就知道朱翊钧是这种人,但真到这种时候,雨还是忍不住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攻击他几句。 “裤子一提就把人丢到后宫里自生自灭,你这家伙真不是人啊,我感觉你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会去看她第二眼了。” “要知道人家在家里可能也是被兄长宠爱的小妹妹来着,现在年纪轻轻地就要守活寡了。” 朱翊钧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他会在意这种事? 他在南洋和南直隶祸祸过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次都考虑那些人有没有家人,那他早就因为过于内疚自杀了,又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有时候,想过得开心点就意味着你必须当个健忘的混蛋。 “关我屁事?反正又不是我妹妹。朕才懒得关心那种连妹妹都护不好的废物有什么想法,这么不甘心的话就自己造反当皇帝啊。” 雨气呼呼地把脸撇过去不再理他,朱翊钧也不可能在人前开口安慰她。 他试探着伸手去拉雨,但雨一声不吭地将他的手甩开。 为了防止在人前露出更多诡异的姿态,朱翊钧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继续跟在太监身后,准备等人都走了再考虑怎么哄哄她。 第三百六十七章 这不我妹妹吗! 太监将朱翊钧引到门前,不等开门就很自觉地躬身离开。 刚走进房间,朱翊钧的眉头就忍不住皱成一团。 来不及细细观察房内布置,一股香甜到发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透着股甜腻、廉价的风尘气,让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种香气他很熟悉,据说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熏香,广泛应用于青楼等娱乐场所。 在与广西当地官员打成一片的过程中,朱翊钧充分见证了物种的多样性。 有的贪官很好打发,给钱就行了,没有现银古玩字画什么的也凑合; 有的贪官需求比较多样化,除了钱,他们还喜欢美女,喜欢每晚不重样那种。 朱翊钧还保留着一些现代人的底线,他做不出抓良家妇女去伺候那些人的破事,因此只能带他们去当地档次最高的青楼,就连他都得跟着进去。 不过那些狗官是爽了,他则一次都没跟青楼里那些小姐姐亲密交流过。 因为清儿每次都会从窗户外面翻进来,在小姐姐惊恐的眼神中一剑鞘把她打晕,然后气鼓鼓地坐在床上,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狠狠瞪着他。 被自家妹妹用那种眼神注视着,是个男人都不可能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 朱翊钧只能遗憾地坐到桌前,化悲愤为食欲,和清儿一起消灭桌子上那些本来是观赏用的美食。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朱翊钧品鉴了起码十几家青楼的菜肴和点心,那些狗官完事能轻半两,他完事体重起码长二斤,还经常因为吃得太多被老鸨翻白眼。 就这,他事后还要因为没有发出叫床的声音,被那几个白嫖的狗官嘲笑他性功能有问题,有一个无耻的家伙还趁机高价把壮阳药倒卖给他,又狠狠赚了他一笔。 捏妈的,想想就来气。 反正祝广昌那个小号废了,那几个狗官也没什么用了,过两天找个借口把他们调到海南种椰子。 除了调节气氛用的香薰,冯保还贴心地在床边准备了红绳、剪刀和一些可疑的金属制品,足以支持绝大多数常见的py,真不知道那个死太监从哪学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知识。 到这里,朱翊钧的兴致已经没了大半。 他特别讨厌这种香气,一是难闻,二是大号身体不好,接触多了这种虎狼药容易出问题。 在这多留一秒,他都觉得自己头顶在冒“寿命减一”的红字。 “走了,回头再让高要进来把人抱走,在这多待一秒我都容易折寿。” 朱翊钧臭着张脸扭头就走,真不是他不给冯保面子、不接受他的好意。 而是你看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送礼就不需要考虑领导的喜好和禁忌啦?知不知道什么叫拍马屁拍到马屁股上?什么情商! 回头让高要把人抱回去,这样也能透露出一个友善的信号,反正效果都差不多,以后有没有心思碰这个女人另说。 雨往房间里瞟了一眼,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什么,我劝你最好还是进去看一眼。” “怎么,冯保还真给我绑了个天仙回来?” “哎呀你就进去看看嘛~~不然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由于雨脸上的笑容太过诡异,权衡利弊之下,还是决定看完那个女人的脸再撤。 他认识这种诡异的笑容,那是他每次装逼失败、或者被回旋镖打脸之后雨幸灾乐祸的表情。 如果置之不理的话,自己事后有可能会倒大霉。 算了,丢人就丢人一点,还是过去看看比较安心。 朱翊钧以手掩鼻,皱着眉头走到床前。 整张床的四周都挂满了粉色薄纱,床上的女人被轻盈的红纱缚住四肢,只有一条洁白的大腿被微微吊起露在外面。 虽然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形,但朱翊钧忽然觉得床上那人有点眼熟,尤其是那条白嫩大腿上套着的淡蓝色腿环,那抹淡蓝色在房间粉色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柔和。 更衬出主人的纤细、柔弱与清纯,让人不由把目光集中在那条柔嫩白皙的大腿上。 就像在做甜品时,为了突出甜品的甜味,有经验的糕点师往往会往甜品里加少许盐,以淡淡的咸味将甜味凸显出来。 那抹淡蓝色就是恰到好处的咸味,此时此刻反而把设计者期望的魅意完全激发出来,朱翊钧心中都不禁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不过正常来讲,这个时代的大明应该有腿环这种前卫的设计吗?他还只在徐四那里见到过。 说起徐四,那家伙人品不行、但卖的东西倒确实稀罕,真不知道他从哪搞来的那些西洋物件,尤其是那个蝴蝶结和腿环 等等?淡蓝色的蕾丝腿环? 糟糕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朱翊钧也顾不上什么寿命减不减一了,一个箭步冲到床前,那张熟悉的面孔瞬间映入眼帘,朱翊钧显得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卧槽这不是我妹妹吗!清儿!谁把你打扮成这样的!” 不出所料,躺在床上的人正是清儿。 她身上的都不能叫衣服,只能说是几片、几条粉色的薄纱,恰好能盖住身上的重要部位,其他白嫩的肌肤则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最棘手的是清儿红得跟滴血一般,呼吸都十分迷离,朱翊钧怎么叫都叫不醒她。 这个状态,她绝对被人下药了,还是超量的那种! “哇~~连妹妹都护不好的废物急眼喽!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打自己脸上了?” 雨在旁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好久没见朱翊钧露出这副心痛的表情了。 幸亏她走之前多看了一眼,这要是让高要就这么把朱翊钧的宝贝妹妹抱回去,就算他是太监,朱翊钧也绝对得把那小子的眼珠子挖出来。 嗯,今天又做了一桩善事呢。 朱翊钧此时却没有搭理她的心思,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如果这身衣服是别人穿,那朱翊钧会立刻指责她伤风败俗,速速来寝殿让他好好批判一番。 但现在这件衣服是清儿在穿,还是冬天,朱翊钧心里没有丝毫旖念,反而冷汗都快看下来了。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非常一言难尽,就算是感冒发烧也很容易发展成要命的大病。 清儿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万一再冻出个病根子,那预期寿命恐怕直追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哪个混蛋把她打扮成这样的!几个小破暖炉就敢当空调使啊! 第三百六十八章 找回玉佩 “冷不冷啊?咋不说话呢?我身上这件衣服还挺厚实的你先盖着,我马上就让下人找几件合身的衣服送过来” 朱翊钧一边唠叨着一边解下外套披在清儿身上,忽然扭头朝窗外怒吼一声。 “高要!!!赶紧送两件厚实的女装过来!还有清热安神的药丸,谁他妈用的媚药!!!” 高亢的怒吼声瞬间打破了宫中的平静,在其他内侍还一脸懵逼之际,高要已经一溜烟窜了出去准备朱翊钧需要的物资。 他侍奉朱翊钧已久,特意去练就了一副过人的听力,就算在这个距离,也能听明白朱翊钧的需求。 “哥?真的是你啊徐四真的没骗我你真的来找我了” 昏睡中的清儿被吵醒,在看到朱翊钧正忙着给她掖被子时,那张疲惫的小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朱翊钧心疼地摸了摸她的侧脸,虽然他只学过紧急外伤处理和基础的妇科医学,但也知道浑身燥热、手脚却冰冷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现在冯保人不在宫里,他也不知道那个死太监到底用的是那种媚药,不敢胡乱用药。 只能先让高要送几种清热安神的药来,暂时先把清儿的状态稳定住,然后再派人去佛寺那边问冯保把解药给要来。 “我做了个梦,梦到你死了,就死在我眼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简直就跟在梦呓一样,清儿含糊不清地低声呢喃着什么,竭力对抗越来越重的睡意。 那种药物让她浑身燥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某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在心口烧得厉害,只有把脸贴在朱翊钧胸口,嗅着那股熟悉的气味才能让燥热稍稍平息。 “一般梦都是反的,你要想说不定是我呸呸呸!说不定死的那个是我安排的替身,我躲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呢。” 朱翊钧勉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清儿身上烫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在被子里扭来扭去。 他只好尽可能用被子和衣物像包寿司一样把清儿裹进去,只露一张脸在外面,同时一边安慰清儿一边不断把她试图伸出来的手臂塞回去,以免被室外的冷风吹到。 忽然,朱翊钧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不对劲啊,我刚才这话应该算是透露系统,怎么什么惩罚都没有?” 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很遗憾地回答他。 “嘛你的透露对世界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就行,就跟邢巧如那次差不多。” “跟邢巧如差不多你是说她精神出问题了!” 朱翊钧眼前一黑,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之后,清儿的精神状态本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下意识地想逃避现实。 现在冯保那个死太监又擅自给她喂了超量的媚药,万一处理不好把脑子烧坏了,那清儿从此以后就真成小疯子,这是朱翊钧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宁可这辈子都不见清儿,只能从锦衣卫送上的画像和简报上知道这孩子过得好不好,也希望她能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他已经亏欠这孩子太多了。 煎熬的一炷香时间过去,高要终于气喘吁吁地抱着衣物和药丸飞奔到门口。 他犹豫片刻,最终把头扭过去,站在门外远远地把衣物和药丸朝朱翊钧抛过去,然后逃一般迅速离开了园子。 如果里面那个女人能让朱翊钧担心至此,那对他而言,最保险的选择就是不要跟她产生任何联系,最好是连面都不要见。 他们这位陛下大多数时候都很仁慈,但老虎就是要吃人的,一个理智的人不应该给老虎吃自己的机会。 朱翊钧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从几种药丸里挑了种药效最温和的,扶着清儿半坐起来想喂他吃下去。 但清儿说什么也不肯吃药,一边摇头一边迷迷糊糊地念叨着。 “玉佩玉佩被拿走了” “先别管什么玉佩了,咱们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玉佩玉佩” 现在的清儿显然不是能用语言沟通的,无论朱翊钧跟她说什么,她都不肯老老实实张嘴吃药。 朱翊钧咬咬牙,掰开她的嘴强行把药丸丢进去。 但清儿又立刻把药呕了出来,继续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玉佩”的事,大有见不到玉佩就死不吃药的架势。 朱翊钧只能再把高要叫来,但不等他开口吩咐,高要就献宝私地把玉佩拿了出来。 “陛下是在找这个?” 朱翊钧接过玉佩一看,竟然还真是自己从腰带上扣下来那块,不由大为惊奇。 “还真是你怎么知道朕会问你要这个?” “奴婢只是觉得陛下这么关心这位姑娘,那您照顾她时,奴婢去把她的消息打探消息准没错,没想到还有个意外之喜。” 朱翊钧轻轻颔首,高要这家伙真是机灵地很。 当初他直接把他从御膳房里一个送饭的提拔到自己身边,看中的就是他身上这股机灵劲,今天果然派上用场。 “在哪找到的?” “管事太监说这位姑娘一直用红绳把玉佩系在脖子上,他带人把姑娘送到房间的路上无意瞅见,这才起了贪念把玉佩拽走,奴婢一吓唬他就老老实实交出来了。” 朱翊钧听得怒从心头起,这后宫里都什么人啊?真是无法无天了!连清儿脖子上的玉佩都敢偷! 今天敢偷他的玉佩,明天就敢给他的菜里下毒了!总有一天得好好清理一波这群该死的奴婢! “把那个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死之前给朕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尸体丢出去喂狗!” 清儿忽然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拽住他的衣角,朱翊钧暂时顾不上管事太监的死活,立刻扭头温言安抚清儿,把床头系着的红绳扯下来在玉佩上结扣绑死。 高要脸色一苦,要是太后知道朱翊钧用这么酷烈的方式处死内侍,你猜她会认为是谁带坏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可如果他自觉主张不去干这件事,那朱翊钧事后肯定要清算他,最起码也会把他从身边赶走。 他不能执行朱翊钧的命令,但也不能不执行,两者都是取死之道。 高要沉思良久,最终还是觉得将管事太监先行关押,陛下现在就是急火攻心,冷静下来就好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提前的叛乱 重新把玉佩系在清儿的脖子上,清儿的情绪果然稳定了许多,乖乖把药丸吃了下去。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药丸喂下去之后一点作用都没有。 清儿确实不扭来扭去了,但表情却越发痛苦,本来红润的脸色居然出现了一抹苍白。 朱翊钧怀疑是药性冲突导致的负面效果,不敢再给她继续吃药,可又不能就这么放着清儿不管。 就在朱翊钧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似曾相识的浑厚男声忽然在窗外响起。 “据小僧所知,这种媚药虽然价格低廉、对身体也不好,但胜在劲大,普通清热安神的药物恐怕很难把它的药效压下去。” 朱翊钧循声望去,弥苦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但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 情况紧急,朱翊钧也顾不得怪罪他,连忙满怀期待地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 “其实,陛下如果想让这位姑娘平安无事,只要让药劲及时发散出来就好。” “怎么让药劲发出来?” “就是男女交合” “她今年才十二岁!再说这种混账话朕就把你打断四肢丢到发情的种猪圈里!” 朱翊钧怒吼着瞪了弥苦一眼,这要是身边有什么趁手的物件,他高低顺手抄起来砸死这个满口胡言的光头。 弥苦心下了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屁话。 他这么说就是为了试探朱翊钧,想看看床上那个小姑娘到底有多重要。 试探的结果出乎弥苦预料,朱翊钧的表现已经不只是感到冒犯了,而是雷霆震怒! 要知道,朱翊钧可是被白莲教摸到身边都能面不改色,随时准备拿宫女当挡箭牌跑路的人,既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勇气,又有十足的冷漠和自私。 在察觉到他没有恶意之后,朱翊钧就迅速冷静下来,仔细考量他是否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即便觉得短时间内用不上他,朱翊钧也还是用一种亲近而不失威严的姿态吊着他,以便日后随时启用这枚闲棋。 勇敢、冷漠、自私、镇定、实用主义、虚伪如此之多的优良品质居然汇聚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帝身上,看来张居正还真是对他的教导耗费了不少心思。 但就是有着这等心性和城府的朱翊钧,居然在事情涉及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显得如此易怒、暴躁,看来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如果陛下信得过小僧,小僧倒是知道个安神的方子,应该能对这位姑娘的病情有帮助。” “你一个和尚能会什么医术朕真是急昏头了,居然在跟你浪费时间” 朱翊钧没好气地摇摇头,他真是急糊涂了,都什么时候还在跟这个妖僧浪费时间。 这种时候应该直接让高要去太医院喊御医才对,那群御医里虽然有很多废物点心,但水平总归是比弥苦这个假和尚来得强。 弥苦却没有轻易放弃,而是继续劝说。 “太医院里的御医固然医术精良,但如果小僧没有猜错,他们平日里应该主要负责给太后和娘娘们调理身体,没接触过媚药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小僧见识广博,对此物倒是略知一二。” “这种特殊的媚药也是近几年才在中原流行开来,以太医院诸位御医的年龄和阅历,恐怕不会对这种新型媚药有什么了解。” “如果按传统的思路用药,虽然也能起效,但需求的药量就会很大,是药三分毒,小僧看这位姑娘的脸色、觉得她身体应该不是很好,最好还是少用些药。” 朱翊钧立刻把到嘴边的喊话咽了回去。 弥苦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刚才出于保险起见,给清儿服下的已经是药性最温和的那种,但还是很快就引发了药性冲突。 太医院那伙人治个风寒感冒和妇科疾病还凑合,像这种连他都没什么了解的新兴媚药,那些御医大概率还是会按照传统思路来诊治。 到时候就算把媚药的药性给压下去了,清儿的身体也会垮,那还不如不治呢。 “你不怕万一治不好她,朕迁怒于你?” “怕,但小僧也知道这是进入陛下视野的最好机会,所以一定会竭尽全力。” 朱翊钧眼中寒芒微闪,不断在脑海中考量这两种选择。 弥苦有求于自己,甚至可以说,自己的支持就是他实现梦想的唯一希望,他不敢骗自己。 求助于太医院,那结果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差。 如果把希望寄托在弥苦身上,那就还有让清儿平安无事的机会,大不了到时候多派几个御医在旁边候着,一看局势不对立刻让他们接手机会。 “如果你能治好她,朕以后会很高兴听你谈谈你的佛法,京城里也会有专门为你修建的寺院,但如果你治不好” 朱翊钧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只是面色不善地用力点了点弥苦的心口,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大有治不好就对他“掏心掏肺”的架势。 弥苦神情不由有些怪异,他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流氓手势,但从没想到过自己能在皇帝身上见到。 看来他们这位陛下的见闻也很广博啊,而且私下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尊重礼法,真是个好消息。 远处忽然传来宫女尖锐的求救声,朱翊钧惊疑不定地屏息静听,但远处传来的声音实在太过嘈杂,以他的耳力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高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察觉到异样的时间比朱翊钧要早。 刚才他循声跑过去查探情况,结果差点被乱党给当场打死。 “不好了!宫城东面失火,很多宫人四散奔逃,他们说有乱党在东边起事,具体数量不清楚,说几百的有、说三千的也有!情况十万火急啊陛下!” “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朱翊钧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在叛党里面安插了线人的,预定的叛乱时间明明应该是三天之后才对,怎么忽然提前了? 但情况紧急,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能先带着高要去动员能动员的太监和侍卫,等摸清了叛党的具体情况再做选择,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好好治你的病,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哼!” 临走之前,朱翊钧看看清儿,又看看拱手而立的弥苦,还是不放心地撂下句狠话才带人离开。 然而他没有看到的是,弥苦在他转身之后,嘴角那一抹玩味的笑容。 第三百七十章 反败为胜 “乱党是在哪里起事的?现在打到哪里了?大概有多少人?” 离开宫里的别院,朱翊钧一边往身上又套了件衣服,一边面色凝重地向高要询问叛乱情况。 高要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他现在只知道东边乱起来了,但具体情况可谓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宫城的整个东面都乱起了,奴婢拦住了几个逃窜的宫人询问,但他们要么是跟着别人乱跑,要么就是被吓坏了,说叛军有上万的都有。” 朱翊钧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 五十多个惊慌失措的太监和宫女,战斗力非常堪忧,叛军只要随便丢点什么东西过来,他身后这些人当场就得逃掉大半。 十几名面色紧张的大内供奉,他们武艺超群,在巷战和小规模冲突中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但他们不是什么影视剧超人,一个人能在混战中砍四五个就了不得了,敌军多了一样得白给。 这就是他目前能召集的全部人手,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稍微遇到波大股叛军就会被冲垮。 朱翊钧又摸摸自己的胸口,强壮结实、但没有任何护甲。 叛军都不需要偷偷把弓箭、火枪什么的偷运进宫,拿几根削尖了的竹竿一捅他就死定了。 按照线人之前的报告,叛军在宫内的规模应该很小,最多也不过四五百人。 但现在叛军不知为什么提前发动了叛乱,朱翊钧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突然得到了宫外的帮助。 自己就这么带着几十号人在宫里乱转,很容易被大股叛军撞到然后活捉,那他就成了比朱祁镇更可笑的笑话了。 朱翊钧之所以敢放任宫变爆发,是因为他事先收服了一名在东华门轮值的守将。 只要宫变发生,朱翊钧就会亲自驾临东华门,接过东华门卫兵的指挥权带兵进宫平叛,趁机控制宫中各处要地,派信使出宫与英国公张元等保皇派取得联系。 英国公事先对计划一无所知,因为他是朝中最大的保守派,如果他事先知晓,那他一定会强烈反对这个计划。 但如果已经达成了既定事实,朱翊钧就敢肯定英国公张元一定会动员勋贵私兵和京营配合自己。 勋贵们的私兵能拉出个七八百人,京营里还受勋贵们控制的部队有千人左右。 这些部队和东华门守军凑在一起能有三千人出头,不多,但足以朱翊钧完全控制宫城,杀冯保,软禁张居正。 到时候冯保死了,太后在佛寺里远离权力中枢,张居正被他以“保护”的名义软禁起来,大明铁三角直接一网打尽,朱翊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叛乱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提前爆发了,今天不是效忠于朱翊钧的那个人值班。 在没有事先沟通的前提下,朱翊钧没有把握说服东华门守将带兵进宫平叛,甚至连说服他开门放英国公张元进来都没把握。 他和太后、张居正、冯保之间的矛盾人尽皆知,普通官员和军官都十分害怕卷入皇室内斗。 他们大概率会以“没有正式命令”为由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宁可事后被朱翊钧记恨,也不冒险出兵配合自己。 没有太后的懿旨,大多数军官都不会主动出兵配合他,宫城守将也不敢放他的部队进来。 自己找不到足够的人手,即便找到了也带不进宫里,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朱翊钧,高要试探着开口询问。 “陛下,要回乾清宫吗?那里还有不少卫兵可以调遣。” 紫禁城各处本就有不少禁军,再加上紫禁城在设计之处就考虑到了城防问题,即便在宫城内部也有很多精妙的设计。 只要他们趁叛乱蔓延开之前回到乾清宫,那叛军就大概率会被守卫乾清宫的禁军轻易阻拦,保证朱翊钧性命无忧。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朱翊钧彻底失去了宫变的宝贵机会。 接下来要么老老实实当傀儡皇帝,要么就得坐视张居正四年后病死,眼睁睁地看着这张橙卡流失。 “不,我们去宫外,去找太后。” 权衡利弊之下,朱翊钧最终还是拒绝了高要的提议。 他还没有输,最起码现在还没有,他还有最后一个赢的机会! 宫内的叛军有几千人这种屁话,朱翊钧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带信的,叛军最多也就五百人出头,即便得到宫外支援也不可能超过一千人。 平叛不难,关键是如何在平叛的同时达到自己的目的。 禁军当然能击溃叛军,但他们不可能对朱翊钧言听计从,大概率会在叛乱平息后立刻回到原本的岗位。 要是他带着宫里的禁军把宫变平息,那之前的所有谋划就全都白瞎了,最多能把一个冯保搞掉。 朱翊钧不能接受自己多年心血就收获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他决定赌一波大的。 反正只要自己离开紫禁城,太后、冯保和皇帝都不在宫里,叛军就算把整座紫禁城打下来也没用,他们造成不了多大破坏。 所以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出宫,出宫去找被卫兵们层层保护着的太后,从她那里得到足够的兵力和太后的懿旨,以及冯保的人头。 由于远离宫城,太后现在一定还对宫里的状况一无所知。 朱翊钧打算见面了直接一刀捅死冯保,把宫变的过错全都推到他头上,极力渲染宫变的规模之大、宫人对冯保的怨恨之深。 说服太后下达懿旨,命东华门的守将开门放自己和部下回宫平叛。 有了太后的懿旨,东华门的守将就知道自己不会陷入皇室内斗的漩涡,一定会选择配合他。 然后他就去找英国公张元,同样对他夸大宫变的规模,逼他动员部队配合自己回宫平叛,之后的流程仍旧按照计划进行。 这确实跟他最初的计划不同,但也只是会多死点人而已,对于能不能说服太后配合自己,他起码有六成把握。 朱翊钧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他的宝贝弟弟人呢? “话说朱翊镠那小子呢?” 朱翊钧可以叫得很随意,但高要显然没这个资格,他还是老老实实用朱翊镠的封号作代称。 “潞王殿下前两天被太后叫去寺庙里一起念经颂佛了,现在应该还在佛寺里面。” “嗯,那现在有七成把握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好弟弟 为九莲菩萨修建的佛寺前,侍卫、禁军、僧侣和工匠呼啦啦跪成一地。 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工匠们身上都是泥灰和汗味,显然是干活干到一半突然被喊过来的。 潞王朱翊镠身穿织金团纹补四爪蟒袍,额头上带着一层吸汗,紧张不安地看着远处的街角。 不久之后,几十名慌慌张张的宫女、太监和侍卫簇拥着神情凝重的朱翊钧从远处走来。 众人连忙俯下身去口呼万岁,朱翊镠则慌忙笑着迎上去。 “皇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臣弟也好提前带人出去迎接……” “你我兄弟之间不说这个,走,和朕一起去拜见母后。” 朱翊钧亲切地挽住朱翊镠的肩膀,与他并肩行走。 潞王朱翊镠面色有些难看地点点头,尽管朱翊钧已经尽力在压抑喘息,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朱翊钧的紧张和疲惫,皇兄恐怕是带人一路跑到佛寺来的。 如果连皇兄都慌张成这样,那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朱翊镠悄悄挥手屏退下人和侍卫,一手搀着朱翊钧让他走得更舒服些。 朱翊钧轻轻捏了下朱翊镠的小臂以示赞许,从宫里一路跑过来差点把他累岔气。 为了不在人前失态,朱翊钧特意躲在不远处歇了会,等把气喘匀了才快步走过来。 没有任何预兆地,朱翊钧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你觉得,这些年朕对你怎么样?” “皇兄对臣弟自然是极好的” 朱翊镠闻言立刻汗毛倒竖,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起来,种种纷杂的念头迅速在脑海中涌现。 他猜得没错,真的出大事了,皇兄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种话。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他的语气仍旧是那么温暖和善,但朱翊镠没有从中感受到丝毫暖意,反而有那么一丝咬牙切齿的疯狂。 “你不是一直说想帮朕吗?现在机会来了。” 事情不出朱翊钧所料,他根本说服不了东华门的守将。 那个胆小鬼生怕被卷进皇室内斗之中,始终以职责所在、没有收到正式命令为由拒绝出兵。 