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逃亡记》 第1章 林自在的秘密 这几年,滨城的夏天越来越难熬。 林自在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七八月份,最高也不过就是二十摄氏度,而现在的同期,气温动辄就超过三十度,搭配90以上的空气湿度,简直就是蒸笼。 南方同学笑说:“滨城人就是娇气,冬天低于零下十度冻得受不了,夏天高于零上二十度又说热得受不了!啧啧,你是没去我们家,一道回南天,天花板墙壁哗哗淌水,衣服都晾不干,手纸都是潮的!” 林自在也笑:她还真没去过南方,连滨城都没出去过。 此刻走出校门,她回头再看一眼这个读了六年书的地方,大步朝车站走去。 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阴沉沉热烘烘的。路边高树上,知了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只这一夏,于是竭尽全力滋啦滋啦地鼓噪,末了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空气潮湿凝滞得连走路都有了阻力,世界似乎变成默片,连车水马龙都无声无息,只余下这锲而不舍的蝉鸣振动,震荡着林自在的大脑。 林自在今天的心情有些复杂,她飞快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绿舌头雪糕,撕开包装,把包装袋顺手塞到书包侧面的网袋里,狠嗦了一口,雪糕还很硬,上面那层寒霜,甚至有一瞬粘住了她的上唇。 绿舌头就是这样式儿的 一股清凉之气顺着上颚直达天灵盖,她痛快地轻轻哈了一声,真爽! 前面排了十几个人,人人汗流浃背,个个低头看手机,林自在想,要是没有智能手机的出现,人们排队时、坐车时还能这么淡定吗。 身后也有十几人,同样有序地低头排成一列,后来的人也自觉站到队尾,无一人插队。——滨城还就这点好。 绿舌头渐渐变软,林自在愉快地把它从嘴里扯出来,抖上几抖,然后再塞回嘴里,反复玩耍。 前面隔着俩人是个一个六七岁男孩,闻到了雪糕的清香,不住回头盯着林自在的嘴巴看,最后实在忍不住拽住妈妈的手,“妈妈,我要吃雪糕!” 他妈妈顺着儿子目光看向林自在,又不耐烦地扥开他的手,继续在手机上划着,“我看你像个雪糕!” “不嘛,我要吃!我就要吃!”男孩眼睛还死盯着林自在,开始扭动身体。 这时,公交车来了,人群有微微骚动,但队形依然保持良好。 男孩妈妈如见救星,“车来了!回家再吃!”说完目光不善地上下刷了林自在两遍,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林自在上了公交车,刷了明珠卡,忽然就打了个喷嚏,按照奶奶的说法,不是感冒就是有人在念叨她。她一眼看到男孩坐在公交车中间位置,正眼巴巴地盯着她手上的雪糕,旁边他妈妈的脸比这空调车的气温还冷,嘴唇快速开合,一定在骂着什么。 林自在揉揉鼻头,向车厢后部走去,路过小男孩时,将一根绿舌头雪糕轻轻放到他手上,“送你吃,小弟弟。” 然后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在左边角落里。 她听到男孩妈妈气道:“还给人家!” “不!”男孩嚓的一声熟练撕开包装袋,飞快舔了一口,晃着大头说:“我都吃过了,没法还了!” 旁边有乘客发出善意的笑声,林自在也笑了。 公交车的座椅冰冰凉,林自在舒服地吐一口气,心想,就算连吃三根雪糕,也抵不过这空调车舒爽啊,她决定了,今天要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坐回来! 可惜,就像是掐准了时间,车开一分钟,书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她叹气,掏出一款半旧的黑色老年机,对,你没看错,就是老年机,按了接听键。 “拿着了?” “嗯。” “在哪儿呢?” “公交上。” “赶紧回家!下了车去鑫鑫超市买两张绿豆凉皮三根旱黄瓜,芝麻酱见底了,再买一小瓶芝麻酱,崔字牌的,别去乐乐便利店买!” “哦。” 收了线,空调车也不舒服了。 林自在其实一点都不自在。 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大事小情吃喝拉撒都得听奶奶的,几乎就没什么是她可以自己做主的。 就拿这绿舌头雪糕来说,她心底里,并不觉得这绿了唧的东西有什么好吃。七岁那年,小区附近的小超市忽然开始售卖这种会变软的、像舌头一样的雪糕,吸引小朋友们都买来吃,他们把雪糕含软了,就拿在手中抖动,嘻嘻哈哈地笑。她也想吃想玩,就央求奶奶,却被厉声拒绝,奶奶说这东西有色素还寒凉,对身体不好不能吃。不知怎么她就想起上星期有个小朋友,在小超市门口打滚要一个变形金刚,最后得逞到手的事情。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脚学那小朋友的语调:“不嘛不嘛我就要!”谁知奶奶并没有像那个家长一样妥协,反而勃然大怒地当着许多邻居的面,劈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这是林自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打。 自此,她再没苦求过任何东西。 奶奶为此甚是自得,十几年后回忆起来,还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教育有方,绝对不能惯孩子臭毛病。 林自在却落下一个毛病:一旦产生某种逆反心理,或者想要和奶奶对着干时,她就特想吃绿舌头雪糕。 这次又吃雪糕,是因为终于拿到研究生毕业证,可以工作赚钱了,她不打算再听奶奶的留在滨城了,她要出去闯一闯,起码也要感受一下回南天! 上个月,奶奶得知她有这个打算时,当即就老泪纵横,“我活不了几天了,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林自在当时没有回嘴,只在心里哼了一声,“你且活着呢,一百岁都不够你活的!” “我一个孤老婆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大,你就这么报答我?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的,林自在的家里,就只有奶奶和她两个人。 奶奶是孤老婆子没错,但她们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最初她以为奶奶是穷,买不起雪糕,三年纪写作文曾用相依为命形容她和奶奶,结果奶奶笑得不行。 后来总是来一些神秘兮兮的人,来家里找奶奶看病说事。有一次,她就看到一个人接了奶奶给的一个黄纸包,然后塞了一大沓钞票到奶奶手里。 最近几年家里虽不再来人了,但奶奶也从没为钱发过愁,她读高中后,家里搬到现在的大房子,这只是奶奶的房产之一,她的衣柜很多,装着长短貂皮大衣十几件,各色时尚、古典的裙装,各种皮鞋皮包。老太太还特别爱看帅哥、听昆曲,甚至喜欢偶像剧。 但只搬来两年,奶奶就把小腿摔骨折了,原因是她臭美出门穿了一双三公分的坡跟皮鞋。 老年人最怕骨折,奶奶为此很是消沉了一阵子,林自在衣不解带地精心照料,心里也同时做好了奶奶随时去世的准备,对面楼那个爱下象棋的老头,就是摔折腿仨月后去世了。 但,老太太出人意料的顽强,半年后,人家又亲自下楼取快递了。 也是这年,林自在高考,她想去京城读书,但奶奶正卧床休养,哭闹着软硬兼施,最终林自在还是妥协读了本市的大学。 她本打算毕业了就去工作,但奶奶又逼着她读研,说以后大学学历不值钱了,趁年轻就得多学习,她只得又妥协,读了本校的研究生。 现在,终于拿到毕业证!终于可以工作赚钱!!终于可以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了! 公交车缓缓靠站停车,车门嗤的一声打开,林自在迅速起身下车,她不想惹恼奶奶,引来无穷麻烦,乖乖到奶奶指定的商店买了指定的几样东西,然后回家。 打开家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偌大一个房子,却让人觉得气闷。 林自在一使劲一脚迈进家门,大声说:“我回来了!” 奶奶在客厅里看电视,头也没回说:“拿来我看看!” 林自在换了鞋,忙把买的菜和毕业证都放到奶奶面前的茶几上,奶奶嗯了一声,戴上花镜,拿起证书翻开,忽然抽抽鼻子,面色一凛,愤怒地从花镜上面盯住林自在,“你又吃雪糕了!”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大意了!怎么忘了老太太鼻子特灵这回事,她一定是嗅到了雪糕的香精味儿。 林自在也不慌,笑嘻嘻说:“天太热了,吃一根没关系的。再说我都二十四了,您怎么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谁告诉你这是小事?昂?谁允许你吃雪糕的?”老太太虽有些气虚,但气场很足,久处淫威之下的林自在,根本不敢与她凌厉的眼神对视。 “去熬姜汤喝!中午凉皮你不许吃!”奶奶伸手一指厨房。 “哦。”林自在乖乖进了厨房。 “别切手!” “哦。”服从是最简便的交流方式,胆敢顶嘴,迎接她的必然是更猛烈的怒火。 奶奶这人规矩极多:吃饭喝水只能是温的;水果只吃煮的;每天要喝一碗白糖水;她的剪刀和毛笔谁也不许碰,这个家里,只有奶奶和林自在两人,这个“谁”自然就指的是林自在了。还有,无论气温多高、空气多潮,她就是不让开空调,也不许吹风扇,理由是:这两种东西,伤、身、体! 伤身体,伤身体! 林自在常暗自嘀咕:都九十多岁了,不伤身体你还能活一千年?都这个年纪了不正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想到这里,林自在又有些惭愧: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奶奶死后,她的生活该有多么自由自在,还猜想过奶奶会给她留下多少遗产。 她和奶奶,跟别人家的祖孙并不一样。 她七岁就知道,自己不是奶奶的亲孙女,而是奶奶七十二岁那年,从孤儿院领养回来,做养老用的。 七岁之前的林自在,无忧无虑,奶奶把她身体照料得很好,极少生病。 七岁那年的夏天,滨城的气温适宜,还没有蝉鸣,她午睡了一小会儿就莫名其妙地醒来,家里里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下床去找奶奶,一眼看到奶奶坐在床上,面朝南方盘膝而坐,半天都一动不动,她扒在门口看了奶奶的背影一会儿,又悄悄走回自己的卧室,有模有样地也学着面南而坐。 奶奶的房间在西南角,她的在东南角,正午阳光有些刺眼,她就闭上了眼睛,最初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暖融融的,眉心还有些微的鼓胀,她想伸手揉一揉,却觉眼前红光里出现一个小黑点,旋转着忽远忽近,忽快忽慢,她不由自主追逐着那黑点而去,追着追着脑子嗡的一响,仿佛什么隔阂被撞破,她进入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没有光,却亮堂堂的,没有天地,也没有风,黑点就在不远处飞着,她又追上去,在那里自在快乐地飞,不,更像是在水中遨游,整个人舒服得不得了。 就是从这天起,寂寞少爱的小孩开始偷偷玩起追逐黑点的游戏。 忽一天,她发现自己记起很多事情,最早的记忆是一岁时,奶奶摸着她的头发和脸蛋,俯下身子,把一张满是纵横皱纹的脸凑到婴儿床边说:“小丫头,一周岁了!我等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两岁时,奶奶也说了同样的话。 三岁,她看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爸爸,就也跟奶奶要,奶奶说:“他们都死了。不许哭!你有奶奶!”但自这年起,奶奶再没在她生日说过奇怪的话。 后来她问奶奶自己父母的名字,奶奶却说她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她很想跟奶奶说一说记性的事情,走到奶奶跟前,又不知怎么开口,奶奶当时手里拎着刚买的菜,见她欲言又止,生起气来,“怎么?还想着那个破舌头?” 林自在想起那个耳光,慌忙摇头,“没没奶奶,我爸爸妈妈真的都死了吗?” 奶奶低头看她,忽然呵了一声,“行,七岁也不小了,跟你说实话,你是我从孤儿院抱养回来的,你爹妈把你扔了。