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山里姑娘的星空》 第1章 杀年猪 00年,农历腊月二十,阴天。 天气很冷,滴水成冰,哈一口气,仿佛在吞云吐雾。 大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绑猪,烧热水,准备杀年猪。 猪在嗷嗷叫。 被我骑在身下狂揍的小胖子,也在嗷嗷叫。 我一边飙泪,一边挥舞着小拳头,砸在他交叉护住脸的手臂上。 出手又快又频繁,像在擂牛皮战鼓。 “痛!痛!痛!小梅花,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真的好痛的……” 小胖子讨好的求饶声,我视若罔闻,因为我现在正超级生气中。 我的红裙子! 我今天早上欢欢喜喜才穿上的新裙子! 竟然被这小王八羔子用放鞭炮的香,烧了一个洞!一个洞!洞…… 气得我要吐血! 每年这时,外公都会请人来家里杀年猪。 杀猪匠有一个宝贝儿子叫朱砂,寒假期间,天天跟着他爸到处去杀猪。 蹭杀猪饭。 往年都是大我两岁的端午表哥给朱砂作陪,带他到处瞎转悠…… 炸泥坑、炸铁罐头、炸牛粪…… 总之,皮的很,尽不干人事。 今年因清表姐女儿满月,二姨妈一大家子欢欢喜喜去喝喜酒了。 八岁的我,就倒霉催的被外公点了兵,没办法,谁让我弟才五岁,还挂着鼻涕虫呢。 我是一点也不想陪这个大我三岁的小胖子玩,可我想吃香辣回锅肉、爆炒猪腰花还有卤猪耳朵…… 那就得听外公的话。 这朱砂或许天生手贱,今天从见了我的第一眼起,那双手就没停下来过。 不是扯我的羊角辫子,就是掀开我的裙子,要么就是往我崭新漂亮的小皮鞋边上…… 丢鞭炮。 见我被爆炸声吓了一大跳,他就在那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等我气得牙根痒痒,忍不住想去揍他的时候,他就一溜烟地往前跑,边跑还边回过头来朝我做鬼脸。 “你来追我啊,你来追我啊……哈哈,追不到,追不到……” 若是我气喘吁吁停下来,不追他了。 他又贱兮兮地返回来继续重复作死。 直到三分钟前,他浪的太得意忘形了,踢到块凸起的小石头,踉跄一下,手里点燃的香“滋啦”一下,在我漂亮的红裙子上烧出一个洞。 看着美美哒的红裙子上,新鲜出炉的……洞! 我懵逼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下一秒,委屈与怒火齐齐喷涌上头,我就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朱砂不跑了,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地拼命道歉:“对不起,小梅花,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一刻,我的怒火与委屈,被无限放大。 我不接受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他就算到了歉,我的裙子上的那个洞,也不会消失! 一个青蛙跳,我趴到他身上,利用起跳撞人的惯性,就把他推到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不管不顾地使劲揍他,只想把心中的憋闷都发泄出来。 早把我外公反复交代的“朱砂是客人,你要让着些,要尽地主之谊”之类的叮嘱。 忘到了九霄云外。 或许是我边哭揍人的动静有些大,没一会儿,就引来了孔武有力的杀猪匠。 他提溜着我的后脖领子,将我从朱砂身上拎起来。 怒火中烧的我,压根就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面对大猩猩一般的杀猪匠,双脚腾空的瞬间,还不忘继续往他儿子身上补两脚。 杀猪匠拧猫崽后颈皮般的拎着我,调笑着说:“嘿!小辣椒!你这是在谋杀亲夫呢……” 谋杀你儿子! 我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头瞥向一边。 别和我说话,正生气着呢。 “儿子啊,你瞧中的这个小媳妇,好看是很好看,但这脾气嘛,也太火爆了些,你压不住啊!” 围观过来的众人哄堂大笑。 “哟,小小年纪,就会相看媳妇了!不得了!现在的娃娃,真是不得了啊……”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朱砂,羞红了脸,看着像被开水烫过的粉红猪皮。 朱砂见我望着他,咧嘴讨好地笑了笑:“别生气了嘛,我让我妈给你买条新裙子,赔给你好不好?” 不好! 你妈买的,又不是我妈买的! 我身上穿的这裙子,可是我妈从东莞买的,大老远花了不少邮费寄过来的。 “哼!”冷哼一声,我把脸撇向别处,不愿意看他这张讨厌的脸。 “瞧你那点出息,好好看看你老爸我怎么做,学着点,老婆可以宠,但男人不能做软骨头!” 杀猪匠的话一说完,我的双脚就着地了,随之而来的是脖子上压着把冰冷的刀。 一接触,本能反应,让我打了个冷颤! 这一瞬间,我对杀猪匠的怒火,不亚于对他儿子的。 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们! 杀猪匠黑沉沉的脸怼到我面前,严厉地说道:“快给朱砂道歉,不然我就杀了你!” 才八岁的我,压根不知道他只是在吓唬我,用刀背逗小孩子玩。 我当时害怕极了! 被他如打雷一般的声音一凶,吓出了好几个哆嗦。 可我死也不会给弄坏我裙子的人道歉的。 就死犟。 人或许越是害怕,越是会虚张声势。 我高高昂起了头,挺起了胸膛,宛如一只张开翅膀,耿着脖子,准备叨人的大鹅。 或许是见我只是咬着嘴唇,凶狠地瞪着他,就是不开口道歉,杀猪匠加大了吓唬力度。 杀猪刀在我脖子上压了压,还坏心眼的磨了磨:“嗯?你还不道歉?我可真下手杀、你、咯……”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急速收缩了好几下。 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鼻涕眼泪齐飞,滴滴答答落在我漂亮的红裙子上,我也顾不上了。 以此同时,我还感受到了明显的尿意…… 哭得更狠了! 要尿裤子了!要尿裤子了!要尿裤子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急得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爸,你别吓唬她了……” \\\"一边去,瞧你那点出息,耳朵根子也忒软了点。” 骂完朱砂,杀猪匠又凶神恶煞地冲我吼道:“道歉!你道不道歉!快给朱砂道歉!” 第2章 玩游戏 不道!我死也不会道歉的! 我想硬气地吼回去的。 可张开的嘴巴除了哭声还是哭声,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是一个完整的字也发不出来。 “得了,得了,小朱啊,差不多得了,这就是个劣渣子货,让你见笑了。” 外公话一说完,就一把粗鲁地扯过我,推到外婆身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带这个没脸没皮的去柴房哭。” 外婆拉着我的手,拖我往柴房方向走,还不忘数落我。 “你这娃啊,怎么这么死犟呢?和你妈一个德行!服个软怎么啦?又不会少块肉。” 外婆知道我不会回应她,继续唠唠叨叨。 “你就犟,早晚有一天,因为你这臭脾气,磕得头破血流……有你后悔的时候!” “……” 我被弄坏了裙子,还要我道歉,不道歉还要把我关柴房…… 简直太没天理了。 伤心和委屈,都会随着时间渐渐消退、遗忘。 躲在柴房角落里的我,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随手捡根小柴火,毫无章法的到处戳戳戳…… 嗯? 看着那只刚刚被我戳出来,此刻正在急忙后退卧入沙中的……小虫子。 我破涕为笑。 好幸运,这里竟然有地滚牛。 选了一根食指长的小棍子,逮着一个最大的漏斗状的泥窝,戳一戳,再扒拉扒拉…… 哈哈,给我逮着了。 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念动咒语:“倒、倒、倒……” 哈哈,果然很听话,会倒着走。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最终还是为我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付出了代价。 香辣回锅肉、爆炒猪腰花还有卤猪耳朵…… 我一个都没有吃到。 因为玩着玩着,我就在柴房睡着了,等我在自己的床上饿醒时,已经是半夜两三点…… ——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一,还是阴天。 一大早上,奶奶就用柴火煮好饭,熬好粥,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我和弟弟一人一个。 “小梅花,吃好后,带你弟去找你堂姐她们玩,奶奶今天很忙,要大扫除,要擦窗户,要擦锅碗瓢盆……” 年底繁忙,奶奶正在按压水井打水,还不忘吩咐我。 她知道我不会回应她,也知道我一般情况下,都会听话乖乖照做。 吩咐完我,她就不再管了,继续去忙碌锅碗瓢盆的洗刷刷…… 我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我堂姐吴芙是大伯父的女儿,我爸是我奶奶的幺儿……他们两兄弟差了十六岁,可我与堂姐只差了一岁半。 因为我奶选择照顾我和我弟,她的其他儿子都不待见她。 我家原本和大伯父家紧挨着,中间就隔了个放了两口棺材和供奉着观音像的祠堂。 但九八年,发了场百年难遇的特大洪水…… 山涧急流下来的黄泥巴水,冲坏了我家后门,穿堂而过,又冲坏了我家前门,继续往前奔向村头的大池塘…… 当时我睡眼朦胧,看着就快漫上床的洪水……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难怪我会梦到坐在小船上,飘飘荡荡。 倾盆大雨不停歇,惊雷轰轰响,闪电抽了风,时不时亮瞎一下人的狗眼。 我爸和我奶奶,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边,卷着裤腿儿,拿着脸盆,在漆黑的夜里,就着闪电的光,哼哧哼哧往门窗外泼水。 正与洪水赛跑中。 事后,我爸嫌满是淤泥的家,整理太麻烦了,刚好又收到了修高速公路损坏农田土地的赔偿金,一拍脑门,就盖了我们村第三座小洋房。 前两座小洋房的主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勤劳人,他们的地基是愚公移山似的,一寸一寸的挑出来的…… 挑了半年。 我爸是花了五千块,请了挖掘机,半天就给挖出来的。 这时的猪肉是三块钱一斤,整栋一百平的小二层就花了五万多,但我爸挖地就挖了五千,惹得全村人直夸他“大气”、“雷厉风行”以及“是个做老板的料”。 让他飘飘然都想飞上天,嘚瑟了好一阵子。 当我牵着我弟来找堂姐时,她们正在昏暗的祠堂里玩跳绳。 棺材不落地,因而祠堂的棺材是架在半空中,平时不抬头仰望的话,心里也不会犯怵。 又因祠堂宽敞又能挡风,村里大部分小伙伴都愿意来这里玩。 这会儿是堂姐和吴艳摇晃着绳子,吴兰正在跳。 一蹦一蹦。 少女灵动,娇笑连连,声音宛如风铃般悦耳动听。 我就牵着我弟,站在三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仿佛能看到天荒地老。 看着她们轮流玩了一轮,又轮流玩了一轮…… 她们看不下去了。 吴芙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小梅花,你过来,我们一起玩,让威仔和小白一起去玩。” 威仔是我弟,吴威。 小白,是堂姐家养的一条全身全白的小土狗,性格温顺听话,我们骑到它脖子上撒欢,它也不会生气,还会欢快的摇晃尾巴驮着我们往前走。 听话听一半,我听话的放开了威仔的手,人却没动,依旧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她们。 “啧!”吴芙一拍脑门,认命地走过来,一脸无奈地拖着我过去,“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木偶娃娃,推一下,就动一下,不推,就死都不动。” “阿兰姐姐,你玩的最好,也最有耐心,由你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跳,我来摇绳子。” 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沾亲带故,阿兰姐姐的妈,是我奶奶的表侄女,也算得上是我表姐,今年十二岁,正上六年级。 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长相,清丽温婉,皓齿明眸,声音轻柔宛如百灵鸟叫。 “来,握住我的手,对,就这样,准备好了吗?开始一起……跳。” 嗯,游戏结束。 她跳过去了。 我,被绳子绊脚了,差点摔倒,好在紧紧抓着她的手,更庆幸她比我高大很多,不然两人都得“滚冬瓜”,摔一起。 “再来,我们先做好准备,来,深呼吸,一……二……三……跳。” 游戏再次结束,历史很喜欢重演。 “没事,没事,我们多试几次,总能学会的。” 阿兰姐姐还真是好脾气,我都这般笨拙了,她竟然还在对我笑。 然后的最后…… 她没话说了……因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你怎么这么笨!狗都跳得比你好!”吴芙生气了,“阿兰姐姐,你快把她拖下去,看着就烦,小白,过来跳绳,给她好好的示范一下!” 狗怎么可能比我跳的好! 第3章 预防针 我很不服气,抬了眼瞪过去,就瞧见小白正跳的欢快,尾巴也摇得欢快…… 一下、两下、三下……都已经跳了十来下了,竟然还没被绳子绊倒。 “……” 我是真不如狗玩得溜……这个认知,打击的我不要不要的。 心中郁闷难解,咋办? 唯有面壁蹲墙角,装蘑菇,画圈圈。 “啧!我们先不玩跳绳了,来玩捡石头。”吴芙走到我身边,粗鲁地拽起我,拖着就往外走。 停在祠堂门口的宽大石头墩子旁,掏出五颗圆润匀称的青石头。 “来,我给你示范一下,认真看着我怎么操作的。” 话毕,吴芙蹲下,将青石头丢到石墩子上,快速捡起一颗石头,往上一抛,接着捡起第二颗石头,下一秒,接住正在掉落那颗石头…… 如此往复,直到将五颗石头都抓在手里。 吴芙把五颗石头往我手里一放,向我努努嘴:“就这么简单,你来试试看。” 第一步,把五颗石头往石墩子上一丢,我会。 第二步,捡起一颗石头往上一丢,我也会。 第三步,用手捡起一颗石头,抓了两三下,也抓住了。 第四步,接住…… 嗯,接不了了……它早已落下,就静静地躺在那,晃都没晃一下。 “……”我与石头相顾无言。 “你的手是鸡爪子吗?”吴芙气得拿食指狂点我的额头,“手要快速,抓住石头就翻过来。” “……”我也很委屈,我是真的很认真在学的。 石头,它不等我啊。 “别气哈,阿芙,捡石头对小梅花来说,应该太难了,我们先教她玩吃豆豆。” 吴兰温柔地顺完吴芙炸开的毛,重新捡起小石头,丢出去。 “左手伸出向上,抬高一点,右手捡起小石头,快速丢到左手心里,接着再捡,捡第五颗时,把它抛起来,把左手里的石头都放到右手心里,最后接住往下落的石头,就大功告成了。” 吃豆豆游戏的确比捡石头要简单些,让我的左手成功装入四颗小石头…… 最后一步时,不出意外,石头又提前落了地。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沉默过后是吴芙的火山喷发,只见她扭头冲同威仔欢快玩耍的小白,怒吼一声。 “小白!过来!你带她一边玩去……” 手眼协调能力极差,被嫌弃了,咋办? 莫强求! 就算一辈子玩不了跳绳与捡石头,又不影响我动嘴巴,该吃吃,该喝喝…… 人,真的,不用整那么完美。 小白是一条非常听话的乖狗狗,听到吴芙的命令,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到我身边,嘴巴咬住我的裙边,慢慢的拖着我往不远处的竹林去。 “姐!走快点,我们带小白去竹林里找冬笋。” 威仔拿着小铁铲,欢快的跑在前面领路,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时不时回头望望我们一人一狗有没有跟上。 嗯,看小白到处闻闻闻,找准目标后,快速用两前爪欢快地扒拉扒拉泥土,刨出黄嫩嫩的小冬笋牙,也挺有趣的。 ——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晴。 早上十点左右,我搬着小板凳,坐到柴房里,一动不动的盯着柴火炉,等着柴火灰余温烤熟红薯。 这是奶奶为了我不瞎跑,惯用的伎俩。 刚刚烤出来的红薯,香喷喷,金灿灿,晶莹发亮,整个红薯都冒着蜜油,让人忍不住吸溜一口,吸吮出满嘴的柔糯蜜甜。 所以,我乐意死守柴房阵地,哪儿也不去。 “汪汪汪……”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应该是有陌生人进村了,而且还是熟人,村里的只狗,每次都只是叫唤了几下就被大人呵斥住了。 “大家快点跑啊!打预防针的来了!” 这个夸张的像高音喇叭般的声音,是吴超的。 虽然他比我大一个月,高半个头,却才读一年级,我和他哥哥吴缘同班,读二年级,我们村和我同班的,还有我堂姐吴芙。 他是我的敌人。 因为我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打架。 但此刻我还是很感谢他的通报。 烤红薯不吃了,麻溜的找地方躲起来……相比于吃烤红薯,我更害怕打预防针。 “跑个屁!是男子汉的就给哥出来,勇敢的打!懦夫才会害怕打预防针,躲起来的都是没出息的。” 以上是我大表哥吴辉的壮志豪言。 吴辉是我二姨妈的大儿子,吴端(端午)的哥哥,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 “我哥说的对!”端午表哥积极响应自家人的号召。 “我和我哥都是男子汉!哥,你说对?哈哈哈……” 吴超的声音很兴奋,也不知道在鬼笑个什么,哪怕没看到他的样子,我也能想象出他此刻肯定像只正在打鸣的大公鸡。 德行! “嗯。”吴缘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我常被同学戏称为木偶娃娃,他的闷不啃声与我旗鼓相当,所以他的外号叫“木头桩子”。 “我不打!我不要打预防针!姐!你快点放开我!快点放开……” 这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是吴波的,吴兰和吴艳的“宝贝”弟弟。 超生,罚了九二年的一千块钱,比我小四个月,与吴超同班。 “阿芙,小梅花呢?”我爸问道,声音听着很是不悦。 “不知道啊,小叔,我刚刚去你家找了一圈,只找到了威仔,没看到小梅花。” “肯定躲起来了!每次都这样,这是第三次了?也不知道这次会猫在那个角落里诈尸!啧啧啧……这可不好找啊!” 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是我堂哥吴传,吴芙的亲哥哥。 她妈嫁过来十年无出,第十一年去了海南岛才生的他,今年刚刚十三岁。 “小梅花,快出来,有糖吃……” “好痛啊……” 伴随着我爸的诱哄,是吴波杀猪般的尖叫哭嚎声,吓得我缩了缩身子,藏得更严实了。 “玛逼的,你再不出来,老子找到你,屁股都给你打开花!” 我爸刚骂完,我弟嗷嗷哭的声音,响彻天地间,瞬间就盖过了我爸咆哮的回音,听着都凄惨。 “……”别说屁话打开花,就打死我也不出去。 “冬赖子,你家那女娃子,找不找得到……要不,我先走了,还要赶下一村呢,你家这个,下次赶集时,你再带去我那补一针。” “等下,等下,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带她去,在等我五分钟。”我爸的声音明显变得严肃了起来,“你现在出来,我给你五毛钱,不,给你五块钱。” 五块钱!好心动! 可以买二十个粉条肉包子了! “你要是死犟不出来,我就把这五块钱给找到你的那个人……到时候……哼哼……你好好想想……别说我没给你这个机会!” 我爸这威胁的话,说的很慢,停留间隙也留的刚刚好,足够我心慌慌,却不够我想清楚,再听到他的冷笑声,我头皮都发麻了。 第4章 赡养费 我还是很怕我爸的,虽然他从没打过我,但村里的人都说,我妈是受不了我爸的打,才跑去东莞打工,三年不归的。 窸窸窣窣一顿拱,我毛毛虫般的从鸡笼子里钻了出来。 “一……” 钻出臭气冲天的简陋鸡棚,一溜烟从祠堂的后山上跑下来,穿过祠堂后门。 “二……” 手心向上,气喘吁吁的对着我爸。 手心里的两根鸡毛,飘飘荡荡的落了下去,让“三”字卡死在我爸喉咙里。 “……”我爸黑沉着脸,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放到我的手心里,同时大手一抓,将我提溜到穿白大褂的医生面前。 针扎下去的瞬间,我哭得撕心裂肺! 肉包子,瞬间不香了! 后悔了,想挣扎开来,却被我爸按得死死的。 “哈哈……”围观的大人小孩们,哄堂大笑。 “这小梅花啊,你说她不傻呢,她整一个天聋地哑,你说她傻呢,呵呵,这一大群小呆瓜里,就她一个,得了真正的实惠。” ——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晴。 “关于赡养费这事!五年前不是说好了吗?给你带孩子,就由你全程负责,生,你养,死,你埋!我们不管不问不插手!” 人到中年的大伯父,很是气愤,说一句,拍一下桌子,拍得桌子砰砰响。 面对气势汹汹的大伯父,我爸岿然不动,就眼神鄙视,薄唇微微开启,凉凉地刺过去。 “她不是你们的妈哦,她是我一个人的娘哦,就我一个人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哦……” 本来这么龌龊的场面,不应该有小孩子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我才五岁的弟弟,都被赶了出去。 就我一个娃在场。 他们或许觉得蹲在墙角,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吊扇的我,是个傻子,就都没鸟我。 在场的三人,都是从我奶奶肚子里爬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 所以,我爸的话让人无法反驳,气氛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半晌,被怼的无话可说的大伯父,机智地把皮球扔给了老实巴交的三伯父:“老三,你怎么说?” 我二伯父,十八岁那年,为了攒钱娶媳妇,冒险去放木排运送木头,淹死在湍急的江水中…… 无法与他们就“怎样赡养母亲”来扯皮。 书生气十足的三伯父,扶了扶眼镜,声若蚊虫:“我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你们商量好了……” “哼!”大伯父冷笑一声,食指敲了敲桌面。 “老幺啊,你说你为了争一口气,都硬气了五年了,怎么突然又找我们说这事……是不是你遇到了什么事?导致经济困难?” 我爸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不自然,立马就被他用黑脸掩盖了过去:“呵呵……这话说的,好像我经济不困难,妈就不是你们的妈似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五年前说好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反悔啊,不然你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一个主意……老幺啊,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能好处你独拿,责任我们共同承担啊!” 这话可能戳痛了我爸的肺管子! 只见他猛然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桌子都颤了三下,可见用力之大。 “好处我独拿,责任共同承担?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年要不是你不愿承担老大的责任,带着老婆跑海南岛去了,我用得着十四岁就上煤矿挖煤养家供三哥读书吗?” “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你大嫂一直没生养,老头子天天骂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逼着我离婚……我能不走么我……” 这理由一出口,我大伯父瞬间又硬气了起来,挺直腰杆,昂头挺胸,瞥了装鹌鹑的三伯父一眼。 “再说了,你挖煤赚来的钱,我又没花你一分钱,谁花的,你找谁要去呗……” 三伯父立马响应,连连弯腰道歉:“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花了大把的钱读书,却没读出个什么名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个书呆子的错!” 认错认得贼溜,却没什么实质性的表示。 “……” 沉默无声蔓延,气氛看着很是压抑。 “老幺啊。”最终,还是我大伯父拿出了大哥的派头。 “你若真有困难了,大哥我还是会帮你的,但大哥没什么本事,就是个养鱼佬,年底清鱼塘,哥送你几十斤鱼,过个好年……其他事就别提了,说多了,伤感情。” 可我爸不买账,继续冷笑连连:“哼!几十斤鱼!哼!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感情可伤的!” “你说这话就没什么意思了……” 大伯父拂袖离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意味不明地望着我爸。 “当哥的,最后给你一声忠告,虽然你当初因家里太穷,才弃了丽丽,选择了小梅花她妈,可你们现在都生了俩娃了,就别老往丽丽家跑了,那就是个销金窟……” 我爸恼羞成怒:“我的事不用你管!亲娘老子都不养!拿什么狗屁大哥派头!” 大伯父摔门而去时,留下一句警告:“你就浪,使劲的浪,迟早有一天,浪到妻离子散!早晚有你哭得那一天!” 丽丽,我知道。 一个前凸后翘的大胸女人。 我爸还带着我陪她一起逛街买衣服首饰,她还送了我一对不用打耳孔的白银耳饰。 六岁的我,才带了那对漂亮的白银耳饰一天,就弄丢了。 我爸那时用极其失望的看着我:“果然是个蠢货,这么贵的东西,说弄丢就弄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弄丢了呢?” “……”我很委屈?敢情我还不如一副耳饰重要? 我曾听我外婆说过,我爸不乐意娶我妈,我妈也不乐意嫁我爸…… 因为他们是对从小打到大的冤家……就像现在的我和吴超这般,始终看对方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打上一架。 而且,他们都有各自的相好的。 可惜,我爸太穷,出不了一千零一块钱的彩礼,被白月光爸妈棒打了鸳鸯。 我妈呢,就比较戏剧化了。 话说那年日头正好,稻谷丰收。 两邻居,为了争夺相邻晒谷场的一寸之地,打了起来。 年轻的小伙子,火气旺盛,头脑一发热,就用手里的砍柴刀,砍了年老的十一刀。 包扎成木乃伊的老头儿,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不眠不休地想了三天。 得出一认定的死理:他会被欺负,完全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有道是,女婿也算半个儿,他家的二女儿已经嫁在了同村,只要再嫁一个女儿在同村,他就凑足了一个儿子。 故事里的老头儿是我外公,年轻人是吴超的爸,所以我和吴超从小就不对付,经常打架。 第5章 祭灶王 00年,农历腊月二十四,晴。 我奶奶是个典型的农村勤快妇女,都六十五岁了,依旧每天雷打不动鸡鸣就起床。 起床后,先用碎木屑点燃柴火,然后煮饭、煮粥、煮菜。 忙得像个快速旋转的陀螺。 每次我睡到自然醒,刷完牙洗完脸后,夹了菜的饭碗就放到了我手中。 吃完后,碗往桌上一丢…… 要么去看天上的云,要么去数地上的蚂蚁,总之是不会去收拾洗碗的。 “小梅花,今天要打糍粑祭祀灶王爷,你过来帮忙翻面,做好了,给你煎金黄黄的甜糍粑吃。” 奶奶煎的甜糍粑,外酥里糯,又香又甜,还能拉丝…… 我咽了咽口水,乖巧地搬着小板凳,跟在奶奶屁股后面。 打糍粑的石臼和舂,是放在祠堂门口的石墩子旁。 今天的祠堂格外热闹,或站或坐了好多大人。 “你们村九至十三岁的女孩子,就这四个?”一个陌生老人的声音。 “等下!”我爷的声音。 我把小板凳摆在石臼旁,屁股才刚刚挨着板凳,就被我爷爷提溜起来,拎到了祠堂正中央。 头发全白的爷爷,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肖老,这娃只有八岁半,但离九岁也不远了,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她也参加啊。” 参加什么啊? 我还要去帮奶奶打糍粑呢,忙得很,没空参加! 头发花白了一半,脸上爬着不少皱纹的老爷爷看了我一眼:“吴老啊,你别诓我啊,你家这娃娃,看上去就不到七岁。” 爷爷连连摆手,故作姿态:“没诓,没诓,绝对没诓,我诓谁也不会诓肖老您的。” 老爷爷斜眼看着我,一脸的嫌弃。 “哎……不是我说你,就算你真没诓我,就她这小胳膊小腿的,能举得起龙灯?能一天走个三四十里路?怕不是没走几步路就要让人抱着哄……” 爷爷一脸自豪:“肖老,我不是和你吹啊,你也知道,我们是移民到这山旮旯里的,上学只能去镇上,我家这娃娃,别看着小,每天可是雷打不动的来回走十六里路的。” 一听要走这么远的路,我刚刚升起的一丁点好奇心,立马被浇灭。 爷爷,我一点也不厉害,我一点也不想走这么多路,我现在只想赶紧去帮奶奶打糍粑,我想吃糍粑。 请你放开我…… 可我爷爷那只枯瘦如柴的鹰爪,死死抓着我的后脖子,使我逃脱不得。 “她虽然举不起龙灯,但你看她这长相,站在财神爷轿子旁,当个玉女还是可以的。” 面对我爷爷厚着脸皮死命推销我,老爷爷乐了:“我说,吴老啊,你这么着急干嘛呢?等她满了九岁,往后五年,她都可以参加的。” “哎……”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肖老啊,不怕你笑话,我家的这个赔钱货,是个蠢婆,只有这张脸长得乖巧可爱,我就想让她去混个脸熟……不然,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啊。” 这话一出,老爷爷楞了下,左右看了看我许久,摇了摇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原本我还想藏着你家这娃娃,等她长大了,说给我大孙子呢。” “……”我该谢谢您刚刚看走了眼吗? 我爷爷摸摸鼻子,一脸讪笑:“这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哪能祸害你家的宝贝大孙子呢,配不上,配不上。” “好,我就给吴老这个面子,让这女娃娃做今年的玉女,但你也要给我个面子,不能让她中通撂担子不干,也不能哭闹,那不吉利!” “是,是。”爷爷拍拍胸脯保证道,“肖老,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望着自信满满的爷爷,我好想问他一句:爷爷,你哪来的自信? 事情敲定后就散了场。 大人们走后,吴萍和吴兰,手牵着手,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也走了,她俩身后,紧跟着低垂着头的吴艳。 每次看吴艳走路,我都很好奇,她是不是以前走在路上的时候,捡过钱……所以,每次走路都在低头找钱? “阿芙!” 爷爷摆出大家长姿态,使唤道:“舞龙灯那天,看好小梅花,可别让她捣乱和哭闹!不然我拿你是问!” 立马得了吴芙一个超级大白眼:“要看你自己看去,我没空。” “嘿!你这赔钱货,怎么和爷爷说话的呢?” 爷爷非常生气,随手拿过茅草扫把,就要抽吴芙。 只见她灵活地一扭小腰,钻了个空隙,就溜出了祠堂,跑出十米开外后,还不忘回过头来做个鬼脸。 “老不死的,还想打我,回头我就告诉我爸妈去,让他们不给你送鱼吃!馋死你!” 吴传和吴芙两兄妹,从来都不尊重我爷爷的。 理由很简单:我爷爷骂了她妈好多年“你这个不会下单的老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离开我儿子,滚出我家”。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年轻时有多蛮横,年老后就有多悲惨。 有些人老了之后,看着非常可怜,令许多人同情,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那人年轻时嚣张跋扈的样子…… 脱离了我爷爷的魔爪,我按奶奶之前的要求,给她正在打的糍粑翻面,全程没说一句话,却配合的刚刚好。 奶奶装好糍粑,摸了摸我的头,夸奖道:“我们家的小梅花,一点都不傻,精明着呢,活干得可好了。” 转过身,佝偻着背,整理东西的奶奶,那背影看上去很落。 “哎……” 只听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是你爸造的孽啊,当年,要不是打得你妈活不下去了,就不会抱着你离家出走,你也就不会……” 奶奶提着打好的糍粑走在前面,我搬着小板凳,乖乖地跟在后面。 等会儿就有好吃的糍粑吃了,开心。 一家人早早地吃过晚饭,接着奶奶把柴房再次打扫一遍,特别是灶台,被抹得干干净净。 我爸把香炉和蜡烛摆放在灶台上面,接着放上煎的两面金黄的糍粑当作贡品。 他和奶奶在旁边小声的念念叨叨,说着我听不清也听不懂的祭词。 我和威仔跪在下面不停的磕头。 放完一串响亮的鞭炮,奶奶就给了我和威仔子,一人一个大糍粑。 嘴巴咬上去的那一瞬间,好吃的我都要流眼泪了。 不容易啊,眼巴巴地想了老半天,终于吃到嘴里了! 第6章 打情妇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五,晴。 “咚咚咚……”急促又响亮的铜锣声,响不停……似乎是从村头响到村尾,又从村尾响到村头。 我艰难地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看了看窗外。 天才蒙蒙亮,晨光熹微中,整个空间都异常寂静,唯有偶尔的几声鸟啼,在山林与窗户玻璃之间回响。 可这响亮的铜锣声,生生破了静谧的美好。 我挺生气的。 麻溜地穿好衣服和鞋子,就往屋外冲,我要去赏敲铜锣的那人,十个大白眼。 “咚咚咚……”铜锣声的中心处。 白白净净的少年郎,面无表情地敲着铜锣。 少年的身后,是两个相互扯着头发,扭打一团的中年妇女。 “你个臭不要脸的臭婊子,偷人偷老娘头上了,看老娘不当着全村人的面,撕烂你的二皮脸……” 这个歇斯底里的声音,是罗群群。 说实话,她这疯婆子的样子,有点吓到我。 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她是一个很有港姐风味的温柔女人。 我上下学都要经过她家门口。 这个留着港味十足大波浪卷发的女人,天天都站在窗户边,纤纤玉手夹着根香烟,静静地望着遥远的天边。 偶尔,靠着窗沿,仰着头,吞云吐雾。 眉头总是紧紧地锁着,似乎想要烦恼随着这些烟雾一起飘散。 据我观察,她是我们村唯一个吸烟的女人。 这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处处留意她的信息。 在村里人的吃瓜八卦中,知道了她是个城里出身的姑娘,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执意嫁给了没出息的农村竹篾匠。 但却没有像幻想中那般嫁给幸福,因为竹篾匠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动不动就冷暴力。 整天整天的编织簸箕箩筐,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据说,最高记录是一整月。 她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但都无效,最终变成了个早晚站在窗边吸烟的安静女人。 “你也是有本事!管不住自家的猫儿,怪鱼腥!栓不住自己的狗,嫌屎臭!这只能说明你连屎都不如,狗情愿吃屎也不吃你!还敢来老娘面前撒野!” 这个说话泼辣的女人,是吴兰的大伯母,苏桂英。 村里人都说他们两家风水不好,所以老大家生了四个女儿才生到儿子,老二家稍微好点,只生了两个女儿就生到儿子了。 她家男人没什么本事,以前平时就四处打零工,如今社会大发展,各种基建,这两年在铁路上推平石头。 “啊……我要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罗群群骂架似乎不在行,搂住苏桂英的腰就往地上扑。 但她似乎打架也不在行,不过半分钟就被苏桂英一个驴打滚,反扑了过来。 “妈……” 两人双方的孩子瞬间混战在一起。 “你要脸!你有脸!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堵不住你家男人偷吃的嘴!” 苏桂英的反唇讥讽。 似乎将罗群群最后的理智扯断了,猛然爆发又将苏桂英压在身下揍。 “阿发也太不讲究了,兔子怎么能吃窝边草,这下,弄得也忒难看了些。” “就是,就是,放着鲜嫩多汁的水蜜桃不吃,去啃条老黄瓜,也不知道这阿发,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嘿嘿,这些能在家门口混口饭吃的男人,就是幸福啊,不仅能照顾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有余力照顾别人家的老婆……”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想什么说什么,完全无视脸黑成锅底,站在一旁生闷气的阿发。 罗群群和苏桂英战况升级,两人边打边滚,边滚边打,已经从宽敞的马路上,掉下了两米深的田埂,滚到了农田里。 现在是身上,脸上,哪哪都是泥,好像两头在泥巴地里打过滚的猪。 难看至极! “呦吼,大家这是在干什么呢?这么热闹,都杵在我家大门口,年尾了,你们家的大扫除都搞完了吗?” 这浑厚有力的声音,就像一个定时器,将所有人都定住了。 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无他,只因此人是另一个当事人,苏桂英老公,阿古。 赶早不如赶巧,这位快五十知天命的魁梧汉子,正巧从铁路上回来过年。 “你老婆给你带了顶绿帽子,我们都在这看热闹呢……”人群中,不知是谁掐着嗓子,小小声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农田里打架的两人也不打了。 只是依旧相互扯着对方的头发,斗鸡眼似的互相瞅着对方。 阿古三下五除二就打得正欢快的孩子们。 “嗨,这么屁大点事,有什么热闹好看的,我在外面也嫖娼啊。” 阿古双手一摊,毫无在乎地继续说道:“那个,罗群群啊,你要是气不过你老公偷人,那你回去也偷一个,还他一顶绿帽子。” “阿古啊!佩服!还是你想得开啊!真乃大丈夫!” 离开的男人们,好几个是说着这种敬佩之词离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心话还是嘲讽。 待大人走后,看热闹的小孩子这边也交头接耳地聊开了。 好奇宝宝:“哎,什么是偷人啊?” 试图理解:“是像偷东西那样,把人偷回家,藏起来吗?” 不懂装懂:“乱讲,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结婚,却睡在一张床上,就叫偷人。” “啪啪啪”的几巴掌,参与讨论的娃,都被各自的妈,拍屁股、拍背的往回家的方向赶。 远远的,还能传来几声老妈们的咆哮声:“问那么多,是饭吃饱了吗?吃饱了就给我去擦窗户,一天到晚尽知道瞎晃悠!一点也不心疼老娘!” 这场闹剧的最后,也不知道苏桂英那清奇的脑回路是怎么想的。 得出了“罗群群敢欺上门来撕她面皮,只因她儿子太年少,顶不起门户”的结论。 三天后,在她的闺蜜,我大伯母的合计下,将她才十九岁的三女儿,定亲给了我三十岁的三伯父。 就是这般戏剧与草率。 而两当事人,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将就在一起了。 第7章 清鱼塘 00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晴。 早些天,我大伯父就已经通知了村里人,他今天要放水清鱼塘。 所以,此刻的池塘边,站满了提着各种桶的围观群众。 这口直径百来米的大鱼塘是村集体的,承包给了我大伯家,不用承包费,就清鱼塘的时候,每家每户给一条三斤重鲤鱼就行。 开闸放完水,大网来回十几趟捕完大鱼,剩下的小鱼、小虾、小螃蟹、河蚌以及田螺……就各凭本事,谁抓到就是谁的。 这是我们小孩子的欢乐盛宴。 不讲究的就只穿上雨靴,讲究点的,再套上件雨衣。 全员嘻嘻哈哈的走进池塘…… 不,是征战沙场,浴泥奋战……哪怕手指冻僵了,那也是双手搓一搓,哈上几口气的事。 “哇,我找到好多田螺!” “是哦,我也找到好多田螺!” 威仔和吴波喜欢在池塘边的石头堆里捡田螺……这群蠢东西喜欢扎堆吸附在大石头缝隙下。 吴芙双手举着河蚌,在淤泥里蹦蹦跳,使劲的嘚瑟:“河蚌!超大的河蚌!里面肯定有珍珠!” 她很喜欢找河蚌,因为她坚定地认为河蚌里面能开出珍珠,她要用开到的珍珠串耳环带,羡慕死我们。 “哇哈哈……螃蟹哦……怕不怕……它们会咬人的哟……哈哈哈……” 吴超捉了两只大螃蟹,追着吴兰和吴萍吓唬……两个十二岁的妙龄少女,被一个贱兮兮的八岁男童,吓得哇哇乱叫。 “啊……走开,你走开……啊,救命啊……” “看招!看我的排山倒海掌!”吴传一团泥巴糊上吴辉的帅脸上。 “你找死!”吴辉反手一团泥巴回敬了笑嘻嘻的吴传。 两人瞬间你来我往地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回敬对方……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还真是幼稚。 吴缘、吴艳和端午表哥,沉默无声地猫在角落里摸鱼抓虾。 我喜欢默默看戏,但更喜欢浑水摸鱼,提着小桶桶走入只剩少许水的淤泥之中,使劲地搅拌搅拌,然后静静地等待上片刻。 果不其然,好几条小鱼冒出了头,张大了嘴巴在水面上呼吸,这时候只要集中精神,快准狠地出手,一抓一个准。 这一招,是端午表哥去年手把手教会我的。 吴芙瞅了瞅我小桶桶里的十几条小鱼,恨铁不成钢:“小梅花,你玩捡石子的时候,要是有你抓鱼一半的聚精会神,也不会玩成那般狗屎样了。” “……”哪能一样吗?小石头捡得再好,又不能吃。 这种十来厘米的小鱼,煎个两面金黄,香脆无比。炖汤的话,汤色像牛奶一般的白,鲜甜可口。 啊,不能再往下想了,要流口水了。 ——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晴。 大伯父昨天清鱼塘,就是为了今天的赶大集。 据说今天的鱼价比平时贵一两块钱,平时鱼价两三块钱一斤。 大伯父家有辆手摇打火的拖拉机,翻斗里装上满满两大桶鱼后,还能在空隙里,塞下我和吴芙。 吴传和大伯母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 拖拉机停在集上的入口处,大伯父递给吴传五块钱:“带你两个妹妹先去吃个米粉,逛完集市,就到这里来找我们。” 吴传拿着钱,搞怪地耍了个宝:“得嘞,收到命令。” 今天的集市十分红火热闹。 鞭炮、春联、神马、香烛、烧纸、牛羊肉、赠送小孩子的各种玩具礼品、女孩子的各种头花饰物衣服裙子小皮鞋等等…… 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这时的物价也是极低,一碗纯手工制作的米粉,加上勺猪油,放几块清蒸的瘦肉,洒上些葱花……最后加上一大勺热腾腾的筒骨汤。 超级香! 简直好吃的要命,却只要一块五毛钱。 我屁颠屁颠的跟来集市,就是特意来吃这一碗米粉的。 把鱼全部卖完后,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再收拾收拾,回到家后,已经是四点多了。 老爸还在杀鸡,奶奶在添柴火烧热水,威仔坐在小凳子上,乖巧地给脸盆里已经死掉烫过的鸡拔毛。 自从我六岁那年,奶奶让我带着威仔一起玩,我两次没看好他…… 一次让他上厕所时掉进旱厕里…… 还好坑不够深,又还好吴传就在附近抓麻雀,听到了威仔害怕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一次让他掉进池塘里,差点淹死……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锅,当时我、吴芙还有威仔三人在池塘边钓虾子。 鬼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掉进池塘里了。 然后我和吴芙两个傻货,连救命也不会喊,就在那死命的嚎啕大哭,又蹦又跳。 小白就冲着在池塘里起起伏伏的威仔,狂吠。 鸡飞狗跳般的动静,最终还是惊动了大人,我舅站在楼上一远眺,看清楚情况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救起了威仔。 有了这两次经验教训,奶奶就不太放心让我带威仔玩,除非她实在忙不过来了,就会吩咐我带着威仔去找吴芙一起玩。 “小梅花。”舅舅斯斯文文的声音。 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斯文秀气的舅舅站在门口。 我快速跑向他,接着一个急转弯绕过他,往他后面瞅了又瞅。 空无一人。 好失落…… 那滋味像是惦记了一年又一年的糖果,最终又没有吃到。 “今年的火车票太难买了,黄牛手上的票,涨价到三百块了,你妈妈没买到火车票,今年就不回来过年了。” 这情况对我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毕竟,她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今年再不回来,也只是数字变成四而已。 我早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威仔就更不可能记得了。 “妈妈”这两字,对我们来说,就只是单薄的两字,一个符号。 舅舅拿着一根和我手臂一般粗的葡萄藤放入我的手中,轻声诱哄我。 “这是你妈妈托舅舅带给你们的葡萄树苗,她让你种下去,认真照顾,好好浇水,等结葡萄的时候,就回来和你们一起吃甜甜的葡萄。” 我很听话的种在了我家后院里,很听话地隔两三天给它浇一次水。 可它还是在两个月后,长出三十厘米的葡萄藤时,不知被谁掐断了苗,拔了出来,藤身也掰裂了…… 丢弃在一旁晒太阳。 第8章 舞龙灯 00年,农历腊月二十八,发财日,舞龙灯。 乌漆嘛黑的,天边一丝光亮也无。 我就被爷爷从温暖舒适的被子里挖了出来,套上棉衣棉裤,抱起就走。 睡眼朦胧的随意一瞅,四周全是人。 大人们正热火朝天地拜财神,拜完财神的香,立马插到躺在马路上的两条竹编龙身上。 龙头糊了纸,上了色,栩栩如生。 龙身分为软节和硬节两个部分,在每一节硬节里添加一支蜡烛,龙头则有两支蜡烛由龙眼透光。 硬节处绑了根婴儿手臂粗的长木头。 雌龙旁边站了一大排高矮不一的小姑娘,雄龙旁边则是站的胖瘦不均的小伙子。 我是许久之后才知道这就是一场变相的男女相看活动……难怪那天吴萍和吴兰会羞红了脸走出祠堂。 “请财神……”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奶奶拉长声音拖唱着。 接着,一架装着木头雕刻财神爷的轿子,就被四个英俊帅气的少年郎抬了出来。 财神庙的路口,站着两个头戴矿工灯的少年郎,少年的手里都拿着铜锣和铜锤。 “举龙……” 老奶奶一声令下,站在两龙旁边的少年少女们各自拿起了身旁的长木头,举起了百米长龙。 因为身高差,举起来的龙,自然呈现出波浪般的弧度。 “点灯……” 老奶奶的话一喊完,立马有一大群大人,走到两龙身边,用打火机,把龙身里面大红色的气死风灯点上了。 “开路……” “咚……”的一声巨响,吓走了我一大半的瞌睡,路口的两少年一边敲铜锣一边叫着,“财神爷上路了,大家快来迎接财神爷哦……” 变声期的破败公鸭嗓,很难听,折磨耳朵。 抬财神轿子的少年郎们紧随其后。 爷爷把我放了下来,拿过放在旁边的小灯笼,递给我,拍了拍我的头,叮嘱道:“好好跟着财神爷,不许哭不许闹,也不要走丢了。” 我哈欠连天的拿着小灯笼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哎,哎……小梅花,你往后看看,可漂亮了。” 循声偏头,老熟人,朱砂这白白嫩嫩的富态少年,拿的是金童角色。 接着转头,望向身后。 插满香火的两条龙,蜿蜒盘旋在长长的山间小道上。 香火散发着微微红光,星星点点,汇聚在一起,像夏季夜空里的银河般璀璨,十分漂亮壮观。 看着很是祥和温暖。 眼睛看后面,人却往前走。 不出意外地踢到了山路上凸起的石头,踉跄了一下。 “哎,小心点……”朱砂一把抓住我的小手臂,阻止我摔倒。 扶稳我后,朱砂单手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锦袋,挂到我脖子上。 “上次弄坏你的新裙子,对不起……锦袋里面有我提前向我爸预支的五十块压岁钱,你拿去买条喜欢的新裙子……你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我能说这件事,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哦……” “……”他还真会自己找台阶下。 当香和蜡烛都燃烧完了,天也已经大亮了,我们终于到达了路线上的第一个村子。 村里的空地上摆了十几二十张桌子,上面放着瓜子糖果麻花饼干……还有茶水。 用来招待我们的。 各个屋檐下,成群的围观了一大群大爷大妈,正在窃窃私语。 “哟,那是谁家的妹崽,长得可真标志,就是也太小了点?这是才刚过七岁?” “那是冬赖子家的女娃,标志是非常标志,玉娃娃似的,就是脑子不好使,是个傻姑娘,从不开口说话……可惜了,不然长大了可不得了。” “不对啊,他家的姑娘,两岁的时候,我逗弄过,那张嘴可利索了,能说会道,惹急了,还把我的手指头咬出血,泼辣的很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娃两岁多的时候,被她妈抱着离家出走过,回来后,就成这样了,听说发了场大高烧,人差点没救回来……也是可怜啊……” 这事,我听我外婆埋怨过。 就因为我,她好好的两个女儿,反目成了仇家。 话说那年,我爸生了严重的病,直接丧失了劳动力。 我妈为了给我爸看病,和养家糊口,用背带背着一岁多的我,挑着一担箩筐,就去走街串巷收废品。 途中,因抓药看病的钱不够,她还抱着我,跑到市区,跪在天桥上乞讨过。 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女人赚的钱比男人多,就是原罪。 更何况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不过两三天,就流言满天飞了……有说我妈被城里有钱男人包养的,有说我妈在城里卖身的…… 总之,跑到我爸面前嚼舌根的,基本都是在向他传达一个意思……他是个软饭男,还他被媳妇带了绿帽子。 恰巧那时,我爸莫名其妙尿血了,他小学没毕业,没啥文化,便确定了我妈在外面乱搞,所以他才会被传染了性病。 我妈是个受不得冤枉,脾气还火爆的女人。 当场就和我爸打了一架。 事后,强拖着我爸去了医院检查。 可医生开的化验单只能证明我爸的尿血是肾结石导致的,却不能证明她的清白。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看什么都像那么回事,哪怕我妈只是很平常的笑着和人打声招呼,也会被曲解为“勾引”。 接着就是上演全武行的干架。 我外婆的说词就是我爸先不当人,逼得我妈无路可走,只能带着我离家出走,去投奔远嫁长沙的五姨妈。 水土不服,导致成天生病,最后高烧不退,阴差阳错下,才把我弄成傻子。 而关于我是如何变傻的,我奶奶有另一套说词。 前面我爸打跑我妈的这场戏不变,后面的戏说的是我五姨妈不当人,光拿我妈一百块抚养费,却压根不照顾我。 比如,成天将我锁在黑暗狭小的柴房,随我哭随我闹,就是无人回应我……长达半年之久。 又比如,我被接回来后,饿得骨瘦如柴,皮包骨头……不把碗端到我手上,我不会去装饭吃,从不夹桌子上的菜,饭粒掉到地上,也一颗一颗的捡起来吃掉。 她说,她只要想起这一幕,就会直掉眼泪。 她说,训狗也不过如此。 第9章 除夕夜 舞龙灯队伍,一整天都在走走停停,吃吃喝喝,被人围观讨论。 每到一个村庄,关于我的讨论,基本知道我是个傻妞后,就是用“真是可惜了”,一笔带过。 话题的中心是那些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们。 挑儿媳的挑儿媳,找女婿的找女婿……大家看中了,就多多交流,问问双方当事人的意见,问问双方父母的意见。 若是都满意,就让俩娃相处看看,两三年后,若是还没崩盘,就定下亲事。 但这种情况也是极少数的,大部分情况下是“你看上我,我没看上你,我看上你,你却看上了她”。 真正双方都有意向的,不足两成。 双方都有意向后,再经过父母家境一筛选,不足一成了。 哪怕是经过九九八十一,最终定亲了,也有可能悔婚。 我们村的阿竹姐姐,就是因舞龙灯会结缘定亲,但男方只念了个初中就进入社会工作了,而她考上了高中,念完大专,去了深圳…… 两人不管是经济能力还是思想理念……都渐行渐远……最终一拍两散,退还定亲信物,退还定亲礼金…… 十年的感情毁于一旦! 听说那男孩酗酒买醉后,哭了三天三夜…… 我们这的舞龙灯的历史悠久,以前是只有男儿们能参与,自从伟人说了“女人也能顶半边天”后,各个村里掌权的老头子们一合计,就又加了条稍微小巧点的雌龙。 时间线长,结缘的多,结怨的也不少,依旧浇灭不了少男少女对“舞龙灯”的憧憬与浪漫幻想。 最后的最后,夕阳西下。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我趴在一个少年的后背上。 那人背上的肉,软乎乎的,好像云朵。 让我睡的非常舒服。 —— 00年,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晴。 西边晚霞燃烧得正旺,是冬日傍晚难得一见的火烧云,绚丽夺目。 好兆头,宜嫁娶。 “等会我们去你三伯父家吃喜宴,见到阿秀,你们要喊三伯母了,不能再喊阿秀姐姐了。” 奶奶一只手牵一个,牵着我和弟弟去三伯父家。 三伯父家在祠堂的右边,中间隔了大伯父家,我们家以前的旧房子在祠堂的左边,因这一年多无人居住,砖瓦房的屋檐已经开始腐烂漏雨。 三伯父这几年也在外打工,房子里早就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就前几天定下亲事后,我奶奶与大伯母,火急火燎地帮他打扫了一番。 收拾得勉强能住人。 老旧的石灰水泥墙面上,斑斑点点,像极了我爷爷脸上的老年斑。 整栋砖瓦房只有两面窗户,长高大约一米,窗户是格子窗,上面的玻璃是极小一块的,大约长宽十来厘米。 这种格子窗玻璃,除非用水一桶一桶的泼,否则很难擦干净,太多边边角角了,极其容易积灰。 我抬头望向窗外,想再看看鸡蛋黄般的夕阳,却是大失所望,从这看到的夕阳,暗沉发黑,像腌过头的臭皮蛋。 没有再重新粉刷过的老旧墙面上,随意地贴了几张大红喜字与窗花。 说是喜宴,也就是两张八仙桌,每桌八个菜,两三瓶饮料,两包烟,直系亲属男女各一桌,小朋友端着碗站边上吃吃喝喝。 没有领结婚证,理由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 这些年,我们这抓计划生育越发严厉了,时不时就传出“谁谁谁家的房子,又被敲了……”的传闻。 着急忙慌的在除夕这天把喜宴给办了,就是为了正月初六那天,阿秀名正言顺地跟着三伯父外出打工。 在外生好孩子,若是儿子,就回家补办结婚证和交罚款上户口,若是女儿,就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大伯父举杯碰了碰斯文的三伯父的酒杯:“恭喜老弟成家了,你可得加把油,争取明年的今天抱上胖娃娃。” 心宽体胖的大伯母,连声附和自己男人,碰了碰羞答答的阿秀的酒杯。 “就该这样,早生完早享福,等会让威仔去你们的床上滚几圈,争取一举得男。” “哈哈哈……” 在大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我吃了个肚皮浑圆,都快走不动道了。 夜幕渐渐降临,整个村庄却热闹非凡,爆竹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村长家屋檐下还挂起了两个硕大的大红灯笼,一家五口在门口放起了烟花。 伴随着“咻、咻、咻……”的声声脆响,那漂亮的烟花,拖着一条美丽的长尾巴,在天空中一道道弧线后,绚丽绽放。 天空中的烟花五彩缤纷,光芒四射。 “妈,今年的饺子,你多包几个硬币嘛……去年,我只吃到了一个,二姐可是吃到了五个!” 小米扯着她妈的袖子正在撒娇,都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个要讨糖吃的小娃娃,憨痴憨痴的。 玉米大笑着打趣:“哈哈,就算妈多包几个,三妹,就你那慢吞吞的性子,你也只能抢到一个,大姐说是不是啊。” 大米佯怒,点点了玉米的额头:“你呀,别尽欺负老三,三妹,等会我帮你抢,让你二姐今年只能吃到一个硬币……” 天空下的一家五口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磕家欢”的幸福是“别人家”的。 我的幸福是和弟弟一人一边,牵着奶奶枯黄的手,从村头走到村尾,来回散步消食。 我家是新盖的平房,宽敞明亮。 我爸的哪些狐朋狗友,在家吃过年夜饭,就三三两两找来我们家扎堆开摆。 先是摆开了张麻将桌,没过多久,又凑足了两台牌桌。 “哈哈……自摸,老子胡了,给钱给钱……” “操你娘稀匹的,真背时,这是老子今晚放的第几个炮了……” “四个a,炸,顺子……哈哈……就你那垃圾牌,还跟老子抢地主……哈哈……赶紧的,掏钱,今晚老子要把你的底裤都赢回来。” 麻将自摸叫胡声,字牌放炮骂娘声,农民斗败地主的哈哈大笑声…… 以及,输红了眼,脏话连篇的骂娘声。 喧嚣不止,一夜闹到天明,他们管这叫“守岁”。 第10章 回娘家 01年,农历正月初一,晴。 辞旧迎新,新的一年正式开始。 穿好奶奶昨晚提前放在床头的崭新的红色冬裙,套上黑色小皮鞋,拿着小木梳,随意梳几下头发。 摸一摸口袋,里面放着两个红包,应该是我睡着之后,奶奶和我爸放进来的压岁钱。 开心。 蹦蹦跳跳走到柴房,台面上放着我可爱的刷牙杯,水杯上放着挤好牙膏的牙刷。 拿起牙刷水杯走到柴房门口的水渠旁,刷牙。 刷好牙,身后如往常一般,放着我的小洗脸盆,淡淡的水汽,水温刚刚好,毛巾正在一点一点的润湿。 故事里的书生有个神出鬼没照顾他的田螺姑娘,而我有个默默付出的田螺奶奶。 洗好脸,把水倒掉,小毛巾小脸盆,放回原位的木架子上。 端午表哥喜笑颜开:“奶奶,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越活越年轻。” 奶奶握着端午表哥的手,连声说好:“好好好……也祝学习进步,将来考上好大学,过来喝杯茶水,吃些瓜子糖果……” 客厅里,奶奶正在热情地招待来拜年的端午表哥。 见我看着她,奶奶柔声吩咐道:“小梅花,带上你弟去找你堂姐,跟着她去给大家伙儿拜年,到点就回来吃饭。” 我们村有大年初一,通村相互拜年的传统,在这一天里,不管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见了面,也要喜笑颜开的相互拜年,说些吉利话。 我牵着威仔去找吴芙时,她正蹲在祠堂大门口生闷气。 两颊鼓鼓的,像一只偷吃了一堆花生米的小仓鼠。 “威仔,来给爷爷拜个年,爷爷给你板炮玩。” 威仔刚刚乐颠乐颠的接过爷爷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吴芙就发飙了,眼睛都气红了。 “偏心眼!你就是重男轻女!刚刚还说怕我炸伤自己,所以只给我哥板炮鱼雷,你现在为什么又给威仔,不给我和小梅花,他比我们都小呢!” 爷爷眉头一皱,手指一伸,怒骂道:“我就偏心眼了,咋滴,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去,大过年的闹脾气不吉利,晦气!” “妈……” 被怼了的吴芙委屈极了,张大嘴一哭,金豆豆一掉,拖着哭腔,找她妈告状去了。 “……” 徒留我一人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看那群小男孩吹牛打屁,炸石头、炸铁罐、炸牛粪、炸池塘边的旱厕…… 总之,没什么是他们不敢炸的。 —— 01年,农历正月初二,雨。 昨夜一场惊雷雨过后,那些红通通的鞭炮碎屑,如雨打红梅落,碾入黄泥中。 染上些许萧条凄凉。 正月初二回娘家,是我们这的老传统。 今日的外公家极其热闹,二姨妈和三姨妈一家子都来了,四姨妈家只来了四姨和宁宁表哥。 大姨妈99年冬天,再也忍受不了老公家暴出轨,喝农药死了…… 算是断亲了。 五姨妈远嫁长沙,又与我妈因我起了龌龊,已经四五年没回过娘家了。 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家里人揍她! 女婿们陪着外公喝酒吹牛说着恭维的话,女儿们与外婆在柴房忙着饭菜。 舅舅一直都是个安静的美男子,静静的猫在楼上看书,他阁楼里有好多好多的书,我都数不过来。 我外婆命苦,二十来年,生了十三个娃才生到儿子,最终养活了七个。 但这七个儿女,个顶个的漂亮。 包括我舅,也是要用漂亮来形容的,不管是那偏女气的眉眼,还是那斯斯文文的书卷气。 又因他是个乖宝宝,放学回家就去阁楼上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村里人戏称为“绣花小姐”。 嘲笑我外公终究没有生儿子的命,哪怕拼死拼活的生了个带把的,也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我外公是一言堂的封建大家长,极度好面子,不喜女婿家比他富裕。 他的原话是:我死也不抬女婿的脚!不能被女婿家踩了面子,说我们家“高攀”、“上嫁”、“嫌贫爱富”…… 因此,他挑女婿的原则就是“人高马大家境穷”。 “穷”好拿捏,因为得了他家女儿这个便宜,就得乖乖听他的话,捧着他,毕竟若不是他的“施恩”,这种穷人家,铁定要打光棍的。 “人高马大”是为了来帮他干农忙时,能出两把子力气。 帮他干活最多的是我大姨夫,打他女儿最狠的,也是我大姨夫。 拳头没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痛! 每次挨了揍的大姨妈来娘家哭诉,我外公包括我外婆,都是骂她没用拴不住老公,劝她为了孩子忍一忍。 他大女儿是典型的农家大姐,他说什么是什么,让她嫁鸡,绝不嫁狗…… 求告无门心里苦……最终喝了农药,一命呜呼。 二女儿不敢反抗又不甘心,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神经病…… 砸手里了。 好在人长得最漂亮,哪怕她成了神经病,我二姨夫也愿意接手。 我二姨夫不亏,生下清表姐与美表姐后,我二姨妈突然不怎么疯了,就偶尔还是会自言自语,看着有些吓人。 清表姐是我们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不说倾国倾城,倾一倾我们镇,还是当得起的。 才过十六岁,来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最终,我们镇支书的儿子,摘下了这朵清丽脱俗的芙蓉花。 虽然我早就不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样子了,但我知道我母亲是七姐妹中第二漂亮的。 因为教我数学的华老师,每次见到我,总是胯着张脸,一再遗憾地诉说往事,骂我外公是个死要面子的老古板。 当年他很看好我妈,不仅长得漂亮还成绩了得,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来我外公家劝说了四五次,让我妈去继续读书,都被我外公吹胡子瞪眼的拒绝了。 哪怕他提出,只要我妈给他儿子当老婆,他愿意把我妈接到他家去养,不花我外公一毛钱,倾尽全力供她念书,有出息后也不阻止女儿向他尽孝。 却被我外公怒气冲冲地拿着竹扫把打了出去。 我外公还骂他:当老师了不起啊!不过是个教书匠!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啊!你算哪门子葱!竟然还跑我家里来嘲讽我生的起却养不起女儿! 从此以后,他就进不了我外公家的门,来一次轰走一次,最后心灰意冷不再管我妈的事了。 第11章 回老家 01年,农历正月初三,大雨。 大伯父跳下拖拉机,大喊着:“雨太大,坡太陡,路太滑,拖拉机上不去,剩下十几里路,我们只能爬上去,牵好小娃娃,别摔了。” 我挺不想下车的。 车外下着大雨呢,虽然拖拉机的车帐篷有些破烂,灌风漏雨的。 可也比我穿着雨衣直接淋雨要好。 但我只是个小孩儿,大人怎么说,就得怎么做。 “靠!老大,你做事也太不靠谱了,不是说你的拖拉机马力足,你开车技术牛逼,一定能爬上这石头山吗?” 我爸跺着两脚的黄泥巴,一通埋怨。 大伯父不甘示弱,反唇讥讽:“对!我技术不到家!你最牛逼!呵呵,你怎么不开你的大卡车过来,把我们都载上去啊?” 我爸盖好房子后,又从我妈手里要了三万块,买了俩二手的解放牌大卡车,干着替修高速公路的运土、运沙、运石头的活计,偶尔替盖房子的人运砖头水泥。 我爸觉得他能开大卡车,很牛逼,一直瞧不上开拖拉机的大伯父,逮着机会就来炫耀一波优越感。 “呵,这么窄的路,你让我怎么开?让车上天啊?” 而我大伯父从来不惯着他,该怼就怼! 一点也不怂! “呵呵,你也知道这路不好走啊!我还以为你两只眼睛长在天上,看不到呢?” 我是第一次“回老家”给舅老爷拜年。 七十年代,国家大修水利工程,我爸六七岁那年,他们的老家被征收了地,修成了水库。 整个镇上,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拿着赔偿金移民他处。 但总有那么些人,故土难离,热爱着脚下的那片生他养他的贫瘠之地…… 总之,死活也不肯搬迁。 我舅老爷家,在那高高的石头山堆里。 海拔超级超级高! 在战争年代,是保命圣地,在这和平时分,可苦逼了我。 我爸牵着我的手,爬了一个又一个的坡……坡的陡峭程度还是六十度以上……像极了小猪佩奇家的那座反常识的山。 这时候的我,还没学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否则,绝对要背诵一番的。 真心太难爬了! 从早上九点吭哧吭哧地爬到了午饭时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萧条破败的村庄,依石头而建,三三两两的坐落着几间砖瓦房。 海拔太高,温度极低,哪怕此刻已是初春,石头缝隙里的株株梅花,依旧只是含苞待放。 这整片整片的石头山,实在是太过贫瘠,都没长什么树,满眼的苍翠,都是拇指大的小竹子。 一个比我高一个头,长得圆润,穿着喜庆的小男孩,正蹲在竹林下的大石头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一向喜欢“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似有所感,小男孩抬头看向了我。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小男孩“噗嗤”一声,笑开了花,露出了缺了两颗大门牙的一排牙。 “你好啊,你也是来这里走亲戚拜年的吗?”小男孩很是自来熟,一边往口袋里掏着什么,一边走向我。 “……”我们真不熟。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吴话。” 见我不搭理他,也不生气,牵着我的手,往我手心里放了一颗话梅糖,继续乐呵:“妹妹,给你糖吃,话梅糖哦,很甜的哦。” 乖巧地打开话梅糖,丢入嘴里,酸得我一个机灵,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哈哈哈……” 吴话有些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揶揄道:“酸?让你不搭理我!哼哼!吃苦头了……” 这时的我,本来是想有骨气地一口呸掉嘴里的话梅糖的,可当口水让裹在话梅上的糖融化后,丝丝缕缕的甜,盖过了酸。 我选择继续含着。 见过我背过身去,也不说话,吴话也不再搭理我,两条小短腿一阵倒腾,又回小竹林里了。 眼角余光中,这人用力一跳,伸手抓住了“垂头丧气”的竹子顶端,一通扒拉过后,又小跑着奔向我。 “来,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笑面如花的吴话,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竹叶,献宝似的,在我面前使劲地晃了晃。 “这可是最高处最干净的一片竹叶上,扣下来的哦。” 冰竹叶非常漂亮,脉络纹理十分清晰,像水晶雕刻的艺术品。 吴话的笑容也让人心生欢喜,让那笑容传了染,也爬上了我的脸庞。 我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冰竹叶,眼疾手快地塞进他脖子里……以报“话梅糖”被酸之仇。 “啊!好冰!” 吴话被冰的直跳脚,嗷嗷叫着想把后背上的冰,蹦出来。 但他穿的太厚,冰块融化速度太快,团团转了老半天,也没把冰块抖出来。 “哈哈哈……”穿的圆滚滚的吴话,像只小短手的胖企鹅,使劲想抓痒痒,却怎么也够不着,生生把我给逗笑了。 “妹妹,你也太坏了,做了坏事,还敢笑话我……”吴话随手从旁边的竹子上,薅下两片冰竹叶,就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我的厉害!” 我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往前一窜,掰下一根冰凌子,当成锋利无比的宝剑,正对着他。 这一瞬间的我,化身为了英姿飒爽的大女侠。 吴话有样学样,掰了一根比我大一倍的冰凌子,故作潇洒的耍了个帅:“来啊,战啊,你有宝剑!我有长枪!who怕who!” 我们两个三寸丁,在竹林里,上蹿下跳地打闹了半天,弄碎了无数冰凌子……两人都气喘吁吁,起了一脑门子的汗。 最后,休战。 一人压弯一根小竹子,坐上面,摇摇晃晃地当马骑着。 “妹妹,明年过年,你一定要来这里拜年哦,我等你!到时候我给你带好吃的大白兔奶糖!” 挥手告别时,吴话的笑容实在是太甜了,让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期待来年的相遇。 下午四点,大人们收了牌桌,我爸牵着我的手就往山下冲。 仿佛跑慢了,身后会突然冒出几条恶狗来咬他屁股似的。 上坡艰难,下坡易。 特别是这种坡度超级陡峭的山,惯性推着我拼命的往前跑。 我那两条小短腿,必须像风火轮一样,疯狂的倒腾,不然就很容易栽跟头,好几次都是我爸拽住我的后脖领,才没像个轮胎似的滚下山去。 第12章 海报画 01年,农历正月初四,大雨。 昨天从那“高高的山”上跑下来,差点废了我的两条小短腿。 休息了一晚上,起床那会儿,双腿依旧软绵无力,像面条捏的假腿。 村里多了很多陌生小孩,都是过来拜年走亲戚的。 因下雨,全都扎堆在祠堂里玩“一二三,木头人”游戏。 蒙眼人是端午表哥:“一、二、三……” 被抓的人,一窝蜂地跑了起来,一少年逃跑时还不忘同吴缘隔空喊话:“表哥,你们村的小梅花,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长得好像个洋娃娃。” 外号“木头桩子”的吴缘本色出演:“对。” 端午表哥迅速回头:“木头人,谁都不许动。” “哈哈哈……”数十个少年少女笑成一团,但谁都没有动。 端午表哥不甘心的回过头:“再来,一、二、三……” 吴缘表弟望了望我,继续发表见解:“嗯,性格也像个洋娃娃,她奶奶让她坐在那,她就真坐在那,一动都不动的,好乖啊。” 感谢这个年代,农村里的大家伙儿都没啥见识,不知道我现在这种状况,被定为高功能自闭症。 不然他们应该会因为害怕,进而抵触排斥,不带我一起玩。 看腻了他们玩木头人,我扭头数起了屋檐垂落下来的雨滴。 一朵云碎了,一滴雨落了地,思念的柔情在雨花里层层泛起,妈妈那儿是不是也在下雨?看着雨的妈妈,是不是也正想着我? 放空自我的听雨声潇潇,时间似乎无限漫长,又似乎只是眨眼一瞬间。 “哎,小梅花,他们说你不会说话,就只会哭,是不是真的?\\\" 抬头看向这挡着我数雨滴的吴缘表弟。 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挂着的笑容让我挺不喜欢的,像只给老母鸡拜年的黄鼠狼。 不搭理他。 “肖赢,你逗弄她,等弄哭了,你哄?” 端午表哥想拽走肖赢,可这肖赢似乎铁了心想要和我说话,怎么拽都拽不走。 “我哄,我哄,她要是被弄哭了,我肯定哄。”肖赢与端午表哥较着劲,转头又对我笑眯眯,“呐,他们都有妈妈,你妈妈呢?” 果然是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戳得我肺管子痛极了。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听吴超说,你妈四年没回家过年了,她是不是不要你了啊!你还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吗?呐,你不会连你妈妈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这个认知我一直都有的,平时想到这,也没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 可被人当面戳穿。 就像被人强行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般难堪。 委屈与怒火,螺旋般交替爬上我的心头,可我的倔强,让我不愿意在这人面前哭。 不能让他得逞! 我随手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画,恶狠狠地横了肖赢一眼。 用眼神表达了,那就是我妈,我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哈哈……你是说,那是你的妈妈。” 不愧是成了精的黄鼠狼,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哈哈……你当我不看电视呢,还是当我是个三岁小孩子,这海报上的明明是大明星,张惠妹,怎么可能是你妈妈!说谎精!” 王八蛋!忍不了了! 哪怕他比我高大许多,我也要跳起来挠花他那张笑脸。 “哈哈,你很生气是不是?那你骂我啊!” 肖赢一边躲闪我的攻击,一边贱兮兮的继续嘲讽我。 只不过他还没有得意三秒钟,就被端午表哥紧紧抱住了腰,吴芙的旋风腿也踢到他的小腿上。 “哇喔,好痛啊!你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么激她,只是想逼她开口说话,她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哑巴!” 吴芙一点也不买他的账,继续踹他的小腿:“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想说话了,自然会说话的!” “哥,他们欺负表哥,我们快去帮忙。” 有了吴超吴缘两兄弟的加入,三打三,我们立马处于劣势。 这可急坏了护主心切的小白。 “汪汪汪……”的叫着也加入了混战之中。 眼看小白那张大的嘴巴就要咬上吴缘的屁股,可他像是脑后长了双眼睛般清楚小白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猛然抓着吴芙的肩膀,来了个大转弯,将吴芙的屁股,送入了小白的嘴里。 惯性让小白反应不及时,狠狠地咬了上去。 “啊!哇呜……”吴芙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村庄,哭喊声立马惊动了哪些打牌打麻将的大人们。 匆忙赶来的大人们,迅速分开了我们。 从没参与打架的少男少女那了解清楚始末,便嚷着大嗓门,吵了起来。 胖成熊猫般的大伯母,抱着吴芙轻声安抚着,心疼的直掉眼泪。 大伯父气势汹汹的与吴超爸爸对峙:“我们也不讹你,等会去打狂犬疫苗,你们赔这个钱。” 吴超爸爸恶狠狠地盯着匍匐在地上的小白,冷冷回击:“赔钱可以,但我们只赔一半,你们还要把那条咬人的狗打死,它今天咬了人,不打死它,下回它还敢咬!” “谁敢!谁敢打死我的小白!我就把你们家的鸡鸭鹅全弄死!” 抽抽搭搭的吴芙放完狠话,立马吩咐我:“小梅花,我要去看医生,你帮我看好小白!它要是死了,回来,我就把你给埋了!” 我一向是很听吴芙的话的,何况她这次是为了帮我出气,才受了这个大罪。 我得帮她护好小白。 牵着小白,推入大伯父家的柴火灶内,随后,我也钻了进去,脸贴着小白的肚皮,听着它委屈的呜咽声。 狗通人性。 咬了吴芙,最伤心、最自责的就是它了。 最后大人们的商议结果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没有人过来将我拖走……然后打死小白。 我也不关心他们商议出的最终结果。 我只是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记上了一笔与吴超吴缘两兄弟的仇怨,以及将肖赢这讨厌鬼,拉入不可往来的黑名单里! 第13章 好嫁风 01年,农历正月初五,晴。 “霹雳啦……”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在我家与邻居的巷子里响个不停。 勾着我去看个究竟。 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停在邻居家的大门口。 邻居家是我们村第二户盖上二层楼小洋房的,面积还比我家大许多,应该有近两百平。 第一家盖新房的是村长家。 “居然是宝马5系的最新款车!阿娥可真有本事,只是读了个高中,就嫁给了香港老板!不用奋斗,就当上了阔太太!” “可不是嘛!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不是阿娥嫁给了香港老板,就凭阿方这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泥腿子,哪里能盖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 我爸羡慕的都要流哈喇子了。 能不让他羡慕嫉妒恨么,他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瞎忙活,也就开了个二手解放牌大卡车,还是老婆赚的钱买的。 而比他还小五岁的阿娥,在他看来,只是因为嫁得好,就能够开着最新款宝马衣锦还乡…… 狠狠地炫耀一波。 我爸看了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你长得也够漂亮的,咋就是个蠢婆呢……不然我就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上大学,让你也嫁个富二代,让我跟着沾沾光。” “……”他日因,今日果,我也很无语的。 一身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性,拖着白色行李箱,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的妇女,路过黑色宝马车。 “清华,这么早,今天才初五,就要回深圳了?怎么不多待几天,你妈为了你的婚事,可没少白头发啊。” 一个邻居装模作样的打着招呼,实则幸灾乐祸着。 “嗯,公司突然有事,得提前回去处理好。”清华一边不急不缓地回答,一边拍了拍她妈妈的手背,安抚她别生气。 因为大家都公认我是个傻子,在我面前说别人的坏话,从不设防。 我昨天还听这邻居和我爸吐槽清华姐姐。 说她是个眼镜妹,那副眼镜肯定有上千度了,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这下更丑了。 说她是个死鱼脸,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成为了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井底之蛙们看着天空中翱翔的那只美丽的白天鹅,只因她暂时的形单影只,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嘲笑。 这似乎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优越感,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自身处于淤泥之中的不堪。 今年刚二十五岁的清华姐姐,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荣耀,只因她是个女孩儿,不配做全村的希望之光。 最开始,全村的希望之光是我三伯父,他非常有希望成为一个凤凰男,带着全家鸡犬升天,所以我爸小小年纪,心甘情愿去煤矿挖煤供他读书。 哪知,命运总爱捉弄人。 我三伯父高二的时候,非要参加年级篮球大赛,跳起来投篮的时候,被人撞倒在地,昏死了过去……被紧急送回乡下。 三天后,人醒来了,也变得有些呆呆傻傻了。 把我爸那个气得! 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跳脚直骂:“你丫就是吃饱了撑得慌!在家,锄头你都没拿过几回!就你这小胳膊小腿,非要逞能证明自己不是娘娘腔,这下好了,成书呆瓜子了!” 对于我三伯父高考失利,没有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这事,除了我爸和我爷爷气得捶胸顿足,村里其他吃瓜群众都接受良好。 他们又把八卦之眼放在了我舅舅身上。 我舅舅是村里出了名的爱读书的乖乖仔,成绩也一向优异。 但最终我舅舅还是没上大学。 村里人说是我舅高考发挥失误,而我舅舅说他分数线达标了,可因不知自己是重度色盲,选错专业,被刷下来了。 总之,这颗凤凰蛋也碎了。 然后轮到清华姐姐考上市高中后,满村的人却开启冷嘲热讽模式。 说什么我们村就没有出大学生的风水,就别做那个白日梦了。 前面那两位都是在市一中读了六年,钱财花费不少,却什么名堂也没读出来! 还不如把这些钱拿去养猪,说不定早就成了万元户,富甲一方。 又说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还不是要嫁人,白白为他人培养,替她人做嫁衣。 总之,话里话外都酸得掉牙。 可他们惹错了人! 清华姐姐的妈,极度泼辣,挨个找上门,将这些嚼舌根的人,狠狠地骂了一通。 “我家清华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喝你家水了?我乐意供我闺女读书,管你们屁事,我又不会砸你们家的锅!也不会上你们家来要饭!有空嚼舌根,不如去多多念点经!好积德!免得死了,下地狱被拔了舌根!” 被骂的哑口无言之后,这些人再也不敢当面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特别是清华姐姐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 但好景不长,在清华姐姐大学毕业三年后,没赚到什么大钱,更没有嫁个有钱有势的老公后…… 村里的长舌妇们,又飘起来了。 逮着机会就刺上一刺清华姐姐的妈,问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嫁出去,是不是要留在身边当宝贝老姑子供起来! 说什么姑娘家就不应该读那么多书,见识广了,眼睛就长头顶上了,总想着去够那天山的云,可云又怎么会看上村里飞出去的野山鸡呢! 把清华姐姐的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又拿她们没办法! 谁让她也怕清华姐姐嫁不出去呢……病急乱投医的让村里人给她姑娘介绍对象。 我们这普遍结婚很早。 像我爸才二十八九岁,我已经八岁多了。 除了真正的凤凰男,我们这边,男的过了二十五岁还没娶亲,就被默认是有问题的光棍男了。 所以,她们介绍给清华姐姐的那些歪瓜裂枣,清华姐姐一个都没相上,又惹来了好一通的冷嘲热讽。 特别是阿娥、阿竹和清表姐,因为结婚而跨越了好几个阶层后。 我们村越发流行“好嫁风”。 女儿们从小到大都被灌输:自己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漂亮的女儿,从小就受到优待,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丑的女儿呢,不说被“冷漠忽视”这种隐形冷暴力,家里的家务活,基本得承包个大半。 就是这般看“脸”下菜碟。 第14章 全家福 01年,农历正月初六,阴雨天。 昨日刚晴过,今日又成了阴雨绵绵天,似乎老天爷也为即将离家远走他乡的游子们感到难过。 沉闷的氛围蔓延开来。 今日是大多数外出打工之人与妻别,与子别,与父母别的离别之日。 “不要!我不要!爸爸,别走!不要去打工!”吴超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着。 “别闹了,爸爸是去外面赚钱养家!给我们买东西吃,给我们读书。”吴缘用力地抱着吴超的肩膀。 好稀奇! 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的吴缘,竟然会说这么多话。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坐在拖拉机上的我,伸长脖子往外瞧。 就看到了眼泪鼻涕胡了满面的吴超,一边跑一边疯狂挣脱吴缘的拉扯,在拖拉机的尾气里,扯着嗓子,鬼喊鬼叫的追着车跑。 这让我感到很是新奇! 这个平时有些宝里宝气,总爱嘻嘻哈哈地抓虫子吓唬小姑娘的小男孩,也是会哭的。 还哭得这般伤心欲绝。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将他打哭,最好把他那张欠揍的脸,按到泥巴里面。 可这会儿,看到他哭得如此凄惨。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爽快。 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哀……我也希望我的妈妈不外出打工,陪在我的身边。 “突突突……”拖拉机在山间小道上行驶着,车窗外全是光秃秃才冒了点点新芽的树林。 让人瞧了,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三伯父与三伯母羞答答的腻乎在一块儿,头挨着头,肩靠着肩,手牵着手……两人,像是要变成一个连体人。 甜甜蜜蜜的冒着粉红泡泡。 我和威仔坐在最里面,我爸和我们坐同一条板凳,他手指上夹着一根香烟,望着一棵棵倒退过去的树,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 全程一言不发。 三伯父是要带着三伯母外出打工,我们父女三人,是要去城里照全家福,让初八才外出的舅舅带给我妈。 以解她想念家人的相思之苦。 这会儿的拖拉机,已经不给进城了,我们搭大伯父的拖拉机到镇上,就得搭黑面包车去城里。 三伯母下了拖拉机,就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当鹌鹑。 三伯母还是阿秀姐姐的时候,大伯母就不止一次让她多说话,乐观开朗点,别总当个“阴屁虫”。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我大伯母苦口婆心的说多少次,阿秀姐姐依旧是那颗“闷冬瓜”。 三伯父很是恭敬地听大伯父说着两口子外出打工的各种注意事项。 最后,大伯父拍了拍三伯父的肩膀:“如今你也成家了,人说三十而立,你把家好好的立起来,就很不错了……可千万别学老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三伯父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听大哥的!都听大哥的!” 我爸不爱听这话,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使劲地碾了碾。 黑沉着张脸,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威仔就上了俩“人满为患”的黑面包车。 三伯父是要去火车站,与我们不顺路,就此分别。 到城里后,一下面包车,就看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丽丽,站在马路边上等着我们。 “阿冬,你怎么才过来啊,人家等的脚都痛了。” 她烫着大波浪卷发,穿了件修身的旗袍,外面裹了件厚厚的皮草披风,一见面,就扑到我爸怀里撒起了娇。 她的性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风情更胜五官,不经意间撩动人心。 “丽丽,帮我给她们俩梳妆打扮一番,等会儿要拍照片,带给她们妈妈。” 我爸吩咐的很自然,完全不把丽丽当外人。 丽丽又使劲地我爸怀里靠了靠,腻腻歪歪:“你呀,就仗着我喜欢你,一点也不怕我吃醋。” 我爸一脸没所谓:“这有什么好吃醋的,你想要照,我们一起照一张呗。” 丽丽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两人谈妥了,我爸牵着威仔,丽丽挽着我爸的胳膊,很自然的牵着我的手,仿佛是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去影楼记录这美好的时光。 但这时我还没有学过“讽刺”这个词,只是心里闷的慌,很难受,却又不敢表达出来…… 我害怕我爸。 “这套红色的冬裙很好看,很衬你的肤色,显得白里透红。” 来到影楼,丽丽很自然的给我挑衣服,选头花,扎小辫子。 温柔的仿佛真是我妈妈似的。 可能是被我爸的低气压震慑了一路,我与威仔都深刻地感受到了我爸的坏心情,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乖巧的像只还未满月的小奶猫。 “来,笑一个,茄子!” 老式相机前,丽丽和我爸肩挨着肩站着,我和威仔,分别站在她们前面,她俩一人一只手,搭在我和威仔的肩膀上。 “老板,麻烦再照一张。” 这一张是我与威仔并排站着,我爸蹲在我们身后,两只手,分别搭在我和威仔的肩膀上。 照片洗出来后,我与威仔的脸上,没有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有呆呆傻傻的木讷。 虽然一眼望过去,照片上的两小孩儿都很精致漂亮,神似橱窗里包装精美的洋娃娃。 我爸拿好照片,牵着威仔走在前面,丽丽牵着我走在后面,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到了店主的惋惜声。 他说:“真是可惜了,看着很是恩爱幸福的一家四口,这两娃娃怎么不笑呢?不然就可以放大贴在玻璃上当宣传了……”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丽丽虽然是我爸的青梅竹马白月光,但也是个风尘女……年轻不懂事时,曾流掉了好几个孩子,导致终生无法生育。 这时的她,或许是真心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才会那般温柔地给我梳妆打扮。 —— 01年,农历正月初八,晴天。 拎着大包小包的舅舅,捎上那张“全家福”,上了拖拉机……南下广东。 那张照片,最终会在某一天,到达我妈的手里,让她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偷偷拿出来,看一看,瞧一瞧。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张她视若珍宝的“全家福”……是在那般肮脏不堪的情况下,拍摄出来的。 第15章 被偷钱 01年,农历正月十六,星期四,阴转晴。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学了。 傻人有傻福,在其他人连夜赶寒假作业,叫苦连天的时候,我依旧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好不惬意。 语文数学老师都默认我是个智障,从来不要求我交作业。 虽然我混迹于普通学生中,该齐声朗诵时,也跟着张张嘴。 但他们就是有双火眼金睛,知道我只是在做做样子,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同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从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就用灰姑娘暂代。 听其他人说,灰姑娘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没人给她洗衣服、洗头发和扎小辫子。 很多人路过她身边时,总是装模作样地捏着鼻子,搞怪地扇着风,快速跑了过去。 我对她没什么感觉。 全班人,除了吴芙和吴缘,其他人在我眼里,都是石头,包括教我的老师们。 哦,还是有一个例外的,我的美术老师,曾钰老师。 她是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兼职教全校的美术,还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卖部。 听说,最开始她不是老师,只是因为她单手残疾,政府照顾残疾人就业,就让她在我们学校开了个小卖部。 后来,学校里好多老师退休后,又没有新鲜血液进入,导致学校就剩下个空架子,哪怕砍了个六年级,依旧严重人手不足。 所以,她被抓了丁,成了编外老师。 教小学一年级语文和其他班级不重要的美术。 也不知道我哪里入了她的眼,让她对我格外上心,每天不厌其烦的给我开半个小时小灶,哪怕我压根就不回应她,也能独自把戏唱完。 拿着朱砂赔给我的五十块钱,去小卖部挑了一大盒36支彩色画笔。 曾钰老师微笑着说道:“小梅花,剩下的二十二块钱,先不找给你,放我这,等你放学了,我再放到你的书包里,免得被人偷走了。” “……”我不乐意,我的钱就应该揣我兜里! 我也不闹腾,就伸出一只小手对着她。 曾钰老师深深地叹一口气:“哎……你这娃,怎么这么死犟呢?” “……”我依旧不说话,小手也不收回来,就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最终,还是曾钰老师向我妥协了,把十几张散散的钱,一张一张的放入我的手心里:“啧,就你死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拿过来,点了点,数目没错,随手揣裙子前面的兜里。 进入教室,坐在椅子上,裙兜鼓鼓囊囊,很碍事,随手一掏,把钱全拿了出来,扔进课桌里。 这时天真的我,还没有学过“财不露白”。 “诶,小梅花,你又买新画笔了,真好看,借给我画画。”吴芙很是自来熟的打开我的画笔盒,从里面挑了五六只她喜欢的画笔,拿到她的座位上。 “哇喔,好漂亮!也借我两支……”不认识的石头1号。 “我也要两支……”不认识的石头2号。 “……”我回到座位上,屁股还没坐热,我的画笔盒,只剩下空壳子了。 我完全不知道都是谁拿走了它们。 我新买的画笔,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就全都不翼而飞了。 这让我感到很委屈……但我强忍着没哭。 奶奶有教育过我做人要大气,要乐于分享……坚决不能让人说我小气。 中午放学时分。 我最终还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吓得还没有走出教室的同学,一脸的不知所措。 “她怎么突然哭了?” “不知道啊……我拿她的画笔,用完之后,还给她了,是不是有人没有还给她啊?” 吴芙阴沉着脸,很是不耐烦:“哭哭哭!你就知道张嘴哭!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啊!” 瘪瘪嘴巴,抽抽搭搭的收了哭声。 我指了指少了一支红色与金色的画笔盒,又指了指课桌内。 用眼神表达:少了两支最好看的画笔,放在课桌内的二十多块钱,也不见了。 我基本都是一动不动的待在座位上发呆,除了中途去上了躺厕所。 “少了两支画笔?”吴芙试图理解我,“还丢了什么?” 她没理解我的意思。 我张了张嘴,又想哭了。 “钱!我之前有看到她塞了好多钱进课桌里。” 一吃瓜群众摇了摇头,看着我,一脸同情:“她还真是个地主家的傻闺女,那么多钱,也不放入书包里,居然随意地塞进课桌里,这不是找偷嘛。” 剩下的同学,了解事情的始末,或许是怕惹麻烦上身,也不继续吃瓜看戏了,赶紧溜出教室。 “不许走!谁都不许走!”吴芙一声狮子吼,吓得好几个胆小的,呆在原地,但也有胆大的,压根不买她的账,继续往前走。 “翠翠,帮我去叫班主任过来,李娟帮我堵上后门。”吴芙吩咐完,一个箭步,快速堵上了前门。 班主任过来了解始末,将被吴芙堵下来的十几个人的书包都搜了一番,只在石头3号的书包里搜出了我丢失的那两支画笔,一毛钱也没搜到。 班上一共五十多个同学,这会儿留在教室里的,不足二十人。 “你说你带这么多钱来学校干什么?这下丢了!老师也帮你搜过同学的书包了,没找到……你就当吃一垫长一智,下次别带这么多钱来学校了,真是给人添麻烦。” 班主任很是不耐烦,皱着眉头,对着我好一通抱怨。 丢钱这事,原本应该是我最伤心,受到的伤害最大的……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午睡过后,我对于丢了一笔巨款这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大约这钱是朱砂赔给我的,得来的太容易,而且我爸每天都会给我一块钱哄我去上学…… 我不缺钱,伤心过后,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哎,你听说了吗?那傻妞今天上午丢了好多钱。” “听说了,听说了,好像有几十块呢,你说会是我们班上的谁偷了呢?” “这还用想吗?肯定是她同桌啊!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随手一顺,不就拿走了吗?” “而且她家那么穷!肯定见钱眼开!听说她家穷的连饭都没得吃,肯定拿这钱去买吃的了。” 第16章 取外号 “不是我!”灰姑娘把书摔到课桌上,愤怒的咆哮着。 吓了我一大跳。 也让活跃的课间十分钟,安静了三秒钟。 有人一脸不屑:“切!你说不是就不是啊……拿出证明来啊!” 有人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贼从来都不会承认她是贼的!” 灰姑娘是独来独往的,灰姑娘中午放学也早早地出了教室。 教室里连个吊扇都没有,就别说监控了。 无人给她证明,她也无法自证清白。 一个星期后,她转学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是谁偷了我的二十多块钱,可我却清楚的记得,因为这件事,我的同桌被迫转学了。 带着被人怀疑的污点,狼狈不堪的逃走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若我那时,不那么犟,听了曾钰老师的话就好了,也就不会在无意之间,伤害了这个原本就很可怜的灰姑娘。 —— 01年,农历正月十七,星期五,阴转小雨。 天色十分昏黑,片片乌云在天空中打着璇儿,像孩童般调皮欢快。 乌云下是一个普通的三层楼学校。 平整的操场,尘土飞扬,黄土地里冒头的草根和砖角旁偷偷露出头的嫩芽草们,在微风中看着正在做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小孩儿。 端午表哥笔直优雅的站在红旗下的领操台上。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秃顶的体育老师双脚跨立,手里拿着哨子很有节奏的吹着。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端午表哥做的很认真,每个动作都很标准,随着律动的节奏,像只白天鹅般翩翩起舞。 但这不妨碍操场上的其他人,稀稀拉拉,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敷衍着,像一只只命不久矣的丧尸。 这当中也包括我。 虽然我拼尽全力想要跟上端午表哥的动作,可我的四肢不愿意听我的大脑指挥。 同手同脚,左右不分,跟不上节奏…… “哈哈哈……吴梅也太搞笑了……承包了我一整天都笑点……” “哈哈哈……是啊是啊,真是服了她了,她是怎么做到全程认真,动作全错的……” 面对周围的人小小声的取笑,我很绷得住,全程面无表情,哪怕我周围的人或捂住嘴巴或捧着肚子,笑到前俯后仰…… 我依旧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他们天天都这样,我早就习惯了。 “全体都有,解散!”体育老师的这话一说完,全体学生撒欢儿跑了起来,嬉戏打闹。 “嗨,狐狸精!”随着这声高昂清亮的声音而来的是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扭头一看。 正是对着我嬉皮笑脸的肖赢。 “哈哈哈……”吴超是笑我做操动作滑稽,笑得最夸张的那位,到现在还收不住笑,“表哥,她叫吴梅,你怎么喊她狐狸精啊……哈哈哈……” “吴梅,听着就像妩媚,电视里说,妩媚的女人都是狐狸精,所以叫她狐狸精,没毛病。” 肖赢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里,带着黄鼠狼成功偷到母鸡的窃喜。 看着就不怀好意。 “……”我懒得搭理他。 随他咋叫唤,我只当是只疯狗对着我在汪汪叫,继续往前走着。 可肖赢不是真的狗,他有双欠剁的手,眨眼间就扯掉我头上红白相间的发箍。 还上下抛了抛,贱兮兮地挑衅着:“哎,狐狸精,你想要发箍吗?想要就叫我一声哥哥哈……叫了,就马上还给你!” 人前,我若是这般容易就能够开口说话的话,就不会被众人冠以“蠢婆”称号了。 为了迫使我开口说话,我家里的人,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该试得办法也试过了…… 无论是打、骂、凶还是让我饿肚子之后再进行食物引诱。 我都是死犟着不开口,就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最后都是他们败阵,只得苦笑着连连摇头,骂骂咧咧地说我是头“蠢驴”,从而彻底死了这条心。 “想要吗?想要就叫我一声哥哥,马上就给你哦……” 无视肖赢锲而不舍的引诱,我奋力跳了起来,想要从他高高举起的手里,抢回我的发箍。 “不给,不叫哥哥就不给你。” 肖赢灵活地把发箍从左手抛到右手上,在我跳起来,快要够到的时候,又把它抛到左手上,来回倒腾。 累得我气喘吁吁,在这微凉的春风里,都出了一背的汗。 “叫嘛,小狐狸,叫声哥哥,我就给你……” 肖赢嘻嘻哈哈地逗弄我逗弄的很欢快,可他着实高估了我的运动能力,再又一次跳起来,却没够着发箍时,我左脚绊右脚,华丽丽地摔了个狗啃泥。 一双手掌火辣辣的疼! 抬起手掌一看,一双手掌心都磨破了皮,正往外冒着红血珠,一条条划痕里,还夹杂着许多黑色的小碎渣石头。 好痛! 眼泪瞬间就涌上了我的眼眶,我要哭不哭的瞪着肖赢,很是委屈。 这人就是一条令人讨厌的狗! “小狐狸……你也太没用了……这样都能摔……” 一脸错愕的肖赢,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想把发箍戴到我的头顶上。 “哎,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还给你,发箍还给你,你别哭啊……” 他还没把发箍戴稳到我头上,眨眼间,发箍就掉在我面前,高频率地晃动着。 “你妈个王八蛋!老子打死你!让你欺负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朱砂,一把将肖赢推到在地,按着就是一顿胖揍。 虽然朱砂比肖赢高一个头,也比他壮实很多,可肖赢有表哥表弟的帮忙。 不一会儿,四人就战作了一团。 战况非常激烈,一会儿吴超被绊着摔了一跤,一会儿朱砂的鞋子被吴缘扯掉了,紧接着朱砂又拽坏了肖赢的毛衣领子,下一秒肖赢一拳将朱砂打的鼻血横流…… “小兔崽子们,翅膀还没硬,就想要翻天了是不?” 直到秃顶的体育老师像老鹰叼兔子般将他们分开,我依旧处于一脸懵逼状态。 谁来告诉我,这是啥情况? “你怎么这么废物啊!一会儿没看着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快起来,跟我去老师办公室消毒上药。”吴芙骂骂咧咧拽起我,拖进了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入口处放了个老式蜂窝煤炉,煤炉旁放着三张长板凳,板凳旁边两三米处是几个老师的办公桌和资料架。 办公室的尽头放着一台黑色的脚踏风琴,一身天蓝色旗袍,挽着发的音乐老师正坐在风琴旁边的椅子上看乐谱。 第17章 打架了 音乐老师姓黎,三十来岁,长得珠圆玉润,皮肤白里透红,在我们乡下,算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妇。 “这是怎么了?”声音也很好听。 吴芙收敛了面对我时的不耐烦,十分有礼貌:“黎老师,我妹刚刚在操场上摔了一跤,手擦破了皮,麻烦你用碘伏帮她消毒一下。” 黎老师闻声抬头,对我们露出一个恬静美好的笑:“好的,你们先坐在凳子上,稍等一下。” 黎老师不急不躁地从资料柜里拿出碘伏和棉签,走到我面前,侧身蹲下,把碘伏和棉签放到板凳上,拿出一根棉签,沾碘伏。 握着我的手,轻轻地给我清洗着伤口里的小石头。 她的手心很温暖,她的动作很轻柔。 让我突然之间感觉委屈极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噼里啪啦往下落,无声哭泣着。 像是终于找到了母亲般温暖的港湾,可以任我肆意宣泄情绪。 黎老师猛然抬头看向我,担忧的问道:“是老师太大力,弄疼你了吗?别哭,老师再轻一点哦。” 我赶紧摇了摇头,快速用手背擦干净眼泪,可这眼泪真的很讨厌,怎么也擦不干净! 似乎想把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似的。 “宝贝,没事哈。” 黎老师坐到凳子上,一把将我抱起来,坐到她的大腿上,揽进她温暖的怀抱里,轻声细语地哄我:“不用忍着,想哭就哭出来。” “爱哭鬼!”吴芙语气不善地抱怨着,“就没见过像她这般爱哭的人,就一水豆腐。” 黎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让我僵硬的身子软和了下来,轻笑道:“没事,老师小时候也会哭鼻子的。谁小时候还不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哭包来着。” “你们四个,还不快进来擦药。”体育老师粗声粗气地骂道,“要我抬你们进来吗?” 有人来了,我的眼泪突然就止住了,像是被人一把按住了关闭键。 “装!”吴芙一言难尽地赏了我个大白眼。 —— 01年,农历正月二十,小雨。 我们村是在一个山旮旯里,放眼望去,都是高高矮矮的青山,正在抽新芽的绿树。 我曾听吴传向我爷爷抱怨过:“爷爷,当年选移民地点,明明有三处地方可选,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爷爷一脸骄傲:“你个小瓜娃子懂个屁!这里有山有水有田,是个难得的风水宝地,真真是极好的洞天福地!” 我们这些瓜娃子一点都不懂得欣赏! 我们只知道,从这里去学校,需要走一条上坡又下坡,弯弯绕绕十八弯的黄泥巴马路。 若是天晴还好,两米宽的林荫小道,看着阳光穿透树叶间隙,斑斑驳驳地落在黄泥马路上,烙下一个又一个彩色的小圈儿,颇有些诗情画意。 可若是下了雨,就让人打心眼里讨厌。 刚走几步路,一双鞋子上就会粘满了黄泥巴,这时候每走一步路,都像在拔萝卜,又重又粘,费力的很。 傍晚时分,就在这条两山之间的黄泥马路上,我昂头看了看天。 细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天罗地网,从云层上一直垂到地面上。 网下是十一个穿着各色雨衣的少男少女。 三人一堆,五人一团,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彼此警惕地望着对方。 仿佛国际刑警与江洋大盗的焦灼对峙。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方少男少女有:吴传、吴端、吴缘、吴芙、吴艳、吴超、吴波以及我。 敌方两男一女,都十来岁……我都不认识。 只知道是隔壁村的娃娃,姓曾。 至于我们为什么要围堵他们三,我也不太清楚。 似乎是历史遗留问题,两村积怨已久,认真追溯起来,可以追溯到我爸那一辈。 上个学期的战斗,貌似是我村战败……所以,我村里的小伙伴,痛定思痛,出谋划策…… 如今复仇归来。 在开学的第二个星期的第一天,我们就围堵了隔壁村落单的三个小可爱。 “……” 这已经是我第十次望天了,天越来越黑,我也越来越烦躁。 沉默地对峙了快半个小时了,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 再不打,晚饭都凉了…… 最重要的是“蓝猫淘气三千问”也要放完了! 我决定打破僵局,迅速出手,可我这时还不明白“枪打出头鸟”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小拳头砸到对面男孩身上后,下一秒,我的脸就被他笔直地按到了黄泥巴里。 “……”运动天赋极差的我,打架更是弱鸡中的弱鸡。 但我的举动,终究还是开了战。 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接下来就是一阵嗷嗷惨叫的鬼哭狼嚎和各种问候祖宗的国骂。 十几分钟后……战斗结束,吴芙扶起了满身泥巴的我。 十来米开外,是鼻青脸肿的三人。 把我头按入黄泥巴里的男孩,一边往前跑,一边向我们放狠话。 “你们给我等着!等我哥回来了,我让他打死你们!” 端午表哥一脸不屑:“切!说的得好像只有你有哥似的!我哥也在镇上念初中!你哥还是我哥的手下败将呢!” “啪嗒”一声,那男孩因跑的太快又没看路,脚底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 吴超像个打了大胜仗的大将军,趾高气扬的嘚瑟:“就是!就是!只管叫你哥来,我们保证把他打的屁滚尿流……哈哈哈……” —— 01年,农历正月初二十三,星期四,晴。 起风了,春日的傍晚,凉意依旧。 风吹散了吴芙的发丝,明媚的笑容荡漾在她的脸上。 路边的梅花开花了,粉粉嫩嫩的,连动树梢随风摇曳……初春梅花枝头俏,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我与吴芙就是被这些美丽的梅花,迷了眼…… 渐渐脱离了回家的大部队。 折断一根细细长长的竹子,抽出竹叶中间的绿芯,再摘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粉嫩梅花,小心翼翼的插入竹叶柄的空心处。 竹子生机勃勃,茎干挺拔秀丽,枝叶潇洒多姿,再看那几朵粉嫩粉嫩的梅花,它们犹如一只蝴蝶,停在了枝头。 梅在竹边竹作伴,竹在梅边梅奉陪。 意境顿生。 “哥!就是她!那天就是她先动手打了我!”男孩愤怒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浸式赏花。 第18章 被打了 抬头一看,山坡上的小凉亭里,正吊儿郎当的坐着三人。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见我望向他们,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原本就站在高处,这会儿更显得气势十足。 “你们要干什么?” 吴芙的声音有些颤抖,像一只面对三条猎狗而虚张声势的炸毛猫。 “你们要是敢欺负我们,我哥和她表哥们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两少年,也不答话。 只是不急不缓的走向我们,明明步子很轻,却踩的落叶枯枝发出“咯吱”的脆响。 这细微的声音,让我不由的紧张了起来,全身肌肉紧绷。 他们真的会打小孩儿。 我的直觉很少出错,咬了咬嘴唇,用疼痛驱使我行动起来,伸手拽着全身僵硬的吴芙就往坡下跑。 要不是怕受伤,我都想用滚的。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 身后有三只恶犬狂追,傻子才会站住呢! 没跑几步路,回过神来的吴芙,拖着我就更快速地往前冲。 路边的梅花、小竹子瞬间成为了虚影,走马灯似的,飞快地向后倒退着。 吴芙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半,可她比我高了不止一个头,运动天赋也极好。 个高就腿长,腿长跑起来的步伐就极快,我使了吃奶的力,拼命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也跟不上她的步伐,整个身子往前倾了四十五度角都不止。 就在我全身的重心都压上吴芙,马上就要因为刹不住的惯性,带着吴芙一起滚下山坡之时,我的后脖领被人拽住了。 下一秒,我就被一只大手,按着脑袋瓜子,旋转了过来,“啪啪”两巴掌响起,我的脸火辣辣的疼,牙也疼极了…… 血腥味在嘴巴里蔓延开来,舌头往左面一抵,牙齿掉了,再往右边一抵,又掉了一颗牙齿。 原本还有些火烧云的天,只剩下黑沉沉的一片,这人站在我面前,宛如大树一般高大,他那看不清楚面容的身影,遮蔽了我的大部分视野。 阴影中的他,看起来像吃小孩儿的妖怪! “啪啪!”又是两下响亮的巴掌声,紧接着吴芙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的牙!我的牙!你居然打掉了我的牙……你赔我的牙!” 吴芙疯了般扑上那个打她的人,想要挠花那人的脸。 可惜,敌我双方,悬殊过大。 只见那人猛得一用力,就将吴芙推的摔倒在地。 “我们走!” 闻言,打我的人,立马放开了我,三人火速往前跑去。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 这回变成了吴芙疯狗般在后面追着,同时嗷嗷叫着智障话。 最终,吴芙也没追到那三人,我们是天快黑尽的时候,才到村路口的。 路口迎面走来好几个高大焦急的身影。 胖胖的大伯母,一把揽住吴芙,连声责备:“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才回来?上那疯玩这么久?害我们担心死了,都打算是去找你们了。” 或许是被妈妈揽入怀抱,有人能为自己做主了,已经停止哭泣的吴芙又张嘴嚎啕大哭了起来。 而憋了一路没哭的我,在看到奶奶那张担忧的脸庞时,也哇呜一声,哭了起来。 含了一路的血水顺着我张大的嘴巴,流了出来。 而这时,不知是谁把手电筒的光,对着我射了过来。 “血!小梅花流血了!满嘴的血!她这是要死了吗?”吴超夸张的高音喇叭一宣传,将再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的身上。 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我很满意,我当时没哭,就是知道没人撑腰,哭了也是白哭。 这会儿能替我当家做主的人都在这,我肯定得告状,无言地诉说我的凄惨遭遇。 肿着一张猪头脸,伸出一双小手,往手掌心吐出两颗小巧的乳牙。 吴芙张大着嘴巴,拖着大伯母的食指,就往她嘴里钻:“妈……曾浩三兄弟打我们,我的牙也被打掉了一颗,你看,就是这一颗。” “这三个要被黄鼠狼叼走的大耗子!”大伯母很是心疼,“怎么下得去手啊!打两个小姑娘!没出息的王八羔子……” 我二姨夫大手一挥,下达了命令。 “端午,传小子,明天村里念初中的那几个小子回来后,你们去把隔壁村的那几个臭小子好好修理一顿!要下狠手,不要怕,一定要打服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做孬种,欺负女娃子!” —— 01年,农历正月初二十四,星期五,小雨。 村里的半大小子是怎么修理隔壁村那三小子,我没有亲临现场,不知道具体情况。 但这天傍晚时分,杀猪般的哭嚎声,响彻我们村。 昨天欺负我和吴芙的那两小子,鼻青脸肿,鼻涕眼泪狂飙,更衬得那张猪头脸,惨不忍睹! 他们两人的手里都拿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一边哭一边叫嚣着:“你们这帮缩头乌龟!有本事打老子,没本事出来,孬种!是个男人就给老子出来!” 二姨夫家砖瓦房的阁楼上,我们一大群人猫在上面,透过窗子,看着那两人手握菜刀,从村头哭到村尾,又从村尾哭到村头,似无头苍蝇般找寻着这些打他们的人。 宛如在看猴戏。 “啧啧!”辉表哥连连摇头,一脸惋惜,“端午啊,我们今天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把这两呆瓜的脑袋打坏了?” ”哈哈……”端午表哥忍俊不禁:“是有点儿……” “嗨,我们在这,你们有本事上来打我们啊!”吴传还真是喜欢棒打落水狗,他竟然跳到木板铺成的阳台上,开启了嘲讽模式。 “你有本事下来!看老子砍不砍死你!” “就不下来,你能把我怎么着?要么你下跪求求我,我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下去和你单挑了呢……” 三个无聊的人,两个楼下,一个楼上,哭唧唧,笑哈哈……骂骂咧咧的打了半个多小时的嘴仗。 “曾权!曾利!瞧你们这点出息!还真是没用!”一个虎背熊腰的壮年汉子,一手一个,按着那哭鼻子的两少年就走。 快走出村的那一刻,回过头来,气吞山河般的大吼了一句:“明天,我们村的青壮年会集体过来,向你们村讨一个公道,是下跪认错,还是对战,你们看着办!” “……”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小小的我,完全搞不懂。 那人走后,村里的大人们全都去往了祠堂,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些什么名堂。 “端午,小梅花,过来帮外公的忙。”外公一出祠堂,就抓了在祠堂附近溜达的我和端午表哥的丁。 第19章 村村斗 外公随手丢给我们一排三十厘米长的红色鞭炮:“你们俩把鞭炮里面的硝拆出来,倒到这个白色的碗里。” 端午表哥听话照做,我有样学样。 一阵翻箱倒柜后,外公又丢给我们五六个铝制牙膏皮和一把剪刀。 手指弯曲比划着:“把这些铝制牙膏皮,剪开,然后剪成一个个两厘米左右的正方形。” 端午表哥一边拆鞭炮一边好奇的问道:“外公,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想知道啊?”外公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可我怕你是个胆小儿的,说出来会吓死你呢。” 端午表哥笑着狂摇头:“外公,我不怕的,你就告诉我。” 外公得意地笑了笑:“子弹。” 在端午表哥瞪大眼睛吃惊时,外公已经从柜子的高处,拿出一根缠着灰布条的长条物。 一层一层的解开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一杆近一米的黑色土猎枪。 紧接着,就见外公用一根细长的铁丝,往枪管来回地捅了捅。 捅了几十下,外公单眼瞄了瞄枪管,满意了,把猎枪靠墙放好,手一伸,吩咐道:“把剪刀和牙膏皮递给我。” 端午表哥立马跟上,将这两样东西递到外公手里。 外公拿着剪刀,剪了一小块2厘米的正方形,折叠成三角形的漏斗状,用小铁勺舀了一点陶瓷碗里的硝,小心翼翼地放入漏斗里。 最后,叠叠成一团有点棱角的圆珠子。 子弹上膛后,外公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专注。 双手托着猎枪,瞄准二十多米开外的小竹林里,正在觅食捉虫的老母鸡。 “砰!”的一声,老母鸡中弹,惊慌失措的在竹林里乱窜了老半天才精疲力尽的倒下。 落在地上的枯黄的竹叶,零零散散地沾染着鲜红的鸡血。 “啪啪啪……”隔老远,二姨夫就拍着巴掌给自家老丈人捧场。 “老爷子,勇猛不减当年啊!指哪打哪,绝不虚发。” “那是!别看我上了年纪,都六十多岁了,眼睛还是很利索的。”外公收了枪,向端午表哥努努嘴,“去,把鸡捡回来,今晚吃鸡,给你们几个娃一人一个鸡腿。” 看得出来,外公此刻的心情是极好的,灿烂的笑容,让脸上的皱子皮都舒坦了不少。 —— 01年,农历正月初二十五,星期六,雷雨。 春雷阵阵,震耳欲聋,闪电时不时透过窗户,将我的房间照得明晃晃,扰人清梦。 雨点霹雳啦地敲打着窗户,今年的第一场春雷雨来临了。 我很喜欢春雷雨。 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有太多美味等待春雨的滋润,破土而出! 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试寻野菜炊春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再过些天,我们这群瓜娃子就可以漫山遍野撒欢的跑了…… 摘甜甜的野果,玩扮家家野炊。 天蒙蒙亮。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在整个村里响起。 “敌袭!有敌袭!鬼子进村啦……哈哈哈……大家赶快起来打鬼子啊……哈哈哈……”紧跟着铜锣声而来的是吴超的高音喇叭。 他的笑点真的极低。 总是哈哈大笑个没完没了。 “嗡嗡嗡……”我爸大卡车启动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我爸愤怒的咆哮声:“草他妈的!这群王八犊子,都不吃早饭的吗?这么早就赶来投胎!生怕老子撞不死你们!” 有热闹看! 我不再赖在暖和的被窝了,麻溜的穿衣穿鞋,急急忙忙的奔赴第一现场。 我们整个村的地形是依山而建的半月形,月亮中间是个大大的池塘,池塘里的水终年碧绿,像块翡翠。 我家在村中央,一开门,就能看到两三百米开外的村头村尾。 好家伙,我刚打开大门,远远地就看到村头和村尾,被好些拿着斧头、稿子、锄头和铁铲的中青年堵了路。 池塘边的那条黄泥马路上,挨挨挤挤站满了人,目测不少于一两百。 我爸的大卡车已经开到村头堵路,我外公举着土猎枪瞄准着村尾。 我爷爷和村长以及七八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递着烟,一脸笑嘻嘻的分别同站在村头和村尾的人交涉着。 也不知道聊了些啥,双方是越聊脸越红,越聊声越高,都开始粗着脖子,冒着青筋,动手动脚的扯脖领子了。 “村支书来了,大家快让一让!”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让正在争吵不休的大人们都安静了下来。 村支书来了,我方人马个个喜不自禁。 原因很单纯,村支书是我家亲戚,吴芙喊他大林伯伯,他母亲是我爷爷的亲堂姐。 那铁定是要帮我们村拉偏架的。 “嘭咚”一声响,人落入水中。 我爷爷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大林伯伯就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壮汉,提着脖领子,扔到了池塘里。 “救人!谁会水,快点下去救人!”我爷爷急得直跳脚。 “滴滴滴……”我爸狂按车喇叭,以示警告,告诉众人他现在十分暴躁。 “砰!”的一声枪响。 我外公更勇猛,直接朝天放了一枪,阴沉着脸,冷冷地威胁道:“不怕死的,尽管过来!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值了,杀三个赚了!” 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 我们村两个青年男子跳入池塘,将大林伯伯捞了上来。 奶奶拿着干净的衣服,站在大门口,使劲招呼着:“大林,快点过来,换身干衣服,别感冒了。” 脸色惨白的大林伯伯,在两人的搀扶下,哆哆嗦嗦的走进了我家。 马路上对峙的双方,僵持了十来分钟,对方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 只见他双手放在嘴巴边,做喇叭状,大喊道:“只要你们参与打架的那些小孩,向我们村被打的孩子赔礼道歉,同时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们,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否则,不死不休!” “……”我也被打了,还被打掉了两颗牙,我才不要赔礼道歉呢! “道歉!倒个屁的歉!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不是很正常的吗?你们大人竟然跟着参与进来,也忒没风度了,还不死不休呢,放你妈个臭狗屁!” 就是! 二姨夫威武!二姨夫霸气! “听你这话,你们这是不打算商量了吗?”那汉子也生气了,高声叫唤着,“那还说个屁啊!开打!” 第20章 又打架 “等下!等下!让一让,让一让!”吴辉与吴传从村外进来,正左右开弓的给一个人,腾出一条道来。 那来人,我有点印象。 是我们镇支书,清表姐的公公。 他为了他儿子能抱得“镇上第一美人”归,三番四次上门说亲时,可没少给我们这些沾亲带故的小孩子零食吃。 “大家火气别这么大嘛,卖我一个面子,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谈一下,喝上几杯,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镇支书与敌方代言人勾肩搭背,十分热乎,说出来的话却是:“大家都散了……熊孩子嘛,都是些爱玩闹的讨债鬼,我们大人嘛,就别跟着瞎凑热闹了……” 拉偏架简直不要太明显。 —— 01年,农历正月二十七,星期一,阴天。 “小梅花,你在班上有没有讨厌的人啊!说出来,姐帮你教训教训她!” 吴芙与石头一二三号,将坐在课桌上的我,团团围住,问了我好几遍有没有讨厌的人,虽然我不停的摇头,她却依旧不死心。 仿佛不问出我讨厌谁,她今晚就睡不着觉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天的大阵仗给她造成的影响,让她此时非常渴望成为威风凛凛的大姐头,好去耀武耀威的教训别人一番。 耍足做大姐的派头。 “你就说一个嘛,随便说一个都行啦,这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都找不到乐子了。” 她真的是在为难我,班上除了她和吴缘,其他人,我压根就不知道谁是谁,让我怎么随便说一个? “那个高音喇叭林娟娟,你讨厌她不?”见我还是摇头,吴芙继续为我引路,“那个龙玲玲呢?上次就是她偷了你的画笔,没还给你哦。” “……”你不提醒,我早就忘了这一茬了。 我实在是厌烦了她像个苍蝇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耳边嗡嗡响。 小手一抬,随手指着黑板上的一个值班搞卫生的名字:曾梅芳。 用眼神示意:就她了,你们赶紧散了,别再烦我了。 这时的我,压根没有意识到,我这随意的一指,将会给这小姑娘带来一场霸凌体验。 年少无知时,总是会把问题想得很简单,做事情,也总是不考虑后果。 不幸中的万幸,曾梅芳是一个泼辣的小姑娘,在吴芙和她的小伙伴向她扔了一下午纸团后,爆发了。 课桌一掀,扯着吴芙的马尾辫,就同她狠狠地打了一架。 战况很激烈,波及了大半个教室,两人都抓花了双方的脸,扯破了对方的衣领子。 最后相互扯着头发,像两只愤怒的土拨鼠在地上滚作一团,疼得嗷嗷哭着,却谁都不肯先放手。 焦灼中,有小机灵鬼跑到老师办公室,叫来了班主任。 “李老师!李老师!吴芙和曾梅芳打起来了,你快点过来啊!” 李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学校老师不够用,他是退休后,返聘回来的。 有些老古板。 “给我放手,听到没有!”李老师一边严厉地呵斥打架的两人,一边手脚飞快地分开她们。 “女孩子家家的,好的不学,尽学坏的,跟个泼妇似的,打成这个鬼样子,也不知羞,我的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一只手一个,拎着两人的后脖子领,推进了办公室。 下午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与吴芙互不搭理。 刚出学校,她曾怒气冲冲埋怨我:“你丫的看着我被人打,竟然不帮我!我可是为了你出一口恶气,才打她的呢!死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什么叫帮我出一口恶气? 明明是她没事找事,非要逼着我整出一个讨厌的人来!这会儿却理直气壮的把这口欺负她人的锅,扣在我头上! 一路无话,闷头回到村里。 吴芙不知是越想越气还是我不搭理她的傲慢态度激怒了她,让她冷不丁的从背后猛推了我一把。 运动方面,我的天赋点,绝对是零。 吴芙就那么一推,我就摔地上了,像只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的蛤蟆,半天爬不起来。 “你居然打我姐!”威仔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嗷呜一嗓子,就一个小牛冲锋,把吴芙撞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或许是今天受到的委屈,集中在这一刻爆发了,吴芙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比我凄惨多了。 闻声赶来的吴传,皱着眉头,轻轻踢了踢吴芙的屁股,问道:“怎么了?哭成这个怂样子?” 吴芙的嘴巴张张合合,抬起手指头,哆哆嗦嗦的指着威仔,伤心欲绝:“他打我……威仔打我……” 下一秒,吴传二话不说,抬脚踢向威仔,踢的威仔的脑袋磕到了青石板上。 吴传是一个十二岁多的少年郎,吴威是一个五岁多的小屁孩。 他或许没有用到五成的力,但威仔的脑袋着着实实地磕在了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霎时间,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庄。 威仔哭喊是因为疼痛,而我的失声尖叫是为了搬救兵……我无比清楚,我和威仔加起来也打不过吴传的一只手。 哭声,如我所料地招来了一大群大人。 他们或看热闹,或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传小子,你马上就是要上初中了人了,怎么能打弟弟妹妹呢?” 一番争吵过后,在大伯父的骂骂咧咧与大伯母的护犊子声中,吴传被大伯父脚踹屁股回了家。 大伯母背着吴芙紧跟了上去。 我爸皱着眉头,冷着脸,呵斥我们:“没用的东西!尽知道哭!张嘴就哭!哭有用吗?没本事就别去招惹人家,不然,挨了揍就是你们活该!” 我抽抽搭搭的收不住声。 我爸直接上手,用力地掐住了我的上下嘴唇:“闭嘴!再哭,老子就往你嘴巴里面塞泥巴!把你的嘴给堵上!”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 我的眼泪,对于很多大人来说,都是无往不利的,能勾起他们的同情心,能让他们偏袒我、心疼我、抱抱我。 但我的眼泪,对于我爸来说,是无效的。 甚至起了反作用,我的哭声,是真心招他烦! 我爸不爱我! 这个突然体会到的认知,让我又想哭了。 可一对上我爸失望至极的阴冷眼神,像蛇一般,让我害怕极了…… 用力地咬住后牙槽,生生忍住了哭。 第21章 爹撑腰 01年,农历正月二十九,星期三,阴天。 午休时分。 最近总是下雨,导致路滑,我们这些家里住的远的孩子,都是早上用双层保温桶带着午饭来学校。 这会儿大家成群的拼桌聚在一起吃午餐。 我照例是单独一人。 今日的午餐是一个糖心荷包蛋与少许空心菜配米饭。 “听说我们学校是建在乱葬岗上面的。”吴芙哈哈大笑着吓唬她那胆小的男同桌。 “真的吗?”男孩的声音明显带上了点鼻音,要哭不哭的。 面对质疑,吴芙一拍课桌,说得豪迈冲天:“当然是真的,我哥说,当年他们还有人在操场上,挖出了人的头盖骨当球踢呢……” 吓得那男生连勺子都拿不太稳了,米饭稀稀拉拉往下掉。 “突突突……”的一阵拖拉机的声音从校门口传来! “谁是吴芙?那些人欺负过我家曾梅芳?害得她连学都不敢来上了?”粗犷的男高音在操场上响起。 前天打完一架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吴芙这小可爱就当着全班人的面,放了狠话:谁要是敢和曾梅芳玩,敢和她说话,就是和她作对,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一众小朋友无法分辨她这是气话还是真话,一律当命令执行着。 结果就是昨天一整天都无人搭理曾梅芳,视她为空气。 吴芙当时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大姐头的地位,牢不可破。 这会儿报应就上门来了…… 我咬了一口荷包蛋,一吸,吸得满口流油,唇齿留香,超满足。 “谁是吴芙啊?快点出来,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扭头透过玻璃窗,看到操场上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和朱砂的爸一般,都像只膘肥体壮的大猩猩。 眼角余光瞥向吴芙,这会儿她不嘚瑟了,脸色带着一丝明显的怯意,可却在她的那些小弟小妹的注视下,死撑着不露怯。 “吴芙出来!有胆子欺负我家妹崽,没胆子出来是?”男人洪亮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些许怒意。 大步往我们教室走了过来。 那重重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人心坎上。 看着越来越靠近教室的高大男人,吴芙的脸色明显变了,牙齿都开始无意识地咬嘴唇了。 她怕了!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在所有与我接触过的人当中,吴芙与我接触的时间最长。 所以,她应该是这个时间段最了解我的人,她知道我会装哭博同情,装乖讨大人喜欢。 是个戏精。 我也非常了解她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 我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干净利索的杀鸡,而她拿着刀的手,抖得像抽了风,强行拖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杀鸡,她都不敢碰一下鸡脖子,还吓得嗷嗷直哭。 心软的不像话。 男人走进教室,犀利的眼神扫视了我们一圈,精准快地走向吴芙,大手一伸,就抓向了她。 在男人的手即将抓到吴芙的手臂时,她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逃离男人三米开外,嗓子都破了音的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拔高的尾音都在颤抖,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恐惧。 “干什么?”男人坏笑着反问道,“你欺负我闺女的时候,难道没打听过她爸爸,我是做什么的吗?” 这本就是一场临时起意的乌龙霸凌,根本就没做过背景调查。 “我是做棺材的!”男人掷地有声的说完,手指一伸,指着校门口的拖拉机上的黑棺材。 阴测测地继续吓唬吴芙:“看到那口黑棺材了没?那是我用斧头,一斧头一斧头砍出来的,足够装下好几个你。” 说完,又快速几步走,速度的抓住了吴芙的左胳膊:“我今儿个一定要把你装进去,让你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人……” 在男子的大手抓到吴芙的那一瞬间,她再也绷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 “哇呜……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个坏人,快放开我……妈妈,救我……” 前天吴芙吴传打哭我们姐弟俩后,我奶奶也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她摸了摸我的头,也不管我到底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说着:“妹崽啊,不要欺负人,能被你欺负的,都是可怜人,我们做人要善良。” 接着又说:“妹崽啊,也不要怕被欺负,会去欺负她人的人,都是弱小之人,只管打回去,让她明白你不是好欺负的。” 最后还说:“吴芙是你的姐姐,是一家人,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不管你有多气她,奶奶还是希望你能稍微护着她些。” 看着被男人拖着往教室外走的吴芙,我盖好保温桶的盖子,扛着凳子就冲了出去。 我们学校穷,课桌配的不是椅子,是四十厘米长的板凳。 关于大人,除了我爸,其他人,我都是不怕的,不管他们的面部表情有多凶狠恶煞,基本都是吓唬我,不敢真打我,若是真打了我,我爸也会为我讨回公道。 可若我爸打了我,那打了就是打了。 白挨一顿揍。 男人快速转身,躲过我的板凳攻击:“嘿……你这女娃娃,胆还挺大的嘛。” 惯性使我往前冲出去好几步,差点摔倒。 回转身,扛着板凳,继续像只初生不怕虎的小牛犊,撞向男人。 “刘老师!快点走,有人要把吴芙装进棺材里,卖掉。”也不知道是那个小机灵鬼,溜出去学校,把住在附近的刘老师叫来了。 “咳,你这瓜娃子别乱说话,我就是过来吓唬吓唬她,让她以后不敢欺负我闺女……” 看到老师衣角的那一刻,我手里的板凳就丢到了男人脚下,扯着嗓子就嚎啕大叫了起来,眼泪哗啦啦的流。 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男人:“……” 吃瓜看戏的小石头们:“……”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吴芙,像是被我嚎的那一嗓子给惊呆了,自己的哭戏都忘记演了。 刘老师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了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语气不善的对男人下达了逐客令:“出去!吓坏了小朋友,让她们今晚做噩梦了,你就不怕她们家长找?” 这天之后,吴芙英勇无敌的大姐头形象,彻底崩塌。 除了那几个和她玩的极好的,无人在再听她的命令去孤立她人,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是我的存在感极低,他们自然而然就把我当空气了,而今却稍微带了点刻意。 “我爸说,会咬人的狗,都不爱叫的……”不知是那块石头,小小声的与小伙伴咬着耳朵。 第22章 小花园 01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星期六,晴天。 昨晚一场雷雨过后,山路边、田地角、树林里到处都冒出了蕨菜。 它们有着紫褐色的嫩茎,梢头卷曲如小孩子握住的拳头,大概是汲取了开春时第一分的天地灵气,特别肥嫩。 翻开草丛,欢快地掐一把蕨菜,用裙边兜着,喜滋滋地抱着,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 张开裙角,拉长裙边,献宝似的递给奶奶看。 奶奶淡淡的瞥了一眼我裙子上的蕨菜,十分嫌弃:“丢掉,家里还没闹饥荒,不吃这个。” 我很是闷闷不乐,蕨菜往大门口一丢,原地蹲着拿棍子捅蚂蚁窝。 撒气。 我可是听端午表哥描述过蕨菜有多美味可口的。 “蕨菜炒肉片,蕨菜煮汤,凉拌蕨菜,虾干炒蕨菜,香酥炸蕨菜……” 当时,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口水直流。 “小梅花,走,带你去野炊。”端午表哥摸了摸我的头,牵着我的手走向站在马路上的一大群孩童。 看到两手空空的我,吴超第一个跳脚抗议:“哎,不公平,小梅花什么都没带哟!” 吴芙二话不说,气冲冲地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大红薯。 白了吴超一眼,怒怼道:“她带了大红薯。” 自从那次吴传打了威仔,我与吴芙一直处于冷战之中。 但又保持着微妙的联系……若是有外敌,枪口一致对外。 吴端提着小铁锅一挥:“走,别计较这么多,这漫山遍野的野菜,还怕喂不饱你吗?” 吴超撇了撇嘴,很是不忿,小声嘀咕:“哼,你们就宠着她……” 无人与他争论,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去往老地方。 一个百来平米的长满浅浅绿草的空地。 空地中间流过一条半米宽的小溪流,溪水清澈,从高处砸落又弹起时,分叉掉落在青草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空地的正中央,由数十块红砖搭成的几个简易灶台,都是小小的,中间放柴火的部分,只有一块砖头的长宽。 “吴艳,你把那块青石板和土豆洗干净,在那切土豆片,等会我们烤薯片吃。” “好的。”吴艳低着头,提着一方便袋土豆走到了小溪的下游去清洗,她的身后跟着拿着根狗尾巴草瞎晃悠的吴波。 每次野炊,所有人中吃干饭的就吴波一人。 我都会听从端午表哥的安排去摘蕨菜、荠菜、芥菜和马兰头。 “吴芙,你把这些瓦片拿去清洗一下,等会用来烤土豆片。” “吴缘、吴超,我们仨先去捡柴火,小梅花去摘野菜。” 半个小时过后,一切准备就绪。 端午表哥交叉叠放好小木材,“喀嚓”两下,用火柴点燃了火,放上小铁锅,拿过一茶杯猪油,和几包方便面的调料包,就开启了他的大厨之旅。 端午表哥满脸自信,笑意盈盈:“你们就等着尝天上地下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另一个灶台上,吴缘也把火烧了起来,放上两块瓦片,抹上猪油,待猪油融化,再放上切的薄薄的土豆片,用两个小竹子当筷子,来回翻面着。 吴芙与吴超烧火的灶台最大,可以埋进去六个拳头大的红薯。 吴艳已经切好一大堆的土豆片,此刻正在清理那块当桌子的大石板块,摆放好一片片巴掌大的树叶子,用自制竹筷子压好,免得被调皮的春风吹跑了。 我、吴芙与吴超正拿着从破伞上拆下来的铁签子,串巴掌大的小鱼。 吴超率先挑衅:“你速度好慢啊!我都串了三条小鱼了,你才串了两条。” 吴芙不甘示弱,冷哼一声:“串得快有个屁用,没把鱼烤焦,烤得好吃,那才是真本事!” “别吵了,开饭喽,大厨的第一个菜,新鲜出锅咯……” “好吃!好吃!”吴超的情绪总是特别夸张,眼睛犀利,还特爱斤斤计较,“哎,小梅花比我多一片土豆。” 吴缘立马给他夹了好几片土豆:“吃你的,饿不着你。” 这年代,方便面里的调料包是稀罕品,难得尝一回,哪怕所有的野菜、烤土豆和烤鱼,都是这个味。 大家都吃的非常开心,心满意足。 晴空下,森林里,荡漾着孩童们天真浪漫的欢声笑语,久久不停歇。 小白围绕着我们欢快的蹦跶,嘴里叼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邀功和想参与之意,不明而喻。 —— 01年,农历二月十七,星期日,植树节的前一天,晴天。 威仔从小就身体不好,是个夜哭郎。 村里的土郎中给看了无数次,都不见好,最后得出他有小儿肝,需要用中药好好调理调理。 于是乎,我家后院就被开垦成药园子,里面有土郎中指导我奶奶种下的中药。 而我有样学样,在药园子的边上,围了一个独属于我的四平米大的小花园。 花园里种了很多映山红、山茶花、四棵半米高的青松和我妈托我舅带回来的葡萄树。 还有一个我拿瞎编过的小竹网挡住小沟渠,形成的小鱼塘,里面养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和数不清的黑色小蝌蚪。 我每天清晨刷完牙后,都要来这个小花园里瞧一瞧我那些含苞待放的花,盼望着青松快快长大,让我能够在上面挂上秋千,来回荡。 想想都开心。 每次看到我的小花园,我都会心情舒畅,在心里给每一朵小花苞取名,把那一只只小蝌蚪当作我的臣民,拿根棍子,驱使它们东躲西藏。 玩的不亦乐乎。 而今我面前的小花园,像是遭受了野猪袭击。 映山红与山茶花都不翼而飞了,只残留着些许绿色的枝叶,证明着他们曾经存在过。 四颗青松只剩下四个碗口大的洞,诉说着它们已经离我而去。 阻挡小沟渠水流的小竹子编的网被拆了,七零八落的扔在奶奶种的中药之间。 陪伴我许久的小鱼与小蝌蚪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妈与我定下约定的葡萄,青翠的三十厘米的嫩芽被人掐断了,老藤被拔了出来,掰裂了…… 丢弃在一旁晒太阳。 妈妈说过只要我认真照顾,好好浇水,等结葡萄的时候,她就回来和我一起吃甜甜的葡萄。 可是现在,葡萄苗死了! 不知道被谁弄死了! 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我的脑门,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眼泪哗啦啦的流。 嘴巴张张合合,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来! 葡萄苗死了! 妈妈不会回来了! 第23章 割伤脚 眼前破败不堪的小花园,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我的神经,最终,刺激着我发了疯般的满村跑! 是谁弄坏了我的小花园? 为什么要弄坏我的小花园? 为什么要折断妈妈买给我的葡萄藤? 我想不出来,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仿佛有人拿手在我脑海里肆意地搅拌着。 我疯狗般跑着,冲着,找了一家又一家人的后院,想看看是不是他们偷了我的映山红、山茶花和青松。 当我看到吴超家的前院里,刚刚种下没多久的映山红、山茶花和青松时。 我整个人瞬间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前院与他家的黄泥马路中央。 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糊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真切那些花苗树是不是我丢失的,可直觉告诉我,它们原本是生长在我的小花园里。 那些花骨朵,每一朵,我都看了不下百遍。 想摸,又怕碰坏了它们。 “哇呜……” 这一刻,我那迟迟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像是堤坝终于被洪水冲垮了,放声大哭了起来。 “怎么了?小梅花这是怎么了?” 一好心大婶上前来询问,扯着我的胳膊,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但这会儿的我就是一坨从心到身都腐烂的泥。 无论她怎么拽,我都不肯起来。 “是吴超!”威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指着吴超的鼻子骂,“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我姐小花园里的苗,都拔了,种在他家的前院里!” “你才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吴超声音非常大,似乎被人冤枉让他异常愤怒。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拔了她的花!这些花草树木是我昨天从山上刚挖回来的!才不是从她小花园里拔的呢!” “就是!这几样花草,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随便上哪个山头,都能拔回来一大堆,我儿子用得着去偷你家这几棵破花草?” 中年妇女尖锐的声音,大概是吓到威仔了,让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看到那颗青松没?那上面可是有我姐扎的小皮筋……” 中年妇女立马呛声反驳:“那小皮筋是我扎上去的!不要以为就你姐有小皮筋!” “哭毛哭!你们两个死没出息的东西!”吴芙恨铁不成钢的骂了一句,手一伸,指挥小白,“小白,快上去,咬这小偷的屁股。” 小白是一只很听话的乖狗狗,指哪打哪。 在他即将扑倒吴超的瞬间,吴缘拿着长长的扁担冲了出来,对着小白的狗头就是一顿猛敲,敲的小白呜咽不已。 夹着尾巴逃跑了。 “老子没偷!让你冤枉我!老子打死你!”回过神来的吴超,猛得扑向了我。 吴威、吴芙着急忙慌的赶来救我,随后,打跑小白的吴缘也参与了进来。 “他们小孩子打架,金凤,你就别插手了。”有人在拉偏架。 不知是谁,踩着了我的拖鞋后跟,接着我被人撞得我往前一个踉跄,鞋掉了,光着一只脚。 还没等我找到鞋在何处,下一秒,我就被吴超猛力推入了玻璃渣子堆里。 锋利无比的啤酒玻璃渣,瞬间扎入我的脚丫之间,尖尖的头从无名指与小拇指间冒了出来。 那一瞬间的疼痛或许是太过疼痛了,让我脚冷得像冰块,似乎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的周围,全是锋利无比的玻璃渣,像一把把尖刀,让我不由的就联想起奶奶讲过的“坏人都会下地狱,都要受刀山火海的酷刑”。 我这是被人推入了地狱了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我恐惧不已,全身僵硬了起来,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哇呜!”我发誓,我这短短的一生,从没哭得如此大声过。 瞬间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血!大姐姐!我姐的脚丫子被玻璃割断了!我姐会不会死啊?我不要姐姐死啊……哇呜……” 最先回过神来的威仔,小指头对着我,哭得比我还凄惨,仿佛我已经魂归故里了。 “让开!” 吴芙一把推开呆愣住的吴超,冲进玻璃渣堆里,腰往下一蹲,背着我就狂跑了起来。 “妈!救命啊!小梅花被玻璃割伤脚了,流了好多血!” 当吴芙紧张兮兮的背着我狂跑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一滴滴的滑落,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了我的不正常。 这时的我,明明痛得不得了。 可回头看着绽放在青石板上的红色血花,竟然诡异地涌上一股满足感。 一种被人深深在乎着的满足感。 似乎脚被割伤的痛,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值得我分出注意力。 吴芙的背小小的,背着我跑起来,一点都稳当,仿佛下一秒,就会来个体力不支,让我们两人都摔倒在地。 可却让我无比安心。 她可是无比英勇将我从地狱里拉了出来! 她是比妈妈还厉害的存在! “快!快用童子尿冲一冲!”大伯母气喘吁吁的走出房门,推着吴芙背着我走到后门口的小沟渠旁。 “芙妹,放小梅花下来,让她自己尿个尿淋一淋,你快去拿个筷子,再拿个碗,去我们家柴火灶的锅子底下,刮一些黑灰来,多刮点啊。” 大伯母吩咐完吴芙,立马推了推威仔:“去找你奶奶要几个用过的火柴盒过来,说清楚,是给你姐姐贴脚用的。” 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众人围着我团团转,已经不怎么伤心了,只是还在装模作样的抽抽搭搭。 听话的用自己热乎乎的尿,淋洗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刺激的我一阵哆嗦。 血与尿,混合着,流入清澈的小沟渠里。 吴芙急急忙忙的拿着半碗黑灰跑了过来,担心的问道:“妈,这么多,够不够,要不要我去罗婶婶家再刮一些来?” “够了够了。”大伯母接过碗,挖了一大捧黑灰,压在我的伤口上,手紧紧地握住我的脚。 吴芙很是新奇,紧盯着我的脚问道:“妈,这样就可以止血了吗?” “当然可以啊,锅灰可是个宝,包治百病的。” 回答完吴芙,大伯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警告道:“以后别去吴超家附近玩,脏!” 吴芙很是不解:“脏?哪里脏了?除了他家窗子旁铺了一大堆玻璃渣子,其他地方也不脏啊。”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我说的脏,是说他妈在做暗娼的脏,丢人现眼的脏。” 大伯母很是鄙视,不屑极了:“那个金凤,才三十出头,干什么不好,非干这肮脏的勾当!” “哦。”吴芙似懂非懂。 沉默了一分钟,她似乎还是没有战胜那该死的好奇心,打破砂锅问到底:“妈,什么是暗娼啊?” 第24章 干农活 “问问问!就你会问!”大伯母有些恼羞成怒,声音拔得老高了,“暗娼就是不要脸的陪人睡觉!” 骂过之后,大伯母的气还没有顺,伸出手指头,使劲地点了点吴芙的脑门。 “你长了眼睛,都没发现哪些修高速公路的青壮年,总是进进出出吴超家,你当那金凤为什么往自己窗户下堆那么多玻璃渣子,就是为了不让人去听她家的墙角!” 吴芙捂着脑门,撇了撇嘴:“切!陪人睡觉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我都天天陪妈睡觉,还整那么多玻璃渣子来防人听墙角,迟早把他们家的狗腿都扎破。” “……”大伯母一言难尽的望着不服气的吴芙,似乎在酝酿着高深莫测的话语。 好似火山即将喷发,让我不由得替吴芙捏把汗。 威仔用衣服捧着一大堆火柴盒冲来过来:“大伯母,我家的火柴盒都在这了,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外婆家问问。” “有五六个,应该够了。”大伯母递给我两个火柴盒,又递给吴芙三个,“来,把上面的擦火皮,小心翼翼的撕下来,可别撕破了。” 最终,我那个割到右脚无名指骨头处的伤口,以贴上一大堆火柴盒皮为终止。 打破伤风? 听都没听说过。 脚受伤了,住的地方又离学校远,人也被打上“蠢货”标签的好处嘛…… 就是将近一个月不用去学校,贼拉嗨皮。 —— 01年,农历三月三,星期二,晴天。 今年开春后,我家附近的这条高速公路,大面上的,都修的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少许人扫尾巴。 没了事做,我爸的大卡车,三天两头闲置在家,他要么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家赌博到通宵,要么就钻到山里去放捕兽夹。 开春了,动物们都活跃了起来,让我爸布下的捕兽夹,几乎天天都有收获。 夹到的是小兔子、豪猪、果子狸之类的小动物,就留作自家吃。 我爸做菜的手艺很好,每一只兔兔,我都吃得心满意足。 夹住的若是梅花鹿就拿到城里卖,老爸从城里回来之时,总是会给我带些好看的头饰。 不用猜,肯定是丽丽挑选的。 外公拿着一盘红红的桃子递给奶奶,笑着说道:“今年的桃子被这些熊孩子,有一回没一回的,都偷得差不多了,只能匀出这么点给你们尝尝鲜。” 奶奶喜笑颜开:“你太客气了,没多少桃子,还惦记着这两个小家伙了,真是太有心了。” 外公摸了摸我的头:“那肯定要惦记的,怎么说都是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呢。” 奶奶也摸了摸我的头,和蔼可亲的教育道:“看外公多疼你们啊,这周末可得要好好帮他们干些农活儿哦,可不能偷懒。” 于是乎,01年,农历三月初七,星期六,晴天。 我、端午表哥还有威仔,在外公的水田里,像小牛在泥巴里打滚般的拔着水田里的草。 “哎,威仔,你脚上有条蚂蟥。”端午表哥大喊一声,“啊,小梅花,你脚上也有一条蚂蟥。” 威仔立马吓哭了,着急忙慌地就想把蚂蟥扯下来丢掉。 端午表哥疾步向威仔走去,阻止道:“别扯!别扯!越扯它越会往里钻,要用力拍打它,它就会收缩掉下去,别怕,我来帮你。” 我坐到田埂上,望了了望趴在我小腿上,吸血吸得正欢快的蚂蟥,学着端午表哥的动作,一巴掌拍打在蚂蟥身上,淡定地看着它收缩,滚落,掉进水里。 这边的水田里,威仔吓哭了,那边的水田里,吴波、吴芙吓哭了…… “蚂蟥哦,会吸血的哦,还会在你身体里下崽,孵化出好多好多的小蚂蟥,把你吃得只剩下一张皮哦……哈哈哈……怕不怕?” 吴超用一根长铁丝,串了数十条蚂蟥追着吴波、吴芙和吴艳,满世界的跑。 仿佛吓得她们嗷嗷哭,他就成了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似的。 吴超往年也捉毛毛虫吓唬过我,被我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把棍子打落在地,一脚踩死毛毛虫后,他就不怎么来招惹我了。 嫌无趣。 田里的草拔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外公拿着筢子,哼哧哼哧地耙着田。 端午表哥带着我与威仔去水田附近的树林里摘三月泡。 成片的三月泡,红通通的,一丛一丛星星点点挂满枝头,个头和樱桃一般大小,样子就像缩小版的草莓,味道酸酸甜甜。 小心翼翼的避开刺,摘了满满一裙兜。 在清澈的溪水里涮一涮,一大把一大把的往嘴里丢,甜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爆炸的瞬间,我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那个人。 “你们三个小兔崽子,别玩了,过来拔秧苗,再磨蹭下去,天就要黑了。” 外公一声令下,我们三只小猴子立马归队,老老实实弯腰,一下又一下,重复地拔了半个多小时的秧苗。 累得腰酸背痛。 我与威仔力气不够,插秧苗的时候,插好的秧苗总是浮起来,被外公很是嫌弃。 “去,你们俩别帮倒忙了,拿着小竹篓去沟渠那边抓小鱼。” “好洛!抓小鱼去咯。” 威仔很听话,拖着小竹篓就往沟渠那边走,突然,很是兴奋地指着远处,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着:“姐,快看,那个石头缝里头有只大螃蟹!” “螃蟹!哪呢哪呢?” 吴超有对顺风耳和一双飞毛腿,威仔的话音刚落,他人已经窜到了威仔身边。 “那边那边啊。”威仔手指狂指前方,“看到没,看到没?它正在跑啊,快点快点,它要躲到石头缝里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看我的厉害!”吴超裤腿一卷,就跳入了小沟渠里抓螃蟹。 我盯着面前这只正在捕猎麦穗鱼的螃蟹,不明白他们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在它的大钳子颤动着往前夹的一瞬间,眼疾手快地将手里小拇指大的根子,插到它的大钳子中。 流动的清水冲刷了混沌的水面,阳光重新将水底照得透亮。 麦穗鱼早已逃之夭夭。 夹住东西就死不松手的傻螃蟹,水淋淋地被我钓出了水面,嘴里吐着一串泡沫,与我大眼瞪着小眼。 “……”我是真得很疑惑,这有什么好玩的? 值得笑得那般畅快? 第25章 耍脾气 01年,农历三月初十,星期二,阴雨天。 这时候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意识觉醒了,还是听到了妈妈清明节会坐火车回来看我们的消息。 我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不安、烦躁、惶恐、焦虑等情绪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暴躁地搅动着我那颗小小的心脏。 妈妈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都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很生气? 这次回来后,她会像别人的妈妈一样留守家中?还是只是待几天又会继续外出打工? 想太多的后果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点小事就会让我情绪爆发。 比如,奶奶夹给我的荷包蛋,目测没有夹给威仔碗里的大,我就会生气,把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震得米饭都跳出碗来,接着把筷子摔到地上。 吓奶奶与威仔一大跳。 又比如看到奶奶给威仔系鞋带,却没有帮我系,哪怕我的小黑皮鞋上根本没有鞋带。 我也会气愤不已。 但我又死都不开口,就重重的关门,又重重的开门,再重重的关门……持续不断的制造大声响,来向他们表达我的不满。 弄得威仔一脸怕怕的问奶奶:“奶奶,姐姐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奶奶一脸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发什么羊癫疯……” 这一幕又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都生气这么久了! 我都在心里愤怒地咆哮数百次了! 他们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果真就没有一个人真的把我放在心上! 我委屈极了。 脱下背上的书包,重重地丢在她们脚底下,嗷叫一嗓子,就冲出了家门,冲入了阴雨绵绵的小树林里。 “妹崽,回来!