要不是朱翊钧态度够强硬,连哄带吓地以自己的生命安全作威胁,那个狗东西甚至都不打算放他出宫。 在朱翊钧出宫的路上,燕京南城已经开始传来骚乱。 白莲乱党埋伏在宫外的部队也已经动手,混乱即将由宫内蔓延到宫外。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如果骚乱真蔓延开,那朝廷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就会发现那些乱党虚弱的本质。 都不用太后和张居正下令,冯保带着御马监的军队就能把叛乱给平了,完全没有他出场的空间。 要说服太后给他兵权和处理冯保的诏书,现在就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紧时间! 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系要好弟弟朱翊镠的帮助。 虽然后世常说“大明与勋贵宗亲共天下”,给人一种勋贵和宗室在明朝地位很高的感觉。 但实际上,大部分藩王和宗室的处境都非常微妙。 一方面,他们确实享受着超人一等的地位和待遇; 但另一方面,他们没有任何自保能力,下半辈子过得怎么样,甚至能不能承袭爵位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到朱翊钧的父皇——隆庆皇帝即位时,朱明宗室经过上百年的开枝散叶,早已从当初的小猫两三只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 虽然有降等袭爵这种东西,但爵位消失的速度显然比不上宗室子弟们生孩子的速度,供养宗室所耗费的禄米逐渐成为朝廷沉重的负担。 那么问题就来了:素以抠门着称的老朱家,真的会心甘情愿拿这么大一笔钱豢养宗室吗? 启元三年,大同抚按郑雒上疏: “本镇王府禄粮……共一十八万六百余两,自隆庆三年至万历三年止,拖欠应支禄粮二十季,该银八十余万两。今年荒,朱贵各宗枵腹,乞严行拖欠地方,将现在银两挪解以济急用。” 光大同这一个地方,朝廷就拖欠了当地宗室整整六年、多达八十余万两俸禄, 大家可能觉得大同当地的宗室很可怜,但实际上,他们的情况还算是乐观的。 启元六年,山西怀仁王府奉国将军朱聪涽等人越关来京,奏称: “自嘉靖四十年起至启元六年止共一十七年,应得禄粮分毫未给,乞将河东运司余盐或有司无碍官银,转行布政司查补。“ 没错,朝廷拖欠了他们整整十七年的俸禄,而且是连着十七年一文钱没发的那种拖欠。 “以宗禄拖欠年久,着司府官多方催处,每年量给一、二季,以资养赡。” 朝廷不仅没有还钱的意思,而且非常明确地表示:以后每年最多给你们一两季的俸禄,地方上再帮衬着点,尽量别饿死人。 朱翊钧、张居正和太后虽然在政见上多有不和,但对待拖欠宗室俸禄的态度都非常一致:还钱是不可能还钱的,宝钞要吗? 开玩笑,老朱家连军饷跟官员的俸禄都敢拖欠,你们一帮被豢养的宗室算个屁? 但与此同时,福王朱常洵——也就是朱翊钧在历史上的第三个儿子。 身为十万宗室的一员,他就没有感受到任何压迫。 皇帝赐给他的封赏包括但不限于良田两万顷、扬州到安徽太平沿江各种杂税、四川盐井的一部分收益和淮盐一千三百引。 由于两万顷这个数字太大,还要求必须都是良田,洛阳当地的土地根本不够封的,朝廷被迫从山东和湖广又抽了一批田地封给朱常洵。 不仅如此,朱常洵仗着皇帝对自己的宠爱,还公然收留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地方官怎么弹劾他都没用。 所以大明宗室的生存状况非常两极化,受到皇帝宠爱的藩王生活极为滋润,不仅可以亲自管理封地的田庄、随时派太监催缴田税,当地的钱庄、盐铁等暴利产业也能插一手。 如果你够嚣张,还可以试着收拢江湖的亡命徒、把看着不顺眼的地方官拽到街上当众抽鞭子。 只要皇帝不批那些弹劾你的折子,那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这辈子都能活得逍遥自在。 但如果皇帝不喜欢你,甚至厌恶你,那情况就很糟糕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两个儿子 如果皇帝不喜欢你,那咱们就得看看正常宗室是个什么待遇了。 首先,宗室的俸禄到启元朝已经被削了三次,嘉靖朝削地尤为狠,一刀就砍了近三成,这笔收入对宗室来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再加上大明后期从中央到地方上财政的普遍恶化,这笔钱你别看他少,你还大概率拿不到。 既然俸禄指望不上,那再来看看藩王的安身立命之本——封地。 经过嘉靖朝的改革之后,大明藩王的封地田庄有两种,一种是由藩王派人直接管辖; 二是地虽然封给你了,但藩王对田庄和百姓没有任何管辖权,而是由地方官府代为管理,收税也要外包给地方官来做。 第二种听上去很爽,但大家要注意一件事:大明的财政崩溃是非常广泛的,从中央到地方一起崩。 后世几个偏远地区发不出教师和官员工资,舆论就一片哗然,仿佛天踏下来似的,朱翊钧就觉得非常不解。 你看我们大明官员,那工资不仅少,而且从嘉靖朝开始就没有正常发过,一年的假期加在一起都凑不出十天,不是一样活得很开心吗? 让穷疯了的地方官府为藩王管理封地,那就好比让猴子看果园、耗子看米仓、色魔当老师,不出问题才让人感到意外。 所以后世有人说大明是被宗室吃垮的,朱翊钧必须为他们正名:我们老朱家对于剥削百姓那都是一视同仁的,绝不可能因为你是宗室就放过你。 资源的分配从来不看身份高贵与否,宗室虽然血统高贵,但他们手里既没有兵权也没有产业,这种群体就是注定会慢慢被边缘化。 俸禄分儿逼没有,被地方官高度监视,一辈子不能出封地,这就是皇帝讨厌你的下场。 朱翊镠从小就很清楚这个道理,朱翊钧对他虽然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是跟“宠溺”不沾边的。 老太太活着还好说,皇帝陛下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哪怕看在李太后的面子上,也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可要是哪天老太太两腿一蹬嘎了,那朱翊钧对他的态度就非常存疑了。 朱翊镠知道自己的操行,他的爱好不仅广泛、而且缺德,并肯定管不住自己。 就封三个月之后,地方御史给他列的罪名指定得拉成一长串的清单,到时候他的命运就取决于朱翊钧的态度如何了。 所以虽然朱翊钧始终对他都是不冷不热,但朱翊镠还是乐此不疲地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就算朱翊钧给了他左脸一巴掌,朱翊镠也会笑嘻嘻地把右脸凑上。 没办法,都是为了生活。 如果朱翊镠想下半辈子过得舒心自在,那他唯二需要讨好的人就是李太后和朱翊钧。 考虑到古代人的平均寿命,在不知道自家老娘会那么长寿的前提下,朱翊镠是说什么都不敢得罪自家老哥的。 “只要今天顺利,日后你无论惹出什么祸来,朕都会看在兄弟情谊上拉你一把,保证你富贵无忧地度过余生。” “甚至如果你表现好,朕也不是不能考虑在朝堂中给你预留一个位置,准许你遥领封地却不就藩,继续留在燕京帮朕的忙。” 朱翊钧微笑着抛出了自己的条件,他了解自己的弟弟,朱翊镠一定会动心的。 可他越笑,朱翊镠就越觉得毛骨悚然,他果断扑倒在地就准备磕头。 “多谢皇兄厚爱,可臣弟实在没有那样的野心!臣弟所愿不过是今早就藩当个富贵闲人” 朱翊钧一把拉住朱翊镠的臂弯,强行把他搀了起来。 “这里又没外人,用不着这么假惺惺的,你我都是男人,哪个男人会甘心平庸地活一辈子?” “放心,朕不是那种连弟弟都害怕的胆小鬼,你应该也不是成祖那样的人中之龙,宗室现在都烂成什么样了,你来管的话,大家都服气,母后也会很开心。” 朱翊镠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兴许是眼前的诱惑太大,他已经有点分不清朱翊钧是不是在钓鱼了。 废话,他当然想留在燕京!天下哪还有比燕京更繁华富庶的地方! 更何况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朱翊镠虽然不像朱翊钧那样从小被作为皇帝培养,但也见识过什么才叫权力。 他也是从小被人奉承着长大的,可每次只要皇兄一露面,不管之前是谁在跟他献殷勤,都会立刻屁颠屁颠地滚到皇兄面前。 尤其是每次祭天时,满朝文武不管年纪多大、品级多大,人山人海地“呼啦”往那一跪,放眼望去尽是撅起来的屁股蛋子,只有朱翊钧一人有资格站着与上苍交流,皇权的威严在那一刻显露无疑。 朱翊镠也想像那样威风,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被所有人放在心里揣测,所有人都在他面前陪着笑脸和小心。 他没有取代朱翊钧的胆子,所有的野心不过是当个大将军。 就是戏文里那种统帅千军万马,在白马脖子上挂满异族头颅,在万千少女恨不能以身相许的崇拜目光中骑马进城那种,天上的仙女就在万众瞩目之下掉到他怀里非他不嫁。 如果实在有困难,那封他个文官也行,就是管的人要多一点,他自己也能动手把瓜扭下来吃。 朱翊镠思索再三,觉得有机会就要把握住,自己好歹也是朱翊钧亲生的弟弟,皇兄不能因为一句话把他怎么样,这才鼓起勇气点点头。 “皇兄,我想留在燕京帮你” “这才是朕的好弟弟。” 朱翊钧满意地用力捏了捏弟弟的后颈,他的手很大,而且因为常年习武有些粗糙。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镠误以为那是头老虎在用舌头舔自己。 “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你也用不着知道那么多。” “朕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和朕一起劝母后在这份诏书上盖印签字。” 朱翊钧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诏书,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处死冯保以平众怒;宫城禁军暂时由朱翊钧指挥;现在仍留在宫中的大臣集中到乾清宫避难。 有了好弟弟朱翊镠的帮助,朱翊钧很自信太后会在诏书上盖印签字。 太后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母亲。 当两个儿子一起在她面前跪下恳求时,她是来不及分辨事态是否真有那么严重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好转 与此同时的皇宫里,朱翊钧留在弥苦身边帮忙的小太监看着床上面色平静的清儿,不由对弥苦精湛的医术啧啧称奇。 “这么快就治好了?神医啊。” 在弥苦的悉心医治下,清儿的状况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 原本血红的脸色慢慢恢复成虚弱的苍白,紧皱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除了嘴里还不时冒出些不明所以的呢喃,脸色也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之外,看上去已经没有大碍了。 不过说是悉心医治,其实这个过程相当简单。 弥苦连药都没煎,托小太监从太医院那里取了几粒常见的药丸来给清儿服下。 再用银针辅以内力调和,清儿的状态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很快就能从昏迷中苏醒。 感受到小太监好奇的眼神,弥苦也不故弄玄虚,微笑着将其中缘由一一说出。 “合欢散本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寻常青楼里用的东西嘛,肯定要用大部分城市药房里都会备的那些药材,否则要怎么推广开呢?” “既然药材常见,那解药就难不到哪去,最麻烦的其实是她自己精神涣散,好像刚受到了什么严重的刺激一样,以致于招来邪魅附体,被药物刺激后症状越发严重。” “不过好在陛下龙威深重,刚才已经驱散了她身上的邪祟,现在我再以解药相辅,其症自解。” 他在见到清儿第一面时就忍不住摇头,不知是哪个造孽的玩意,给十二岁的小丫头下这么猛的药。 无论是什么药物,只要有催情功能,那就指定会对人的精神造成影响。 合欢散突出一个物美价廉、药性凶猛,在设计之初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玩意吸多了脑子会不会出问题,只要客人别当场死床上就行。 十二岁本就还是发育的年纪,这时候摄入过量会影响精神的药物,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且这个小姑娘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太稳定,两种因素混合在一起,从此害上失心疯也不是没有可能。 弥苦有信心把合欢散的药效解了,但最终能否平安无事,还是得看她自己。 但不知为什么,这小丫头的精神状态居然在见到朱翊钧后迅速地稳定了下来。 只要事后再吃几天安神的药,不受什么强烈刺激,应该就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难道真是皇帝身上的龙威把邪祟给吓走了?也有可能,毕竟是明王的血脉,身上有点神异之处倒也合乎常理 “真是高人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皇上可看重这位姑娘了,等皇上回来,大师可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了。” 小太监讨好地为弥苦端上一盏香茗,他知道,这个英俊高大的和尚从此以后就与众不同了。 在封建社会,与皇帝的距离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人能拥有多大的权力。 内阁为什么成为了大明的政治核心?因为内阁的办事处是文渊阁,而文渊阁就在宫里,内阁成员天然地比其他官员更接近皇帝。 所以他们可以轻易向皇帝施加影响力,三言两语就决定一个国家级政策的走向。 哪怕不对事实做任何修改,只要简单调换一下上报的顺序和时间,就足以改变很多事。 皇帝也是人,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这时候身边人的意见就很可能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古往今来,因为皇帝信任而得道升天的道士、和尚还少吗? 最得意的那几位,权势和富贵甚至堪比当世丞相!弥苦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 朱翊钧显而易见地非常看重清儿,她生病了,这对其他人来说就是个机会。 弥苦抓住了这个机会,而且把握地相当好。 朱翊钧承诺过,只要清儿平安无事,那他就会听弥苦讲讲他的佛法。,皇帝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食言。 考虑到大明出过一位道君,小太监觉得弥苦不是没有成功传教的可能。 弥苦被小太监打断了思考也不着恼,礼貌地点点头、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敢问这位公公,皇上为何会对她青眼相加?贫僧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小太监顿时来了精神,马上滔滔不绝地讲起宫中传闻。 “大师有所不知,陛下十六岁后太后选了不少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大小姐进宫,但陛下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可把太后给急坏了!” “直到之前有位姓邢的姑娘进宫唱戏,戏唱得可好了,脸蛋和身段也是一绝!就是年纪有点小,听说好像也就是豆蔻之年?” “皇上多看重威仪和规矩的人,看人家在戏台上跳累了,亲自上去抱下来的!在场侍奉的几位公公下巴都看掉下来了!谁都不知道陛下原来好这口,难怪不碰其他妃子。” “可惜太后觉得那位姑娘出身不好,强行给人家送走了,啧啧,否则皇宫里又多位平民出身的娘娘,我想陛下之所以对床上这位姑娘另眼相看,恐怕也多半是看中了她的姿色,您看这脸蛋多俊啊!” 弥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倒是不知道宫中竟还有此等秘闻。 不过他仍旧坚持自己原先的看法:朱翊钧不是在用男女之间的眼神看清儿,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复杂。 弥苦虽然年轻,但从小就跟着师父游历四方,看惯了民间疾苦和众生百态,更精通相面之术,远远地望上一眼就能把大多数人猜个七七八八。 在亲眼见证过朱翊钧的气量之后,弥苦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位自私、狡诈、冷静而野心勃勃的皇帝。 考虑到他是张居正的学生,政治水平应该低不到哪去,道德水平更是肉眼可见的低下,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就是拿宫女当挡箭牌。 但就这个道德水平,弥苦从广西一路走来,居然还真没听到过什么关于皇帝的丑闻,直隶地区反倒有很多百姓和官员称颂朱翊钧的贤明仁德、礼贤下士。 这说明朱翊钧虽然坏,但人很聪明,而且演技上佳,是当中兴之主的好苗子。 很难想象,有此等城府和手腕的人居然会因为区区女色在人前失态至此,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弥苦虽然天资聪颖,但眼下信息不足,暂时盘不出什么逻辑来,只好自言自语着揉了揉太阳穴。 “算了,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去研究她。” 小太监有些为难地提醒他。 “那什么,大师是出家人、可能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这外臣按理来说是不能进到后宫中的,只能在外殿等待召见。” “今天是例外中的例外,等这位姑娘被陛下纳入后宫,您以后估计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了。” 弥苦脸上毫无失落,反倒坦然地笑了笑。 “我知道啊?所以我打算把她拐到民间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弥苦的窘境 “……哈?大、大师还真是风趣幽默啊,不过这种事不能乱开玩笑的……” 小太监还以为弥苦在开玩笑,尬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 但弥苦丝毫没有接话茬的意思,仍旧平静但坚定地看着床上的清儿,表情看上去很是认真。 小太监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这个死秃驴好像是认真的!他真的准备拐走这个被皇上看重的姑娘! 皇上看样子可看重她了,万一人丢了的话,皇上一定会迁怒于我的? 到时候就算费公公回来求情我在想什么呢,费公公要是知道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怕是恨不得亲手在皇上面前把我打死! 不行!人绝对不能丢!否则我的人生今天就会彻底结束! 小太监迅速将四周扫视一遍,忽然冲到房间角落里举起一个花瓶,色厉内荏地冲着弥苦大喊大叫。 “我……我可警告你,这位姑娘是陛下看重的!要是敢碰她一根寒毛,你和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会永生永世被官府追杀,文明世界将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 “啊那听起来还真是可怕,可我们这一派上百年来不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吗?” 弥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永远被朝廷追杀,听上去很吓人。 可自从明太祖朱元璋建国以来,他们白莲教就一直是这种处境,局势不可能更糟了。 对于太祖皇帝朱元璋,明教和白莲教的信徒一直对他抱有极为复杂的感情。 一方面,朱元璋是预言中的天命之子、不动明王的人间行走,并完成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史诗级成就,无论从封建迷信还是民族主义上都具有极强的号召力。 但另一方面,朱元璋又选择承认蒙元正统,将大明的正统性建立在接过蒙元的衣钵上,并对明教和白莲教等会道门势力大力镇压,让他们的生存环境前所未有地恶劣。 如果说蒙元对他们出重拳,白莲教和明教尚且可以用民族主义激励信徒、团结内部,利用外部的压力反过来让松散的教派变成更团结、更严密的组织。 那如果要他们死的是不动明王本人呢?明王是佛陀意志的代表,这是否意味着,是佛陀希望明王把他们赶尽杀绝的?他们已经成了建设光明世界的障碍? 在这种巨大的打击下,原本煊赫一时的明教和白莲教势力迅速土崩瓦解。野心家、黑帮和土匪豪强趁机夺取权力。 在教派兴起之初,创立者为了尽可能团结反抗一切可以用来反抗蒙元的势力,有意将教义模糊化,给信众留下了大量的空白。 信徒们可以自行理解教义,自行与佛陀沟通,甚至按自己的意愿去不同程度地遵守戒律。 同时经书上写得也晦涩不明,从哪个角度进行解读都有道理,这种极高的可塑性自然引来了不少渴望权力与财富的野心家。 与原先那批矢志驱逐蒙元、恢复中华的教徒不同,经过大明朝廷二百年来坚持不懈的打压和追杀,白莲教已经分裂成数个互不统属、教义不同的会道门势力。 除非是弥苦这样逃到中原之外,现在还能在中原生存下去的白莲教势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教义魔改过无数遍的异端! 现在中原的白莲教正被一群野心家和恶徒掌控着,他们肆意扭曲教义,借白莲之名草菅人命、剥削信众、起兵反抗朝廷。 将原本旨在对抗蒙元的反抗组织,变成了满足自己贪欲的帮派、乃至邪教,这自然进一步加剧了朝堂对白莲教的围剿。 如果说中原那些异端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那像弥苦这种躲到偏远之地的正统派日子只会更难过,朝廷可能加码的追杀根本吓不住他们。 眼看弥苦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小太监不由心中一苦。 他不停上下打量着弥苦,这个和尚看起来白白净净地,长得却是又高又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真要动起手来,他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弥苦,看来只能拼命拖住时间等陛下回来了 好在弥苦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在确认过清儿的脉搏平稳后,他仍旧尽职尽责地继续熬制安神的汤药,看都没有看小太监一眼。 两人僵持片刻,房外忽然传来守门太监的尖叫声。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皇上……啊!” 没有任何应答,刀砍在人体上的沉闷声音响起。 刚刚还极为安静的园子里瞬间充斥着喝骂声、惨叫声和追逐声。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看着房门,弥苦神情不变,继续专注地熬制汤药。 不多久,十几名内侍打扮的人提着染血的刀剑快步冲进房间,为首的青年朝着弥苦躬身行礼,手上还掐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印。 “属下参见导师,明月高照、万民翻身!” 弥苦同样神情严肃地掐印回礼,然后才问起乱党的具体情况。 “明月高照,万民翻身。那些乱党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话题,青年嘴角扯了扯、露出副又鄙夷又好笑的表情。 “冲击乾清宫的时候被禁军打退了,现在正在闹内讧呢,有人说应该继续回去冲乾清宫,有人说应该去抓冯保,有人说应该尽快去掌握御马监。” 弥苦闻言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虽然他本就没对那些乱党抱任何期望,但造反都造成这副样子还真是有够丢人的。 那些异端好歹也挂着白莲教的名字,怎么连造反的老本行都如此生疏?还好没跟他们混在一起。 “他们最后吵出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所以他们决定分头行动。一共就三百多号人还分成三拨,各自分头去干上述三件事。” “真是群乌合之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内讧和报私仇那一套……” 弥苦闻言眉头皱地更紧了,如果这些乱党这么废物,那他之前做的很多布置就全都泡汤了,圣教也无法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 虽说他在朱翊钧面前夸下海口,说圣教在福建、广西和南洋一带拥有广泛的影响力。 但实际上为了能够在当地生存下去,白莲教对自己的教义做了很多本土化的改良和创新。 当地人信的是他们改良过的那一套,要他们捐点香油钱、没事来磕磕头还好说。 真要动员信徒像中原的异端一样造反,那信徒们自己就得告官抓人,弥苦他们对当地人的影响力实际上极为有限。 如果从一个政客的角度来看,弥苦这一派根本就没有成为朝廷合作者的价值,得不到皇帝的偏爱,他们只会像其他不知名的教派那样随着时间逐渐消亡。 第三百七十五章 拐走清儿 对于自己能否成为朱翊钧的座上宾,弥苦很有信心。 他的卖相和口才都很不错,再加上游历四方的丰富阅历,皇帝会很乐意把他留在身边一段时间。 但对于能否让朱翊钧接纳白莲教,弥苦就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毕竟政客都是属狗脸的,个顶个的见利忘义、提起裤子不认人。 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利用价值,弥苦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也别想得到朱翊钧的封赏,他必须另辟蹊径。 弥苦细心地把伤药敷在清儿身上的伤口上,用布条把伤口裹好,一边为她处理伤口一边问青年。 “皇帝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说到朱翊钧,青年人语气中也不禁带上几分敬佩。 “皇帝带人从东华门逃出宫了,现在正往太后下榻的佛寺那边赶。” “逃出去……陛下被那些乌合之众给吓住了吗?” “恐怕没有,我猜测陛下是想趁太后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从她那里把禁军的指挥权给骗过来。甚至更绝一点,直接亲自去号令勋贵和军官们起兵勤王!” 弥苦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这下就彻底没指望了啊看来救驾的功劳他们是攀不上了。 宫里的乱党都这么拉跨,宫外就更不必说了。 他之前混进过那些乱党内部,那些乱党确实在燕京有一些信徒,也蛊惑了不少试图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 不过人数仍旧少得可怜,拢共拢也就一千多号人,战斗力更是低地可怜,对付衙役都够呛。 一千多鱼龙混杂的乱党,都不用驻守燕京的京营出手,把巡城士兵和衙役给组织起来就能把他们给镇压下去。 现在他们之所以能兴风作浪,无非是禁军、衙役和京营摸不清楚情况,不敢在没有正式命令之前主动出击平叛罢了。 而朱翊钧是一位勇敢果决的君主,他绝对有胆子亲率禁军冲到街上扫荡乱党。 只要朱翊钧那张脸出现在街上,所有作壁上观的各部衙役和官军都会蜂拥而至。 那一千多号杂鱼绝不可能抵御皇帝陛下的御驾亲征,叛乱会被轻而易举地镇压,而皇帝将会得到最大的功劳与所有人的崇敬。 该怎么说呢这次叛乱是不是来得未免也太巧了? 太后和冯保刚好都在佛寺,不能及时命令禁军平叛;还远离紫禁城,无从得知叛乱的真正规模。 宫里和城内同时发生叛乱,连皇帝都带着随从匆匆逃出宫城,不了解内情的话确实很容易被那些乱党的声势吓住。 最关键的是,皇帝是这场危机的最大赢家:他得到了禁军指挥权、在百姓和官员那里树立了威望、甚至得到了处罚冯保和张居正的借口。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叛乱结束之后朱翊钧就会真正亲政,甚至冯保和张居正的命运都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要杀要留全看皇帝的个人意志。 要不是弥苦刚刚一直待在朱翊钧身边,他都要以为这场叛乱是朱翊钧亲自策划的。 毕竟如果操作得当,朱翊钧能从中得到的利益实在太过惊人,难道真是上苍庇佑? “抱歉啊,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可惜皇帝陛下实在让我别无选择” 为清儿处理好胳膊上最后一处伤口,弥苦歉疚地朝她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陛下能把你留在这里,说明你是陛下的心腹、应该知道他很多秘密。” “我” “不要对我说不,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继续活下去的。” 弥苦话音刚落,在场十几名信徒纷纷抽出兵刃回头望向小太监。 在一众白莲信徒灼热的“友善”目光中,小太监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什么日后的时候了,现在不出卖陛下,他立刻就得被乱刀砍死。 弥苦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好,陛下这种人,不可能没有一些掩人耳目的出宫方法,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带着他们和这位姑娘立刻逃出燕京。” 青年挥挥手,一名宫女打扮的女信徒立刻走出来将清儿背起,用绳子把她固定在背上以免滑下去。 一切准备妥当,青年还是放心不下弥苦的安危,决定劝他跟自己离开。 “您要是还留在这儿,皇帝肯定会怀疑您的,说不定还会把怒火发泄到您身上,要不跟我们一起回福建。” 但弥苦坚定地拒绝了青年逃跑的提议,从他孤身一人进京开坛讲经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已经好不容易接近了朱翊钧,那就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这次进宫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他像茅子元那样成为整个教派的英雄;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我还有必须要留在这里的理由,你们先带着他离开。” “这实在是太危险,您洗不清身上的嫌疑” 不等青年把话说完,弥苦忽然前踏一步、整个人扑到青年的刀上。 青年躲闪不及,手中长刀几乎完全没入弥苦腹部,瞬间将弥苦刺了个对穿。 房间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青年更是呆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弥苦颤抖着身子缓缓将身体从刀锋上抽离,几乎是在分开的一瞬间,大量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他对着伤口附近连点几处穴位才勉强将血止住。 “这刀已经伤到了我的要害,常人必死无疑,接下来我会躺在地上用龟息功勉强续命,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即便剧痛已经让弥苦身体微微抽搐,额头上青筋暴突,随时都可能因疼痛而昏厥。 但他说话时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温文儒雅的样子,仿佛正在承受剧痛的不是他,而是与他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 “别这么看着我,虔诚意味着牺牲,只是这次终于轮到我了而已。” 青年深深地朝弥苦鞠了一躬,这就是弥苦年纪轻轻却能成为教内高层的原因。 教内不是没有佛理比弥苦更精深、出身比弥苦更好、功绩比他卓着的人。 但弥苦是一位真正的狂信徒,百折不挠、不畏生死、永远身先士卒,只有与他共事过,才能理解他身上独特的个人魅力。 将弥苦的嘱托深深记在心里,青年心情复杂地回头看向清儿。 “导师冒着暴露的风险,又是装成白莲教的高层提前引发宫变、又是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趁乱掳走她?值得吗?” 弥苦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朱翊钧这块石头太过难啃,他又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清儿身上呢? “保护好她,我有预感,我们能否像茅子元那样得到朝廷的认可,关键就在她身上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兄友弟恭 另一边的佛寺里,朱翊钧对太后的劝说却迟迟没有进展。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翊钧心里急得跟着火了一样,咬牙重重地给太后磕了个头。 “母后,请早下决断!” 跪在蒲团上的太后一言不发,只是转动佛珠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嘴里微不可察地念叨着一些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话,没有一点与朱翊钧交流的意思。 朱翊钧见状不由有些灰心丧气,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太后怎么说也是曾经搞垮过高拱的狠人。 她没有被宫内宫外来势汹汹的叛乱吓住,第一反应不是惊慌失措,而是立刻命禁军和侍卫封闭寺院准备迎击叛党; 同时派亲信分头去查看宫内和宫外的叛乱规模,按叛乱的严重程度决定应对方法,自己则跪在菩萨面前认错祈福,静待局势变化。 不过这也在朱翊钧的预料之内,等宫内宫外的叛乱继续蔓延开来,自己再和弟弟朱翊镠装出副十万火急的样子恳求,太后就有很大可能直接授权自己暂时统领义军。 那么按计划,现在就是好弟弟朱翊镠出场的时候了,那个小王八蛋人跑哪去了?怎么还不来 朱翊钧有些烦躁地回头朝门外张望,正巧看见朱翊镠正曼满脸纠结地在和一个鬼鬼祟祟的太监谈话,见自己看过来,还立刻心虚地低下头。 朱翊钧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冯保身边见过他,而且这小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他想起来了,那家伙好像曾经试图强买民女为妾,但人家看不起他是个太监,死活不愿意让女儿嫁给他。 于是这小子就发了狠,高价雇几个采花贼趁夜把姑娘迷倒绑到自己家里,当天晚上就给祸祸了。 结果那姑娘性子烈,怎么都想不通,第二天早上直接在他房间里上吊自尽。 这小子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又用口薄棺材把尸体装起来,连遗容都没收拾,直接把一具赤条条的苍白尸体送了回去。 姑娘的家人悲痛欲绝,抬着棺材同时把状告到了顺天府和刑部那里,说什么都要讨回公道。 要不是冯保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这小子早就被内务府派人乱棍打死了!哪能像现在这么逍遥自在,甚至还混到了太后礼佛的队伍里!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家伙都是冯保的铁杆亲信,他现在拉着朱翊镠说什么? 一股不妙的预感瞬间在心头涌现。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翊钧也只能硬着头皮把弟弟叫过来。 “翊镠啊,站在那边干什么?你也赶紧来劝劝母后!” “是!臣弟这就来!” 被喊到名字,朱翊镠立刻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既然钧儿都这么说了,那你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太后轻叹一声,还是从蒲团上看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朱翊镠紧张地咳嗽两声,看看面无表情的太后、又看看满脸鼓励的朱翊钧,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 “母后,儿臣觉得要不咱们再多派几波人出去看看情况?最好是能联系上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那边,让他们带着官兵过来护驾比较稳妥。” 太后怔了一下,她已经做好了两兄弟穿一条裤子的准备,却没想到朱翊镠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背刺朱翊钧。 朱翊钧也愣了片刻,忍不住以杀人的目光狠狠瞪着朱翊镠,言语间几乎掩盖不住咬牙切齿的恨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翊钧恨不得现在就活吃了这个小王八蛋,亲哥哥的话不信,去信那个死太监的亲信是!母后要是不在跟前我分分钟宰了你啊! 朱翊镠被吓得脖子一缩,但想起太监刚刚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又咬牙挺直腰杆。 “臣弟也是为皇兄的安全着想京城驻扎着几十万大军呢,哪能这么轻易就出什么大事?平定叛乱只是早晚的事,无非多死几个平民和内侍罢了,哪比得上皇兄的安全重要” “多死几个人而已,你这说的是人话吗?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怎么被你说得跟死了几只猫猫狗狗一样简单” “够了,不要再吵了!” 眼看朱翊钧和朱翊镠就要吵起来,太后果断厉声喝止。 她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挥手招来宫女。 “既然镠儿也这么说,那就多派几个人回宫打探打探。” “松兰,你去传哀家懿旨,让顺天府尹立刻带着衙役和官兵赶到佛寺来护驾,如果能联系上张居正,那就让他尽快过来见哀家。” 名为“松兰”的宫女应了一声,转身就小跑着冲出门外。 朱翊钧“腾”一下站起身,铁青着脸快步往寺庙外走去。 捏妈的,又是这样!每次都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意外! 还有朱翊镠!你个给脸不要脸的玩意,真以为朕离了你就不行了? 朱翊钧一把揪过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太监,咬牙切齿地准备启动最后的那个备用计划。 “启动备用计划,把信鸽放出去!” 太监不禁有些犹豫,他知道朱翊钧所说的备用计划是指什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那个计划都未免有些太疯狂了。 “这样是不是闹得有点太大了?无论怎么说,调私兵进京都有些” “你在教朕做事?太后就在里面,你要是想跳船,现在就可以滚进去把朕的所有计划告诉太后!” “奴婢不敢!皇上息怒!” 太监立刻脸色苍白地跪下求饶,头磕地跟捣蒜一样又快又狠。 这场叛乱与皇帝本人毫无关系,皇帝不过是急于平定叛乱、和瞒着所有人养了只私兵而已。 从理论上来说,养私兵、私自动用军队是死罪中的死罪,任何人沾上了都得脱层皮。 但朱翊钧是皇帝啊?皇帝做这些事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如果连皇帝都要解释,那就只能说明大明的上层建筑出了大问题,有人奴大欺主了。 所以就算事情败露了,太后也不能处罚朱翊钧,甚至得为了帮朱翊钧遮掩处死所有知情者! 跟着朱翊钧一条道走到黑,尚且还有活命的机会,背叛朱翊钧完全就是死路一条! 朱翊钧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脚把还在拼命磕头的太监踹翻在地上。 “你也知道自己不敢!那就不要废话,放完信鸽立刻准备车驾去齐化门,今天轮值齐化门的千总是朕的人,让他们从齐化门进京!” 第三百六十七章 峰回路转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难道就不知道调动私兵进京会引起多大的麻烦吗? 都不说别的,自己哪来的钱养这支军队?为什么广西会有私人船队每半年往燕京运一次白银,然后带着一批工匠甚至军官出海? 只要有人愿意沿着线索细挖下去,私兵就像是长在地里的土豆,看上去就是个绿芽露在外面,一拔起来底下还有一大串东西。 直接动员私兵进京确实够稳,但也后患无穷。 只是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要保下张居正,他就必须把握住这次政变提前亲政; 要把握住这次政变,他就必须拥有至少一支武装部队的指挥权,用这支部队去扫荡街上的乱党并取得衙役和守城部队的支持,由外而内地杀回紫禁城。 在既无法掌控禁军、也无法得到勋贵支持的前提下,那支私兵就是他最后的方法。 如果今天的政变不成,那朱翊钧就只能老老实实再等四年,把张居正那个老登熬死才能亲政。 启元十年会是个关键的节点,他需要起码三年时间为这个关键节点做准备; 否则就只能坐视那个一战而定草原的天赐良机白白流逝,用未来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执政时间继续去跟那些蛮子扯皮,度过一个注定一事无成的皇帝生涯。 不行,就算是动用私兵,计划都必须继续! 看来此事过后要死很多人了,得把望海卫跟燕京这边的联系全部斩断才行。 保险起见,自己最起码得处死近两百名各界人士,如果连上他们的家人,那就是小一千人了。 那支私兵倒是不用动,他们从军官到士兵都是被收养的孤儿,对于军饷从哪来、皇帝怎么联系他们都一无所知,而且忠诚度很可靠,可以让他们去办灭口的事。 就在朱翊钧默默罗列着要被灭口的名单时,太后派去查探情况的宫女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启禀太后!寺庙外面被人围起来了,咱们的人实在出不去!” 这个消息实在过于劲爆,太后都忍不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朱翊钧两眼微眯,一边打发贴身太监继续去放信鸽调动私兵,一边快步走近宫女询问细节。 “谁有这么大胆子!难道叛党都打到这里来了?” 宫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 “领头的是英国公张元,他后面站着起码二十多个勋贵,还有很多举子打扮的人混在里面,他们带着很多拿兵器的人把寺庙围住了。” “说是请太后早做决断,下旨诛杀冯保、由陛下亲自指挥禁军平叛!” 即便时机不太合适,但朱翊钧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 天可怜见!高要那家伙立功了,他说动了英国公张元! 英国公世世代代都是坚定的保皇党,强调谁是皇帝忠于谁,而且在勋贵圈子里很有影响力,所以朱翊钧才把高要派过去给张元做思想工作。 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贴身太监派过去,张元再白痴都知道朱翊钧已经被逼急眼了,现在再不站队,就等着日后朱翊钧亲政清算英国公一家! 与万分庆幸的朱翊钧不同,太后此时恨张元恨得牙痒痒。 她原本可以借“局势不明”拒绝下令调动军队,继续派人查探情况,等局势明朗再做决断的。 现在“忠臣孝子”连部队都动员起来了,要是她再拒绝出兵,一旦那些乱党真的造成了什么大的破坏,甚至惊扰了祖宗的安息。 史书上会怎么评价她?天下人会怎么议论她?所有人都会把后果归结到她的不作为上。 她死后要如何去见老朱家的列祖列宗?张元那个混蛋是在把她放到火上烤啊! 太后忽然看向朱翊钧,用一种极为陌生而不敢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朱翊钧不敢看她的眼睛,立刻双膝跪地,用坚定而热诚的口吻起誓。 “母后,朕能平定这场叛乱!而且朕还能做到更多!” 见朱翊钧都跪下去了,朱翊镠也一脸茫然地跪在地上,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看着已经下定决心的大儿子和满脸懵懂的小儿子,太后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她这是在做什么呢?儿大不由娘啊 “那就随你,反正哀家也只是暂时将这份家业代为保管,既然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那哀家就应该把它还给你,是哀家之前忽视了你的感受” 说完这番话,李太后不再犹豫、干净利落地在诏书上签字,又命人取来太后的大印盖在上面。 拿到诏书,确认内容和太后的大印都没问题后,朱翊钧终于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没有恶劣到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一步。 简单而恭敬地朝太后躬身施礼后,朱翊钧狠狠瞪了自家好弟弟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朱翊镠被他瞪得腿都软了,直接一路膝行到太后脚下抱着她嚎啕大哭。 “这下完了,皇兄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太后很是无语地默默朱翊镠的头,这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放心,他毕竟是你哥哥,钧儿是个好孩子,对家人下不了狠手的,只是你要摆正自己的姿态、好好跟哥哥认个错,明白了吗?” 朱翊镠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觉得太后完全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 “母后你不明白!我刚才答应了皇兄要一起劝你的,结果我皇兄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太后无奈地以手扶额,是她没有考虑过朱翊镠的政治水平,看来得把话说明白点了。 “镠儿,你、我、皇上,我们才是一家人,家人之间应该互相扶持、互相信任,世上再没有比血缘更亲密、更可靠的关系。” “如果你刚才也劝哀家处死冯保,那哀家可能还会犹豫一阵子,可他居然敢派人挑拨你们兄弟关系!冲这点,那个奴婢就该死!” “母后,您您知道皇兄让我帮忙啊那您还?” 朱翊镠都听懵了,他一直以为太后不知道这件事,合着刚才场上三个人唱戏,只有他是被蒙在鼓里那个,除了他都是明白人? 可这样他就更不理解了,皇兄刚才说好听点叫逼宫,说难听点直接就是针对母后的政变了!母后明明清楚,却还那么配合地把权力交了出去? “哀家又不是傻子,只是钧儿才是大明的皇帝,能做到这一步,哀家也能放心把家业交给他了。” 太后轻叹一声,无奈、又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傻儿子的头。 能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英国公和那么多的勋贵、举子拉上战车,这说明那个兔崽子确实长本事了,自己也能放心地把权力还给那孩子。 罢了,只要风波平息后钧儿保证不追究弟弟的过错,她就退还权力、老老实实在庙里吃斋念佛 第三百七十八章 巧了吗这不是 此时的燕京城郊外,白莲教一伙人正背着清儿,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在密林中艰难地行进着。 “藏身处到底还有多远?不是说很近的吗?你已经带我们在这破山里转半个时辰了!” 青年一脸崩溃地揪住小太监的衣领,要不是今天走了这么多破路,他还真不知道燕京居然有这么又破又偏的地方! 这个鬼地方不仅地形崎岖不平,害他吗没修路, 小太监心虚地朝青年笑笑,现在说其实他也不清楚是不是这条路的话,一定会被打死的? “藏身处嘛,肯定是要选那些隐蔽的地方,您看这里是不是就够隐蔽?” “而且我一般都留在陛下身边处理杂务,这个地方也只是听说过,应该就快到了。” 捏妈的,这个死太监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青年狠狠地剜了小太监一眼,都走到这里了,难道他还能回头不成? 弥苦猜的没错,朱翊钧确实有自己的出城方法,小太监也顺利把他们带出了燕京。 但问题就在于:刚刚为了尽快出城,他们没有在城内进行任何补给,身上也没带任何食物和水,连赶路用的马匹都没有。 就在这时,小太监主动提出自己知道朱翊钧在燕京附近一个隐蔽的藏身处。 那里原本是锦衣卫的地盘,后来锦衣卫衰落、那个据点荒废了下来,朱翊钧就派人把那里改造成了一个能容纳百人的小型藏身处,用来给部下歇脚和补给。 “不远,肯定不远!比你们出城之后再找地方可方便多了!” 每想到这句话和小太监当时阳光的笑容,青年都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把这个王八蛋掐死。 都怪前面带路这个死太监!要是早知道这鬼地方这么远,他宁可半路上停下来打劫都不会来什么狗屁藏身处! 感受着背后越发不善的目光,小太监冷汗直流,他已经后悔把藏身处的事情说出来了。 主要是出城之后青年看他的眼光不太对,他担心自己被灭口。 当时没想那么多,为保命直接就把听说的藏身处当筹码给抛出来了,鬼知道这地方这么难找! 可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现在再说不认路只会死得更难看,小太监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领路。 幸好他的运气不错,在凭直觉领青年和一众白莲信徒又翻过一个山头之后,一个类似于破庙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小太监激动地几乎跳起来,还真让他蒙中了!跟他听说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破庙! “您看那边!就是那个破庙!那就是我说的藏身处!” 青年立刻施展轻功跃到树上,仔细观察着破庙周围的环境。 果然是藏身处,破庙外面的木桩子上还拴着不少马匹,马身上就有不少物资。 破庙周围都是些倒塌的建筑和密林,看来是没有被好好开发过,就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藏身处里一般有多少人?” “没多少人!听说一般都是信使在用。” 如果是仿照驿站而建的小型藏身处,那它最可能的作用就是供信使歇脚和换马。 平时里面有七八个洒扫、做饭和喂马的杂役就不错了,不可能有太多守备力量。 就算真有埋伏,自己带过来这帮人都是教内高手,一个打两三个不是问题,里面就是埋伏了二三十个他也应付得来。 青年思量片刻,总觉得应该没什么风险,便大大咧咧地要推开庙门走进去。 背着清儿的女信徒还觉得有点不保险,担忧地提了一句。 “圣使,要不咱们还是谨慎点?” 青年不屑地挥手打断她,优秀的领导就是要敢下判断,再不休息会他迟早死在这荒山野岭! “一个歇脚用的藏身处,平时应该是没什么人” 推开破庙大门的瞬间,青年自信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破庙里与“没什么人”这个形容词不能说情况相同,起码也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可疑男子坐在佛像下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即便有面具的阻挡,青年也能够感受到对方冰冷肃杀的眼神熟练地在他身上游走,像是一名熟练的屠夫在考量猪的肥瘦,寻思等会儿要从哪里下刀。 吗的,这家伙手上绝对有不少人命,打起来会很难缠。 至于破庙里的其他人,青年粗略地扫了一眼,光是以各种姿势歇息在地上的人就有三十多个。 而且个个身强力壮,武器就在手边、随时都能拎起来砍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青年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心态又崩了,顾不上破庙里虎视眈眈的那伙人,直接掐着小太监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 “你他娘的不是说这里是藏身处,平时根本没人吗?这些是什么!玩我呢是!” “哈?原来这个破庙是那么了不起的地方吗?真不愧是大帅啊,连这种好地方都能找到。” 一个甜美活泼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青年回头一看,几十个手持兵器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抄了他们的后路。 这几十人比破庙里那些气息更凶悍,而且大部分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一看就是经常在海上跳帮厮杀的老水手。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秀可爱的少女,看上去只有豆蔻之年的样子。 浑身上下穿得很朴素,但笑得异常阳光可爱,嘴里还一直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一副精力过度旺盛的样子。 少女见青年他们看过来,大大方方地拍着胸脯做自我介绍。 “我叫邢巧如,目前担任见习船医和见习向导,那边那个铁面具叫祝宣武,他是我们船长,我们是到这里来开展业务的。” 青年嘴角猛地一抽。 船医和向导?这个年纪?你认得清附近的海域吗?知道外伤应该怎么处理吗? 会带这么小的女孩子出海,没听说过有这种船队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你们这些家伙很没礼貌哎?我都介绍完自己了,现在该你们了?” 青年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要暴露身份,只是谨慎地抛了句切口。 “佛前莲花开三朵。” “江湖切口?铁面具!你的活哦!” 邢巧如顿时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她最讨厌这种一口黑话的家伙了,完全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祝宣武沉默着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他已经在这个破地方待地快发霉了,正好找人打上一架! 第三百七十九章 信徒团灭 祝宣武之所以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其实是因为朱翊钧带清儿抵达天津之后的部署。 要是祝广昌那个小号还活着,他就能让祝广昌带领祝宣武手下的一千多人顶替私兵们进京,既安全稳定又没什么副作用。 只是后来天津那边出了点意外,原本的最优解现在比动用私兵问题还大,朱翊钧也只能秘密处决和祝宣武这条线上所有的联络人,彻底将这个后手抛弃。 祝宣武一直接不到后续命令,得知祝广昌身死的消息后大为震惊,决定先撤兵回望海再从长计议。 但一千多人的部队,如果直接行军的话目标未免太大。 为了掩人耳目,祝宣武只能慢慢将带来的一千多号人分批疏散,他作为首领亲自殿后。 疏散到今天刚好还有百来号人,就准备在这个藏身处补给一波集体撤退,结果刚好就被青年一行人给碰上了。 祝宣武沉默不语地朝青年一行人走去,破庙里其他船员也都面色不善地拎着兵器站了起来。 他们分散成半圆形跟在祝宣武身后,不怀好意地和庙外同伴将青年一行人包围起来,只等祝宣武一声令下就冲上去将对方砍成肉泥。 祝宣武在离青年只有五步的距离站定, “白莲教的?” 青年额头上直冒冷汗,现在他也只能期待对方不愿意招惹白莲教这杆大旗了。 “英雄好见识!我是白莲教福建分舵的圣使钱林,此次进京是奉上面的意思接人回福建,不知诸位是在哪里发财?” 祝宣武盯着青年的眼睛凝视片刻,确认对方没有撒谎后,顿时觉得兴趣索然。 “发财谈不上,跟着望海马三爷混口饭吃而已,这个地方我们占了,你们去寻别处歇脚。” 望海卫跟白莲教没什么交际,弥苦那伙人在福建也是一副善男信女的样子,过于没有存在感,双方压根就没什么冲突,甚至偶尔还会彼此之间帮个小忙。 现在大帅死了,大小姐下落不明,这实在不是个再招惹白莲教的好时机。 “打扰诸位,我们这就走人。” 就在青年千恩万谢地准备走人时,邢巧如忽然叫住了祝宣武。 “等一下啊铁面具,你觉不觉得她背上那个人有点眼熟?” 祝宣武皱着眉头看过去,忽然瞳孔紧缩、跟见到鬼一样“腾”地站起身来。 何止眼熟?这他吗不是我们家大小姐吗?怎么落到白莲教手里了? 大帅死之后他找人都快找疯了,一边撤兵一边把人派出去打探消息,没想到今天在这碰上了! “你们可以走,她留下。” 祝宣武喘着粗气直接把腰刀抽了出来,他刚才注意力都在带队的青年身上,还好邢巧如多看了一眼。 他身后的船员们也认出了清儿,其中几人瞬间眼睛通红、拎起兵刃就准备冲上去拼命。 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地瞠目结舌,他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眼前这帮人明明已经被白莲教的大旗吓住,上一秒都准备放他们走了,怎么一看到那个小姑娘就把刀给掏出来了? 他承认那个小姑娘确实很好看,但也没好看到这种地步?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位是我们白莲教的圣女,应该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才对” “误你妈个头!我们祝家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你们白莲教的圣女了?把人放下,不然你们走不出这间庙!”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青年一边硬着头皮试图解释,一边把手背在身后隐秘地做了个“动手”的手势。 既然和谈已经基本没有希望,那就先下手为强! 队伍最后方,背着清儿的女信徒读懂了他的意思,劈手抓向邢巧如想把她当成人质。 邢巧如不禁嘲讽地笑了笑,她还真是被人看扁了啊。 “白痴,我没点东西的话敢站这么前吗?” 邢巧如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右手闪电般掏出绑在腿上的手铳,一枪打在女信徒大腿上。 女信徒中枪后吃痛倒地,被绑在她背上的清儿也顺势掉落下来。 邢巧如赶忙割断绳子接住清儿,向后一跃跳到人群中。 “把人还来!” 离她最近的两名信徒还想冲上去抢人,挡在邢巧如身前的几名船员二话不说,直接乱刀捅在他们肚子上将人刺了个对穿。 “动手!宰了这群混蛋!” 眼看弥苦亲自交待的差事就要砸在自己手里,青年眼睛都红了,立刻就撕下和善儒雅的面具要跟祝宣武兑命。 跟他来的信徒也都不是善类,即便已经被包围,仍旧红着眼睛掏出兵刃朝船员们刺去。 船员们也不闪不避,一出手就是要和对方换命的杀招。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狭窄的空间,包围的和被包围的都没什么施展武艺的空间,双方硬着头皮一手格挡、一手拼命握刀捅向敌人要害。 赌的就是自己能一刀捅死对面,而不被对面一刀捅死。 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纯粹的赌命! 钢刀入肉的沉闷声和钢铁交击声传来,青年错愕地低下头。 他确实结结实实地一刀捅在了祝宣武的腹部,但手上却没有传来熟悉的切肉感,反倒被衣服里面的锁子甲震地手指发疼。 与此同时,祝宣武的刀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的腹部。 “你他吗穿锁子甲,你他吗不讲江湖道义” “白痴,你什么时候见过海盗讲江湖道义的?” 祝宣武嘲讽地笑了笑,手下却毫不留情,钢刀用力一搅、直接把青年腹部的内脏搅了个稀巴烂。 战斗很快结束,船员和信徒们的尸体在地上倒成一片。 现场却没有伤员的哀嚎声,还活着的船员都捡了条命回来般喘着粗气,一边翻看着地上的尸体以免有信徒装死。 邢巧如小心翼翼地躲在船员身后只把小脑袋露出来。 “现在怎么办?” 虽然她也懂点医术,但这种惨烈的近身战一般要么不受伤、只要受伤就离死不远,她一个见习船医在这里属实有点多余。 祝宣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揉揉肚子,锁子甲虽然能挡下利刃,但被刺到的话还是有点疼。 “老规矩,把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扒下来,尸体刨个坑埋了就好,现在的关键是大小姐。” 第三百八十章 清儿决心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朱含清终于从昏迷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邢巧如关切的脸庞,她不禁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邢巧如……那边的是祝宣武?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这孩子,但邢巧如不是应该已经被哥哥送去疗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大小姐你终于醒过来啦!我跟船长刚刚都可担心你了!” 邢巧如直接欢呼着扑上来用力抱住她,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用力缠在她身上。 朱含清有些不知所措地轻轻搂住邢巧如,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的人。 比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哥哥,她的性格有些内向,不喜欢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大小姐刚醒,别吵到她。” 祝宣武提着邢巧如的后领,硬生生把她从朱含清身上扒了下来。 邢巧如被拎走也不气恼,冲祝宣武做个鬼脸,继续笑嘻嘻地在朱含清身边晃悠。 朱含清感觉有些好笑、又莫名地有些安慰,心中的迷茫和痛苦都被邢巧如明媚的笑容冲散了不少,也忍不住冲邢巧如笑着挥挥手。 “方便的话,让我来为您解答疑惑。” 见朱含清精神稍稍稳定,祝宣武立刻单膝跪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和盘托出。