你就当他们死了,以后不要再问!” 小小的林自在连退两步。 “哭什么?你跟着我多享福,白白胖胖的,再过几年我老了,你就该学着伺候我报答我了。”奶奶眉头紧皱,进了厨房,“过来!先学择菜!” 林自在噙着眼泪跟进厨房。——小小孩子瞬间成长,再没跟奶奶撒过娇。 一个月后,她成了小学生。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记得那么多事情,她那憨憨的胖同桌,甚至连昨天中午吃了什么都记不住。 她明白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没人教她,她却机智地又隐藏了一个秘密。 八岁时,林自在羡慕同学在肯德基过生日,不但有汉堡吃,有玩具赠送,还有工作人员给戴上生日帽、唱生日歌。 但奶奶自己从不过生日,也不给她过生日。 她鼓起勇气,挑了奶奶高兴的时候提起,想用自己的压岁钱请几个同学去肯德基。 “你有多少压岁钱?我看看。”奶奶的表情看不出生没生气。 林自在跑回房间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得意地捧给奶奶看,“一共七十四块五呢!” 奶奶伸手一把抓过钱,“我给你收着!小孩子过什么生日!”看林自在要哭,又说:“你是弃婴,户口上的生日不做准的。” 林自在实在没忍住,掉下大颗眼泪,为了那攒了多年的钱,也为了奶奶刀割一样的话语,为了失去的信任。 但奶奶也教她很多生活常识,经期不要洗头吃凉,体育课该怎么跟男老师请假,哪些东西吃了寒凉,哪些吃了上火。 她对奶奶的情一直是极其复杂的。她往往是前一秒恨她控制自己,下一秒又感激她在寒风中接她下晚自习。 她的圈子狭小简单,直到如今,也无人告诉她,该如何对待这个老人,该怎样破这个局。 第2章 发情的气味 奶奶第一怕她生病,其次就是怕她早恋跟人学坏。 随着年龄增长,控制的力度就越发的大,她渐渐不主动和奶奶沟通,也从不提学校和课外班的事情,她记忆力绝佳,但理科不行,整体成绩就一般,奶奶也不在意她的成绩,课余安排她学钢琴和围棋,这都是奶奶喜欢,她却没什么兴趣。奶奶全不在乎她有无兴趣,甚至不在乎她学得好不好,只是让她学而已。当她钢琴一路顺利考到八级,围棋也到了业余五段,奶奶说,“行了!够了!” 也不知道够什么了。 她一直想养一只小猫,奶奶不许,说掉毛。 她还想学画画,奶奶也不许,说没用。 ——总之,她喜欢的,奶奶都不许,都说没用。 她就悄悄在课堂上画,作业留到回家做,这样回家就可以躲在房间,不必面对目光犀利的奶奶。 十岁这年,她能在课堂上随时追逐黑点,神游天外,往往是她驰骋千山遨游万里,回神后发现老师那道题目还没有念完! 太酷了!她爱死了这种神游! 也是十岁这年,那黑点变成了白点,不,也不能算做白点,应该是亮点,它在慢慢变亮。她觉得,自己这个游戏比同学们玩的电子宠物有趣多了,她用三年的童年时光,把一个黑点养成了一个亮点,简直太有意思了! 到十二岁,白点忽一日长成了一米见方的大方块,她是又喜又忧又惊,喜的是只要稍一凝神,她脑海里就能出现一个像玉石一样润泽的大方块,十分神奇。忧的是她此后再无黑点可以追逐,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惊的是,只有巴掌大小的额头,是怎么装下这大东西的! 她问老师:“人的脑袋里可以装多大的东西?” 老师笑:“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你的头脑里可以装下无数知识,可以无限宽广!”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不适合再问老师,又去问奶奶,奶奶在画画,她站在奶奶身后看她一气呵成,觉得很神奇很痛快,奶奶放下笔,才看到她,不悦地问:“干什么?” 她指着自己的眉心,“奶奶,我这里有些胀。” “啊?”奶奶立即转过身,给她把脉,把了两手,又用拇指捋了捋她的眉心,干燥的手指传递着力量,林自在觉得很舒服。奶奶说:“没事儿,学习累的?不用太用功,差不多就行了。” 林自在抿着嘴,嗯了一声,又咽下了后面的话。 奶奶的书桌上还有几张黄纸,上面也是红笔画的图形,乱七八糟,但似乎闪闪发光,她好奇地问:“奶奶,你画的是什么?” “去去去,一边儿玩去!”奶奶用手挡住那些画。 她回到房间,按奶奶画画的笔顺,画了一张刚才看到图案,可惜其他几幅,只记得图形,不知道笔顺,只能是胡乱画来。 画完,她拿起几幅画,端详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索性丢下不管。 没有亮点可以追逐,林自在又在学校计算机课时上网上学了打坐冥想,奶奶每天九点就躺下睡觉,她便从这个时段开始打坐,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沉迷,完全都是在奶奶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她觉得欣喜而刺激。 十八岁那年大学军训,有个男生送了她一颗校园里的杏子。 那个男生长得十分帅气,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走路有点微微的晃,篮球打得很好,她常常站在场边女生后面,默默地看他打球。 那天在走廊里,林自在忽然与他迎面遇上,当时整个走廊只他们两人,那男生一路凝视着她,忽然露出洁白牙齿笑起来,在擦肩而过时冲她伸出左手,翻转拳头摊开来,掌心赫然是一枚杏子。 她被他眼中的光亮晃花了眼,晃乱了心,糊里糊涂就接了那枚小小的青杏,头也不敢回的跑到教室,一颗心还怦怦乱跳,她紧紧攥着杏子,不知如何处理。 少女情窦初开,内心的欢愉是藏不住的。 她手握杏子睡下,心里想,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青杏?它会不会很快烂掉?我要把它放到哪里,才不被奶奶发现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杏子不见了,她把褥子床垫都掀了也没找到,床下地上也没有,大家已经都冲出去集合了,她只好也冲跟着,接下来一整天都沮丧至极。 晚上,军训一天的林自在照例打坐,却吓了一跳,霍然起身,头咚一下撞到天花板,室友米糊糊问她怎么了,她揉着脑袋哦哦地说:“没什么睡迷糊了。” ——那颗杏子赫然就在眉心那个大方块里面! 她将意念集中在杏子上,再一动,杏子就落到了床上。意念再次集中到杏子上,又收回了大方块里。 有些激动地琢磨了一会儿,她就明白,以往她看到的方块,其实是个立方体的投影,她脑子里那个“大方块”,其实是个边长一米的立方体,她可以将任意不超过一米长度的物体放进取出。 从这天起,林自在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她终于有一块奶奶关照不到的地方了,为此她觉得人生都有了意义。 大一下学期,她一连吃了两根绿舌头雪糕后,悄悄地应了那个男生的追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奶奶的意愿,有些害怕,还有些成就感。 两人交往后,生活有了不同的色彩,至今林自在仍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光。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轧操场,一起喂流浪猫,他们在冬日落雪的时候拥抱,在春天的白玉兰树下接吻,男生折了一枝开了四朵玉兰花的树枝给她,她很喜欢却莫名有些心疼那树,男生说有花堪折直须折,等花落了,长出叶子就不好看了。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枝花,她把花枝悄悄收到立方体里面,和青杏放到一起,在那里,它们永不会凋落枯萎。 初吻那天,回到家,明明没有晚归,她的表情管理也很到位,但奶奶鼻子抽了抽,忽然指着她厉声训斥,“你怎么那么不自爱!” 林自在犟嘴说:“我做什么了你就说我不自爱!” “你身上有发情的味儿!”奶奶勃然拍着餐桌,眉毛都立了起来。 林自在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那一刻,她觉得奶奶就是个巫婆。 当然,巫婆老了,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能控制林自在的钱,控制她的行动自由,却控制不了她的心和思想,林自在也看出,奶奶越加严控她的背后,透露出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畏惧和无奈。——林自在几乎读遍了图书馆的藏书,却没有太多的社会阅历,也无人教她处事经验,她简单将奶奶的控制理解为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甚至还十分同情她,这就为自己的今后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谈判后,祖孙各退一步,奶奶答应她可以恋爱,她也答应奶奶不会让男友越雷池一步。 当奶奶再次嗅到发情气味时,带些气馁地说:“我也打不动你了,你不听话就退学!我不给你交学费了!” 林自在马上说:“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念了,我明天就去京城,到北大附近的小饭馆端盘子养活我自己!”说完就去收拾行李。 来啊,互相威胁啊!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哭着妥协了,“奶奶是为你好,我给你算过,25岁以前不能破身子,否则有生命危险!” 林自在才不信,她的生日不准,算的卦更不准了!但平生第一次战胜了奶奶,这使得她信心倍增。 整个大二,她每天都笑脸盈盈,整个世界充满阳光,她渴望每一分钟都和男友在一起,甚至暗戳戳想到了他们未来子女的名字,想到他们白头偕老的样子。 但,大三的时候,林自在失恋了。——那个男生被一个热情奔放的女生给撬墙角了。 林自在只找过男生一次,并没有苦苦哀求,甚至没问为什么,她只是望着他的眼睛。男生满脸羞惭,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 自小就是不会苦求任何人的,即便心在滴血。 她转身就走。 奶奶似乎什么都知道,看着面色憔悴的她,幸灾乐祸地说:“活该!” 林自在察觉到那种年老者对年轻人青春的嫉妒,她气愤地斜睨着奶奶,真想报复性地去找那个男生,跟他出去开个房,然后回来就大声告诉她自己跟人睡觉了,然后看她气得发抖的模样。 但是并没有,即便不被奶奶多年教导,她也有自己的三观和底线,她做不到放纵。末了用了三天打坐冥想,算了,他没有看到她的灵魂,她也没有看清他的灵魂。 初恋大半都是不成功的。她从立方体里拿出那枚青杏,托在手心,呵,青杏,清醒。 立方体里面没有时间流速,这个青杏依然青涩,玉兰花也娇艳如斯,可她的初恋却已凋谢。 她把青杏装进一个铁皮巧克力盒子里,放在立方体的一个角落,又把那枝玉兰花轻轻放在盒子上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男人喜欢折花枝,而花,更喜欢长在树上。 从那天起,她把这个立方体叫做青杏空间。 第3章 奶奶跟你说个大事儿 午饭后,林自在收拾好厨房,再回到客厅却找不到自己的毕业证,她侧头冲奶奶的卧室大声问:“奶奶我毕业证呢?” 奶奶虽然一点都不糊涂,但这几年身体衰老得很快,腿脚不再灵便,牙齿掉了大半,耳朵也背了,不大声喊的话,她根本听不见。 她又朝奶奶卧室走近几步,“奶奶!我毕业证呢?” “我活不了几天了,你等我死了再出去得瑟!”奶奶的更大声音从卧室传出来。 这意思就是,她把毕业证收起来了,不许林自在出去找工作。 林自在好半天没有动,她权当奶奶是人老了没有安全感,不能真的计较,只是想起同学说的要去某某城市闯一闯,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憋闷。 房间里闷热异常,林自在看一眼客厅里当作摆设的空调,烦躁地用手扇风。 奶奶虽将她养大,可也严格控制了她二十几年,她是人,不是傀儡,不是个小猫小狗给口吃的就行,她有自己的意愿、自己的生活,像偷偷摸摸吃根雪糕这种小儿科,已经无法满足她日益壮大的逆反之心了。 就这一刻,她做了个决定:明天就去派出所挂失身份证,一旦拿到新身份证,立刻就走,她受够了!