下雨天呢,别感冒了……” 我能感觉到十分焦急的奶奶牵着威仔追在我身后。 “妹崽,你快回来……” 嘴角上扬,有些小小的开心。 有种终于把奶奶的关注点,都转移到了我身上的得意。 可这种得意没嘚瑟多久,就荡然无存了。 才不过分钟,奶奶竟然就不追我了……这让我好似被耍了,愤怒的情绪更加高涨,咬牙切齿的猛冲猛跑,鞋都跑掉了也不管不顾。 就让我死在山里算了! 反正谁都不在乎我! 哪怕我被野兽吃了,被毒蛇咬了,摔到天坑里了,也不会有人来替我收尸的! 埋怨、委屈与害怕等各种复杂的心情齐头并进,交织在我的心头,让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这会儿是真的难过极了。 蒙蒙细雨和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清晨的森林,轻轻洗刷着春天的草木,让它们看起来格外青翠透亮,翠绿欲滴。 明明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色,却没有让我沉闷的心轻快起来。 泪早已流干的我,再也跑不动,气喘吁吁的在林间羊肠小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沿途路过的嫩叶子,都遭受了我的毒手,有一片没一片的扯下来,又立马丢弃在一边。 弄丢鞋子的脚,袜子也湿透了。 穿着极为不舒服,索性把两只脚上的袜子鞋子都脱掉,卷圈裤腿儿。 赤足踩入清澈的溪水中的那一秒,冷得我直哆嗦。 适应之后,就是小孩子踩着水花玩的浪漫。 用力一跺脚,水花四溅。 看着小鱼儿被我吓得躲起来,看着大田螺黑黑的肉缩回壳里,从石头上滚落下来,随水飘荡…… “哈哈……”我终于心情舒畅的笑出了声。 跑了老半天,又玩了半天的水,头发都湿透了,肚子也饿死了。 身旁一处映山红开的正绚烂,红艳艳,如浓烈的红妆,美不胜收。 跳起来,压下一大片枝头,扯着一大把花瓣就往嘴里塞,嚼得满嘴冒汁。 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就是怎么也吃不饱。 放开树枝,去找寻那酸甜可口,qq弹弹的红树莓……嗯,吃了一大堆,还是没吃饱…… “……”似乎还有点越吃越饿的感觉。 雨已经停了,戴着草帽的太阳也斜斜地挂上了天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我若是再在山里浪荡下去,晚饭只怕也赶不上了。 漫山遍野的撒欢了一大圈,我大约只是绕着村庄跑了个半圆…… 五百米开外,那个正在农田里干活的伯伯,我认识,阿娥的爸,我的隔壁邻居,阿方伯伯。 “咕噜咕噜……”肚子又擂起了战鼓,逼迫我赶快采取行动,给它找些吃的来,不然它就要造反了。 装作根本就没有发现阿方伯伯般快速往前跑去,在离他大约一百来米处,扑通一声砸到水田里,闹出一声超大动静。 果不其然,阿方伯伯马上发现了我:“小梅花,你这老半天,跑哪里去了,你奶奶都快急死了,快,跟我回去。” 我装出一副突然被发现的惊恐模样,爬起来就继续往前跑……不出所料,没跑出十米远,就被阿方伯伯扯着了后脖领子。 “你这小女娃,气性也太大了,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还不回家。” 全身水淋淋的我,扭扭捏捏反抗着,卖力地表演着极力想逃脱恶魔魔爪的戏码…… 最终逃脱不得,被阿方伯伯强势夹在腋下,捉回了家。 奶奶拿出我之前跑丢的那只鞋,解释道:“之前不去追你,就是看到你越跑越快,怕你急了,慌不择路的跑到深山老林里,才没有再追你的。” 闻言,我抬头望向了奶奶的脸,担忧心疼的表情,明晃晃的显露在上面。 我突然就释怀了。 奶奶没有因为我耍脾气,使性子,就任由我在山里面自生自灭。 她去找我了。 那只鞋,就是铁证!是她爱着我的铁证! —— 01年,农历三月十一,星期三,阴雨天。 妈妈回来了。 望着这个背着黑色大背包,拖着蓝色行李箱的陌生女人。 看着威仔喜笑颜开的扑到她怀里撒娇,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些天让我躁动不安的是“妈妈”这两个字,而不是眼前这位笑面如花的年轻女人。 她于我,和路边的石头,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是我们不是在家里见面,而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她是不是也认不出我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拼了命生下来的女儿? 不可能认得出…… 毕竟,我们四年多没见过了,我也从四岁的超级矮冬瓜,长成了八岁多的小矮冬瓜。 第26章 翻烂账 “高兴坏了,都傻眼了。”奶奶从背后用力地推了我一把,“快去你妈妈那儿,她很想你的。” 我顺势抱着妈妈的大腿。 有些闷闷不乐。 妈妈眼里也没有我,她正乐呵乐呵抱着威仔贴贴贴。 与威仔亲热够了的妈妈,放下威仔,摸了摸我的头,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威仔,走进家中。 妈妈放下大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把大水枪递给威仔:“威仔,这是妈妈买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威仔欢天喜地接过大水枪,笑得牙不见眼,大声说道:“我好喜欢,谢谢妈妈。” 看着威仔拿着礼物在客厅里又蹦又跳,开心的像只吃到松果的小松鼠。 我的心情更加失落了。 “小梅花,这是给你的礼物。” 妈妈手里的礼物是一个蓝白撞色的复读机。 这时的我还从没见过复读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直愣愣地望着妈妈。 妈妈点了点复读机上的一个按钮,笑着鼓励我:“你按一下这个按钮。” 我很用力地按下按钮。 复读机里的磁带转了起来,里面传来妈妈温柔的声音。 她说:“小梅花,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早上要记得先刷牙再吃东西哦,不然会长蛀牙的哦,女孩子长了黑黑的牙齿,会不好看哦。刷了牙,就要好好吃早餐,才能够长高高,长胖胖哦。” 磁带间隔了十来秒的空白时间,又继续响起妈妈的声音。 她说:“小梅花,晚上好,今天一天过得开心吗?有没有听奶奶的话?有没有好好吃饭?妈妈今天很想你哦,晚安,乖女儿,做个好梦。” 妈妈拿着我的手指,按了复读键,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小梅花,想妈妈了,你就用复读机听听妈妈的声音。” 我直勾勾地盯着妈妈,紧紧地抱住还在循环播放的复读机。 欢喜过后是满满的失望。 妈妈,不会留下来。 —— 夜半时分。 我被尿意憋醒了。 我平时不起夜的,只是今天妈妈回家,一大家子给妈妈接风洗尘,我贪嘴,多喝了两杯汇源果汁。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死拼活,加班加点的打工赚钱,你竟然还去找你的老相好,是当我死了吗?” 爸妈的房间,传出妈妈尖锐的声音,厚重的门,也关不住她的愤怒。 “哼!”爸爸冷笑一声,“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外出打工是真的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躲我……” 爸爸讽刺的冰冷声音,总是能让愤怒的人冷静下来,妈妈的声音弱了些:“我躲你什么?我都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了,我为什么要躲你?” “呵呵!吴运娣啊,你说得还真是比唱的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那些花花肠子……” 妈妈又愤怒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枉,尖锐且委屈:“我有什么花花肠子,我能有什么花花肠子,论花花肠子,谁比得过你这万花丛中过的冬赖子!”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都和我定下婚约了,你还想着同你老板的儿子私奔……自古以来,聘为妻奔为妾,你以为人家真想娶你?不过是想养个小老婆罢了!” “私奔?”妈妈很是疑惑不解。 “对!私奔!那小子写了一大堆你们曾经甜甜蜜蜜的废话,信尾还约你私奔,可惜信落到了我的手里,被我截胡了!” “截胡了?”妈妈不敢置信地尖叫着,“你扣我信!你懂不懂什么叫作尊重!” “……”他们在争吵什么? 听不太懂,尿也憋不住了! 我夹住腿,小碎步快步奔向后院的旱厕。 —— 01年,农历三月十二,星期四,清明节,阴天。 自从那晚爸妈吵架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很诡异。 两人都冷着张脸,横眉冷对着。 威仔吃饭时,都变得小心翼翼,总是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偷摸着瞄爸妈的脸色。 我们村移民到现在这个山旮旯里,不过二十多年,爷爷奶奶也都健在,所以,我们清明节扫墓,是要去爬那又陡又高的石头山,祭拜祖宗。 威仔也得去认门子。 我爸指着草比人高的大山坡,疑惑的问道:“老大,那一座坟是爷爷的?” 大伯父手里拿着砍柴刀,回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几年没上来扫墓了,这得问爹,这几年都是爹独自过来给爷爷扫墓修坟添土的。” 爷爷气喘吁吁的站在半山坡上,扫视了一圈坟地,手指头一指,下达命令:“在那一片,去,把那一片的小树灌木丛砍掉。” 大人们砍树除草,小孩子们当然是四处找油茶树摘茶耳朵,运气好的,还能找到茶树包。 肉呼呼的茶树包,质地肥厚。红的像桃子,青的像苹果,白的像馒头。 是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吃的零嘴,但数量稀少,可遇不可求。 “妹妹!”清亮含笑的声音,从我头顶上的油茶树上传来。 抬头一看,油茶树上坐着一个男孩子,稚气的脸上有着人畜无害地笑容,一看就是一个被父母十分宠爱的纯良孩子。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男孩晃了晃手里乳白色的茶树包,嬉笑着问道:“妹妹,要吃茶树包吗?” 他手中的这枚拳头大小的茶树包,已经自然脱了皮,是最好吃最甜的那种。 我一双小手往前一伸,静静地望着他,示意他丢给我。 “哈哈……”男孩笑了一声,猴子一般,飞快地爬下了树,“妹妹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般坦率。” “……”我们很熟吗? 嗯!熟!肯定熟!他都如此大方地把茶树包放我手心里了,不熟也得烤熟! 咬一口,汁水充足,爽脆清甜,美得让人冒泡泡。 “有这么好吃吗?都美得你眯上了眼睛。” 咽下甘甜的汁水,一睁眼,就看到这人正在舔嘴唇,像只贪吃的小馋猫,蠢蠢欲动却又克制着。 伸手把咬过一口的茶树包递到他嘴边。 “妹妹,你这是给我咬一口吗?” 男孩那双乌黑的瞳仁里闪着耀眼的绚丽光彩,晶莹透亮,似乎装下了整个太阳。 第27章 争个宠 最后,这个拳头大的茶树包,在我一口,他一口中,开开心心地分食完毕。 “话话,别玩了,快点过来拜祭你太爷爷。” “等一下,妈妈,我马上就来。” 男孩跑出四五米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回跑,拉起我的手,往我手心里放入一个东西,又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颗话梅糖。 “……”好,我想起来了,他是和我有来年之约的吴话。 —— 01年,农历三月十四,星期六,晴天。 这几天,不只是我变得患得患失,烦躁不安,威仔也开始调皮捣蛋了起来。 不是拿水枪射我和吴芙,就是拿小石头扔我们,而我总是会顺势而为,嚎啕大哭起来。 哪怕根本不怎么痛,也要哭得人尽皆知。 每次这样,妈妈都会蹲下来,一边抱一个,语重心长地对威仔说:“儿子啊,你是男子汉,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姐姐,不能像这样欺负姐姐,这是不对的。” “好的,妈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保护姐姐。” 威仔认错的时候,是嬉皮笑脸的,认完错后,转头又偷拿奶奶的香,点燃了,追着我和吴芙烫裙子。 “哇呜……” 在我又一次被弄哭后,我爸甩了手中的字牌,愤怒地冲入小竹林,扯断一根竹枝条。 一边扯掉上面翠绿的竹叶子,一边骂骂咧咧:“操你妈逼的,老子今天非得好好修理你一顿,让你手欠!老是去惹那爱哭鬼!” 威仔见势不对,手里的香一丢,就躲到我妈的屁股后面,寻求庇护。 可我妈没有护他,反而把他从身后拉了出来,推向我爸。 我不知道是不是威仔恶作剧太过频繁了,还是我夸张的哭喊声太让人心疼了。 从而,让我妈也赞同“小树不修不直溜”。 只见我爸利索地掀开威仔后背的衣服,竹枝条抽上了他雪白的后背上,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痕。 看得我眼皮直跳,咬紧了嘴唇。 “知道错了吗?还打不打姐姐?”我爸恶狠狠地问道。 “痛!好痛!好痛痛!”回答他的是威仔嗷嗷乱叫。 我爸的动作很快,下手也重了很多,似乎只是一眨眼间,又往威仔抽了十几下,曾经雪白的后背变得一片通红,有些地方还冒出了血珠子。 看着就痛极了! “……”我很不能理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疼得上蹿下跳的像个蚂蚱似的弟弟,我的心像是被插入了数把锋利的匕首,脖子也被掐得死死的,心跳与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错了没?你个三番四次都教不会的蠢东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姐姐!” 以往,威仔的认错,是张口就来,可这会儿,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竟然还敢反驳暴怒中的爸爸:“我没错!” 威仔越是耿着脖子跳脚,我爸打得越狠:“你没错!还你没错!让你没错!” 我妈竟然还在旁边帮腔:“这么小,心就这么狠!老是欺负姐姐,怎么教都不听,说谎成性,今天不把他打服,将他彻底板正过来,以后还不得进少管所啊……” 眼前的这一幕很魔幻。 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摸了摸手臂,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很冷! 冷得牙齿发颤! 我只是想争个宠,获得父母的偏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牌友一看不下去了:“可以了,可以了,别打了,小孩之间,打打闹闹的很正常啊,长大了,懂事了,就不会这般调皮了。” 牌友二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小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的!今天打得鼻青脸肿,恨不得永世不相往来,明天又好得像同穿一条裤子,钻一个被窝了。” 威仔的后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找不出一块好肉来。 我妈快速进了厨房,拿着盐罐,走到我爸身边,挖出一大把盐,抹上威仔的后背:“算了,别打了,用盐巴消消毒,杀杀菌,免得发炎了。” 后背被打开了花后又被涂盐的威仔,是我终身的心理阴影。 是我一生的愧疚。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张大到极致的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整个人躬成熟透的虾米,在地上滚来滚去,蛇一般地扭个不停。 最终,像条濒临死亡是鱼。 眼睛突出来,毫无焦距的望着我。 年少无知的我,自以为是的以为,只要我足够乖巧,弟弟足够坏,就能够理所应当的夺得父母的关爱。 我夸张的表演,只是想要他们批评弟弟,然后好好抱抱我,亲亲我,告诉我,相比较不听话的坏弟弟,他们更喜欢我这个乖姐姐。 而眼前的这种情况,是我从没想到过的。 我想说没那么严重,想说我夸大事实了,可我的嘴巴张张合合了无数次,始终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我不敢认错! 我很害怕! 我怕那抽人极疼的竹枝条,落在我的背上,将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再被抹上盐巴…… 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时候的我,压根不知道,我的父母正面对着一团糟的婚姻,钱难赚的窘境,输红眼的愤怒…… 也不知道,身心疲惫的父母会借故迁怒不听话的孩子,来宣泄他们的焦虑、无能与不满。 更不明白,很多父母只是身体长大了,内心深处从未长大,他们同样会疲倦、悲伤、犯错误…… 我只知道,若是我不同威仔争宠,他就不会被打。 是我害他被打的这般凄惨! 自责与懊悔,深深淹没了我整个心腔……让我坠入无边的黑暗。 全都是我的错! —— 01年,农历三月十六,星期一,雷阵雨。 这两天,我的感知很弱,似乎总是睡不醒,宛如行尸走肉。 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些声音。 他们说我父母把大卡车卖了,一起去了广州赚大钱了,说我即将成为有钱人家的小公主,会有花不完的钱。 我对金钱无感。 父母的离去,亦没在我死寂的心上激起一点波澜。 第28章 睡猪槽 “看!老鼠崽子!”吴超兴奋地跳到我面前,两只手指头,捏着一只小老鼠送到我眼前。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没几天的小老鼠,身子只有我的大拇指大,通身粉粉的,没有一点毛,眼睛还没睁开。 “切!好没意思!一点反应都没有……”吴超撇撇嘴,手里的小老鼠随意地往旁边一扔,“哎,你们等等我,走那么快干什么。” 无毛的粉红小老鼠,颤颤巍巍地在草丛上爬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鬼使神差的,我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里,轻轻托着。 吴芙离我远远的,似乎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嫌弃:“小梅花,快丢掉,那是老鼠,脏死了!” 我没有理会吴芙。 此刻我手心里的老鼠,不是老鼠,只是一只失去了父母的可怜虫。 若我不将它捡回去抚养,它必死无疑。 它实在是太弱小了。 毫无生存能力。 拿出一个装糖果的铁盒子,放上我穿不了的小袜子,再把小老鼠放进去。 用洗干净的旧针筒,抽一点倒入瓶盖里的纯牛奶,小心翼翼地怼到小老鼠的嘴巴里,轻轻推送。 粉粉的小老鼠,在我精心照顾三天后,长大了些许,小巧的耳廓冒了出来,脚趾头也分叉了,身上浮现一层雾一般薄薄的绒毛。 我这正认真观察着,下一秒,小白温热的舌头从我的手掌心里划过,就把小老鼠叼走了。 “……” 呆愣三秒后,我扯着嗓子嚎叫了起来:“哇呜……” 这是自从我爸妈打威仔那天后,我第一次开腔哭喊,声音尖锐无比。 似乎压抑在我心中许久的自责与懊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 我的小老鼠! 我辛辛苦苦养了五天的小宠物啊!眨眼间,就这么,没了…… 见我哭得太伤心,小白回来了。 摇着尾巴,围绕我转了好几圈,似乎想要安慰我……然后,把那只沾满口水的小老鼠吐了出来,用鼻子将它往我的方向拱了拱。 小白的那双无辜的豆豆眼里,明晃晃的显示着:对不起,别哭了,让给你吃。 看着脑袋瓜子爆了浆,死得不能再死的小老鼠。 我抱紧小白的脖子,哭得更大声了。 —— 01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星期六,晴。 一大清早,太阳刚刚升起,柔和的阳光,斜斜地透过树叶,洒在流水潺潺的小沟渠旁的野草上,嫩叶一片新绿,流光四溢。 我认真地刷着牙,看着一坨坨牙膏泡泡顺水而下。 “老婶子,老婶子,狗蛋叔喝醉了酒,睡在我家猪槽里……” 一大叔快步跑到奶奶面前,慌慌张张的说道:“早就过了喂食时间,我害怕我家老母猪饿疯了,咬伤了狗蛋叔。” 狗蛋,我爷爷的名字……嗯,我奶奶的名字也不好听,叫贱妹。 他们那年头,流行贱名好养活。 “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喝了几两猫尿,就真把自己当头猪了!摊上这么个玩意儿,我前世得造了多大的孽!” 奶奶骂骂咧咧地放下搅拌红薯粥的大勺子,抽出正在燃烧的木柴,舀一盆清水,“滋啦”一声,浇灭了火。 “小梅花,洗完脸就过来搅拌粥,别让粥糊底,有浓浓的红薯香味了,就把火灭了,等奶奶回来给你盛粥,别烫到了。” 奶奶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叮嘱完毕,一脸歉意地转头,面向来人。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去找几个人,把那老不死的给抬回来。” 三分钟后,我搅拌着粥,看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从我家门口路过。 奶奶拿着麻绳走在最前面,怒火中烧:“丢脸死了!今儿个的老脸,都要被你那混账爹,丢尽了。嫁给他,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大伯父与阿方伯伯抬着一个竹制躺椅走在奶奶身后,他们后面跟着好几个去帮忙顺便看热闹的叔叔伯伯。 一个小时后。 捆绑在躺椅上的爷爷,被大伯父他们抬了回来,放在我家前面的大马路上。 脏兮兮的他,正在极力挣扎,气急败坏地撒着酒疯:“你个不孝子!捆绑老子!你要下地狱受千刀万剐的!” 鼻青脸肿的大伯父,喷出一口气,吹掉插在鼻子里的两条卷起来的纸巾,丢下一句:“娘,你看着办,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见好大儿拍拍屁股走人了,爷爷变得异常激动,面目狰狞,口水狂喷。 “匡贱妹,快点给老子松绑,你的夫纲被狗吃了吗?前世不修,才让老子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老子娶头猪,也好过娶了你!” 爷爷奶奶的夫妻感情超级糟糕。 彼此憎恨着对方,相互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归于“就因为当初瞎了眼,和这个人结了婚”。 我曾听外婆幸灾乐祸的说过,在威仔出生的那年,奶奶六十岁时,爷爷把奶奶赶出了家门。 奶奶很傲气,立下“老娘从今往后,绝对不会要你个糟老头子一针一线”的誓言。 便背着一个大布袋,拿着一个饭碗,捎上一根打狗棒。 就去乞讨。 一边走一边转着音儿唱:“各位父老乡亲,望你们行行好,发发善心,打发我一点吃的。” 外婆直夸奶奶乞讨歌唱的好,让她笑弯了腰。 这时候,大伯父一家在海南岛,三伯父在珠海打工,我爸正改过自新在外打工赚钱养老婆孩子。 就我妈带着“自闭症”的我与六个月大的威仔待在村里面。 我妈用背带背起威仔,牵着我,快步上前,拖住唱到了村口的奶奶:“妈,爸不养你,我养你,就是要麻烦你帮我带好这两个小人儿,我好和阿冬一起在外面赚钱养家。” 奶奶接受了妈妈的好意。 从这一天起,到现在为止,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和威仔五年多。 在我印象中,奶奶对谁都温柔,唯独对爷爷,恨不得喝他血,吃他肉,一提起他,就满脸怒容,像个来自地狱里的恶鬼。 怨气冲天! 此刻她疯了般的跳着脚,怒骂爷爷。 “你以为老娘愿意嫁给你!你个没用的东西,给你生了六个孩子,你让我做过一个月子没?生完娃才三天,我就要煮全家人的饭菜,洗全家人的衣服,还要打猪草喂老母猪和小猪仔……” 第29章 玩滑草 “那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爷爷更气愤了,眼睛都开始往外突了,像个僵尸片里发狂的老僵尸。 “当年我族叔,给了八百块钱,抱走了刚满月的阿冬!你个拎不清的,追了三十多里路,楞是把他给追回来了!” 哪怕整个人被麻绳捆绑在躺椅上,爷爷依旧气得奋力捶胸口,仰天咆哮:“那可是七二年的八百块啊!有这个本钱,这些年,我随便做点生意,都发达了!发达了啊!” “啊呸!”奶奶往爷爷的方向吐着口水。 “你还好意思提!虎毒不食子,卖儿子的钱,你用得也能心安?你没怀胎十月,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舍得!” “你就是个胡搅蛮缠,不知好歹的泼妇!鼠目寸光!我族叔可是高级军官!要不是当年在战场上伤了命根子,这等好事哪里轮的到阿冬头上!我是把他送去富贵窝!不是丢他入火坑!” 冥冥之中,似乎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若当年,我爸被卖掉了,或者我外公答应华老师让我妈当童养媳,亦或者我妈跟老板的儿子私奔了…… 随便哪一环出点小差错,也就不会有我的出生了。 —— 01年,农历四月初三,星期三,晴。 谷雨过后,暮春时节,暖暖的风,吹绿了大地,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光。 美术课上,曾钰老师领着我们自制风筝。 “竹片交叉十字,短的横着放,长的竖着放,然后用十厘米长的那根绳子绑好……” 有些心灵手巧的同学,飞快地就做好了骨架,画好了风筝纸面,举起向曾钰老师讨表扬。 曾钰老师一点也不吝啬表扬,逢人就夸。 “呦,林同学画的燕子不错,嗯,李同学的毛毛虫也画的很传神,那个,张同学的蝴蝶也非常漂亮。” 我很爱画画。 虽然很多时候,我画的画,所有人都看不懂,只觉得我是在鬼画符。 我依旧很享受画画。 上午做好风筝,下午不上课,全校师生都去学校后山上的那片空地上,放风筝玩。 眼前的空地,绿草如毯。 微风低低吹过,似绿水前潮两岸阔,高低错,掀起的浪浮无边无际。 那些放风筝的人,都像是这碧草海洋里的小舟,或快或慢,穿行其间! 孩童们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出。 风都吹不散。 宛如海浪清涌,又像海鸥欢快的鸣叫声,别有一番风味。 而我是海洋边上的一座礁石。 一动不动的望着风吹草低,行人踏草浪而去,身后跟着各色各样的风筝。 或腾空飞入高高的天空,或坠落在地被拖着前行。 “小梅花,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拖着我往后走,远离人群。 来人有着一张胖胖的福气脸,正笑眯眯的望着我,握在我手腕上的肉肉手掌心,很是暖和。 是朱砂。 我不想动,我运动天赋很不好,就想站在原地装石头。 静看人间烟火。 可他握得太紧了,我挣脱不了,越挣扎这人握得越紧……都握疼我了! 算了,懒得再挣扎,跟着他走。 “到了。”朱砂利索地放下扛在肩膀上的板凳。 这是后山背阴处的小山坡。 坡度大约四五十度角,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与山底下,目测三十多米的距离。 “小梅花,你看着,我先给你示范一下板凳滑草,很好玩的,会让你把所有烦恼,通通忘掉。” 话毕,朱砂弄翻小板凳,小腿一跨,坐了上去,双手抓住板凳腿,两条腿往后一蹬,再抬起来。 “滋溜”一下,风驰电掣般地滑出去老远。 “啊……爽啊……”少年的声音,活跃而清脆,兴奋中透着浓浓的欢愉之情。 一滑到底的朱砂,麻溜地站了起来,双手举起来,交叉挥舞着,双腿蹦跳着:“小梅花,真的好好玩哦!” 蓝天苍苍,翠野茫茫。 山脚吹来暖风,草遇风低头,好像一江春水往上流。 那一袭白衣白裤的少年郎,站在草浪起起伏伏的山脚下,抬头仰望着我,笑容明媚灿烂。 好心情是会传染的,特别是单纯的孩童之间,让我不由之主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或许是我经常面无表情,这突然的一笑,让朱砂猝不及防。 直接给他整傻了。 “……”他都发呆了,我理所当然地放目远眺,看天边的云卷云舒,去留无意。 “哎,小梅花,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可不可以多笑笑?”朱砂不知何时爬上了山坡,来到了我的身侧。 “……”管的真宽。 无视他。 可我无视他,他不无视我啊,后腰一搂,双手抱着我放入板凳里,他紧随而来的也坐进来。 虽然我们两都是孩童,但四十厘米的板凳,倒过来坐两个人,还是有点挤的。 特别是朱砂还是个肉乎乎的小胖墩。 “小梅花,抬起脚,要起飞咯……” 我听话地翘起脚来。 一路向下,暖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柔和的春风吹拂在脸上,让人感到通身暖洋洋的,惬意极了。 我赞同,呼呼而过的风,真的能吹走人的烦恼。 人间处处有浪漫。 “你们好狡猾啊!居然躲在这里玩滑草,我们也要玩。”吴超的高音喇叭,突兀地出现,打破了这一方如诗如画的春情。 肖赢与朱砂,一个站在山顶,一个站在山脚,仇人相见,都黑沉着脸,彼此对望着。 吴超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这诡异的气氛有何处不对,哈哈大笑着跑到我们身边,拿走了朱砂脚边的小板凳。 “借用一下,用完还你……天下第一滑草高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撞死了别怪我。” 猎豹捕食般快递地冲到了山顶上,板凳一放,人往上一坐,宣告天下:“呦呼……我来也!” 吴超高音喇叭的宣传效果可不是盖得,不过分钟,就有数十个小朋友发现了这处好地方。 “靠!滑草啊!我也要玩,走,拿板凳去。” “走走走,快走……” 炸炸呼呼的小朋友跑走了,转眼又拿着板凳嘻嘻哈哈的冲过来了。 我们身边尽是些爬上滑下的小朋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偶尔有那么个不小心的,还会撞到朱砂的肩膀。 惹得他愤怒的声音都颤抖了:“妈的,都怪那显眼包,把人都招惹过来了!” 我默默地走到旁边,寻了棵小树,席地坐在嫩草上,背靠着着树干,低头垂看微风下翩翩起舞的小草。 手掌张开,慢慢地抚摸上去。 哈哈,好痒。 好玩。 第30章 劳动节 01年,农历四月初九,五一劳动节,晴。 我、威仔与端午表哥,又滚到了外公的水田里拔秧苗,上次倒腾的是一小部分早稻,此刻才是大头。 所以,二姨夫、二姨妈和辉表哥都被逮到了水田里,勤勤恳恳地插着秧苗。 当年移民分田的时候,是按人头来算的,外婆生了一大窝子,他们家的田是村里最多的。 女儿们嫁出去后,这些田,依旧由外公种着,将来全都是舅舅的。 长十多米,宽近十米的水田,里面的秧苗都拔光,用稻草捆成一捆捆后…… 端午表哥带着我们两姐弟偷溜去抓青蛙。 这时节,田里的那些小蝌蚪,都长成了一只只小孩拳头般大的肥美青蛙。 看着受到惊吓的青蛙们,从水田里跳入草丛里,我的眼前仿佛飘过一盘盘“红烧青蛙”、“葱爆青蛙”、“泡椒田鸡”等等…… 馋得我直咽口水。 端午表哥的捕蛙神器是一杆钓竿,绑在上面的绳子上挂着田螺肉,用力把绳子抛得远远的,十分有节奏地一拉一拉,钓着青蛙。 这些傻青蛙和那傻螃蟹一个样,咬住诱饵,就死不松嘴。 端午表哥一手抓住青蛙的大半个身子,一手掐住它的嘴巴,迫使它张开嘴,小拇指灵活的一勾绳子,抽出了青蛙嘴巴里的田螺肉,继续钓下一只傻青蛙。 端午表哥把手里的青蛙丢入竹背篓里,盖上盖子:“威仔,不是你那样网青蛙的,来,表哥教你。” 端午表哥握着威仔的小捕鱼网兜,面容严肃,小心翼翼地靠近田埂上的青蛙,快准狠地罩了下去。 立马收获一只在网兜里蹦蹦跳跳的大青蛙。 “哇喔!表哥,你可真厉害!一下子就抓到了呢。” 我的捕蛙神器是一把用竹条和尼农绳自制的弓箭,箭是从破伞上拆下来的伞骨,用石头磨出了锋利的角。 两三米开外,我盯上的青蛙,都是一射一个死。 去年冬天,还用它射过不少麻雀。 被吴芙哭着怒骂:“小鸟那么可爱,你怎么杀它们呢,就没什么小动物能活着从你眼前走过,你个冷酷无情的大魔鬼!” “……”可爱吗? 可我想吃爆炒麻雀。 拿起刚刚射出去的箭,看着上面挂着的那只大青蛙,它还活着,一双有力的大腿,还在奋力蹬着,妄想逃跑。 我似乎对生命真的很漠视,没什么敬畏之心,在我眼中,这些小动物从来不分可爱还是不可爱,只分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我的身体里,或许真的住着一只贪吃的大魔鬼。 “抓不到没关系,你还小。”端午表哥摸了摸屡战屡败的威仔的额头,微笑安慰着,“我们来玩青蛙比赛。” “青蛙比赛?”一听有好玩的,威仔沮丧的表情一扫而空,笑面如花地望着端午表哥。 “嗯。我们一人一只青蛙。”说着,端午表哥从竹背篓里掏出一只胖青蛙,“给它的腿上绑上绳子。来,这只你先拿好。” 接着,端午表哥又抓出一只胖青蛙,同样给它的腿上绑住绳子:“好了,现在我们把它们同时丢到小沟渠里,看它们谁游的更快。” “比赛开始go!” 端午表哥喊完口号,“噗通”两声响,两只青蛙入了水,奋力往前游去,似乎这般就能逃出升天。 欢天喜地的威仔,握住绳子,呐喊助威:“加油,小呱呱,你可以的!” 绳子很短,不过两三米长,一下子就分出了胜负。 然后,威仔与端午表哥开开心心地把绳子收回来,再次让两只小青蛙,扑通一声跳下水。 “比赛开始go!” 如此循环往复n次。 我晃了晃手里的箭,看着上面还在蹬腿的青蛙,很想问它一声:若是可以选择,它想选择那种死法? 是被粗暴地一射毙命,还是被温柔地折腾死? 或许它会回答:请你们做个人,我想活着离开。 可惜它太弱了。 弱者是没有话语权的,只能任人宰割。 —— 01年,农历四月十九,星期五,晴。 学校的后山上,有一棵两个大人手牵着手才能抱住的桑葚树。 因年岁久远无主人,自动充公,归入学校。 以前学校还有六年级的时候,那些早恋的学生们,会在毕业前夕,用削笔刀在桑葚树杆上刻上彼此的名字,许愿彼此永不分离。 而今我们学校砍掉了六年级,没了小升初的升学率的压制,更加放飞自我。 动不动就全体学生不上课。 秃头体育老师拿着哨子吹得哔哔响:“全体同学!准备好了吗?” 同学们答复的声音很响亮:“报告老师!准备好了!” “排好队,两队并排往前走,大家一起上山摘桑葚去,不用抢,每个人都能吃到撑!” 秃头体育老师一声令下,明面上,大伙儿都很守规矩地排着队往前走,私底下推推搡搡,挤来挤去。 全是些嬉戏打闹的夹心饼干。 这棵粗壮的桑葚树很高,目测不低于三十米。一串串沉甸甸的黑桑果,挂满了枝头。 果香四溢,仅仅只是闻一闻,口中的津液就会自动分泌。 “大家伙儿,麻利点,把野炊布好好摊开,放在树下。” 秃头体育老师吹着哨子,继续指挥:“五年级的全体男生,全部站到我的身后来。” 稀稀拉拉走出二十个男生。 朱砂是五年级那群男生中最人高马大的,格外醒目,说他是个初中生,也毫无违和感。 “你们分成四批,先上五个人,把桑葚打下来,二十分钟后,换五个人爬树上去。” 炎炎夏日午后,挺拔粗壮多枝的桑葚树随风晃动,五个半大的孩子,在那高高的桑葚树上,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举着小孩手腕粗的干竹子,敲打着桑葚树的枝杆,将那一片片绿茵中黑色的、紫色的桑葚,震落下来。 朱砂块头大,力气当然也大,他打落的桑葚最多,举着干竹子一挥,天上宛如下起了一阵黑色的毛毛虫雨。 引得一大片男女同学疯狂起哄:“朱砂威武!朱砂最棒!朱砂牛逼!” 而朱砂似乎也在这一声声的赞美声中,迷失了自我,格外卖力,疯狂敲击,噼里啪啦地下起一阵“狂风暴雨”。 第31章 欠揍的 打完桑葚,同学们将紧挨着的野炊布一抬,四周留出一米宽的间隔。 三三两两的找好位置。 讲究点的,屁股下面垫本书,不讲究的,席地而坐。 斯文些的,一粒粒的快速往嘴巴里丢,装的差不多了,就捂住嘴巴嚼!被那甜蜜丰沛的汁水治愈,幸福的眯起了双眼。 豪放派那是两双齐抓,大把大把的往嘴巴塞,一嚼,瞬间爆汁了,两颊鼓鼓的,包都包不住,两股黑黑的汁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衣服上。 深色衣服还好,浅色衣服的,特别是白衣服,回家少不了挨一顿揍。 “哈,小梅花,这个超级甜的,给你吃。”肖赢献宝似的,用一片大的桑树叶,包裹着十来颗又大又黑的桑葚,递到我面前。 这桑葚极其鲜活,其中一颗还能蠕动呢。 简直和真的毛毛虫,一模一样。 “啊!毛毛虫啊!走开!你走开!”坐我旁边的小女生,伸长脖子想看热闹,结果被吓得花容失色,嗷嗷大叫着往旁边的女生怀里缩。 “哈哈……“吴超笑得欢快,露出一口乌漆嘛黑的牙。 “表哥,你吓唬谁也别吓唬小梅花!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娃娃!毛毛虫算什么,我用小老鼠都没吓到她!” 肖赢很是不服气:“那是你水平不够高!” 吴超笑得前俯后仰,无情嘲讽:“哈哈……你水平够高,也没见你吓到她。” “哔……”秃头体育老师哨子一吹,怒斥道,“那边那个三年级的男同学,回自己班上去,不可以去吓唬二年级的小女生。” —— 01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星期一,大雨。 暮春的雨,生动而热烈,宛如激进的交响曲。飘飘洒洒的雨滴带着丝丝凉意,砸在翠绿的树叶上,残留下晶莹剔透的水珠。 下一秒,又被新的雨滴挤落,在地上溅开,形成一朵朵小小的水晶之花。 我的位置靠窗,也特喜欢倚靠窗沿,静听雨声,细看雨落。 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嘈杂,能入我耳的,只有那淅沥淅沥的清脆雨滴声。能入我眼的,也只有那串成线的雨帘。 其他人或物,都是虚幻的背景板。 这时候,我手里一般会拿一包一毛钱的胡萝卜丝,有一根没一根的往嘴里塞着,让那甜蜜融化在舌尖上。 “……”手里的零食被人从我手中抽走了。 窗边的走廊上,肖赢正嬉皮笑脸的拿着我的零食,威胁道:“叫哥哥,不然我就把你的零食吃掉了哦。” 话落,张大嘴巴,半仰着头,眼睛下撇,直勾勾地盯着我,举起零食袋,装模作样地要往嘴巴里倒。 “……”不过吃剩下的一点零食而已。 吃就吃呗,我只当喂小白了。 哦不!他可比狗讨厌多了! “啧!不对啊!”肖赢很沮丧地把零食放回我手中,嘀嘀咕咕,“我班男生抢女生的零食,总能逗得她们满教室跑,追着男生打……” 他的头真是非一般的铁! “……”不管逗弄我多少次,这货总把我当正常女生。 在我的家人都放弃了,所有人都给我贴上“非正常”标签的时候,这货依旧坚持我能开金口。 能叫他一声哥哥。 —— 01年,农历四月二十七,星期六,晴。 近日来春雨绵绵滋润万物,大地一派郁郁葱葱,山间野外到处都焕发出勃勃生机,随处可见百花盛开,蝶舞蜂忙。 端午表哥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来,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招引蝴蝶跟着我跑。” “吹牛!能招蝴蝶的只能是香妃,你一个臭男人,招个屁的蝴蝶!” 隔老远,吴超就跳出来反驳。 他的身边跟着“木头桩子”吴缘与讨厌鬼肖赢。 端午表哥也不生气,一笑而过:“别急嘛,先看我给你们表演一个。”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片长宽两三厘米的白色纸片,随手折一根小竹子,在上面扎一个洞,又掏出一根一米左右的绳子,穿过小孔,套好小纸片,线的另一头套在根长长的小棍子上。 端午表哥笑容灿烂:“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只见他在一群蝴蝶旁边来回的舞动小纸块。 果然,引诱了三只白色蝴蝶跟着他都白纸片跑,白纸片挥舞到哪,这三只蝴蝶就不离不弃地跟到哪。 “哇唔!好厉害,我也要玩。”吴超第一个积极响应,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反驳过人家。 “来,小梅花,给你。”端午表哥把他刚刚制作的引蝶神器,放到我手中。 吴芙拿着做好的引蝶神器,跑到我面前,下挑战书:“小梅花,我们来比赛,看谁引的蝴蝶多。” 也不要我的回应,挥舞着引蝶神器,引上两只黄色的蝴蝶,又去招惹另外一大丛花朵里的黑色蝴蝶。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穿着华丽的七彩衣,扇动着翅膀,轻吻着我身边的花瓣,从这朵到那朵,又飞走了。 我收回视线,亦挥舞着引蝶神器,招惹起蝴蝶们来。 蝴蝶飞飞,我在追追,纸片飘飘,蝴蝶追追。 彩蝶的黑色眼睛圆唿唿的,忙忙碌碌的在鲜花上觅食,煽动着两片彩色的翅膀,在温暖的阳光下飞舞旋转。 纯真幸福。 却轻而易举地被“虚假蝶”勾引走……幻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啪嗒”一声响。 我的伤感卡在了嗓子眼里。 肖赢这王八羔子,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竹子,把跟着我的那些蝴蝶。 一棍子,抽死了一只。 望着躺在地上的死蝴蝶,它那断了的翅膀被风吹着在地上打滚儿…… 我想抽死肖赢! 有人先我一步出手了。 吴芙挥舞着引蝶神器,狂抽肖赢:“肖赢你个王八蛋!不欺负小梅花,你会死吗?老娘今天不抽死你,老娘跟你姓!” 肖赢一边跳着往前闪躲,一边做着鬼脸:“嘿嘿,打不着,小梅花,你姐一个人可打不着我,你要不要过来帮帮忙?” ”站住!你给老娘站住!看老娘抽不死你!”气得吴芙疯狂加速,死命追着他抽。 “……”他们实在是跑得太快了,我压根追不上,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双双消失在山道拐角处。 只传来肖赢欠揍的声音:“你当我是傻子吗?会死站着给你抽?有本事你追上我呀!” 第32章 遭报应 01年,农历闰四月初九,星期四,晴。 课间操时间刚过,校园却很安静,静得让我都能感受到我的呼吸声。 哪怕秃头体育老师早就吹响了解散的哨子,大家伙儿也是围着操场站了个大圈,谁都没有离开操场。 大家都屏住呼吸,望着操场中间的一脸郁闷的肖赢。 猜测着那只盯了他八天的喜鹊,今天还会不会准时出现。 从上个礼拜一开始,就有一只喜鹊盯上了肖赢,每天准时出现,狠狠地啄他三下,再在他头上拉一坨白色的鸟屎。 若是他东躲西藏,就追着他满世界的跑,直到完成这一系列流程。 才会愤然离去。 这时候的吴超,完全没有一点点兄弟情,校友爱。 笑得极其夸张,所有幸灾乐祸的人中,就数他笑得最大声。 捧腹大笑,前俯后仰,跺脚捶地……整个操场都是他“哦哈哈”的鬼畜笑声。 吴芙也笑得牙不见眼:“哈哈,让你手贱掏鸟窝……遭报应了!” 全校师生都很欢乐。 除了肖赢。 —— 01年,农历闰四月初十,星期五,六一儿童节,晴。 六一儿童节,是小朋友的节日,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是完全想不明白,音乐老师为什么要选我上台表演,还是站在舞台正中央。 演出倒也不难,就是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站着,虔诚地扮演一把雨伞。 其他小朋友演雨滴,在我身边哗啦啦地下着、跳着。 前些天,黎老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点点小小的窃喜的。 有种被注意、被偏爱的感觉。 特别是吴芙嘟着嘴巴,酸溜溜地抱怨:“真不知道音乐老师为什么要选你这个木头疙瘩上台表演,选你还不如选小白。” 这种愉悦之情,到达了顶点。 我喜欢音乐老师。 她温柔有耐心,有股“妈妈”的味道,总是吸引我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可这种好心情,在今天早上,第一次见到吴超后,戛然而止。 他笑得满地打滚,还不忘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我:“哈哈……猴子屁股!红通通的猴子屁股!太好笑了!实在是太好笑了!” 吴芙、端午表哥、朱砂与肖赢。 全都憋着笑,憋到脸红脖子粗,直到再也憋不住,笑哈哈的跑开了。 鉴于他们的表现太过异常,我直接挪到老师的身后,照了那处的镜子。 “……” 好家伙,直接从洋娃娃变成了纸扎鬼娃娃。 两腮红通通的,真像猴子屁股,嘴巴也红通通的,像是鬼片里喝过血的女鬼。 眉毛粗粗,眉心还点了一颗朱砂痣。 抬头扫视一圈,表演人员全都是这幅吓死个人的妆容。 望着黎老师的背影,我很想问她一句:黎老师,你是不是记错节日了?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不是七月半的鬼节啊! 给所有小朋友都画完妆,黎老师笑眯眯地送我们进入操场表演《小雨,小雨》的舞蹈节目。 张开双手,扮演雨伞,静静地看着笑得一脸欣慰的黎老师。 “……”黎老师,她似乎自我感觉很良好? 算了,她开心就好。 —— 01年,农历闰四月十九,星期天,晴。 端午表哥家要盖新房子了。 据说是感谢清表姐生育有功,镇支书大手一挥,给了二姨夫一笔不小的钱。 但也不是特别多,不足以盖一座新房子。 故,勤劳的二姨夫,二姨妈沿用了我们村的老传统,愚公移山式的挑出了地基。 又用挑出的这些土和了粘稠的黄泥,放入模具里,板出了一块块砖头。 村里有三家新盖的小洋房,我家是唯一买红砖,盖起来的。 优点是施工快,从动工到入住,两层楼,不过半年时间。 缺点是很费钱。 据说当年盖房子的时候,花了一万土地赔偿款和我妈给的三万块钱,钱还是不够,又向我外公借了两万块钱。 钱不够用,太正常了,我爸不仅采用各种省时省力的做法,还买了三千多的二十五寸电视和四五百块钱的dvd。 全村唯一的大屁股彩电和dvd……这时我们这的电费还是两块五一度电。 整得他好似真发了大财似的。 为了钱不够用的事,他与我妈狠狠地吵了几次架,然后我妈气得狠了,就不回家过年了。 二姨夫就务实多了。 日复一日地摔打泥巴,摔出上万块厚实的大砖头,一圈圈地垒起来,垒得像高高大大城堡。 前几天才刚刚烧了砖窑。 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玩性大发,一个个拿着火柴盒子当模具,填入泥巴,板出一块块小砖头。 装模作样的,也来学烧砖窑。 “吴艳,你好厉害啊!居然捏出来杯子。”吴芙拿着一个泥巴捏的杯子,由衷地赞赏道。 “切!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 吴超不爽地呛声完,三下五除二的也捏出一个杯子。 他很是嘚瑟地拿到吴芙面前炫耀。 “你看,我就说不难……”杯子应声碎裂成好几块。 把吴超尴尬的脸都黑成锅底了。 “哈哈哈……”吴芙还一点不给面子的肆意嘲笑,“是一点也不难,就是命不长,活不过三秒钟。” 气得吴超狠狠地摔了碎杯子:“会做杯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女孩子间的扮家家,我们男孩子的厉害可不是这种小儿科!” 吴芙冲他翻了白眼:“切!吹牛谁不会哦。” “吹牛?谁吹牛了!我这就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吴超气得抓了狂,猴子般灵活地攀爬上了砖窑城堡上。 吴超站在高高的砖窑顶上,十分骚包的用手指头梳了梳头发,豪气冲天:“男孩子的厉害就是勇敢!我能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是从这跳下去。” 吓得斯斯文文的端午表哥直骂娘:“你他妈的发什么神经!快给老子爬下来,这有四米多高,你踏马的跳下来,不死也得残!” “老子是超人!老子才不会残呢!你就是个胆小鬼!妒忌老子勇敢无敌,天下无双!” 然后这货就像个秤砣似的砸了下来。 “啊!痛啊!好痛啊!哥哥救我!腿好痛啊!” 天下无敌的“超人”,躺在黄泥巴地上,双手抱着腿,嗷嗷大叫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凄惨极了! “木头桩子”吴缘,眼疾手快地背起吴超,找他妈去了。 后续结果就是吴超小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躺床上养伤。 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要个数,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事。 否则,终害己。 吴超如此!我爸亦如此! 第33章 罚跪了 01年,农历闰四月二十六,星期天,晴。 学校附近有一条四五米宽的河,河水不算深,据辉表哥说,只有两三米多。 但淹死过不少去游泳的小朋友。 老师们,天天耳提面面的和我们说,不许去小河里游泳玩水,否则就请我们吃竹片炒肉。 小朋友若是都听话,就不是小朋友了。 他们中,总有那么几个,体重不过百,反骨九十九斤。 初夏的晴空是灿烂的,天是那样的蓝,倒映在河面上,亮晶晶的,水波荡漾,如梦似幻。 “我来也!” “看我的三百六十度无敌旋转跳跃……” “哈哈……好菜啊!你入水砸起的水花够我们洗好几次澡了……” 男孩们光着身子,穿着小裤衩,站在拱桥上,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跳入水中。 我与吴芙坐在下游五十米的青石板上,两条小腿在清凉的水里面来回倒腾,拍打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小水花。 刚入水时,冷得一个激灵,适应之后就欢快地玩起了水。 “看招!看招!看招……” 吴芙像是练过降龙十八掌,那双小手,飞快地舀着水,浇了我个满头满脸满身水。 我也不甘示弱,双手划拉着水往她身上撒。 玩得不亦乐乎。 在水里游了一圈的小白,被我们欢快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兴奋地跳上了岸,哗啦啦地抖了我们满脸满身的水。 “……”小白才是真高手!以一敌两,瞬间ko了我们。 “小白……”吴芙强烈抗议,推搡着小白,“你个坏狗狗……起开!快给老娘死开点!” 小白很通人性,立马意识到了错误,扑到吴芙身上,讨好地摇着尾巴,舌头疯狂出击,舔着她脸上的水珠。 “小白,好痒,别舔了,快走开……” 我不会游泳,吴芙去年刚刚学会游泳,但是没有女生陪她一起游泳,她不好意思混迹于那些男生当中,只好来陪我玩水。 看得出来,她很羡慕那些肆意潇洒,尽情跳水的男生们。 眼睛时不时就瞄向那边。 “吴传有两把刷子!这次潜水这么久了,还没冒头。”端午表哥由衷赞美道。 “水里冒泡泡了!”辉表哥声音满是着急,一声令下,“怕是出意外了,大家赶紧潜水下去,一起把他拖上来!” 吴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哭一边大喊大叫:“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哥掉水里上不来了!” 那年,威仔掉池塘里,差点淹死……给了我与吴芙极大的心理阴影。 吴芙的呼天喊地,立马引来了附件干农活的村民们。 昏迷不醒的吴传,被辉表哥他们合力连拖带拽上了岸。 此刻的他,脸色乌青,双眼禁闭,嘴巴上还在不断冒血珠……看着像个已经死透了的落水鬼。 “快点让开!我来给他做心肺复苏,把他肚子里的水控出来……” 一位五大三粗的农民伯伯推开围观群众,挤了进来,蹲在吴传身边,又是按压胸腔又是捏鼻子吹气。 一顿操作猛如虎,终于让吴传咳嗽着吐出来几口水。 和着水一起吐出来的,还有一颗牙齿。 应该是他花式跳水的时候,嘴巴不小心撞到了河底凸起的石头,冲击力太大,直接把人撞蒙圈了,等反应过来后,大量的水又咕噜咕噜地往他肺管子里钻。 就溺水沉河底了。 “活了!活了!吴传没死!噢耶!”小伙伴们欢欣雀跃,蹦蹦跳跳的庆祝着。 “哼!”一声冰凉的冷哼利箭一般都扎向众人,“还噢耶!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兔崽子,尽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 脸黑成煤炭球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眼神阴测测地盯着我们。 “是班主任!快跑!要死了!”吴芙拉起我的手,就疯狂地往前跑。 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是一点都不想跑的。 我们都在班主任面前露了脸了,现在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果不其然,第二天开学。 宛如恶鬼的班主任,就在校门口等着我们。 有一个算一个,端午表哥、吴缘、吴芙和我(吴传和辉表哥以及其他人不在这个学校上学),通通被拎到来升国旗的仪式台上。 全校通报批评! 当反面教材钉死在耻辱板上! 这还不算完,班主任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阴测测地说道:“你是个姑娘家啊,跟着他们这些半大的小子去游泳,你知不知羞啊!” 班主任下去后,校长老头接过教育的棒棍,走上前来,接着抽我们。 “跪下!” 校长老头一声严厉地呵斥,我们齐刷刷地跪在了红旗脚下。 羞耻感让我的头恨不得低到胸口上。 “你们四个,给我在这跪一天,好好反省反省!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把老师的话当成耳边风!” 老头气愤地踢了一下吴缘的屁股:“你们四个给我跪好!把头抬起来!现在知道丢死个人了!去河里游泳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吓得我们四个赶紧抬头挺胸,跪得笔直如松。 半个多小时后,我跪不住了,屁股直接坐在小腿上,改跪坐了。 初夏,早上十点的太阳已经高挂空中,晒得土地炙热,晒得我汗流浃背,额头上也冒出了许多汗珠,慢慢地滑过眼皮,掉落在仪式台的水泥板面上。 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我感觉我要中暑晕倒了。 要不?装一个晕? 反正我向来是柔弱不能自理,这般暴晒过后晕一下,也不会有太大的破绽。 “你们四个,给我死进来。”老头的这一声怒吼,堪比天籁之音,终结了我的纠结。 这是要赦免我们了吗? 能不表演还是不要表演的好,狼来了的故事,我可是学过的。 我想麻溜地站起来,结果脚软的根本不像话,吴芙和端午表哥一边一个拖我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 要不是他俩还没放开我的胳膊,我绝对会摔得趴地上去。 “喝点水。” 老头的声音还是非常不友好,似乎我们都欠了他八百万。 我们四个像四只非常听话的小鸡仔,乖乖地排队喝水,喝完水乖乖地靠边站好。 “去!”老头指着办公室里面的一小块空地,“都给我跪哪儿去,好好地面壁思过!” 老头儿铁石心肠,一点也不带放水的,说要让我们罚跪一天,就真让我们跪了一整天。 期间就让我们吃了个中饭,上了回厕所。 第34章 偷莲子 01年,农历闰四月二十八,星期二,晴。 下午放学路上。 “等一下,小梅花,等一下!” 气喘吁吁的朱砂,从身后跑来,拦住了我,别别扭扭地递给我一朵开的正艳的荷花。 粉红的花瓣,一瓣挨着一瓣,正中间是淡黄的的花蕊,最底下应该是绿色的莲蓬头,里面有清香的莲子。 想吃! 朱砂喘匀了气:“小梅花,这荷花送给你,昨天的事,你别伤心了哦。” “……”昨天什么事? 哦,罚跪。 他若不提起,我差不多要忘干净了。 接过荷花,一瓣一瓣扯着粉嫩嫩的花瓣,丢掉。 “你、你、你……”朱砂突然结巴了。 望了望目瞪口呆的朱砂,又低眸看了看他指着我颤抖个不停的手指头。 我很是疑惑。 这荷花,他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 我处理我的东西,他的情绪为什么要这么激动?真怕他下一秒就要抽背过气去了。 “……”想不通,那就不理他,继续拔花瓣。 “这可是我亲手摘的,中午摘的软趴趴了,这朵是我一放学就跑回家摘的……你还拔……”朱砂的声音听着委屈极了。 “……”望着眼前光秃秃的小小花托,我更加困惑不解了。 绿色的莲蓬头呢?清香的莲子呢? 吴芙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笑骂:“小梅花,你个傻妞!刚刚开的荷花里面没有莲蓬头,更没有好吃的莲子!好好的一朵花,被你糟蹋成这个鬼样子。” 朱砂一脸不可置信,手指头还在抖啊抖地指着我:“小梅花扯花瓣是想找莲子吃?” “不然呢?”吴芙似乎懒得和智障说话,“你以为呢?” 朱砂收回手指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哪里惹她生气了……” “呵!”吴芙意味不明地嘲讽一声,牵着我的手就往前走,“丢掉,里面没有莲子的。” 我很听话,随手把没有莲子的小花托,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哎!等一下。” 朱砂张开双臂,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大伯家的荷花池里有很多莲蓬头,里面有很多清香的莲子,你们要不要一起过去摘?” 要去! 我一脸渴望地望着吴芙。 “啧!真拿你没办法!”吴芙很是不耐烦地甩开了我的手,跑到其他人面前,“小梅花想去摘莲蓬头,你们要不要一去?” 吴波一口回绝:“不要!我要早点回家看黄飞鸿。” 吴艳是吴波的专属小丫鬟,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反驳。 “走。”端午表哥与吴缘点头答应。 于是乎,我们四个跟着朱砂去了他们村。 一路上,朱砂向吴芙问了很多关于我的问题,全是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问到吴芙都想抽他了。 “问问问!问个屁啊问!你自己没长眼睛啊!不会自己去细心观察啊!小梅花很好懂的!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 火烧云铺满天空,映照的满湖荷花越发红得可爱。 微风吹拂而过,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荷叶像过了电一般,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浪,划过人的心头。 我忍不住地拿手指头搅了搅湖水,水面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道绿色的波纹,慢慢荡漾开去,附近的荷花也随着摇摆几下。 别有一番情趣在湖中。 那些大大的莲蓬头,就像切开的两半西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在朱砂的带领下,我们鬼鬼祟祟地绕着偌大的荷花池走了半圈,选好浅浅的入水点,卷起短裤的裤脚到大腿根部。 五只“青蛙”跳下水。 昨天还因游泳而被罚跪的我们,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又跳入了藕塘里。 虽然这处的水深只到我们的膝盖,但大半的深水区,足够淹死我们好几回。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给我出来!我看到你们了!”应该是我们入水的声响,引起了藕塘主人的警觉。 他在诈我们。 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躲在荷叶下面,争取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 藕塘主人的声音放轻柔了些:“你们几个小孩儿快出来啊,别在塘里把藕踩断了,把藕踩断了就坏在泥里了。” 继续装死,闷不吭声。 全身僵直,保持一动不动,尽量不让荷叶抖动,以免暴露。 “乖啦……”藕塘主人还在呼喊,声音带上了些诱哄,“我不会骂你们的,也不告诉你们家长,赶紧出来,想要莲蓬头,我摘给你们。” 五双眼睛,无声交流一圈,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即,争先恐后地从塘里钻出来。 保持一动不动,实在是太难受了!特别是寂静无声时,总觉得有小虫子在身上爬,痒的要死! “大伯……”朱砂嬉皮笑脸地凑近中年男人,回首指着我们,“他们想吃莲子,让我们摘一些呗。” 男人的手指头狂点朱砂的额头:“原来是你这个小馋猪在捣鬼!” 朱砂捂着额头,瞄了我一眼,继续对着男人傻笑:“大伯,那莲蓬头……” “少不了你们这点吃,去去去,把脚上的泥巴洗干净,都上小舟,划过去摘,想摘多少摘多少,下次可别这么偷偷摸摸的,淹死在藕塘里可怎么办呢。” 天边通红的火烧云渐渐变暗变黑,直至消失不见,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四人,全部被当童工使唤到日落西山。 最初有多新奇雀跃,使劲卖力摘莲蓬头……最后就有多筋疲力尽,奄奄一息。 一个个成了霜打过的茄子。 问我在干嘛? 我个头太小了,朱砂大伯怕我摘莲蓬头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一头栽入水中。 哄孩子般的丢给我几个莲蓬头,让我独自坐在岸边,剥着吃。 用力掰开莲蓬头,从里面抠出胖乎乎的莲子,剥去莲子上的青皮,再去掉莲芯儿,放进嘴里一嚼,一股清甜的味道顿入口中。 甜到心头。 幸福地眯起双眼:朱砂的大伯可真是个好人! 分别时,朱砂不停地往我怀里塞莲蓬头:“小梅花,今年下半年,我要去镇上读六年级,以后应该很难再见到了,但我家住在这,你想吃莲子了……” 抱了一大堆莲蓬头的吴芙,出声打断朱砂的话:“够了!你别给小梅花那么多,她拎不动!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要快些走回家。” 吴芙拽着我跑出去老远,耳边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一点声音。 好似在说:你若想吃莲子了,就过来这找我,我给你摘…… 第35章 放暑假 01年,农历五月十五,星期四,晴。 学渣吴传没有考上市里的中学,大伯父与大伯母决定过些天带他南下广东打工。 吴传是88年的,但是上户口的时候,我们这边的人,有些会特意报大一岁。比如吴芙实际上只比我大一岁半,但她的户口本比我大两岁半。 这般做的目的是为了早工作、早结婚、早生子以及早退休。 像吴芙、吴缘明明比我大两岁左右,却和我一个班,就是为了小学毕业时,看上去不算太小,好糊弄着进工厂。 没人照看的吴芙,会被送到镇上的外婆家读三年级。她外婆家就在镇小学附近,上学路程不超过五分钟。 吴兰要去离家很远的镇中学念初中,他爸妈心疼宝贝儿子,近两年做蘑菇生意又赚了些钱,已经确定要把吴艳、吴波接到广东念私立小学。 端午表哥是朱砂的同班同学,清表姐心疼弟弟,要把他接到城里念六年级。 整个村的适龄儿童,只剩下与我不对付的吴超那两兄弟和我在一个学校念书。 这让我很悲伤。 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放肆地狂欢一场。 白天太热,聚会定在晚上。 夏天的夜晚,巨大的黑幕上,布满了广阔无垠的星星,布灵布灵的闪闪发亮。 月亮又大又圆,皎洁的月光,明亮地照耀着我们这个环抱森林的小山村。 山风徐徐地吹来,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凉,吹走了人身上的热气,似乎也吹走了我心中的烦闷。 无比的清爽和惬意。 蝉鸣好像也不再那么刺耳,富有节奏感的蛙声也变得动听了起来。 直到吴超的高音喇叭打破了这一处的静谧:“玩什么?今晚要什么啊?” 真搞不懂,他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这般兴奋干嘛。 他又凑不上热闹。 “一二三……”辉表哥点了人数,提议道,“十多个人,玩老鹰捉小鸡,人多热闹。” 辉表哥是我们村的孩子王,他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圣旨,哪怕村里因暑假,多了很多来各自外婆家玩的小孩子。 来者是客,客随主便。 “按个头来排队,高的站前面,矮的站后面,我当母鸡保护你们,吴传来抓人。” 于是乎,我倒数第二个,威仔当了我的尾巴。 “哈哈……” 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哈哈大笑个不停,队伍像条游走的蛇,灵活的摆弄个不停。 “老孙来也……妖怪,哪里跑……” ”啊……救命啊……” 老鹰很灵活,总是能出其不意地绕过母鸡,冲向他身后的小鸡们,引得小鸡们尖叫连连,疯狂扭着身子逃窜。 他们神龙摆尾的幅度实在太大,超越了我的极限,哪怕我的双手紧紧拽着吴芙的裙子。 只听“滋啦”一声,吴芙的裙子被我扯破了,我因惯性刹不住车,趴地上去了,身后的威仔绊了我一脚,摔我身上了。 “……”膝盖好痛!但心更慌! 好好的狂欢盛宴,眨眼间,就因我成了事故翻车现场。 吴芙会不会要我赔她一件新裙子? 身上的重量一轻,威仔被辉表哥从我背上提开了,接着我也被提了起来,不知所措的望着吴芙裙子上那个比脸盆还大的洞。 “妈!你看小梅花这个笨手笨脚的,她把我裙子扯破了!”吴芙高声尖叫着找她妈告状。 大伯母满不在乎:“破了就破了呗,回家,我帮你缝好。” “不要!缝好了,也不好看!我要买新的!”吴芙不乐意了,开始闹别扭。 大伯母一口答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条裙子也穿两年了,是要给你买条新裙子了。” ”真的!妈,你真好!”吴芙扯着裙子的破烂处,蹦蹦跳跳的像只花蝴蝶,“走喽,回家换衣服咯。” 辉表哥大手一挥,下达命令:“小梅花,威仔,你俩站到吴超身边去。” 我望着那拄着拐杖还在那“哦哈哈”笑个不停的吴超,看着他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不忘断断续续地嘲讽我:“小梅花……这也太笨了……哈哈……就没见过比她还笨的人……” 肖赢站在一旁连声附和:“是的,笨蛋美人!就没见过比她还笨的女生!” 这两人不愧是表兄弟,有着同一副令人讨厌的嘴脸! 迟早要被人“劝善良”。 辉表哥拍了拍手:“好了,接下来我们玩鬼抓人游戏,要玩的赶紧过来。” 大家伙儿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剪刀、石头、布……”几轮下来,确定肖赢当“鬼”,其他小朋友当“人”。 肖赢面靠墙壁,数了起来:“一、二……三十,我要开始抓咯。” “快跑啊!大家快跑!鬼来咯!” 清冷的月光下,穿来跑去的小朋友,像一条条在海洋里畅快游玩的小鱼儿,活泼乱跳。 热闹极了!开心极了! 而我像一只呆呆地趴在岸边的小乌龟。 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羡慕着。 “哇喔!好神奇!月亮跟着我在跑哟!”不知谁发出了这一声惊叹,像枚炸弹似的,炸得许多人抬头望着天生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胡说!我亲眼所见!月亮明明跟着我在跑!” “你才胡说呢!你长得那么丑!月亮怎么可能跟着你在跑!” 一群小萝卜头吵的面红耳赤,最后也不玩“鬼抓人”游戏了,全都涌到辉表哥面前,让他评评理,断这场无厘头的官司。 辉表哥笑眯眯地望着众人:“月亮表示它压力很大……它不想跟傻瓜儿走,它只想美美的挂在天上……” 小朋友的好奇心来得快,去得更快,争来争去争不出个名堂来,索性就不争了,直接用“斗鸡脚”来决胜负。 “来啊!战啊!谁赢了,月亮就跟着谁跑!” 在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小碎步地跑起来,跑向了满是繁星的夜空,边跑边回过头来望着月亮。 我跑,月亮也会跟着移动,我停,它就静静地挂在那。无论我速度如何,或快或慢或拐弯,月亮依旧稳稳地跟在我身后。 我开心极了,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没人抢了,月亮就只会跟着我跑了。 今晚,它是独属于我的月亮。 第36章 狗死了 01年,农历五月十八,星期天,雷阵雨。 昏昏的天空,阴沉着脸,分外的惨暗。今日必定是有雨的,却迟迟不下雨。 空气中无一丝风,又闷又热。 池塘的上空,低空飞过许许多多燕子。穿过没精打采的绿树,飞入我家的屋檐下,喂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幼鸟们。 让我格外烦躁。 我坐在靠窗户的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蒲扇,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看到肖赢与吴缘在玩弹珠。 看到吴芙与小白在村口的池塘边玩“丢拖鞋”寻回游戏。 看到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停在吴芙的身边,车上丢了个东西到小白面前,小白狼吞虎咽了起来…… 不过半分钟,小白突然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地不起。 车上迅速下来两个小年轻,一溜烟地抬着小白上了车……车门都来不及关,面包车就启动着跑了起来。 “哇呜!”一直一动不动当木头的吴芙,像是终于被按了开机键,惊动天地的哭了起来。 “爸、妈、哥哥……救命呀!有人偷狗!有人把我们家的小白偷走了!” 吴芙哭得肝肠寸断! 吴芙很宠爱小白的!哪怕它曾经不小心被迫咬了她的屁股!她也没有惩罚它! 还让我一定要保护好小白! 吴传飞快地冲到了吴芙的面前,吼道:“偷狗的呢?往哪里跑了?” 抽抽搭搭的吴芙,伸手指着前方。 “轰隆隆”一阵拖拉机启动声。 大伯父的手摇拖拉机终于打起了火,“突突突”地往吴芙指的方向追了上去。 吴传胆子极大,拖拉机不停车,他也能两三下跳了上去,站在车沿上大喊:“把我们家的狗放下!不然追你们到天涯海角!”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 开始一点两点,三滴五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没过多久,哗哗哗倾盆而落,淋的吴芙像条没人要的落水狗。 “轰隆隆”的雷鸣极度暴躁,仿佛生气极了,要劈死那些缺德冒烟的偷狗贼。 倾盆大雨中,吴芙依旧站在原地哭泣,始终不愿离开一步。 仿佛如此这般,时光就不会往前走,小白会回到最初,摇着尾巴欢快地围着她转圈,把嘴里叼着的拖鞋放到她脚边,再讨好地舔着她的手掌心…… 我跳下沙发,穿上凉鞋,跑厨房里拿了两个大脸盆,盖一个在自己脑袋上,另一个拿着跑向吴芙。 问我为什么不撑伞? 疾风骤雨,伞太大,人太小,一不留神伞被吹飞,人只能追着伞跑…… 把脸盆盖在吴芙头顶上,蹲在她身边,我俩一同装“蘑菇”。 静静听着她呜呜咽咽地唱着歌: “狗儿要听狗儿歌,小白下雨要回家,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个狗画家,它在雪地画梅花,记住啊,记住啊,直走就是我们家……” 夏日的雨,说去就去,半个小时就下完了,雨后的空气带着青草的味道、泥土的芳香,一滴一滴地从树叶往下落,带着舒缓的节奏。 这是我的感受。 吴芙依旧沉浸在她的悲伤之中,眼泪和着水珠滴落的节奏,一颗颗地往下滚。 “轰隆隆”的拖拉机声音,越靠越近。 吴芙像只受了惊吓的野猫,手一挥,将头顶的脸盆打飞出去老远,极速向着拖拉机的方向跑去。 拖拉机停在吴芙面前。 浑身湿透的吴传,抱着软绵绵的小白,跳下了拖拉机。 “小白!死了!妹妹,对不起……” 化悲痛为愤怒,吴传咬牙切齿咒骂着:“那两个天杀的!看准时机,把小白往我们车轮子下丢!爸踩急刹车了!雨太大,车熄火了!他们跑了……” 吴芙扑了上去,抱着小白,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白!醒醒!小白,快起来和我玩!你快睁开眼啊!我今天偷了老妈藏起来的鸡蛋,你起来我就分一半给你吃……不,只要你起来,全都给你吃!” 吴芙的眼睛都哭肿了! 肿得像两颗大鸡蛋,丑死了! 可我却莫名地觉得抱着小白哭的她,很美!至少比我美多了! 我也和小白一起跳过绳,刨过土,钻过柴火灶,下河玩过水…… 可它现在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躺在吴芙的怀里,但我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我的眼泪,似乎天生是为了表演而落的。 我还真是个冷血无情的东西! 此刻不演出,就是对小白最大的尊重! 吴芙人总是凶巴巴的,嘴巴还毒,但心却是极其柔软的,特别重感情。 似乎,与我正好相反! 明明知道小白已经死透了,还是固执地把小白抱回了它的狗窝,不吃不喝的死死抱住小白,抱了整整一天一夜。 直到大伯母凶她:“让小白入土为安!这大夏天的,你再抱下去,小白就要臭掉,生蛆了!” 拄着拐杖的吴超在旁边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趁着还挺新鲜的,赶紧扒皮做狗肉火锅!养了这么久,可别浪费了!” 这人也真是的,看热闹就好好闭着嘴巴看热闹,嘴贱个什么劲儿! 讨打呢? “你他妈的说什么!”吴芙眼睛通红地死瞪着吴超,宛如一个刚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随时都能择人而噬。 吴超有些胆怯了,后退了两三步,那张从来都不知道把门的嘴,继续犟:“狗肉火锅很好吃的,你又不是没吃过……“ “啊!我杀你了!”吴芙像条被惹怒的疯狗般扑向了吴超,吓得他连拐杖也不要了,丢出来阻挡吴芙的进攻,单脚跳着往前逃跑。 “哥!救我啊!表哥救我啊!” 面对疯婆子一般的吴芙,这会儿才九岁多的吴超,嘴巴再毒,再强硬,也被吓哭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前爬着。 吴传抱住了拿起拐杖准备抽人的吴芙,冲赶过来解救吴超的两表兄,怒吼:“滚!带上你们家的垃圾快点滚!” “氛围啊!表弟啊!你完全不会看氛围的吗?就开这种玩笑?你这张嘴若是不休闭口禅!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 扶起吴超的肖赢有些恨铁不成钢,像是自我夸耀地继续传授经验。 “像我嘴巴虽然也贱,但我只是偶尔逗弄一下小梅花,你呀可是不分场合,随时在人家坟头蹦迪啊!” 呵!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嘴贱! 最终,小白被大伯父连夜埋到了山上。 吴芙没有去送行,她说她若是知道小白被埋在哪里,会忍不住地把它刨出来,让它再站起来陪她一起玩。 她始终不愿意接受,小白已经死了的事实,没有亲眼看着小白下葬,就能继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 小白被送到了宠物医院,它被救活了,被好心人领养走了……它还会跳会跑会摇尾巴…… 第37章 第二名 01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星期四,晴。 今天是我生日,我正吃着奶奶给我煮的长寿面与荷包蛋。 一大叔提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风风火火地走进我家。 大叔摸着我头,问:“小梅花,生日快乐,你奶奶呢?” 这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大叔。 我压根不认识,但他认识我,那就是熟人。 闻声,奶奶立刻回应:“是哪位?等一下,我洗干净手,马上就来了。” “我啊,你侄女婿,波小子的爹。” 奶奶快速走出柴房,握住中年男人的手:“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蘑菇生意忙完了吗?来,坐下先喝杯水解解渴。” “没忙完呢,生意啊,是忙不完的。这不是要接波小子三姐弟去我那过暑假啊,不放心他们仨独自坐火车。” 说完,男人把黑色大背包地给奶奶。 “这是阿冬两口子让我带下来的东西。里面有她们姐弟俩的新衣服,还有给小梅花的生日礼物。” 奶奶接过包:“辛苦你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呢。” “老婶子,你太客气啦!东西你收好,我先走了,还没回家呢。” “你慢走啊,灶上还熬着粥呢,就不送你了。” 麻溜地打开黑色背包,除了一大堆漂亮的夏季衣服,就一本八厘米厚的成语字典和三本小学生作文范本。 生日礼物? 就这? 这是坟头烧报纸……糊弄鬼呢? 带我一块儿玩的端午表哥与吴芙都走了,我又不乐意找陌生人一起玩,更加讨厌肖赢那三表兄弟。 整个暑假,索性天天待在家里啃成语字典。 用脸盆打上半盆清凉的井水,放到书桌下面,打开电风扇,坐到椅子上,小脚丫子踩在冰水里,再挖上一勺井水冰过的大西瓜。 这股从下至上,从外到内的清爽,简直像是让我瞬间拥抱了整个夏天。 幸福的冒泡! 再翻一翻书桌上的成语字典,瞧一瞧里面的那些解释、典故、出处。 这种舒服惬意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美妙! 我特喜欢看典故,像是在看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特别是翻得多了,发现好多成语是有相关联的,就像是意外地看了个故事续集。 让人惊喜,让我完全乐在其中。 碰到不认识的字,就认字认半边,再结合上下文,连猜带蒙,糊弄着看。 碰上哪天心情好,来了兴致,就翻一翻新华字典,查询一番。 平静又美妙的日子,就在我一天天啃成语字典啃到了开学,啃到了三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 然后惊掉了所有人都下巴。 我的数学试卷上写着八十四,语文试卷上写着七十八。 综合成绩,我成了班上的第二名。 面对这个结果,不只是其他人讶异,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想一想吴芙,又看了看只剩下三十来个同学的班级。 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考试成绩好的同学,都转学到厉害的学校了,所以才能轮到我成为第二名。 好在我这时候还不会说话,若是我当初把这想法说了出来,绝对会被剩下的同学骂我:“这货,顶级凡尔赛,就会装逼!” 我们这位于北回归线以北,农历十月份就开始结霜。 有一天,黎老师无意间看到我与威仔在教室里吃冷菜冷饭,心疼死了。 “这饭菜都胡成一坨了,真是两个可怜的娃娃,来,去老师办公室,老师帮你们把饭菜热热在吃。” 从那以后,她让我们每天中午去办公室,她帮我们热饭热菜。 我们坐在她的小火炉旁边。 冻僵的双脚,踩在炉围边沿上,温暖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那双已经不太灵活的双手,放到锅子里慢慢升起来的水蒸气当中,感受这种看得见的温暖。 再用烤热的手,捂一捂冰凉的耳朵,这一刻的感觉,简直超级幸福,整个人都要美得融化了。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这天,我如往常一般,牵着威仔的手,提着大大的保温桶,前往老师办公室。 刚到后门口,就听到了黎老师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她说:“真没想到,小梅花这个傻丫头还挺聪明的,竟然能考到班级第二名。”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听起了墙角。 威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问,便随着我一起当起了“木头桩子”。 “她聪明很正常的,她爹妈都是我的学生,当年都是班级第一名,种子优良,苗就不会差。” 华老师的声音里满是与有荣焉,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她妈家里太穷,没能继续念书,她爸被他哥哥们给耽误了,老大跑了,老二死了,老三正在市一中念初三。” “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黎老师唏嘘不已。 沉默片刻,接着问道:“老神通,那你知不知道小梅花为什么不会说话吗?” “听说是被她五姨妈关了半年小黑屋,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自闭症,总之,很复杂的,我也搞不太清楚。” “这样啊……”黎老师温软的声音里,满是庆幸,“阿弥陀佛,不是天生的就好……” 沉默蔓延开来,就在我以为他们已经结束对话的时候,黎老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听说音乐对自闭症有帮助,要么我试试看?说不定会有一点效果呢。” “黎老师不愧是音乐维拉斯,就是心善,若是给她弹钢琴不会影响到你的日常生活,帮帮也不错,那个小姑娘,不会说话,也太可惜了。” 因此,从这天起,我便开始了一边在办公室里吃饭,一边听黎老师弹“两只老虎”的日常生活。 听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哆来咪多,哆来咪多”的曲子,听到我睡觉做梦时,都是在被两只怪异的老虎追着跑。 我使劲的向前跑,可是哪怕使出全身力气,却怎么也躲避不掉那两只老虎的追猎。 我咬紧牙闭着眼睛往前冲,心脏跳动的非常急促。 却是冲进了漆黑无比的深渊之中,紧随其来的就是一阵掉落悬崖的失落感。 无比惊恐! 那滋味,简直不要太美妙! 谁试谁知道! 第38章 开金口 01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星期六,大雪。 秋尽归鸿远,冬来风雪至。 一觉醒来,世界皆白。 白,耀眼的白,纯粹的白,让人心动的白。 村里的砖瓦房屋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田野中一片寂静,雪后独有的寂静。处处银装素裹,玉树琼花,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田。 “啪嗒”一声响,我的脑后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个大雪球。 不用回头看,我都知道是肖赢这王八羔子。 自从没了吴芙与端午表哥的庇护,这人欺负起我来,越发的肆无忌惮。 一个四年级的,成天往我三年级跑。 不是抢我笔,就是抢我作业本,要么就是往我文具盒里放只断了尾巴的小壁虎…… 总之,逮着机会就让我叫他哥哥。 但玩来玩去就这几样。 没啥新鲜感。 叫哥哥?我连白眼都懒得赏赐他一个! 可这人脸皮贼厚,独角戏也唱得很欢快,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小狐狸,我们一起来打雪仗。”肖赢的声音很兴奋,听上去开心极了。 我好好的静赏雪景时间被他打扰了,鬼才有心情和他打雪仗,并且,我运动天赋极差,和他打雪仗那就是作死。 他作,我死。 但他刚刚那句话,并非询问,而是通知,在我转过身准备往回走的瞬间,飞来两个大雪球,正好砸在我脸上。 又冰又痛。 我这边火气正噌噌地往上冒,肖赢这个敢摸老虎屁股的,又接二连三往我身上丢了三四个大雪球。 “看招!看招!来一起玩打雪仗,别浪费了这难得一见的大雪啊。”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我压根就不是泥人,老娘脾气火爆的很。 一个加速度,飞快地冲到肖赢面前,在他愣神不解之际,双手用尽全力,往前一推。 摔死他! 看着身体倾斜,就要摔倒在地,滚下小山坡的肖赢,我恶劣地笑了起来。 让他丫的老欺负我! 可我忘了肖赢不是人,也尽不干人事,他死也会拉我当垫背的。 我的脚被他的手一勾一撇,笔直地侧摔在他的身侧,随着他往下滚的惯性,一同滚下小山坡,最后滚到他身上,才停了下来。 滚得我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这招要不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军师就不适合亲自上战场杀敌的。 肖赢顺势搂抱着穿成胖球的我,嬉皮笑脸的问道:“小狐狸,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问小屁孩肖赢为啥会有这种让人惊掉下巴的想法? 答:我们这边的社会风气如此。 不然就不会有全体大人组织的舞龙灯会了。 今年的舞龙灯会,我是不会去参加的,吃又吃不饱,一天还要走上三十几里路,腿都要走断。 肖赢继续笑嘻嘻:“哎,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等你长大,就做我媳妇儿!” “……”这人还真会顺杆子往上爬,爬得我都想捶死他了。 可他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我的血压正在飙升,火山即将喷发,和尚念经似的,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媳妇儿!媳妇儿……你应我一声嘛,媳妇儿……” \\\"滚!” 当这个带着满腔怒火的字,从我喉咙里喷射出来的时候,我与肖赢,都傻愣住了。 大眼瞪小眼中。 肖赢眼中不可思议的色彩,越发浓厚了起来。 “小狐狸……”他轻声呼唤着,像是怕声音说大了,吓着我,“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我也不确定,貌似说了? 片刻后。 肖赢一惊一乍:“好的!听媳妇的话!这就滚!” 我才刚刚疑惑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人就像是被哈士奇附了身,抱着我,疯狂地在厚厚的雪地上,翻滚了起来。 滚得我又开始眼冒金星了起来…… 王八蛋!这人是真听不懂人话吗?让他滚!不是让他扯着我一起滚犊子! 也不知道滚了多少圈,终于停下来了,我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爬!” “哈?”肖赢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不需要滚了吗?要爬了吗?可是抱着你不好爬啊!” 我的双手用尽全力地抵在他的胸口上,愤怒咆哮了起来:“放开我,给我爬,爬出我的视线范围,永远都不要让我在再看到你!” 人间仿佛成了混沌世界,大雪无声,天地不分,四周出奇地寂静。 只余我因一口气说太多话而粗重的呼吸声。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划过我的鼻翼,落在肖赢的脸颊上,融化成水,很容易让人错以为是泪珠。 “小狐狸,你真得开口说话了!”肖赢尖锐高亢的声音,突然像警报声般的响起,刺得我耳膜疼。 “真的开口说话了!” 他似乎沉浸在一种无法自拔的喜悦当中,一种像是办成了天大的事,成就感爆满。 一个鲤鱼翻滚,小小北极熊站起了身,抱着胖胖的小企鹅,欣喜若狂地转圈圈。 “辛辛苦苦地讨你嫌弃了快一年,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逼得你开口说话了!若不是你堂姐和表哥把你保护得太好,他俩当了你的嘴,其实你应该早就能够开口说话了……” 现已经三十而立的我,回过头来想想。 不可否认,当初我迟迟不开金口,的确有她们俩的一点儿原因。 只要眨巴眨巴眼睛,就能同他俩无障碍交流,我便懒得多说一个字。 真正被宠爱的人,大多懒到极致。 若是她们俩没有离开,继续当我的嘴替,我大概不会被逼急了,开口骂肖赢。 她们会在这之前就揍得肖赢满地找牙。 但我最终开口说话,绝对不仅仅是被肖赢天天逼迫。 有可能是漫长的时间让我曾受到的那些创伤被遗忘了,也有可能是黎老师的音乐安抚起了作用,亦有可能是我又长大了一岁,大脑和心智都发育的更完善。 很多令人痛不欲生的问题,可能当时无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便变得不再是问题了。 所以,当我们被问题逼得走投无路、生不如死的时候,不妨放平心态,把它挂起来,晾一晾。 晾干了,或许就不成问题了。 就像一两岁的时候,学会走路,是个天大的难题,就没有人不会摔跟头……可三岁的我们,却能健步如飞,嘻嘻哈哈地满世界乱跑。 第39章 生活费 01年,农历腊月二十四,星期二,小年,大雪。 我会说话这事,除了最初的两三天,让村里人啧啧称奇、津津乐道了一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因为他们发现我除了同他们打招呼时,会笑着喊一声“伯伯伯母”外,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惜字如金。 而我个人感觉,似乎,我的生活从我会说话的那天起,反而糟糕了起来。 上个月,我的父母,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给我们邮寄生活费。 自从我爸卖掉车跟着我妈南下打工后,她们是每月给我们祖孙三人邮寄五百元生活费。 在这个普通工人工资只有六七百的年代,在农村,五百块生活费足够我们吃喝不愁,生病感冒有钱治病。 我奶奶从没念过书,不懂怎么取钱。 大伯父一家还在村里的时候,是由他们帮忙取钱,后来他们也南下打工了,就把这事托付给了吴芙的大舅舅。 吴芙的大舅舅在镇上开了家烟花爆竹店,家境殷实,是镇上第一批装上固定电话的人家。 就是思想有些封建,家里的“烟花爆竹店”必须有人继承。 所以大舅妈连生五个美,第六个终于生到光宗后,才光荣封肚。 可又不能说他们重男轻女,他家的每个女孩都是正常念书,特别是四美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也被呵护着长大了。 这在严重抓计划生育的年代,是很不常见的。 半月前,我三姨妈赶完集市回家时,随手就在雪地里捡了个刚出生的女婴回家养。 她那时的计划生育,农村可以生两胎,她两胎都是儿子,别提有多想要个乖巧软糯的女儿,这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这时候的长途电话贼贵,一分钟一块钱。 因而,我们都是先拨通电话,等电话铃响三声,然后再等我爸妈回拨电话。 接听电话因月租,。 以往都是一分钟内会接到他们的回拨电话,这次等了十分钟,也没等来回拨电话,只能又拨打电话过去。 第二次只等了三分钟,等到了电话。 “喂,爸。”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甜一点,这是我拨通我爸电话前,大舅妈千叮万嘱过的。 她一脸怜悯的看着我,教导了我好几次:嘴巴甜一点,用甜蜜蜜的嘴巴哄他们开心,哄得他们舍不得你们这双儿女。 我不懂,为什么要求我一个小孩子用花言巧语哄父母? 但大舅妈人很好,经常给我零食吃,所以我愿意听她的话。 “……”那边一阵沉默,十来秒后,我爸低沉的声音传出话筒,“是小梅花吗?你竟然会说话了啊……” 他的声音很感慨,似乎才知道这个消息。 这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 想使性子摔了电话,又想起了奶奶,她最近每晚都很难入睡,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无粮难过冬! “嗯,会说了。”我开启了表演模式,挂上了甜甜的笑容,声音也像掺了蜜。 “爸,我想你了,可想可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陪我们一起过年啊,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咯。” “爸这边很忙。”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失落感油然而生,可我爸还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句:“就不回家了。” 说实话,我只是有些失望,但并不怎么难过,所以我很快又欢快地哄他:“爸爸赚钱辛苦了,但也要注意休息,保重好身体,不然我和奶奶都会担心的。” “……”那边又沉默了十来秒,“嗯,会的,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感冒了。” “嗯嗯,我有照顾好自己,可威仔一向身体不好,前两天又发烧了,挂了吊瓶才退烧,奶奶说肖医生人很好,肯赊账替威仔治病,让我们念着人家的好。” “……”我爸或许不习惯我的长篇大论,又是一阵沉默,“你们看病都没有钱了吗?你妈没给你们寄生活费吗?” “嗯,上个月奶奶打电话给你,你让她去问我妈要,奶奶又打电话给了我妈,可我妈让奶奶问你要……” 然后奶奶就谁都没有再问了。 奶奶是傲气的。 不然,当初与爷爷吵架,爷爷把她赶出家门,她情愿背个破布袋,拿个碗去乞讨。 也不愿意向爷爷低头认错,摇尾乞怜。 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手心向上,问人要钱,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小梅花,爸手里现在也没什么钱,等过两天,爸发了工资,就给你们把钱打过去,就这样,爸很忙,挂了。” 我爸的电话还是挂得慢了些,让我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 她说:你不许给他们钱!让吴运娣掏钱…… 听了这话,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大舅妈要我去讨好我的父母了。 不讨好他们,我就会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这让我很难过,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可我又不愿意哭,他们不要我,我还不要他们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眼泪憋不回去,我只好低着头,快步跑出大舅妈家。 不想被别人看到。 就很奇怪,以往为了博同情抢关注,我都是故意嚎啕大哭,眼泪花花,巴不得把所有大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让他们心疼我。 而今这种无声的落泪,我反而不愿意被人发现。 我害怕他们的目光,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里,真正的心疼! 那会让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很可怜! 而不是装出来的! 身后传来大舅舅的咒骂声:“阿冬就是条狗!走到那都改不掉吃屎的臭毛病!在家和丽丽鬼混,这出门才半年多,又被个骚狐狸精勾魂了,迟早要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啪”的一声,巴掌重重拍在后背上的声音,大舅妈怒了:“就你嗓门大,小梅花还没走远,会听到的!” 大舅舅有些悻悻然:“听到就听到,就那两口子的闹腾劲儿,现在就开始扯皮不给生活费,她迟早要知道的。” 大舅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这娃也是可怜……” 闷头闷脑的走回家中,我突然发现忘了给我妈也打个电话,问她要生活费了。 哎,算了,看看过两天…… 不,等待五天,看我爸会不会瞒着他的小三儿给我们打生活费。 我们仨,可都是他嫡亲的血脉至亲呢! 第40章 备年礼 01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星期五,大雪。 一年之中,最特殊的赶大集日。 集市格外红火热闹。 鞭炮、春联、神马、香烛、烧纸、牛羊肉、赠送小孩子的各种玩具礼品、女孩子的各种头花饰物衣服裙子小皮鞋等等…… 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似乎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的的确确不同了。 我爸没有邮寄生活费给我们,大舅舅自掏腰包,递给奶奶两百块钱,替我爸找借口。 “老人家,您就先拿着,阿冬肯定寄钱过来了,只是过年忙,邮局就更忙了,那钱肯定在路上了,您先拿着这钱,该买的买,先过个好年,等回头阿冬的钱到了,您再还给我,就是转个手而已。” 大舅舅见奶奶虽然还有些犹豫,但不像最初拒绝时那般强硬了,加大力度,继续劝说。 “您老人家心态好,有钱没钱都能过,可你家还有两个小娃娃啊,总得让他们俩欢欢喜喜过个好年。” 奶奶接过钱,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您真是个大好人啊!回头……回头,等阿冬的钱到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还给您!” “哈哈,不着急!不着急!您家在哪,我都知道,还怕您跑了不成。”大舅舅笑着宽慰奶奶,“你要是真跑了,我就去把您家搬空了,那我岂不是赚大发咯。” 奶奶愁眉苦脸了许久,终于挂上了笑容:“瞧您说的,尽开玩笑,我家的那三两破铜烂铁,您要是看得上,拿走便是,就怕您看不上哦。” 两百块钱,在这个物价极低的年代,似乎很多,但几乎一天就花完了。 客厅里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大堆东西,奶奶正和我盘着账。 递给威仔一塑料袋东西,吩咐道:“这两斤半肉和一包红枣,是给你外公家的年礼,过年肉贵,25块钱,威仔,赶紧送过去,这么晚才送年礼,已经失了礼数了。” “好的!奶奶!保证完成任务!”威仔拿走塑料袋,嘻嘻哈哈地耍了个宝,蹦蹦跳跳的去开门。 吓得奶奶赶紧叮嘱:“好好走路,别摔着了,外面下着大雪,路滑着呢。” 威仔关上门,连连回应:“知道了,奶奶,我会好好走路,不会摔倒的,我可不是我姐,走个路也能平地摔。” “……”这小屁孩,瞧不起谁呢? 好好说话不会?还带拉踩!等他回来绝对要打他屁股!姐姐的威信绝对不能失! “拿去厨房挂起来。”奶奶递给我一块肉,“这一斤肉,买给你们过年吃,都个把月没吃肉,小孩子不吃肉,长不高。” 我从厨房回来后,奶奶已经把桌子上的东西,分装成三个塑料袋。 “这是给你姑奶奶家的年礼,22块。” “这个给阿秀的妈,三斤肉,九个鸡蛋和一斤糖果,30块。辛苦她家闺女给你三伯父生了个闺女,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因人家生了个闺女就看不起人家。” 一个多月前,阿秀伯母生了个闺女。 只能继续躲计划生育,不能同亲朋好友庆祝,更不能回家过年。 偷偷摸摸的,好似我堂妹的出生,是件多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上个月还欠你二姨妈五十块钱米钱,这个月又要买五十斤米,得,这一百块钱又没有了。” 奶奶从小钱包里拿着张百元钞票,再把小钱包翻转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空了,就随便买了一点过年招待客人的糖果瓜子。” 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路过我家门口。 “果然不要彩礼就是便宜货,人家就不会珍惜!你可千万别学你姐当贱货!辛辛苦苦给人家生了个大胖孙女,人家连满月给娘家送个红豆饭,送三个红鸡蛋的礼数都不守!又要不了几个钱!” 苏桂英的声音很大,有着窗户玻璃的阻挡,也没能降低多少分贝,摆明了在指桑骂槐,特意说给我奶奶听的。 我生气了。 嘴巴瘪了瘪,想冲出去同她对骂。 奶奶却先我一步打开了门,连连道歉:“对不住啦!亲家母,对不住啦!都怪我老糊涂了,不中用了,忘性大,老早就准备好的谢礼,都忘了送。”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奶奶满脸堆笑,弓着身子,双手奉上礼品袋,做足了姿态……让我的火气更大,却浇灭了苏桂英的怒火。 她似乎是没预料到奶奶是这种反应,有些悻悻然,连连摆手,黑着脸推拒着。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我并不是想要吃你家这块肉,我家有肉吃!我就是替我家阿秀觉得委屈,鬼门关走一遭,却无人惦记她受了多大的苦!” 奶奶继续笑,姿态放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呢,我都明白,您是心善的好人家,不然也不会把闺女嫁给我家那没出息的三儿子,可您体谅我家的难处,我却不能忘本,失了礼数的。” 世人都喜欢听好话,听奉承话。 苏桂英那张爬了几条皱纹的脸,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你老是个明事理的,我就放心了,这树啊,都是先开花,后结果的。先有女,再生子,才能凑出一个好字的。” 似乎是想到什么,脸色又黑沉了起来,怒骂:“可别像某些人,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鼠目寸光的,得一个孙女就骂一句赔钱货!他又没出一分钱!瞎操哪门子的心!” 这“某些人”铁定是我爷爷。 吴芙出生时,他怒骂了一通“生了个赔钱货”,我出生时,他又怒骂了一通“又生了个赔钱货”。 现在我堂妹出生了,这“光荣传统”肯定是不能丢失的,不然就太对不起他老吴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奶奶私底下常常怒骂我爷爷:喝了二两猫尿,就昏得找不着北了,那张烂嘴张口就来,他是骂的爽快了,招来一大堆烂摊子让老娘收拾! 骂过之后,奶奶还得陪着笑脸,继续替爷爷擦屁股。 “你老说的对,这果啊,都是花带来的,我家小儿媳也是头胎花二胎果,阿秀还这般年轻,根本不着急,先把身体养好才是头等大事。” 第41章 大道理 奶奶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好话,把苏桂英哄得喜笑颜开,欢欢喜喜提着礼品袋,与她的小女儿,手挽着手走了。 我肚子里的火全冲上了嘴巴,都能挂油壶了。 不仅嘴巴嘟的老高,眼睛也湿润了,为奶奶感到委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骂,还要像个狗腿子似的哄骂她的人开心。 也太没天理了! “哎……”奶奶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们家的小梅花长大了,懂得心疼奶奶了。” 奶奶干瘪的手掌,似乎带着魔力,抚平了我的怒火,但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奶奶,这苏桂英也太讨厌了!爷爷骂堂妹,她不去骂爷爷,神经病似的跑来骂你!” “呵呵。” 奶奶笑了,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她没去骂你爷爷啊?就苏桂英这得理不饶人的泼辣性子,你爷爷那天的日子可不好过,连夜躲去石头山上的老家了。” 我还是有一点不开心,接着犟嘴:“那你也不用哄她!” “她摆明了是找不着你爷爷,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特意来找我骂架的,我若是和她吵起来,先不说本来就是咱理亏,那怕就是咱有理,大过年的,让人看了笑话,终究是件丢脸子的事。” 话毕,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她这些年受得那些委屈,通通随着这声绵长深惋的叹息,流逝出去。 “几句好话就能解决的事,根本不算事,妹崽啊,那些你无法左右的事,才是真的让人欲哭无泪。” 这时还年少的我,初闻不知话中意,等稍微懂了些时,已是话中人。 —— 01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星期六,大雪。 斯斯文文的舅舅打工归来了。 才二十六岁的舅舅,在村里的风评很不好,有诸如“绣花小姐”、“书呆子”、“光棍佬”之类的外号。 读书多的他,与这个贫穷的小山村格格不入。 村民们都爱嘲笑舅舅,说他是个失败者,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仿佛狠狠地踩舅舅几脚,就能显得他们很成功似的。 而我觉得我的舅舅,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 他会和爱学习的端午表哥玩“鸡兔同笼”的奥数游戏,也会和调皮捣蛋的威仔在池塘边玩“打水漂”,还愿意陪不会说话的我玩象棋、五子棋等游戏。 他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只会看一个人赚得钱多不多,老婆漂不漂亮,从而定义一个男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 有趣的灵魂? 那是什么?能吃吗? 所以,哪怕他们瞧不起舅舅,我依旧很崇拜他。 当我得知他回家了,立马拿着我获得的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屁颠屁颠的飞奔向他。 看到我飞扑过来的一瞬间,舅舅立刻扎起了马步,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我的到来。 舅舅是很斯文的,力气也不够大,论打架,肯定会被很多人一拳干趴下,但他能够稳稳地接住我,抱起来转圈圈。 “舅舅,你看,我得奖状了,也像端午表哥一般厉害了呢。”被舅舅抱在怀里,我献宝似的把奖状怼到他面前。 “呵呵!”舅舅笑了起来。 舅舅笑起来很好看,那双眼睛就像清晨初沐日光,还带着露水的,将绽未绽的花瓣。 闪闪发亮。 “舅舅一直都知道,小梅花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 舅舅抱着我坐到了竹椅上,一手搂着我,一手在裤兜里掏了掏。 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色的软妹币,悄悄地塞到我手心里,那双好看的眼睛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一下。 “这是舅舅对你努力读书的奖励,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舅舅相信你一定会自己打造一个美好的未来,这钱舅舅只奖励给你,你可别往外说哦。” 我抓紧了手里的钱,似懂非懂的望着舅舅,询问道:“舅舅,什么是美好的未来啊?是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然后赚大钱吗?” “不是哦。”舅舅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只是攀比,只是痴迷于金钱,痴迷于不输于他人,而攀比是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 我还是很疑惑:“可他们不都是这样吗?” 村子里的大人都是看谁会赚钱,就对谁笑脸相迎,谁家的房子修的漂亮,谁说话就响亮。 过年的时候,说的祝福语也是“祝你考个好大学”、“祝你今年发大财”、“祝你想要多少赚多少”之类的。 “所以,他们活得很痛苦啊。” 舅舅叹了一口气,带着悲悯:“有人生下来就是王子公主,有人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若是一根草,非要跟大树比高,那不是自我折磨吗?” “哦……”我还是不懂,可我会继续刨根问到底,“那什么才是美好的未来?” 舅舅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解释:“美好的未来就是可以拥有选择权,在别人强迫你做违背初心的事情时,你能够潇洒地叫他滚。” “不懂!”我真的很诚实。 “哈哈……”舅舅又笑了起来,摸了摸我头,“不懂很正常,因为你还太小,读的书太少了,等你长大了,能够独立生存了,就会明白能够自我掌控命运的未来,就是很美好的未来。” “……”大道理听烦了,还是来下象棋。 跳出舅舅的怀抱,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搬出舅舅的木质棋盘,摆到桌子上,笑眯眯的邀请:“舅舅,来,战一局。” “好。”舅舅从棋盘里拿出双炮和双马和一个车,十分有绅士风度,“让你五个子。” 果不其然,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又被舅舅单“车”杀得片甲不留。 我很不服气,豪气万丈:“再来一局。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不管我信不信,都是赢不了的。 在舅舅家闹腾到吃完晚饭,我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 走出数十米,身后传来开门声。 等我好奇地回头看时,舅舅温暖的大手已经搭在了我的头顶上。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小梅花,舅舅希望你哪怕是做一棵草,也要做一棵有韧性的草,寒风吹不倒,野火烧不尽。” 天太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温柔,似乎带着冬日阳光的味道。 可声音再好听,也不能阻止我懵逼! 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出来,和我说这些听不太懂的话。 这时候的我,压根不知道舅舅已经预测到“我的家”即将支离破碎,他在给我打“预防针”。 第42章 搞钱钱 02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星期五,阴天。 我们村有一个传统,谁家房子前面后面的山,都归谁家,山上出产的树木竹子,卖掉得到的钱,都是装各自钱包。 我家只有后山,前面是条宽十来米的黄泥马路,马路下面是好几块大农田,农田往下是个公家大池塘。 整个村向着池塘围拢,形成一个大月亮。 池塘之前是承包给了我大伯父,我大伯父南下打工后,就荒废了。 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基本都南下打工了,少年们正在读初高中,剩下的老家伙们干不来拉大网捕鱼的活。 池塘被迫荒废。 此时是晚上九点,威仔已经上床睡觉了,小小的人,每天陪着我走八里路,来回上下学,累得倒头就睡。 我和奶奶正围着蜂窝煤炉烤火,有一搭没一搭的规划未来。 “妹崽,我打算开春后,把我们家后山的木柴,都砍了卖钱。” 卖木柴也是村里的传统,一根长一米五,直径两厘米的笔直木柴,卖价1毛钱。 三个月前,奶奶是瞧不上这点小钱的。 累死累活地砍光一座山,也凑不出一百块钱,她都是砍来当柴火烧。 美其名曰:好拿又耐烧! 烧了那么多一毛钱,也不知道她现在心疼不心疼。 咱也不敢问。 “砍完后,来年就没得砍了,所以,我们要种上几棵竹子,来年好挖笋,晒笋干卖。” 卖笋干更是村里的传统,我们村家家户户都种竹子,他们不仅挖自家出产的竹笋,还漫山遍野的挖野生的竹笋。 干笋子四五块钱一斤,十斤晒干一斤。 三个月前,奶奶也是瞧不上这点小钱的。 我家砖瓦房前后山的两片竹林,大概能出二三十斤干笋子,也就一两百块钱,她大手一挥,让我二姨妈自己去挖。 原话:挖笋、剥笋耽误老娘功夫,煮笋耗费老娘柴火,烘干笋子浪费老娘煤炭。 总之:又累又不划算! “明天,你去央求你外公,帮你去山上挖四棵野竹子,种在我们家后山上,明年好挖笋。” “……” 她这是认定了我爸妈接下来都不会给生活费了,打算自食其力,自给自足了。 “好。” 我必须得支持她,不然我怕她接下来要带我和威仔,沿街乞讨。 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她又不是没干过。 “好了,睡,炭火要烘蕨菜干了,不能浪费。” 卖蕨菜干…… 好,这是部分人才做的,而且都是卖新鲜的,两毛钱一斤,烘干基本是留作自家炖肉吃。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去年的今天,我翻开草丛,欢快地掐一把嫩蕨菜,献宝似的递给奶奶看。 奶奶贼嫌弃:丢掉,家里还没闹饥荒,不吃这个。 而今,我们不仅吃了,还打算用它当储备粮。 打脸,虽迟,必到! —— 02年,农历二月初三,星期六,阴天。 所有女婿中,外公最宠爱我爸,恨不得把他当亲生子,连带着我也跟着沾了光。 我央求他帮我家后山种四棵竹子。 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就带着我去了远山的一片野竹林。 这里的竹子又多又茂盛,密得像永远穿不透的绿色天空,广阔无垠,无边无际。 山岩上,乱石旁,哪哪都能冒出竹子来,生命力极其顽强。 霸道的很。 “种竹不能太大,太大,种了,也活不成。也不能太小,太小,出的笋子就小。选你小手臂那般大小的就可以了。” 外公一边哼哧哼哧地挖着一棵竹子,一边吩咐我找种竹。 放眼望去,看到差不多的竹子,就跑过去,拿手比划两下,合格,就往竹底下放上三块巴掌大的石头。 做个记号。 接着重复此步骤,找下一棵。 春雨过后的竹林里,最不缺的就是小竹笋,刚长出来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或粗或细,或长或短,品象多样。 挑长度不超过十厘米的,较粗壮些的拔,这样的竹笋肉质多而鲜嫩。 心情好的飞起的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了自改版“采蘑菇的小姑娘”: “采竹笋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塑料袋,清早穿着小雨靴,走遍整个野竹林,她采的竹笋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外公是个干活的好手,三下五除二,就挖出了四棵种竹,就地拿竹枝盘成条,把四棵种竹一捆,抗肩膀上就走。 “小梅花,回去咯。” “好咯。”我快速掰完周围所有的竹笋子,紧追扛着一捆种竹,依然能大步往前走的外公。 回到我家的那片后山,选好种植的位置,外公负责挖坑,我在旁边看稀奇,挖好坑,我负责扶着种竹,他埋土填坑。 种植完毕。 神出鬼没的奶奶,拿着水壶,满脸堆笑,好话不要钱的往外冒。 “真是辛苦您老人家了,还是您老人家慈悲心善疼小辈,不像我家那口子,铁石心肠,自私自利。” 外公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顺手的事,心疼小辈是应该的,虽说是外孙、外孙女,那也是我脚底下的子孙后代。” 奶奶双手递给外公一杯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耽误了您一上午的功夫,也就只能请请您喝杯茶水,解解渴,真是过意不去呢。” “……”我严重怀疑我外婆讨厌我奶奶,是因为我奶奶总是央求我外公干活。 还不给工钱。 自己的老公不使唤,尽使唤别人的老公,可不就让人恨得牙痒痒。 当然也不排除我外婆妒忌我奶奶的肚子。 她生了十三个,才生出一个宝贝金疙瘩,我奶奶才生六个,就生了四个金疙瘩。 怎能让人不羡慕妒忌恨啊! 外公走后,我献宝似的把满满一塑料袋竹笋子递给奶奶看。 奶奶笑得一脸欣慰:“我家小梅花真棒!提回家,我们今晚吃竹笋炒腊肉。” “嗯!”我很开心,今天终于有肉吃了。 把塑料袋里的笋子全部倒在家门口,搬张小板凳,放好,再拿上一根筷子。 板板正正地坐好,拿着竹笋尖,在地板上怼几下,尖处烂了,然后用筷子,卷着竹笋壳,卷到根。 左边卷一次,右边卷一次,一根碧绿色,嫩生生的脆笋就剥好了。 用清水泡上两小时。 再由奶奶在柴火灶上倒腾几下,香喷喷的竹笋炒腊肉就出锅了。 腊肉肥而不腻,春笋脆香爽口,我欢快地吃下两大碗白米饭。 第43章 落凡尘 02年,农历三月十五,星期六,阴天。 我父母已经闹离婚半年多,相互扯皮不给我们生活费五个月。 原本没有生活来源的我们,就别说交两人五百块的学费了,人也得饿死。 可我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奶奶。 她贼会借钱。 最初大舅舅主动借给我们两百块钱,我奶奶拿着剩下的一百块钱,满脸笑容的去我二姨妈家买米。 “上个月,欠了您五十块钱米钱,真不好意,现在才借到钱来还给您,人是铁,饭是钢,菜可以吃萝卜咸菜,但不能不吃饭,麻烦您再给我称五十斤米。” 一听奶奶这般说,二姨妈大手一挥:“既然我妹还没给你们寄生活费,这一百块钱,你老先留着,给小梅花他们买点肉吃,小孩子馋嘴,不吃肉,肚里慌。” 我奶奶一脸严肃:“那不行!上个月借你钱,说好了这个月还,就一定要还的,你要是不肯接,那我就不来你家买米了。” 二姨妈接过钱,连连夸赞奶奶! “还是您老人家守信用,下次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我说,我是两个小家伙的二姨妈,绝不能看着他们饿肚子,钱借不了多少,但米管够。” 回到家,我很疑惑:“奶奶,我们明明穷的叮当响,二姨妈都说了不要你还钱了,你为什么要还呢?” 奶奶神秘一笑,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还不忘抬头看了看窗外,再凑近我的耳边。 “这是奶奶的秘诀,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先刷上一个‘借钱必准时还’的印象,下次再开口借钱就容易多了。” 接下来,凡是好心来给我奶奶赠送蔬菜的伯母和婶婶,都被我奶奶借了一轮私房钱。 基本上是先借张三的钱,过上十天,再借李四的钱还张三,又过半个月,接着借王二麻子的钱还李四。 使劲倒换。 她这般借来借去,我们手里,最终只借了一人的钱,我想不明白她在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奶奶用食指点了点我的太阳穴。 随即,悄咪咪地附在我耳边:“妹崽啊,你要多多动脑子啊。这还回去的钱,要让人在口袋里捂热了,心安了,才会再次借给我们的。” 看着我还是一脸懵逼样。 奶奶十分嫌弃我:“你个读书的,怎么还比我这个从没读过书的,脑子还要蠢呢。我问你,我们最初是不是只借了大舅舅两百块。” 我点了点头。 奶奶接着说:“第二个月,我们借其他人的钱,全还回去了,刷了个信用度,你们开学时,是不是就借了五百块学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那,是不是从借一百还一百,变成借两百还两百,再到借四百还两百?” 综上所述,奶奶在玩卡时间差和卡借款额度。 奶奶从没有见过信用卡,但信用卡那一套,办理多张信用卡,以贷养贷,被她玩得明明白白,而且还不用利息。 故,我们现在欠了一千五百块钱外债,我舅奖励我的一百块,早充公给威仔治病去了。 若是再不开源(拿到生活费),哪怕我们再节流,随着时间的推移。 铁定爆雷。 哪怕奶奶砍木柴和晒干笋子各卖了一百多块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家第一大意外支出是威仔的医药费。 威仔是个早产儿,所以总是病殃殃的,风一吹就感冒发烧流鼻涕。 据我外婆说,还是因为我,导致我爸妈打架才让威仔早产的。 话说那时,我爸妈一同在广东的一家私人花场上班。 两岁至两岁半,我在被五姨妈关小黑屋。被我爸哭着抱回我妈工作的地方后,我已经对人无任何反应了。 在花场里,悉心照顾到三岁一个月时,虽然还是对人没啥反应,但我会满世界乱溜达了。 花场里有老鼠偷吃花苗、花种。 一工人叔叔烦不胜烦,就炒了香喷喷的葵花籽,拌了老鼠药,用芭蕉叶子包着,随机丢到花场的各个角落。 嗯,我有幸捡到了一大包。 还津津有味地吃了。 还很有良心地把没吃完的葵花籽,带回家分享给我妈吃,差点就一锅端了。 我妈很奇怪,就大声问工友,是谁好心买了葵花籽给我吃。 然后,吓得那个工人叔叔脸色发白,直冒冷汗,嗷嗷直叫:“那不是零食,那是老鼠药。” 把我妈的魂儿都吓飞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我被我爸用力地掐着嘴巴,喂了一大杯浓浓的味精水,催吐。 吐完再喂,喂完再吐…… 如此循环往复到我吐出苦胆汁为止。 接下来就是我爸妈彼此责备没有看好我,从相互恶毒咒骂,到大打出手。 最后,我妈拿手里割草的镰刀砍伤了我爸的大拇指,我爸抬脚一踹,把我妈给踹趴下了…… 威仔就早产了。 听我外婆眉飞色舞地讲完这个故事。 我好心疼我自己,我能活着长这么大,真心不容易! 威仔大概与我八字相克,他能活着长这么大……也挺不容易! 第二大意外支出就是给菩萨的香油钱,我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从我爷爷赶她出来那天起,就开始吃斋念佛。 每月雷打不动,贡献三十元(7斤猪肉钱)。 我是半点都不能理解。 我每天放学,顶着毛毛细雨,上山扯淡竹叶卖,2毛钱一斤,需要扯一百五十斤,扯上半个多月,才能卖三十块钱。 可我奶奶极度固执。 她说:信仰不能丢!让她丢掉信仰,她情愿去死! 我能咋办? 才九岁半的我能咋办? 这钱也是她卖干柴、干笋子赚来了的,剩余的还贴补了我和威仔。 哪怕是我爸妈出生活费的时候,凭她照顾我和威仔的功劳,也是能够自由支配这“三十元信仰费”。 那就只能拼命支援她的开源节流计划: 天天放学去山里捡柴是日常,还好我压根就不怕那些花花绿绿到处爬的毛毛虫、蜘蛛和蛇。 拿锄头挖地,种花生、红薯、黄豆、百合…… 起一手水泡,拿针挑破,痛着痛着就渐渐愈合,接下来又起水泡,直到习以为常结出厚厚的茧来。 最离谱的是“来回共走三十多里路,去煤矿山上背一毛钱一斤的煤炭”。 只因一拖拉机煤炭免运输费后任然需要二百二十块钱,九岁多的我与六岁多的威仔,拿着奶奶缝制的布袋,当起了背煤炭童工。 威仔背十斤,我背十八斤,六十七岁的奶奶挑七十二斤。 就为了运输区区十块钱的煤炭,我们日出而出,日落而归。 背回煤炭,附赠磨破的肩膀与满脚的水泡。 那个曾经每月零花钱二十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彻彻底底跌落凡尘。 第44章 断傲骨 02年,农历六月初四,星期六,大晴天。 七个月大的堂妹,取名吴倩。 由村里来接小孩南下广东度暑假的大人,带了回来,交由她外婆苏桂英抚养。 吴倩长得很漂亮,尽挑着父母的优点继承。 我三伯父皮肤白皙,像个奶油书生,只是他那双眯眯瓜子眼让他的颜值打骨折,怎么看都有一股阴沟老鼠的味道。 阿秀伯母有一双葡萄般大的杏仁眼,但她们家的皮肤不符合主流审美,有些黑,像印度人的那种黑,可能是祖上有胡人血统。 吴倩完美地继承了她母亲的那双杏仁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皮肤则像奶油蛋糕一般雪白滑嫩,让人看着就想轻轻地咬她一口。 威仔很喜欢她。 总是“妹妹,妹妹”的跟在她身后叫唤,教她学爬,护着她靠墙走路。 我们村好久没有新生儿了,他一直是最小的那个,这回终于过足了当哥哥的瘾。 我父母还是没有给我们寄生活费。 逼得曾硬气地立下“老娘从今往后,绝对不会要你的一针一线”的誓言的奶奶。 自断傲骨。 背着背箩,把爷爷手里的黄花菜田,蛮横地抢了过来。 一边双手飞快地摘黄花菜,一边骂骂咧咧地自我开解。 “我这怎么能算要他的东西呢,那田里的黄花菜,都是我一株一株亲手种下的,我这明明是拿回属于我的财产。” 爷爷挺有钱的,他早在赶我奶奶出家门的95年,就存了近五千块钱的养老本,98年又有土地赔偿金。 00年,他喝多了几两酒,就拿着他的存折本,满世界炫耀他攒下了一万块钱,也是万元户了。 因而,哪怕干黄花菜每斤四五块钱,那一大片田能出产上百斤干黄花菜,是一只每年能赚五六百块钱的下蛋母鸡。 爷爷仅仅只是像赶叫花子似的挥挥手,生怕被我们黏上:“拿走,拿走,你要就拿走,别来烦我,更不要向我借钱,老子没钱。” 这其中或许有懒得同我奶奶为这点累死累活的辛苦钱撕逼,亦或者是有些怜悯我和威仔。 嗯,我更倾向于前者。 毕竟,卖干黄花菜的钱可不好挣。 黄花遇见阳光就开花,开了花就价格腰斩。 所以,必须每天清晨天边刚刚冒鱼肚白,露水还能打湿衣裳的时候,就得穿好雨衣,背上背箩去田里面摘黄花。 农历六月的天,燥热的很。 穿上雨衣,那是又闷又热,不穿的话,衣服没过几分钟,就能滴下水来,贴紧皮肤,别提多难受了。 可爷爷这傲慢施舍的态度,完全是在奶奶的雷点上跳舞,气得她龇牙咧嘴,恨得牙痒痒。 却又无可奈何。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自从踏出了第一步,自断了第一根傲骨,接下来嘛,自断第二根、第三根…… 就丝滑顺畅多了。 奶奶领着我们姐弟俩,土匪进村似的冲进爷爷的玉米地。 “哐哐哐”地偷玉米。 边偷还边大声喊,像是给自己壮胆:“老婆拿老公地里出产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孙子孙女吃点爷爷种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我们是过来收获的!” 爷爷的西瓜地、豆角地、香瓜地…… 我们都理直气壮的钻了进去,昂首挺胸出来时……顺手牵了羊。 气得爷爷骂上了门:“匡贱妹!你要点脸行不行!那些瓜果蔬菜,我都是要拿去卖钱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都带两小的,给我嚯嚯了!” 他气,我奶奶火更大!双脚跳起来胡搅蛮缠! “你个老不死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死后垫棺材吗?你的两只眼睛都被你吃肚子里去了吗?没看见这两小的饿得就剩皮包骨头了吗?” 我爷爷不喝醉酒的时候,一向骂不赢我奶奶。 “哼!”气得他只能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没什么力量的话,“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老子懒得和你吵。” —— 02年,农历七月初九,星期六,大晴天。 窗外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挂着一轮烈日,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 池塘周围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 我趴在窗台的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都不想写。 太热了。 手心都潮乎乎的,握住笔后,很不舒服。 一辆气势汹汹的面包车,突然顿在我家大门口,像是心血来潮般突然踩了急刹车。 我不喜欢面包车,看到它,就会想到那两个弄死小白的偷狗贼。 也不知道他俩遭天打雷劈了没有? “嘭咚”一声,面包车门打开了,从里面下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壮汉。 壮汉来者不善,不仅面部表情凶神恶煞,手里还拖着个超大号铁锤。 比我的脑袋还要大,一锤砸下来,铁定让我脑袋开花。 这想象很不美好。 我赶紧摇了摇头,把它们晃了出去。 紧跟着两壮汉,面包车上又下来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 烫着大波浪卷发,带着黑色的太阳眼镜,嘴巴像是抹了血般的鲜红,像极了童话故事里吃过人的巫婆嘴。 只见她水蛇腰一扭,踩着恨天高,走到打开的窗户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声音充满了不耐烦:“这里是冬赖子家吗?”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啧!”女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穿过窗户,快速地敲着我的桌面,“吴全是不是你三伯父。” 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不妨碍我继续点了点头。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女人笑出声:“总算找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真难找。” 女人环视了我一圈,嫌弃的很:“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我是不会说话的,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看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女人与我对视一分钟,她妥协了,转头面向面包车的方向。 语气十分不耐烦:“都别躲懒了,这破地方,你们还想来第二次吗?再下来两个人,在这周围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娃娃。” 女娃娃? 是指吴倩吗? 他们找她,是要干嘛呢? 三分钟后,带着鸭舌帽出去找了一圈的两年轻人,回来复命:“都找过了,她家里头,除了这个小女孩,就没有一个人。” 第45章 谁护谁 “啊!好烦!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女人有些抓狂,高跟鞋跺得啪啪响。 “这要等他们冒出来,绝逼要等到天黑!好无聊啊!烦死了!烦死了!要么我们先敲几个玻璃窗玩玩,听到响声了,那些人自然就滚出来了。” 嗯?这是莫名其妙就要敲我家玻璃窗户的节奏吗? 拿大锤的两壮汉,一脸坏笑,提起锤子,花里胡哨地对着我晃了晃,慢慢走向我家窗户。 “等一下!”我笔一摔,人迅速冲进了柴房,拿着奶奶的砍柴刀,就冲向了那手无寸铁的嚣张女人。 让她嘴含嘲讽,得意的笑! 可能是我拿刀的姿势太过霸气,这女人吓傻了,站着一动不动。 死靶子!好机会! 让她耍威风砸我家的玻璃! “嘭咚”一声响,砍柴刀砸在我家青石板阶梯上。 那女人被一个带鸭舌帽的青年拖着向后走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离我至少五六米远。 “疯子!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我的!” 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有些语无伦次,像个刚刚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神经病。 “这小女孩就是个疯婆子!他们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留个疯婆子来对付我们!臭小鬼杀人不偿命!他们好恶毒!” “走!走!我们走!准备好了,下次再来!”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跑向面包车,奈何穿着十来厘米的恨天高,一扭一扭的拐了脚! 最后,几乎是被鸭舌帽青年半拖半抱上了面包车! 所有人齐刷刷地钻进了面包车里!车门“嘭咚”一声关上了车门。 面包车加速度启动中,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露出女人那张讨厌的脸:“你们给我等着!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还这般嚣张地袭击我们!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搞半天,是搞计划生育的那群畜生? 我妈都结扎了! 他们没毛病?要砸我家房子? 这时还年少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吓唬我,也不知道这群畜生有“一人违法,连坐亲人”的传统。 我只是想保护我家玻璃不被敲。 可我实在太过弱小,若是不拿出拼命的架势冲出去,就会被吓得腿脚发软,呆坐在地。 这也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崴脚逃跑,却没追出去的原因。 我现在的小腿肚子都还在颤抖,心中不停地呼唤“抬脚,快抬脚”,却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那两个拿铁锤的壮汉,实在是太可怕了! 狠狠地瞪上我一眼,就让我下意识地拐弯砍向了手无寸铁的女人,只因,那一刻,她最弱! 以前我一点也不怕这类壮汉! 不管是面对拿刀压我脖子的朱砂的爸,还是曾梅芳做棺材的爹! 我都不怕的!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也站着一个爸爸,虽然他不喜欢我,总是冷眼看我,脸还总是阴沉沉的,很可怕。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护着我! 就像现在,我也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护着我了!不然他不会忍心断我们八个月的生活费! 现在,我身后,站着的是年迈无力的奶奶和小不点威仔。 他们护不住我! 我必须竖起全身的尖刺,冲在前头,护着他们,护住我们的家!不能让他人欺负我们! 哪怕我只有十岁多点……仍然只是个软弱无力的孩子! —— 奶奶与威仔赶集回来时,我正在奋笔疾书写暑假作业。 十分钟过后,奶奶拿了张椅子放在我身边,用菜刀削着苹果。 “妹崽,听说你今天拿刀砍人了,是他们误会了,还是真有这回事呢?” 奶奶的刀功很厉害,看上去很随意的削皮,却能让皮不断裂,直到整个苹果都削完,苹果皮变成一根长长的红带子。 “真有。”我笔不停地继续计算数学题。 奶奶依旧缓慢地削着苹果:“为什么?你不害怕吗?他们可都是大人呢。” “怕!怕得要死!他们走后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我停下了笔,思考了一下,扭头对她实话实说:“但也不是特别怕,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他们不太敢伤我,我若真杀了她,也不用偿命。” 奶奶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注视着我:“妹崽,是谁告诉你,杀人不用偿命的?” 我扭过身来,与奶奶面对面:“外公啊。他让我在外碰到欺负我的人,一定不要怕,往死里揍人家,反正我没到能坐牢的年纪。” “哎……”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表情严肃:“妹崽,接下来,奶奶说的话,你要认真的听,牢牢地记在心里。” 我不懂她搞这般严肃干嘛,但我一向很乖,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还小,是不会偿命,但你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什么代价?”直到此刻,我依旧还是懵懵懂懂的。 “首先我们住的房子铁定是要赔偿出去,你爸妈不管愿不愿意,也是要赔偿人很多钱的,那时候,我们的日子,肯定连乞丐都不如。” 奶奶手里的苹果削完了,长长的苹果皮掉在地上,有点手痒痒,想捡起来玩。 “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你有了杀人的因,那就会得到他人因害怕你从而排斥你、欺辱你的果。人人都会下意识地把你当成心狠手辣的神经病,害怕自己因一个小过失得罪了你,你就奋起杀人。” 听说要赔很多钱时,我已经有一点点意识到杀人是错误的。 但还是嘴犟,满不在乎:“怕就怕呗,谁乐意和他们玩哦,我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哎……”奶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止你,包括我和威仔,都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从此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家有任何纠葛,她们不会友善地赠送我们蔬菜,我们再也借不到钱。” 这画面,想想都恐怖! 我愿意躲在阴沟里不见天日,那是因为我本性就是条感情冷漠的蛇。 可奶奶不同,她总是喜笑颜开的和村里所有人打交道(爷爷除外),大家都喜欢她。 她不能因为我,被所有人讨厌! 威仔也不同,从小就正义感爆棚,只要一看到我和吴超打架,哪怕是吴芙欺负我,明明是个小不点,却始终会奋不顾身的冲出来保护我。 还会呵护妹妹,带妹妹玩,带妹妹学爬学走路。 他应该是一只在阳光下欢乐奔跑的小奶狗,而不是被我连累成人人喊打的臭老鼠。 嗯,决定了,下次谁欺负我,我照样要揍他!但不下死手,留他一条狗命! 就当是为我的家人,行善积德! 第46章 被抄家 “给,拿着。”奶奶递给我一块切成兔子形状的苹果条,继续给我讲道理。 “人若是一生都活在被人恐惧的孤独之中,那不是很悲哀吗?” “……” 恐惧、孤独与悲哀的人生,的确让人很难过的。 “杀人的那瞬间,你其实也同时杀了自己,杀了那个干干净净的自己。你是干干净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愿你一尘不染走完此生!” 嘴里嚼着甜甜的苹果,我却莫名地觉得很委屈,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涌了上来。 “可是,她们欺负我!要砸我们家的玻璃!” 我是想保护我的家! 又不是闲的无聊,拿刀找乐子! “嗯,奶奶知道,你保护了我们家。”奶奶又递给我一块苹果条,声音异常温柔,“下次,你可以换一种温柔点的方式。” “那种?”我很疑惑,软绵绵的温柔,能吓唬到谁啊? “嗯,你可以柔柔弱弱地往窗户下一躺,双手抱着一条腿,干嚎,喊痛,讹他!” “……”这样啊? “妹崽,收起你的利爪,学着做一只被人宠爱的家猫,先试着喵喵叫,温柔地说上两句话,若是不成,再挨挨蹭蹭贴贴,撒撒娇,还是不成,那就不要客气了,亮出你锋利的爪子,挠死他!” “……”做家猫吗?不是很懂。 “而不是活成你母亲那般的野猫,一遇到事情就炸毛,就想咬死所有会伤害她的人,她想保护好自己,但最后的结果往往不如人意,家猫慵懒惬意,一生顺遂,野猫单打独斗,遍体鳞伤。” 不知不觉中,奶奶将所有苹果条都喂给了我,手里只剩下一个苹果核,捡起地上的那条苹果皮,奶奶走向柴房。 “妹崽,试着学做一只看起来很温顺的家猫,让周围的人觉得你是无害的,这样,她们才会愿意拥抱你。” —— 02年,农历七月初十,星期天,大晴天。 又到了酷热难耐的下午。 空气又热又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似的,整个世界刺眼的亮,让我很烦躁,日记本划拉划拉了好几下,就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抓了抓头发,准备摆烂不写了,去欺负吴超家那只很喜欢啄人的大公鸡去。 出门不久,就看到了昨天那辆嚣张的面包车。 它今天更嚣张了,身后跟着一辆装了密密麻麻十几个人的大卡车,紧跟着大卡车的是一辆上海50拖拉机。 还真是说到做到,立马就杀过来了。 之前,我们这个重男轻女的村,好多人没钱交罚款,被……(不能写,写了被限流)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好多人开始不登记结婚就生子,而且为了能多几个试错成本,女人生娃的年龄,越来越小。 一举得男,皆大欢喜。 若是女儿,有良心点的就带着女儿一起东躲西藏,满世界躲着生儿子,那良心喂了狗的,就直接丢弃女儿。 村里虽有人丢弃女儿,但也有人顺手捡来当女儿养。 比如我三姨妈那般想要个女儿却尽生儿子的。 “咚动!咚动!咚动!”我很紧张! 心提到嗓子眼里,生怕下一秒就把我家的房子给拆了。 大脑转的飞快,想着躺在那个位置,能更好的阻止这群畜生施暴。 面包车却稳稳地停在苏桂英家门口。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这是那个嘴碎的告的密?让她们知道我三伯父的老婆是苏桂英的女儿? 远远地看到我,抱着吴倩的苏桂英同我招招手,似乎是等不及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她快走几步跑到我面前。 一把将吴倩塞到我怀里,塞得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白白胖胖的八个多月婴儿,好沉,抱不动。 “抱着你妹妹。” 丢下这句话,苏桂英就飞快地跑去拦路,虚张声势地大喊:“你们要干什么?” 昨天那讨厌的女人又从面包车里下来了,还是那般花枝招展,只是把尖头高跟鞋换成了平底凉鞋。 “废话不多说,你我心知肚明,交罚款,一千五百块,赶紧的,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女人的语气还是那般的不耐烦,仿佛与我们这些泥腿子说话,让她很掉价似的。 苏桂英指着我三伯父破破烂烂的房子,据理力争:“没有!要钱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家房子在哪!不要来我家撒野!” “呵呵!”女人冷笑两声,语调上扬,“不交罚款是?” 苏桂英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冤有头债有主,谁错了,你找谁去!” 我们村的人,早就见怪不怪,摆烂都摆成习惯了。 可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彻底惹怒了女人,让她瞬间发飙了。 “你们还愣着干嘛,拆啊!” 苏桂英瞬间躺堂屋里头了,撒泼打滚了起来:“哎呀,没天理啦!老天爷啊,你睁开眼,降个雷,劈死这群没长眼睛的畜生!” “……”现场版,躺下,讹他? 我很新奇,想知道这招到底管不管用,睁大眼睛都不敢眨眼。 然后我就看到了五六个大汉,冲进了堂屋,一阵鸡飞狗跳,就一人抬一脚一手一脑袋,像极了电视里五马分尸行刑前那般,将还在不断扭曲的苏桂英,抬了出来。 “……”震惊的我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貌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躺下讹人这招,一点儿也不好使。 “你们逼急了我!老娘立马喝农药!死给你们看!让你们丢工作!” 苏桂英声嘶力竭的死亡威胁还是起作用了。 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大肚子男人,大手一挥下达命令:“别拆了,闹出人命不好看,拿上家伙,抄家,让她们拿钱去赎!”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拿着各种工具,冲进了苏桂英的家。 “重点是他们家粮仓!今年粮食大丰收,这会儿都晒好了,堆在粮仓里呢。” 听到这话,被一个壮汉按在地上的苏桂英急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地咒骂个不停,骂尽了世上那些恶毒的语言。 她们家的三半大的孩子也冲了出来,想要阻止那些人搬碗柜,摔碗,抄粮食…… 可他们泼辣无比的妈都被壮汉按在地上,治得服服帖帖的,何况他们这三只还没长大的小野猫。 有一个算一个,全按得脸贴在地上了。 第47章 踢皮球 一个小时后,大卡车装得满满当当,苏桂英的房子一地狼藉,貌似只剩下个空壳子。 连孵蛋的老母鸡,都连鸡带蛋给薅走了。 女人钻入面包车前,放下狠话。 “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去筹钱,交了一千五百块罚款,你们的东西,如数奉还,要是不交?呵呵!全卖了抵罚款!到时候,卖多卖少,可是我们说了算!贱卖的粮食可不值钱!” “扫把星!” 从地上迅速爬起来的吴松,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双手抱着的吴倩,顺势滑躺在我肚皮上。 或许是突然从高处跌落,又或许是吴松变声期的公鸭嗓很难听,吓到她了,吴倩嗷嗷大叫地哭了起来! “哭个屁啊哭!都是因为你!我家都被那群畜生抄干净了!快把你们家的扫把星带走!我一秒钟都不想看到她!” 软弱无能之人,在受到欺负之时,总是下意识地攻击更弱者,去掩盖内心深处的挫败感! 我双手后叉在地面上,仰头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吴松,人如其名,高高瘦瘦,长得像棵青松,却是只具其形而无其神。 没有一点青松的正气! 此刻的他,双眼通红,面目扭曲地像只随时都会吃小孩的恶鬼! “……”谁理他! 我把还在哭个不停的吴倩,从我肚皮上小心地挪开,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人。 我就是过来凑热闹的,又不是来捡拖油瓶的。 若是威仔,听到他这般骂妹妹是个扫把星,大概会哭唧唧地把吴倩抱回家。 可惜,我是小梅花,比雪还冰冷的小梅花。 “站住!把她带上!把你家的扫把星带回去!” 傻子才站住呢! 我虽然步子迈得小,但架不住我两条小短腿倒腾的飞快,一溜烟就跑回了家。 当我重新坐在书桌上,拿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两三千字,记录完这件事后,就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只能感慨一声:当年年少,我也曾很天真! 夏季,最美好的时光,也就是夕阳西下之时。当太阳慢慢地落下了山头,那如绚烂烟火一般的晚霞,就像是一幅动人心弦的画面,最是温柔。 奶奶挑着洗干净的粪桶回来了,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威仔。 小手背在身后,笑的一脸神秘地问我:“姐,猜猜我抓到了什么。” 是蟋蟀,我都听到叫声了。 可我还是装出一脸好奇:“是什么?” “姐,把手伸出来。” 威仔把手里的蟋蟀,小心翼翼地放到我伸出来的手心里,慢慢合拢我的掌心。 还不忘认真叮嘱道:“姐,送给你,它唱歌可好听了,你小心一点,掌心撑起来,别把它压死了。” 蟋蟀!真的好弱小! 虽然它此刻在我的手掌心里蹦跶的欢快,生命力十分旺盛,但我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力,它就会瞬间失去生命,成为一摊不明物。 “你把手放到眼睛处,露出一个小孔,看看。” 我听话照做。 威仔开心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姐,它很可爱!” “嗯,可爱。”这是我嘴上说的。 心里想的是:那里可爱了?不就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小蚂蚱嘛。 奶奶肩膀上的粪桶刚刚放到柴房后面,苏桂英就一脸阴沉地抱着吴倩找上门来了。 也不等奶奶洗干净手,就用讨债的语气开了腔:“亲家母,今天我家,因为你家孙女,被那群畜生抄家了,这事,你回来的路上应该听说了。” 奶奶赶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放低身子,双手作揖,满脸陪笑:“亲家母,这事真的对不住了!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家!” “呵呵!你不要光说不练嘴把式!”苏桂英冷笑连连,随即亮剑。 “这事需要一千五百块钱罚款,你就说你们家准备怎么着?不会就想拿这两句话打发我?好歹出个一千块钱?” 苏桂英这是想要我家给她一千块钱? 她脑子没毛病?我家现在穷的叮当响!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钱给她? 奶奶姿态放得更低了些,好声好气的建议:“亲家母,您看这样行吗?您先把这钱垫上,赶紧把粮食赎回来先,别让那群畜生贱卖了,回头再打电话给阿全,让他把钱寄给您,可好?” “呵呵!还真是打算就拿几句话糊弄我!” 苏桂英很生气,一把将吴倩塞到奶奶的怀里。 “抱走,这是你们家的孙女!是你们家的人!吃我的,喝我的,如今还要我交罚款!这世上就没这个理!你们家的算盘当真是打的啪啪响!” 怒气冲冲地说完,转身就走。 奶奶抱着嚎啕大哭的吴倩,快步追了上去,继续说好话哄她消消气。 我怕奶奶吃亏,将手里的蟋蟀小心地握着,牵着威仔的手就追了上去。 才走到一半,就看着两手空空的奶奶,着急慌忙的往回赶:“小梅花,赶紧带你弟回家,躲二楼上。” 闻言,我们速度转身执行命令,可我们两条小短腿,哪怕拼命倒腾,也是与奶奶一同踏进了客厅里。 “快!上二楼,躲起来!”奶奶一边吩咐,一边快速的把门窗都关上,拴好! 速度之快,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六十七的老太太。 我站在楼梯上,穿过笔直的走廊,看着奶奶挪动着我的实木书桌,堵到已经拴了两道锁的大门上。 “……”奶奶这对我家的大木门多不放心?还是把苏桂英一家当成力大无穷的洪水猛兽了? “听话,快上去。”奶奶瞪了我一眼,又把餐厅的门拴上了,接着把楼梯间的门也拴上了。 那架势,仿佛日本鬼子即将进村似的。 奶奶推着我们快速跑到了二楼上,又拴上了一道门,才小心翼翼地躲到窗户后面往下偷瞄。 夕阳落到了尽头,只剩最后一抹余晖,绚烂的晚霞像是被人泼上了一盆黑色的狗血,暮色越来越浓,天要黑了。 我快速挪到奶奶身边,加入了偷窥行列。 只见吴松抱着哭声震天响的吴倩,气势汹汹地跑到我家大门口,抬脚猛踹我家大门。 “砰砰砰!”的踹门声,响亮如打雷,让我头皮阵子阵发麻,心脏狂跳。 我害怕了! 他这架势,还真是像极了日本鬼子砸门。 第48章 牺牲品 “嘭咚”一声响,我家客厅大门被踹开了,螺丝钉与不锈钢插销掉在瓷板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嘭咚”一声,重物砸落在地,听这沉闷的声响,应该是我的书桌被踹翻在地。 “妈妈……妈妈……” 吴倩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地喊妈妈。 也没能让吴松独自离去的脚步慢下来半分。 她被她舅,无情地丢在了我家空无一人的漆黑大厅里,恐惧无比的哭声,透过天花板,清晰地传入了二楼我们的耳中。 “妈妈……妈妈……”哭声依旧,撕心裂肺。 她只是个毫无生存能力的婴儿,还不太会走路,就爬得比较利索些,说话也只会喊妈妈。 就这般孤零零地待在我家漆黑的大厅里,痛哭流涕地喊着妈妈。 可她的妈妈不在这! 她哭哑嗓子,喊破喉咙,妈妈也不可能来救她。 威仔心很软,听不下去了,泪流满面的想要去打开二楼的门栓,却被奶奶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奶奶红着眼眶,声音异常哽咽:“养不起了,再多一个,真的养不起了!就养你们两个,已经是在用我这把老骨头熬油了……”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阵阵发疼!眼睛胀得很痛,眼泪却始终涌不出来! 难受极了! 两岁那年的我。 是不是也是这般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小柴房哭泣? 撕心裂肺地哭着、呼唤着妈妈? 整整六个月!哭到再也哭不出来,哭到再也不会喊妈妈,哭到对世界绝望,封闭自我! 只愿做个没有情感的木头人! 哭声极度嘶哑的吴倩,这一刻,已经摸索着爬出了我家客厅,爬到了黄泥马路上。 天早已完全黑了下来,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月牙儿朦朦胧胧的戴着草帽,小树枝像是有鬼在摇晃它们,张牙舞爪的乱舞着。 起风了,即将要下雨了。 夏天的夜雨,都是伴随着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它们恣意、任性、迅猛、狂野…… 似乎能摧毁一切。 这个无人替她遮风挡雨的小婴儿,能否遭受住这一番疾风骤雨的摧残呢? 会失温而死吗? 就算不死,一场高烧,肯定是免不了的了! 从苏桂英找上门来那一刻起,算算时间,吴倩至少连续不断的哭了两个多钟头了,声带大概已经哭得撕裂。 这会儿,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咪般,趴在地上,小小声地呜呜咽咽。 诉说着她的孤独无助与惶恐无措。 远处,不紧不慢地走来几个人影,人还未看清楚,声音已经透过玻璃传了过来。 苏桂英咬牙切齿地怒骂着。 “当初真是昏头了!瞎了眼!把个好好的女儿嫁到这般铁石心肠的人家!完全不管亲孙女的死活!就没见过这般黑心肝烂心肠的人!” 奶奶弓腰驼背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苏桂英指着鼻子臭骂。 苏桂英抱起吴倩,大声讽刺:“听着,你奶奶已经死了!你今天给她哭了两小时的灵!已经全了投生在她家的孝道!以后可别去她坟头哭!人家可没把你当亲孙女!”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两方博弈,心软的输,但受伤害最大的,绝对是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筹码”! 就像我爸妈闹离婚斗法,互相扯皮不给我们生活费,受罪的却是我们祖孙三人。 现在好似还得加上个吴倩。 但凡有一口多余的吃食,奶奶大概也不会如此心狠,不管不顾,任由她哭。 穷!是原罪! 没有责任心!更是罪加一等! 破碎又穷困家庭里的孩子,似乎从一出生就开始与全世界为敌,包括原本应该最爱他们的父母。 孩子不是东西! 没有足够的能力爱他,真得不能随便生! 否则,大概率会沦为双方博弈下的可怜牺牲品! —— 02年,农历七月十三,星期三,大晴天。 我妈突然从广东回来了。 离婚的撕扯,像是一场让她脱胎换骨的重生历练。 至少表面上看,我妈已经不是一只土里土气的野山鸡,而是一只浴火重生的漂亮凤凰。 她烫了波浪头,染了黄头发,带上珍珠项链和耳环,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带着一枚碧绿的玉镯子。 穿搭倒是简洁。 黑色小吊带,搭配宽宽松松到脚裸的喇叭牛仔裤,踩了一双闪闪发亮水晶凉鞋,露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小趾头。 秀发如泼墨,杏眼桃腮,一双烈焰红唇,一眼望去,就是一个拥有浓厚女人味的风情港姐。 如此青春靓丽! 不认识她的人,绝对想不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而且大娃还十岁多了。 威仔死机了,傻愣愣的看着敞开双臂等待着他投欢送抱的母亲,似乎认不出来了,正在努力分辨中。 “来,你们两个过来啊,让妈妈抱抱。” 声音还是那个我在复读机里常常听到的声音,很熟悉。 威仔如梦初醒,蹦蹦跳跳地奔跑了过去,我学着他的模样,也作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慢他三步,奔向了我妈。 看着威仔欢欢喜喜地扑倒妈妈怀里,异常亲昵地叫着:“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妈,妈,我好想你啊!可想可想你了!妈!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这个学不来,好难为情!真说不出口! 妈妈也不介意我的傻楞,一手拉一个,笑道:“你们都长高了不少呢,走,跟妈去城里耍一圈,妈给你们买好吃的和新衣服。” 威仔高兴的手舞足蹈,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妈,你真好!我太喜欢你了!太爱你了!还是你最疼我了!” “妈妈也最爱你们哦。” 眼角余光看着与威仔有说有笑的妈妈,我有些发懵,不明白正在闹离婚的她,为什么笑容能如此明媚灿烂。 这给了我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我们的家,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根本就不会支离破碎。 欢欢喜喜地去了市区的繁华街,各自买了两套漂亮的衣服,就地换上,去一家干净明亮的蛋糕店吃了甜点。 还去影楼拍了一张“爸爸不见了”的全家福。 照片上,妈妈的膝盖上坐着喜笑颜开的威仔,笑面如花的她另一只手,搂着面无表情的我。 我们三人的脑袋,互相贴着,似乎非常的亲密无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姐弟俩,特意来影楼拍了两次“全家福”,却依旧没能拍到一张完整的“全家福”。 第49章 摊牌了 妈妈坐在床上,声音温柔地给威仔读着古代母子情深《报春晖》的故事。 她笑起来很甜美。 可我不知道为何,不太想靠近她,总觉她虽然与黎老师一般温柔爱笑,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给我一种她很危险的直觉,似乎想要与世界同归于尽。 像极了喷发前的休珉大火山。 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举喷发,吞噬一切! 果然,哄睡威仔后,半躺在床上的妈妈,瘫软了身子,疲惫尽显。 下一秒,她迅速用手背盖住了脸,任由泪水滑落脸颊。 哭得无声无息。 “小梅花,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你的笑容,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和你爸爸要离婚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正在捂脸哭泣的妈妈看不到:“嗯,知道了。” “我们离婚后,大概会一人分一个小孩,小梅花,我不会带你走,所以,等过几天,你爸爸回来后,你不能再板着个脸了,你要竭尽所能地去讨好你爸,让他主动留下你。” 我很想平静地听完母亲的话,可听到“我不会带你走”时,泪水瞬间就不争气地涌了上来,鼻子发酸发痒。 心里装满了委屈。 “为什么?”嘴一张,就是浓浓的哭腔,泪水瞬间滑落,不死心地包根问到底,“为什么不带我走?因为威仔是个男孩子,你更喜欢他吗?” 还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呢? 这话像根鱼骨头似的,死死地卡在我的喉咙里,痛得我清鼻涕都流出来了,可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仿佛,只要我不问,不知道确切的答案,我就还能一如既往地自欺欺人。 “不是这样的,是妈妈想要保护你,妈妈还年轻,才不到三十岁,妈妈是一定要再嫁的,你又是个半大的姑娘了,带着你,太容易被继父强奸了。” 强奸是什么? 很可怕吗?可怕到让妈妈情愿到一开始就不要我? “妈妈,强奸是什么?” 我想死个明白,若是不那么可怕,我想问问她:妈妈,我不怕,你能带着我一起走吗? 嗯,最好把奶奶和威仔都带上。 “是一个力气很大的男人,使劲打你,打得你鼻青脸肿到再也不敢反抗,接着让你给他生孩子!” 那的确很恐怖! 我既怕被打,怕痛!又怕小小年纪就带着个孩子! 我接受了妈妈的理由,在心底下定决心,一定要讨好爸爸,让他留下我! 哪怕希望很渺茫! 村里大部分人都想要生男孩子,我爸大概也不例外,他们会拼死拼活地争抢威仔。 希望那时候,无人注意到小小的我…… 那么,就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 —— 02年,农历七月十四,星期四,大晴天。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我家的大门。 我家被吴松一脚踹坏了门栓的大门,至今未修,奶奶平时都是用张木椅子挡在门后,就当栓门。 她说:就我们家穷成这个鬼样子!要是遭贼惦记,贼都要嫌弃自己没出息! “运娣,听说你回来了?”声音高亢有力,一听就是个精神饱满的女人。 这来人,我喊她温馨伯母,是个长相明媚大气的漂亮女人。 她虽然比母亲大三岁,却是从嫁到我们村,就与母亲玩得极好,算是母亲的闺蜜。 也是一个同母亲境遇类似的女人。 三年前,她那吃喝嫖赌的老公,为了个不干不净的野鸡,要和她离婚,她死都不离婚,还说服了孩子的爷爷奶奶用扁担揍那对野鸳鸯。 打得鼻青脸肿的! 还见一次,揍一次!丝毫不手下留情!揍到我这位村里的伯父再也不敢回村。 算得上是我们村里的一位奇女子!许多伯母婶婶提起她,都赞不绝口。 当神采奕奕的温馨伯母推开我家打门的那一刻,母亲的眼泪又憋不住了,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 肩膀抽抽,无声地哭泣着。 哭了一会儿,母亲似乎突然意识到在大门口抱着温馨伯母哭,会让村里其他人看了笑话。 赶忙拉着温馨伯母去到她的主卧。 对于我尾随她们走了进来,泪眼朦胧的母亲也只是看了我一秒,什么也没说,也没赶我出去。 “有句话说的对极了!女人婚后的眼泪,都是婚前脑子里进的水!” 话一说完,母亲又扑到温馨伯母怀里,狠狠地倒了一通苦水,哭着诉说着她这些年来为这个家所受的各种委屈。 