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朱含清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 “所以哥哥还是死了,而我被那些白莲教的人挟持到这里,凑巧被你们救下了是吗?” “大概就是这样,他们说你是白莲教的圣女,有人让他们进京把你接出来。” “圣女?我跟白莲教好像也没什么交际啊?” 朱含清顿时陷入沉思,她这六年里一直陪在哥哥身边,从没听说过望海卫还跟白莲教有什么交击。 非要说双方有什么交际,那就是她跟哥哥在湖广背刺过白莲教一次,把人家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襄阳给抢了,还顺手刮了一大批金银珠宝出来。 那些信徒脑回路这么离谱的吗?抢他们东西还封自己当圣女?那哥哥还活着的话是不是高低封他个天父当当啊? 好在她有个好习惯,想不通的事情就先搁到一边。 朱含清甩甩脑袋、暂时把关于白莲教的事情放在一边,一脸严肃地看着祝宣武。 “对于现下的局势,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大帅死了,南直隶和望海暂时还蒙在鼓里,我们应该趁消息传开前尽快赶回去控制局势” 祝宣武的话很快就被打断,朱含清满脸愤怒地死死瞪着他。 “你是在劝我逃走吗?哥哥的死到现在还是一团迷雾,我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燕京!” 祝宣武没有退缩,反倒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朱含清。 “如果大帅还活着,他也会希望您能做这样的决定。” 朱含清不甘地轻抿薄唇,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她现在必须尽快赶回南直隶。 望海卫和南直隶的义军完全依靠哥哥的个人威望维系,那是两个搭建在沙滩上的脆弱高塔,一遇到风吹雨打就有彻底垮塌的风险。 现在哥哥死了,把那些散沙黏合起来的人情、威望也就烟消云散,高塔的地基已经消失。 祝宣武这样的自家人还好说,李荣山和邓元飞呢? 他们都是望海卫和义军的实权人物,有自己的部下,有自己的业务,有自己的诉求。 哥哥在的时候他们自然俯首帖耳,可现在哥哥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就撒手人寰,他们会不会看不起自己一个女人,要求自立门户? 白家兄弟就更不用提了,他们本就是被迫依附哥哥的反骨仔,无论怎么努力挽留,双方最多也就是个好聚好散。 还有那些依附于义军的山贼和明军降兵,那些人的忠诚就更是个大问题,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的脑袋割了去找朝廷邀功领赏。 等着她去处理的事情不仅紧急、而且很多、难度还都很大,现在确实不是继续留在燕京的时候。 但如果就这么离开燕京,朱含清说什么都不会甘心。 在昏迷的过程中,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哥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裳坐在她身边,像以前那样把她抱在怀里。 他的手还像以前那么温暖有力,只要握着他的手,自己就有勇气面对任何事。 要是那不止是个梦就好了 朱含清怅然若失按住心口,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朱翊钧留给她保命用的玉佩。 对了!她依稀记得自己被灌药之后,身上的玉佩就被一个死太监抢走了来着,现在怎么会还戴在她的脖子上,还被人用红绳细心地穿了起来? 如果这块玉佩真的失而复得过,那是不是就意味那不止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除了哥哥,在燕京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关心她。 就算照顾她那个人不是哥哥,那他也肯定是受哥哥指使,找到他的话一切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朱含清激动地站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良久,方才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向祝宣武。 “宣武,我以前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儿,沦落到在街头跟野狗抢腐烂发霉的东西吃,没有未来,也不知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只能像狗一样苟延残喘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是哥哥把我捡回来,给了我名字、家人和活下去的意义,他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是我的英雄!现在他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能就这么离开燕京,你能明白吗?” 朱含清蹲下去,与半跪在地上的祝宣武保持平视。 “为兄长报仇是含清自己的执念,与你无关,你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带人回望海,我以亡兄的名义起誓绝不会事后追究。” 祝宣武长叹一声,俯下身去认真地对着朱含清磕了个头。 “望海卫里感念大帅恩德的人,可不止您一个!” “如果哥哥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朱含清有些感动地把祝宣武扶起来,越是这种危难时刻,越显出忠诚的可贵。 “但容我在这种时候泼您的冷水,我们现在能调动的手下连百人都不到,要怎么去燕京招人呢?” “逆转局势的关键,就在这枚玉佩上了。” 朱含清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既然哥哥在那种局势下都觉得她能靠这枚玉佩保命,那就说明这玩意绝不是什么凡物,自己说不定能靠它去做点文章。 “你们是什么人?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思考要怎么利用这枚玉佩时,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几十名拿着武器的人从林子里跳出来包围了他们。 朱含清讶异地一歪脑袋,她认识领头那个人穿着的衣服,那是锦衣卫的特有服饰。 祝宣武等人立刻警觉地拿起武器将她护在中间,朱含清愣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老天爷都帮我为哥哥复仇啊” 第三百八十一章 陛下有德啊 紫禁城内,朱翊钧穿着一身光彩照人的铠甲,在禁军的层层保护下缓缓踱步来到乾清宫前。 在他面前,太监宫女死相惨烈的尸体几乎铺满了宫殿前漫长的汉白玉石阶。 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正在英国公张元等勋贵的指挥下追剿残敌,剩下的乱党已经基本丧失了抵抗意志,战斗很快就会彻底结束。 由于乱党内讧,攻打乾清宫的乱党人数并不多,充其量也就三四百人。 他们打到一半就被朱翊钧率领的禁军抄了后路,禁军两面夹击之下,本就没什么战斗素养的乱党立刻作鸟兽散,战斗很快演变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话说起来,三四百人听上去不多,但他们的尸体还是勉强能铺满人的视野的。 而且部分乱党死相过于惨烈,肠子心肝肥啥的到处乱甩,部分生命力比较顽强的还能拖着肠子继续逃命,直到被自己拖在地上的肠子绊倒,才被赶上来的禁军士兵结果。 围绕在朱翊钧身边的一众青年勋贵无不脸色煞白,有个别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还当场呕吐了出来。 就连最愣头青的青年举子和官吏都两股战战、汗如泉涌,侧过头去用衣袖遮住面颊不敢再看。 他们对战争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戏文和书本,直到这一刻,这些读书人才知道“尸山血海”“修罗地狱”到底有多恐怖。 只有朱翊钧丝毫没有被现场的惨状和血气影响,反倒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一来,紫禁城内的动乱就基本平定了啊。” 从太后那里得到了禁军的指挥权之后,一切都像他预期那样顺利。 尽管他已经刻意放水,甚至帮他们把太后、冯保和一众高级内侍调出紫禁城,但那些乱党取得的渗透成果仍旧少得可怜。 他们不禁没有拿到御马监军队的指挥权,甚至连侍卫和禁军都没争取到,往哪儿打都被禁军撵地抱头鼠窜。 幸亏朱翊钧及时赶来支援,否则这些乱党直接就被禁军给杀干净了,皇帝陛下就失去了难能可贵的表演舞台。 不过也是,能混到禁军和内侍中层的人生活都如意地很,正经人谁没事去烧香啊? 也就那帮天天被上面欺负,生活已经基本没什么指望的底层宫女太监才会信白莲教。 见战斗已经基本结束,禁军把投降的乱党排成一列聚集在角落,等待着来自上司的命令。 朱翊钧这才站起身来,对身后脸色煞白的众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们先留在这里,朕要亲自去见见那些叛贼。” 朱翊钧话音未落,刚刚还被屠杀震慑到的群臣立刻反应过来,跪在地上就开始“邦邦”磕头。 “那些乱党虽然放下了武器,但始终还是向主人龇牙的疯狗,疯狗即便被铁链锁起来也还是会咬人的,现在过去实在太过危险,请陛下三思! “陛下的安危事关国家社稷,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像陛下这么尊贵的人,实在不应该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是啊,而且处死这些腌臜之物的场面有污圣听,陛下还是尽快回宫歇息,剩下的就给那些贼配军就好,陛下想知道什么,派有司官员前去审讯就好。” 正忙着指挥禁军平叛的张元听到这话,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捏妈的,当着我面说“贼配军”是?我祖宗就是从“贼配军”一路砍上来,砍成大明国公的!说不定那些人头里就有不少你们这种衣冠禽兽! 这要是太祖爷不,哪怕是在成祖年间,老子第二天非得把你堵在下朝的路上,当街给你从轿子里拖出来用马鞭一顿抽! 虽然心里忍不住腹诽,但英国公张元转过头来时脸上没有丝毫异样,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附和了文官老爷们的说法。 “诸位大人所言极是,剩下的事情交给微臣这样的粗人就好,请陛下速速前往乾清门召集百官主持大局,燕京外城此时还有不少乱党为非作歹,那里才更需要陛下。” 眼看群臣一个个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晒然一笑。 什么都交给下面的人做确实省事,但那也就意味着他无法把握每一处细节,更不能保证事情会按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这些文官老爷的小心思可多了去了。 像给叛乱盖棺定论这种大事,他肯定是要亲自来做收尾工作的。 “朕听说,圣人的道德就连凶残的野兽都能感化,自私奸诈的小人在有德行的人面前也会自惭形秽,这是教化的力量。” “朕与这些宫人朝夕相处多年,却仍然没有用自己的言行引导他们一心向善、忠于王事,反倒让邪教徒趁虚而入,蛊惑他们拿起武器与天子对抗,这是朕的失职。” “尽管他们的谋逆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朕还是想听听他们谋逆的理由,如果确实是朕德行有亏,那自当加以改正,为天下万民之表率。” 不管刚刚劝谏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思,此刻都被朱翊钧说得感动不已,个别容易激动的小伙子不禁泪洒当场! “对犯上作乱的低贱之人都抱有此等胸怀陛下有德啊。” “我本来以为先帝就已经堪称人均典范,不想今日一看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啊!” “能侍奉如此仁善的陛下,简直就是那些内侍一辈子修来的福分!就这样还要犯上作乱,该杀!” 就连张元都被朱翊钧一番话说得有些动容,觉得自己站队皇帝的选择真是无比明智。 别误会,他没有被朱翊钧这番表演唬住。 张维贤从小就跟在朱翊钧身边混,对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性格再了解不过,这种关键信息他肯定会跟家里面说。 朱翊钧的真实性格跟他刚才这番话不能说有所出入,起码也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张元可以肯定他心里没有一点后悔自责的念头,杀一群造反的宫女太监就跟杀小鸡子一样毫无心理负担。 但就是这样,朱翊钧刚刚这番作秀更显得难能可贵。 一个人能把自己完全不相信的东西说得这么漂亮,说得这么真诚,说到连靠说屁话吃饭的文官都为之动容,这种人早晚能成大事!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有特殊的治国方式 甩开那些感动到不能自已的举子文臣,朱翊钧只带两个贴身太监 为了掩人耳目,他顺便以“要听不受威逼的真心话”为由单独把一个太监提了出来。 在一个能被其他禁军看见,却不会被听到交谈的距离单独审问他。 不等朱翊钧开口询问,被单独提出来询问的太监便开始拼命磕头哭诉。 “陛下明鉴!我们都是被冯保欺压剥削地没有办法,这才被迫拿起武器反抗的!” “奴婢们实在没有伤害陛下的心思与胆量,只不过是为了杀死那些欺凌我们的禽兽,最起码让陛下知道自己身边有这种恶徒罢了,还请陛下明鉴啊!” 吼吼,很上道嘛?可惜还不够上道,需要朕亲自来给你做点小补充。 朱翊钧笑着打了个手势,贴身太监立刻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记下来,他说冯保那个王八蛋天天喝人血、吃人肉、设赌局看宫女太监厮杀玩,这些人实在没有办法才起兵造反,都是冯保那个死王八的错。” “啊这?倒也没有到这个程度” “什么?冯保还和白莲教那些妖人有联系,而且相信那些妖人的妖术能让他断根重生?所以他才主动趁太后修建佛寺之际把侍卫和高级内侍都调出紫禁城,为的就是给乱党创造机会!”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朕都明白,你们只是被冯保愚弄了,他一边拼命欺压你们让你们看不到希望,一边引白莲妖人进宫、引诱满腹怨恨的你们信奉邪教,他不仅仅是因为缺德才做坏事,更是为了谋逆啊!” 跪在地上的太监听得瞠目结舌,他不过才说了一句话,朱翊钧这直接帮他把冯保的罪行、犯罪动机和犯罪方式全给补上了,您事前真的没有做相关准备吗? 太监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那个,既然坏事都是冯保干的,那奴婢是不是” “那种细枝末节无所谓了,来,把这个拿上。”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同样温和宽厚的笑容解下自己的佩剑递到太监面前。 太监一脸疑惑地看看朱翊钧、又看看那柄佩剑。 他觉得朱翊钧是想让他去接剑,不过脑子没有问题的人现在都不会做出这个动作。 但朱翊钧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把剑塞到他手里,然后装作受惊的样子突然后退惊呼。 “哇!你们都这样了还敢垂死挣扎、试图刺杀皇帝,看来冯保真的对内廷控制力很深啊,朕看他早就图谋弑君篡位!来人哪,把这些同党都拖出去砍了!” 一旁的禁军闻讯赶来,看到太监拿剑对着皇帝魂都快吓飞了。 不给那个太监任何解释的机会,十几名禁军之间一拥而上,连砍带戳当场就把他砍成了肉酱。 负责看守俘虏的青年勋贵吓得魂飞魄散,从远处一路飞奔过来护驾。 由于太过激动,他在接近朱翊钧时忽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靠着惯性整个人滑跪到朱翊钧面前,其动作之丝滑令朱翊钧都不禁为之侧目。 “臣救驾来迟,以至于险些让这等狂徒伤害到陛下,臣死罪!” 朱翊钧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瞳孔放大、不停深呼吸,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逐渐缓过劲来。 “朕刚才询问他是不是被冯保蛊惑,然后他就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幸好你们及时赶到,诸位都是救驾的功臣,朕不会忘记你们。” 感受到朱翊钧既感动又信任的眼神,青年勋贵和禁军们激动地满脸通红,无不跪在地上发誓要为皇帝陛下效死,直接簇拥着朱翊钧径直走入乾清宫大殿。 走进乾清宫之前,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汉白玉石阶上那些死不瞑目的狰狞尸体。 啧,还真是惨烈啊话说里面好像有几个他比较熟悉的面孔来着。 不过抱歉,反省是不可能反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反省的。 这些宫女太监被白莲教蛊惑造反是他们自己蠢,非要再找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冯保个王八蛋太丧良心了,跟皇帝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至于如果冯保死之后,这些宫女太监再被人蛊惑着造反怎么办? 那就是这些白眼狼毫无感恩之心,一点都不能体会皇帝陛下的恩德,都应该死一死。 现任司礼监总管立刻自裁谢罪!给朕换个能管住底下人的上来。 朱翊钧从南直隶的经历中学会了这样一个道理:有时候,解决不了问题不代表你的能力和品德有问题,往往只是因为死的王八蛋还不够多。 你看,南直隶的倭寇、山贼、隐田、豪强、官吏腐败 这么多问题,内阁首辅换过多少届了,一届一届改过没有啊?换汤不换药啊! 我朱翊钧带着部队过去,把那些王八蛋全家抓起来脑袋咔咔一砍,再树个木桩子把脑袋往路边上一插,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倭寇死伤惨重,以往比较猖獗的几个大头目都蛰伏了起来,只有少数不知死活的小规模倭寇还在趁乱出海捞食,又被赶来支援的福建水师痛打一番; 山贼要么被黑吃黑,要么被朱翊钧拉到军队里打仗,南直隶治安顿时为之一新,就算之后义军败北,那些山贼也已经在战争中死伤惨重,短时间内不会再成为朝廷的问题; 豪强们全家都死绝了,朱翊钧手下的官吏想怎么清查田赋就怎么清查田赋, 至于官吏腐败,大部分腐败的官吏跟豪强是一个下场,少部分幸免于难的,跟他勾结的同事、上级、下级、地方豪强都死差不多了,有贪污的心也没有贪污的胆; 现在的南直隶,那是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山贼盗匪绝迹于山林,豪强不敢欺压百姓,税赋徭役透明公开而少加征,官吏勤勉奉公而廉洁自守。 诸葛武侯治理四川都没有我朱翊钧治理南直隶这么药到病除! 现在的南直隶,那可谓是政通人和,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就在眼前!南直隶已经快两百年没有这么清平祥和的氛围了,这都是我朱翊钧勤勉工作的成果啊!其他人做得到吗?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张居正有危险! 在得知朱翊钧没有等自己,而是在一群勋贵和禁军的簇拥下提前进入乾清宫大殿后,英国公张元诧异地眨眨眼,留在外面的文官更是一片哗然。 他们可是在局势尚不明朗之前就下注朱翊钧的,像簇拥皇帝进入乾清宫这种体面事,怎么也应该由他们来做啊?怎么能不等他们,让一群粗鄙的武官把风头给抢了呢? 但既然朱翊钧都已经进去了,那文官老爷们也没有跟这些贼配军浪费口舌的心思。 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朱翊钧要怎么处理、怎么定性这场叛乱,以及事后要追究哪些人的责任,现在的权责要如何调整。 除了身上没有官职,实在没有资格进宫面圣的一些举子之外,在场所有文官不论品级高低,都排好队在禁军的护送下小步走进乾清宫面圣。 文官们陆续走进大殿,朱翊钧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他们,大半张脸被天子冠冕上的十二旒珠遮住看不到表情。 一排身材高大、威武不凡的禁军士兵伫立一旁,神情冰冷肃杀地盯着他们。 还有几名禁军在清理大殿内的血迹和尸体,他们在护送朱翊钧进入大殿后才发现,有些宫女和太监躲在大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尽管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乱党,但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危考虑,带队的青年勋贵还是果断就地处死了他们,吩咐手下把他们当作乱党处理、尸体一起丢入乱葬岗。 被严肃血腥的场面镇住,不少文官立刻就把抱怨和骂娘的话给咽了回去, 尽管文官们看着那些神情肃杀的禁军有些发怵,觉得他们不应该出现在乾清宫的大殿上。 但宫中叛乱方定,万一就从哪又冒出来几个叛党,这些禁军离得近一点就能有效地保护他们。 所以看在自己主要是皇帝陛下的安危上,文官们默契地没有对禁军、勋贵们拿着兵器和自己一起站在大殿上大放厥词,而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上,微笑着欣赏大臣们脸上恐惧畏缩的表情。 六年来,他第一次有了当皇帝的感觉。 这就对了,你们就应该用这种敬畏的眼神看着我。 记住这件事,从现在开始,能决定你们荣华富贵、乃至生死的不再是什么铁三角,朕才是那个你们唯一应该讨好的人。 享受了一会儿大臣们的惊恐之后,朱翊钧率先打破大殿内的寂静,哀叹着抹了抹眼泪。 “朕本想与那些乱党交心而言,了解他们的困难和痛苦从何而来,没想到他们被白莲教妖人蛊惑地如此之深……” 大臣们闻弦知雅意,纷纷发挥起自己在科举考试中练就的“半命题作文”创作能力, “这不是陛下的问题,而是那些猪狗不如、不知感恩的乱党太过肆意妄为!” “都怪冯保那个阉宦对待宫人太过严苛,否则事情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现在陛下亲政,明君临朝,朝野上上下下风气必然为之一清,以后就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朱翊钧像模像样地掉了几滴眼泪,文官们虚心假意地出言安慰,顺便把过错都推到了死人和太监头上,皇帝陛下的形象还是跟以前一样白玉无瑕。 就这样,朱翊钧不仅没有从内侍大规模作乱的丑闻中名誉受损,反而成功立起了仁慈宽厚、虚心纳谏的人设。 在场所有勋贵、举子、文臣都是见证人,用不了多久,皇帝陛下的好名声就会传遍整个直隶、乃至整个大明,好名声就是这么一次次营销起来的。 朱翊钧朝底下扫视一圈,虽然站着的大臣看着不少,但有分量的还真没几个。 就算他准备搞点什么大事,也得等那些有分量的大臣和勋贵到齐才是,现在宣布了也没什么意义。 想来想去,他笑着朝站在自己身旁的青年勋贵招招手,示意对方离自己近些。 “果然英武不凡,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啊?” 青年勋贵受宠若惊,连忙走近把腰弯地很低。 “启禀陛下,微臣李锡年、承桐乡伯爵位,家父因为在剿灭倭寇和对抗俺答汗的战役中立功而受到封赏,只是传到微臣这里已经家道中落,现在微臣也只在后军都督府挂一个闲职,每月领几两碎银” 朱翊钧故作不悦地瞪他一眼。 “大好男儿,怎么能在后军都督府领一个闲职荒废大好时光?朕看你也是能征善战的忠臣之后,难道就不想为国效力吗?” 李锡年稍作犹豫,立刻咬咬牙应下这句话。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微臣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恳请陛下给微臣一个报效君恩的机会!” “这才像话。”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他拍着大腿想了想,笑着看向李锡年。 “这样,你现在年轻、又寸功未立,朕贸然提拔你反而有碍你的仕途,那就先在朕身边当个侍卫统领,朕准备新选出二百名贴身侍卫,你就帮朕管着他们。” “微臣叩谢陛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李锡年激动地满脸通红,不顾所有人的目光连连点头哈腰。 要不是场合不太合适,他都想再给朱翊钧表演个高难度的花式滑跪! 虽然侍卫统领听起来很不值钱的样子,那也要看是给谁当侍卫! 而且看陛下这意思是有心培养他,这位陛下看起来是闲不住的,他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 这个安排实在太对李锡年胃口了,他又怎能不感恩戴德呢? 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朱翊钧忽然想起来一个关键问题。 “对了,还没找到冯保吗?” “没有,那些乱党好像也在找冯保,好像有一队乱党跑到文渊阁去了。” 朱翊钧听到此话一阵无语,去文渊阁、一个专供阁臣值班的地方抓冯保,哪个白痴提出来的呢?那群乱党居然还真的去了。 等等,文渊阁,阁臣值班张居正现在不会就在里面! 那个老登现在不能死!朕还有很多活要交给他干呢!他死了朕上哪去找这么优质的劳动力! 朱翊钧“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身来,顾不得底下面面相觑的群臣,朝着李锡年嘶吼道。 “文渊阁那不是张居正他们值班的地方吗?这下坏了!备驾文渊阁!” 第三百八十四章 突袭文渊阁 今天的文渊阁里格外热闹,张居正、张四维、沈石溪、吕调阳当朝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在这里齐聚一堂。 一般来说,文渊阁里只会有一到两位值班的阁臣。 但今天是特殊情况,刚刚传来紧急消息:叛军领袖李自成死在了进京接受招安的路上。 据说他是被南直隶一个家破人亡的书生刺杀的,那个书生虽然刺杀成功,但自己也死于匪首李自成的临死反扑。 李自成的部众误以为是朝廷官兵下手,当场在天津驿站与官兵发生火拼。 最终官兵死伤七十余人,李自成的部众全军覆没,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由于那些叛贼最后狗急跳墙,放火焚烧了驿站,火势之大就连十里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个消息可能会很快传播开来,传到南直隶那边恐怕也就一个月时间。 虽然文官老爷们并不关心一个反贼的生死,甚至想拍手称快。 但南直隶那边的战事姑且还在继续,匪首死了的话,和平招安的希望就没有了。 这场数十万人规模的战役还得接着打,兵器啊、粮草啊、部队调度啊总之他们又有的忙了。 由于这个消息来的时间比较尴尬,早朝此时已经结束,按照大明的惯例,下一次早朝应该在三天之后举行。 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又不可能只听一两个大臣的意见就做出决断,所以明天大概率会召开一次紧急朝会商讨此事。 皇帝肯定会在早朝上问起此事,一个优秀的大臣应该在皇帝提出问题之前就做好充足的准备。 为了能够得体地应对皇帝陛下的询问,也为了不至于几个党派在陛下面前闹得太过难看。 张居正以私人名义提前召集了一次小规模的朝会,不仅仅是他的同党,就连很多中立、乃至敌对党派的中高层官员都被邀请前来。 他们会在这里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尽可能符合所有人利益的处理方式,在这里完成各种阴暗的利益交换。 然后在明天的早朝上像模像样地争吵一番,在成功避免皇帝怀疑他们互相勾结之后,由张居正、吕调阳这样有分量的人物站出来将结果引导到预定方向。 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张居正坐在主位沉声开口。 “今天诸位能给本官一个面子,大家都坐在这里谈一谈,本官很开心,这象征着我们用文明和理性将即将失控的局势又拉回了正轨” 张居正话说到一半,文渊阁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居正不禁眉头紧皱、闭口不言,在座其他大佬也都面色不渝地朝门口看去,想看看是谁敢在文渊阁里这么放肆。 随着门口急促的脚步声停下,门外的人忽然猛地一脚将文渊阁脆弱的大门踹开,一个手持棍棒的太监径直走了进来。 太监迅速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众人,发现没有冯保的身影后,他恶狠狠地指着自己唯一的熟脸——张居正高声喝问。 “你是张居正?冯保在哪?” 吕调阳当即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太监的鼻子厉声呵斥。 “好大的胆子!当朝首辅的名讳也是你一介阉宦能够直呼的?你是哪个部门的、上司是谁!” 谁知道太监没有丝毫退缩,反倒瞪着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居正。 “冯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他沆瀣一气,你也该死!” 在座所有文官都被惊呆了,这家伙是疯了吗?他是哪个部门的?冯保都不敢这么嚣张!你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了? 张居正也有些不知所措,从他金榜题名那天起,就再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即便是徐阶、严嵩起码也在表面上很有礼貌,他有点搞不清现在的局势。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太监揪住张居正的衣领、猛地一个头槌砸在他的鼻梁上。 一股咸腥的鲜血气息涌入鼻腔,张居正捂着鼻子连连后退。 那个太监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猛地一棍打在张居正侧脸,直接将他整个人打翻在地。 “他们就是冯保的同党,大家一起上啊!” 在张居正最后的记忆中,随着太监的呐喊,一堆手持棍棒的太监宫女从文渊阁被踹倒的大门里鱼贯涌入。 刚才还端坐位置上的各位大佬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有人挥舞着拳头甚至板凳冲上来,有人不管不顾地拼命往后跑。 张居正拼命想站起来说点什么,那些太监和宫女看也不看他一眼,十几双脚踩上来、直接把他踩昏过去,堂堂大明首辅就这样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张居正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让他差点当场呕吐。 他茫然地从地上坐起来,看着昔日安静肃穆的文渊阁里尸体横陈,一时间呆呆地说不出话。 那些太监被文官们合力打退了,但他们也造成了足够的破坏。 