再也不想被这个老太太控制了! ——等不了奶奶去世才离开滨城了,她现在就要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边! 于是第二天,她借着出门买菜的机会去派出所补办了身份证,还细心地把邮寄地址写在了学校,这样就不会被奶奶发现了。 下一次买菜时,她又去家政中心雇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纯朴的保姆,掐着身份证邮寄的大概时间,约定了从下个月一号起,保姆就到家中照料奶奶,还加了她的微信,以便随时了解奶奶的情况。 一周后林自在从学校快递驿站取回身份证,喜滋滋看了又看,才放到了青杏空间中,快步朝商场走去。 今天奶奶列的菜单十分丰盛,她双手被购物袋勒得都不过血了。 到了家,林自在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忙活,直到临近傍晚,终于精心做好了八个菜。 说实话,她对于自己要逃离的行为,还是心存愧疚的,但一想到老太太今天能控制她的工作,明天就能控制她的婚姻,就再次硬起心肠。 她必须工作,必须有自己的生活,奶奶的老年要有倚靠,可她的青春也只有一季,她以后不能没有生存能力,不能真的只靠遗产生活。何况奶奶现在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要死了,她无疾无病,还有经济能力,找个保姆,应该比自己照顾得更好。老太太也有的是心眼子,无论谁伺候她,她都不会吃亏,绝对两天之内控制对方。 林自在摆好最后一个菜,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估计以她们两个的胃口,三天也吃不完,这样也好,这些饭菜放到冰箱里,奶奶一个人可以吃上几天,吃完保姆也就该住家了。 她还在空调里隐蔽地装了个摄像头,一旦有危急情况,她也可以报警。 想到这里,她摘下围裙,愉快地高声喊奶奶出来吃饭,一边又禁不住猜测,莫非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又或者,老太太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 她把筷子递到奶奶手里,问:“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非要摆这么大阵仗?” 奶奶不回答,反而要她去拿酒。 林自在仿佛已经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有些忘乎所以,给奶奶夹了一只海参,随口就说:“别喝酒了,对身体不好。” “放屁!拿茅台!”老太太一拍桌子,大吼。 林自在秒怂,乖乖去拿了酒,还顺便拿了一个酒盅。 “再拿一个!你也喝!” 放弃抵抗,她一声不吭转身去厨房,等回到桌前,奶奶已经倒了一盅酒,随手放到她跟前,一指酒盅,“喝!” 说完又抓起林自在刚拿来的酒盅,颤巍巍给自己倒了一盅,凑到嘴边,轻轻一嘬,滋儿一声喝进去,又哈了一声,拿起勺子,哆哆嗦嗦舀了一块酥烂的红烧肉,吃进嘴里,用那硕果仅存的七颗牙,左边右边右边左边的来回咀嚼着。 林自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说:“要不奶奶,我还是陪你去做一副假牙!” “用不着!”斩钉截铁的拒绝后,老太太脸上露出一副享受至极的表情,还带着些许林自在不能理解的期许和雀跃。 奶奶今天是真开心了,一会儿工夫,她就喝了三盅酒,吃了三块红烧肉,还吃了一块炖得脱骨的鸡肉,和一壳蟹黄,很是满足地对林自在说:“吃!喝!今天放开了吃喝!” 林自在自顾自吃着饭菜,想着奶奶喝醉了也好,最好明天起的晚一些,自己正好早起悄悄去机场。 “你咋不喝!” “我?我没喝过酒,不会喝。”是你不许我喝酒的。 “这玩意儿有啥会不会的?你得喝过,才知道会不会!”奶奶指了指酒盅,“喝!” 林自在仍然摇头,她不想再被操控。 “就喝一点点儿。”奶奶斜睨着她,伸出枯手,将捏着的拇指和食指分开一条缝,语气像个调皮无赖的小孩子。 林自在本来都做好抵抗“强权”,连脖子都梗起来了,谁知奶奶竟来了这么一出,她又招架不住了,想着还真是老小孩,无奈叹气,端起酒盅,嗅了一下,酒味直冲鼻子,她皱着鼻子别过头去,就想放下酒盅,奶奶猛地大斥一声,“喝了!” 林自在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把酒杯怼回嘴边,等意识到不能再被操控时,已经喝了一口,喉咙间一条火线,刷地一路烧过食道,直到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又痛又爽的滋味。 她张开嘴巴,用手扇着风,嘶嘶哈哈说,“辣辣辣!” “好喝?都喝了!”奶奶笑得眯起眼睛,跟她碰杯,神秘地说:“你喝了,奶奶就跟你说个大事儿。” 林自在血液循环加快,胆子也大了,她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又嘶嘶哈哈地嘟囔着,“哈,我跟你说,喝多了我可不刷碗” 话音未落,咕咚一声,林自在从椅子上跌落地板。 膝盖的疼痛,让她脑子瞬间清醒,但她惊恐地发觉,整个身体已完全不受控制,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奶奶哈哈一笑,喝干酒,把酒杯往餐桌上一顿,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费力地蹲下来,伸手摸着她的脸蛋,“小丫头,你今天二十四岁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哈哈哈!” 老太太仰天大笑。 林自在毛骨悚然,汗毛竖立,她蓦地想起一周岁那天,奶奶也说过类似的话。 奶奶吭哧一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低头欣赏着林自在的惊恐,笑着仁慈地说:“小丫头,好叫你死个明白。” 死? 林自在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与之生活了24年的老太太。 老太太笑眯眯说:“我林秀娥,活了六百多年,换了十来个身体了,还是没活够!怎么办?你前头那个人,马上到天时却突然暴毙了!我只能重新再找个八字相合的人,哈哈我还真就找到了你这个小丫头,尽管得费劲养上二十四年,但总算天不绝我啊!这破身子我硬是挺了二十四年,终于等到今天!小丫头,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 哈哈,你喝的那杯酒里我下了药了,怎么,想知道你的身世?那我就告诉你,你根本不是孤儿院收留的弃婴,你是我从医院——偷来的,哈哈哈! 我?我当然不是妖怪,我是仙!我是神仙啊!”老太太话没说完就扑向林自在。 林自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苦于手脚不能动,只能惊悚地看着老太太神情激动地趴在她脸前盯看一会儿,又忽然盘膝坐好,只两秒,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没了生息。 林自在正不明所以,忽觉眉心一凉,一团红光从印堂钻了进来。 第4章 夺舍 那红光忽忽悠悠钻进来,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晃了两下,就是一顿,像是很意外,但也仅仅是一顿,它就以更凶猛的架势猛扑过来。 林自在惊恐地从那红光中,看到一张极度愤怒的脸,虽然陌生,但却带给她一种熟悉的压迫感,让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 那红光扑过来的瞬间,一种无法描述的刺痛袭来,似有什么在啃噬着她,啃了哪里,又分辨不出,只觉痛苦不堪,无法忍耐,她尖利地嚎叫着,躲避着。 红光一时竟捉她不着,气急败坏左突右冲。 忽然,红光剧烈地颤抖,似乎极为恐惧。 然后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涨大了几倍有余,刻不容缓地又对着林自在冲过来。 林自在被堵在一隅,躲无可躲,她惊惧地等待着剧痛降临,却听到“啵”的一声,似乎被从什么地方挤了出去,然后一下又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一侧头,看到躺在地板上的自己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又满意的笑容,并试图爬起来,却似乎无法自如支配肢体,颓然摔到地上,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啊!”林自在发出惊恐尖叫,却是嘶哑衰老的声音。眼前也像走马灯一样刷刷刷闪过一幕幕陌生景象,那是一份庞大而驳杂的记忆,越到最后,她越熟悉,——竟是奶奶储存在脑海的记忆? 她正惊异不定,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濒死的感觉袭来,喉咙发出嗬嗬声音,她无助地仰面躺着抽搐着,吐着气,眼前一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巨大吸力,啵的一声,她又被吸走了,连挣扎的半点可能也无。 林自在有些恍惚。 她居然听到了鸟鸣的声音,清脆婉转。 她试图再次确认,又察觉有清风拂面,鼻端更是嗅到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气,慢慢的,她分辨出,自己正伏在一个瘦削的肩头,还能听到逐渐深重的气喘声。 她想睁开眼睛,或者抬一下手,却是无法做到。 ——啊!想起来了!奶奶给她下了药,夺去了她的身体! 她悲从中来,相伴二十四年的奶奶居然一开始就是为了占取她的身体,难怪这么多年来,奶奶那么在意她的健康。 她更觉得愤怒。 忽然一个声音喊:“陈静怡!陈静怡!” 手臂被人不轻不重地推搡着,她努力想睁眼,还是没做到。 “鹿鸣,我看她眉毛动了,该是醒了,你把她放下来歇歇!” 林自在感觉自己被人放到地上,那个声音继续说:“累了鹿鸣,快擦擦汗歇歇。”然后她的脑门就被人戳了一下,那人用一种怪腔调说:“懒丫头!我俩轮番背你都要累死了,你倒是自在!” 林自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打了个哆嗦,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的娘!人吓人吓死人!你咋一下子瞪那么大眼睛啊!” 林自在眨巴两下眼睛,茫然看着面前抚着胸口的陌生女孩,脑子轰轰作响,一幕幕画面有如过电影一样刷过,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她又接收了一份叫做陈静怡的十八岁女孩的记忆。 这让她又想起之前接收到的那份奶奶的记忆,六百多年杂七杂八,污糟离奇,一个忍不住,她身子一扭,呕吐起来。 一个圆脸女孩关切地给她捶背,林自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吐了个天昏地暗,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可那记忆还是牢牢扎根脑海,她捶着头,头一回恼恨自己的记忆力太好。 捶完头,又双手捂住脸,呜呜哭出声,想到奶奶占用了她的身体,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 “别哭了静怡,脑震荡引起呕吐和眩晕是正常的,等我们到了春城,立刻就给你找医生好。”圆脸女孩捋着她的后背,又递上一个水袋,林自在接过喝了一口,漱漱口,又吐到地上。 伸出手来看,十指纤细,手背和小臂却晒得有些黑,左额角有些疼,一摸摸到一圈布条。 这是夺舍重生吗?小说中的情节照进现实了? 但林自在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个新身体的。 忽然,她四顾问道:“田佩芝,我的箱子呢?” “你这个守财奴,呐,这是什么,看清楚是不是你上厕所也要带着的宝贝箱子,再检查一下,可是少了一根金条?”叫做田佩芝的女孩笑着嗔了她一眼,将手上只有一尺见方的小藤箱塞到她怀里。 林自在抱住沉甸甸的箱子,一颗心顿时安定。 忽然邱鹿鸣大叫一声:“糟了,又有马匪来了!” 林自在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只见他们后方的大路上,尘土漫扬,还有马蹄声响起。 “鹿鸣静怡快跑!”田佩芝一个箭步冲向路边草丛,“倒霉催的,这下死定了!” 林自在也慌忙起身,却痛的捂住额头,呻吟了一声。邱鹿鸣扶住她,“来我背你,咱们躲到路边山沟里去!” 林自在每一步都踩在云朵里,手脚也不受支配,她天旋地转地推着邱鹿鸣,“你快走!” 邱鹿鸣的声音带着哭腔,“不行!我不能扔下你!” 林自在脑海里浮现出报纸上报道的被日寇洗劫的村庄的惨状,以及之前看到的年轻女人被马匪抢走的情景,吓得两腿战战,却更不愿拖累邱鹿鸣,又奋力推她一把,“走一个是一个!” 惯性原因,她扑倒在地,爬不起来,只得匍匐前进。 邱鹿鸣被她一把推得老远,本可以顺势跑开,犹豫一秒,却还是跑了回来,推她翻转过来,两手伸到她的腋下,倒退着死命朝树丛里拖,实在拖不动了,邱鹿鸣干脆就将林自在放在草丛中,自己也不跑了,躲在一棵大树后,鸵鸟一般头抵树干,瑟瑟发抖。 两人这番动作,早被马队中当先那人看到,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林自在奋力翻了个身,趴在地上,腿上的肉色袜子被草枝刮破,大腿也划出了血,听着马蹄声渐近,她的心脏狂跳,深吸一口气,用意念在青杏空间中拼命搜寻,这一搜,惊异地发现,空间居然变大了,原本边长一米的立方体,如今变成边长两米了,她为了方便置物购买的三层架子,此刻正好笑地悬浮在空间的正中。 顾不得管这些,她飞快地在架子最下层那个避难包里,找到一把匕首,握在手中,咬牙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就擒去做压寨夫人,杀不死马匪,就自杀! 忽听大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口哨声,不是那种嘬着嘴唇吹的,而是似乎从牙齿缝隙里吹出的嘶嘶的口哨,听不懂那是什么调子,但她不禁怀疑起来,马匪抢劫的时候还吹口哨吗? 身边的邱鹿鸣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看一眼大路,低声说:“呵,不是马匪,是贩货的马帮。” 林自在也悄悄抬头看,从草叶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身穿米白色的短褂子,大热天的偏在外面又套了件羊皮背心,一个大沿的帽子挂在颈后,他侧坐在马鞍上,正好对着林自在她们的方向,嘴唇向两边扯着吹口哨,看上去倒像是笑嘻嘻的。 他身后是足有几十匹大马的马队,马匹由人牵着,身上驮着箱子或者大筐,马脖子上的项铃,发出叮铃叮铃有节奏的声音,像是在给那人的口哨伴奏一样。 林自在忽然不再害怕,倒听出一点浪漫主义味道来。 收脚渐渐有了点力气,她支撑起胳膊,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被邱鹿鸣慌张的一把按下脑袋,只听大路上又传出一阵大笑声。 这一按,林自在几乎一头杵到地上,她没有埋怨邱鹿鸣,只是盯着眼前一朵色彩艳丽的小蘑菇,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掐断蘑菇,慢慢从它的菌柄上撸下一个黄色金属圈来,颠了颠。 邱鹿鸣凑近了看,低声惊呼,“啊?金镏子?” 林自在笑着点头,“蘑菇上长出来的。” 邱鹿鸣也笑,“你运气真好!就算是补偿你当掉的金坠子了!” 大路上,马帮经过带起的尘土已渐渐落下,田佩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抚着胸口,“天老爷,可吓死我了!” 看到林自在手里沾着泥土的金戒指,田佩芝一把抢过来,在裙子上蹭了蹭,咬了一下,说:“金的!陈静怡啊陈静怡,你可真有狗屎运,躲个马匪竟也能捡到宝!我怎么就捡不到!” 第5章 昂贵的车票 邱鹿鸣把戒指从田佩芝手里拿回来,套在林自在的手指上,发觉有些松,就说:“还是藏衣角,可别丢了。” 田佩芝讪讪笑着附和说:“对对,可别丢了,到春城咱们还得靠它吃饱饭呢!” 林自在刚重生时的悲伤,早被马帮和戒指冲淡,情绪有些接不上了,她伸手整理了一下身上脏兮兮的改良旗袍,暗中叹气:逃难也要穿着旗袍,真是没话说了! 再看邱鹿鸣和田佩芝,也都穿着同款不同色的皱巴巴的旗袍。 如今的女学生已不做五四运动时期那种上袄下裙白袜子的装扮,而是一色的改良旗袍,只不过女学生的裙子不似姨太太们,旗袍开衩只到膝盖,裙身也不是过分修身。 但十几岁的女孩穿着,还是显得成熟许多。 田佩芝从褡裢里拿出外伤药,隔着抽丝的丝袜帮林自在涂在腿上,裙子上有几个小小的三角口子,一侧的开衩也撕得大了许多,露出里面的衬裙,可惜没条件缝补,也只能将就着穿了。 三人整理了一番后,重新上路。 邱鹿鸣见林自在手软脚软,就提出接着背她,林自在马上拒绝了。 她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脑震荡,纯粹只是被林秀娥的那些记忆恶心到了而已。手脚发软则是因为失血过多。 之前摔伤,邱鹿鸣已经背了她好长一段路,如今小姑娘也是一脸疲惫,她怎能忍心让人家再背。 “别不好意思,一路上我和佩芝还都喝了你的矿泉水、吃了你的食物。”邱鹿鸣笑说着坚持蹲下身,被林自在一把拉住,“真的不用!” 她们三人是北大中文系的同班同学,都是十八岁,京津沦陷时,她们刚刚被学校录取,还没开学他们就跟随学校逃往了长沙。在那里,北大、清大、南大三所大学联合成立临时大学,可惜没上几个月的课,长沙的境况也吃紧起来,学校只能无奈再次迁往西南春城。 体力好的男生和教授组成了近300人的的陆路步行团,从长沙步行去往春城,所有女生、体弱男生、大多数教师以及家眷,则是分批次海陆并用去往春城。 这一路,实在是费了些力气。他们这一拨人,先是坐火车到达广州,耽搁多日后,终于买到船票,途经香港时,因天气原因又滞留多日,在三等舱里熬了几天,终于经海口到达越南海防,换乘汽车到达河内,才登上了去往春城的滇越线跨国列车,刚刚松了口气,三人却因在河口停站时,下车活动腿脚和如厕而误了火车。 当时她们害怕极了,哭着追赶火车,火车上的同学也都将身体探出车窗大喊她们的名字,又喊火车停车,可惜火车终究没停下,反而越开越快,越开越远。 带队老师嘶喊着,让她们买下一班的火车票,还喊着说会去车站接她们。 三人回到车站一问票价就傻眼了:五天一班列车不说,就这半段路最便宜的三等车票也要六块钱一张,三张就是十八块! 如今三人除了陈静怡手里有个片刻不离身的小藤箱外,再无行李。 邱鹿鸣是奉天人,母亲难产去世,父亲是东大教授,工资虽然不低,但人在西安,又早有了自己的新家新孩子,每月能给她的生活费也是有限;田佩芝更是北平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直多亏舅舅的资助,才勉强读了大学,如今日寇占领京津,舅舅一家也生活得水深火热,再没能力给她钱。这一路舟车辗转下来,两人浑身上下的钱凑到一起也不足三块。 只有来自哈尔滨的陈静怡,家里条件稍好些,父亲是个实业家,姥姥家还开着中药铺,但东北沦陷后,举家迁到北平,家境每况愈下,如今她手上也没了现钱,路上曾经变卖金坠子,现在却无论如何不肯动用藤箱里的东西,只说箱子里是书籍。最后三人只能把身上的钱都拿来买了干粮,沿着铁路步行。 这一路,足有八百里,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为此田佩芝想起来就要抱怨了一遍,话里话外说陈静怡太吝啬。 邱鹿鸣听不下去,回怼她:“你闭嘴!若不是你便秘非要下车活动,如厕又磨磨蹭蹭,我们怎么会误了火车?” 田佩芝脸色通红,当场就哭出来,跺脚说:“是!就算是我连累了你们,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什么叫就算?本来就是!”邱鹿鸣瞪眼睛。 田佩芝捂着脸继续哭。 第一天走下来,三人全都磨破了脚,她们哭着用指甲掐破水泡,这样的精疲力竭,也只走了二十公里而已。 第二天傍晚到达一个小镇,在那里遇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药材商人,听出几人的北方口音,攀谈起来得知,那人多年前曾与同去四川灌县交易药材的陈静怡的姥爷有过一面之缘,他自称姚祖德,拱手称姥爷为王神医,不仅说出姥爷的姓名,还详细描述姥爷的外貌,说老人家帮过他。当听陈静怡说老人已经故去时,还难过得掉了眼泪。 三个小姑娘确认这人不是坏人,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商人结伴走了八天,还吃了人家不少干粮。可惜,姚祖德接下来还要去石屏等地采购,她们只能与之分道扬镳。临行姚祖德好心提醒她们,傍晚前到达蒙自城,就尽快联系一个贩货的马帮,跟着马帮走,会比她们三人单独行走要安全许多。 说完一脸惭愧地对着她们一拱手,转身西行而去。 姚祖德一走,田佩芝就开始抱怨,“不够义气,既然那么崇拜你姥爷,怎么不说给咱仨买三张去春城的火车票?” 陈静怡可做不到开口跟人要钱,她冷冷说:“呵,那你现在追上去啊,跟人家讨要,还来得及。” 田佩芝哼了一声,“我追什么追,又不是我姥爷的故交!” “难为你还记得人家跟你非亲非故!”陈静怡也哼一声,继续赶路。 “这乱世,命能保住就不错了,只有你还顾及什么假清高!”田佩芝又嘟囔了一句,跟上了她们的步伐。 因姚祖德特别提过,这段路曾有马匪出没,三人一路便如惊弓之鸟,每每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慌忙躲到树丛里。 说来幸运,这天田佩芝又赶上便秘,三人便到路边草丛中解手,竟可巧躲过了一拨马匪。三人听着马蹄声、呼喝声,吓得大气不敢喘,她们缩在树后,眼睁睁看着四个彪悍男子,扛着抢来的两个哭号挣扎的年轻女子,发出桀桀怪笑,纵马拐上一条岔道,扬长而去。 三人互看一眼,庆幸不已,却都脚软的走不动路,直过了半小时,大路上仍无动静,这才敢钻出草丛。 上了大路,三人顾不得腿脚是否酸疼,朝着春城的方向,发足狂奔。 陈静怡体质最弱,又惊又累的,没跑多远就失足滚下一处陡坡,磕破额头,血流不止。等被两人拖上来,已是昏迷不醒。 邱鹿鸣自觉身体稍好些,主动承担了大半背负的任务,只可惜她并不知,背后的同窗好友已化作一缕香魂消散了。 第6章 还是生命比较重要 邱鹿鸣见林自在拒绝的坚定,知道她是真的不要自己背,于是也不继续逞强,挽上她的胳膊,有些担忧地说:“今晚恐怕进不了城了。” 林自在手脚虽然渐渐灵便,也偷偷吃了药,但因之前失血过多,所以还是双腿酸沉,头脑昏沉。 她知道是自己拖累了两人,开口说:“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鹿鸣解释说。 田佩芝在一旁埋怨,“平地走路也能栽到沟里,真是佩服死了你!” 不比田佩芝还有力气牢骚,林自在此时再多说一句的力气也无,她机械地拖着脚步走路,只当耳边有只苍蝇在嗡嗡罢了。 邱鹿鸣却不管,“田佩芝!你又忘了我和静怡是怎么误的火车?” 田佩芝气恼地把背在右肩的褡裢往地上一掼,“又说又说!你喝了她几瓶矿泉水,自然帮她说话!是!我便秘误车,那还不是因为一路蜷在船舱里,又没有干净水喝导致的?” “这么没良心的话,也只有你说得出来!你难道少喝了静怡的水不成?你最后没水喝怪谁,还不是你贱忒兮兮把水给了一个小白脸,自己的水瓶子又打碎了?” 林自在被她们吵得头疼,站住脚捂住了头,伤口一蹦一蹦地疼。 田佩芝忽然大叫一声,“哎呀!陈静怡你的小箱子呢?” 林自在一愣。 邱鹿鸣也大惊,“天哪!不会是刚才掉草丛里了?” 田佩芝一跺脚,拔腿就往回跑,林自在伸手哎了一声,无奈地看她几步就跑得老远,根本就喊不住。她尴尬地对邱鹿鸣说:“她,她体质可真好啊” 邱鹿鸣说:“是,插上尾巴就是驴,比驴还壮呢!” 想想又说:“咱们也回去找找。” 好容易走出这么远,林自在可不想再上坡下坡地回去,她摇头,“我走不动了,你也别去。”她的意念在空间找到那个小藤箱,心里觉得对不住田佩芝:听说马匪,她慌乱中习惯性将箱子丢进了空间,事后却忘了拿出来。 “你不是一直特别在意那个箱子吗?”邱鹿鸣见她摇头很是不解。 林自在笑笑,“我现在觉得,还是生命比较重要。” 邱鹿鸣眨巴着眼睛看她半天,拉她坐下,“那咱俩正好歇一会儿,你也揉揉小腿活活血。你放心,田佩芝的狗鼻子特灵,她能闻到金银财宝的气味,保准儿给你找回来!” 林自在呵呵笑。 邱鹿鸣又笑说:“不过找回来后,你少不得又要借钱给她了。” “哪还有什么钱。”林自在苦笑。 邱鹿鸣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不过也不争辩,两人就在路边树荫下歇着,快一个小时,田佩芝才气喘吁吁跑回来,气急败坏地冲林自在吼着说:“到底是你的箱子还是我的箱子?