比如:累死累活拼命赚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掉给小孩子的生活花销后,三年才好不容易攒下三万块钱,还没捂热,就被父亲挖走用来盖房子了! 再比如:又过了两年,好不容易又攒了两万块钱,又被父亲挖走去买二手大卡车了。 再再比如:又过了一年,再次攒出一万块钱,又被父亲哄了钱去学考b驾照。 父亲很聪明,哪怕小学没毕业,也一学就会! 可他只是一只聪明狗,非人!上岸第一剑,先斩枕边人! 刚拿到第一笔高薪工资,就与投怀送抱的小三儿勾搭在一起了。 听到这里,我很想问问我爸:请问你还记得大明湖畔苦苦等待的丽丽吗? 温馨伯母全程都静静听着,时不时用手掌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抚着她。 待母亲哭到打着哭嗝,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时,她才悠悠地叹息一口气。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是和吴冬继续过日子还是离婚呢?” 母亲用袖子一把抹干净眼泪鼻涕,梗起脖子,掷地有声:“离!必须离!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我的名字和他在一个户口本上!就犯恶心……” 温馨伯母用力的搂紧了母亲,让母亲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下巴抵在母亲的头顶,似乎想分给母亲一些她的能量。 就这般听着母亲再次语无伦次地抱怨、咒骂,直到母亲再次渐渐平静下来。 “宝贝,我是不赞同你离婚的。” 母亲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温馨伯母,眼泪也忘了流。 “你认真听我给你分析一下,这房子是你出了一大半的钱盖的?似乎还因此欠了你娘家一万多块钱?对?” 母亲楞楞地点了点头:“还欠着一万三呢。” “我若猜的没错,当你提离婚的时候,冬赖子肯定要求你净身出户,同时让你独自背负你娘家债的?” 母亲刚刚停歇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王八蛋太欺负人了!明明是他三番五次的出轨!还敢提这种无耻的要求!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就这般来回扯皮了八九个月!但他死都不肯离婚!” 第50章 离不离 “哎……”温馨伯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见母亲不再扯着嗓子嚎叫,接着输出她的理念。 “宝贝,你知道的,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女人,嫁人后,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若是你爸会替女儿出头,你大姐也就不会绝望的去喝了农药!” 这是母亲的痛楚! 一说就戳到了她的肺管子,疼的她眼泪哗啦啦的流,像是发了洪水,决了堤的大坝,怎么也擦不完。 温馨伯母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静静等待着母亲发泄完毕。 “你知道我家那个狗男人有多渣!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沾!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他死了,一心赚钱抚养孩子。” “呵呵!”温馨伯母冷笑两声,接着嘲讽。 “可那渣男竟然还不知足,带那野鸡上门来踩我的脸,大张旗鼓地闹离婚!都这般欺辱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同他离婚吗?” 母亲顿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的花花肠子里装的是什么屎!无非就是想要用孩子胁迫我,分走家里一半财产罢了!他以为我会开开心心地同意离婚,然后甩他两三万块钱,叫他滚!” “哼!”温馨伯母不屑极了,“他倒是想得美!” “可我想得很清楚!若是真离婚,我很难抢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就算不要房子,只要孩子,也无人替我看管他们,让我放心南下打工赚钱!” “哈哈……”温馨伯母畅快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把户口本给了公婆作保证,誓死不离婚,只要他们帮我打走那人渣和贱货,再带好孩子们,我就给他们养老送终!” 那满脸得意的表情,特像电视剧里的女魔头、大反派。 配的台词:渣渣!和老娘斗!让你作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都是便宜你了! 温馨伯母很是惆怅:“你若是坚决要离婚,先不说财产方面,就这两小孩,你抢不抢?” “当然要抢!我才不会把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肉给他!” 或许是母亲的声音太过尖厉,温馨伯母又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我的眼眶,瞬间涌上了泪…… 我的母亲!昨晚才说过,她不会带我走的!理由是为了保护我…… 可她现在却是如此在乎威仔!完全忘记了我也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肉! 心,像是被只毒蝎子,狠狠地刺了一下……嫉妒!不受控制地在心间蔓延开来。 啊,他们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就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嗯,咱不能便宜他,不把孩子们给他!那你还选择再婚吗?” 温馨伯母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赶紧飞快地擦干眼泪,再次认真地关注母亲。 竖着耳朵,等待着她的回答。 只见她犹豫了许久,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字:“要……” “再婚后,你百分百是要再生一个孩子的,不然没有那个男人愿意与你一起养孩子的!” 温馨伯母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往下问。 “以你们的能力,养得起三个孩子吗?” “你怀孕生子带孩子这两三年,手心向上要钱的时候,那男人愿意给你钱养这两孩子,供她们读书吗?” “就算他现在答应了,到时候又变卦了,你该怎么办呢?” 温馨伯母一连串机关枪似的提问,将母亲彻底问崩溃了! 她又抱头痛哭了起来:“怎么办?温馨,我该怎么办?当我感觉到阿冬出轨的时候!我气疯了!花了四千块钱请侦探查他,拍证据!拿到证据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好失败!” 母亲像是疯了般,双手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为了这个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都熬成个黄脸婆,却是落得个如此下场!我崩溃了!疯了!把所有的旧衣服旧鞋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哈哈……好过瘾啊!” 母亲疯疯癫癫的笑着。 “然后疯狂购物,买一千多块钱的名牌衣服裤子,买八百多块钱的定制鞋子!疯狂地补偿这些年受尽委屈的自己!呜呜……” 母亲大概真被气得精神失常了,才哈哈大笑了一番,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可是上天眼瞎啊!明明做尽坏事的是那个人渣!却让我遭了报应!在我把所有积蓄都挥霍一空的时候,却被告知得了子宫肌瘤,而且很大了,必须尽快动手术切除!” 温馨伯母擦了擦母亲的眼泪,无比怜惜地看着她。 “别着急,咱先理清楚头绪……你动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问过主治医生没?” “问了,要一万五,然后呢?” 母亲一脸茫然,像是不知道温馨伯母为什么要这般问。 温馨伯母伸出食指摇了摇。 “一万五不算多,省吃俭用两三年就能还清的……这样,我先借你五千应应急,你再向你的那些姐姐弟弟们借一些,事关人命,大家伙儿肯定会帮你筹齐的。” 母亲还是很不忿,但不再歇斯底里了:“凭什么?是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凭什么后果要我来承担!” 温馨伯母一脸严肃:“凭你当年不敢反抗父母嫁给了他!还脑子进了水,一而再地给他生了两个小孩……就注定了你要吞下这个苦果。” 母亲还是有些不甘心:“就走错了两三回路,我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我就要过得这般委屈求全了吗?就不能反抗一次了吗?” “你想怎样反抗?” 温馨伯母放开了母亲,黑着脸反问:“离婚?再嫁人?接着生一个孩子?重复着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就是你的反抗吗?” 母亲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低着头,不在吭声。 看着这般模样的母亲,温馨伯母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要是铁了心要离婚,我也是会支持你的!但你要想好,离婚之后,你的人生之路到底该如何走!我们是出生在深渊边上的穷苦女人,需要步步为营地远离深渊,而不是一错再错地走向深渊。” 推门而出的温馨伯母,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了我,眼神幽幽。 “能主动勾搭有夫之妇的骚狐狸精,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梅花,凡事多看多想,努力保护好自己,等一等,忍一忍,不要绝望!你总会长大的!终有一天,你能够用自己的翅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 第51章 喝醉酒 温馨伯母走后,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一只丢失了灵魂的人偶。 许久!许久…… 久到夕阳西下,久到深夜来临。 她终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掉眼泪,一边翻我的书桌,从里面拿出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和一只圆珠笔。 佝偻着背,坐在我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掉落在作业本上,让我很是担心,她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最后有几个字能看得清楚。 大概全被泪水晕花了? “撕拉”一声响,一张纸被粗暴地撕了下来,母亲面目狰狞地团了团纸张,狠狠地砸了出去。 这一砸,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只能瘫软在竹椅上。 “呼……” 母亲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胡乱地用手背擦干眼泪,又端正好了坐姿,拿起笔,继续书写。 不一会儿,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纸张又被撕掉,团团扔了出去……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我的作业本被彻底撕了个干净。 捡起不知何时滚落在我的脚边的纸团。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阿冬哥,让我们为了孩子,为了他们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忘掉彼此的过去,重新开始…… 下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还有很多字,被泪水晕开了,我猜不出来母亲写了些什么。 但我能感受到母亲的极度不甘心! 她愤怒着!怨恨着!又纠结着! 她下不了决心!那就让我来逼迫她,下定决心! 只要她们不离婚,不撕破脸皮抢威仔,就不会闹到人尽皆知…… 就不会让人发现我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 02年,农历七月十五,星期五,大晴天。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我也将混迹于它们。 早上九点,我悄咪咪地摸进了爷爷家。 爷爷虽然自私自利,但也是真的很勤快,不然也不会单靠卖农作物攒下那笔“巨额”的养老本。 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喝一大碗糯米酒糟,就上农田里干活了,一直要忙到上午十一点才会收工回家,下午四点又要忙到晚上七点。 总之就是一只掉钱眼里的勤劳小蜜蜂。 爷爷天天都抽烟喝酒! 他曾说过,人生在世,若是不抽烟不喝酒,就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爷爷的烟,是自己种的。 扒下叶子,晒干,切成丝,装入小荷包里。 要抽的时候,就拿一些,塞入烟斗里,划一根火柴,点燃了烟丝,就开始一番吞云吐雾,脸上露出很是放松享受的表情。 我是一点也不能理解,不就是抽口烟嘛,整得像是当了回活神仙似的。 爷爷的酒,也是自己酿的。 用红薯、高粱与大米混合发酵成酒糟,然后倒入一口大铁锅中,加水煮沸蒸馏成酒水。 每日饭点,爷爷都要喝上半碗,哪怕下酒菜就是简单的椒盐花生米。 我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子,站在爷爷的大酒缸前,思考着等会喝多少酒,才能处于半醉不醉的状态。 我需要喝酒后去装疯卖傻。 去酒后吐真言……来逼母亲心疼我。 小孩子的撒谎表演很拙劣,大人们一看我们撅屁股,就知道我们要放什么屁。 而要骗过他们,必须有特定的条件。 像我当初被罚跪,完全不敢一开始就装晕,那太容易被戳破了……嗯,虽然最后还没装晕就被叫进了办公室里。 而现在,我要向母亲吐出我的“肺腑之言”,博得她的心疼,逼迫她委屈自己来让步,困在我家这腐臭的泥潭里。 就必须是酒后的真情流露。 打开酒龙头,倒了四分之一的纯谷物白酒。 “……”电视剧里都是拿坛子喝,才能喝醉酒,我这么一小口,会不会根本就醉不了? 第一次喝酒,我把握不好“半醉不醉”的度。 斟酌再三,我又打开了酒龙头,倒了半杯,抬起头,张大嘴巴,一口闷掉。 好辣! 辣得我的舌头像起了火! 这火从舌头蔓延,星星燎原之势,烧向了咽喉,穿过食道,冲进了胃里。 火势极大,烧得我的胃开始一抽一抽,人不自觉地打起了嗝! “……”我是半点都想不明白,就这么难喝的鬼东西,爷爷为什么要天天喝? 找虐吗? 一股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气流直冲我脑门,让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不好! 我这是已经开始醉酒了吗? 我的双脚有些发软,感觉像两根软绵绵的章鱼脚,扶着墙的手,似乎也变成两根弯弯曲曲的面条。 我的大脑还是很清醒的,就是手脚渐渐不听使唤。 这应该就是电影《醉拳》里,半醉不醉的状态了? 我很满意。 尽量加快速度,歪歪扭扭地往家赶。 走着走着,我的双脚就彻底不听大脑控制了,我直挺挺地倒在了路边的紫苏丛里。 不甘心! 都走到这一步了,却只能功亏一篑吗? “哇呜……”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哭出声,“爸爸……妈妈……” 我想说:爸爸妈妈,求求你们!不要离婚!不要抛弃我们!我们会乖乖听话做家务!我们好好读书考第一名! 可是舌头大了,它也不肯听使唤,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只能不停地重复发出“爸爸妈妈”这四个字! 这让我急得不得了! 从装哭变成了真哭!哭到都冒鼻涕泡泡了。 这般大的声响,让我的周围聚集了许多人,但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听也听不太真切。 只能感受到许多虚幻的人影围了我一圈,指指点点着。 似乎有人在说:“可怜啊!这娃真可怜啊!父母吃屎闹离婚,都把娃逼成啥了啊……” 好像还有人在说:“都是当父母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着几座山的责任!怎么能只顾自己爽呢!真是不配为人!” 亦有人在说:“虽然是冬赖子先不当人,到处吃屎!可运娣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她就不能学学温馨吗?孩子都这么大了,只要十年,她的好日子就来了!也是自私自利,就想趁着年轻,好找个第二春!” 呵呵! 只是想演个苦肉计!逼母亲心疼我!可似乎一不小心演过了头,还附赠了“道德绑架”的效果! 我该感到开心?还是可悲呢? “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当我终于拼尽全力吼出这句话后,不知是心中的执念终于说出口,还是酒精切断了我的脑神经,我眼前一黑,彻底不省人事。 第52章 坏东西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客厅里,身下垫了很多樟树叶与苦艾草。 味道很浓,醒神醒脑! 就是全身依旧软绵绵的,手脚还是不太听使唤,我便不再动弹,就这般躺着。 扭头看向门外。 家门口的黄泥马路上,摆了一张八仙桌,奶奶与母亲正在摆放贡品,准备着祭祖事宜。 威仔的脸,突然怼到我面前。 与我大眼瞪小眼三秒后,兴奋地大喊大叫:“奶奶,妈妈,姐姐醒过来了。” 母亲丢掉手里的黄纸,快步冲到我面前,蹲下,拉着我的手,抚摸上她的脸,着急地保证道:“小梅花,你别害怕了,妈妈不离婚了。” 月光皎洁,洒下缕缕清辉。 我看着飞舞的黄纸,早已平静的心绪,陡然增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凄凉?还是怅惘?亦或是后悔? 或许都有,这是一种难以释怀的难受,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欺负了妈妈…… 这一刻,我无比深刻地认识到心软善良的人,往往是不会被世界温柔以待的! 我就是明知道妈妈是一个心软善良的人,才选择朝她下手的啊! 因为逼迫她,更容易达到我的目的。 两方博弈,心软的输! 我若是拿这招去逼迫我的父亲,他大概只是凉凉地望着我,满眼失望地骂出一句:“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回去!” 之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绝对不会为了我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还真是个卑劣的家伙! 一个只会欺软怕硬的坏东西! 骨子里的恶,已经开始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 02年,农历七月十六,星期六,大晴天。 不知道是听奶奶和妈妈的吩咐,还是威仔自发性的,今天无论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守着我。 说实话,我这会儿不太想看到威仔。 我肚子里,又在憋着一股自私自利的坏水儿。 妈妈的保证,对于我来说,没有几分力度的,她太软弱了,除了无能狂怒,左右不了任何事情。 不然也不会被父亲几句花言巧语,就哄骗了存了三年的三万块钱来盖房子! 这栋几乎是花她赚的钱盖起来的房子……她连十天都没住满。 五星级酒店也没这般贵? 每次父亲去哄骗她的钱,她都会咒骂着放各种狠话,最后又还是会乖乖地掏空自己的钱包。 嘴毒心软! 真不知道她这般是在图什么? 她这般作态,只会让父亲以为她瞧不起他!越发憎恨她! 她明明花了那么多钱在这个家里,却与这个家没有多深的感情! 我是个天生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威仔从有记忆来,就见过她两个“几天”,上一次父亲抽烂了威仔的背,她为了消毒还给抹上了盐。 就这么点回忆,感情能深厚到哪里去呢? 奶奶倒是念着她的好,总和我们说“妈妈赚钱很辛苦,以后等她老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可奶奶是父亲的妈妈,而“妈妈”的天性似乎就是“护犊子”! 往水面上丢出一块扁扁的石头,打着“水漂”,我不擅长玩这个,石头只能在水面上漂个两三下,就会沉落到水中。 但威仔非常喜欢玩这个。 他丢出去的石头,能在水面上漂十几二十下,宛如练习了轻功水上漂,飞出去老远。 “威仔,你喜欢妈妈吗?” 我最终还是做了个自私鬼,把我肚子里的坏水,洒向了总想着保护我的威仔。 “喜欢!我很喜欢妈妈!” 威仔一脸欢喜天真说完,又继续丢石头,打起了水漂。 “若是有人欺负妈妈,你会保护她吗?” “会!”威仔不假思索地作出保证,“谁敢欺负妈妈,我就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 “可那人若是爸爸呢?他那般高大强壮,你打不过他的,你还敢去保护妈妈吗?又该怎么保护妈妈呢?” “嗯……” 威仔停止了打水漂,认真思考了一番,皱着鼻子,苦着脸,寻求我的帮助。 “姐,我不知道哦,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绝对听话照做的!” 我看着威仔的眼睛,说得很认真:“你可以拿扫把敲他的手。” “好。”威仔笑了起来,又开开心心地玩起了打水漂。 啊!真的好羡慕他! 似乎,他随时随地,都能露出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呢! 我总是想太多。 最后离不离婚,无关妈妈的意愿,而在于妈妈递过去的台阶,父亲愿不愿意下。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道德败坏的强者,肆无忌惮地拿捏、欺辱着心软善良的弱者! 为了防范于未然,我卑鄙地在威仔身上埋下了一颗雷。一颗一旦引爆,就会破坏他们“父子关系”的雷。 —— 02年,农历七月十七,星期天,大晴天。 昨天,妈妈去大舅舅家打电话给父亲,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但最后应该是和解了。 今天一大早,父亲就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家中。 一年多未见。 父亲的变化,同样非常巨大。 烫染了时髦的头发,戴着黑色的太阳眼镜,穿着时尚,脖子上挂着条大金项链,大拇指上戴着个大金戒指。 嘴里叼着一根烟,手里拿着一包五叶神香烟,挨个递给赶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这是我刚买的手机,三千五,最新款,打开就有开机动画,你看,这美女,正点!” 发完香烟,父亲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款崭新的翻盖手机,分享给乡亲们看稀罕。 惹得乡亲们连连夸赞,耍足了派头。 生怕别人理解不了他出门在外,发了大财,如今正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 这让我对于他的到来,怎么开心的起来啊! 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我们祖孙三人吃糠咽菜上煤矿背炭的时候,他正搂着狐狸精在商场里,豪迈地各种买买买。 我就怎么也挂不上那张名为“笑容”的面具。 总能见微知着,时刻清醒着,可面对这些,我却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还得违背意愿去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 这便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要是真傻一点就好咯,就能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地过好每一天了啊…… 第53章 办酒席 奶奶不愿意向爷爷低头,却为了我们自断傲骨,虽然她一直在说一些自欺欺人的话,来自我催眠。 这年头,赚钱,对于我们老弱妇孺来说,太难了! 我的雨靴早已不合脚,雨衣穿起来也勒得慌。 而我不愿意在暑假期间,什么都不做,看着奶奶独自累死累活地收获黄花菜。 我要同奶奶一起去摘。 但奶奶不许我去,说碰多了那些清晨的露水,手脚会奇痒无比。 我没遭受过这种毒打。 偏不信。 还故意发了好一通脾气,让奶奶没了辙,便由着我跟着一起去摘收黄花菜。 “不听老人言,到时候有你哭的时候。” 这话我只当是奶奶吓唬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手指头上长了十几个水疱疹,脚趾头缝与脚底板上,全都长了这玩意儿。 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痒到生不如死”! 死命的挠,死命的抓,抓出一道道红痕,抓出血珠,依旧止不住痒! 恨不得拿菜刀生生剁掉双手双脚! 奶奶拿着药膏,一边给我涂抹,一边吐槽:“以后别去了,你帮忙摘得那点子黄花菜,卖掉都不够买这一管子药膏呢……” 为了再也不坠入那地狱般的穷苦生活,我必须讨好父亲。 像只家猫一般乖顺地讨好他! 哪怕我恶心的想吐! 我时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吃饭前,立马帮他摆好椅子让他坐,装好饭,拿好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他面前。 当他一放下饭碗,温得刚刚好的茶水,便被我递到了他的手边。 在他悠闲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很有眼力见的搬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腿边,给他捶腿。 总之,一个地主家的丫鬟该如何服侍老爷,我便如何服侍着父亲。 在他心情舒畅哈哈大笑时,才敢小心翼翼地挨挨蹭蹭他,趴到他的后背上,恰到好处地撒撒娇。 “小梅花,一年多没见,你真是长大了啊。以前我看你一眼,你就哆嗦着往后缩,好像我是会吃了你的大老虎似的,如今都敢同爸爸亲热亲热了。” “爸,太久没见,我很想你,所以才没忍住趴你背上撒撒娇……” 我的声音很柔软,像是掺了甜甜的蜂蜜。 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拽紧,扭曲、窒息,像是误吃剧毒的鹤顶红。 为了生存,我自断了傲骨,将自尊心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披上画皮,竭尽所能地讨父亲欢心。 只为了能在他心底留下一丝的父女亲情。 哪怕他最后还是选择抛妻弃子,去追寻他那所谓的“爱与自由”,偶尔能因这段甜蜜的“父女情”,赏我们一口饭吃! 就是我取得了胜利! 临睡觉前,我拉着父亲的手,摇了摇,撒着娇,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的脸色,见他很是享受地露出一丝微笑。 才敢用特意练习过的“软软糯糯”的声音,轻柔地开了口:“爸爸,你和妈妈,可不可以不要离婚啊?村里人都说后娘很恶毒的,我害怕……” 父亲的大手掌搭在了我的脑袋上,摸了摸我的头发,轻笑一声:“大人之间的事,你个小姑娘就不要管了。” “……” 仅仅一天的撒娇,效果只有让他对我“和善”了一些,却无法让他为我做出一点儿让步,哪怕只是个口头承诺。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我还是很难过。 活动一下面部肌肉,重新挂上一个灿烂的笑容,抬头望向父亲:“嗯,那么,爸爸,晚安,做个好梦。” —— 02年,农历七月十八,星期一,晴转阵雨。 今日要在家里举办妈妈三十大寿的酒席。 一大早父亲就搭着村里人的拖拉机,去镇上买了许多食材,有五六只鸡、十来条鱼,三十多斤猪肉和一箩筐蔬菜与七八个大西瓜。 村里的男人们扛着自家的八仙桌与长板凳,摆放在我家门口的黄泥大马路上,贵宾两桌摆放在客厅里。 村里的女人们拿着自家一整套新碗摆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去烧水拔鸡毛,洗蔬菜。 外公是村里手艺最好的大厨,常给附近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掌勺。 只见他在三张八仙桌拼成的临时工作台上,熟练无比刮鱼鳞,给鱼开膛破肚,洗干净,腌起来。 旁边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特大号柴火灶,今天用完便会拆掉,此刻正蒸着香喷喷的梅菜扣肉。 用力吸上一口,馋得我口水直流。 好久没大口吃过肉了,最近半年,奶奶都是用肉沫星子给我们解解馋。 大家伙儿忙得热火朝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我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父母和好如初,我是不是又能够做回夕日衣食不愁,月月有二十元零花钱的小公主了? 这种以前的日常生活,如今却成了我只敢想一想的美梦。 男女分开坐,大小不一的小孩子坐了两桌。 八个热菜都上了桌,喜笑颜开的女人们拧开了桌上的大瓶雪碧与可乐,给每个杯子都满上,男人的桌子底下都放了一整箱啤酒,我们小孩子是一人一瓶娃哈哈ad钙奶。 “噼里啪啦……”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表示宴会正式开席。 “大家不要客气,尽情地吃好喝好!菜买了很多,管够!吃不穷的!” 妈妈举着杯啤酒,站起来对正招待客人的父亲说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阿冬哥,今日的寿宴,感谢你给我做足了面子,我很满意。” 父亲从桌上端起一杯啤酒,轻轻碰了一下妈妈酒杯,很是随意:“你满意就好。” “让我们干了这一杯,以前的过往就一笔勾销,往后,我们只向前看,把日子越过越红火!”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响,父亲一脸嘚瑟地掏出手机,按下接听,瞬间变脸,眉头皱得死紧。 “听话!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我马上就过去!有什么事,我们好商好量……”父亲一脸严肃,声音紧张极了。 随手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抬脚就走。 “是那个狐狸精对不对!你向我保证过得,再也不跟她联系的……” 妈妈单手抓着父亲的手臂,声音从尖锐刺耳,渐渐变得哽咽卑微。 “今天,是我的寿宴,求求你,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我的脸,好吗?” 第54章 发疯了 惊雷。 在遥远的西北方向隆隆的滚动着。 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云,紧紧地围住挣扎不出来似地,声音沉闷而又迟钝。 暴风雨即将来临。 “黄燕刚打电话来说她要为情自杀,要同我鱼死网破,用命换我去坐牢,已经吃了十片安眠药了,腕也割了,人命关天,我再不过去就晚了。” 父亲一把甩开妈妈的手,一边头也不回的快速地往外走,一边大声焦急地向妈妈解释。 “不许去!” 妈妈将酒杯狠狠地砸在父亲脚边的青石板上,玻璃酒杯瞬间四分五裂地炸裂开来。 “吴冬,你今天要是去找她,我们铁定玩完了!这婚就离定了!” 妈妈歇斯底里的怒吼,只换来了父亲脚步一瞬间的停顿。 “吴运娣,你别不讲道理好不好!” 父亲回过头来死瞪着妈妈,眉头皱的死紧,嘴唇抿了又抿,像是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我是过去给她救命!不是过去同她鬼混!” 或许是因为即将要下雨的缘故,空气变得异常郁闷,令我有些头脑昏沉,心脏猛烈跳动,呼吸都开始不畅顺了起来。 “她是骗你的!这只是她耍的手段!” 妈妈冲到父亲身后,死死地抱着他的腰,眼泪疯狂往外流。 “她要真想死,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 可惜,她的话,心急如焚的父亲,压根听不进去。 只见他用力掰开了妈妈抱着他的手,随后用力地将母亲一把推倒在黄泥地面上。 “打死你!” 父亲刚刚转过身,脚步才抬起来,就被一个扫把头,当头棒喝地砸在肩膀上。 “让你欺负我妈妈!我打死你!” 面对脸黑成锅底的父亲,威仔竟还敢不怕死地连环进攻,让我的心都紧张到了嗓子眼里。 父亲额角的青筋猛跳。 “威仔,快放手!”我吼出的这句话,终究是慢了半步。 扫把杆,被父亲一把抓在手里,威仔连人带扫把一同摔向了父亲,下一秒,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甩在了威仔的脸上。 打得威仔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后,才摔倒在地。 父亲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抽得声音非常大!将窃窃私语的吃瓜群众全部震慑住了,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哇呜……”整整懵圈了五秒,威仔才放声大哭了出来。 眼泪、鼻涕和着嘴里的血水,一起掉落在地面上。不用查看嘴巴,这狠狠地一巴掌,至少打掉了威仔一颗乳牙。 下一瞬,妈妈疯魔了。 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将身边的八仙桌掀翻在地!砸得摆放在旁边的五六个大西瓜四分五裂,汁水横流! “王八蛋!敢打我儿子!我和你拼了!” 她像得了狂犬病的疯狗般地冲进了柴房,等她拿着砍柴刀,嗷嗷叫着冲出来时,父亲早已不见了身影。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不敢拦他一下,似乎无形之中,有一种如黑云压顶般无可逃避的压力笼罩着我,让我难忍难捱,却又动弹不得! 威仔是儿子!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是个宝贝金疙瘩。 可他都被这般无情地扇了巴掌,我这个从一出生就被骂赔钱货的女儿,就算出去拦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多么有说服力的借口啊。 将我的胆小懦弱,掩盖的严严实实。 威仔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摊上我这么个虚伪又自私自利的姐姐! 手握砍柴刀的妈妈,血红的眼珠子,疯狂扫射了周围一圈,却没有找寻到父亲身影。 这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过了!死!死!全都去死!”砍柴刀舞得虎虎生风,砸向我的书桌,劈出四五道深深的痕迹。 犹不解气,又砸向了书桌前的窗户,三刀下去,玻璃碎了一地。 接着冲向了餐厅,除了刀砍入木头的闷响,还有一个个碗噼里啪啦砸落在地的声音。 “泼妇!真是家门不幸!”爷爷站在大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瞧。 阴阳怪气地讽刺完,狠狠地踹向脚边一个碎瓷碗,生怕别人理解不了他此刻是有多么的愤怒。 “砸!砸!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就使劲地砸!” 火上浇完油,爷爷拍拍屁股走人了,却是将母亲逼得更加疯狂! 只见她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像个神经病似的,抽了根露天柴火灶上燃烧正旺的大木柴,又冲进了家里,见窗帘就点,见沙发就点,见衣服也点…… 见啥点啥! “老娘辛辛苦苦赚得钱盖得房子!老娘就是烧了!毁了!也不能便宜那只狐狸精!烧啊!烧啊!全烧了!” 火势不怎么猛烈,布料烧焦的臭味伴随着黑烟,弥漫开来,刺激得我想呕吐。 “救火啊!大家伙儿帮忙救火啊!”奶奶一声大喊,惊呆了的吃瓜群众们,如梦初醒。 看着乡亲们拿盆的拿盆,提桶的提桶,按压打水,装着满满的水,泼向各个火源。 连母亲手里拿的木材与柴火灶里的火,也泼了好几盆水。 彻底绝了她再次烧家的可能性。 随后,温馨伯母泼了母亲一身水,紧接着扑过去,用力控制着疯狂挣扎的母亲。 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和狐狸精欺辱了她,她为什么要砍砸我学习的书桌,烧我的书与衣服…… 是我哪里不好?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那张布艺沙发是新房入户的时候买的,我与威仔最喜欢在上面蹦蹦跳、打滚滚,偶尔躺在上面睡个午觉。 它承载了我们很多欢乐的回忆。 像书里说的“妈妈温暖的怀抱”般的存在,而今它却被烧得乌漆嘛黑,再也无法使用。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玻璃碎了一地,碗筷碎了一地,西瓜碎了一地……红的白的,到处都是。 我的心也碎了一地。 我好恨!恨在心头剧烈翻滚,却无处发泄! 我的家毁了! 可我不知道该找谁报仇啊! 他们是我的父母啊!而且我还需依附他们才能长大啊! 脑海里学过的那些关于“父母养儿九十九,忧心一百岁”的理论知识,与我的实际体验感受,激烈地冲突着,一片一片地撕裂着我! 该不该恨他们?要不要恨他们?能不能恨他们?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真的没有不是的父母吗? 该!不该! 要!不要! 能!不能! 脑海里的两个小人,掐得不可开交,吵得我精神错乱,整个人轻飘飘地,恍恍惚惚,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像片被风吹飞的树叶,又像池塘里的那些无根之萍…… 第55章 离婚了 “姐姐……” 有人拉住了我,清脆的童音,给了我浑浑噩噩的世界一点光亮。 威仔委屈巴巴地拉着我紧握成拳的手,抽抽搭搭打着哭嗝:“我怕……” 他的半边脸上清晰地显示着青紫的巴掌印,肿得老高,让他看上去像长了张阴阳脸。 耳朵处流下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痕。 怪异!恐怖! 却让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这个勇敢地小小孩童,他需要我!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亲姐弟!我很难过!他的难过也不会比我少一分! 放松拳头,回握住威仔小小的手,牵着他钻到一张桌子底下,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安抚道:“别怕,姐姐保护你……” “滴答滴答”雨滴砸在桌面上,像是一首很有节奏感的纯音乐。 酝酿了半天都雨,终于是落下了。 夏末初秋的雨,不同于六月天疾风骤雨的猛烈激荡,这场雨细润绵长、缓缓成流,淋沥淋沥,像老天爷在忧伤地流眼泪。 潸潸落下,滴洒在马路边上有些枯黄的狗尾巴草上。 我与威仔紧紧相拥着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地望着我家的大门。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地砸在桌面上,砸在桌子的四周,又弹跳了起来,似雨似雾,混混沌沌。 不知是不是这雨雾遮挡了视野,让这栋房子在我眼里成了一只巨嘴怪物!似乎下一秒就会跳起来,将我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害怕极了!越发地搂紧了威仔! 我想逃! 逃离这个所谓的“家”! 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但我学过的知识,告诉我:家,不是一个让人想逃跑的地方,是替我们遮风挡雨的温暖港湾! 可我现在,深深地恐惧着它! 我的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脑子里像是被人塞入了一大团乱麻!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常识错了? 才会让我有了如此对立的感受?疯狂割裂撕扯着我…… 这时年少无知的我,还不曾明白,有爱的家才是港湾! 否则,家就是坟墓!就是战场! 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外乱,而是内斗。 一家人之间充满猜疑、欺骗、背叛,上到老,下到小,全都自画地盘,相互算计,各自为战! 足以将所有困在里面的人,都逼成不可理喻的疯子! 逼到恐惧“回家”! —— 02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星期六,晴天。 五天后,一脸疲惫,胡子拉杂的父亲回来了,带着“黄燕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却小产了”的消息。 他说他必须对黄燕负责!因为黄燕没有他,是真不能活!而我母亲没有他,却能活得更好! 经过温馨伯母这些天日以继夜的谈心开导,母亲表面看着平静极了。 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离……都给你,我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最终,母亲负债出户,除了她娘家的一万三负债,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闹那么大的动静,到底在争什么? 她那般张牙舞爪地表达着她的愤怒、委屈与不甘心,却是除了亲者痛仇者快,什么也没有得到! 童话都是骗人的! 现实中,心软善良却无能的公主并没有与王子幸福地过完余生,王子中途变成了恶龙,伙同另一条母恶龙,将没有武器与魔法的公主,拆吃入腹。 公主没有等到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骑士,她年幼的女儿,即将成为在恶毒后妈手底下卑微地讨生活的“灰姑娘”! 父母离婚后,奶奶之前借的那些钱,父亲全部还清了,五百块的学费也是他出,也与我们说好,往后每月四百块的生活费,都由他出。 临走时,对我们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 这一辈子都不许去见你们的妈妈,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偷摸摸去见她!呵呵!那你们这种喂不熟的白眼狼,就自己吃自己!饿死也别怪我! 他的这个命令,对我的威慑力度非常大! 之前的八个月,我们可是受够了他斩断经济来源的苦! —— 02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星期一,晴天。 今天正式开学,我上小学四年级了。 我们学校越发破败了,今年五年级被砍掉了,明年怕是四年级也保不住了。 音乐黎老师跳槽去了公平镇小学,讨人厌的肖赢,去了小水镇小学念五年级,吴缘与吴超双双辍学了。 我曾听村里人闲聊八卦:吴超那脾气暴躁的爹,年纪轻轻的,才三十八岁就得了肝癌,已经无钱治疗,即将命不久矣。 好些人都在怂恿村里三十出头的几个光棍佬,抓紧机会,把三十二岁的春凤(吴超的妈)搞到手! 光棍们表示亚历山大:先不说春凤曾做过暗娼这事,就替别人养两儿子这事,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十三天后,吴超的爹草草出殡。 村中几个壮汉抬着棺木缓步走在前面,春凤穿戴白衣白帽,手拄着被白纸缠绕的木棍,哭得悲痛欲绝,迈着踉跄的步伐,在吴缘吴超两兄弟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栽倒。 半小时后,肖赢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也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应该是刚刚参加完他姑父的葬礼。 我们彼此对望了老半天,肖赢终是没我有耐心,声音轻柔地开了口:“小狐狸,听说你爸妈上个月离婚了?” 我点了点头,还是没搞明白他来找我干什么。 “嗨!” 肖赢咧嘴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没心没肺,毕竟身上的送葬服都还没脱下来呢。 “爸妈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妈早三年前就离婚了,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想笑就笑!” “……”难怪这货的嘴总是那么欠扁,是无人教养的原因吗? “小狐狸,这个送给你!” 肖赢扭扭捏捏地递给我一个透明的棒棒糖罐子,罐子里面用胶水粘着五只颜色各异,五彩缤纷的蝴蝶标本。 “……”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这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他干嘛送我礼物? 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见我不接,肖赢急了,一把塞进我手里,粗声粗气地恼怒道:“收下!就当是我这些年欺负你的赔礼道歉!” 随后,跑的飞快,一溜烟就没影儿了,生怕我要强行还给他似的。 第56章 去偷盗 02年,农历八月十五,星期六,晴天。 宁静的夜晚,皎洁柔美的月光,洒满了农家竹篱后院,院子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摆放着莲五仁月饼,与四杯黄褐色的浓茶。 茶雾袅袅,穿过葡萄藤架,越过枝繁叶茂的桃树冠,丝丝缕缕升向布满繁星的夜空。 两位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与两小孩,分别坐在八仙桌的四周,赏月,吃五仁月饼,话家常。 两小孩是我与威仔,两老人是外公外婆。 虽然我父母离婚了,但中秋节的团圆饭,外公外婆还是如往常那般叫了我们过去吃饭。 只是今年的团圆饭格外冷清。 二姨夫外出给清表姐夫家的工厂当保安了,二姨妈给念初一的端午表哥当陪读。 三姨夫今年被诊断了乙肝大三阳,全家都正忙着给他治病救命。 四姨妈家更离谱,她肾衰竭正在住院时,四姨夫卷着家里所有存款,跟着一个野鸡跑了,连正在上高三的儿子也不管了。 五姨妈一向不回娘家。 故,今年的中秋节,只有我们两个小家伙,陪着外公外婆这两个老家伙。 吴超的爹头七刚过,春凤便迫不及待地改嫁老相好,他们两兄弟,一个都没带走。 这事,乐呵的我外婆见牙不见眼,反复讲了好几遍,都意犹未尽。 “谁让他当年砍你外公呢!十三刀啊!全身都是血啊!吓得我三天三夜没敢合眼,就死守着你外公啊……哼!这就是他的报应!” “……” 只能说世事很狗血,若是当年没有吴超他爸这十三刀,母亲绝对不会被逼着嫁给父亲,也就没我啥事了。 “小梅花,村东头的大森家在挖地基,旁边的小木屋里,摆放了十几把崭新的锄头、铲子。” 我咬了一口月饼,很认真地看着面前头发稀疏,两鬓斑白的外公。 他脸上的皱纹还真是多啊,交错纵深,稍一高兴,耸起的皱纹就能夹住飞舞的蚊虫。 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 别人的挖地基盖房子买了崭新的工具,关我什么事? 外公手指头一指,笑着为我解了惑:“去,你们俩去给我偷两把过来,偷回来就奖励你们五块钱。” 五块钱! 对于那时年少的我来说,非常具有诱惑力! 自从我父母闹离婚开始,我就没见过零花钱了。 何况我最近迷上了任贤齐,非常渴望买一张他的磁带,用复读机听。 奈何无论我去多少次音像店,标价都是八元,从未降价,我只能看看摸摸却没钱购买。 可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 想得整个心像是住了一只大老鼠,天天刺挠得我坐立不安。 “好。”我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下来。 人是脆弱的,最容易败给环境和欲望,穷困潦倒之时容易犯错,意乱神迷之时更会犯错。 何况是思想不成熟,压根还未长大成“人”的孩童,随便被亲近之人一唆使,便会踏上那肮脏的不归路。 沿着朦胧而又熟悉的小路,直奔目的地。 越走心跳越快,越接近,脸颊越发烧得慌,呼吸也开始粗重了起来…… 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烦躁抗拒。 威仔说是我的同伙,即将一起犯错,却是个拖后腿的货。 双手紧紧拽着我的衣角,走得像只慢乌龟,让我更加紧张了起来。 “姐姐,我怕……” 我回头,恼怒地给他敲了一个爆栗子:“嘘,别说话。” 第一次做贼,我也是怕的。 特别是在这夜深人静,明亮皎洁的月亮正望着我的此刻,强而有力又快速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我全身的肌肉都很紧绷且僵硬,背上的皮全往脊椎处使劲收缩着。像是有一只罪恶的魔鬼,正在剧烈挣扎,想要冲出我的皮囊。 月亮当空照,皎洁的月光恬静的沐着大地。 除了蛙鸣声和蟋蟀声,整个村子一片寂静,好像天底下只有正准备偷鸡摸狗的威仔与我。 正在开挖的地基旁,有间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面应该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今晚要偷盗的目标物。 小木屋往右是一栋破旧的砖瓦房,里面正睡着地基的主人。 也不知道这家人睡得熟不熟,别我刚拿到锄头,他们就醒了,把我抓个正着? 为了杜绝这种可能性,我装作不经意地推到了砖瓦房前装着清水的红色塑料桶。 “啪嗒”一声响,果然让屋里人有了些声响。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似乎踹了男人一脚:“去,看看,外面什么声音……” “别疑神疑鬼的,应该是小猫在抓老鼠……”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更困,几乎是睡梦中的呢喃,“睡,明天还要早起挖地基呢。” 嗯,很好。 电视里学得这招“投石问路”还真是有用。 像猫咪捕捉老鼠的前一刻,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屋里的动静彻底平息了下来。 凉凉的微风吹拂过我的耳边,似乎让我听到了他们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这让我全身的细胞都开始兴奋了起来,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动作示意威仔去提那只倒在地上的红色塑料桶。 我踮起脚尖,悄悄地摸到小木屋旁,轻轻掀开门帘子,就近抓起一把锄头,就猫着往后退。 退出十米开外,扛起锄头,撒丫子就往外公家跑去,完全忘记了威仔是同我一起来的。 好在,威仔的脑袋没有进水,只是拧着桶,静静地追着我跑,而不是一边喊“姐姐,等等我”,一边跑。 我气喘吁吁的跑进外公家。 外公外婆正等着我们的归来。 “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不敢下手,回家睡觉了呢。” 去很久了吗? 我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木质雕花的机械闹钟,上面的长短指针都指着十二。 十一点出发,午夜时分归来,这短短的一来一回,竟是花了一个小时。 果然,人在高度紧张状态下,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外公接过我肩膀上的锄头,笑着连连夸赞:“不错!不错!九成新,值个二三十块。” 把锄头放到门背后,又拿过威仔手里的那个有他一半高的红色塑料桶,继续夸赞:“这个也不错!质量很好,应该值个十块钱。” 外公把桶递给外婆,下达逐客令:“太晚了,你们赶紧回家睡觉,不然你奶奶该担心了。” 却是只字不提那“五块钱”的奖励之事。 这感觉,很不对! 第57章 坏孩子 “外公,你不是说会给我们奖励五块钱吗?” 我一向喜欢打直球,手心向上,往前一伸,理直气壮:“钱呢,可以给我了。” 外公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会给,肯定会给,这五块钱,你先存在我这,等你下次再偷一把铁铲过来,凑足十块钱,我再一起给你。” 这一刻的我很愤怒、很失落,有种被戏耍了感觉。 可看着一脸笑容的外公,却不知道该如何发脾气,他说会给的…… 只是暂时不给而已。 我想赌气、叫板、使性子。 可若是我闹起来,他一怒之下,就不给了,咋办? 仿佛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嘟着嘴巴,明晃晃地表达着我的不高兴,却最终只能闷闷不乐的牵着威仔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了家。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外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哼!说谎精! 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他说的话,再也不听他的指示了! —— 02年,农历八月十六,星期天,晴天。 “咚咚咚……”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将似乎才刚刚睡着的我,又给吵醒了。 昨晚被外公戏耍的气,加上这被人吵醒的起床气。 将我气成一只愤怒的小河豚。 跳下床,穿上拖鞋,就冲了出去。 家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家具,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奶奶劈了当柴烧,墙面被熏的乌漆嘛黑,也没有重新粉刷过。 没了玻璃的窗户,被钉上了层塑料薄膜。 奶奶正坐在仅剩的一张木椅子上,看人骂街。 被看热闹的人,是大森,一个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 只见他一边敲铜锣,一边怒骂:“昨晚是那个被雷劈的,不长眼,偷到我家来了,我警告你,赶紧把我家的三把锄头,一对水桶,还回来!” 一听他开骂,我就心虚得想躲起来。 可后半句一出来,愤怒就阻止了我往后退的脚步!我明明只偷了一把锄头,一个水桶! 他怎么能借机讹我呢? 这是污蔑! 瞬间让我从做贼心虚,转化成了满腔委屈。 “你冤枉人!”这句话,差点就冲口而出了!还好我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昨晚不止一批贼呢…… “我和你们讲!我的每把锄头都做了记号的!你们现在承认,把东西还回来,这事就这么算了,不然我挨家挨户的搜,若是让我找出来了,咱们没完!” 他这威胁,立马让我紧张了起来。 虽然锄头不在我家,可我外公那只狡猾的老狐狸,最后会不会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 奶奶一边看热闹,一边感慨:“小时候偷根针,长大了变贼精,这偷惯了手啊,就会手痒痒,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顺回家,迟早要被人抓住,打死的。” “……”不会的,我就偷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偷了,才不会变成贼精呢! “小梅花啊,这做人啊,要有骨气!别人家再好的东西,也是别人的,可千万不能学这些软骨头的贼,像条狗一样的,见到好东西就叼回自己的狗窝里。” “……”我昨晚刚当了回狗! 虽然是被外公用金钱引诱的,但当了狗就是当了狗,不会因为他人也有错,我就不是狗了。 这让我的脸瞬间热了起来,燥得慌。 突然就想起丢二十多块钱的那次事件,那时候的我,又急又恼,伤心极了,却怎么也抓不到小偷,愤怒极了。 这个大森伯伯,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和我当时一模一样呢? 恨不得咬死小偷,却又因为逮不着小偷,而生生憋着一肚子火气! 我咬了咬大拇指的指甲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奶奶,我说如果,如果我偷人家东西了,是个坏孩子了,你会打我骂我吗?” 喀嚓一声,大拇指的指甲盖被我狠狠地咬断了,换了食指,接着咬。 望着奶奶逐渐严肃起来的脸,我紧张极了。 心脏嘭咚嘭咚狂跳,似乎比我偷拿到锄头的那一瞬间,跳得还要迅猛,让我想要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坏孩子做得坏事,是见不得光的! 是要受到惩罚的! 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奶奶温暖的大手,搭在我的脑袋上,阻止了我想要往后缩的脚步。 她的声音很温柔:“好孩子,先和奶奶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说了我就会被奶奶知道是个偷东西的坏孩子了! “小梅花啊,干干净净的做人,是我们为人的根本,是我们抬头挺胸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傲骨!” 奶奶将我拉了过去,抱了起来,坐到她的大腿上,认真地与我对视。 “你已经十岁了,应该明白,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就像才脏了的新衣服,洗洗,还是很干净的,但若是不知悔改,让衣服一脏再脏,那就怎么也洗刷不干净了,再也没法穿出去见人了。” 或许是奶奶的声音太过温柔,让我感受到了安心。 亦或许是奶奶的眼神太过认真,让我不忍看到这双眼睛流露出失望之情。 未语泪先流,我终是抽抽搭搭,小小声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包括我想要拿这钱去买音乐磁带的事。 “妹崽,下次想要买什么,先和奶奶说,奶奶若是有这钱,就给你。若是没有,我们祖孙俩就去捡废品,挖药材,砍木头,总能赚出这点子钱来,但唯独不能去偷!” “哎……”奶奶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可不能因为一时的贫困而丢掉志气、自甘堕落啊!” 奶奶把我放下来,掏出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十块钱,放到我手心里,烫得我的手都在颤抖。 “妹崽,我等会去给人家赔钱道歉,你有勇气跟我一起去吗?” 我迟疑了。 有些害怕这“小偷”的标签,会在我身上贴一辈子,让我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现在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小偷”这两字是耻辱的! 是不能做的坏人! “有些坏人,并不是一出娘胎就是天生的坏人,而是因为一点点的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占到了便宜,得到了甜头,就越发不愿意改错,这才沦为了坏人。” 奶奶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了手。 “小梅花,你愿意做一个知错,认错并且改错的好孩子吗?” 朝阳投射在奶奶的身上,给她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关辉,慈眉善目,宛如观世音菩萨降临人间。 彻底安抚住了我那颗胆小害怕的心。 吾心安处是吾家。 奶奶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就不用害怕。 我握住了奶奶的手,跟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大森家。 第58章 写作业 一到大森家门口,奶奶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大森家的,上次婶子让你给买的东西,忘记给你钱了,今天才想起给你送来,你可别怪婶子,人老了,不中用了。” 奶奶这一番话,将我与大森伯母都说懵逼了。 不是来赔钱道歉的吗? 咋成了来还钱了? “婶子,你记错了,我啥时候给你买……”大森伯母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奶奶笑着推进了房屋里。 我紧跟着走了进去,下意识地关好门。 做贼心虚啊。 “大森家的,我有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要和你说说,希望你先别急着生气哦。” 大森伯母被奶奶这陪笑脸的做派,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表态。 “您老有事就说,不管事情好坏,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能担待的,肯定会担待。” 奶奶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钱,一把塞到大森伯母的手里,像是怕她不肯要,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个,昨天不是中秋节嘛,小孩子不懂事,想要讨好她外公外婆,就从你这偷拿了一把锄头和一个水桶。” 大森伯母的眼睛都瞪大了。 “小孩子捣乱,耽误你们干正事了,是我们的错!这是四十块钱,算是婶子厚着脸皮,麻烦你们替我买了那两样东西,再让小梅花给你道个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好?” 或许是奶奶的话,说得太让人愉悦了,亦或者是我咬嘴唇,不停地交叉手指头的窘迫,取悦了大森伯母。 “呵呵……”只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双黑黑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小梅花,这次伯母看在你奶奶的份上,就原谅你了,下次可别再做这种事情了。” “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弯了腰,“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家,你听我说,这东西一丢,我和我家的那个,就猜测是小孩子偷走了,我们闹这么大的动静,不是想要赔偿,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明白,做贼是不好的。” 随即,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奶奶的手背。 “老人家,这钱你就拿回去,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小梅花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太好过,全得靠你老人家长命百岁,指引着她,护着她,我们这些当伯母的,不太好插手呢,这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不成!” 奶奶佯怒,抽出手来,把大森伯母的双手都握起来。 “一码归一码,我们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若是以后,我们的日子不太好过,我知道你是个心软心善的,那些吃不完的蔬菜瓜果,送一些给我们,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行,您老人家都这么说了,不收下,我怕老人家多想,觉得我看不起你们,不愿意接受你们的道歉。” 跟着奶奶从大森伯母家出来,我一直在想第二批贼是谁。 我是有怀疑目标的。 那就是刚刚死了爹,娘又立马改嫁的吴缘吴超两兄弟。 我一直觉得我小花园里的花苗,就是他们偷的……虽然没有证据。 —— 02年,农历九月十二,星期四,阴天。 自从我父母离婚后,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感觉威仔变得懦弱了起来。 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姐姐,我怕。 然后双手扯着我的衣角,躲到了我的屁股后面,完全没有一点儿男子汉气概。 睡得迷迷糊糊间,总听到有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哭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哭一会儿。 烦不胜烦! “妹崽,醒醒……”有人推了推我。 眨巴眨巴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是奶奶的脸。 “妹崽,你去看看威仔是咋回事,做个作业,从七点做到现在十一点多,还没做完,还在那嗷嗷的哭,哭完,擦干眼泪,又继续写。” 靠!原来一直让我睡不安稳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啊! 带着点起床气,我沉着脸,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向客厅。 身后传来奶奶焦急的声音:“妹崽,你别骂他哦,会吓着他的。” “呼……”吐出一口恶气,我活动了一下面部的肌肉,挂上点微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怕些。 客厅柔和的黄色灯光下,威仔的作业本摆在家里唯一的木椅子上,人坐在小矮凳上,低着头,佝偻着背,一边哭,一边写着作业。 瞧着太可怜了些。 这让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些:“威仔,怎么回事?” 抬头一望向我,这个原本还在抽抽搭搭的哭泣的小孩儿,像是找到了个发泄出口,张开嘴巴,哇呜哇呜地大哭了起来。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哇呜……做不完了……” 我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没好气的说道:“做不完就做不完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三年级以前,就没写过作业,考试也都交白卷,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实在无法理解他这种因做不完作业就哭泣是什么心态。 “不行的……还有两百个加减法……写不完的话……老师会罚蹲马步的……还会打手心的……姐姐,我怕……” 真是难为他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能断断续续的把事情交代清楚。 我深深地呼一口气,调整出一个笑脸,哄道:“那就做呀,别哭啦,哭也没什么用的啊。” “可是……可是……” 可是了老半天,又哇呜一声哭了起来,双手忙个不停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可是我太困了……我好想睡觉啊……我字都看不清楚了……可是我又怕作业没做完,老师会打我……我不敢睡啊……” 所以,你就搁着哭哭写写,写写哭哭?像个小姑娘似的? 我推了推威仔,有些不耐烦了:“起开,你快去睡觉,我帮你做。” 我懒得和他继续掰扯,有这功夫,我早帮他把作业写完了。 可他竟然赖着不动,看了我好几眼,才扁着嘴巴继续开口:“不行的,你的字迹太潦草了,老师会看出来的。” “呵!”瞧他出息的,还嫌弃上我了。 嘴角抽疯完,还得接着哄:“我保证写的端端正正,让你们老师看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的,心却在疯狂吐槽:你们老师会认真检查你们的作业,才叫有鬼了呢。 可他还赖着不动,犹犹豫豫的:“那你要认真算哦,别偷奸耍滑,随便给我填一些答案上去哦……” “呵!”还真了解我。 “好啦,好啦,快点去睡,我一定认认真真地帮你把剩下的作业写完。” “姐……” 抹着眼泪走到门框处的威仔,期期艾艾的继续交代:“全部做完了,要记得检查一遍哦……” “啪!”我把笔重重地往作业本上一摔,怒目而视,“滚去睡你!” 烦死了! 身为一个男孩子,咋这般婆婆妈妈的! 第59章 母女情 02年,农历九月二十六,星期四,阴转阵雨。 “吴梅,出来一下,有人找你。” 下午正上着美术课,班主任突然走到教室,把我叫了出去。 放眼一看,二姨妈正站在校门口,有些焦急地冲我招手。 我很疑惑,她不在城里给端午表哥陪读,跑我学校来找我干嘛? 像是等不及我慢悠悠地晃过去,二姨妈一个箭步上前,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走。 眨眼间,我就被塞入了一辆面包车里。 随后,二姨妈的大屁股将我挤到更里面些:“海潮,开车。” 面包车行驶了老远,我还是一脸懵逼。 这是要上哪儿去? “你妈在镇医院,今天动手术,子宫肌瘤和解扎手术一起做,要打很多麻药,可能有生命危险,她让我接你过去,若是她死了,就给她磕头送终。” “哦。” 为什么只接我一个? 威仔和我在同一所学校,一起接上,很方便的啊。 她似乎总是在无意识中偏心……也有可能是我太多心了。 透过车窗,抬头望天。 天空中乌云密布,仿佛一张厚重的黑色绸带覆盖在头顶上。 乌云压得空气沉闷,让我感到有些压抑。 远处的山峦和建筑物都被乌云笼罩,显得模糊不清。随着乌云的移动,风也渐渐变得狂暴,吹得树木摇摆不定,沙尘四起。 暴风雨即将来临。 “手术费一共多少?是姨妈你们给她筹的吗?”我的声音听上去淡漠极了。 “不是,手术费一共一万八,是你汤叔叔掏的。”二姨妈一脸沉重,“你妈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她不要我们的钱,说不愿意欠我们的钱。” 我很是不解:“那她为什么愿意欠这个汤叔叔的?” 二姨妈悠悠地叹了一口:“因为你妈和这个汤叔叔打了个赌。” “什么赌?”我更疑惑了。 二姨妈有些无奈地向我解释道:“赌她是死是活,若是活了,就嫁给他,给他生一个小孩儿,若是死了,就让他自认倒霉。” “……”这般儿戏的吗? 年少的我,对于此刻的感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总觉得不对劲,心里怪怪的。 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结婚不应该这般草率的。 会悲剧的! 而今三十而立的我,再来回顾我母亲这多灾多难的婚姻,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不幸福,是必然的。 光长年龄不长心眼。 她明明在第一段婚姻里,吃了那么多的亏,受过那么的苦,却还是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草率地步入了第二段婚姻。 不是因为相爱而要嫁给那个人,也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与这人经济匹配、性格相似或灵魂契合而要嫁给他。 仅仅只是因为他愿意出这一万八的手术费,就把自己接下来的四五十年人生,交付到了此人手中? 掌控一个女人的命运,只需要一万八! 何其廉价啊! 与买卖牲口,有何区别?不过是肉价贵一些罢了。 当面包车停在了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果然下起来瓢瓜大雨。 二姨妈撑着一把大伞,紧紧地搂着我,走进了医院。 她一边收伞,一边询问:“没淋湿?这雨也太大了。” 我摇了摇头:“没。” 我心情一不好,就不太想说话。 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我母亲。 我们之间的母女情,是畸形的。 我从有记忆来,见过她的天数,不超过二十天。 就这么点微薄的血缘母子情,在他们扯皮闹离婚不管我们,以及打砸烧家中,消磨的差不多了。 我最多只能说服自己要理解她读书少见识短,理解她的不容易。 然后说服自己不去恨她! 但要我打心底里对她舐犊情深,的确有些为难我。 我曾也想去爱她的,只要她稍微让我感受到一点爱意,我便愿意喊她一声“妈妈”,愿意试着去贴贴抱抱她。 可惜。 她先放弃了我们。 哪怕奶奶经常和我们说:你们要念你们妈妈的好,她生养你们一场,不容易,这些年,也是她赚钱养着你们。 但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 当她老了之后,我会出每月几百块钱的赡养费,但我不会去看望她。 对彼此都极度陌生的两个人,相互对望,相顾无言。 想想都尴尬! 时间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的流逝。 手术很成功。 麻醉也过去了,母亲苏醒了。 镇医院的病床很简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单人铁架床,半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 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看上去虚弱无比。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往她身后垫着两个厚厚的枕头,希望她半躺着能舒服一点。 放好靠枕,男人转过身来,与我打了个照面。 皮肤黝黑,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要不是他穿得还算干净,绝对会被人误以为是流浪的犀利哥。 冲我点了点头,便拿着旁边的保温壶与脸盆去卫生间兑水。 没有了大块头男人阻挡视线,我与母亲,正正好,遥遥相望,相顾无言。 “……” “傻站着干嘛?”二姨妈从身后推了我一把,“去握着你妈妈的手,问她痛不痛啊。” “哦。”原来这里该进行这个步骤啊。 我像个初始化,还未设置程序的机器人,被人输入一个命令,便执行一个命令。 母亲不应该接我过来的。 她应该接威仔过来,他那张巧嘴,可会说甜言蜜语了。 握住母亲苍白冰冷的手,柔声问道:“妈妈,还疼吗?” 母亲似乎也不太适应我的虚情假意,直接回了我一记直球。 “我答应嫁给你汤叔叔了,我们这辈子的母子情分,大概就到此为止了,以后,你记得我也可以,不记得我也行,我不会要求你们两姐弟给我养老的。” “哦。”她特意让人把我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小梅花,我今年请大师给我们算了个命,大师说你爸克妻,我必须离婚,不离婚,我就会被他克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哦。”这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啊? 赌气么? “大师还说,你是个命好的!但你十七八岁时,会有一劫难,不管他们怎么折磨你,你都必须受着,不许离家出走!只要你熬上大学,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第60章 送年礼 02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星期六,渣子雪。 近几日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了初雪,漫天的冰渣子飘飘扬扬了半天,连地面上的黄泥巴都没盖住,就别提打雪仗了。 我非常喜欢在寂静的冬日,独自坐在炉火旁,烧一壶茶水,再弄几个橘子、年糕与小红薯,摆在椅子上。 时不时来回烤弄一两个。 噼啪作响的炭火、缭绕蒸腾的茶水、微微焦黄的年糕和香甜可口的红薯,还有烤黑了皮正往外冒热气的橘子。 古老围炉旁的这一切组合,仅仅只是看着,就让我无比惬意。 双脚踩在围炉温暖的脚踏上,拿上一本喜爱的书。 慢慢看,细细品。 轻煮岁月慢煮茶,让香味散开来,让内心慢下来,这种热气腾腾的生活,真的很令我着迷。 能将一切烦恼都忘却掉。 看累了,就把书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拿上一个稍微凉了一些,还有点温热的橘子,剥开皮,掰开两半,丢入嘴里。 轻轻一咬,甜蜜的汁水,爆满整个口腔。 幸福地让人冒泡泡! 奶奶走了过来,递给我一个红色的塑料袋。 “小梅花,和威仔一起去给你外公外婆送年礼。” 我不是很理解:“爸妈都离婚了,怎么还要给外公外婆送年货?” 奶奶笑了:“怎么这般不通人情世故呢?你爸妈离婚了,只是你妈妈不再是你爸爸的老婆,但她还是你妈妈,外公外婆,也还是你的外公外婆。” “哦。” “不管你爸妈的关系好不好,我们的礼数不能丢,去,找威仔,一起给你们外公外婆送年礼。” 故,我被奶奶从温暖的炉火旁推出家门了。 将塑料袋挂在手腕上,双手插兜,不情不愿地去找不知上哪儿撒欢的威仔。 今年的年礼与往年一般寒碜,两斤肉加一包红糖和一包红枣。 原因无他,就是没钱。 父亲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个月寄生活费给我们,总要拖上个五六七八天,过后绝对不会在下一个月补上。 如此这般操作,五个月,我们只收到了四个月的生活费。 但日子在奶奶的精打细算、辛勤劳作中,也算还过得去。 也不知道是威仔已经渐渐长大,又或者是经常上山捡柴,下地干农活,他已经很少再生病了。 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而我在今年拿到第三张“三好学生”奖状后,待遇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偶尔洗碗的活,也归了威仔。 其中的理由之一是我对洗洁精过敏,只要一碰过它,当天就会起一粒粒的小水泡,奇痒无比,恨不得剁掉双手。 还有一个理由是奶奶觉得我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经济稍微好一点,她又开始把我往“大家小姐”的方向培养了。 她羡慕着有书读、会读书的女孩子。 我或许承载着她一个不曾实现的“梦”! 毕竟,在她的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女孩子是不被允许进学堂的。 而对于威仔超级努力写作业,最后还是考了个倒数的事,奶奶也乐呵乐呵的接受良好。 她还经常夸赞:威仔挖地种菜有模有样,是一把种地的好手,就算读书读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也是可以靠种地养活自己的。 破锅自有破锅盖,老天爷总会赏一口饭吃的。 随便转了个弯,就在不远处的农田里发现了威仔。 他正兴奋地像只哈士奇,东奔西走,在草地上收集了着雪渣子。 也不知道他捣腾了多久,但也只捣鼓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 “威仔,上来,我们要一起去外公家送年礼了。” “姐,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 话一说完,只见他捡了一片大叶子,小心翼翼地托着小雪人,稳稳地走到我面前,递上小雪人,眉开眼笑地与我分享他的喜悦。 “姐姐,你看,小雪人哦。” 小鼻子小眼睛,丑萌丑萌的。 “嗯,不错,好看,走喽。” 简单敷衍地夸赞完,我将小手手又往棉衣兜里揣了揣。 这种冰冷刺骨的天,他就不知道冻吗? 要不是被奶奶打发出来给外公外婆送年礼,我死都舍不得从烤火炉旁挪开。 “咚咚咚”我轻轻敲着外公家的门。 自从中秋节被他教唆去偷盗之后,我与威仔,再也没有登过他们家的门了。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 是外公开的门,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们,眼神算不上友善。 我双手将年礼递了上去,背着奶奶叮嘱过的台词:“外公,这是奶奶让我们送来的年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您收下。” 外公没接,也没让我们进门,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听说你爸今年会带黄燕那狐狸精来你们家过年。” “是……”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一向爱沉浸在书中的世界,极少关注外界发生了什么,反正一切有我奶奶。 她一定会保护好我和威仔的。 外公没接年礼,轻轻地把门,掩上了。 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这是直接转身就走呢?还是把年礼放在门口,再走呢? 还不等我纠结完,门又被打开了,随着“嘭咚”一声响,一把看上去就很锋利的杀猪刀,丢在我的脚边。 “捡起来,等那狐狸精来你们家,趁她睡着了,你就拿这把刀杀了她!” 咬牙切齿说着这话的外公,眼睛血红,瞪得老大,活像一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被他这恐怖的模样,吓到了。 “你别怕啊,你杀了她,不会抵命的,也不会抓你去坐牢!你难道不想替你妈妈出这一口恶气吗?” “……” 哪怕他刻意放松了脸上的皱纹,放柔和了声音,徐徐善诱,我依旧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 奶奶说过的,杀人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是一定不能去做的。 我久久的沉默,让外公才舒展开来的皱纹,又一点点的聚拢起来,眉宇之间,逐渐形成了较深的皱折,呈现为一个“川”字。 奶奶说过,面对强大的敌人,要懂得像猫一样的学会示弱。 我嘴唇轻轻地动了好几下,装出一副害怕极了的样子,小小声地说道:“外公,我害怕……我不敢的……” 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子,入了汽油桶。 让我外公瞬间爆炸了。 第61章 白眼狼 只见他面红耳赤地怒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这有什么好怕的!白白辜负了你妈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她就是去养条狗,也比养你这头白眼狼好!养条狗都会去咬贼狐狸精!” 放下年礼,牵着威仔,转身就走! 懒得搭理他! 只要我听不见,他骂出朵花儿来,也不关我屁事!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 02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星期二,渣子雪。 下午三点,父亲带着黄燕回到家中。 一开门看见奶奶,瞬间满脸堆笑,嘘寒问暖,疯狂套近乎。 黄燕这个名字,谐音是谎言,听着就不讨喜,她本人长得也不讨我喜欢。 一米六多的身高,一百五十斤左右的体重,却没有一点珠圆玉润的感觉,而是满脸横肉,像只大猩猩般,凶得很。 “妈,来试试这件羽绒服,穿上去可轻松可保暖了。” 那巴结的笑容、讨好的语气,真是一言难尽,仿佛奶奶是她的亲娘老子。 父亲也在一旁替她说好话:“妈,这件羽绒服可是外贸出口货,燕子费了好大的劲,才用六百块钱的价格买到的。” 奶奶全程喜笑颜开,不管他们说什么,都点头说:好,你们有心了!我很满意! 仿佛已经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新儿媳妇了。 搞定了奶奶,黄燕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蓝色小西装,在威仔身上来回比划:“我就说他适合这个尺寸嘛,你还不信我的眼光。” 说完,还佯怒地横父亲一眼。 惹得父亲笑嘻嘻地连忙说甜言蜜语哄她开心。 望着眼前欢声笑语不断传出的画面,我浑身都不得劲,打心底里排斥着。 欢笑是属于他们的,孤独是属于我的。 我似乎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外人! 这种感觉,在第二天赶大集的时候,越发地明显。 黄燕极力讨好奶奶,在集市里疯狂地给奶奶买崭新的碗柜与锅碗瓢盆,给威仔买新鞋子与各种糖果玩具。 父亲独自去市买了一套一千五百块钱的红木沙发,和一张八百块钱的自动麻将桌,还在乌漆嘛黑的墙上贴了十几张明星海报画。 让整个家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年味十足。 他们都穿着新衣服,围坐在火炉旁,煮着香茶,其乐融融地聊着天,威仔这小叛徒,已经被收买到窝在黄燕怀里,乖巧地给她剥瓜子吃。 我若不是早就习惯了与孤独为伴,这般将我忽略个彻底,怕是要将我逼疯了。 转身走进我的房间,关上房门,趴到床上,摸着放在枕头旁的复读机,插上耳机,听歌。 歌声还未响起,我的房门声便响起了,有人打开了我的房门。 扭头一看,是父亲。 他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活像个讨债的阎罗王。 “不要以为我不在身边,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这次只给你受一点不买新衣服的教训!” “……” 靠!我哪有干什么好事? 我乖巧的很,每天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见了你妈!你这书就别读了!老子拿这钱去喂狗!也比喂你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好!” 冷冷地说完,父亲转身就走。 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这一刻,我委屈极了,眼泪无声滑落。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按我的意愿去做的! 全都是他们,我的这些血脉至亲,在逼迫我! 不管是母亲还是外公,亦或者是父亲,他们之间的撕逼大战,总要莫名其妙地牵扯上我。 当我违背他们的意愿时,便要被他们唾弃地骂上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 而我只能生生地受着! 夹心饼干般地生存着! 谁让我只是个无法独立生活的小孩儿呢!小胳膊小腿无法反抗他们呢! 父亲前脚刚走没多久,黄燕后脚就闯入了我的房间。 “难受吗?” 凉凉的声音,带着毒蛇一般的阴冷气息。 “难受就对了!这好戏才刚开始呢,你可要坚强一点呢!别两三下就被玩坏了呢……” 我赶紧擦干眼泪,静静地望着这个讨厌的女人,看看她想唱哪出鬼戏。 “当初,你爸是不愿意离婚的,他倒是尽想美事,希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黄燕不屑地冷哼一声。 “可你那傻货妈,脑子缺根筋,随便被我的两三句话激一激,就要死要活地闹离婚,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将你爸的面子撕下来,丢到脚底下踩。” 话音一落,黄燕脸上的轻蔑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狠! “你说你的这张脸,长得和你那傻货妈,这般的像,脑子怎么就不随了她呢?要不是你从中作梗耍手段,导致他们不离婚了,我又怎么会用自杀来逼你爸回头!” 黄燕往前走了几步,靠近我,咬牙切齿到面部扭曲,更加像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又怎么会失去我的孩子呢!三个月大了啊!小小的一团,都成形了!随着鲜红的血水,从我身体里流了出来!你知道我那一刻有多难受吗?” 她说这些话时,从始至终,眼里都透着凶光,恨毒了般地紧紧盯着我。 “难受到生吃了你的心都有了!” “……”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她的孩子掉了!是她自己作孽!是她自己舍不得我父亲这棵歪脖子金钱树!把孩子当工具,算计人心与人性! 还真是人小,就什么锅都敢往我身上扣! 或许是我的无动于衷让她无可奈何,她只能暂时鸣鼓收兵。 离开时,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瞧!我不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黄燕走后,我一动不动地趴床上听歌,听到睡着。 “妹崽……”模模糊糊间,有人用力摇了摇我。 用力睁开眼睛一看,是奶奶。 奶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徐徐开口:“妹崽啊,给钱的都是大老爷,这些天,只能委屈你了,不要和他们斗,也不要闹脾气,等他们走后,新衣服会有的,新鞋子也会有的。” 声音之中,心疼之情,满溢而出。 “不着急,等一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鼻子太酸了,眼泪又要冲出眼眶了,赶紧将脸埋入枕头里。 我不是孤独无依的一个人。 我还有奶奶! 第62章 新学校 03年,农历五月二十八,星期五,大晴天。 拿到四年级毕业合照的那一刻,我是完全懵逼的。 我们班上这么多人吗? 为什么我基本都没印象呢?别说照片上的脸与名字对上,就单独看这些脸,也是极其陌生的。 仿佛醍醐灌顶,我悟道了! 我似乎被全班同学孤立了两年而不自知? 吴芙走后,因为有肖赢无缝衔接,一天到晚在我身边叽叽喳喳,我完全没有被人孤立的感觉。 肖赢走后,我也很习惯独来独往。 如今四年级都快过完了,才突然察觉自己被全班孤立了两年,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啊? 将照片翻过来,看着后面一个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让我有一种误入了平行世界的错觉。 好在,数到十几个名字之后,终于让我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名字:曾梅芳。 当年我随手一指黑板,就让吴芙和她打了一架来着,她爹还上学校来找过吴芙的麻烦。 反复比照名字与对应的人脸,看了又看,近十来遍后,终于让她的名字与脸,在我的脑海里,成功对接上。 扫视一圈班上那些扎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分别了,大家都很兴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锁定曾梅芳,走到她面前,望着惊讶不已的她,深深地鞠一躬:“对不起。” “……”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班级,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这迟来了两年多的道歉,似乎搞懵逼了所有人。 “哎!呀!哎!呀!” 曾梅芳尖叫连连,像只正在挨揍的土拨鼠。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我们之间没什么?话都没说过一句呢!” 我平静地解释:“二年级时,我姐欺负你,是因为她问我讨厌谁,我随便指了黑板上一个值日生的名字,就是你。” “哦……” 曾梅芳拉长声音,翻着白眼,似乎在回想那尘封许久的记忆。 “那件事啊,那没事了,反正我立马打回去了,我爸也把她吓哭了。” 事情解决,心安了。 我转身想回到座位上,但脑海里总飘过那句“我被全班孤立了,为什么啊?”的话,让我又回转过身来。 “还有事?”曾梅芳一脸疑惑。 我放下咬了又咬的指甲盖,心一横:“那个,你们为什么要孤立我啊?都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话,是不是讨厌我呀……” 越说我越觉得委屈,又开始咬上指甲盖了。 “哎……”这一声惊叹,格外高亢尖锐,刺得我的耳膜都开始疼了。 尖叫过后,曾梅芳抓着我的双肩,使劲摇晃:“谁孤立你了?明明是你孤立我们所有人好不好!” “啊?”这回换我不明所以了,“是这样的么?” “就是这样的!” 曾梅芳信誓旦旦的继续控诉。 “你说你,长得像个洋娃娃般好看,成绩又好,本来就让我们很自卑了,还一天天的像朵天山雪莲似的散发冷气,谁敢挨你啊!” 我歪了歪头,有点不太确定她说的是我:“我有天天散发冷气吗?” 我感觉我挺和善的啊。 天天都挂着张“微笑”面具呢。 “就有!” 曾梅芳不爽地嘟起了嘴巴,周围的其他人,疯狂点头,像一只只啄米的小母鸡。 “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你是不是天天除了看书写作业,就是戴着耳机在座位上听歌、发呆、望云、听风、看下雨……” 掰着手指头数着数着,她的鼻子也皱起来了。 “仿佛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就你这样,谁敢挨你的边哦!还冤枉我们孤立你!哼!” “……” 确定了,她们大概是不讨厌我的。 但我这不爱说话,爱独处的性子,肯定是不太讨喜的。 要好好反思! —— 03年,农历八月初五,星期一,大晴天。 五年级开学了,我去了八里路外的小水镇小学。 吴芙、肖赢都在这上学。 这所小学很大,两米高的围墙内,种了十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与树之间,是三栋两层高楼。 两栋教学楼,一栋生活楼。 踏入这所学校的第一步起,我就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多笑,要合群,要融入集体,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 学校里的学生很多,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我所在的五一班,有六十二个人。 原本是六十个人,如今多了两个转学生。 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叫曾预判的男生。 男生很高,我们并排站再在讲台旁,他高我一个头。 浓眉大眼的,皮肤还很白,我们一对比,像黄白双色冰淇淋。 我有一种直觉:我们俩是同一类人! 相似的孤高气质,骨子里都是冷冰冰的,也不太爱说话。 果然,他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就没有下文了。 我因为想着要改变自己,写完名字后,还笑眯眯地说了句:“大家好,我是吴梅,希望大家能和我做好朋友。” 话音一落,立马有人起哄。 “哎,又一个梅梅耶,肖梅,你要做大梅梅,还是小梅梅啊?” “去你的!老娘既不做大梅梅,也不做小梅梅!老娘就是肖梅!别给我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外号。” 回话的女生,看上去很泼辣,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剪着娃娃头,留着齐刘海,整齐的刘海下面是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嗯,皮肤也很黑,像个精致的巧克力女孩。 第一节课上完,我的周围就涌上了一大堆女孩子,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比如我是哪里人、之前在那个学校上学、学习成绩怎么样、来这里上学远不远…… 第二节课上完,就只剩六个女孩子来找我了。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我对于她们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的。 人气怎么会降得如此之快? 这六个女孩子拉着我玩捡石子……可我完全不会,很扫兴。 她们虽然很吃惊,但依旧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们还是玩跳马兰花开。” 一顿操作猛如虎,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们的意料之外,我被绳索,结结实实地绊了脚,狠狠地摔倒在地。 真的好痛! 生理泪水都要痛出来了。 “……”我双脚缠绕着绳索,趴在地上。 大家都很尴尬! 玉瓶儿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替我解开绳索,还好这时上课铃声也响了,缓解了这尴尬的氛围,大家各自回了各自的座位。 我真的很努力地强迫自己融入集体,但,奈何实力不允许啊! 算了!爱咋咋地! 第63章 新同学 03年,农历十月十五,星期五,晴天。 新学期新学校,生活似乎也没什么改变,晃晃悠悠地就晃到了期中考试完毕。 考试成绩一出来,全班哗然。 我综合成绩第二名。 第一名是曾预判。 一下课,我的周围又如入学的第一天那般,围满了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肖梅睁着双大眼睛看着我:“你是用什么学习方法,获得这么好的成绩的?” 她似乎问出了其他人的心声,所有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 她们这求知若渴的目光,看得我一脸懵逼啊! 学习需要方法吗? 不就是上课认真听老师讲课,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可以了吗? 我试探性地回答:“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多做题,多看书,像古诗词解析,成语词典之类的。” “切!”有人不满离开。 “不想说就不说呗,瞎忽悠谁呢,把我们都当傻子耍吗?” “就是!不就是想藏拙嘛,怕把学习方法告诉我们,我们就超过她了呗。” 女孩们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重,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 “她没有说谎。”清冷的声音透着毋庸置疑。 我很吃惊,循着声音想找找是谁在替我发声,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切,你怎么知道她没有说谎,你和她很熟吗?” “不熟。” 锁定目标,我很意外,说话这人竟然是曾预判。 我们是真不熟,都做同学半个学期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因为我也是这么学习的。” “……”同学们都沉默了,面面相觑。 恰好上课铃响,同学各回各位,尴尬在无形之中荡然无存。 刘老师拿着课本走进教室。 这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应该是我们这次的考试成绩,让她很满意,这一节课,她全程都是笑着教完的,哪怕有些学渣在下面窃窃私语,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这次考试前十名的,回去问问你们家长,要不要晚上补课,补课费三百块,包括周末和寒假二十天。” 刘老师的笑容收了,一脸严肃地接着声明。 “你们是很有希望考上市一二中的,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若是不补课,百分百考不上去。希望你们好好和父母说一说,老师不是想赚这个钱,老师是真心为你们好的!” 小水镇小学,六年级有一百二十多人,但每年考入市一二中的人,只有两个,基本都是每个班的第一名。 我们的学费每个学期是两百六十,三百块钱补课费,比一学期学费还贵。 下午放学,我去大舅舅家打电话问我父亲要补课费。 被一口拒绝。 理由:会读书的,不补课也很厉害!不会读书的,补也没个屁用!纯属浪费钱。 但奶奶不这么想,她借了三百块钱给我去补课。 奶奶将钱塞我手里,认真叮嘱。 “往后我们省吃俭用些,总能挤出这些钱的,到时候再还给人家,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说补课有用,那就好好的学,认真的学。” 因为晚上补课要补到九点,我家离学校实在太远了,只能住校。 我们学校是有食堂的,用米换饭票,一斤米能换四张饭票。 打一份饭需要一张饭票,打一份带点肉沫的青菜需要三张饭票。 故,为了省钱。 我瞒着奶奶,开启了打一份饭,再用一张饭票买两片辣条就饭的骚操作。 一片辣条一餐饭。 中餐和晚餐就这般对付过去了。 早餐是在大舅舅家吃,奶奶把家里老母鸡生的蛋,全部拿给大舅妈,让她早上用粥水冲鸡蛋给我喝。 滚烫的粥水冲开生鸡蛋,能滚出很漂亮的蛋花。 但依旧改变不了它很腥的事实。 我每次都得强忍着呕吐欲,等它微微凉时,就迅速一口闷掉。 这都是奶奶浓浓的爱! 不能浪费! 学校没有澡堂,洗澡也是去大舅舅家洗。 学校也没有宿舍。 两个班合并在一起补课,有近二十人,女孩子有八九个,但家里住的极远的只有四个。 肖梅、玉瓶儿、肖雪冰与我。 同学们都走后,我们四个便开始推课桌堵门。接着把凳子搬开,再将八张课桌并排拼在一起。 当床睡。 “我要睡中间。” 肖梅率先将她的被子铺到中间位置。 我没什么意见,我睡觉很老实的,睡哪里都可以。 最终是肖梅与爱笑的玉瓶儿睡中间,我和沉默寡言的肖雪冰各睡一边。 似乎是第一次这般与同学一起睡,很新奇,肖梅的精神有些亢奋,拉着我东拉西扯了老半天。 哪怕我只是“嗯、哦、这样啊”地敷衍她。 我不太喜欢话痨的肖梅,我更喜欢和笑容很甜的玉瓶儿玩。 玉瓶儿家在大山里,有一大片橘子林。 上个星期,橘子上市的时候,这总是呵呵傻笑的姑娘,用个蛇皮袋子,背了一大袋子橘子来班上,见人就发个橘子。 有人阴阳怪气地酸她:土豪,大方,家里有矿。 她也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说:“橘子价贱,才三毛钱一斤,大家吃的高兴就好。” 虽然有些心里扭曲的,但大部分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孩子,大家都喜欢同玉瓶儿玩。 我又不喜同人争抢着往她跟前凑,所以,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冷不热的普通同学关系。 我不爱往玉瓶儿跟前凑,但肖梅特喜欢往我跟前凑,所以在其他人眼里,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其他两人的呼吸早已均匀,应该睡熟了,我也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拼命打着架。 我感觉我马上要在肖梅的喋喋不休中,进入梦乡了。 “哎,吴梅,我们班上,你有没有讨厌的人啊?” 嗯!这问题太耳熟了!极其危险! 瞬间将我的瞌睡虫赶跑了。 “没有!” 我话说得很快,生怕慢一秒,又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声音也有点大,差点吵醒了另外两个人。 “嘘!”肖梅有点不爽我的反应,“没有就没有嘛,说那么大声干嘛!差点吵醒了她们两个!” “……”她生她的气,我才懒得哄她,我是真的想睡觉了,没有手表,但我估摸着应该已经过了午夜了。 “我有……”冷不丁的,肖梅说出了这两个字。 “谁?”我下意识地回应了她。 第64章 自尊心 “曾预判!我非常非常非常地讨厌他!看到他就烦!” 肖梅说得咬牙切齿,生怕我体会不了她讨厌曾预判的程度有多深似的。 “为啥?” 我真得不是很理解,曾预判挺高冷的,似乎除了写作业,也不怎么和班上的同学交流。 与我的磁场有些相似。 “没有为啥,就是讨厌他!多看他一眼就烦得要死!” “哦!”这话题没法接着聊了,不然我就要怀疑她是不是也讨厌我了。 被人讨厌,终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 03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星期一,雨夹雪。 受寒潮天气影响,气温骤降至-2°c,还下起了雨夹雪渣子。 羊肠小道轻微结冰,两旁的枯草、石头都结出一朵朵的冰花,树枝上挂满雾凇,晶莹剔透,搭配上四周错落有致的砖瓦房。 如诗如画,美如仙境。 我的手脚都冻麻木了,手指头握笔都握不太稳当了。 必须去大舅舅家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 “嗯?知道错了没?下次还敢不敢偷钱了?”大舅舅愤怒的声音像惊雷般传入我的耳朵里。 吓得我立马停住了脚步。 定睛一看。 大舅舅的大外甥,大美的儿子,一个比我小一岁,名叫林昔年的少年郎。 正脱光了上衣,跪在大舅舅家门口的马路上,那挺直的背,已经被打开了花,鲜血淋漓。 只一眼,就让我瞬间想起了父亲用竹枝条抽威仔的那一幕。 生生打了好几个颤抖,才止住这股从脚底蔓延上脑的寒意。 他的反应与威仔完全不同! 威仔被抽时,哇哇大哭,蚂蚱一般乱蹦乱跳的想要逃离,只是被父亲紧紧抓住手臂,无论如何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却是咬着牙,瞪着眼,倔强地抬头与大舅舅对视,一副极度不服气的模样。 那副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是不会认错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这孩子不打不长记性,这么小就偷,长大了怎么办?” “就是!一定要打服他,这么小就开始偷家里的钱了!长大后还了得啊!现在不管教,长大一定是社会的渣子!”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着风凉话,煽着风,点着火。 将大舅舅的怒火推到了极致,一边狠狠地抽,一边大声质着:“还偷不偷,还敢不敢偷?” 林昔年只是生生受着,死死地咬着乌紫的嘴唇! 瞧那模样,决计不会开口认错的! 看着这样的林昔年,我很难过的! 我与他成长环境类似,他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当了留守儿童,只是他爸妈没有离婚而已。 还有死犟这一点,我们极其相似! 朱砂的爸曾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道歉,也未曾让我低下头颅! 我们这类人,似乎有个通病:死犟!自尊心极强!沉默少言、内向敏感、偏执固执…… 似乎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安全的,没有人会保护我们,所以必须自己保护自己! 可又没有人教过我们该如何自己保护好自己,便只会依照动物的本能,像那些张开翅膀的鸟、炸了毛的猫和嗷嗷乱吠的狗一般。 虚张声势! 其实内心世界早已崩塌!害怕的瑟瑟发抖!但我们却死都不愿意让人看到我们的脆弱! 那就只能梗着脖子,死犟到底!才能维持住那仅剩的一点儿自尊心! 我不明白! 一点儿也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的大人不能像我奶奶那般地包容犯了错的小孩子呢? 明明他们也是由小孩子长成大人的! 他们的成长道路上,就一点儿错也没犯过吗?都是圣人吗? 就算是圣人孔子,也曾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若是我那次偷盗锄头后,我奶奶也这般对我,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下跪认错! 那我关注的点,绝对不是“偷盗对不对?”。 而是“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爱我的!”。 然后,就会形成“去他妈的世界!全都毁灭!”的心态! 大人们为什么不明白:一个没有自尊心的孩子,他的行为将不再拥有边界。 彻底摆烂,百无禁忌! 反正我是个坏孩子!那么,我做坏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反之,我学着当一个乖乖的好孩子,只是不想我奶奶因我而丢脸!我不愿意她再为了我,去给他人低三下四地赔笑脸! 那会比骂我、打我,还让我难受! “啪嗒”一声响,婴儿手臂粗的棍子应声而断。 大舅舅犹不解气,恶狠狠地将手里剩下的半截棍子,摔到林昔年脚边。 “你给我跪好了!什么时候悔过了,知道自己错了,就什么时候起来!” 好戏散场,天儿太冷,吃瓜群众全都钻回了自己的房屋里,徒留那个纤瘦的少年郎。 昂首挺胸,倔强地跪着。 大有一副:老子就是跪到死!也不会认错的! 一动不动的站在路边看了许久,我的双腿也彻底僵住了。 随便挪一下,阵阵发麻。 我现在有些犹豫,是装作目不斜视地越过跪着的少年郎去大舅舅家洗个热水澡呢? 还是转身回学校,等明天再过来洗澡? “你这娃儿,怎么这般倔强呢?” 大舅妈拿着一张火红的厚毯子,将林昔年整个盖住,恨铁不成钢:“随便认个错,服个软,也就不会被打的这般惨了……” “就不认!” 林昔年终于开腔了,话虽然说得狠,却是带着浓浓的哭腔的。 “啧!你们还真是一个种!这老的小的,都是犟种!不管你们了,随便你们怎么犟!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我还是回学校,就当没来过,免得下次见面时,太过尴尬。 五天后,我无意间看到林昔年与吴超,哥俩好地互相搂着肩膀,嘻嘻哈哈地走进了游戏厅。 他哥吴缘去当理发店学徒了,他成了无人管教的街溜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但大家都在心底认定了他是靠偷盗为生的。 因为,从他爹死娘改嫁后,村里已经发生了十几起老人丢钱事件,从丢几块钱,再到几十块钱,最近上升到了八百块钱…… 让丢钱的老人家恨得牙痒痒,不停地咒骂:挨雷劈的臭小偷!黑心肝!烂肠子!不得好死! 第65章 婚姻观 0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星期六,大雪。 雪松、冰枝叶,还有挂在屋檐的冰凌,当森林披上“白棉袄”,犹如童话中的梦幻雪国。 而在这个群山环绕的“梦幻雪国”里,大瓜一个接一个,吃都吃不完。 第一个瓜,最让我开心!能一蹦三尺高那般开心! 父亲因黄燕与丽丽争风吃醋挠花他的脸之事,狠狠地收拾了她一番。 有多狠呢? 直接把她揍到流产了这般狠! 故,他们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了。 我之前还纳闷,那讨厌的女人怎么放了狠话,一年都没什么动静呢,原来正忙着耍手段,固宠呢! 因她对我放了狠话,我特意找人打听过她。 了解她的信息越多,越是无法理解她这种女人! 与我父亲勾搭在一起之前,她刚刚离婚一年,法院判了她那五岁的大女儿给她,但她既没有将这女孩儿带在身边,也不给抚养费。 就由着她那重男轻女的恶婆婆,折磨她的两个女儿。 那也是个禽兽窝。 竟然规定那两小女孩一天只能吃中午一餐干饭,早晚只能喝稀粥,若是敢多吃一碗饭,那老太婆就会拿筷子将她们的手心敲肿。 饿到皮包骨头,双眼突出,却还是要天天割猪草喂猪,带后妈生的妹妹。 而黄燕这女人,竟然像瞎了聋了般,任由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一家人,磋磨她的两个女儿。 先是忙着勾搭我父亲这有妇之夫,同我母亲斗得不可开交,嗯,她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战胜了我母亲,接着斗与我父亲还藕断丝连的白月光。 我是真不明白! 有这功夫,自己去打工赚钱不香吗? 毕竟我父亲不是真土豪,就是个每月能给她一两千块钱打牌打麻将的货柜车司机。 第二个大瓜:我们村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大学生,清华姐姐在深圳闯出了名堂,当上了一家软件公司的总经理,还嫁给了这家软件公司的老板。 这老板很豪爽大方,一出手,就在我们市里买了三套房放她名下,随便她娘家父母与两个哥哥居住。 只是这个老板大她十五岁。 惹得村里人羡慕妒忌恨的同时,还能酸溜溜地唾弃她:自卖自身!为了钱,找了个爹! 第三个大瓜:嫁给香港老板十年的阿娥,因老公偷吃,果断与香港老板离婚,带着七岁的女儿回了娘家。 惹得村民们连连感慨,这飞上枝头的野山鸡,终究不是那栖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这不,人老珠黄,被人扫地出门了! 没过多久,就被“啪啪啪”地打了脸。 一个斯文儒雅的韶关老板,千里驱车来到了我们这个山旮旯里,带着一车的玫瑰,高调向这个优雅知性的女人求婚了。 惊掉了一大群人的眼睛,直叹:这看着挺聪明的韶关老板,莫不是个人傻钱多的货?不然为啥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娶,特意跑来这山旮旯里捡只破鞋! 怪哉!怪哉! —— 04年,农历三月初一,星期一,雷阵雨。 说来挺神奇的,我与吴芙念同一所小学都半年多了,我们今天才第一次相遇。 虽然有五一班与五二班在不同教学楼的原因,但其中肯定有我们之间的亲情因两年未见而变得疏离冷淡的原因。 这次的偶然遇见,还是得亏她装了一回文艺少女。 真不知道她怎么想得,非在这时不时下一场雷阵雨的天气里,撑着把透明的天堂伞,坐在梧桐树下的木制椅子上,拿着本书看。 翠绿的梧桐树很美! 透明的天堂伞在雨中也很浪漫! 只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吴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生生把那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文艺气息,破坏的干干净净。 我挺好奇她看了什么书,怎么会哭得如此旁若无人、酣畅淋漓。 “姐,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啊?能借我看看吗?” 若是知道是什么书,下次我想哭的时候,就拿这类书打掩护。 吴芙很大方地将书递给我,从单肩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擦了擦眼泪鼻涕。 “青春疼痛文学,超浪漫的,非常非常的感人!我只给你一天,你看完就还我,我还要重温第二遍呢。” “哦。” 吴芙瞪着眼睛威胁我:“那个,你看得时候,要小心点,千万别被老师发现了,要是把我的书没收了,我扒了你的皮!” “好的,我会注意的。” 我趁着中午两小时,粗略地把这本书翻完了。 然后就是一脸懵逼,超级无语,哭是绝绝对对哭不出来的。 气都气饱了! 故事讲的是: 城里少年郎去山沟沟里踏青,偶遇十二岁的山里孤女,孤女便对少年郎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了十年,于一个理发店,两人再次相遇。 孤女因太激动,剪伤了青年的耳朵,两人一来二去,相知相爱,但却遭到青年家里人的强烈反对! 真爱怎可放手! 青年便带着孤女私奔了…… 结果青年上工地赚钱时,噶了!孤女怀着身孕回到山里,独自生下他们爱的结晶! 特么的,浪漫在哪?感人在哪? 我只看到了两个恋爱脑在作死!一个把自己作没了,一个去挖野菜了! 就不说为了虐而虐,让“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上工地赚钱结果噶了之事,孤女可是连养活自己都困难,确定能独自将宝宝抚养成人? 万一孤女也意外身亡,让那个小小的宝宝,喝西北风长大成人吗? 我都快十二岁了,还必须依附我父亲才能生存下来! 退一步讲,就算孤女长命百岁,她大着肚子和孩子五六岁上学前班之前,她与宝宝是要喝风饮露般地活着吗? 成年人都这般天真无邪吗? 为了所谓的真爱,为了留下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就可以赌上自己至少十年的青春年华,毫无准备地让一个宝宝降临人间? 我面无表情地把书还给吴芙时,她居然还向我安利她收藏的其他青春疼痛文学小说。 敬敏不谢!恕我无法消受! 吴芙双手抱着书,娇羞不已地扭了扭:“若是我能遇到这么个爱我入骨的少年郎,让我马上死了,也是甘愿的!” 我真诚发问:“你若马上死了,谁来继承你的少年郎?” 立马招来吴芙的一记大白眼:“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就是个梅花桩子!屁都不懂!” 嗯!我不懂! 就你懂!懂作死! 懂得去中那爱情的毒! 我懒得同她争辩,转身就走,刷题去! 第66章 骨裂了 04年,农历三月初八,星期一,雨转晴。 若即若离的春雾,从学校后山的腰间弥漫开来,白的雾、青的山、绿的树……像墨盘里洒出在画纸上的彩墨,慢慢渗透、绽开。 如此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让我满心喜悦! “哔……”一声响亮的哨子声过后,年轻的体育老师开口了:“五一班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到齐了!” 关于爬山比赛这事,同学们很兴奋,回答的声音异常洪亮。 我们要爬的这座山,是肖家的祖山,因禁止砍伐,所以,里面都是些百年老树,树杆粗得三四个人都抱不住! 那些突出地面的树根,比我的大腿还粗。 体育老师:“准备好了吗?” 同学们:“准备好了!” “那好!”体育老师笑眯眯地下达最后的命令,“比赛开始……跑!” 同学们像一只只放归森林的小狐狸,成群,屁颠屁颠,撒欢的往前跑。 我也不例外。 好久没有亲近大自然了! 为了接下来的语数联赛,最近天天疯狂刷题,争分夺秒,刷的人都快傻了! 卯足了劲,拿出我最快的速度,拼命的往上跑,一人宽的羊肠小道渐渐人少,草树茂盛,散发着独属于大自然的清香。 随着我的步伐,一路徜徉而去。 四周的风景不断变换,好山好水,透着新鲜。 跑到山顶,眼前的景色都变得远阔而梦幻了起来。 超开心! 这一刻,我不再是个永远也刷不完题的学生。 我只是个跑步登山客。 放空了一切,轻松无比! 汗流了,气喘了,腿脚也酸软了,慢慢地信步走一走,看看树枝摇曳,风吹碧水。 沿途的路上,有好些星星点点的黄花,那是天蓝苜蓿长出了一大片,肆意绽放着。 还有小巢菜野豌豆,一丛丛嫩葱葱,有的甚至已经结荚了,遥想年少时,这是让我很兴奋的东西。 它们的荚果,是我们打仗的子弹。 荚壳又可做成好听的口哨。 “哈哈……”仅仅只是回想,就让我忍不住的咧嘴笑出了声。 都说乐极生悲。 这话在我身上完美演绎。 蹦蹦跳跳地去摘个荚果,却没有留意到被绿草掩盖住的粗壮树根。 我,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咚咚咚地…… 滚下了山坡,滚过了灌木丛。 双手拼命想抓住抓住一些枝条停下来的,可在惯性的作用下,非但没有让我停下来,反而一双手心都被刮擦受伤。 火辣辣的疼,黏黏腻腻的,应该冒了不少血珠出来。 继续滚啊滚,我的右腿,猛烈地撞到一块大石头,终于让我停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那股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发紧,尖叫声都冲不破嗓子眼,便华丽丽地晕了过去。 “喂,小狐狸,醒醒啊……”模模糊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下一秒,我的鼻子被人捏住了,呼吸不畅,使我猛然睁开了双眼。 便看到肖赢笑嘻嘻地蹲在我身边。 “小狐狸,你很能耐嘛,上个体育课,都能劳烦我们六年级一百多人出来找你……” 话一说完,肖赢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嗯,真棒!” “……”事情闹这么大了吗? 看了看正当午的太阳,我焦急地想要站起来。 得快点,不然食堂就要关门了,去外边吃小炒,超贵的! 可我刚一抬脚,就痛的我冷汗直流,大口喘气。 肖赢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的长裤脚。 小腿一大片青紫色,肿胀的老高,特别是靠近脚裸处,都成了紫薯馒头。 “啧,你别动!” 肖赢不满地轻敲了我一个爆栗子,转身蹲在我面前,双手后托状。 “趴上来,我背你回学校。” “……”看不出来,关键时候,他还挺靠得住的。 我听话地趴到他背上,真诚感谢:“肖赢,谢谢你。” 肖赢背着我,站了起来,用力地往上托了托,调整了最好的姿势后,又开始耍贫嘴了。 “小狐狸啊,你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过嘴不过心,没一点诚意,哼,要是真心谢我的话,你就应该说,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这货是聊斋看多了? “大家不用找了,吴梅找到了。”肖赢背着我一边往学校的方向走,一边大声通知周围的其他同学。 “人找到了,大家不用再找了,都回去。”其他同学大声地口口相传。 不一会儿,就持续不断地响起了体育老师的哨子声,应该是召回众人的信号。 肖赢背着我回到学校的操场上时。 年轻的体育老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立正站好,低着头,虚心听训。 头发花白的校长正在严厉批评他:“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堂!这下出事了!医药费你自己赔付!”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 以后的学生们,大概无法体验体育课上爬山比赛的乐趣了。 后辈们,学姐对不起你们! 体育老师打车带我去了镇医院拍了片,小腿骨头轻微裂开。 正骨的时候,痛得我嗷嗷叫!说是杀猪现场也不为过! 痛到我的脸都自动收缩成一团,嘴巴鼻子挨挨挤挤,疯狂打架,眼中的生理泪水狂飙! 我发誓!我以后再爬山,我就是小狗! 打了石膏后,就只是隐隐的痛,和之前痛得死去活来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还开了一大堆药,中成药和西药都有。 体育老师把我背回学校,丢到刘老师面前的板凳上,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啪嗒!”一声响,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你个风吹大一点,就会被吹上天的货,逞什么能!一天天的,就会争强好胜!这下好了,腿断了,接下来的语数联赛,你要怎么去?” 打完骂完,刘老师犹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给了我一耳光,彻底把我打懵逼了。 事情发展不对劲啊?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腿都断了呢,不应该安慰我吗?咋还甩我耳光呢? 想到这,我简直委屈到了姥姥家! 眼泪又不打招呼就涌上了眼眶,可我不想让它们落下来,在不心疼我的人面前落泪,只会显得我廉价没用! 除了自伤自尊,毫无所得! 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出声来,想用笑来把眼泪倒逼回去。 第67章 拍合照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很有可能考入市一中的!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刷题,别整这些幺蛾子!” 刘老师气得食指狂点我的脑门。 “你知不知道,就你这种烂家庭的小姑娘,在底层活着,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被逼回去,反而蓄满了眼眶,让我无法看清楚刘老师的脸。 不知她此刻的表情,是愤怒多一些呢,还是心疼多一些。 “就不说你爸会不会拿你嫁给老光棍换高价彩礼,就你们公平镇乱成那个鬼样子!你就没听说过混混组队撬开了女生宿舍门锁,糟蹋了九个姑娘的那件事情吗?” “……”她的这些话,让我惊讶极了,冷不丁地吹出一个鼻涕泡泡。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而我关注的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跑偏。 我现在压根就不在乎那所中学曾发生过什么事,因为我诡异地品出了刘老师怒骂之中的关切之情!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责之切?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关心方式! 太粗暴凶狠了! 就在我纠结要不要继续伤心的时候,一块毛巾随意地丢在我的脸上。 “你还哭!抽你两下有什么好哭的!就这么放任你浪逼,等你去了你们那的镇中学,早早地怀孕生子,那才有得你哭的!哭瞎眼也没人管你!” 刘老师的声音依旧是气愤的,只是稍微软和了一点。 她说得是事实。 我们那的镇中学,从来就不是学习的地方,每年能有一个人考入市高中,都是需要校长烧高香好好保佑一番的。 大家基本上都是心知肚明的去那找对象。 我们村的吴兰,那个长得挺漂亮,说话温温柔柔的大姐姐,就是初二的时候谈了对象,一毕业就奉子当了农村少奶奶。 她男朋友家经济条件挺好的,在镇上有栋两层楼的房子,自家的门面做着不锈钢防盗网的生意。 惹得吴芙羡慕了好几天。 说她现在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又不用做饭做菜,又不用带娃,成天都可以去打麻将打牌。 还说她老公很宠爱她,怕她打麻将饿着,装好饭,夹好菜,亲自端到麻将桌旁喂她吃。 吴芙仰天长叹:“要是我能嫁个这般宠爱我的老公,让我拿十年的寿命去换,我也是愿意的。” 我听着她的描述,总感觉很不对劲。 真诚发问:“这真的是宠爱吗?这不是在养废物吗?等她年老色衰,人家不愿意养了,她要怎么活下去啊?” 我的话又给吴芙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气得她手指门口,气沉丹田一声吼:“滚!你就不能盼着人家点好?人家就不可以相亲相爱一辈子吗?” 我想说:人生很长,世事无常!万一她老公中途挂了呢?就像我们之前看过的那本青春疼痛文学小说那般。 可望着正对着我狂翻白眼的吴芙,似乎我若是再说一个字,她就要忍不住拿扫把将我扫地出门。 我默了默,离开了她外婆家温暖的火炉,滚回学校刷题去了。 —— 04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星期一,阴转晴。 瘸腿了,这些天的生活,真的很不方便,特别是我还没有拐杖,哪哪都去不了。 幸好我早已习惯静坐刷题,就没怎么焦躁。 洗脸、刷牙、上厕所的活计,被肖梅包圆了。 打饭菜、洗饭盆、背我上大舅舅家去洗澡的活计,被肖赢包圆了。 特别庆幸现在还是初夏,洗澡只是擦擦身子也能应付过去,若是三伏天,真心不敢想象啊! 大概会成了一坛人形腌酸菜。 今日学校组织我们去学校附近的照相馆,照贴在准考证上的照片,每个班的前五名,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前面,肖赢背着我跟在后面。 刘老师到现在看我依旧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对于肖赢成天腻歪在我身边的事,也没多说什么。 闪光灯亮了又亮,同学们一本正经地拍好照片,就成群地回学校了。 我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肖赢背我回学校。 “老板,帮我们照张合照。”肖赢嬉皮笑脸地递给照相馆的老板五块钱。 老板收了钱,笑眯眯地在我和肖赢身上来回瞟,接着打趣道:“哟,小子,这是你女朋友啊,眼光不错嘛。” “不是!”肖赢连连摆手,急急否认,“你别乱说,她脸皮薄!” “……”脸皮薄的应该是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我反而从小就被说是朱砂的媳妇儿,还有些婶婶伯母喜欢我,就逗弄我,说让我做她家的媳妇儿。 因此,我对照相馆老板的打趣没什么感觉。 早就免疫了。 肖赢走到我前面,蹲下,熟练地背起了我。 “小狐狸,把你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拍张照,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了,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肖赢的语气很伤感,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成绩挺烂的,百分百去不了市里的公立中学,爸妈也离婚了,都不怎么管他,大概率不会花大价钱送他去念市里的私立中学。 若是不出大意外,这次分别后,我们的人生线,几乎不会再相交了。 不管是他年少时不干人事的欺负逗弄我,还是我腿瘸后,给与我的这些帮助,通通都会化作回忆,尘封起来。 “来,一二三,茄子。” 笑一笑,拍了个看上去很亲密的合照。 办好准考证的第四天,学校包了个加长版的大面包车,把我们十一个学生加两个带队老师,全部强行塞了进去。 严重超载,大家都挤成了夹心饼干!我因腿瘸了,有幸同肖梅挤在副驾驶上。 考试地点在小水镇中学。 所有人都是随机打乱的,我的准考号被分配到三楼的教室。 没有电梯,肖赢背着我爬楼梯,引来许多人侧目与侧让过道。 “走慢一点,小心一点,别摔了。” 肖梅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保驾护航,生怕肖赢一个不小心,把我摔得伤上加伤。 这场语数联赛,对我来说,与平常的考试,没什么区别,就是考完数学考语文。 若不是我腿瘸了,是被肖赢背着来考试的,应该都不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丁点儿水花。 第68章 获奖者 04年,农历四月初六,星期一,晴天。 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大地上。 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走入操场,大家秩序井然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有些焦急地等待着升旗仪式。 仪式过后,便会公布语数联赛的获奖名单。 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参与,与他们无关,但不妨碍他们兴奋地吃瓜。 我的个头很矮,从一年级起就站第一排,到如今五年级,我依旧还是站第一排。 红光满面的刘老师,拿着放奖牌的托盘,昂首挺胸地站在升旗台上。 她的旁边是五二班的班主任肖老师,肖老师拿着奖状,一脸严肃地站着军姿。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刘老师今天从见我第一眼起,终于喜笑颜开地给我好脸色看了。 如今这会儿,站在高台上,依旧垂着眼眸,笑眯眯地盯着我,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模样。 我心里就有了底。 我获得的成绩应该不差,至少得了奖。 不然刘老师铁定想抽死我,而不是笑脸相迎了。 唱完国歌,升完国旗,校长开始宣誓。 “从现在做起,从自我做起,做一个心系祖国、文明礼貌、勤奋好学的好学生。” 宣誓完毕,笑眯眯的校长老头接着报喜。 “全市第一届语数联赛,我们学校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一个三等奖,两个二等奖,一个一等奖。” 他的话一说完,同学们便开始窃窃私语地猜测获奖的是哪四个,一等奖是谁。 “一等奖应该是曾预判和曾广菊?她们俩可是五一班五二班的第一名呢。” “可一等奖只有一个啊!会是谁呢?” “管他是谁呢,她们两个肯定都获奖了,不是一等奖,也肯定是二等奖。” 这个奖对获奖者的意义,在于小升初考试时,能加分,一等奖加三分,二等奖加两分,三等奖是一分。 于老师们的意义,是能加绩效奖金,听说一个一等奖有一千五百块,二等奖一千块,三等奖五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虽好奇,但咱不敢问呐! 怕被抽! “第三名获奖者是五二班肖叛,请肖叛同学上台来领奖。” 校长的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很是不可思议。 “肖叛成绩一直不咋地?他在五二班好像一直是在五六名徘徊?” “黑马啊!就不允许人家超常发挥一下啊!” “他没有一日游啊,那你们猜剩下三个获奖的是谁?” 校长给肖叛发了奖状,戴上奖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让他站到红旗底下等待着。 “第二名获奖者是五一班曾预判与肖梅,请两位同学上台来领奖。” 同学们抒发己见的声音更大了,从窃窃私语到明目张胆的讨论了。 “唉,二等奖获得者居然是他们两个啊!好意外啊!我还以为曾预判是一等奖呢!” “现在只有一个一等奖了,你们说会是五一班第二名的吴梅,还是五二班的第一名曾广菊与第二名肖雅妮呢?” “应该是曾广菊?不然五二班的成绩也太烂了点!千里马都栽了……” 校长同样给曾预判与肖梅做了之前对肖叛做的那套流程,不过这次是双手搭肩,一边一个。 肖梅很开心,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让我紧张的心情有所缓和,悄悄地松了松握紧拳头的双手。 我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刘老师给我好脸色,到底是因为我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还是单纯地因为我们班有两个获奖的,她心情好,所以才看什么都顺眼。 “一等奖是……” 都到这一步了,校长老头还调皮了起来,拉长声音就是不说,引得我们这群小萝卜头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聆听,等待结果。 我紧张到又想咬指甲盖了。 “一等奖是五一班的吴梅,请吴梅同学上台来领奖。” “呼……”跳到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脏,终于落到了实处。 总算不会挨抽了! “哎,一等奖是吴梅!是吴梅耶!” 肖梅比我本人兴奋多了,双手拿着奖状,像只小松鼠般地蹦蹦跳着。 五一班的同学开心地吹起了口哨,仿佛是他们拿到了奖,五二班的同学有些丧气,还没散场呢,有些人就开始冷嘲热讽地喝倒彩了。 “我们班一到四名,居然都是垃圾!要不是肖叛踩了狗屎运,拿了个三等奖,丢脸要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什么心理,有什么资格说那些没有获得奖的同学,他们可是连参赛资格都没有啊! 不想刺激到那些没有得奖的同学,我拄着体育老师亲手给我造的粗糙拐杖,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地挪到了校长面前。 校长递给我奖状,又替我戴上奖牌,例行公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无比感慨。 “想不到你这小小的娃儿,能量这般大啊!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嗯,咱们要认真审视自己的优缺点,你的体育天赋大概都点智力上了,不擅长的事情,就别去做了,劲要往一处使嘛。” 这是在吐槽我瘸腿的事? 但还是得微笑面对:“好的,谢谢校长的教诲。” 校长满意了,招呼着剩下三人站在我旁边,他与刘老师、肖老师站在我们身后。 早已在一旁等待多时的照相馆老板,走到我们面前,摆好架势,满脸笑容地问道:“西瓜甜不甜?” “甜……” 照片洗出来后,一张贴到学校的公告栏里,用作激励学生们,一张裱起来,挂在老师办公室,激励老师们。 肖梅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回教室,笑得像只偷了蜂蜜的小黑熊:“吴梅,你可真厉害!狠狠地压了曾预判一头,哼!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那般嚣张!” 我很意外:“他很嚣张吗?” 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就感觉这人很冷,是个冰渣子,看一眼都有可能冻伤眼睛。 所以,我都不关注他。 “诶……”肖梅很惊讶,“你感觉不到吗?他那双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就差没拿鼻孔看人了?这还不算嚣张吗?” “……”没感觉到。 或许是我个子矮的原因,所有人与我说话时,要么是微微低着头,要么坐着仰望着我,都挺友善的。 这就是矮个子的好处吗? 第69章 去网吧 04年,农历四月十四,星期二,六一儿童节,晴天。 昨晚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过后,学校的梧桐树越发地郁郁葱葱,蓝天白云下,空气湿润而又清新。 全体师生都搬着凳子,坐在梧桐树下,老师们与校长的前面还摆放着课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水杯、奖杯与奖状。 阳光直射的水泥操场上,用白色粉笔画出了一个长方形的临时舞台,最边边的角落处,摆放着一台黑色的可移动音响。 吴芙、曾广菊、肖雅妮还有肖玲红,背靠着背,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等待着音响播放歌曲。 她们四个非常高,都有一米六以上,比所有的男同学都高。 因此,常常被一些调皮的男孩子戏称为“四大金刚”。 “爱的是非对错已太多,来到眉飞色舞的场合,混合他的冲动她的理由,不计较后果理由一百万个有漏洞,快说破说破以后最赤裸。” 劲爆舞曲一响起,舞台中央的四人就随着动感的节奏,腿抖得飞快,小蛮腰摇摆了起来。 让我们这些看客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节拍摇晃着。 吴芙她们为了编排这首舞曲挺拼的,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在学校的舞蹈室排练两个小时,持续不断地排练了两个月。 这也是我腿瘸了,她没来照顾我的主要原因。 她说这是她的梦想。 她永远记得二年级的六一儿童节,我登台表演,她坐在台下观看时,那种羡慕得不得了的滋味。 “……”我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当年那个能吓死鬼的纸扎娃娃妆容,可是给了我超大面积的童年阴影。 我完全理解不了她羡慕的点在何处。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我之砒霜,彼之蜜糖? 她们的舞蹈很疯狂,挥汗如雨,带动了全场火热的气氛。 毫无疑问,获得了一等奖。 大部分都是为她们感到开心的。 但人多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和谐的声音,酸溜溜地挑刺儿。 “切!拿到这么个一等奖有个屁用!要是拿出这练舞的努力去刷题,说不定就能拿到语数联赛一等奖了,真是丢掉了西瓜捡芝麻,自作聪明。” 我反而挺羡慕她们的。 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散发着全身心都很满足的气息。 —— 04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星期五,晴天。 吴芙是个学渣,是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来的大学渣,刘老师不允许我与学渣们一起玩,若是看到我与学渣们多说一句话,就会给我摆臭脸。 但架不住吴芙是我堂姐,明面上,我很乖很听话,但私底下,还是会时不时和吴芙鬼混在一起。 今天是我生日,正式步入十二岁了。 暑假补课,是白天上课,晚上晚自习写试卷。 “走,今天你生日,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吴芙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与我勾肩搭背着。 她的身后跟着她的小外甥,林昔年。 “去哪?” 吴芙搂着我往前走:“网,你还没去过?姐带你去开开眼界。” “不去。”我强势地停了下来,拒绝道。 “为啥?”吴芙很吃惊,“你不会真像他们私底下传得那般,瞧不起我们这些学渣,所以不屑和我们一起玩?” “不是。”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听他们私底下讨论过,上网费一个小时两块五,我没这个钱。” 这时的猪肉五块钱一斤,一个小时就是半斤猪肉,开网的,简直就是暴利。 “嗨!”吴芙很豪迈,“这有什么的,上网费,我给你出,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吴芙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广东打工,家庭和睦,所以,心疼这个独自寄居在外婆家的女儿,给了她不少零花钱。 她现在是派头十足。 穿着最时髦的衣服裤子与鞋子,还去理发店剪了发型,拉直了头发。 推开网的小门,还没走进去,便迎面扑来一股酸臭的味道,似乎是发馊的饭菜味,夹杂着劣质的香烟味。 “杀!给我杀啊!你是个大傻逼吗?这都不会……我操……” 刚刚踏进去,我就听到了吴超的高音喇叭在不断地问候人家的祖宗十八代。 网里面人头涌动,一张张麻木萎靡的脸,顶着一头油腻腻的头发。 有些人,已经以各种怪异的姿势睡着了,甚至有人还打着酣,但身前的电脑还在自动播放着闪动的画面。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一些装着残羹冷食的饭盒、冒着油气的方便面汤盒,映入我的视野中,令我有些反胃想呕。 我皱着眉头,想转身就走。 可吴超已经看到了我们,立马站了起来,兴奋地招呼道:“来来,快过来,给你们占着位置呢,这几台机子一点都不卡。” 唉,来都来了,现在要走,也太扫兴了些。 “来,你坐这。”吴芙将她身边比较干净的那台电脑指给了我,“你是不是还没有qq?” “没有。” 我听很多同学都讨论过qq,大家最喜欢比较qq有几个太阳,太阳多的,就很牛逼,就能散发一股雄赳赳,气昂昂的王霸之气。 我是完全搞不懂,有何厉害之处。 所以,我被贴了书呆子标签。 “我帮你弄一个,明年小学毕业,写同学录时,用得上。”说着,吴芙便噼里啪啦地操作了起来。 吴超与林昔年开了游戏。 帮我申请完qq,吴芙就看起了台湾偶像剧,感动的稀里哗啦,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嗯,我播放的是《哪吒传奇》,也看得我是意犹未尽。 可黑网的环境实在是太差劲了,我已经头晕脑胀了,时间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没跑几步路,我就听到了威仔的声音。 “加油!加油!揍他啊,用连招啊!这么菜,你会不会玩啊!” 刚刚我还以为是我头太晕了,所以出现幻听,特意停住脚步,等脑子清醒一些,没想到竟然真是威仔的声音。 从街机游戏厅里传出来的。 循着声音走进去,便看到威仔站在一台街机旁,手舞足蹈地指挥着他那正在玩街机的同伴,该如何如何操作。 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 “……”是从何时起呢,我印象中的乖乖仔,变成了这幅我完全陌生的模样了? 第70章 欺负人 若不是这张脸与声音就是我记忆中的威仔,我是完全无法将眼前的他,与曾经抓着我怯生生地说“姐姐,我怕”的那个小屁孩联系到一起。 仅仅只是这一年没怎么相处,我们之间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了。 陌生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该愤怒地骂他:你个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居然跑来游戏厅鬼混? 还是该平静地唤一声:威仔,你怎么在这里?走了,我们该回去写作业了…… 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嗓子眼卡的难受。 最后,还是威仔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了我,我们俩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沉默许久,反应过来的他,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姐……”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故作轻松地说道:“走。” 走出人声鼎沸的游戏厅,来到一棵茂密的梧桐树下,背靠着树。 “可以和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姐,生日快乐。” 威仔从裤兜里掏出两枚鸡蛋,递给我。 “我和奶奶说,要过来和你一起过生日,她就让我赶在清晨太阳不晒人的时候出门了,这是她给你煮的鸡蛋。” 接过水煮蛋,在树皮上敲了敲,静静地剥了皮,递一个给威仔。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在游戏厅的事,貌似你还很懂?大师级别的高手?” “……”威仔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吃着吃着,眼泪就像拿断了线的珠帘,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姐……你知道……你知道你走后……我有……我有多么多么的孤独吗?” 威仔的声音听上去悲伤极了,哭得断断续续,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写作业……除了跟着奶奶去干农活……我没有一个玩伴……一个都没有……” “……”我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所以我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 “我常常会坐在门口发呆,眺望远方,期待着爸妈还有姐姐会突然之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可是没有!” 威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从委屈不满的控诉,到愤怒无比的咆哮,也仅仅只是转瞬之间。 “不管我是耐心等待还是焦急到抓心挠肺,你们都不曾出现!不管我等多久……你们都不会出现……” 我现在是每两个星期天回家一次,等我念初中了,大概只能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了。 他孤独的路还长着呢。 “所以我跟着同学去了游戏厅,那里是真的热闹啊!不管是我自己玩,还是看别人玩,都是快乐的,时间总是眨眼间就过去了……” “……”我能怎么办呢? 我也只是个才刚刚满十二岁的孩子啊! 除了抱着威仔,让他在我怀里放肆地痛哭一场,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保护不了。 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让我只想逃离! 一点儿都不想面对! —— 04年,农历九月初二,星期五,晴转阴天。 经过我瘸腿事件,我与肖梅的感情迅速升温,我们俩算是感情挺不错的闺蜜了。 虽然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爱大笑的大话痨,而我是一只沉默寡言爱假笑的闷声虫,但不妨碍我们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唉,吴梅,我超讨厌曾预判,你能帮我欺负他,替我出出气吗?” 这会儿,我们俩趴在教学楼二楼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晚霞。 仲秋傍晚,学校周围的村庄,华灯初上,晚霞满天。望向着日落的方向,只见远山如黛,霞光似火。 “好,你想让我怎么欺负他?”我平静地反问。 此刻的我,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观念。 只是觉得肖梅是照顾过我的朋友,而曾预判与我是完全陌生的同学,帮助亲近之人欺负不熟之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肖梅咧嘴笑了,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赞赏道:“不亏是我的好朋友,真够义气的,你等我一下哈。” 话一说完,肖梅风风火火地跑了,又马上回来了,双手拿着装满纸屑的垃圾桶。 “不出一分钟,他就会从后门进入学校,路过我们楼下的时候,你就把这桶垃圾倒在他身上。”将垃圾桶塞入我怀里,肖梅就跑进了教室里。 这时候的我,异常天真,压根就没有想过,肖梅为什么对曾预判的行程如此了如指掌,连人家啥时候进入学校都能精确到分钟。 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让我欺负人家,自己却躲了起来。 我只是在单纯地执行命令。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很有特色,两层楼高,但贼长,起码有八十米长。 一楼的正中间是条十来米宽的过人走道,连接后门与学校操场。 曾预判刚刚从过人走道冒出了头,我手里的垃圾桶就精准地倒了他身上。 只见他迅速转身回过了头,黑沉着脸,抬起头来,紧皱着眉头,愠怒地死瞪着我。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有一瞬间的惊愕。 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恶搞他。 但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双眼便喷出了熊熊焰火,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一双牙磨了又磨,磨到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我一点儿也不带怂的,就那般居高临下地回望着他。 明晃晃地告诉他:对,就是我欺负的你!你能拿我咋办?有本事上来咬我啊!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头,愤然拂袖而去。 我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好二逼,像个不懂事闹脾气的小婴儿。 人家宽宏大量,完全懒得与我计较。 好没意思。 晚自习中途休息十分钟。 我大概是做了坏事,还是有些心虚,总感觉口干舌燥,喝了不少水。 平时这十分钟,我都是能不挪动,就尽量不挪动,争分夺秒地刷试卷,但今日水喝得有些多,必须去上厕所。 去厕所必经之路的梧桐树下,站着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曾预判,我喜欢你,请你跟我交往!” 这熟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让我瞬间懵逼了,不由之主地停下了脚步,死死盯着树下的两人。 “抱歉,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是我上大学之前,都不打算谈恋爱的。” 冷冷地拒绝完,曾预判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徒留肖梅傻傻地楞在原地。 第71章 被原谅 为了我们之间的友情,老娘心甘情愿给她当枪使,去欺负别人,结果,她竟然转头就向那人深情告白! 就好气! 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有些气不过,有种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却被她耍了的愤怒。 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肖梅的手臂,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你管这个叫作讨厌的要死?” 我气,她竟然比我还生气! “看我的笑话!看我出糗!看我没人爱!看我没人要!你很得意是!” 她愤怒地像只大喊大叫的土拨鼠,吓得我连忙拿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想骂娘! 就是怕引来其他人围观我们撕逼,我特意压低了声音,结果这货反而不管不顾地高声大喊了起来! 仿佛做错事的那个人……是我。 我血压瞬间就飙升了,怒火噌噌噌地往头顶上冲! 撕破脸就撕破脸!谁怕谁啊! 下一秒,滚烫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般,落在我的手背上,烫的我一下子收回了手,后退了两三步。 望着正在无声落泪的肖梅,我迅速转身跑回教室。 我无法继续再质问她,可我也没心情安慰她! 那就只得落荒而逃了。 回到座位上,刷了两道题,平稳了心情后,我突然感受到我的膀胱似乎要爆炸了! 靠!刚刚我是要去上厕所的! 我急忙站起身来,想继续去上厕所。 可就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起来,刘老师黑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不妙啊! 又要挨抽了! 吓得我赶紧坐下,装出一副一心一意刷题目的模样。 “这三道题,我之前是不是讲过!你是不是不应该错?”刘老师将试卷甩在我的课桌上,声音异常严厉,“伸出左手来,你个不打不长记性的货!” 所有补课的学生中,刘老师只抽我!哪怕我考了个第一名,但只要她觉得我错了不应该错的题,她就会抽我! 我委屈极了! 觉得她就是看我不顺眼!针对我! 我可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谁让她是老师呢!为了不挨打,我拼了命的刷题背书,希望能够掌握所有她让我掌握的知识点。 手掌心狠狠地挨了三戒尺,火辣辣地疼。 擦干涌上眼眶的眼泪,憋着快要爆炸的膀胱,继续坐下,努力刷题。 不敢和刘老师说我想上厕所,怕又惹恼了她,挨抽! 可这种很想上厕所却被迫继续刷题的酷刑,差点儿就把我逼疯了,就在我怨气值达到顶峰,想要掀桌怒骂:“去他妈的刷题!还是让世界毁灭!” 下课铃声,亲切地响了。 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我要上厕所! 等我回到教室时,肖梅已经搬了两张课桌,独自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睡下了。 肖雪冰和玉瓶儿睡在原处,我睡的地方,她们也顺便帮我拼好了。 我看了两眼肖梅,心里还是不爽快,把门栓上,推着课桌堵好门。 睡觉! 爱咋咋地! 我是不会低声下气地去哄她的! —— 04年,农历十月初四,星期一,阴天。 我与肖梅已经冷战了一个多月,虽然几乎天天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我们双方都很有默契,谁也不搭理谁,但也不给对方甩脸子。 就是形同陌路而已。 正上着课呢,刘老师突然走进教室,抓着我的手臂就往外拖。 吓得我的心脏碰碰狂跳,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 难道这次脑抽了,考砸了? “曾预判,你也快点出来!” 被刘老师拖着,小跑向学校的生活楼。 “你们两个快点,上面有领导过来查插班生,要是查出来你们,你们就得返回你们镇上去读书。” 这话让我很惊讶,还有这种操作啊! 可我更想问,为啥只让我们两个躲起来?学校的插班生可不止我们两个,吴芙也是插班生的。 还没等我询问,刘老师已经走到学校放废弃桌椅的仓库门前,麻溜地打开了锁,眼疾手快地将我们俩一齐推了进去。 “你们两个,找个隐秘的角落,躲好,避着窗户,别被人发现了!” 接着关门,响起一阵锁门的声音。 仓库很大,显得格外安静。 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破损老旧的桌子凳子和文件柜,大概好几年无人整理了,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挑了一个昏暗的角落,像只灵活的小耗子一般,七拐八拐地钻了进去,途中,没有碰到一下那些脏桌子。 我都有点佩服我自己。 转过身来,准备背靠着墙壁,猫在这个角落,却在对上曾预判那张冰块脸,生生地吓了我一大跳。 靠!仓库这么大! 这人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是想吓死谁呢? “那天,你往我头上倒垃圾,我到现在都还很生气!”曾预判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小声说道。 “……”记仇这么久,到现在才来找我算账? 有意思吗? 望着他那双极其认真的眼睛,我终究低下了头颅,去给他道歉,谁让我真的做错事了呢。 “嗯,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呵呵……”曾预判轻声笑完,抿着嘴唇,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知错认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嗯,我原谅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不常笑的人,一笑起来,就是春暖花开,沁人心脾。 让我稍微有点看呆了。 难怪肖梅会喜欢他。 成绩好,品学兼优,最重要的是笑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一周后,学校举办的美术大赛,我画的鬼画符抽象画,竟然获得了一等奖。 升国旗后,就举办颁奖典礼。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十二个班,获奖的人数有好几十个,轮到我时,我正在发呆。 “吴梅!”肖梅兴奋地推了我一把,“快去啊,叫你的名字了,快上去领奖啊。” 一脸懵逼的我,与蹦蹦跳跳的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获得了奖,才能笑得如此阳光灿烂呢。 “好,谢谢提醒。” 看在她这般为我开心,又主动给我一个台阶下,我瞬间原谅了她。 今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只是,我不会再为了让她开心,而做些毫无底线的事情了。 第72章 离别季 05年,农历二月十六,星期五,雨过天晴。 我们这边,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植油菜籽,当梯田上高低错落的油菜花竞相绽放时,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的花海。 我哼哧哼哧地爬到山顶的大平台上,站在稍微靠边的地方,往下俯瞰。 梯田花海与周边古朴的民舍、湖光山色相互映衬,野趣盎然,交织成一幅美丽清新的春日田园诗画。 金黄色的油菜花,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花香四溢。 花田之间,有半米宽的泥土小径,欢声笑语的同学们,正在花海里你追我赶,打打闹闹。 一点也没有我们正在拍毕业照的离别愁苦。 少年不知愁滋味。 根本就不知道很多人,一旦分别就留在了昨天,再也不会相见。 “喂喂……”校长拿着个高音喇叭,站到我旁边试着音。 “别玩了,都快上来,先把毕业照拍了,过后,就是你们的自由拍照时间,随你们怎么玩,今天下午不上课,你们有的是时间玩。” “噢耶!”同学们一窝蜂地冲上山顶大平台。 “来来来,排队哦,六一班的先拍,六二班的站边上等一会儿。” 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灿烂笑容的脸,我忽然发现我在人际交往方面,依旧没什么长进。 整个六一班,我有点印象的人,不超过十个。 脸与名字能对的上号的,就肖梅、玉瓶儿、肖雪冰还有曾预判。 六二班只认识经常与吴芙在一起玩的那三个女孩,她们的大高个,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 以及肖叛这个矮冬瓜,语数联赛获得三等奖的那匹黑马,与我一般高,一米四二,平时升国旗时,都站第一排。 拍完毕业照。 肖梅兴冲冲地拉着我,叫上玉瓶儿和肖雪冰找刘老师去拍合照。 说实话,我不太想去的,一张合照五块钱,我要饿上十来顿才能攒下这笔钱的。 但她们都很高兴,刘老师也是喜笑颜开的,我就没去扫这个兴。 哎,拍就拍,饿就饿。 但只拍一张!多了,打死我也不拍的! 合照一拍完,我生怕她们又拉着我拍两个人的合照,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钻进了油菜花田的深处。 好巧不巧,遇见了早已在花田深处躺平的曾预判,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躲这儿来了,还能让我遇见,眼里全都是惊讶。 我也很惊讶! 特喵的,几十块油菜花田,特意选了一块角落边边上的钻,就这么不期而遇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跟踪他呢。 对视两秒。 先来后到,我转身就走,把这块油菜花田让给他。 “哎,你打算去那个学校读初中?”曾预判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少年,我们真的不熟,我不想搭理他的,但谁让我曾经欺负过人家呢,有负罪感啊。 认命地过身来,挂上微笑面具:“市一中。” 我三伯父,我舅舅还有清华姐姐都是读的市一中,那么,我理所当然地也要去市一中的。 “哦,我要去市二中。” 嗯,不错,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就不会老有人和我抢第一名了。 我对他其实是有点小怨念的,因他拿一次第一名,我就要挨刘老师的一顿揍。 左手心抽肿了好几次。 刘老师从来不打我的右手心,说要好好留着给我刷题用。 哎,明明写错题目的是右手,被罚的永远是左手。 就很可怜。 “哎,市一中财大气粗,攀比之风很严重,你要不要也报考市二中?市二中校风很好的,朴实无华,适合我们这种穷学生。” 穷学生? 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斜躺在油菜花田埂上的少年郎。 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干干净净的,但看得出洗过很多次,有些泛白褪色了。 所以,他躲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没钱与同学一起拍合照? “不去。” 父亲不会让我去穷人堆里上学的,他巴不得我像阿娥姐姐那般早早地嫁给有钱人家。 他好享清福。 —— 05年,农历三月十七,星期一,雷阵雨。 昨夜遭遇一场强雷电的大暴雨,学校上空雷电交加持续了几个小时。 让我不禁想起了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一觉醒来,果然看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落满了好些新长出来的梧桐叶、梧桐花与幼果。 这些嫩芽、娇花与幼果,太弱了! 遭受不住疾风骤雨的摧残,只能落得个满地伤的下场。 徒留悲凉。 “吴梅,肖梅,你们两出来一下。”刘老师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唤着我们。 我俩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但刘老师不是板着张脸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一言不发地跟着刘老师来到办公室,大部分老师都是去上课了,就校长和体育老师正在下象棋。 刘老师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准考证,严肃地吩咐:“你们俩去替她们参加一下语数联赛,记得名字和准考证号不要写错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命令。 不是商量。 稀里糊涂的我们,就这般随意地塞进了那辆能装下十个学生、两个老师和一个司机的加长版面包车里。 头回生,二回熟,这次的语数联赛,我依旧如往常那般随意的考完了。 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 我替考的那名女生获得了一等奖,肖梅替考的那名女生获得二等奖。 刘老师很生气。 当着我的面,狠狠地骂她:“你个没用的蠢货!多学了一年!连这些五年级的都比不过!还想竞争市一二中,简直是做梦!” 出了办公室,肖梅走到了梧桐树下,双手捂着脸,面对着梧桐树,蹲了下去。 呜呜咽咽地哭得很伤心。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说实话,我不太能与她感同身受,最开始,我可是三天两头就被刘老师用戒尺打手心,也就是六年级下半学期才很少挨打了。 虽然我理解不了她有多伤心难过,但还是能给她一个拥抱,默默地陪着她哭一场的。 可我的拥抱,似乎起了反作用,让她哭得更大声,更伤心了。 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继续抱着她,还是放开她…… 最后,我选择一只手虚虚的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希望能够安抚住她。 梧桐树的花果,轻轻坠落,砸到我们的头上,落在我们的身侧。 散发着恬淡的香味,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与难过! 第73章 讨生活 05年,农历五月初六,星期天,雷阵雨。 昨天端午节,学校统一放假一天,又因还有两个多星期就要小考了,有望考上市一二中的同学们,星期天也要来上课。 可一个上午都过去了,我的同桌,肖梅,也没有来上课。 刘老师一点也不着急,似乎见怪不怪了。 中午,我正吃着辣条拌饭,肖梅出现了,站在我面前。 她一边脸肿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另一边脸上也有好些个指甲抓痕。 肿起来的那边脸,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双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的。 我盖上饭盒,轻声询问:“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吗?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肖梅坐下,趴在课桌上,语气淡淡:“没什么,就是问我后妈要两百块钱报考费,她不给,还辱骂我,我气不过,就同那老妖婆打了一架。” “你没打赢?” “打赢了。”肖梅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有气无力,“但我爸这时回来了,一句话都没问,抬手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把我一颗牙都打掉了。” 这种受了极致委屈的事情,原本应该一边哭一边咆哮着吼出来的。 但肖梅的声音软绵绵,很无力,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那他们最后给你报考费了吗?” 每次打电话问生活费,黄燕与我父亲总是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拖。 我不管有多气,也从来不敢对他们大小声,就怕给了他们借口,说我“不孝顺、不听话”,然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断我们生活费……以示惩罚。 讨生活嘛,必须得忍气吞声啊! 我早就在成语词典里看到过“卧薪尝胆”这个典故,越王勾践指引着我咬着牙,埋头往前走。 “没给。” 肖梅的眼眶里,终究还是蓄满了泪水。 “他们说我打长辈,说我不孝顺,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让我死了继续念书的这条心……” 说完,肖梅整个脸都埋进了臂弯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等她的哭声渐渐小了,差不多平复下来后,我才敢开口:“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村里一个大我十来岁的哥哥,端午节返乡了,他以前就挺照顾我的,这次见我被打得这般厉害,就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去外面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你答应了?” “嗯。” 预料之中的回答。 溺水之人,总是慌乱不已,急需找到依托,这时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能给予帮助的人,只要出现,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抓住那人。 毕竟,早已一无所有了,再差也不能更差了? 可往往,生活这个小贱胚子,更喜欢落井下石…… “肖梅,时间不早了,快点儿,错过下午的火车,就不好了。”操场上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抬头想去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却突然被肖梅一把搂住了脖子。 她的下巴压在我的肩膀上,十分认真的请求着:“吴梅,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替我实现上大学的梦想。” “好。” 我为何挨刘老师那么多抽不反抗,就是为了上大学。 “照顾好自己,有缘再见啦。” 肖梅用力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我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操场上看去。 一眼就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精壮男子,站在梧桐树下,他旁边放着一个超大行李箱,背上也背了一个黑色大背包。 他用宽大的手掌,揉了揉肖梅的头发,像是在安慰她,接着一手牵着肖梅,一手拖着行李箱,走出了校门。 这人与曾预判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曾预判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净秀才,这人是壮实得能徒手打死牛的兵痞子。 我不知道肖梅这么选对不对,但为了讨生活,好好活下去,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 05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星期二,大晴天。 今天是我生日,也是小考之日。 坐在黑面包车上,回想着昨天我带父亲去逛小卖部的那一幕,依旧会心痛不已。 父亲买了一盒23元的硬装芙蓉王,拿出一根,抽了起来,吞云吐雾完,搭下眼皮,凉凉地反问我。 “需要买这么多东西吗?草稿本不能用旧的吗?要买一套尺子啊?一根不行吗?一定要买圆规吗?用不用得上啊?” 两本草稿本四毛钱,一套尺子35元,圆规5块钱,一支2b铅笔和转笔刀五毛钱,两支圆珠笔2块钱。 加一起来一共114块钱,不如他的半包烟钱。 他竟然还能对我拿的这些必需品,挑挑拣拣说个半天。 虽然最终他还是掏了钱,把这些东西都买下了。 但心绞起来痛的那种感觉,久久才平复下去,而现在,我只要稍微想一想,就非常的难过。 黑面包车不允许进城。 下了车,转公交车,四十分钟后,一下公交车就撒丫子猛跑。 八点半开考,现在已经八点十五分了。 好在,公交车站离校门口只有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一到校门口,递上准考证,就被这个人高马大的男老师夹在胳膊下,带着跑了起来。 就很懵逼。 终于坐在了我的准考号对应的位置上,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闹钟。 八点二十八分。 难怪那位男老师如此着急,若是由着我的小短腿走,校园又那般大,铁定会因迟到被拒考的。 上午考数学与科学,数学总分一百二十分,考时两个小时。中间休息半小时,科学总分五十分,考时一个小时。 我考得应该还行,自我感觉挺良好的。 跟着父亲在学校周边的小炒店里吃过饭,我就有些犯困了。 今早五点半就起床了,简单吃了面条与荷包蛋,徒步四十分钟走到小水镇学校,搭上黑面包车去往城门口的公交车站。 “爸,我好困,可以给我开个钟点房睡一觉吗?我怕下午考试没什么精神,影响发挥。” 父亲看了我近十秒,似乎在判断我犯困的程度,最终在我一个接一个哈欠,把眼泪都挤出来的时候,他点头了。 第74章 超级困 走了近五百米左右,就看到了一家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宾馆。 “小妹,开一间钟点房,多少钱?” 正在看小说的年轻姑娘,头也不抬:“35元一个钟头,要开么?” 父亲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耷着眼皮,阴沉沉地看着我。 “现在一点十分了,下午两点半就开考,两点就要退房,你睡也睡不到半个小时,你就一定要睡午觉吗?不睡午觉不可以吗?就为睡这一下,开个钟点房?” 对上他这幽怨的,明显不乐意的眼神,我还能说什么呢? 为了不惹怒他,我只好挂上违心的笑容,替他找着借口。 “不开也行,也不是那么困,我在学校时,中午都是刷题,也没有午睡的习惯。” 父亲满意了,摸摸我头。 “我们去找个阴凉的大树,你到时候靠着我眯一会,你要是要在这里读书的话,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很想反问他:花钱的地方多,那你可不可以不抽23块钱的芙蓉王,改抽10块钱的五叶神?又或者把每个月给黄燕打麻将的2000块钱砍一半? 可我不敢说。 出钱的都是大爷,不能惹恼了人家。 否则人家就不给我出这个学费,将我随意丢到镇初中去,我找谁哭去呢? 市一中,超级大。 我与父亲沿着围墙走了近二十分钟了,还是没有找到一棵大树。 水泥路延伸的尽头,依旧看不到一棵大树。 只好原路返回。 当我们走回校门口的时候,正好一点五十分,那两扇共长十米的雄伟大铁门,正紧锁着。 保安室里的两保安,头像小鸡啄米般的打瞌睡中。 校门口开阔的停车场上,一棵大树也没有,正中午的大太阳,连高高的围墙下都没有阴影。 暴晒,让我开始头晕脑胀了起来。 来回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四五十分钟,如今还傻愣愣的站在校门口晒大太阳。 我早已汗流浃背,感觉再过不久,我就要中暑晕倒了。 毕竟,我的体能一直不太行,体育考试从来没及格过。 “吱嘎”一声响,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大铁门被两个保安推开了。 “两点了,准考生可以入场了,记得带好水和笔啊,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 沿着上午的记忆,七拐八拐地走了十分钟,爬了五层楼梯,气喘吁吁地趴到座位上,拿着草稿本,使劲扇风。 教室里很凉快,装了六架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扇着风,很有韵律的节奏,就像是一首舒缓的催眠曲,让我开始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重,脖子也越来越软。 眯一会儿,我就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叮铃铃……”急促又响亮的开考铃声,瞬间将我惊的站了起来。 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脑子像是短路了一般,不知身在何处。 监考的男老师看着我,一边数着试卷,一边说道:“这位同学,请坐好,要发试卷了。” “哦……好的。”大脑的神经元终于恢复活力的我,赶忙坐得笔直笔直,双手拍了拍脸蛋,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是我经过的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以来,最难熬的一场考试。 题目难不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困! 困到写着写着,就看不太清楚题目是什么,自己又写了些什么,作文题目是什么,该如何构思,该如何下笔…… 通通都是一团浆糊! 我拼命的晃了晃脑袋,不能再这样了,一定要保持清醒! 否则我这两年的打,就全白挨了! 刘老师一定会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厌恶地望着我,愤愤地骂道:“你还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浪费我两年的栽培!” 牙齿咬手指的痛已经没法让我保持清醒了。 古有头悬梁锥刺股来保持清醒,那么,我用圆规扎手背,是不是就可以保持清醒呢? 可怜的小左手,手心挨了两年的打,如今又被我疯狂又快速地扎着手背,不过一瞬间,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怕我下手慢了,就不敢下手了。 毕竟,人天然就是怕痛的! 容嬷嬷针扎紫微的那场戏,可是我印象深刻的童年阴影。 扎完之后,痛是真的痛!爽也是真的爽! 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终于不犯困了! 之前作答的那些题目,写没写错,先不管了,最主要的是把五十分的作文写完。 可写着写着…… 在这个燥热的夏天午后,尤其是我的精神还很疲惫,再加上那吹在身上非常舒服的风。 我的一双眼皮又开始不听使唤,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很欢快,脖子也开始发软了。 特么的!只能继续扎左手背了! 这会儿,我却是有点儿下不去手了,那上面细密的针眼明明白白地提醒着我,刚刚那锥心刺骨的痛,余韵仍然存在。 但必须扎! 不然我熬不过这场考试就会睡过去的! 闭上眼睛,紧咬牙关,右手举着圆规,又是一通乱扎。 钻心的疼痛过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的舒爽,仿佛那些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情绪与压力,通通释放了出去。 终于考完了,我小小的左手指头上,全是深深的牙印,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印子,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 若是还是考不上,只能说是命运爱作弄人,怪不得我了。 送我回家之后,父亲第二天去市区办理驾驶证年审,之后又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好好地花天酒地,赌博泡妞了一番。 回家之后,那些叔叔伯伯们依旧意犹未尽,直夸我父亲豪迈大气,发达了,没有忘记他们这些老朋友,一晚上就花掉了三千大洋请他们的客! 是个值得一辈子深交的铁杆哥们! “呵呵!”我听了这些话,怎么也忍不住冷笑出声。 给我买考试必需用品的114元,扣扣搜搜!给我开个35元的钟点房,舍不得!对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倒是眼都不眨一下的一掷千金! 真心好恨! 恨到都要咬碎了一口牙! 若他是真得挣不来钱,没法给我多花钱,我认命!不怪他!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是老子有钱!但就是不给你花!怎叫我不恨得牙痒痒! 第75章 卖冰棒 05年,农历五月二十七,星期天,大晴天。 这个暑假没有暑假作业,我准备好好地搞一番小钱钱。 可我身上没有一毛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因此我跑去集市上,将我蓄了五年的齐腰大辫子卖掉了。 卖了八十块钱。 收头发的那个男人好不道德,原本说好的,给我剪成学生头,但他一上手,最后还是“咔咔”地给我剪成了蘑菇头。 事已至此,瞧我黑沉着脸,要哭不哭的,男人拿出五块钱哄我。 “你别哭啊,多给你五块钱作补偿,好不好?下次叔叔不给你剪这么短了,可以?” 呵呵!他还想要有下次? 下辈子! 拿着钱,我带着威仔,跑到了我们镇上的制冰厂,去批发冰棒。 “阿姨,这老冰棒怎么批发?”我趴在展示的冰柜前,轻声询问。 “哎呦,小妹妹,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啦,了不得啦!”年轻的阿姨摸了摸我的脑袋,连连夸赞。 威仔耍了个宝,蹦着窜到了人家面前,求表扬:“阿姨,我也出来做生意了。” 那双萌萌的大眼睛,布灵布灵闪着光,像是写着“快点夸夸我”的五个大字。 “哎呀!你这么小,居然也会做生意了啊!真棒!真棒!”阿姨摸着威仔的头,夸赞完,递给威仔一根老冰棒,“这么棒的娃,肯定要给个奖励呀!” 威仔乐呵乐呵地接过冰棒,笑眯眯地道谢:“谢谢阿姨!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阿姨!” 一毛钱的老冰棒,批发价一块钱十一根。 阿姨特别照顾我们这两小屁孩,十块钱,给了我们一百二十根。 又花了八块钱买了泡沫箱子与配套的保温袋,装好冰棒,盖上盖子,再盖两条湿漉漉地旧毛巾,保持低温。 将二十多斤的泡沫箱子挂在我的脖子上,双手抄着底托着。 我们就哼哧哼哧地上路叫卖了。 威仔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地喊上一句:“买冰棒咯,冰冰凉凉的老冰棒哦,清热解暑哦,只要两毛钱一根。” 最近是早稻收割季节。 水泥公路两旁的农田里,到处都是收割稻谷的农民伯伯们,还有那些看似来帮忙干农活,实则抓青蛙、挖泥鳅的半大小子们。 看到我们来卖冰棒,这些活没干多少的半大小子,在水渠里洗干净了手,就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买冰棒。 故,我们的冰棒挺好卖的,下午四点多,就卖的只剩下两根。 我与威仔一人拿着一根,一边舔着,一边往回走。 我在心里盘着账。 十块钱的成本,最后卖了232元。 途中,威仔叫卖的嗓子都要冒烟了,给他吃了两根冰棒,解解渴。 “姐!卖冰棒,真好玩,又有钱赚!这个暑假,我们都出来卖冰棒吗?” 小孩子的精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望着像只小松鼠般走在前面又蹦又跳的威仔,我开口否认道:“不,就卖农忙这些天。” 威仔很是不解,停下来,望着我:“为啥啊?” “因为只有农忙这几天好卖,平时要是批发这么多,百分百有一半要在砸手里,我们家可没有冰箱,卖不完的,没法冰冻起来呢。” 八天后,除去所有成本,净赚一百元。 为了好拿,我特意跟批发冰棒的阿姨,换了一张整的。 但这钱真心不好赚,每天七点出门,走将近个把小时到达制冰厂,等待半个多小时,人家门面才开门。 批发好冰棒。 头顶的太阳就开始晒人了,我们只是戴着个破草帽,没有撑伞。 在太阳底下暴晒八个小时,哪怕我们时不时找棵大树躲阴凉,依旧被晒得乌漆嘛黑的,像两根巧克力冰棒。 不只是晒,夏天这酷热的鬼天气,像个蒸笼,基本一丝风也没有,随便走几下,就汗流浃背湿了衣服。 还好我已经剪成了清爽的蘑菇头,若还是那个长发大辫子,得热得冒头油。 分了三十块钱给威仔,乐得他牙不见眼的。 再孝敬奶奶五十块钱。 剩下的一百块钱,我藏在成语词典里,身上就兜了五块钱。 —— 05年,农历六月初十,星期五,大晴天。 一大清早的,黄燕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上我们家来了。 黄燕又白又肥又壮!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地主婆。 站在她身边的两个小姑娘,又黑又瘦又小!说是地主家被使劲磋磨的奴丫头,都能让看到的人叹一声可怜。 全身上下,就一层皮贴着二两骨头,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因脸上无肉,更显得凸了出来,像极了金鱼眼。 直勾勾地盯着人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 我曾听附近的人说过,这两女娃手脚不干净,经常偷人家的瓜果、玉米、红薯吃。 尤其是那个小的,好几次被人逮到她在偷人家抽屉里的钱。 因此,被众人贴上了“小贼精”的标签。 看到她们两个与黄燕站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世上只有妈妈好”是这天底下最讽刺的一句话! 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黄燕虽然没有上班赚钱,可父亲每个月都会给她两千块钱去打牌!她只要省下三百块钱给这对姐妹花,她们何至于因扛不住饿去偷窃呢?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就当了个睁眼瞎,由着她那群不当人的前夫一家,往死里磋磨她的两个女儿。 黄燕将两小女孩推到威仔面前:“你们俩,快叫哥哥。” 两人像木偶一般听话地学舌:“哥哥。” 威仔已经长大了些,在我不断灌输“黄燕是个坏女人”的影响下,不再对黄燕卖乖了。 但他也没有讨厌她,只是态度冷淡了些:“嗯,我要去写暑假作业了,别来打扰我!” 威仔钻到他的房间写作业,我懒得搭理这不请自来的三个人,也回我的房间睡午觉了。 一觉醒来,我就发现,我的书本被人翻动了,虽然只被挪动过几厘米,但谁让我有强迫症呢。 这种不和谐感,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我赶紧跳下床,去翻我的成语词典。 果然,折叠之后,卡在里面的一百块钱不见了。 我第一个怀疑的目标就是那个“小贼精”。 第76章 小贼精 愤怒地跳下床,冲到客厅里,一言不发地瞪着正吃着奶奶种植的香瓜的小贼精。 她的视线与我对上,不过一秒,就立马移开了。 很好,明显的做贼心虚。 “拿来!”我伸直了手,对着她,“把偷我的一百块钱还回来。” 小贼精故作镇定:“我没拿你的钱,不信,你搜我身。” 呵呵!这是把钱藏起来了,有恃无恐啊! 我懒得和她说,矛头直接对准黄燕:“你还想她们住到我家来?这才第一天见面,就偷了我一百块钱!奶奶可不敢让贼进家门!” 黄燕很恼怒,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手伸向小贼精,大吼一声:“拿出来!别逼我打你!” 小贼精明显地抖了一下。 明明五六岁了,看着就像个三四的小娃娃,张嘴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没拿,是姐姐冤枉我……”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看着可怜极了。 奶奶淡淡地说道:“今儿个不把这个贼找出来,留她们在家,我会睡不着觉的。” 奶奶摆明了站在我这边。 “早说了,你若想跟着我,就不能和你的这些女儿们再牵扯!” 父亲的脸黑得像锅底,阴沉沉地接着说:“你说你太想她们了,我已经心软,让你接来过暑假,这才第一天,你就给我整出这么个丑事!” 父亲的食指往外一指,怒气冲冲:“现在!马上!把他们给送回去!多看她们一秒!我都嫌晦气!” 我不知道父亲是帮我的成分多一点呢,还是想借题发挥打发走这两个碍他眼的小女孩。 但成功地将黄燕的怒火推到了最高处! 只见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拎着小贼精的耳朵就往外拖! 随手拿过门后的一把扫把,使劲抽小贼精的小腿,一边抽一边问:“你偷没偷?你偷没偷!偷了就给我拿出来!不然我打死你!” 小贼精一边跳脚一边嗷嗷哭,疯狂地摇着头。 她那小麦色的小腿,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开始显露青紫色。 黄燕是真的下了狠手在打,不是做做样子的! 都这般了,小贼精依旧在否认,让我都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冤枉她了…… 周围好些看热闹的村民们,也开始同情小贼精。 “算了,别打了,小梅花丢的一百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个当妈的,给补上就行了,看把孩子打的啊,哭得话都说不出啦。” 黄燕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做人就要行得正坐得端!不是自己的东西,绝对不能偷!我这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 这番义正言辞,让我很是稀奇! 这是一个用自杀来抢人家老公的小三儿会说出来的话? 这个世界好魔幻啊! “我都这般打她了,都赶得上严刑逼供了,可她还是不承认是她偷的,那她一定就是被冤枉的!” 说着这意有所指的话,还不忘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生怕别人理解不了她在说我冤枉她女儿似的。 哦,原来还是在茶里茶气地耍手段。 还以为她的三观稍微板正了点呢。 就在吃瓜群众们,用谴责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威仔站了出来,指着小贼精:“我有看到她,慌慌张张地从姐姐的房间里跑出来哦。” 有了目击证人,吃瓜群众正义的目光又瞄向了嫌疑犯。 “小小年纪,心思真重啊!这般打了,还不承认!是个狠角色!长大了,可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这黄燕也是个狠角色!要是我的女儿,我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下不了这般狠手的打她!” “女人不狠!地位不稳!要不然你们以为这样貌人品样样都比运娣差的女人,是怎么上位的,还不是狠得下心,豁得出去!” 父亲讨厌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母亲。 而他越是生气,声音越凉凉的,就那般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送走!丢人现眼的东西!” 彻底让黄燕丧失了理智。 “让你偷!让你偷!让你偷!” 只见她像个疯婆子似的,抓过小贼精,用扫把棍,凶狠无比的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抽得小贼精哭到声嘶力竭也没有停下。 “你今儿要不把那偷的一百块钱拿出来,我就打死你!” 她这凶狠的话,分量十足,我这个只是在一旁观看的人都信了十成,何况一直在挨打的小贼精! 她彻底崩溃了。 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水渠旁,翻开一块饭碗大的石头,从洞口掏出一百块钱,恶狠狠地甩到我身上。 那般充满憎恨的吃人眼神,大约只有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才能拥有。 可她不应该用这种眼神憎恨着我,造成她如此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不是我! 我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因偷了我的一百块,她被自己的母亲,如此这般凶狠殴打的场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足以让我做好些天的噩梦!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 黄燕望着我,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别怪妈打你,要怪只怪你命不好,没有投生成你吴叔叔的女儿,不然你就有一百块零花钱了,就不会当个人人喊打的小贼精了!” 我特喵的谢谢你! 说得好像成为他的女儿,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似的……这钱明明是我卖头发、卖冰棒,攒下来的! 若是可以选择,我是万万不愿意投生成他的女儿的! 这场博弈最后的结果,只牺牲了小贼精一人。 她被送回了她爸爸家。 那个不给吃,不给穿,还要拿她当丫鬟使唤的魔窟里。 她那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姐姐,留了下来,这会儿正在讨好地给父亲按摩捶背。 时不时讲几句好听的话,惹得父亲哈哈大笑,接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块钱零钱,赏给她了。 我瞧不起她! 但我又特理解她!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不过是一个才八岁的小姑娘,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她的父母是根本不爱她的! 若是有一方良心未泯,她和妹妹也不至于会饿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况且,她比我还惨,我还有个奶奶护着! 而她那重男轻女的奶奶,可是成天拿她当出气筒,打骂都是家常便饭! 正在地狱里成长的孩子,是不可能去保护他人的,都是懦弱胆小的自私鬼! 可她必定是不好受的! 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挨打! 那种帮不上忙的愧疚,和无能无力的难受,比具体的不开心,更让人难受,难以挺过去! 今日的这一幕,或许会成为她这一生都难以治愈的伤口! 第77章 出成绩 05年,农历六月十三,星期一,大晴天。 小升初的考试成绩公布了。 市一二中,我们学校往年只考进两个,一个班一个,但今年考了三个。 我、曾预判和肖叛。 我一中,他俩二中。 语数科学三门总分是290。 我的分数是数学108,科学45,语文102,总分数是255。 曾预判的总分数是256,可他加上了语数联赛的二等奖2分,肖叛总分数是251,也加了那一分。 但是,我的一等奖三分,却被遗漏了。 没加上,我很委屈,觉得自己好倒霉,原本拿到手里的东西,也能被人从手心里拍打掉地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到嘴的鸭子飞了? 刘老师笑得眼不见眼,鱼尾纹超级明显,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好努力,到中学后也不能偷懒,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 看着站在一旁的父亲,黑沉的脸,一言不发。 我想讨好他,说点好听的。 “爸,其实我们学校第一名是我,我语数联赛获得一等奖的三分,没给加上,他们两个都加上了。” “的确是这样的。” 校长老头接过我的话,啧啧感叹:“市一二中的录取分数线是250,肖叛要不是加上这一分,挤掉几十上百人,就悬了。” 父亲之前就听我说过,市一二中的前五十名,有学费减免,前十名,之后每十名加一千,五十名开外的,一律五千的学费。 分别择优录取三百人。 三百名往后,得拿钱当敲门砖,一块砖头八千块;五百名以后,就需要两块砖头;八百名以后,得三块金砖头。 他当时听我说完,就阴沉沉地和我说:“你若考得上前三百名,我就供你念,你若考不上,我是不会给你砸一毛钱的。” 低头望着我,父亲眼神闪了又闪,最后成孤注一掷的黝黑。 “走,我们去你学校,把这三分加上,该我们的分,不能丢。”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无非就是算到我已经被录取了,那么绝对是在三百名以内,又想着一分能挤掉几十人,那么三分或许就能挤掉一两百人呢。 这走走狗屎运,说不定就进入前五十名了。 然后减免一千块钱学费。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跟着他来到市一中。 市一中查分处简直就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全都是人头,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全都是在问:“我家孩子xx,差几分?排名多少?” 又或者是:“我家孩子语数联赛的一分没加上,加上了就是三百名内了,麻烦老师确认一下!” 总之,都是被刷下来的学生家长,为自己孩子能够入这所学校,操碎了心。 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我们了。 忙得焦头烂额的男老师,头也不抬的问:“你们是要咨询什么?” “我的语数联赛的三分没加上。”我大声喊道。 不大声不行,周围环境实在是太吵闹了,家长们都是超级大嗓门。 男老师放下手里的查分册,很是惊讶的望着我:“你没考上?”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考上了,但我爸带我过来把分加上……说不定能进前五十。” 男老师立马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多了点笑容:“你总分多少?” “255分,加上就258分。” “那没意义,别加了。”男老师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 “第一名278分,第五十名至少要268分的,255分,就算加上这三分,也就是前两百名,反正你都考上了,加不加也没所谓了,我们现在非常忙,没空给你加上。” 走出学校大门口,父亲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劈头盖脸地将我一顿臭骂。 “你个废物!垃圾!连小学考个初中,都进不了前五十名!以后怎么可能考得上好的重点大学!” 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满心欢喜地期望着我能进前五十,不仅能减一千块钱学费,说出去也倍有面子。 结果,空欢喜一场。 怎能不恼羞成怒。 可这能怪我吗?我已经是我们那所教育资源严重落后的乡下小学的第一名了。 还有,考试的前一天,他若是提前带我来市里,让我休息好了。 又或者,舍得花那35块钱开个钟点房,让我好好睡个午觉,而不是跟着他在大太阳底下瞎跑! 我说不定就能极限爆发一波,黑马般地闯入前五十名了。 可我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现在掌握着我的命运,让我去哪所学校读书,全凭他的一念之间。 “先生,请问一下,你家闺女考了多少分,是没有考入市一中吗?”一个文质彬彬地,带着眼镜的男老师很有礼貌的问道。 他的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中全是和善的光。 让我看了,不由之主地心生欢喜,就抢答了:“考上了,255分,加上语数联赛一等奖三分,就258分。”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接着笑得更加灿烂了,像个普度众生的大太阳。 他弯了腰与我平视。 “很不错哦!小姑娘,你要不要来我们慈晖学校读书?你这个成绩的话,学费全部减免,还有三千块钱奖学金哦。” 瞧着像个“斯文败类”款的少女诱拐犯,但一点也没引起我的反感。 慈晖学校,我们市里的一所新建成的私立学校。 学校全市排名第十一名。 为了冲入前十名,今年搞了很多小动作。 比如,小考前半个月,曾到我们学校去游说每个班级的前十名,说只要到他们学校就读,免考免学费,每次期末考试的前五十名,都有几百上千的奖学金。 可都开出这般优厚的条件了,也只招收到肖雪冰这一名学生。 没办法,市一二中的虹吸效应太厉害了。 大家都梦想考入市一二中。 说实话,看着肖雪冰报名了,我当时很心动的,也举起了手,结果被刘老师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拍下去了。 在她阴沉着脸,死瞪着我的目光下,我顺从地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事后,刘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用食指狂点我的额头。 “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考上市一中,除了一二中,全市前十的学校,你都可以去念,都有奖学金!你怕个屁啊!” 第78章 猛怼人 而此刻,这个笑起来很有男公关范儿的老师在这里蹲守,大概是慈晖学校想捡漏那些差个一两分,却又没钱买敲门砖的学生。 我或许还能成为他捡的最大的一个漏。 只见他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写着现金三千的卡片,再将公文包放在脚边,双手拿着,郑重地递给父亲。 “麻烦您考虑一下,我们慈晖学校,无论是环境还是师资力量,都挺不错的哦,只是因为学校是新开的,没什么名气,暂时招收不到优质学生。” 父亲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价值三千元的红色卡片:“我会考虑的。” 看着埋头往前走的父亲,我赶紧笑着向这个老师道别:“老师,再见!” 他又笑了,非常灿烂:“小姑娘,再见!” 我因没考入前五十名,被父亲骂垃圾的郁闷,彻底消散了,蹦蹦跳跳地跟上父亲。 貌似,去这所慈晖学校念书也不错哦。 毕竟,有笑得这般温暖的老师在。 而且,我去了这所学校,绝对是降维打击,百分百年级前十名,那么,父亲就不会骂我是废物垃圾了? —— 05年,农历七月十四,星期四,大晴天。 查完成绩后,父亲带着黄燕母女俩回了广东。 临近中元节,二姨夫因做了个梦,梦见他爹妈骂他不孝顺,两三年都不回家给他们烧纸钱。 于是,他们一大家子就浩浩荡荡地返乡了。 接风洗尘开宴会。 二姨妈让端午表哥接上我与威仔去他家吃顿好的。 刚刚坐到位置上,美表姐就伸长了手,用两根葱白的手指头,轻轻掐着我的脸蛋,无比感慨。 “妈,你看,小梅花是不是长得越来越像六姨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越长大,的确越像母亲,也越发地让父亲不愿多看我一眼,就算偶尔瞥见我,也是带着憎恶的,仿佛我就是团脏东西。 这让我无比讨厌长得像母亲的自己! 美表姐的话,精准地踩在我的雷点上。 我生气的一把拍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表明立场:“别说我像她!我讨厌别人说我像她!” 美表姐捂住被拍疼的手,有些悻悻然,然后翻了我一个大白眼。 “德行!忘本的东西!” 接着转头和旁边的一个陌生的女人聊起了天。 “听说三姑的女儿,踹了她那个窝囊废老公,嫁给了城里有钱人。” 女人笑着接腔:“唉!真是可怜她了,为了那两个男孩,牺牲了八年大好的青春。” 这话听得我很闹心。 我们作为孩子,有选择出生的权利吗?什么叫为我们牺牲? 她瞧不上这个窝囊废老公,早干嘛去了?生一个还没把她脑子里的水倒干净吗? 非得生两个? 我忍不了了:“不应该是他们妈妈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了他们吗?” 女人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出声呛她,也冷了声音:“要真是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孩子,早就走了,还能等到现在!” “呵呵!”我连连冷笑,接着撕人脸皮,“那不是之前没找到有钱人吗?何必美化自己呢!” 看到被我怼得无话可说的女人,美表姐立马帮腔:“爸爸养不起儿子!妈妈找了个有钱人,怎么啦!没准以后还给买房子呢!” 这个大饼,强行塞到我嘴里,让我噎得慌! 心里的火气越发旺盛! “那她现在一个月给那两男孩多少抚养费?” 女人的脸色越发地不好看了起来,强行犟嘴:“这不是还没站稳脚跟嘛,以后妈妈有钱了,给孩子多点钱就可以了,现在的孩子啊,就认钱!” 说到这处,女人像是找到了一个有力的论证点,嗓门都大了起来。 “就像我女儿,除了打电话问钱,平时就当我死了,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白眼狼! 是我的禁忌词汇! 让我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愤怒到了极点! “呵呵,离婚家庭孩子的创痛,大人怎么可能懂!你们就会骂孩子只认钱,却不知是我们明白,除了钱,你们也不会给别的,要你们给陪伴,给吗?要你们接去新家一起生活,接吗?” 看着被我怼的下不了台的女人,美表姐生气了。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自由的权力!爸爸不当人!怎么能怪妈妈不肯牺牲呢?” 我不敢责怪任何人,我只是想呐喊! 明明离婚事件里,受伤害最深的是孩子,总是被牺牲的也是孩子,大人们却总是会视而不见呢? 那么注重自我感受! 没有担当和责任心!为什么要生孩子? 随随便便地将我们带入人间,却由着弱小无能的我们,自生自灭! 隔壁房间男人那桌,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女人孩子这桌,因为我的挑刺儿,异常沉默,吃得很压抑。 我刚刚出了二姨妈家门,就听到了二姨妈在训斥美表姐。 “她还是个没上初中的孩子,你和她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咯,你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吗?” “哼!”美表姐更生气,声音大的生怕我已经走远了,听不见似的。 “谁管她是不是个孩子!谁让我不爽了,我也不会让她爽!原本我看在六姨的份上,我还打算给她一百块钱,庆祝她考入了市一中呢!” 美表姐又接连冷哼两声,表达她的极度不满。 “她爸妈离婚,又不是我害得!干嘛怼我!现在惹恼了我!还给个屁!我就是把这钱拿去买香肠,喂流浪狗!也不会给她的!” 她的这些话,就像一大盆冰冷的水,兜头淋向了我,让我顿住了脚步。 心头的熊熊怒火,瞬间被浇灭的一干二净,人也清醒了许多。 有些后悔了,不应该趁口舌之争的。 二姨妈一家原本是在向我释放善意的,不然不会请我来她们家吃大餐。 但我因大人们对婚姻推卸责任的态度,迁怒了她们。 一番唇枪舌战之后,除了让曾想帮助我的人,讨厌了我之外,什么都得不到! 哪怕怼赢了她们,也没有感到很爽快。 因为,什么也改变不了! 哎,下一次,若还有人请我吃饭,我一定学着做一个懂得闭嘴的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就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 第79章 画大饼 05年,农历七月二十六,星期二,大晴天。 五千块! 虽然只是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但这时的普工工资普遍只有六七百。 因此,普通家庭攒出五千块钱的学费,大约需要一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傍晚时分。 日落余晖将天上的云彩染成金黄色,犹如大火在熊熊燃烧,霞光万丈。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最喜欢搬一张椅子,坐在家门口,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发呆。 整个大脑放空一切,单单只是看那云卷云舒。 这会让我感到很放松,惬意,舒适。 突然,父亲高大的身影,将我的视线全部遮挡住,我若不抬头,只能盯着他的腹部。 所以我选择抬头仰望他,不期然地对视上他那幽幽沉沉的黑眸。 让我有些发愣,不知道我又哪里惹到他了。 父亲凉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一定要去市一中念书吗?去慈晖念书,你就考不上大学吗?” 我很是震惊! 眼眶都不受控制地睁大了些。 这话说的,好像我有多么任性似的,又像是能全凭我选择一般! 明明决定我去哪里读书,全凭他的“喜与恶”,我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而他才是那把锋利的刀! 想起那个笑容很灿烂的老师,我不反感去慈晖念书。 但挨了两年的打,而且几乎全年无休地刷了两年的题,如此这般辛苦才考上的市一中,说不念就不念了,还是有些不甘心! 故,我将皮球踢回给他:“我都听爸的。” 话一说完,就低垂着头,装乖! 我有点想不明白。 最开始,我成绩刚出来的那一两天,父亲可是狠狠地炫耀了我一把,惹得他那些狐朋狗友连连称赞他“教女有方”,一定能教出个女大学生。 怎么突然又不想送我去市一中了呢? 我想了又想,猜测是这一个多月内,黄燕的枕边风吹得有些猛,让他不想将钱花在我身上了。 可没人给他递台阶。 当初炫富有多狠,现在就有多下不来台。 他总不能和别人说他没钱送我去市一中,那太丢份了。 父亲有如实质的视线在我后脑勺上,足足停留了一分多钟。 我依旧装可怜兮兮的鹌鹑。 最终,他选择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抬头望着他大步走入村长家。 我悄悄地摸了过去,蹲在村长家的窗户下,听墙角。 “阿冬啊,不是伯伯说你啊,你看问题,要把目光放长远啊。当初村里的人,一大半都笑话清华的妈,砸锅卖铁供清华念书,现在那个不羡慕清华有出息了啊!” 村长爷爷徐徐善诱地说完,就响起了酒杯碰撞的声音。 他们应该是在边喝酒边聊天。 “不仅房子随便娘家住,车子也随便娘家开,还拿钱给大哥做生意,让他二哥两口子去公司当主管,一个月一万多啊。”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兴致不高:“那是以前的大学生,燕子说,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狗,已经不值钱了。” “啧!” 村长爷爷连忙反驳:“这你就想差了,大学生再多,那也是大学生!不管是找工作,还是嫁给有钱人,那都是加分项。” 又是一阵碰杯声。 “圈子很重要!”村长爷爷说的斩钉截铁。 “怎么说?”父亲的声音,听着多了点兴致。 “你想啊,就算她当不了清华,可凭她的样貌才华,也能当个阿娥,可若是阿娥当年没有只身勇闯香港,她上那去嫁香港老板?” “她可比不上阿娥,胆小的像只兔子。”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只能说我装得太成功了,让父亲压根就不了解我的本性。 “这个胆子都是锻炼出来的嘛,多多见见世面,这胆子就大起来了,当年阿娥像她这般大时,胆子也没大到哪里去啊。” “话是这么说……”父亲的语气充满了犹豫,“可在慈晖也能考上大学,有本事的人,不管在那念书,都应该可以考上大学!” “啧!”村长爷爷又咋舌了。 “圈子呀,圈子呀!我们市里那些有钱的,谁不是砸钱,找关系,走后门,削尖脑袋往市一中钻?要么也是去顶级私立学校正源。” 喝了一杯酒,村长爷爷接着说:“总之,有点家底的,都不会去慈晖那不知名的破烂学校,你让她去那找有钱人,就等于让她在一堆河沙里掏出一块金子来,可能吗?” 听上去,父亲想让我嫁给有钱人的目标是坚定的,只是他仍然在犹豫。 “燕子说,现在供出一个大学生,至少要好几十万呢……要是她变成了我三哥那样的书呆子,这钱就全打水漂了啊。” 燕子说!燕子说!燕子的枕边风吹得真好! “所以你更应该让她去市一中啊,想要嫁给有钱人,就必须先认识有钱人啊!玉清只是初中毕业,却嫁了个有钱人,就是托你二姐夫去镇上钻研的功劳。” 村长爷爷不愧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谈判的行家里手,随手就给我父亲画了三张不重样的大饼。 最终目的就是说服他让我去市一中念书。 墙角听得差不多了,我又回到了家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看着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 数车辆,给它们按“大卡车”、“小轿车”分类,比一比十分钟左右,那种车的数量最多。 这也是我的爱好之一。 半小时后,父亲有些微醺熏的回来了。 就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突然福如心至,抬手指着高速公路上的一辆小轿车,兴奋地对父亲喊道:“爸,你看,那辆小轿车好霸气啊!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要给你也买一辆。” 父亲顺着我的手指,看了过去。 我能明显地感受他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那辆车很贵的,至少四十多万呢。” “哪有什么呢,等我长大了,像清华姐姐那般厉害了,这种车,分分钟,随随便便的买,到时候,爸,你看上那款,咱就买那款!” 吹牛、画大饼又不犯法。 “呵呵!”父亲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摸了摸我的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贵的车,我也不奢望,到时候,你只要给我买一辆十七八万的车孝敬我,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得了。” 第80章 开学了 05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星期四,大晴天。 父亲最终还是选择让我去市一中念书。 学校报名处,人山人海,家长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校园内排起了长队,几乎人人手里都拎着装满生活用品的桶。 我、父亲和黄燕也在排队报名,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拿,就我背了个书包,里面放了两套洗得发白的夏装以及一本成语词典。 缴费完毕,去生活处领东西。 一床蚕丝被,两套夏装、两套冬装,这些需要额外缴纳七百元。 在宿管阿姨的带领下,先把这些东西放到了宿舍里。 “在袋子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与班级,不要整理,这只是临时放一下,下午五点后,会有老师过来统一安排的。” 所有人都按要求写好名字,找个位置放好,就出了宿舍。 来到学校饭卡办理处,黄燕去办理的,回来丢给我一张塑料电子卡:“拿好,里面有165块钱,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 每个月的生活费,为什么不能给个整数? “我刚刚咨询过了,学校食堂,最低档一天只要5块钱,这165块钱,还有15块是给你买笔买日用品的零花钱。” 黄燕一副“我可没虐待你”的嘴脸,父亲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我心里虽然很不爽,也没有发作,只是指着提桶的人群,问:“桶呢?衣架呢?冬天的鞋呢?” “啧!”黄燕也很不爽,“真是麻烦!你自己不会买啊!” “会。”我手一伸,“给我钱。” 钱是不可能给我钱的,黄燕扭动着肥胖的身子,气冲冲地往学校外面走。 “你知不知道,就差115块钱,你就花了近六千块钱了啊!” 知道!我数学不差的! 我想怼人的,可又怕怼生气了他们,屁都不给我买了,那我找谁哭去? 忍了! 学校外面的大卖场里,黄燕提着一个红色的桶,一边往里面拿东西,一边算钱。 “水桶11块,毛巾6块,香皂3块,洗发水5块,衣架5块,洗衣粉3块,凉席27块,又花了60块。” 结完账,提着桶,走到这条街最偏僻的一个昏暗的小鞋店前。 拿着店老板摆放着店门口打特价的一双灰布鞋。 “老板,这双帆布鞋多少钱?” 这是一双看上去很旧的成年女鞋。 我很疑惑,她给我买鞋,为什么拿这般大的鞋:“我矮,脚小,只能穿三十三、四码的童鞋。” “你懂个屁!你现在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了,那脚是一天一个样,不买这么大,你怎么穿三年!买鞋买大不挤脚,我这是为你好!” “……”震惊到我大脑直接短路了! 就这么双打特价的破布鞋,我得穿三年? 父亲还在一旁连连点头:“还是燕子想得周到,勤俭持家,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要多向你燕子阿姨学习学习,这都是生活之道。” 就很讽刺! 讽刺到我无话可说,会过日子的人,每个月打麻将打牌花销两千块呢! 最终,这双三十八码的帆布鞋,斥了“十六元巨资”买下了,随意地丢到水桶里。 我一肚子火气地拧着水桶走入学校,身后传来黄燕的嚷嚷声:“真是个没良心的时候白眼狼!我这般给她忙里忙外了一整天,连一声谢谢都没对我说!” 我的牙齿咬了又咬,忍了又忍。 最终还是把那句“我谢谢你祖宗十八代”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快步往宿舍楼走去。 把东西放好,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我循着记忆,来到之前办理饭卡的综合楼。 综合楼高五层,长至少五十米。 一楼是小卖部与饭卡办事处,楼两侧是三米宽的加宽楼梯,方便同学们百米冲刺去打饭。 二三四楼是物美价廉的学生食堂,五楼是教室食堂,但也允许学生单点小炒,就是价格死贵死贵的。 学生食堂内是统一的蓝色不锈钢餐椅。 一餐饭一块五,三个带点肉沫的蔬菜,一勺饭,若是要加饭,额外再给三毛钱。 我发誓,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这般难吃的饭! 这是饭吗? 这应该叫米!虽然熟是熟了,但是真的好硬啊! 硌牙! 菜品很多,二三十个菜,但几乎全都放了辣椒……青椒、红椒、小米椒以及干辣椒。 虽然我是个湖南人,但我只能吃微微辣,稍微吃多一点辣,就会腹痛,闹肚子。 这餐饭吃完,让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嘴巴刁,身子弱,却没钱! 闹完肚子,我蜷缩着靠着被子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宿舍里热闹了起来,一大群女同学,吃着零食,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见我醒来,一个长相斯斯文文的女同学,抓了一大把大白兔奶糖放到我手里:“给,这是你的。” 拿着糖的我,还有些迷糊,楞楞地说了声:“谢谢!你人真好!” “不客气。”她甜甜地笑了笑,“我叫程珊佩,你呢?” “吴梅。”话一出口,我终于清醒了过来,甜甜一笑,“我叫吴梅,很高兴认识你。” 她摸了摸我的蘑菇头,笑得有一点点腼腆:“嗯,我也很好高兴认识你。” 不过三秒钟,突然就爆笑了起来。 “哈哈……我们俩这样,好傻啊,像拍偶像剧似的。” 其他女同学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氛围一下子就欢快了起来。 徒留我一人好懵逼。 傻吗? “看来同学们都相处的不错嘛。”一个中年女老师站在门口,“拿上自己的东西,去宿舍楼下等着我。” 现在是所有人都很懵逼了,大家面面相觑了一番,还是乖乖听话,背上大书包,一手提桶,一手提着行李袋。 默默地走到楼下,等待着老师下达命令。 陆陆续续又下来很多女同学,目测至少五六十个人。 等人都下来了,女老师领头走在最前面:“后面的同学,都快跟上。” 我们跟着老师,七拐八拐,穿过好几个八角凉亭,九曲十八弯地走过好些绿化带里的鹅卵石小道,来到了梦想楼。 一楼是游泳部。 二楼是舞蹈部。 三四五楼没上去,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第81章 打地铺 女老师一脸严肃地望着我们,缓缓地开口:“学校的新宿舍还没装修好,你们八个寝室,六十四个女同学,只能先委屈你们在舞蹈部打一个月的地铺了。” 话音一落,哀嚎一片,直呼:“不是!要不要这么魔幻啊!” 我反而接受很良好,毕竟我曾睡了将近两年的课桌。 舞蹈教室,宽敞开阔,一览无余。 墙面都被刷成橙黄色。 长的那两面墙上开了八个大窗户,挂着柔和的暖黄色窗帘。 短的那两面墙上,贴着超级大的高清不锈钢镜子,各自前面都固定着一根超长的不锈钢扶手。 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减震隔音软垫,很干净,反射着暗哑的灯光。 睡这肯定比睡在双人课桌上舒服。 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安静。 “别唉啦,睡这比睡普通宿舍好哦,这里有空调的,普通宿舍可是吊扇。” “噢耶!噢耶……”有几个微胖怕热的女生,兴奋地抱着彼此,蹦了起来。 有同学举起了手:“老师,我们要去哪洗澡上厕所啊?” “我们这层有一排独立卫生间。”说着,老师的手指头往下指了指,“洗澡,就去楼下游泳部的淋浴间洗。” “唉……不是!开放式的,这也太悲催了点!” “嗯,环境虽然艰苦了些,希望同学们好好克服。” 老师笑了笑,就近指了一个挺高大的女生,将一个小包包递给她:“从今儿起,她当寝室长,有事找她。” 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超级长的走廊上,放着一排排铁皮储物柜,每一个宽三十厘米,高四十厘米的柜门上,都插着把钥匙。 我挑了个最底层的柜子,把鞋子和桶里除了洗发水、香皂和洗衣粉之外的东西,都塞到了柜子里,锁上。 赤脚走进了舞蹈室,找了个角落,将我的行李袋与书包放下,拎着桶,去楼下淋浴。 我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抬眼远眺,西落的太阳像巨大的火球,将天空织成美丽的锦缎。火烧云霞铺泻天际,染红远处那不知名的山峰。 美如画。 而梦想楼前的绿化庭院,整体格局错落有致,犹如苏州园林的艺术建造一般,一寸一景,张弛有度。 让我有一种爱丽丝误入奇幻王国的错觉。 突然,楼下一棵参天大树上的音响,响起了柔和动听的轻音乐。 随后,传来一个优美的女声:“现在是下午六点,大家好!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请允许我为大家送上真挚的祝福……” 游泳部的淋浴间虽然是开放式的,但隔断都有一米五高,能够将矮小的我,遮挡的严严实实。 故,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提着脏衣服去洗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洗过衣服。 只是依稀的记得,在我六岁那年的春节某天,父亲让我去池塘边洗他又脏又重的长长牛仔裤时,被父亲的情人,丽丽看到了。 她让我一边去,替我把那些脏牛仔裤,搓干净了,用力地拧干,放桶里。 一手提着桶,一手牵着我,找到正在打牌的父亲。 娇嗔地白了父亲一眼:“你也真是个人才,让个这么小小的孩子去池塘里给你洗牛仔裤,你就不怕牛仔裤吸重了水,她拖不上来,一头栽池塘里,给淹死了?” 从这天起,父亲就没让我洗过衣服了。 再后来,衣服都是奶奶一起洗了,而我五年级住校之后,是去大舅舅家洗澡,洗完就把脏衣服扔他家洗衣机里。 “……”虽然没啥经验,但咱可以现场学啊。 不动声色地观察旁边的女孩子是如何洗衣服的。 学着她的步骤,拧开水龙头,装水把衣服打湿,撕开洗衣粉,往手心里到洗衣粉。 “……”望着满满一手心的洗衣粉,我似乎太生猛了,倒多了。 可都已经倒出来了,要倒回袋子里去吗? 算了,倒都倒出来了。 我将手往水桶里快速搅合起来,洗衣粉全融化在了水桶里,起了好多泡泡。 泡泡沾在手上,火辣辣的烧得痛。 我赶紧跑水龙头下将手冲洗干净,然后就望着那一大桶泡泡,犯起了难,咬起了指甲盖。 洗个衣服,这般难受吗? “小不点,你不会洗衣服吗?”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头顶上,回首一望,是程珊佩。 她正笑眯眯地望着我,带着点揶揄。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算是第一次洗,这洗衣粉,烧得我手痛。” “给。”程珊佩将她的水桶递给了我,“你的手太嫩了,洗衣粉伤手,来,我帮你把衣服洗了,你也帮我洗衣服,用肥皂。” “哦……好。”我接过她的水桶,愣愣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我们这只是第二次见面? 将衣服全部打湿后,耳边就响了程珊佩的声音:“将衣服摊平放地上,涂满肥皂,领口,袖口要重点照顾,然后使劲地搓一搓……” 洗好衣服,程珊佩将她的肥皂递给了我。 “你用我的肥皂,不伤手,你的洗衣粉,我拿走了。” “哦,好的。” 我有点不太习惯她对我的好,让我有些不安,但我又不愿意拒绝她的示好。 因为很甜。 像她给的大白兔奶糖一般甜。 纠结来纠结去,让我整个人有些反应迟钝,木愣愣的。 程珊佩又摸了摸我的蘑菇头:“小呆瓜,走了,晾衣服去。” 提着桶,跟着程珊佩往楼上走,三楼是音乐部,四楼是美术部,五楼是新闻部,再往上走是天台。 天台的四周,亮着四盏太阳能路灯,高高的围墙上面,牵了四条长长的铁链,上面已经晾了好些衣服。 回到舞蹈室,我便将我的席子与被子,铺在角落里,程珊佩紧挨着我,铺在我旁边。 让我又是感到一阵意外。 意外过后是心安。 舞蹈室,此刻正在上演群魔乱舞。 好几个小女生穿着宽松体恤衫和小内裤到处瞎跑。 枕头满天飞,薯片嚼得咔咔响。 “你眼瞎啊!往我这边丢!你踏马的枕头把我的饮料弄倒了,全特么湿了,让我今晚怎么睡啊!” 说着,那女生就怒气冲冲地扑了上去,另一个女生也毫不示弱,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像摔跤手似的。 “闹够了没?不想睡?很精神?那我们一起去操场上跑个八千米?” 门口突然出现的查寝老师,让上演热闹的以及看热闹的,全部成了哑巴鹌鹑。 闹剧结束。 第82章 新班级 05年,农历七月二十九,星期五,大晴天。 今天是开学的第二天,我虽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但由于太过于陌生,只敢像个小仓鼠似的,警惕地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东张西望地摸到我的教室c40班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宽大明亮的教室里,挤满了人。 靠墙各两排桌椅,中间四排桌椅,从挨着讲台起,到贴着后墙黑板报,一共九排。 八九七十二人了,却还有两张单人桌放在多媒体讲台的两侧。 这两张课桌上,正在上演嘻嘻哈哈的高大同学,压制着敢怒不敢言的弱小同学,坐到上面。 “来来来,这可是神级宝座,就配你这样的人!” “哈哈……”这话似乎是个笑话,引得那些看热闹的男生们,哄堂大笑。 坐在那两个位置的同学,窘迫不已,满脸通红,仿佛成了会引人发笑的小丑。 乱! 好乱! 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吗? 市一中,不应该是一所全市最顶顶好的学校吗? 宣传报上都写着:市一中有着最先进的现代化多媒体教学设备,有由许多省内知名老师组成的优秀师资团队。 这时的我,还不明白,就是因为学校太有名气了,导致很多人,疯狂拿金砖开门。 因而进入这所学校学习的人中,除了靠优异的成绩硬拼上来的小部分人外,还有相当多的人,是靠砸金砖,混进来的。 这种毫无计划的胡来,最突出的矛盾,就是每个班的人数,严重超额。 矛盾既已成为不否定的事实,“控制”已成为空口号,那就只有想办法解决。 问题就是每个班的人数过多。 那就抽出一些人来,多开一个班。 学校评估老师的优劣,就是看他所教的班的学生成绩,要是这个新组成的班级的学生资源太过劣势,是没有老师会去教的。 为了公平,这个班的学生是按学号抽样重组的。 为堵流言,校长亲自将年级第一的那名学生哄到这个班。 而我,才当了一天c40的学生,周末一过完,就成了c42班的一名学生了。 学生已经剔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让校领导头痛去那找间教室来安置我们。 学校每年的实际招生量,都超出计划招生人数很多,根本没有空置的教室。 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很快就有人想到把两个人数极少的高三班,并到一起,腾个教室出来。 经过我们校领导灵活的应变能力,我们c42班,总算磕磕绊绊地新鲜出炉了。 明明是初一生,却在高三教学楼的一楼上课。 怎么看,都觉得挺怪异的。 虽然校长在升国旗的时候,讲得吐沫横飞,信誓旦旦,但各种版本的流言,依旧在学生们中肆意流传。 流言力量大。 很多被抽中的学生,都领着家长到校长办公室,要求继续留在原班级。 校长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物,职场二十来年的风风雨雨,都硬顶过来了。 可敢来讨说法的家长,都是有一定地位的,不管得罪那个都会难受个天,却也全都被我们校长笑咪咪的送出办公室。 分班依旧维持原状。 但是呢,校长虽然巧舌如簧地说服了那些家长,却没办法堵住言论自由主意者的嘴。 “哎,好久不见了,你在哪个班呢?” “新班呢。”很是不悦的回答,根本就不接受这个事实。 “啊,不会,听说42班的老师,是临时从别的烂学校挖过来的……” “……”当事人的脸色更阴沉了。 “我还听说,42班有权有势的小混混特别多,你要小心点……” “……”很是同情的口吻,让人心生厌恶。 这种所在班级被贬低的话,对少年少女来说,都是个很大的打击,面子和自尊心非常受伤。 没有那种“身为xx班的学生,我很自豪”的荣誉感。 教室里,全是些相熟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叽叽喳喳地像是住了上百只麻雀。 但这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我来说,就是个背景音乐。 他们热闹他们的,我安静看我的书。 “小兔子们,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欧阳老师,我是教生物的……” 这个充满阳光味道的声音,很是耳熟,让我猛然抬起了头,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我不由地笑了,身心舒畅,觉得这个世界,真得好不可思议。 缘分妙不可言啊! 眼前的老师,正是那个曾在校门口,游说我去慈晖学校的老师。 那个笑容极为灿烂的老师! 我很喜欢他笑起时微微弯起的眼角,眼底散发着可以融合寒冰的温暖。 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人可以笑得如此灿烂……仅仅一个笑,就诠释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每次想起,都令我满心欢喜。 我放下了手本,双手撑着下巴,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听着他说:“现在你们认识我啦,也让我认识一下你们,从第一排第一个起,依次上台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接着他将话筒递给了那位男同学。 男同学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去听,一心一意地望着站在教室门口,微笑着鼓励着那位男同学的欧阳老师。 很多同学都上台做了自我介绍。 欧阳老师一视同仁,对每一位同学,都会送上鼓励的微笑,面对特别害羞的,还会摸摸头,轻轻地拍拍肩膀。 “大家好,我叫程珊佩……” 很熟悉的女声,成功将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我很开心,在新的班级,我们依旧是同学。 “哈哈……好搞笑!这人居然叫程三陪!”坐在我前面的戴眼镜的男生,狂拍桌面,笑得前俯后仰,“哈哈……三陪女!” 那张大大的嘴巴,笑起来,越发的显得大,像只大嘴巴的青蛙。 看着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的程珊佩,我很生气,随手拿起桌面上的语文课本,砸他身上:“闭嘴!你个四眼田鸡!” 刹那间,这只四眼田鸡猛跳了起来,隔着课桌,凶狠地扑向我,那双手,宛如雄鹰捕猎般地抓向我的肩膀。 若是被他抓个正着,铁定是要留下青紫的爪痕的。 第83章 放大招 “这两位同学!给别人起外号,是不对的哦。” 欧阳老师迅速搂着四眼田鸡的脖子往后拖,制止了他要揍我的暴行。 同时严肃地对我说道:“你们两个,现在上台做自我介绍,然后相互道歉,握手言和。” 我虽然刚刚被四眼田鸡吓得不轻,但欧阳老师都发话了,我不愿意被他讨厌。 很听话地与不情不愿板着张脸的四眼田鸡,一块儿站到讲台上。 深呼吸一口气,拿起话筒,面露微笑,放缓语气:“大家好,我叫吴梅,请……” 我的话才刚刚出口,全班同学瞬间起了哄:“哦豁……哦豁呀!” “这声音!萝莉音啊!” “好嗲!好做作!” “真会装!” “……”虽然我有时候会装哭。 但这个声音,真不是我装的,我是第一次拿话筒,也是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是这样的。 或许是同学们不太友善的反应,给了四眼田鸡勇气。 这货又开始暴露本性,拍着讲台,狂笑不止:“哈哈……吴梅花……没钱花……哈哈……穷鬼!” 望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四眼田鸡,我怒了,这可是他自找的,就别怪我放大招了。 放下话筒,挂上张委委屈屈的脸,眼眶里蓄上要掉不掉的眼泪,带着哭腔开口:“是……我家很穷……可是,可是……” 接下来的话就不说了,让听话的人去脑补。 比如:可是,因为我穷,就该被你嘲笑吗?就该被你取外号吗?就不配当你的同学吗? 总之,就是我很委屈,很难过! 四眼田鸡很慌张,疯狂给自己找借口:“切,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的心眼可真小,这就要哭了?还真是个爱哭鬼!” 双手迅速抹了抹眼泪,声音哽咽:“对,都是我的错!开不起玩笑……可我,听了……就是会很难过,会很伤心……我也不想哭的,可这眼泪……” 继续疯狂用手背抹眼泪,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程珊佩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四眼田鸡:“我们都是小气鬼!开不起玩笑!下次你再敢给我取外号!我就打爆你的头!” 看来,真的是被气狠了,那么斯文和善的她,也能这般气势汹汹地放狠话了。 而四眼田鸡,也成功引起了女性公愤。 全都怒目而视他! 毕竟,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被人取莫名其妙的外号! “道歉。”欧阳老师走到我们俩中间,拍了拍四眼田鸡的背,“男孩子要敢作敢当,给别人取外号是不对的。” 四眼田鸡黑沉着脸,板板正正地向程珊佩鞠了个躬,又转过身来,向我鞠了个躬。 才小声嘀咕着道歉:“我是林峥嵘,对不起,不该给你们取外号,请你们原谅我。” 欧阳老师摸了摸我的蘑菇头,俯首贴到我耳边,小声哄道:“别哭啦,大家都是同学,还要一起生活好几年呢,去给他道个歉,这事就这么算了?” 欧阳老师都出来和稀泥了,这事不算了也得算了。 “我原谅你了。” 说完,我也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也不该给你取外号,请你原谅我。” 林峥嵘别别扭扭地回复我:“我也原谅你了。” 欧阳老师双手搭在我们的肩膀上,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嘛,同学们就应该相亲相爱,好好相处,你们的缘分,也就这两三年,要好好珍惜呢。” 全班六十八个人,全都自我介绍完毕。 欧阳老师按学号,将复数同学的名字写在字条上,让没写名字的那部分人,去纸盒子里抓阄。 欧阳老师笑着开玩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抓在手里的缘分哦,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同桌。” 我抽到的名字叫“黎雨桐”,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 身材高挑,至少一米六以上,小巧的脸蛋,五官端正,眼睛大大的,囧囧有神,最有特点的是她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 这在城里姑娘身上是很少见的。 一走过来,未说话,先露笑脸,我们彼此点头,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她推了一盒营养早餐奶到我的桌面上:“我不喜欢喝这个,你可以帮我喝了吗?麻烦啦。” “……”我震惊了! 请人吃东西,需要向被请人撒娇吗?这是城里人的玩法吗? 或许是见我半天没反应,她晃了晃牛奶,继续温声询问:“嗯,可以吗?浪费是可耻的,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哦……”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好的。” 我挺不好意思的,我们压根就不熟,见面就吃人家的东西,可黎雨桐的笑容很暖,温和无害,我不愿意她用苦恼代替这笑容。 最后,我选择安静地把这盒牛奶喝了。 黎雨桐不喜欢喝营养早餐奶,但她每天上学却都会带一盒牛奶来,然后推到我的课桌上,请求我帮忙喝掉。 每次我乖乖地喝着她给的牛奶,她都会在一旁笑眯眯地摸着我的蘑菇头。 赞一声:“好乖哦……”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一个月后,她不再是我的同桌为止。 —— 05年,农历八月初三,星期二,晴转雷阵雨。 学校为期七天的军训,正式开启。 我们穿着统一的夏季校服,站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最开始,我似乎与其他同学没什么不同,规规矩矩地站好。 我因个子矮,站在第一排,听到“向右看齐”的时候,也只需要保持不动就好。 可随着指令的越来越多样化,喊口号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大脑就开始短路,人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了起来。 我已经发现了,我听到“向右”、“向左”口令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去想:那只手是右手? 判断出是拿笔拿筷子的那只手后,才执行教官喊出来的口令,这往往会让我慢上半拍不止。 于是乎,我被教官单独拎出来了。 他认认真真地教,我认认真真地同手同脚。 什么“向左转”、“向右转”,全靠下意识地蒙,不蒙不行啊,会跟不上节奏的。 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 说实话,我也挺窘迫的,脸烫的要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哪怕我死命地瞪着地面,也瞪不出一个洞出来。 那就只能进入“无我”境界。 自我催眠: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84章 蒋云韬 最终,教官败下阵来,他没辙了,无力地挥一挥手,让我同那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同学去作伴。 一起在树荫底下,老老实实地待着,别添乱。 简直求之不得。 对于我的运动天赋,我一直都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做不来的事,就不强求。 军训还未开始,就席地坐在树荫底下的这个男同学,长得白白净净,斯文秀气,戴着副黑框眼镜,耳朵里别着副耳线,百无聊赖地听着歌。 超大的操场旁边,种了一排排的香樟树,树与树之间,间隔两米。 我选了他隔壁的那棵树,一屁股坐在青草上,背靠着树干,看了一会儿教官操练同学们,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有些后悔没在口袋里揣一本袖珍书。 操场铁围栏旁边,五十米开外处,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宽至少七八十米,时不时有挖沙船驶过。 河面上,不时地吹来习习凉风,令人倍感惬意,让我越发地慵懒起来,不由地想,此刻若是有一杯清茶就更完美了。 绿树成荫,微风淡淡,时光很慢,心很静。 隔壁男孩却突然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耳塞,递给我:“要听么?” 声音挺好听的,像我们大山里头缓缓流动的清泉,低沉悦耳。 我抬眼望着他。 他的脸上一片平淡,仿佛只是在同我简单的问个好。 “听。”我接过他的耳塞,插入耳朵里,“谢谢。” 他向我点了点头,就静静地坐到了我旁边。 耳机里播放的是粤语歌曲,我听不懂。 这个向我分享音乐的男生,我也不知道名字。 两个安静的人,都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就是闭眼靠着树干,静静地吹着凉风,听着舒缓的歌曲。 直到教官洪亮有力的声音传来:“解散!快去吃饱饭!我们下午继续!” 接着响起同学们叫苦连天的抱怨声:“教官,你不是人!你是大魔鬼!” 男生指节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我立刻意会,把耳塞拿出来,放入他的掌心里。 随后,他将这耳塞放入裤兜里,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才突然发现,这人好高! 至少高我两个头!而且还很消瘦,像根笔直的竹竿。 男生一走,程珊佩与她的同桌女生,就手挽着手,走到我面前,一脸八卦地问道:“你和蒋云韬是小学同学吗?” “蒋云韬?”我指了指走远的竹竿男生,疑惑地问道,“你说得是他吗?” “哎!”面前的两个小女生同时尖叫出声。 紧接着,异口同声地大叫着:“你不认识啊!那你还和人家那么亲密,坐在一棵大树下,一人一个耳塞,听了一上午的歌!” 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惊讶的点在哪里。 也没觉得我与他哪里亲密了,我们虽然坐在同一棵树下,可中间至少隔了半米远。 而且,一切都是很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因为无聊啊,他便让我一起听歌打发时间而已。 我们这的九月天,就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从热浪滚滚到电闪雷鸣,往往只在一瞬间,酷热难耐和倾盆大雨,两兄弟手足情深,手拉着手,交替演绎“雨热同季”的气候大戏。 故,在这个下着瓢瓜大雨的下午,我们只能待在教室里。 教官兴致依旧高昂,教我们唱起了军歌。 像“团结就是力量”,“咱当兵的人”还有“军中绿花”。 “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妈妈你不要牵挂,孩儿我已经长大。” 教官的声音很好听,雄厚有力,低沉悦耳。 可我听着听着,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不想让人发现,就装出一副身体虚弱,要午睡的姿势,将脸埋入了臂弯处。 无声落泪。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再也没见过妈妈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歌词里面描绘的妈妈,都是那般美好,而我却从来没有体会过。 就挺想问一句,我的妈妈,你是否也会牵挂我呢? 课间十分钟。 黎雨桐从从课桌底下,递给我一颗剥开后的阿尔卑斯棒棒糖,在我的嘴巴下边,晃了晃。 “来,吃点甜的,就不难过了哦。” 我嘴巴一张,将棒棒糖含入嘴巴里,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出我很难过。 “因为听着这首歌,我也很难过……” 黎雨桐小声地与我咬耳朵:“我爸妈在我八岁那年离婚了,我也许久没见过我妈妈了,你爸妈是不是也离婚了?” 我点了点头:“是。” “哎,那你有后妈吗?你后妈对你好不好?我后妈对我还行,今年暑假,就是她陪我去学的车,哈哈,然后我们俩都晒得乌漆嘛黑。”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纳闷,为什么这个气质非常出众的大美女,会是同我一般的小麦肤色。 我是暑假卖冰棒晒的。 而她自信大方、温柔优雅,看着就像个大家闺秀,本不该是这款肤色的。 “我后妈是小三上位,她对我很不好。” 黎雨桐一脸歉意:“哦,我不知道你家是这样的情况……抱歉。” “没事。” 话题终止。 哪怕大家都是离异家庭的孩子,但是境遇也是不一样的,悲喜并不相通。 接下来的五天军训里,依旧是我和蒋云韬坐在树荫底下,看着同学们被魔鬼教官操练的死去活来,叫苦连天。 为了让时间过得不那么无聊,我将语文、生物、政治、历史与地理课本,全都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 若不是草地上不好写字,我铁定是要刷试卷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程珊佩突然钻到我的被窝里,贼兮兮地问道:“哎,她们私底下都在传,你和蒋云韬正在谈恋爱,真的假的?” 嗯?要不要这么离谱? 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相互交换过的人,却传出了正在谈恋爱的流言。 可居然还有人信! “没有。”我否认的话都说出了口,程珊佩脸上的表情,依旧明晃晃地表示她不相信。 只好认真地再次申明:“我和他真的不熟。” 第85章 启蒙课 05年,农历八月初十,星期二,晴天。 终于到了军训第七天,成果检验日。 八百米圈的超大操场上,站满了英姿飒爽的学生们。 昂首挺胸地十二个教官,分别站在每个班级的最前面,吹着口哨。 “听口令!立……定!” 一声号令,整齐脚步踏响!威风鼎鼎!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三四!” 口号齐喊,磅礴气势激荡!每一次摆臂都整齐划一!每一次落脚都掷地有声! 同学们整齐的仪表、自信的步伐、铿锵的口号,完美展现了青春活力的少年少女们,昂扬斗志和蓬勃朝气。 所见皆是努力,苦练终成风景! 站在欧阳老师身后观摩军训阅兵仪式的我,突然有点后悔摆烂了。 若是我在最初的那一天,积极一点,咬一咬牙,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去努力克服困难,是不是也能与她们一起,收获这热血沸腾的青春回忆? 很可惜,这世界从来不卖后悔药! 可再想一想同学们全都晒成了黑鱼干,还有那些高强度的抱着后脑勺青蛙跳、军体拳和匍匐前进。 就冷汗直冒! 以我的体能,大概三天不到,必定中暑晕倒。 这是身体孱弱,非意志力所能控制的。 就像一开始,蒋云韬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参加军训,若是让他这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去挥洒青春的汗水。 大概率会嗝屁。 忽然发现我陷入了一个误区:只看到贼吃肉,却忘了贼挨过很多次的打! 我羡慕着他们阅兵时的豪迈大气,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他们为此付出过辛勤汗水。 一叶障目! 要不得! —— 05年,农历八月十一,星期三,晴天。 开学两周,我们终于开始上文化课了,语文数学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英语让第一次接触它的我,很头秃! 程珊佩大方地向我分享她的学习方法:给英文单词标中文谐音。 “……”这和我每次听到“向右”时,第一反应找那只是右手,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我仅仅只是笑着谢谢她的好意分享,却并不打算执行。 下午是政治与历史课。 政治老师是一位高挑的女性,举手投足间知性优雅。 只见她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标准的正楷: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们想要学好政治,核心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政治老师敲了敲黑板,笑着提问。 “大家可以发散思维,想一想,上世纪80年代中期,市场布匹供应充足而丰富,布票也随之取消,老百姓穿衣问题得到彻底解决,根本原因是什么?” “是开放了市场经济。”立马有机灵鬼抢答了。 “哈哈,你这个回答就是现象,事实上,真正解决老百姓穿衣问题,主要是因为引进了4套化纤成套设备,且形成量产,大大提高了生产力,这才是本质。” 历史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学会独立思考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 这些新奇的观点,对从山旮旯里走出来的我来说,冲击力巨大! 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小学时,刘老师完全执行填鸭式教育,拼命往我脑袋里灌输知识点! 理解与思考? 一个小屁股,能够理解出个啥?又会思考出个什么鬼? 老老实实地背出所有标准答案就行! 课间十分钟。 我很享受趴在课桌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向远处眺望。 这会儿的天空,清澈纯洁,瓦蓝瓦蓝的底子上游动着丝缕的云彩,还嵌着颗炫目的太阳。 偶尔看到一只勇敢的飞燕,快速掠过天空时,总会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欢欣雀跃。 “阿梅,看到那个样子拽拽的,头发很长的男生了不?” 程珊佩小心翼翼地与我咬耳朵,那音频和蚊子有得一拼。 我很惊奇! 第一次知道人类竟能发出这般细小的声音。 感觉有些好笑,但还是强行忍住了笑意。 收回飘乎的视线,移回教室,缓慢的搜索起目标人物。 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头发因做了定型,像刺猬一般根根直立的男生身上时。 立马听到程珊佩重重的“嗯”了声。 表示:没错,就是他! 这男孩衣着时尚,剑眉大眼,右耳带了个焰火耳钉,颜色很纯正,如血一般的红,耀眼夺目。 左手食指上,套了个黑色玉石戎指,质感很不错,看上去光滑圆润。 领口扣子解开两颗,一副玩世不恭的痞子模样。 正斜倚在桌子旁,嘻嘻哈哈的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侃大山。 自然随意,一点也不做作。 感觉他活的潇洒自在,是我憧憬的模样,不由地心生了些许羡慕。 “他怎么了?” 我做不到他那般无拘无束,嬉笑怒骂。 我的情绪一向很内敛,说话时,也总是有意识地带上点淡淡温柔。 慢慢地训练自己,执行着奶奶教过的话:做一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家猫。 “他是我们班的小霸王,李闯,脾气很暴躁,很冲动,动不动就打架,听说他有一大帮小弟,家里也很有背景,校长都要给他三分颜面……” 青少年,总喜欢随意地八卦“道听途说”,并津津乐道地充当起流言的传播大使。 从不质疑这种小道消息的可信度,也不管这种流言会对当事人产生多大的伤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有多坏,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认知,仅仅只是把流言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不知该可笑,还是可悲! “是啊,听说他还吸烟、喝酒、嚼槟榔,女朋友也换得很勤快,就像换衣服一般。” 前排的杨菲菲,像开了雷达似的,迅速瞎搅合进来。 “……”这话题我真得不感兴趣。 李闯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但我又不能做话题终结者,只好佯作认真,默默听着,任思绪天马行空地飘去外太空。 “我去他……”李闯莫名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只见他大眼圆睁,满是无辜和蒙圈,然而,转瞬之间,嘴角往上一挑、双眼一眯,露出一副冷酷邪魅的模样。 铿锵有力地接着往下说:“个棒棒糖!” “呵呵!”这生硬地将脏话强行吞到肚里的模样,逗笑了我。 忽然,觉得这人装腔作势的派头,还蛮可爱的。 第86章 音乐课 05年,农历八月十二,星期四,晴天。 生物课上,望着笑语晏晏的欧阳老师,我全程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了他一个细微的表情。 竖起耳朵认真听讲。 恨不得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尖上! 我喜欢看欧阳老师的笑容,连带着喜欢他教的课。 一课结束,心满意足。 犹如洗了一个温暖的热水澡,又像是清晨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 轻松愉快! 下一节是音乐课。 扎了个长马尾的年轻男老师走进教室,耳朵旁别了个黑色耳麦,轻声说道:“这节音乐课,带上你们的耳朵,和一颗欣赏的心,跟我走。” 立马就有活泼的同学嬉笑着发问:“老师,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呀?” “切!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梦想楼的音乐部啦!你个土包子!这都不懂!” 林峥嵘这人,嘴巴总是臭臭的,就没见他好好说话过,还特喜欢找存在感。 神烦他! 我是第一次不在教室里上音乐课,整个人都好兴奋,心脏怦怦直跳,充满了期待感。 踏入音乐部的那一瞬间,像是踏入了电视里小型音乐演奏会的小礼堂。 宽大明亮的开阔空间,暖色的木地板。 做了奇特造型的器材区,摆放着吉他、大小提琴、古筝、二胡等小件乐器。 器材区的两拐角处,分别立着一台黑白钢琴与一架霸气的架子鼓。 音乐老师优雅地招着小手手:“黎雨桐,来,给你的同学们演奏一段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哦,好的。”黎雨桐一愣,似乎没想到会被老师点名,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钢琴面前。 当她坐到那架黑白钢琴前时,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更加明显。 根根分明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如海涛撞击焦岩的声音,猛然荡漾开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激动澎湃的音符,听得我头皮发麻,整个心都在颤抖,人也跟着热血沸腾了起来,脸也越发地滚烫了起来。 牙齿不自在地磨着后牙槽,它们似乎有了自主意识,想要撕碎些什么。 一曲完毕,音乐老师拿着指挥棒,点了点多媒体讲台上的幕布。 “贝多芬的一生并不顺利,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的女儿也早早地去世了,此外,他的健康状况也逐渐恶化,最终导致了他的失明和耳聋。” “尽管贝多芬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挫折,但他的音乐作品却成为了人类文化宝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音乐充满了激情和力量,同时也蕴含着深刻的情感表达……” 听着音乐老师关于贝多芬的讲解,我终于明白,我当时为何那般想要撕咬些什么。 命运! 我想撕碎命运! 像一颗埋藏在黑暗中的种子,奋力地破土而出,迎接温暖的朝阳! “你听见命运敲门的声音了吗?”音乐老师说得异常认真,让我们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热烈地望着他。 期待着他说出类似“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的壮志豪言。 只见他薄唇亲启:“那就报名音乐培训班,一个学期才三百块,简直就是白菜价,可千万不要错过哦。” “……”这画风有些不对劲啊! 静音效果一流,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都傻眼了。 音乐老师傲娇地甩了甩马尾,有点不开心了:“我真的没骗你们,不信你们问问黎雨桐,她周末的两节钢琴私教课多少钱一小时!” 我们瞪得如灯泡一般的大眼睛,齐刷刷地照射到黎雨桐身上。 “220元一小时。”黎雨桐说得很随意,似乎这点钱,根本不值得一提。 “哇靠!土豪啊!” “黎雨桐家是开煤矿的,可不是土豪嘛。” “安静……”音乐老师的指挥棒,像是在指挥音乐会般狂舞,“李闯,你过来,给他们秀一段架子鼓。” “……”好意外,看着像个小混混的李闯,也是有才艺特长的。 只见他抬起一只手,鼓棒在那手中飞快地旋转,耍着帅,一只手还在配合着底鼓敲击着节奏。 “李闯,敲好听点,可别给我们学渣丢脸了。” 这个正在起哄的,是我们班的另一个公子哥,与李闯算得上是形影不离好朋友。 名叫李靖,人送外号托塔李天王。 因他这个哪吒爹的外号,让我印象比较深刻。 李闯没有回应他,他似乎一捶起来架子鼓来,就像一条恶狠狠地正在捕猎的狼,一双手挥舞着鼓棒,节奏感满满。 宛如一位华丽的魔术师,正垫着脚尖,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跳着舞。 汗水和鼓棒在空中飞扬,镲片和鼓皮在空气中震动,轻重缓急的鼓点,吻合着我心跳的律动! 如海浪翻滚式的节奏,像是给我的神经做了一遍按摩,让我舒服到极点。 “音乐是很美妙的,对。” 音乐老师连连点头,接着发出灵魂一问:“那你们还犹豫什么?赶快报名啊!每周两节课,都是在晚自习的时候进行,不会耽误你们学习的。” 音乐老师的宣传效果很好,虽然最终报名的人数不算多,但也有十几。 接下来是美术课,美术部就在楼上。 有过音乐课的冲击,再看到像个小型画展的美术部,我便没有那般激动了。 美术老师也懒散的多,看到我们,依旧没放下他手中的雕刻刀,就努努嘴:“你们先看看墙上的这些画,培养培养美感。” 随意一扫,我被一副怪异的油画吸引了目光。 这幅画的天空是血红色的,比火烧云还要燃烧的热烈些,天空之下是平静的蓝色大海,海平面下有一个即将窒息的孩童,正在拼命地伸直手,想要挣扎着逃出大海。 署名:蒋云韬。 满屏的求生欲望,以及想要挣脱束缚的浓烈情感,狠狠地冲击着我。 让我宛如身临其境! 不仅这幅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脑神经,作者署名也刺痛着我的心。 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我一直是骄傲的。 在那个乡下山旮旯里,我成绩好,长得也讨人喜欢,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是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可见识过黎雨桐、李闯与蒋云韬这些全身上下,都闪闪发亮的人儿后,突然就意识到我不过是一只会叨人的大白鹅。 白天鹅与大白鹅,虽然都是鹅。 却是千差万别! 第87章 中秋节 05年,农历八月十三,星期五,晴天。 中秋节放两天半假,我为了省来回的十二块钱车费,没有选择回家,而且再过两个星期又是国庆七天假了。 下午,看着程珊佩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一脸幸福地诉说着回家后要吃妈妈做的香辣蟹。 我是真心好羡慕。 晚上,偌大的舞蹈室里,就睡了两人。 一个我,还有一个乡土气息浓重的老实女孩。 一直混合着“磨牙、梦话、放屁”等,热闹非凡的舞蹈室,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特别是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空无一人的地板上。 让人莫名地瘆得慌。 “哎……我可以睡到你旁边吗?” 女孩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平日里都不怎么说话的,如今却开了腔,大概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可以哦。” 我的话刚刚说完,女孩就卷着她的被子,滚了过来,像猫咪打滚似的,看着有活力极了。 “我叫温小露,你呢?” “吴梅,口天吴,梅花的梅。” 或许是思乡情切,又或许是偌大的舞蹈室里,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互依存。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老朋友。 她将我的原生家庭刨了个底朝天。 我也知道她家非常穷,父母有一些重男轻女,但还是愿意砸锅卖铁外加借钱,将她两姐弟都送到市一中来念书。 她是踩着线考上来的,而她那双胞胎弟弟,比她少三分,是砸了一块金砖进来的。 这无疑让她们原本就贫穷的家庭更加地艰难。 所以,她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一百,她弟弟一百五。 这让我很震惊! 我每月一百六十五,都感觉生活异常艰难,她只有一百块钱,要如何活下来? 然后她就滔滔不绝地向我传授她的独家省钱技巧。 比如,用棒棒糖塑料盒装满满一大盒加了很多盐的油炸干土豆片、辣椒拌的咸菜头、豆腐乳之类的。 就饭吃。 “我早餐只吃五毛钱两个的白馒头,中午那餐吃学校的青菜,补充维生素和纤维素,晚上那餐就用一根咸菜头对付过去,每天的花销都能精准地控制在三块钱以内哦。” 说这些话时,温小露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 这姑娘真得很强大,不以生来的贫穷为耻! 让我对她很是刮目相看。 我很感谢她的分享,决定国庆节回家后试一试。 经过一晚上的推心置腹,彻底推翻了温小露之前留在我印象中沉默寡言的形象。 这货就是个大话痨。 大约是不屑于同耻笑她普通话不标准的人交往,才显得话不多。 星期六,我想到去学校图书馆看书的,结果大铁门上挂着“休息”的牌子,只好返回高三楼去写试卷。 一个人写作业的效率超级快,但也超级无聊,在我将除英语外的其他六科,都提前自学,完成课后作业后。 天,终于要黑了。 不想再刷试卷了,我走出了校门,沿着长长的围墙,至少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走到了河岸边。 河面平缓开阔,时不时有凉凉的风吹过来,带着点河水特有的腥味。 河岸边是一条双行水泥马路。 马路的一边是河,另一边则搭了很多大帐篷,做着烧烤与大排档的营生。 与学校铁栏杆搭界的那处,是个小山坡,被勤快的老板们修了些石块台阶,方便给懒虫学生们递打包盒。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月亮早早地挂在了天上,照耀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烧烤摊,徐徐地清风,毫不吝啬地将它裹挟的孜然味,分享给了我。 馋到流口水。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没出息,我转过身,走向了与烧烤摊背道而驰的方向。 这边就安静清净的多。 全是两层楼带院子的小洋房。 屹立在河畔的大石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五个大字:李家别墅村。 不想走得太过深入,听到别人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也不想被人误会当成贼给捉了,我又回到了学校铁栏杆的小山坡下。 这个时节,小山坡上的草全都枯死了,挺破败凄凉的,算不上好景色。 拾阶而上,挑了一块看上去挺干净的青石板,坐下,后仰,后脑勺靠在另一块青石板上,看着遥远的天空上,冒出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星星。 入了夜,蟋蟀青蛙都活跃了起来,虫鸣蛙声不断,演奏着一曲独属于大自然的交响乐。 嗯,今晚的风,真舒服。 谁有我惬意?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 “汪汪汪……”欢快得犬吠声,将我从虚无之中拉回了现实,扭头一瞥,一只哈士奇撒丫子在大马路上狂奔。 它身后的牵引绳上,拖着它同样狂奔的主人。 一个跑得踉踉跄跄地少年郎。 眼看着这哈士奇即将路过我,它却像是突然脑抽了一般,来了个大急转弯,直奔我而来。 “……”它这是要来咬我吗? “大美丽!站住!”少年气急败坏地怒吼着,牵引绳疯狂地往后拖。 可抽了风的哈士奇,岂是区区人类可以阻挡的? 望着马上就要扑向我的哈士奇,我想像风儿一般极速站起来,跳到一边躲避的。 奈何运动天赋极差,这想法都在脑子里过了十遍,屁股都还没抬起来呢,那哈士奇温热粗糙的舌头,已经在我脸上舔了一遍。 “……”它是把我当成狗骨头了吗? 我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我与它又不熟,万一乱动,让它舔得不爽,咬我了可怎么办呢? 狗主人——李闯,也惊呆了。 我俩就这般相顾无言,四目相对。 好尴尬! 哈士奇这个淘气宝宝,好奇心很重,但大约只有三分钟热度,兴致一过,围着我转了一个圈,撒丫子又往前狂奔而去。 带走了它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主人。 尴尬因它而起,又因它于无形之中化解了。 但不得不说,我挺感谢它的心血来潮,若不是它的这一番莫名其妙的乱舔,我的内心深处,大约会被孤寂越填越满。 毕竟,在一家团圆共赏月的中秋节里。 我是孤零零的。 哪怕满天亮闪闪的繁星再美丽,凉爽的河风吹得人再舒爽惬意,也改变不了我是形单影只的事实。 哎,还是收起身上的这股文艺少女气息,回舞蹈室,找温小露抱团取暖去。 第88章 做实验 05年,农历八月二十,星期五,晴天。 开学近二十天了,班上的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 我没什么长进,和小学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依旧游离在团体之外。 我和黎雨桐是同桌,可和她手牵着手,一起上厕所的不是我。 我和程珊佩挨着睡,但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是她的同桌。 三个人的友情,总是有些拥挤的。 这时候的我就会特羡慕男生们的友情,他们的好兄弟,似乎都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两个高大的男生,嬉皮笑脸地靠着前门门框。 “哎,李闯!李靖带着他的狗腿子们,正在欺负你的跑腿小弟李康帅,你要不要过去拯救一下?过一下大哥的瘾?” “在哪?” 出来混的男生,大概都是很好面子的。 有道是打狗还需看主人! 李靖的做法,大大落了李闯的面子,让他怒火中烧地拖着一张椅子就往外冲了。 看热闹的都是不嫌事大的,立马走在前面给李闯引路:“在学校篮球场那边,李靖正在逼李康帅趴地上,学狗叫呢。” 男生们打架,我没一点兴趣去凑热闹,也不在乎是何种结果。 但架不住班里有喜欢八卦的小喇叭。 “哇塞,李闯好帅啊!明明加上他那五厘米的刺猬头,也未必达到一米六,竟然可以一挑五,将李靖的狗腿子们都干趴下了。” “诶!你居然觉得他帅!不应该觉得很可怕吗?他刚刚那一下砸,像是恨不得将人家的脑袋砸开花!都见血了呢!” 下午,李闯没来教室,欧阳老师一脸平静地宣读着对李闯的处罚:“赔偿五千块,记大过一次,停课一周,全校通报批评。” 接着面带微笑地教育我们。 “你们这些暴躁的小猫咪们,下次遇到事情,先求助老师,别动不动就干仗,打输了进医院,打赢了也是会受到惩罚的。” 欧阳老师拿着书本,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笑不达眼底:“听懂了没?” 总是爱笑的人,突然发起了脾气,威力特别大,让我们下意识地绷直了背,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听到了!” “听到了就好。”欧阳老师又恢复了平日里如沐春风的模样,“接下来,我们去实验楼做实验。” 实验楼有五层。 第一层是信息与科技课的实操电脑室,放着八十台大屁股台式电脑。 外网极差,登个qq都能不断被挤掉线。 代课老师是预定给我们的初二物理老师,这会儿她最闲,接了这不受重视的杂课活。 故,我们的信息技术课就是自主练习打字。 学习建设网站?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老师也不会。 二楼是化学实验室,三楼是物理实验室,四楼是生物实验室,五楼是放着资料与各种实验的耗材。 生物实验室很大,很开阔,至少一百五十平米。每一个实验桌上都配了显微镜、玻璃量筒等器材与单槽洗手池。 “刚刚我讲得哪些知识点,大家都记住了吗?”笑眯眯地欧阳老师问的很和蔼。 “没有!老师,你说得步骤太多了,记不住,麻烦再讲一遍。”头秃的同学们抓耳挠腮,叫苦不迭。 “记不住?”欧阳老师笑着反问。 在同学们期待的目光中,他的笑容渐渐像只老狐狸。 双手一摊:“那就更应该动手去做,所谓的书读百次,不如动手一次!大家开始动手制作切片。” “不是,老师,你也太狠心了,我们都还没学会走呢,就让我们去赛跑了。” 欧阳老师教得那些内容,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拿起实验器材的那一刻,同学们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弭于耳。 我的世界,无声无息,异常安静。 手拿起纱布,擦干净载玻片和盖玻片,用滴管在载玻片的中央,滴一滴清水。 再用刀片切取一小块洋葱表皮,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轻轻夹住,然后将其放在载玻片中央的水滴中。 接着用解剖针展平,同时用镊子夹住盖玻片的一端,让另一端接触液滴,慢慢放下盖玻片以防产生气泡。 最后用滴管吸一滴碘液,滴在盖玻片一端染色,用吸水纸从另一端用吸,使染色均匀。 大功告成!切片做的很完美! 满满的成就感,让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起来。 “不错!步骤完美!” 不知什么时候起,欧阳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的声音很醇厚,像是闻一闻就能醉人的五粮液。 让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意识飘忽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大脑在疯狂刷屏:欧阳老师夸我了!他看到了我的努力!欧耶!欧耶! 我努力了许久,才终于压下要咧到耳朵根上的嘴角,拼命保持住得体的微笑,望着欧阳老师,小声地说道:“谢谢老师夸奖。” 欧阳老师温暖的大手,拍到我的蘑菇头上,轻轻地揉了一把:“继续保持努力。”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亲密举动,让我甜了好几天,恨不得天天都有生物课。 —— 05年,农历八月二十七,星期五,晴天。 国庆放七天假。 我背着满满当当的作业本与试卷,赶在天黑之前,终于回到了村里。 威仔很兴奋,隔老远看到我,就撒欢跑向我,替我拎了手提袋。 “姐!你终于回来了!城里念书好不好玩?” “挺好玩的,有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我趁机教育他,“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争取也考到城里去读书,到时候,我带你一块儿玩。” 回到家中,刚刚放下书包。 笑容满面的奶奶,便递给我一碗刚刚好的温粥水:“先吃点,解解渴,垫垫肚子。” 她知道我一向苦夏,吃不了太多东西,也知道我肠胃弱,喝个凉水也能闹肚子。 这碗温粥水,明明白白地告诉着我,她惦记着我! 她算到了我会在这个时分到家。 所以,提前温好了白粥。 也知道,大热天,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又走了八里路的我,会很渴。 所以,粥是清清淡淡的,可以当水喝。 奶奶总是这么细腻而又温柔,不经意间,便能让我感受到她对我的关怀与呵护。 让我僵硬的心,徒然变得一片柔软。 第89章 宋晴晴 05年,农历九月初五,星期五,晴转多云。 我与奶奶说完温小露传授的省钱妙招。 奶奶连连摇头:“不行!你现在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那些毫无营养的东西。” “……”算了,既然奶奶不支持,那就不强求了。 但今日,我出门的时候,奶奶递给我一大罐油炸小鱼干:“这个有营养,又下饭,你带着。” “奶奶,这东西好贵!一罐肯定不止五十块!” 奶奶有些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推着我就往外赶:“你别管那么多,让你带上,你就带上。” “……”看着已经关上的门,我只好接受奶奶的一番心意。 这个月的生活费,我还没上银行去取,主要是我了解父亲的尿性,他肯定不会按时打生活费给我的。 但如今十月份已经过了七天,就算他再如何拖延,也应该给我打钱了? 说实话,我心底一直有些隐隐的不安。 法定节假日,银行不上班,165元,在at上只能取一百元,而且还要扣两块钱手续费。 心痛! 八个包子要没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机器亲切地提示:你的余额不足,请您核对后…… “……”我蒙圈了! 不带这样玩的?一个月都拖过去四分之一了,还不给生活费,真当我喝西北风也饿不死吗? 来到学校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过去,拨了两次号,那边终于接通了。 我牙也咬了,深呼吸也做了,终于能控制好情绪,温柔地讨好父亲:“爸,这个月的生活费,我还没收到哟。” “哦,我还没寄呢,最近在一个山旮旯里装货,找不到银行,你不是还有一百块钱吗?你先吃着。” 他竟然还惦记着我卖头发与冰棒的一百块钱。 “爸,没有一百块了,我回家返校,来回的车费要十二块,现在只有八十八元了。” “那你也先省着点吃着,等我出了这个山旮旯,找到银行了,自然会给你打钱的,你着什么急啊!我还能饿死你不成?” 父亲一点也不着急,像是笃定我哪怕是喝西北风,也是不可能饿死的! “哦,好的。” 给钱的都是大爷!不好也得好! 不然,又能怎样呢? 深深地不安着! 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给生活费!不知道他最后会不会给生活费! 毫无底气! 毫无着力点的惶恐! 以前,我一直知道,父亲从来都不按时给我们生活费,但体会真的不深,只是会间接性地过一段勒紧裤腰带的生活。 而今,让我直面父亲,手心向上的问他要生活费,才知道奶奶这几年,为我和弟弟挡了多少风雨。 国庆假后,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欧阳老师又让我们重选抽同桌。 这次是让学号复数的人,抽学号单数的人当同桌。 我学号21,被一个学号20,名叫宋晴晴的女生抽中了。 这女生扎着个高马尾,脸上有一些小雀斑,超级爱笑,自从我坐在她旁边,她银铃般的笑声,几乎没断过。 我很满意她当同桌。 唯一不满的就是“我讨厌的林峥嵘”坐在她前面,这人一反常态,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停地讲笑话,逗她开心。 两人显然是相熟的。 不是青梅竹马,就是小学同学。 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卡里只剩十几块钱,得充值了。 我回到舞蹈室,拿出装衣服的旧书包,掏出里面的一条旧裤子,手伸进裤兜里。 那空空如也的触感,让我瞬间惊慌失措了起来。 我明明把钱放在这条裤子的口袋里的! 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我不相信自己的记性了,将所有的衣服都倒了出来,一个个的翻过口袋。 没有! 这个也没有! 全都没有!哪怕是书包的每一个口袋,以及我身上所有的口袋! 全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我那八十八块钱! 我的钱被人偷了! 当这句话终于被我的大脑接受的时候,人瞬间崩溃了! 焦急!失望!自责! 感觉自己就是个废物!连自己的钱都守不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个钱丢了!让我接下来该怎么生活? 我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卑微地乞求道:“那个偷我钱的人!我求求你!行行好!还我一半的钱,可不可以?没有这个钱!我真得会饿死的!” 我哭得很伤心!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半是悔恨自责!一半是希望能博得那个贼一丁点的同情心,让她做事不要这般的绝情!留我一线生机! 可惜! 贼这东西! 良心早就喂了狗! 哪怕我眼睛哭得红肿成核桃!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没有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一块钱。 钱虽然丢了,但学还是要上的。 望着我肿成核桃的眼睛,宋晴晴一脸同情:“你的眼睛怎么哭成这样?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爸这个月还没给我生活费,我私房钱又被人偷了,我接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一想到这些糟心的事儿,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宋晴晴一把搂住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豪气万千:“没关系,以后你中午都去我家吃饭,不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但保证你饿不死!”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感觉好不真实,“谢……谢!” 我们俩才当了半天的同桌! 感情肯定是没啥感情的! 这只能说明宋晴晴人品极好,是个仗义疏财的女侠客! —— 05年,农历九月初七,星期天,阴天。 拐过学校的综合楼,就是四棵超级大银杏树,树干上绑了好几圈结实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绑着块巨大的蓝色防水帆布。 构成一个超大的自行车车棚,里面摆放着上千部,各式各样的自行车。 宋晴晴的自行车是一辆别致的二八大杠。 正在开自行车锁的宋晴晴,抬头问我:“你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我摸着她的自行车尾巴,如实相告,“这是我第一次摸自行车。” “哎,算了!” 宋晴晴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我一圈。 “原本想着我们俩一人带着一人骑一段距离的,但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我应该能一鼓作气地带着你冲回家的。” 第90章 去蹭饭 宋晴晴一边往前慢慢骑自行车,一边回头催促:“你跑起来啊,跟上,然后跳着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自行车是这般上车的啊? 蒙圈过后,我立马按照宋晴晴的指示去操作。 嗯,我的运动天赋,从来都没有让我出乎意料,尝试三次,依旧没有坐上车,还差点把宋晴晴连人带车撞倒在地。 双手扶稳车把手,用脚当刹车的宋晴晴,有点儿生了:“啧!真是服了你了!算了,你先坐上来,我挑战一下自我,带着你启动自行车。” “对不起……”她真的好善良啊! 我都这般朽木不可雕地惹她生气了,她也没有丢下我,气呼呼地骑着自行车,一走了之。 我岔开腿,坐到自行车后座,搂着宋晴晴的腰,自行车七扭八扭地向前行驶,然后再笔直地穿过绿树成荫的自行车道。 冲出校门,沿着学校长长的围墙一直往前走,再吃力地爬上弯弯的百米大桥,接着一路向下狂奔。 “哦呼……爽啊!”宋晴晴开心地大叫了一声。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不仅带走了秋老虎的燥热,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与刺激。 短暂的欢愉过后,宋晴晴歇菜了。 刚刚下坡有多爽快,这会儿爬坡就有多难受。 半山坡,宋晴晴双脚当刹车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先下来,带着你一起,我爬不动了。” “哦,好的。”我赶紧听话地下了自行车。 她也不骑了,就推着车,与我并排走。 “我家很普通的,爸爸是给人盖房子砌砖的,妈妈在附近的皮鞋厂上班,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我家吃饭,我妈特意给我们做了蒸鸡腿,以后可就没有这好待遇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还有鸡腿啊!” 我很意外,很吃惊,又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大便宜,是个小人。 “我是不是给你妈妈添了大麻烦?” “还好啦,鸡腿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哈哈……”宋晴晴突然笑得像只偷吃了鱼儿的猫,“美味的鸡腿,我来了。” 走到平缓处,宋晴晴跨上自行车,笑着冲我努努嘴:“坐上来,姐带你飞。” “好。” 笑容真得会传染,望着她那副嘚瑟到不可一世的模样,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双手轻轻搂着了她的腰,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安。 我若是有姐姐,是不是就是她这样子的? 自行车从平坦的水泥路上,驶上了弯弯曲曲又狭窄的田埂上。 现在正是晚稻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秋风吹过泛起层层稻浪,饱满的稻穗低头摇曳,掀起了浓郁的稻香。 自行车停在了一栋砖瓦房前。 宋晴晴轻车熟路地在一个半枯萎的兰花盆里扒拉两下,拿出钥匙,开了木门上的锁。 房间里面挺昏暗的,就两处采光点,打开的木门,与小小的格子木窗户。 房子的正中央挂着一扇有些年头的旧吊扇,正下面是一张只上了清漆的老旧八仙桌,上面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用白色的苍蝇罩子盖着。 桌子旁边放得是四张宽宽的长板凳。 开了门后,宋晴晴走到门口的大平地上,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巴,气成丹田一声吼:“宋时雨,别玩了,快点给我滚回来吃饭啦!” “……”这突然的河东狮吼,有吓到我! 说好的,温柔知心大姐姐呢?咋突然变成了母老虎? “来啦!姐!就来啦!” 闻声,旁边田埂的稻花丛里钻出一个黑黑瘦瘦的八岁孩童,手里的稻草拴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青蛙。 “啊!”宋晴晴吓得尖叫失声,连连后退,“宋时雨,快点把你手里的癞蛤蟆丢掉!” “姐,你看错了,这不是癞蛤蟆,这是青蛙。”宋时雨一边辩解,一边往前走,还将手抬起来,晃着稻草上的青蛙。 “你要死啊!” 宋晴晴飞快地窜到我的身后,藏得只冒出个头,继续霸气地回怼。 “谁管你抓的是青蛙还是癞蛤蟆,赶紧的,把它丢得远远的,不然我揍死你!” “哦。”宋时雨闷闷不乐地转过身。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转过身来,那只青蛙也因他转身的惯性,在空中画了道弧线,像是下一秒,就要飞扑向我身上。 “啊!你个臭小子!要吓死谁啊!”话音一落,刚刚还在我身后的宋晴晴,已经跑进了房间里。 宋时雨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地在我面前晃着青蛙:“这位姐姐,你不怕吗?” “不怕。” 我还杀青蛙,扒皮清洗后,烤着吃呢。 “姐姐,你好怪!” 宋时雨耸了肩耸,像直升机螺旋桨般飞快地挥动手臂,将用稻草绑着的那只青蛙,投射出去老远。 “女孩子,不应该都像我姐那般,平时胆子大的像是三拳能打死一头老虎!但看到青蛙、蟑螂、虫子、蜘蛛、老鼠和蛇,就咋咋呼呼,胆小的不得了!” “……”嗯,该怎么解释呢? 说我天生胆子就大,像个男孩子? 还是说我天生冷血,有些漠视生命,在我眼中,这些东西只分能吃与不能吃,没有怕与不怕? 不管那种解释,都不太好开口。 “滚进来!就你废话多!吃饭!” 宋晴晴端着个碗,靠在门框上,继续发号施令:“吃完饭,早点滚回学校去写作业!别再外面捉青蛙,挖泥鳅了!小心我揍你!” 这餐饭,在宋晴晴与宋时雨两姐弟时不时的拌嘴中,吃得很是轻松自在。 鸡腿,我是不想夹得,奈何宋晴晴筷子一插,鸡腿就丢到我的饭碗里:“矫情!让你吃,你就吃呗!” “碗放着,晚上,我妈会洗的,我们要走了,不然等会儿要迟到了。” 宋晴晴推着自行车,看了看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们先推着车子,走过这段田埂,吃太饱了,带不动。” “好。”作为一个只会搭便车的无用之人,我也挺过意不去的。 中午去宋晴晴家蹭饭,晚饭用小鱼干就米饭,一个星期,就这般平淡而又温馨渡了过去。 我于星期天的下午,终于等到了父亲寄过来的165元生活费。 第91章 图书馆 05年,农历九月十五,星期一,晴转多云。 在这个分数至上的年代,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考试。 像我们学校,平时是考试不断的,但这些考试只是练习,老师压根就不管你抄不抄,也不统计。 他们重视的是月考、期中与期末。 这些考试是要统计排名的,关乎老师们的绩效考核。 为了公平,必须尽可能地杜绝作弊。 因此,学校的图书馆贡献出来了,五层楼,每层楼只放六十名学生,每两名学生霸占一张八人座的阅读桌。 实验楼的二、三、四也贡献出来了,每一层八十张实验桌,就放四十人,横竖都隔一张桌子放一个学生。 剩下四百来人在教室里考试,十二个班,平均每个班三十三四个考生。 超级空旷。 每个考点除了前后两个监控,还有两个老师监考。 七门学科,总考两天半。 语数外,每科总分一百五十分,政历生地,每科一百分。 除了英语,其他,我都感觉考得挺不错的。 一个星期后,所有成绩都出来了。 我英语98分,数学142分,语文128分,政治90分,历史90分,生物100分,地理86分。 总排名全班第五,全年级七十八名。 这是我没想到的好成绩,毕竟我的学号是21,而且我是从乡下考上来的,第一次考试,我以为我挤到前十名,都需要去求神拜佛一下的。 这让我很开心,中午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去向父亲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电话那端却传来冷冰冰的质问声:“你很骄傲?” 这兜头的一盆冷水,泼得我措手不及。 很懵圈! “你个废物点心,连前五十名都进入不了,你还读个鬼书!简直就是浪费老子的钱财!还好意思向老子炫耀!” “爸,你别生气,我一定加倍努力,争取期中考试进入前五十名。” 这是给钱的财神爷,得哄好。 “哼!你别光说不练嘴把式,尽会吹牛!得立军令状,若是下次你考不进前五十,就别怪我扣你五十块钱生活费!” “好。” 不好,又能怎样呢? 心中说不出来的压抑难受,让我只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偷偷哭一场。 微风拂过学校围墙旁边的香樟树,飒飒作响,伴着这温柔的风儿,我穿过一条阳光斑驳的绿荫小道,到达学校图书馆。 一层又一层地爬着楼梯。 图书馆是学校最安静的地方,图书馆的天台,那肯定是安静之中的安静之地…… 本该是这样的。 可谁来告诉我,我们班的倒数第一,年级应该也是倒数第一,七门学科全交白卷的李闯会在这里? 学渣与图书馆? 明显不搭呀! 我们学校所有的楼房都是中西合璧。 五层楼房,统一方方正正的西式豆腐块,天台上,封顶的小房子,一律是中式别致古朴的八角凉亭,顶上装置着避雷针。 四周用长一米、宽与高各四十厘米的防腐原木箱子,种植了一些拇指粗细的竹子。 高高瘦瘦的竹子,生长的极为茂密,刚好围成一个环,为八角凉亭提供了一个较为封闭的空间,圈出一方世外桃源。 此刻,我站在楼梯上,望着面前的李闯,像条咸鱼般,全身瘫软在八角凉亭的美人靠上,葱白修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根烟。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影,随着风儿,在他身上摇曳晃动。 唇边缓缓吐出一股白色烟雾。 烟雾缭绕间,隐约可见一张放荡不羁的脸。 李闯的脸,挺讨喜的,一直挂着张扬的自信,傲气都写在上面,阳光不羁,却不带敌意。 瞧着很是干净清爽。 哪怕他穿得像个痞子,发型根根直立,很杀马特。 “坐?”李闯吐出一口白色烟雾,声音有些沙哑,似是邀请,又像是单纯地询问。 哎,来都来了。 我找了个烟雾最少的角落,靠了上去,瞥了李闯好几眼,还是没忍住,淡淡地地明知故问:“你抽烟啊?” “啊……”李闯有些受惊,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种傻子都一眼看得出来答案的问题。 含含糊糊地应着:“是啊……” “……”我看了他三秒,扭头看向其他地方。 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听着凉爽的南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闭上眼睛,幻想着它们正在替我哭泣。 “你不喜欢旁人抽烟吗?”李闯的声音很轻柔,让我很是意外。 睁开眼睛,望着他,愣住了。 他平时与他那些狐朋狗友胡吹海聊的时候,嗓门可大了,隔老远都能听得轻轻楚楚。 “我就这么帅吗?让你看愣了?”他声音很好听,带着调侃的笑意。 “嗯,很帅!” 我一向喜欢实话实话,能不拐弯抹角就不拐弯抹角。 这回,换他愣住了。 我继续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嗯,我不喜欢烟这个东西。” 这会让我不断地想起,父亲天天抽五叶神、芙蓉王,每个月烟钱百,却舍不得给我们生活费,找着各种理由拖欠。 “哦。” 他表情淡淡,随手将烟头怼在美人靠上,掐灭了烟头,揣入牛仔裤口袋里。 这又让我有些意外,惊奇地看了他好几眼。 好少年,竟然没有乱丢烟头。 风很大,不一会儿,八角凉亭里的烟味就全消散了,像是从未有人在此抽烟过,耳旁只余竹叶时不时的沙沙作响声。 “……” 两个默不作声的人,独处于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眼皮随意一抬,视线就不期然地撞上了,却又都像是做贼心虚般地迅速撇开头。 就挺尴尬的。 诡异的气氛在蔓延,空气似乎变得燥热了起来,让心也跟着烦躁不安。 我率先受不了,走出了八角凉亭,走到天台的围墙旁,向远处眺望。 第一眼,我就意外地看到了拿着公文包,迎面走在河畔水泥马路上的欧阳老师。 太远了,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还没十厘米高,根本看不清楚他脸上有没有笑容。 看不真切!可这样的不真切却让我异常高兴! 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人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看他,但我清楚地感受到,每次见到他,我都仿佛沐浴了清晨的阳光般开心。 这种感觉,让我上瘾! 第92章 大脚怪 05年,农历九月二十二,星期一,晴转多云。 自从在图书馆的天台上,向下远眺看到过欧阳老师后,我几乎每天中午吃过饭,就拿着本书,急急忙忙地奔向那处。 通过一个星期的摸索,我总结出欧阳老师每天的一点四十分左右,会出现在这条河畔水泥路上。 只有第一天,意外地碰到过李闯,其他时候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的确算得上安静之所。 月考过后,我不出意外地当上了生物课代表。 让我乐了好久。 每次收发作业,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老师办公室见欧阳老师了。 可欧阳老师很懒散,除了要求同学们一个星期交一次课后练习册,从不布置额外的作业。 让我有点淡淡的忧伤。 都想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了。 已过霜降,天开始冷起来了,我万分纠结过后,还是认命地穿上了黄燕买给我的那双大码帆布鞋。 把校服的裤脚尽量放长一点,罩住鞋面,步子也要迈得更小一些,以免暴露。 因此,今日的我,比起往日,更加斯文。 像是古代那些踩着小碎步走路的大家闺秀,生怕有人发现我脚上这双不合适的鞋子。 踏入教室的那一刻,我紧张极了,神经像拉满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背上的皮,似乎都扯起来了。 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一张嘴,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嗷嗷大叫。 好在,直到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切都还正常。 这让我提起来的心,渐渐放回了原处。 为了晚自习,宋晴晴下午不回家吃饭的,她也办理了食堂的饭卡,是同我一道去吃饭的。 这货挑食,不吃芹菜、香菜、菠菜…… 凡是味道重的菜,她都不吃。 吃完饭,我们就分开了,她独自回教室,我回舞蹈室洗澡洗衣服。 “你今天走路咋这么斯文呢?老早就看见你出现在门口,半天才走到座位上。” 这般简单的问话,却让我的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 “嗯……”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不愿意对她说谎,可我也不愿意说出实情。 那会让我觉得很难堪。 只好转移话题:“快上课了,等会我们是先做数学试卷还是语文试卷?” “数学,容易些。”说完,宋晴晴一拍脑门,作哀嚎状,“语文作文,太令人头秃了!” “……”这个,我无法与她共鸣,我觉得语文最简单的就是写作文了。 我语文得分点就在作文上,满分五十分,我至少能拿四十二分往上,最高拿过四十八分。 我头秃的是英语听力与作文。 这两项加起来四十五分,我能得个十分,就感动得要泪流满面了。 我英语能拿98分,全靠选择题、阅读理解与完形填空撑起来的,我真心觉得我的英语,没有阅读障碍,但有严重的听读写障碍。 不想了,想多了,都是泪。 掏出一卷数学试卷,翻到今晚要做的那页,再拿出那个破旧的草稿本,就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我一写起试卷来,就很容易进入了忘我状态。 “吱嘎”一声金属拖地的声响。 似乎是有人站了起来,调整了一下椅子的位置,然后蹲下,在桌子底下寻找着什么。 “哇喔!大脚怪!” 一个很讨厌的声音,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害得他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大家快看!吴梅是大脚怪!” 林峥嵘夸张地用手做着表示“巨大”的动作,引得他的同桌好奇地蹲了下去。 “哎,真的耶!好大的脚!比我的还大!”那人啧啧称奇。 这时,我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说我是“大脚怪”! 我的双脚,比我的大脑反应更快,像是触电般的缩了起来,严严实实地藏在宽松肥大的校服裤子里。 “哈哈……”林峥嵘笑得很夸张,狂拍桌面,“藏起来了,你也是大脚怪!” 面对四面八方聚焦而来的目光,我感觉我大脑里的水,都烧开了,我的脸,灼烧的厉害。 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方钻进去,躲起来! 仿似那阴沟里的老鼠,就应该躲在黑暗深处,才能感受到安心一般。 从明天起,不,从此刻开始,同学们大概都会用“大脚怪”来指代我,然后像林峥嵘这般肆意嘲笑我了! 果不其然,耳边嘈杂的声音,只剩下了哄堂大笑! 我也不想当“大脚怪”的! 可我没得选择! 我就只有这一双布鞋,不穿,就只能穿凉鞋。 可结霜的季节里,还穿凉鞋,不仅冻脚,大概率也会被人贴上神经病的标签! 越想越难受! 已经从被取外号的难堪,升级到了: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别人是父母的掌心宝,我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 哦,现在是“大脚怪”了! 眼泪早已蓄上眼眶,我强忍着咬住嘴唇,不想它掉落,仿佛只要它还没落下来,“大脚怪”这三个字,就伤害不到我! 就是这般地自欺欺人! “啪嗒”一声响,一本卷起来的书,砸在了哈哈大笑的林峥嵘头顶上。 “就你事多!闭嘴!”宋晴晴翻了个大白眼,收回了砸在林峥嵘头顶上的书,“转过去,坐好!给我老实写作业!” 林峥嵘双手捂住头顶,讨好地笑了笑,狡辩道:“不是我要嘲笑她!是她本来就是大脚怪!不信,你看她的脚嘛!” “啪嗒”一声响,卷起来的书,又砸在了委屈巴巴的林峥嵘头顶上。 “没听到我说闭嘴吗?你再敢多说一个字,看我怎么收拾你!”宋晴晴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姐很拽的模样,“她,我护着了!有意见啊!” “没意见!没意见!”林峥嵘悻悻地笑着,“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小的我怎么敢有意见呢……”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 投射在我身上的那些目光,通通收了回去。 我的眼泪,终于放心地落了下来,憋着的那股气一出,全身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全身瘫软在课桌上。 不再流泪了,却也提不起劲来,好像大病初愈后那股的虚弱感。 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 宋晴晴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笨拙地安慰着我。 似乎感觉安慰的差不多了,接着凑到我耳边,小声地咬耳朵:“你不要怕他!他就是只纸老虎!他下次再敢嘲笑你!你就扯他的头发!他要是还手,我就帮你揍他!” 她在保护我! 这明明是件很温暖的事情,为什么我的眼泪会瞬间决了堤呢? 我应该笑的! 我应该微笑着对她说谢谢的! 可这该死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喉咙好痛!声音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横冲直撞地冲破了喉咙的囚笼。 “哇呜……”我终是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93章 万圣夜 05年,农历九月二十九,星期一,多云。 欧阳老师是学校最皮最任性的老师,没有之一。 下午四点半的那节自习课,他抱着一大捆旧报纸,放在了讲台上。 手轻轻拍打着报纸,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小兔子们,猜猜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全体同学都一脸懵逼。 “看报讲故事?”有小机灵鬼试探性地回答。 “no……”欧阳老师的食指晃了晃,继续神秘兮兮地卖关子,“发散你们的思维啊,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圣节?”黎雨桐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性。 “答对了!” 欧阳老师打了个响指后,用力拍了拍那堆报纸,调皮一笑:“今晚,我带你们出去浪,不给糖就捣蛋!” 嗯? 所有人都是一头问号,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神展开! 为人师表的,怎么能带头整幺蛾子呢? 不怕挨年级主任的批评吗? “来来来,把报纸都发下去,动动你们的巧手,叠个帽子出来!随便什么造型的都可以,像巫师帽啊,船帽啦,豆腐帽……哦,还有牛角帽。” 欧阳老师很兴奋,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他不怕! 一点都不怕! 虽然我是手工废渣,拿到报纸也是干瞪眼! 但自古高手在民间,不一会儿,班上就传出惊呼声,第一顶巫师帽新鲜出炉了。 出自程珊佩之手。 “程珊佩,好样的!” 欧阳老师竖着大拇指赞赏完,就十分自然地将那顶尖头巫师帽戴在了脑袋上,然后抽出一张报纸递给程珊佩。 “来,示范一下,教教他们。” 程珊佩才刚刚动手折叠报纸,四周瞬间涌上去一大堆勤奋好学的宝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了一步,就叠不成功了。 “哇塞!牛角帽!好酷啊!教教我!教教我!” 与此同时,教室的另一个角落,也传出了惊叹声。 有男生一把勒住头戴牛角帽的男同学,开始调侃:“喂,铁扇公主,你在哪儿?你家牛魔王在此,你不牵走吗?” 气氛欢快又活跃,大家都开始释放天性。 随即诞生了一个个牛逼哄哄的高手,花样百出地叠出各种各样帽子。 “是这样叠的吗?” “不对,应该这样子哟!” “哇喔!哇喔!你好厉害啊!” 手动个不停,嘴巴也没闲着,你一眼我一语的,节日氛围拉满。 动手范围也从最开始的叠帽子,发展到做魔法披风了。 “请教我会思考的大魔法师!” 林峥嵘此刻就带着巫师帽,披着魔法披风,在讲台旁凸“思想者”造型。 搞怪耍宝。 引得同学们时不时地爆发哄堂大笑。 幸亏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放学时分,不然铁定召唤出:秃头年级主任! 平时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来上晚自习,像蒋云韬、黎雨桐、李闯这类人是不上晚自习的。 她们要么去上兴趣班,要么请了一对一私教。 今日难得欧阳老师搞事情,整个班级,几乎全员到齐,乌泱泱的一大片,扎堆聚集在校门口。 欧阳老师提了个大大的南瓜灯。 这灯宛如一个百宝箱,能让他不断地从里面掏出大白兔奶糖,挨个发给同学们。 “出发,我们走路去明珠广场,今晚那里有三十周年庆活动。” “唉……” 瞬间,我们都被震惊住了! 走去那么远的地方吗?五个公交车站呢! 有同学举了手,弱弱地问道:“欧阳老师,你不是说带我们去浪,去讨要糖果吗?” “哈哈……”欧阳老师食指戳了戳鼻梁上的金属眼镜,笑得很欢快,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大男孩。 “是啊,不给糖就捣蛋,可我刚刚不是给过你们糖果了吗?吃了我的糖,就要听我的话。” “……”这糖,瞬间,似乎不那么甜了。 可上了贼船,就得跟贼走。 而同学们的接受能力,也都很强,不一会儿,就成了快乐的海盗,三三两两并排走,稀稀拉拉地组了一大条长龙。 东张西望,品头论足,说这家店的美食很好吃,那家店的老板娘脾气差…… 叽叽喳喳的嘴巴就没有停歇过。 “蒋云韬,你要是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和老师说,可别怕破坏气氛,强忍着!” 走在最前面的欧阳老师,突然回头吼了这么一嗓子,吓了好些人一大跳。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来到了人潮涌动的明珠广场。 “啪啪……”欧阳老师双手打着节拍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见我们都看向他了,就笑着说:“现在七点,就此解散,你们随意的玩,八点半到我这集合。” “噢耶!老师万岁!” 早就按耐不住的同学,撒丫子就跑没影了。 我哪也不去,欧阳老师在哪里,我就守在哪里。 正中间是音乐喷泉,此刻正在播放最新流行歌曲——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五颜六色的灯光照着喷泉,让那高高的水柱,宛如一个妙龄少女在翩翩起舞。 好些调皮的小学生,故意在喷泉边上探头探脑伸手手,然后被喷泉池里的“小荷花包”滋一身水,淋得像个落汤鸡。 林峥嵘虽然已经是个初中生了,但他就是个二逼,双手一伸,宛如老鹰张开翅膀般,撑着他的“战袍”就冲过去撩拨“小荷花包”。 “哈哈……” 不出意外,他不够眼疾手快,有些笨拙地被淋了个落汤鸡,逗笑了许多人。 包括宋晴晴。 “砰”的一声响,一道道烟花如流星般飞向夜空。 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朵朵七色彩花,光彩夺目,像璀璨灯火在黑暗中发光,点缀着夜空,形成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抬头仰望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特别是欧阳老师,他的笑容真得是极为耀眼,比那黑夜中的烟花,还让我觉得炫目! 笑得如此温暖和灿烂,能给与人满满力量的笑容,一定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 这让我很仰慕! 想要成为他这般美好的人! 看完半个小时的烟火盛会后,同学们很遵守诺言的集合到欧阳老师身边。 除了我们近二十个寄宿生,其他人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欧阳老师带领我们跑步回学校的时候,半秃头的年级主任正焦躁地在校门口来回踱步。 第94章 不对劲 “等会儿我拦住他,你们机灵点,逮着机会就赶紧跑回寝室,别怕,天塌下来,我个高,我顶着。” 欧阳老师悄咪咪地吩咐完毕,就笑眯眯地走向了年级主任。 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校门口,年过半百的年级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向他。 “小兔崽子!让你做事没分没寸的!看我不揍死你!嘿!你还躲……” 我严重怀疑年级主任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气势汹汹地连踹了欧阳老师十几脚,一脚也没有真正落到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不能太过劳累,经不起你这般瞎折腾啊!你是要气死我吗?” 这话似乎有魔力,刚刚还上蹿下跳躲得欢快的欧阳老师不躲了,结结实实地挨了年级主任一脚踹。 “就是知道啊,所以才想在还能够折腾的时候,放肆地折腾一番啊。” 欧阳老师落寞的声音里,是满满的遗憾与不舍。 让我的心都揪起来痛!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欧阳老师生了很严重的病的意思吗? 我很想冲上去问一问的,却被程珊佩与袁梦一人夹着一只胳膊,飞快地拖着跑进了学校,冲回了舞蹈室里。 “哈哈……”这两人兴奋地趴在被子上一边大笑一边打着滚,“好刺激啊!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份欢畅的笑意,却怎么也感染不了我。 我现在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欧阳老师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 05年,农历十月初一,星期三,多云。 学校终于把教师宿舍的一楼,重新装修成学生宿舍。 我们这些原本说只打一个月地铺,最终打了两个月地铺的可怜娃儿们,终于搬到了正常的宿舍里。 然后我发现,我没有垫子,就一张凉席,铺在木床板上。 “……”这个冬天要咋过? 会有大雪天的! 冰冷刺骨!想想都让我打寒颤! 打电话问父亲多要五十块钱钱买草垫子。 被冷冰冰地拒绝:你的被子可是一米五的,你不会盖一半,垫一半,卷起来睡吗?读这么多书,这还需要我教你?脑子怎么这般死板! “……” 这是遇见问题就应该灵活解决问题的事情吗?这不应该是他舍不舍得两包烟钱的问题吗? 但财神爷不给钱,我又能怎样呢? 五天后,我们照例重新抽同桌,我抽到的是:学号40,蒋云韬。 课间十分钟。 安静了一上午的蒋云韬,将他白皙修长的手递到我面前,淡淡地问:“听么?” “听,谢谢。”我接过他的耳塞,放入耳朵里,微笑着道谢。 我很喜欢听歌的。 特别是一个人时候,找一个安静有风的地方。 当头发吹过脸庞,吹过发丝,感受着微风,穿过头皮,聆听着喜欢的音乐,那种惬意的感觉,好像可以把我所有的疲惫,一下子都带走。 让我能慵懒地浪费好几个钟头。 只可惜母亲买给我的复读机,在刚上六年级时就坏掉了。 除了上次军训第一天与蒋云韬一起背靠着树听歌外,我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这般浪费生命的乐趣了。 第二天的课间十分钟。 蒋云韬将他的老干部保温杯放到我的课桌上,还是那般淡淡的语气:“帮个忙,给我接一些水。” “……” 望着他白到都快反光的脸,想想这货有先天性心脏病,拿上他的水杯,走向教室角落里的饮水机。 认命,惯着他。 第三天的课间十分钟。 蒋云韬扯开一包qq糖,吃一颗,皱着眉头把剩下的丢到我课桌上:“啧!太甜,你帮我吃掉。” “……” 第四天的课间十分钟。 蒋云韬又扯开一包薯片,吃一片,继续皱着眉头把剩下的丢到我课桌上:“啧!太咸,你帮我吃掉。” “……” 这货当我是垃圾处理器吗?啥不喜欢吃的都丢给我? 嗯,虽然糖很甜,薯片很香! 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还不待我想明白,紧张刺激的期中考试就拉开了帷幕,让我一头扎了进去。 我这次考试,大概走了狗屎运。 全班第三名。 全年级四十九名,终于刚刚好的达到了父亲的要求,不会被扣生活费了。 因我们班的前三名,都是黑马,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所以我这成绩一点也打眼。 第一名是一个名不经传的男生,学号17的刘礼凡,年级排名十五。 这货的气质与性格都和我小学同学曾预判类似。 可能,高冷男学霸,都是这种范儿? 第二名是咋咋呼呼的宋晴晴,年级排名三十六。 我们班前三名在年级上的排名都很水,一共十二个班,原本应该第一名排名十二,第二名排名二十四…… 我的成绩,应该在班上排名四五名才算刚刚达标。 奈何,我们班原本的第一名,那个曾经的年级第一,纪传书是个恋爱脑,最近被他女朋友杨海君甩了。 正悲伤着呢。 哪有心情考试。 第二名,是一个数学回回拿满分,语文不及格的男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的这本小说。 看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昏天暗地……考试中,提前把白卷一交,又去看了。 中午一放学,我又兴致勃勃地跑去学校外的电话超市打电话给父亲,开心地告诉他,我达到他的要求了。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冰冷无情的声音:“才考了个四十九名,就高兴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哼!考入年级前十,那才叫报喜!你看看你这个垃圾成绩,还好意思和我说?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我的世界一夕之间成了灰白色。 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我死死地咬着指甲盖,还是控制不住这股颤栗!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渣子!真是浪费老子的钱财!想当年,我那回考试不是年级第一,何时像你这般没出息过!” 他的话,像一枚大锤子,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的脑袋,又如用锋利刀子往死里般地扎着我的心! 让我痛到难以呼吸,灵魂都痛到瑟瑟发抖! 啊咧? 我考得这个成绩真得很烂吗? 可我曾经真的以它为傲过!真的!真的!为它开心过! 这可是我在运气的加持下,打倒了七百多个同学,才艰难夺得的好成绩啊! 同学们都羡慕着呢! 可为什么在他嘴里,却是如此地一文不值呢?我真的是这般差劲吗?真的是还不够努力吗? 所以,活该被谩骂吗? 眼泪,最终还是没忍住,麻木地流淌了下来。 第95章 晒月亮 挂断电话,我像只疯狗一般地拼命往前冲,冲进校门,冲上那条绿树成荫的林间小道。 气喘吁吁,一刻不停地爬上图书馆的楼梯。 我想见到欧阳老师! 哪怕现在还不是他出现的时候,但我一秒都等不了了! 我必须站到图书馆的天台上,眺望那条河畔水泥路,用期待他出现的那点甜,支撑着我不被苦海彻底淹没! 是不是痛苦的时候,人都喜欢用幻想中的甜来麻痹自己?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能,爬到五楼时,呼吸急促,心跳过快的我,手脚发软的瘫倒在楼梯上,腹部的肠子像是打了死结,绞起来痛。 痛得我眼泪与汗珠一起往外冒。 “你没事?”很轻柔的声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我面前,似乎是想拉我站起来。 “还起得来吗?” 顺着手,往上一看,李闯正蹲在楼梯出口处,将手递向了我。 他身后八角凉亭外的小竹子,被狂风吹得左摇右摆,不停地发出沙沙声。 像是在说:这点风浪,就想打倒我?做梦! 小竹子是一种很有趣的植物,它长得笔直,有韧性,当狂风使劲压它的时候,它会弯曲,但并不容易折断,只要狂风一走,它马上又能弹回去。 这起起伏伏的节奏,让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谢谢。”我没有握住李闯的手,而是手撑在楼梯上,慢慢站了起来。 李闯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回八角凉亭里,往美人靠上一坐,又瘫成了条咸鱼,嘴角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咀嚼什么。 这让我想起了曾听过的关于他的八卦:听说他还吸烟、喝酒、嚼槟榔,女朋友也换得很勤快,就像换衣服一般…… 他这是在嚼槟榔? 或许是我盯着他嘴巴的眼神太过明目张胆,李闯从口袋里掏出绿箭口香糖,递了过来:“要来一片吗?” “……”我刚刚在想什么鬼,人家嚼的是口香糖。 抽出一片:“谢谢。” 剥掉纸片,将清凉的口香糖放入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脑海里想着:学渣也有考试的烦恼吗?不然为什么平时没在这里看到他,考试成绩一出来,这人就出现在这八角凉亭里咸鱼瘫、发呆。 “我戒烟了。”李闯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很是不明所以,望着他,用眼神询问他:嗯,你戒烟了告诉我干嘛?