现在文渊阁里还能保持清醒意识的,连上张居正自己也不过五六个人。 剩下各位大佬都躺在血泊中昏死过去,有几个已经显然进气多、出气少,神仙也难救了。 申时行、张四维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把张居正搀扶起来。 申时行身上有两处轻伤,他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刚才在太监和文官们搏斗时冲在最前面。 虽然被人用棍棒狠狠来了几下子,但也充分发扬了上古儒生能文能武的风格,独自在混战中打趴下三四个冲进来的太监。 张四维则颇为重量级,他趁双方混战时往脸上抹了两把血、直接就地躺下装死,直到贼众被击退才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老脸丢了个精光,但好在身上连根寒毛都没掉。 两人都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张居正也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他直到现在都有些发懵。 能被他请来谈话的无不是国之栋梁,虽然人品和立场不好说,但工作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这些人从小就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以最轻的年纪科举得中、拜在那一年最优秀的大佬门下、用最短的时间和最少的资源做出最大的政绩,一步步从底层爬到今天。 总而言之,他们久经考验、富有经验和能力,是朝廷真正的中流砥柱,也是新政推行的核心。 培养这样一名合格的官员要多久?可能要一个小康之家拼命供养三四十年,十万个家庭里才能出一个能站在张居正面前的。 然而摧毁他们,只要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太监用几秒钟就够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老张呀! 张居正两眼无神地瘫坐在地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鲜血也懒得去擦,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大明曾经的政治核心如今十不存一,改革要怎么办?天下要怎么办? 张璁、桂萼、高拱、庞尚鹏、海瑞……汇聚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心血的改革难道就要毁在他手里了吗? “首辅如何了?首辅如何了?你们追!一个乱党也不能跑!” 朱翊钧带着兵马匆匆赶来,看到文渊阁里的惨状时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抽过去。 他确实准备让白莲乱党弄死一部分大臣,甚至准备借他们的名义趁机处死几个不顺眼的大臣。 然后再把那些好拿捏的软柿子扶到位置上,安排王文素、毛君诚等优秀的后辈给他们当副手,等年轻人学得差不多了就把那些老登一脚踹开。 但他对天发誓,自己从没想过要死这么多这个级别的文官!光是看看血泊中那几张重量级的脸他都觉得眼前发黑! 这个级别的文官已经不是什么即插即用的工具人了,而是国家稳定的基石。 政治这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 罗马的元老院之所以衰落,是因为当他们只统领几个城市和周边殖民地时,就算派一个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平民去当保民官,他也能轻松胜任。 因为那只需要基本的常识,大部分时候统治只需要依靠惯例和法律,这能大大降低统治成本。 但当罗马已经过于庞大时,其复杂的人际关系、民族问题、财政问题就不再是平民能解决的了。 此时的政治牵扯着太多因素,非得那些久经考验、人情练达、人脉广阔的人去做不行。 总而言之,今天死去的这些高官是封建官僚体系中真正的精英,是限量发售的战略资源。 这样的人死一两个还好,毕竟他们一般会在退休前把心仪的接班人选出来。 老师的位子徒弟继承,保证政策的连贯性和自己晚年的安详。 一次性死这么多,那是会动摇国家政策、甚至动摇国家根基的! 朱翊钧迷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看到两眼无神、瘫倒在血泊中的张居正时,他的负面情绪终于达到临界点。 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目光,朱翊钧悲痛地跪在地上将张居正的“尸体”抱在怀里,当众失声痛哭。 “天杀的乱党!伤天害理!朕正欲将重整朝纲的重任交予先生,不想先生竟然老张呀老张!没有你朕可怎么活啊!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弃朕和大明而去” 朱翊钧的哭声真诚而哀痛,声音持续不断,非常凄惨悲凉。 空荡寂静的文渊阁里回荡着他哭泣的回声,悲哀婉转,很久才消失。 张四维、申时行和李锡年都不由慨然长叹,即便是他们,也不由为这种真挚的情感动容。 谁说老朱家的皇帝都生性凉薄的?我们这位陛下就很重情重义! 没有想到,他们今天居然亲眼见证了诸葛武侯和后主我是说昭烈帝那样真挚的君臣之谊! 平心而论,朱翊钧对张居正还是有感情的,他们毕竟当了整整六年的师生和君臣。 真要说起来,他们之间有很多感人肺腑的共同记忆,感情自然不是一般君臣可比。 虽然张先生经常被太后拿来压他,跟后世母亲拿老师吓唬小孩子一样,威胁他“再不听话就让张先生来教训你”; 虽然张居正代写了他的第一次罪己诏,而且写得还很不留情面,把他欺负小太监找乐子的破事上升到德行有亏,还得向上天请罪; 虽然张居正这家伙天天一副他才是老大的样子,经常绕过自己办事,事情办妥了才假惺惺地过来请求许可,人们都说他是“坐天子”、张居正是“立天子”; 虽然,张居正个老登最近接连在审计调查署和招安义军的事情上耍了他两次,第一次害得他在朝臣面前颜面尽失,第二次害得他妹妹差点死在天津。 好,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就没那么悲伤了。 话说起来,申时行在后世的评价好像也不错?张居正平时也对他多有赞誉,希望他能接好张居正的班。 就在朱翊钧已经开始考虑张居正的接班人时,被他抱在怀里的“尸体”忽然一阵颤抖,张居正不顾形象地痛哭失声。 “臣有负陛下和先帝所托,臣是大明的罪人啊!” 朱翊钧被吓得一激灵,“啪”一下就把张居正又扔到地上,心有余悸地连着后退好几步。 你没死躺在地上装什么呢?还瞪着个大眼眨都不眨一下装死人,存心吓唬朕是? 看着一旁张四维和申时行怪异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有点丢人。 但丢都丢下去了,自己又不可能再把张居正抱起来,那样就显得太基情四射。 朱翊钧头脑飞快运转,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自责而痛惜的表情,不顾满地的鲜血蹲下去,任由鲜血浸透自己龙袍的下摆。 “是朕来晚了,让先生受委屈了。” 张居正嘴唇动了动,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表演一个诚惶诚恐、感恩戴德,配合朱翊钧来一段君臣相得的戏码。 但他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口时也只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冯保嚣张跋扈、放纵亲信欺压宫女内侍而不加节制,以致于怨恨集于天家,这才酿成了今日的祸患;臣无能,没有尽早上书为陛下阐明真相,反倒与奸佞合流,请陛下责罚。” “先生乃是外臣,不了解内廷宦官的为人乃是常理,朕又怎么能责怪先生呢?” 朱翊钧笑着安抚张居正,要不怎么说跟聪明人打交道省事呢,他要的就是张居正这番话。 只要张居正说出这番话,那他就是主动把自己的生死交了出来,要怎么处罚他全看朱翊钧一张嘴怎么说。 张居正没有继续请罪,也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臣真的累了,请陛下看在往日情分,允许臣回乡为父亲守孝臣是个不孝的儿子,他却不是个糟糕的父亲,臣真的该回去看看他了” 他是真的累了。 他的名声已经毁了,昔日的师长、亲朋和学生也对他冷眼相待,甚至纷纷明着上书弹劾他,这是大明二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丑闻。 现在就连改革都毁了,后世提起张居正,只会记得他是个贪图名利、不肯为父守孝、最后被阉宦所惑酿成大乱的小人,一事无成的糊涂蛋,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眼看张居正两眼无神,看上去都存死志了。 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握着张居正手臂的手越发用力,说什么都不放开。 他是真怕张居正前脚辞官把罪名扛下来,后脚就在家里找根绳吊死。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不可或缺的张居正 人才与天才之间,就像牛顿与普通院士之间的区别。 普通院士虽然也很稀有,但一个国家还是能找出那么几百个的。 他们功勋卓着、他们智敏过人、他们足以撑起一个国家在技术方面的脊梁,他们确然是一群伟大的人。 但他们与牛顿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并非不可或缺,也并不能凭一己之力推动时代的发展。 而天才如果在充分发挥才能之前死了,那将会是整个民族和国家不可挽回的损失。 如果不知道谁是那个天才也就罢了,知道了却不去尽力保住他,那就是一种罪行、一种懈怠。 朱翊钧选择发动政变,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保住张居正。 他接受过张居正整整六年的悉心指导,深度参与过张居正的改革。 没人比朱翊钧更明白张居正的才能,他是一位不世出的政治天才。 后世很多人批评张居正的改革不彻底、不合理,指责他是改良主义,既不动大明的税收体系也不对士绅豪强下手,他的改革永远也救不了大明。 但在张居正死后,大明再没有完成过任何一场像样的改革,只能在泥沼中扭动着腐烂衰朽的身体,任凭虫豸们将自己啃食殆尽。 没错,张居正不是一个战略规划上的天才。 他的改革内容平平无奇,其大部分内容和框架都继承自张璁、桂萼、高拱等人的政治蓝图。 如果朱翊钧想,他随时可以从一个朝廷高官那里得到关于改革的建议,而且具体措施都跟张居正大差不差。 因为那都是自嘉靖时期以来,文官们经过计划、实践和争吵后得出的普遍结论。 在张居正对士绅豪强们下手之前,他的大部分改革计划是得到文官群体认可的。 大明需要这些改革,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哪怕是普通的人才也能得出这种结论。 但问题就在于: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在张居正掌权之前,大明的经济和政治状况却没有半点起色? 这就是张居正超脱于普通大臣的原因:他有着可怕的执行力。 如果不花点时间去深入了解,普通人很难想象万历时期大明的政治经济情况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 首先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田地亩数,在籍土地的面积直接关系到封建王朝的税收多寡,堪称大明的命脉。 在张居正的改革过后,在籍田地面积忽然暴增至洪武年间的300! 如果张居正没有发动超阶魔法移山填海,在十六世纪的大明来一手填海造田,从虚空里凭空掏出了三倍于洪武年间的在籍田地; 那就只能说明弘治皇帝之后的历届首辅都是无能的废物!都在装死!眼睁睁看着那些蛀虫啃噬大明江山却毫无作为! 明明弘治年间的在籍土地还是两倍于洪武年间的,怎么到了嘉靖时期,田地反而缩水到正统年间的水平了?你们给吃了? 其次是太仓银库,太仓银库是大明狗屎财政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主要负责支出军费。 太仓的支出收入比在正德皇帝之后基本没正过,到嘉靖年间俺答汗崛起、倭寇横行,朝廷不得不四处用兵,太仓的赤字一度达到了惊人的数百万两! 但当隆庆时期,张居正入主户部之后,太仓银库惨烈的赤字便迅速回暖,在万历五年甚至一度有所盈余。 直到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前脚蹬腿升天,太仓银库的赤字后脚迅速转红,再度飙升至几十上百万两的正常水平。 以上,即便只从财政方面考虑,不考虑张居正在军事、外交、吏治等领域的建树,他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才,一个能以一己之力给大明续命的天才。 所以对于张居正,朱翊钧的态度就仿佛是渴望建功立业的赛马骑手,遇到了一匹因为白痴骑手而碌碌无为的天才赛马。 没有任何雄心勃勃的骑手能够拒绝这样一匹优秀的赛马。 至于赛马反抗时产生的小小颠簸……说真的,如果因为这点小问题而放弃,那不是赛马的问题,而是因为骑手的懦弱无能。 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想要骑上一匹足以背负时代的顶级赛马,骑手就必须做好忍受它古怪脾气的准备,就算被马颠下来摔个头破血流,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朱翊钧朝身后挥挥手,李锡年立刻带着禁军士兵们把倒在血泊中的各位大人背到背上,小跑着送去太医院抢救。 申时行和张四维也被禁军背走,他们临走前回头往文渊阁里看了一眼。 朱翊钧仍旧蹲在血泊里笑眯眯地搀扶着张居正,他看上去是那么精力充沛、从容不迫; 而昔日威震朝野的张居正,此时却显得那么疲惫老朽,心灰意冷。 恍然间,他们仿佛目睹了一头年轻的雄师蹲在疲惫的老狮王身前,准备接过它的权柄。 所有人都离开,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朱翊钧附在张居正耳边情真意切地说道。 “这里没有别人,朕跟先生说句实话:朕确实希望——好,先生必须回去守满三年的孝期。” 张居正毫不意外地惨然一笑,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臣子像他这样呢?能被赶回家养老,这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但四年之后,朕可以向先生担保,四年之后先生一定会回归朝堂” 张居正愣了一下,他现在都这样了、还主动把把柄交了出去,朱翊钧完全没必要跟他虚与委蛇,所以这应该是朱翊钧的真心话。 可他知道朱翊钧的立场,朱翊钧不仅是改革派、还是很激进的改革派。 别人都是指责他的改革过于保守,居然派人去清丈士绅豪强的田亩,简直是有辱斯文!是对读书人身份和合法财产的亵渎! 只有朱翊钧经常指责他保守懦弱,不敢对士绅豪强出重拳,应该成立一个武装收税和稽查部门把那些蛀虫统统送上天! 张居正敢确信朱翊钧不会废除改革,反而还会继续尝试推进改革。 那自己留下的“张党”成员就不会遭到清洗,而是会继续在朝中担任要职。 这样一来,就算自己有了四年的空档期、还失去了首辅的职位,在朝中仍旧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四年之后陛下不是还压不住他吗? 但既然朱翊钧敢说四年之后把自己叫回来,那一定是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威望,自信能够压着他好好给自己干活了。 四年之后是什么关键的时间点吗?为什么陛下坚信自己能在四年之后取得足够的威望? 一抹灵光忽然在张居正脑海中乍现,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朱翊钧。 “陛下准备趁俺答汗老死远征草原,彻底肢解俺答汗部???” 朱翊钧忍不住拍手大笑,要不他喜欢跟聪明人聊天呢,满朝文武也只有张居正能懂他。 就在他准备向张居正炫耀一番自己的大计划时,李锡年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朱翊钧刚准备皱着眉头呵斥他,便看到了李锡年一脸惊恐的表情。 “不好了陛下!安定门陷落,一批不知来历的部队裹挟着安定门守军一起杀进了燕京城,人数恐怕已经超过三千!” 第三百八十七章 怎么总是这么糟糕! 朱翊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永定门陷落、守军还跟着那支神秘部队冲进了燕京?这特么不是自己的备用政变计划吗? 万一说服太后失败、英国公张元也选择不站队,他就亲自去找永定门的守将。 今天轮值永定门的千总是铁杆保皇党,他身边还有不少自己安插的锦衣卫奸细。 就算哪个千总想反水,他身边的锦衣卫也会突然暴起,砍下那个千总的脑袋开门放私兵入城,这个计划可谓万无一失。 问题是现在太后和英国公张元都很配合自己,已经没必要召私兵进城了,自己应该已经派人取消了召集私兵的命令啊?谁让他们进城的! 冷静!一定要冷静,总之先搞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表情略显狰狞地看向李锡年。 “超过三千人的部队?能看清他们打的旗号吗?领队的是谁?” 李锡年害怕地咽了下口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朱翊钧如此失态,一时间紧张地险些说不出话。 “他们没打任何旗帜,所有人都袒露左臂、高喊‘清君侧’的口号,现在正在东城区到处放火杀人,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里有个小姑娘,看上去话语权还不低的样子。” 一股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朱翊钧心头。 他用力揪住李锡年的衣领把他拽到面前,手臂忍不住微微发抖。 “小姑娘是不是拿双剑,长得特别漂亮,年纪看上去还不大?” “额,陛下圣明。” “我特么!” 朱翊钧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脑仁跟被电钻钻了一样疼得不行。 这怎么还跟清儿扯上关系了?那孩子现在不是应该躺在床上休息吗?怎么摇身一变成叛军领袖了? 而且祝宣武那波人早就开始疏散了,她从哪拉来的三千多人、又是怎么骗开安定门的?现在在找什么?谁能告诉我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先生先去太医院修养,待朕平定了叛乱再论其他。”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抚张居正,朱翊钧不得不把一肚子话咽回去,立刻起身前去组织部队。 张居正困惑地点点头,虽然听上去感觉很严重的样子,但就他目前这个状态,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朱翊钧带兵匆匆赶到清儿之前修养的园子里。 这里曾经风景如画、静谧整洁,但现在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被强行破开的大门。 朱翊钧带着禁军冲进房间,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清儿早已不见踪影。 弥苦脸朝下栽倒在地上,身下是一片小型血泊,似乎是腹部受了致命伤。 朱翊钧此时哪还有心思去考虑弥苦的伤势,一脚把他踹得正面朝上,双手抓住弥苦的肩膀狠命摇晃。 “人呢?躺在床上的人呢!” 弥苦适时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一边强忍剧痛、一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这里被白莲乱党袭击了他们说那姑娘是什么圣女,然后带走了她” “我特么!” 朱翊钧抓狂地两手抱头,事情还是发展到了最棘手的那一步。 “来个人把他背去太医院!能活就治,活不了就丢到乱葬岗去!” 丢下这句话,朱翊钧头也不回地带着李锡年和一众禁军离开。 不过这样最好,这说明他费尽心思拐走的那个小姑娘真的很重要,自己的一番心血没有白白浪费。 离开园子之后,朱翊钧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着走在最前面。 李锡年酝酿了半年,最终还是做好挨揍的觉悟,硬着头皮凑上去。 “陛下,现在怎么办?” 朱翊钧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尽力把负面情绪从脑海中排除出去。 越是出现了脱离自己掌控的紧急情况,就越是要保持理性和冷静。 “派出信使,动员五城兵马司、六部和御马监现在能动员的全部衙役和军队,所有人立刻赶去东城区包围那支来路不明的神秘部队,在朕率禁军赶到之前尽量不要起冲突。” “如果叛军主动发起进攻” “那就打,但尽可能不要放箭,也不要伤到叛军的将领,朕要活的!” 得到明确指令之后,李锡年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刻带上几名亲信飞奔出去。 朱翊钧则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清儿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问题真的大条了,很多人都会因此人头落地。 但没办法,清儿帮了他那么多次,这次也该轮到他给那孩子擦一次屁股了。 此时的燕京东部城区,已是一片火海。 一支不归任何部门管辖的军队突然从安定门杀入燕京,在这里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这支部队的行事作风非常古怪,他们基本不杀平民,但会闯进东城区的每一栋建筑里仔细搜寻,好像在找什么人。 发现建筑里没有要找的目标,就把里面的平民赶出来,纵火将这栋建筑焚毁,如此循环往复。 冯保和两名小太监躲在一间偏僻的民居里瑟瑟发抖,拼命祈祷着那些乱党不要查到自己这里。 他本来带了十几个随从一起出门,但除了身边这两个小太监,其他人都被乱党冲散了。 冯保没有跟着平民一起逃窜,而是找了间不起眼的民房,打破窗户和随从一起逃了进去,准备等乱党的部队过去了自己再伺机逃跑。 没想到那些乱党就像得到了什么情报一样,完全不急着杀到燕京其他地方,就专注于搜查东城区。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冯保的心跳快到几乎炸裂,门外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清冷女声。 “等等,这间民房你们有搜查过吗?窗户怎么是破的?” 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冯保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朝空气不,应该是一个很矮的身影鞠了一躬,而后挥手招来远处几个拿着刀剑的人。 “你、还有你,都过来,这片房区是你们负责搜查的吗?” 短暂的交谈过后,门外响起一片兵刃出鞘的声音。 在几名大汉的合力撞击下,民房脆弱的大门很快就轰然倒塌,朱含清带着几名军官模样的陌生人地走了进来。 她斜倚在门上,不紧不慢地欣赏着冯保脸上惊恐又不敢置信的神情,一抹甜美而残忍的微笑爬上她的面颊。 “这不是冯公公嘛?好久不见啊!” 第三百八十八章 燕京大火 “乱党已经被你们包围在这片房区里了?” 在一个远离东城区,却能在高处俯瞰大部分区域的高台上,朱翊钧皱着眉头眺望远方。 在他视线落下的地方,五城兵马司、禁军和御马监加起来上万人的部队已经将东城区的一片房区团团包围起来。 昔日繁华忙碌的东城区此时一片哀嚎和狼藉,近五分之一的民房和商铺都被乱党点燃; 火势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朝四周蔓延,街面上密密麻麻的平民哭喊着四散奔逃。 冲天的火光之中,被遗弃在街上的孩子大声哭泣,却无人理会,不知他的父母是死在了乱军之中还是被慌乱的人群冲散。 一些士兵和百姓自发组成救火队,冒着高温和烈焰把一盆盆冷水泼向烈火; 火势却没有丝毫减小,一座座房屋很快垮塌下来,沦为烈火继续扩张的燃料。 平民和一些商贩模样的人跪在熊熊燃烧的房屋前痛哭流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在烈焰之中变成一团黑乎乎的灰烬; 有些人不管不顾地哭嚎着冲进火场,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看着这幕人间惨剧,朱翊钧有些不适地搓了搓手,一旁的李锡年立刻递来一杯温度适中的热茶。 “是的,西城区的乱党人数较少、战斗力也很弱,五城兵马司派了一部分衙役过去就已经将他们击溃,现在正忙着抓捕逃进民房里的乱党。” “但东城区的乱党很棘手,虽然成员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但看上去身体素质都很好、战斗意志也很顽强,官军组织了几次冲锋都被打退,好在他们也没有突围的意思,似乎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尤为重要的是,他们手里的鸟铳、腰刀和盾牌都是官军的制式装备,不是官造兵器,而是有人请能工巧匠按着官军的武器样式仿造出来的,质量和数量都很值得忧虑。” 听完李锡年的描述,朱翊钧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郁闷地抿了口热茶。 随着小冰河世纪的到来,大明北方的农作物每年都在减产,几乎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逃难到燕京,然后成批成批地冻死在皇城根下。 为了掩人耳目,他特地派人在燕京郊外修了很多寺庙,收养了很多难民中失去父母的半大小子。 朱翊钧将这些孩子分散寄养在隐蔽的山林和寺庙中,从小教他们忠君爱国和战场厮杀。 就连伙食也比一般明军强上不少,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训练这些私兵耗费了朱翊钧很多心血,他本来是准备把这些人当作预备军官培养的,可惜这些心血今天之后就会全部报废。 “看他们也没有开打的意思,能劝降吗?” “恐怕很难,他们的首领一直不见踪影,这些人一直声称要亲眼见到陛下的脸才愿意放下武器。” “开什么玩笑!朕不会去跟一群乱党谈判!” 朱翊钧不屑地冷哼一声,李锡年立刻诚惶诚恐地弯腰请罪。 真是可惜,本来想骗那些乱党放下武器再集中屠杀的,现在看来还是得多死几个人。 不过也无伤大雅,城防军马上就能把火炮运送到指定地点。 城市街道这么狭窄的地形,虎蹲炮一轰一个准!那些乱党再顽强也扛不住火炮。 过了一会儿,李锡年觉得朱翊钧气应该消了,就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说起来,这人家上战场都是套好几层铠甲和护心镜,陛下这打扮脸上的物件有点多啊?” 其实李锡年的描述已经相当含蓄,朱翊钧今天这扮相,阿拉伯人来了都得说他是极端保守派。 除了天子冠冕自带的旒珠遮挡,朱翊钧还戴了张狰狞的铁面具、将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从面具缝隙里露出的布条来看,他甚至还在面具下面又戴了不只一条面纱,以防面具不小心掉落时把自己的脸给露出来。 得亏现在是冬天,这要是夏天,非得给皇帝陛下闷出一脸痱子来不可。 朱翊钧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朕跟你又不一样,这张脸以后还要出去见人的!万一划破了怎么办!” 废话,清儿那孩子眼睛可好使了,不遮严实一点万一被她看到了怎么办? 自己之前在园子里安慰她已经很冒险了,今天要是再给她看到脸,那系统当场就得制裁他! 此时的民房里,冯保身边的两名小太监已经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响。 冯保此时倒是中气十足,他的手被朱含清用匕首钉死在地上,整个人跟蛆虫一般在地上扭动着不住哀嚎。 朱含清则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嘴里絮絮地念叨着一些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大概是两年前,哥哥在海外的生意刚刚起步,近海的生意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想要继续扩大规模,哥哥就必须到比安南和东海更远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婆罗洲,因为有人说那里有矿。”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婆罗洲有很多汉人移民,他们很会做生意,那里的矿产基本都被汉民买下来了,哥哥很轻松就打通了其中关节,顺利买到了很多铜矿和金矿,准备运回望海加工。” “直到那些红毛鬼佬出现,他们突袭了船队,一个穿着胸甲的鬼佬差点杀了哥哥,所以我出手了,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杀了他的——跳到他怀里,匕首从下巴直插进去,一刀毙命。” 讲到这里,朱含清轻抿薄唇、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温柔。 “正常来说,一个只到你胸口的小姑娘这么能打,正常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对?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是什么不详的邪祟,像之前那户人家一样赶我走。” “但哥哥没有,他很关心地抱着我,问我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想吐,好像我还是那个柔弱的小姑娘,他不怕我——我觉得他真是个疯子,但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疯子才会接纳我了。” “所以我对他说了实话,我喜欢这种战场的感觉,如果能帮到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哥哥沉默了很久,在那之后就经常把我带在身边,我又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和存在的价值。” 温情的回忆结束,朱含清擦擦眼泪、把随身携带着的尖刀抽出,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哥哥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的全部,你们害死了他,我得替他报仇。” “准备下腹稿,到底是谁害死了哥哥?为什么要害死他?都有谁参与了这件事?” 祝宣武还是没忍住,快步走上前想把朱含清手中的尖刀夺下来。 “大小姐千金之体,又何必让这等腌臜阉丑的血污了您的衣裙呢?我来动手。” 然而朱含清的动作更快,手腕一转就扭了过去,她的眼神就跟手中尖刀的寒芒一样冰冷。 “这次我想自己动手,你在旁边教我就好。不亲手剐了他,我这辈子念头都不会通达。” 祝宣武轻叹一声不再劝说,沉默地闪身站到一边。 朱含清走过去,猛一脚踢在冯保腹部,趁他疼得浑身抽搐时整个人骑坐上去,咬牙切齿地贴在他耳边呢喃,甜美低沉的声音此时却仿若敲响的丧钟。 “咬紧牙关,我今天有很多话要问你。”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有人在屋顶上飞啊! 不久之后,朱含清一脸空虚、又有些释然地从民房里走出来。 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彻底被染成血色,因为被某种液体浸透而跟刚从水池里捞上来一样。 潮湿、厚重、黏乎乎地,部分褶皱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形状诡异的碎肉,很难想象是怎么粘上去的。 祝宣武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不过他下意识地稍稍保持了与朱含清之间的距离,看样子是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他按着记忆又核对一遍,确认手里的名单没有问题才把它递给朱含清。 朱含清把手往裙子上抹了抹,确定名单不会被手上的血迹弄脏后才接过来,平静地把上面写着的名字一个个刻进脑海。 “人数还真多啊没办法,今天先暂且撤退,日后再挨个料理过去” 在民房周围等待的几个军官慌忙围上来,每个人神情中都有说不出的紧张。 “特使,我们现在已经被官军围住了,现在是不是应该投降了?不会真要刀兵相见?” 锦衣卫的密报显示,冯保之前在东城区亲自带人为太后采买香油香烛,白莲乱党在城内引发骚乱后就再没人看见过他的身影,初步推断是他藏在了东城区的某处民房里。 朱含清给他们的命令是尽量不要杀人,但四处放火制造骚乱、拖延官军来援的速度; 主要目的是在官军赶来之前找到冯保,从他嘴里严刑拷问出陛下想要的秘密后将他秘密处决。 现在冯保已经被处决,他们也被五城兵马司、各部衙役、禁军和御马监的部队包围了起来。 是时候放下武器投降了,反正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奉皇帝本人的命令行事,只要不与官军发生正面冲突,谁都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朱含清颇为玩味地看了这些神情慌张的军官一样,右手随意把玩着那位龙纹玉佩。 不得不说,朱翊钧留给她保命用的玉佩是真好使。 在朱含清亮出玉佩之后,前去破庙查看情况的锦衣卫纳头便拜,还以为是朱翊钧的信使去而复返。 毕竟这种高级货一般都是镶嵌在皇帝腰带上的,这要是丢一块,宫里面得翻了天得找。 除了皇帝本人,谁还能把它当作信物交给自己的下属? 而且祝宣武接到调令的时间跟他们完全能对上,完全有可能是陛下那里有什么突发事件,临时追派自己的亲信过来调兵。 所以他们很轻易地就被朱含清用一块玉佩给蒙骗了,安定门的守将也是如此。 朱含清远远地朝某个高台上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望去,不屑地朝地上“呸”了一声。 “狗皇帝,躲得还真是够远!” 她本来还怀疑那个皇帝会不会是哥哥,现在看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了。 现在看来肯定不是,哥哥的胆子可大了,每次打仗都亲自带亲兵冲锋陷阵,怎么可能像那个胆小鬼一样躲在那么远的高台上? 祝宣武朝朱含清轻咳一声,示意她跟自己走远一些低声商议。 “后面这些人怎么办?等皇帝一来,咱们编的瞎话当场就得漏。” 冯保死之后,朱含清心中郁气缓解很多,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她没有正面回答祝宣武的提问,反倒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说起来,祝宣武,你轻功怎么样?” “会,但不是很熟练,也就比普通人跑得快一点。” 朱含清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她伸手把不远处还在看热闹的邢巧如唤来,一手一个捏住他们的肩膀。 “这样吗?等会儿可能会有点晕,记得别吐我身上。” “哈?” 东城区民房外围,东城、西城兵马司的两位指挥满面愁容地指挥着部下设立包围网,西城指挥烦躁地抓了一把裤裆。 “上面还没下达强攻的命令吗?虎蹲炮都已经搬来半天了!” 五城兵马司分为中、东、西、南、北五城,他们合在一起并称五城兵马司。 在设立之初,五城兵马司本来是类似于后世市场管理局的小部门。 主要任务是每三天一次上街巡逻,检查商家们是否在秤和尺子上做了手脚欺瞒顾客,以及核查在牙行工作的中间人是否在官府那里登记过。 后来燕京作为首都日渐繁华,市政管理和治安问题逐渐被提上议程。 朝廷便扩大了五城兵马司的职能和规模,将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火禁等杂事也交给五城兵马司处理,每城兵马司设正六品指挥一位,正七品副指挥四位。 一听这职能和品级就知道,五城兵马司属于那种基层地不能再基层的部门。 这可是大街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四品官的燕京,王子王孙、宗亲贵戚更是扎堆出现。 要是没点像样的后台,在燕京连个规模大点的商铺都开不起来。 五城兵马司那五位正六品的兵马指挥在这里就跟笑话一样,属于指定背锅位,在背锅的优先级上比顺天府的倒霉蛋还靠前。 本来御马监、禁军的部队都在场,就连六部都派出了几位有分量的官员,现场指挥权是轮不到他一个区区五城兵马司指挥的。 但那些大人物一看现场火势就怂了,直接以“火禁和抓捕盗贼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为由,把指挥权甩给他们两个倒霉蛋,自己带着亲信跑到皇帝面前摇尾巴去了。 捏妈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步,难道是“火禁和盗贼”就能概括的?谁家盗贼能汇聚三千多号人夺下安定门一路杀进燕京啊! “没办法,陛下就在那边的高台上看着呢,他不下令,没人敢带头强攻。” 东城指挥相当淡然地安慰了西城指挥一句,开始百无聊赖地思考着退休后要去干点什么,以及自己坟头的墓志铭到底要写点啥。 比起西城指挥那个倒霉蛋,他就堪称天谴之人。 看到自己的辖区被烧成这副鬼样子,乱党还占据了各处民房、一副准备跟官军开打的样子,西城指挥就已经彻底佛了。 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完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罢官免职、回家种地,该咋咋地,累了,毁灭。 “特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犹豫不决,最后人跑了屎盆子还得扣我头上” 西城指挥骂骂咧咧地跑到墙根,解开裤子准备撒泡尿去去火。 结果一低头,一个巨大的黑影瞬间从地面掠过,险些吓得他尿了一半的尿逆着溜回去。 “我去?刚才屋顶上有个大扑棱蛾子飞过去了?” 西城指挥裤子都没提就慌忙抬头看去,屋顶上,朱含清穿着一身怪异不详的血色衣裙健步如飞。 那件罗裙上的鲜血早已干涸,凝固成血痂一样闪着暗红色泽的诡异薄层,配上她天使般洁白优美的脸庞更显怪异。 远远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某款二游里亚瑟王的同款重型礼裙战甲,一看武德就很充沛的样子。 她右手提着个看不清长相的面具男,左手提着个放声大笑、看上去脑子就不太正常的小姑娘。 只一眨眼的工夫,朱含清便两步并作一步,跟蜘蛛侠一样“嗖”地从房顶上窜了过去。 西城指挥愣了一会儿,当即吓得肝胆俱裂,有人快从他的防区里跑出去了! “有人有怪物手里提着两个人在屋顶上飞啊!快给我放箭!” 第三百九十章 猪队友竟是朕自己 高台上,朱翊钧正闭目冥想来稳定情绪。 由于房区形势焦灼,朱翊钧用千里镜找了半天,眼珠子都快瞪瞎了也没找到清儿的身影。 所以他干脆把千里镜丢给李锡年,让他继续盯着,有什么变化立刻通知自己。 然后自己盘腿坐下,靠冥想来养精蓄锐,争取一会儿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猪队友的操作,合情合理地把清儿从包围圈里给放出去。 远处民房区忽然传来一阵炒豆子般的火枪齐射,朱翊钧瞬间破防,一把夺过李锡年手中的千里镜就趴在高台边缘循声望去。 “这是怎么回事?底下怎么开始放箭了?还有火枪声?” “臣刚才看见有人施展轻功上了房顶,应该是乱党里有高手试图逃窜,现场指挥下令开枪射杀。” 李锡年苦笑着躬身解释,他也发现了异动,本来准备把局势看清楚再向皇上禀报,没想到朱翊钧对枪声这么敏感。 见朱翊钧实在放心不下,李锡年主动开口安慰。 “陛下放心,底下这么多弓箭手和火枪手瞄着,还有几十名锦衣卫和大内高手待命,叛党就是变成只鹞子都飞不出去” 朱翊钧觉得李锡年说得很有道理,所以他沉思片刻,直接破口大骂着把千里镜砸向一旁的中城兵马司指挥。 “混账!都给朕把弓箭和火枪收起来!都不准射击!没看到她手里提着人质吗?” 中城兵马司指挥诚惶诚恐地把千里镜捡起来,用衣服把千里镜擦干净递给李锡年。 然后一句解释和质问的话都没说,一溜烟从高台上窜下去通知士兵们停止放箭,还是李锡年看不过去才解释了一句。 “可是陛下,再不放箭人就跑了啊?而且那应该也不是什么人质” “冯大伴侍奉朕和母后多年,在朕心里那就跟亲人一样,万一叛党手里提着的人有他怎么办?叫他们赶紧停手!万一伤了那个叛党、让冯大伴掉下来,朕把你们都发配到海南去砍椰子!” 朱翊钧粗暴地打断了李锡年的解释,他唯恐中城兵马指挥跑得不够快,又命李锡年加派几个大内高手用轻功前去传旨。 并嘱咐他们避免战斗、早去早回,叛党就算跟他们擦肩而过也不要出手。 李锡年一边照做一边困惑地摇摇头,虽然他接触朱翊钧的时间不长,但也觉得朱翊钧不是这种人。 奇了怪了,陛下在宫里平叛的时候明明很有魄力啊?怎么现在做事婆婆妈妈的? 朱翊钧则焦急地从李锡年手中接过千里镜,继续观察远处的事态变化,见士兵们确实把火枪和弓箭收了起来才稍稍松口气。 他知道清儿手里提的肯定不是冯保,这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八成是邢巧如和祝宣武。 在看到清儿出来的那一刻,朱翊钧就知道冯保死定了。 清儿既然能调动自己的私兵和那些锦衣卫,那她就肯定知道冯保的大致方位。 这些私兵之所以在东城区的这片民房停下,恐怕就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冯保,清儿正在从他嘴里拷问自己想要的东西。 既然冯保已经死球了,那他也不至于心胸狭窄到跟一个死人计较。 多叫他两声“冯大伴”又不会掉块肉,就以他为借口弄出一些“猪队友”操作,赶紧放清儿走人。 不过这孩子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祝宣武和邢巧如呢? 哪个手下死了都可以再招,自己能全须全尾地跑出去才最重要,活着才能不断东山再起。 清儿还是心太软了,妇人之仁。 这要是他在下面,高低一枪打死祝宣武、制造官军已经进攻的假象,逼手下的船员和私兵们朝官军发起进攻,然后再趁乱施展轻功溜走,这样安全系数才最高。 “启禀陛下!弓箭和火枪都已经让他们停了,不过不要紧,咱们这还有很多大内高手,一样能把叛贼抓回来!你们赶紧动身” 眼看李锡年要指挥锦衣卫和大内高手们去追杀清儿,朱翊钧连忙脸一板把人拦下。 “你们要去干什么?万一那个叛贼把大伴丢下往朕这里飞怎么办?所有会轻功的人都给朕留下,优先保护朕的安全!” “额,那要不让他们铺开了迎着叛贼追上去?这样叛贼就算过来也是自投罗网” 朱翊钧都被李锡年气笑了,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该蠢的时候主意怎么这么多! 他劈手夺过身边太监手中的拂尘,狞笑着每说一句话、就用力拿拂尘砸李锡年一下。 “万一!有!同伙!呢!你话怎么这么多!” “跑?跑一两个蟊贼而已,难道能比朕的人身安全重要吗?” 眼看一向有明君之姿的朱翊钧忽然变得如此偏执,李锡年也只能偷偷在心里暗骂“猪队友”。 等候在高台下方的官员和将领们也觉得很无语,但这种程度的白痴操作还在接受范围之内。 在他们眼里,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做出这种猪笔操作实在是太正常了。 倒不如说,朱翊钧今天肯亲自率领禁军从紫禁城里走出来,在高台上远程指挥部队平叛已经非常有魄力和勇气了,是值得在史书上记一笔的那种表现。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西城指挥和中城指挥快步跑上高台,一上来就轰然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逃跑的那个乱党已经不见踪影了。” “是吗?” 朱翊钧有些释然、又有些惆怅地轻叹一声,西城指挥和中城指挥对视一眼,确认皇帝的心情不是很差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刚刚跑的那个应该是匪首,因为她一跑、剩下的乱党立刻就乱了,都愿意放下武器投降,您看要不要接受” “放下武器?纵火焚城、滥杀无辜、惊扰圣驾,这是不可饶恕的死罪!没有投降的余地。” 朱翊钧立刻打断了他们的话,安全起见,他今天必须把“猪队友”和“反派”的人设贯彻到底! 都死这么多人了,也不缺这么一支已经成为鸡肋的私兵,他们都死了自己才能安心入眠。 “他们说自己是忠君爱国的,只是那个匪首拿皇上的信物蒙蔽了他们,他们希望能亲自拜见陛下解释其中缘由。” “个个都说自己是为皇帝、为国家办事,难道说为自己吗?编瞎话连点新意都没有,弓箭、火枪、火炮,什么都好,一个不留地把那些乱党通通歼灭掉!” 朱翊钧下意识地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虽然绝大部分私兵都没见过他,但很多负责训练私兵的军官都是他从京营里挖出来的,部分人还是望海卫出身。 所以即便清儿已经跑了,他还是躲在离战场这么远的地方,要是让那些军官看见皇帝亲临,恐怕会直接命令部下放下武器投降,那就太令人生疑了! 朱翊钧知道事情发展到这步不能怪他们,真要论起来,其实主要责任在他自己。 要是他没有给清儿那枚玉佩,他们自然不会被蒙骗着参与叛乱,也不会有燕京这场大火。 但很抱歉,今天这里除了清儿之外,所有知情者都得死! 不过他们也不用着急,自己后续还会送很多倒霉鬼陪他们一起上路的。 今天冬天的黄泉路上,他们注定不会寂寞。 朱翊钧摘下面具,解下缠在脸上的一层层面纱,无视了现场面面相觑的两位指挥、带着几名贴身太监快步离开高台。 离开前,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李锡年的臂膀,李锡年立刻弯下腰来聆听教诲。 “你来处理这件事,要确保没有一个乱党能活下去,东城区的大火朕会想办法。” 第三百九十一章 无法抑制的大火 今天,中城兵马指挥司办事处格外热闹。 一切尘埃落定后,朱翊钧没有急着回宫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中城兵马指挥司的办事处,准备实时指挥官员和士兵灭火。 清儿带着邢巧如和祝宣武跑了,白莲叛贼已经全部被击溃,李锡年和西城、中城兵马指挥正在指挥部队对那支私兵赶尽杀绝。 他自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燕京的劫难还在继续。 “说说,现在的火势怎么样了?” 朱翊钧坐在大厅上首,认真地翻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燕京地图。 按理来说,像京城市区规划这么重要的东西,有司应该烂熟于心,甚至应该有精细的地图。 但问题是,大明的商业贸易在嘉靖年间开始越发繁荣,来华贸易的外商也越来越多。 最为帝国的心脏,燕京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大量本土和外国商人,他们都希望在燕京的街面上开设属于自己的店铺,原有的旧城区规划早已不敷使用,私自违章扩建者不计其数。 作为在广西行过贿、贩过私盐、倒卖过军火的狠人,朱翊钧对于大明基层官吏的办事效率可以说是非常了解。 那些私自扩建的人不会跟官府打招呼,出于各种原因,巡逻的官吏和士兵也会罹患间歇性失明,信息从收集上来那一刻 更别提某些官邸里的“艺术家”老爷,朱翊钧是见识过那种王八蛋的,户籍都能因为懒得下乡调查即兴发挥,那地图的可信程度就更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所以他一边翻阅老地图,在脑海中构建一个燕京市区大概的轮廓; 一边把熟悉燕京的官吏、衙役叫上前来仔细询问,靠他们的口头描述在地图上涂涂画画,补全自己脑海中的燕京市区分布图。 南城兵马指挥和北城兵马指挥跪在地上直哆嗦,今天简直就是他们五城兵马指挥的受难日! 他们两个本来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但朱翊钧觉得其他官员等级太高,不熟悉燕京市区、救火也不是那些人的强项,又派人把他们两个倒霉蛋给逮过来了。 “启禀陛下,臣等已经把燕京一百一十二处红铺里所有的火丁官军都动员起来,一部分市民和官兵也自愿参加了此次救火,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从城外运水到城内的队伍可谓是络绎不绝” “可火势还在蔓延对吗?而且已经失控了,你们这些废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开始在心里找替死鬼和草拟辞职书了?” 朱翊钧从地图里抬起头,冷冷地打断了北城兵马指挥的滔滔不绝。 控制不住火势就控制不住火势,跟谁俩在这打马虎眼呢? 我朱翊钧上跟张居正打过太极,下给广西哨卡卫兵塞过红包,人话鬼话都听过说过,就你俩这道行还在朕面前现眼呢? 朝廷对于京城的房屋密度、房区规划是有明确规定的。 理想状态下,这种没有计划、没有事先准备的人为纵火很快火势就会衰减,然后被分布在燕京各处的火丁官军赶来扑灭。 但看现在火势蔓延的势头和速度,那些条令显然没有被严格遵守,甚至可以说是被严重忽视的,但没人给他上过哪怕一道题本! 北城兵马司指挥冷汗直流,他本来是想欺负朱翊钧年轻,用一些废话把事情给糊弄过去的。 眼前这个男人不仅在身份和权势上彻底碾压他,甚至在见识和政治素养上都远远超过他。 更可怕的是,他们这位皇帝陛下是亲自率军镇压了叛军的,他是个杀伐果决、野心勃勃的皇帝。 如果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不能让陛下满意,那陛下就很可能效法魏武皇帝的旧事,拿他的人头出来评定人心,他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过关 北城兵马司指挥跪在地上,整个人跟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大脑的cpu转得几乎冒烟。 朱翊钧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地仿佛能刺穿他的后背。 大厅里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北城兵马司指挥终于顶不住压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实情都说了出来。 “陛下圣明,燕京东城区的民房多为木制结构,而且今年来仰赖天家恩德,燕京城越发繁荣,住在这里的百姓和来做生意的各地商旅也越来越多。” “就有一些贪心不足的人为了牟利,违反朝廷的规定,在房屋的间隔之间加盖商铺,所以火一旦烧起来就成群连片、难以扑灭” 南城兵马指挥听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把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蠢货掐死。 把实话说出来当然轻松,可政治的秘诀就在于不能说实话。 后世常说,每说一句谎话,就要用一百句谎话来弥补,最终迟早会露馅。 大明官场也是同理,每说一句实话,就会把一百件屁事牵扯出来,最后所有相关者一起暴死。 实话本身没有任何错误,讲真的,谁不喜欢一个诚实的人呢?他也有几个会说实话的朋友。 但你看,从古至今的政治都像蜘蛛网,人情、利益、血脉等若有若无的丝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任何人都不能窥其全貌的、复杂而脆弱的网。 如果把实话说出来,那皇帝和其他不该发现的人就会发现:卧槽这根线连着的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然后就是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家一起芭比q。 所以,有时候一句实话造成的破坏要不一万句假话都大。 无论是从个人安危还是集体利益的角度考虑,用一个简单而善意的谎言去省略复杂而危险的真相都再好不过了。 就比如今天这破事,你把“火势是因为违章扩建而五法抑制”说出来了,看上去无关紧要。 但皇上就会想:谁违规扩建了、他是谁家亲戚、谁负责查这块地方、为什么有司官员睁着个大眼没查到 不出南城兵马指挥所料,朱翊钧果然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所在,直接愤怒地把茶杯摔在地上。 “那些不法商贩固然可恨,可怠惰无能的官吏才最该杀!平时不注重检查房屋密度和城区规划,这才酿成了今日的惨剧!” 第三百九十二章 破局之法 治理国家就像管理羊群,如果羊群出现集体疫病、营养不良、到处撒尿等不良现象; 难道牧羊人可以责怪是羊自己不努力、活该被淘汰吗?那种白痴活该把家底亏个干干净净。 既然以人自居、把百姓当成羊来豢养,那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一切问题归咎于自己的管理不善,没有在问题发生之前就让羊群形成良好的习惯。 现在羊已经死了,那当务之急就是拯救那些还活着的羊,事后再处理掉那些不忠的牧羊犬。 北城兵马司指挥被飞溅的热茶烫得“嗷”了一声,整个人抽搐着跳起来。 但他心中的恐惧立刻就把疼痛压了下去,立刻又跪伏在地上一言不发、拼命磕头。 朱翊钧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扭头冲身旁的小太监吩咐道。 “赶紧带人去查一查负责这一块儿的人是谁,把他们关进大牢严加拷问!” “牵扯到谁都给朕继续往下挖,朕倒是想看看,这大明有没有连朕都得罪不起的靠山!” 小太监心中一沉,但还是没有任何疑问,躬身行礼后就快步走出大厅。 燕京在一天之内先后发生这么多骚乱,一般来说皇帝是会采取怀柔措施的,即便臣下有什么小心思被察觉,也会暂时忍气吞声。 但朱翊钧不仅没有这么做,反倒立刻命令他去抓捕有司官员。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政治信号,意味着朱翊钧觉得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破罐子破摔。 直接顺着李自成暴死、白莲教叛乱和燕京大火三条线查下去,给大明官场来一次大洗牌!看来诏狱里很多就要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填满了 生气归生气,但燕京的大火现在还烧着呢,每一秒都有大量财富和人命在烈焰中被蒸发。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得不强按怒火,继续一边对着手里的燕京市区地图涂涂改改,一边大皱眉头。 清儿派人四处放火是为了制造混乱,把冯保逼出来和拖延官军的来援速度。 所以她放火不会很有规划性,大概率是搜完一间点一间,不会冲着直接把燕京给点了这个目标去。 再加上现在是寒冷干燥的冬天,燕京城的民居和商铺多为木制结构,只要火势蔓延开来,视野所及的所有东西都会成为火势扩大的燃料。 这种级别的火势,根本不可能被火丁官军们一桶水一桶水地泼上去给浇灭,不把能碰到的所有可燃物都烧成灰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等等,把所有可燃物烧成灰 朱翊钧灵光一闪,立刻整个人趴在地图上奋笔疾书。 南城兵马指挥和北城兵马指挥面面相觑,明明陛下刚才还火冒三丈,怎么现在连骂人的兴致都没有了?莫非是想出破局之法了? 好在朱翊钧也没让他们久等,他忽然抬起头将两位兵马司指挥唤到身边来,指着地图上一条显眼的红线吩咐道。 “看到朕画的这根线了吗?这根线上附近五米以内的建筑,立刻派人放火烧掉!” 南城兵马指挥和北城兵马指挥顿时肃然起敬,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胆子比较肥的南城兵马指挥小心翼翼地开口劝诫。 “那个这条线上是有什么人得罪陛下了吗?您看这东北角还把国子监给画上了” 现在燕京全城都在开篝火晚会,眼看着大家就快被烧成烤鸭了,您老人家现在去报私仇是不是有点起码也得事后偷偷摸摸的啊? 朱翊钧都被他气笑了,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个素质低下、看不懂时机的家伙吗? 但现在不是教训白痴下属的时候,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给两位指挥解释其中原理。 “隔离带听说过吗?只要我们提前把这一圈能烧的东西烧完,那等大火烧过来的时候不就无物可烧了吗?这样就能把火势控制在一个大致的范围内。” 南城兵马指挥和北城兵马指挥沉思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地拍手叫绝! 说的有道理啊!如果能在大火烧过来之前把可燃物都烧掉,那火烧到这里就会自行熄灭。 一千多好火丁官军和自发帮助的百姓在那看着,他们扑不灭大火,还扑不灭隔离带那几间民屋吗? 如果此法能够被合理使用,那确实能及时将火灾遏止住,听上去成功率相当之高! 莫非陛下真是个天才? 两位兵马指挥顿时来了精神,现在只差最后一步,这个天才的计划就能完美实施了。 “还有一个小问题,陛下您画的这个线,从理论上来讲是合理的,但这条线经过好几个高官宗亲名下的店铺,没有足够的授权,士兵们恐怕不敢对贵人们的房屋下手。” “啰里啰唆的,不就是不敢担这个责任吗?拿笔来!” 朱翊钧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两位兵马指挥大喜过望,立刻命人取来书写公文所用的纸张现场书写命令。 两名兵马指挥虽然看上去鱼腩,但当了这么多年官、基本素养还是在的,两人很快就把公文拟好。 朱翊钧接过毛笔,在公文下方批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朕已阅,准!” 由于印玺现在还留在宫里,他现在只能简单批阅几个字。 不过指挥禁军和御马监部队的将官都认识他的笔记,这几行字够用了。 两位兵马指挥小心翼翼地将公文收在怀里,但也不着急走,又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开口询问。 “最后一件事要请求陛下的指示:燕京街面上的商铺多为贵人所有,如果他们拒绝服从命令,要如何处置?” “士兵们手里的刀是干嘛用的?谁不滚就吓、吓不退就打、打不服就杀!现在每一秒钟都有大量财富和人命被大火蒸发,这难道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吗?” 两位兵马指挥心中稍安,这样就好,他们怕的就是朱翊钧什么口谕都不给,自己躲在后面当好人,却逼他们两个倒霉蛋去跟那些贵人硬抗。 “那请陛下派几名身边的亲信协助臣等,否则万一在烧房子的时候遇到什么大人物,我们两个未必压得住阵。” “亲信?用不着那么麻烦。” 两位兵马指挥正想苦着张脸说明此举的必要性,就看到朱翊钧拖下那身沉重的华丽铠甲,只穿一身便服冷冷地站在他们身前。 “朕跟你们走一趟,看看那些人在朕背后到底是个什么嘴脸!” 第三百九十三章 人造隔离带 此时的燕京东城区,大量火丁官军和自愿帮助灭火的百姓满脸绝望,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干着急。 现在是冬天,很多水源都已经结冰了,要取得大量活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火丁官军虽然自己有储备灭火用水,但那点水量在这种火势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百姓们都对救火持悲观态度,很多人趁着火没烧过来,正手忙脚乱地把家里的东西往出搬。 “快快快!手脚都麻利点,一定要赶在大火烧过来之前把东西都搬出去!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街边一处门脸异常豪华的典当铺里,掌柜正满脸紧张地指挥着店员把店铺里的珍宝账簿搬出来。 随着一件件在太阳下闪着耀眼光泽的奇珍异宝被搬出来,周围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众人不禁发出“长见识了”的啧啧称奇声,纷纷对上流社会的消费水准表示羡慕嫉妒恨。 典当铺是这个时代的暴利行业,也是贵人们最常见的理财方式,很多有势力的官员勋贵都会选择派自己的亲信去开几家典当铺。 当贿赂对象的等级达到一定层次,直接提着金银上门这招就不好使了,反而可能会被认为侮辱,被人家乱棍打出去。 送礼也要讲究方法和姿势,尤其是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和对钱根本就没概念的贵人; 不送点能搔到他们痒处的奇珍异宝,你连人家门都进不去,就更别提攀交情了。 因此典当铺不仅承担着为主家牟利的任务,还同时是他们洗钱、销赃和收集珍宝的重要渠道。 店铺里藏着不少价值连城的宝物和能让很多人掉脑袋的账簿,必须趁大火烧过来之前把资产都转移出去。 一名伙计在搬东西时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枚看上去就能让人倾家荡产的古董花瓶便在他绝望的眼神中飞了出去。 幸好掌柜眼疾手快,直接冲过去用身体当坐垫垫在下面,这才把珍贵的古董花瓶抢救回来。 掌柜心疼地把花瓶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生怕在花瓶上留下什么伤痕,扭头狠狠瞪了伙计一眼。 “轻着点儿!你小子做一辈子苦工都换不来这花瓶!” 伙计连连点头称是,局势紧急,掌柜也懒得跟他计较,说了他两句就赶快让他继续搬运。 看着大火越来越近,店员们却笨手笨脚地怎么都搬不完。 掌柜看得心急火燎,干脆撩起袖子、一起加入了抢救珍品的行列。 结果他刚吃力地把花瓶抬起来,一队提着桶的火丁官军就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看他们的服饰,似乎带队的还有几个禁军将领和士兵。 这是什么情况?火势实在控制不住,皇帝连禁军都派出来帮忙了? 估计又是出来作秀的,就这火势,你派多少人来它都不顶用 掌柜正暗自腹诽着,谁曾想那些提着桶的火丁官军和禁军没有往前走,反而停在了他的店门口。 也不顾还在忙着搬东西的伙计和诧异的掌柜,带队的军官拿出地图、仔细核对过上面的标注确定地方没错后,朝身后挥挥手。 “就是这儿了,沿着这条街给我浇!” 随着军官的一声令下,十几名手持木桶的火丁官军推开忙着搬东西的伙计,把一桶桶“水”均匀地倾倒在店铺四周。 “不是,这火还没烧到这里呢,你们就往店铺上浇水?我们还没把东西搬完呢!” 掌柜见状连忙跑上去阻拦。 这么大的火势,他是一点都不相信这么几桶水就能把大火拦住,现在浇水不是耽误我搬东西吗? 为首的军官看都不看掌柜一眼,一边指挥火丁官军们“浇水”一边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防患于未然嘛。” 掌柜还想继续争辩,但他忽然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好像就是从自己身后的店铺里传出来的。 