你们俩怎么这样啊!一点都不着急!箱子都丢了!不见了!” 邱鹿鸣噌地站起来,“真丢了?路上也没见什么人啊?” 林自在也做焦急状揉着双手,“哎呀我脑子混浆浆的,根本不记得箱子什么时候脱手的,是在大路上?还是草丛里?” “你仔细找了吗?”邱鹿鸣埋怨田佩芝,也要返回去找箱子。 “你别去了,我早找过了!路上、草丛里,连树上的鸟窝我都找了!”田佩芝擦着汗,最后肯定地说:“我判断,你一定是落在了大路上,被马帮那些人捡去了!” 邱鹿鸣皱眉上下打量一番田佩芝,“我还是回去找找,你俩等我。” “哎你什么意思啊!”田佩芝被她看得气恼。 林自在拉住邱鹿鸣,摇摇头,“不找了,天快黑了,咱们得朝前走!” “箱子不要了?”邱鹿鸣有些惋惜,那个小箱子不大,却很有些重量,里面肯定有黄金。 “不要了。”林自在高尚地说:“本就是我受伤拖累了你们,不能再因身外之物,让你们跟着我涉险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安全到达春城,找到学校!” 邱鹿鸣和田佩芝都有些沮丧地点点头,三人继续上路。 这条所谓的大路,其实也不过就是两米宽的土路而已,向前看向后看,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川,三人走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天黑了下来,决定找一棵大树爬上去休息。 这一夜,林自在只睡了个把小时,一是她总怕掉下树去根本睡不着,二是一静下来,就忍不住想起被奶奶夺舍的事情,有些伤心,有些羞恼,默默地流了半宿的眼泪。——活了24年,原来只是人家培养的一个傀儡,还一丁点觉察也没有。 想想学过的课外班,大概都是奶奶自己想学或者已经掌握的,逼她读研,也是掐着时间,把她栓在身边罢了。这些年,她的圈子除了学校就是学校,有过一两个好友,都是莫名其妙的闹掰了,连那短暂的恋爱也是无疾而终,她的生活,真是简单得一目了然,比一个木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可笑她还以为自己聪明绝伦,过目不忘,吃根雪糕逆反一下,心里就觉得很了不起了。 真是可笑! 眼泪从林自在闭着的眼皮下流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民国27年。拥有完整家庭的人,永不能体会,一个人不知来处,不知归处时的漂泊孤寂感。 早上,鸟鸣啁啾,林自在挠着手臂醒来,身上虽然涂了驱虫药,也还是抵不过蚊虫天生对血液的渴望,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手臂,就先看到清晨阳光下,一条两指粗细一米多长的土黄色大蛇,在旁边两米远的大树上蜿蜒上行,它似乎是卡在了树干攀附的藤蔓间,好一阵扭动顾涌,终于又沿着原路退着落到地上草丛中,游动着倏忽就不见了踪影。 林自在咬紧腮帮子,才没有惊呼出声,想了想,她颤抖着手轻轻推醒两位同学,说了蛇的事情,女孩子家家,少有不怕蛇鼠的,邱鹿鸣一听蛇字,立刻尖叫一声,差点没一头栽下树去,田佩芝则是一言不发,出溜一下滑下树,踮着脚尖就跑上了大路。 第7章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 林自在和邱鹿鸣就不行了,两人干瞪眼睛不知怎么下树,昨晚上树还是田佩芝拉她们上去的呢。好在田佩芝总算有点良心,寻了根棍子一路敲敲打打,又回到树下,指点她们如何下树,狼狈至极的俩人好歹是下来了,但小腿和手臂都刮了几道血凛子,林自在落地时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 等她们快到蒙自时,已是下午时分,准备的干粮也所剩不多。 邱鹿鸣怪田佩芝太能吃,“你怎么胃口那么大,活该会便秘!” “你!”田佩芝现在一听便秘两字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说我一路背着褡裢呢!” “我说你吃的多,又没说你偷吃!” 林自在不想听她们吵,寻着水声,找到一处小溪,那溪水是从山上流下的,冰凉刺骨,她草草洗了把脸,又脱了鞋子,拍掉上面的尘土,鞋底已经磨漏,她垫了把草进去,重新穿好鞋。又悄悄从青杏空间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相机,看了看脸。嗯,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嘴唇有点厚,眉毛有点粗,说不上多好看,但也绝对不丑,她挑挑眉毛,飞快自拍了两张,放回手机。临了眼馋地看了两眼空间里的自热米饭,咽口唾沫,狠心收回了意念。 三人进了城门,问路的事情就交给了邱鹿鸣。 她自小离开父母住在寄宿学校,独立性很强,别看林自在实际年龄比人家大六岁,可论起出门在外的经验,她根本无法相比。 邱鹿鸣在一条巷子里,扒着门缝挨家看,最后寻了一家站定,对她俩招招手,就推开门,笑着站在门口,跟坐在院子里的老太太讨水喝,老太太听不懂她的话,她就两手做碗状送到嘴巴,还惟妙惟肖地一仰头。老太太看明白了,热情地请她们进门,转身就去屋子里倒水。 林自在不太会分辨这个年代老人的年龄,老太太看上去十分瘦削,满脸褶皱,皮肤黧黑,说她五十、六十、七十或者八十岁好像都行,她盯着老太太看的工夫,人家已经笑着端出三个饭碗来,一字排开,并给她们倒了三碗温水。 田佩芝端起碗道声谢就咕咚咕咚喝了,林自在可不敢轻易喝,装作端着水碗在院子里参观,悄悄将水倒入青杏空间。 邱鹿鸣喝了水,又跟老太太询问马帮的事情,可惜,依然是鸡同鸭讲,她俩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正遗憾间,一个十七八岁相貌端正的青年从院门进来,他先喊了一声阿奶,随即发现院子里还有三个女学生打扮的姑娘,立刻就红了脸,手足无措。 老太太一见孙子,立刻笑得更开心了,口口声声唤着皑罕,林自在猜测那是他的名字。老太太拉着皑罕的手,口中说了一长串的话,对着林自在三人时,脸上还露出甚是满足得意的样子,显然是以他为傲。 皑罕在城中读过几年书,与她们搭话,说自己的名字发音是皑罕,写出来却应该是岩罕,田佩芝笑嘻嘻说:“那我该怎么叫你啊?” 岩罕脸又红了,低声说:“怎么叫都可以。” 得知她们是大学生,又打算寻个马帮同去春城,岩罕脸上立刻露出钦佩和艳羡的神色,还自告奋勇说带她们去东边集市。 临出门,老太太却想起什么似的的一拍脑袋,回身到屋子里拿出针线,伸手招呼她们过来,原来她要帮她们补上衣裙的破口。 老太太眼力不佳,但针脚还是很细密匀称,连丝袜的破口也给连了几针,林自在抚平裙子,连连道谢,田佩芝在一边不无遗憾地说:“唉,穿着缝没人疼啊!” 邱鹿鸣笑,“没人疼总比露肉好,你没看刚才那人脸都红了?” 田佩芝看一眼躲到大门外的岩罕的背影,也笑了。 三人衣裙都脏破了,但这旗袍在小城还是很惹眼,一路都有人不住地盯着她们,还有人喊着岩罕的名字大声问着什么,他好脾气地一一作答。 好在三人都是习惯了被人瞩目的,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地跟着青年,穿过半个城,到了集市。 天色渐晚,集市渐渐散了,岩罕仍然很是尽责地替她们一连询问了两个马队,却均被人以带女人出行不吉为由拒绝了。 岩罕搓着双手,脸又红了,仿佛是他做错了事一般,期期艾艾跟她们说了情况。 其实不用他说,林自在凭着表情也猜出马帮那些人的意思。 “没关系。”林自在不在意地说。 要她跟着全是陌生男子的一队人出行,她还嫌心里也不踏实呢。 一声火车汽笛声响起,林自在猛地回头,恍然一拍额头,疼得龇牙咧嘴。 顾不得伤口是否流血,她急切地请岩罕带她们去火车站。 田佩芝兴奋又挖苦地哼了一声,“大小姐,您终于想通了,肯把宝贝拿出来换车票了?” 林自在莫名觉得她说话的调调像极了林秀娥,心中升起反感,扭头板脸说,“田佩芝,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发誓,绝不帮你买票!” 田佩芝一瞪眼睛,张开的嘴却在看到林自在竖起的食指时,立刻闭上了。 邱鹿鸣呵呵地笑,“岩罕,让你见笑,刚才请你阿奶给她的嘴缝上就好了。” 岩罕讷讷地不知如何接话,只尴尬地指引着方向,带她们去火车站。 走出集市,路过一间客栈时,走在最后的田佩芝忽然大叫一声。 林自在扶额,又咋了?这人总是一惊一乍的!回头一看,就见她正指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说:“哎呀,就是你!是你捡了我们静怡的箱子,快还给我们!” 林自在掩面叹息。 邱鹿鸣一跺脚回去拉田佩芝,林自在看清那男子的打扮,认出是那个吹口哨的马帮男子,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田佩芝,“我并没见过什么箱子。哦,你是那位穿裙子爬树特别快的小姐,看你们都是学生打扮——”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一个白衣男子,忍俊不禁说:“所以,你其实是想和段公子搭讪的对?” 说完就哈哈大笑,他身边被称为段公子的男子也仰头笑了几声,这熟悉的笑声,让林自在循声看去,只见客栈门口小个子男人身边,大马金刀抱臂站着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身上的白衬衫和马裤,与周围一众粗布褂子格格不入,待看清他带着戏谑和嘲弄的表情时,林自在脸色大变,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她转身就走,接着就跑起来,邱鹿鸣喊了她一声,几步追了上来,拉住她,“怎么了静怡?” 林自在胡乱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她看着邱鹿鸣的眼睛,抓着她的手臂,“不可能!” “啥不可能啊?” 林自在松开邱鹿鸣,兀自摇头,“不可能的!”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人,他的面孔与她的初恋一模一样,连那昂着下巴略歪着头看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他看林自在看过来,忽然哂笑一下,对田佩芝说了句什么,转身进了客栈。 田佩芝跺脚跑过来,“可恶!他们居然不承认!” 邱鹿鸣呵一声,“就没你这么说话的!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人家捡到了,就像我没有证据说是你藏起了箱子一样。” 田佩芝大怒,“邱鹿鸣你欺人太甚!你在侮辱我的人格!我跟你绝交!” “请便!” 林自在心神大乱,顾不得争吵不休的两人,胡乱朝前走着,直到听岩罕喊她,“陈静怡,走这边!” 她才猛然回神,强自镇定下来。 第8章 上当的当 “先喝杯茶歇歇脚!”岩罕没有带她们去火车站,而是把三人带到路边一个茶摊要了一壶茶。 林自在猛灌了两杯茶,呆呆地坐着不说话,其余三人互看一眼,都不敢打搅。 刚才看到段公子那与初恋男友酷似的脸时,林自在脑中刹那浮现一段记忆:原来,她与初恋的分手,是林秀娥从中作梗。 ——老太太早将林自在的身体视为己有,万分不愿林自在谈恋爱,最关键的是她喜欢长相秀美或者文质彬彬的男孩,这种喜欢打球整天一身臭汗的武夫,不是她的菜。彼时林自在21岁,离她夺舍的天时足有千日,老太太担心有一日他们终会情难自禁发生点什么,于是干脆先下手为强,请了个私家侦探将男孩调查了个底儿掉,还将那男孩约出来谈了一次,暗示他的家境一般,不是她理想中的孙女婿,又趁男孩沮丧,暗中将符水倒入饮料,男孩毫无知觉喝了,后来居然真的不再喜欢林自在,转而追逐另外风格的女生了。 林老太太回头又在林自在跟前说些诸如男人都不可靠、再深情的男女也终会厌倦的话。说实话,林自在还真因此对爱情产生了失望抵触之心。 她方才下意识连呼“不可能”,不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而是对记忆中那符水作用的严重质疑:就是简单画了张符,嘀嘀咕咕念几句,化了灰,喝下去居然就让人移了性情? 这些天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调动林秀娥的记忆,但一旦某些记忆被触发,还是会自动浮现的。 比如她刚想到那符文,脑海中就自动想起符文的画法,她连忙使劲摇头,挥去这些恶心的念头,看向说话的三人。 岩罕在和邱鹿鸣两人说蒙自到春城的火车票价,“最低的三等票是四元,二等票是八元,一等票是十六元。