你想表达什么? 但他没有向我解释,只是接着自顾自的说着:“偶尔还是会犯烟瘾,嚼这玩意儿,可以让我不那么想抽烟,心情也不会那么焦躁。” 我笑一笑,硬着头皮尬聊:“嗯,那挺好的。” 我和他真心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性格也完全不一样,真不适合进行这种像是“闺蜜谈心”般的会话。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个话题终结者。 果不其然,一语毕,八角凉亭里只余下沙沙作响的竹叶相互摩擦声。 竹林风声起,何处染喧嚣。 气氛挺好,若是我们两个的腮帮子没有一直动,手中再握一杯烟雾缭绕的清茶,就很有那静坐冥想修仙的味道了。 我习惯闹中取静,但我很不习惯与人安静地同处于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 这会让我觉得他人闯入了我的世界,领地受到了侵犯。 浑身难受。 又一次,我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踏出了凉亭,站到了天台的角落,向远处眺望,等待着那个能让我会心一笑的人出现。 —— 05年,农历十一月初七,星期三,小雪。 天越来越冷了,我没有保暖的棉鞋,只能穿两双袜子。 望着一点也不挤脚的帆布鞋,我觉得挺可笑的,真得感谢黄燕买这么大码的鞋给我,不然怎么穿得了两双袜子? 我们寄宿生每天都需要出晨操,早读。 故,天还未亮的五点半,学校的大喇叭就响起来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 烦不胜烦! 天太冷了,没有床垫子,就一床被子裹着睡觉太冷了,因而我最近开始和衣而睡。 可我的衣服也很薄,最里面的那件是短袖,中间的,是短小了很多的毛线背心,没办法,前年的毛衣,今年完全穿不了了。 最外面是宽大的单薄蓝白校服。 每日清晨,是一天中的最冷时分,也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身上不暖和,冷得直哆嗦,却还要用冷水洗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同学们都有保温瓶,可我没有,十六块钱一个,对我来说,太贵了,负担不起。 父亲只要求我成绩必须好,却从不给我钱买试卷、笔芯与交班费。 我每个月必须支出40元试卷钱,用掉13元一盒二十只笔芯还有10元班费。 全都要从我165元的生活费里去抠。 除非我真能喝西北风也不肚子饿,不然,实在抠不出保温瓶、厚衣服与厚鞋子的钱。 程珊佩拉着我的手,认真的说道:“阿梅,你别用冷水洗脸了,来,我的热水分你一半,你若觉得占我便宜了,以后,你给保温瓶打水就可以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接受了这个提议:“好。” 晚上,程珊佩将我的被子抱到她床上,笑嘻嘻地说:“一个人睡觉太冷了,以后你和我一起睡,两个人抱着,暖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爱的人呢? 瞬间,就融化了我周身的坚冰,破了我的防。 一股莫名的心酸和委屈涌上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是强忍住泪水,不能让向我释放善意的人,因我的眼泪而难受。 为了掩饰泪花,我别别扭扭地拥抱住了她,由衷地赞美:“好,谢谢你,佩佩,你人可真好!” 我是个很冷情的人。 真的很不习惯拥抱和太亲密的举动,这会让我很不安。 总感觉那些被我刻意收起来的尖刺,正在蠢蠢欲动地想要冲破皮肤,迅猛地冒出来,扎伤靠近我的那些人。 明明小时候会装哭卖萌讨老师们的抱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矛盾? 一边渴望着发光发热的温暖之人,一边又会回避与他们接触,只想把他们当成美好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 远远地观望。 偷偷地汲取一点点的温暖。 第96章 生冻疮 05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星期六,多云。 平安夜,对于爱情刚刚萌芽的少男少女来说,是非常特殊的一天。 许多人选择在这一天表白。 嗯,就算不表白,也要拉上两三个好朋友,去看一眼那个自己暗恋的人。 于是乎,我与袁梦陪着程珊佩去室外篮球场,给她壮胆。 程珊佩喜欢的男生是c41班的体育特长生,周熹。 这男生又高又壮,身高至少一米八,国字脸,是铁血硬汉那款。 在不到一米五的我眼里,那就是巨型金刚,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两人一模一样,站一起,就是两座超级大山,压迫感十足。 是我看一眼,就下意识地绕道走的存在。 “哎,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你分得清那个是周熹,那个是周炙吗?”袁梦好奇的问道。 我也很好奇。 程珊佩一脸无语地望着我们:“很好区分的啊!周熹右眼角一厘米往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周炙是耳朵下的脖子上有一颗朱砂痣。” “……”观察的这么仔细的吗? 还有,这两人成天在户外,皮肤都是健康的小麦肤色,她是如何眼尖地发现这些细微区别的? 这让我不由地感慨,若是有找不同大赛,程珊佩绝对能拿冠军。 羞答答的少女们要看心中的那个他,打了鸡血的少年们一个个都铆足了劲,像一只只花孔雀般,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 并排的十个篮球场,爆满! 不管是打篮球的,还是看热闹的,那那都是人,我个矮,往那看都是他人的胸口处。 为了照顾我,程珊佩牵着我往当作观众席的阶梯最高处走去。 “小心!”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让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飞快旋转的篮球,直直地砸向我的脸,我本能地想抬起双手遮挡,然后悲催地发现,左手牵着袁梦,右手拉着程珊佩。 而她们俩都没有扭头,压根就没发现即将来临的危险。 “快蹲下!”那个满是担忧的声音,着急地指挥着我。 我想执行这个命令来着,奈何我的运动反射神经没有篮球快,脑海里刚刚出现“快蹲下”这三个字时,篮球已经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了。 直砸得我眼冒金星,鼻子发酸,能明显地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从鼻孔里流了出来。 我想爆粗口! 问候这人的祖宗十八代! “啊!阿梅,你流鼻血了!”程珊佩惊慌失措地放开我的手,大呼小叫着,“纸巾!纸巾!来,给你纸巾!” 我接过纸巾,堵住鼻子,望着场中的罪魁祸首——那人眼睛很黑亮,脑门上正沁着汗珠,一副没心没肺的痞子样。 见我看向他,毫不在意地甩了下手,嬉笑着说道:“抱歉,手滑了,这位同学,真是对不住了,赶明儿,我请你吃饭,当作赔礼道歉!” 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在告诉我:他是故意的! 这王八羔子,我是越看越眼熟,好像是我的某个同班同学。 “李靖!你他妈的找死!”随着这声怒吼,一个篮球砸到了李靖身上。 与此同时,李闯冲上前去,一把扯着他的领子,就给了他鼻子一拳。 “孬种!与我有过节,就正面找我刚啊!扯无辜的人下场,算什么男子汉!” 下一秒,李靖挥拳反击。 瞬间,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紧接着,双方的小狗腿子们都下场互殴了。 一团混战。 “……”谁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情况? “佩佩!人,你看完了吗?”算了,管他是整什么幺蛾子,远离是非之地,总是没错的。 “嗯?”程珊佩一脸懵逼,仿佛不知道我在问什么。 “周那谁,你看完了没有?看完了,我们就走,等会儿还要晚自习呢。” 我们学校场地很大,从体育运动区走路回高三教学楼,按我散步的速度,几乎要走半个小时。 “哦……”程珊佩晕晕乎乎地跟着我走,有些不敢置信,“这就完了?你不去找他算账?都流鼻血了耶?” “这就是个意外,要怎么算账?” 真接受他的道歉,明天和他一起出去吃饭?还是让他赔钱?然后一来二去,越纠缠越深?他这种有钱的公子哥,八百个心眼子,我玩的过? 神烦! 不想牵扯! 说实话,鼻子被篮球砸,也就那一阵子难受,与我双手双脚的冻疮相比,真得是小儿科。 我这双手,十根手指头,除了大拇指,根根都肿成了胡萝卜,不仅拿笔时,手指僵硬,无名指还肿得骨头都变形了。 不痒的时候,也就是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但痒起来时,那是恨不得将双手都剁掉!可又不能真剁,就只能咬着牙,疯了般使劲地抓挠。 更让我生不如死的是哪怕我挠出血了,却还是止不住痒! 痒到了骨血里! 这时的我,就会被这奇痒折磨成自虐狂! 拿着圆规,狠狠地把冻疮红肿的地方,通通扎出血,那一个个趴在手背和手指上的血洞,像是被水蛭吸完鲜血后的伤口。 就像个神经病! 用钻心的痛感,取代令人发狂的痒感! 每当痒意止住,我便会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寒冷的冬天能够赶快过去,热切地希望能逃离现在的癫狂状态,扼杀那个病态的自己。 可,祈祷无用! 寒冬依旧在,暖春还未来! 晚上睡觉之时,双手投降状,握住冰冷的铁床架子,会很舒服,但我会冷得睡不着觉。 一旦放入被窝里,随着温度的升高,那种奇痒,简直就是要我的命! 这时的我更疯! 可没有圆规制造钻心的痛来替代这股痒意。 痒急眼了,我就会不管不顾,把手指塞进嘴里,像啃鸡爪般撕咬起来!恨不得生吞得了! 有一次,不小心惊醒了程珊佩,她使劲地将我抱进怀里,双手不停地轻轻揉搓我的冻疮,揉到发热。 很舒服,竟然奇迹般地不痒了。 可一旦停止揉搓,不过一会儿,又会奇痒无比起来。 让我无比暴躁! 而程珊佩总是会一边打瞌睡,一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揉搓,直到我睡着为止。 每次在她怀里醒来,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妈妈温暖的怀抱! 可我不敢把这想法告诉她,怕被她恼羞成怒地拧着耳朵。 怒吼一声:滚!谁是你妈! 第97章 去取钱 上个月,元旦前的月考,我们班曾经的年级第一,纪传书又和他女朋友杨海君在圣诞节和好了。 故,他又杀入了年级前十,班级第一,而我顺位掉到了第四名,年级第五十一名。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环境下,我是真心觉得我尽了很大的努力,可我这成绩,在父亲看来,就是贪玩不用心,导致退步了! 理所当然地,将我好一通臭骂! 怎么难听怎么来! 比如:别人都能进入前五十名,你为什么不能?还不是你不够努力!没有用心去学!你个垃圾!废物!不知道珍惜的东西! 而我只能当他的情绪发泄垃圾桶,默默地听着,谁让我的确没达到财神爷的要求呢! 是我活该! 这次元旦与月假一起放了两天半。 回家之后,奶奶献宝地递给我一件毛衣,一件毛裤,和一双毛线鞋。 骄傲地说:“我把你们小时候的旧毛线衣都拆了,又添钱买了些新毛线,给你重新编织的。” 摸着这些毛衣毛裤,我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了。 这一针一线里头,满满的,全都是奶奶对我的爱,让我又能重新收拾好心情,继续对阳光和温暖进行追逐。 —— 05年,农历十二月初七,星期五,小雪。 我们这终于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虽说我们这的“寒”不如北方凛冽,但却带上了地方独有的“湿”,渗透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人难以忍受。 湿冷的环境中里没有阳光,那种“寒”就化身成了水蛭,吸附在骨头上却还不肯罢休,死命地往骨头缝里钻。 骨头都冷到痛! 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小雪花。 路边一对刚出门的年轻夫妻,见雪花纷飞,又兴奋,又有些手忙脚乱地调整宝宝的衣物,以免让其受凉。 雪下得不大,目之所及,并未盖上一层厚实的白,仅仅是绿色草坪上,间有白色晶莹雪团,绿化带的凹陷处也积下了松软之雪。 父亲打在我银行卡上的钱,不是整数,无法在at机上全部取出。 而银行上班我上课,我放假了,银行百分百休息中。 因而,我必须请半天假去取钱。 我想省一块钱公交费,走路去银行,又怕赶到现场后再排队,等轮到我时,人家刚好下班了。 那我悔断肠子也没用。 因而还是选择坐公交车去的银行,拿了号,在明亮宽敞又有暖气的大厅里,拿出一本袖珍英语小词典,一边记单词,一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 轮到我号的时候,银行小姐姐已经有些急躁,态度挺不耐烦了。 我笑着把银行卡,礼貌地递给她。 却立马就被随手丢了回来:“银行卡,去at机上取钱,我这忙得很。” 把银行卡又递过去,笑着解释:“姐姐,我要取的钱,不是整数,无法在at机上全部取出,麻烦你了,谢谢。”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接过银行卡,一通操作后,有些生气地埋怨:“卡里都没钱,取什么钱啊!你耍着我玩啊!” 我眼睛都瞪圆了,不敢置信! 十二月份已经过了七天了,父亲竟然还没给我打生活费! 我是知道他从不准时给我生活费的,可我已经选择延后一个星期才来取钱了。 莫不是上次月考,我的成绩没有达到他的要求,他在惩罚我? 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异常惶恐不安! 咬了咬嘴唇,故作镇定,接着不死心地开口问道:“卡里真得没有钱吗?” 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祈求,祈求是小姐姐看错了,祈求有奇迹发生,那钱刚刚好到账了! 上帝很忙,从不管事。 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事情就是祈求了! 小姐姐瞬间暴躁了,噼里啪啦一顿狂敲键盘,最后狠狠地按下回车键,怒气冲冲:“没钱!没钱就是没钱!再查十遍!还是没钱!” 我默默地拿上她摔在台面上的银行卡。 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 想哭,但眼睛只是胀胀的,始终落不下眼泪来。 阴沉沉的天空飘着小雪,路上没什么行人,很空旷,左边望不到头,右边也望不到头,世界看上去是这般的大,可我却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学校吗? 身无分文的我,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漫无目的的沿街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遇见了一个公交站:市人民医院。 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 寒风呼啸着吹在我的脸上,我却不觉得冷了,大概已经冻麻木了。 耳朵也开始痒了起来,这是即将冒冻疮的前奏,我很熟悉。 突然觉得好累,异常疲惫。 不想走了。 静静地坐到站台的不锈钢长凳上,一接触就是冰冷刺骨,可我也无所谓了。 它再冷,也不如我的心冷! 人明明那般的疲惫,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脑子却异常清醒活跃,一个个奇异的想法,不断的冒出来。 比如:去这家医院问问看,有没有人要肾脏,我无偿捐献一个,只求受赠人能将我正常的抚养长大成人。 但,大概会被当成神经病? 又比如:去人潮涌动的明珠广场大喊一声,有没有人要童养媳,只要能将我正常的抚养长大成人,我愿意一到达法定结婚年龄就嫁给他儿子! 哪怕他儿子是丑的、矮的、残的、傻的! 我都愿意接受! 呵呵! 可这大概只会被人当成是玩仙人跳的诈骗犯? 再比如:突然冲到马路上,让车压断我的腿!拿着这个赔偿金,苟且又肮脏地活到能自力更生的年纪! 一个又一个离谱且黑暗的想法,不断的冒出来,又不断的被我否定掉。 最终,我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坐着,瑟瑟发抖地淋着雪,看着雪花一点一点地把水泥地面染成白色,再被川流不息的车流碾压成泥。 “你在这干嘛呢?不像在等车呢,公交车都走了一趟又一趟,也没见你上车。”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一双黑色的马丁靴,霸道地闯入我的视野。 马丁靴里套着黑色的牛仔蓝,再往上是黑色的蓬松的羽绒服。 稍稍抬一下头,便看见李闯那张略带担忧的脸,眉头紧锁,脸很臭,一双漆黑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我。 这是? 被同情了吗? 可同情不能当饭吃,还会让我越发地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难堪。 不想挂笑脸应付人,随口说谎:“在等人呢。” 第98章 妄想症 “哦……” 李闯很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谎话,却没有离开,自顾自地坐到不锈钢凳子的另一端。 “……”懒得理他,这原本就是公共资源,谁都可以坐。 继续抬头望天发呆。 突然,一件轻柔的黑色羽绒服披到了我的身上,阻挡了那些源源不断吹向我的寒风。 很温暖。 我扭头一看。 李闯一本正经地目视着前方,只余一双手隔着羽绒服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脱掉了羽绒服,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保暖内衣。 寒风袭来,让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哎,这个世界啊,总是这般奇妙,每次破破烂烂的时候,总会冒出一些善良的人来缝缝补补。 让我觉得它虽然不堪,但还是有可爱的一面。 “谢谢,但是不用了,你穿回去,可别感冒了。” 我感冒了没所谓,哪怕我就此死掉了也没所谓,但不能连累善良的人,同我一起受苦受累。 那会让我内疚的。 “披上!”李闯没听我的话把羽绒服收回去,声音还带上了些恼怒。 他离我很近,又突然这般大声,吓了我好一大跳。 这似乎让他有些懊恼,声音刻意放小了些,但还是不太高兴:“事咋这么多呢?让你披上,你就披上呗!” 我不想与他争辩,只是阐述事实:“你会冷的。” “我不冷!” 李闯的嘴很硬,哪怕话音刚落时吹过一阵寒风,冷得他直哆嗦。 他依旧在同我犟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人都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我们自带一身正气,防寒全靠抖!” “……”算了,还是回学校。 不然这货铁定会感冒的。 “衣服你穿回去,我走路回学校了,我早就习惯了这个温度,不会感冒的,你不一样,乍一寒,很容易生病的。” 本来不想应付他的,可因他的善举,还是挂上了微笑面具,向他解释了这么一大段话。 累觉不爱。 李闯这回很听话的把衣服穿了回去,只是不远不近,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这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是不是喜欢我? 想了许久,到达校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眼睛,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 “李闯,你是不是……” 话一出口的瞬间,我又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万一,我这种心理是“被爱妄想症”呢? 毕竟,我这般缺爱的人,幻想着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优秀男生,深爱着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嗯! 学生就要以学习为重,不能胡思乱想! 我们才见过几回啊!又没有什么深刻的交集!浪漫的回忆! 他见我冷得瑟瑟发抖,然后很绅士地给我披上他温暖的羽绒服,这只能说明他很善解人意,很会关心人,并不代表他喜欢我! 这就是一种同学之间的纯友谊啊! 不能想太多,否则,失望的肯定是我! 他是个很优质的男生,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教养也还算不错,虽然现在矮了点,但青春期一过,肯定能长高的。 成绩虽然烂,可那是因为他回回交白卷,谁知道他真实成绩咋样,而且他的架子鼓玩得非常溜! 又酷又帅很养眼! 只要他不是瞎了眼,外加脑子进水了,肯定不可能喜欢上我这个山旮旯里出来的矮冬瓜! “是什么?”李闯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双手用力地拍在脸上,打醒自己,“谢谢你陪我走路回学校,再见。” 想清楚后,一身轻松,转身快速跑回学校。 哎,浪费了一下午时间,又积攒了好几张试卷没写了! 必须争分夺秒才能补写完啊! 三天后的周一下午,我终于在学校附近的at机上取出了一百块钱。 谢天谢地! 他只是拖了十天才给我生活费,而不是直接断了我的生活费! 在这忍饥挨饿的三天里。 周六的中午,我去宋晴晴家蹭了一餐饭,周末中午,又蹭了程珊佩一餐饭,周一,靠蒋云韬的糕点零食吊着命。 哎,读个书,却混成了吃百家饭的! 我可真不容易啊! —— 05年,农历十二月十一,星期二,小雪。 又是每月一次的抽同桌,这次我被学号46的李娟儿抽中。 这女生瞧着阴沉沉的,很不自信,留着厚重的齐刘海,齐腰的长发,随意绑在后脑勺处。 都同桌一上午了,我还没有瞄到过她的脸。 她不仅含胸驼背低着头,脸颊两侧也飘着头发。 “……”这是有多害怕被人看到她的样貌? 就这般见不得人? 这让我误以为她是和我一般从山旮旯出来的穷苦姑娘。 极度自卑! 然,课间十分钟,这姑娘从课桌里掏出了最新款的p5,看起了台湾偶像剧。 手里还拿着包辣条,像只小仓鼠般低头啃着。 时不时的笑两下,虽然笑声极小,但那一抽一抽的肩膀可骗不了人。 晚自习时,她无比认真地看着包着语文书皮的言情小说,全程安静如鸡,完全没被小说里的情节逗哭或逗笑。 就很佩服她! 明明在干坏事,却装成了乖乖牌好学生。 又一日的课间十分钟。 我拉着找我研究难题的宋晴晴诉苦:“哎,晴晴,我很烦!不想住校了!” 宋晴晴继续在草稿纸上比比划划,头也没抬:“为啥啊?有人欺负你了吗?” “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就是我自己不中用……” 自从搬到了老旧教师宿舍改装的学生宿舍,我就有苦难言。 寝室里面的两个卫生间是厨房改建的,没有热水直供,我们洗澡都需要去三百米外的综合楼一楼,提桶接热水。 半桶水,我得走走停停地提上半个小时。 下午六点去提水,我抢不到洗澡间,大家都集中在这段时间里洗澡。 晚上九点半去提水,我经常刚刚哼哧哼哧地水提到宿舍,就到寝室熄灯时间了。 摸黑洗完澡再洗衣服,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其他入睡早的同学,被她们骂过好几次了。 所以,整个宿舍八个女生,除了程珊佩与袁梦,其她人都不喜欢我。 因为我是公认的穷! 宿舍里谁丢了零食、少了洗发水,或被人偷用了洗面奶…… 她们都会第一时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般来回扫视着我!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对天发誓,绝没有拿她们任何东西! 第99章 聊聊天 05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星期六,大雪。 为了过个好年,也为了能拿到不错的压岁钱,平时考试划水的同学们,全都卯足了劲临时抱佛脚。 我与宋晴晴都被挤出了班级前五,我第6,宋晴晴第10名,年级排名我77名,她128名。 我害怕父亲的恶言恶语害怕到饭都吃不下,这姑娘却依旧乐呵呵的。 她非常淡定地说:“这有什么呢,又不是决定命运的高考,谁考试都会有失误的时候,放平心态啦。” 我很疑惑:“你考砸了,你爸妈不骂你吗?” “哈哈……”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她们压根就不管我的成绩如何,前几天,我爸还问我是不是要念初中了,还笑嘻嘻的对我说,若是能考上市一中,就奖励我一台复读机呢!你说是不是很搞笑!” “……”这是一个甩手掌柜当得贼溜的爹。 “那你妈妈呢?” 宋晴晴把笔架在嘴唇与鼻子之间,手撑着下巴,口齿不太清晰:“我妈说,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我们学生能受到的挫折有限,考试考砸了,是最能锻炼心态的一种历练。” 真好啊! 真羡慕呢! 期末考试成绩这般差,我逃避了,拒绝打电话给父亲,拿着奖励给优秀三好学生文具就直接回了乡下。 刚刚踩着厚厚的雪走进家门,威仔就兴冲冲地同我聊八卦:“姐,堂姐被关起来了!” 把书包挂在墙上,换上毛线拖鞋:“堂姐?吴芙吗?” 威仔一脸无语:“对啊,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堂姐啊!”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吴芙就被大伯母接到广东去了,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地在那打工赚钱。 “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在我的印象里,大伯母、大伯父和吴传,都挺宠吴芙的。 威仔嘟着嘴巴,一脸郁闷:“不知道,奶奶说我小孩子家家的,少管闲事。” “哦。”我摸了摸他的头,“那你就听奶奶的话。” 第二天,我刚刚吃完早饭,大伯母就来找我了:“梅丫头,帮伯母个忙,等会儿去陪你堂姐说说话,聊聊天,关得这几天,闹腾的太厉害了!” 我放下碗,接过奶奶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好。” 奶奶照顾人,总是这么的无微不至,很多时候,都让我有一种错觉: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奶奶是我的奶嬷嬷。 吴芙家靠近后山。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后山的一棵茶树下,与关在二楼的吴芙,隔窗相望。 砖瓦房的楼梯是木梯子,为了防止吴芙逃跑,她父母早早地抽掉了梯子,又怕放梯子让我上楼的时候,吴芙会趁机跑下来,就让我搬张椅子来后山与她聊天。 半年未见,她没怎么长高,应该还是一米六左右,但长胖了很多,脸胖成圆盘,胸部膨胀的很大,像个女人,而不是女孩。 虽然她还要一个月才十五岁。 好陌生。 “打工好玩吗?”大眼瞪小眼的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我开口打破了僵局。 我可是在户外,四周都是皑皑白雪,寒风呼啸而过,茶树枝上的雪花“哗哗”洒落,掉了我满头,滑进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 “不好玩!我年龄没到,只能跟着我妈在制衣厂剪线头,无聊的要死!我妈还死小气,我一天明明剪了八块钱线头,她只分给我两块钱!” “哦。” 钱难赚,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今天暑假,我与威仔两人,起早贪黑的卖了十来天冰棒,都晒成小黑人了,也才赚了一百块。 “但,打工的那个地方,很好玩。”说到这里,无精打采的吴芙,眼睛亮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在厂里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子了耶!” “真命天子?”这个描述,很危险,但符合吴芙对爱情的浪漫幻想。 小学六年级,在下雨天的梧桐树下,撑着把透明的天堂伞,装模作样的瞎晃悠,大概就开始盼着能邂逅独属于她的白马王子了。 “对啊!我跟你说啊,他对我可好啦!一个月薪水3500,但他舍得给我花3000块哦!给我买珍珠项链,珍珠耳环,八百一千的衣服鞋子,也舍得给我买,还带我去溜冰场滑冰!” “大伯母是因为不想你跟他在一起,才把你带回老家,关起来的吗?” “对!” 吴芙怒火中烧地拍打着窗户。 “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就会说他大我十岁,大太多了,还嫌弃他工资低,没出息,又说什么家里没盖小洋房,穷!” 咬牙切齿的说到这,吴芙冷笑连连。 “说那么多,不就是嫌平爱富嘛!可我家也没盖小洋房,我哥工资也是这么多啊,难道我哥就不娶媳妇了?” 吴芙怒气冲冲地说着,我神游天外的听着。 “我们可是真爱!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的,哪怕是我的父母也不行……巴拉巴拉的……” 她说得这些情情爱爱,我通通不感兴趣,也没法与她共情,还隐隐觉得她不对劲,昏了头。 爱情就这般令人着迷? 可就算结了婚,又能怎样?不也一样会离婚吗? 我搓了搓双手,放在嘴边哈着气,跺着脚,想回家刷试卷了。 寒假作业堆成山,哪怕是照着标准答案抄,也要抄好几天,而且答案还时不时地给个“略”。 就很烦! 晚上九点,威仔已经回房间睡觉了,我与奶奶仍然还坐在围炉旁聊天。 “妹崽,你可千万别学芙丫头,小小年纪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闹,你现在能够读书,就尽量多读书,争取成为下一个清华。” “好。” 从小,我就很听奶奶的话。 长大了一些之后,我隐约发觉,我在下意识地把奶奶代入了“妈妈”的角色。 电费两块五一度,为了节约用电,没有开灯,小火炉发出的光,使屋子四下里一片昏黄,很温馨的颜色,似乎让冬天没有那么冷了。 煤炉的四周,围成圈,摆放着一些花生,烤得很香,威仔喜欢时不时啃两个,我不喜欢吃坚果,花生瓜子都不爱吃。 我爱吃水果。 但这个时代,农村大冬天的水果是个稀罕物。 奶奶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将一个小砂糖橘丢到蜂窝煤上,那双大手娴熟地翻烤着滚烫的橘子,很快,橘子皮染上和蜂窝煤一般的黑色。 第100章 十三岁 冬天吃烫橘子,是奶奶的习惯,她说这样吃橘子能预防感冒。 接着,奶奶抓起冒着热气的滚烫橘子,一边哈气一边快速地剥着橘子皮,剥完丢入洁白的陶瓷碗里。 微笑着递给我:“吃,别告诉威仔,这橘子是别人给我的,只有一个。” 热乎乎的橘子瓣入口清甜,汁水顺着喉咙流入身体,暖透心底。 温暖真得很简单,有时,仅仅只需一个橘子。 —— 05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星期一,阴天。 爷爷今年七十八岁,他怕他活不到八十岁,便打算提前办八十寿宴。 因而,三伯父与阿秀伯母抱着他们才一岁多的儿子,回来了。 父亲带着黄燕也回来了。 见到我的第一眼,父亲就没给我个好脸色,哪怕我撒娇般的唤着他,递上茶杯:“爸,辛苦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他的脸,依旧是黑的,冷冰冰的,眼睛也黑成不见底的深渊,里面盛满了失望。 仿佛在说我不配为人! “你是翅膀硬了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成绩出来了,花着我的钱,却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了?是我不配接你的电话了吗?” 他没有愤怒地打我! 就是高高在上的坐在那,像蛇一般冰冷的眼神,凌厉地盯着我,就足以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十恶不赦的坏事。 特别是他眼里浓烈的化成实质的指责,铺天盖地的压向我,压得我低下了头颅:“爸,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原谅我这一次……” 我害怕他!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害怕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 像现在这般直面他,听着他凉凉的声音,我动都不敢动,骨头忍不住地颤栗起来,手指冰冷,腿发软。 明明他应该是我“最亲爱的爸爸”,可我却打从心底里恐惧着他。 “认错就要有个认错的态度,跪着。”非常轻描淡写的语气。 仿佛在说:今天的雪,可真漂亮! 我能不跪吗? 那一个月后的2200学费、200住宿费还有165的生活费,我上哪弄去? 想要读书,就必须跪! 父亲教训不听话的女儿,天经地义,天王老子来了,我今天也必须得跪地认罪! 直到父亲气消为止! 膝盖接触冰冷的地板砖那一刻,我全身的傲骨都碎裂了! 可我却出奇的平静,眼睛没有酸涩的感觉,连想哭的想法都没有,仿佛进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敌状态。 也对,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又怎么会哭呢? 腊月二十七。 爷爷的寿宴办的很热闹,烟花鞭炮声不断。 话说皇帝都有两三门穷亲戚,我们家就是皇帝的那门穷亲戚。 爷爷有个还未出五服的有钱老叔叔,就是71年时,曾经出八百块钱想要过继父亲的那位老军人。 人老了,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去了天堂,就会变得格外恋旧。 一把年纪了,趁着还能折腾就往死里折腾。 他老人家在年轻继子的豪车护送下,热泪眼眶地参加了爷爷的寿宴,还大手一挥,给了爷爷2900的礼金,说希望两人的情谊能天长地久。 惹得村里人羡慕不已。 津津乐道的同时,又替父亲扼腕叹息。 明明能当个有钱有势有豪车的老总,却因为我奶奶的妇人之仁,混成了拖头车司机。 额…… 虽然混得还是比村里大部分人都要好,但比起哪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继子,却是天差地别啊! 夜幕时分,将所有客人都送完后,大伯母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吴芙逃跑了。 应该是烟花爆竹声响起时,用板凳砸开了窗户,跳入后山,逃走的。 这姑娘为了爱情!还真是智力全开,勇往直前!这大雪天的,身无分文,就敢离家出走去找情郎。 人生很漫长,人心也亦变。 但愿她的一往情深,不会被那“真命天子”辜负…… 腊月二十八,我是在一阵凄惨无比的嚎啕大哭声中醒来的。 “哞呜呜……哞呜呜……” 这哭喊声,十分有节奏,宛如间接性抽风的黄牛在嚎叫。 “这是那个天杀的哟!偷钱偷到我这把老骨头身上了哦!丧良心的啊!会被雷劈的啊!三千块啊!不还给我,你肯定会不得好死的哟!” 是爷爷悲痛欲绝的声音。 他似乎注定花不了那位老军人给的钱! 上回八百块钱放钱包里还没捂热就还回去了,这回的二千九百块倒是过了一夜,捂热了,可还添了一百块钱,被人都偷走了。 三千块钱不是小钱,父亲三兄弟马上就去镇公安局报了警。 下午,警察就排查完我们村,锁定了嫌疑犯:吴超。 这个爹死娘改嫁、有着高音喇叭般声音的十三岁少年。 成天偷鸡摸狗去网! 现在是我们村,所有人都厌恶的存在。 “垃圾”、“贼精”、“坏种”是贴在他身上最多的标签。 “偷盗三千块,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一次必须把他抓到少管所去,说不定对他也是好事呢,不用饿肚子,应该就会学好了!” 虽然还没有证据,但围观群众都认定是吴超偷走了这钱。 除夕的那天下午,警察叔叔们又来了。 带来一个坏消息:吴超一大清早,被发现死在去往黑网的小巷子里。 被人用水果刀捅死的。 身上没有钱,不知是真没偷这钱,还是因为怀揣着这钱,然后招来了杀身之祸。 巷子昏暗,没有监控,早上还下过一场大雨。 大概率会成为一桩无法破解的悬案。 这个只比我大四个月的少年,死在了辞旧的最后一天,没有迎来新年! 嗯,就他这种被迫靠堕落活着的人,新年与旧年,大概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千方百计地想着该如何填饱肚子,然后再搞几块钱,去黑网冲浪,填满空虚的精神世界。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父亲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恶!他虽然用谩骂来精神打击我,用卡生活费来经济制裁我。 让我时时刻刻记住,他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他,我就活不了!必须将他的恩情刻入骨子里! 宛如驯兽师在训练一条幼年的猎犬! 让成年后有优秀狩猎能力的猎犬,绝对听从他的命令! 可若他渣的彻底,像温馨伯母的老公那般,与个野鸡在外乱搞,从不养家…… 那等待我的命运,是吴超还是肖梅呢? 但不管是那种,都是更加不幸、布满荆棘的路,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就是水中浮萍,任凭风吹雨打,碾碎成泥。 第101章 同学家 06年,农历正月十六,星期一,阴天。 或许是我的下跪认错以及春节期间的卖乖讨巧,满足了父亲的大家长心理需求。 走得那天,他给我买了件110块的红白格子棉衣,和一双80块的粉红公主靴,银行卡里也大方地存了2600块。 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只要我听他的话,乖乖的,就少不了我的好处。 学校的缴费处有刷卡机,不需要去银行取钱。 报名,是先去班里,由班主任和各科课代表先检查完寒假作业,再给报名的。 若是连敷衍着抄答案都没做,是要在班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先补完,才给报名的。 对错不论,但必须不能留下空白。 我是生物课代表,我一来就一直在查看同学们的练习册,七十来本,因而还没有报名去缴费。 正认真快速地翻看着,肩膀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 扭头一看,是一个眼熟但又不认识的女生。 说眼熟,是她的发型,厚重的齐刘海,耳朵两侧也留了公主切,挡住了大半张脸。 说不认识,是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 双眼皮的桃花眼,眼睛比较大,眼尾略弯且微微上翘,水汪汪的,看上去有种似醉非醉的感觉,眼神比较迷离,给我一种含情脉脉之感。 鼻梁高挺,鼻子也比较大。 嘴唇是很少见的微笑唇,微微凸起的唇珠,嘴角线条自然而然的上扬。 她的五官属于明艳大气型的。 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头发遮挡出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这明明会让她的五官显得很拥挤,降低她的颜值。 “哎,你上个学期说你不想住校了,我问过我妈了,她说,你可以住到我们家来。” 她的声音小小的,很斯文,若不是我很认真的倾听着,怕是听不太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我很意外,眼睛都不自觉地睁大了些。 这姑娘与我同桌大半个月了,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似乎永远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写作业,就是看言情小说与台湾偶像剧。 可她现在竟然邀请我去她家住! 我的沉默,让她很疑惑:“嗯?不愿意吗?那算了……” “不!”我赶紧表明立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着急地说道,“我愿意!”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一向是捡起来就吃的,从不管有没有毒。 接受他人给予的帮助,我都接受的很顺其自然,不管是程珊佩生活上的照顾,还是去宋晴晴家蹭饭,亦或是吃蒋云韬丢给我的零食。 我虽然每次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会脸红,但最后全都会通通照单全收。 习惯成自然,受一人的恩惠是受,受多人的恩惠也是受,就成了所谓的虱子多了不怕痒了吗? “那好,你报完名,缴费好,我带你去我家。”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给我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让我越发地想不明白,她看上去明明这般地平易近人,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走路也含胸驼背,像个深度社恐患者。 轮到我报名时,我微笑着紧紧盯着坐在椅子上的欧阳老师,看着他微微抬头,专注地回望着我,眼镜片上倒影着我的笑脸。 “老师,我不住校了。” 欧阳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却立马用微笑覆盖住,声音很温柔:“为什么?是住校时,与小伙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没有,佩佩对我很好的。” 舍友之间是有一些不愉快的摩擦,但我不喜欢告状,何况,我马上就要脱离那个环境了,没必要闹得大家都难堪。 都还是同学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欧阳老师笑笑:“没有就好,我们学校有规定哦,寄宿生要在外面租房住的话,需要家长签名同意。” 我指了指站在我旁边的李娟儿,笑着解释:“老师,我不是去校外租房住,我是要住到她家去。” 李娟儿在欧阳老师看向她时,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住到她家啊,可以。”欧阳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叮嘱,“要好好相处哦,珍惜这份难得的纯真友谊。” “……”说出来,欧阳老师你可能不信,但我今天才同李娟儿说上第一句话。 真没啥难得的纯真友谊。 这完全就是人家心地善良! 李娟儿家在河畔的李家别墅村,是一栋看上去很普通的两层小洋房,只不过她家的后院有将近两百平。 院子的最右侧,种着高大的板栗树,挨着这棵树,搭了个葡萄架,这会儿还没发芽,光秃秃的一大片老藤,蜿蜒盘旋在铁架子上。 铁架子的旁边是一块块不规则的菜地。 才刚刚开春,里面种的蔬菜并不多,就一些葱姜蒜和一些白菜、菠菜。 放眼望去,纵横交错的条丝带状的青石板小路,仿佛叶脉似的,将这个毫无章法的小院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自然和谐。 院子的尽头,是三间小矮平房,两间没有门,一间放着洗衣机,一间放着锄头等杂物,关上门的那间,应该是厕所。 这栋房屋应该建了有些年头了,外墙面与地面都是刷的纯水泥,不像我家赶潮流,贴了墙面砖与地面砖。 院子的围墙,背阴的那面,长满了翠绿的青苔,院墙上面没有插玻璃,但这种植了一圈仙人掌、仙人球与仙人棍。 “爸,我同学来了,我先带她去客房了哦。” 戴着草帽正在徒手挖泥巴的中年男人,抬头望向我们,很友善:“小姑娘,别客气,把这当成你自己的家就好,有什么需要,就和叔叔说。” 我还是有些拘谨,微微鞠躬,微笑着回应:“谢谢叔叔,有需要,我一定会说的。” 去二楼的楼梯间是从院子里上去的,与一楼的起居室,完全隔开,但会路过宽敞明亮的厨房。 楼道里是感应灯,人来灯亮,人走灯灭,让我小小地新奇了一把。 二楼刚进门是一个很大的客厅,皮沙发、电视、茶几等,一应俱全。 旁边有两扇门,应该是两个客房。 李娟儿推开靠后院的那扇门,笑着对我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啦。” 第102章 被霸凌 房间很明亮,正对着后院开了一扇大窗户,窗户下面放了一台老旧的黑漆实木书桌,上面随意地放了两本书。 书桌旁的床,是那种古老带顶的雕花黑漆实木床,老床矩形构造,长约2米,宽约15米,高约2米。 床尾放了同款黑漆雕花梳妆台,台面有些掉漆,镜面也不太清晰了。 “这些都是我奶奶的嫁妆,老古董了,嗯,我爷爷奶奶十年前就过世了,你会不会害怕?” 李娟儿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明晃晃地表示,她很害怕。 “不会,我奶奶也有一张这样的床。” 不过我奶奶的床看上去比这床新一些,漆的是红漆,也没有这床繁复华丽,古朴典雅。 “那就好。”李娟儿如释重负,“我挺害怕的。” 我将我的凉席放在床上的草垫子上,再把蚕丝被往床上一扔,算是整理好了床铺。 我没有枕头,偶尔用脱下的衣服垫一垫,但大多数时候是不睡枕头的。 一个原因就是没钱买,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曾听军训教官说,这么睡,能保持背部挺直不驼背。 想到驼背这事,我不由地看向了李娟儿。 她挺高的,高我一个头,至少一米六左右,衣着得体,那优质的面料能让人看出来,她的家境挺不错的。 但她这含胸驼背的仪态,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没有一点儿青春少女的朝气活力。 大大降低了她的气质。 我将行李箱塞进床底下,问出了困扰我许久的疑问:“你为什么总是含胸驼背呢?” 李娟儿没有回答我,就低着头,用手指头卷着头发玩,卷紧又松开,松开又卷起来。 她不回答,我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 将书包里的一大堆书本试卷放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好,透过窗户,看到院中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徒手抓住一条巨型蚯蚓,兴冲冲地递给李娟儿的爸爸看。 那正在拼命挣扎扭曲的蚯蚓,吓了他好大一跳。 “李飒儿,你可真虎!这东西脏的很,快把它丢到角落里去,小心你妈看到了,揍你屁股。” 这威胁很有用,奶娃娃随手将蚯蚓扔掉了。 “你小学的时候,被人霸凌过吗?” 李娟儿的声音真得超级轻,像一阵微风拂过,若不是我有些脸盲又对声音特别敏感,一定会错过这句话。 “没有。” 那时,我的世界都没出现过几个人,其他人都只是背景板,背景板说了或者做了什么,我毫无所觉。 就算霸凌了我,我大概也察觉不到自己被霸凌了。 就像我整个四年级,没有和同学们说过一句话,我突然顿悟,察觉到我被孤立了,却被反驳是我一人孤立了全班。 “我发育的比较早,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脸上就开始冒青春痘,胸部也鼓了起来。这与众不同的两点,让其他人开始肆意嘲笑我……” 话还未说完,李娟儿的泪珠子就像断了线的珠帘,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她抬起双手,拼命地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完。 “她们给我取外号,说我是大奶牛,说我不要脸,是个骚货,说我的胸肯定是被人像挤牛奶一般挤大的……” 我看了看李娟儿哪怕是含胸驼背也有山峰轮廓的胸部,再看看我一马平川,分不出正反面的飞机场,有些郁闷了。 父亲供我读书的最终目的是希望我嫁给有钱人,然后给与他丰厚的投资回报。 可就我这豆芽菜般的身材,嫁给有钱人? 做梦,嫁给变态还差不多! “后来越传越离谱,说我和很多人睡过,她们给我贴上了破鞋的标签,冠冕堂皇的攻击我,嘲笑我,羞辱我……仿佛这般做,她们人人都成了扞卫道德的正义使者!” 李娟儿早已泣不成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脸埋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似乎想把这些年来,深埋藏着的委屈与悲伤,通通倾诉出来。 “……”而我从来没有安慰过被霸凌者的经验,嘴巴张张合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我选择给她一个拥抱。 因为我难过的时候,希望有人能够拥抱着我,什么都不用说,就静静地陪伴着我就好。 我并没有拥抱她太久,她就推开了我,这次终于擦干净眼泪了。 接着笑着说道:“后来,我妈知道了,给我办理了转学,转学当天,当着所有人的面,霸气侧漏的说……” 李娟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了两声:“你猜,她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她说,你们这些屁都不懂的蠢货,也就现在能因无知嘲笑我闺女两年,接下来的二十年,你们就只能使劲地羡慕嫉妒恨。” 说完,还演示了一下狠狠地拍桌面的动作。 “……”我已经开始羡慕了,不仅羡慕她那傲人的胸,还羡慕她有个会保护她的妈妈。 “后来,到新学校,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就开始穿着宽松的衣服,含胸驼背,最初,我还二百五地用保鲜膜裹过那里,但是真得太闷了!” “……” 由此可推出,那个恨不得盖上整张脸的发型,是为了遮挡住青春痘。 “自我介绍那天,你因为林峥嵘给程珊佩取外号,就揍了他……这也救赎了我……让我常常幻想,也有这么一个同学,在她们第一次开口嘲笑我时,就拿着扫把,将她们通通海扁了一顿!哈哈……” 笑着笑着,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 声音又有些淡淡的忧伤:“原本,我已经不相信同学情谊了,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虚拟世界,直到你的出现……” “我?”我很不解,我真和她没什么交集,啥也没干啊。 “嗯,你,哈哈……”李娟儿笑着放开了我,“她们都很宠你,而你接受的又是那般理所当然,仿佛同学之间,本该如此和谐友爱……很美好哦。” “你这也很美好!充满母性光辉!”我小手指头指了指她的胸,一本正经地说道,“真的,我很羡慕。” 怕她不相信,我又信誓旦旦地加了一句:“我说得绝对是真心话!” 所以,可不可以自信点? 不再以发遮脸,含胸驼背,将自己隐藏起来? 第103章 吃早餐 晚上七点。 李娟儿妈妈回来了。 她家是这个年代,稍微特殊一点的家庭组合,妈妈在外开店做生意,爸爸在家当家庭主夫带孩子。 李娟儿的妈妈,身材很高挑,一米七左右,骨架也挺大的,前凸后翘,但不胖。 看一眼就知道,李娟儿遗传了她妈妈的身材。 但她温柔和善的面相,与妈妈的不太符合。 妈妈看上去适合演包拯,皮肤并不黑,可一直板着张脸,很严肃,眼睛像铜铃一般大,让我瞄了第一眼就不敢瞄第二眼。 此刻,她正坐在一楼的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古装剧,姿势很随意放松。 但我就是有些害怕她。 仿佛她周身无形之中散发着看不见的王霸之气。 我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拿着两百块钱,恭恭敬敬地递上前去:“阿姨,这是我的住宿费,这半年,打扰您了。” 她随意地瞥了我一眼,就同李叔叔说道:“这小女娃可真懂事。” 接着又对我说:“你把这钱收下,我让你来我家住,并不是要赚你这点钱,我就是希望你能和娟儿交个朋友,带着她一起看看书,写写作业。” 她是面带笑容对我说这些话的,但我就是有些怕她,不敢多说一句话来反驳。 但怕归怕,态度还是要端正的:“好的,谢谢阿姨,我会尽量抽时间辅导李娟儿的作业的。” 如此这般,这两百块钱,成了我的私房钱。 这让我晚上入睡的时候,心情都贼好的,感觉能做个很美的梦。 为了努力学习,争取早日再次进入年级前五十名,我定下每天只睡六个小时的计划,晚上十二点上床,早上六点被闹钟艰难地吵醒。 睡眼朦胧地下楼去后院刷牙洗脸。 李叔叔已经在厨房忙开了,灶台上熬着香喷喷的粥,正在噗嗤噗嗤地往外冒着泡泡与水蒸气。 另一个锅里的油也热了。 只见他熟练地往锅里下着抻好的面团,再用长筷拨弄着,油锅滋滋地冒着热气,油不断地溅起,他却无动于衷,似乎并未感觉到。 应该是我的盯视,让他有所察觉,他扭头看向我,笑了:“快去刷牙洗脸,等会一起吃早餐。” “哦。” 我馋了,想吃。 虽然觉得都已经住到人家家里了,还这样占别人的便宜很不好,别别扭扭时,我的话会特别少,只要对方再说一次“吃”,我就会顺水推舟。 有点没脸没皮的。 我刷完牙洗完脸,再回到厨房时,李叔叔正在一边手动现磨豆浆,一边哄李娟儿:“早餐还是要吃的,不能为了减肥,不吃早餐,你不胖的,真得一点也不胖。” 的确,李娟儿不胖,就是身高骨架大,显得有点儿壮。 对于女人来说,她这身材挺好的,但对于初一的女学生来说,她发育的太快了些,有些格格不入。 像是一群瘦巴巴的豆芽菜里面,混入一个胖土豆。 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与众不同。 “不吃!不吃!就不吃!”李娟儿脸很黑,抓狂般拒绝着。 “是今天的早餐不合你的口味吗?那你说说,你想吃什么,明天爸爸给你做。” “啊……”李娟儿崩溃了,疯狂跺着脚,生气极了,“都说了,不吃早餐!不吃早餐!你是听不懂吗?” 我的后背,突然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回头一看,李阿姨正黑沉着脸站在我身后。 “吴梅,你去吃。”接着将枪口转向李娟儿,“老李,别管她啦,爱吃不吃,又饿不死人。” 看看李阿姨,李娟儿秒怂,看来不止我怕,她也怕她妈。 闷闷不乐地拿着一根油条,塞进嘴里,装作时间很赶,快来不及的模样,慌慌张张地往外赶。 我乖乖地坐在餐桌上,静静地喝粥就油条。 刚刚炸出来的油条,轻轻地咬上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蓬松,带着轻轻的“咔嚓”声,是如此的悦耳。 口腔弥漫着美味,依旧是不曾感受过的陌生味道。 这大概是父亲的味道? 李叔叔笑着递给我一杯豆浆:“给,豆浆,你太瘦了,多吃点。” 将油条沾着豆浆咬下,油条内部吸饱了豆浆,微烫的汁水在口腔滑动,还带着清甜的口感。 好满足! 我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李叔叔,四十来岁的年纪,头上有几丝花白,抬头纹与鱼尾纹都已攀上了他的脸庞。 又偷偷地瞄着一言不发喝着豆浆吃着油条的李阿姨,瞧着才三十来岁,皮肤光滑无皱纹,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扎了个高马尾。 “老李,今天中午吃什么?” “前两天,你说想吃香辣泥鳅,我昨儿买了,养了一天一夜了,泥沙应该吐的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土腥味了,中午做给你吃啊。” 话刚说完,一楼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孩哭声:“爸爸……” 这是召唤咒语。 李叔叔嘴里叼着根油条,就冲出了厨房:“来了,就来了,别怕啊……” 这让我觉得好新奇,原来“家”还可以是这样子的。 将我那份粥、豆浆和油条都吃了个干干净净,把碗放入洗碗槽里:“阿姨,我上学去了,您慢吃。” 赶紧溜。 昨晚下过一场春雨,洗涤了空中的灰尘,湿润了干涸的大地,水泥路面上尚有星星点点的小水洼。 晨风习习,空气中荡漾着微微的花香。 李家别墅村的绿化做的很好,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上,挂着的小红灯笼,随风摇摆。 春节早已过去,这里的年味还留有余韵。 河畔有一棵粗壮的古老柳树,翠绿欲滴,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一个灵活的少年郎,猴儿一般地攀住了柳树干,很利索地爬了上去,折断一根长长的柳条枝,利索地翻转身来,慵懒地躺在树杆上,百无聊赖地随意抽打着手里的柳条枝。 不经意间,我们的目光,对上了。 他呆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我会一大清早地出现在这河畔马路上。 也对,若我还是寄宿生,此刻刚刚早读完,正在综合楼食堂吃早餐。 上次在市医院的公交车站,在我的心情极度低落的时候,是他默默地陪着我。 我很感激他! 我抬起了手,晃了晃,微笑着向他打着招呼:“李闯,新年好。” 我这举动取悦了他,只见他双眼一眯,嘴角上扬,回了我一个超级灿烂的笑容:“吴梅,新年好。” 苍劲柳树,河水潺潺,朝阳从河面上缓缓升起,水面霞光万道,波光粼粼,柳枝也在暖阳中变得更加柔和。 与柳树上的那个俊秀少年郎,构成一幅绝美风景画。 第104章 父女情 06年,农历正月三十,星期一,雷阵雨转多云。 我在李娟儿家已经居住了两个星期,也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只待在客房里写作业,到现在也会去一楼的书房看看书。 书房与客厅之间的那堵墙上,有个没上锁的推拉门窗户。 窗户被轻轻地拉开。 李叔叔放一碟子新鲜出炉的糕点到李娟儿的书桌上,人却未离开,而是趴在窗户口,关切的问:“女儿,你的数学作业完成了吗?” 李娟儿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书桌上:“没有呢,太难了。” 李叔叔笑着鼓励:“别担心,数学是你最喜欢的学科之一。” 李娟儿双手举起来,做投降状:“不,你搞错了,我最喜欢的是休息。” 李叔叔继续笑着调侃:“那也挺好啊,你可以一边睡觉,一边解数学题嘛。” “你在开玩笑。”李娟儿抬起了头,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当然不是,我很严肃。”话是这般说,脸上的笑容却笑得更加灿烂了。 惹得李娟儿狂翻白眼。 “那你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呢?” 李叔叔摸了摸李娟儿的头发,宠溺地说道:“因为我看见你像只小猫一样发懒,很可爱。” “哼,爸爸,你总是拿我开玩笑。” 李娟儿的语气很冲,但却并没有打掉李叔叔的抚摸她头发的手,整个人又趴到了书桌上,像一只正在融化的雪糕。 软绵绵,奶呼呼的。 看上去就很甜。 他们父女之间这种轻松相处,亦或者是李娟儿任性闹脾气,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父女情,给了我相当大的冲击力。 刷新了我的三观。 原来这世界上是有这种超宠女儿的父亲的。 这两个星期里,我很认真地给李娟儿辅导过作业,这姑娘刚听时会,听完就不会了。 一步一步的解题,一步一步的问她:听懂了么? 她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非常自信地答复我:听懂了! 仿佛这题非常简单。 随后,我让她做一个类似的应用题。 只见她开心地浏览了一遍题,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懵懵懂懂了起来,紧接着,皱着眉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变成了眼睛死盯着题目,手指头无意识地卷着头发玩。 她做不出来了。 如此这般辅导过几次后,这姑娘就不找我问问题了,她选择了逃避,不死磕数学了,去磕一本名叫《魔法思维训练》的书。 我大致瞄了一下,上面写着什么联想法、树形多维记忆之类的。 在我看来,都是在走远路,就像我军训的时候,听到教官的口令“向左向右”,从来都不是立刻反应转向,而是先抬手,判断那只手是拿筷子的手,才能确定那边是右。 这会导致效率极低。 而考试的时间是有限的,必须速战速决,不然考不了高分的。 不停地刷题,就是为了训练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很多时候,我面对凌磨两可的选择题时,就是凭感觉选。 正确率还挺高的。 为了训练我英语听力的语感,我的两百块钱私房钱,在开学的第二天就买了复读机,还有配套的英语磁带。 每天晚上十一点,就开始在床上听英语磁带,反复的听,反复的听,听到人都想吐了,还得咬牙克服生理厌恶,继续听。 天天都在受酷刑! 我的作业,除了地理与英语,全都可以一边听课,一边在课堂上完成课后作业。 除了英语,我从不记笔记。 基本上,我把所有能利用上的时间,都献祭给了英语。 真真是英语虐我千百遍,我待英语如初恋! —— 06年,农历二月初六,星期天,雷阵雨。 我正在二楼的客房写作业。 门,突然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李娟儿抱着一个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 见我望向她,微微眯起眼睛,笑着向我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你继续写作业,就当没看见我。” 她的声音非常小,生怕被除我之外的人听见了。 当她在梳妆台上打开塑料袋,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要这般偷偷摸摸的了。 她吃不得辣,一吃辣,脸上就狂冒青春痘。 而现在,她正在“斯哈斯哈”地嗦着热腾腾的螺蛳粉,吃得嘴唇绯红绯红,像涂抹了最艳丽的口红。 吃完之后,这姑娘迅速扎紧塑料袋,快速地打开窗户,拿着书本狂扇狂扇,扇完还不放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花露水,滋啦滋啦,一阵狂喷。 做完这一切,满意地点点头,拧着塑料袋,就兴冲冲地冲下楼,想去毁灭最后的证据。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迎面就撞上刚刚进院子门的李阿姨。 不止她吓得跳了起来,就连站在二楼窗子旁的我,都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替她捏了好大一把汗。 “你吃螺蛳粉了?” 凉凉的声音,不带一点儿怒气,却是我异常熟悉的味道。 每次我犯了错,父亲都是这般同我说话,分辨不出喜怒。 却总能让我胆战心惊。 李娟儿规规矩矩地站好,手提着塑料袋放在背后,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到地洞里去了。 “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总是学不乖啊!吃这些垃圾食品,对你的身体很不好,你又是不知道!怎么就是管不住嘴呢?” 李娟儿一副“你随便说,我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李阿姨彻底没辙了。 “懒得管你,反正冒痘痘的又不是我!心疼死你爸得了!” 说完就往起居室走去,只是走进房间之前,特意抬头望了我一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情绪。 但寄人篱下的孩子,不仅会察言观色,第六感也非常灵敏。 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对我不满了。 这让我深深地不安了起来。 若她觉得是我带坏了李娟儿,不让我住在她家了,可怎么办呢? 两百块钱住宿费,早就被我买复读机和磁带用掉了。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我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美好,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退路。 我接下来会不会沦落街头,完全凭得是李阿姨的喜恶与良心。 依附于他人生存,是无法自我掌控命运的。 第105章 鞋坏了 06年,农历二月十六,星期三,雷阵雨。 这次月考,哪怕纪传书又和他女朋友杨海君闹掰,伤心欲绝罢考了。 我依旧只考了班级第五,年级六十八名。 完全没达到父亲的要求。 可我这次不敢不给他打电话了,老老实实地去当他的情绪垃圾桶,听他各种各种谩骂。 比如:你个狗屎不如的东西!你就是没有努力学习!不然别人都考得进前五十名,为什么你就考不进去呢? 是啊! 为什么别人都考得进前五十名,我就是考不进去呢? 不用“我不够努力学习”这个借口,那就只能用“我比较蠢,不是学习那块料”这个理由了。 昏昏沉沉一上午的天空,似乎都在心疼我,一声宛如哭声的惊雷过后,就下起了密密麻麻的大雨,像怎么也止不住的泪珠。 这场雨下得很急,很大,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水珠瞬时溅射开来,而那些落在地面上的雨滴,则激起一阵阵白雾。 如梦似幻,让我的精神都开始恍惚起来。 好想丢掉手里的伞,四仰八叉的躺在雨中,痛痛快快地哭泣一场,将压抑在心中的那些负面情绪,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可惜,不能。 若是感冒了,受苦受罪不说,还没钱买药。 春季雨水多,我的公主靴,才穿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被水泡得脱胶脱皮,像两只得了皮肤病的癞皮狗。 很难看。 三天前,刚刚急匆匆地赶到图书馆考场时,右脚的鞋底,突然就像沉睡的鳄鱼张开了大嘴巴,胯开了一大半。 为了不被周围的同学发现,我踩死了右脚,动作怪异地蹭到了楼梯处,三步台阶作两步,狂奔上去。 生怕被人看见了! 坐到座位上后,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我的窘迫,但我的脸很烧!哪怕我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直到考试正式开始,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全心全意投入考试当中,才让我彻底忘却这难堪的现实。 下了考场,还得回归现实。 用早餐装包子的塑料袋,套住破掉的鞋子,打上个蝴蝶结。 昂首挺胸,拿出奔赴战场的气势,去校外大卖场,买了一支两块钱的502胶水。 回到二楼客房,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干鞋子开缝处的水分,涂上502胶水,为了能尽量让人看不出补过的痕迹,我徒手掐住鞋子以及抹掉多余的胶水。 后果就是食指与大拇指接触过胶水的地方,变得硬邦邦,很难受,放水里抠了许久也没抠掉。 抠得人好心烦。 鞋子粘过胶水的地方,也硬得不行,像是竖了一排排坚固的锋利牙齿。 硌得我脚疼。 哎,502胶水与鞋子,一点也不配! 而现在,哪怕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找着水少的地方下脚,鞋里面,依旧湿透了。 黏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我真得很怕腌出脚臭,惹来李阿姨的反感,然后将我赶出家门,索性将鞋脱了,拧在手里,赤足走在雨中。 入水颇感凉意,适应几秒,果断前行。 突然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清冽湍急,台阶处尤甚,一手撑伞,一手提鞋拽裤角,小心翼翼缓缓而行,生怕脚下打滑,摔倒于水中变成落汤鸡。 雨势湍急,撑着伞的行人,全都急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无人关注我是否穿着鞋。 这让我的胆子越发地大了起来。 兴起的时候,还会在水洼里蹦蹦跳跳地玩上一玩,溅起了许多晶莹剔透的水花,宛如水晶散落。 惊艳到了我。 没想到这水看着不怎么干净,杨起的水花,却像一颗颗美丽的珍珠。 晃晃悠悠地来到校园绿化带里的八角凉亭里,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板美人靠上,吊儿郎当地晃着小脚丫子。 扭转身子,单手撑着下巴,凭栏听雨,观雨滴打在翠绿的树叶上。 清脆悦耳。 入目的每一处新绿,都是绝无仅有的山水写意画。 嘛嘛! 生活还是挺美好的嘛! 提着鞋走进教室,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目露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大家都挺忙的,忙着聊天,忙着写作业,忙着打打闹闹。 下午放学,我依旧是赤足踩着水,走回李娟儿家。 轻轻地打开院门,穿过青石板小路,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 刚抬起头,吓得我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李阿姨一脸严肃地坐在餐桌上吃晚餐。 平时,她这时候不在家的,今天或许是因下大雨天,她的睡衣店生意不怎么好,所以提前打烊回家了。 心脏终于恢复正常,我提着鞋的手,赶紧藏到屁股后面。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藏,下意识就这般做了,藏完之后,更加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化解此刻的尴尬。 “吴梅,坐。”李阿姨率先开了口。 我将鞋就近放在门后面,听话地坐上餐桌。 李阿姨将餐桌上的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语气依旧很随意:“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这话又惊得我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盒子是鞋盒,一眼就看得出来,颤抖着双手,轻轻打开盖子,露出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 鞋盒的角落里,放着两双未开封的白色袜子,和一个红色塑料袋。 咬住嘴唇,忍住狂喜,不想让自己兴奋到太过失态,吓着李阿姨。 双脚在裤腿上来回擦拭,将所有的水珠都擦拭干净,拿出袜子,慢慢穿上,再慢慢穿上鞋。 不大不小,正合适,穿上去舒服极了。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来回在厨房里走了两圈,走到眼睛发酸,嗓子都有些疼痛了。 我尽量控制着声音,让它听起来平淡些:“刚刚好……李阿姨,谢谢你!” “不客气。” 李阿姨笑了一下,眼睛瞄向我放在门口的公主靴。 “下次挑鞋,别尽挑好看的,要挑实用的,你那双鞋,就造型好看,却是人造革,用得胶水也不好,所以才遇水就开胶,你脚上这双白球鞋,普通大众款,但是头层牛皮,穿一两年都不会起皮。” “好。” 虽然公主靴不是我挑的,但我愿意背这个锅。 “哦,鞋盒里还有两条运动小背心,你今年快14岁?虽然瘦巴巴的,但也算个大姑娘了,该穿这东西了。” “好……” 滚烫的泪水,不听话地涌出了眼眶,吓得我赶紧将头低了下来。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哭了呢…… 毕竟,被父亲逼着下跪,也没有想哭的冲动! 而今,这泪水,却像突然融化的南极冰川,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第106章 过生日 06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星期一,阵雨。 例行惯例,每次月考过后的两三天后,抽签换同桌。 我抽到了学号74的李闯。 抽签的不动,被抽到的,收拾好书包换座位,而李闯啥都没收拾,就一个光杆司令坐过来了。 也对,每次考试都交白卷,怎么可能带书带笔来学校上课哦。 他当我的同桌也挺好的,很乖,上课睡觉,下课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玩闹吹牛。 从不影响我学习。 偶尔那节课,我见他并未睡觉,而是望着黑板发呆,就会擅作主张地分享他半边书。 这时的他,不管看不看,都会微笑着小声对我说一句:“谢谢。” 李闯的眼里是有光的。 虽然他永远摆着一副形骸放荡,不靠谱的模样。 但是我给程珊佩讲解问题的时候,眼角余光,曾瞄到他,发现我只是稍微一点拨,他就能立马明白,而程珊佩还是一脸懵逼状态。 搞不明白,他明明是个挺聪明的人,为什么要摆烂的这般彻底! 仿佛在用这种摆烂的姿态,对抗着全世界似的。 而每当我用这种疑惑不解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便开始飘忽不定了起来。 最后,总是他先受不了,乱揉一把他的刺猬头,像是想用暴力把它们抚平一些,再偷偷摸摸地扯一扯穿得歪歪扭扭的衣服,不动声色地拉上校服拉链。 坐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 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这货又会迅速拉开校服拉链,露出里面自己的衣服。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地混迹于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当中。 这种迷之行为,让我完全看不懂。 也懒得去懂! 一天天的刷试卷,死磕英语,我忙得很。 —— 06年,农历三月十一,星期六,阵雨。 明天是李闯的生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在起哄,让他请客去ktv玩。 他答应了。 “闯哥说人多才好玩,明天好多人都会去,你也去?”李闯的专用狗腿子李康帅,正在假公济私,邀请他的女同桌一起去玩。 女孩羞羞答答外加有些害怕的拒绝:“不去……” “去嘛,去嘛。” 李康帅声音很轻柔,笑得很灿烂,像是在尽可能地表达善意,安抚小白兔同桌。 “是下午去ktv,玩到晚上十一二点就散场了,而且大家都是同班同学,没有人会欺负你的,我们这么多人,有其他不认识的人,也不敢欺负你的。” 或许是长得不帅,尽管笑得一脸和善,看着就是透露着一股子猥琐的味道。 我隔着两米远吃瓜看戏,都有些不忍直视,就别提直面他的小白兔同桌了。 都要被吓哭了。 “明天你来吗?”李闯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拉回了我吃瓜看戏的目光。 “啊?”他是在邀请我去参考他的生日派对吗? “明天我生日,去ktv开派对,大家一起玩,放松放松,你来吗?” 好难得! 我认识他都快一年了? 他这是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句子! 明明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什么都能吹,每次和我说话,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短句子。 仿佛人狠话不多的温柔酷哥! “不去。”我就犹豫了一秒。 贫穷少女没钱买生日礼物,就不去凑热闹了。 “不用送生日礼物的。”李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像是大灰狼徐徐善诱着小绵羊,“大家都不送礼物的,人来了,一起玩,就好。” 我的犹豫,只有三秒:“那也不去。” 还有三天,又是第二次月考了,我现在都恨不得将我劈开三段去刷题,哪有空去玩啊。 虽然大概率还是闯入不了前五十名。 但人活着,总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才能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生活中的那些苦难与不幸。 “哦……”李闯眼中的光,似乎有些暗淡了,只是还不待我看清楚,他就喜笑颜开地走向他那群闹得正欢快的狐朋狗友。 “明天每人最多十罐啤酒,多了,我可不买单,自己喝自己去……” 他笑得这般灿烂,刚刚肯定是我看错了。 “诶,闯哥,大方点嘛……十罐怎么够,我漱漱口都不够用呢……” 十三日的清晨。 春雨初歇,拨云见日之际,目之所及,整个李家别墅村皆被薄雾轻纱笼罩着,房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河流与河岸交接处,云雾缭绕,美仑美奂。 正欣赏着美景,没留意河畔的户外公园铁艺上坐着一个人。 当我发现他时,书包已经被他紧紧地拽住了。 是李闯。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根根直立的头发,都被雾气湿透了,软趴趴地贴在头上,越发看着像个杂乱的鸡窝头。 衣服,看着也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这货,不会是昨晚闹太晚,喝太多酒,醉得不省人事,然后在这躺椅上睡了半宿? “我爸妈因为我学习成绩不好,是个学渣后,就都不爱我了!彻底放弃我了……” “……”就很突然,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垃圾,所以不愿意和我做朋友?连我的生日派对都不肯来!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呢……” 李闯控诉的声音里,尽是满满的委屈,一只手死死地拽着我的书包,头颅垂得很低,露出一截不堪一击的脆弱后颈。 瞧着很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像只无家可归又被雨淋湿了全身的小流浪猫。 “不是……” 我有些于心不忍,正在思考着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见他猛然抬起了头,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仿佛我是他救赎的光!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很慌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皮! 我本就是深渊里一只破破烂烂的鬼! 又怎可做他人救赎的光? 也太可笑了! “我若说是呢,你又当如何?” 我选择了逃避,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声音很冷漠,很薄凉。 “你选择打耳洞,抽烟,喝酒,打架,上课睡觉,不写作业,考试交白卷,然后非要我这种老实巴交的乖乖生和你做朋友?” 肆意妄为得让人羡慕嫉妒恨! 让我恶意满满的说出无情之言:“请问,凭什么呢?” 第107章 我有病 不要狂妄,不要懈怠,不要故意荒废时间,不要轻视时间、轻视未来,你轻视什么就会在什么上栽跟头。 认真对待未来,未来才会认真对待你。 我曾被这段话救赎过。 所以,当我一次次没达到父亲的要求,被他踩到泥里去的时候,我就更加拼了命的努力学习,像一棵很有韧性的小草一般,一次次地从他的脚底下钻出来。 认真活着。 让自己一点一点的慢慢长大! 若李闯这般堕落且荒废时间,也能轻而易举地达成所愿。 对我,无疑是在做无声的嘲讽! 会让我妒忌到发狂! 无声对峙之中,李闯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去。 那只拽着我书包的手,也变得软绵无力了起来,仅仅只是用苍白的手指头,虚虚地搭在上面。 他认真的望着我,嘴巴动了好几下,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手指头无力的垂了下去。 像是赌气般地转过身,躺在铁椅上,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子般缩成小小的一团。 周身散发着浓浓的厌世情绪。 仿佛无声地闹着别扭:别管我!就让我冻死在这里算了! “……” 哎,认命! 算我还他上次在市医院公交车站无声地陪伴的人情。 我这人怕是有毛病,当感觉有人想强势闯入我的世界时,就会下意识地竖起全身尖刺来防御,而当我认为他已经败退出去时,全身的尖刺又会通通收起来,瞧着比谁都乖顺! 矛盾到让人生厌! 蹲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哎,为什么不反驳我,就说凭我长得帅,凭我架子鼓玩得溜?” 李闯还在生气,并未搭理我。 心中默数一百下。 不伺候了,抬脚走人,我还要赶去上早读课呢,可不像他,随随便便就会旷课。 “说了又有什么用……”身后传来李闯闷闷不乐的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依旧缩成小虾米的李闯。 “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弃之。” 怕他这个学渣听不懂,我又多了一句嘴,给他翻译成白话文。 “李闯,你人很好,不应该被嫌弃,但人都是心向阳光的,没人喜欢同活在阴沟里的老鼠玩,但大家都喜欢逗弄阳光下的小仓鼠。” 这话是说给李闯听的。 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想要拥有喜欢的朋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变成自己想深交的那一类人,然后主动吸引他们与自己做朋友。” 我喜欢笑容灿烂的人,所以我一直在保持微笑。 —— 06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星期二,阵雨。 第二次月考,纪传书又和他女朋友杨海君和好了,但他这次却没有如众人猜测的那般,进入年级前五十,班级排名也让人跌破眼镜,才第十名。 杨海君是个同我一般,从小镇上考出来的女生,我学号21,她学号23。 长得都还不错,但她高高瘦瘦,我矮矮小小。 我们俩曾因农村出身、成绩旗鼓相当,在开学的最初那几天,浅浅地当过朋友,后因观念不同,渐行渐远。 她是坚定地“自己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理念的忠实拥护者。 经常说得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所以,她的目标是拿下班上最优秀的男生,让他爱自己爱得要死要活。 让其觉得她就是他的命! 而我成天想努力学习考入年级前五十名。 不止一次被她嘲笑我傻! 她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果断远离了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类人,就不要勉强自己,强行凑到一起去! 不然大家都难受! 我这次考得也挺烂的,班级第六,年级八十二名。 越努力越倒退! 像是中了诅咒! 我的英语听力三十分,还是只能得五六分。 宋晴晴与我一般,也是初一才开始接触英语,她的复读机是同我一起去大商超买的,音标磁带也是一模一样。 但她的英语比我厉害一大截,我110分,她138分。 她不止一次和我说:学英语,必须多开口,疯狂地念,练出语感来,不然听再多遍磁带,不过心,也是没用的。 可我真不喜欢开口说话。 每次英语早读完,我都感觉腮帮子疼,人很疲惫,仿佛身体里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些话,泄露了出去。 这会让我很丧很丧! 考试结果出来后,我深呼吸了无数次,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里建设,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踏进了学校外的电话超市里。 英勇赴死! 紧紧咬着牙,拿起话筒,死死地盯着电话上的数字键,手指头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仿佛那就是一颗颗地雷,只要一触碰,就会爆炸,将我炸得血肉模糊! “咚咚咚……”玻璃被敲得砰砰响。 抬眼一看,电话超市老板娘一脸不耐烦地瞧着我:“要打电话就快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与父亲打电话,一直延续着小时候问生活费的省钱习惯:我这边拨过去,他挂断,一分钟之内,再回播过来。 这时候的长途电话费非常贵,打电话,六毛钱一分钟,而接听电话,无论多久,都是一块钱。 我多希望没有这种模式,那么我会不会因长途电话费太贵,而少挨点骂? 我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心理出了问题。 每次听到来电铃声,我都会被吓得直哆嗦,已经对电话铃声有了应激反应。 明明“致爱丽丝”钢琴曲是那般美妙动听! 瞅着不停响起铃声的座机发呆,赶在铃声结束的最后一秒,急急忙忙地拿起话筒。 这时候,我的手,会止不住的颤抖着,声音也在发颤:“爸……” 而每当父亲的谩骂声传来后,我的心,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 内心毫无波澜。 手也不再颤抖了,就静静地听着他骂。 听着他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这是读什么鬼书!连个前五十都进入不了!就你这破成绩,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啊!若是再这般浪费我的钱,就给我滚出来打工! 他的声音一点都不愤怒,就凉凉的,不冷不热,像极了日常喝的凉白开一样。 却足以浇灭我对生活的所有热情。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第108章 反抗了 06年,农历四月十二,星期二,晴天。 李闯是生日过后了一周才来学校的。 这个罢考的问题少年,一进教室,就惊呆了所有人的下巴。 他那一头惹眼的尖尖刺猬头,剃成了平寸头。 这是打算从头再来吗? 可他的血红耳钉依旧戴着,校服也是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配上他这浅浅的硬汉寸头,更像个混混。 还是那种刚刚放出少管所的混混。 月考过后抽同桌,我很幸运地又被宋晴晴抽中。 宋晴晴是生活在郊区的女孩,家附近也有农田,与我的成长环境有些相似,她人还很率真爱笑,是我会用心维护的朋友。 所以,哪怕她不再是我的同桌时,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依旧是最多的。 比李娟儿都多很多。 李娟儿也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可我们俩几乎没有共同语言。 她喜欢言情小说、台湾偶像剧,是那种性格梦幻浪漫的小女生。 虽然她的身材像个大人。 但她的的确确是个会任性、撒娇、唠叨、爱哭的小女生。 而我一天到晚都在疯狂刷题,为了考进年级前五十名,早已走火入魔了。 我们学校特别喜欢搞宣传板展览。 平时都是在学校综合楼、教学楼一楼学生必经的走廊,放置初三到高三前五十名的肖像画宣传板。 偶尔展示美术部的得奖作品。 每次肖像画宣传板一出来,有那高颜值学霸的宣传板,总是人山人海。 没有的那些,就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明明是学霸排行榜,愣生生地搞成了颜值排行榜。 李娟儿笑得一脸花痴样:“高二的第二名陶醉可真帅啊!” 宋晴晴笑着连连点头:“是的,很帅!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像民国时期的大学生,是我的菜。” “诶,看不出来,你也喜欢这一款啊。”李娟儿兴奋地蹦蹦跳,突然眉头一皱,隔着衣服调整着什么,“烦死了,我妈非要让我穿背背佳,勒得慌。” 我对她俩说得这人不感兴趣,而且个头矮,前面全是人,跳起来也看不到那陶醉是圆是方。 我拍了拍宋晴晴的肩膀:“我去旁边看画展,你们看好了,就过来找我。” 宋晴晴没回头,摆了摆手:“ok!ok!” 画展这边人更少,几乎是无人区。 一边慢慢走,一边百无聊赖地随意瞄着,我也曾以我的鬼画符沾沾自喜过,直到我看到蒋云韬的那幅画。 不管是画里所表现出来的绘画技巧,还是那扑面袭来的强烈情感,都将我打击到体无完肤。 不经意地一瞥,让我接着瞥了第二眼,第三眼…… 总感觉这幅油画很熟悉。 这是一幅风景油画,画面的四周是大量的绿,那种刚刚淋过雨,鲜亮的绿,抓人眼球的却是绿色之中的八角凉亭里的小女孩。 她坐在美人靠上,晃着脚丫子,将手伸出凉亭外,接着树叶上掉落的晶莹水珠。 画的是侧面,看不到小女孩的表情,却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童趣与惬意,好不自在。 作品名:自由自在。 署名:蒋云韬。 画里的小女孩应该是我? 可我一点儿也不自由自在,这只是虚幻与表象。 这次的期中考试,是我考过最差的一次考试,班级第10名,年级128名! 哪怕纪传书又和杨海君闹掰罢考了。 有人曾说:人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 对提要求的人,感到愤怒!还有对自己达不到要求的无能,感到愤怒! 愤怒到了极点就会理智全无,不管不顾。 父亲的电话一回拨过来,我就一把抓起话筒,先声夺人:“若是我这个成绩都不配活着的话!那么我们学校近六百人都应该先我一步去死!” 大声地吼完这句话,我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吼完之后,我的心情极度舒畅,压根就没想过,我的这个举动,会引来怎样的惩罚。 父亲断了我的生活费。 在我预想之中,他大概会因生气断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可我高估了我的地位。 半个月后,银行卡里,依旧一毛钱都没有。 而我省吃俭用地苦苦熬了半个月后也身无分文了。 哼!他不给我钱!我就不吃呗! 我不仅不吃饭,也不写作业了,第一次拿起李娟儿的珍藏版小说《那小子真帅》读了起来。 没办法,人只有废寝忘食地去做一件事,才不会觉得饿啊! 饿着的时候,是刷不了试卷的,头晕眼花想呕吐。 看小说不费脑,容易麻痹神经,忘记饥饿。 看完这本,我又去看另一本《她和他和她和他和她》。 这书特无语,讲的是校园暗恋,大意是虫子吃棍子,棍子打老虎,老虎吃狐狸,狐狸吃鸡,鸡吃虫子。 形成了完美闭环。 圈里的每一个人都暗恋着,看着喜欢的人爱着他人,悲痛欲绝。 就很扯! 纯属没事找罪受! 一点也没治愈到我! 故,在李娟儿兴冲冲地向我推荐《与洋娃娃的绝美之恋》时,我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 我消极怠工不吃饭,宋晴晴与李娟儿却不答应。 两人分工明确,宋晴晴管我中餐,李娟儿管我晚餐,连拖带拽加威胁,让我乖乖地吃了饭。 无功不受禄,吃白食吃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了,就歇一歇,饿上一顿。 她们照顾着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也不强求。 “我说,阿梅,你该学学骑自行车,也载一下我!这半个月,我载着你,至少减肥了八斤。”宋晴晴一边气喘吁吁地踩踏着自行车,一边调侃道。 “可以,但丑话实说在前头,我的运动天赋极差的,你可不能嫌弃我笨。” 学校八百米环的操场上,五月份,大中午的太阳已经足够毒辣了,能晒脱人的一层皮。 因而,宽阔的大操场上,只有我与宋晴晴两个二百五。 学骑自行车时,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车后座,耐心讲着骑车要领。 我很用心地学着、用心记着……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嫌弃我笨,最多是有些着急上火,语气冲了些。 可我就是个废物! 第三圈时,华丽丽地连人带车摔倒在下水道的青石板上。 双手掌和膝盖,都因摩擦,破了皮,见了血。 望着我膝盖上鸡蛋大的血痂,宋晴晴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都怪我放手了……” 我眯起双眼,回她一个灿烂的微笑:“不怪你,是我太废柴了……” 这点痛对我来说,真得不算什么,反而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兴奋。 一种,原来我还活着的兴奋! 似乎是从我搬进李娟儿家,已经很久没有用圆规自虐过了。 久到都让我误以为,我其实是个正常人了呢。 第109章 玉瓶儿 06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星期五,晴天。 51天了,父亲还是没有给我打生活费! 我们真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父女,我赌他不会饿死我!他赌我饿不死! 都在死犟! 不,他是在熬鹰。 他要磨掉我身上的野性,让我再也不敢反抗!最终对他服服帖帖,俯首称臣,将他的话当成圣旨来执行! 而我已经快熬不下去了! 我在宋晴晴与李娟儿家都快蹭了一个月饭,脸皮实在是太厚了! 哪怕我隔三差五的挨一顿饿,不去蹭饭,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皮有八丈厚! “噢耶,上信息课咯……” 每次去梦想楼上课,同学们都很兴奋,课间十分钟,就开始三三两两的闹做一团,打打闹闹的奔了过去。 这些不在教室里上的课,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去教室外放放风,让被学业搞压抑的我们,能稍微喘口气。 “速度快点,快登qq,不然要登不上了。” 我们的信息课,就是手速大赛,以最快速度开机,噼里啪啦一顿狂按,迅速将qq登上去,稍微慢一丢丢,就很有可能再也登不上去了。 登上去了,也别高兴的太早,有一大片信号不稳定的,会被挤掉,变成灰企鹅。 我挺幸运的,企鹅没变灰,还在不停地闪烁着。 点开一看,如遭雷击! 肖雪冰:玉瓶儿淹死了! 肖雪冰:听说是因为下雷雨,她走在路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去附近的水库洗手,然后脚下一滑,掉水库里淹死的。 肖雪冰:她的葬礼是五月初八,你来不来参加追悼会? 玉瓶儿是个很爱笑的小姑娘,哪怕她有一口不齐整的牙,她依旧笑口常开。 我很喜欢她的笑容。 至今仍然记得她扛着半蛇皮袋橘子,站在班级门口,逢人就塞给人家两个。 “自家种的橘子,拿去吃,虽然不好看,但包甜的哟。” 橘子的确非常甜! 轻轻咬下,入口化渣,充沛的汁水,爆满整个口腔,丝丝甜润在味蕾上萦绕。 能让人幸福一整个下午。 可把这般幸福分享给他人的玉瓶儿,死了! 我还记得那年赶大集,玉瓶儿跟着她父母在集市上卖橘子,她爸妈是典型的老农民,皮肤黝黑显老,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 但憨憨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闪闪发亮的大白牙。 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极为纯粹灿烂! 是我从不曾拥有过的笑容。 很渴望拥有! 知道我是玉瓶儿的同学,两人还一起在课桌上睡过觉,就非常热情地往我怀里塞橘子,边塞边感谢我照顾他们家的玉瓶儿。 塞到我双手抱不住了,还在塞。 见状,玉瓶儿拿着个塑料袋在一旁晃得哗哗响:“爸,妈,你们好歹拿个袋子给阿梅装啊!都要掉地上去了……” “哦,对对对……”恍然大悟的玉爸爸接过塑料袋,玉妈妈十分欢快地往里面装橘子。 将满满一大袋橘子强塞进我怀里,玉瓶儿笑得见牙不见眼:“三毛钱一斤的便宜货,希望你不要嫌弃。” 明明是如此幸福的一家三口。 而如今,玉瓶儿死了! 这对父母,怕是要更显苍老,再难展露笑颜了! 而我此刻的心情说不出来的难受,仿佛被人掐着了脖子,一口郁气不上不下,怎么也吐不出来。 当我还在雷雨季节抱怨鞋子坏掉的时候,玉瓶儿却因意外死亡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为没有鞋子而哭泣时,迎面却走来一个用手撑地没有双腿的人”。 让我的怨恨,落不到实处! 但我的难过,却并没有因别人没有腿的不幸,而减少一丝一毫。 或许,因为怜悯,还成了双倍的痛苦! 下了信息课,走在回教室的林荫小道上,李娟儿小心翼翼地问宋晴晴:“你知道阿梅怎么了吗?好低的气压啊!看着让人害怕!” “我也不知道啊,一上信息课,就成了这幅丢了灵魂般的状态,我和她说话,也不理我……”宋晴晴小小声地回复着。 “啪”双手用力地拍打着脸部僵硬的肌肉,吓了她们俩一大跳,在她们回头担忧地望过来时,我已经调整好了面部表情,露出微笑:“没事了。” 傍晚,我拒绝了跟李娟儿回家吃晚餐:“前段时间看小说,欠下了挺多作业的,得抓紧时间补完它。” 这一次不是为了面子不去吃饭,是真的没胃口,这会儿的我,就是个无知无觉、无悲无喜的机器人。 将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封印在心底。 还等一天! 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明天是我生日,看看父亲会不会打钱给我,若是给了,证明他还是爱我的,那么我心甘情愿地打电话向他道歉! 以后乖乖听话。 若是还不给,后天的父亲节,我也必须打电话向他道歉,结束这场单方面碾压的闹剧。 让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各就各位!再也不正面反抗,乖巧地扮演好听话的傀儡宝宝。 生日当天下午六点。 银行卡查询余额依旧为零。 果然如此。 或许是早有预料,心情没什么起伏,连失望都谈不上。 可我还是不愿死心啊! 有时候,人就是挺矛盾的,明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是却仍不想放下,傻傻地坚持着,等待虚无缥缈的奇迹发生。 席地坐在at机旁边的冰冷地砖上,抱着双腿,将脸埋藏在膝盖上,静静等待着午夜十二点的降临。 我能感受到,很多人从我身边行色匆匆地路过,也有很多人停下了脚步,用同情、疑惑的眼神看了我好几眼,最终还是抬步离去。 午夜十二点。 银行卡查询余额依旧为零。 而我也终于理解了“解决失望和害怕的方式,就是停止期待。”这句话的含义。 平静地走回李娟儿家,平静地拿衣服洗澡,平静地把衣服丢入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篮,平静地上床睡觉。 平静地起床刷牙洗脸,微笑地接受了李叔叔的早餐邀请,让他稍微感到有些惊讶。 以往,我总是拒绝他的好意,不吃早餐。 拿着我藏了一个多月的一元硬币,平静地踏入校外的电话超市里,熟练地拨号,听着话筒里传出: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不方便接听。 放下话筒,静静等待电话回拨。 第110章 要自由 电话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那一刻,我还是被吓得直哆嗦。 看来,我还是修炼不到家,并没有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拿起话筒,放到耳边,里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你居然敢挂我电话!” 还不待我开口认错。 听筒那边疯狂输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居然敢挂我电话!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居然敢挂我电话!” “……” 断了我53天生活费,他一直揪着不放的是我挂了他的电话? 生生将我整懵逼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立马端正态度,装出哭腔,认真道歉:“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挂你电话了!请你原谅我!” “可别!我当不起!你骨头不是很硬嘛!接着挂我电话!使劲地挂!” 我酝踉了一下,让声音里的哭腔更浓三分。 “爸,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挂你电话了!我饿了五十多天,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再饿下去就要死了……” “哼!就是要饿你!不饿不长记性!不然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压根就忘了是谁在供你读书!供你吃!供你喝!你居然还敢挂我电话!” “对不起!对不起!爸,我错了!我真得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真得感谢电话交流,不然一点眼泪也没有的我,用悲痛欲绝的声音说着这些话,百分百要被揭穿的。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想想还挺可悲的。 “哼!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滚出来打工你!就别想我再给你一毛钱!” “再也不敢了!” 我再次表明态度,同时得寸进尺,想要点储备粮。 “爸,这五十天,我是借钱生活的,欠了同学两百块……” “哼!你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后果!你挂我电话的那天,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不让你吃个大亏,你永远不会长记性!” “哦……”我咬着指甲,逼自己甜甜的笑出来,“我会牢牢记住这个教训的!再也不会对您不尊敬了!” 下午六点。 银行卡余额:300元。 父亲,终究比我想象中的要没那么绝情一点,多给了我一百块钱还账。 —— 06年,农历六月初十,星期三,晴天。 才过了十天,我又打电话给父亲了,为了报告期末考试成绩以及暑假一千五的补课费。 若是可以,我真想一辈子都不联系他! 可惜,我没能力,必须要依附他,才能生存! 父亲没有直接拒绝我,而是反问:“补了这个课,你就能考进年级前五十了吗?” “可能……”我没有信心,不敢下保证。 毕竟刚刚考完的期末考试,我取得了班级第7名,年级88名的成绩,才挨完骂,耳朵里还残留着脏话。 而且,我在补课,年级前五十的那些人,也在补课啊,都在拼了命的卷啊! 我凭什么就能超过人家呢? “那你还补个屁的课!浪费老子的钱!你不会真以为老子下钱是大风刮来的!” 暑假不补课,我得找欧阳老师说明理由。 能有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见一见我心心念念的欧阳老师,我突然觉得一点儿也不亏。 挂上乖乖生的甜美笑容。 随口胡扯:“欧阳老师,我家太穷了,我爸说我的成绩能考上高中,就没必要补课了。” 欧阳老师放下笔,扭过身来,严肃认真地看着我。 看得我笑容都挂不住,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死死地盯着凉鞋里不安扭动的脚趾头。 “哎……”轻轻一声叹,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这次补课是补基础知识,你不补课也行,但回家后,可不能偷懒,要好好把暑假作业写完哦。” “嗯……”脚趾头个个都不安分,疯狂地相互碾压着。 “若是真得太穷了,老师可以帮你申请贫困生……” “不用……” 欧阳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却吓得我赶紧逃出了办公室,虽然我很贪恋他掌心的温暖。 但若我申请贫困生,让好面子爱炫富、戴着大金链子的父亲来学校签名。 他铁定会剥了我的皮! 贫困生的一千块助学金,只是他两三个月的烟钱而已。 而他的面子可是无价之宝! 买了三盒笔芯,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总共花了45块钱。 又花了6块钱车费回到家中。 全部余额还剩170元。 暑假已经过去一个月,我的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可我的笔芯已经用掉两盒,全给我写小说用掉了。 在李娟儿那看言情小说,听她讲写小说没有年龄,只要过稿,就有丰厚的稿费。 刹那间,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 让我豪气万丈地在心里立下誓言:我要自己写小说养活自己! 再也不要被父亲用经济制裁来卡脖子! 不给我生活费? 哼!我自己挣! “那些因为年少犯的错,变得像是对谁的承诺,就不甘心被岁月虏获,我要追逐人生的逆流!” 当我写下小说的这句开头的时候,我彻底膨胀了,感觉自己好有文采,这已经不单单可以养活自己了,还能把奶奶和威仔一并养了。 小说模仿的是《那小子真帅》,我给起名《那少年真酷》,男主角是照着李闯写的。 写得是乖乖牌女学霸与不良坏小子的甜甜爱情故事。 去哪里投稿,我也确定好了,李娟儿的一本意林杂志上有收稿的具体地址。 我给抄下来了。 “奶奶,学校考试需要身份证,我拿户口本去办理一下,今天中午不在家吃了。” 说谎的。 事实是我已经开始幻想我成为那本杂志社的签约作家,签合同需要用到身份证! 就是这般狂妄! “自由自由现在就要自由……” 哼起郑秀文的《眉飞色舞》,我像一阵风一般地跑了起来。 在黄泥马路上,在枯黄的浅草地上,在坑坑洼洼的小石头堆上,蹦蹦跳跳地飞奔着! 宛如一头撒欢的小马驹般,自由潇洒! 我的心情,好极了! 自由自在,能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我想很快就会到来。 再也不会因为达不到父亲的要求而被他疯狂谩骂! 再也不会为了生存而丢掉自尊去捧着他! 再也不要因为压力太大,有气只能憋着,而用圆规在手背上扎洞,希望这些郁闷之气,能像破掉的气球般,泄露出去! 第111章 林昔年 身份证办理很简单,就是在派出所填填资料,拍个照就搞定了。 最初我还以为要手续费,特意在身上揣了一百块钱,结果被告知是的。 “十五天后,你来拿身份证就可以了。” “好的,谢谢阿姨。”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也是异常轻快的。 夏日傍晚,天际晚霞绚丽,一片片、一簇簇,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了烟红色。 绮丽的夕阳,赶走了我这一天的疲惫。 未来可期!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滋味!它能让我满心欢喜地一往直前! 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敌了! 没有什么能够打倒我了! 夕阳如火,夕阳下的宽阔空地上也燃烧着熊熊烈火,一股子烤糊了的烤肉味扑面而来。 烈火的四周,站了四个满脸皱纹的老和尚,他们一边转圈,一边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不远处,瞧着又苍老了许多的大舅舅,满头白发,黑沉着脸,皱着深深的川字纹,眼神幽暗地望着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五十多岁的大舅妈,脸上一点胶原蛋白的迹象都没有了,干巴巴的,哭起来时,额头上还有几道明显的抬头纹。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去河里游泳!为什么就是不听呢?为什么就是要叛逆呢?为什么就是要同我们大人对着干呢?” 大舅妈哭得站都站不稳,被同样一脸伤心的五美与光宗搀扶着,才没躺到地上去。 “这下好了?把自己淹死了?昔年啊!我的昔年啊!我的大外甥啊!” 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空气似乎也变得沉闷了起来。 林昔年!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郎,就这么没了?正在我面前火化了? “你为什么要作死呢?你为什么要叛逆呢?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留下我和你妈,该怎么活呀?” 犹记得五六年级那两年,每次我在大舅舅家洗完澡,拿着干毛巾擦头发的时候,这小鬼头总是不合时宜地拿着作业本,围着我转圈。 “小姨,小姨,这道题是不是这么做的,你帮我看看嘛……” 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压根就不是真心找我问问题,就是想逗弄别人口中“书呆子”的我。 大舅舅家的后院,被大舅妈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种了漂亮的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活泼乱跳的林昔年,动作幅度很大,总是很夸张,生怕旁人瞧不见似的。 有些惹人烦。 我不怎么喜欢他,他总是与大人对着干,仿佛那样很酷,说话声音也特别大,与吴超一样,都是高音喇叭。 所以,他和吴超臭味相投,两人总是在一起鬼混。 调皮捣蛋,偷鸡摸狗。 虽然他不是乖孩子,但我从没想过他会死,也从没想过吴超、玉瓶儿会死。 关于生死,泰戈尔有句名言“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可他们呢? 无声无息,戛然而止? 我这时的心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怪怪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做惋惜,叫做凄凉,叫做悲哀。 我们这早夭的孩子,是不能够用棺材装着下葬的,大部分都是火化之后,用腌咸菜的大坛子装上骨头和灰烬。 和尚们念完经,就会用黄泥把坛子封起来,再埋到一棵大树下面,供亲属悼念。 目睹完林昔年的下葬,我深刻地品味出了:叛逆是有代价的! 或许还是付出生命的承重代价! 而我正在反叛父亲的控制,这会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我不知道! 但我依旧还是会去做! 回到家中,我继续没日没夜地写着小说,不敢停下来,怕憋着的这一口气泄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往前一步。 只要眼睛睁开,我就在构思情节…… 不,哪怕睡着了,我也在梦里想情节,就别提洗澡吃饭了,那妥妥地要争分夺秒地把这时间利用起来。 六十支笔芯都写完了,右手写到肌腱炎都犯了,眼睛这半个月来,一直充血红肿着。 威仔不止一次悄摸摸地同奶奶吐槽:“奶奶,我姐这拼命写作业的架势,看着都让我害怕,好像活不过明天似的……” 我又说了慌,诓骗奶奶说我要提前回学校。 将所有的暑假作业,一本一本的装入行李箱里,成语词典、小学生作文范本等,通通都带上。 我只是去当签约作者,赚钱养家,并不是讨厌读书而不读书了。 所以,我得把这些书籍都带上,在那边安顿下来之后,晚上读夜校,参加成人高考。 父亲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与威仔放暑假在家,只是添两双筷子而已,我们可以喝西北风活着,就没有给过一分钱生活费。 我们三人,全靠奶奶每月一百五的生活费活着,这更加坚定了我“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己赚钱养全家”的信念! 走之前,我只留下一张百元钞票,和六块钱车费,剩下的六十来块钱,全掏给了奶奶。 拖着四十斤的行李箱,走在黄泥马路上,我挥着手,向奶奶和威仔告别:“奶奶,威仔,祝我好运!” 等我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来接你们一起去享福的! 意气风发的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去派出所拿了身份证,然后坐车去了火车站。 第一次来火车站,不知道广场与售票大厅之间,有一段长长的阶梯。 拎着四十斤的行李箱上台阶,可苦逼了瘦瘦小小的我。 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不该带这么多书出门的。 满头大汗地来到售票厅。 宽敞明亮的售票厅里没什么人,都不用排队。 走到售票窗口,很有礼貌地把钱递过去:“阿姨,我买去长沙的火车票。” 售票阿姨没拿钱:“小姑娘,身份证给我。” “哦……给。”我快速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原来买火车票需要身份证啊。 火车票比我想象中的便宜,才23块钱。 买完票,拖着行李箱又爬了长长的台阶到了广场上,再去爬长长的台阶赶往候车室。 气喘吁吁的我,感觉要跪! 我特么的是脑抽吗?为什么要带四十斤书出远门啊?等在那边安顿下来了,有钱,什么样的书,买不到? 可让我将行李箱丢掉,又是万分舍不得! 刻到骨子里的勤俭节约,深深地束缚着我! 第112章 女主编 当我终于连拖带拽地将行李箱拉上最后一节台阶时,可把我高兴坏了! 这台阶,看着高不可攀,其实也不过如此嘛! 我可真棒! 坐在凉爽的候车室里,望着头顶不断旋转的风扇,静静等待着。 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慢慢地平复了我那颗有些许躁动不安的心。 黎明前最黑暗,只要我熬过去了,就能拥抱光明的未来! 加油!我可以的! 火车到站的前十五分钟。 穿戴整齐的工作人员,拿着高音喇叭:“请注意,k985次列车,马上就要到站,请带齐您的行李,到此处排队检票上车……” 上车前的一刻,我都还在幻想浪漫的列车之旅。 上车之后,只剩下:好多人! 有好心的叔叔来替我放行李箱,一接过去,脸黑了,随手一推,把我的行李箱推到了简易餐桌下面。 “你这是带了啥?咋这么重呢?” 面露微笑:“书。” “你这是要去长沙念书吗?” 点点头:“嗯。” 不愿意与他人说太多,一路上,不管他问啥,都很有礼貌的笑着敷衍。 火车很快,不过两个小时就到站了。 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跟着人流哼哧哼哧地往站外走去。 出了站,我又头疼了! 为啥火车站总要修那么多阶梯? “小妹妹,需要帮忙吗?”两个大学生模样的斯文哥哥,笑着问我。 “要。”我回他们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对于他人善意的帮助,我基本是来者不拒的。 穿黑衣服的哥哥,把自己手里的吃食递给白衣服的哥哥,就来提我的行李箱。 然后就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哥哥调整了姿势,将行李箱扛在肩膀上:“小妹妹,你这行李箱里装的是啥?咋这么重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书。” 我说话的声音有些嗲,日常中曾遭到不少同学的嘲笑,再加上我本身就不太喜欢说话,渐渐地就养成了能用一个字解释清楚,就绝不说两个字的性子。 当然,对于熟悉的人,我的耐心会好很多。 帮我把行李箱扛下台阶后,黑衣哥哥揉了揉肩膀,笑着给了我一个忠告:“小妹妹,下次出远门,记得轻装上阵……” 接过行李箱,微微鞠躬:“好,谢谢。” 火车站旁,有一大排摩的严阵以待,静候着来来往往的旅客。 我将手里抄的地址递给一个看上去挺和善的摩的司机:“师傅,你好,去这里大概多少钱?” “15块。” 这个价格在我可接受的范围内,我点了点头:“好,麻烦您载我去这儿。” 摩的司机下车,麻溜地把我的行李箱放在他的两手臂之间,圈了起来。 我赶紧跨坐上去。 摩的七拐八拐地路过繁华的街道,来到一座时尚摩登的大楼前。 大楼前有两个花池子,里面种了些我不认识的花草,红的、黄的、白的,都开得很漂亮,香味儿却不浓,淡淡的,很好闻。 决战的时刻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推开了明净的玻璃大门,径直走向年轻漂亮的前台小姐姐。 “姐姐,我写了本小说,过来投稿,麻烦您帮我和编辑部说一下,谢谢。” 小姐姐的眼里闪过明显的惊讶,然后非常和善的笑着对我说:“小妹妹,你先在沙发上坐一坐,我马上给编辑部打电话。” 我看似非常平静地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 “咚!咚!咚!”其实心跳得都快要跑出喉咙了。 双腿也有些发软,像刚刚揉好的面条,头晕乎乎的,看着正笑着打电话的前台小姐姐,都带了些虚影。 编辑会接见我吗? 嘛!不管了!反正来都来了,他们若不接见我,我就等到他们下班为止。 他们总要出来的。 不一会儿,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走向了我,男人穿着白色体恤和牛仔裤,长得很嫩,看着像刚刚大学毕业的实习生。 他笑得一脸和善:“小妹妹,是你写了小说,要来投稿的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是。” “那你跟我上来,带上作品,我们总编要见你。” “好,谢谢。” 我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小说稿子,跟着小哥哥进了电梯。 小哥哥随手按了三楼。 “哎,你这么小就会写小说了啊!很不错哦!” 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今年暑假第一次写。” “你不用怕,我们主编人很好,很和善的,不然也不会接见你。” 我笑着点了点头:“你们都很和善,都是好人。” 电梯门开了,我们来到一个安静的办公室,风轻轻地吹起窗台边的一缕白纱,白纱帘旁边的那处办公桌,坐在一个温香软玉的中年女人。 她微笑着望着我。 那一双秋水深潭一般的双眸,带着些许的鼓励。 “小妹妹,坐,我先看看你的作品。”她的声音也很甜美,像一汪清泉,沁人心脾。 我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作品递给了她,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到她对面的会客椅子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生怕错过了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只见她拿着我的作品,快速翻阅了起来了。 翻一下,翻两下……翻到第五下,她轻轻地合上了作品,虽然依旧笑着,却没有了最开始的期待。 “小妹妹,你写的这个故事挺不错的,但文笔稍显稚嫩,若是再锻炼个两三年,一定会写出非常棒的作品的,而你现在这部作品,还是需要再好好打磨一下的……” 我被拒稿了! 我孤注一掷地写了五十天,写掉六十支笔芯,手都写出了肌腱炎,但在女主编手里,没有撑过六十秒! 突然觉得特委屈! 是那种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委屈! 眼睛开始酸涩,已经有了泪意,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哽咽地开口道:“阿姨,你能不能再多看两眼,我后面的故事,很有创意的……” 她真得是个很和善的长辈,没有斥责我提无理的要求,又低下头,认真地翻阅了十来张纸。 结果如旧。 “小妹妹,你是个可朔之才,不必急功近利,慢慢写,迟早有一天,你会写出很棒的作品的,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温柔了,感觉像和煦的春风抚摸我的耳朵,直至那颗柔软的心脏。 让我异常贪恋这份温暖! 非常想留在她身边,慢慢地成长为她这样美好的人! 第113章 行李箱 “阿姨,我无家可归了,爸妈离婚后,他们都不要我,我请求您,让我在您这当个保洁员,我不要工资的,只要管住管吃就行!” 我又说谎话了。 哎,最近总是谎话连篇! 女主编将作品递到我手中,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耐心地解释。 “小妹妹,不是阿姨没有同情心,是你实在太小了,回去后,找找身边的人帮帮你,好好读书,若是将来你大学毕业了,还愿意从事文字工作,阿姨欢迎你投简历过来。” 随后,向站在一旁的眼镜哥哥招招手,轻声吩咐道:“小邓,麻烦你把这个小妹妹送出去,准你半天假,务必把她安全送回去。” 我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音来,但眼泪珠子不听话,如泉涌般地往外冒。 真讨人嫌! 我低着头坐着没动,一个原因是真不想走,另一个原因是不想让人发现我在哭泣。 女主编拿着桌上的保温杯走出了办公室。 眼镜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声安慰我:“走,失败乃成功之母,你还小,别怕,你还能有很多机会的。” 那是别人。 像我这种境况,不成功便成仁! 我身后没有任何人,无人替我兜底,一点容错成本也没有。 可我的苦难,并不是编辑部的这些人造成的。 又有什么脸面赖着不走呢? 可是,真不甘心啊! 这本小说,我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写到废寝忘食,走火入魔!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 叛逆是有代价的! 这句话,我在林昔年的葬礼上就懂了,可那时,刀没扎在我身上,只是闷闷的难受! 而今,这刀扎得我满身血窟窿,才知道啥叫痛彻心扉! 痛到全身都在发抖,痛到路都走不稳,像是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 茫茫然,不知归处! 眼镜哥哥的双手,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从身后扶着我,才让我不至于像一摊烂泥般的滑倒在电梯里。 “小妹妹,你家是哪里的?看你拉着行李箱,应该不是长沙的?” “嗯,我从这回家需要坐火车……” “这么远!”眼镜哥哥有些吃惊,“你胆还挺大的,刚念初中?” 不怪他猜错了,谁让我长得矮小,还有一张娃娃脸呢。 说我是个小学生,也会有很多人点头赞同的。 “马上念初二了……” “噗嗤”一声,眼镜哥哥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了鼻子:“真没看出来,你长得也太小了点。” 电梯到了,我终于调整好心态,慢悠悠地走向我的行李箱。 眼镜哥哥的手拉着行李箱拉杆的那一刻,我好想唱一首周华健的歌: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而我的行李箱仿佛与我心有灵犀。 它的四个轮子,“砰砰砰”三声响,就很给力地断了三。 “……”眼镜哥哥看着正在旋转滚动的轮子,一脸惊愕。 “小妹妹,你装了啥?这么重!轮子都压断了!” 我双手交叉绞了绞,头微微低垂,尽量掩盖住我内心的喜悦。 行李箱坏了。 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赖着不走了? 只要能留下来,有个住处,我总能生存下来的! 反正我很抗饿! 三天饿不死,总能找个打杂的活,混口饭吃的。 “书。”我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透露了一点兴奋的劲儿。 “书!” 眼镜哥哥更加吃惊了,声音不由地拔高了些,他推了推眼镜。 “你容我缓缓,哎,你还真是喜欢文字啊,走这么远,还带着这么多书!肯定很宝贝它们!你等我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五分钟后,眼镜哥哥回来了,笑着问道:“饿么?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饿……” 我身上的钱不多了,就剩62块钱,若是花掉去吃饭了,这边又不肯收留我,那我该怎么回家啊? “咕噜……”可我的肚子拆我的台,饿得咕咕叫。 现在是下午两三点了,我就早上出门的时候,吃了碗荷包蛋面条。 一路上连拖带拽行李箱上台阶,可是个非常耗费力气的活计。 “走,我请客。”眼镜哥哥憋着笑,提着我的行李箱,走在前头,“还真是重啊!难怪行李箱会坏掉。” 我们没走多远,就近来到一家麦当劳,里面的冷气很足,我刚走进去就打了个冷颤。 眼镜哥哥给我点了一份香辣汉堡,一份薯条和一杯可乐。 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可乐,嘴里叼着吸管,不停地用手机发着短信。 就在我吃完汉堡,正在慢悠悠地吃着薯条时,一个青春靓丽的女生,拉着一个白色行李箱,轻快地走了过来。 从背后拍了拍眼镜哥哥的肩膀:“嗨,我来了,速度快!” “我女朋友。”眼镜哥哥笑着介绍,“我刚刚就是给她打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箱拿来给你用。” “这怎么好意思呢……”啊,赖不了皮了,好失落。 但事已至此,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不然只会白白惹人厌烦,连仅剩的一点怜悯都会不复存在。 弄得双方都很难看。 “没啥好不好意思的,你的行李箱都坏成这样了,不用我的行李箱,你该怎么回家啊!” 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又拉开我的行李箱拉链,眼镜哥哥和他女朋友都惊呆了! 半响过后,眼镜哥哥双手颤抖地拿着我的十厘米厚成语词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大老远带着的是这样的书?” “嗯。” 有什么问题吗? 把成语词典放入新行李箱里,眼镜哥哥拿着我的暑假作业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我还以为你带着的是珍藏版世界名着,最不济也是边城、红楼梦之类的中国名着。” “……” 我也想要拥有那些书呢,可惜我很穷,买不起,就偶尔为了放松一下心情,会去学校图书馆看看这类书。 学校图书馆最受同学们欢迎的是意林之类的杂志,以及学霸们钟爱的英文版《飘》、《雾都孤儿》、《哈利波特》。 匀了一半多书到新的行李箱中后,眼镜哥哥将两个行李箱的拉链都拉起来。 “就这样,两个行李箱都带上,若是把书都弄到新行李箱里,我怕它扛不住,半路上也坏掉了,那就更麻烦了。” “好。” 对于他人善意的建议,我一向是乐意遵守的。 第114章 去道歉 眼镜哥哥与他女朋友一起将我送上了的士车。 “到火车站了,你下车就行,车费我已经付过了。”眼镜哥哥趴在车窗上,细心叮嘱我,“下次,再离家出走,别带这么多书,不方便。” “好,谢谢。” 这次分别后,这两个温暖善良的陌生人,与我应该再也不会相见了,我不愿解释太多,说我不是任性离家出走,而是为了自立。 路上,健谈的的士司机连连夸赞:“你哥哥嫂子,对你可真好,非常不放心你出远门呢。” 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我勾起了嘴角:“是的呢,他们很好。” 只是他们不是我的哥哥嫂子,而是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们人很好,工作环境也很好,是现在的我,拼了命地努力也够不着的人,到达不了的地方。 是梦中的天堂! —— 06年,农历闰七月初九,星期五,晴天。 我提前回到李娟儿家,连夜去精品店买了两盒笔芯,疯狂赶暑假作业。 笔尖写得都要冒火了! 右手腕实在是疼痛的不得了,就换左手写。 我左手也能写字的,只是写的稍微丑了些,这事儿曾让宋晴晴惊叹不已,她觉得好酷。 她练习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学会。 冷不丁地冒出:“阿梅,你不会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像网球王子里面的越前龙马那般。” “或许……是呢。” 这也能解释的通为何我总是左右不分,大概是小时候惯用手是左手,被强行纠正,挨过不少打? 为啥猜测挨过很多打,因为每次听到“左右”这两个字,我就会非常慌乱。 那是来源于灵魂深处的慌乱! 仿佛只要选不出正确答案,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而越慌乱,越出错! 恶性循环! 暑假作业,老师只是要求全部做完,并没有要求全部做对。 给我钻了个大空子。 部分正确答案中,夹杂一些乱填、乱选、乱解答! 可就算这般敷衍了,七天加一夜,在我右手很痛的情况下,还是写不完七本暑假练习册。 不得已,只好写篇小作文向欧阳老师真挚道歉,祈求他别叫我的家长。 嗯? 该咋写? 能胡编乱造十万字小说的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写这篇小作文,头疼的我用额头狂敲着桌面! 来个人杀了我! 装了一年的乖乖生,现在却要在最喜欢的老师面前,扯下这层皮! 会不会让他就此讨厌我? 若是被他讨厌,只是想想,就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没活头了…… 不!绝对不能被他讨厌! 决定了!不写什么劳什子的道歉信!我要当面想他道歉!猛掐大腿让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我的痛改前非! 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切都会顺利的! 例行惯例,各科课代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检查着同学们的暑假作业。 我心很虚。 全靠严肃认真的面具,掩盖着。 因我是生物课代表,我的生物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又因黎雨桐是英语课代表,我的英语暑假作业也是一个字都没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最终只剩下三人。 我、黎雨桐以及欧阳老师。 夕阳透过树荫散落在教室的玻璃上,光线再柔和了一分,折射进教室里,洒在时不时偷瞄我的黎雨桐身上,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坠落凡间的天使。 坐在讲台上的欧阳老师,严肃认真地写着什么,仿佛是定格在浪漫复古电影时光中的救国大学生。 窗外的夕阳,像是被谁无意间掀翻烛火,点燃我双眸盛满的暮色。 我很享受这一刻的美好,内心也变得柔和平静了下来。 阳光很暖,电量很满。 让我能够抬头挺胸地走到欧阳老师面前,在他突然扭头,一脸疑惑的目光下,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欧阳老师!我因为不能言说的原因,暑假作业中的英语与生物,没有写!接下来的一周内,我一定抽空完成它们!您可以惩罚我!但请您不要请我的家长!拜托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噗嗤”一声,欧阳老师笑了,他温暖的手掌,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嗯,老师原谅你了,不请你家长,放心好了,但没有下次了哦。” “……”就这么轻轻地揭过去了? 这么简单? 好不真实啊!亏我纠结了一个星期,纠结得夜夜都睡不好觉! 突然感觉自己好傻! 事情还没发生,就像个二百五似的,预设了最糟糕的结果,不断折磨自己,将自己吓唬个半死! 害怕明天,害怕失去。 眼里全是阴霾,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朝阳、蓝天、白云、夕阳、清风与晚月! 其实,很多事情都挺简单的,是自己设定了太多的困难,让它看上去难于登天!但只要自己跨出那一步,一切就容易了! 路很长,抬步向前,一步步的走,总能到达目的地。 —— 06年,农历闰七月十二,星期一,晴天。 这个新学期,我们班少了三个我没记住名字的同学。 不知是辍学、转学,亦或是出了意外。 已经完全熟悉又因刚开学而闲得无聊的同学们,在晚自习的前半个小时,排了个班级十大美人榜。 第一美人姜心悦。 我不认识,没啥印象。 第二美人黎雨桐,这姑娘早就白回来了,是典型的古典美人。 “啧!我说你们也太无趣了,评什么美人榜,那都是恭维人的活,要玩就玩点刺激的!评个十大丑女榜!” “呵!林峥嵘!还是你会玩哈!真不怕被我们班上的母夜叉、母老虎们打死吗?” “怕个屁!怕女人的,都不是真汉子!老子可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呵呵!你不怕!你勇敢!那你说我们班第一丑女是谁?你敢说吗?真不怕她们撕了你的皮!” 男孩子起哄起来,比女孩还八卦,也很恶毒,激将法用得贼顺溜! 林峥嵘将书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这有什么怕的!我来起头,第一丑女当然是刘芳楠!” “……”他还真敢说! 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第115章 校运会 不过三秒,一个留着短发,脸很圆……全身都很圆的壮实姑娘,捂着嘴,哭着跑出来教室! “哈哈……” 可女孩的痛哭,完全没有唤醒那些起哄的男生们的良知,反而让他们觉得很好玩,更有趣了。 “第二呢?第二丑女是谁?哈哈!你不会因为弄哭了第一丑女,不敢说第二丑女了!胆这么小?” “切!”林峥嵘脸一黑,怒道,“说谁怕了?老子才不怕呢,第二丑女是季盼,第三丑女是吴梅!” “……” 问,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该给个什么样的反应? 是愤怒反击,揍死这个嘴臭的? 还是哭得伤心凄惨,让吃瓜群众道德谴责他? 唉,等等,我很丑吗?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夸我长得讨人喜欢,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长得丑! 我扭头看向窗户玻璃,看着漆黑的镜面上,倒映着一个留着学生头,齐刘海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满脸疑惑。 林峥嵘绝对是眼瞎了! 我一点也不丑! “唉!你觉得她不丑吗?那你敢追她吗?你若是敢追她!我就去追吴梅!你敢吗?” 林峥嵘夸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啊! “啪!”的一声,我将课桌桌面掀开,又重重地用力盖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 “你要点脸好不好!就算我是天下第一丑女,也是你这只癞蛤蟆想追就能追的?你若再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不介意把你满嘴狗牙都给拔了!” “……”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班上所有人的目光应该都聚焦到了我身上的。 “切!”林峥嵘一脸无所谓,“不就开个玩笑罢了,你可真小气!还当了真!” 总有那么些讨厌的人,把“我就开个玩笑”当免死金牌! 笑话!我会怂? 我调整出一个宛如观音菩萨般宝相庄严的严肃脸! 毫不客气的怼回去:“你这不是开玩笑,是恶毒!还有,我不仅开得起玩笑,我还开得起你的头盖骨!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与林峥嵘之间的氛围,刹那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只见他瞪大了双眼,伸出食指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你再说一遍!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他额头的青筋直跳,仿佛我若敢再说一遍,他一定会跳起来打我一顿! 别说,我还真有些怕! 他不仅比我高一个半头,胳膊比我小腿还粗!随随便便给我一拳,我怕是真会被打趴下! 可我若是怂了,往后,这种类似的满怀恶意的“玩笑”,大概率会没完没了! 或许是小时候经常打架,我怕归怕,却不畏惧打架。 站起身来,抄起椅子,扛在肩膀上,拼了命的将眼睛睁得更大,回瞪着林峥嵘。 比瞪眼!谁怕谁! 下一秒,就看到一本厚厚的书,狠狠地飞到了林峥嵘身上,砸得他痛苦地捂住了肩膀。 随后,我的后脑勺也挨了不算重的一巴掌。 宋晴晴怒火中烧:“你们两个,都给我消停点!”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进入晚读中,英语与文言文一声比一声飚得高。 似乎也想争个胜负! 这种状况下,想不歇战都不行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峥嵘没找我麻烦,我当然更不可能多给他一个眼神。 我才不会把时间、精力与情感放在一个垃圾身上。 可人走在路上,有时还是会被不知何处飘来的垃圾,打在身上。 林峥嵘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开口嘲讽:“你他妈的就是个同性恋!一天到晚地粘着宋晴晴,她是你妈吗?你还没断奶了吗?” 看了看我双手挽着的宋晴晴的胳膊,又看了看林峥嵘一脸欲求不满的尖酸刻薄相。 我突然顿悟了:林峥嵘肯定暗恋宋晴晴!所以才万般看我不顺眼! 对于他说我是同性恋这事,我一点也不生气。 我遇见过许多善良温暖的人,但他们在我的生命中,只是匆匆而过,若是打上“同性恋”的标签,能让宋晴晴永远陪伴着我! 我真的不介意。 我从小就我行我素,压根就不在意那些背景板的眼光与看法。 可我还是生气了! 因为他想和我抢宋晴晴! 我不仅将宋晴晴的胳膊抱得更紧,还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地蹭了蹭。 一脸挑衅:“我就是同性恋,你能拿我怎么办?我就是没断奶,你又能奈我何?” 林峥嵘又是一通咬牙切齿,却在宋晴晴警告的食指下,没有发作,只是愤愤然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你不会得意多久的!” 哈哈!他这气急败坏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取悦了我。 露出一个大大的嘲讽笑脸:“好!我等着!”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为爱痴狂”的少男的狗性! 林峥嵘这王八羔子! 仗着自己是体育委员! 擅自给我报了校运会的八百米赛跑。 听到广播里报出:“请c42班的吴梅同学,c41班的……到八百米赛道起跑处,做好准备,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整个人都蒙圈了! 反应过来后,我真想弄死林峥嵘! “here we go! ale, ale, ale!go, go, goal! ale, ale, ale……”广播里正在播放富有节奏的世界杯主题曲《生命之杯》。 激动人心的战歌已经奏响! 我岂能临阵脱逃? 拼了! 单漆跪地,双手撑在地上,等待裁判,鸣气枪,发号施令。 “预备,开始……go!” 我咬着牙,宛如一头毛驴般疯狂地往前冲,冲到喘不过气来,冲到腹部疼极了,里面的肠子,仿佛有了意识,正花样百出地打着结玩! 五分钟! 久吗? 于平时来说,犹如一粒细沙,对生命这条长河并没有任何影响! 但于此刻腹痛难忍的我来说,仿佛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疯狂地往下落着,有些还滑过了我的眼皮,阻挡了喘气如牛的我搜索林峥嵘的视线。 恶搞我! 我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可还不等我找到人,广播里又传出了:“请c42班的吴梅同学,c39班的……到丢铅球处,做好准备,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 靠!林峥嵘这畜生!真的是非一般的狗! 第116章 友谊圈 我双手捂着腹部,步履蹒跚的走向丢铅球处,排在最后面,看着那些小女生将铅球丢出去老远,然后兴奋地又蹦又跳。 轮到我时,递铅球的老师,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关切地问道:“同学,你也来参加铅球比赛啊?” 我此刻口干舌燥不想说话,就尽力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老师将沉重的铅球递给了我。 在我都走出两三步远后,还不忘宽慰我一番:“同学,放平心态,咱主打一个重在参与,不要在意成绩好坏……” 我弓腰驼背地将铅球抓到白线处,深吸一口气,用出吃奶的力气,将铅球狠狠地扔了出去。 然后我的铅球落在了一米处。 量距离的老师心有余悸地看着我:“一米二,同学,我刚刚好怕你砸到脚!铅球这么重,砸到你的脚,肯定会粉碎性骨折,下次别玩这么危险的运动,可好?” “……” 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的,去年的校运会,我不仅没报名参加,还躲到了图书馆去看书写作业。 今年是陪着宋晴晴过来的。 她阳光有活力,精力无限,报了接力赛,跳远,丢标枪和羽毛球。 我原本是要做她的啦啦队,给她加油打气递毛巾的。 结果被林峥嵘狠狠地坑了两把。 “请c42班的吴梅同学,c37班的……到撑杆高跳处,做好准备,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 不,是被他狠狠地坑了三把! 或许还不止! 双手紧紧地握着长长的杆子,一股气的往前助跑,到了要跳跃的横杆下,长杆着地,我顺着长杆高高跃起,然后将手里的杆子推开…… 嗯,没推开,杆子与我一同砸在横杆上。 哪怕有厚厚的软垫托着,我也感觉全身的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哪哪都疼! “哈哈哈……” 看我出丑,林峥嵘与一群我很眼熟却不太认识的男生,笑得前俯后仰,仿佛欣赏了最高级别的小丑表演。 林峥嵘!我一定要弄死他! 持续三天的校运会过后,政治老师课上。 “这道题,有没有同学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报仇的机会来了。 林峥嵘坐在宋晴晴前面,我与宋晴晴这个月是同桌。 拿着笔,从课桌底下钻过去,冷不丁地捅向林峥嵘的后背,捅得他反射性地站了起来,想转身怒骂我。 然而,他刚好和老师的视线撞了一个满怀。 “不错,这位同学很主动啊,请你回答。” 林峥嵘拖时间般的,一点点的站直了身体,望着黑板,支支吾吾地一通“顾左右而言他”的胡说八道。 “哈哈哈……”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政治老师很有修养:“你说的点可能存在,但是应该还有更好的答案,哎,政治课代表,请你来回答一下。” 林峥嵘恍恍惚惚的坐下,脸爆红的像猪肝,低垂着头,似乎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 哼!他欺负我运动天赋差,四肢不协调!我也可以欺负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下课铃声一响,林峥嵘就暴起了,带动着椅子用力地撞击着地板:“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居然敢坑我!” 看着他伸过来的长手臂,我赶紧往后仰,拉开一些距离。 嘴上不甘示弱:“是你先坑我的!校运会时,我的骨头都被你整散架了!你要不是先招惹我!我会去招惹你这垃圾?” 事情得说清楚,不能让他将脏水全泼我身上! 林峥嵘恼羞成怒了:“老子从不打女人!但老子今天非打你不可!让你明白玩阴招耍老子的下场有多惨!” “够了!” 宋晴晴怒吼一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横在我与林峥嵘之间。 气呼呼地:“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不要一天到晚的争风吃醋!我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的!” 对啊!阳光明媚的宋晴晴是个小太阳。 太阳普照大地,温暖万物! 人人都能享受到它的一份爱意! 而我却想要她成为独属于我的月亮! 一个永远都会出现在我身后的月亮!无条件偏爱我的月亮! 这,怎么可能呢? 太阳生气了,要火山喷发了,我与林峥嵘只能被迫相互道歉,握手言和。 就很没劲。 三个人的友谊太挤,我又打算逃跑了,就像最初慢慢地退出黎雨桐、程珊佩她们的友谊圈那般。 一人落单,两人为伴,三人不欢! 她们人很好,只是她们的世界并不缺我。 —— 06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星期天,阴天。 国庆节前的月考过后,我彻底摆烂了,就正常完成作业,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看杂志,写小说。 反正再怎么努力,都是在年级前一百到五十之间徘徊,都是要挨骂的。 李娟儿的房间有空调,书房也有空调。 在夏秋最热的那几个月里,李阿姨给我在李娟儿的房间里放了张折叠单人床。 我们做作业也是一起在书房做。 在李娟儿家居住的这段时间,真的很舒适。 我曾多次在梦中笑醒,不记得梦见了何种搞笑的场景,但就是感觉很快乐,全身都很轻松,舒服极了。 是我在别处,从未有过的体验。 时间有限,这回我学聪明了,不写长篇言情小说,都是写一千五到两千五的短篇言情小说。 也不像个二百五似的,兴冲冲地跑人家编辑部去了。 而是花一块钱买了五个信封,和五张八毛钱的普通邮票。 认认真真地装好稿子,害怕学校附近的绿色邮筒不会有人取信,特意徒步走到附近的邮局去寄信。 投资五块钱,幻想着总有一篇会被伯乐看上,然后收录进杂志,让我赚个百的稿费。 为此,我虔诚地在心底将中西方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求它们保佑我至少拿到一篇稿费。 一桌一椅一卷书,一灯一人一杯茶。 李娟儿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看着书,嘴角时不时地扯出一个会心的微笑,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子也时不时地荡一荡。 我在书桌的另一头,一边翻看着言情小说,一边写着小说。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时,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响,反锁的门,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 第117章 狂撕书 李阿姨黑沉着脸,走进了书房。 我能明显地察觉到一簇幽蓝的火焰,在她眼底熊熊燃烧。 她在生气! 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雷达探照灯似的,来回扫视着我与李娟儿。 似乎下一秒就要发现我们的秘密。 我的心脏狂跳着,喉咙发干发紧,直到呼吸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我才咬着后牙槽,揉了揉眼睛,从落地窗前的转椅上起身。 “李阿姨,可是有事找我们?”我已经在尽量控制声音了,还是带上了颤音。 李阿姨顿时眉头一皱,一道严厉的目光向我射来,接着转向装死的李娟儿:“把你手里的书,拿过来,让我看看。” 李娟儿生气地把书合上,将包了语文书皮的书正面,快速地往前送了送,极度不耐烦地:“就一本语文书!有什么好看的!” 李阿姨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李娟儿手里的书! 吓得我立马屏住了呼吸! 翻开书的李阿姨,肉眼可见地变成了包黑炭。 沉默在蔓延,甚至能隐隐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不知是谁的,也可能是我们三个人的。 “哼!”李阿姨冷笑一声,走到我的身边,翻开我刚刚正在参考的言情小说。 霎时间,李阿姨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那目光像数万把冰冷的利剑,扎得我浑身难受! 就这一眼,我便知道,我在这个家,待不久了。 快的话,明天就会被扫地出门。 最慢,这个学期过后,李阿姨便会让我离开她们家。 毕竟,李阿姨收留我在她们住的最初目的,是让我带着李娟儿一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我现在却与李娟儿“同流合污”,看起了言情小说。 这怎能不让人大失所望! 下一秒,李阿姨化身成疯了的八爪鱼,将书架上包了书皮的书,通通翻了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咚!咚!咚!” 书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 像是砸在我的心坎上,总能让我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了起来,眼角余光偷瞄着李娟儿。 这姑娘也知道她是真得惹老娘生气了,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书架与墙壁的夹角之间,装鹌鹑。 将靠墙的整面书架都翻得乱七八糟,确定再也没有漏网之鱼后,李阿姨凉凉地看了我与李娟儿一眼,蹲下,疯狂地撕起了书。 撕得纸张碎屑漫天飞舞。 纷纷扬扬的碎纸屑,掉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又在我的脚边飘散开来。 我不敢动,更不敢伸手将它们扫落。 等李阿姨终于将李娟儿珍藏的三十多本言情小说都撕完后,不大的书房地面,留下了厚厚一层的白色纸屑,仿佛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空调的温度开得也太低了些,恍若真正地置身于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之中。 很冷! 真的冷极了! 让我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抱紧了手臂,想要身体不那么冰凉。 李阿姨却仍然没有消气,气冲冲地转身去了客厅,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鸡毛掸子,身后跟了个李叔叔。 李叔叔死死抱着李阿姨的腰,不让她再踏进书房一步:“差不多得了哦,书,你都已经撕掉了,就不要再打人了哦!” “你看看她那是什么破成绩!书不好好读书,成天看些下三滥的言情小说!老娘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对!我差劲!我是垃圾!活着也是浪费空气!浪费粮食!” 李娟儿气愤地一把推倒身旁的台灯。 “你打死我得了!省的碍了你的眼!反正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李娟儿与李阿姨不愧是亲母女,脾气如出一辙。 李娟儿的反抗,让李阿姨愣了一瞬。 随后变得更加怒不可歇,歇斯底里地喊道:“老李啊,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说得是什么鬼话!同个三四岁的妹妹争风吃醋!真是出息了她!” 李叔叔马上倒戈相向:“娟儿!听话!快向你妈道歉!” 同时,他圈着李阿姨腰的手没放松一丝一毫,疯狂眨着眼睛,给李娟儿使眼色。 “老婆!保持克制,稳住情绪,情绪失控会激化矛盾的!” 见李阿姨情绪稍微好一点了,李叔叔再接再厉,继续劝说。 “我们不能被这不懂事的孩子牵着鼻子走,你看,你本来是要抓她看言情小说这事,这会儿却揪着她和妹妹争风吃醋这事了!本末倒置了哈!” 这话很有效果,让李阿姨彻底冷静了下来,瞪着还在继续装死的李娟儿。 “为了你好,为了你能考上高中!在你进入年级前四百名之前,我是一分零花钱也不会给你了!听到了没有?” 闷闷不乐的李娟儿,声音有气无力:“嗯!听到了……” 明显的不服气,却又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生闷气。 “放手!” 李阿姨扭了扭腰,在李叔叔小心翼翼地放开她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叔叔一眼,鸡毛掸子晃了晃。 “就你惯着她!我和你说,你可别背着我给她零花钱!不然,我连你一起抽!” “不敢!不敢!”李叔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嬉皮笑脸地讨好道,“老婆大人的吩咐,老公怎敢不遵守呢!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给她零花钱的……” 离开书房的那一刻,李阿姨还是瞥了我一眼,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叔叔紧追李阿姨而去。 下一秒,李娟儿像是突然被人抽光了力气,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双手抱着双膝,将脸埋进膝盖,极小声,极压抑地呜呜咽咽了起来。 似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每个人都有烦恼呢。 李娟儿吃喝不愁,但那年级排名五六百名的成绩,真的有些没眼看。 可她真的有努力过! 只是努力的方向似乎不太对,入了魔一般都背诵《魔法思维训练》,来锻炼逻辑思维能力。 她的语文、英语和历史都挺不错的,中等偏上。 而数学、地理、生物,像是大脑里缺了根学理科的筋,哪怕她往死里训练逻辑思维能力,也是连及格都考不了的。 我不敢去安慰她,就我的成绩,此刻在她面前晃悠,都是无声的嘲讽。 去厨房拿了打扫工具和垃圾袋。 将还算纸张的全挑出来,叠好,打算明天下午同我收集的那些草稿本,一起拿去废品回收站,卖掉。 八毛钱一斤。 应该能在这堆废纸屑中,抢救出十块钱。 第118章 姜心悦 06年,农历九月十一,星期三,阴天。 第二次月考后的抽同桌,我抽到了学号70,名叫姜心悦的女生。 这女生不愧是班级第一大美人!其实说她是校花也不算过分! 身材高挑苗条,目测至少170厘米,肤如雪,鹅蛋脸,大眼睛,瀑布般的乌黑长发。 美到我都不太敢直视她! 但又有些心痒难耐,就装出一副正在认真看书的严肃脸,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瞄一瞄,只瞥见她长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方忽闪忽闪的。 最令人赞叹的是那身气质,一看就是从小学舞蹈的。 婀娜多姿,柔情似水! 以前,我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吗?这般美人,和我当了一年多的同班同学,我竟然没发现! 真是可惜呢!少看了多少眼啊! 我这边正在感叹呢,两根葱白的纤纤玉指就掐上了我的脸:\\\"小金子……” 她掐得很轻,声音也很好听,清脆中带了点调皮,像风铃般悦耳。 但还是让我觉得有些被冒犯了,抬手一挥,拍开她的手:“别碰我,我们不熟。” “哈哈哈……”她笑得毫无形象,脸趴在桌面上,嫩白的手,不断地拍着桌面。 完全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 像个大傻帽儿! 生生地破坏了她的美感! 果然,美人就应该挂在墙上,像不似人间烟火的仙女般,供人瞻仰。 这会儿扭头直视她,一点儿也激不起我的膜拜之情。 突然也有点儿想笑,觉得刚刚那般夸她好看的自己,也像个傻帽儿。 笑够了,她那两根葱白的玉指又掐上了我的脸蛋:“现在不熟,多掐几次,就熟了呗。” “……” 板出一张严肃脸,再次挥手拍开她的手,警告道:“你给我放尊重点,我不喜欢别人掐我的脸。” “哈哈哈……”她笑得很夸张,眼角都笑出了泪花,掐得更欢快了,“我又不是别人,我是你最亲爱的同桌啊!” “……”这人脸皮咋这么厚呢? 懒得理她! 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是越理她,越来劲。 晾着她,等她兴致一过,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结果是我错了! 我不理她,她照样很来劲,掐我脸的手就没停过,像捏qq糖似的。 “哈哈哈……又来了,沉默是金的小同桌!你知不知道,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板出这幅小老太太的严肃脸,很搞笑的哈!” 继续无视她! “金金,小金子……你理一下我嘛……” 尽管我完全无视她,只顾着写作业,这货依旧掐着我的脸,玩的不亦乐乎,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可只要一下课,这货又故态萌发,开始掐我的脸玩:“金金……” “……” 麻了,我真是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她。 下午放学,我被四个凶神恶煞的女生堵在了座位上。 “大姐,这小矮子也太不知好歹了,要不要我们教训教训她!让她好好学学规矩!” “……”真没看出来,这般漂亮又有气质的女神级人物,居然是不良少女们的大姐头。 我不动声色的将圆规抓在手里。 她们若是真敢欺负我,我也一定会让她们见血的。 “不用,你们别多管闲事,她很好玩的,像个真人版的洋娃娃,特乖巧,可以随我瞎折腾,也不生气。” “……”我生气了! 还是挺生气的那种! 是她自己像个马大哈似的,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我生气了! 与姜心悦当了一个星期的同桌,我严重怀疑这姑娘有精神分裂症。 面对我时,那叫一个热情似火,仿佛时时刻刻都想对我动手动脚。 像个没长大的多动症小孩儿。 面对那些向她表白和递情书的男生们,那妥妥是冷若冰霜的高冷女王。 冻死人不偿命! 挺讨人厌的是我们班特殊,被丢在高三教学楼,“都快毕业了,不想人生留下遗憾,大胆去表白”的高三男生特别多。 苍蝇似的,没完没了! 烦不胜烦! 常常让我不由自主地就吃起了瓜,看起了戏,都没法好好刷题了。 影响甚大! 她在班上的女生缘也不太好,除了那四个狗腿子,其她女生,很多见到她就绕道走,更别说往她跟前凑了。 我多多少少有些理解,姜心悦就是一朵开得极其艳丽的富贵牡丹花,其她女生和她站在一块儿,就会显得很丑! 我现在长高了些,个头有148厘米了,她刚好高我一个头,让我处于牡丹花绿叶的位置。 星期天,我们只上半天自习课。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让学业繁重的学生们能够喘口气。 姜心悦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就跑了起来,一到校门口,抬手拦了一辆的士,就把我塞了进去。 姜心悦随后坐到我身边:“师傅,去繁华路的小吃街。” “……”这货对我是一点边界感也没有。 