他循着气味走过去,突然发现士兵们浇的水好像是淡黄色的,而且浇下去木头还能反光。 “等等,你这水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啊?手里怎么还攥着个火折子?” “灭火的东西。” 军官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随手把点燃的火折子扔向店铺。 几乎是火折子落下的瞬间,汹涌的烈火瞬间顺着浇在店铺时的火油爬了上去,大火险些把两个还在搬东西的伙计给卷进去。 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来放火的。 “逃啊!他们是披着官兵皮的乱党余孽!”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这么一嗓子,呆滞中的围观群众如梦方醒,立刻哭爹喊娘地作鸟兽散,刚刚还人头攒动的街头瞬间只剩下火丁官军们和呆滞的伙计。 掌柜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两眼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个机灵的伙计跑过去扶住掌柜,右手拼命掐掌柜的人中。 不久之后,掌柜深吸一口气缓过神来,跟疯狗一样扑到军官身上拼命掐他的脖子。 “我的店!你们这些天杀的狗才!知道自己刚刚惹到了多大的麻烦吗?啊?这可是宁武侯爷家的产业!你们是谁的部下!” 远处街角,身穿便服的朱翊钧满脸玩味地看着这一幕。 “宁武侯郭任之?啊是那个因为试图勾搭刑部侍郎家二女儿,被人家哥哥带着家仆追着打了一条街的那个?以前陪朕练武的勋贵里属他进度最慢。” “奴婢看那个掌柜气得不轻啊,要不您上去来个人前显圣,帮他把火气降下去。” 他身旁的小太监瞅准时机,立刻媚笑着送上一记马屁。 人前显圣嘛,装逼的好事,哪会有人不喜欢呢? 今天难得出宫,陛下要是有这个兴致,他们当下人的肯定要全力配合。 “算了,烧都烧了,愿意吼几句就让他吼几句。” 追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都把人家铺子烧了,他也不至于小肚鸡肠到不让人家骂几句。 普通民房他可能会考虑给点补偿,像典当铺这种高价值商铺,他是一毛钱都不会赔的。 想骂就趁现在多骂两句,能出出气也好。 就在朱翊钧沿街巡视士兵们的劳动成果时,一名禁军将领快步跑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启禀陛下,海瑞和您点名要请的几位大人此时都已经进宫了,现在要去接见他们吗?” 第三百九十四章 海瑞进京 燕京西北角的一处高楼上,海瑞穿着一身御寒的长衫,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城区。 由于与首辅张居正政见不合,尽管他曾在朱翊钧的坚持下一度被启用,但最终还是被迫称病隐退,不得不回老家安心种田。 一个月前,几个自称锦衣卫的人忽然敲响他的房门,说要将皇帝的亲笔信交给他。 海瑞将信将疑地把信拆开,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朱翊钧亲自邀请他去燕京坐一坐,说是有治国方面的问题要向他这种德高望重的老臣请教。 要不是他反复确认过那确实是皇帝本人的字迹,海瑞几乎以为自己是被什么会道门组织耍了。 在跟着那些人来到燕京后,那些人没有直接带他去拜见朱翊钧。 而是把他安置在京郊一处精致的院落里,院落里仆人、厨子和一切生活所需物品应有尽有。 但平日不允许他踏出院落一步,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天左右。 直到今天,那些人才急匆匆地把他带到这座高楼上。 楼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海瑞立刻再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仪表,紧张而期待地看向楼梯口。 没多久,换上龙袍的朱翊钧匆忙走进客厅。 因为走得太急,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很是急促。 但在看到海瑞之后,他还是第一时间露出温和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将想要跪拜的海瑞扶起。 “朕来得太迟,让爱卿久等了。” “陛下愿意召见微臣,这是社稷和臣的福分,臣又怎敢嗯?” 海瑞自谦的话刚说到一半,抬头看到朱翊钧面容,忽然呆滞在原地。 这位陛下看上去好面善啊? 他总觉得自己之前好像在哪见过朱翊钧,而且对方还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是朱翊钧穿着龙袍,神态和言行也与他认识的那个人截然不同,让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见海瑞盯着自己发愣,朱翊钧非常理解地对他笑了笑。 “朕的面容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吗?让爱卿看得这样入迷?” 海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到底有多冒犯,连忙躬身行礼。 “陛下长得很像臣的一位故人,是臣失态了” “这样吗?那说明朕和爱卿很有缘分,这很好。” 朱翊钧丝毫没有介意,反倒亲切地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海瑞心中一暖,他早就听说当今天子礼贤下士、待人接物谦和有礼,对待长者和有才能的人都十分尊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样一位明君怎么会跟他认识的那个人有关系呢?看来只是面容相仿而已。 两人正寒暄着,浑身是血的李锡年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见朱翊钧正在和海瑞谈话,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朱翊钧,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话。 朱翊钧侧首看了李锡年一眼,抬手示意海瑞谈话暂停,自己要先处理一些紧急事务。 “火,还是乱党?” “都已经结束了,乱党的事臣事后会向您详细汇报,火的话,您现在就能看到了。”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这漫长的一天总算就要落下帷幕了。 不过在回宫料理那些琐碎的阴谋和人事之前,他还想亲眼看看自己办的第一件实事。 朱翊钧站起身来,笑着朝海瑞发出邀请。 “爱卿要是有兴趣,不妨和朕一起看看这大火是怎么熄灭的?” “这是臣的荣幸。” 海瑞很痛快地就点头答应,其实他也很好奇朱翊钧到底要怎么解决这场火灾。 在朱翊钧到来之前,海瑞就一直站在高台上密切关注着这场火势。 即便以他这么多年的施政经验来看,这也是一场完全失控的天灾,除非老天爷突然开眼下雨,否则大火在烧尽一切之前绝对不会停息,这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灾祸。 他对朱翊钧能否扑灭大火不抱任何期望,但能否及时疏散百姓、尽可能减少损失,还是能看出皇帝的施政水平和用人手腕的。 两人走到高台的边缘凭栏眺望,朱翊钧喜欢站在高台上俯视自己的城市,这座高台是他刻意挑选的,正好能够把整个东城区都尽收眼底。 在朱翊钧和海瑞的视角中,东城区的大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冲天的火光几乎天空烧得通红。 人群就像蚂蚁一样沿着道路四处逃窜,大火仿若不可战胜的魔神一般贪婪地收割着财富和生命。 火场之外,一道显眼的火线也在熊熊燃烧。 它一开始烧得非常齐整,但随着风向的变化,火线很快开始不规则蔓延,把密密麻麻的房区啃得左黑一块右黑一块,一条不规则的废墟带突兀地出现在火场之外。 “灭火!快灭火!” 在火线逐渐扩展成带状后,留在现场指挥的两位兵马司指挥立即下令灭火。 一千余火丁官军,连上在场的各部衙役和禁军一起冲进火场救火。 由于事先尽可能清理了火线周围的易燃物,火线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只留下一条在高处看来很显眼的黑色废墟带。 此时东城区的大火也已经蔓延了过来,从高台上看过去,那片形状古怪的废墟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个圈。 纤细而毫不起眼,却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把一切觊觎唐僧肉的妖魔牢牢挡在圈外。 此时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接下来的发展,尤其是指挥放火和灭火的两位兵马司指挥,那恨不得一刀给自己动脉划开放血灭火。 如果隔离带真能挡住大火,那他们凭着这份功劳,就能在接下来的政治风波中安然无恙,平稳度过可能到来的追责和清洗; 如果没有,那他们今天就是纯粹在人为纵火,围观的百姓和有司官员得活吃了他们! 别说什么皇帝给过亲笔批示,这种锅皇帝能背吗? 就算皇帝愿意背,有司官员敢让皇帝背吗?最后不还是他们两个倒霉蛋抗下一切? 火势终于蔓延过来,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不可阻挡的魔神被牢牢挡在圈外。 任凭它如何气急败坏地嘶吼,如何拼命把天空烧得通红。 那道不起眼的废墟带就跟安身法一样,牢牢将它挡在圈外、无法再突破一步。 烈火化作的魔神不甘地嘶吼着,但随着可燃物逐渐耗尽,它终究还是萎靡、消退下去,再不复鼎盛时期的荣光。 这是人的胜利。 第三百九十五章 重组内阁 看着下方逐渐消退的火势和欢呼着的人群,海瑞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真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 此时的海瑞,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近视眼镜的欧洲人一样震惊。 在眼镜出现之前,人们一直以为近视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先天残疾,是上天对人的惩罚。 但眼镜向人类证明了这样一件事:人力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从此之后,人类的命运不再完全系于上天的安排。 当亲眼看到常识中不可抑制的天灾,真的被人为手段有效遏制之后。 海瑞感觉自己认识中的某些东西破碎了,十几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绝望和无力,就随着这场大火的熄灭而逐渐消失。 皇上特意请他一起看这场大火熄灭,绝不仅仅是为了向他炫耀自己的手腕,而是要向他表明某些更高的东西。 “即便局势即将失控,即便从常识上来看已经无法逆转,朕也有信心挽狂澜于既倒。” 历史有一个周期,任何一个王朝,当它的寿命达到两百年之后,都会不可抑制地衰落,最终灭亡。 但朕决不妥协、绝不向规律低头,就像今天这场大火一样,众志成城的人群终将战胜那些看似不可战胜的东西,用人力和决心去将局势逆转! 是要传达这个意思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手 看着表情逐渐变得恭敬、乃至狂热的海瑞,朱翊钧下意识地用更灿烂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困惑。 啊这?他是不是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就是因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成功了,脸露了、还没把屁股露出来,所以开心之余想找人一起见证,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而已。 怎么海爱卿这表情就跟受到了天启一样?有点像张居正最近的状态啊? 算了,当臣子的有动力是好事,既然结果好,那就不要细究其中缘由了。 还没等朱翊钧开口,海瑞就主动对他说道。 “臣虽然老朽,但对于安抚百姓、指挥调度还有一些心得,臣恳请陛下将东城区的灾后重建交给臣来做,” “重建是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 朱翊钧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看向海瑞。 “不瞒你说,除了爱卿之外,朕还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过来,为的就是商讨一下张先生回乡守孝之后,朝政要有哪些变化,到底该让哪些人入阁。” 海瑞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 从他接到朱翊钧的亲笔私信时,他就直到朱翊钧准备对张居正动手了,只是没想到朱翊钧会下手这么果断。 平心而论,海瑞不认可张居正的很多举措,比如一条鞭法的改革。 张居正过度追求对财政的改良,忽视了一条鞭法本可能给百姓带来的收益,而且也忽视了地域之间的差距,让此法在一些地区反倒变成害民的恶法。 但扪心自问,海瑞是佩服张居正的。 换成他,或当今任何一个人来当六年的首辅,都不可能有张居正今天的成绩。 张居正是一位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能臣,他这个人有问题,但他做的事情没有问题,不能因为否定张居正就把他的政策也给否定掉。 “如果陛下是要找能迅速稳定朝堂的定海神针,那恐怕陛下是找错人了。” “微臣虽然有几分阅历、能力也说得过去,但朝中同僚对微臣大都不是很认可,现在起复微臣不仅不会让局势稳定,反而还会平添几分动荡。” “如果陛下需要,微臣愿意斗胆为您推荐几位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入阁,他们一定能满足陛下的期望。至于微臣呵,陛下还是让臣去地方上做点小事。” 海瑞猜测,朱翊钧之所以偷偷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老臣召回燕京,是准备有什么大动作。 如果皇帝决定把张居正赶走,那就不可能只赶走他一个人,而是大概率会把张党成员一并清洗。 那样的话朝中就会出现很多空缺的位置,在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把之前的一些老家伙叫回来顶班确实是个稳妥的选择。 至于自己考虑到自己在民间还有些名声,皇帝有可能对他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有可能只是想把他当成泥塑菩萨供起来,目的是展现出某种姿态。 皇帝刚刚亲政时,总会有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激进想法,嘉靖爷刚登基的时候还是个积极进取、誓要复兴大明的热血青年呢。 海瑞当然想被起复重用,但他不愿意以国家利益作为起复的代价。 他很清楚自己的才能,既没有掌管过六部、也没有在九边立下足够的功勋,就算被提拔进内阁也没人会服他。 如果说在治理县丞、甚至南京那样的大城时,他尚且能凭一股冲劲和自己的才能应付。 那阁臣所要面对的工作量,就绝不是他一个人带几个属官能够完成的,下面的官吏要是再不配合他,多完美的政策都能被搞成一坨屎。 他要是因为皇帝的幻想而被提拔,那对国家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宁可拒绝。 “爱卿可能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乱党突袭了朝臣们聚集的文渊阁,包括首辅张居正在内,多名朝中重臣受伤、乃至当场遇害,现在朝中可谓是人才凋零啊。” 海瑞猛地抬起头,他下意识地用审视的目光看向朱翊钧,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论朱翊钧到底想做什么,他的手段都没必要这么激进。 宫里真的发生了超出所有人预料之外的变故,现在已经不是朱翊钧想不想清洗张党的问题了,而是有多少张党能活下来的问题了。 “那对于接下来的阁臣,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申时行补张先生的缺入主吏部,他担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为次辅,方逢时进兵部,吴兑进礼部,至于先生朕自有用途。” 海瑞诧异地一挑眉毛,朱翊钧地这个安排确实让他没有想到。 好消息是,新内阁的五名阁臣除了他海瑞以外,基本都是朝中旗帜鲜明的“张党”,分别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领域中充当改革的急先锋。 他们跟张居正绑定地很深,就算朱翊钧亲自示意也未必会攻击张居正。 让这些人入阁,就说明朱翊钧无意清算张居正,甚至打算在没有张居正的前提下继续深化改革。 但吴兑和方逢时被骤然提拔进内阁,其背后的政治信号就很不同寻常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磨刀霍霍 申时行为人谦和中庸,品行、履历和能力都非常漂亮。 他之前一直担任吏部侍郎,是张居正亲密的副手和众所周知的接班人。 让申时行接任首辅一职,就是在给张居正回家守孝这件事定基调:这次行动只针对张居正个人,改革还是要继续改,想投机倒把的注意别站错队。 张四维是晋党魁首,也是礼部尚书,无论如何内阁里都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而且他还是与俺答汗部互市的坚定支持者和有力促成者,他的立场和朝堂既定的外交政策相符,也是个很常规的人选。 但吴兑和方逢时入阁,而且一个升任礼部侍郎,一个直接提到兵部尚书,其意味就很深了。 吴兑是嘉靖年间的进士,进入官场的第一个官位就是兵部主事。 他从隆庆五年开始便一直巡抚九边,总督宣府、大同、山西等地的军务,对草原事务非常熟悉。 吴兑既是对草原的怀柔派,坚定地支持与草原互市贸易,对俺答汗部持怀柔政策; 但同时也不乏强力手腕,经常严词威胁、甚至出兵剿灭那些仍旧袭扰边境的部落,还以停止互市为威胁逼俺答汗处理那些一直与明朝作对的极端部落。 边军、边民和部落民都很尊敬他,属于在边境黑白通吃的强力人物,不久前才被召回京城加封右都御史。 最关键的是,吴兑和俺答汗的妻子三娘子关系十分亲密。 三娘子经常只带几十名亲卫来宣化看望吴兑,晚上就睡在吴兑的军营中。 吴兑也经常赠送“百凤云衣”这样的华服给三娘子,甚至还特地把明朝大名鼎鼎的才子徐渭请来宣府镇,由他亲笔写诗赞颂三娘子,将她比作传说中的女将军花木兰。 按照草原上“父死子继”的传统,俺答汗死后,俺答汗部的主要财产应该由他的两个儿子瓜分。 这个“主要财产”就包括三娘子,按照传统,她应该嫁给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 但问题就在于,黄台吉不仅又老又丑、还身患重病,是个女的都不可能自愿嫁给这种人; 而且更严重的问题是,三娘子自己是有儿子的,如果她再嫁给黄台吉,那她儿子的处境就会非常尴尬,随时有可能死于黄台吉的暗害。 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儿子,三娘子到时都很有可能寻求大明对俺答汗部继承人选的干涉,万一与她关系甚密的吴兑正好是礼部侍郎 张四维可能会反对出兵干预,但吴兑肯定会同意, 万一到时候张四维反对而皇帝想出兵,皇帝就可以直接换掉张四维,让自己中意的吴兑上位,保证以最快速度对草原的继承人问题进行干涉。 如果说吴兑担任礼部侍郎还可能是个巧合,那朱翊钧放弃凌云翼而选择方逢时,就很说明问题了。 自从启元五年,上一任兵部尚书谭纶病逝之后,兵部尚书的职位便一直空悬。 张居正本来很看好凌云翼,凌云翼现任两广总督,主要的功绩是平定罗旁山瑶民叛乱。 粤西地区在此之前一直叛乱不断,广东十府有六府被叛军打得残破不堪,朝堂一直非常头疼。 直到启元四年,两广总督凌云翼征调两广十万大军,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统领进剿罗旁山,誓要一举荡平盘踞在当地多年的叛军。 他在四个月内连续攻破564个参与叛乱的瑶民山寨,其势如破竹的军势和狠辣的作风,连周边地区的少敏看了都不禁为之胆寒。 史书记载:岑溪六十三山、七山、那留、连城诸处邻境瑶、僮皆惧。 朝廷将泷水县升格为直隶州,下辖新设置的东安、西宁两县,直隶广东布政使司。 这是广东历史上第一次设立直隶州,取“罗旁瑶乱已平定”之意,州名“罗定”,凌云翼的功勋就大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有资格成为兵部尚书的人选。 以凌云翼对两广地区的熟悉程度,他上任后很可能会主张对西南地区出重拳。 就像他平定瑶民、在当地设直隶州一样,铲除西南地区的不稳定因素,继续挖掘当地的自愿和税收潜力,为进一步干涉中南半岛问题做准备。 因此张居正对凌云翼另眼相看,说明他不准备对草原有什么大动作。 只要俺答汗的继承者少来惹点事,继续接受互市贸易,那大明就对继承人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朱翊钧偏偏让方逢时担任兵部尚书那朱翊钧的倾向就也很明确:老子就是要对草原动手,而且就在这几年! 方逢时是地方官出身,后来先后被征授到户部和工部,只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每次草原部落袭扰九边,方逢时就亲自率军出击,屡屡以伏兵、突袭等方式重创来犯之敌。 然后吴兑就出来唱红脸给双方说合,一边假模假样地拉住方逢时; 一边指责俺答汗御下不严、做事没有信用,以取消互市威胁他处理那些坚持与大明开战的极端部落,在蒙古内部培植亲明势力,准备等俺答汗死了就给他们玩一手大明版的“颜色革命”。 这也是嘉靖朝末期以来,大明对待草原一以贯之的外交政策。 互市、封赏、有限度的武力冲突,剪除那些坚持与大明开战的极端部落,用宗教、封赏和互市拉拢那些亲明派和中间派,争取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个心腹之患。 结果也确实如大明所愿,在俺答汗死后,大明以很小的代价肢解了曾经如阴云一般笼罩在自己头顶的俺答汗部,让草原再度陷入了漫长的贫穷、分裂和混战。 只是大明后来才发现:蒙古人被削弱地太厉害了。 以至于后来满清崛起,大明匆匆扶植起的林丹汗根本无力整合草原各部,被满清逐渐蚕食殆尽。 如果一定要海瑞对这份内阁名单给出一个评价,他会这样说:这是一份侵略性极强的名单,刀已经架在了俺答汗部的脖子上,战争已经出现在地平线。 一切证据都表明,朱翊钧断定俺答汗命不久矣,而且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要彻底驯服草原! 第三百九十七章 犯错的代价 在礼貌、而耐心地听完海瑞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为主题,即兴创作的一篇文言文之后。 朱翊钧选择性地接受了(选择完全不接受)他的建议,然后建议他赶紧去见一见毛君诚、王文素等青年文官。 这些人都是他未来的下属,海瑞之后的地位不会很高、但肯定会很忙,提前熟悉熟悉下属的性格和能力会很有帮助。 海瑞忧心忡忡地走了,他不知道朱翊钧的激进对大明来说到底是福是祸,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海瑞走后,朱翊钧终于收起脸上温润的笑容,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乱党都已经处理掉了?” 等在旁边的李锡年忽然一个激灵,连忙走上前来单膝跪下,但仍与朱翊钧保持相当的距离。 他刚才一直在这里等着,也没时间去清洗自己和换身衣服,贸然走近身上的血腥味会冒犯到陛下。 由于等待的时间太长,他身上的鲜血都结成了脆而薄的血痂,人一动,暗红色的碎屑便簌簌地往下掉。 “都已经处理掉了,我仔细检查过,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背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问了一句。 “清剿的过程中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那些乱党似乎被人以陛下的名义迷惑了,他们坚持认为陛下已经被奸臣胁迫了,所以即便被层层包围也打得非常顽强。” 说到这个话题,李锡年直到现在都有些心有余悸。 李家虽然早已没落,但李锡年的父亲一直没有放松过对他的军事教育。 因此李锡年从小就经常去军营参观,各省来燕京轮换集训的卫所军也见过不少。 即便以正规军的标准来看,那支军队的战斗意志也非常顽强,从士兵到个人都非常英勇。 禁军和御马监部队加起来几乎是他们人数的十几倍,但组织的进攻仍然被他们数次打退,局部地区甚至出现了小规模溃退,禁军和御马监在这次战斗中可谓颜面尽失。 如果不是他们缺乏战斗经验和有效指挥,又被坐拥大量火器的官军堵在了房区里,那今天的巷战结果还很难说。 “另外,有人发现几名叛军军官是宦官出身,有的之前似乎在禁军中任职,结合他们大量使用与官军相同款式的兵器,恐怕宫里确实有奸细。” “看来也是白莲教做的好事,等费瑛回来了,提醒朕让他主抓一次对宫内的调查,免得还有什么白莲余孽混在里面没有被清理掉。” 李锡年恭敬地点头称是,尽管他本能地感觉事情有点不对,但强烈的求生欲还是让他选择性地忽视了其中的不合理,因为朱翊钧显然不希望任何人探究。 政治的基本原则之一:要么老实本分,要么聪明绝顶。 要么他聪明到一次不踩雷区,要么他就得老实本分,不去触碰一切可能的雷区。 见朱翊钧不再询问相关事宜,知道自己过了一关的李锡年暗自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枚玉佩恭敬地递给朱翊钧。 “这是乱党里一个军官的玉佩,臣看着有些像宫里的东西,流出去的话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把它拿过来献给陛下。” 朱翊钧接过来,平静地看着这枚玉佩,细细摩挲着它,仿佛还能从上面感觉到它主人的体温。 玉能挡灾,这本来是一枚玉环,但在激斗之中它替主人挡了一刀、被砍缺了一个角。 只是它还是没能救下自己的主人,由于抵抗太过顽强,官军气急败坏地动用了虎蹲炮。 虎蹲炮是一种轻便的小型野战炮,每次发射可装填五钱重的小铅子或小石子上百枚,上面用一个重三十两的大铅弹或大石弹压顶。 发射时大小子弹齐飞出去,轰声如雷,杀伤力及辐射范围都很大,在狭窄地形和对付密集阵型的敌人有奇效,近距离死在虎蹲炮下的敌人往往死状相当凄惨。 玉佩的主人为了掩护手下撤退,自己只拿一柄短刀和一面圆盾冲出来,以一己之力接连杀死七名禁军士兵和一名禁军军官。 死伤惨重的禁军们恼羞成怒,把他打到只剩一口气,绑在虎蹲炮炮口朝天执行了炮决。 玉佩主人的整个上半身都被轰烂,身体零件散落地到处都是,官军之后才发现他是阉人,但面容已经无法辨认,只能把他身上这枚玉佩扯下交了上来。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摩挲着那枚玉环,这是他当年随手赏给那个人的,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黑瘦、憨厚、眼睛却很有神,看上去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 每次其他太监围上来拼命讨好自己、试图给自己留下点印象的时候,只有他默默地在旁边做事。 就算自己看过去,也只有些局促地笑笑,然后就一言不发地把头深深埋下去不敢看他。 朱翊钧一眼就相中了他,他身边有很多聪明人,但还真没几个老实人。 后来朱翊钧身边的太监被冯保排挤,很多人都被赶出了宫里,其中就有他。 临别之际,朱翊钧问他愿不愿意在宫外继续帮自己。 他没有任何迟疑,当场跪下宣誓效忠,自己一开心,就把随身带的玉环赐给他。 “古人写过一句诗,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现在还不是将军,先把这枚玉佩拿去,等你在战场上建立了功勋,朕就封你当大将军、把真正的玉龙赏赐给你。” 朱翊钧至今都忘不了他那天的回答。 “古往今来,没有听说过太监能当将军的,但陛下以古人和将军激励我,我自然应该向他们看齐。” “陛下的赏银我都已经寄回家里,足够儿子和老娘生活了,现在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效忠于您,用生命和忠诚报效您对我的恩情。” 自己真的对他有什么恩情吗?无非是一份轻松体面点的工作,偶尔发点赏银和几句勉励的话罢了。 拿到好处时千恩万谢,遇到危险立刻变脸的人自己见得多了,真愿意为了这么点恩惠冒死相报的人却是第一次见。 那天之后,他一直躲在燕京郊外的破庙和山林里,用自己半生不熟的军事知识训练那批孤儿,等待着为皇帝踏上战场的那一天。 现在,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真的死在了战场上。 但到头来,他没有光荣地死在战场上,也没有为任何伟大的事业献身,而是死在了自己效忠对象的手上,既不光荣也不忠诚。 自己呢?别说封他当将军,赏赐他真正的玉龙了,连给他个忠臣的名分都不行。 如果自己当初行事不那么恣意狷狂,不被那些人抓住破绽,这些人是不是就都不用死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疲惫,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 第三百九十八章 突然发作的良心 朱翊钧顿了一下,这枚玉环让他沉寂的良心有些隐隐作痛,他还是得做点什么。 “他们的衣服和武器就不要回收了,冬天不是个适合杀生的季节,今天却死了这么多人,就让他们穿着衣服、拿着兵器,和死于火灾的普通百姓一起下葬。” 李锡年有些迟疑,禁军和御马监部队在平叛过程中损失惨重。 不仅是底层士兵,就连军官都被弄死好几个,他们恨那些叛党恨得牙痒痒,不会赞同这种对叛党的宽容措施。 “这样处理,禁军和御马监那边恐怕会有怨言” “谁有意见就让他当面过来跟朕说,朕就坐在乾清宫等他。” 但朱翊钧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禁军都什么战斗力了,完全就是勋贵子弟们的镀金指定地点,这种军队有个屁的话语权。 有明以来,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勋贵敢跟皇帝龇牙的,那些人的愤怒无关紧要。 御马监就更是重量级,他都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让太监们掌握兵权的,宁可让宗亲勋贵们上位,也不能把兵权交给太监啊? 虽然太祖皇帝几次三令五申,甚至在宫里立石碑警告后人,不允许宦官染指权力。 但随着行政事务的增多,和勋贵们没落后文官群体不可抑制的崛起,宦官们还是在大明取得了相当的地位和权力。 他们已经足够重要、不能再染指兵权了,自己迟早得把御马监给撤掉。 天底下不是没有能让皇帝妥协的人,但御马监和禁军还不够格。 “这块玉朕留下,你去把毛君诚叫进来,朕有事情吩咐他。” 李锡年没有多问,而是恭敬地倒退出房间。 他走后,一起额终于尘埃落定,朱翊钧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看向一旁无所事事的雨。 “你说,我这事儿办的是不是有点混蛋?” “有点?