五天才有一班列车。” 田佩芝最喜欢逗岩罕,双手托着下巴支在茶桌上,笑眯眯问他,“岩罕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你常去春城?是不是那里有你的女朋友?” 岩罕果然又红了脸,清俊的面孔浮起一丝尴尬,“我从没坐过火车,我也想和你们一样,去春城读书,可不行,我要照顾阿奶。那个还有,我并没有女朋友,也没定亲。”说完飞快地瞄了一眼林自在,惹得田佩芝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林自在没注意岩罕的神情,站起来说:“歇好了,我们直接去当铺!” “当铺?”岩罕问。 “嗯,我们没钱,需要当了首饰买车票。” “好。”岩罕把几个钱放在茶桌上,起身就走。 “静怡你真的还有首饰?”田佩芝跟在林自在后头,不停追问。 林自在不理她,只管跟着岩罕走路。 “静怡的箱子不是丢了,她怎么还有首饰?”田佩芝转而问邱鹿鸣,“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就捡到的那个金镏子,那么丁点金子够什么用?” 邱鹿鸣也嫌她聒噪,几步追上林自在。 几人穿过一条街,老远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当”字,四人一直走到那间临街大瓦房前站定,只见高墙高阶,看着就比旁边的店铺有压迫感。店门开了,一个男人从台阶上走下来,神情极为沮丧。 邱鹿鸣哼了一声,指着一人多高的大字说:“看着没,这就是上当的当字!” “什么上当的当,你是说岩罕骗我们?”田佩芝凑过来故意歪曲。 岩罕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没有骗你们!这是蒙自最大的当铺,还是春城的分号。” “不是说你骗我们,是说商人逐利,我们只要进去,总要吃亏的!”邱鹿鸣又对林自在说:“静怡,我宁可陪你走路去春城,也不要你再当首饰,上次你当了一副你姥姥给你的耳坠子换矿泉水,我已经过意不去。” 田佩芝连忙接口,“是啊是啊我也很是过意不去。嗐,要不是滇越线上有恶性疟疾,咱们不敢随便喝水,也不至于非买那么贵的崂山矿泉水,说到底还不都是日寇闹的!” 说完又看看林自在,叹息道,“唉,这会儿恐怕连步行团都到了春城。” 林自在知道田佩芝的小心思,也不看她,拉了拉邱鹿鸣的手,“我们去了半条命才走了一半,所以后半段无论如何也得坐火车了。” 田佩芝立刻拍手,“就是就是!” 不等邱鹿鸣反对,林自在踏上了当铺的台阶,一进门,只见店面只有四五平米大小,完全不似外面看着那么阔大,木头柜台足有四五尺高,柜台之上还有一根根两寸宽的木栅栏,只留一个一尺见方的空档,给人一种进了牢笼的感觉。 没心思打量这些,当着几人的面,林自在在田佩芝的惊呼中,从衣领里抠出一副金耳坠子,又弯腰从一边裙角抠出捡来的金戒指,高举起来给柜台内的朝奉,“这些,死当多少钱?” 留着山羊须带着圆眼镜的朝奉接过掂了掂手,又看看成色,大声说:“成色低劣,样式陈旧!” 林自在听了一愣,忍不住笑出来,“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缺边少沿,破损不堪!” 朝奉没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死当三块!” 林自在立刻伸手,“拿来!不当了!” 朝奉手一攥,“五元,不能再多。” 林自在继续伸手,“不当了!” 岩罕似乎认识这家当铺的朝奉,诚恳地说:“赵朝奉您行个好,她们是我的朋友,绕了半个中国,赶着去春城读书的,您给个实在价,总要够上十二元的车票才好。” 这回,老朝奉手一松,将首饰丢回林自在伸出的手中,“那您几位请便。” “行行好!”岩罕着急了。 “自古就没人肯做赔本的买卖,你到别家去也没这个价!岩罕我看在你死去阿爷的面上跟你说实话,今年的金价虽是34元一盎司,可咱们山高皇帝远的不能相比,再说,这几样撑死也到不了半两,样式这么粗,成色这么差,我要出手,少不得回炉重新捶打一番,人工和损耗一除,哪里还有赚头?你就是到北平上海、到春城去,也决计当不出十二块钱,岩罕少爷你还是莫要难为老头子了。” “可你们不是春城”抬头看那朝奉已扭了脸去,只得住了口,岩罕为难地看林自在,见她低头不语,顿觉自己无用,嗫嚅两声说:“要不,明天我再试试看有没有马帮肯带你们?嗯,再不成我让奶奶把家里的老驴卖了老驴没人买,就借给你们,你们三人换着骑驴总好过一直走路” 萍水相逢,林自在怎肯让岩罕出钱,对他坚决摇摇头。 邱鹿鸣扒着柜台仰头看向朝奉,“掌柜的,我们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过段时间家里就会给我们汇钱来,您就做个通融,回头我们一定会加倍赎出的!” 朝奉昂着头,仿佛怕鼻梁子上的眼镜掉下来,右手像摇拨浪鼓一般说:“走走走!” 林自在又从衣领里扯出一条项链来,取出心形坠子里的小照片和一把小钥匙,连同刚才的首饰一起举起递给朝奉,“掌柜的你过一下秤,这些已超过一两的小黄鱼了,也远超一盎司,我也不要34块,你给25就行。” 朝奉接过又掂掂手,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小姐您知道,我说的是北平的价格,咱这穷乡僻壤” 林自在仰头把这个微笑看了个实在,不由想起林秀娥最后俯身看她时也是这样成竹在胸的笑,心里膈应,就蹭地跳起来,一把抓回金首饰,扭头就走,“上赶子不识买卖,岩罕走,带我去车站,还就不信换不来三张车票了!” 朝奉看着空了的手心,哎哎喊了两声,“就依你就依你!25就25!” 林自在已几步出了当铺。 “哎哎,,28元也行!”朝奉拍着柜台大声喊,心中懊恼那个带坠子的项链做工精致,拿到春城定能卖个好价钱。 林自在站住了,却是看向岩罕说:“走啊,带路去火车站!” 岩罕心中也不喜朝奉的狡猾,又见林自在一副铁了心的表情,于是也走出当铺,伸手指了指方向,“走这边近。” 邱鹿鸣早跟着林自在出门了,只有田佩芝遗憾地看一眼老朝奉,又一跺脚,嗨呀一声也追了上去,想说什么,又担心林自在生气了真不给自己买车票,一时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邱鹿鸣建议说,“静怡,不如只把那个金镏子当了,换了干粮,咱们继续走!反正已经走了一半了!” 田佩芝弱弱地插一句:“连我都走不动了,静怡身体这么弱,你让她走到春城,脚还不得走废了啊。” “你闭嘴!”邱鹿鸣像是终于找到出气筒,大声吼她,“从头到尾你一共就出了一块两毛钱,却吃得最多!” “我不止这些的” “对,不止这些,准确说是一块两毛五分半!”邱鹿鸣嗤了一声。 田佩芝脸色赤红,浑身上下拍了一遍,摊开说,“可这也是我所有的钱了,我连半分都没有留!” “你还说!我们误了火车还不是因为你”话没说完,田佩芝一把就死死捂住邱鹿鸣的嘴,邱鹿鸣愤怒地呜呜两声,扭动着却挣不开。 “你不说我就松开!”田佩芝力大无穷,邱鹿鸣只得点头。 “再翻小肠我就趁你睡着掐死你!”田佩芝恶狠狠地威胁,松开了手。 邱鹿鸣指指前面两人,“离那么远,岩罕听不见的,再说他眼睛里只够装下静怡,根本扫都不扫你。” 田佩芝转头,果然林自在和岩罕已经走到街口了。 “我要他看?一个穷小子” “你不看看你自己,这一路跟个乡下丫头一样野,哪有半分高等学府女学生的样子,连人穷小子也看不上你!” “你又好到哪里去!”田佩芝哼了一声。快步追赶林自在去了。 第9章 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林自在自小第一反感是被人控制,第二就是要她去求人。 方才在当铺,她一见那朝奉反复无常的嘴脸,就顿觉内心厌恶,干脆拔腿就走。 最初气冲冲走得还挺快,走到百米就觉得胸闷气喘,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脚,这实在是之前失血过多,一直没有补回来的缘故,林自在除了悄悄给自己上了药,吃了消炎药,还偷偷吃过空间里存放的食物,可惜她不知道自己会穿越,空间里都是些零食,根本就没一个能补血的。现在走了这么多天,早已经是精疲力竭,一步也不想多走了。 她深刻体会了这新身体的娇弱无力,于是更加怀念从前身体的活力,健康原来真的很重要、很珍贵。 林自在只盼着到了火车站会遇到一个好心人,愿意帮她将金饰换成车票,如果遇不到好心人,她也不打算回这家当铺了,她宁可让岩罕带她去别家当铺,哪怕当的钱少一些呢。 在邱鹿鸣的搀扶下,林自在歇了五次,终于看到了蒙自火车站,三个小姑娘都有些激动,林自在咬咬牙,对自己,也对两个同学说:“这些金子足够换车票的!” 许是火车刚开走的缘故,火车站的人并不多,几个端着破碗的小乞丐,正被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驱赶出来。 一个小乞丐看到林自在等人的穿着,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拦在林自在身前,祈求地看着她,口中说着林自在听不懂的方言。 虽然听不懂,也知道他在乞讨,林自在摊开手,无奈地对邱鹿鸣笑,“不然咱们也乞讨!” 小乞丐不明所以地看着打扮奇特的三位小姐,把破碗又朝前送了送,凄苦地又说了一遍。 林自在看那孩子衣不蔽体大脑袋小身子的十分可怜,回手就去拿田佩芝肩上的褡裢,谁知田佩芝早有防备,一下跳开了,抱住褡裢,“你干什么?咱们都要饿死了,还发善心管别人?” “掰半个饼子给他也行。”林自在觉得自己拿零食跟有钱人换点饼子还是行得通的,总不会让三人饿死就是了。 “行什么行,你看看!”田佩芝伸手一指,林自在一回头,不知何时身边竟围上来七八个小乞丐,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她真的胆敢拿出来食物,他们绝对会一拥而上。 她歉意地对那第一个小乞丐说:“对不起小弟弟,我们是从河口走路过来的,东西吃光了,也没钱了。” 小乞丐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兀自点头哈腰继续念叨着祈求的话。 岩罕过来了,跟小乞丐说了几句话,又对林自在说:“不用在意他们,坐火车的多是有钱的老爷,高兴了就会给他们些吃的,咱们还是赶紧去买票。” 林自在点点头,忽觉腿上一凉,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小腿,吓得她低呼一声,快速后退,就见这群小乞丐里唯一的小女孩正蹲在她刚才站着的地方,伸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爪子,遗憾地看着她的腿。 女孩头发乱蓬蓬的,脸蛋像是很久没洗了,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她喜悦地回头对小乞丐说了半天。 林自在猜测她大概在跟哥哥说她的肉色丝袜,她不想跟小乞丐们纠结,于是绕开他们去了售票窗口,那里人更少,只排了一个人。 “火车票太贵,这小城里能有几个常出门的,又能有几个买得起火车票的?”邱鹿鸣感慨。 “你可别小看这小城,很明显这是交通要塞”田佩芝话没说完,那群小乞丐又围了上来。 他们很可怜,但同时也很凶猛。 田佩芝抱紧褡裢,气愤地大吼,“走开!走开啊!” 岩罕也生气了,大声跟他们说着什么,手指着车站外面的方向。 小乞丐知道岩罕是当地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却仍然没有离去,全都不甘心地、不远不近地围着。 轮到林自在了,她拿出手绢包,托给售票员,“您好,我一时没有现金,请问可以用这些买三张去春城的三等火车票吗?” 坐在木头栏杆后的售票员呼一下子站了起来,抓起项链掂了掂,又遗憾地苦笑,“够是够了,可我也没有那么多现金啊。” 林自在不气馁,“那您能帮我寻一位有现金的人吗,我愿意低价处理,并且事成后我会付您酬劳的。” 售票员十分心动,但不知为何神色又忧愁起来,把项链放回林自在手上,摇摇头,“你们去城里的当铺看看。” 林自在遗憾地收回手,就听到一个声音试探地喊:“是你们吗?陈静怡?邱鹿鸣?田佩芝!” 三人同时回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长衫,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从墙根边站起,快步走过来,不确定地又念了一遍她们的名字。 “李老师!真的是李老师!可算找到你了!呜呜呜呜”田佩芝第一个冲上去,抓着李老师的胳膊哭得不能自已。 