忒霸道! 彩旗飘飘的小吃街,非常繁华,人流涌动,香飘十里,小吃品种繁多,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我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种香味浓街道上,随随便便一刺激,就想喊救命了! “……”唾液分泌过快过多,都要流出来了! “老板,来十块钱铁板鱿鱼。” “好嘞,请稍等。” 光着膀子秀肌肉的年轻摊主,见漂亮的小姐姐光顾,鱿鱼翻烤的更起劲了,来回撒孜然的动作,像是在施魔法。 三串铁板鱿鱼,姜心悦递给我两串,同时在另一串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我在减肥,不能多吃,但我又想好好过个嘴瘾,剩下的,你帮我吃了。” 看着手里这两串长长的铁板鱿鱼,金黄色的脆皮上是一层入味的胡椒粉、孜然粉、辣椒粉。 仅仅只是看着,就领我垂涎三尺。 想吃! “……”请原谅我的没出息。 我赶紧吞咽掉口腔里过多的唾液,有些羞涩地说了声:“姜心悦,谢谢你!” 毕竟,最初,我还嫌弃她没边界感忒过霸道来着。 这一有了好吃的,不但不嫌弃了,还感谢人家,就怪不好意思的,脸躁得慌! 一口咬下去,我就被这铁板鱿鱼俘获了! 劲道够味,香辣爽口! 领人回味无穷! 第119章 零花钱 面对我的道谢,姜心悦只是随意地笑笑,没说话,大步往前,走到另一个摊铺前。 “老板,来十块钱猪大肠包大葱。” “老板,来十块钱烤羊肉串。” “老板,来十块钱烤麻雀。” …… 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看着姜心悦又点了份臭豆腐,就吃了一块,接着把整个纸杯塞到我手心里。 “……”我困惑了。 她这真得是要减肥的人吗? 哪怕每份她都只吃了三分之一,但也架不住种类多啊! 我都要吃撑了! 看着黑黑的臭豆腐,我已经开始抗拒了,不想再吃了,可好奇心作祟,让我还是用竹签插了一块放入嘴里。 嗯,脆脆的,真香! 都吃了。 小吃街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江河,与路过我们学校那条是同一条河。 河畔是众多的大排档,那是成年人喝酒吃小龙虾的地方。 此刻才刚刚营业,还没什么顾客。 江边日落,万缕霞光温柔地洒在水面上,仿似天边斜阳缓缓拾下腰,轻吻着水平面,深情地与之告别。 而江河回以迷人的微笑,一层层微微起伏的涟漪,像闪动的眸子,如碎金般闪耀。 “走,陪我去舞蹈室玩玩……” 将装臭豆腐的纸杯丢入垃圾筒,我淡定地回绝了她:“不去,我要回学校上晚自习。” “哈哈哈……”姜心悦又捂住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阵阵河风吹过,吹起了她那乌黑的长发。 让她看起来更像个漂亮的神经病。 “……”我这句话没毛病? 真不知道她在笑个啥! “金金啊,你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啊!”姜心悦终于笑够了,又开始掐我的脸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十分疑惑地望着她。 “纯粹!”姜心悦说着又笑了起来,“直肠子!话少安静!还有骨子里透露出的傲慢!” 等等! 傲慢是个褒义词吗?这明明是个贬义词啊! 我更加疑惑地望着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真的在夸我吗?是不是用错词了?” 话一说完,我更加确定是这样的,毕竟她学号70,可是与李闯有得一拼的大学渣。 用错个词,实在是太正常了。 “哈哈……是在夸你啊!也没有用错词!就是傲慢,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姿态,太让人有征服欲了!” “……”咋办?越来越感觉这货像个大变态了! 大变态,no,姜心悦并没有强迫我,随手拦了辆的士,将我送回学校,她自己再去的舞蹈室。 她学的是芭蕾舞与拉丁舞,学校舞蹈部教的是现代舞和古典舞,因而她是上的校外舞蹈培训班。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天,姜心悦都会带我去逛小吃街。 我的很多第一次都是她给的。 比如:第一次吃冰淇淋,第一次喝奶茶,第一次吃鸡柳,第一次吃肯德基的奥尔良烤翅…… 她超喜欢投喂我! 总之,我和她在一起,不是在吃吃吃,就是在去吃吃吃的路上。 “你真不去我的舞蹈室玩玩吗?”姜心悦像是例行惯例般问出来这个问题。 这是她第四次邀请我了。 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她都再四……而且再过几天,又要重新抽同桌了。 “去。”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为她第一次逃课,虽然逃的是晚自习。 或许是她早在心里预设我不会答应,我的话刚出口,就见她的那双大眼睛闪闪发亮了起来,如碎金般闪耀,像极了眼前倒映夕阳的河面。 “唉!你终于愿意去了啊!我和你说,跳舞可好玩啦……巴拉巴拉……” 在去往舞蹈室的的士上,姜心悦一刻不停地给我安利学舞蹈的各种好处! 我就静静地听她说。 等她说完,立马无情地给她泼一大盆凉水:“你看我像有钱学兴趣课的人吗?” 虽然我因住在李娟儿家,昧下了两百块钱住宿费,但父亲经常拖欠我生活费好几天,回头从来不补上,仿佛在他不给生活费的那几天,我不吃不喝也能活着。 我这种贫穷少女,生存都成问题,就别说培养兴趣爱好了。 姜心悦美目飞了我一眼,很没所谓的说道:“嗨!这都不是事,只要你愿意陪我一起学,五百块钱的学费,我替你出来了呗。” “……”她还真大方! 说实话,我有点心动!我很羡慕黎雨桐与姜心悦身上的那股高雅气质。 打车到地方后,姜心悦带着我七拐八拐,穿过好几条小巷子才到一家名为“舞动奇迹”的私人舞蹈室。 舞蹈室挺小的,大概四五十平,四周都安装了玻璃镜子,天花板装的是射灯,让舞蹈室看着有些昏暗和暧昧。 老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留着时髦的碎发,穿了一身黑,正牵着一个女生的手,扭得像根海带似的教着她舞步。 学员大概有十来名,全都是女生。 这让我感觉有些奇怪,拉丁舞不应该是男女搭配着跳吗? 见我太过疑惑,姜心悦凑到我的耳边,偷偷摸摸地给我解释。 “我妈不让我学拉丁舞,说这是不正经的玩意儿,她给我的芭蕾舞蹈老师打过招呼,所以我只能用我的零花钱,找这种野鸡舞蹈室偷偷摸摸的学。” “你的零花钱很多?”我在质疑她说给我交学费这事,她自己都是抠零花钱偷摸在学。 “不算多,一个月的固定零花钱是一千五百,但我偶尔用超脱了,我妈也会一边埋怨我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一边再塞两三百块钱给我。” 一千五百块,不算少,但也不算多。 李闯每月具体有多少零花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过生日那晚,在ktv花里两千五百块。 之后也没见他吃土,花钱依旧大手大脚,经常让他的专用狗腿子李康帅去跑腿买零食饮料,还给丰厚的跑腿小费。 每次五元。 看得我好眼红。 也想当他的跑腿小妹,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绝对不可能在课间十分钟,从高三教学楼与综合楼之间跑个来回的。 太远了! 就我的脚步,单程都要十五分钟! 就这么挫! 黎雨桐每月的零花钱也很多,当她和我抱怨,她每月两千五百块钱零花钱,还不太够花,打算努力学习,考入班级前十名,然后向她爸申请加多零花钱时。 我整个人都震惊到傻了! 第120章 不理解 那时我才刚刚进城不到一个星期,还没有完全体会到学生们之间的贫富差距,还以为和小学时差不太多呢。 而当黎雨桐得知我的每月生活费只有165元时,她比我还震惊! 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宛如牛眼睛! 震惊过后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问:我一个月光打车上下学就要五六百,你这么点钱,该怎么活? 她不理解我每月165元的生活费该怎么活,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每月2500块钱的零花钱,为什么还不够花! 夏虫不可语冰! 接下来的相处中,她人很好,和善有礼貌,天天早上让我帮她喝牛奶,一点儿也没有台湾偶像剧中的富家千金的嚣张跋扈。 可我刚到城里,心态不稳,被各种见识之外的新鲜事物,打击到出现了严重的自卑感。 一旦身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我就会怀疑她们是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是贪黎雨桐的零花钱,才想巴结她,和她做朋友。 而当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人家只是在讨论昨晚看的偶像剧剧情时,便会产生深深的自我厌弃。 自己成天疑神疑鬼,就看什么都是鬼! 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不想变成个自己都讨厌的人,换同桌之后,我便只与黎与桐保持了点头之交。 渐行渐远。 而现在,经过一年多的冲击,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淡然处之。 但我内心深处应该还是有些自卑的。 所以才会摆出这幅:是你们主动找我交朋友的,可不是我上赶着同你们交朋友的高傲姿态。 来维持我那可怜的自尊心。 我这边在回忆过往,姜心悦已经将我的基本信息交代给了舞蹈老师。 “没有任何舞蹈基础?”舞蹈老师皱着看了我一眼,手一指,“你先在那个角落里教教她基本功,看她能不能吃得下这个苦……” 姜心悦牵着我的手,来到了舞蹈老师指定的角落,潇洒地抬腿一跨,在压腿杆上随意地压起了腿。 “……”我就静静看着,不想动。 我不配合,姜心悦也不介意,收了腿,往下一滑,洒脱地劈了个一字。 “压腿是有助于训练身体的柔韧性,打开腿部关节的韧带,你练好了压腿,就能像我这般随意劈叉了,很简单的。” 我信了她的邪! 当我颤颤巍巍地把腿抬到压腿杆上,在姜心悦手下施力压我腿后,没有熬过一分钟! “……“我就是一条鱼,只配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这一辈子也学不会需要运动天赋的“爬树”! “放手!放手!我不学了!” 当我终于从压腿杆上将我的腿解救下来后,我能明显感受到我的大腿根部,在自主抖动,抽筋似的痛。 姜心悦很不解,继续劝说:“这很简单的,熬过去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真的没什么的。” “……”那是熬过去了,要熬不过去呢? 鲤跃龙门,越过去就成龙,越不过去就成红烧鲤鱼。 我选择放过自己! 只要我的优点足够亮,必定能掩盖住缺点的,我又不是水桶,非得补齐短板才好装水。 姜心悦还给我整激将法:“想不到你是这么没有毅力的人!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我算是看错了你!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这话,同父亲每月对我的例行谩骂来比,简直就是毛毛雨,何况我前天才刚刚经历过父亲的电话轰炸。 现在还余音绕梁。 —— 06年,农历十月十四,星期一,小雪。 我投稿的那五篇短篇小说,三封石沉大海,两封给回了信。 上面写着:亲爱的作家,您的作品已通过初选……巴拉巴拉一大堆。 最后一句话是:请缴纳复赛费用50元。 “……” 我是想赚钱的,可这钱影子都没见着,就要我倒贴50元?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骗子,我选择把他们当成骗子。 我现在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了。 钱,真得好难赚! 想要自力更生,咋就这么难呢? 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天堂无路,地狱无门”的绝望感! 我这个月的同桌是杨海君,我不太喜欢她的为人,与她相处平平。 她男朋友纪传书,我也早就不关注了,一个成绩倒退到年级两百名左右的人,没什么好关注的。 杨海君高挑苗条,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锁骨清晰可见,是个长得挺不错的清丽佳人。 纪传书就像是被施了化肥的早熟品,刚上初一的时候,就又高又壮,至少一米八五。满脸青春痘,说他是个高三生,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这两人谈恋爱谈得毫不避讳,人尽皆知,这大中午的,就腻腻歪歪地黏在一起,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纪传书坐在杨海君的位置上,杨海君岔开两条腿,面对面坐在纪传书的大腿上,两人头抵着头,时不时地说上两句悄悄话,逗得杨海君时不时咯咯笑。 可好景不长,我这狗粮还没吃饱呢,就听到“啪”的一声响亮巴掌声。 引得我循声望了过去。 只见杨海君一脸怒容,洁白的玉手,接二连三地扇着纪传书耳光。 “啪!啪!啪……” 好家伙!虽说现在是午休时间,但班上还是有十几个和我一般,不睡午觉,抓紧时间刷题的勤奋学生。 她就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甩纪传书耳光? 还连甩了五六个! 这若是我,别说是女朋友了,就是老婆,我也要撕碎了她! 然而,纪传说只是脸黑了一瞬间,就又嬉皮笑脸地拉着杨海君的手,呼了一口气:“宝贝!手打疼了没?” “……” 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了!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这就是爱情?和交叉冒出来的问号与惊叹号! 爱情的魔力也忒大了!不仅使人降低智商,考试成绩倒退,还能使人献祭尊严,献祭自我,心甘情愿地献祭一切。 好恐怖! 我的心理阴影面积过大,实在是刷不了题了,得出去透透气,平复平复心情。 才刚出教室没多久,就被姜心悦抓住了手臂,她笑得很魅,软着声音向我发出了邀请:“金金,好巧啊,陪我去个地方。” “……”我能说不吗? 她这笑容,很美,像电视剧里的千年狐狸苏妲己,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去干好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第121章 剪照片 千年狐狸没给我拒绝的机会,拖着我的手臂,就将我拉到了学校宣传画板那处,纤纤玉指点着高三的万年老二的照片。 “陶醉,帅?” 姜心悦的手指下,是一个留着碎发,戴着黑框眼镜,围着黑色围巾,穿着黑色风衣的男生。 照片看着像是寸照放大成十厘米照片,有些模糊。 只有形,没有神。 眼睛漆黑点墨,一点神采也没有。 好呆! “嗯。”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她觉得帅就可以,我没必要反驳她。 见我认同,姜心悦更来劲了:“金金,我和你说哈,我今天中午遇见他本人了!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通身的高冷范!迷得我不要不要的!” 嗯? 怎么感觉事情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我望着眼前犯花痴的姜心悦,看着她双手娇羞地捂着脸,眼睛像是盛满了星光般闪耀。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不会是坠入爱河了? “我想要他的这张照片,以慰相思之苦!”姜心悦终于说出了她拖我来此处的目的。 “好,我帮你把风,你赶紧用手机拍照!” “no,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想要他的这张照片,我的男神,怎么能让其他妖艳贱货日日观看呢,太玷污他了!” 她着重强调了两个字:这张! 是我想得那个意思吗? 姜心悦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表示我想得没错。 “这不好?大中午的,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看到你剪坏宣传画报,会被全校通报批评的,严重点,还会受到处分。” “嗯!”姜心悦笑着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可我不安的心,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下一秒,她话锋一转:“所以,今天晚上我来上晚自习,你要陪我晚点走。” 对于偶尔来上晚自习的通校生,欧阳老师见怪不怪,但对于姜心悦来上晚自习,欧阳老师惊讶地偷看了好几眼。 最后一次,被我逮个正着,视线对上,欧阳老师有些尴尬,随后又不失礼貌地对我露出一个超级灿烂的笑容。 而我,也超级吃他这一套! 便当作没看见,继续催促姜心悦抄试卷答案来打发时间。 黑夜是偷盗最好的掩护。 在这个沉闷的夜晚,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寂静地校园,一丝风也没有,灭灯就寝的钟声早已响过,巡查就寝的值周老师已走很久了。 我与姜心悦躲在教学楼拐角的阴影处,像蜗牛探出触角般,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宣传画板处。 路灯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光线有些昏暗。 姜心悦递给我一把修眉小剪刀,低头附在我耳朵旁,小声地说道:“金金,你帮我去剪,我有些紧张害怕,手心里都是汗。” 我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讨好地对我扯出一个笑脸。 仍然无情地拒绝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要么你自己去剪,要么我们现在就走。” 陪着她干这种我认知范围内的坏事,已经触碰到了我的底线,还要让我从从犯变成主犯,那是门都没有! “哼!”姜心悦有些生气地怂了怂鼻子,见我仍然不肯接过剪刀,轻轻地跺了跺脚,转身去剪照片了。 我也转过身来,四处张望,给她把风。 “嘿!走了!” 姜心悦从身后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给送走了! 本来就做贼心虚! 又被这么一吓,魂都差点飞走了! 我强行安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跟着姜心悦着急忙慌地往前跑。 “帅哥!帅哥!等一下在关门,对不起,我妹有些闹肚子,所以这么晚才出来。” 而我,因为跑得太快,又扯得腹部的肠子绞着疼,正双手按在腹部上,看着真像闹肚子的人,肚子疼! 出了校门口,我与姜心悦就分道扬镳了,她回她家小区,我回李娟儿家。 “轰轰轰……” 河畔的水泥马路上,响起一阵嚣张的摩托车引擎声。 李家别墅村,不务正业的混混公子哥特别多,我知道的就有李闯和李靖。 有钱有闲,人很颓废! 时不时抽个风,寻找一下血脉喷张的刺激! 这似乎是靠拆迁暴富后的村子里,年轻一代的通病。 最近这段时间,午夜两三点了,有时都会听到摩托车快速飙过去的声音。 那引擎声一听就是改装过的,马力足,声音特别洪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显眼包! 朗月依旧,薄云星稀。 清辉凉凉地撒满静谧的河面,粼粼地泛起碎银点点。 深秋的夜晚凉意渐浓,特别是河面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冷得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一辆我不知名字的黑色小轿车,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吓得我赶紧拔腿往前跑。 可这车也加速了,一个急转弯,就横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才刚和姜心悦做了坏事,想不到报应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此刻大概是晚上十点半,九点下晚自习的人,早就回家了,整条长长的河畔马路上,除了面前的这辆车,就我一个人! 黑色的玻璃车窗缓缓地摇了下来。 一个染着黄头发,痞里痞气地年轻男生,从驾驶室里探出了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嗨,小妹妹,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浪逼啊!要不要上哥哥的车,哥哥带你去兜兜风,好好放松放松!” 另一扇玻璃窗也被摇了下来,钻出两个同款脑袋,嬉皮笑脸地盯着我。 “别怕哈,哥哥们都是好人啊!哈哈……就是想和你玩玩游戏,没有什么坏心思的……哈哈。” 我大概不是个正常人! 看着这两个高音喇叭,我突然想到已经死去的吴超,若是他活到十六七岁。 会不会就是这幅油腻又欠扁的样子?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 大脑快速思考着,我这么个运动废渣,不会游泳,还跑不快,该怎么甩脱这些小混混们的纠缠。 最后决定闭着眼睛扯大旗! 用尽全身的力气来虚张声势:“我男朋友是李闯!我才不和你们一块玩呢,他会生气的!” 这里是离李家别墅村最近的河畔马路,这些人都是混混,李闯也在道上混,就算不熟,多多少少也听说过。 而且,传说中李闯换女朋友如换衣服,他们大概也不知道李闯的正牌女友是圆是扁。 这谎,撒得很圆满。 第122章 追陶醉 “阿闯交女朋友了?” 驾驶室里的混混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是赤裸裸的妒忌。 “阿闯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居然交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女朋友!” 他的声音很尖锐,像个气狠了的土拨鼠。 一骑从远处驶来的拉风摩托车停在我前面,车主将黑色的头盔面罩推起来,露出李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扭头看向黄毛混混:“李准,你骂谁毛没长齐呢?” “……” 背后不能说人,说人准到。 “切!还真是,一点也不好玩,走喽……” 小轿车留下一股黑色的尾气,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与李闯面面相觑。 好尴尬! 该怎么解释呢? 说我只是在扯大旗吓唬人,并没有要冒犯他都意思? “你手里有钥匙吗?”李闯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胡扯,淡定地开了口。 让我一时之间,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问这个是要干嘛,却还是乖乖地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伸手递给他:“你是要这个吗?” 这串钥匙是一个钥匙圈,串了两把钥匙,一把李娟儿家后院的钥匙,一把我住的客房钥匙。 “嗯。”李闯接过我手里的钥匙,将中指伸入钥匙圈里面,两把钥匙,分别从食指与中指之间、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冒了出来。 将拳头伸到我面前,晃了晃。 “下次,你若再遇见这种讨厌的人,拦你的路,就提前这样准备,可比你单纯的用拳头砸人,疼的多,若是对方很过分,你就照着他的眼睛鼻子砸!” “……”我能吐槽,这个就叫专业吗? 一把小小的钥匙,在他手里,都能成为趁手的武器。 甜甜一笑:“好,谢谢。”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如家猫般温和无害,我的笑容,曾专门对着镜子练习过一个寒假。 我是樱桃小嘴,但我很喜欢李娟儿的微笑唇,嘴角线条总是自然而然的上扬,像是无时无刻都在保持微笑。 亲和力满满! 故,我人为地让我的嘴角一直往上翘,形成肌肉记忆,塑造出一个弧度微微上扬的“微笑唇”。 人说面具戴久了,就会贴在脸上扯不下来。 这是真的! 身后响起一阵摩托车轰鸣声。 李闯没再说什么,随意地将钥匙抛给了我,放下头盔面罩,一个加速,就跑没影了。 —— 06年,农历十月二十,星期天,小雪。 那晚,我与姜心悦剪了宣传画板上陶醉的照片。 第二天,就连累了全校师生紧急集合地聚到升国旗广场上,吹着冷冷寒风,听校长口水横飞地谩骂。 校长是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肚子里也很有墨水,骂人个把小时,都不带重样的。 只是随他如何谩骂,我与姜心悦都装死。 学校有监控,但我早就观察过了,宣传画板那条长长的林荫小道上是没有监控的。 疑罪从无。 没有证据,就算校长怀疑,也拿我们没办法。 第三天,那条林荫小道的两边出现了八个宣传栏,不仅带玻璃,还上了锁。 “……”该说感谢姜心悦,让学校的设备升级了吗? 每个星期,我与姜心悦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我几乎一天到晚都在刷题,而她除了上课时间,就没在教室里待过。 与此同时,那经常跟着她的四个小太妹,也不会出现在教室里。 但星期天下午,我的时间,算是默认预定给她了。 姜心悦一脸犯花痴地牵着我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看陶醉,看看偶滴男神!” “……”我是完全理解不了姜心悦在兴奋个什么劲。 男神什么的,不也就两只眼睛,一只鼻子。 “偶男神啊,星期天下午,特喜欢在避风塘点一杯奶茶,坐在落地窗前,晒着冬日暖阳,看着书!” 装! 这描述,让我仿佛看到了同类。 而,同性相斥! “啊,你不知道那画面有多美,一片岁月静好,公子美得不似凡尘人!” “……”好难得,大学渣还装起了斯文,拽起了文。 进入温馨暖和的避风塘,姜心悦熟练地点了两杯烧仙草,递给我一杯,就径直走到了陶醉对面那一桌。 一边用勺子舀着烧仙草,一边一脸痴汉笑地紧紧盯着陶醉。 “……”没眼看。 我选择不与她同桌,坐到她附近那桌,静静吃瓜。 大刺刺地热辣目光,让陶醉这个全身黑的帅哥,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茫然地望了过来。 这呆萌的表情,瞬间取悦了姜心悦,只见她露出一口大白牙,回了对方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吓得他立马垂下了头。 “哈哈……”可这却让姜心悦觉得越发好玩了,都笑出了声,“好可爱啊!” “……”这就是很普通的自然反应啊。 只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恋爱滤镜过重? 吃完烧仙草。 姜心悦大大方方地走向全身早就绷直了的陶醉面前,随意地坐下,单手撑着脸,笑嘻嘻地伸出两根葱白的玉指,掐上了陶醉的脸。 “亲爱的,我看上你了,和我交往。” “……”我与陶醉都很震惊! 不,陶醉他是很惊恐! 平日里,我就感觉姜心悦不太正常,像个我行我素的大变态,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像是吓出体外的灵魂终于回归原位,陶醉恶狠狠地一把拍掉了姜心悦掐他脸蛋的手。 “神经病!” 被拍开了,姜心悦也不恼,伸着纤纤玉指,又掐了上去:“来嘛,别害羞嘛!还是你觉得我不够漂亮,不配做你女朋友呢?” 掐得陶醉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仿佛下一秒就要冒烟了。 这一幕,让我分外眼熟。 似乎,她当年就是这般撩拨我的!不,都算不得当年,就三十九天前! “……” 忽略她那张嘴,单看姜心悦的外貌,还是非常漂亮的,她的五官很大气,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艳! 让人心身舒畅! 她看人也很专注,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你”! 犹豫了十秒。 最终,陶醉还是用力地拍开了姜心悦的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落荒而逃。 “哈哈……”姜心悦拍着桌面,笑得花枝乱颤。 吓得陶醉猛然加快了步伐,差点撞到了玻璃门,幸好有人在此时推门而入,拯救了他高挺的鼻梁。 第123章 伸舌头 06年,农历十月二十七,星期天,小雪。 姜心悦是个没脸没皮还异常有毅力的人,她看中的人,就没有人能逃脱出她的手掌心。 我是如此。 陶醉应该也不会例外。 这一个星期,也不知道姜心悦都干了啥,再次在避风塘相遇时,陶醉虽然还是一脸警惕地防备着姜心悦掐他的脸,但能看得出他没有反感她。 “醉哥哥……” 姜心悦这撒娇的声音一入耳,我瞬间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人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我瞪眼看向姜心悦,希望她收敛点,别演狐狸精过了头,把自己也给演吐了。 “醉哥哥,你理理人家嘛……” 姜心悦完全无视我,依旧卖力地扮演着祸乱朝纲的苏妲己。 两根葱白的玉指,小心翼翼地夹着陶醉的袖口,幅度小小地来回拉扯。 娇羞无比! 陶醉虽然还板着他那张帅气的冰块脸,但那不停地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心情很愉悦。 是个男人,面对娇滴滴的女王。 大抵都把持不住的。 除非他是唐僧! 讲真,这两人挺登对的,男帅女靓,高冷男学霸vs变态女学渣!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他喵的,就是个多余的一万瓦大灯泡! 七天后的平安夜,避风塘人满为患,陶醉也不在这。 鹅毛大雪,应各路情侣的祈祷,如约而至,像是有了灵性一般,纷纷扬扬地在空中跳着舞,打着旋儿。 梦幻又浪漫。 让人宛如置身于水晶球的梦幻雪景里。 姜心悦穿着粉红的毛呢大衣,踩着黑色高筒小皮靴,黑长直的发间,戴了个应景的圣诞款发箍,还化了个淡妆。 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却没找到正主。 我正替她感到惋惜之时,姜心悦却迅速拖着我跑进了校园,穿过长长的林荫小道,在图书馆门口,堵到刚刚借书出来的陶醉。 我们学校的绿化做的相当好,全是四季常青的树,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是绿的。 每当落雪时分,这些常青树上便覆盖了厚厚的、毛茸茸的白雪,像是披上了薄薄的绒毯。 绿白撞色,清爽淡雅! 令人赏心悦目。 陶醉这沉闷的高冷学霸,同往日的装扮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身黑:黑色绒线帽,黑色眼镜,黑色围巾,黑色毛呢风衣,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煤球儿。 姜心悦站到陶醉面前,优雅地递上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脸上挂着“已经做出了重大决定后”的决绝。 难得的一本正经。 “陶醉,你人帅,长在我的心坎上,成绩又好,根本不缺人追!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这是我亲手织的第一条围巾,希望你收下,从此以后,我们就当不曾认识过!” 礼物袋往傻愣愣的陶醉怀里一塞,拉着我,转身就走,毫不留情。 潇洒无比,让我目瞪口呆! “……”别说惊傻了陶醉,我也看不懂了! 曾经都痴狂到去偷人家照片了,现在说放弃就放弃了? “十、九、八……”姜心悦走得很快,嘴里却慢悠悠地念着数字。 “三、二……”嘴角得意地往上翘起,站着没动。 我的眼角余光处,出现一抹树杆子似的黑煤球。 气喘吁吁的陶醉,拉着了姜心悦的手:“哈,明天……明天圣诞节……哈……你愿意同我……同我一起吃个饭吗?” 不知是跑得太快导致呼吸不畅,还是太过紧张,陶醉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利索。 像个结巴。 姜心悦的笑容更灿烂了,放开我的手,转身拥抱上陶醉的腰,甜滋滋地:“好!你终于肯爱我啦,我好高兴哦!” 又七天后。 姜心悦拽我去了小吃街。 走走停停,吃吃喝喝,仿佛忘了她还有一个交往了快一周的男朋友。 我很疑惑:“今天不去找陶醉?马上放元旦假了,又有三天见不着了哦,不怕害相思之苦吗?” “哦,他呀。”姜心悦像是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随意地摆摆手,“分了。” “哈?为啥?”她的爱这么短浅的么? 忽然觉得那个陪她一起去偷照片的我,好傻逼! 我以为她遇见了一生挚爱! 作为朋友,肯定要为她两肋插刀!哪怕会触碰底线! 可貌似,她喜欢路边的流浪猫,都比喜欢这个陶醉要来的长久! 这让我很受伤! 姜心悦皱着眉,一脸嫌弃:“你知道吗?他亲吻时居然伸舌头!伸舌头哦!好恶心!全是口水!” 似乎嫌这都无法完全表达她的愤怒,姜心悦对着装臭豆腐的纸杯,狠狠地吐了口口水:“呸!也忒不讲卫生了!” “……”这分手理由,绝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麻了! 少女的爱,很纯粹! 喜欢是真的好喜欢!厌恶也是真的超厌恶! 这之后,陶醉撕了他那张高冷的脸,满脸哀求地来找过姜心悦三次,说只要她不喜欢他的点,他通通都愿意改掉,只求她不要离开自己! 极其卑微! 瞧得我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都只是得到了姜心悦一个冷若冰霜的“滚”字! 失魂落魄的陶醉,蹲到一棵大树下,疯狂地挠着自己那头碎发,像只受伤了的幼兽,呜呜咽咽了起来。 他也终于打破了万年老二的魔咒。 嗯,他掉出了年级前十! 这人最后有没有对爱情失望,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挺失望的! 不,是恐惧! 前有纪传书,后有陶醉,这两血淋淋地教训,都是为爱痴狂,失去自我! 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们! 他们所有的苦头,都是因为盲目的爱人,毫无原则的爱人! 还不懂得及时止损! 又能怪谁呢? 翻山越岭的去遇见一个人,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而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美好! 生命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为什么要浪费在一个让自己痛苦的人身上呢?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断的穿行,与人相遇! 有些人只是匆匆而过,像流星划过夜空般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生命轨迹上,也有些特殊的人,让我们品尝到生命的酸甜苦辣咸。 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有多美好,我只知道若是与这个人相处,会让我失去自我,痛苦不堪! 那么,我会抬脚狠狠地将他踢出我的世界。 生活的苦涩,早已随处可见,我不奢求它变得更好,但绝对不能更坏。 第124章 打耳洞 06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星期天,小雪。 夕阳的余晖,透过苍翠的马路边的行道树,洒落在尚未消融的白雪上。 融雪后的颗颗水珠伴着寒风滴落,枝头传来清脆的鸟鸣,我侧耳倾听着这空灵的声音。 软软的耳垂,在胖胖店员两根软软的手指头不停地揉搓下,变得越来越热。 “别怕,揉麻了,再用钉枪一打,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点都不痛的。” 店员是个和善的年轻女人,或许是见我一直绷直着背,一言不发,一边给我搓搓耳朵,一边安慰着我。 我现在是骑虎难下。 好想打死早上嘴贱的那个自己! 往日的姜心悦,都是披着头发来上学的,偶尔会在发间别一个好看的发箍,但今天她第一次扎着高马尾来学校了。 英姿飒爽! 回头率极高! 特别是她双耳打了八个耳洞,别着一排排亮闪闪的耳钉,让她原本就漂亮的外表更是增添了三分野性难驯。 “好漂亮啊!”我由衷地赞美。 别问我们学校为什么不抓打耳洞与奇装异服,每年招新生,真正考上来的就三百,野路子五百多,抓啥子抓? 忙得过来吗? 其中还有很多有钱的暴发户,别说学生不讲理,家长也不讲道理! “哈哈……”姜心悦笑得很欢快,玉白的手指头又掐上了我的脸,“喜欢,就打两个玩玩呗。” “不!”我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怕痛!” 姜心悦笑容更加灿烂了,忽悠我:“不痛的,人家专业的,手法可好了!” “不!”我再次拒绝,“我没钱打耳洞,也没钱买耳钉。” “嗯哼!”姜心悦继续捏我的脸蛋,“和姐姐混了这么久,姐姐什么时候让你掏过钱?不就是一对耳钉嘛,姐姐买给你!若是你不嫌弃,姐姐的耳钉也随你带。” “不!”我面无表情地第三次拒绝,“我不想要!” 姜心悦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上了,双手齐上手,狂拉我的脸颊:“怎么办呢?可是姐姐很想给你呢!” “……”这个一直自称我姐姐的妞,实际比我小半岁。 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最终还是由着她了,就当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哄她开心! 一放学,我半推半就地跟着她上了的士,来到了明亮大气的珠宝店,由着和善的店员小姐姐捏耳垂。 钉枪一响,我便确定了姜心悦就是个大忽悠! 虽说没有痛到死去活来,但也是极痛的,比我用圆规扎自己要痛些! 我曾幻想过自己是一个压力爆表的大气球,往身上扎个洞,就能像气球放气般把压力释放掉,而今,真的钉穿了身体。 却发现,也就那样。 并没有让我释放掉压力变得轻松愉快,似乎还没有自己扎自己来得爽快。 也对,想象与现实,往往一点也不相符合! 姜心悦喜滋滋地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放到我手里:“这幅耳钉很可爱,很配你哦,你先收好,等过段时间,耳洞长好了,不再流血了,你再戴。” “好。” 上了的士车,姜心悦冷不丁地问道:“金金,你会做荷包蛋长寿面吗?” 我老实回答:“不会。” 我长这么大,从没下过一次厨,干得最多的就是择菜。 “诶!”姜心悦声音高亢,明显地不相信。 “没骗你,真不会。” 见她还是一脸探究地望着我,只好再深入一点解释。 “我奶奶很宠我,我弟也很宠我,在家时,都是她们做饭,上学的时候,我一直是在食堂吃饭。” 姜心悦葱白的手指头又掐上了我的脸,笑得很灿烂,眼睛却像是控制不住地泄露了悲伤。 “金金啊,你还真是好命啊!” “……”我好命?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好命!让我瞬间怔愣住了。 姜心悦放开掐我脸蛋的手,转身看向窗外的雪,声音很是轻快:“算了,反正我会做,你今天陪我回家吃个饭。” “好。” 去同学家蹭饭,我业务很熟。 自从我答应了下来,姜心悦全程安静如鸡,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学校附近,过了大桥之后的学区房。 姜心悦走在前面,一句话不说,刷卡进小区,七拐八拐后,来到一栋八层高楼,走进电梯,按了六楼。 出了电梯,姜心悦一边掏钥匙,一边给我做心里建设:“我爹脾气古怪,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介意啊!” “好。” 她爹再古怪,大概也不会像我父亲那般谩骂我。 姜心悦一进门就开了灯,她家的客厅很大,很干净,也异常安静,只放了一套皮沙发,没有茶几、电视柜和电视。 靠近厨房的餐厅,放了一张不大的方形餐桌。 “你先坐着发一下呆,我去做荷包蛋长寿面。”姜心悦正系着围裙,还不忘安排好我。 “好。” 坐着发呆,我也很擅长,但下厨房的姜心悦有一种贤妻良母的独特美感,这让我感到很新奇。 “需要我帮忙打下手吗?” 在许多人的观念里,漂亮的大学渣,绝不可能成为贤妻良母的? 至少,我从来没有把姜心悦与下厨房联系在一起,也从来没把她与贤妻良母画等号。 “不用。” 姜心悦打开煤气灶,起锅烧水。 “下面条很简单的,不需要帮忙,但你若想看看,就看看呗,最好一次就看会了,免得将来你一个人生活的时候,饿死了!” 抽油烟机很安静,锅里的水在最底层蓄满了小小的泡泡,正随着缭绕的水蒸气,时不时地往上冒一个。 “01年,我九岁,我爹出差时出了车祸,落下个半身不遂,赔了三十万。”姜心悦突然开了口,诉说起了她的家事。 她的声音异常平淡,仿佛不是在诉说悲惨命运,而是在话家常。 “自此之后,我爹的脾气就异常古怪,非要我妈时时刻刻亲自照顾他!一不如意就摔东西,打跑了我妈请的几十个保姆……” “呵呵!” 姜心悦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看看我,就应该知道我妈长得很不错。我们这边的人又早婚早育,那一年啊……” 姜心悦的尾音拖的很长,带着浓浓的惆怅。 “我妈才二十七岁啊,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岁。” 第125章 老父亲 “我爹以为他这般作,就能把我妈栓死在身边,可他这样闹,不仅让我妈丢了工作,也没法开店做生意,只好被一个福建老板以每年五十万的价格给包养了。” 姜心悦往彻底烧开的水里打入四个鸡蛋,将鸡蛋壳随意地丢入垃圾桶。 “很讽刺……” 打开橱柜门,熟练地从里面找出一包小麦面条,打开包装,将面条下入锅中,静待着面条变软。 “我妈当情妇养活了我们一家,让我过上了不用为钱发愁的优渥生活,我本该感激她的付出,可我始终觉得是耻辱,没法说服自己将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认识……” 姜心悦的声音越来越小,锅中沸腾冒泡泡的声音越来越大。 “咕噜咕噜……” 望着锅中泡泡发愣的姜心悦,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悲伤。 仿佛成了那锅中一冒上来就破碎的泡泡。 窗外,那一轮轻柔的月牙儿,撒在浅绿色的窗帘上,无言的陪伴着落寞的姜心悦。 “……”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去安慰她。 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咚!”的一声巨响,像是不锈钢碗狠狠地砸在地上的声音,让姜心悦猛然回过神来。 “我爹饿了,又开始砸碗了。家里的陶瓷碗,买一套,他砸一套,后来,我妈就索性换了一套砸不坏的不锈钢盆,随他撒气!” 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从碗柜里拿出三个不锈钢盆,有条不紊地将煮好的面条分装好。 她端起放了两个鸡蛋的碗,眼带哀求地望着我:“我要去给我爹送饭了,你陪我一起去,给我壮壮胆。” “好。” 这时,我挺感谢我是个非正常人,让我一点也没感受到恐惧,但也无法与姜心悦共情。 不过是一个孤僻古怪的残疾人。 有何可怕的? 姜心悦眼神示意我给她打开门,然后气势汹汹地端着面条走了进去。 先声夺人:“今天是我生日!你只管砸了这长寿面!你惹我不高兴了!我是不会给你做第二次饭的!那你就饿着!” 房门一开,入眼是干净整洁的白,白墙白床单,却依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道。 是那种淡淡的,夹杂着空气清新剂的屎尿汗等混合味。 早已腌入味了,挥之不去! 一双幽深的漆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它们的主人,是个苍白消瘦的中年男人。 头发半白,额前有道深刻的“川”字纹,细看心灵的窗户,是混浊无神的,眼角向下耷拉,鱼尾纹清晰可见。 大鼻头的两侧,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个小括号扣,嘴角周围也是细纹,还往下耷拉着。 这些明显的痕迹表明他常“皱眉”、“怂鼻”以及“耷拉嘴”。 是脾气暴躁的苦瓜相。 出乎意料,他竟是平淡地开了口:“心悦,你好朋友?” 久不开口的人一说话,声音异常沙哑难听,好像嗓子眼里有一口老痰堵住了一样。 姜心悦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是的,爸。” 姜爸爸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将上面的两个荷包蛋,戳得细碎。 越戳,脸上的怒容越明显。 开始扭曲! 见势不妙,姜心悦拉着我的手,就出了她爸的房间,迅速将门关上。 “又开始发疯了!我们别管他了,去吃面条,糊了,就不好吃了。” “咚咚咚……”筷子狂敲不锈钢碗的声音不断地穿透房门,传入我们的耳朵里。 狂躁无比! 姜心悦始终淡定地吃着面条:“金金,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哦!” 说着这话的姜心悦,声音里,带着点喜悦、羞涩与不安。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我六年级时,就去肖梅家留宿过夜了。 那时,她的父母还没离婚,她还是一颗甜腻腻又黏糊糊的巧克力糖,死活都要拽着我去她家玩。 她父母对于我的到来也很欢迎,特意为我准备了新拖鞋,买了雪碧。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不过半年,她那对看着还算恩爱的父母竟然离婚了。 又不过半年,之前肯出两百块钱给她补课的父亲,竟然会因为报考费之事,一巴掌打掉她一颗牙。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了后妈,亲爹变后爸! 今晚,我第二次没去上晚自习。 关了灯,我们俩各自抱着一个大布偶娃娃,分别坐在飘窗的一头,静静地看雪落,看昏暗的江景。 也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我与姜心悦会成为朋友,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们骨子里,有相似的孤独。 不可言说,不可表露,无声无息,唯有自己知道。 “哎,我家的事,你不要告诉学校的任何人!包括宋晴晴和李娟儿!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好。” 情绪低落了一整晚的姜心悦,终于又张牙舞爪了起来。 放心了。 —— 06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星期五,大雪。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地上一片雪白,反射的光,让室外的山峦清晰可见。 雪里静默的房子有个小小的围炉。 围炉的火很旺,很暖,照得围坐在炉边的奶奶那张皱巴巴的脸都成了橘红色。 这又是一个在威仔上床睡觉后,说悄悄话的夜晚。 今天村里打工返乡回来的人,特意跑到我家来,恭喜奶奶荣升成为“太外婆”了。 嗯,就是未婚的吴芙,小小年纪就生了个女儿的意思。 “妹崽,你可千万别学你堂姐,傻乎乎的,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奶奶长叹一声,里面是道不尽的酸甜苦辣。 “娃是娘的绊脚绳啊!有个娃,拖住了脚,娘就没有了自由!那都去不了,若是强行挣脱,娃娃这根绳就会被扯断!” 奶奶这话的前半句,我不是很理解,但奶奶说得后半句,我深有体会! 我与母亲之间的羁绊,早就在她挣脱束缚去打工,而我成为留守儿童那一刻起。 就被扯断了。 “妹崽啊,现在的时代非常好,让你们这些女娃子,能够读书,能够去很远的地方,能够自己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你呀,一定要趁着还没生娃的时候,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有了娃,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 奶奶十八岁就嫁给了爷爷,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生孩子,不算流产的那些,足足生了六个,一直生到了三十六岁。 等将他们都抚养长大成人以后,还没喘上两口气,又接了带孙子孙女的活儿。 一辈子都在围着娃娃们转! 这应该是奶奶一生的遗憾,所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才会那么惆怅悲凉。 第126章 再等等 06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星期三,晴。 温文尔雅的舅舅回来了,可我依旧不愿意踏入外公家的门。 那次偷盗事件后,我没找外公要他承诺的五块钱,但我把这事告诉过奶奶。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们祖孙仨干完农活归家时,撞上了同样归家的外公外婆。 奶奶笑着提起了这事,委婉地警告他们:大人不要因为发泄怒气,就教小孩子学坏。 我以为外公会笑着大方地认错,说下次不会了。 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竟然是凶神恶煞地瞪向我,斩钉截铁地否决道:“没有这回事!小孩子肯定是发了个这样的梦!才会晕了头!乱讲话!” 他的愤怒是那样的实实在在! 仿佛真是我冤枉了他! 若不是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晚激烈的心跳声,以及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真会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大人也是会说谎话的! 虽然他们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话。 但这不妨碍他们也会说谎! 这之后的三年里,我就没再登过他们家的门,连送年礼都全推给了威仔。 我是真心喜欢舅舅的。 可我也是真心讨厌外公外婆! 若我踏入了他们家的门,就不能对他们不礼貌。 必须老老实实地挂上笑脸打招呼。 无关乎喜恶,只是做人的基本素养。 可这样做又会让我心里很不得劲,于是我选择在舅舅家那片绿意盎然的竹林里,来回徘徊。 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今有我吴梅钓舅舅,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上钩? 舅舅还是挺宠我的,不一会儿就施施然地走进了竹林。 阳光穿过竹林,斑斑点点地洒在舅舅的身上。 安静而美好! 清风徐来,纤细的枝叶随之轻舞,侧耳倾听,可听到沙沙竹语声。 让我烦躁的心情,瞬间松弛了下来,一种惬意油然而生。 “小梅花,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呢,越长越漂亮了。” 望着笑意盈盈的舅舅,我再也抑制不住欢喜的心情,猛然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腰,撒娇道:“舅舅,我好想你啊!” 舅舅今年三十一岁,已经被催婚了快十年! 上次舅舅回家过年,被外公怒骂:“再不结婚生子,你就死外面得了!别回家来碍我的眼!” 因此,他就索性不回家过年。 我与他差不多有四五年未见了。 舅舅还是那般斯斯文文,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三十出头的人,说他才刚刚大学毕业,也是有人信的。 我们家族的人,几乎都是显年轻的娃娃脸。 斯文秀气! 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矮! 舅舅目测一米六多一点点。 他若是个女人,大概会被提亲的人,踩破门槛,但很可惜,他是个男人! 所以,到现在也没有娶到媳妇儿。 聊了一些关于读书方面与步入社会打工之类话题后,舅舅窥视着我的脸色,说起了我母亲的近况。 他说我母亲很能干,胆子也很大! 和人一起承包私人煤矿,两年就赚了三十万,立马盖了一栋三层楼房,堵住了她婆婆那张唠叨的臭嘴。 但她的运气总是不好,私人煤矿才刚刚走上正轨赚大钱,就被人眼红举报了。 差点被抓进去吃牢饭! 找了清表姐婆家的关系,又花了不少钱,才保住了她。 “你妈妈的命,挺苦的,都是在刀口上舔血般地讨生活!她现在这个老公,太老实了,完全立不起来!遇到事情就会哭!哭得我都头疼!何况你妈呢……” 我就静静地听着。 听她人跌宕起伏的故事。 “舅舅希望你能理解你妈妈,她很不容易的,生活艰难,她真不是故意不来看望你们姐弟俩的。” 这类似的句型,我很耳熟。 我每次放月假回来,奶奶都要对我说一遍,希望我理解父亲,他也很不容易的,一个人赚钱,养五张嘴。 那谁来理解我呢? 说得好像我很容易似的!我已经尽可能地节约,不多问他要一分钱了! 这日子,真得没劲透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自力更生?真的好想一觉醒来,就已经大学毕业在公司上班了! 那应该是种相当自由的生活? “不要着急,再等等。” 我低落的情绪,舅舅立马就察觉到了,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安抚。 “等铁树开花,等乌鸦说情话,阳光总会到来,春天总不迟到,有时候生活给你苦难是在铺垫浪漫,所有的为时已晚,其实都是恰逢其时。” 舅舅的声音很空灵。 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努力经营生活中的点滴美好,并且由着这些美好,告诉自己不要低头,即使人生艰难,世事无常。” 我对于舅舅说得这些话,感触不深。 但我除了等待,似乎别无选择! 谁叫我才十四岁半呢! —— 07年,农历正月初六,星期五,天气多变。 从除夕到今天,整个春节期间,天气都让人不太“省心”。 阴雨不断之外,气温还忽上忽下。 经常上午还阳光高照、一派温暖气象,下午开始,云朵便悄悄铺满天空,晴天转为阴天,接着便下起了小雨。 这是很不适宜出行的天气。 但我等不及了。 我迫不及待的想去邮政局汇款,拿货! 走快一点!在走快一点!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邮政局去! 从大年初二,拿到舅舅给的一百元红包那天起,我整个人都激动的要飞起来了! 我的创业资金:248元! 终于攒够了! 一想到我马上就能靠业余时间兼职养活自己!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 再也不用做伸手党,过着每月必须听父亲的谩骂才能得到一点钱的地狱般生活! 我就乐得想上天了! 此刻的我,已经化身成一条欢脱的大金毛,奔跑在山道上,沐着温柔的山风,迎着温暖的朝阳,看着漫山遍野刚刚发芽的新绿,只觉得未来无限好! 整个人像是踩在上,都快飘飘欲仙了。 第127章 邮寄钱 早点拿货!早点赚钱! 若不是仅剩的理智告诉我,中国邮政,法定节假日不上班,大年初二那天,冒着雨,我也是要赶过去的! 就是这般心急火燎! 多等一秒,对我都是抓心挠肺的煎熬!都是“小钱钱”扇着可爱的翅膀在向我道别。 特别是我看到攒得那一堆零钱里,那张崭新的十块钱时! 这种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金钱的感觉尤其强烈! 那是我晚自习后,一针一线缝“福”字,赚来的十块钱! 是我真正自食其力赚来的钱! 话说那是姜心悦过完生日的第三天,我在李娟儿的意林杂志上看到的广告。 上面写着面向全国招兼职,可以试做一单。 本着的,不要白不要,我填了资料,用平信寄了过去。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福”字材料包。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争分夺秒地花了总共五个小时,将红绸布剪裁好,包上软软的白棉花,一点点缝好。 再把它邮寄回去。 本来只是做着玩,没期待它真能赚到钱,毕竟,我的女红不咋地,缝出来的“福”字歪歪扭扭。 丑萌丑萌的! 结果我竟然收到了回信,信封里放着一张信与一张崭新的十块钱。 信是打印的。 先是恭喜我试用活动成品已达标,十块钱是我的劳动报酬,再就是为了减少运费以及人工成本,兼职接单必须50单起批,押金248元。 验货合格后,退还押金,同时支付500元劳动报酬。 破旧的邮政局,是一栋两层小洋房,座落在107国道旁,与梧桥小学成对角线,遥遥相望。 这家邮政局,我很熟悉。 小学五六年级那两年,我月月都要来这问三四次:你好,请问有没有寄给吴梅的汇款? 得到的答案,往往让我失望而归。 父亲寄生活费,从没准时过。 那时候的我还很爱哭,每次听到“没有”两字,那眼泪就噼里啪啦地使劲往下掉。 次数多了,弄得这柜台小姐姐都开始怕我了。 从这以后,我进门时,只要看一眼柜台小姐姐的眼睛,就知道父亲有没有寄钱。 若是小姐姐躲避我的视线,那就是没寄,我转身落泪回学校。 而若是小姐姐望着我的眼睛,璨若星河,满是喜悦,那准是寄了,我只管乖乖排队等领钱。 春节期间,邮政局很冷清,只有柜台小姐姐一个人在织毛衣。 走到玻璃柜门前:“姐姐,你好,我汇款,麻烦给我一张汇款单。” 闻声,小姐姐拿了一张汇款单,递给了我。 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第二眼,有一点不确定地问:“你是吴梅?” 我接过她手里的汇款单,微笑回应:“是啊,姐姐,新年好。” 小姐姐放下手里的毛线针,感叹道:“哦呀,好像只是转眼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嗯。”我拿过柜台上的中性笔,开始填写汇款地址。 “你汇款啊?”从来只见我来取汇款,第一次见我给别人汇款,小姐姐很是新奇。 “嗯,兼职的押金。” “兼职的押金啊!”小姐姐很吃惊,声音拔得老高了,“那会不会是骗子啊!我和你说啊,这年头,骗子可多了!” 这个问题,我也是认真想过的,觉得应该不会是骗子。 一是我的确收到了兼职的劳动报酬。 二是这广告是投放在意林杂志上的,我很喜欢意林,我很信任它! 特别是我曾遇见过那么温柔的女总编和眼镜哥哥,眼镜哥哥送给我的那款行李箱是铝合金的,看着就不便宜。 我觉得其他编辑应该也是善良的,一定是把杂志当自己的孩子在呵护,绝对不会让骗子来伤害它!玷污它! 我不想解释太多,但我也不想拂了小姐姐善意的提醒。 只好言简意赅地解释:“不是骗子,我已经试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小姐姐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放心了下来,“我很怕你被人骗的!你的钱,本来就不多……” 我也怕! 可就算是会被骗!我也想赌一把!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若是被骗,我就当用全部私房钱买个教训! 吃一堑,长一智! 可若是真实可行的,往后我就能挣脱父亲的束缚!再也不会受他经济制裁的要挟! 我实在是太渴望能够独立生存了! 渴望到我明知有很大的风险,还是闭着眼睛往前冲! 是撞得头破血流? 还是迎来浴火重生? 出了邮政局,昏暗的天空开始飘起来毛毛雨,一阵冷嗖嗖的寒风迎面打来,让我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我撑开伞,轻快地走进雨里。 开始幻想拿到那笔五百块巨款后,该怎么花…… 想买条保暖的外套,还想买双鞋…… 又想给奶奶一些钱,让她不用一把年纪了,还那么辛苦地去采摘黄花菜。 最重要的是要匀出250元,再加上现在这笔押金,一共凑500元当总押金,以后每次拿货都订购一百份。 每月净赚一千块! 不仅生活费有了,学费也能攒出来! 哈哈!喜滋滋! “啊!”想得太投入,没留意脚底下的黄泥巴坑,双脚一打滑,我便摔了个狗啃泥! 古人说:乐极生悲! 诚不欺我! “……”望着满身黄泥巴,我心里突然毛毛的,感觉这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不会……真遇上骗子了? —— 07年,农历正月十三,星期五,小雨。 今天是收货的日子! 提心吊胆了一个星期,让我越发地沉不住气,宛如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活火山。 火气过大,嘴巴里面也溃烂了四处。 不管是说话、喝水还是吃饭,都痛得要死! 我已经尽量在忍耐了,可当威仔来问我问题,我讲过两三遍之后,他还是摸不着头脑,像个傻瓜似的。 就会立刻引爆我! 怒气冲冲地将他的作业本扔到门口,再将他也踹出我的房间,接着狠狠地关上门。 冷静下来之后,又会觉得自己对威仔太过分了,而陷入深深地自责当中! 我是真的不想迁怒他的! 但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焦虑了。 这些天的寝食难安,让我深刻地感受到:我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在乎这248块钱! 我压根就没有做好输的准备! 赌的那一刻,我的潜意识里想着的是:赢!必须赢!祈祷着对方一定不是骗子!祈祷着就此改变命运! 从没有一个赌徒是认定了自己会输而去赌博的! 都是迷之自信地认定自己一定会赢! 第128章 租房住 不能再这样子了! 不能伤害威仔!更不能让奶奶担心我! 我选择了逃跑!麻溜地收拾好行李箱,背上书包,打开雨伞,就闯入了毛毛细雨中。 对于我总是提前回学校这事,奶奶早就见怪不怪了。 急匆匆地跑进邮政局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望向了柜台小姐姐的眼睛。 谢天谢地! 她没有躲避我的视线! 那回望我的眼睛,璨若星河,亮晶晶的满是喜悦。 稳了! 从怀疑到焦虑再到恐慌,折磨了我一个星期的心,终于平和安稳了下来。 心跳如雷却故作淡定地签字收了货。 坐上黑面包车许久之后,我激动的心情才得以慢慢平复下来。 还有三天才开学报名,此刻的公交车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我能坐一个位置,东西占一个位置。 大包小包地拎着走进李娟儿家后院,便瞧见他们一家四口正在厨房欢声笑语地吃着午饭。 “……”我有些尴尬,想悄悄地后退出去,等她们吃完饭了,再进来。 “梅梅姐姐!”小孩子的眼睛总是很尖锐。 面对齐刷刷望向我的三双眼睛,我抬起来的脚,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阿梅,吃饭了没?”李叔叔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招呼我。 “吃过了。”我连忙挂上灿烂的笑容,“叔叔阿姨,还有娟儿,飒儿,大家新年好,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对于我提前三天回他们家,只是最初有些惊讶,之后依旧如常。 李阿姨威严,其他三人热情似火。 李娟儿拉着我坐到位置上,一脸坏笑:“吃过了,也再多吃点,反正你怎样也吃不胖!” “就是!就是!”李飒儿举着她白白嫩嫩如莲藕般的手臂,晃了晃,连声附和,“还没我胖!” 我是小骨架,全身又瘦到没有二两肉,食指与大拇指圈起手腕,大拇指还能剩一厘米长。 的确比五岁的“年福娃娃”李飒儿要瘦。 若不是皮肤一猫冬就会变得很白皙,我铁定会被当成是逃荒而来的难民。 还是饿了许久的那种! 李叔叔盛了一碗饭,笑眯眯地递到我手里。 李娟儿用公筷给我夹了一大筷子菜:“来,吃吃这个红烧甲鱼,我爸的拿手好菜哦!很美味的哦!” 李飒儿有样学样,颤颤巍巍地夹了个大鸡腿放在我碗里:“给,姐姐吃,长胖胖!” 她替我夹菜,看得我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个夹不稳,中途掉桌子上去了。 “李飒儿,吃你的,姐姐自己会夹的。” 李阿姨适时开口,浇灭了李飒儿想要继续给我夹菜的热情。 端着手中的碗,我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总觉得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 很生分,也很扫兴! 但我又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只好闷头干饭。 每一口热腾腾的米饭都让我心生满足。 配上一口红烧甲鱼,吃进胃里是暖的,再配上一口鸡腿,吃进肚里是香的! 果然,美味佳肴,会让人产生满满的幸福感。 傍晚,我正在二楼客房剪裁我的“福”字材料包,门被很有节奏地敲响了。 我立马放下剪刀,跑过去打开门。 李阿姨笔直站在门口,那张总是很严厉的脸,挂着一点淡淡的笑容。 “阿梅,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你知道的,我最初让你住到我们家,是希望你能够影响娟儿,带着她一起好好学习。” 李阿姨停顿了下来,收了笑容,严肃认真望着我。 “可我没想到你却被她带坏了,偷偷地看起了垃圾言情小说。” 哎,该来得终于还是来了。 “我希望你今年回学校住,免得彻底被娟儿带坏了,你和她不同,她摆烂有我们兜底,你必须靠自己读书读出个人样来。” “好。” 我很想哭,但我没哭。 低头看着脚上这双李阿姨送的白球鞋,穿了一年,洗过无数次,已经泛黄陈旧了起来,还稍微有一点点挤脚了。 但它依旧还是很温暖! 抬头,露出一个超级灿烂的笑容。 紧接着,向李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阿姨,谢谢你上一年的照顾,学校开学后,办理好宿舍,我就搬过去。” 啊!这个世界真讨厌,它总不如我的愿! 哎……但这个世界也很可爱,我感受不到父母的爱意,它就将我送往“父母很爱女儿”的家庭居住了一年。 虽然短暂如梦。 却是我偷来的幸福。 —— 07年,农历正月十六,星期一,阴天。 报名这一天是不上课的,大部分人这天晚上也不上晚自习。 我正在检查姜心悦的寒假生物作业。 姜心悦的手总是那般不老实,又掐上了我的脸:“金金,好久不见,今晚你别上晚自习,陪我出去浪。” 我头也没抬地拒绝道:“不行,我今天要搬家,没空。” “搬家?”姜心悦很吃惊,“这住得好好的,你怎么又不住她家了?”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见我是真的不开心,姜心悦放开了我的脸:“那你是要住校吗?” “嗯。外面租房费用太贵,我住不起。” 我不想住校,前两天已经跑遍了学校附近,大部分单间都是一两百一个月,哪怕是夏天极热的六楼,也要六十块钱一个月。 还不包括水电费。 换算下来,一个学期,至少四百五十块,不是只有两百元住宿费的我能支付的起的。 姜心悦看了我好一会儿,认真地问道:“你想住外面吗?” 想肯定是想的。 住到学校,我今年冬天必定又会生冻疮。 若是可以,我是真不想再次体会那种生不如死的痒! 可这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 这是我压根没钱的问题! 姜心悦葱白的玉指又掐上了我的脸:“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别让人猜猜猜,叫你一声金金,你还真把沉默是金贯彻到底了哈!” 我肚子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气。 觉得自己好没用! 明明就是个乞丐丫头命,却偏偏生了个富贵小姐的身子!住校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的手脚会生冻疮! 有气没处撒。 让我有些迁怒地拍开了姜心悦的手:“我想有个屁用!交不起房租,我就是想出朵花儿来也没用!” “哈哈……”姜心悦很爱笑,而且笑点总是莫名其妙,让我完全看不懂。 “炸毛猫,你好可爱啊……” 她那双手又掐上了我的脸颊,还像揉面团似的,使劲搓了搓。 “只要你想,就能达成所愿!金金,住外面,我出一半的房租,你给我留一个小角落,让我偶尔去发个呆。” 第129章 转学生 07年,农历正月十七,星期二,阴天。 我接受了姜心悦的好意,但我没住她瞧中的三楼,也否定了她退而求其次的一楼,而是选择了最便宜的六楼。 气得姜心悦又狂掐我的脸:“金金啊,你还真是为我着想!可劲地让我爬楼减肥啊!” 掐完我,还是哼哧哼哧地帮我提着被子爬上了六楼! “金金啊!老娘这一辈子,都没受过这个罪!也不知道我中了你的什么邪!这般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程珊佩当初为何那般照顾我,更别提为啥招姜心悦喜欢了。 唯一猜测过:我装出了家猫的精髓。 性格像软软的,温和无害,再加上我矮小的萝莉外表,整个人看上去像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引发了她们的保护欲。 人说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在脸上取不下来,其实性格也是,装温和无害装久了,也会被塑造的如水一般柔和。 嗯,我装得蛮开心的! 偷来了很多温暖的光! 签合同的时候,也没有像她说的,只出一半房租,而是大手一挥,拍给了房东六百块,加上我的一百二。 定下了一年的租约。 水电额外支付,水费五元一吨,电费一块五一度。 —— 今年开学唯一的新奇之事:班上来了两个转学生。 一男一女,都是从深圳转过来的,据说是因为不能异地高考才转来我们学校。 男生很高很瘦,至少一米八以上,像根竹竿。 站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时,也不说话,转身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裴俊凯”三个大字。 引得班上好多女生一阵惊呼,立马窃窃私语说他很酷、很帅、很时尚,可我连多瞧他脸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无关要紧的人,多看一眼都影响我刷题的速度! 女生很矮小,与我同款,都是萝莉类型,只不过她的脸是肥嘟嘟的,瞧着软萌可爱。 “大家好,我叫古伊月,胆子很小的哦,麻烦大家多多照顾我哦……我请你们吃糖哦。” 声音也与我同款,嗲的要死。 “……” 全班刹那间鸦雀无声。 看着正小碎步跑得飞起,像只花蝴蝶般,来来回回给同学们发棒棒糖的古伊月,我很是为她担心。 外貌与众不同,声音与众不同,还这般高调炫富。 三块钱一根的彩虹棒棒糖,请全班所有人都吃,至少花费两百块。 仅仅只是个见面礼。 班上至少二十来个寄宿生,每月生活费不超过三百块。 我只有可怜的两百块。 与众不同的人,总是会被额外关注,被关注的多了,身上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就会被刻意放大无数倍。 人的缺点一旦暴露的过多,就会被“有心人”打上“残缺品”的标签,不配为人,从而被“名正言顺”地霸凌! 一滴水,溶于海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我才尽力地收起全身的“尖刺”,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而我这种天性薄凉的人,对于无关要紧人的担忧,不会超过三分钟。 过后,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只是偶尔会不经意地听到有人酸溜溜地吐槽。 “古伊月那个傻缺!她还真以为那两人是真心把她当朋友!殊不知她们就是联合起来耍她的钱,骗她不停地送贵重礼物!私底下骂她骂得可难听了!” “……”谁骗谁,都与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我忙得团团转,白天上课刷题,晚上做手工“福”字。 中途还要应付月考! 成绩依旧如故,班级第五名,年级五十八名。 老老实实地去电话超市例行公事:听训! 手工做熟练之后,紧赶慢赶,终于在清明节后,将五十份“福”字手工都做完了。 又花了我省吃俭用的十块钱,将做好的“福”字打包好,去邮政局寄走。 出了邮政局后,我晃了晃脑袋,松了松脖子,整个人轻松无比。 坐等一个星期后收到钱,成为小富婆啦! —— 07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星期一,小雨。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姜心悦很喜欢喝营养快线,几乎每天一瓶。 她喝一瓶,我就不动声色地收集一个空瓶子,足足屯了二十个。 昨天花了一个下午,将所有瓶子都剪成了两半,然后倒扣在一起,成为一个有底托,不会漏水的简易花盆…… 不,是菜盆。 我正打算傍晚放学后,去河畔刨些土回来,放入菜盆里,种上些青菜。 却听到了校园广播:“请c42班的吴梅同学到校门口,你哥哥有急事找你。” 满脸疑惑地走到校门口,就看到帅气的端午表哥,酷酷地站在保安室旁。 就往那一杵,像极了杂志上的模特儿。 引得许多小迷妹连连驻足观看,堵了校门口小半条马路。 端午表哥快十七岁了,没有遗传二姨妈的矮小基因,长得人高马大的。 初二时,曾因太过受女生们欢迎,而被全班男生联合起来霸凌过。 虽然他当时就还击了,可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被揍得很惨,鼻青脸肿的。 当天就打电话给二姨夫。 二姨夫当即就带着辉表哥去学校踢了场子。 好一番撕逼闹腾! 最终打人的男学生们赔礼道歉加赔钱,端午表哥在清表姐老公的奔走下,转学去了更好一点的私立中学。 因有家人的全力支持,可以说这一次针对他的霸凌行动,彻底宣告失败! 但上天是公平的! 给了他极致的美貌与亲人的爱,便剥夺了他读书的天赋。 这一点,李娟儿和他好相似! 但他的成绩比李娟儿的还要过分许多! 小学读了两个六年级,初中又复读了个初三,依旧没有考上普高,现正在职高上一年级。 我小碎步快步跑向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端午表哥!” 见到他,我是真的很开心! 可端午表哥却依旧是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小梅花,外公去世了。” 他的声音明明那般轻柔,却像一把巨大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让我难受到当场就哭出了声来。 像个小孩子般嚎啕大哭!完全无视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哭得异常伤心! 但却不是为了外公,而是害怕日渐衰老的奶奶,也会离我而去!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的抓住。 恐慌、无助、害怕…… 肆意增长! 眼前像是突然出现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妖魔,它们的獠牙上满是鲜血,正向我张开血盆大口。 第130章 孤零零 不要! 我不要失去奶奶!我也不能失去奶奶! 我是一只飞在半天空的破烂风筝,风筝线握在奶奶手里,若是奶奶没了,我与这个世界的羁绊也就没了! 我不要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张嘴就哭。 端午表哥总是会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安抚我:“不哭,不哭,乖,小梅花不哭……” 这让我恐惧到失控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但刚刚哭得太猛烈了,一时之间还收不住,抽抽搭搭地打着嗝。 见我平静了许多,端午表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走进了避风塘。 点了两杯暖暖的姜撞奶。 找了个角落坐着。 “外公气舅舅一直不肯结婚生子,就在清明节那天,跑到他爹坟前喝闷酒……你知道的,我们老家那座山有多高的,而且山上到处都是大石头。” 端午表哥说的这座“高高的山”,我记不太清楚了,但依旧还有些印象。 是那种爬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到达目的地的疲倦感! 以及下山时火烧屁股般的催命感! 但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似乎忘记了些什么。 好像有点重要,又好像不重要。 可神经就像是短路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不管了! 想不起来的事!通通都是不重要的事! “喝得醉醺醺的外公,不顾他人的劝阻,执意要下山,然后就从山上滚下来了,脑袋撞到石头上,嗯,然后,人就没了。” 人死债消。 “……”对于外公,我不知道该发表什么看法。 “我来,是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奔丧,你妈妈应该也会回来奔丧。” 我不想回去。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母亲。 从02年离婚到现在,整整四年半,她没有来看过我们姐弟俩一次,没有给过一分钱抚养费。 奶奶一直在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不要记恨母亲,说她始终生养了我,也养育了我九年多。 可我到现在都还没成年啊! 法律上明明白白的写着:父母对未成年子女负有抚养、教育和保护的义务! 养育了九年的恩情,需要铭记于心! 那么,多年遗弃的事实,就不能怨怼,必须一笔勾销吗? 哪怕奶奶年年都和我说那些话,可我依旧是真真实实地埋怨着她! 是我错了吗?真的是我错了吗?是因为我是个不懂感恩且情感冷漠的坏孩子吗? 我想不明白! 拿不起,又放不下! 生生撕裂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只能选择逃避来自我保护! “抱歉,哥,我不回去了,麻烦你特意跑了这一趟。” “你真不回去吗?错过了这次,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外婆的身体很健康,也很惜命,不会去作死。” 他这是在委婉地劝说我回去奔丧,好见上母亲一面。 但我此刻仍然心乱如麻。 最初,突然意识到奶奶也会死亡的巨大冲击已经过去,可我现在只要想一想奶奶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还是会心痛,会心慌慌! 宛如一只无脚鸟,一直在飞,已经飞得很累、很疲惫,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很孤独!很绝望! 我拿勺子戳着碗里的姜撞奶,戳了许久,戳到面目全非,才深深地吐出一口郁气。 “嗯,不回去了。” 端午表哥长手一伸,又摸上了我的头,声音很轻柔:“你确定想好了吗?” 挖一口戳成豆腐花的姜撞奶放入口中:“嗯,确定!” 端午表哥收回手:“也行,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 “嗯哼!哦呀哦呀——” 端午表哥才刚站起身来,我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搞怪声。 循声望去。 端午表哥座位的出口处,姜心悦这位花枝招展的大美人,笔直地杵在那。 冲我挤眉弄眼。 “金金啊,你不地道呀,交了个颜值这么正的男朋友,也不向你的好姐妹我,介绍介绍。” 我手一指,很淡定:“我哥。” 姜心悦不太相信,挑了挑眉:“认的?” “……”她在质疑端午表哥是我认的情哥哥,“亲的。” “哦。” 这个答案让姜心悦失去了继续逗弄我的兴致,往边上走了两三步,给端午表哥让了个出口。 端午表哥向她点头示意问好,然后酷酷地走出了避风塘。 姜心悦一屁股坐到端午表哥之前的位置上。 “看出来了,他真是你亲哥!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是这幅德行,冷冷淡淡的,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 “……” 她这话,哪怕是事实,我也一点都不爱听。 “哈哈……”姜心悦笑得很开怀,那两根葱白的玉指又掐上了我的脸,“就生气了呀!啧啧,真不经逗啊!” “……”不想理她。 “来,张嘴,吃颗话梅糖,不生气了哈。”话还没说完,一颗话梅糖,强硬地闯入了我的口腔。 当话梅糖那特有的酸酸甜甜在味蕾上炸开时,我那短路的神经,突然就连接上了。 我记起来了。 吴话! 这个男孩曾与我约定来年拜年再相见……我没去! “……” 小儿多戏言,说不定他也早忘了这个约定。 可,万一,他没忘呢? 那么,作为失约的我,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好在,这一辈子大概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不然想想都觉得尴尬! 第二天傍晚。 我一手提着个红色塑料袋,一手拿着根路边捡的树枝,在河畔的绿草地上,东戳戳,西捅捅。 “……”地面那那都好硬,怎么也扎不进去。 昨天因端午表哥的突然到来而中断的刨土行程,此刻我正在执行。 只是不太顺利! “汪!” 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哈士奇,疯狂摇着尾巴,围绕着我使劲转圈圈。 欢喜无比。 一双前爪子,使劲地往我附近的草地上扎猛子,扎完立刻后退,然后接着往前扎。 “……”搞得好像我们很熟似的。 我就只见过一只哈士奇。 李闯养的那只,一见面就把我当骨头,舔了我一脸的口水。 我试探性地唤道:“大美丽……” “汪!”哈士奇回应得异常欢快。 “……”确认无疑,就是它! 第131章 大美丽 狗都是爱刨坑的! 当年吴芙家的小白,最喜欢跟我们一起去刨冬笋。 “大美丽,咱一起刨个坑。”我双手曲起,作挖掘状,引导着哈士奇跟着我在草地上刨坑。 哈士奇很上道,只看了我来回示范了两三次,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马化身蓝翔挖掘机。 “哼哧哼哧”地挖得泥土满天飞。 我用树枝戳不进去的地面,在它锋利的爪子下,软得像块豆腐。 嗯,不到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窝。 超级自然地躺进去了。 就露出个狗头,满脸笑容地对着前方,使劲“汪汪汪”,像是在呼朋唤友。 我扭头看向身后,果然如我猜测的那般,看到了李闯,他正坐在百年老柳树上,与狗对视。 “……” 扭回头,假装没看见。 摊开塑料袋,麻溜地装土。 对于李闯这个人,我的感觉很复杂,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对我与对旁人不同。 他与我说话时很有礼貌,声音总是会刻意温柔三分,但也因此带了三分客气与疏离。 就很怪异! 仿佛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我不愿意过去,他也不愿意过来,只好彬彬有礼地点头打声招呼。 然后,就此别过。 心满意足地装好土,摸摸哈士奇的狗头,真诚感谢:“大美丽,谢谢啦。” 还没走两三步呢,塑料袋裂了。 泥土瞬间倾泻而出,只余一半塑料袋在我手中迎风飘扬,另一半在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哈士奇嘴里。 它刚刚应该是不想我离开,一着急就咬向了塑料袋,想拖住我。 奈何塑料袋太脆弱了。 “……” 算了,已经刨出来的土,又不会长脚跑了,明天再来装。 “大美丽,不怪你哈。”摸了摸它的狗头,安抚的同时,手扯到它嘴里的塑料袋的一角,“来,松嘴,这是垃圾,不能吃。” 可这货死活不肯松嘴。 我转头求助般地看向李闯,这是他的狗,让他来管管。 结果吓了我好大一跳。 李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一米处,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蹲在那。 像个幽灵! 太阳早已落山,不剩一丝夕阳的余晖,天空中暮色越来越浓郁,远处的山峦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树木和草地也在渐渐失去了光彩,成了黑白照片。 我看了看昏暗的四周,估摸着现在大约是六点多,公路旁的路灯,还没有到开灯的时间。 “你很需要这些土?” “嗯……”我在犹豫,要不要解释一下,我需要这些土,但也不是非常需要。 却见李闯脱了校服外套,摊平在地上:“用这个装。” “不用……”我终究还是因为太过吃惊,而说慢了一点。 李闯已经动手捧了一大捧泥土,放到了他的外套上面。 “……”行动力也太强了一点。 衣服已经弄脏了,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辜负了人家想要帮助我的一颗心,浪费了人家的善良。 默默加入捧土行列。 “你搬出李娟儿家了吗?”像是因两人一言不发地默默捧土,太过诡异,李闯随意地起了个头。 “嗯。” 好像有些太过敷衍,我连忙补了句:“现在住在桥东村。” 李闯很惊讶:“怎么住到哪儿去了?那个地方很乱,不太安全。” 同一片天空下,桥西村因市一中扩建,集体拆迁,搬进了李家别墅村。村里很多人拿着这笔拆迁款,赶上了九十年代发展大浪潮,成了有钱人。 而桥东村说拆迁却始终没有拆迁,村民们为了拆迁时能多赔点钱,使劲地盖握手楼。 毫无规划。 那一片地区是出了名的脏乱差! 人称“贫民窟”! 可学校附近,那一片的房租也是出了名的便宜。 我知道它不好,可我别无选择。 而且,就这选择,还是沾了姜心悦的光,我才够着的。 “……”我觉得我能解释很多话,但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感觉说什么都像是在诉苦。 于是,我选择了闭嘴。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气氛又变得诡异了起来。 校服外套包了满满一大捧土。 只见李闯将一个袖子与两个衣摆抓在手里,另一只袖子围绕它们转了个圈,打了个结。 一个结实的包裹就新鲜出炉了。 他一手拎着包裹,一手牵着哈士奇的狗绳,将它从“狗窝”里拖出来:“走。” 走去哪? 我好懵。 他是要送我回家吗? 这非亲非故的,就感觉挺不好意思的,可校服是他的,我总不好抢着提,然后说不用那么麻烦人家? 若是那样做,反而更加显得矫情! 可什么都不说,看着哈士奇一扭一扭的小屁股,两人并排埋头往前走,感觉更诡异了有木有啊! “……”我们真的不太熟啊! 这幅老夫老妻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是我想太多了吗?也许人家就是单纯的热心肠,乐于助人呢? “……”受不了了!想太多,脑子要爆炸了! 苍天啊,大地啊! 降道雷劈晕我! “大美丽,很喜欢你呢。”冷不丁地,耳边突然响起李闯低沉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慌乱之下,接过话茬,我开始语无伦次地往下说。 “嗯,我从小就很招狗喜欢,不只是招狗喜欢,还特别招小孩子喜欢,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个小孩儿,看上去温和无害……” 李闯的脸突然就黑了。 不知道那句话惹到他了。 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我一向是选择闭嘴,多说多错,不说总不会错。 一路无话地爬上了六楼。 李闯晃了下手里的包裹:“这土倒哪儿?” 我赶忙将我的洗脚盆贡献出来,在上面套上一个塑料袋:“倒在这里就好。” 看着李闯小心翼翼地倒着泥土,我陷入了沉思:待会儿我要不要说“你的校服,我帮你洗干净后再还给你!” 不想说! 我讨厌洗衣服! 托李娟儿家洗衣机的福,去年一整年,我都没怎么洗过衣服,就随便搓搓贴身衣物。 可不说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我这边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那边李闯已经抖了抖校服,将它甩在肩膀上,抬腿走人了。 “一起走,马上到晚自习时间了。” “好,谢谢。” 上楼梯很欢快的大美丽,下楼梯时像换了一只狗。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瑟瑟发抖,一步也不敢往下爬。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李闯。 “哎……”李闯叹了口气,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大美丽身前,哄道,“趴上来,我背你下去,真是服了你了!胆小鬼……” 这样的李闯,让我不由地眼前一亮。 他还真是好脾气啊! 百分百的大好人! 第132章 被骗了 07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星期一,小雨。 小时候,我同奶奶学习过种黄瓜,还大获成功,两棵黄瓜苗却收获了几十根黄瓜。 成就感满满! 那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就是奶奶在后院刨了个坑,我把两颗黄瓜种子放进去,接着扒拉土埋起来。 每天放学去看一眼。 看着看着,它就发芽了,接着长高,又在某一天爬上了一旁竹制的三角瓜架上。 然后开花结果。 每天一放学,我与威仔都能一人一半,分享同一根黄瓜当零食。 如此这般吃了两三个月。 偶尔奶奶来了兴致,就会用白砂糖抛切成片的黄瓜给我们吃。 甜滋滋。 于是乎,我去菜市场买了一块五一包的黄瓜种子,利用中午午睡时间,将二十个塑料瓶都种上了。 心里美滋滋,坐等两个月后的大丰收。 算着日子,今天应该是“福”字手工给我邮寄报酬的日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会把750块钱塞在信封里呢?还是塞一张汇款单? 但不管那种,信可千万别弄丢了! 去邮政局咨询第一天,没我的信。 去邮政局咨询第二天,也没我的信。 去邮政局咨询第三天,同样没我的信。 我慌乱了! 再也无法用“信在路上了”,“兼职的人太多,他们工作人员忙不过来”的借口说服我自己。 从邮政局冲出来后,我几乎是一口气狂奔到电话超市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拨通了“福”字手工咨询电话。 “喂,你好,这里是xx手工福字兼职办,请问您是咨询些什么呢?” “请问……请问,我寄过去的……福字手工……验收完毕了吗?”呼吸太急促,让我没办法一口气把整句话说完全。 “……”对面沉默了,等到我终于呼吸顺畅了,才听到听筒里传出,“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帮您查询一下。” “吴梅!我叫吴梅!十三天前把做好的手工给你们邮寄过去了。” 我特意强调了十三天前,来表达我对他们工作效率的不满。 “哦,这样啊……”对方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依旧慢悠悠,“请您稍等一下,我帮您查一下。” 耳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望着电话显示屏上的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我越发心急如火。 长途话费好贵的! 六毛钱一分钟呢! 只是查询一下而已啊,这人怎么拖拖拉拉搞这么久? “喂,喂……”对方试探性地问道。 “我在!”我急忙回应,生怕他又拖时间,“请问查询情况如何?” “哦……是这样子的,您寄过来的手工,我们确实收到了,只是呀,您的产品合格率太低了,只有三分之一,我们算了算我们的成本,只能退您五十块钱押金……” 这些话,已经不是给我当头泼下一大盆冰水!而是直接把我丢进了冰窖里! 冻得我牙齿都在疯狂打颤! 怎么都止不住! 累死累活地忙活了一个多月,不仅得不到一分钱劳动报酬! 还要被倒扣两百块钱押金! “可是我们不想打击初次兼职者们的信心,特意推出了复活活动,您可以再向我们接一百单,若这次兼职,您的合格率达到百分之八十,我们愿意正式聘请您为正式员工,第一单的押金全额退给您,以后兼职也不用再交押金……” 我被骗了! 听着电话里滔滔不绝的声音,我无比清晰地认识这一点。 不止如此,他们还想接着骗我。 像俄罗斯套娃一般,一环扣一环地让我掉进他们早已设置好的陷阱里。 直到我万劫不复! 我当时会上当受骗,只是太渴望独立生存而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就像是将死之人向神明祈愿那般。 并不是真傻! 我该愤怒地咆哮的,可我发出来的声音却无比冷静。 “叔叔,我只是个贫困初中生,没有那么多钱继续参加活动,可以麻烦您把结算后的五十块钱押金,邮寄给我吗?” 天真的我,还在赌对方还有一丝良心未泯。 不愿意骗贫困初中生。 可我不知道,骗子压根就没有心的! 就算有,那也是一颗黑心! 电话被啪嗒一声挂断了,粗鲁极了,显示着对方没一点修养,之前的礼貌,都是为了装大尾巴狼! 我不死心啊! 咬着嘴唇,恶狠狠地又拨了过去,电话里只传来一阵“嘟嘟嘟”的电话忙音。 这代表着对方把话筒拿开了。 无论我再打多少次,也是无人接听的。 哎,我都被人骗了个精光了,可生活依旧没有放过我,还得含泪支付48元的长途话费!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真捡到了,那也是包了钉子的陷阱! 书上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人但凡有欲望,就会辨识不清楚真相,就会误判,就会被骗。 哪怕这种欲望,仅仅是为了求生! 骗子从来不会因为可怜而不骗你,反而因为你可怜,浑身都是破绽,乱抓救命稻草的心理。 更好骗! 更容易得手! 反而往死里骗你! 骗子也很卷,特别讲究效率,像这人一发现我不好骗了,立马就挂断我的电话,不再与我纠缠! 让我只能对着电话生闷气! 这次被骗,情绪激动过后,我并没有伤心太久,或许是因为姜心悦曾眼都不眨一下地替我支付了六百块钱房租。 让我潜意识地有种“这点钱,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感受。 因而气愤过后,能够豁达地接受。 也或许是因为这钱不是我亲自赚的,是舅舅给的春节红包还有上个学期攒下来的住宿费。 都是意外之财! 得来的太容易,被骗了也就没那么伤心! 毕竟,失去它们,并没有让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只是掐断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幻想! 不到十五岁,就想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 而做人恰恰不能贪心! 因为人一旦起了贪念,就会被眼前的诱惑迷失了心智,失去了分辨能力,很容易就落入别人挖好的陷阱里。 第133章 巴掌印 07年,农历三月十六,星期三,晴天。 前天下午开始放五一假,我因不想带太多书本试卷回家,在出租房里写了两天的作业。 将我不擅长的英语还有需要大量抄书的历史、政治都写完了,才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 桥东村比较偏僻,需要穿过学校旁边的河畔公路,再走一段距离,才能到达公交车站。 此刻是下午三点,太阳还有些晒人。 偶尔吹来一阵河风,潮湿而闷热,丝毫感觉不到凉爽。 倒像是置身于热气腾腾的蒸笼之中。 令人烦躁不安。 于是乎,在看到李闯坐在青石板上发呆的一瞬间,我垂下了眼眸,假装没看见他。 笔直地路过。 可我的大脑总是不听指挥,都走过去老远了,李闯那副生无可恋,嘴角带伤的模样,依旧挥之不去。 明明只是瞥了那么一眼而已! 怎么就住在我的脑海里不走了呢? 啧!败给他了! 就当是我还他用校服给我装土的人情! 我认命地转身往回走。 李闯坐着的青石板,的确是个发呆的好地方。前年的中秋节,我也在这地方吹过风,看过夕阳与星星。 还被哈士奇舔了一脸的口水! 虽是春末,但太阳已经开始变得浓烈如火,他这般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哪怕他是条死咸鱼,也是会被晒成咸鱼干的! 哎,本来就是个大学渣,再晒下去怕是会更傻! 走到李闯面前,抬头与坐在高处的他对视。 “……”我人都站到他面前了,他却依旧双眼放空,毫无所觉,像是没有灵魂的腊雕像。 微微垂着头,颓废感满满! 他眼里没我,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那个淡淡的巴掌印。 这是一个大人的巴掌印。 而能够打完李闯,让他只能来河畔发呆生闷气的,大概只有他老子! 上次月考,他是又交白卷了吗? 我还真不太清楚,凡是排名在我后面的,都不会被我特意关注。 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希望能招魂成功:“哎,你身上带钱吗?” 闻声,李闯先是一愣。 随后像是被突然惊醒般,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三眼,像是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也是,正常情况下,我此刻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后刷脸成功激活了他。 只见他疑惑地看着我,从容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三百块,大方地递给我,“够了吗?” 慷慨解囊! “……”我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但他人是真得很仗义! 这个世界真的挺魔幻的,有人挖空心思骗我248块钱,有人却什么都不问就掏给我三百块! 哪怕我们不是朋友。 望着他递过来的钱,我没有接,说出我的目的:“有兴趣去乡下玩两天,散散心吗?” “啊?”李闯更懵逼了,眼睛都开始迷离起来。 仿佛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我只好再次发问:“有没有兴趣去乡下夹黄鳝?” 其实我应该问他要不要去我家玩的。 但我问不出口。 总觉得这话让人怪害羞的。 虽然我去过很多同学家玩,但我还从没带过同学朋友去我家。 嗯,朱砂与肖赢,不算! “好。”李闯咧嘴笑了,笑容灿烂至极,然后扯到了嘴角伤处,单手捂着脸,倒抽着冷气。 “哈哈……”把我也给逗乐了。 从他还举着的手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对着他晃得哗哗响:“这是你乡下两日游的费用,良心价。” 李闯学着我的样子,晃了晃手里的钱,挑挑眉:“我不介意你收奸商价。” “哈哈……”笑过之后,我继续皮,“算了,那会对不起我的良心,让我寝食难安的,不划算。” 明明心里有些小紧张,却被我装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赞我自己! 走出去老远,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回头望着跟在我身后的李闯:“你坐过公交车吗?” 李闯望着我的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啊。 他不确定地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活在异世界?” “……” 这不是李娟儿看得那些台湾偶像剧,有钱公子哥都不知道坐公交车是要给钱的,而闹出过笑话嘛。 而且,黎雨桐与姜心悦也是出门就打的士。 嗯,出门就打的士,也不代表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 坐公交车很顺利,已经放五一假了,没什么人,不仅不挤,还都有座位。 这也是我特意晚回家的原因。 错过回家高峰期。 坐黑面包车就不那么顺利了,这种车是必须等满一车人才会发车的。 等了许久,李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耐烦了:“这车怎么还不走?已经坐满人了啊。” 乘客六人,外加一个司机,核载七人的面包车的确是满员了。 但那是正常面包车,我们这坐的是黑面包车,不坐上十人,都对不起加在它前面的那个“黑”字。 李闯肯定是第一次坐黑面包车。 我笑着解释:“正常情况下,这辆车还要等三人,才会出发,不然司机赚不多。” 沉默一瞬,李闯掏出钱包,从里面掏出张二十元钱,递给司机:“走,我们俩付五人份的钱。” 司机巴不得有这种人傻钱多的乘客,接过钱,一踩油门就出发了。 一路上,李闯不停地滑动着手机,像是在等待着谁的信息或者电话。 只是一直没等到。 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与闷闷不乐。 晴天的晚上来得稍微迟点,已经过了六点,天空还很明亮,晚霞渐渐消去,山风在夕阳的余光中,吹动漫山遍野的叶子发出“哗哗”声,带来阵阵凉爽。 李闯的体能挺好的,跟着我爬了半天山,愣是没出一点汗。 离家越近,我越紧张! 手心都开始微微出汗,变得潮湿了起来。 好想回到三个小时前,打死那个突然头脑发热邀请李闯来家玩的那个我! 他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管我屁事啊! 左手抽右手出气:叫你多管闲事! 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冲了,怎不能现在叫人家打道回府? 那也太不厚道了! 会遭雷劈的! 我扭头看向李闯:“哎,你介意和十一岁的小男孩睡一张床吗?” 李闯上下掀着眼皮,看了我好几眼,像是经历了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实话,有点介意……” “……”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这让我怎么顺杆子往下爬? 算了,换个话题:“那你介意抓一晚上的黄鳝吗?” 沉默许久,他的眉毛拧得像是打了结,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家是不是没地儿给我睡?” “有地铺儿……” 这话一出口,我都躁得慌,很囧。 “若是你不介意的话……” 这就是什么都没准备,一拍脑门做决定的后果! 第134章 很能吃 趁着茫茫夜色,悄摸摸地走进村里。 虽然我们村因早婚早育的观点,对于初中生带异性同学朋友回家玩,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我还是想垂死挣扎一番,能晚一点暴露就尽量晚一点暴露。 心跳加速地回到家中。 八目相对,都很懵逼。 奶奶与威仔是吃惊,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闯是人生地不熟。 最后还是我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谁让这是我招揽的麻烦事呢。 随手一指李闯,在故作轻松地说:“同学。” 接着双手拍在威仔肩膀上:“我弟。” 面对该怎么介绍奶奶时,我有一瞬间的怔愣,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搂着奶奶的胳膊或者腰撒过娇。 明明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我想趁机扑到她怀里,蹭一蹭,然后一脸骄傲地对李闯介绍:我奶奶!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笑着唤了一声:“奶奶。” 我不知道为什么抗拒与他人过度亲密。 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密举动,除了那次为了气林峥嵘抢宋晴晴,其他的都是为了讨好父亲,让他记得给我们邮寄生活费。 基本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在演戏! 有其形而无其神! 哦,还有被迫的,比如我腿瘸了的那些天,不靠肖赢背着我跑前跑后。 根本玩不转! “欢迎欢迎!”反应过来的奶奶,笑面如花地邀请李闯上座喝茶,“先喝杯茶,解解渴。” 为了避免奶奶查户口似的询问,我赶紧将李闯的一百块钱塞到奶奶手里。 “他就是对乡下很好奇,过来我们家散两天心,这是他的食宿费,奶奶,你看着安排给弄些下饭的菜。” 奶奶生气了,脸一板,将钱就要还给李闯,架势很足。 唬得李闯一愣一愣的,连连往后退。 “你同学难得来我们家玩一次!你怎么能收人家钱呢?你这也忒不懂事了!伢子,来,把钱收好!我家这妹崽啥都好,就是总爱掉铜钱眼里!” “……” 奶奶,您还真是了解我! 看着慌乱无措的李闯,我赶紧插到他俩中间,阻止热情似火的奶奶。 连忙劝解:“奶奶,人家是城里伢子,你总得给人家弄几个好菜,总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吃白菜萝卜?” 奶奶思考了一番,最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伢子,这样,你这钱我先拿着,买只土鸡做给你吃,若是还有剩,剩下的钱,你再拿走,他们姐弟就沾你的光,跟着吃些鸡肉。” 因为李闯的到来是意料之外,他今晚只能跟着我们一起吃白菜和豆腐。 更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挑食,而且饭量惊人。 惊的奶奶和威仔面面相觑。 真不怪他们如此吃惊,实在是李闯一顿吃的顶我们一家三口一天的量了。 奶奶直抹胸口,一脸好奇,悄咪咪地同我咬耳朵:“十四五岁,一米六五多点,也不算高啊,而且也不胖,你说他吃的饭都哪去啦?” “……”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收得良心价,似乎有点亏! 希望他是今天因发呆饿了一天才吃这么多,而不是餐餐如此! 不然真心觉得亏得慌! 看着李闯意犹未尽的放下碗,我没法开口问他吃没吃饱,因为锅里没饭了。 我们家吃的是柴火蒸饭,做一次饭,挺麻烦的。 “奶奶,我们出去溜溜,消消食,你不用等我们,早点睡。” 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特别明亮,照的田埂小路清晰可见,小路两旁田里的秧苗长势喜人,微风过处,稻田就如湖水般随波荡漾。 耳中阵阵蛙鸣,起此彼伏。 我提着小水桶走在中间,一边走一边递给威仔一个手电筒,再给李闯一把火钳。 “夹黄鳝去,夹到了,给你加餐。” “已经吃饱了……” 李闯走在我后面,我瞧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着有些羞涩。 “那就好。” 我突然想起李闯可能是第一次夹黄鳝,没经验,将水桶递给他,换回了他手里的火钳。 “等会儿我给你示范一下,使用火钳的原理和使用剪刀差不多,夹黄鳝的诀窍是比拼速度与耐心。” 威仔拿着手电筒,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拿着手电筒到处乱晃,找着黄鳝。 走着走着,李闯冷不丁地问道:“你和奶奶之前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忘了这一茬了。 我们村原本在那高高的山上与世隔绝了好几百年,早形成了独立的方言。 难怪李闯全程只顾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人家压根就听不懂! 又怎么参与的进来! “奶奶她夸你能吃是福,身体倍儿棒!肯定能厚积薄发,长成又高又壮的大小伙子!” 睁眼说瞎话忽悠他,就是不提钱的事。 “你确定?奶奶的表情可不像是在夸我……”李闯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怀疑。 “……”又忘了这一茬了,他只是听不懂,又不是瞎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的表情可以传达很多信息。 “确定!” 不管他了,懒得解释,爱信不信! “威仔,外公葬礼上,你见到她了吗?”这问题,从我见到威仔的第一刻起,就一直盘旋在我心中。 久久不肯离去。 都开始抓心挠肺了! “谁?”威仔很懵逼,“我应该见到谁?” 我翻了个白眼:“还能有谁,我们的妈呗。” “哦,她啊,没来。”威仔的声音很随意,没有一丝伤心与落寞。 威仔这表现,挺正常的。 我们一直是留守儿童,原本与母亲就没有相处过几天。 何况,他们离婚时,我是九岁多,已经开始记事了,但威仔那时才六岁多,而且黄燕一直讨好威仔,应该弥补了不少他缺失的母爱。 或许,他早就不记得生母长什么样子了! 熟悉的歌,久了不唱就忘了,再熟悉的人,久不联系也会变得陌生,就不用说原本就不熟悉,只靠那层血缘维系的母子亲情了。 淡到几乎闻不见。 现实就是这般残忍! 更残忍的是我苦苦挣扎了半天要不要见她! 结果,人家压根就没来! 我们,真不愧是亲母女!面对问题,心有灵犀地都选择了逃避! 第135章 夹黄鳝 清明到端午节之间的闷热夜晚,特别适合夹黄鳝。 由于春意正浓,气温升高,秧田里的黄鳝趁着黑夜从洞里钻出来,在秧苗下乘凉。 黑夜里乘凉的黄鳝不仅多,而且比较懒散,呆在秧苗下几乎不动,尽管被手电筒照着,也懒条条的躺着不动。 只要拿着火钳悄悄靠近,快准狠地出击。 常常是一夹一个准。 我几乎从没失手过。 示范了一次之后,我将火钳递给李闯:“来,你试试,随便玩一玩就能上手……” 男孩子,由于刻入基因的捕猎天赋,对于户外活动大概都很容易就能得心应手。 “哇!哇!夹到了!夹到了!” 看着夹上一条黄鳝就兴奋地嗷嗷叫的李闯与威仔。 我将水桶递过去,很扫兴地提醒他们:“注意看,别夹到水蛇了。” 李闯有些不敢置信:“有蛇?” 我点点头:“有蛇,带花纹的都是,不用怕,大多都是无毒或者轻微毒的,被咬了,基本死不了。” 我还有没说出口的虎狼之词:我挺喜欢吃水蛇的! 小时候特意去夹过,可哪怕我把蛇弄死了,剥完皮,洗干净后,再拿给奶奶,也吓得她弹跳着将蛇扔出去老远! 奶奶怕蛇。 端午表哥可不怕,我吃的第一口烤蛇肉就是他喂的。 捡起掉在地上粘上许多细沙的蛇,再次洗洗干净,我就屁颠屁颠地找端午表哥去了。 总之,我小时候瞧着就不像个女孩子! 更像个野兽! 女孩们基本都害怕蛇虫鼠蚁,特别的滑溜溜、冷冰冰、软绵绵的蛇。 而现在嘛,大概是披上了温和无害人皮的怪物? 毕竟,我到现在对生命都没有最基本的敬畏之心! 在我眼里,它们只分能不能吃!好不好吃!下次还吃不吃! 从来都没有觉得它们可爱或者令人害怕! 不知不觉中,水桶里已经夹了小半桶黄鳝,月亮也挂到了我的头顶正上方。 代表此刻已经是午夜12点多了。 我打了一个大哈欠,抬手擦了擦被挤出来的生理泪水:“你们是接着夹黄鳝呢?还是回家睡觉啊?我困了。” 威仔胡乱的晃着手电筒,哈欠连天:“回,我也困了!夹的够吃了,哥,要是你还没夹尽兴,明天晚上我们再来夹?” 就算李闯不同意,那也是二比一。 我选择转身往回走。 我们跑得挺远的,几乎逛遍了整个农田区,原路返回的时候,手电筒偶尔照到黄鳝,那两货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走走停停,到家已是一点多。 刚到村口,我就叮嘱过这两人进屋小声点,别吵醒奶奶,结果奶奶压根还没睡。 就搬了张椅子,坐在大门口,摇着扇子,打瞌睡。 我有点不开心:“奶奶,不是说了让你自己早点睡嘛……” 惊醒过来的奶奶拿蒲扇拍了我一下,笑着说:“还不是你们跑太快了,事情还没有安排好,我怎么睡得着觉!” “什么事情?”我很懵逼。 “当然是该怎么睡觉的事情啊!” 奶奶的蒲扇又拍了我一下,径直走到李闯面前,拉着李闯穿过餐厅,走过厨房,来到后院。 后院挨墙边种得瓜果蔬菜长势不错,枝蔓叶茂绿油油的一大片,用不了多久就会开花结果了。 正中间的空地上摆了张竹制贵妃榻,上面放了一条崭新的小毯子,榻旁边烧了个两个铁火盆,已经灭了明火,就冒着一缕缕白烟。 烧得艾草,熏蚊子用的。 味道挺好闻的。 “我们家小梅花啊,忒娇气,冬天冷就生冻疮,夏天热就长痱子!小时候,我年年给她煮五毒茶洗澡,都没用,还是冒痱子,天天得用苦瓜叶子擦。” “……”奶奶没事说这个干嘛? 幸好李闯压根就听不懂,不然真心觉得好囧。 李闯一把拉过威仔:“哥们,给翻译翻译。” 嗯?还有这操作! 见势不妙,我就瞪向了威仔,威胁他不许说,可或许是天太暗,威力不足以威慑。 只见威仔言简意赅地翻译道:“我奶说我姐很娇气,冬天生冻疮,夏天长痱子,需要好好照顾。” 无视我的窘迫,奶奶接着说:“今年干竹笋行情好,卖了三百多块钱,我就花了一百二十块钱,请村里的竹篾匠,给她制了这张床,新的,还没睡过一次,你放心哈。” 威仔立马翻译:“我奶特意替我姐定做的竹床,还没睡过一次,便宜你了。” 李闯也开始窘迫起来了。 威仔这个不会说话的,没事乱掺水干嘛呢! “我们家只有一台老古董风扇和一台小风扇,老古董风扇是她妈妈的嫁妆,放在她房间里,小风扇给威仔在用……” 说道这,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家里穷,你别见笑啊,我寻思着小风扇的那点风还是不如山风凉快,你又是个城里伢子,大概会喜欢听着溪水,望着星星入睡,就擅作主张让你睡后院里了。” 怕是被李闯嫌弃,奶奶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烧了很多熏蚊子的艾草,绝对不会有蚊子咬你的!” 奶奶的话音刚落,威仔尽职尽责地翻译:“我奶说你们城里人好浪漫,喜欢吹山风,听溪水,看星星入睡,她帮你烧了艾叶,没有蚊子。” 威仔一屁股坐到竹榻上,酸溜溜地抱怨道:“奶奶可真偏心!” 抱怨完,就躺下了,贼溜溜地提议道:“你要是不喜欢睡在户外,咱俩换换?” 李闯没理幽怨的威仔,一把握住奶奶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奶奶,谢谢,劳你费心了,我很喜欢,很满意!” 他说得是普通话,又刻意放慢了语速,奶奶是听得懂的。 只见她笑开了花,回拍李闯的手背:“你满意就好!你满意就好!” 然后拽起威仔,用蒲扇拍着我的背,催促着我回房。 我刚转身,身后就传来了李闯带着紧张的声音:“哎,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头都懒得回:“问了又能怎样?能让你心情好点吗?能替你解决掉这个问题吗?” “不能……”李闯的声音瞬间低落了起来。 “那我为什么要问?问了不过是撕开你的伤口,让它再次溃烂而已!你若愿意说,无需我多问。” “吴梅!” 李闯的这一声呼唤,很轻,声音听着有些空灵,却吓了我一大跳。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快! “嗯,怎么啦?”我话说得很快,很轻,尽量不露怯。 “谢谢你!” 声音里满满的笑意,听得出来,他心情很愉悦! 这愉悦感染了我,瞬间就平静了下来:“嗯,你的谢意我收到了,早点睡,晚安,做个好梦!” 第136章 杀黄鳝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话一点不假。 早上,奶奶特意多蒸了一大碗米饭,这才刚刚吃过午饭,李闯就把不锈钢蒸篮给空了! 对,空了! 藤椒焖鸡肉,除了两只鸡腿,差不多一只鸡都让他吃完了,其他肉炒蔬菜也没少吃,一桌四个菜几乎被清盘。 李闯吃得意犹未尽:“奶奶的厨艺真棒!真好吃!”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两天,一百块钱的良心价,绝对血亏! 这哪是什么公子哥,这妥妥的是难民营出身! 惊得目瞪口呆的威仔,脱口而出:“大哥,你在家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过饭?” 这话应该是事实。 李闯的白皮脸肉眼可见的红了,像一个熟透的水蜜桃。 “嗯哼!”为了打破这尴尬,我只好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都吃好了,就要开始干活了。” 我拽着李闯后背的衣服往厨房走:“老规矩,威仔你洗碗,我杀黄鳝。” 或许是威仔掉进旱厕里过,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他从来不碰滑溜溜的爬行物,连鱼都不碰。 家里的鱼都是我杀的。 似乎不止呢,家里的鸡也是我杀的。 家里的蟑螂、蜘蛛、壁虎、老鼠……都是我赶跑的。 “……”他这到底是有心理阴影?还是单纯地胆小? 我提着装黄鳝的桶,示意李闯:“将这块大砧板搬到水井旁边。” 李闯不愧是经常打架的混混,有两把力气,我需要双手环抱的大砧板,他单手轻松拎起。 “厉害!” 李闯顿了一下,挑了挑眉,没说什么,笔直地走到水井旁,按压水井打上水,洗干净砧板。 “不错嘛,干活很麻利。” 跟我奶奶学的,我也很会夸人。 小时候的威仔,就是在我一声声的赞美之中,迷失了自我,乐呵乐呵地揽下了大部分家务活。 从桶里抓黄鳝,得用巧劲,随手一捞,它就会懒洋洋地躺在手心里。 若是用了劲,让它感受到了力道,它就会跑,这时候,若是越使劲抓住它,它挣扎地越厉害,从人手心里钻出去的速度越快。 像极了某些女人手心里的男人。 轻轻地将躺在手心里的黄鳝丢到砧板上。 打蛇打七寸,黄鳝也一样。 对着脑袋与脖子的连接处,快准狠地就是一刀。 它就彻底凉凉了。 接着用剪刀将黄鳝的肚子劈开,去掉里面的内脏,再用井水冲洗干净。 当我彻底处理干净一条黄鳝后,李闯轻轻地推开了我,声音低醇:“我来。” 我很乖地把位置让给了他,看着他伸出三个手指,使劲锁住黄鳝的头与脖子连接处。 看着黄鳝的尾巴拧成了麻花也没有挣脱出他的手掌心。 “……”他还真是个狠人! 罗群群伯母假装作路过井边。 一脸好奇地抓着奶奶的胳膊询问道:“婶婶,这是小梅花带回来的男朋友吗?” 奶奶笑了笑,手里的蒲扇摇得很欢快,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她同学呢。” “同学好,同学妙啊,知根知底,离家也近!你不知道我家那姑娘啊,出去打个工,就嫁到了天远水远的地方去了,一年到头,也不能来看我一次,我这女儿,算是丢了!” 似乎是从05年开始,珠三角比较好进厂子了,村里的大媳妇小姑娘结群结队外出打工。 这导致村里好多小姑娘外嫁了。 说是外嫁,不过是无媒苟合,未婚先生子,人压根就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比如,吴芙与罗裙裙的女儿吴萍,都是十六岁就做了母亲,还有三四个我对不上名字的姐姐,也是这般。 又有一伯母加入了八卦阵容:“这是小梅花的男朋友?人长得还是挺标志的,就是看着不太高啊。” 罗群群立马反驳:“是不高,但配小梅花还是配得上的。” “哎,婶婶,冬赖子同意吗?他可一直都想将小梅花卖个好价钱,总说阿江命好,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女儿要了三十万彩礼,三个女儿就近一百万,直接翻身农奴把歌唱。” 奶奶是个拍皮球高手:“都说是同学了,这有什么好同意不同意的。” 作为事件中心人物,李闯埋头杀黄鳝,我装作神游天外看天边的山峦。 “都处理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闯低沉的声音,唤回了从假装发呆变成真发呆的我。 “把它们斩成五六厘米的小段,等会儿让威仔做红烧黄鳝。” 李闯的执行能力一向不错,闻言,手起刀落,砰砰砰,就斩起了黄鳝。 全部切好的黄鳝,用不锈钢脸盆装了一大盆,我端给了威仔。 奶奶不碰这种类蛇的黏黏糊糊的东西。 就站边上烧柴火灶,指挥威仔切姜葱蒜,做红烧黄鳝。 李闯蹲在井边,用洗洁精洗了好几次手了,还举着手放到鼻子边上仔细嗅啊嗅。 “别闻了,血腥味,泥腥味……一时半会,不会彻底消除掉的。” 洗脱了皮,大概还是若有似无地有那股味道。 被说中了的李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使劲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这双在阳光下白的发光、骨节分明的手,还怪好看的,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暴露出的淡淡青筋。 “走,厨房交给威仔这个顶级金牌大厨,我带你去散散心。” 我特意说得很大声,足够威仔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这的农田,全是人工开荒的,而且是七十年代才开挖的,有一大半都是梯田。 灌溉的水渠都很标准,从最高的山顶往下,全是宽一米,青石块切成的。 水渠的最源头是一个小水库,像个漏斗凹在山顶上,水库的四周全是松树,这是我们村的禁地,平时都不许人上去,说上面住着山神。 从高处往下流的水,有好几处是超过两米的,形成了小瀑布。 我们村的男生,夏天的时候,最喜欢学火影忍者里的剧情,光着膀子,盘膝坐在下面淋头。 美其名曰:修行。 我喜欢脱掉鞋子,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 晃动着小脚丫子,慢慢的浸到流动的水中,感受冰凉的水流淌过脚丫的触感,然后用力拍打水面,水花溅起老高。 有时候会洒我自己满脸水珠。 玩累了,把脚放在水里不动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两三条小鱼苗来吃脚背上的皮屑。 一阵痒酥! 别看它们小小的,不仅胆大,还超级灵活。 那怕我屏住呼吸,双手悄悄靠近水面,再迅速出击,也从来没有逮到过它们。 第137章 聊梦想 来到水渠旁,眼前低缓的水流像流动的翡翠,水底的沙石清晰可见。水流到两米落差处,激起阵阵浪花,砸出清脆的欢歌。 我指着水渠里正游得欢快的小鱼苗,使坏了:“看到那些小鱼了么?你要不要尝试去抓一抓看?抓到了,晚上给你加餐!” 对于他吃得太多,我有极大的怨念。 李闯瞥了我一眼,一副我不与你计较的神情。 干净利索地卷起牛仔裤脚,脱掉黑色网球鞋和白色袜子,人就跳进了水渠里。 鱼肯定是抓不到鱼的。 我这乡下土生土长的老手都抓不到,何况他这个初次抓鱼的城里男孩。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阳光正好,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稻田上,孕育着丰收的希望。 恬静,温馨。 偶尔吹来一阵山风,稻苗便随风轻轻摇曳,一派随意。 我挑选玩水的这处,不仅背阴,四周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高大树木。 树影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水渠水面上,给水中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点缀了一抹绿色。 翠绿如镜,安静怡人。 李闯弓腰驼背,摒神静气地与水中的小鱼儿比着耐心。 双手时不时地猛然出击往水里一扎,溅起偌大的水花。 我望着神情异常认真的李闯,有很多话想说。 想问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又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出四十万彩礼娶我? 但最终我一个字都没说。 只因:凭什么? 以及:问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徒增烦恼而已! 就算他喜欢我,他愿意,他父母不愿意呢?何必将我的苦难转嫁到这个原本就有烦恼的少年郎身上。 他本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肆意妄为。 人群中他是真得乐观开朗像个显眼包,人后他也是真的很安静。 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脆弱。 就像漂亮的肥皂泡泡升到天空时,清晰可见,五彩斑斓,可一碰就破碎了。 什么都不说最好! 就让这份朦朦胧胧的情感,一直保持着同学情谊的纯粹美好! 抓了半天的鱼也没抓到一条,反而把一身衣服裤子弄了个半湿的李闯突然出声:“哎,你去别的地方玩玩,我想去旁边的水潭里洗个澡……” “……” 好囧,昨天我是洗完澡才吃饭的,吃完饭就跑去夹黄鳝了,夹到一两点才回家,完全忘记了他还没洗澡这件事。 “好。”想到水潭最深处有两米,我不太放心地询问道,“你应该会游泳?” 李闯自信一笑:“会。” “衣服呢?要洗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没敢问洗完之后穿啥? 威仔的衣服,他压根穿不上,我的衣服他也穿不上,总不能穿奶奶的衣服? “……” 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穿着老太太的碎花衣裤,想想都好囧! 李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不洗,放阳光下晒晒就好!” 我很意外,他还挺不拘小节的。 好接地气! 晚上吃完饭,奶奶在烧艾草熏蚊子,威仔与李闯坐在竹榻上玩叩头虫。 李闯一脸好奇地捏着它的脖子,看着它的头部一上一下地不停地叩动,“啪啪”作响,作着叩头求饶的动作。 “哥,不是这样玩的,你要把它翻过来放,它就会咯嘣一下蹦起来!可好玩了!” 闻言,李闯将叩头虫的身子翻过来放到竹榻上。 只见肚皮朝上的叩头虫,瞬间就一个鲤鱼打挺似的翻弹起来。 看上去是那么灵巧、有趣。 李闯惊呼:“哇喔!” 然后接着重复上诉动作,像个小孩子似的,玩的不亦乐乎。 “好神奇啊!像只怎么都打不倒的小强!” 威仔连连点头,连声附和:“对啊,超厉害的!永远都会弹跳起来!” “……”我很庆幸下午没问出口的那些话。 李闯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不再理这两咋咋呼呼的小孩儿,我抬头看向繁星点点的天空,默默数起了星星。 现在是春末,这会儿的星空有些暗淡,不如仲夏夜的星空那般让人震撼。 仲夏之夜,星空满天。 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 迎着习习凉风。 伸出手,仿佛就能触到天际,摘下那颗心仪的星星。 美如梦幻。 “哎,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闯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一米处,手里晃动根狗尾巴草,声音轻轻淡淡的。 像是随意聊天。 可他这问题太刁钻了,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生存都成问题的我,配有梦想吗? 我从未想过梦想这般虚幻的事,只想达到父亲的要求,这样他的心情就会好,他心情好了,我们才能有口饭吃。 可我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 所以我玩起了旁门左道,想尽一切法子想要赚钱自食其力! 但世界很残酷,只会一次又一次对我重拳出击,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当我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学奶奶玩踢皮球。 “我的梦想可多了,像探索尼罗河,登上珠穆朗玛峰,去北极看极光,嗯,我最想的,还是去参军当特种兵……” 李闯像是彻底散好心了,又变回人群中那个侃侃而谈的阳光少年。 可我依旧有些放心不下他。 他的梦想都很美好,但都离家好远! 人说,没有避风港的孩子,是不期待回家的。 “我的梦想啊,是自由。”我的声音很轻,轻到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得清楚。 是挣脱父亲戴在我脖子上的枷锁。 所以我要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把欠父亲的抚养费通通还给他,再把母亲的养育费用也还了。 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世不再相见! 我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认识到,我是这般深刻地怨恨着他们。 怨恨到不愿与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我特能理解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心情,因为若是可以,我也想这般做。 从此一刀两断,到能落得个一身轻松! 可我从不敢把这阴暗的想法说出来,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他们生养了我,付出时间、金钱和精力! 我欠着他们天大的恩情,必须报答!哪怕我满心怨恨,也逃不过一个“孝”字的压制。 不能怨恨! 怨恨父母的孩子,不配为人! 是畜生! 可我怨恨的情绪却是那般真真切切! 它们由不得我控制,从腐朽的内心深处疯狂地往外喷涌! 浓如黑墨! 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是个多么糟糕的人! 诶,是下雨了吗? 哦,是我落泪了啊…… 第138章 白日梦 07年,农历三月十八,星期五,晴天。 清晨六点,一轮朝阳从红霞中泛着金光探出头来,随着太阳的逐渐升起,金光也愈发强盛,渐渐的,温暖和光明铺满了整个大地。 我与李闯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还不晒人,赶紧回城。 我们俩正埋头走在山路上,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呼唤声。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一看。 就看到远处有一团小小的身影,冲我们狂奔而来。 “姐,等一下!等我一下……”跑得气喘吁吁的威仔不停地呼喊着。 我反向走向威仔,有点着急:“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事……”威仔站住,使劲地平复着呼吸。 等到呼吸渐渐顺畅了起来,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好的钱,递给李闯:“哥,你放在大碗里的四百块钱,奶奶说不能要。” 我瞥了一脸淡定的李闯一眼,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放下四百块钱。 小伙子,很上道,深得我心! 李闯不接,淡淡说道:“食宿费。” 威仔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奶奶说,请同学到家里来玩,不用给食宿费的,而且你之前也给过一百块钱了。” 李闯还是不接,看向了我,也不说话。 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我接过威仔手里的钱,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威仔,一半递给李闯:“客官,奸商价,三百足够。” “……”李闯看着我很是无语,最终也没反驳我,把钱收下放入钱包里。 威仔倒是连连摆手,很是惊慌失措:“不能收!不能收!姐,你手太黑了!” 恭敬不如从命。 “他来这玩得挺开心的,若是不来我们家,去ktv疯两天,花得钱更多,还宿醉伤身呢。” 听到这话,威仔果然不再像只蹦跶的松鼠,而是一脸好奇地看向李闯。 我赶紧将钱塞到他口袋里:“这一百是他给你这个金牌大厨的小费,另一百感谢奶奶的照顾,就这样,别推来推去的,烦不烦啊。” “哥,你喝醉酒后,也会像我姐一样,发酒疯吗?” 对上李闯惊奇的双眼,我只想骂人。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没事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你快回去!” 推了威仔一把,我转身就走。 沉默不语地走了近十来分钟,李闯终于憋不住了:“你喝醉过酒?” “嗯,喝过一次。”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这只会让我想起九岁的我面对被抛弃时的惶恐不安与无能为力,以及算计母亲的不堪! “真没想到,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就笑笑不说话。 人心隔肚皮,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去了。 很多话不能说开,一说开就全是刀子,就像我只是了解李闯的一点皮毛,而李闯对我的了解更是流于表面。 这也是我懒得问他喜不喜欢我的原因。 就算喜欢,他喜欢的大概也是那个“乖乖巧巧的女学霸”,而不是心理阴暗的…… 啧!真实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何必妄想别人会喜欢呢!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 07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星期二,晴天。 假期结束第一天,刚刚上完早读课,欧阳老师就笑眯眯地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跟他去走廊上。 “吴梅,你爸爸打了电话给我,让我告诉你,今天中午必须打个电话给他!” 这话让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哪里又招惹到了父亲! 让他竟然打了我班主任的紧急联系电话。 要知道当初我挂断他的电话,让他那般气愤,断了我五十多天的生活费,也没有打电话给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安抚道:“你爸爸可能心情有点不太好,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只是在气头上而已。” 所有长辈都告诉我,父母是爱孩子的,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呢? 果然是因为我是个情感冷漠的怪物吗? 那我为什么能够感受到奶奶的爱意呢? 我现在越来越惧怕电话超市了,它就是一只张着大嘴的怪物!每次我踏入其中,它都会将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快乐,吸食的一干二净。 我深深地呼吸了三口气,才鼓足勇气踏入进去。 故作平静地拨通电话,挂断,等待。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那一刻,我不管牙齿咬得多么紧,还是会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一股冷意在全身行走,后背冒出一大片冷汗! 手心一片潮湿,都开始痉挛抽搐了。 狠狠地咬痛嘴唇,逼迫着自己赶在铃声结束之前,拿起听筒。 “你个臭不要脸的!就这么恨嫁吗?小小年纪就带不三不四的小瘪三回家!老子花钱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找男人的!你要是肯多花一分心思用在读书上!也就不会是这么个烂成绩了!” 听着熟悉的凉凉的谩骂声。 我紧张到心律不齐、肠绞痛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现在已经不纠结年级五十至一百名是不是烂成绩了。 他说是,那就是。 “你不是希望我嫁个有钱人吗?我带回家的男孩,是我们班最有钱的,他们家在市里也排得上号。” “呸!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燕子说,我们市里的有钱人根本算不上有钱人!连给北上广深的富豪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你别给我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先给我考个好大学!” 我真不想泼他凉水,打扰他做白日梦的! 可他的发财梦是寄托在我身上,我就不得不出声告诉他事实。 “你为什么觉得那种顶级富豪会看上我呢?我很矮的,又不是绝世美女……”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 “清华长得比你丑多了,人家能嫁给深圳富豪,你为什么不能?只要你考个好大学,念个金融专业,就能接触到大把的有钱人。” 呵!他规划的还真好! “我和你说啊,你眼界要放宽一点,别尽盯着这些小屁孩,清华的老公大她十五岁,你找个大二十岁的,也不算委屈你!” 我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了,大脑也昏昏沉沉的,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扭曲成怪物的尖牙利爪。 父亲的胃口,比我想象中要大的多。 我天真的以为,若是有人愿意出四十万彩礼,他便会欢欢喜喜地接受,送我出嫁的。 可他竟然是想把我卖出金子的价格! 至少四百万! 或许还不止。 毕竟,清华一出手,就给她娘家全款买了三套房子,两辆豪车! 第139章 晕倒了 07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星期天,晴天。 星期天下午,是默认去小吃街逛街的。 例行惯例,我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坐在座位上等姜心悦。 心中默默倒数十下。 “哈!”姜心悦果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那两根葱白的玉指很自然地掐上我的脸蛋,还晃了晃,“金金,走。” 我抬头看向她以及她旁边的男生。 有些懵逼。 这男的谁啊?为什么姜心悦会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 她的新男朋友? 姜心悦笑得一脸甜蜜地为我解了惑:“我男朋友,裴俊凯。” “哦。”我兴致不太高,但还是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生。 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子,瘦得很结实,浓眉大眼国字脸,像个体育生。 与陶醉的斯文书生范,完全是两个类型。 姜心悦的口味还真广。 “走,金金……”姜心悦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了起来,尾音拉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不去。”我掰着桌角,抗拒着她的拖拽。 我稍微有点闹别扭,她们俩去约会,我干嘛要跟过去当一万瓦的电灯泡! “金金……” 姜心悦低下头颅,软成一滩水地蹭到我的脖颈处。 “我的好金金,你就陪我一起去嘛,我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你就去嘛,给我壮壮胆。” “……”真没看出来,胆大包天不良少女们的大姐头也会害怕。 对上姜心悦那双狡黠的大眼睛,看着她挂上狐狸偷鸡得逞后的坏笑,我半推半就地上了她的贼船。 我发现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迁就她。 我在别别扭扭地讨好她,不动痕迹的那种。 一路下来,我发现今天的逛街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姜心悦的身旁跟了个阴魂不散的“无脸男”罢了。 这人还算有绅士风度,会给我们开车门,会给姜心悦背包,但也是真心闷。 全程就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姜心悦问他铁板鱿鱼好不好吃,他要么点点头,要么从鼻孔里冒出一个“嗯”字。 耍酷到底! 结账买单都是姜心悦给钱。 这让我感觉姜心悦不是谈恋爱了,而是养了两只宠物。 我是会炸毛的猫,裴俊凯是闷不吭声的狗! 猫狗不和! 难怪我怎么都看他不顺眼! —— 07年,农历四月初六,星期二,阴雨天。 我很讨厌初夏的梅雨季节。 灰蒙蒙的天没有阳光,终日阴雨连绵。 又闷又潮湿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心情也舒畅不起来,总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特别是摸上晾晒了好几天的衣服,那股潮湿的触感,让我很抓狂,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往身上套。 甚是不爽! 梅雨季真得是令人讨厌极了,哪怕偶尔停了雨,空气照样特别闷热潮湿,不过一会儿,汗湿的衣服仿佛都能拧出水来。 全身湿答答粘乎乎的,特不舒服,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唯一能让我心情愉悦的是下午有生物课。 非语数外的其他课程,每个星期只有少得可怜的两节课。 欧阳老师笑眯眯地走进教室,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轻轻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 “小兔子们,翻开你们的书本,我们今天讲一个很有哲学和深度的话题……生命的起源。” 欧阳老师的着装一向简约清爽,白衬衫搭配浅蓝色牛仔裤。 文质彬彬,很有少年感。 他总是笑着同我们开玩笑说:老师装嫩是为了更好地加入你们,与你们打成一片,成为好朋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今日被衬衫紧裹着的他,更显单薄瘦削。 脸色也越发显得苍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雨季长期缺乏阳光的原因。 往日欧阳老师都是勤勤恳恳地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重点内容。 边写边说:“这节课的内容很简单,大家只要记住八个字即可。” 而今天他竟然拿起了遥控器,操作起来多媒体讲台。 欧阳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身后的幕布一点点的往下降,幽蓝色的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惨白如鬼魅! 当幕布完全落下来的那一刻,欧阳老师也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老师!老师……” “老师晕倒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去几个人到办公室找年级主任!” 教室里一片兵荒马乱。 高高壮壮的男同学,抬着昏迷不醒的欧阳老师就往外跑,有手机的同学赶紧打电话呼叫120,机灵些的同学狂奔向老师办公室。 直到欧阳老师彻底消失不见,我屏住呼吸的肺,终于进入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终于回魂的我,“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冲出教室,追了出去。 伴随在身后的是同学们议论纷纷的杂声。 “欧阳老师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晕倒了呢?好吓人啊!” “哎,你不知道吗?欧阳老师有癌症,一直在治疗!他每天中午都要去河对面的那家医院打针的。” 欧阳老师会死吗? 这想法一冒出来,便令我揪心不已! 我开始加快步伐,三步台阶作一步跨了出去,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往下冲刺! 可我的一双小短腿,不管如何倒腾,也就那速度,等我冲到操场上后,只来得及看一眼…… 欧阳老师的担架抬上救护车的画面。 随即,救护车“喔唔喔唔”叫着消失在教学楼的拐弯处。 我一屁股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喘着气,眼睛始终不愿意从救护车消失的地方收回来。 湿漉漉的地面印湿了我的屁股,我也不在意了。 我觉得我此刻应该哭泣的! 应该由着悲伤的眼泪淹没我的…… 可我却哭不出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灵魂,莫名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了。 犹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见时,他的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中全是和善的光,像个普度众生的大太阳。 弯了腰与我平视,给我灰暗冰冷的世界带了一束温暖的光! 从那一刻起,我就被这个爱笑的老师深深地吸引,只要他出现的地方,我的目光始终追逐着他。 追逐着光! 而今,光即将熄灭! 第140章 霸凌者 07年,农历四月十六,星期五,阴雨天。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姜心悦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往我嘴里也塞了一根。 接着双手掐上了我的脸蛋,强行扯出一个微笑:“你就应该多笑笑,愁眉苦脸的,难看死了。” 欧阳老师住院十天了,还没有出院,我怎么也没办法强颜欢笑。 脸上的假面具都开始碎裂了。 我笑容还没有强行挤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到了我的课桌旁,投下大片阴影。 抬头一望,是裴俊凯。 这人也不知道上哪打架去了,嘴唇破了两处,脸上好几处都贴了创口贴。 “悦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裴俊凯一脸委屈巴巴地拉着姜心悦的小手,摇啊摇。 像只撒娇卖萌的小狗。 姜心悦白了他一眼,鼻孔出气:“哼!” 裴俊凯的背又往下弯了弯,继续晃着姜心悦的小手手,更加委屈地撒娇。 “悦悦,你就原谅我嘛,我只是太爱你了!才没忍住亲了你的!你都把我嘴唇咬破了,脸也挠花了,还没解气么?那你再打我几拳……” 嗯?猝不及防的被喂了一嘴狗粮! 姜心悦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妞,这么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她心花怒放,找不着北了。 一脸傲娇:“这次就算了,若是还有下次……哼哼!你就等着瞧!” 装模作样的放狠话,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裴俊凯立马就坡下驴:“不敢啦!再也不敢惹宝贝女王大人生气啦!” 三天后,月考出成绩,我们班这次的成绩出奇的差! 大家都担忧着欧阳老师! 亦或者是这讨人厌的梅雨季节,班上的同学很多人都是一脸疲惫,烦躁易怒,焦虑紧张的状况。 仿佛心情也跟着一起“发霉”。 原本不上晚自习的姜心悦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冷若冰霜地靠在门框上。 一字一句:“古伊月,你既然学不乖,还要找死,我就成全你!” 她的话刚说完,总跟在她身边的四个小太妹就冲进了教室,两人一边一个抓着古伊月的胳膊,走在最前面的拧着她的脖领子,最后面的那人,极度不耐烦地推搡着她快些走。 姜心悦冷冷地吩咐道:“把她带到女厕所去。” 从姜心悦出现的那一刻,全班便集体沉默,冷眼旁观。 等她们六人走出去老远,班上的同学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古伊月怎么得罪冰山女王了?” “我知道!我知道!前天我看到古伊月与裴俊凯手牵手在逛街。” “她还真是作死啊,挖谁的墙角不好,非挖姜心悦的,这她若能忍,也就不会是那群小太妹的大姐头了!” 回头往教室的角落看一眼,裴俊凯正趴在桌子上装死。 突然觉得这人好恶心! 三天前刚刚那般放低姿态,像只哈巴狗似的祈求了姜心悦的原谅,才刚过一天,又勾搭上古伊月。 制造了矛盾,又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忒没种! 我有些担忧姜心悦被情所伤。 顾不得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就出了教室往女厕所走去。 我到的时候,古伊月全身湿透了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瑟瑟发抖,一个小太妹正在往她身上倒厕纸。 其他人都在哈哈大笑。 哪怕厕所的灯光昏暗,我也能看出来她的脸蛋红肿了,刚刚应该被甩了不少耳光。 看到我的第一眼,姜心悦愣了一下,收了嘻嘻哈哈的笑脸,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实话实说:“担心你。” 姜心悦更愣了,一脸不解地喃喃自语:“我是打人的那个,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懒得反驳她,就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开始局促不安了起来。 “裴俊凯不喜欢你!你就算打死我!他也不喜欢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不过是个失败者!” 古伊月的嗷嗷叫,换来的是小太妹狠狠地一脚:“闭嘴你!真当我们是病猫啊!还敢出言挑衅!找死啊!” 成功将姜心悦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只见她快步走过去,愤怒地给了古伊月一巴掌。 “那个垃圾,谁在意他!我讨厌的是你不问自取,擅自动我的东西!哪怕他是个垃圾,你也要等我扔到垃圾桶里,你才可以去捡!” 被一巴掌打偏头的古伊月,抬起头,恶狠狠地往姜心悦身上吐了口口水:“我呸!装什么清高大小姐!自己还不是个垃圾!” “……” 以往常常有人拿我同古伊月放在一起对比,我都不放在心上。 但下次若是还有人当面拿我和她作比较,我一定要反驳一句:别拿这蠢货和我比! 打蛇打七寸! 面对这么多人的霸凌,她若是要反抗,就一定要第一时间逮着一个人往死里拼命!或者在出教室的那一刻,就杀猪般地嚎叫,将老师们引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地用言语拱火! 这除了让她挨更多打外,对敌人却是不痛不痒!哪怕她真戳中了人家的痛脚! 不过…… 貌似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都喜欢逞口舌之能,惹怒大反派…… 因那口口水,姜心悦反手又甩了古伊月一巴掌,接着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金金,最近又是欧阳老师生病,又是月考失利,你应该也积攒了不少压力!要不要甩她几耳光,出出气?” “不要。”我淡淡地拒绝道。 我始终记得,在那个昏暗的仓库里,曾有个少年郎对我说过:那天,你往我头上倒垃圾,我到现在都还很生气! 那双极其认真的眼睛! 以及那个春暖花开,沁人心脾的笑容。 他说:知错认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嗯,我原谅你了。 令我羞愧难当! 让我再也不愿意犯同样的错误! “我在门口等你。” 我知道姜心悦霸凌她人是不对的,但我依旧选择冷眼旁观,没有去找老师来解救古伊月。 全世界的人都能唾骂姜心悦是个坏女孩,唯独我不能。 她对我真得好的没话说! 她是温暖过我的光! 我不愿意陪她一起下地狱,就更加不能为了她人,而背叛她! “啧!没意思!姐妹们,我先撤了,你们想玩就继续玩,不想玩就散场……” 话一说完,姜心悦就搂上了我的脖子,拖着我往前走:“金金,走,我陪你去上晚自习,陶冶陶冶情操……哈哈……” 也不知道这话笑点在何处,姜心悦又笑疯了。 第141章 狗腿子 07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星期一,阴天。 那天下了晚自习,姜心悦走到裴俊凯面前,结结实实地给坐着的他甩了两个大耳光。 冷冷地说道:“垃圾!分手!” 之后的一个星期,古伊月都没有来上学。 而今天她终于来上学后,以前一直围绕着她转的两个女孩,竟然避她如蛇蝎。 不管她如何笑嘻嘻地粘上去,那两人都是把她当空气。 无视之! 今天的体育课是在铺了草坪的足球场上的。 “既然你们不愿意再把我当朋友了,那么就把我送给你们的礼物还回来!我就是摔坏了,也不愿意给你们的!” 古伊月昂着头,含着泪,气势汹汹地吼道。 吼得那两个女孩下不来台! 脸蛋,肉眼可见地红成了猴子屁股。 短发女孩怒气冲冲地撸下手腕上的玉手镯,又撸下她身边那女孩手腕上的玉手镯,摔到古伊月怀里。 “呐!给你!一个破手镯!当谁稀罕呢!” 古伊月,猝不及防,其中一个手镯从她怀里掉落了出来,滚落在我的脚边。 “哪里只是一个手镯!还有我的p3、p5、电子辞典和机械手表!” 古伊月很倔强,眼泪都蓄满了眼眶,却仍然没有让它们落下来,依旧高高地昂着脖子冲那两女孩叫嚣着。 两女孩又羞又恼,狠狠地推了古伊月一把。 “你要点脸好不好!那些东西是你送给我们的吗?那明明是我们出钱买的!” 被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古伊月,依旧是倔强的,高高地仰着脸,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谁家的p3卖十块钱,谁家的p5卖二十块钱……” “你那是二手货!”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孩急急地打断了。 “而且是你自己定的价!是你求着我们买的!现在你又来反悔?你要不要脸啊!” 两女孩越说越理直气壮。 “大家快来看啊!这人有多无耻,当初为了和我们做朋友,喊着求着要送我们东西!现在又是这副嘴脸……” 古伊月这个转学生,刚来我们班,就人缘不太好。 有人讨厌她好奇宝宝般的性格,什么都想插一脚,有人讨厌她说话嗲嗲还爱卖萌,有人讨厌她有钱不给自己花…… 那时,很多人只是冷着她,对她不冷不淡。 而今,她又被打上“抢人男朋友,而被不良少女们讨厌”的标签,之前贪她钱财而与她一起玩的两个女孩还对她落井下石了。 越发多的人都选择坐壁观山。 “隐形”地孤立着她。 明明知道是那两贪便宜的女生错,依旧无人替她出头! 包括那个与她曾牵手约会过的裴俊凯! 那就是个孬种! 她这倔强无比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林昔年,那个脱光了上衣,跪在雪地里挨打的少年郎。 他也是这般咬着牙,瞪着眼,倔强地抬头与人对视,一副极度不服气的模样。 可这个死犟的少年郎却死了…… 死时不过十三岁!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手镯,递给古伊月。 古伊月眼眶里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待看清楚是我,明显地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手镯,猛然爬了起来。 路过我身边时,犹气不过,扭头瞪向我:“呸!狗腿子!” “呵!”她这幅做派,真给我整笑了。 有多少人因先入为主,潜意识里觉得善良的乖乖生是不可能说谎做坏事的? 其实,像我这种外表乖乖生,内心深处却住着魔鬼的人,才是真正让人恐惧的。 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在物理世界当中,所有的能量都是平衡的。 一个人的“好”和“坏”也是平衡的。 而“好孩子”偶尔一个谎言,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 我是一点也想不明白,她都是这般处境了,为何还敢挑衅我? 就为了逞个口舌之能,出一口恶气? 她就不能稍微想一想,她这话一出口,得罪了我,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下场? 我都不用向姜心悦告状,用暴力来霸凌她,我只需随便散布一点谣言,再怂恿那两个原本就因贪便宜而心虚的女孩打击讽刺她…… 用不了多久,古伊月百分百就会被全班人孤立,从而沦为公共的情绪垃圾桶! 当精神霸凌满溢而出了,肉体伤害还会远吗? 霸凌有时候和被霸凌是合谋出现的。 古伊月拥有良好的物质条件,这是很招我妒忌的,这是她在我这的“原罪”,而我的内心原本就充满着黑暗! 她刚刚的那句话,无异于点燃地雷的火柴! 激怒我去霸凌她! 她真得好好感谢欧阳老师。 欧阳老师给与我的光,化作了拴住我心中魔鬼的缰绳,我不愿意在他生病期间,把他辛辛苦苦带领的班级,搞得乌烟瘴气。 我不愿意伤害他的学生,惹他伤心难过! 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这话适用于受害者,也适用于施暴者。 当然,人们善良的同情心,更愿意给与看起来是被害者的那一位,而帮助他去讨伐霸凌者、暴力者。 可是人复杂的内心、潜意识,往往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我若化身绿茶,选择用言语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古伊月呢? 就她这说话不过脑子又暴躁易怒的性格,怕不是没过两三天,就会从“可怜的受害者”变成“活该的施暴者”。 被众人讨伐! 有时候,吃瓜群众们不加思考和节制的善良,往往也是一种暴力。 我们一生当中,总是会出现各种突然发生的、不尽如人意的事件,也会遭遇一些怀揣着愤怒长大的暴力者,也会遇到被嫉妒烧昏了心智的疯狂者。 与人为善,谨言慎行! 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我没有再理会古伊月,但她依旧还是逃不过那些无处不在的“贬损与嘲笑”。 她养的那两条“狗”,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不被贴上“忘恩负义”的标签,便狠狠地咬了她! 一个月后,她又转学了。 到了新的学校,若是她还学不会自我保护,而是一昧的去讨好她人,大概率又是一场霸凌轮回。 因为,这个世界,黑暗无处不在! 哪哪都有鬼! 第142章 等待光 07年,农历五月十八,星期一,晴天。 初夏的朝阳,缓慢地冲破淡淡的云层,红日喷薄而出,霎时耀眼而又灼热。 年级主任,推着欧阳老师的轮椅,逆光而来。 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欧阳老师。 他消瘦了好多。 原本就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宛如一根挺立的青竹,这会儿都瘦脱了形,成了根干瘪枯黄的老竹竿。 轮椅就停留在前门口。 