非常混蛋!但这不就是你吗?” 雨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她是陪在朱翊钧身边最久的人,也不像信奈和清儿那样看他有滤镜。 如果要她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价,那朱翊钧就是个纯混蛋,在别的小说里应该拿反派剧本的那种人。 朱翊钧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不算小号,他平时有些过于和善了,完美符合儒家官僚们尊重文官、体恤民力、礼贤下士的要求。 他是如此平易近人,以致于有人经常忘记这样一件事:老虎是要吃人的。 优秀的封建皇帝有两张面孔,他们乐于营造自己礼贤下士、仁善爱民的形象,甚至很多时候会容许一些人的冒犯来体现自己的大度。 可一旦有哪个倒霉蛋踩到了皇帝爆发的点上,那皇帝就会立刻露出自己吃人的真面目。 他将毫不犹豫、毫不退缩、近乎疯狂地斩断所有已经或可能伸过来的手,在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之后才会逐渐冷静下来,让之前选择性沉寂的良心发挥作用。 朱翊钧苦笑一声,他也觉得自己混蛋,但如果时间倒退回去,他还是会那样做。 张居正、太后和每一位给他讲过课的老师都这么教育他:这就像是一根拐杖,它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辅助人行走。 但如果有一天,这跟拐杖反倒成为了人行走的障碍呢?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把它折断。 作为一名曾经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优秀青年,朱翊钧曾经也觉得这种理论很混蛋、很不人道,自己肯定会做得比那些封建皇帝好。 但当那根拐杖真的几乎将他绊倒之时,他还是怒发冲冠、心跳快得几乎爆炸、热血直往脑袋上涌。 脑海里只剩下那个唯一的念头:现在就折断它!丢掉它!烧掉它!绝不能让这件事牵连到自己! 朱翊钧心情十分复杂,但他有个很好的习惯:从不允许已经发生的事过分困扰自己,最大可能地减少精神内耗。 所以只是短暂地难过了一会儿,他就迅速把心态调整了过来。 “我猜,这意味着我现在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算在封建皇帝里面,你也属于比较混蛋的那一类。” “你这话说得还真是毫不留情也行,混蛋总比懦弱的老好人强。” 就在两个人互相拌嘴的时候,下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翊钧连忙从椅子上撑起身来,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 雨则无聊地撇撇嘴,从酒桌上顺了点吃的迅速从房间里飘走,她可不想留下来观赏朱翊钧的明君表演时间。 不多久,看起来异常兴奋的毛君诚就快步从下面走上来,恭敬地朝朱翊钧躬身施礼。 朱翊钧很快将心态从刚才的低落中调整过来,笑着问他。 “见到海瑞了?” “陛下!海大人说的是真的吗?以后他就是我们的上司了?” 毛君诚激动地脸都红了,如果说谁是当今天下读书人的顶点,那肯定非张居正莫属。 但张居正名声不好听,而且他地位太高、离普通人太远。 真要是让青年举子们选一个最崇拜的前辈,那这个人肯定非海瑞莫属。 海瑞传奇的经历和品德至今都还在民间广为流传,毛君诚自己就是听着海瑞的故事长大的。 现在自己居然有机会在海瑞海青天手下工作,他激动地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按理来说,毛君诚现在的行为举止已经算是君前失仪,要被礼部官员狠狠弹劾那种。 但朱翊钧对他很有好感,这里四下无人,他当然不会过分苛责毛君诚,反倒笑呵呵地嘱托他。 “自然是真的,而且海爱卿以后还会进入内阁、辅佐朕治理国家。他是个颇具才干的老臣,你以后要多向他学习。” “微臣谨遵圣意!对了,李大人说陛下唤臣来有急事要吩咐?” 毛君诚兴奋完后,突然把正事想了起来。 谈到正事,朱翊钧很快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嗯,朕本来早就打算让你进入审计调查署,只是中间出了些波折” “现在朕特意把海爱卿请回来,就是为了重组审计调查署,将它从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党争工具,变成利国利民的重要部门!这第一炮,朕准备交给你来打响!” 第三百九十九章 育英堂 见朱翊钧如此看重自己,毛君诚一时之间又兴奋又害怕。 兴奋的是自己刚进入官场就被皇上如此看重,又害怕自己不小心把第一件事搞砸,辜负了朱翊钧对自己的期待。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毛君诚最终还是忍痛婉言谢绝。 “陛下如此看重微臣是微臣的荣幸!只是臣年纪轻、资历也浅,没什么办事的经验,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臣真的没问题吗?”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笑,所以他才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谁不喜欢一个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下属呢? 自己只说过要把审计调查署正常化的第一炮交给他,可从来没说过这一炮很重要、很难打,也没说过只交给他一个人。 “放心,这件事意义很重大,但难度不高,既然让你来就是觉得你能干成。” 朱翊钧走上前,笑着拍了拍毛君诚的肩膀以示鼓励。 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再拒绝就多少有点不知好歹,毛君诚也只好点头应下。 朱翊钧也没急着交代工作内容,而是学着张居正的样子,引经据典地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 “朕听说,北宋末年,天下饥荒横行、饿殍遍地,再加上朝廷的人头税又重,很多百姓不得已将婴儿溺死在河中,宋理宗宅心仁厚,便特意开设慈幼院赡养那些弃婴。” “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也曾开设养济院,幼而无父、老而无子、身体伤残、患有疾病而无法自理生活的民众都可以进入养济院寻求帮助。” “由此可见,历朝历代,君父对子民都是仁爱宽厚的,哪有做父亲的不关心子女呢?” 洋洋洒洒一番话下来,毛君诚刚才还很紧张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平复下来。 当官最怕什么?最怕领导脑袋一拍有了、胸脯一拍稳了、大腿一拍坏了! 然后拍拍自己的肩膀:小毛啊,领导平时对你怎么样(这锅你来背)? 从朱翊钧举的这几个例子就能看出,皇上不准备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审计调查署的正常化,很可能会从一个不起眼的、基本没人会反对的、只会让人受益的方向展开,给他们积累经验用。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孟子曾经说过,爱有差等,即便是圣人,也应该先关爱自己的家人、然后关爱自己的邻居,由近及远,逐步推广到对天下人的爱,爱人而不分亲疏远近,那就是禽兽的行为。” “现在普通民众遗弃的幼儿可以进入养济院,捐躯报国的忠臣之后也进入养济院,这不是对那些忠臣之后的不公平吗?皇帝应当对孝顺的儿子给予更多的偏爱。” 爱有差等,这是儒家的核心观念之一。 讲究认可人的私欲,认为人爱自己的家人胜过爱别人是合理的,即便是国法也应该考虑到人情。 毛君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也是科举正途出身,不可能不知道爱有差等的道理。 听皇上这意思,是觉得现在虽然有专门抚育孤儿的机构,但太大众化了,谁家孤儿都能进去,体现不出皇室对忠臣之后的格外优待。 朱翊钧要求给忠臣之后更多的优待,这很正常,没有哪个学儒的文人会反对这件事,而且历朝历代也有大量先例可循。 那做起来确实没什么难度,自己应该可以胜任。 默默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毛君诚说话一下就有了底气。 “陛下的意思是,成立一个专门养育忠臣之后的机构,让将士们浴血奋战之时不再有后顾之忧,以体现出陛下对有功之人的偏爱?”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朱翊钧顿时欣慰地点点头,这就是他专门把事情交代给毛君诚的原因:适度的聪敏、好忽悠、满腔热血。 他是因为愧疚而主动推进这件事没错,但他也没骗毛君诚,最多算是对他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张居正,都没有把审计调查署当成单纯的调查机构。 打掉那些腐败官员只是第一步,真正关键的部分在于:在打掉几个传统部门的关键人物后,换上一个唯唯诺诺的老东西。 然后将这个部门原本的任务拆解成小块,分交给审计调查署不同的部门管理。 在实践中不断积累经验,最后像英国的公务员制度那样,政治归大臣、行政归公务员,以此降低文官们在政府中的权重和提升政府稳定性。 所以审计调查署的第一个职能只能是监察部门,但随着燕京大火,高级官员死伤惨重、中下层官员也在被牵连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审计调查署的正常化只能提前上马。 忽然,朱翊钧貌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不是说有一些原来的禁军军官和宫中内侍也参与了这次叛乱吗?去查一下,要是他们有后代存活而没有成年的,就接过来一起抚养。” 毛君诚听完疑惑地挠挠侧脸,能当禁军的都是什么家庭?人家的儿子需要朝廷抚养? 御马监就更不用说了,人家有没有后代都两说,这两拨加在一起都凑不出多少人,那抚养的主体不就是那些叛党的子女吗? “不是说要优待忠臣之后吗?他们可是叛党的后代” “那些军官和宦官曾经也为朕效力过,没有用自己的德行去感化那些人,这是朕的失职和遗憾,所以朕希望在他们的后代身上加以补救。” 朱翊钧再次诚恳地把这番话朗诵出来,毛君诚果然立刻被感动地稀里哗啦,当场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陛下真是位仁德之君微臣必当竭尽全力将此事办好,还请陛下赐名!” “就叫育英堂,朕没能感化那些叛党,希望他们的后代能健康地长大,将来成为国之栋梁。” 育英堂收养的第一批孤儿是一群乱党的后代,总感觉怪怪的。 不过开设育英堂和慰英司总归是件好事,毛君诚没有多问,便兴冲冲地告别朱翊钧准备离开。 朱翊钧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后面叫住毛君诚。 “对了,你回去之后记得把姜正轩也叫来,朕另有差事吩咐给他。” 第四百章 开城司与土地拍卖 三天之后,原东城兵马司办事处,全京城有头有脸的富商都忧心忡忡地聚集在这里低声交谈。 叛乱和大火都结束之后,朱翊钧一面在暗地里命高要和李锡年重组内厂、东厂和锦衣卫,抓紧清洗宫内宫外的冯保残党,将关键位置都安排上自己的人; 一面大肆封赏在平叛中有功的禁军和勋贵,频繁召见朝中幸存的高官温言安抚,派京营和火丁官军们参与东城区的重建和搜救工作。 朱翊钧用这些举动向大臣和贵族们表明:他无意进行白色恐怖式的大规模牵连,混乱已经结束了,大家放心办事。 与此同时,海瑞正紧锣密鼓地挑选着自己未来的下属。 顺便到朝堂上和民间都转一转,警告那些官员和勋贵:现在我海瑞又回来了!尾巴都给我收紧点! 王文素跟在海瑞身边充当副手,毛君诚忙着搜寻那些战死将士的遗孤,审计调查署的扩张和人员培训正在稳步进行。 至于姜正轩,他正端坐在东城兵马司办事处的大厅上,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底下吵闹的众人。 虽然姜正轩一案事后已经查明,当地饥荒问题确实已经严重刻不容缓。 真要等朝廷开仓放粮的命令下来,当地灾民早就死得漫山遍野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官员都应该立刻开仓放粮。 但从理论上来说,他确实在没有朝堂许可的情况下私自开仓放粮了,不处罚说不过去。 大明现在的司法体系还不够完善,有司官员在判决案件时很大程度上依靠先例。 每一次判决,尤其是皇帝亲自下达的判决,都会对之后的判决产生深远的影响。 如果不对姜正轩做任何处理,那就等于鼓励地方官私自开仓放粮,大明这么大,鬼知道那些县官到底是为了救灾民还是为了贪污腐败?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所以朱翊钧思虑良久,最终决定先治姜正轩的罪,然后自己再以爱民之心特赦他,事后把有司官员叫来商讨研究,思考如何完善这方面的法规。 姜正轩虽然被特赦,但县官的职位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大明有着“皇权不下县”的优良传统,县就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治理单位,这么重要的职位不可能专门空出来等姜正轩回去。 正好审计调查署缺人,朱翊钧也确实觉得毛君诚、王文素他们需要一个有经验和良知的老人带一带,就顺手把姜正轩塞了进去。 相比于毛君诚、王文素那样的年轻人,姜正轩有着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明白要怎么和县里的豪强、乡绅和富商打交道,现在正是他派上用处的时候。 由于大火直接把燕京东城区几乎烧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都躲在棚区里领救济粮,商人们更不会在一片废墟里进行交易。 东城兵马司现在几乎没有需要管理的辖区和百姓,指挥和副指挥现在都还在牢里蹲着呢,白占着这么大的编制和办事处属实有点浪费。 朱翊钧就索性暂时把东城兵马司划到姜正轩的部门,连带着临时征用了他们的办事处和人员,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到东城区重建完毕。 见被邀请的富商和掌柜已经来了大半,姜正轩轻咳两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都安静一下,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不要交头接耳。” 在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审计调查署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门。 像姜正轩这种所谓“司长”,听都没听说过的屁官,更不可能镇住在座各位大佬。 但问题就在于:现任的审计调查署署长可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 就冲海瑞这个名字,在座各位就忍不住有些发怵,生怕被海瑞当场立典型的倒霉蛋给处理掉,因此纷纷安静下来看着姜正轩。 见众人很配合地安静下来,姜正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先自我介绍一下,本官是审计调查署下辖部门——开城司的新任司长姜正轩,暂时负责燕京东城区的开发与重建、灾民的赈济与管理、牙行和土地的登记管理。” 姜正轩话音未落,刚刚才安静下来的大厅里瞬间又充斥着窃窃细语。 “开城司?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小的部门居然还有下辖部门啊” “职位不高,职责倒挺复杂的他们有这么多人手吗?” 对于底下这群没规没矩的富商,姜正轩已经彻底麻了。 这要是在原来的县城,他高低抓两个典型下去打一通板子立立威,让他们知道蔑视官老爷的下场。 但考虑到这是在燕京,在座富商背后的人他肯定惹不起,姜正轩也只能假装听不到底下的声音,继续背自己准备好的演说稿。 “今天叫诸位来,是要商量一下东城区的重建问题。” “朝廷没什么钱,这个大家都知道,但东城区是不重建不行的,因此朝廷决定针对新局势、开发新打法,找到问题痛点,整合社会资源以解决问题。” “总而言之,朝廷准备把被大火烧毁的地皮先收归公有,然后放出去让所有想要购买的人出价竞拍,从竞拍得到的款项中筹措重建灾区和安置灾民所需的资金。” 总的来说,为了筹措重建的资金,朱翊钧准备先把所有受灾地区的土地所有权收归宫有,然后集中到开城司手中拿出去拍卖。 但不要以为是先拍卖筹钱,然后从筹得的款项中拨款重建灾区、赈济灾民,那么良心的话就不叫朱翊钧了。 拍得土地的人除了拍卖金额以外,还需要同时缴纳登记税、灾民补偿税,以及自己掏钱把房屋给修起来。 而朝廷就只卖一个土地所有权,还特么是从受灾者那里收过来的,属于躺着收钱的无本买卖。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你本来就有地皮在受灾区域里怎么办呢? 答案很简单,想拿回去?去跟其他人一起竞拍!否则就只能拿到一笔市价的补偿。 而这个“市价”,是由姜正轩的开城司制定的,为了不挤压赈济灾民和进入国库、内帑的份额,这份“市价”你猜猜会是多少。 卧槽!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政策? 真不愧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子孙啊,你太卑鄙了!这一套连招好悬没给我们血压干开线! 富商们越看血压越高,虽然他们自认为已经足够缺德,但也被这种来自后世的伟大智慧干得眼前发黑。 第四百零一章 市价赔偿 宁武侯家典当铺的掌柜郭畅雨,也就是朱翊钧巡视时怒斥官兵的那个倒霉鬼当即拍案而起! “朝廷不能这么对我们!我们家在东城区有产业,本来就是大火的受害者,现在居然还要掏钱拍卖自家产业的重建权,这种荒唐的条件宁武侯府绝不会接受!” 姜正轩不耐烦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所以他才讨厌跟商人打交道。 真不明白这群商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皇帝要割你的韭菜你能跑得掉?老老实实交钱免灾不就好了。 以前在地方上没办法,地方上穷得跟鬼一样,朝廷还年年拖欠俸禄、催缴税赋; 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就得到处给人家当三孙子,求那些士绅富商借笔银子度过危机,有时候还得拿盐税跟下属的俸禄做抵押。 现在老子都当上京官了,要是还得看你们的脸色,那老子这京官不是特么白当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燕京这帮商人面前出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否则未来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这里,姜正轩冷冷地朝着郭畅雨笑了一声。 “不是说了会按照市价赔偿给你们的吗?一切自有朝廷安排,你们只要按吩咐行事就好。” 一听这话,即便是郭畅雨都直接绷不住了。 老朱家的商业信誉那不叫懒得彻底,那叫根本没有! 连直面俺答汗的西北边军都能十几年不发饷,你还指望老朱家能及时赔偿受灾商家?朱翊钧拿去给弟弟结婚都不可能及时付款的! “朝廷的市价和赔偿?一句话里面居然有两个笑话” 姜正轩忽然脸色一变,重重地把茶杯砸在桌面上,溅起的茶水看得富商和掌柜们眼皮一跳。 “你说什么?有本事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话,本官就能判你一个谤议朝政、藐视君父!” 如果朱翊钧打算这么割乡民的韭菜,那姜正轩就是拼着这颗脑袋不要,也高低得跟他普及一下什么叫桀纣之君、什么叫王八蛋行为。 但如果朱翊钧是割商人和贵戚的韭菜,割完的钱还会用来重建城区、赈济灾民、入国库 那姜正轩觉得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商人嘛,本来就是猪狗一样卑贱而无耻的东西,杀了就杀了。 最恶心的是,这帮子富商赚得那么多、就交那么点商税,一旦朝廷提高税率就想尽办法逃税,还整天四处流动破坏社会秩序。 在大多数儒家官僚眼中,商人基本等于四害,是扑在庄稼上不停啃食的蝗虫。 死光了会破坏生态平衡,导致未知的灾害; 可一旦多了就肯定会泛滥成灾,因此只好允许他们生存,但要持之以恒地打压和提防他们。 姜正轩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家官僚,他可以蹲在肮脏泥泞、疾病横行的难民棚区耐心地安抚那些惊慌的百姓,但绝不会对一群锦衣玉食的商人假以辞色。 郭畅雨气得脸色涨红,恨不得当场就扑上去扇姜正轩两耳光。 但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强行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姜正轩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但他可是海瑞那个疯子的下属! 说不定他今天的行为就是海瑞指使的,为的就是把这些人里的刺头激出来当典型打掉。 海瑞那个疯子可不管你什么侯不侯的,逮到机会绝对把你往死里咬。 前任内阁首辅徐阶的面子够不够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现任首辅都是人家一手培养出来的。 就因为不配合退田还民,被海瑞整到儿子发配边疆、家产被朝廷没收。 曾经权势滔天的徐阶都被整成这样,区区一个宁武侯又算得了什么?给郭畅雨十个胆子,他都不敢跟海瑞对着干。 “拍卖会七天之后开始,地点还是这里,想拍卖的本官欢迎你们来,不想的就回去等消息,” 丢下这样一句冷硬的话,姜正轩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反正皇上让他办的事他已经通知到位了,到时候来不来是这些蛀虫自己的事。 他们要是来,那自然皆大欢喜; 灾民有了补偿,灾区能够重建,国库和内帑得以充实。 这些蛀虫们也能拿到京城的黄金地段,继续替皇上赚钱然后存起来,下次朝廷缺钱了还能爆这批人金币。 他们要是自以为有两个臭钱就能左右朝政,那皇上和海大人高低让他们见识一下封建主义的铁拳,抄这帮蛀虫的家可以收他们的税来钱快多了。 姜正轩走后,坐在大厅内的掌柜和富商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众人才按着彼此间的关系亲疏纷纷分批抱团离开,忧心忡忡地商量着应对之法。 与宁武侯府关系亲近的几家富商愁眉苦脸地靠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郭老板,这事儿你们家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回去喊人!非得把这事儿给它搅和黄了!” 即便知道这几个王八蛋在刻意撺掇自己出头,但郭畅雨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他冲着姜正轩离去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那个乡巴佬以为这是哪里?他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县城吗? 这里可是燕京!在座诸位谁没个后台?手里没几张牌的人能在京城的黄金地段开店? 在这个投资选项匮乏的年代里,典当铺、田地属于极少数的优质项目。 大家只要手上有点闲钱,就会想方设法地往田地和典当行业里挤。 田地胜在稳定,稳定的产出,能够供养大量旁支和庄户,如果是供奉祖先坟茔的田地,甚至就算被抄家也不会遭到没收,堪称一个家族的根基。 而典当铺就胜在一个“暴利”,可以迅速将主家的权势转化为可观的财富,并且在收集奇珍异宝上有奇效。 其实可以将典当铺理解为游戏里的好感度系统,只有对应人物好感度够高,才能解锁更大的田产规模、更好的仕宦前途、更煊赫的声威权势等等等等。 典当铺做得越好,每日收获的礼物等级就越高、数量就越多,送给那些大人物就能加更多的好感。 即便对于宁武侯这样的中上层勋贵,京城黄金地段的典当铺也绝对算得上一块肥肉,是绝对不可能轻易放手的,今天在座诸位里也有不少人如此。 只要撒泼打滚的人足够多、地位足够高,就算是当今天子也只能避其锋芒! 等着瞧乡巴佬!等爷们回去把人摇来,指定没你好果子吃! 第四百零二章 “老爷,事情就是这样了,咱们这次都被姓姜的给骑到脖子上了!” “小人受点委屈无所谓,但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们侯府被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吏给欺负了,老爷您的面子可往哪搁啊” 回到宁武侯府后,郭畅雨丝毫没有在外面的威风和硬气,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哭诉着,撺掇宁武侯对姜正轩下手。 “这么说来,那个叫姜正轩的官员不是很卖我面子啊” 尽管郭畅雨表演地十分卖力,但宁武侯仍旧在面色平静地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账本,丝毫看不出情绪的变化。 他听说过那个叫姜正轩的官员,之前好像是某个地方的县令,辖区遭灾之后很积极地四处奔走; 向乡绅、豪商和邻县募集资金和粮食,甚至自己亲自带人跑到外地购置粮草,还因为手续被卡当众辱骂上官,可以说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 虽然姜正轩事后因为私自开仓放粮被惩处,但他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教科书级别的。 姜正轩的辖区受灾程度是最严重的那一批,但也是处理地最好的那一批,几个月来一直有乡老和乡贤上书朝廷为他喊冤。 言辞之恳切,就算朝堂上的高官看了都不禁为之动容。 因此,皇上和张居正都很看好姜正轩。 即便后来皇上跟张居正关系僵化,但张居正还是让他进了审计调查署,很多京官都栽在了这个小小的县令手里。 因此姜正轩其人虽然官位不显,不了解他的人很容易生出轻视之心,但实际上他在官场上可谓是凶名赫赫,位卑而权重,堪称张居正麾下的一名急先锋。 张居正自叛乱过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整天缩在府里闭门谢客,朝也不上、客也不见。 要不是他的小女儿还不时乘轿进宫,大伙都快以为他被锦衣卫做掉了。 不过虽然陛下亲政了,但宁武侯总觉得朝政的大致方向不仅不会转向,反而有可能更加激进。 朱翊钧表面上安抚群臣,承诺不会把清查叛党的行为扩大化,多次态度诚恳地召见朝中老臣询问他们的意见,一副要以仁善治愈国家的姿态; 但对审计调查署,这个张居正用来排除异己、迫害大臣的工具却没有丝毫表示,甚至还派了海瑞和一批自己看好的青年官员任职,其心其意昭然若揭。 朝政的风向看似诡谲莫测,实则有迹可循,经验丰富者从用人上就能猜个大概。 海瑞是什么人?不管你品级多高、背景多深,我就按规矩办你,而且一咬一个准,连徐阶那种老狐狸都被海瑞整了个半死不活。 皇上让海瑞入阁并担任审计调查署署长,未必是真的指望他做点什么,反倒更像是 “朕连海瑞都放出来了,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的自己掂量掂量,看朕办不办你就完了!” 刚刚亲政的皇上手里举着锤子,看谁都像钉子,就等着谁把头露出来让他敲两下。 现在闹事的话,会被锤地很惨?可是东城区那几间铺子 宁武侯既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那些地皮,又不敢跟朱翊钧任命的海瑞放对,想了很久也得不出个结论,很不耐烦地问郭畅雨。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派人去把姜正轩做掉?” “小人哪有那样的胆子?老爷您抬举我了。” 郭畅雨讨好地给宁武侯添了些茶水,他确实很恼火,但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 刺杀一名科举出身、颇受皇帝看重的官员,这已经不是能用“丧心病狂”来概括的了,哪怕是宁武侯府也兜不住这种级别的丑闻。 “七天之后不是有拍卖会吗?小人在燕京也认识几个不怕死的无赖,您看是不是” 郭畅雨的想法很简单:你姜正轩不是想出头、想做事吗?那我就偏偏不让你做成! 七天之后的拍卖会,全燕京有头有脸的富商和贵人都会参加,席间肯定还有很多像他们宁武侯府这样利益受损的不满者,只要一个火星子就能把场面点燃。 到时候派几个青皮混混去找那些住在棚区的难民,百姓是很好煽动的,有带头的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被引到拍卖会的场地。 燕京失火,经手官员中饱私囊激起民怨,暴民冲击官邸,多么顺耳! 听说南方那些士绅豪强用这招搞掉了不少地方官甚至钦差,今天他用这招对付区区一个姜正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宁武侯忽然劈手把茶盏砸到郭畅雨脸上,温热的茶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如果说郭畅雨刚刚还有儒商的风采,那现在的他就狼狈地跟只落汤鸡一样。 “把这种危险的想法收起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叛乱是怎么平定的?是皇上在局势尚不明朗之际仅带少数随从出宫,从太后那里得到兵权之后亲自上阵,带着禁军一路砍过去的。 能做出这种事,皇上的能力怎么样不好说,但性格肯定是果断、勇敢而坚毅的,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被勋贵和富商们的一点小把戏吓退? 没用倒无所谓,怕就怕起反作用。 皇上憋了六年才亲政,正是最富有激情和理想,最希望表现自己的时候,但同时也是最敏感、最易怒、最多疑的时候。 在这个时间段搞事,很容易就会被解读为对皇帝本人的不忠和攻击。 一个亲自率禁军平叛的少年帝王,采用何等酷烈的手段扫除敌人都不足为奇,现在可没有太后和首辅来约束朱翊钧了。 郭畅雨被茶水烫得浑身抖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怨恨和惊恐,简单抹了把脸就重新恢复了镇定和从容。 “老爷,道理小的都明白,可要是被稍微吓一就把财产交出去的话,这事儿以后难保不会有第二第三次” 宁武侯气得脸颊微微颤抖。 他高举起右手,想把郭畅雨和自己的不甘一巴掌打飞。 但动作僵在那里半天,还是又颓然放了下去。 道理他都明白,朱翊钧的姿态也摆得很清楚。 照理来说,皇上亲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勋贵们不应该反对,特别是不应该在皇帝已经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反对,明里暗里都不行。 但即便对他来说,东城区那些商铺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割舍的财产,就这么丢了的话很肉疼。 而且有一有二就有三,很多勋贵都怕如果这次轻易退缩了,下次皇上缺钱时要是再找上他们,那事情可就相当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