林自在和邱鹿鸣也认出来,这人正是负责他们这一组迁移事宜的后勤部李老师,二人惊喜地都迎上去,不知怎么小乞丐就撞到了林自在身上,还差点摔倒,她伸手下意识扶了他一把,又急匆匆向李老师走去。 田佩芝还在哭,“老师,您知道吗我们、我们差点就都死了走路要走死了,还差点被马匪吓死”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邱鹿鸣也红了眼圈。 “你还说!”田佩芝跺脚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好,不哭不哭都不哭!”李老师一脸如释重负,“总算是找到你们了!我也算没白熬了这么些天,对你们的父母亲人也有个交代了。等着,我先去买票!” 说完李老师就去售票窗口迅速买了四张五天后的车票,回来有些愁苦地说:“最初我有些慌,没敢跳车,后来才想起你们的行李都在车上,肯定没钱买票,我就在后面的小站下了车,往河口去寻你们,却一直无果,我怕和你们擦肩而过了,就坐火车又来到蒙自,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一旦有火车来,我就在站台大声喊你们的名字,来回在站台上跑,没车的日子我也到公路口等,也跟马帮打听了,一直没有消息。唉,幸亏是找到你们了,否则我真是没脸回学校了。” 林自在听得动容,这位李老师这些日子很是吃了苦,胡子拉碴的,身上都是尘土,想来连个旅店也没去住。“辛苦老师了!是我们不对。” “唉,你们也遭了不少罪!”李老师说着话,已经把手里的火车票分给每人一张,“一人一张,都拿好了,就算咱们再次走散,也都能到春城了!” 林自在把车票放到空间,又看了一眼之前顺手放空间里的手绢包,笑着看向已经走出车站的小乞丐们,那小乞丐似有所感,回头看向她,瘦巴巴的小脸上露出不解又愤怒的表情。 第10章 不能原谅你 李老师买车票的时候很是痛快,一下就花去了十六元,可出了火车站,他就发愁了,愁什么,当然是愁钱。 从长沙出发时,学校按人头发了盘缠给他,他带着二十人的师生、家属队伍,怀揣800元公款,深觉责任重大,一路上战战兢兢,连夜晚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花钱更是精打细算,车船票买的都是三等座,需要投宿也是住那最普通的房间。车船上,更是时时清点人数,生怕一个人掉队。 一路舟车辗转,好容易就要抵达春城,却还是出了仨女生没赶上火车的事情,他急得差点抓秃头发,冷静下来就决定半路下火车寻找三个女学生,他是领队,不能丢下这三个女孩子不管了,兵荒马乱的年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几个男生也要一同下车寻人,被他拒绝了。余下队员大半是女生和家属,他们的安全也需要保证,关键是他手里只剩20多块钱了,就这点钱还是他自己的工资呢,因台风在香港耽搁,公款早就花得所剩无几,到河内买最后一程的火车票,他足足贴了一百八十块钱。现在,多一人下车,无疑稍后就要多买一张火车票,多一个人吃饭,他可实在没钱了! 下车前,李老师给妻子和母亲留了两块钱,又不放心地嘱咐几个男生照顾好家属和女同学,等到了春城车站,就会有先头部队接站云云。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李老师平日里拿着一份还算不错的教师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可最近一月,他算是知道什么叫一分钱掰两瓣花了。 他一次旅店也没舍得住,不是住在火车站候车室,就是躲在桥洞下熬一晚,吃的也是最便宜的杂粮饼子就凉水,期间往春城打过一个电话,侥幸地期盼三个女生已经到达,可惜得到的答复是并没有。他不知道要在蒙自等多久,也不知道除了在这里等,还能做什么,若是找不到她们,自己是没脸面对学校和家长的。 现在找到她们了,一颗心落了地,他觉得通体舒畅,学着老母亲的样子,在心里把各路菩萨都感谢了个遍。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三个女学生总不能跟他一起露宿街头,还有五天才有下一班火车呢!这五天吃什么啊! 想到这里,他就要折返回去,“退一张票,你们三个坐火车,我找个马帮跟着回去!” 省下的四块钱,也足够她们这四五天的食宿了。 林自在拦住李老师,看着他长衫褶皱、面容憔悴,脸上手上也满是蚊子包,心里由衷的感动,拿出手绢包就递给李老师,“老师,这里有一副耳坠子和一只金戒指,本就打算换车票的,只是当铺欺负我们年轻不懂行情,现在好了,您拿去换些钱,应该足够咱们这几天的食宿费用了。” “怎么能用你的钱!”李老师居然脸红了,连连摆手。 “本来就该我们花钱!”邱鹿鸣把手绢包抓起放到李老师手里,“老师,静怡之前已经当过一次首饰了,这回的当票您交给我保存,等我父亲的生活费一到,我就来赎首饰,也还您的车票钱!” 一旁的田佩芝揉着褡裢上的疙瘩,咬着嘴唇不说话。 李老师已经冷静下来,沉吟一会儿,拍拍手绢包,“也罢,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你们不用还我车票钱,我是带队老师,保护你们安全是我的份内职责,也是我没有提醒你们注意时间,才误了火车,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说完歉疚地叹口气,对岩罕说:“请带我去当铺。” 林自在读大学时除了第一年拿过一个奖学金,后头成绩就一直不温不火,读研时也默默无闻,跟辅导员和导师都关系极一般,因为林秀娥时时耳提面命,对男老师要有防备心,万一遇到那禽兽不如的呢! 此时,对于责任心如此之强的李老师,她除了感动就是惊诧了。 师生四人谢绝岩罕请吃米线的邀请,终于在离火车站二里远的一个小旅店安顿下来。 手里有些钱了的李老师,给三个女生安顿了一个单间,虽然有些挤,但比他自己的大通铺不知好上多少倍。 进了房间,田佩芝啊的一声就扑到床上,浑不管床单是否洁净,摊开四肢,呻吟道:“我的天爷啊,可算是有张床了!” 邱鹿鸣也挤过去躺下,“舒服!我这后背多久没落到实处了!” 二人又拉着林自在一起躺下,三人手拉着手,笑嘻嘻地说着话,心情都格外放松,没两分钟,又不约而同的不说话了。 半晌田佩芝说:“真像做梦一样,多少次我都以为死定了,没想到竟然也能平安地到达春城了!”停了几息,她抽泣了一声,“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们不知道这一路我有多害怕,尤其静怡受伤,流了那么多血,我真害怕她流血流死了,饥饿不说,还有土匪对不起”说不下去了,她忽然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林自在听得出她是真心实意道歉,但又不想伪善地说什么没关系,她的喉咙哽死,发不出一点声音。原主陈静怡的记忆里,对这个田佩芝是有极大怨气的,尤其是为了防止感染滇越线流行的疟疾,她变卖长辈留下的首饰买了昂贵的矿泉水,分给她,她却讨好地送给一个俊脸男同学,自己没水喝又反过来跟她们讨要时,怨恨达到峰值。 田佩芝哭了一会儿,坐起来,看着她们,声音哽咽地恳求说:“你们,你们能原谅我吗?” 林自在还没想好说什么,邱鹿鸣已经坐起来,“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道歉这很好。不过鉴于你一路的表现,我还是不能原谅你。你明白吗,你可以道歉,但不能逼着我们原谅!” 林自在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回复别人的道歉,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邱鹿鸣。 “你!欺人太甚!”田佩芝恼羞成怒。 “我欺人太甚?难道做错事、做恶事的人,只要道个歉哭一哭,就能既往不咎万事大吉了?”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不是故意的,事情也是你造成的!过失杀人还不是故意的呢!” “你!”田佩芝气得不行,起身就跑出了房间。 唉,一路吃苦还好好的,即将安全抵达目的地,却又起了纷争。 林自在觉得这事跟自己关系不大,不想讨论原谅与否的问题,把意念放到青杏空间里的绿舌头上,仿佛感受到雪糕的冷气,又放到一瓶冰镇可乐上,回忆着它的味道。唉,明明只有几天没喝,这么觉得久违了一百年呢! 敲门声响起,李老师在门口喊她们出去吃有名的鸡汤米线。 邱鹿鸣霍地坐起来,满脸兴奋地开门,“真的吗,老师!” 第11章 生存是第一位的 林自在却不想去外面吃饭。 他们方才从火车出来,路过一家小馆子,馆子门外摆着两张不大的桌子,四周围坐了四五个人在吃米线,远远见他们都是一手执筷子,一手不停挥舞。她十分好奇,近了才看明白,敢情他们是在轰赶苍蝇。只要一个不注意,那成群结队的苍蝇就如一层黑纱飘落,嗡的一声铺在饭菜上,直看得人什么也吃不下了。 林自在生活的时代,各种杀虫剂早把各种害虫逼到近乎灭绝的地步,她又一直住在城里,所见最大世面不过是小学组织去郊区拔萝卜时看过的几头身上沾了粪的活猪,何曾见过如此阵势!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一段苍蝇搓手的视频画面,记性绝佳的她忽又想起一路吃掉的那些没有看到制作过程的干粮饼子,顿时胃中翻江倒海。 “咳咳,你们去吃,我有些胃胀气。”林自在捂着喉咙说。 “那我也不去了,老师,咱们省点钱。”钱是人家当首饰换的,邱鹿鸣也不好意思出去吃了。 李老师笑着走出去,没一会儿带着田佩芝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一个食盒,“陈同学,田同学说你失血过多,需要营养补充,咱们宁可住得差一些,你这饭还是得好好吃的!” 田佩芝仿佛已经不生气了,笑嘻嘻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是热腾腾的四碗面片汤,和四个金灿灿的芝麻饼,“静怡,这是鸡汤面片,还加了当地新鲜的菌子,最是鲜美,你快吃!” 一只苍蝇闻到香气,从窗子飞快掠了进来,林自在蹭地起身,抓起一个苍蝇拍子“啪”的一甩,竟然真的把苍蝇打落在地,她上去就是一脚踩扁,又飞快地去关门关窗,以防再有飞行物飞入。 她的一系列动作惹得李老师哈哈大笑,““此地物华天宝,花草树木都异常高大茂盛,苍蝇昆虫自然也不会差。有钱人平时吃饭会点燃特制蜡烛熏蚊蝇,普通百姓家,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说完递了一双筷子给林自在,“顺其自然,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那边邱鹿鸣和田佩芝已经在房间的小桌边坐好,眼巴巴等着他们。 林自在不能再矫情,心中叹息一声,先请老师落座,李老师坐下说:“没那么多讲究,快吃!” 话音才落,就见田佩芝狠挑了一筷子面片,呼噜噜一口吸到口中,满足地嗯了一声,还晃了晃头,囫囵咽下去。 邱鹿鸣嗔道:“你哪还有个学生样儿?” “要你管!又不求你原谅!”田佩芝白了她一眼,笑眯眯对李老师说,“老师,这汤面真好吃啊!” “好吃下回咱们还吃!”李老师笑着说,又催促林自在,“吃啊!” 田佩芝喝了一口鸡汤,哼了一声,“这一路不干不净的都吃了,见着老师反倒矫情了!” 林自在白了她一眼,安慰自己反正前头已经吃了那么多东西,眼不见为净。硬着头皮,视死如归地喝了一口汤。 一口下去,她就没了任何顾虑,实在是这汤鲜得要人吞掉舌头,比她吃过的所有汤面都好吃,她晃晃头,压下不由自主浮现的林秀娥关于美食的记忆,拿起面前的芝麻饼,慢慢掰开,余光看到田佩芝正死死盯着她的手。 这一路上,陈静怡胃口小,吃不了的干粮,大半都进了田佩芝的肚子。林自在笑着把左手捏着的芝麻饼递给李老师,“老师,我胃胀,这一半您帮我吃。” “你让老师吃你的剩?”田佩芝尖叫。 李老师也不计较,接过就吃,“天气热,别浪费了粮食。” 邱鹿鸣吃得很香甜,岔开话题说:“我想念我爸包的饺子了。” “哦?你爸爸还会包饺子?”李老师用手背蹭了一下眼镜框,“我倒是想吃炸酱面了,这还没到春城,我已经想念北平了。” 几个学生也想起沦陷的家园,心中落寞,四人默默地吃饭,再也没人说话了。 饭后,李老师回了大通铺休息,他这些天担惊受怕,好容易安下心来,急需好好补个觉。 林自在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跟前的小椅子上,慢慢扇着一柄大蒲扇,看似赏花,实则在看她青杏空间里的物品。 这个空间,原本只有一个立方大小,被她放置的置物架分隔成三层,塞得都是她不想被林秀娥发现的东西。 