朝阳的光辉泻在欧阳老师身上,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干净纯粹! 似露珠般晶莹剔透,又像是即将被融化了的雪人般令人悲伤。 美好而虚幻! 欧阳老师向我们挥了挥手,笑得异常灿烂:“好久不见,我的小兔子们。” “老师,我们好想你呀,你什么时候能康复出院啊?” “老师,你一定要好好治疗,争取下半学期就回来教我们。” “老师,没有你,我们班是不行的,你看我们的成绩都退步了!” 回过神来的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呜呜呜……”不知是谁,没忍住,趴课桌上哭了起来。 “别哭嘛,老师我都没哭呢。” 欧阳老师将手臂伸直,扯下白村衫的长袖子,露出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面有一大片青紫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打了六年的针,老师积极对抗病魔的勋章!” 说着,还调皮的抖了抖手臂。 “老师在最美的年华,刚刚上大一的时候,确诊了癌症……那时真得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欧阳老师的声音一向是含着笑意的,温暖如潺潺流水,安抚着我压抑又急躁的心。 “老师也曾彷徨过,咒骂过、痛哭过……但我最终选择好好活,积极治疗,积极修学,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 欧阳老师伸手抓向阳光。 “每当我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我都会窃喜,又赚到了新的一天呢。” 此时,世界安静下来了。 没有烟火,没有杂尘,只有光和希望。 “不知不觉中,老师已经从死神那里赚来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还遇见了你们这群朝气蓬勃的小兔子们……” 欧阳老师慈爱的目光,认真地扫过我们。 “最后,送你们一句话——弯路是每个人都必须要走的,人活在世上,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擦伤……再见啦,小兔子们,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哦!” 欧阳老师是笑着离去的。 挥一挥衣袖,带走一大片哭声。 “欧阳老师……”许多女同学都泣不成声,追逐着欧阳老师的轮椅而去。 我没有哭,也没有跟上去。 我相信光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定会重新亮起来。 我只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归! 他一定会回来的! —— 07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星期五,晴天。 我于今日,正式踏入十五岁。 下午一放学,姜心悦拖着我去了菜市场,说为了庆祝我生日,今晚在我家楼顶打火锅。 “……”这提议听得我嘴角直抽抽。 大夏天,在被暴晒了一天的六楼楼顶打火锅,她是怎么想的? 姜心悦也不需要我理解,自顾自地买了一大堆火锅食材,蔬菜、肉类、冻品…… 齐全了。 被迫提着大包小包的我,真不想打击姜心悦的热情,但我必须提醒她:“我家没有电磁炉……” 同样拎着大包小包的姜心悦,笑得像朵太阳花:“我知道。” “……”我无言以对。 “哈哈……”姜心悦太喜欢张嘴哈哈大笑了。 若不是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我都不用怀疑,她一定会上手掐我的脸蛋。 “电磁炉会有的,碗也会有的,筷子也会有的……不用着急,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有的。” 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到楼下时,我终于知道姜心悦为什么说一切都会有的。 的确,全都有了。 李闯左手提着没开封的电磁炉,右手拿着一口鸳鸯锅。 李娟儿手里提着一袋子一次性碗筷。 宋晴晴与林峥嵘快速走向我和姜心悦,从我们手里拿走一半的食材。 宋晴晴掂了掂手里的食材,感叹道:“哇喔,买了好多啊!大出血啊!” 姜心悦笑着应答:“多吗?若不是金金战斗力太弱,提不动多少东西,我还想再多买一些呢,毕竟,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吃呢。” 哼哧哼哧地爬到六楼。 一开门,便看到蒋云韬坐在我的书桌前,安静地看书。 他能进门,应该是姜心悦给他开的门。 真难为他了,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来凑这份热闹,都不知道这六楼他是怎么爬上来的,又爬了多久? 放下东西,李闯与林峥嵘又跑下楼去了。 “金金,你今天是寿星,就负责给楼面浇水降温。晴晴负责择菜,我来洗,娟儿负责把洗好的蔬菜摆到碗里,先挨着墙边放好,小心撞倒了。” 姜心悦不愧是不良少女们的大姐头,安排得井井有条。 火锅食材有一点特别好,除了蔬菜,其他的都不需要清洗。 我刚刚给楼面浇完第五遍水,李闯和林峥嵘又回来了。 林峥嵘手里拿着一叠矮矮的红色塑料凳,李闯抱了两张简易折叠桌。 放下东西,两人又下楼了。 “……”真想夸一句,少年,好体力! 蒋云韬走过来,将两张折叠桌并排摆放好,又将七张凳子一一摆放好。 “……”看呆我了,原来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也是能干家务活的。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瓷娃娃,一碰就会碎! 所以,我与他同桌的那段时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都快化身成老妈子了! 我的书桌被李娟儿和姜心悦抬了出来,靠着门口的墙边放着。原本放在书桌上的书,被宋晴晴抱到了我的床上。 接着,那些洗好的蔬菜还有其他火锅材料,都摆放到这张书桌上。 当我把插板线拉好,在简易折叠桌上放好电磁炉,烧上水后,李闯与林峥嵘大汗淋漓地爬上来了。 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瓶大罐可乐、雪碧与营养快线。 “……” 我到现在都没太搞明白状况。 她们六个人与我都很熟,她们之间熟不熟,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活跃气氛,让他们打成一片。 今日是我生日,这场火锅派对也是为我举办的,但客人都不是我请来的。 我从没学过该如何招待朋友。 完全没做好准备! 第143章 送礼物 “都愣着干什么?自己找凳子坐啊。”姜心悦已经上桌,正往沸腾的鸳鸯锅里倒火锅底料,“都是一个班的同学,用不着这么生分。” “对啊,大家都坐。”李闯在桌边放下饮料,化身好客之主,“大家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先说一下。” “宋晴晴不吃芹菜、香菜、菠菜……” 我与林峥嵘同时出声,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说着同一句话。 好尴尬! “金金不太能吃辣,爱吃肉食。”姜心悦笑着化解尴尬,“来,姐姐帮你在清汤锅里煮个鸡腿哈。” 姜心悦比我小半岁,但总爱自称我姐姐。 我一抗议,她就笑哈哈地问我:你见过那个姐姐比妹妹矮这么多的? 边说还边上手比划比划,我的头顶只到她的脖子处。 就很欠! 蒋云韬与李娟儿,一个心脏病患者,一个轻度社恐患者,两人坐在角落里。 安静如鸡。 林峥嵘勤勤恳恳地给宋晴晴烫青菜。 李闯打开雪碧,给众人倒饮料,我用手盖住姜心悦的杯子:“她不喝雪碧,只喝营养快线。” 李闯越过姜心悦的杯子,将饮料瓶递到我的杯子前,问:“那你喝雪碧吗?” 我笑着点点头:“喝的,我很好养活,一点都不挑食的。” 最后,除了姜心悦与蒋云韬喝营养快线,其他人都满上了雪碧。 “来,干杯,祝吴梅(阿梅、金金)生日快乐。” “……”名字好多,喊个口号都没法统一。 大大降低了气势。 “吃火锅咯,我是第一次自己动手弄火锅吃,蛮新奇的。”李闯是人群中的活跃份子,瞬间就打破了那诡异的沉默。 这场火锅吃得大汗淋漓,宾客尽欢。 “……”虽然我是主人,但我就是个甩手掌柜。 姜心悦与李闯更像是好客的主人家。 姜心悦总是给我、蒋云韬和李娟儿夹菜,李闯负责时不时地活跃一下气氛。 吃完火锅,姜心悦捂住我的眼睛,将我带到床上坐好。 一分钟后,她把手掌放开,嘻笑着搞怪道:“铛铛铛,魔法魔法变,生日礼物就来到。” “……” 这变魔法大概是把之前藏在我床底下的礼物拿出。 李闯抱着一个等比例哈士奇布偶玩具,递给我,有点别扭,又有点认真:“吴梅,生日快乐,我和大美丽一起选的,希望你会喜欢。” “……”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付这场面,有些害羞难为情,又有些窃喜,又有些晕晕乎乎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hold不住! 但笑着感谢他人:“谢谢你的心意,我很喜欢!” 总是没错的! 接过李闯的布偶哈士奇,姜心悦递上来的是一个鞋盒,里面放着一双布灵布灵闪闪发亮的水晶凉鞋。 她这礼物真是送到我心坎里了。 我很喜欢! 可我却不太敢触碰…… 感觉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鞋子……灰姑娘也是在变身后,才穿上了水晶鞋。 而我现在离灰姑娘变身还差十万八千里。 把鞋盒放在床上,我紧紧地拥抱住姜心悦。 收到这么棒的礼物,我应该开心地欢呼的,可内心深处莫名地涌上一股委屈,让我情不自禁地搂上姜心悦,撒起了娇。 “姜心悦,谢谢你!真的……” 谢谢你一直无条件地宠爱着我! 姜心悦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有些开玩笑地抖了抖:“金金,你可肉麻死我了!鸡皮疙瘩都要掉下三箩筐了!哈哈……” 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气氛瞬间被戳破。 我一把推开笑成女神经的姜心悦,这货却顺势瘫倒在我床上,滚来滚去地笑个不停。 “……”我是一点都不能理解她的笑点在哪。 但她开心就好。 宋晴晴的礼物是一个28厘米的蓝色龙猫布偶,手里抱着一个橡果,笑得一脸满足。 憨态可掬的模样。 只要看上一眼,心情马上就能变好。 林峥嵘来给我过生日,我完全相信他就是为了多陪陪宋晴晴,他的礼物一眼就看得出很敷衍。 一个普通的日记本。 连条装饰蝴蝶结都没绑,干干净净。 但我挺满意的。 我就是个穷鬼,真心需要实用些的礼物。 下一秒,李娟儿就告诉我什么叫作性情中人真实在! 她送了我一本精装版《活着》。 “……”虽然我很崇拜余华老师,但生日礼物送这个? 感觉很微妙。 而蒋云韬送的礼物是最近大火的韩国偶像剧《我的女孩》里的同款音乐水晶球。 我特喜欢里面的男二徐正雨的笑容,所以在李娟儿课间十分钟用p5追剧的时候,我会有选择性地瞄过去看。 就看徐正雨闪亮的笑容! 超治愈我! 可后来,他渐渐不笑了……因为他爱上了女主角周幼琳。 这爱情啊…… 有毒!真不能碰!谁碰谁遭罪! 期末考试前两天已经考完了。 今晚,我、宋晴晴、林峥嵘与李娟儿都翘了晚自习,不过最近我们班翘晚自习的人特别多,谁让我们班主任生病了呢。 再也没人如鬼魅般突然出现,来给与我们死亡凝视。 欧阳老师已经转院到长沙湘雅医院接受更系统的治疗。 吃吃喝喝地闹腾到晚上八点半,收拾完一片狼藉后,除了姜心悦,其他人都回去了。 还贴心地带走了厨余垃圾。 电磁炉、鸳鸯锅、折叠桌和塑料凳都留在原地,像是一次性用品。 姜心悦随意地从我那十几棵黄瓜苗里掰了两根歪瓜裂枣的黄瓜,递一根给我,也不洗,咔嚓一声就咬下一大口。 一边嚼,一边嫌弃地吐槽:“金金,你种的黄瓜,还蛮甜的,就是忒丑了些,水平不行啊。” 望着手里不到十厘米,一头大一头小,弯得像个大逗号的黄瓜。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时候我一边吃着黄瓜,一边向村里的婶婶伯伯炫耀:看,这是我种的黄瓜哦!可甜啦! 奶奶总是会在一旁笑着点头附和:对!对!对!你种的黄瓜! 而听到这话的婶婶伯伯们总是会哈哈大笑,笑完直夸我:小梅花顶呱呱!以后一定是个厉害的种田老把手! “……”他们全员都在逗小孩儿玩。 亏我还沾沾自喜,心里美滋滋了好几天。 泄愤般地咬一口黄瓜,嚼得咔嚓响,终于让我的心情好些了。 虽然它们长得又小又丑,可也蛮甜的,还很清脆。 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最重要的是:它们真是我亲手种出来的! 第144章 好东西 “哎,金金,你是不是喜欢李闯啊?你们俩要不要试着谈个恋爱?” 冷不丁地,姜心悦突然丢出个大鱼雷。 炸得我心惊肉跳。 露台的灯光虽然昏暗,但依旧能将人大致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我扭头盯着她十秒,才平复好心情,故作淡定地问她:“怎么说?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直觉啊,我感觉你和李闯说话的时候,话会说得多一点,人也会变得活泼开朗些。” 姜心悦又咔嚓咬了一口黄瓜,一脸贱兮兮地凑到我眼前。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他?可别对我说谎!你撅撅屁股,我都知道你要放什么味儿的屁!” “……”大姐,你能不能不要顶着张祸国倾城的脸,说出这么粗俗的话? 很让人梦想破灭的! “喜欢啊……”我故意拉长音,吊着她的八卦胃口,“我还喜欢欧阳老师,更喜欢你,所有美好的事物和人,我都喜欢!” “切……” 说着,姜心悦将畸形的那半截黄瓜,精准地投射到垃圾桶里。 “你别和我打哈哈,你看他的目光,和看别人的目光不一样,该怎么说呢?” 纤纤玉指敲着光洁的额头,作着思考状,忽然像是想明白过来般的“哦”了一声。 “就是盯着他时,目光特专注,眼睛都闪着光,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能入得了你的眼……的那种感觉。” “……” 她没事盯着我怎么看他人干嘛。 “那你有没有发现,我盯着欧阳老师看的时候,双眼都亮得快冒火了?有他在的地方,我的眼中才是真正容不下其他人……” 世界太暗,我得看着光啊! 不然会迷路的。 姜心悦点点头,很是赞同:“早发现了,我想我们班上,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发现了。” “……”其他人也都这么闲得慌吗? 我也将剩下的黄瓜投射入垃圾桶,可精准度完全比不上姜心悦,在空中画了个半弧,掉在垃圾桶一米处。 滚了滚。 “……”我认命地转身走向它,想把它捡起来,重新丢到垃圾桶里。 “那不就结了,我喜欢李闯的任性妄为,也喜欢欧阳老师的温暖笑容……无关乎爱情,只是因为很美好,所以很喜欢看。” 憧憬的事物! 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把它们深深地烙在心坎上。 姜心悦却在这时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金金,若是李闯也喜欢你呢,你愿不愿意和他交往看看?” “……” 我确定今晚没喝酒,她怎么老讲醉话呢? “哎……”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刚下完雨的星空,没有多少颗星星。 但每一颗都是那么的真实。 在黑暗中闪烁光芒。 我本不想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最终却还是幽幽地开了口:“他不应该喜欢我的……” 我不是我! 我是父亲的正在培养的赚钱工具。 古时扬州瘦马!用来按金价卖给有钱大爷的! “我不会同他交往……不,应该说我不会同任何人交往的……哈哈,我就是个娇气包,可吃不了爱情的苦!” 好东西,看看就好! 没必要非得拥有,万一没拿稳,摔碎了呢? 我上哪哭去?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了瞄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李闯在附近楼梯口处。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 07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星期一,晴天。 整整两个月的暑假,我都心气不足,没有整任何幺蛾子。 很乖地跟着奶奶砍黄豆、拔花生、落花生、剥花生、挖百合。 奶奶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哪怕七十二岁的高龄,也种出了一棵八斤重的百合,拔得了单棵量产最高的头筹。 逢人就炫耀一番,哈哈大笑了好几天。 但她也是真的老了,腿脚越发地不利索,一到要下暴雨的前一刻,关节肿痛得都走不了路了。 于是乎…… 去用黄豆做豆腐、去用花生压榨油、去山上搬柴火、去卖干的黄花菜、去卖干百合、去煤矿山上运煤炭…… 通通都是我与威仔分摊着挑。 十二岁的威仔,在我瞧不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个半大的小子。 几乎与我一般高了。 他六岁多那年,一起去煤矿山挑煤,他只能背十斤,如今可以背五十斤了。 我背四十斤。 奶奶非得跟来,拄着根简易竹拐杖,用塑料袋提着十斤煤,一瘸一拐地跟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教着我们一些做人的常识与道理。 她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菩萨保佑,让我能够看到我的孙子孙女长大成人,我才能放心去您座下侍奉您。 自古七十古来稀,我外公的坟头草,怕是比我还高了。 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她拖着残破的身体与我们一起砍黄豆、拔花生、挖百合…… 她搬不动柴火了,就坐在地上砍木柴,叠得整整齐齐,让我们两姐弟搬回家。 黄花菜是我每天起大早,穿着奶奶的雨衣去摘,摘回来后,由奶奶烧柴火煮熟,晒干。 若我真是孤儿,我想我大概不会这般有气无力。 当我们过得如此艰辛的时候,父亲那边却传来大捷报:他单买一个号中了八千块。 他迷上了六合彩,胆很大,每期都买三百五块钱。 惹得村里人羡慕的不要不要的! 直叹:冬赖子真有钱!出手就是阔绰! 小捷报也有很多次,但最终他是输多赢少,还是赢多输少,无人知晓。 我只知十赌九输! 他有钱疯狂赌博,但他没钱养老娘与儿女! 总是扣我们那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像我们姐弟暑假在家,他每个月只给我们三人两百块钱。 保证我们饿不死! 黄燕也总吹枕边风,说我们矫情,家里种了那么一大片红薯,竟然不知道摘红薯叶吃! 还责备我们不吃南瓜藤、百合花、茄子柄、西瓜皮…… 说我们会饿着,那完全是自找的!守着遍地美食,都不会动脑子整吃的! 奶奶听电话的时候,就笑笑,也不反驳。 一挂断电话,就一脸怒容:养猪都不是这么个养法!养头猪都不能只喂草!时不时也得加几桶大米,不然猪都不长膘! 何况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偶尔也要吃吃肉,沾沾油腥子! 可父亲已经完全被洗脑了,他很是赞同黄燕的说法,总说我们不赚钱不知道赚钱的辛苦,所以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 我很想问候他母亲!但他母亲是我最爱的奶奶! 我只能生生憋着! 没劲透了! 第145章 厌食中 欧阳老师没了。 半个月前于湘雅医院去世了。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心脏闷闷地难受,眼睛酸疼酸疼地看不太清东西。 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 但从不肯相信到最后无奈地接受,我始终没有哭,只是越发地觉得浑身无力,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对什么都没兴趣。 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们只能来到这人世间一回,聚散是无常,悲喜总无泪,最终又能带走什么呢?又能留下什么呢? 我不知道。 就觉得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卑微的、孤独的、渺小的、无力的…… 一句简简单单的:欧阳老师没了。 就将我记忆中那么鲜活爱笑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他还没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还没有吃过各种各样的美食,还没有谈过女朋友,都没有拉过小姑娘的手…… 就这样带着满满的遗憾,满满的心酸,让他的青春停留在了25岁。 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最令人更加难过的:是非成败转头空,世界少了谁都一样转。 我们班成绩很差,排名一直都是垫底的,原本的年级第一与数学天才,这会儿都不知道拍死在哪片沙滩上。 不仅成绩差,还有好多不良少年少女,最有名的就是李闯、李靖与姜心悦。 据说李闯用椅子打得人头破血流这种恶劣事件,近十年来,只发生过一起。 别得不良们打架归打架,最多就鼻青脸肿。 就算见血了,那也是流鼻血。 李靖是传统意义上的纨绔二世祖,身边围绕了一大堆狗腿子,以随心所欲地欺负人为乐。 李闯打人事件,这货是罪魁祸首。 他先起头带人欺负李闯的狗腿子李康帅,逼人家下跪,但最后被李闯打破头的那个倒霉蛋却是李靖的狗腿子。 他一直高高在上地看着戏。 也不知道这人与李闯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我猜测那次我莫名其妙地被这王八羔子用篮球砸出鼻血,就是他在故意激怒李闯。 而且他成功了。 他们立马打了一次大群架。 姜心悦的不良名声是:爱甩人耳光,男的女的她都当众打过。 非常嚣张! 就这么个烂泥塘般的班级,当了这个班的班主任,摆明了要被往死里扣绩效奖,更别惦记奖金了,想想都伤心。 那么,没有老师愿意接替c42班的班主任职位。 真是在情理之中。 我们班原本就是各个班级临时抽调,重新组成的班级。 在经历了两年时光,发生了辍学、休学、转学、留级、开除以及意外…… 全年级都少了很多学生后。 c42班的六十多个学生,又被重新打乱,分插到其他十一个班级里。 我去了c40班。 这个班也挺奇葩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女体育老师。 姓蒋,小麦肤色,身材均匀有力,穿着干净简洁的红色运动服。 利落短发,英姿飒爽。 立体的骨骼和清淡的五官如清茶一般,让人越品越有味,是个难得的骨相美人。 唯一称得上瑕疵的是脸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 但蒋老师从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晾着。 自信飞扬! 引得许多女生崇拜不已! 以及许多男老师追求……欧阳老师曾公开说过,若是他有一副好身体,他一定会热烈地追求蒋老师。 经过两年的角逐,现在还有两位极有希望的男老师在追求她。 一位教历史,一位教数学。 文理pk,也不知最后谁能摘下这朵光彩夺目的霸王花。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边上,连往常爱戴的微笑面具都懒得维持了。 全身从内到外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大家欢迎新来的六位同学,来,我看看,都有谁……”蒋老师爽朗地念着转到这个班的新同学的名字。 我没听清楚都有谁,也没兴趣听清楚。 “哟,吴梅啊,酸酸甜甜话梅糖……”蒋老师手指头敲了敲讲台,笑着开玩笑,“吴话啊,好好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啊?” “啊……”应声的男生一脸懵逼,“哦,好的。” 这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坐得笔直端正,留着碎发,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放眼最后一排,显得格格不入。 他慢条斯理地给手中的钢笔盖上盖,放在书本中间,认认真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温温吞吞地答复:“不是。” “……”这需要想吗? 我们压根就不认识,怎么可能是兄妹? 蒋老师笑着接话:“哦,是吗?可我看你们长得好像啊,都是娃娃脸,薄嘴唇……” 马上就有显眼包起哄:“老师,长得像未必是兄妹,也可能是夫妻相!” “哈哈哈……”刹那间,全班哄堂大笑。 一根粉笔飞到显眼包头上,蒋老师笑骂:“何波,就你懂得多,闭嘴你……” “嘤嘤嘤……“何波双手捂住脑袋,嘤嘤怪般地装哭,“老师,你欺负我……” “哈哈哈……”又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安静哈!大家安静一下哈!别闹了,还没安排好新同学呢。”蒋老师摸了摸我的头,随意吩咐,“吴梅,坐到你哥旁边去。” “……” 不管我认不认这个哥哥,蒋老师已经帮我认下了这个哥哥。 我从念书以来,因为个子矮,座位就没有出现在第四排过。 都是前三排! 我是第一次坐到这么后面! 距离远,看不清黑板不说,前面还有好几座大山!我感觉我就算站起来,也没有前面那座大山坐下高! 就很幽怨! 这让我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课,认真记笔记。 此刻的我,哪怕对学习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但我必须保持住以往的成绩,不然会被生活毒打! 考砸了,不用怀疑,父亲狗血喷头地骂完我后,铁定还会再扣我生活费的! 虽然我最近对吃饭也提不起兴趣。 常常有一餐没一餐的。 肚子饿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咕噜……”在我的肚子第三次抗议的时候,一盒打开的饼干放到了我的笔记本上。 “……”轻轻推开饼干放到一旁。 这大热天的,本来就口苦没胃口的我,看了饼干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 不一会儿,一个圆溜溜的橘子滚了过来,撞到我的书角,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 “……”肚子饿的时候,空腹吃水果,会肠绞痛。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经验教训! “咕噜噜噜……”闻着橘子的芳香,肚子的空城计唱得更加欢快了。 终于熬到放学时分,肚子已经饿过头了,不声不响也不饿了。 但我全身更加没有力气了,只想趴桌子上好好睡一觉。 第146章 拍个照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一边轻轻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一边往我手心里塞东西:“醒醒,醒一醒……” 睁开朦胧的双眼,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吴话那张担忧的脸。 “多少吃一点东西。” 捏一捏手心的东西,软软的。 抬起眼皮,仔细一看,是一个用透明塑料包装好的三角紫菜饭团。 上面的图案是五颗萌萌的大米表情。 很可爱! 这让我心情好了不少,望着又一本正经地坐在位置上写作业的吴话。 “……” 这人真是个大好人!做好事都不留名! 他不求回报,但我还是要讲礼貌的:“哥,谢谢啦。” 许久没开口,声音很小声,有些有气无力。 但他竟然听到了:“不客气。” 这让我稍微有点吃惊。 撕开包装纸,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团,味道挺好的,清爽不腻,米饭颗颗分明,却不硬,比食堂的硬米饭好上一万倍。 感动得都要泪流满面了啊。 有被救赎到。 刚刚吃完饭团,一瓶康x傅葡萄味的饮料,已经被拧开瓶盖,轻轻地推到了我的课桌上。 “……” 我又瞥了一眼吴话,这货仍然目不斜视地写着作业。 仿佛这饮料不是他悄咪咪给我的。 “……”他不邀功,我都不好意思再次道谢了。 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鉴于这是人家都一番心意,我皱着眉头勉强再多喝了一口。 喝完之后,我立马感觉舌苔厚了一大层,怪难受的! 真不能再多喝一口了! 盖上盖子,推到课桌边上,吃个橘子漱漱口,一瓣一瓣剥开,放入嘴中。 果肉很软,味道又甜。 让人心生欢喜。 从这天起,我连着吃了五天的紫菜三角饭团! 饮料倒是一天一换,营养快线,珍珠奶茶,可乐,雪碧……我都喝过几口。 “……” 我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说他敷衍我呢,人家天天投喂我,生怕我饿死了。 说他用心了呢,他天天都投喂我紫菜三角饭团…… 连续五天! 我的直觉告诉我,若是我不抗议一下,让他换一种食物,他能继续用这一种食物投喂我一个月! 或许,还不止…… 就很离谱啊! 我现在很纠结,要不要告诉他,明天给我带三明治……会不会太厚脸皮了? 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 居然还挑嘴! 也忒不知好歹了! 时间在纠结中流逝的很快,眨眼已是傍晚,夕阳都“烧”得很淡了,只有些许橘黄的暖光冲破了厚厚的云层,撒向教室。 让它看上去很温馨,又带有一丝幽静。 我最喜欢看夕阳照在课桌上,时常是一边暖红,一边阴影。课桌上的书也是,形成了很明显的对照。 完美诠释了世间万物的本源:丑就在美的旁边,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 偶尔会飞来一只蚊子或昆虫,它会在光与影的交点上徘徊,一点点地试探着往光的方向移去,探着探着脑袋,又缩了回来。 像极了我! 身处黑暗,心向光明,又不愿向光明冲刺。 毕竟,习惯于黑暗的人,待在黑暗之中是最安全的! “吴梅!” 教室外,不熟悉的声音在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扭头看过去,是不太熟悉的同学:李康帅。 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李闯。 “吴梅!出来一下,快点出来一下!”李康帅蹦蹦跳跳地向我招招手。 “闯哥说我们c42班解散的太突然,什么纪念都没留下,怪可惜的,所以,他找了班上所有人给他身上的校服签了名,一同拍个照,留个纪念……” 李康帅兴奋地像只叽叽喳喳的老母鸡。 叨叨个没完没了。 李闯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在这热死人的初秋,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 胸前白色的那处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很多字迹各异的签名。 他平静地递给我一只马克笔,淡淡地询问:“签个名?一起拍个照?” “好。”我接过马克笔,比划了两下,“写在哪?” 李闯伸出左手,拍了拍手臂:“签这就好。” 校服的长袖是蓝底,耐脏,就手臂那处又一道宽三厘米的白杠。 上面洁白无瑕,还没有留有一个名字。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与它对立的右袖子,那道白杠上,规规矩矩地写着“李闯”二字。 我便认真了三分。 也规规矩矩地在上面写下正楷的“吴梅”二字。 “来来来,闯哥站大……大……”打了鸡血的李康帅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顿了一下,“大家伙儿让一让,帮帮忙,给我家闯哥腾个拍照的地儿。” 看热闹的同学们瞬间让出了后门口那块空地儿。 “闯哥,你站吴梅身后,我来给你们拍个照。”李康帅拿着李闯的手机,对着我们狂比划。 我站着没动,李闯听他指挥地站到了我身后。 拍照应该要笑容灿烂,还要举手比耶。 我比着耶的手刚刚抬起来,就感到肩膀一重,李闯像是哥俩好似的把手臂搭我肩膀上。 搂住了我的脖子! 给我惊得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脸。 他倒是一脸平静地目视着前方,仿佛我的错愕只是我想多了。 李康帅将手机递到李闯面前:“啧!闯哥,吴梅刚刚扭头了,没拍到她的正脸,要不要重新再拍一张?” 李闯看了一眼手机,很自然地收回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接过手机,揣回口袋里。 “就这样,挺好的。” 然后踏着夕阳的尾巴,大步流星地离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我,仍在疑惑他刚刚到举动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还是例行惯例? 话说,不是找全班所有同学拍合照吗? c40班还有其他人五位同学,貌似没签名拍照啊…… —— 07年,农历八月十五,星期二,晴天。 在吴话孜孜不倦的投喂紫菜三角饭团下,我终是恢复了一些活力。 为了不继续吃紫菜三角饭团,我乖乖地去食堂吃饭了。 虽然食堂的饭异常难吃! 但也好过连续吃二十天的紫菜三角饭团! 我现在看到三角形都害怕! 第147章 遇混混 中秋节与国庆节总是紧挨着的,为了省来回的车费,我中秋节一向都是不回家的。 分班后,我与姜心悦不在同一个班级,但她仍然会在星期天下午,找我陪她一起去逛街。 姜心悦躺在我床上,照着她的迷你化妆镜,突然把镜子一收,弹坐起来。 “走,金金,陪我去打个鼻环和唇洞。” 我从书桌前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十秒钟:“确定要打那玩意儿?” “不好吗?” 姜心悦挑了挑眉毛,笑着看向我,大拇指与食指来回摩擦着。 像是手痒了,又想掐我的脸蛋玩。 “我觉得很酷啊!我本还想打个舌洞呢……怕你接受不了,都从计划里划掉了呢。” “……” 洞又不是打在我身上,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但我真的不赞同她的这个做法,又怕她是一时心血来潮,打完洞了又后悔。 便再次向她确认:“确定要打?真想好了?整出个洞很容易,想要复原几乎是不可能的哟。” 姜心悦收了笑容。 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确定!” 不过一秒,又哈哈大笑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个间歇性神经病。 “……” 哪怕我和她好到都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我依旧把不住她的脉,不知道她的笑点在哪里。 看着都要笑抽了的姜心悦,我给笔盖上帽子,合上书本,走到床边,拉了拉她。 “别笑了,不是要去打洞洞吗?走,等会儿天都要黑了。” 虽然我不赞同,但对于她人的决定,我一向是不愿多嘴多舌地强加干涉。 中秋的夕阳亲切柔和,已经消散了白天的热度,颜色也由金黄变成红色,一点都不刺眼。 可以放肆地观赏这月饼蛋黄。 的士车停在姜心悦常去的那家珠宝店门口。 我们正要进门时,有一大群人从里面出来,秉着先出后进的原则,我拉着姜心悦站立在一旁。 “呦,ck,看看这是谁?” 一个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非常夸张地蹦跶到我们面前,单膝半跪着,双手举着做“请看”状。 立马一个猥琐的家伙附和着:“这不是最近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美人榜上的姜大美人啊!琛哥喜欢的那个妞!” 半跪小子站了起来,接着唱双簧:“琛哥,这就是缘分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猥琐男作鄙视状:“叫作千里姻缘一线牵!没事多读点书!拽个文都卡壳,丢脸了哈……” “对!就是这句话!” 半跪小子一点都不尴尬,完全无视同伴的挤兑,跑到一个“全身都散发王霸之气”的高大男生面前献殷勤。 “琛哥,要不要我们跑个腿,替你拿下这个妞?” 这一群人目测有七人,除了正一脸坏笑地望着我们的李靖,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李靖站得位置不算靠边,但也不在琛哥身边,貌似他在这个团体里,既不是边缘狗腿子,但也不是核心人物。 姜心悦完全无视他们,见他们都出了门,拉着我就想往店里走。 琛哥快速伸手,将我们拦了下来,耍着酷:“哎,妞,做我女朋友!” 姜心悦一把挥开这人的手臂,怒道:“走开!好狗不挡道!” 我们没走掉,因为就算姜心悦挥开了这人的手,立马就有两个狗腿子拦在了我们前面。 猥琐男笑得一脸谄媚:“别走这么急嘛,先看看琛哥手机里的东西,再做决定。” 琛哥不悦地瞪了猥琐男一眼,还是掏出了手机,打开了一个视频,递到姜心悦面前。 视频很简单,一个大腹便便的猥琐大叔搂着一个美艳的中年妇女,欢欢喜喜地走进一家高档酒店。 无声无息。 却让姜心悦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她抓住的我手在不停地颤抖着。 死死地咬住嘴唇,恶狠狠地瞪着琛哥。 她的手越抓越紧,抓得我好痛! 但我不敢挣扎! 她的情绪明显不对,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得守着她! 疼痛的时间总是漫长难熬的,我猜测我的手腕肯定青紫一大片了,姜心悦终于平复好了情绪。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冷地说道:“金金,你走路回去。” 放她一个人面对群狼,我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走,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我死都不愿意做孬种! 我也不和她争吵,就杵在她身边。 不动如山。 “滚啊!听不懂人话啊!”姜心悦用力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姜心悦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一向爱笑嘻嘻地掐我脸蛋的人,突然冷若冰霜地瞪视着我,让我一瞬间感到十分茫然与不知所措。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的…… 琛哥很是自来熟地揽上姜心悦的肩膀,威胁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这件事,谁也不会知道!我也会把你宠上天!但若是你不乖……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啪!”的一声响亮巴掌声! 打懵逼了所有人! 犹不解气,姜心悦又给了琛哥一记断子绝孙腿:“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威胁老娘的人还没出生呢!” 姜心悦还想打第二巴掌,被快速冲过来的李靖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人依旧是一脸痞子坏笑,看着捂着裆部的琛哥,询问道:“琛哥,接下来怎么办?” 姜心悦抬起另一只手,想甩李靖耳光,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他依旧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我从不打女人!但我的小弟可没这个规矩!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迅速爬起来想要去帮姜心悦,下一秒就被一个狗腿子推着后背,扑通一下,趴地上了。 一双膝盖直愣愣地跪在地板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痛! 但更让我痛苦的是:我为什么这么废物呢!只会逞强! 拼尽全力想让姜心悦稍微依靠一下,却是风一吹就倒! 什么都保护不了! 什么都守不住! 姜心悦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但店里相熟的店员没有一个出来帮我们。 全都战战兢兢地隔着落地玻璃窗看热闹。 已经缓过劲来的琛哥,掐着姜心悦的脸:“姜心悦,你会后悔的!老子会整得你求着爬上我的床!”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小野猫!咱们走着瞧!”琛哥挥挥手,“我们走!” 第148章 又别离 中秋假后,流言四起。 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姜心悦的妈妈,背着她的残疾人爸爸,给有钱老板当情妇。 或许是因为姜心悦平时太过嚣张,甩过很多人耳光,亦或许是她太过漂亮,招了妒忌。 流言迅速发酵! 从最初只是鄙视姜心悦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三妈,慢慢传言成了姜心悦也被有钱人一起包养了。 说她们不知廉耻,母女共侍一夫。 越传越离谱! 三天后,我听到的最新版本是姜心悦早就怀过孕了,孩子都流过两三个了。 她们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仿佛亲眼所见! 事实上,姜心悦是个接吻被伸舌头都嫌脏的纯情女孩! 听说流言的第一天,姜心悦就狠狠地打回去了,可被打的女孩也很硬气,立马反击。 两人扭打成一团,最后两败俱伤,都被抓到办公室去接受年级主任的“爱的教育”。 常常与姜心悦一起玩的四个女孩子,也与那些嚼舌根的人吵架、打架。 但,永远都有人津津乐道! 流言如流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好想拥有超能力,能够让我将那些人的嘴,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可我仅仅只能想想…… 好无力! 想要陪在姜心悦身边安慰安慰她,放学后却怎么都找不着她的人。 第三天,姜心悦直接没来上学了。 国庆七天假后,我从乡下返回出租房时,书桌上放着一张漂亮的粉色信纸。 上面留了一行潦草的字:金金,姐去深圳打天下了!等姐发了大财,请你吃大餐! 姜心悦走了。 我生命中遇到的这些美好的人,都是流星,只是偶尔划过我的夜空。 我一直在相遇,也一直在离别。 谁都不属于我! —— 07年,农历十月十三,星期四,阴雨。 这半个月,老天开启了阴雨“包场模式”,极难见到一丝阳光,衣服晾不干,袜子也不够穿了。 我的心情很低落,但同学们都很兴奋,因为今天早上班主任蒋老师与教数学的冯老师。 官宣了! 高调地给全班所有人都发了两颗旺仔牛奶糖。 文理大战,理科胜! 我心情低落,不只是天气原因,还有刚刚过去的期中考试,我在新班级,还是第五名,年级排名也没变。 大家都在讨论家长会后,该耍什么花招缠着爸妈买心仪东西的时候,我刚刚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只因我还是没有考入年级前五十名! 上课铃响,历史老师一脸阴沉地走入教室。 把历史书重重地摔在讲台上:“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大家很给面子的安静了一分钟,接着又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 从讨论蒋老师与数学老师什么时候结婚,到她们婚后什么时候要小孩,会生几个小孩。 我就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 “哎,你怎么不说话呀?就一点也不好奇蒋老师的恋爱生活吗?”新同桌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腰。 “啊……”她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神游天外的我,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一点,“什么?” “咚!”一根粉笔精准地砸在我的头上。 历史老师犹如恶鬼一般怒吼道:“吴梅!出去!”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历史老师:这是拿我开刀,杀鸡儆猴了? 委屈瞬间漫上心头,紧随而来的是愤怒! 我很不服气! 站起身来,怒视着历史老师:“凭什么!教室里那么多人都在讲话!你凭什么只罚我!” “哼!哼!” 历史老师冷笑两声,阴森森地开口道:“凭你刚刚说话最大声!让我听出来就是你在讲话!” 话一说完,历史老师走向了我,拎着我的手臂,将我拖出了教室,哪怕我反抗地狂锤他的手,他也没放开我。 “你就站在这吹吹冷风!好好反省反省!” “历史老师刚被好人出局,吴梅这是撞他枪口上了,成了他泄愤的对象,真倒霉!” 我站在走廊上,吹着冷风,平静地听着靠窗的同学们小小声地议论。 我果然是个不太正常的人,出离愤怒后竟然是平静。 c40班是在初中部,五楼。 望着教学楼下弯弯曲曲的沥青马路,路边像一颗颗蘑菇般矮小的香樟树。 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若是我从这里跳下去,历史老师是不是会丢了工作?会不会后悔不该迁怒于我? “呵呵呵……”我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整笑了,单手捂着脸,神经质般地笑个不停。 若我真跳下去了! 是不是会被人责备:这人心理素质也太差了!不就是被历史老师当众批评了一次,至于吗? 死后也不得安宁! 我自己也觉得挺搞笑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夜深人静时,会有那种被掐住心一样的痛苦! 明明我经历的事情,都不足以让人崩溃! 我既没有像吴超那般真正无人教养,也没有像林昔年那般被狠狠地棍棒教育,更没有像欧阳老师那般倒霉,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 我连悲惨身世都比不过姜心悦,她父亲残疾又暴躁得像个神经病,母亲拼命逃离父亲,为金钱知三当三。 那些捅在我身上的刀,真的都很浅,只是每一刀都让我见了血。 隐隐作痛着! 没有痛到无法呼吸,却始终如影随形。 我靠着墙壁,蹲下了身子,自己抱住了自己。 不断的自我洗脑:不要难过,这世界还有美好的人愿意关心你,她们给了你很多甜啊! 足够你撑很久很久了…… 曾钰老师不厌其烦地教会了我拼音字母,黎老师给我弹了那么久的两只老虎,朱砂送的荷花很漂亮,玉瓶儿给的橘子很甜,肖赢瘦弱的背部也很温暖…… 吴芙、端午表哥、肖梅、曾预判、黎雨桐、程珊佩、蒋云韬、宋晴晴、李娟儿、李闯、姜心悦,吴话…… 她们散发的光,或多或少,都曾洒落在我身上,温暖过我! 那些坐在楼顶边缘上和翻过大桥栏杆的人,心里是不是也很挣扎:既受尽世间折磨,又贪恋那些许的温暖。 我用力地搓着脸颊,继续自我催眠。 不能自杀! 吴超、林昔年、玉瓶儿、欧阳老师……他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活,却死了! 我若自我放弃了,真真是在狠狠地嘲讽他们! 是对生命不可饶恕的亵渎!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 奶奶那个十八岁死在江里的二儿子,是她永远不能提及的痛! 虽然活着真没意思! 但我不能给还活着的人制造不能触碰的痛苦! 哎,就这样!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第149章 神经病 07年,农历十一月十三,冬至,星期六,雨夹雪。 刚下晚自习。 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雨夹雪的天气果真是极冷的,冷风入骨,毛毛雨像细盐般洒落着。 冷得手指头发红发疼。 哪怕我不断地将双手放到嘴边哈气,也没有让十根手指头恢复多少知觉。 就这么个鬼天气,还有人大晚上的,在河畔的马路边上,喝闷酒! 我对酒这东西,没啥好印象。 喝醉了之后,掌控不了身体,整个人晕晕乎乎傻傻的,惹人嘲笑,还恶心犯呕。 酒醒之后,头痛欲裂,恨不得拿铁锤将脑袋砸碎得了。 九岁多那年,算计母亲的醉酒,或许会成为我终身的心理阴影。 好亏本! 我正打算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路过这酒鬼,一个啤酒瓶便狠狠地摔在我前面,吓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扭头怒视醉鬼。 哟,半生不熟之人:李靖。 “喂!穷酸女!看见本大爷,走那么快干什么?” 前后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被酒瓶碎裂的声音吸引,但也只是看看,就埋头往前走了。 这年头,大家的原则都是:闲事莫管! “……”我警惕地盯着他,防止他又发烂,拿脚边的啤酒瓶丢我。 这人醉眼朦胧,嘴角仍然挂着痞子坏笑。 敌不动,我不动。 在这种冷死人的雨夹雪的鬼天气里,我们两个神经病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 脚趾头都要冻僵了! 忽而,李靖神经质般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似乎眼泪都笑出来了,越发地像个神经病! “……”轻轻活动一下脚趾头,我打算等恢复知觉就抬脚跑路。 哪怕我一向跑步速度很慢。 我抬脚跨过玻璃渣,起跑不过步,身后传来一句令我怒不可遏的话。 他说:喂!穷酸女!陪我睡一晚,给你五百块! 语气是那么的云淡风轻! 他们就是这般,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了那些侮辱姜心悦的话,逼得她辍学远走他乡! 我感觉我的内心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只是我的脸被冻僵了,扯不出一丝表情。 我转身快速走到李靖面前,拿起他脚边的一个啤酒瓶,对着他坐得花坛边沿一砸。 “砰”的一声后,手里就剩下锋利无比的啤酒瓶头部。 李靖一脸错愕的望着我,却没有动一下,似乎笃定了我伤害不了他。 我原本也没打算伤害他。 拉起他的手,将半截啤酒瓶放到他手里:“瞧上这张脸了吗?来,动手,划花了它。” 我最近的情绪极度不稳定,稍微一刺激,就会化身成个不管不顾的疯婆子! 想同惹怒我的人,鱼死网破! 李靖完全懵逼了,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亮亮晶晶的,似乎酒醉都惊醒了几分。 见他只是盯着我,手却不动。 我有些不耐烦了,便上手去拖他的手,想拉着他的手往我脸上划一下,见点血。 只是我刚一碰到他的手,就让他仿佛触电般的往后缩,接着是玻璃瓶落地的声音响起。 李靖将手里的啤酒瓶丢了。 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怒骂:“疯子!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疯婆子!真不知道李闯看上你那点了!” 话一说完,站起身来,落荒而逃。 边逃还边骂骂咧咧:“操!这他妈的就是个变态神经病!” “哈哈哈……”看着李靖歪歪扭扭逃跑的身影,我突然觉得很好笑,便放纵地大笑了起来。 我终于有点理解姜心悦为什么总是不分场合地哈哈大笑了。 放肆的笑,大声的笑,真得能令人心情舒畅! “真是可惜呢……” 还以为能讹上李靖这小子一大笔钱呢。 最好能激怒他弄死我! 那么,我的死亡赔偿金,应该够还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点剩,能分一点点给奶奶和威仔。 —— 07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星期六,小雪。 皇帝都有两三门穷亲戚,我家也有几门富亲戚。 先前那门是爷爷那边的,上过战场的老红军,奶奶这边的是她堂姐,下海经商的。 我活了十五年,直到年迈的堂姨奶奶非要她孙子开豪车来接我奶奶去参加她的寿宴,我才知道我家有这么门富豪亲戚。 陪着奶奶坐到车上,车开出去老远,我都还没回过神来。 与堂姨奶奶的孙子一同过来的,还有奶奶亲妹妹的儿子。 奶奶让我喊他:麦伯伯。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亲姨奶奶有三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是镇银行行长。 麦伯伯在市区开了家做不锈钢窗的门店。 豪车经过一家米厂,麦伯伯指着米厂对奶奶说:“这家大米厂是堂姨妈家的,姨妈,看到那家农副产品加工厂了吗?那也是堂姨妈家的。” 豪车驶入一家大农庄,麦伯伯继续为奶奶解说:“这个百亩地的大庄园也是堂姨妈家的。” 穿过庄园,来到三栋三四十层的豪华酒店喷泉前,麦伯伯手指头挨个点一点:“这三栋酒店都是堂姨妈家的,名叫绿地酒店。” 奶奶全程笑着点头称赞姨奶奶好福气。 “……” 这举动,特像小孩子炫耀手里有很多糖果。 就给闻闻,不给吃,还得笑着夸赞他手里的糖果很香很甜。 宴会厅极大,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前来祝寿之人比肩接踵,络绎不绝,数百酒桌,座无虚席。 我与奶奶被安排在靠边靠窗户的位置上。 静静地坐着,身边全是不认识的陌生人,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 眼角余光四处乱瞄。 就瞄到了一个熟人:吴话。 他坐在比较中间的酒桌上,端端正正地盯着我。 嗯…… 我突然福如心至地想起了那个曾经与我有约的吴话。 这人怕就是那个吴话了。 最初被蒋老师调侃的时候,我正被欧阳老师之死打击的浑浑噩噩,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后来缓过劲了,还是没想起来,因为在我的读书生涯里,我遇见过两个陈露露,三个李亮,四个王健……还有一堆娜娜。 我以为他们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当初与他约定,我也只是点点头,那时话都不会说,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他,若他没有特意去问过我舅外公,他连我叫啥都不清楚。 小儿多戏言,我觉得我用不着太心虚…… 第150章 挑老公 好吃好喝到宴会结束,我们仍然没有与堂姨奶奶说上话。 就在奶奶说天色不早了,让麦伯伯开车送我们回去的时候,穿金戴银的堂姨奶奶,才在两个贵妇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赶来。 “二妹妹,等一下,我们还没说两句话呢,你怎么就这么着急走呢?我还想留你在我家过两夜,我们两姐妹好好说说话呢。” 奶奶放开我的手,赶紧步履蹒跚地迎上去,担心不已:“大姐姐,你可慢点走,别摔着了。” 两老姐妹相见,都湿了眼眶,两眼泪汪汪地拥抱在一起。 堂姨奶奶保养的极好,圆润饱满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说她才刚刚六十出头,也不为过。 饱经沧桑的奶奶皮肤蜡黄,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的眼皮早已肌无力,耷拉着。 一朵富贵艳丽的牡丹花。 一根干瘪枯黄的狗尾巴草。 相拥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头挨着头,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啥,越说越伤心,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惹得陪同而来的两贵妇心疼不已,直呼:“妈,妈,悠着点,您可是有高血压的,情绪可别太激动了。” 奶奶拍了拍堂姨奶奶的手:“大姐姐,我得走了,天要黑了,没有路灯,就算是开车,山路也不好走的。” 堂姨奶奶依依不舍地拉着奶奶的手:“二妹妹,就不能不走,在我家住个天吗?” 奶奶一脸为难,又握紧了堂姨奶奶的手:“这个真没办法,家里还养了些鸡呢,又到年尾了,不看着点,全得被那些不务正业的街溜子偷了去。” “可是,二妹妹,我好舍不得你啊,这一别,此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经过一场漫长的拉锯。 最终,哭哭唧唧的堂姨奶奶被她两儿媳搀扶着回到了宴会厅,我与奶奶坐上了麦伯伯送货的小卡车的副驾驶。 “妹崽啊,以后,你挑老公,可千万别学奶奶,尽看脸了……悔啊!” 我有些好奇:“奶奶,怎么说?” “哎……”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我,似乎穿透了我,看着久远的自己。 “我和这个堂姐,就像你和吴芙一样,就相差着一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相亲也是在同一天,那年我十八岁,年华正好……” 故事是两姐妹一同相亲,妹妹长得漂亮些,姐姐脾气好,让妹妹先挑。 两个来求亲的男子,都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小伙子,差不多高,家庭成分半斤八两,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只不过一个小伙子皮肤黝黑还驼背,妹妹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 另一个小伙子长得唇红齿白,人模狗样。 瞬间就俘获了妹妹的一颗少女心。 “那时候我太年轻了,不懂事啊,不懂得只有勤快干活的人,才会被晒黑,被压弯了背!而一个泥腿子,却把自己养得白白净净,百分百是个偷奸耍滑游手好闲的懒人!我却没看明白啊!悔啊……” 奶奶悔得直捶胸部。 吓得我赶紧抓住她的手。 安慰她:“这都是命,不能怪你,是老天的安排,若您当初没有选择嫁给爷爷,我和威仔也就不会出生。以后,我和威仔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命啊!都是命啊!不是人不如人,是命不如人啊……” 奶奶老泪纵横,连连感慨:“所以,我要跟着观音菩萨修行,希望她老人家能收留我,来世不来人间了!” 我更加握紧了她的手,给她加油打气:“您这么虔诚,观音菩萨一定保佑您的。” 奶奶紧紧地回握我的手,浑浊的眼睛不断地流泪:“妹崽……奶奶心里苦啊!苦啊……” 奶奶的婚姻是不幸的。 奶奶生的那些孩子也是一言难尽的。 她明明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这一生都在为儿为女,却是尽吃苦头去了。 连一天清福都没享受过。 这让我很难过。 也不知道她熬不熬得到我大学毕业,赚钱赡养她…… 毕竟,我还要读七八年的书呢。 而近年来,她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大病没来,小病不断。 小卡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将我送到公交车站事,奶奶的情绪早已稳定。 “麦伢子,麻烦你等我一下哈,我再叮嘱孙女两句话。” 她也跟着我一起下了车,拉着我到一旁,笑得像一只偷吃了坚果的小松鼠,从怀里掏了掏。 掏出三个红包。 这是麦伯伯和堂姨奶奶两媳妇给她的孝敬红包。 喜得见牙不见眼:“帮我看看,一共多少钱。” 三个红包,我都帮她拆开看了,每个红包三百,一共九百。 奶奶更加乐呵了,一扫之前的阴霾。 将一个红包塞到我手心里:“拿着,买条像样点的冬衣,你又长高了,前年的冬衣短了一大截,嗯,保暖鞋也要买一双,原先的不仅挤脚了,还不暖和了……” 我想逞强的。 想说不要的,想说奶奶你拿着,买些好吃的,好好享几天清福。 “……”可我说不出口! 因为现在的我,的的确确需要这些保暖衣服鞋子。 我好想哭! 为什么我总是这般弱小无能呢?还得劳烦年迈多病的奶奶来庇佑! “妹崽,好好拿着,奶奶等着你读出个名堂来,享你的大福呢!” 奶奶轻轻地摸摸我低垂的头。 “我家妹崽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以后,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的,不用着急,等自己慢慢长大……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才稳当。” 也只能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样? 我早就深刻地体会过,许多事都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一直都想自强自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挣扎了数回,始终都没有做到。 从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该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情,而我总想伸手摘够不着的果子,这大概就是“成长”对我“揠苗助长”的惩罚。 毕竟,凡事都要讲究个循序渐进。 —— 07年,农历十二月十六,星期三,大雪 从元旦假后,直到放寒假,吴话都没找我质问当初为什么没遵守约定。 既然他不提,我就当他也忘了这回事。 小儿多戏言。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约定……可为何每次面对他时,我总是会心虚呢? 像是老鼠见了猫! 这二十多天,他没找我算账,或许有我故意回避他的功劳。 第151章 冰雪灾 07年,农历十二月十八,星期五,冰雪灾 一觉醒来,世界一片雪白,一片沉静。 所有的屋檐上都垂吊着一根根冰溜子,形成绝美梦幻的冰窗帘,不远处的丛林银装素裹,已经冻弯了腰。 我们村一夜之间成了童话里的冰雪王国。 只是这童话不太美妙,村里屋前屋后的竹林断裂了一大片,巨大的水泥高压电线杆也倒了许多根。 铁定停电了。 “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灾。” “真的活见久哦!怪事年年有,今年最稀奇!” 村里的老人们大声感叹着。 距离我家直线距离不到50米的京珠高速公路上,一排排熄火的车辆都长出了冰胡须。 车上的人员,正在陆陆续续地走到马路边边,一个个被冻得直哆嗦,脸色也像雪一般惨白。 还有人因路太滑,摔了跤,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行走艰难。 灾难无情,人间有爱。 村里四五十岁的汉子们,抡起大铁锤,在高速公路绿色铁丝防护网中砸开了一个洞,猫着身子穿了过去。 不知说了啥,就领着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回村里。 “村里的小娃娃们,你们发财的机会来了,拿出你们的小书包,往里面装一些饼干、红薯丸子、泡面……” 领头的大森伯伯,嗓门大的像个高音喇叭。 “背上小书包,再拿上家里装满开水的保温瓶,沿着高速公路往前走,开水五块钱一碗,泡面三十块钱一桶……不愁没人买,他们还会打心眼里感谢你们的。” 很心动! 虽然我家没有泡面等干粮,但我家有一个古老的青丝竹编暖壶,装满一壶水,应该能有五碗水? 我双眼闪着金钱之光:“奶奶,我想去。” “呵呵,你去……”奶奶笑了,满眼的宠溺,“那你先去村里转一圈试试看……” 我换上了黄燕给我买的那双蓝色帆布鞋,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雪可真厚! 我一脚下去,膝盖都埋进去了,最深可达半米之深,每一步都要用双手把腿拔出来,走得异常艰难。 天空还在洋洋洒洒地飘着雪花,不一会儿,雪花就落了我满头,鞋子也已经湿透。 顶不住! 出门不过百米,我又狼狈地滚回家了。 奶奶拿出一条厚毯子裹在我身上,笑着问道:“还去吗?” 我裹着厚毯子哆哆嗦嗦地摇摇头:“不去了……” “撞南墙了?知道痛了?” 奶奶将我拉到火炉旁,继续笑:“就你这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臭脾气,我若是一口否决不让你去,你铁定会偷偷摸摸去……” 把打湿的帆布鞋脱下来,放在火炉旁靠一靠,把冻得快要麻木的脚烤一烤,冻得伸不直的双手也烤一烤…… 一会的功夫就幸福感爆棚。 我终于活过来了! “你偷摸去了,冻坏了你不可惜……”奶奶笑得更欢快了,“摔碎了我祖传的保温瓶,可是会心疼死我的。” “……”您老开心就好。 威仔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红薯:“姐,吃么?” 我接过威仔手里的蒸红薯,笑着道谢:“吃,谢谢。” 接受他人的好意,向他人道谢,已经是我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嗨……”威仔挥一挥手,“姐,生分了哦,和自己的弟弟还这么客气,亲人之间,道什么谢呢。” “……” 的确是生分了,十二岁半的威仔,近来长得很快,一段时间没见,又变样了很多。 而且每次月假放假回家,我基本都在房间里写试卷做作业,与威仔的交流真的很少。 我们的关系就是:挺陌生的亲人。 但我们的的确确是一家人,他会很随意地递给我热气腾腾的蒸红薯。 这是陌生人不会做的事情。 这场雪灾持续了二十多天,南下打工的很多人都滞留在广东,没法回湖南过年。 今年的春节异常冷清。 我整个寒假都没出过门,日复一日地写作业,看书,烤火,吃红薯…… 修身养性。 一派岁月静好。 似乎人间的风雪都与我无关。 —— 08年,农历正月二十六,星期一,小雨 去年一放寒假,我就退了出租房。 李闯买的电磁炉与鸳鸯锅,被我拎回家送给奶奶了。 奶奶很开心,对着电磁炉摸了又摸。 无限感慨:“终于不用每天一大早起来烧柴火弄早餐了,早上有露水,柴火潮湿,总是点不燃,让人很恼火。” 那两张简易折叠桌与七张塑料板凳,被我打包好送给了宋晴晴。 我的被子与一些书通通装在超大的行李袋里,寄放在李娟儿家。 今年一开学,我麻溜地当了寄宿生。 正常的初中部宿舍依旧没有空床位,我只能又住进老教师宿舍改装的寝室。 宿舍人少,都挺友好的。 其中还有两个是通学生,办理床位只为午休能睡好。 唯一让我头疼的就是每个星期的两次洗澡。 去综合楼提热水! 哪怕我现在已经长高了很多,都一米五三了,我仍然提不起一桶水,提半桶都很费劲。 就在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动水桶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然后我的手上就是一轻。 有人提起了我的水桶。 扭头一看,只看到人家的胸口,抬起头,便看到吴话那张严肃的脸。 “……” 又高又壮的吴话,提我的半桶水,跟玩似的,走得飞快,不过五分钟,就提到了宿舍楼下。 女生宿舍,男生止步。 抬头望着吴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哥,谢谢你,你人可真好!” 吴话的手抬了起来,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刚触碰到我的头发丝,又放了下去。 他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客气,谁让你是我妹妹呢,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只要我去提水,他总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身后,提走我的热水桶。 “……” 次数实在太多,弄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向他道谢,开始别扭起来。 不道谢显得我没礼貌,道谢又显得太生分了。 左右为难啊! 但我们的交情真没多深,除了提水这事,平时几乎没啥交集,话都没说上几句。 第152章 遇林弦 08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星期三,阴天 “哥,谢谢你。”纠结来纠结去,我还是选择做一个懂礼貌讲感恩的人。 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 我以为吴话这次也会例行惯例地回复我:“不客气,哥应该做的。” 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但半分钟过去了,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让我不由地抬起头,仰望着他。 他正低垂着头,刚好与我对视上。 黑框眼镜下的眼珠子黑黝黝的,显得异常深沉与专注,但我仍旧判断不出他的情绪状态。 “你真想感谢我?” 他的语速很慢,表情很严肃。 让我也不由地认真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真想感谢。” 毕竟,他帮我提了快二十次洗澡水了,若是提的要求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愿意回报他。 “那你陪我吃个饭。”他的语气是轻松愉快的,却把我给整懵逼了! “……”就这? 我都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结果就这要求?还是继续让我占便宜的要求! 真没问题吗? “不行吗?那算了……” 吴话皱了一下眉头,眼神似乎也暗淡了一点儿,平静地解释道:“嗯,没别的意思,哥只是好久没有一餐点三个菜了,想找个饭搭子一起吃个饭……” “好呀!” 终于回过神来的我,急忙打断他的碎碎念:“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吃饭。” 吴话终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一放学。 晚春时节,雨水充沛,拖拖拉拉地下了很久,最近这一个月,就没见过几天太阳,通常上午天空才开始通透明亮,下午又是阴冷的麻麻雨。 烦不胜烦! 似乎是进入青春期开始,我便讨厌下雨天了。 谁让下雨时的天空,不是昏暗色调就是灰白颜色,让人心情郁闷,提不起精神来呢。 哪怕细雨如丝,就那么柔柔的飘在我伸出雨伞外的手心里,裹挟了一丝微风,触感有些微微凉,也没能让我重拾儿时戏雨的欢愉。 那种发自心底的满足与快乐。 我终是丢了享受大自然惬意的心…… “金金!”很是爽朗的声音,瞬间让我怔愣住了。 不知为何,就在此时,心中突如其来地涌上一股密密麻麻的酸涩之感。 难以言喻之中带了点小委屈。 金金这个名字,我许久都不曾听人唤过了呢,待我看清楚来者何人,更懵逼了。 那人是林弦。 年级前十名的永久霸榜者! 虽然我从未见过他本人,但是在前五十名宣传栏那处,我每个月都能见到他的照片。 真叫人妒忌啊! 黑色雨伞下的吴话,伸出拳头,轻轻地锤了一下黄色雨伞下的林弦。 “你来了。” 很是熟悉亲昵,属于铁哥们之间的小互动。 林弦是阳光运动型,很高,我们才初三,目测他至少有一米八以上了,吴话比他矮个一寸的样子。 两人站一块,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吴话是老实学霸,而棱角分明、四肢发达的林弦是开朗体育生。 事实上,吴话的成绩差得让人没眼看,属于那种需要那一块金砖才能敲开高中之门的学生。 虽然看上去,他一直在很努力地刷题写作业。 乖的很! “金金?你是在叫我吗?” 我挺好奇他为什么会喊出这个名字,这个除了姜心悦,就没人喊过的名字。 “对!就是在叫你!”林弦笑容灿烂地如是回答。 这让我更加疑惑了:“你认识我?” 他不应该认识我才对?因为宣传栏只贴初三到高三四个年级的前五十名照片。 而我除了刚念初中的第二次月考,因其他同学摆烂,误入过前五十名,就再也没有挤进去过了。 哪怕我削尖脑袋使劲往里钻。 钻不进去就是钻不进。 父亲将这种结果归结于我不努力,总是谩骂:为什么别人都能考进去,就你不行?还不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学习!拿着我的钱尽划水,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现在如他所愿了,时不时就想去死! 但我不能死! 至少不能自我了断! 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哈哈哈……”林弦爽朗的笑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有名的,不只是我认识你,很多人都知道你的外号叫金金……” “……”我蒙圈了。 我貌似没干什么出格的大事? “生物次次满分!你可是拿了整整两年呢!每月一次全年级通报名字啊!大姐!想不认识你都难啊……” 我们学校有六个大操场,每个年级,每个星期一,都会升一次国旗。 唱国歌,感念先辈的无私奉献。 从八点半到九点半,一般持续一个小时。 校领导讲话后就是表扬优秀学生,恭喜得奖学生,总之各种激励,其中就有一项是通报月考成绩满分获得者。 语文、历史、政治从未出现过满分获得者,这三科总会被这样那样地扣点分,其他学科偶尔会有个满分者。 我被第一次通报名字的时候,大家都没啥反应,毕竟生物一直不被重视,生地会考,也只记百分之二十的分数到中考总分。 考一百分与考八十分没太大差别。 语数外则不同,那是有一分算一分,这种满分含金量才高。 而林弦,经常是英语满分获得者。 我记忆中,就我第三次通报名字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起哄,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狠狠地注视过一番。 突如其来的聚焦! 刹那间,就让我的脸蛋烧红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哪怕只埋个头也行! 而这之后,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我亦变得无波无澜。 生物拿了满分,也改变不了我始终进入不了年级前五十的事实。 “这还不算,明明是个成绩很好的优秀学生,却和有名的不良少女姜心悦玩在一起……嗯,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挺意想不到的,不由地就很好奇!” “……”我们俩玩在一起很奇怪吗? 吴芙就是学渣兼不良少女,所以我和姜心悦相处时,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正常很平静地相处着。 姜心悦是个大美女,万众瞩目,与她站在一起的人,会很自然地被人忽略掉。 我一直以为我就是个小透明。 真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我这枚小绿叶! 虽然我依旧木着张脸,但说实话,心里还是蛮吃惊的,毕竟注意到我的这人是大学霸林弦。 第153章 去吃饭 “走,一起去吃饭,边走边聊。”话一说完,吴话领头往前走去。 我以为是去学校外面的小炒店吃饭,结果却来了学校综合楼的第五层,教师食堂。 在这里念书快三年了,我第一次上到这一层来。 教师食堂与学生食堂相比,餐桌少了许多,而且都是四人座的原木餐桌。 空间与氛围,更像西餐厅而不是员工食堂。 吴话挑了一张靠窗的餐桌:“你们俩想吃什么菜?” “我随意,不辣就好。” “话话,我想吃辣椒小炒肉。” 我与林弦同时出声,彼此对望一眼,都快速地改了口:“你请客,你做主。” “……”就很尴尬有木有啊! 尴尬了怎么办?笑就完了。 没有什么尴尬是哈哈大笑不能忽悠过去的…… “哈哈哈……”然后我与林弦同时笑成了地主家的傻闺女与傻儿子。 吴话是那个一言难尽的老地主。 “……”要不要这般神同步! 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紧接着,我与林弦都闭上了嘴,一本正经地乖乖坐好!像两具被同时按下关机键的机器人! “……”救命啊! 谁来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尴尬到都快要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了! “阿梅!好久不见!” 上天终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派了个仙女来拯救我,程珊佩与她的两个小伙伴出现在我的餐桌旁。 我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站起身来,笑着回应:“佩佩!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呢!”程珊佩拥抱了我一下,“你变了好多哦,变得乐观开朗起来了呢,” 谎话:“是吗?大概是又过了一年,我长大了些。” 实话:姜心悦离开后,我有意识地模仿起了她。 我很想她! 以前对她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总是很无语,觉得她像个神经病,而今,我特意让自己去成为这种神经病。 “挺不错的,你就应该多这般笑笑,以前你开心的时候,总是只往上提一点嘴角,微微笑,看着就让人放心不下。” 程珊佩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向林弦挥一挥手:“嗨,林弦,中午好。” 正在与程珊佩一起来的两个小女生说悄悄话的林弦,抬起了头,笑容灿烂至极:“嗨,佩佩,你也中午好呀。” 嗯? 这感觉不太对! 我的直觉天线瞬间竖了起来,试探性地问道:“佩佩,你们都认识啊?” “嗯,都认识。”程珊佩重重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林弦可是大学霸,而且人缘极好,就别说我们初三年级了,整个学校认识他的人都多到数不过来。” “……”我感觉我之前白吃惊了。 这货不是单纯地注意到姜心悦身边的小绿叶。 他是偶尔路过森林,却贴心地记住了每一片叶子的不同之处。 林弦冲着正在窗口点菜的吴话问道:“话话,不介意一起拼个桌?” 吴话回头,面无表情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林弦搬桌子,那两女生手牵着手去点菜,我与程珊佩帮忙搬椅子。 菜陆陆续续地上了桌。 吴话点了五个菜,有荤有素,有辣有不辣,还有一个鱼头豆腐汤,另两个女生也点了三个菜,凑了一桌宴席。 好奢侈! 林弦很会照顾人,菜一上桌,他便给所有人都盛了一碗鱼头豆腐汤。 谁都不冷落。 “鱼头豆腐汤,美白又养颜哈。” 林弦活络着气氛,我与吴话埋头干饭。 吴话的斯文似乎早已刻入骨髓,坐得端端正正,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地吃。 慢条斯理,不言不语。 程珊佩很自然地往我碗里夹了一个椒盐鸭下巴:“来,阿梅,你喜欢的,给你。” 父亲断我生活费的那五十多天里,我至少蹭了程珊佩十几餐饭。 她投喂我已经十分娴熟了。 “谢谢佩佩!佩佩最好了!总是惦记着我的喜好,我上辈子肯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让我泡在你的蜜罐子里。” 我彩虹屁也吹成习惯了。 但除了程珊佩,其他人都不习惯。 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表示他们非常地吃惊! 程珊佩手指头戳了戳我的脸,又给我夹了一块红烧排骨:“吃你的,油腔滑调的小滑头,吃都堵不上你这张嘴。” 下一秒,吴话夹了个蜜汁鸡翅放到我碗里。 再下一秒,林弦跟风似的,夹了一个蜜汁鸡翅放到我碗里。 另外两个女孩,保持队形,也夹了一个蜜汁鸡翅放到我碗里。 随即,这三人,全都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 这都什么跟什么哈? 真是莫名其妙! 望着又有些蠢蠢欲动的林弦,我眼一瞪:“别夹了,够了!再多我就吃不下了!浪费粮食可耻!要遭天打雷劈的!” 程珊佩夹起最后两个鸡翅丢到林弦碗里,笑着打圆场:“好了,你们就别逗她了,就你们这弯弯绕的小心思,她压根就发现不了。” “……”话说,这有啥小心思? 不就是每人都给我夹了一次菜吗? 这餐饭吃的很诡异,林弦与其他两个女生,总是一边吃一边神神秘秘地笑个不停。 餐后,吴话给所有人都递了一张餐巾纸,轮到我时:“等下。” 只见他打开矿泉水瓶,往餐巾纸上倒了一瓶盖水:“蜜汁凝固了,干纸巾擦不掉的,要加点水。” “好,谢谢。” 我从小因为自闭症的原因,奶奶对我的照顾就是无微不至的,其他人也是特别照顾我。 后来,我会说话了,奶奶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 是那种饭后给“温热湿毛巾”擦脸擦手的细致照顾。 我也早已习惯了他人的照顾。 像喝水一般自然。 “话话,我脸上的蜜汁也凝固了……”林弦拉长着音,搞怪地把脸怼到吴话手边,“给我擦擦呗。” 吴话面无表情地将整瓶矿泉水放到林弦手里:“自己来。” 林弦一边往纸巾上倒水,一边碎碎念:“哎呦,这才有了小宝贝,就不要我这个老宝贝了!没人疼啊,伤心呐……” 惹得程珊佩三人爆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胆大的女孩,张开双臂,调侃道:“来,老宝贝,他不要你,姐要你,到姐姐怀里来……姐姐疼疼你哈!” 这母性的威力实在太大! 终是让林弦红了脸,闭上了嘴。 “谢谢哥。”我接过吴话递来的“湿”纸巾,一边擦嘴,一边认真地看戏。 突然顿悟:林弦这只皮皮虾,就只有那张嘴厉害,压根没那个胆! 第154章 负罪感 08年,农历四月十二,星期五,阴天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中国汶川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 是所有中国人都悲痛的一天。 校园广播里报道着最新消息,学校食堂的每一台电视里都回应着人们的关切。 我刻意回避了同学们关于灾情的讨论。 每次听到救援队又从废墟里挖出了一个“生命奇迹”的消息。 我都会有浓浓的愧疚感以及负罪感! 他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那么渴望活下来,哪怕被石块砸断了手、砸烂了双腿,也想要活下来…… 却死了! 而我这般丧!对生命没有一点儿激情!随时都想放弃…… 却活着! 这让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知好歹,不配为人! 人便越发地狂躁了起来,像是吃了火药般。 洗澡洗得好好的,会突然想把红色塑料水桶一脚踢翻,踩碎,砸个稀巴烂! 恶狠狠地瞪着水桶几十秒。 最后,我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疯狂地拿拳头猛砸瓷砖墙壁…… 砸到生理上的疼痛压制住心理上的狂躁! 才颓废地靠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滑落,慢慢地变回那条半死不活的咸鱼…… 睡觉前也会烦躁的想要嚎叫! 哪怕我用被子将头埋起来,疯狂撕咬着被套,还是压制不住那股想要炸裂我身体的狂躁! 最后,只能故技重施,狠狠地咬上了手指头,用生理上的疼痛压制住心理上的狂躁! 怕咬得太狠了,骨头碎了,还得花钱看病,只好十个手指头,轮番地咬…… 直到我彻底平静了下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我有病! 但也不能吓着了我这些友善的室友们啊!她们不需要为我的病买单的! 这样就挺好的。 地震后的第四天,学校组织全体师生自愿捐款。 班里大部分人都捐五十块钱,少部分人捐百。 而我只捐了二十块,还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旁人都做得很好,而我却连中位线都够不着,虽然我无愧于心,同学们也没说什么,但脸颊还是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躁得慌! 吴话捐了两千块,震惊了班上所有人。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闷不吭声的老实孩子,会是个有钱的大款儿。 一下课,就有许多男同学围绕着吴话:“哥们,你家是做什么的?这么有钱啊!” 吴话仍旧是那副四平八稳的表情:“我家很一般,我爸是外科手术医生,我妈是中医。” 这种家世,在我们学校算是衣食无忧的中上家庭。 但并不显眼。 他父母既没从政,也没经商开工厂,家里还没有矿。 男孩子们明显不信:“哎!骗人,那你怎么捐这么多钱!” “没骗你们,我捐得是压岁钱。” 立马有男同学调侃:“吴话,你不会是把你的存钱罐都砸了?啧啧,你可真善良啊!” 我隐隐约约地能感受到吴话家挺有钱的。 他不仅坐在堂姨奶奶宴会厅的中间位置,而且他在我厌食的那段时间里,请我吃的紫菜三角饭团,我特意去全家便利店看过价格。 55元一个。 我吃了二十多个。 还有那些他买的饮料奶茶,我因不喜欢那种腻腻乎乎的味道,往往只喝了两三口,就放到一边不碰了。 挺浪费的。 他也从没责备过我不知好歹。 这或许是他从骨子里透出的纯净善良,但若不是从小生活优渥,不缺金钱,是做不到这般温润谦和的。 我自问是做不到他十分之一的…… 包容?还是纵容? 自上次请客之后,吴话又让我陪他去吃了三次饭……没带上林弦。 纯吃饭! 一声不吭那种! 偶尔他会用公筷给我夹一下菜,然后静静地看我一会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搞得我满脑袋问号,很是莫名其妙。 最后,福如心至,反手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夹子菜,献殷勤:“哥,这是你爱吃的?” 这时,吴话的手会握成拳放到唇边,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从鼻子里面哼出一个“嗯”字。 就很迷! 完全猜不出他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 08年,农历五月初五,星期天,晴天 像清明、端午、中秋这种只放一天假的节日,为了省来回十二块钱的车费,我是从来都不回家的。 花三块钱买了一个咸口的粽子,拎着绑带绳,晃晃悠悠地走向江边。 “咚咚咚……” 离老远,就听到阵阵洪亮的锣鼓声。 河岸边人潮涌动,鞭炮声连绵不绝的响了起来,平缓开阔的河道边彩旗飘飘,数条彩色龙舟一字排开。 我认真地数了一下,一共有八支龙舟队,六支成人队,两支青少年队。 龙舟都不是很长,只有十几米,并排坐着二三十位手紧握木桨的划手。 各龙舟上都有两名桡子手,头系红巾手持红绸布,他们伫立船头将浆叶树立于侧,一动不动,格外威风凛凛。 船中立一面大鼓,鼓手犹如战时的司令员。 时隔多月。 我又见到了李闯……与李靖。 他们都是鼓手,分立于两条青少年龙舟上。 青春期的男生都是变戏法的,还不到一年没见呢,变化大的令我咂舌。 李闯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郎的稚嫩青涩,蜕变成了肩宽胸阔、身材高大的肌肉型男了。 侧脸棱角分明,十分有男子汉气概! “……”真对得起他吃下去的那些饭菜,一点都没浪费! 桡听鼓声,鼓如号令。 “五月五,是端午,龙舟下水打烂鼓。”时辰一到,鼓手一声大喝,猛落一槌。 各舟上桡子们得令一声大吼,随着擂鼓声的节奏猛划着浆,清亮的江水溅起了高高的浪花,他们在浪中劈波斩浪,勇往直前。 此刻的李闯,宛如太阳一般耀眼夺目! 吸引着我的目光紧紧相随着他! 下一秒,我就被挤成了肉饼。 堤岸上密密麻麻的看客,太热情了,拼命地往前挤,想要跟上龙舟的步伐,也不管前面有多少人。 横冲直撞着! 有的人被挤落了遮阳帽,有的人被挤得掉入了江水之中…… 也不骂人,手一划,腿一蹬,一边游泳一边追赶龙舟。 “……”就很疯魔。 “加油!闯哥!屈原还等着你去拯救呢!” “加油,靖哥!输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给李闯那小子!” 第155章 残次品 我屁股使劲地往外拱,异常艰难地退到学校围墙外的山包包上,顾得那么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瓶打开瓶盖的纯净水,递到了我面前。 我疑惑地抬头一看,就看到了皮肤黝黑,满头大汗的林弦。 他的脖子挂着一个硕大的泡沫箱子,里面应该是放了些冰棍雪糕与矿泉水。 见到他,我有些意外,又觉得没那么意外。 全校大部分人都知道林弦这大学霸在勤工俭学,他最常做的生意就是批发一大箱子辣条在课间售卖。 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叽叽喳喳买零食的女生们,惹得好多男生都看他不顺眼。 我又大喘了几口气,问出心中疑惑:“这水,要钱吗?” 林弦“噗嗤”一声乐了:“要钱,你哥给了。” 闻言,我伸长脖子拐着弯往他身后看去。 “哈哈……”林弦更乐呵了,“别看了,他没来,但他一定会给钱的,你不用担心,放心喝,我不会追着你要水钱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接过林弦手里的水,“林弦,谢谢啦。” “哈哈……”林弦乐得都停不下来了,“你别谢我,要谢就谢你哥去,我就是个生意人,反而要谢谢老板你的惠顾。” “……”这是把我与吴话彻底绑死了吗? 三句话,句句不离吴话! 懒得搭理他,喝我的水去。 龙舟行驶的飞快,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但观看龙舟的看客们,依旧热血沸腾地讨论着哪支龙舟会获胜。 林弦长腿一抬,路过我身边,走向人群,笑容满面地推销冰棒雪糕。 或许是因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亦或者是天实在是太热了了,林弦推销的大妈大婶们都掏钱买了他的雪糕冰棒。 超级羡慕! 真好啊,自强自立了呢。 羡慕过后,是深深地自我唾弃……我可真没用呢!同样的年岁,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不只是赚钱比不过,成绩也被碾压。 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纯净水,幻想着它是能醉人的酒,而我正在借酒浇愁愁更愁…… 中国有句古语: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 意思是与其羡慕,不如行动。 可我没有行动吗? 我真的行动了啊! 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了。 林弦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将我打击的体无完肤,仿佛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假努力,都是无用功,都是个笑话! 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样,狠狠地扎在我的心尖上,痛彻心扉。 让我感到异常疲惫和挫败…… 果然,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点心啊! 年少无知的我,钻了牛角尖,不明白少年人的无能是正常之事,也没明白人和人的综合差距是不一样的。 不是所有看懂菜谱的人,都能成为大厨,也可能梦想拐了个弯,成为了一个美食家! 而大厨与美食家,没有谁高贵谁低贱。 大家都在很认真地生活着。 面对阳光,你就把影子留在了身后;背对阳光,你永远沉默在阴影之中。 —— 08年,农历五月二十四,星期五,晴天 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很多人都在欢呼雀跃,庆祝考上了好大学,步入新世界。 但也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有两个高三的学生跳了楼。 一死一重伤! 中国的很多父母从来只教小孩子一股脑地往前冲,要成功,却从来没教过我们,若是失败了,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警车与救护车都来了。 “他们两个太自私了,一点都不为父母着想!”这是我今天从围观家长口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第二多的话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应该拉到伊拉克去体验一下生活,才会明白自己其实是泡在蜜罐子里!” 没有一个人,心疼那两名学生。 也不会去关心他们背后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这样做。 仿佛所有的错,都是他们的错! 这让我很难过…… 当父母想要一百分的完美儿女时,九十分都是有罪的,哪怕“它”看上去已经很优秀了。 但是达不到要求,那就是残次品,是垃圾! 自杀者都是被杀的。 世界上没有想死的人,只有走投无路的人。 他们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很多东西,都是从根子上开始烂的,外表看不出来,等人察觉到时,基本已是无药可救了。 就像我现在还活着,只是还没烂到底罢了,但我已经腐朽了好久,无人察觉而已。 若是我死了…… 大概所有人都会深感意外。 毕竟,往常生活里,我看上去是那么的“正常”啊。 没有人知道我长期忍受着父亲的“精神虐待”以及“语言暴力”,还不能反抗,一反抗就会被“经济制裁”,会没有饭吃,会没有书读…… “明明每个自杀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家长!为什么你们都很有默契地选择视而不见呢?” 我傻傻地吼出了这句话。 不是为了打抱不平,只是感同身受罢了。 我歇斯底里地吼出的这句话,太过尖锐,太过刺耳,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鸦雀无声。 就在我以为他们始终会保持缄默的时候,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叔走到了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 “孩子啊,首先,这个世界没有一个父母生孩子的初衷就是为了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沉,语速缓慢平和。 像慢节奏的音乐般安抚着我愤怒的神经,虽然我依旧不赞同他的观点。 “其次,父母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最后,孩子已经没了,若是再责备父母,于事无补不说,还会逼死他们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 又能说什么呢? 沉默许久,大叔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好好活下去!死了,真的就永坠黑暗了,因为再也睁不开双眼了……” 这个陌生的大叔很善良,他看出了我有自杀倾向,却没有责备我,而是在尽可能地开解我。 虽然最终也没能说服我,反而让我的心更加堵得慌! 但这份善意是值得尊敬与感谢的。 这让我竖起来的尖刺,慢慢地收了回来。 “孩子,外面的世界很大,别被一个水杯限制了你的人生,若是真得承受不了了,就跳出水杯逃跑,总能找到属于你的天堂,生命何其短,有的是时间长眠,千万别做傻事……” 大叔叹息着走了,我也默然地离开了。 傍晚,我再路过那栋楼时,下面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风过无痕。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第156章 去广州 08年,农历六月十六,星期五,晴天 中考成绩出来了,依旧是前一百名,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但轻松考上高中。 其实,就我平时的考试成绩,念市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我中考的时候,发生重大失误,感冒发烧在考场睡着了。 学校也会给我们这类学生走个过场。 进行一次补考考试。 我上个月满了十六岁,听说这个年纪是可以去工厂打暑假工的。 我很开心。 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打电话请求父亲让我去他那里打暑假工,可他竟然没露一点喜悦之情,反而声音凉凉地泼我冷水。 “你想来就来,但先说好,我是没空给你去找暑假工的,你要是能找到,你就打暑假工,找不到,就当来这玩几天,长点大城市的见识。” 父亲没给我额外的车费。 他连替我找暑假工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可能回家来接我。 夏天不需要带多少衣服,行李箱里塞了很多干土豆片、干辣椒、萝卜干之类的土特产。 是奶奶准备给我去讨好父亲的礼物。 “这是一份心意,礼轻情意重。收到礼物,知道我们也惦记着他,不只是会问他要钱,他总能高兴点,给你些好脸色看的。” 奶奶原本是不赞同我一个人出门去广州的,怕我路上被拍花子的拍走。 “钱,我们可以少用点,不稀罕去赚那点钱,若是你被人骗到山旮旯里给人下崽,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苦日子到不了头啊!”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我两年前刚满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坐着火车完成了长沙一日游的打卡。 吓得奶奶连连咋舌,狂拍我后背:“啧啧!你这个细妹子,胆子怎么这般大啊!都不怕拐子的吗?” 老太太活了快七十三岁了,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上次去过的堂姨奶奶家。 这一辈子都没出过我们市。 我忍着疼痛安慰她:“奶奶,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以前的女娃没念过书,不识字,所以容易丢……我呢,认识字,而且路上也有巡逻的警察呢。” 奶奶被说服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是满满的伤感。 “哎,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比奶奶都高了,都能独立出远门了,马上又会去天远水远的地方念大学了……” 头回生,二回熟。 我轻车熟路地买了火车票,坐上火车,蹦跶到了广州火车站。 广州火车站比长沙火车站大很多,也复杂些,有点儿弯弯绕,好在有指示牌,还是让我很快就到达了公交车总站。 人特多。 排队上车后,被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瞄到了很多高楼大厦,有点儿理解黄燕说的:我们那儿的有钱人都不配给北上广深的富豪们提鞋。 我们那最高的楼,三十三层,高楼大厦的数量也不多,而这里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一般,到处都是,多到根本数不过来。 眼花缭乱。 转了三趟公交车,我终于拖着行李箱,到达父亲说得地点。 我没有手机,无法联系父亲来接我,之前便在电话里约定:别乱跑,好好待着公交车站,他们会来这里接我。 公交车站人来人往,这一等就等到夕阳西下。 广州的夏天很长,太阳落山许久之后,天依旧是亮的,马路中央还有昏暗的路灯。 我一点都不怕,就是有些无聊。 晚上十一点多,父亲终于来接我了,与他一起来的,除了黄燕,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叔叔。 “卸货的那群叼毛,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搞到现在才收工!”父亲骂骂咧咧地走到我面前,轻声询问,“梅崽,你饿了?” 他这关切的神态,温柔的语气,直接把我给整愣了。 是不是人和人面对面时,都会下意识地戴上面具,友善起来? “爸……” 让我很是恍惚。 那个一直在电话里通过“语言暴力”来“精神虐待”我的父亲,是不是眼前这个和善的“陌上人”? 我与他也有三年未见了。 外貌上,父亲的三十三岁与现在的三十六岁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娃娃脸显年轻,瞧着还是像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黄燕也还是那般肥,脸又黑,站在父亲身边像个奶妈子。 “还好。” 今天就出门的时候,吃了碗奶奶做的鸡蛋面,路上吃了四个奶奶煮的水煮鸡蛋。 早就已经饿过头了,现在反而不怎么饿了。 而我也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手搭在一脸吃惊的魁梧叔叔的肩膀上。 “小赵啊,我没骗你,我就说我有一个都可以嫁人的闺女了,你还不信,总说我吹牛,这下亲眼所见了……哈哈哈……” 赵叔叔终于回过神来。 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冬哥!还是你厉害!我家闺女都还不会打酱油,你家闺女就可以张罗着嫁人了!苦日子马上就到头了,令小弟羡慕不已。” “哪里啊!这才哪到哪啊!” 父亲另一只手捶了捶赵叔叔的胸口。 “我家这个才刚上高中,往上还要念四年大学,七年啊,我还得撸起袖子使劲干,给她准备好几十万的学费呢,有的苦呢。” “成绩好是好事!若是我家闺女这么会念书,别说念大学了,当牛做马我也要给她供到研究生!” 赵叔叔的满脸羡慕,成功取悦了父亲。 “哈哈哈……女儿奴,你就等着女儿砸手里,养老闺女,到时候,有你哭的。” “养就养呗,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她饿着。” 一边聊天一边走,走了十几分钟,就来到了一家大排档。 占地两个门面的大排档,不是很干净,遮雨的帆布棚子上全是黑乎乎的油烟。 但生意很好,有四五张桌子都坐着光着膀子喝啤酒吃肉的中年壮汉。 父亲拿过菜单,随意地翻弄着:“我们今天点个毛血旺,有段时间没吃了,怪想念的。” 赵叔叔点点头:“可以,再点个干锅肥肠,小炒肉和拍黄瓜,四个人,点四个菜,应该够吃。” “嗯,再来一打啤酒,这两天不出车,今晚我们两兄弟好好喝一场。” “……”我麻木了。 今晚这一餐,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偶尔吃一次,还是经常这般奢侈。 但这钱是人家赚的。 该怎么花,花在哪,人家有权支配! 第157章 找工作 昨晚的菜全是辣的,连拍黄瓜也得辣的不得了。 他们家的筷子,我都觉得是辣的! 彻底腌入味了。 我端着碗饭,就吃了一点干锅肥肠,都把我嘴巴辣肿了。 一早起床,饥肠辘辘。 父亲与赵叔叔在城中村合租了个两房一厅。 客厅里有沙发和电视,昨晚父亲开着电视睡在沙发上,我和黄燕同睡一个房,一张床。 两人相看两厌。 彼此沉默,一夜无话。 昨晚闹到两点多,此刻他们所有人都在酣睡,父亲的呼噜声很大。 我悄悄地摸出来了门,想买个包子垫垫肚子,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份暑假工。 出门走了十几分钟,终于遇见一家包子店,一个肉包子一块钱。我们学校附近的包子也大幅度涨价了,现在是一块五两个。 而我的生活费,涨幅极小,现在是每月220块钱。 一边吃包子一边往前走,一路上全都是修车店、五金店、配件店……店里面几乎都是两三个壮汉在光着膀子工作,极少看到女人与孩子。 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都走到太阳当空照了,还是没有找到一家工厂。 广州有一点是极好的,道路的两旁种满了榕树,每隔两三米就有一棵,又高又壮的榕树,枝繁叶茂,几乎可以把整条人行路覆盖住。 遮阳蔽荫。 夏天走这种路上,当真“无暑清凉”啊! 惬意极了。 走过了维修一条街,又路过了几所小学,之后看到的都是废品站、汽配站、钢材城…… 全是重工业! 偶尔夹杂着夫妻餐饮店、理发店、广告店…… 总之,都不招人。 至少不招我这种看上去就吃不了苦头的小妹妹。 走到下午三点多,我死心了,决定打道回府。 大概九点多才到家。 我一进门,就看到赵叔叔与父亲坐在沙发上喝啤酒,吃花生米,看足球赛。 黄燕在厨房忙碌。 赵叔叔放下酒瓶,笑着问道:“今天去哪玩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你的人,这么好玩呀,这么晚才回家?” 我笑着回道:“没去玩,是去找暑假工了,因为走得不快,用了很长时间。” “走路?找工作?沿着我们这条大马路?”赵叔叔吃惊极了,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 “冬哥!你的心可真大!” 回过神来后,重重地拍了一下父亲的大腿。 责备道:“你不会不知道我们这条街是出了名的老光棍街?你就放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个人出门找工作?就一点都不怕她被人拖进店里去吗?” 父亲有些悻悻然,拿起啤酒喝了一大口:“我怎么知道她会一大早一个人出去找工作……” 那完全不知情的表情。 仿佛当初在电话里说让我一个人去找工作的人,不是他。 “妹崽,过来这里坐,一起看电视。” 赵叔叔向我招了招手,邀请我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坐了过去。 今天从九点出门,到现在才回来,走走停停,走了近十二个小时,我的双脚,真得很痛很痛了,右脚后跟也被凉鞋磨破了皮。 见了血。 赵叔叔手指头敲了敲玻璃茶几,眯眼笑看着我。 “妹崽,你爸可是我们车队的队长,每个月工资八千多,养你可是绰绰有余,你就别去找什么暑假工,吃那个苦头了,明天问你爸要千把块钱,好好把大广州玩一遍。”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说我爸工资虽高,但养我养得异常艰辛? 每个月220元,从来没有利利索索地给过,仿佛不拖个天,他就浑身难受! 斟酌再三,我才开口。 “叔叔,我爸当然养得起我,只不过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给自己增加一点实习经验,顺便给自己赚点零花钱,自己赚钱自己花,肯定比问父母要,来得心安理得些。” 赵叔叔心是好的。 但他不了解我与父亲之间的复杂情况。 我这回答,父亲很满意,只见他笑着说:“这找暑假工嘛,不着急,先玩两天再说。” 赵叔叔也很赞赏:“好样的!有志气!” 反手一巴掌又拍到父亲大腿上:“冬哥!你可养了个好女儿!” 拍得父亲嘴角直抽抽。 “小赵啊!我虽然赚的多!可是负担也重啊!” 父亲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同赵叔叔掰扯。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开学了,我家小子也要念初中了,那小子读书不争气,但我还是想缓缓看,给他上两年私立初中,一个学期就要2500的学费。” 再伸出一根手指头。 “我家这闺女念公立高中,但学费也要2800,再加上他俩一个月的生活费500块,校服、被子等一次性就要花掉至少七八百。” 伸出第三根手指头晃了晃。 “我们这房租水电啊,又是一千,给燕子两千家用,我妈那里每个月也要两百块,她时不时还要百来块钱医药费。” 手一摊,抖啊抖。 “随便这么一算,九月份的花销就要近万把块钱了,这还没算我抽烟喝酒买六合彩的钱呢!” 父亲用力地拍了拍赵叔叔的肩膀,一脸羡慕。 “我可比不得小赵你呀,活得这般潇洒,一人寻钱一人花,父母替你养着老婆孩子,你就是那蓝天里的一只雕子,满世界乱飞,想高就高,要低就低,老婆不在身边,偶尔还能出门打打野味……” “男人都不容易啊!我也就还能潇洒这几年了,我的父母也会老的,我的儿女也会大的,学费这事啊,我也逃不脱的。” 赵叔叔安慰似的搂住父亲的肩膀。 “趁着正值壮年,咬咬牙,撑过这几年,把女儿供出去,你就能跟着享清福了……” “还有七八年啊,不容易啊!难啊!”父亲提起酒瓶,示意赵叔叔碰杯,“来,走一个。” 赵叔叔拿起茶几的啤酒瓶,与父亲碰了碰:“来,走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别想那么多。”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两人喝了一瓶又一瓶,喝到最后发了酒疯。 傻乎乎地将黄燕的肉色袜裤绑脑袋上,站到沙发上,给足球队加油打气。 看到进球,两人感动得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就很一言难尽…… 大男人都这样? 第158章 旧手机 第二天,父亲与赵叔叔醉在沙发上,睡得很死,黄燕出门打麻将去了。 我一个人吃完米饭配榨菜,就坐在房间里发呆,烦了,就去阳台上放放风,看一看别人家晒得衣服裤衩子。 没办法。 握手楼。 除了这些,别的啥也看不到。 赵叔叔睡眼朦胧地走向厕所,回来后,摇摇晃晃地盯着我看了半分钟。 “妹崽,没什么可玩的,很无聊吗?叔有一个旧手机,还没坏,里面有很多小游戏,叔给你拿去,打发打发时间。” 不一会儿,我喜得人生中第一部手机。 “谢谢叔叔!你人真好!” 拿着手机,我向赵叔叔深深地鞠一躬,吓了赵叔叔一大跳,连连摆手。 “用不着这么客气!反正也是个不要了的旧手机。” 看着赵叔叔跌跌撞撞地回了房,我坐到单人沙发上,爱不释手地玩起了贪吃蛇。 沉浸于游戏。 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仿佛转眼之间,已经是傍晚时分。 黄燕提着菜回来了,父亲与赵叔叔也彻底酒醒,洗完澡又看起了球赛。 “你哪来的手机?用我们给的钱买的?”一进门,黄燕便大嗓门地质问起来。 “……”我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可现实逼人低头,我现在不理她是爽了,转头她可以拖着父亲十天半个月不给我生活费。 反正枕边风一向好使。 “赵叔叔给的,说是无用的旧手机,给我打发一下时间。” 赵叔叔立马附和:“嫂子,小姑娘出门在外还是需要一个手机的,遇到事情,哪怕只是个紧急报警,也是能救命的。” “人家小赵与你非亲非故,与你客气一下,你就当了真!脸皮咋这么厚呢?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贱货!” 我瞥了她一眼,很想冷笑的! 不知羞耻地抢人家老公的小三,居然教起我要脸来了? 真想看看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打西边出来? 我是脸皮厚,自从他们断了我生活费,逼得我只能去同学家蹭吃蹭喝起,我的脸皮就修炼得比城墙还厚了! 接受他人的好意一次是接受! 接受他人的好意两次也是接受! 何况我接受了无数次,都已经接受他人的好意习惯成自然了。 没错!就是这般厚颜无耻! 咋滴啦? “你翻什么白眼!懂不懂礼貌!你知不知道,你接受了小赵的好意,就是让我们欠下人家一份人情!” 黄燕将手里的菜往地上一扔,就挪动她那肥胖的身体来拉我。 赵叔叔在一旁尴尬地笑着打哈哈:“哈哈,大嫂,严重了哈,就一个没用的手机,不给侄女,也是要丢掉的,上升不到人情情面上……” 我被她拉得站了起来,又被她狠狠地推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该死的蛮力女! 泼妇! “你要手机干什么?养手机不要钱啊!我们每个月辛辛苦苦地赚钱,就是给你这么花的吗?就是给你去聊骚的吗?” 站稳之后,我赶紧躲到赵叔叔身后,探出脑袋,表明立场。 “我不要你们额外出话费,六块钱月租,我会从生活费里省下来的!” 我很想要这个手机。 当年没有和姜心悦好好告别,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当时我有手机,同姜心悦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儿,然后好好陪陪她。 陪她走一段最难熬的时光。 我的心,是不是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我们之间的友谊,掐断的太仓促了。 “呵呵!”黄燕冷笑两声,“你的生活费全都是我们给你的,好意思说什么省不省的,就算是你省下来的钱,那也是我们给的钱!” “……”面对这种胡搅蛮缠,我不打算和她再说什么了。 我已经想好了,今晚就用手机qq联系吴芙,过两天就去她那里找暑假工。 她当年可是比我还小,就跟着她妈兼职赚零花钱了。 “好了,燕子,去做饭,我肚子饿了。” 父亲终于不再装聋作哑,和了稀泥,阻止了口水战升级。 第二天,父亲与赵叔叔去出车,黄燕跟了去。 吴芙的qq一直没回复我。 我只知道她是在中山,却不知道具体位置。 只能在家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握手楼里瞧不见美丽的夕阳,却瞧见了胖胖的黄燕背着父亲一步步地走进小巷子里。 父亲租的房子是在三楼,没有电梯。 我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看着这个令我打心眼里讨厌的女人,颤颤巍巍地背着父亲爬楼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头上缠着白色绷带,人也昏睡着。 我很有眼力见地打开卧室里的风扇,调了摇头。 黄燕宛如一只肥胖的鸭子,一摇一摆地驮着父亲穿过客厅,接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卧室里的席梦思床上。 温柔地给他调整一下枕头,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我早就明白了人的“好与坏”,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就像林峥嵘于我来说,是嘴臭的讨厌鬼,于宋晴晴来说,却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而姜心悦于陶醉来说,是玩弄感情的渣女,于古伊月来说,是凶残的霸凌者,可于我来说,却是对我最好的朋友。 而现在呢,黄燕于我来说,是破坏家庭的可耻小三,但于父亲来说,她是陪他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好女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复杂。 剪不断,理还乱! 我与黄燕先后走出房间,一关上房间门,她就满脸怒容地发烂了:“你这个扫把星!没事来打什么暑假工!不把你爸克死,你不甘心是!” “……” 父亲不知因何受伤了,的确是件很悲伤的事情,可关我什么事? 这屎盆子也能盖到我的头上? “要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养你们,阿冬作为车队长,怎么会去接那么偏僻的单子!若不为了这五百块补助费!他怎么可能被那些刁民打成重伤!” “……” 我无法反驳,他确实是赚钱供养我的财神爷! 不是我的全责,但的确与我有关。 “就不说你上小学之前的抚养费!单单说说你在市里上初中这三年,每一笔钱,我都给你记着,总共两万四千块钱,威仔和奶奶这三年也花了一万二。” 这的确是笔不少的钱。 这时候的工厂普工,月薪大部分都在1200到1800元左右,还是因金融风暴救市导致通货膨胀而涨薪。 我刚上初中那年,普工薪水更低,而一般的农民家庭收入更加少。 我出生的地方与我念书的地方。 是云泥之别。 我一蹦蹦得太高了,既见过农村底层的挣扎求生,又见识了城市上层的纸醉金迷。 生生割裂着我…… 羡慕、妒忌、渴望…… 孕育着不安与焦虑,前路茫茫,只身漂泊,像是无根的浮萍,不知何处是归处。 无人教导我,无人引领我,纯靠我跌跌撞撞地胡乱自适应。 偶尔还与堕落之神打个照面。 第159章 羞辱人 “若不是阿冬有本事!会赚钱!怎么养得起你们三个拖油瓶!” 黄燕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些话,像个恨不得一口生吃了我的恶鬼。 “若不是有你们这三个拖油瓶,让阿冬压力太大,他怎么可能不许我生他的孩子!我就不会被迫去上环,就不会因为激素,变得这般肥胖!” “……” 等等,这口锅也要往我头上盖? 确定不是父亲单纯地不喜欢孩子吗? 从小到大,父亲就没怎么抱过我和威仔! 哪怕父亲在家养病,我八岁之前都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记忆,连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回忆都是屈指可数的。 后来他病好了。 外出打工不到半年,就整出了黄燕这个小三……连过年都极少回家了,我们之间的交集就更加少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内疚,而刻意回避我们。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我父母没有生下我就好了! 那么他们在二十八九岁觉醒离婚时,完全可以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一段不亏欠任何人的新生活! “明明这世界上,就数我对阿冬最好!因为司机不方便上厕所,他总是憋尿,不喝水,导致患了严重的肾结石,每年都有两三回,痛到下不来床!都是我背上背下带他去医院,给他端屎端尿……” 我这个被她胡乱指责的人还没怎么地呢,她倒是先委屈巴巴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猫尿连连,泪流不止。 忒丑! “……”父亲因为工作,患上肾结石,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父女之间,每个月都会打电话联系,但都是他谩骂我,我静静听着。 我们的话题,除了成绩与钱,再无其他。 就挺悲哀的! 父亲不了解女儿!女儿也不了解父亲! 明明是血缘最浓厚的亲人,却相互怨怼着! “而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除了问钱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他!就没管过他的死活!从来都没问过他在外面过得苦不苦,累不累?有没有生病……” “……”虽然我总是会自责,但刚刚这个问题真不能责备我! 或许是因为被五姨妈虐待的那半年,我从小身体底子就差。 矮矮瘦瘦小小的,生病也是常事。 可我不仅一个人硬扛着去看医生,医药费,还需要我从牙缝里省下来呢! 我的委屈,又该找谁说呢? 我又何曾被人问过:苦不苦?累不累呢? 我也才刚刚满十六岁啊! —— 08年,农历六月二十,星期二,晴天 我拉着行李箱,轻轻地敲响了父亲的房门:“爸,我今天去吴芙哪里了,她说她们哪里招暑假工。” “等一下。”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燕子,给她拿两百块钱生活费。” 门被猛然拉开了。 黄燕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往我脸上丢了两百块钱。 她丢钱的速度太快,我猝不及防,没能接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黄燕轻蔑的眼神下,蹲下身子,把钱捡起来。 她以为用这招羞辱我,我就会很有骨气地转身摔门而出?不要这点钱? 我的傲骨啊…… 早就在父母闹离婚扯皮的那段时间里,根根寸断了。 骨气? 那是什么? 能填饱肚子吗? “谢谢爸,你好好养身体,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坐公交车到流花汽车站,再坐汽车到吴芙地址上的那个小镇,最后坐摩托车到达大伯父家门口。 大伯父家租住在城中村的一栋砖瓦房里。 是那种带天井的回字结构,一排房子两间房,三排房子居住着三户人家。 正南方住着大伯父两口子与吴传两口子。 同样样式的东厢房,住着吴芙的家公家婆,吴芙两口子和他们的两个女儿。 西厢房是大伯母的妹妹一家,吴芙老公的妹妹,嫁给了这家的儿子。 加上天井都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居住着十四口人,其中还有两个孕妇。 吴传的媳妇怀孕快八个月了。 吴芙老公的妹妹也怀孕六个多月了。 这两人也是与吴芙一般,没买票,先上的车。 天井里停了三辆男士摩托车、一张一米四的大木桌、三张婴儿车、玩具、鞋柜、鞋子与水桶拖把之类的杂物。 很凌乱。 我拖着行李箱,无处下脚。 无所适从。 吴芙刚刚生产完没多久,整个人很圆润,短碎发依旧能看到曾被烫染过的影子。 她一手抱着个三四个月大的娃,一手牵着个两岁左右的女娃娃,走向我,一边走一边用脚将遇到的杂物通通扫到天井里。 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 但隐忍着没发作骂人。 走到我面前,吴芙推了推女娃娃,笑着哄道:“这是你亲姨姨哦,叫姨姨。”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娃娃一点也不怕生,脆生生地喊道:“姨姨好。” 有模有样的,很可爱。 “你也好啊。”我摸了摸女娃娃的小辫子,问吴芙,“你家大姑娘叫什么名字?” “心仪,曾心仪。”吴芙一脸骄傲地看着我,“好听,我取得。” “嗯,很好听呢。”我笑着夸她,“名字取得不错,有寓意,叫起来也很顺口。” “跟我来,我带你去我的房间。”吴芙笑着转过身。 我跟随她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很昏暗,现在是下午四五点,只开门不开灯,几乎看不清房间的全貌。 吴芙走到房间中间,拉了一下开关线,暖黄色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可能是为了省电费,灯泡的度数不高,整个房间还是挺昏暗的。 但也足够我看清楚房间的全貌。 大概十平米的房间,放了两张绿色的上下铁床。 下面放了被褥、枕头、席子,用来睡觉,上面堆着奶粉尿不湿等等杂物。 靠着床与墙的拐角处,放了一张旧书桌,上面丢了一个红色的婴儿背带,奶瓶、保温瓶、脸盆和电烧水壶。 “你姐夫嫌弃孩子闹夜吵,他不睡在这,你就睡这。” “好。” 我将行李箱塞到床底下。 “心仪,晚上你和姨姨睡,妈妈带着妹妹睡,好不好?” “不嘛,妈妈,我要和你一起睡,我会乖的,不会踢到妹妹的。” “可妈妈晚上喂奶、换尿不湿啊,要坐起来抱着妹妹的,铁架床摇啊摇的,会吵到你哦。” “不怕的,反正我又没上班,晚上没睡够,白天还可以睡午觉的。” 吴芙始终在笑,说话也很温柔。 曾心仪声音很清脆稚嫩,却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 瞧着很好玩。 第160章 大家庭 吴芙拿起床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快五点了,你赶紧去洗澡,等他们六七点下班,大家都要用洗澡间,你抢不过的。” “好。” 我又把行李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拿上换洗的衣物。 吴芙走到天井处,用脚踢了踢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邀功似的:“知道你今天要来,我提前给你晒的洗澡水,以后你得自己晒洗澡水。” “晒洗澡水?” 这是什么骚操作? 吴芙一副“一看你就知道不曾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表情看着我。 薄唇轻启,替我答疑解惑。 “城中村电费一块五一度电,用电烧水洗澡,哪有那么多钱啊!我们这几个女的,都是中午接一桶水,放在天井里暴晒,他们男的直接洗冷水澡。” “……” 好,恕我见识浅薄了。 进门的左右两侧,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洗澡间兼蹲厕。 提着一大桶水,龟速般慢慢地挪向洗澡间。 “啧!”唧一下嘴,吴芙把手里的娃放到床上,吩咐道,“心仪,看好妹妹哦。” 然后走过来,提着我手里的水,就快速走进了洗澡间。 “你咋这么没用呢?这么一桶子水,你都提不动,你还打什么暑假工啊!那一捆捆的衣服,绑在一起,有一辆三轮车那么大,你怎么搬得动呀!” 吴芙一点都没变呢。 一如少年时那般,刀子嘴豆腐心。 入夜时分,这个小小的院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哪哪都是人。 我站在天井里,在吴芙的介绍下,鹦鹉学舌般一一问候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我早已熟悉的大伯父一家,其他人,转眼间就忘得差不多了。 大家在一起吃饭。 那张一米四的大桌子上,摆满了不锈钢菜盆,有鱼有肉有青菜有豆腐。 每个人都端着饭碗,夹上菜,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坐在天井的塑料矮凳子上吃饭。 吴芙给我夹了一块鸡肉:“等会吃完饭,自己的碗筷自己洗干净,放回自己的房间里。” “哦,好的。” 桌上的菜吃得很干净,有些肉菜连汤汁都被人拌了饭。 我人一向很安静,只是眼睛瞧个不停,观察着环境,观察着人。 只见吃饱喝足的年轻男人们,兴奋地勾肩搭背:“走走走,打桌球去,老子今天一定要大显神威,一杆进洞!” 年老的男人们也在呼朋唤友:“老胡头今晚坐庄,我们过去捧个场子,增加点人气。” 年老的妇女们立马高声叮嘱:“不许赌博,家里哪哪都要用钱,你要是敢输钱,老娘要你好看!” 男人们连忙讪笑着摆摆手:“不玩不玩,就是去看看,过过干瘾。” 吴传的媳妇儿,也就是吴芙的大嫂,是一个年纪与吴芙差不多大的小孕妇。 剪着齐刘海,绑了个低马尾,因怀孕八个多月了,上窄下宽,整个人超级圆润,像个行走的不倒翁。 每次我瞧向她,她总是会笑眯眯地回应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即将迎接新生命,她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 这会儿,她正托着肚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餐桌前,将不锈钢里的残渣倒入套了垃圾袋的垃圾桶里。 嗯? 我先是挺懵逼的,随后反应过来,她是在收拾餐桌。 一大家子,吃完饭后,所有人都嘴一抹,拍拍屁股走人了,徒留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收拾善后。 “……” 说实话,着实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我麻溜地从塑料矮凳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帮她的忙。 可我的手还没接触到不锈钢盆,就被她用手挡住了:“不用麻烦啦,盆上全都是油,别弄脏你的手了。” 她的声音很小,像绵绵春雨。 我笑着看向她的眼睛:“没事,弄脏了,用水洗洗就干净了。” 她的眼睛是很黑很大很亮,像水灵灵的葡萄一般,是她身上最出彩的点。 “真不用啦,你没来,也是我天天收拾的,我一个人能做好的,真不用麻烦你的。” 她再次拒绝了我的好意。 我不敢继续与她争辩,怕帮了倒忙,万一她一激动就动了胎气…… 会吓死我的! 退入了吴芙的房间,掏出手机玩起了贪吃蛇,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半夜,我被一阵猫叫般的婴儿哭闹声吵醒。 睡眼朦胧地看着吴芙爬起身来。 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保温壶,往旁边的小脸盆中倒了一点热水,再拿起水杯,从书桌下面的水桶里舀了点冷水,掺了进去。 用两根手指头试了试水温,再端到床边沿放着。 给小婴儿换下尿不湿,丢到一旁,再单手托着婴儿,放在小脸盆上空,替她洗干净小屁股。 擦干净水珠,换上新得尿不湿。 将脏了的尿不湿用个塑料袋装起来,扎紧,放在床底下。 小婴儿一直在嗷嗷啼哭。 直到吴芙忙完这一切,把她抱入怀中,掀开衣服,喂起了奶。 我是第一次见人照顾这么小的婴儿,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就坐在床上,傻乎乎地看着。 “小梅花,我后悔了……” 靠坐在铁架床上的吴芙,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话。 “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她的声音异常疲惫,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我不知道她在后悔些什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姐夫追求我的时候,那般对我百依百顺,将我宠上了天,为什么仅仅才在一起两年多,我们之间就变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但她似乎不需要我接话,只是想要有个人静静地倾听她的烦恼。 “不,应该说,都已经成仇人了!” 灯光太昏暗。 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但她的情绪肯定不太对,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开口关心一下她。 “他现在对你很不好吗?” 我还是不太清楚她是在后悔什么…… 是后悔当年不顾一切地在风雪夜逃出家门去追寻爱情? 还是在后悔轻易相信了男人会对她一辈子好的谎话? 亦或是后悔太过草率地生下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或许,都有。 或许,不止。 “他对我啊,是漠不关心,连路边的狗都不如!你也看到了,这两小孩,一整天了,他都没管过一下,仿佛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这似乎彻底打开了吴芙的话匣子,她深埋在心底的抱怨,源源不断地涌现了出来。 “你是不知道他家的人有多可恶!见我第二胎还是个女儿,我才刚刚出了月子,我婆婆就假仁假义地说帮我带孩子,让我去上班!”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吴芙对于去上班这事,似乎怨念极深…… 第161章 去试工 “制衣厂,不仅灰尘线头多,那些牛仔布料染了色后,都是没有洗过水的,有毒!她是生怕毒不死她的亲孙女,都等不及六个月断奶就撵我去上班。” 吴芙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大声。 “妈的!为了逼我去上班,以前说过随便我花的工资卡,也被这狗东西抢去上交给他妈了!老娘现在过得真得超悲催,这大夏天的,身上连吃根冰棒的钱都没有!” 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直到听到了心仪不安的梦呓,才深吸一口气,去调整暴躁的情绪。 “等我……”吴芙又深吸了一口气,“等老娘给娃断了奶!老娘一定要去上班,到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不受这个窝囊气!” “嗯,我支持你!” 我过了这么多年手心向上的日子,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手里没钱,万事憋屈! 这也是我刚满十六岁就迫不及待跑出来打暑假工的原因。 我想要钱! 多多的钱! “小梅花,你说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那么面目全非呢?” 吴芙的声音很低落,幽怨绵长,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他当年追我的时候,是真的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的,怎么就会变了心呢?还变得这般彻底?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 这时的我,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也没见识过人性的险恶,还异常单纯。 因而无法为她解惑。 而今过了三十岁的我,倒是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一是她找的这个男人目光短浅,觉得鱼儿已经上钩了,就没必要浪费鱼饵了。 二是她找的这个男人能力有限,只能赚来三千五,若是还如恋爱时,给她花三千,那他们的两个孩子,谁来抚养呢? 孩子靠喝西北风是长不大的! 三是她经济能力以及情绪价值,都太弱了,她拿捏不住这个男人,而且稀里糊涂地就廉价出售了自己最宝贵的生育价值,还悲催地没达到甲方想要儿子的期许! 天下没有的午餐,被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难道就因为我生了两个女儿?可生儿生女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而且我还很年轻啊,未必就生不到儿子的……” 吴芙嘀嘀咕咕了好一番,嘀咕到我差点就要进入梦乡时,声音又突然大了起来。 “小梅花!” “哎!”我被吓得一个激灵,人又清醒了几分。 “你以后找老公,千万别只图他对你好!你可以图他钱!也可以图他长得帅!就是千万别只图他对你好!不然,他一旦不对你好了!你就像我这般一无所有了!” “好。” 这个字是应付她的。 我压根就不想找什么鬼老公! 嗯……应该说我活都不太想活,就更没有心情去找人谈恋爱了。 昨晚聊得太晚,第二天,我们睡到了上午十点才起床。 吴芙的大嫂真的很勤快,似乎一刻都停不下来,此刻正在洗干净的桌子上,用刷子刷衣服。 大腹便便弯不下来腰? 没办法洗衣服? 那就站着洗! 底层劳动人民的智慧就是这般无穷尽。 吴芙一手抱一个娃,一手牵一个娃,走在前头:“小梅花,走,带你去我以前上班的厂子里看看。” “好,谢谢阿芙姐姐,辛苦你了。” “嗨,跟我客气个什么劲,拽什么斯文,我们是两姐妹,我帮你是应该的。” 走过满是两米高茅草的水泥小路,来到一栋五层楼高的普通民房。 一楼是五个门面,小卖部两个,饮食店三个。 二楼就是吴芙说得制衣厂。 进门就能一眼望到底,大约宽二十多米,长七八十米。 天花板上挂了四个大吊扇。 扇叶上面吸附着无数根黑色的线头,像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蜘蛛网,而且年代久远,都发黑了。 吊扇旁边的长条白炽灯也是灰尘满满,仿佛十年未搞过大扫除似的。 灯下面是一排排缝纫机,机位上坐着四五十个燕环肥瘦的小姑娘与小媳妇,夹杂着四五个年轻男人。 每一台缝纫机的前后左右四个角落,都堆放着一大捆衣服裤子。 随着响个不停的机器声,肉眼可见的粉尘缓缓飘入空气中,最后在吊扇与灯管上安家落户。 整体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脏乱差! 见我与吴芙进来,这些熟手们,一边手脚不停,一边同吴芙打招呼:“阿芙,这就是你之前说要来我们厂打暑假工的妹妹吗?” 立刻有人附和:“她好小只啊!搬得动吗?” 吴芙笑着说道:“人来都来了,就让她试一下呗,耽误不了多少事的。” 于是乎,我被一个大姐领到了大厅尽头的仓库处。 里面摆放的成捆成捆的衣服裤子,我别说搬得动了,咬着牙使劲拖都拖不动。 下一秒,刚刚调侃我的那个圆润少女,轻松扛起一捆衣服就扔出去老远,精准地扔在她的缝纫机旁边。 “咚”的一声,将我吓了好大一跳。 这个世界好魔幻,她瞧着明明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见我一直盯着人家,吴芙给我介绍了起她。 “她叫大宝,你别看着年龄不大,却切切实实是这一行的老师傅了,十二岁就入了行,如今都快五个年头了。” 吴芙笑了笑。 接着道:“我们这一行是计件的,这两年,厂里发工资最高的就是她了,一道工序五分钱,她能发五六千的工资!超级勤快的姑娘,你是羡慕不来的!” “……”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羡慕。 一道工序五分钱,就算只发五千块,她也得不停地重复十万次! 意味着她差不多是一分钟得缝纫五条袖子。 就是个赚钱机器人! 大姐皱着眉头,看着我手底下纹丝不动的衣服堆,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我,有些不悦了。 “阿芙,这小姑娘就不是个干苦力活的人,你咋把她往我这里领呢,这不是给姐添乱吗?” “大姐,我的好大姐!你就通融通融一下,这是我亲妹子,让她试一试车边,若是还不行,我也不敢麻烦你了。” 经过吴芙的一番撒娇求情,我又被带到了一个缝纫机前,看着大姐坐下进行一番雷厉风行的示范。 紧接着,我就被按到了座位上,稀里糊涂地操作了起来。 大姐只瞧了我一眼,立马出声否定。 “不行!同手同脚的!不能要!连个十二岁的三宝都比不上!要来干嘛?吃干饭啊!” 第162章 真善美 “……”人家可没冤枉我,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笨手笨脚。 可大姐的毫不留情面,还是让气氛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阿芙,你这妹妹长得挺标志的,干嘛不让她跟着娜娜去卖衣服?我前两天逛了大卖场,娜娜正在招人呢。” 大宝笑着打了个圆场。 吴芙也跟着笑:“谢了大宝,我等会就打电话问问娜娜。” 出了制衣厂,吴芙就把曾心仪递给了我:“牵着姨姨的手手,妈妈打个电话。” 小丫头很乖巧,听话地牵上了我的手。 小手手,肉肉的,软软的。 嗯,很好捏。 “娜娜说她们还要人,下午我带你过去,我们现在回家吃饭。” 吴芙将手机装到裤兜里,接过曾心仪的小手手。 “娜娜是我三舅的女儿,叫肖娜,是你的小学同学哦,你们应该认识的。” “哦。”完全没有印象。 路过一家小卖部,我拉住吴芙,停了下来,指了指冰箱,轻声询问:“要吃哪种雪糕,我请客。” 昨晚,吴芙说她身上连买冰棒吃的钱都没有时,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委屈极了。 “姨姨,我想吃彩虹冰棒。”曾心仪奶声奶气地说道,说完还不忘唧一下嘴。 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回复:“好的,买。” 最后曾心仪如愿以偿,我拿了个糯米雪团子,吴芙要了个巧克力雪糕杯。 我们一边走一边吃。 与一个长发披肩的女生擦肩而过时,吴芙突然轻蔑地吐出了三个字。 “黑寡妇!” 这个二十来岁的女生,明显顿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怎么这么骂她?她是小三吗?”我很是不解,“还有,你就不怕她和你打起来?你现在可是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的,打起来可怎么办啊?” 吴芙乐了。 笑道:“打起来也没问题的,这不是还有你嘛。”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反问:“你确定我有战斗力?” 我打架从来靠的就不是武力值,而是不要命的气势。 就是像河豚一样,一遇到危险,为了保护自己,就会鼓胀整个身体,包括脸颊来吓走敌人。 其实是个纯纯的花架子。 吓唬人的。 “哈哈,开玩笑的啦,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分不清玩笑与真话。” 吴芙笑得更欢快了,随即脸色一变,尽是不屑与轻蔑。 “她不敢打我的!她做了亏心事!我骂她!她就得受着!” “啥亏心事?” 原来刚刚那个女生叫柳十三,人称十三姨,是吴松的前女友。 吴松是阿秀伯母的弟弟,吴倩的小舅舅,曾经一脚将我家大门踹坏了的那个少年。 柳十三与吴芙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又一同怀孕,两个人好得几乎像一个人似的。 事情的变故是在吴松带柳十三回了一趟老家后,她发现吴松家穷得叮当响,当即提出了分手。 一回中山,就要做掉肚子里的孩子。 那时候她的肚子已经五六个月了,胎儿已经成型,有明显的胎动。 最主要的是她还游说吴芙与她一起把孩子拿掉。 这瞬间就点爆了吴芙的地雷。 “我真的是瞎了眼了!同一个这般冷血无情黑心肝的女人,做了两年的好朋友!那可是她的孩子啊!说拿掉就拿掉了!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其实我站柳十三的。 发现问题,及时止损,绝对是明智之选! 不然就会落入吴芙现在的这种尴尬处境,被两个娃绊住了脚,半死不活地混着日子。 离婚,自己没本事做单亲妈妈! 不离婚,又活得相当痛苦! 可这些话在既定事实面前,说了也于事无补,只是撕开她的伤口,再往上面撒一层盐而已。 一个孩子都没办法重新塞回肚子里,何况两个孩子呢…… 若是说了,只会让她恼羞成怒! 而我白白挨她一顿骂。 她的救赎,唯靠自己自强自立! 幸福是由自我争取来的,而不是靠妥协与委屈将就的。 “老天真是瞎了眼了!她那种连亲生骨肉都狠心下手的人,为什么还能过得如此潇洒,而我这种心软善良的人,为什么得不到善待,真不公平……” 我算是听明白了。 吴芙在妒忌柳十三! 对于吴芙的天真,我相当的吃惊,她竟然觉得心软善良就一定会有好报!会得上天眷顾! 心软善良的确是很美好的品质。 但前往地狱的路,通常是由它们铺就的。 电影《教父》中有段台词: “没有边界的心软,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毫无原则的仁慈,只会让对方为所欲为。” 九岁的我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何况那些早已被社会染黑的恶人们呢?他们可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 人可以善良,也应该善良。 与人为善,并不是要去顺从别人,而是要顺从自己的内心。 心中要放着一把大铁锤! 他善,我也软! 他恶,就捶爆他丫的! 善良之道,当柔软而不失锋芒。 “这一天天的,就知道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你他妈上辈子是个乌龟王八吗?” 刚刚走到出租房的大门口,就听到了大伯母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让你洗几件衣服,你洗了一个上午还没洗完!等会儿大老爷们都下班了,你让他们在哪里吃饭啊!” 大嫂挨了骂,依旧一声不吭的,继续洗刷刷。 宛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 你狂任你狂,我自逍遥也! 气得大伯母在厨房敲得锅碗瓢盆叮当响! “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要气死老娘咯!龟儿子啊!你为何要瞎了眼啊,找这么个东西来扎我的心啊……” “……” 另类婆媳大战? 吴芙示意我进屋,然后把门一关,隔绝如洪水般滔滔不绝的谩骂声。 “别管她们,住久了,你就习惯了!” 吴芙将手里的娃放到床上,开始更换尿不湿。 “我大嫂是我哥从洗脚城勾搭回来的,虽然是正规的洗脚城,但我妈依旧瞧不上大嫂的出身,老找茬。” “哦。” 这瓜吃得我是一头雾水。 一是搞不懂,既然婆婆那般瞧不上自己,为什么还要上赶着嫁过来受罪? 二是搞不懂,再瞧不上,不也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人家肚子里都揣上宝宝了,为什么不能看在宝宝的面子上,和睦相处? “你别看我大嫂柔柔弱弱的,那也不是个善茬儿,我妈都被她气得犯好几次病了,人屁事没有,该吃吃,该喝喝,让做家务就做家务,所有人都站在她那边说我妈……” “……” 她们斗得累不累,我不知道。 我听的都累! 第163章 老享福 中午吃过饭,其他人赶去上班,大嫂照旧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 大伯母坐在塑料矮凳子上,拿着把团扇使劲地扇啊扇。 一脸和蔼地问道:“小梅花,试工试得怎么样了?” “没成!” 大伯母很是惊讶:“没成?怎么会没成呢?十二岁的三宝都成了呢?你都十六岁了,怎么会没成呢?” “……” 一个秀才,一个士兵。 各项参量都不一样,我拒绝比较。 大伯母痛心疾首:“你咋这么没用呢?连个十二岁的小孩子都比不过!以后能干什么哟?这若是嫁得好还好,万一嫁得不好,可不是饭都没得吃?” “……” 自从来到这个小小的院落,我就一直觉得不舒服。 一种格格不入的难受感! 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地强烈! 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与她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搞不懂她们,她们也搞不懂我! 思想已是天差地别! “啧!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货!”大伯母极其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转向了吴芙,“我说你呀,打算什么时候和你老公和好啊?” “和好?和什么好!和个屁的好!” 吴芙嘴巴嘟得老高,阴阳怪气地怼人。 “哪里是我不愿意和好,是人家不乐意呢!他说我若是不肯拼三胎,以后就让我守着两个女儿过,他是不会再搭理我的了!” 大伯母一团扇搭在吴芙的屁股上,恨铁不成钢:“那就拼三胎啊!你犟什么犟!” “不拼!” 吴芙也很恼火,拿眼瞪着大伯母。 “万一三胎又是个女儿可怎么办?是不是我又要拼四胎?生生生!生个没完没了!我又不是老母猪!” “你怎么这么傻啊!拼四胎就拼四胎呗!这年头,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存钱还真不如存人,你又不是没见过大宝的爹妈!现在的好日子过的啊……” 大伯母一脸羡慕地“啧啧”两声。 “老享福了!” 让女儿们十二岁就辍学打工的父母,怎么看也不像个发了大财的,他们上哪儿享得福? 我很疑惑,也就问了出来:“享福?他们是买彩票中了大奖吗?” 那为什么不让女儿们念书呢? 大伯母乐了,笑得一脸神神秘秘。 “比那享福多了,买彩票中大奖,也就是一次性的,人家可是有四个宝贝闺女,能够源源不断地给家里赚钱呢……” 嗯?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宝的爹,和你爸是同学,当年躲着生,还在你家后山上的鸡棚里住过一年半呢,那时候,所有人都嘲笑人家生不出儿子来,现在可羡慕的不得了哦。” “怎么说?” 话一出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不该问的,答案会颠覆我的三观的! “大宝的妈,真是个有福的人,一天班都没上过,让我羡慕的不行!她的爸呢,才不到四十岁啊,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过退休生活,天天打牌打麻将,潇洒的都快没边了。” 大伯母是打心眼里羡慕的。 脸上的表情做不得假。 “可人家却一点都不愁吃喝啊!这才让三个女儿上班呢,每个月就有万把块的收入了!等老四也上班了,又都像大宝一样成了熟练工,每月进账至少两三万呢!” 大伯母疯狂摇着扇子,不停地赞叹:“不得了!可真不得了啊!羡慕不来啊……” “……”大宝的妈有什么可羡慕的? 听大伯母之前提的那一嘴,我隐隐约约地记起一些她的事情。 她似乎比我母亲还小两岁,今年应该差不多33岁,总共生了六个娃,几乎两岁一个,不是在生娃的路上,就是在生娃中。 不过一个生育机器。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可羡慕的? “大伯母,怎么是四个女儿呢?老五呢?我记得那也是个女儿。” 大伯母扇扇子的手顿了下来。 随即,又快速地摇晃了起来。 “送人了,那时候抓得太厉害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怪她命不好,怪不得父母……” “……”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仿佛那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 之前我是对恋爱没兴趣,这次对话让我灵魂得到了升华……直接恐婚恐育了!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伯母有些生气地拿扇子拍了我的头一下。 “现在抓得又不紧,阿芙,听到没有,他让你生,你就生,只要他养得起!别和他置气!生完了,养大了,你享福的日子就到了!” “嗯嗯……”吴芙应付的十分不耐烦。 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真是为了你好!你都不知道你小叔有多么羡慕他这位同学!说一个女儿十万彩礼,四个女儿就是四十万,就别说她们打工赚得那些钱了,嫁女儿都能发家致富……” “……” 有这么个让他羡慕嫉妒恨的好同学做对比,难怪父亲总在电话里骂我: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和大宝她们一比,我真像是泡在蜜罐子里呢! 至少,我没有十二岁就辍学打工,赡养年纪轻轻的父母! 之后的某一天,我问已经熟悉起来的大宝:“你妈把持着你的工资卡,每个月只给你三百块钱零花钱,你就不生气吗?” 大宝很是疑惑,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们养了我呀,我回报她们不是应该的吗?这是孝顺啊!而且我妈说了,等我二十岁了,会让我自己保管工资卡的。” “……” 听着她的回答,我也陷入了迷茫。 真是我太自私了呢?还是她已经被彻底驯服了呢? 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 底层家庭的孩子,是作为劳动力被生下来的,必须回报家庭,不然会不被家庭所接纳的。 会被道德绑架!被指责不孝顺! 底层穷人生孩子,不是让孩子来享受生活的,更不是让他给父母增加负担的,底层孩子生来就是为家庭减负。 是为父母养老的! 所以才有那句经典名言:存钱不如存人,有人才有盼头! 以及出现“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恶性循环! 第164章 暑假工 08年,农历六月二十二,星期四,晴天 我正式拥有了第一份工作,在镇上的大卖场,卖男装衣服。 昨天下午的面试很简单。 吴芙带我找到娜娜,娜娜再带我去见商场经理。 经理是一个画着浓妆、穿着白衬衫与黑色包臀裙的大姐。 三十多岁,人很直爽,一见面就开门见山。 “一个月上二十六天班,能接受吗?” 我点了点头:“可以。” “一天上九个小时班,我们是排班制,上班时间需要听我指挥,服从安排,能接受吗?” 我继续微笑着点头:“可以。” “最后一个问题,正式工底薪一千二,暑假工底薪只有八百,正式工提成千分之五,暑假工只有千分之三,能接受吗?” “完全可以。” 经理手一挥:“那好,那你明天过来上班,哦,你去娜娜那里领一套员工服,两百块,从你工资里面扣。” 员工服是粉色polo衫、白色短裙,搭配双白色网鞋。 面试完毕,刚刚回到小院里。 就看到大伯母靠在门框上摇蒲扇,一脸关切地问道:“面试成功了吗?” 我笑着与她分享喜悦:“成功了。” “挺好的,恭喜发财。” 大伯母伸出手,郑重地拍着我的肩膀。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若是你还想继续住在这里,一起吃饭,就要交四百块钱生活费,可以等你发了工资再给。” 大伯母将手收了回去,面容严峻了起来。 “若是不愿意,你也可以自己去外面租房住,这几天也不用你给钱,就当是我们招待你。” 我迫不及待地表明意愿:“我住这里。” 我现在身上就两百块钱,根本租不起其他房子。 而且,与熟人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总要安全一起的。 我第一天的排班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 一大早过来,就被经理安排去挑选整个男装卖场里被弄脏、掉了标签、看着有些老旧以及断码的衣服裤子。 挑了三个小时,挑到眼花缭乱,挑出一大堆衣服。 紧接着,又被安排把它们用平板车运到五楼楼顶处。 洗衣服。 没错,就是洗衣服。 我当时因太过吃惊,脱口而出:“要洗啊?不是找出来丢了啊?” 经理一言难尽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艰难地吐出一句:“你好有钱哦!这么多衣服裤子,说丢就丢了!” 怼得我有些窘迫,只好转移话题:“洗了之后,还能卖吗?会有人买吗?都下过水了。” “打特价,搞活动,会有人买的,这些衣服裤子的质量还是很好的!” 于是乎,我在楼顶洗了将近三天的衣服裤子。 夏天的衬衫比较好洗。 冬天的衣服,吸了水之后,超级重!重到我压根就拉不起来! 好想要一个洗衣机! 星期天的下午,卖场生意爆火,终于忙不赢了,我又被赶鸭子上架去招待顾客。 一个三十多岁的油腻大叔,色眯眯地望着我:“哟,小妹妹,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呀。” 心里默念十遍:不能生气!这位是顾客!顾客是上帝!上帝掏钱的! 挂上微笑面具:“对,来打暑假工。” “小妹妹啊,你们卖衣服的,开了单之后,是不是有提成啊?” “有,我的提成很少,千分之三。” “这么少啊!”大叔吃惊极了,声音不由地大了一些,引起其他人侧目不已。 娜娜还有其他两个女孩都很忙,至少同时接待两个客人,其中一个女孩,同时招待四个客人,忙得像个陀螺般团团转。 所以,她们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上前来帮忙。 “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在你这里买千把块钱衣服,让你开个单,怎么样?” 说这话时,大叔的表情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像个变态恋童癖! “……” 不怎么样! 经理,我想上楼去洗衣服! “哥……”我这边还没纠结完呢,那个都快忙成八爪鱼的女生便走了过来,“我的好哥哥,你看上哪几款了,小妹给你开单,包你满意哈……” 娜娜有些不悦,小声责备:“阿澄,你怎么老这么不讲究,又抢单,这明明是是阿梅服务的客户。” 阿澄冲我翻了个白眼,小声反驳:“你没看到她的嘴像河蚌似的,死都不张开吗?客户要是生气了,跑了,你负责啊!” “……”真难为她俩了,明明忙得要死。 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掐架。 我赶紧开溜去招呼刚刚进来的两高中生:“两位,请问需要帮助吗?” 猥琐大叔被阿澄服务的很开心,买了一千五百多块衣服,两高中生挑挑选选之后,买了两套篮球服,不到五百块。 但我还是更乐意服务两高中生。 省事,屁话不多。 往后的好些日子里,阿澄又故技重施,抢了我不少客户,而且其中有好些还是很和善友好的客户。 我倒是没所谓,气得娜娜直骂我:包子! 阿澄反而因我不争不抢,对我友善了很多,奇葩的猥琐大哥、大叔、大爷们,她通通帮我拦截走了。 我蛮感激她的。 二十六天的班,我洗了四天的衣服,又熨了一个星期的衣服,真正上班的时间不过十五天。 早晨上班不忙的时候,几个女生会站在一起唠嗑。 我也因此知道了阿澄来自广西,家里五兄妹,她十三四岁时,父母让她初二辍学在家照顾她的弟弟妹妹们。 “我就是个反骨仔,不孝女!”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她自嘲时的笑容。 “压根就没听他们的话,借了我同学一百块车费,就只身跑广东来了,我的人生都是一塌糊涂,才不会去管他们的死活呢。” 她笑得那么灿烂。 却又让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悲哀。 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嗯,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 这一外出就是三四年,再没有回过一次家。 都说社会复杂,其实最可怕的就是没有一个单纯的家。 有的家庭,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 是一个充满爱的温馨港湾。 但有的人被逼疯了,不是被现实逼疯,而是被家人逼疯,宁可在外漂泊流浪,也不敢回到自己那个可怕的家。 这是人最可悲的命运。 “人都说父母是伟大的!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呢?我永远都记得,小老幺拉了屎,却调皮的涂了满身,我爸从旁边路过的时候,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就别说带他去洗洗了。” 父母伟大,伟大的是无私的付出与奉献,伟大的从来都不是血缘关系。 “我是他的种!完美继承了他的冷血无情!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爸的报应呢?” 我觉得此刻,我应该上前去拥抱一下她。 但她似乎完全不需要。 因为她下一秒就喜笑颜开地出现在第一个进店的客人面前:“您好,请问需要买些什么呢?” 第165章 缘分啊 08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星期一,晴天 打暑假工这一个月来,我几乎天天都处于忙碌的状态,下班之后,要么带曾心仪满世界的瞎逛,要么就用手机qq空间的草稿箱写小说。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又充实。 清爽的风,缓缓地吹在身上,温暖的朝阳,温柔地撒在我身上,我背着阳光踏上了返程的大巴车。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在心中盘算着这一个月的收获。 工资发了八百五十元,扣除两百元员工服,又扣掉四百块生活费,再算上一来一回的车费两百元。 净赚五十元! 这暑假工,真是打了个寂寞…… 我身上就剩黄燕丢地上被我捡起来的两百块和十几块零钱。 回到家中,看着堆满我大半个卧室的一捆捆整整齐齐的木柴。 “……”我的心情,极其复杂。 威仔真是又乖又勤快! 整个暑假都没出去疯玩,而是每天上山砍柴,整个人晒得乌漆嘛黑。 “奶奶的腿脚越发不利索了,我怕她独自上山砍柴会摔跤,下半年,我也要去城里念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所以,我发了狠,砍了足够多的木柴给她烧。” 威仔一边看着我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你别气哈,我的房间也堆满了木柴的,不是只放在你的房间里。我想着我们每个月就回来一两天,睡二楼也没多大问题……虽然比一楼热好多……” 看着这个虽然比我小三岁,但已经和我一般高的大男孩,我甚感欣慰。 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五张十块钱,递给他:“干得不错!拿着,奖励你的。” 威仔一脸严肃,赶紧推辞:“不不不,姐!使不得,使不得!” 我懒得和他推三推四的客套,眼一瞪,凶道:“给你,你就拿着!废话那么多干嘛!” 奶奶站在一旁咯咯直笑。 劝道:“你姐给你,你就拿着,你刚去城里念书,穷家富路,有点零花钱在身上,人的腰杆子也挺得直一些。” 威仔这才接下钱,低下头,有些羞涩地小声说道:“谢谢姐。” 啊,那个曾经和我说,一家人不必谢来谢去的小孩儿,如今也开始向我道谢了呢。 太久没有在一起生活,我们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陌生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它并不会因为我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而消失不见。 虽然有陌生感,但我们之间依旧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按下情绪,又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递给奶奶:“奶奶,这是我打暑假工赚的第一份工资,孝敬给你的。” 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泪眼婆娑,声音也哑哑的:“小梅花,长大了呢……” —— 08年,农历八月初二,星期一,晴天 威仔念的是私立慈晖中学。 就是当初免完学费还出三千块奖学金挖我去的那所学校。 这所学校也有高中,但整体规模比市一中小很多,就两个大操场,周围竖了六栋崭新的五层楼。 若是从空中俯瞰,占地形状应该是个“日”字。 站在这所学校的操场上,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很多人、很多事,似乎都早已注定。 若我当初是上了这所学校,只要我一直保持年级前十的成绩,就不需要求着父亲给我学费和生活费! 也就不会每个月都受他的“精神摧残”,他更没办法“经济制裁”我。 我,大概也就不会这般消极厌世了? 但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遇见那群可爱的同学与欧阳老师了。 岁月的风,吹动着时光的落叶,卷起世事的沧桑,相遇是一种缘。 世间的人,虽有千万个。 但陪伴我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是无法替代的回忆。 “看着点,明年你就得自己来报名交学费了。” 听到我的话,一脸新奇地东瞄瞄,西看看的威仔赶紧认真地旁观我。 给他交完学费,办理好住宿手续,再买齐了日用品和草垫子、草席子等物。 包括下一个月的生活费,总共花了三千三百块。 出了慈晖学校,拖着行李箱,坐公交车到市一中,轻车熟路地报完名,交完学费。 我这边包括生活费,花了三千四百块。 一手提着被子和水桶,一手拉着行李箱踏入高中部女生宿舍的时候,我的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感动。 我终于住上了正常的女生宿舍! 不容易啊! 宿舍里一共八个上下床,一边四个,中间是一米宽的过道,尽头有一扇门,门后是四个淋浴间兼蹲厕。 我来的太晚了,八个下铺都被人占了,最后我挑了宿舍最里面,两面靠墙的上铺。 我的下铺是一个身材很好的女生,此刻正在做瑜伽。 匍匐在床上,昂着头,伸直了手,翘着脚,像一只想要扑腾进水里面的s形海豹。 怕打扰到她,我爬上床后,就靠着墙角看书,没怎么动弹。 一个小时过后,女生终于做完了她那一整套瑜伽,拿上衣服去淋浴间洗澡。 女生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笑着看向我:“我叫莫雪英,你呢?” 她的皮肤很好,是白里透红的婴儿肌肤,这会儿刚刚洗完澡,宛如出水芙蓉。 越看越好看。 “我叫吴梅,很高兴认识你。” 她挺高的,至少一米六五,但我坐在上铺,一眼就望到了紫色睡裙下,她那对呼之欲出的小白兔。 相当的大! 太抢眼了!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脸很圆润,眼睛很大,一想起来就眯成一条缝,眼尾是很明显的鱼尾纹。 第二天正式上课。 遇见了四个熟人,吴话、林弦、蒋云韬还有显眼包何波。 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 班主任是个六十来岁快要退休的秃顶老头,他似乎有些古板,有点成绩至上那味儿。 这是我从座位表中“品”出来的。 不然无法解释一米八多的林弦坐第一排,矮冬瓜的我却坐在他身后。 但我的同桌是学渣蒋云韬,稍微有点不对味……可他有先天性心脏病,班主任或许是觉得我人小又安静,不会欺负他。 矮矮的何波,坐在第六排。 高高的吴话,坐在最后一排。 课间,林弦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意味不明地笑:“金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被分在同一个班上,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问的我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然呢? 难道还是人为干预的? 第166章 军训中 林弦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凉凉地刺我两下:“你咋这么天真呢?以后别出远门,我真怕你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钱!真是傻得可怜!” “……” 这个话题让我嗅到了一丝危险。 我拒绝深聊。 直接装完全没听懂,抬头望向窗外,神游外太空。 若真是人为的,我该怎么面对? 感动吗? 不想。 面目刚毅的军训教官走了进来。 “同学们,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军训,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我这次学聪明了,拿着透明胶在右手上缠了两圈。 透明胶紧紧粘在手上的触感,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是右手。 办法总比困难多。 果然接下来的训练,我的反应快多了,虽然还是不够灵敏,但至少不会出错。 教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次军训,蒋云韬依然坐在树荫底下,听歌、发呆与睡觉。 形单影只。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的身影淡的就像随时都会消失的精灵。 我的注视,似乎让他有所察觉。 他抬起了低垂的头颅,远远地回望着我。 他的两条眉毛紧紧地拥蹙着,眼睛黯淡无光,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很憔悴,没有一点精神。 像一条年老掉毛的大金毛。 嗯,哪怕他长得白白净净,又带着黑框眼镜,显得极其斯文秀气,我仍然感知到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 我们是同类! “啪啪啪……” 教官鼓了鼓掌,大声赞赏:“大家都做的不错,原地休息十分钟,想上厕所的,抓紧时间。” 有少部分人去上厕所了,大部分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般坐在黄草地上。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累死本宝宝了。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显眼包,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二字怎么写,兴奋地像只发了疯的哈士奇。 “教官,听说你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人。” 何波突然蹦了起来,大声喊道,边说还不忘向教官挑挑眉,抛个媚眼。 “整几个绝活,给我们开开眼界呗。” 教官原本就黑红的脸,显得更加漆黑如墨。 这是生气了吗? “教官没有绝活,但教官可以让你们绝对活不了……”教官一本正经地问道,“要不要试试看?”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 让大部分同学都当了真。 连连摇头加摆手:“不要!不要……实在不行,就让何波一个人当小白鼠。” “切!你们这群胆小鬼,教官看着就是一脸正气的大好人,他就是和我们开个玩笑的。”显眼包总是不信邪的,继续叭叭,“对?教官……” 教官认真地看了何波十秒,竟然露出了十分和善的笑脸。 “对。” 不笑的人,突然一笑,总是会让人下意识地放下心理防线的。 大家突然之间觉得教官亲切极了。 不约而同地围成一个圈,将教官围在中间,开始七嘴八舌地与教官唠嗑。 “教官,教我们唱军歌……” “教官,教我们军体拳……”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期待别人的付出之前,你们要先学会付出。”教官手背在身后,站如青松,笑着反问,“要我教你们这些,那你们拿什么来换呢?” 何波反应极其灵敏,笑嘻嘻地跑到教官身边,快速蹲下,双手装模装样地抹上教官的皮鞋:“教官辛苦了,我来帮你擦擦皮鞋。”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过浮夸。 “……” 宕机十秒。 “哈哈哈……”同学们像是突然被一键开机,哄堂大笑了起来。 氛围欢快了起来。 莫雪英笑着向嘴角直抽抽的教官挥了挥手:“教官,交换交换!我给你跳一支舞,你给我打一套军体拳哦,绝对不亏哦……” 说完,也不等教官回复,就在同学们围成的圈里跳起了古典舞。 没有音乐节拍,没有衣袂飘飘的演出服,莫雪英依旧用柔软曼妙的身姿与优美的动作,让我们感受到了古典舞的魅力。 一舞完毕,莫雪英优雅谢幕。 “啪啪啪……” 教官带头鼓起了掌。 “还有没有人上来表演?只要上来表演的……”教官笑得越发温柔了,拉长尾音,“都有奖哦……奖品是独一无二的军中特产……” “教官,是什么特产?”男孩子们兴奋极了,踊跃报名,“是不是子弹壳啊?” 教官不说话,就微笑着看着他们。 “教官,我们不要什么特产,只要你给我表演一套英姿飒爽的军体拳……”女孩子们也同样很兴奋,像在犯花痴。 见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教官才笑眯眯地招招手。 “你们先表演,让我满意了……” 话也不说完,留下无尽的言外之意。 瞬间点燃了大家的热血,同学们卯足了劲,使出十八般武艺。 唱歌的:有情歌王子,梦幻公主,也有破锣嗓子与鬼哭狼嚎。 跳舞的:有帅气街舞,热情伦巴,也有扭曲爬行,妖魔鬼怪出没。 最搞笑的还数何波的耍宝,这货扮演了满地翻滚的美猴王。 “老孙来也……” 是真翻滚。 那形象,活脱脱的,屎壳郎手里滚的那颗粪球,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头上还插了好几根枯黄的草。 嗯,林弦的大叔版纯正美声《芦花》,一开腔,瞬间吓傻了一大片小迷妹们。 虽然拥有磁力的歌声,浑厚有穿透力,很是震撼人心。 但他是不是忘了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 他哪怕用美声唱个《北京欢迎您》,也不会有这般惊悚的效果! “都表演完了吗?还有没有要上来表演?” 教官笑眯眯地扫视了我们一圈,像个哄骗小绵羊的大灰狼。 “马上要发放奖励了哦,没表演的可得抓紧机会了哦,自信点,踊跃参与集体活动,表演的好坏与否,都没事的,重在参与嘛……” 不管他怎么真诚微笑,和善诱哄,我都不会去上他的当。 我的直觉天线竖得笔直笔直,警铃猛响。 教官,绝对没安好心! 就像他之前说的:教官没有绝活,但教官可以让你们绝对活不了…… 第167章 有活力 “请刚刚表演过的,分男女两队,排队站好,要发放奖励了。” 教官的笑容越发温柔甜腻,眼睛都眯成了狐狸眼。 听到此话,同学们像群刚孵出来的黄毛小鸡崽,叽叽喳喳地猜测着奖励为何物。 傻乎乎的,很可爱。 浑身是汗,也顾不上擦,迅速排好了队。 “立正!” 同学们艰难地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 “向前正步走……” 或许同学们都在期待着“军中特色奖励”,所以,都很乖巧,虽然一脸懵逼,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追随着大部队往前走。 这一走就走到了操场边缘的八百米环形跑道上。 “奖励是……军中特有体验……脱缰野马往前冲,哔……”教官脸一板,口中哨子猛力一吹,吓死个人,“预备,开始跑……” 乖宝宝们,身随令动,虽然满头问号,一双脚却是在快速地倒腾个不停。 反骨仔们可不乐意了,脚下磨磨蹭蹭,嘴巴也不停歇:“教官!你怎么可以欺骗我纯洁的感情呢?” 教官眼一眯:“最后十名,再奖励十个俯卧撑。” 抗议阵营里,马上就出现好几个叛徒,嘴里喊着“卧槽”,撒丫子往前跑。 教官又笑了:“最后三名,再奖励十个青蛙跳。” 反应慢了一拍的,瞬间戏精附体,手指着抢跑的那几人,边追边嗷嗷叫:“曹贼休走!” “最后一名……” 还不等教官把话说完,所有人都你追我赶地跑没影了。 “……” 还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最后在胜出者嘻嘻哈哈的打趣声中,最后十名,不论男女,红着脸,领完十个俯卧撑的奖励,紧接着,是最后三名领十个青蛙跳奖励。 闹过之后,又是严厉的军姿训练,一分一秒慢慢熬,又熬到了日落时分。 此刻的夕阳,像个暗红色的生蛋黄,一点都不刺眼,能够友好地接纳眼眸。 同学们真的是开朗有活力呢。 哪怕被教官戏耍了,依旧嘻嘻哈哈地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 夜晚入睡后,我睡得很不安稳,隐隐约约地听到哨子的“哔哔”声。 断断续续,时不时来一遭……似乎永不停歇。 第二天军训。 许多男同学都成了霜打过的茄子。 有人好奇:“昨晚做贼去了?这么没精神!” 生无可恋同学a:“嗨,别提了,教官是魔鬼,昨晚夜袭我们n次,没在规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就让我们来一回脱缰野马往前冲。” 浓浓熊猫眼同学b:“不止这么狗,后面简直就是在放牧,无差别攻击,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策马奔腾,万马狂欢……” 于是乎,接下来的训练,我们班的同学异常配合,军姿站得绝对标准。 生怕教官眯眼微笑地望向我们。 结果也如教官说的那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们班夺得了军训模范班级的称号。 教官刚刚讲完辞别的客套话,后方便响起一阵骚动,随着教官的目光射过去,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 只见林弦面目狰狞地抓住何波的衣领子,凶狠地出击,给了何波肚子一拳头,打得何波身子躬得像个虾米,还直翻白眼。 “教官,救我……”声音虚弱至极。 下一秒,我完全没看清楚教官是如何行动的,那个一米八多,比教官高,比教官壮的林弦,已经像只被人翻了身的乌龟般,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 教官骑在他的大腿处,单手按压着他的双手。 “教官,我们是开玩笑的!”何波赶紧扑到教官的后背上,“我们就是想见识一下擒拿术……” 望着四肢摊平在地,似乎还处于眼冒金星状态的林弦,幸灾乐祸的我,心里只有四个字。 让你皮! 该! “教官!你太帅了!我好喜欢你啊!” 莫雪英高声喊出的这句像是“口号”的“表白”,瞬间炸开了女生们的油锅。 接二连三的有人大声喊出:“教官!你太帅了!我好喜欢你啊!我要给你生猴子……” 军训完美谢幕。 —— 08年,农历八月十二,星期四,晴天 “暑假无聊,瞎写的小说,不知道写的好不好,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蒋云韬用一根白皙的手指头,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一点一点的推到我的课桌上。 我挺意外的,他竟然会写小说。 可转念一想,这货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保持安静,平时不是绘画就是看小说。 这小说看多了,会写小说,一点也不奇怪。 “好,我看看。” 拿过日记本,翻开一看,第一页写着《身穿异世,怒成逍遥仙》。 蓝色的钢笔字。 字如其人,细腻儒雅,隽秀悦目。 这是本异世界冒险的玄幻小说。 讲述的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少年,在下雨天,脚底一滑,掉入了池塘里,身穿到了异世界。 异世界能修炼,让善良勤快的少年拥有了一副健康的身体,从而踏遍千山万水,进行各种冒险的故事。 我看小说很慢,逐字逐句的看。 等我将这本不长的小说看完,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小说写的很好,至少比我之前写的要情真意切些,让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蒋云韬对健康身体的渴望。 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怎么样?有哪里写的不好,你可以给我指出来,有批评才有进步嘛。” 把日记本还给他。 “写的很好哦,真的,比我写的好太多了,继续加油,未来的大作家。” 蒋云韬似乎有些不相信我的真心夸奖,盯着我看了十秒。 “你也写了小说?” 糟糕!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一秒都没犹豫,便拒绝了他:“不可以。” 开玩笑!我当初写的那些小说,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是青春校园言情小说,而男主角的原型都是李闯,女主角都是我。 这要是给他看了,他绝对会认为我暗恋李闯暗恋的刻骨铭心! 太让人觉得害羞了! 会社死的! 蒋云韬的脸,缓缓地贴在桌面上,抬眼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我:“真不可以吗?” 装可怜,谁不会啊。 “……” 我还真不太会了,以前很熟练的技能,也不知道在啥时候给弄丢了,只好将脸撇开,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 “真不可以!” 第168章 素描画 08年,农历九月二十,星期六,晴天 03年那年,小学四年级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突然觉悟“我不合群”,便开始挂上“微笑”面具,一点一点的改变自己。 只为融入集体。 却始终融不进去,没办法同时与多人做朋友。 友谊的小船里,出现三个人,我就会不安、焦虑,想要逃跑。 那时,心里最常想的一句话就是:不是独属于我的月亮,即便给予过我一时的光亮,我也不要了! 就这样,我错过了与黎雨桐、程珊佩、宋晴晴还有李娟儿成为好朋友的可能性。 而姜心悦呢,我已经放开心扉,试着让她住进去的时候,她先跑了…… 世事就是这般捉弄人。 上次月考,我的班级成绩第四名。 生物依旧是满分,当选了生物课代表。 英语还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满分150分,我只能拿108分,而且物理和化学,我也开始学得有些吃力了,化学78分,物理82分。 完全是靠吃老本的数学与语文,才保住了现在的排名。 嗯,有点小欣慰的是林弦的物理化学也很烂,和我差不多分,但他的英语几乎满分。 第一名是许萌,一个高冷的萝莉。 我终于见到了同龄里比我还矮的小女生,都快感动哭了。 军训后的集体体检,她148厘米,96斤,我156厘米,72斤。 我俩都得到了不雅的外号:“胖土豆”与“排骨精”。 面对那些嬉皮笑脸叫我们外号的人,我俩应对政策出奇的一致:无视即可。 也不知道是看多了我们的冷脸,还是觉得这般逗弄我们一点都不好玩,亦或者是我们俩月考成绩很不错…… 最后,已经没人在对我们喊出这个外号了。 林弦第二名。 第三名是一个不熟悉的男生,刘瑜洲。 整个高一年级将近一千六百人,我在年级的排名是八十九名,又没达到父亲的要求。 虽然我没达到父亲的要求,却依旧在班上收获了一群小迷妹与小迷弟。 第一名的许萌,太过高冷,总是独来独往。 第二名的林弦,倒是和善,见谁都笑得阳光灿烂,可他的课间十分钟,不是在卖零食,就是在送货上门,忙得很。 第三名的刘瑜洲是个高冷学霸,长得又高又帅,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男生见了他,自行惭愧,女生见了他,怕被人误会。 都绕道走。 于是乎,很多遇到不懂问题的同学,特喜欢来请教我。 课间十分钟,我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两三个人,他们笑逐颜开地与我说话,瞧着很是热闹。 让我不禁地想:我这算是彻底融入班集体了? 但我始终觉得不对劲。 只要一安静下来,孤独感就会猛然扑向我,撕扯着我的血肉,啃食着我的骨髓。 它们那般的汹涌澎湃,而我又是那般的束手无策。 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的。 这闹人的青春期! “哎……”蒋云韬拿笔戳了戳我的胳膊,见我看向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询问,“我下个月有个绘画大赛,你能不能给我当半天的素描模特?” 明天是星期天,刚好有半天假,我也没什么事要做。 “好,当你模特可以,但我要看书,不能浪费时间。” “行!” 蒋云韬看着开心极了。 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大白牙,嘴角向上翘起,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整个人都被快乐所笼罩。 他这笑容,感染力极强,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久违地感受到一股温暖和舒适。 星期天下午四点左右,学校绿化带中的八角凉亭里,我坐在美人靠上,慵懒地翻看着化学书。 在心中默默地背诵着化学反应公式。 昨晚下过一场疾风骤雨。 亭外的雨后晴空,有最纯粹的蓝天,白云也以一种怒放的姿态,肆意翻滚着。 蝉声鸣鸣,柳荫森森。 蒋云韬支着画板站在凉亭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 风轻、人静。 一支素描笔簌簌作响,描绘着悄悄流逝的时光。 我一边与书对语,一边听鸟儿们倾吐心声。 似乎只是一眨眼之间,太阳已经隐匿在后方的高楼和树木中,只有一点一斑还照射出来,柔和地撒了我满身。 天空中的蓝,在我眼中向四周散去,渐渐浓开,然后变白,与远方建筑物下的淡黄相接。 “画好了。” 蒋云韬低沉中带了一点欢喜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合上书。 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伸直了懒腰,才慢悠悠地走出凉亭,走向蒋云韬。 画板上的素描画,是一个身着短袖衬衫的女生娴静端坐的侧脸照,长发轻轻挽起,松松地扎在脑后,更是显得她十分的温柔美好。 斑驳的光影笼罩之下的她。 青春靓丽,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 似我,又不是我。 “作为你当我模特儿的答谢,我请你吃个饭。” 蒋云韬说的很随意,仿佛我们已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 “好,去哪儿吃?” 蒋云韬收拾好折叠画板等物品,走在前面带路,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着。 “你跟我来就好,那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小店,店面不大,也有点偏僻,但味道很好,而且还很实惠,单炒一个菜才六块钱。” 跟着蒋云韬慢悠悠地走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的确是个小门面,横向两米多宽。 店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老奶奶,爷爷掌勺,奶奶配菜,厨房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自由活动。 店面里面支了两张折叠桌。 胜在干净整洁。 将画具靠墙放好,蒋云韬笑着问道:“我不能吃辣,你呢?能吃多辣?” “我也不吃辣,你看着点就好。” 说完这话,我不再管蒋云韬,拿起化学书,又开始看了起来。 跟人出去吃饭,我从来都是个不管事的,随便他人点什么,一点都不挑,也不抱怨,点了我爱吃的,我就多吃点,点了我不爱吃的,我就少吃点。 十五分钟后,两个菜都上桌了。 一个肉炒土豆片,一个鸡杂炒包菜。 老奶奶一脸和蔼地将两碗饭放在折叠桌上:“饭管够,没吃饱,可以自己去电饭煲里装。” “来,吃肉。” 蒋云韬用公筷将菜里为数不多的四五片肉,都夹到了我碗里。 或许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除了拿过画笔,一直养尊处优的原因,他的手指特别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瞧着很是温柔。 “谢谢。” 第169章 恋爱脑 08年,农历十月初六,星期一,晴天 上次星期天下午,我给蒋云韬当模特的时,不知被那些大嘴巴瞧着了,添油加醋地往外说:亲眼所见,吴梅与蒋云韬在谈恋爱。 “……” 就不说蒋云韬有先天性心脏病。 哪怕他是个身体健康的男生,以他那很一般的家境,我若是敢和他谈恋爱,父亲绝对会气的连夜赶火车回来打断我的腿。 这种“以讹传讹”的绯闻,我初一的时候就经历过了,而且当事人还是蒋云韬与我。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心态超淡定。 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懒得去说,他们爱怎么想就怎想,只要不跑到我面前来嚼舌根。 我才懒得去管。 有这美国时间,多背几道化学反应公式,不香吗? 课间,林弦转过身来,用手半捂住嘴巴,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大老鼠,贼兮兮地:“听说你们两个在谈恋爱?” 我熟练地挂上微笑面具,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觉得呢?” “没有!”林弦秒变一本正经,“绝对没有!” “那不就结了。”我拍了拍林弦的肩膀,“刷题去,别瞎操心。” 三分钟后。 已经转过身去的林弦,又转头看向我,八卦的很:“你真没谈恋爱啊?” “谣言止于智者……” “我问的是你!”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林弦很认真地打断了,那个“你”字几乎是咬着吐出来的。 这货还真是闲,管得真宽! 我谈没谈恋爱,啥时候轮到他来操心了? 或许是他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急急地替自己辩解:“金金啊,你别误会,我是替你哥问的,他关心你。” 因为林弦总叫我金金。 所以,班上大部分人都跟风叫我金金。 又因为林弦总指着吴话,然后把零食水果拍在我的课桌上:“你哥,让我,带给你的。” 导致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以为吴话真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而我又懒得解释。 这次月考的成绩,我与林弦都是老样子,他数学与语文都比我少十几分,但我英语比他少四十几分,其他都差不了太多。 让我意外的是吴话,他的成绩算得上是突飞猛进,物理几乎满分,成了物理课代表。 他应该就是那种传说中开窍晚,高中才开始发力的学生。 他的加分科目是数理化。 英语和我差不多,语文、历史还有政治都很烂,生物地理算是勉强过得去。 班级排名从四五十名,升到了二十一名。 坐我后面了。 我猜的果然没错,班主任就是按成绩在排座位。 为了庆祝我们三人的座位串成了糖葫芦,吴话提议去吃大餐,他请客。 我们刚刚走到综合楼下,就被很多吃瓜群众挡住了去路。 “听说那男的初中时是年级第一呢,就因为和这女的谈恋爱,成绩一落千丈……” “你那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这男的早就不是年级第一了,应该说都不知道排到哪个旮沓里了,不然这女的也不会甩了他……” 她们叽叽呱呱说的这件事,我挺耳熟的。 随着林弦与吴话的左右开弓,我跟着他们勉强挤进人群中,就看到了纪传书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抱着杨海君的腿,祈求她不要分手。 “……” 玩这么大? 杨海君怕不是给纪传书下了传说中的“情蛊”? “放开!你给我放开!你个疯狗!” 杨海君极其不耐烦,使劲地掰扯纪传书的手指头。 “老娘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是你自己不争气,始终考不回年级前十,最后还连连倒退,连年级前两百都保不住!老娘不可能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的……” 我还想继续看戏呢。 下一秒就被吴话的大手掌推着后背,挤过人群,踏上了综合楼的楼梯。 “走,去吃饭,肚子饿了。” “哦……” 虽然意犹未尽,但吃饭最重要。 吴话点菜总是很周到,一定会有一个林弦爱吃的辣菜,也会有我爱吃的肉菜,再加一个汤,一个青菜。 花了多少钱,我从来不问。 反正我又没钱和他aa,问价格,纯属给自己添堵。 林弦也是个爱吃瓜看戏的性子,还比我跳脱,端着碗,夹好菜,就走到窗户旁边,隔着玻璃往下看。 “看到没?看到没?这就是恋爱脑的下场!” 说完,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仿佛在用八卦下饭。 “没事谈什么狗屁恋爱啊!不谈恋爱,屁事没有!” “对!恋爱脑要不得!” 我很赞同林弦的观点,我现在也厌恶着“爱情”,吴芙曾为了“爱情”于风雪夜离家出走。 结果呢? 我打暑假工整整一个多月和她住在一起,就见过她老公两回,还是点点头就擦肩而过的那种。 仿佛吴芙不是和他生了两个娃的老婆,那两个娃娃不是他的闺女一般。 “还是友情好!友情是可以一辈子的,爱情嘛,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感,分手后,因为相互伤害过,会连陌生人都不如。” 这话是特意说给吴话听的。 我们做了一年多的同学,他虽然从没表现过爱慕我什么的,但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就会默默地照顾我,时不时还让林弦帮忙投喂我。 我对于他来说,是有一点特殊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我不想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我贪恋着他给予的偏爱,哪怕是我厚颜无耻地用“我是他妹妹”的名义偷来的偏爱。 我成长的环境里,就没有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 不,应该说,我接触到的都是残酷至极的婚姻生活。 我爷爷奶奶,打打闹闹地过了四十年,分居十四年,双方都恨不得喝对方的血!吃对方的肉! 奶奶曾当着三个儿子的面,明确表示:死后坚决不埋在吴家祖坟,绝对不和爷爷躺一块儿。 爷爷回怼:老子巴不得你去做孤魂野鬼! 大伯父与大伯母倒是恩爱,可大伯母也曾因十年无所出,被爷爷磋磨了十年,谩骂了十年“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会下蛋的老母鸡”,“断了我老吴家的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恶毒话语。 这种苦,一般人可吞不下! 我父母婚姻的苦果,我是品了又品,尝了又尝,差点儿苦死我…… 听说三伯父的婚姻也亮红灯了,原因是养两个孩子太花钱,而三伯父挣不来多少钱,被阿秀伯母嫌弃,如今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第三代的吴芙与吴传的婚姻,在我看来,就是鹤顶红。 剧毒无比! 第170章 占有欲 08年,农历十月二十,星期一,小雨 根据上次月考的成绩,每个班抽取五六个人,晚上去图书馆上奥赛班。 我是生物,林弦是英语,吴话和许萌是物理,刘瑜洲是数学。 我们班没有人参加化学奥赛班。 图书馆五层,每层一个学科,生物人数最少,放在阅览室最小的一层。 教生物奥赛班的老师,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白白净净,温温柔柔的感觉。 腰间还配了个白色教室扩音器。 我们十来个人刚进来,老师二话都没说,就递给我们一大叠试卷。 “分发下去,先进行个摸底考试。” 考试时长六十分钟,考完当场批阅。 雷厉风行。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第一次,我的生物没有拿到满分,只得了七十六分,虽然还是第一名。 “不及格的,下次可以不用来了。” 老师说这话时,极其温柔,让我第一次深刻地领略了什么叫作“温柔刀,杀人不见血”。 晚上九点半,我站在图书馆的楼梯口处等待,想知道吴话有没有被刷下去。 林弦,我是一点都不担心他,除非英语奥赛取消,否则他一定会有名额。 最先出现在楼梯口的是许萌。 她此刻的心情极好,蹦蹦跳跳的。 她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不管上哪儿,背上都背着一个可可爱爱的维尼小熊的书包。 看上去,越发像个软乎乎的小学生。 突然,许萌脚下踏空一层阶梯,就要摔倒,吓得我的心都提起来了。 “小心!” 我想上前去接住她,让她摔得没那么狠,结果是我的伸手动作还没有做完,许萌已经被人拉住了背后的维尼书包。 半提了起来。 拉住她的人,是落后她身后一步距离的吴话。 “谢谢。” 许萌站稳之后,冷冷地向吴话道完谢,下一秒就笑逐颜开地搂上了我的胳膊。 “金金,你哥可真好!” 看着像只小仓鼠般扒着我的胳膊的许萌,我很懵逼。 “……” 不是,妹子,我哥很好,你搂上我是几个意思? “对,他很好。” 而且还对我笑得这般甜! 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吴话,关切地问道:“哥,考的怎么样?你留下了没有?” “哈!” 还不待吴话开口,林弦便大声地怪叫一下,接着双手搭到吴话的肩膀上,哥俩好地搂着脖子。 “金金,你偏心眼都长到胳膊肘里去了,我这么大个活人?你就完全当作没看到?太伤我心了……” 宋晴晴从林弦身后钻了出来:“好久不见,阿梅。” “好久不见,晴晴,你在物理奥数班?” 我笑着向她挥挥手,打着招呼,还想再寒暄几句,却被许萌拉着我就往前走了。 “你哥考的还不错,留下来了。走,我们先回寝室,十点要熄灯的。” “……” 许萌也是寄宿生! 我之前完全没留意到。 还有她对我的热情,来的也太莫名其妙了点,让我挺不适应的。 有种姜心悦又回到我身边的错觉。 接下来的一个月,许萌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的这种错觉很离谱。 第二天。 许萌就向班主任申请了与蒋云韬调换位置。 不知道是鉴于我与蒋云韬的恋爱绯闻,还是因为对成绩优异的学生的偏爱,班主任同意了。 从此以后。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感觉许萌恨不得化身成玩偶,挂在我身上。 我们一起起床,一起刷牙,一起吃早餐,一起刷题,一起吃午餐,接着一起刷题,再一起吃晚餐,然后分开上奥赛班…… 最后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英语、物理比我好太多,总是兴致勃勃地教我复盘错题。 每当有同学来问我问题,全都会被她冷冷地打发走:“她没空,没看到我正在教她做题吗?有问题,找课代表去!” 让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粘着宋晴晴的自己。 而且还更恐怖些,她的占有欲比当时的我强多了。 每当林弦转过身来找我说话,许萌就会皱着眉头,嘟着嘴巴,哼哼唧唧超生气。 “金金,你别和他玩好不好?” “金金,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别和他玩好不好?” “金金,我不许你和他玩!” 最初,她生气的时候,我还会说尽好话去哄她。 后来次数多了,我麻了。 心里疯狂吐槽:世界毁灭,爱咋咋地,老娘不伺候了。 然后,她又会可怜兮兮地扒拉着我的胳膊:“金金,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啊,我都认错了,你别生我气了啊……” 卖萌可耻! 但很有用! 我这个没出息的,总吃她这一套! 晚上,我们躺在许萌的下铺床上,许萌靠近的我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扑在上面,有些痒痒的。 “金金,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被男生拿着棍子堵在路上表白过!我不答应他,他就用手里的棍子抽我……” 想起这不好的回忆,许萌像是害怕极了,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 我赶紧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那时候,我的身边走过很多男女同学,他们都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那男生拿着棍子追着我跑……” 继续拍拍她的后背,担忧道:“后来呢?你成功脱险了吗?” “后来,我实在是跑太快了,就从阶梯上摔了下去,摔掉了两颗乳牙,流了满身的血,才把那个坏种给吓跑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都过去了……” “过不去!” 这三个字,是许萌一字一顿地咬着吐出来的。 可见怨念极深! “从那以后,我无差别地讨厌所有同学,直到你的出现……你特像我曾经喂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柔软,温和无害,让我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你。” 许萌又往我怀里钻了钻。 “金金,若我是个男生就好了,那我以后一定娶你!” 可别,就她这动不动就生气的臭脾气! 我是一点都不想嫁! 还是当女生好,勉强能做个塑料闺蜜! 奥赛班下课后,我必须等许萌一起回寝室,不然晚上我就别想睡个安稳觉,她能生着闷气,闹腾我一晚上。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经验教训。 所以,当我看到许萌挽着宋晴晴的胳膊走向我的时候,还是蛮吃惊的。 她这是终于“病”好了吗? 第171章 怕什么 许萌笑得一脸灿烂:“金金,她是你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分彼此!” “……” 我咋觉得她这“病”更严重了呢? 我学着她的样子,一把搂上吴话的胳膊,试探性地问道:“这是我的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吗?” 似乎这药剂有些过猛,让许萌瞬间变脸。 只见她一把放开了宋晴晴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挽着我的胳膊就往前走。 “别碰他!有毒!” “……”吴话脾气可真好,被人这般嫌弃,也不生气对骂。 真绅士! —— 0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星期三,小雨 班级里的同学,似乎天然害怕学霸,哪怕许萌个子矮矮的,像只小仓鼠。 可只要她一拉下冷脸,再一瞪眼,那些不死心还想问我问题的同学。 瞬间,逃之夭夭。 然而,一个集体里,缺啥也不会缺反骨仔的。 当何波拿着练习册,跑来找我的时候。 许萌还未开口,他已经先发制人了:“吴梅就是生物课代表,关于生物的错题,我只能来请教她。” 气得许萌狂怂鼻子:“你不知道去问别人!你不会的那些错题,大部分人都会,没必要来问生物课代表!她很忙的!” 许萌在鄙视何波是个大学渣。 她让何波不痛快了,何波也不让她痛快,嬉皮笑脸地回怼:“不想去问别人,我就要问生物课代表……” 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有人带头当出头鸟,马上就有其他小鸟乌拉乌拉地冲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金金,这道题怎么做,你快教教我,xx讲得,我完全听不懂啊……” “金金,你快帮我看看,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请救我狗命……” “金金,你看我这样写行不行?有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 待我一一解答,打发好同学们后,便发现许萌已经气到自闭了,哄不好的那种! 当然,最终原因是我不想哄她了。 若她是宋晴晴或者是姜心悦,我便不会让她受这个委屈。 可她是许萌。 是我才接触一个多月,一直自顾自地入侵我的世界,没有一点儿边界感,疯狂干扰我生活的许萌。 我对她的温柔和善,是流于表面的。 是同情,是助人情节,是想到了曾经孤身一人的我…… 如今被她一次次的生气,消磨的差不多了。 我又不是她妈! 可不会无限次地惯着她! 我与许萌冷战,林弦开心极了。 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参加了学校元旦晚会的合唱团,你一定要来给我加油打气,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听到了,需要我给你送花吗?” 林弦又笑得像只偷吃到鱼的大猫咪,下一秒,双手捂到脸上,声音闷闷的:“那倒不用,你又没钱,而且会有人给我送花的……好几个哦……” “……” 望着得意到尾巴都快翘上天,却又极力克制的林弦,我挺想拍自己一脑门,咋就忘了呢,这货可是有一大堆红颜知己的。 特别是体育课,极其明显。 一大堆各具特色的女生围绕着他,让他教她们打排球。 林弦是排球高手。 最喜欢国家女子排球队的朱婷。 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他曾在一节体育课上疯狂地向我安利排球,从打排球的好处,到都有那些名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滔滔不绝地讲到了下课。 我就静静地听着。 排球愣是摸都没有摸一下。 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运动天赋为零,就不去找那个不痛快了。 哪怕林弦拍着胸脯,疯狂地向我保证:只要你跟着我认真学,我绝对能把你教会! 我依旧无动于衷。 最后气得他直骂我:朽木不可雕也!你个懦夫,连开始都不敢开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在害怕什么? 大概是害怕与他人交往过深…… 我曾渴望与一个人建立很深很深的感情,那种一辈子永不分离、永不变心的感情! 我曾以为那人会是宋晴晴,也曾以为那人会是姜心悦…… 可惜,她们都不是。 后来,我不想要了。 我害怕了,不想再品尝那种得到又失去的苦涩。 与一个人相处一个小时,便会留下一个小时的回忆,相处是一点一滴的叠加、酝酿,久了,便会染上相同的味道。 点点滴滴、丝丝缕缕。 最后编织成了时间长河里一叶扁舟,一旦人去船翻了,掉入回忆苦海里的我,又该如何自救呢? 万众瞩目的林弦,是所有人的太阳! 人偶尔沐浴一下阳光就好,若是不知天高地厚,站在太阳底下暴晒,是会被灼伤的。 所以,我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牵扯。 牵扯越深,割舍越痛! 投入越多,期望越多,失落越多! 如果注定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哪怕是假装不在乎,我也可以做得到,与其让坏情绪突如其来,不如一开始就平淡对待。 可我不知道,心封闭久了,就会渐渐忘记曾经跳动的滋味。 会渐渐地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心人。 我现在不仅没有能力给予爱,也接不住对方沉重的爱。 这也是我顺势而为,冷着许萌的原因。 毕竟,高一过后,我们就开始文理分班,到时候又是天各一方。 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样就挺好的。 晚自习的课间十分钟,教室里突然闹腾了起来,似乎有很多人在起哄。 好像是在喊:接受他!在一起…… 同时又有一大堆人在鬼喊鬼叫:哦豁哦豁…… 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放下笔,做起了眼保健操。 不一会儿,我感觉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拍。 转头看向身后,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哥?” 吴话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给,洗过了的。” “谢谢哥。” 我接过苹果,大大的咬上一口,衷心称赞:“这苹果很好吃,很甜哦。” 吴话望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也勾唇笑了起来:“甜就好。”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从我脖子旁伸了出来,随后响起林弦的声音:“话话,我的呢?” 吴话瞥了一眼林弦,从课桌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林弦。 “啧啧!”林弦接过苹果,“话话,你也太偏心了,给你妹妹的是又大又甜又红的,给我的又小又丑……”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吴话又拿了一个苹果塞他嘴里,堵上了。 林弦一只手拿着半个苹果,另一只手上下抛着个小苹果,嘴里唧唧地咀嚼着。 “质量不够,就拿数量来凑,真让人伤心啊……平安夜,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 “……” 吃都堵不上他的嘴。 第172章 看晚会 08年,农历十二月初五,星期三,小雨 明天是元旦节,跟月假一起放三天,今晚开元旦晚会。 学校大门口旁边,有一座造型设计独特的体育馆,像是一个微微张开口的贝壳,能看到里面半露出来的“珍珠”。 这是我们学校的招牌脸面。 据说花了五百万建造的,设计图都是国外有名的设计师画出来的。 总之,很多学生提起它,都是一副很自豪的表情。 与校外联谊的体育比赛、音乐舞蹈比赛、绘画比赛、元旦晚会、开学典礼、学生集体体检以及毕业晚会,都在这里面举行。 偶尔下雨天的体育课,若是没被老师们占课,也是在这里面进行。 室内跳高、跳山羊什么的,都是些我不愿想起的糟糕回忆。 一进体育馆的大门,眼前就有三个选择。 笔直往前走,是体育馆的一楼,往左边螺旋上升的楼梯走,就是去往二楼,右边是电梯,直达三楼。 我没去过三楼,二楼是一个个小房间,集体体检的时候,在里面量胸围、测视力之类的。 一楼是三个室内篮球场,实木地板,目测宽三十米,长六十米。 目光的尽头是一个大舞台,半月牙形状的。 篮球场的四周是观众席,一步一步往上升的圆弧阶梯,上面固定着橙色的铁椅子,大概间隔十米,留有一米多宽的过道。 初中部大约两千人,高中部大约四千五百人,学校体育馆可容纳观众为五千人。 于是每年的惯例,都是高一生们搬着椅子坐到篮球场上观看元旦晚会。 许萌还在同我冷战,但她也没消停,每次奥赛班下课,她都会拉着宋晴晴的胳膊,来我面前溜一圈。 头抬得老高了,眼睛都要看到天上去了。 仿佛在说:你不和我做朋友,我就把你的好朋友抢过来了!气死你! 宋晴晴大概也麻木了,从最初的喜笑颜开,到现在的生无可恋,像个木偶娃娃般随她摆弄。 许萌还真是表里如一,性格与她的外貌一般,像个小学生。 幼稚的很。 我就静静地看着她演,不气不恼不闹。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狠狠地跺几下脚,接着冷哼一声,故作潇洒地扭头就走。 “……” 看得我很想问问她:这般别扭,到底累不累? 今晚的她,尤其趾高气昂,像只花孔雀般指使吴话替她搬椅子。 言语里没有一点礼貌与尊重。 挺过分的。 我知道她这是因为我在迁怒吴话,有点小生气。 但吴话没有生气。 二话不说,提起我和她的椅子就走,林弦也搬了两张椅子紧随其后。 二十五个班,依次按班级顺序,每个班占一排,按高矮顺序竖着排。 故,许萌坐在第一排,我坐在她后面,吴话与林弦,离我十万八千里远。 这是我第四次观看元旦晚会。 前三次是坐在远处的观众席上,看的不太清,看得也不认真,时不时还掏出迷你英语词典背上两个单词。 这是我第一次,不仅近距离,还被林弦再三叮嘱要认认真真地观看元旦晚会。 欣赏他光彩夺目的风姿。 “……”是不是像太阳般发光发热的人,总想被人注视着? 舞台上,黎雨桐热情似火地跳着伦巴,给了众人一场难忘的视觉盛宴。 一下台,高贵的女王瞬间卸下伪装,用双手狂搓着手臂,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子赶紧给她披上羽绒服,递上保温杯。 学校财大气粗,为了制造烟雾缭绕的舞台效果,干冰像是不要钱似的。 我仅仅只是坐在靠前的位置,都被升腾起来的雾气,时不时地冷一下,何况穿的极为清凉火辣的黎雨桐。 接下来的节目有小品、歌剧、变魔术,黎雨桐换了一套洁白的优雅礼服,又上台演奏了一首欢快的钢琴曲。 之后才轮到林弦的合唱团。 但黎雨桐也没有下舞台,无缝衔接地给合唱团弹钢琴伴奏。 让我稍微有点意外的是吴话也在合唱团里面,他们两人个高,站在最后一排。 合唱团的舞台服装是鲜红色的长袖衬衫搭配牛仔裤,既具备了正式的气息,又不会掩盖青春感。 鲜亮的红。 衬得少年少女们,鲜活又清新。 合唱的歌曲是《送别长亭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们唱的很好,压着嗓音,让声音听起来,似从远处、深处飘过来的。 唱出了“别离时,哀而不伤,愁而不悲”的凄美意境。 初三与高三所在的区域,还出现了好几个小哭包,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又被伙伴们安抚了下来。 少年少女们鞠躬谢幕。 下一秒,十来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捧着包装精美的鲜花,送给了林弦、黎雨桐和其他人。 看着手忙脚乱地搂好鲜花的林弦,感觉挺新奇好玩的,得亏他长得人高手长,不然真抱不住这么多鲜花。 “……” 我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就看到了吴话十分认真地看着我。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脸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可我就是见鬼似的感受到了他的委屈。 好哥们,收到的花,多到捧不过来,他却毛都没有收到一根,能不委屈嘛。 我这妹妹当得真是不合格! 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却对发生在人家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也不能完全怪我啊,谁让他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说呢?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舞台上的帷幕渐渐合拢,遮挡住令人尴尬的视线。 晚会散场之际,林弦捧着那一大堆花,特意跑到我面前来凸了个造型:“金金,我就说我很帅!” 看着疯狂抛媚眼搞怪的林弦,我掏出了手机,对准他。 “很帅!又酷又有型,像个得了金牌的体育明星,要不要帮你拍张照?留作纪念?” 刚刚还自恋的不得了的人,这会儿竟然害羞了。 扭扭捏捏地转过身去。 嘴巴依旧很硬:“不照,我怕你天天看着我的帅照,会一不小心爱上我!那我多亏啊!平白惹上桃花债!” “……”我就笑笑,不说话。 他老人家高兴就好! 第173章 小公主 08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星期五,小雪 明天就放寒假了,我正在收拾要带回家的行李,腰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金金……我错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许萌闷闷的声音从我的后背传递到胸腔。 今天是我们冷战的第二十三天。 我是巨蟹座的。 冷战是巨蟹座最讨厌,但又最擅长的一项技能。 我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但巨蟹座的骨头上都刻了一句话:老子不能先说话!要么你妥协!要么死扛到底!反正老子不能先说话! 小学时,我曾与肖梅冷战了一个多月,最终也是她先开口的。 但梯子递过来了,就会麻溜地爬下来。 不会端着。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安抚她:“嗯,不生气了。” “那你今天别回家好不好?去我家,我有东西给你看……” 许萌的语气很软,带着点卑微与小心翼翼。 像是生怕会被我拒绝似的。 “好。” 我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对能让我动了恻隐之心的人,都会格外多几分耐心与偏宠。 若是她还和以前那般鼻孔朝天地下命令,我连白眼都懒得赏她一个。 直接无视。 我背着书包,提着行李箱,跟着许萌上了公交车,第三站就下车了。 “……” 她家离学校好近! 那她为什么要当苦逼的寄宿生?为了不浪费来回通勤的时间,争分夺秒的学习? 这一站是一家大型公立医院。 我跟着许萌走了条长长的小巷子,从后门进了医院的家属大院。 大院是九十年代建造的房子,很长的一长排,六层楼高,两侧都有楼梯。 许萌欢快地爬着楼梯,我背着一书包寒假作业,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跟在后头。 “……”有些后悔了。 就不该答应来她家玩。 好在她家住得不高,三楼,咬一咬牙也就爬上来了。 “我爸妈还没下班,你把行李先放我房间,我们先洗个澡。” 门开了,在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映入我眼中的是豪华中式装修,朱红厚重的原木家具,墙上挂着古典字画,博古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奖杯。 “……”我果然不该来的。 “金金,快进来啊。”许萌笑得见牙不见眼,疯狂地向我招手。 “我鞋子上有泥,会弄脏你家木地板的……” “没关系的,你快进来啊,就算弄脏了,我妈也会请钟点工阿姨清理的,不用担心啦。”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我也就只好踩进去了,弄脏了,也不能怪我哈。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每踩一步,我感觉我都是踩在云朵上,落不到实处,仿佛下一秒,我就会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忒折磨人! 好不容易走到卧室门口,许萌的粉红色公主床,书桌、书柜、独立衣帽间,震惊的我又想掉头回家了。 “……”我的确不该来的。 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自卑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学校里有很多有钱人,也不去跟那些滔天富贵的比,可我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许萌,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主”。 小公主还是个从小就成绩优异,拿奖拿到手软的主! 妒忌又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 许萌从浴室里钻了出来,手里拿了一瓶沐浴乳,使劲地晃了晃。 “金金,我们来洗泡泡浴……” 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让人羡慕极了。 “你洗,我不习惯,洗普通淋浴就好。”这是谎话,事实是我突然非常抗拒与许萌亲密接触。 刚刚笑得有多灿烂,多期待,这一刻的许萌便有多黯淡无光。 “哦……” 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浴室。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我稍微有些良心不安。 但我还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迁就她。 她已经拥有这么多了…… 小孩子或许都是没心没肺的,才没过多久,浴室里就响起了许萌欢快的哼歌声。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乌拉乌拉乌……” 半个小时后,许萌从衣柜里拿出吹风机,递向我,一脸期待地问道:“金金,可以帮我吹干头发吗?” “……”不想伺候。 但我还是败给了她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 认命地接过吹风机,一缕一缕,温柔地替她把头发吹干。 乐得这货在床上疯狂打滚。 她那发自肺腑的开心笑声,也感染了我,让我今晚第一次真心地笑了起来。 又半个小时后,我洗完澡刚刚出来,就看到餐厅里的餐桌前,坐着一男一女两中年人,正在快速扒拉米饭。 见到我,她们都很开心。 阿姨一边夹菜一边招呼我:“你就是萌萌念叨了好久的金金,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呢,来,过来吃饭。” 叔叔也迅速吞下嘴里的饭菜:“抱歉啊,我们中午没好好吃饭,太饿了,所以没等你这个客人就先开吃了,希望你见谅。” “叔叔阿姨,没事儿,你们忙,你们先吃,我先把头发吹干……” 我的头发蓄了将近三年,已经齐腰,又可以卖一百块钱了。 问卖的这点钱,能否赚回洗发水的钱? 开玩笑,五块钱一大瓶的首乌洗发水,够用一整年! 吃完饭,我刚进卧室,就被许萌拖到了电脑桌前,她迫不及待地将耳麦戴到我头上。 “听听,这些都是我收藏的中国风歌曲!我超喜欢的!我觉得你听过之后,肯定也会喜欢!” 与许萌挤在一张电脑椅上,静静地听了一个小时的歌,心也安定了许多。 就在我以为完事了,该睡觉的时候,许萌又打开赵雅芝版的《新白娘子传奇》,撸下我头上的耳麦,让我陪她一起看了起来。 “我最喜欢这部电视剧了!白娘子优雅迷人,许仙也是个女人扮演的!没有讨人厌的臭男人晃眼睛!她们俩的爱情也很唯美……” “……”我莫名地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本能使我装出一副“小鸡啄米”的样子,晃晃悠悠地打起了瞌睡,头慢慢地趴到电脑桌上…… 睡觉。 许萌起身了,一阵窸窸窣窣地翻找过后,又回到了我的身旁,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 “金金,醒醒,给你看一样东西。” 许萌靠得我极近,嘴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朵,热热的呼吸喷得我好痒。 “是你很想要的东西哦……” 第174章 勒索者 我真不想醒的! 但架不住许萌锲而不舍的摇晃我,动作幅度很大,若我还是继续装睡。 也太假了些。 只好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像是大脑还没清醒过来般,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干嘛呀,我好困哦,让我睡一会……” “金金,你等会儿再睡,我有重大的事情和你商量。” 我是深刻地体会过许萌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若还要继续装睡,她一定会闹腾我一晚上的。 演戏演全套,哈欠连天后,我坐直了身体,勉强打起精神,看着她,有些无奈:“好,你说,我听着呢。” “给。”许萌笑得一脸神秘,往我手里放了一个存折,邀功讨赏似的,“打开看看,有惊喜哦。” 我不明所以的打开存折,看着上面的零,惊喜没有,惊吓倒是差点让我弹跳起来。 整整元! “这是我个人的钱,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拥有了这个存折,我记得当时是得了两千块钱压岁钱,然后我妈就带我去银行开了户。” 许萌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骄傲都快溢出太阳系了。 刺得我眼睛痛! “后来,每次拿到奖,不仅奖金归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他们都还会再额外给我奖金,哈哈,我一张普通的三好学生奖状就值三百块钱!” “……”我麻了。 “我全家都是工作狂,所以,我从初中开始住校,每个月固定的八百块生活费,我根本花不完,剩下的就都存起来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存了这么多。” 听她说了这么多,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她为什么要给我看她的存折,是为了在我这个贫穷女面前炫耀一番吗? “金金,只要你以后只和我一个人当朋友,我每个月都给你三百块钱,好不好?” 许萌窥视着我的眼睛,有些局促不安地说出了她的目的。 “我手里有钱,你又很缺钱,我们一定能够合作愉快,友谊天长地久的……” 钱! 我的确很缺的!非常的缺! 十天前,生物奥赛班的老师就对我们剩下的五人说了,09年的8月份有全国奥林匹克生物竞赛的初赛。 考两天。 实际报名费15元,但加上交通和食宿费用,至少得准备300元。 之前的晚上补课,是学校给的补贴,但寒假和明年的补课费,得自己掏了。 友情价500元。 我们学校每年的寒暑假,都是自费掏钱补课的,而我因父亲不肯掏钱,一次都没补习过。 我也因此利用寒暑假,整了不少幺蛾子。 虽然都没整成功。 这一次,我是有点想补课的,不只是生物奥赛,我的物理和化学太普通了。 我鼓足勇气打电话给父亲,问他要一千五百的补课费加生活费的时候。 他还是那般冷冷淡淡地反问我:补了这个课,你就一定能进年级前五十名吗?补了这个课,你就一定能拿到奖保送好大学吗? 我的回答是:不能! 努力了三年多,我连一个学校里区区的年级前五十都进入不了,又拿什么来保证,能突围初赛,勇闯复赛,拿到足以保送好大学的成绩呢? 我的信心! 我的锐气! 早已在这三年里,被父亲从电话里吐出来的无数次谩骂…… 消磨殆尽。 我身上的毛病特别多:死犟!自尊心极强!沉默少言、内向敏感、偏执固执…… 我都不知道那些喜欢我的人,到底在喜欢我什么,反正我是不喜欢我自己的。 虚伪至极! 连普普通通的笑容都是假的! 我这么个纸糊的人,除了虚张声势的自尊心,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屹立不倒。 而许萌的提议,正中靶心地伤了我的自尊心! 让我极度的不舒服! 我接受过很多人的好意,但他们从不找我讨要回报! 这让一无所有的我,接受起来,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不会因为还不起而产生深深的无能感! 若是从一开始,宋晴晴就和我说:请你去我家吃饭,但你必须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我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吃她家的一口饭! 亦或者,李娟儿的妈妈初次见面时,不是那般和蔼可亲,而是提出交易要求:让你住到我们家,你就必须提升李娟儿的成绩! 我铁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算是双手双脚都生冻疮烂掉了,我也是不会住到他们家去的。 还有姜心悦,她对我的好,像春雨绵绵,润物细无声,所以,哪怕她给我花了不少钱,可我从来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一切都是那般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吴话也是这般做的不露痕迹,在我厌食的那段时间,他就是买了紫菜三角饭团放在我手心里,饮料也是拧开了放在桌上。 吃不吃,随我。 从不逼迫! 这给了我一种错觉,他只是因为心地善良,做了他觉得他应该做的事,而不是为了我,就算换一个人出现困难,他也一样会伸出援助之手。 大大降低了我的心理负担与心理防线。 所以,当许萌拿钱向我索要亲密关系的时候,我愤怒极了,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在情感勒索我! 用钱! 这一刻,我毫无理智的把她打入了我父亲的阵营! 父亲就是因抚养了我,从而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必须考入年级前五十名,否则就是对不起天地良心的垃圾! 肆无忌惮的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要求我必须考入名牌大学,选读金融系,再找个有钱的老大叔嫁了…… 从而给予他丰厚的投资回报! 如有违抗,等待我的就是各种道德绑架与指责:不知感恩的不孝女!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也想要控制我! 我若是接受了她的钱,听从她的要求,只和她一个人做朋友…… 那我还是我吗? 我们的地位是对等的吗? 当一个人必须战战兢兢地和某人交往时,还会剩下什么呢? 肤浅的闲聊、无声的沉默以及紧张不安。 在被安抚的勒索者与屈服的被勒索者之间表面的平静下,一条裂缝正在无限扩大。 若是有一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想要终止这场交易时。 是不是会被骂: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怎么都捂不热?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就这样对我?你还是不是人啊! 想想都糟心透了! 第175章 笨美人 我深吸一口气,让脸颊像青蛙一样鼓起,又狠狠地呼了出去,如此往复了数十次,才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平静地看向许萌。 她双眼中的恐惧、焦虑和不安,是那般清晰可见。 震惊到了我! 让我突然明白她并没有恶意,她只是孤独太久了。 她渴望友谊!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 她每次获得好成绩,亲人们都会给与她金钱奖励,所以,她依葫芦画瓢,想要通过用金钱贿赂收买友谊! 或许心中想的是: 哪怕不能获得以相互尊重和共同投入感情为基础的友谊,她至少拥有了以剥削和利用为基础的友谊。 只要她有钱,足够有钱,我就会拴在她身边被迫“爱”她! 多么的悲哀啊…… 很多家长努力挣钱,是想给孩子留下巨额的财富,让孩子以后的生活能衣食无忧。 其实比起物质满足,真正要给予孩子的是精神上的满足——爱与陪伴。 以牺牲孩子的成长为代价去换取金钱…… 太不值得了! 哎,我这人挺矛盾的,心极硬又极软,对于让我动了恻隐之心的人,总是舍不得过于苛责。 明明刚刚还气成了胀气的河豚,这会儿又变回平常的慵懒猫咪。 “许萌,我不要你的钱,我们也可以试着做朋友,但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朋友……你接受吗?” 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哦…… 宋晴晴曾气呼呼地对我说过: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不要一天到晚的争风吃醋!我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的! 人生时空是个圆环,轮回到了,倒转了角色,让我稍微有点儿理解宋晴晴当时的心情。 “好……” 这个字是许萌含着一泡眼泪吐出来的。 包含了满满的委屈与不甘心。 我就是个狡猾的坏狐狸,这句话,看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其实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好”。 哪怕这会让许萌觉得受委屈极了。 因为若是她说“不好”,那我们就会“桥归桥,路归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一段关系里,输得永远是更在乎的那个人! —— 08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星期三,小雪 窗外,掉光叶子的小树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握住试卷的双手也在颤抖。 这是威仔的期末考试试卷。 英语。 我的英语很烂,从没奢望过他的英语能考高分,但谁来告诉我,七分是个什么鬼? 就不说闭着眼睛全选c了,哪怕把答题卡扔到地上,踩上一脚,临摹着鞋印涂黑。 也不至于考个七分? 眼前的威仔,穿着红色的羽绒服,个头已经比我高上半寸了,初具少年模样。 他的五官很精致,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含情脉脉。 我的眼睛也很大,但却是薄薄的单眼皮。 我们家族里唯一的单眼皮。 若不是我也是娃娃脸,高鼻梁和薄嘴唇与父亲像了十成十,就我的这双眼睛,足够多疑的父亲徒手打死母亲了。 这会儿,正将他那双别致的招风耳,怼向我。 使劲抖了抖:“姐,你看,我的耳朵也会动哦,厉害……” 啊!我的心脏也开始颤抖了,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着。 我们这一辈十几个孩子中,最帅气的人是端午表哥,他的高中数学考过“两分”。 是头号笨蛋美人! 现在二号笨蛋美人,也新鲜出炉了。 果然,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他们极致的美貌,就要夺走他们的智商! 为什么说是笨蛋美人,而不是笨蛋帅哥呢?则基于我们家族的男性阳刚气不太足,个个都是奶油小生款的小白脸。 我一直都知道威仔傻傻呼呼的,很好忽悠,成绩也不咋地,但我真没想到他的成绩会差到这种地步! “……” 这若是被人卖了,他会不会还倒找人家钱啊? 好担心! 趁着寒假,我疯狂地替他补基础,然后我就生无可恋了。 他就是个竹篮子,还是洞洞很大的破篮子,不管我往里面倒多少水,也会马上流掉。 而且,他光长个头,不长心眼。 十三岁多的少年郎,乖巧的像个小学生。 一个题目,若是与我刚刚讲得题型一样,人家会一步一步的,板板正正地解出来。 但若是稍微拐了个弯,比如:先前进一百步,再后退三十步,问我一共走了多少步? 人家答:七十步。 “……” 政治历史只会背标准答案,和他讲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双眼发蒙地望着我。 看他摘抄标准答案,都慢腾腾的像只乌龟。 我便着急的很。 让他快点,字可以不用恁般工整,他便很认真的反驳:“姐,不是你教我做题要认真仔细的吗?” “……” 那你这是做题吗? 不过抄个答案,讲究这般多! 这又让我想起他小学二年级时,因不懂变通,做作业做到哭,哭完又继续做,然后接着哭…… 让人既心疼又好笑! —— 09年,农历正月初三,星期三,阴天 我们农村流行一句话,叫作:大过年的。 无论双方发生何种矛盾,都会相互忍一忍,等到节后再算总账! 讲求的就是一个和和美美,一个好彩头。 然而此刻,我家大门口的马路上,穿着得体的苏桂英正在骂娘。 “你个老不死的!生的是什么畜生儿子!去年一整年,将赚来的那一点点工资,全部赌博赌输了!昨天还打起老婆来了!” 苏桂英边骂边跳脚,我透过窗户,斜着看向她,都能看到她的口水喷得到处乱飞。 “鸡蛋大的一块头皮呀,说扯就扯了!怎么下得去手啊!那可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婆啊!黑心肝的!烂肠子的哟!以后铁定不得好死!” 围坐在火炉旁边的奶奶,依旧气定闲情地剥着刚刚出炉的红薯皮。 仿佛苏桂英骂得根本不是她! “阿秀啊!我可怜的阿秀啊!是妈瞎了眼!不知道这一家人就是那羊屎粪球,就表面光亮亮!原本就图他老实本分,又读点书明事理,结果是个烂根子的东西!” 后面的话越骂越难听! 让我这个一向自诩好脾气的人都坐不住了,想冲出去与她对骂,可刚刚抬了下屁股,就被奶奶按回座位上了。 奶奶微笑着对我摇了摇头。 “别管她,让她骂,原本就是我们这边做错了,让她骂骂,出出气,你左耳进右耳出,别往心里去就行了……” 气不过! 我真的很想问问都快四十不惑的三伯父,做事情都不过脑子吗? 大过年的,害得自己的老娘替他挨骂! 也不知道他知不知羞! 可不可耻! 大概已经输红了眼,没有可耻之心了,不然不会大过年的打老婆! 还下手那般狠!生生扯掉人家一块鸡蛋般大的头皮。 第176章 被表白 09年,农历正月初二十,星期六,阴天 一进教室,我就看到我的课桌上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我扒拉开塑料袋,只见里面放着一个苹果,一杯奶茶和两盒德芙巧克力。 轻声询问:“谁放的?” 林弦立马转过身来,阴阳怪气地怼我:“谁放的?还谁放的?这世上除了你哥,还会有谁给你投喂零食?” “……” 好,我的错。 我转身看向正在一本正经地写作业的吴话,笑眯眯地道谢:“哥,谢谢啦。” 他像是太过认真,被突然打扰到似的,懵了一瞬,接着就回过神来了。 “不用谢。” 我撕开巧克力,掰开一小块,放入嘴里。 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好甜腻! 这是我第一次吃德芙巧克力,以前就在电视里看过它的广告,那时候觉得它肯定美味无比。 可真吃上了,感觉好失望,完全不符合我的口味。 太甜太腻! 又想起巧克力似乎是恋人之间相互赠送的东西,便多嘴问了一句:“哥,你怎么突然想起送我巧克力了呢?这东西好甜腻,我不太喜欢。” 嗯,袋子里面的奶茶,也好甜腻,我也不喜欢。 我更喜欢喝纯净水。 吴话的眼神有些飘忽:“啊……嗯……最近不是到处有卖这东西嘛,然后就随手拿了两块,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分享给其他人一起吃。” 我觉得他这提议很不错。 就把剩下的巧克力,掰开,分享给了周围的同学。 林弦是一边吃,一边“啧啧”个不停:“梅花桩子梅花树,木头木头,都是木头……” 许萌像只小仓鼠似的,吃得贼开心。 吴话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小块巧克力,塞进嘴里,继续刷试卷。 其他人,有些不好意思接,有些收下巧克力,羞涩地向我道一声谢。 虽是借花献佛,与身边的人分享零食,还是有点小美好的。 下午傍晚放学时分,我被一个完全没有印象的男生拦在林荫小道上。 他长得很高很瘦,像根枯竹竿。 单手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有些吊儿郎当地说道:“吴梅,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这话惊到我了,让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他。 留着中分头,戴着白边眼镜,有点微微驼背。 我绞尽脑汁地在回忆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没有半点关于他的痕迹! 确定,我从没见过他! “……” 我感觉我现在有些不太对劲,不管是书上,还是听八卦,都说被人表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会脸红,会心跳加速。 可我只觉得好麻烦! 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表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只好挂上微笑面具,很和善地说道:“嗯……那个……你的喜欢,我接收到了……但你的礼物……” 心里纠结着,他这礼物我该不该收下? 不想收,可又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伤害到他自尊心…… 但我真不想收! 不想和这人有任何牵扯! 还没待我纠结完,眼前这个先是有点懵逼的男生,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我:“那你是同意做我女朋友了?” 这回换我懵逼了:“嗯?不是啊,你是向我表白心意,我也知道了你的心意,这还不够吗?” 我问得相当真诚! 告白不等于索要关系?只是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意?接不接受应该是我的事? 可男生却像是被人戏耍过般地恼羞成怒了。 面目狰狞地口吐芬芳:“臭婊子!装什么假清高!还真以为自己是那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巴拉巴拉的,最后骂的话,都是些极其下流的话! 比如:我看你就是x痒了!要不要老子大发善心,拿啤酒瓶给你捅一捅…… 从他开骂的第一句话,我就懵逼了! 不是说喜欢我吗? 就这? 一个人的喜欢如此浅薄吗? 这让我想到了姜心悦还有许萌,她们就是因为拒绝了男生的表白,一个被校园霸凌到辍学远走他乡,一个患上了严重的社交障碍和恐男症! 看着眼前这个还在狂喷口水的男生,我怒了! “闭嘴!” 我这一声吼,让他惊了一下,紧接着,手上的那个巴掌大的礼物盒子就恶狠狠地砸到了我身上。 “你他妈的让谁闭嘴?” 他的声音比我大多了,引起了不少路过的人,驻足观望。 我原本就不怎么怕他,如今周围有了许多吃瓜群众,就更不怕他了,但他砸我的那一下,是真的疼! 铁定淤青了一大块。 为了让自己不吃更大的亏,我一边往人群中跑,一边喊道:“你向我表白,我就要答应你?那明天又有人向我表白?我是不是也要答应他?” 希望能寻求到正义人士的帮助。 “切!你他妈的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宝贝!人人都爱你啊!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又柔柔弱弱的好欺负……” 嗯,明白了,这王八羔子压根就不是喜欢我而表白! 他只是想要一个女朋友。 是谁都不重要。 垃圾!玷污了“告白”这个美好的词语! 学校放学的这段时间,是极其安全的,只要有一个正义感爆棚的人出头,就会有一群正义之士站出来。 男男女女都有,她们替我拦下了那个人渣! 眼见我越走越远,那人渣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吃完饭,回到宿舍,我脱掉外套,拉开衣服一看,肩膀处果然留下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青紫块。 “金金,你怎么受伤了?是撞到哪里吗?怎么这么不小心。”许萌一惊一乍地拉着我的胳膊狂问。 我不想提那不好的回忆,随口搪塞:“被野狗咬的!” 可许萌却不依不饶,还生气地嘟起了嘴:“骗谁呢!狗咬的,咋没牙印呢?” 只好言简意赅地把这糟心事说一遍。 立马收获了许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金金,我就说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 妹子,你爸听了你这话,会很伤心的。 莫雪英递给我一瓶开了封的活络油:“给,涂一涂,会好的快一点。” 她每天都练习瑜伽,每次准备期间,都会往手臂大腿处涂抹活络油,说是非常有利于预防肌肉酸痛。 笑着接过活络油:“谢谢啦。” 莫雪英也回了我个灿烂的笑容:“不客气。” 第177章 超尴尬 09年,农历二月初十,星期五,阴雨绵绵 我这几天一直感觉小腿肌肉酸软,没什么力气,一股重感冒刚刚痊愈后的虚弱感。 到今日尤为严重,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下午有音乐课,是去梦想楼的音乐部上课。 同学们都很开心,终于能放松一下了。 成群结队,窃窃私语地走在林荫小道上。 许萌蹦蹦跳跳的走在我前面,我因腹痛,又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慢吞吞的走着,落后越来越多。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我的后腰一下,莫雪英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漏了。” 我很懵,什么东西漏了? 或许是我眼中的疑惑太过浓烈,莫雪英先是一愣,接着笑开了,凑到我耳边:“你家大姨妈漏了,弄脏了裤子……” 我一脸懵:“啊?” 莫雪英继续笑眯眯的:“你摸摸看,在中间的位置,还挺明显的,赶紧去厕所换上姨妈巾。” 我颤抖着手,摸了一下屁股,手指头上的确有血迹。 “我包里没有姨妈巾,第一次来这玩意儿。” 高一正常住进女生宿舍以后,偶尔有听到她们压着嗓音抱怨过:“烦死了!明天有体育课,老娘今晚却来大姨妈了!” 神秘兮兮地讨论过:“你用那个牌子的姨妈巾,我觉得xx牌吸水性强!不会漏……” 我大概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没有亲眼见过,也没特别留意过。 莫雪英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担心,我帮你去搬救兵!” 说完,就和她的小伙伴,手拉着手,大步往前走了。 徒留我站在原地,纠结着是继续去上音乐课呢?还是拐弯去学校小卖部买卫生巾…… 说实话,有点心慌。 不一会儿,慢悠悠走在最后面的蒋云韬路过了我,却在走出去一米远后,又回过头来。 一脸担忧:“你的裤子……” 尴尬的极致是淡然,我叹气接话:“有大姨妈对么?我知道……” 蒋云韬有些尴尬。 我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补了一句:“但还是谢谢你的提醒。” 他看起来更尴尬了…… “……” 少年,我更尴尬好不好! 赶紧快刀斩乱麻,一脸麻木地快速走向学校小卖部。 没错,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可以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遮挡。 所以,当又听到好心人提醒我:“美女,你的裤子有点脏了……” 我整个人都麻了,挤出一丝绝望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 话一说完,我便跑了起来。 只要我跑得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可才跑了几十米,我就被人抓住了手臂,一条校服兜头盖在我的身上。 “把它系在腰上,站好,在这等我一会儿。” 是吴话那没啥起伏的声音。 拉下校服,就看到穿着白衬衫与菱形针织马甲的吴话,快步向前跑去。 为了防盗,女生宿舍现在是不开门的,我没法回去换裤子,只好系着吴话的校服,听话的静静等待。 五分钟后,气喘吁吁的吴话,递给我一个黑色塑料袋,又马不停蹄地跑走了。 提着袋子,晃晃悠悠回了高一楼,去厕所垫上姨妈巾,回教室写作业。 一节课都过去一半了,我若现在回音乐室,还系着吴话的校服外套。 铁定万众瞩目! 给吃瓜群众们发散思维,现场造大瓜! 吴话肯定是莫雪英找来的,班上大部分同学仍然觉得吴话是我亲哥。 妹妹有难,找亲哥总没错! 莫雪英是个很友善很爱笑的女孩子,但我们没有成为好朋友。 因为我不赞同她的观点。 她的口头禅是:自己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但她真的是一个很坦率的女孩,想要什么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而且目标明确:嫁给富二代! 并且为之努力:每天都练习一个小时的瑜伽! 她是那种肉肉的微胖女生。 有时候,会有女生掐着她肚子上白花花的肉,开玩笑般地问她:“为什么不减肥啊?你看你肚子上的肉,多的都快蓄出游泳圈了!” 她从不生气。 总是一脸自豪地挺了挺胸。 笑着解释:“因为减肥先减胸,我知道我长得不算好看,但我的身材绝对火辣,甩你们这些发育不良的豆芽菜好几十条街……” 说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有一点自卑情绪,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何波这傻缺喜欢莫雪英,却不敢追,总假装与我打招呼来偷瞄莫雪英。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遇见他,这货绝对用清亮含笑的声音,呼喊着我的名字。 “金金!” 声音之响亮,五十米开外的人都听得到,仿佛见到我,是一件无比值得开心雀跃的事情! 曾一度给我造成困扰。 让我不断地怀疑这货是不是喜欢我。 所以,当他去年圣诞节把我拦下来,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的时候,我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花了。 心里疯狂地搜刮着拒绝的台词。 却听到他羞涩至极的说道:“金金,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礼物送给莫雪英,我不敢……” 那一秒,我石化了。 感觉自己好不知羞,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人喜欢自己,结果人家压根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就是在拿我打掩护! 先用夸张的声音把周围人的视线吸引过去,然后再肆无忌惮地偷瞄心上人…… 这之后,每当我感觉与异性之间气氛不太对,有些暧昧的时候,就会回想起这一幕,然后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 亲,别把自己当个宝,别自作多情! 不然丢脸的就是你自己了……人家说不定就是边界感弱了一点,亦或者是打许萌的主意呢…… 和尚念经似的念多了,我就心如止水了。 与身边关系还可以的男生们,平等地当哥们。 —— 09年,农历三月初四,星期一,阴雨绵绵 我刚进教室,林弦就旋转过身子,颓废地趴我桌面上。 “金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一点也不像平时绚烂耀眼的太阳。 既然是秘密,我只好稍稍靠近他一些,侧耳倾听:“你说,我听着呢。” “我爸妈早就离婚了,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爸出了意外,废了条腿,我妈就抛弃我们,走了……” “……”我该怎么安慰他? 各路神仙,快快附身,信女急求帮助! 第178章 五一假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现在的妈对我很好!我一岁多就是她在养育我,我弟弟,也是她在我七岁多那年,问了我的意见,才生下来的……” “……” 既然你觉得过得很好,那你和我说这个干嘛? “这周末,她从新疆回来了,拉着我的手说,弦弦,早知道你读书这么厉害,当初不管多苦多累,妈妈也会把你带走……” “……” 他到底是需要安慰?还是不需要安慰? “这话狠狠地刺痛了我,仿佛我只有读书厉害!才值得被她爱一样……真是令人火大!她算老几啊!我有爸爸妈妈爱,根本不缺她这一点爱!” “……”我麻了! 老兄!玩我呢? 你到底是要安慰,还是不要啊? “金金啊!”林弦猛然抬起了头,用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啊,我都哭诉了这么久了,你一句安慰的话都有。” 抬手摸了摸“狗头”,关切地询问道:“这样,有没有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林弦一言难尽地沉默了。 这诡异的气氛,让我的手也慢慢地僵硬了起来。 要不要继续抚摸? 林弦轻轻地拍开我的手,立马转过身去,嘟囔着:“我还真是气糊涂了,找一根木头寻求安慰……” “……” 真是抱歉,没有安慰到你。 —— 09年,农历四月初七,星期五,晴天 昨天老师宣布五一放七天假后,何波提议大家一起去我们这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玩。 林弦第一个赞成:“正好,我早准备好去那儿赚小钱钱。” 莫雪英也兴奋地起哄:“好啊,趁着年轻,制造美好的回忆。” 便拉着她的小玩伴加入其中,因莫雪英的加入,又有三个男生响应号召。 不一会儿,吴话被林弦也拉入了进来。 接着他一脸奸商样地劝说我:“去嘛,去嘛,五一假年年有,但我们这群人能在一块儿玩,也就这个假期了,多少留下一点回忆。” 就把我也忽悠进来了。 看着故作高冷,仿佛对周围的热闹漠不关心的许萌,我叹了一口气,开口邀请她要不要一起去。 喜得这货猛然扑向我,死死地抱着我的脖子。 一通胡言乱语:“金金!你果然是最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爱你么么哒!” 于是乎,五一假的第一天,我们一行十人,浩浩荡荡地去爬寺庙的山。 毛线的美好回忆。 人山人海挤死个人! 何波也不知道说了啥,惹得莫雪英气呼呼地追着他打,哪怕时不时就会不小心撞到路人。 一边道着歉,一边追着打。 却正中下怀,乐得何波的笑声就没停止过。 蹦蹦跳跳的许萌,像个第一次郊游的小学生,看什么都是新鲜好奇的。 不管路过那个摊铺,都要插一脚,买买买,忙个不停。 林弦背着他的宝藏泡沫箱子到处兜售冰棒、雪糕与零食,还不忘时不时地叮嘱许萌走慢点,别和大部队走散了。 许萌不以为然:“怕什么,我带了手机的,找不到你们,我就打电话给金金呗。”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我身边只剩下吴话在陪着我慢悠悠地闲逛。 “文理分班,我选理科,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可能是两个相熟之人,却闷头往上爬山,显得有些诡异,吴话率先打破沉默。 “文科。” 对于我的回答,吴话很意外,吃惊不已:“你的生物那么厉害,你为什么会选文科呢?” 因为父亲不允许我选理科。 我就这个问题与父亲争辩的时候,黄燕曾一把抢过电话怼我:学文科,你可以和有钱人博古通今的聊,不着痕迹地巴结他们!学理科,你是要和人家聊元素周期表还是杠杆原理? 想要他们供我念书,第一守则是:听话! 可我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我怕他们瞧不起我! 只好自找缺点:“我学物理和化学有些吃力,我选理科,年级排名应该会是八九十名,但我选文科,却能进入年级前五十名。” 年级前五十名,可是父亲的执念,若是我能够稳定住这个成绩,是不是就不会每次月考完都挨骂了? 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吴话依旧不能理解,眉头皱出川字。 “你应该知道的?同等学校,每年文科的录取分数线要比理科高四五十分以上……你念文科能考上的学校,念理科也一样可以考上的。”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从反驳。 便不再说话。 我是想念理科的,想从事生物相关的工作。 但这不是我想就被允许的,况且生物专业的本科生还不太好找工作,薪水又不太高。 想要高薪,必须深造! 父亲连供我上个大学都要求多多,又怎么可能允许我念研究生,读博士呢? 心累! 沿着弯弯长长的阶梯走了几十分钟,但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忽然感觉我的人生也是这般,茫茫然没个尽头,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刹那间,负面情绪全面爆发。 比如:我为什么没有投个好胎?为什么我只能向父亲妥协?为什么我的人生必须按照他人的意愿来走? 怨怼、委屈和难过,都积攒在心头! 却只能独自消化,遵从着父亲的旨意苟且偷生。 突然有点可怜自己。 好累! 我不愿意再继续往上爬了,找了个路边阴凉的石板凳,瘫坐在上面,想要抬头仰望天空…… 周围的大树耸入蓝天,刚好将我的视野完全遮挡住了。 “……” 看不到云卷云舒,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放空灵魂地发呆了好一会儿,身体依靠肌肉记忆,从背包里掏出一本英语书。 认命地看了起来。 但不知道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声,还是原本我就心不静,我在石板凳上,一会儿坐这头,一会儿坐那头。 看上去像是在避免阳光照射。 毕竟,透过树缝的斑驳光影是那么的讨厌啊,总是没过多久就会散落在我的书面上,晃着我的眼睛! “哈,原来你们两个猫在这里啊。”喜笑颜开的林弦,迎着夕阳,走了过来。 嗯,你们两个? 我扭头看向身侧,就看到隔壁石板凳上拿着书卷的吴话。 “……”我能说我看书看得太认真,早把这货给忘了吗? 我摆烂不想爬山了…… 他竟然留下来陪着我一起摆烂!还以为他早和大部队汇合了呢…… 第179章 病危了 林弦远远地抛给吴话一个小物件,接着往我脖子上挂了一个塑料弥勒佛。 林弦晃了晃他手中的塑料弥勒佛,笑道:“人手一个,大师开过光的!在黑暗里还会发光哦……” 双手合十握住弥勒佛,放到眼睛下面,一点点张开一条缝,看着手掌心里那个小小的荧光绿。 喜上心头。 嘛嘛,生活还是有小美好滴。 许萌满载而归,全身上下都挂满了袋子,惹得林弦眉头狂跳,笑着吐槽:“呐呐,买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要跟我混啊?咱俩一起去学校里倒买倒卖?” 许萌斜了嬉皮笑脸的林弦一眼,脸一撇,冷哼一声,表示“别套近乎,离我远点”。 下一秒就蹦到我面前,笑着献宝:“金金,你看,这个小葫芦好可爱啊……” 与其他人分别后,我回了乡下,除了看书写作业,就是和奶奶威仔一起给农作物拔草。 —— 09年,农历五月初五,星期四,晴天 太阳逐渐西沉而下,天边的晚霞也开始逐渐消散,只残留有几分黯淡的色彩,映照着远处的高楼大厦。 有些许时间流逝的淡淡孤寂。 我就是去洗了个澡,在柔和的阳光下擦干了头发,放在枕头下,平时几乎没有来电的手机上,显示着十几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我一边有些疑惑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到底是谁在找我,一边回拨了电话。 几乎是被秒接。 “小梅花!你怎么才接电话!你奶奶出事了!现在正送往市人民医院抢救呢,你赶紧来!快点!” 这声音是我隔壁邻居,阿娥的妈妈。 她的声音异常着急,绝对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我的心,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拽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疼得我站都站不稳,一屁股瘫软在他人的下铺床上。 拿着手机的手,颤抖个不停。 我一直不愿意去设想的命运,终究还是来了! “喂喂!你有听到我说话吗?赶紧去市医院,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你奶奶那么疼你!你好歹赶过来给她送个终!” 嘴巴张张合合,我努力了许久,痉挛的嗓子终于挤出了声音:“好的,我马上到!” 我想向人家道谢的,但此刻的我,真的没法说出那些客套话,哪怕我感谢的心是真实的! 等手脚不再发软,缓过劲来后,我拿起手机,背上书包,就冲出了寝室,扶着冰凉的不锈钢楼梯扶手,跑下了四楼。 沿着林荫小道,拼命地往前奔跑。 今天是端午节,还在放假中,不需要向老师请假不上晚自习。 钻出校门口单开的小门,向着公交车站百米冲刺。 等我终于跑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气喘如牛,腹部痛到我都怀疑肠子们打了结,编织了好几个手环。 我的奶奶要没了! 那个唯一疼爱我的奶奶要死了! 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汗,我却觉得好冷好冷,连心脏都揪成了团,不管我的双手怎么使劲地按压腹部,肚子却还是痛得要死! 我一直都知道奶奶在不断地衰老。 也一直在害怕时间流逝得太快,快到奶奶老了,我却还没长大,还没有能力去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我真得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么猝不及防! 我才念高一啊!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报答她了。 这让我很不甘心!怎么也不愿意接受! 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起奶奶向菩萨祈祷:菩萨保佑,让我能够看到我的孙子孙女长大成人,我才能放心去您座下侍奉您。 她是那般的虔诚,微笑着磕了一个又一个头,每一个菩萨都三叩九拜…… 可老天爷瞎了!聋了! 真的好恨!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恨谁! 恨老天爷残酷吗?恨自己为什么成长得这么慢吗?恨奶奶没能等我长大吗?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公交车终于姗姗来迟。 坐上公交车的那一刻,我慌乱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奶奶那么善良的人,一定会有福报,长命百岁的! 我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 我家邻居两口子,正坐在医院走廊的蓝色椅子上。 见我来了。 伯母赶紧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絮絮叨叨。 “今天若不是我粽子包多了,吃不完,就想着送两个素粽给她老人家尝尝鲜……不然都发现不了她老人家晕倒在家里!” 说到这里,伯母鹰爪般抓着我手腕的手,又紧了紧。 “吓死我了!碗都打掉了!她老人家身体发凉,脸色铁青,我还以为已经去了呢,还是我家那口子淡定,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说可能还有的救,就包了个车,抓紧时间给送过来了!” 或许是看到我被情绪激动的伯母抓疼了,阿方伯父拍了拍伯母的后背,轻声安抚道:“你和她一个小孩子说这么多干什么……” 我们村的人,有一句口头禅:远亲不如近邻。 特别是近年来,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后,那些五十多岁的村民们,越发喜欢说这句话。 帮衬完后,还会在末尾添上一句:照顾老人家是应该的,谁都会有个老的时候,就当我是在提前积福了。 阿方伯父拍了拍我的肩膀。 “已经第一时间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他说会坐最近那趟火车赶回来,大概最迟明天早上到,你守着你奶奶,我们先回家了,家里还有两个屁大点的孩子要照顾呢。” “谢谢!” 我向他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伯父伯母……你们先回去,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奶奶的。” 看似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实则心急如焚的我,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亮着的红灯。 一次次假设奶奶若是没有抢救回来,我该怎么办? 又一次次的不愿意接受,否定掉这种令人恼火的假设! 如此纠结了大约一个小时,医生护士终于推着奶奶从急救室里出来了。 护士高声大喊:“病人暂时平安了,家属呢?去缴费,办理住院。” 我赶紧走上前去,可怜巴巴的请求道:“姐姐,可不可晚点缴费,我爸在外打工,赶最快的火车,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 第180章 奉承人 护士看了我一眼,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行,明天等你爸来了再缴费,你得告诉他,你奶奶脑血栓有点严重,至少需要住院观察治疗五天……” “好的,我会转告他的。” 跟着病床进了病房,护士快速地挂好吊瓶,插上针头:“看着点,别回血了,我在值班室,药没了,就按床头的求助铃,我会马上赶过来的。” 我连连点头:“好的,我记住了,谢谢姐姐。” 夜深,医院过道一片寂静。 病房的门虚掩着,眼角余光透过缝隙,可以看见灯光照射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得有些阴冷。 我坐在奶奶的病床旁,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其实不用这般专注的,只是我的心一直不静,拿着书本,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又不敢睡觉,怕一睡着,药水就会突然没有了。 哪怕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我用手机调半个小时的闹铃,就能眯眼睡一会儿。 但我就是不放心! 仿佛只要自己不亲眼看着,牛顿的棺材板就会压不住,就会出现魔幻事件。 比如:输液药水一秒没,鲜红的鲜血泉涌般挤入输液袋中,最后输液袋承受不了压力,爆炸开来,溅射我一身热乎乎的血! 奶奶真的苍老了许多! 曾经能背着威仔又牵着我健步如飞地去赶集的老太太,如今就剩下一副瘦巴巴的老骨头。 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多到我都数不过来。 摸上奶奶如枯树枝般的手。 她的指甲又长长了许多,从五年级起,奶奶的手脚指甲,都是我隔几个月替她修剪一次。 她的指甲异常厚实,修剪之前,需要用滚烫的热水烫半个小时,把指甲泡软才能剪的动。 看着热气腾腾的滚烫热水,我脑海中只剩下:这是在烫猪蹄吗? 可奶奶却不觉得烫,总是笑着调侃我。 “奶奶老了,手脚上面都是厚厚的老茧,是老树皮,哪里能和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比呀。” 奶奶的眼睛也有毛病。 眼睑肌无力,下拉着,眼睫毛倒刺入内扎眼球,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用眉毛夹扯一回。 每次放月假,我都会仔仔细细地替她扯干净,能保证她将近半个月不太受罪。 威仔是男孩子,做事粗糙一些。 但他也在尽可能替奶奶把睫毛拔干净,能管一个星期不难受。 去年,我们两姐弟都去市里念书了。 拔睫毛的接力棒,就传到阿方伯父的大孙子手里。 可毕竟他还只是个八岁的瓜娃子,拔睫毛就像秋风扫落叶,看似扫了,实则依旧满地落叶。 只过三天,就会让奶奶刺痛的睁不开眼睛,不断的流泪。 奶奶那个比她小九岁的妹妹也有倒睫毛,但无人替她拔睫毛,哪怕她三个儿子很有出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寡母去家住。 奶奶每次提起她,都唏嘘不已。 “才六十出头,就成了个睁眼瞎,手里拿着儿子们给的几千块钱,像拿着纸一样,自己赶不了集,有钱也花不出去!往锅里倒油,都看不清倒了多少……” 我很不解:“她们村里没有像阿方伯伯家这般的好邻居吗?” “好邻居还是有的,但你好意思经常麻烦人家给你买菜吗?买了好吃好喝的,不分一些给别人,你心里过意的去?有时候分享了,也是一种错,会被认为是在炫耀,从而招来妒忌与刁难!” 奶奶深深地叹一口气。 “她是要在村里生活十几年的,不是去做一二两回客,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毫不相干的村里人呢,妹崽啊,你要记住,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那时候的我,就很担忧,等我与威仔都去市里念书了,谁来给奶奶拔眼睫毛,她又该如何自己照顾好自己? 奶奶总是一脸骄傲地笑着宽慰我。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我可不是我妹妹那软包子又只会抱怨的性子,到时候自然有我的法子。” 她的法子就是每次给邻居家的大孙子一个苹果或者毛钱,请人家给她拔睫毛,不管他拔得多么糟糕,也要给人家戴上好几顶高帽子! 比如:哇呜,你可真厉害!水平越来越高了,已经赶上威仔了,再练习一段时间,超过小梅花是迟早的事。 我那时还很疑惑:明明对方做得不够好,奶奶为什么还要笑着夸赞他,不应该是一边挑着毛病一边批评吗? 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 眼里容不下毛病。 这时的奶奶,就会笑得像一只偷吃到鸡的狐狸,向我传授她的立世之本。 她笑问:“除了他,我还有没有备用人选?” 我认真地思考一番:“没有。” 她再问:“那么,他一开始没做好的时候,我就张口把他批评的一无是处,下次,你觉得他还会来给我拔睫毛吗?” 我狂摇头:“肯定不会来。” 没人愿意去干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以,批评了他,最终承担恶果的人是我!” 奶奶笑得越发欢快了。 那是一种小市民耍得小手段得逞后上得意的笑。 “可我若在他做的一塌糊涂的时候,不仅不责备他,还夸奖他,他又拿着我的好处,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下次就一定会再来的。” 奶奶实际操作的,比她说得这些还要多些,不仅当面夸奖那瓜娃子,还经常在村里唠嗑的时候,宣传他是一个有耐心又有爱心的好孩子! 有点将人奉承到一定的高度,让其下不来台,只能按照她的意愿去走的味道。 但那孩子以及他的爷爷奶奶,对于奶奶的这种“赞美绑架”很是受用。 时不时就送奶奶一颗大白菜、一捆四季豆、一个老南瓜……来鼓励奶奶继续宣传她们“仁善美”的好家风。 “妹崽,你以后若是到大城市里工作了,手底下管着几号人,而这些人不好用,又没有备选,就使劲夸奖他们,多教几回,总能用得顺手些的。” 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 “面对老公也差不多,夸他、用他、放养他、撒娇、示弱、花他钱!但也不能只想着靠他,转过身就要动脑子想想自己的后路和谋生之道。” “好的。” 我这时才十五岁,压根没想着要找老公,但奶奶的教诲,听着就是,不管她说的对不对,她对我的爱,总是没错的。 “妹崽,有人可依就依人,没人可依靠自己!天无绝人之路,等一等,慢慢过,日子总能过好的!” 第181章 听墙角 “俗话说的好,糖多坏牙,言多必失,夸人不仅要走心,也要把握好一个度,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是只会拍马屁的小人。” 奶奶的这些谆谆教诲,依旧清晰地回响在我耳边。 奶奶于我,其实是“妈妈”一般的存在。 她不仅给我洗衣做饭养育我长大,还教了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妹崽,是你吗?” 奶奶虚弱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赶忙握紧她的手,出声回应:“奶奶,是我。” 她的声音是那么飘渺,但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她醒来,我终是泪流满面,忍不住嘤嘤抽泣了起来。 我曾以为我再也不会哭泣了呢…… 原来,只是没有绝望之后再看到希望啊! 奶奶微微睁着双眼,神情焦虑,嘴唇哆嗦着像是在交代遗言。 “妹崽,苦了你了,没爹没妈心疼着,奶奶以后可能不能看着你们长大了,以后你要和弟弟相扶相持着一起长大。” 我忍着眼泪,紧紧抓着奶奶的手。 声音哽咽:“有奶奶在,我一点也不苦,奶奶,你别胡思乱想,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看着我和威仔长大成人的。” 为了不让这悲情的气氛继续扩散,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奶奶,你饿了?想要吃什么?” 奶奶唧几下嘴巴,摇了摇头:“口苦,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我拿过桌子上放着的黄桃罐头。 这是我在护士小姐姐去吃晚饭的时候,拿钱拜托她给我带的。 她人很好,就收了黄桃罐头的钱,没要我额外给的五块钱跑腿费。 小时候,我生病了,奶奶总是会给我买一罐黄桃罐头,美其名曰:生了病,遭了大罪,得好好补补身子! 虽然不太喜欢这甜腻腻的东西,但里面全是奶奶对我满满的爱,我还是会勉强自己吃掉一半,剩下的给威仔。 乐得威仔满眼星星地说甜言蜜语:“姐,你对我可真好!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加倍对你好!” 拿钥匙尖抵着瓶盖,用力撬一下,就能很轻易地打开瓶盖。 把黄桃罐头放回桌子上,拿起隔壁没人的两个病床上的枕头,小心翼翼地往奶奶后背塞,慢慢地扶着她半坐了起来。 “妹崽,我不想吃,就喝点里面的糖水,润润嘴巴。” “好。” 把打开盖的黄桃罐头放到奶奶嘴边,看着她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抿了两口黄桃水,然后十分嫌弃:“不好喝,拿走……” “……” 我终于知道我喝两口不喜欢就不要是随了谁。 等药水都挂完了,我便躺到隔壁病床上,跟奶奶说小时候的趣事,奶奶看着我一直笑,后面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又迷迷糊糊地被争吵的声音吵醒。 “威仔还是太小了点,就不能等他初中毕业了,我们再开棋牌店吗?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这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父亲的。 我很熟悉。 毕竟,我每个月都要和他联系好几回,但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要么听他谩骂,要么我催问他为什么还不给我寄生活费。 轻手轻脚的下床,走到厕所门口,认真听墙角。 “就是现在这个年纪,他才会乖乖听我们的话,又没读上多少书,没见识,没出息,当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才会愿意娶婉婉啊!” 这个不急不躁的声音是黄燕的。 婉婉是她的大女儿。 去年,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当丫鬟,养鸡养鸭养猪,还要照看后妈生的儿女。 “还有,你想啊,等那死丫头读书出人头地了,肯定会一脚踹掉我们,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你凭什么觉得她会乖乖掏给你几十万?凭你都不知道她不能吃辣吗?” 呵呵! 古人诚不欺我: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这黄燕还真是了解我!我原本也是打算装乖装到上大学,等我能够兼职养活自己了。 哼! 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当他们在放屁! 我是不可能做他人的傀儡,被控制一生的!现在的乖巧,只为等待最佳反抗时机! “你妈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就是威仔!到时候看着弟弟这般没出息,她肯定要出手帮衬的!以威仔的名义要房要车,还怕她不给吗?” “……” 我的语文很好,满分150分,我能得128分,但我依旧找不到话语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没有太过愤怒,也不是很难过。 硬要找一个形容词的话,大概“悲哀”比较恰当一点。 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人性最大的恶,是血缘亲情之间的相互算计。 而我现在正在经历! “你若实在狠不下心来对威仔,就不要再供死丫头读书了!先不说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狗,早就不值钱了。” 黄燕接连冷笑两声。 “你让她读那么多书,有底气了,翅膀硬了,你要怎么拿捏她?到时候百分百鸡飞蛋打,辛辛苦苦十几年,白忙活一场!还不如现在把她嫁了,换二十万彩礼来得实在些呢!” “你说的对,威仔那个烂成绩,读不读也没什么区别……” 枕边风的威力果然巨大,父亲被说服了。 “就是!” 黄燕再接再厉,语气里是满满的得意。 “不让他继续读书,真的不能完全怪我们,谁让他压根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呢,继续供他,纯属拿钱丢水里玩……” 一旦他们做出了这个决定,我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 我们市可不是只有两千多一学期的私立中学,还有大把百一学期的公立镇初中! 那些学校最大的心愿就是:女的不生,男的不死。 总之,只要不搞出人命,就万事大吉! 那种垃圾扎堆的地方,威仔这种死板的乖乖生,一旦踏入,必定被吃的渣渣都不剩。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妈!你怎么样了?”一个粗犷的大嗓门吓了聚精会神偷听的我一大跳。 调整了一下情绪,挂上微笑面具,镇定地迎接了上去。 “小姑姑好。” 第182章 争吵中 奶奶总共生育了六个子女,四男二女。 大姑姑是奶奶生的第一个孩子,但是个傻妞,据说只有八九岁智商那种,很早就嫁人了,我一次都没见过。 她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家里人几乎不提她,村里人偶尔提起她,也会被我爷爷追着骂! 所以,我小时候,他们都以为我是“大姑姑二号”,是个真正的傻妞! 爷爷最想把我早早地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小姑姑排行老四。 父亲出生时,奶奶三十六岁多了,那时候爷爷是石头山上敲石头的小组队长。 派头大的很。 结扎的指示一下来,也不管奶奶生完娃才三天,就逼迫着奶奶冒着大雪走路去镇上做了结扎手术。 由此落下了许多病根。 奶奶每次提起这件事,都恨得牙痒痒! 说月子里的仇,她要记一辈子!而且还是六个大月子!都不算她小产的那几个…… 奶奶病倒了,照顾新生儿的任务就落在了小姑姑身上。 奶奶常说:“你小姑姑吃了很多苦头,自己才六岁,还没有个桌子高呢,就开始背弟弟,照顾弟弟了,但凡有一口好吃的,都要让给弟弟吃。” 父亲算是被小姑姑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 她们姐弟俩的感情极为亲厚。 常引起大伯父吐槽:“老四和老幺才是亲姐弟,我们都是外人!” 但我不喜欢这个小姑姑。 母亲在离婚扯皮的那段时间里,曾对着我谩骂父亲家族里没一个好东西! 说若不是她,奶奶都不知道在那个角落里讨饭了,说不定早死在不知名的山旮旯里了。 可奶奶竟然不帮她对付父亲! 还不许她把威仔带走! 那时候的奶奶什么都没说,就听着她的骂,死死地搂着我和威仔。 大有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你骂任你骂,但想带走这俩娃儿,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奶奶一向如此,不做口舌之争,只要实际利益! 又骂小姑姑猪油蒙了心,竟然带着父亲的小三去她的工作地方找她茬,逼迫她离婚! 骂父亲出门被车撞死!死后必定下地狱…… 总之,一天到晚像个神经病般哭哭啼啼,骂骂咧咧。 最开始还有一些妇女一边听她骂,一边同情安慰她。 不过半个月,就都嫌她烦了! 当时不理解村民们为什么变脸那么快,最初吃瓜吃得那么勤快,后来却对母亲唯恐避之不及。 稍微长大些,我才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跟一个负能量满满的人,长期相处的! 情绪是会传染的。 如果一个人一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或面目狰狞、骂天骂地,那么在他周围的人,也会被传染的情绪低落或急怒暴躁。 于是,我把母亲当成了反面教材。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尽可能地去微笑,哪怕笑得很假,很不好看…… 我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尽可能地包裹了起来,埋藏于心中。 听到小姑姑的声音,父亲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姐,你来了,妈没什么大问题,等会儿她醒了,我们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我眉头一皱,急忙把昨天晚上护士给我的叮嘱说出来。 “哎,爸,不对哦,昨天奶奶出急救室的时候,护士姐姐告诉我,奶奶的病情还没稳定下来,需要住院五天观察治疗。” 父亲的神情很不屑,还带着点怒意。 “她们懂个屁!她们就是为了多吸几口血,故意往严重里说的!住院一个晚上就花了我五千多,这多住几个晚上,还不得倾家荡产啊!哪有那么多钱来烧!” 他这话气得我心肝肺都疼。 我忍了又忍,才让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平静一点:“五千多,有一大部分是抢救的钱,接下来的住院,应该最多再花千……” “哼!千……”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父亲阴阳怪气地打断了。 “你是没挣过钱,不知道赚钱的辛苦,所以张口就来!哼!千,说的真是轻巧!有本事你掏个百给我看看?” 他这话,是往死里戳我的肺管子! 戳得我哑口无言! 我一直憎恨着自己不如林弦,成绩比不上,钱也挣不来! 挣钱很难! 我深刻地体会过! 因为生活艰辛,挣钱不易,就连给老人住五天院都舍不得吗? 他是怎么做到心安理得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父亲愤怒极了,拿手指头指着我,高声怒吼,“有你这样看你老子的吗?信不信,眼珠子,我都给你挖出来?” 病房里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与眼神,但终归是不好看的,不然不会气得父亲跳脚了,快步走过来想要打我! “小梅花!快点给你爸爸道歉,你拿眼瞪谁都不能拿眼瞪你爸爸!他可是生你养你们的爸爸!要不是你们这些老老小小的拖累了他!他现在的日子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五大三粗的小姑姑,赶紧插到我与父亲中间,推开父亲,打着圆场。 “嘛嘛,这人也抢救回来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回家休养也是一样的,真要是有问题了,再给送过来,也是一样的嘛。” 我还是不甘心! 也不愿意道歉!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用手指头指着黄燕。 失声尖叫了起来:“你有钱给这个女人去开棋牌室!就是没钱给奶奶治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她可是你亲妈啊!” “嗨!死丫头,你这话可别乱说!你爸要开棋牌室,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我!” 靠在厕所门框上看戏的黄燕,大嗓门比我大多了,像猪叫。 她一边猪叫一边狂推我,推得我站都站不稳。 “你知不知道,去年过年,原本你爸是打算回家过年的!可他出了车祸!” “出车祸?” 小姑姑瞬间失声尖叫了起来,拿起父亲的胳膊左看右看,恨不得拿放大镜仔细把他的头发丝都检查一番。 “出了什么车祸?怎么都没听你说过?阿冬,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姑姑的失声尖叫才是真的失声尖叫,像打雷一般,轰隆隆的。 下一秒,就召唤出护士来训斥我们:“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请你们保持安静!病人需要静养!” 第183章 毁三观 护士一走,黄燕便讥笑着看着我,压着嗓子开了口。 “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连环追尾事故,与你爸就间隔了几个车的大货车,冲出了护栏,怼下了悬崖……” 她夸张地做着弹簧被压扁的动作。 “十几米长的大货车,啪嗒一下,就只剩下一半的长度了,那两个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你以为是被压成肉饼了吗?no,是压成了血沫子!” 接着冷笑两声。 “而你爸走了狗屎运,车头撞在山边边的大石头上,半个车头都凹进去了!撞击的角度只要再偏个三十厘米,你爸就成肉饼了!你们早吃席了!” 听得小姑姑紧紧地抱着父亲,连连咋舌,嘴里念叨着:“谢菩萨保佑!谢菩萨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父亲反而冷静了下来,拍了拍小姑姑的手臂,安抚着她,又用那种狼一般幽深的眼神看着我,凉凉地开了口。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再过两三个月就七十四岁了,也算高寿了,难道还死不得吗?” 他这话的威力极大! 震碎了我的三观!震惊的我直怀疑人生!这是一个儿子应该说的话吗? 觉得亲妈也算活够了,可以去死了? 这操蛋的世界! 毁灭! 这时候的我,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想起“谁带的和谁亲”这句至理名言。 在我心目中,奶奶充当了“妈妈”的角色。 同样的,在父亲心目中,小姑姑才是他的“妈妈”。 所有的亲情,都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产生的,血缘只是开始一段亲情的纽带! 有血缘,却不相处。 最后都会沦为流着相同血液的陌生人而已。 奶奶帮父亲带小孩,充当的只是保姆的角色,而且带的这两小孩与他还没什么感情,感激之情便更加淡了三分。 若不是伦理道德的束缚,我、威仔与奶奶三人加在一起的分量,说不定都比不过一个与他吃喝嫖赌过的狐朋狗友! 至少狐朋狗友给他带来了许多快乐。 而我们三人于他来说就是水蛭,除了如吸他的血般地问他要钱外,暂时还没有给过他任何回报! 感情是双向的! 所有的亲情都是靠爱来维系的! 我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他对我的爱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若不是有那一层薄薄的血缘关系,我们就是好几年才见一次面的陌生人。 我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想明白以上的这些事情。 最后成功地走出了“我们可是他的血脉至亲,他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地对我们?”的诅咒之圈! “就是!你妈也算高寿了!那像我爸妈,早就死了呢!” 黄燕立马出声附和。 “她就是生活在蜜罐里,没见过高速公路上,隔三差五车祸死掉的那些年轻人!你要是继续开车,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你呢,人不可能永远幸运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彻底认清了说服不了他们的事实。 可我还是想为威仔挣扎一下。 “为了人身安全,你们开棋牌室,我也赞同,但我希望你们让威仔在现在的学校继续读书,十三岁,思想完全没有成型,求你们别弄废了他!” “哼!” 黄燕彻底炸毛了! “我们怎么就弄废了他呢!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废物点心!” 我懒得理会这泼妇,把祈求的目光投到小姑姑身上,希望她能替我做主,稍微劝说一下父亲。 “小姑姑,她们下半年不打算供威仔上学了,还强迫他娶婉婉……” 我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还几度哽咽。 小姑姑一脸茫然:“婉婉?谁啊?” 父亲笑着轻声为她解惑:“燕子的大女儿,一个虽然长得一般,但是性格极好,很能吃苦耐劳的好姑娘。” 逆来顺受! 极度讨好型人格,能不好吗? 下一秒,小姑姑一脸责备的看向我,嫌弃不已:“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就别捣乱!这可是件大好事!” 我差点就给气笑了:“好事?” 这糟心不已的黑狗血,算哪门子的好事? “肯定算好事!一,威仔娶媳妇不要彩礼了。二,她们是亲母女,就不会有那糟心的婆媳关系!三,燕子也不用担心威仔不给她养老,便会用心带孙子!一家人,一条心,一箭三雕!能不是件大好事嘛!” 小姑姑说得头头是道。 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唯独忘记了询问两当事人的意见。 仿佛她们两个不是人,只是“幸福家庭”的粘合剂! 我装作被说服了:“这样是蛮不错的,但是婉婉才十二岁多,威仔也才十三岁半,说这事也太早了些,好歹让他念完个初中啊!” “哼哼!” 黄燕又冷笑了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就是想拖到威仔长了见识,又到十五岁的叛逆期,让他自己反抗我们!” “去去去!一边儿去!” 小姑姑笑得一脸和蔼地拉着黄燕的手,安抚她不悦的情绪。 “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一点都体会不到我们做大人的一片苦心!” 三对一! 我完败! “爸!我很认真的问你一个问题!请你想清楚后再回答我!若是我大学毕业后,嫁不进有钱人家,就是四十多岁的大叔也不愿意娶我的话……” 看着眼前这三个“为小孩好”的大人,我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彻底撕破脸皮。 “那么,谁来为威仔的人生负责?谁来给你们养老呢?谁来养育你们的孙子孙女?” 父亲收了笑容,异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薄唇轻启,字字如刀,扎得我鲜血淋漓! 他说:也不一定非要嫁给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养在外面也很不错,我老板养了三个女大学生,给买房给买车,一张副卡,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呵呵! 他的底线又放低了呢! 若是他再多供我读几年书,怕不是底线还会再放低些。 比如:不要局限于年龄,爷爷也是很和蔼可亲的! 再比如:不要局限于只服务一个钻石王老五!学学老上海的那些名媛交际花…… 总之,他给我投资的越多,越要铆足劲地捞回成本与丰厚的回报! 否则,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 反正他无所事事闲得慌!有的是时间折磨人! 背负着一个家庭的所有期望,翅膀重的根本就飞不起来! 这样的人生啊…… 我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没劲透了! 第184章 打电话 奶奶中午醒了之后,立马同意了出院! 说不能再多花那个冤枉钱! 我想跟着回乡下照顾奶奶,却被奶奶怒骂:“滚回学校好好读你的书!你若是想气死我,就跟过来!” 奶奶一直希望我能通过读书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 她受够了不识字的苦! 奶奶真的是位很聪慧的女性,若是生在八九十年代,读过书识得字,我相信她一定能过好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中年受苦,晚年凄惨! 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用手机qq联系了端午表哥,问他要我母亲的联系方式。 她自离婚后,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们姐弟俩。 按我以往那冷战到底的倔脾气!我感觉我还能再冷战五百年! 可我现在走投无路了! 我若是死犟着不联系她!最终成为牺牲品的就是威仔! 为了以后不会后悔,我低下了头颅,迈出了第一步。 端午表哥一直没有回复我,现在是上课时间,我知道他不回复我很正常,可我的心就是焦急着。 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屏幕,看看有没有qq未读消息。 心思都放在等待消息上,我像具行尸走肉般进入了教室,机械般地刷着试卷。 似乎是林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有些浑浑噩噩的,分辨不太清楚。 他笑着问我:“金金,你怎么了?为什么旷了一天课?现在还这么难过?” 我淡淡地回了他:“我奶奶生病了,我去照顾她了……” 他继续关切地询问:“那你奶奶现在没事了?” “……”我不知道! 脑子很乱很难受! 就算她突然病危了,我又能如何呢? 送不送她去医院救治的权利,压根不在我手里! 他们若是不送医,对外宣称自然死亡,谁又能说他们什么呢? 无能的我…… 保护不了奶奶! —— 09年,农历五月初七,星期六,晴天 星期五晚上睡觉之前,端午表哥给我回消息了,他说他没有我母亲的联系方式,等第二天中午,他会打电话给舅舅,帮我问问。 我虽然急不可耐,但还是忍住不去强行干扰端午表哥的计划。 他肯帮我,已经有一份人情在里面了。 不能得寸进尺! 拿到母亲电话号码的那一刻,我迫不及待的拨打了过去,却被立马挂断了。 我不死心,怕她以为是骚扰电话,可接连打了三个,都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了。 我的心情也从最初的忐忑不安,变成了委屈不已。 最后,我含着眼泪,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妈,我是小梅花,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是关于威仔的!求您接接我的电话…… 点击发送。 十分钟过去了,依旧杳无音讯。 我对于母亲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她无疑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但她绝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可怜无辜,为了逃脱泥潭时彻底甩掉我们姐弟俩…… 她玩了心计! 她不是真想争夺威仔的抚养权,她是在假装争夺威仔的抚养权,从而“被迫”地甩掉我们! 如此,才能心安理得! 这是我今年过年与威仔闲聊时,交换了信息后得出来的结论。 她和我说过:她绝不会带我走,因为怕继父强奸我!所以她要争夺威仔的抚养权!要我去讨好父亲! 可她又和威仔说了:妈妈没法带你走,因为你全家都不许我带你走,我若带你走,他们会打我的!妈妈还很没用,被那个男人强奸怀孕了,不久就会生下小宝宝,没法照顾你! 她说谎了! 那时候,她早就结扎了,是做子宫肌瘤手术的时候,额外给了医生三千元红包才解扎的! 就算她说的强奸是真的,她也不可能在那时候怀上宝宝的。 她让九岁的我与六岁的威仔理解她的“苦衷”! 才好彻底撇开我们两个拖油瓶! 不然解释不通“她离婚后将近八年,从不来看望我们!也没有给过一分钱抚养费!”的事实! 她一直不来看我们,或许是因为深深的愧疚感…… 才不敢面对我们? 人在知道自己做错了后,通常都是不敢面对自己曾经有过的阴暗面。 并不是不知道是非对错。 而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责备自己除了让自己痛苦不堪外,没有任何好处! 那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呢! 我早预料到她会不待见我,但我还是要讨人嫌地凑上去。 没办法! 她是最后那根救命稻草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与黄燕毁了威仔! 只要一想象,威仔以后会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轻车熟路地走入我的办公室,再厚颜无耻地向我伸出手:姐,给我几千块钱呗,你侄女没钱买奶粉喝了…… 就让我无比窒息! 而造成他成为无耻之徒的原因之一在于我,他是父亲用来“控制我”的棋子! 是可怜的牺牲品! 下午,再次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母亲终于接听了电话。 “……” 我们双方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了。 最终,我还是快速地调整了不自在,装出轻快的声音,唤了一声:“妈……” 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顿了一会儿,才惊醒般地:“哎……” 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带着点颤抖。 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过后的旅人。 长途电话极贵的,六毛钱一分钟,为了在电话费耗尽之前,把事情讲清楚,我没有再进行虚假的客套话,而是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妈,我希望你能替威仔出学费和生活费,支持他上完高一,只要给我三年时间缓一缓,等我念完大一,威仔的这些费用,就由我来掏。” 我想的很美好! 还没有经历过社会的真正毒打! 觉得自己只要上了大学,就能够兼职赚钱养活自己和威仔! “你要我出多少钱呢?” 母亲的声音平淡极了,听不出她是什么情绪,这让我有些惴惴不安。 “一年的学费5000块,加上生活费和衣服鞋子的钱,将近4000……” 下一秒,母亲愤怒地打断了我还没有说完的话。 “平时也不见你打电话给我,要钱了,才想起你娘没死!你和你那个无赖爹简直是一模一样!每次找我就是问钱钱钱!不给就打我!你现在是不是也想打我……” 她像一只遇到重大危险的豪猪,疯狂地往我身上射入利刺! 第185章 又自虐 \\\"你那无赖爹已经毁了我的前半生,后半生我想好好过,平静的过,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瓜葛。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也不需要你们给我养老送终!” 母亲像只受伤的幼兽般咆哮完这段话后,我手机里就立马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 她的这番话,燃烧了我手里最后一根稻草! 让我彻底绝望了! 我卑微地低着头,弓着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校园的角角落落。 像具颓废的丧尸! 无能的我,谁也保护不了! 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奶奶!也保护不了威仔! 真不知道我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 明明放眼所至,满目苍翠,却依旧觉得世界无比黑暗,无比肮脏! 活着,真是一点趣味也没有啊…… 这时的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只是在向“妈妈”寻求帮助,为什么她会如此恶毒地往我身上泼脏水! 说我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都是只会问人要钱的无赖! 而她这话,竟然还是令人讨厌的事实!我的确是个每月都要追着父亲要生活费的无耻之徒! 事实最扎心! 却又最无力反抗! 八年来,我一边唾弃着父亲的所作所为,一边又离不开父亲的金钱抚养! 我果然是个死要钱又不要脸的无赖! 学校背阴的围墙,种了大片带刺的野蔷薇,防止不听话的学生半夜翻墙出去上网。 那片郁郁葱葱的蔷薇墙,蔷薇花开的正艳,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盛开的蔷薇花,吸引着勤劳忙碌的蜜蜂和翩翩斑斓的蝴蝶。 也向我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吸引着我一步步的慢慢靠近! 缓缓地伸出双手,恶狠狠地抓向那些锋利的尖刺,鲜血缓慢地溢出指缝,疼痛如钻心剜骨一般,侵蚀着每一处的神经! 终于让大脑放空了一切,只能专心致志地感受着肉体上的疼痛! 人真的挺神奇的,肉体上的疼痛,总能缓解精神上的痛苦。 “住手!神经病啊!” 我刚刚放开手中的一把蔷薇枝蔓,又准备“辣手摧花”地袭上另一丛枝蔓时,被人凶狠地抓住了后背的衣服,拉扯了开来。 怒气冲冲的莫雪英,劈头盖脸地将我一顿臭骂:“吴梅!你他妈的神经病啊!玩什么自虐!天塌下来,都有个高的顶着!” 我很奇怪莫雪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直到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一脸幽怨的陌生男孩。 他手拿着礼物,正做着送出去的动作,僵硬地站着不动。 盛开至极致的蔷薇花,一朵一朵彼此拥着挤着,随风摇曳着与蝶痴恋,回旋的风尽是甜腻的气息。 “……” 他应该是想在这片开得正好的蔷薇墙下向莫雪英表白,却倒霉的碰上了我这个神经病在“辣手摧花”。 不仅破坏了他表白的气氛,还把女主角都给拐走了,难怪他会一脸幽怨地望着我。 “撒比!疼死你算了!” 莫雪英拉着我的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小心翼翼地挑出断裂在肉里面的刺。 “呵!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怕不是被刺傻了!” 我笑。 是因为被人关心的滋味,真的很好! 这个世界,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可爱那么一点点…… “你个二缺,是失恋了还是考砸了?用得着去自虐吗?真以为心死了,就毫无痛感了?” 挑干净我手心里的刺,莫雪英拉着我就往寝室的方向走。 “笑!笑!笑!你笑个屁哦!” 语气很冲的莫雪英,话一说完,自己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败给你了!” 回到寝室,莫雪英吩咐我去洗干净手。 我乖乖听话照做,洗干净手,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她的床上,放着她偶尔用来擦痘痘的碘伏与红霉素软膏。 莫雪英冲我招了招手,又拍了拍床铺,依旧没啥好气:“坐这儿来。” 我听话地坐了过去,又乖乖地伸出双手。 “这会儿知道装乖了!”莫雪英撇了撇嘴,拧开碘伏,用镊子夹了一小朵棉花,沾上碘伏,轻轻地将我的手掌心都涂抹了一遍。 还下意识地呼一呼。 接着挤出罗红素软膏,涂抹在那些被刺刺出来的伤口上。 “哼!下次你再玩这二逼的自虐!我就把你哥拖过来观看!心疼死他!” “……”好好的,提什么吴话啊…… 这天夜里,我惊醒了好几次。 每次一入睡,就会梦到母亲,她不断责骂我,说我是条死要钱的白眼狼…… 直到我无法忍受,便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醒来后,全身都湿漉漉的,像是溺水之人,刚刚从水里捞上来。 当我抵抗不住困意,再次入睡时,又见到了母亲,母亲脸上的表情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她面目狰狞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不是和你说了,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下一秒钟,一颗颗泪珠从母亲眼眶掉落,刹那间,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哪里又惹到她了。 “我都躲得远远的了,为什么还要来扯开我的伤疤……” 说到这里,或许因为哽咽,母亲抓住我的肩膀,无力地垂下了头,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 那张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悲哀。 “你就这么想证明我是一个自私自利又不堪的母亲吗?” 我想说:不,我没有!我只是在寻求帮助! 可梦里的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只能抓心挠肺般焦急着! 实在受不了后,又会大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如此反复! 最后都梦到了些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乱七八糟的情绪和光怪陆离的情节穿插交错。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梦! 因为在梦里,难过心痛的感觉是那么的清晰明了,而我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长大后的许多年,我才想明白,当年的母亲,只是在“虚张声势地无能狂怒”而已! 这时候的普工薪水是1200到2400左右。 算她两千块一个月。 一年,她只能赚到两万四千元,但她自己要吃喝拉撒,又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要抚养。 光是努力地活着,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大概是很难再每年匀出九千块给威仔了。 所以,她出奇地愤怒了! 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而我也找到了自我安慰的说词:她不是一个糟糕妈妈,她只是太累了,积攒了太久的委屈没人诉说,崩溃了,所以才伤害到了我! 第186章 送果汁 09年,农历五月十四,星期六,晴天 我的双手很小,从手腕到中指尖不过十三厘米,中指第一节指头处,有一层厚厚的茧,那是笔杆子长年累月压出来的痕迹。 手掌心有一层薄茧,是偶尔跟着奶奶务农砍柴留下来,而现在又添了十来处硬硬的血痂。 用手指头按压一下,已经不会痛了,但偶尔会奇痒无比,让人忍不住地去挠,一挠,血痂就掉了,又成了个血淋淋的伤口。 有点上瘾。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想不通的时候,我会故意撕开不痒的血痂,让肉体疼痛来阻止我继续胡思乱想。 仅限于左手。 右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正常脱落掉血痂,露出细小的白白粉粉的疤痕。 右手必须好! 这五六天落下的作业,都快堆积成山了!再不认真写作业,作业就要把我活埋了! 所以,无论右手怎么痒,我都忍住不去挠它,实在受不了,就欺负左手。 课间,林弦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金金,文理分科,你跟我一起选文科?” 我笔下不停,头也没抬:“理由呢?” “因为我还想继续和你竞争!总有一天,我的数学能超过你!我的语文也能超过你!” “……” 这是什么破理由,这人幼不幼稚? “你不是很喜欢写小说嘛,到时候你念中文系,我念中国政法大学,你替我写穷屌丝逆袭的传奇人生奇遇记……哈哈哈……好不好……” 看着用手捂住嘴巴笑个不停的林弦,我只觉得这货更幼稚了。 为了不让他继续打扰我赶作业,还是早点把他打发走。 “好……” 好字才刚刚出口,我的嘴巴就被一双胖胖的小手手捂住了。 许萌的双手从我脖子后面钻过来,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巴。 “金金,你可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得选理科!到时候我们两个还一个班!还做同桌!你放心,你的物理化学,我手把手教你!” “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金金是不是很喜欢写小说!读文科,然后念中文系,绝对是最优解!” “你就是胡说!金金最喜欢的明明是生物!她以后要当屠呦呦那般厉害的科学家!” “哈哈……”看着眼前像小学生般菜鸡互啄的两人,我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胸腔都在起伏震动。 他们俩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却不知我这个当事人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都要去掀翻赌桌了…… 但为了不让他们继续争吵,我拉下了许萌的手:“别争了,我选文科。” “哼!”许萌生气了,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不理你了!除非你改变主意选理科!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 不理我正好。 我可以更加专心致志地赶作业了。 下午因要布置高考考室,我们便开始放假,一共放三天半。 才刚刚放完月假五天,这次的三天假,我又是照着惯例不回家。 白天去学校图书馆赶作业。 晚上回只有我一个人的寝室。 六月九号傍晚,图书馆的二楼,我正在奋笔疾书地赶作业。 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开始电闪雷鸣,雨水从浩瀚无边的天际飘落下来,淋湿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我搁下笔,移步到窗户边上。 看雨,听雨。 雨,由疏而密,一层一层的压下来,浇湿了窗边高大的树木,从头到脚,每个枝杈都没放过。 滴落的雨水,浸润着干枯褶皱的树皮,水流沿着皲裂树皮形成的沟渠由上而下,匆忙地直奔维系树根的土壤深处。 入夜时分。 窗外的风雨都停住了,树也静止不动了,若不是有雨珠从树上滑落,极易忽略掉那一片片树叶上被滞留的雨滴。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吓了我好大一跳。 心紧紧地揪起来,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一看,顿时呼出一大口气,放松了下来。 只因屏幕上显示的字是:哥。 而不是爸或者妈。 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语调轻松:“哥,怎么了?找我有事?” “嗯……你……” 吴话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就是有些犹犹豫豫的。 “你是不是在图书馆?” 我很意外,他什么时候与我说话,这般吞吞吐吐了。 “是的。” “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听着电话那边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和喘气声,我试探性地问道:“需要我挂断电话吗?” “不用,我马上到。” “……” 还好市话不贵,好像是两毛钱一分钟,没打过,不了解。 三分钟后。 “我到了,你下来。”跑的太快,吴话的喘息声非常粗重,声音似乎也有些紧张。 我很懵,不知道他特意跑过来找我干嘛。 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这般郑重其事?前两个月欠他的一百块钱,我应该还给他了呀…… 因为父亲总是不按时给我生活费,有时候遇见需要交班费或者试卷费,而我又没钱的时候,我都是向周围的同学借钱过渡一下的。 嗯…… 来市里读书四年。 秉着“羊毛不能只逮着一只羊薅”的原则,我向很多没怎么玩在一起的寄宿同学借过钱周转。 零花钱比较多的非寄宿生也借过。 偶尔也借过钱给他人周转一下。 我下楼后,就看到吴话拿着个果汁杯,板板正正地站在图书馆前面的鹅卵石小道上。 不算短的寸头,黑色方框近视眼镜,白色短袖搭配蓝色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白色网鞋。 干净利落很斯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白色网鞋上面有一些刚刚沾上去的泥水印子。 不能怪他,谁让老天刚刚下过雷阵雨,而他又是狂奔过来的呢。 难免踩到小水坑。 看到我的第一秒,他便挂断了手机,插入牛仔裤兜里。 很随意地递上果汁杯:“给,刚刚榨的石榴汁,尝尝看。” “……” 他特地跑过来就为了给我送一杯鲜榨果汁? 心情有点小复杂。 “谢谢哥。” 微笑着双手接过果汁杯,轻轻抿一口,甜甜的果汁在味蕾上跳跃,味道鲜甜却不腻,是我喜欢的口味。 这让我笑得更加真诚了三分:“很好喝,我很喜欢!” 第187章 唱情歌 吴话淡淡勾起唇角,嗯了一声,像个退休老干部般正儿八经:“你喜欢就好。” “……” 不知道接下来该聊什么,只好埋头喝果汁。 两人傻面对面傻站着,谁也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眼前苍翠的树叶上尖尖上,聚集了一颗圆滚滚的水珠,它慢慢的越聚越大,越来越晶莹剔透,最后,不顾薄薄的树叶依依不舍的挽留…… 重重的砸落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清脆的水滴声,提醒着我,时间仍在流逝。 “那次之后,你为什么都不上石头山上去拜年了?清明节扫墓也没有见你去过了……” 吴话的语调很平缓,声音低沉。 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味道,就如日常交流般温和,他的话一向不多,但每次与他交流,都很舒服。 他说的是一直被我扣上“小儿多戏言”帽子的那个约定…… 真是难为他了,都过了八年了,竟然还记得。 但是这个话题不好解释啊。 总不能告诉他: 理由一,因为那三兄弟连亲娘老子都不愿意赡养,外出打工后,过年也很少返乡,就更不可能爬那高高的石头山上去看望舅老爷了…… 理由二,活人都在生存线上奋力挣扎,哪有那个闲工夫去缅怀死人啊…… 这些话一说出口,解释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超麻烦。 不想说。 “文理分科,我会选理科,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儿科医生,小朋友都很可爱的。”吴话眼中溢出笑意,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嗯,你小时候……也很可爱。” 一阵清风吹拂而过,吹得旁边的树枝左摇右摆,树叶上豆大的水滴落了我满脸。 风裂着长牙坏笑着在空中消失,残留的余声似乎在警告我,它还会再回来的。 “……” 我故作淡定地抹了一把脸,好想回图书馆,继续刷我的试卷,还差三张试卷,最近落下的功课就全部补写完了。 下一秒,吴话拉着我站到了图书馆的走廊上……继续沉默。 “……” 他今天特意跑过来找我,到底想干嘛?磨磨蹭蹭的东拉西扯,真的很影响我刷题啊! “那个……我给你唱首歌……” “哦……好的。” 我虽然有些意外,但若这是他今天跑来找我的目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他唱歌,不然我真不好意思就这么丢下他,跑回去刷题。 会良心不安的。 “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曾飞舞的声音,像天使的翅膀……” 他的声音很醇厚,这首歌唱得很好听,也能感受到歌词与歌声里面的深情。 “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直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只是,我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我感觉……我似乎……又自作多情了? 我以为他会给我唱:爱你一万年。 真不能怪我想太多,一个一直都对我挺好的男生,特意跑过来给我送一杯果汁,然后说要给我唱一首歌。 结果,唱的是“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这让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啊? 这让我又想起了何波那二逼,到现在为止,依旧每次见到我都极其欢快地打招呼,声音还是那般的清亮含笑。 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他在呼唤“金金”似的。 搞得班上好几个爱八卦的妞,特意跑来问我:何波是不是喜欢你啊? 他喜欢我个锤子! 去年圣诞节,我可是亲手把他送的“水晶钢琴八音盒”交到莫雪英手里的。 我就是个给他打掩护的活靶子! 我怕这次又是我会错意了,保守起见,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你唱这首歌给我听……是什么意思?” “……”长长久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理由的时候,却听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声音。 他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唱歌给你听了,就唱了。 语气平平淡淡的像是在和我说:今天的雨,可下得真大啊。 “哦……”果然是我会错意了? 真尴尬! 为了逃离这种诡异的尴尬,我选择跑路。 一口闷掉最后的果汁,把果汁杯往吴话怀里一塞,跑上转角处的楼梯间。 “谢谢你的果汁!我先上去赶作业了,还有三张试卷没写完呢,图书馆九点就会关灯赶人的!得抓紧时间!” 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机,看看最后的通话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六分钟。 看着也蛮久的,但沉默占了一大半时间。 真就挺莫名其妙的! 嗯,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再过两个多月,我都要掀桌不干了…… 到时候,鬼才知道我在哪里呢…… —— 09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星期一,晴天 班主任宣布三天没来上学的莫雪英因特殊原因休学一年。 私底下,与莫雪英玩得好的那个女孩告诉众人:莫雪英休学的特殊原因是去投奔浙江富二代男友。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认定:莫雪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千里送草!铁定会被人骗完色,再被扫地出门…… 编排的越来越难听。 这让我很难受,再过两个多月,我也会像莫雪英这般中途辍学,到时候也不知道她们会如何编排我。 心情不好,我就喜欢登高望远。 以前登高望远是为了看着欧阳老师从路的尽头一路走到学校,仅仅只是看那么几分钟,就会让我模仿着他的灿烂笑容,面对这个不太友好的世界。 现在嘛,只是为了吹冷风…… 等终于爬到顶楼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差点把我心脏都吓得跳出嗓子眼! 只见杨华华双手紧紧扒拉在楼顶齐腰高的石墙护栏,脚抬起来,架上去又放下来,犹犹豫豫…… 在跳楼与不跳楼的边缘,来回徘徊! 仿佛只要在给她一片雪花,她的世界便会发生雪崩。 看得我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声,就成了那片雪花,让她下定决心,跳了下去…… 可我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最终却还是下定了决心,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那我岂不是见死不救? 救命啊! 动也不对,不动也不对! 我急得抓心挠肺,恨不得突然有了超能力,将她瞬移到安全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