林自在自小到大,饭卡里从不缺钱,但手上的现钱却极少,就连买菜也都是刷奶奶严控的超市卡,回来还要对账。 大学一年级,林自在听说奖学金有八千元那么多,就稍稍努努力拿下了,谁知被神通广大的林秀娥得知,全部扣留了。之后,她就再没兴趣拿奖学金了。 她改为见缝插针的做些勤工俭学,发发传单,或者给老师做学生助手,赚的钱很少,买不了什么东西。说起来她也真没什么特别缺少的东西,衣服和学习用品,只要开口林秀娥就会买给她,林自在想赚钱,纯粹就是为了逆反,——你不让我有现金,我偏就要有! 发现青杏空间的存在后,她买了台大四学姐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抽空躲在自习室里敲敲网文,用稿费买了部智能手机,又买了些画材,还买毛线悄悄给男友织了一条围巾。 读研后导师给的工资也不多,但足够她把那个一立方的空间慢慢塞满了,这让她分外满足。 置物架最上面一层,是一部笔记本电脑、一部智能手机,还有各种画具、日记、几个儿时的玩具和一个长钱夹; 第二层占空间最大,满满当当都是食物,其中大半是被奶奶称作垃圾食品的不许她接触的各种小零食、饮料和快餐食品,其中就有一小箱绿舌头雪糕; 最下面一层平放着一个家用医药箱和一只避难包,那是有一个时期,大数据老是推给她这些紧急避难的物品,没什么安全感的林自在,在第五次刷到时,终于还是买下了。此外还有一个她去京城要带的20寸旅行箱,里面是证件和一些随身物品。最角落里,便是她一直没有舍得丢弃的开着四朵白玉兰的花枝,它的下面,是装着青杏的铁皮盒子。 不知为何空间边长变为两米,一下子大了八倍,她把悬在正中的三层置物架放到空间的一个角,又把之前胡乱丢进去的长宽一尺,厚度只有三寸的小藤箱,放到另外一角。记忆里,箱子是陈母临终前给她的遗物,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林自在把小照片和钥匙都放在小藤箱上面,并没有操控钥匙打开箱子,不必打开,她也知道里面有什么,一条母亲手织的红色毛线长围巾,里面包着厚厚一本名为《道医笔记》的线装书,着书人落款是彭举业和王金贵,王金贵是陈静怡姥爷的名讳,彭举业则是姥爷的岳父,也就是陈静怡的太姥爷,两人都是中医,这本书是姥爷凝结两代人六十年的行医经验编纂而成,说是毕生心血,毫不为过。 箱子里还有两套针灸用的银针,另有十几丸封在蜡丸里的药丸子,再有就是分别用手绢包着的两根大黄鱼,五根小黄鱼,以及一个儿童戴的银项圈,一对银手镯。 第12章 摸了一把小腿 陈静怡的姥爷叫做王金贵,个子不高,慈眉善目,他一生行善积德,医人无数,被奉天人称作王神医。 东北沦陷,姥爷不愿给日寇看病,医馆药铺被迫关门,无奈地带着老伴投奔了北平的女儿女婿。 老爷子当了一辈医生,开了一辈子药铺,却并没有太多积蓄。 原因就是,平日里只要病人一哭穷,一下跪,他就二话不说给人免了诊金,抓药也只收个本钱。甚至有那爱攀比的病人,听说某某某又得了王神医的三服药,便也赖唧唧的来哭诉吃不起药要死了,姥爷一搭脉就知道他病情是否严重,却从来不揭穿,总是乐呵呵送他三服药了事。 陈静怡儿时去奉天就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这和她父亲经商的理念大相径庭,她生气地问姥爷,“把脉辨证不要钱就算了,这草药是可有本钱的,您这么做买卖不是要赔本吗!” 姥爷听了,收起笑容对她说:“静怡,姥爷告诉你,姥爷是给人看病,不是做买卖。” 陈静怡不大懂,“开药铺不是买卖?那也不能倒贴啊!” “贴不贴的姥爷心里有数,你太姥爷是老道,他师门严令不许行医赚钱,还是到姥爷这里了,才能开个药铺医馆。再说了,那些都是老街坊老邻居,人家舍下脸,来开一回口,咱可不能打人家脸。” 陈静怡还是觉得姥爷太傻,赌气对姥姥说:“姥,我再也不背什么汤头歌了,我爸爸说中医太落后,不让我学中医,还说我长大了送我去日本学西医,西医赚钱多。” 姥姥拉她到身前,说:“你太姥爷说了,这世上三百六十行,唯有做教书先生和咱们做郎中的,不能钻钱眼,你就算学那什么西医,姑娘家家的,也不能张嘴闭嘴钱钱钱的,钱是王八蛋,你得使唤它,可不能叫它给使唤了!” 陈静怡被说得不开心,撅着嘴巴不理姥姥姥爷。 姥姥见她不高兴,就到门口喊那街上卖糖葫芦糖人的过来,让她一样挑一个,“吃,你妈妈小时候也爱吃。” 东北沦陷,姥爷大哭一场,到了北平和女婿相处也不愉快,两年后姥姥姥爷就相继去世了。姥爷临终死不瞑目,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东北还没光复,再有就是家中无人肯学中医。 陈父一直极为反对中医,说那是陈腐落后的糟粕,说如今很多名人都大力推崇西医,于是不肯让岳父给女儿调理身体,感冒发烧也是带她去洋人医院打针吃药,又拿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和盘尼西林举例,来堵岳父的嘴。导致陈静怡也越发不相信姥爷说的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姥爷捶胸顿足,“外来和尚好念经啊,你们这些没脑子的,用了几千年的经典怎么就成了糟粕?” 但是没人回应他。 姥爷去世了,他一辈子行医攒下的钱,也就是当年陈母出嫁时的嫁妆和五根小黄鱼。小藤箱是他的遗物,陈母一直收在箱底,当作个念想。 其实,不仅仅是姥爷的中医馆,陈父在北平的工厂,也一再受到洋货冲击,濒临破产。 后来陈父受朋友影响,转而做了股票生意,居然使家中经济大为好转,陈静怡读了女四中,陈母总是带她做漂亮裙子,买各种首饰。 但是,陈父同时也跟那些朋友,学做了新人类,他悄悄在外面有了年轻的女朋友,时常出入歌舞厅,并渐渐夜不归宿。陈母知情也做不知,但后来那女朋友有了身孕,非要明媒正娶,并举办新式婚礼,闹了起来,陈父毅然提出与陈母这个旧时代包办婚姻的落后产物离婚了,还获得很多人的好评。 陈父和王姥爷都算是上门女婿,不同之处是姥爷一生信守诺言,对姥姥忠贞不二,无微不至。陈父则不然,初时借了岳父的力,生意慢慢起步,后来入赘就成了他的耻辱,谁也不能提。时代不同了,他需要的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妻子,陪着他交际,不说是家中独女的陈母如何自小娇生惯养,就说她那一双小脚,又怎么能出得厅堂、步入舞池呢! 陈母是家中独女,父母去世后,丈夫就是她的天,现在这个天也塌了,她就整日郁郁寡欢,了无生趣。陈父留了些钱给她,让她衣食无忧,但她到底在去年年底病故了,年仅35岁。临终把个小藤箱又交到了陈静怡手中,叮嘱她不要丢了。 陈静怡听了母亲的话,即便摔到坡底,也没有松开藤箱的手柄。 林自在扇着大蒲扇,脑中整理着记忆,她觉得,中西医各有千秋,但中医却绝对不是糟粕,她认可姥爷的大半观点,并暗暗决定有时间就读一读那本《道医笔记》。又觉得,陈父的商人理念无可厚非,但对待结发妻子和岳父岳母的行径,就很渣了。尤其是这次南迁,他以股票行情不佳、小儿子也要花钱为由,只给了女儿二十块钱路费。 林自在对姥爷最大的不认同就是:把女儿养得太懦弱,找女婿的眼光又太差了。 她很快就将小藤箱触发的记忆整理完毕,闭目冥想了十分钟,再睁眼神清目明,放下蒲扇,施施然就回了房间。 修整了一天,林自在虽然还是有些疲乏,但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逛街了。 蒙自小城不大,但也有两千年的建县史了,城中还有多处光绪十三年建设的作为法国通商口岸的建筑,虽然已经空了十几年,但看上去还是很独特,惹得她几次都想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北方兵荒马乱,但南方小城还是很安逸,街上行人步履悠闲,随处都是卖吃食的摊子店铺,李老师给她们仨一人买了一块红糖年糕,他还特意对林自在说:“看,这个摊主在年糕上是盖了白布的。”意思就是这回你别嫌弃有苍蝇了。 林自在能说什么,唯有苦笑着和邱鹿鸣她们一起吃下年糕。 “他们不是不爱干净,只是对细菌和微生物完全没有概念,他们大概觉得苍蝇飞过停过,就跟一阵风吹过,落了些尘土是一样的。就好比,我母亲觉得洗过的碗,要拿抹布擦过才干净,但我妻子却觉得唯有水洗过的干净,她们常常为此争论不休,唉。”李老师非常无奈地摇头,但看起来又不是真的很烦恼,他听女生们称赞年糕好吃,又不无遗憾地说:“啧,天气热,又捉襟见肘,否则真该给你们师母买几块回去。” 林自在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她觉得,这个李老师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蒙自的四月初,中午气温也有三十度的样子,但街上人们都穿得严严实实,有些年长妇女头上还带着头巾,就显得三个女学生的服装更加特殊了,上街总是有过高的回头率,还有一群儿童嘻嘻哈哈跟在她们后头笑。 他们只得放弃了去城中的商店、餐厅和集市,只去邮政所发了个电报,又选了个干净的铺子,每人吃了一碗鸡油米线。吃饭时,邱鹿鸣被老板娘摸了一把小腿,验证到底是不是光腿,田佩芝也因嘴急,烫得上颚脱了层皮。 第13章 顾不得那么多了 林自在好好休养了四五天,感觉身体舒服了许多,师生四人也终于坐上了通往春城的火车。 登车前,林自在不经意瞥到一张和她前男友极为相似的面孔,原来那位段公子也要乘坐这次列车去春城,不同的是,人家由两人陪同着,正大步潇洒地朝一等车厢走去。 师生四人对三等座已经相当满意,尤其林自在,新奇地摸着木头座椅,又去开座位边的车窗,刚一打开,就见岩罕挤在送行的人群中,眼神带着羡慕、落寞和忧伤等复杂情绪,她连忙对李老师说:“老师,岩罕,岩罕来送我们了!” 田佩芝第一个把头探出去,“喂!岩罕!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这一声喊吸引了众多目光,大家都看向笑得灿烂的田佩芝,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岩罕。 岩罕扭捏地站着,连挥手的勇气的都没有。 李老师笑着挥挥手,“有机会去春城一定要找我们,如果想读书报考我们学校也是可以的!” 岩罕双目放光,向车厢走近了几步,人群嘈杂,他嗫嚅着说了什么,几个人谁也没听清。 汽笛声响起,送行的人们都自觉向后退了几步,然后随着火车的移动,疾走几步,道出最后的祝福和叮嘱。 岩罕紧抿嘴唇,终于抬起手臂挥了挥。 林自在把手伸出车窗外,摇一摇,笑着说:“岩罕,很高兴认识你,再见了!后会有期!” 也不知道岩罕听见了没有,他跟着火车跑了十几步,停下来,一动不动。 田佩芝与李老师并排而坐,她笑着说:“岩罕就是忒黑了点,其实也是个挺好玩儿的的小男孩儿。” 林自在关上车窗,“还小男孩,人家比你大一岁呢。” “他个子小,可不就是小男孩。”田佩芝说到这里,忽然看了一眼邱鹿鸣,“咦,今天鹿鸣居然没挤兑我?” 自打早上醒来,邱鹿鸣就没精打采的,下午上了火车更是蔫巴巴的一言不发。此刻掀起眼皮撩了田佩芝一眼,又闭上了。还缩着肩膀抱着胳膊,朝林自在的方向拱了拱。 “你冷吗鹿鸣?”林自在问。 邱鹿鸣摇摇头没说话,只是又把头靠在了林自在的肩头。 起初几人还聊了几句,很快在单调巨大的咣当咣当声中,林自在就睡着了,她和邱鹿鸣头靠头,仰着头张着嘴,睡得酣畅淋漓,毫无形象。 不知是谁带的孩子哭了,林自在终于醒了,睁眼看天光已是傍晚,对面田佩芝靠在车窗上,也睡着,李老师翘着二郎腿,正举着一张报纸看。 她想伸个舒服的懒腰,却觉出靠在身上的邱鹿鸣脑袋热烘烘的,抬手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哟了一声,“李老师!鹿鸣好像发烧了!” 李老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说完扔下报纸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用手背轻贴了一下邱鹿鸣的额头,又倏地缩回来,“呀,这么热?” 林自在喊着邱鹿鸣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醒她。 田佩芝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也过来摸邱鹿鸣的额头,“好烫!发高烧了!我就说她一早不吱声就不正常么!“说完就去翻褡裢里的药,可惜是一包之前准备的退烧草药,火车上没法子煎药,有药也等于没药了。 田佩芝急得跺脚,“老师,怎么办啊?鹿鸣这么烧下去,脑子就烧坏了!” 林自在的空间医药箱里倒是有些个退烧药,但她不敢拿出来,只内心挣扎地一个劲用手在邱鹿鸣的大椎、曲池、外关和合谷穴上轮番推刮,这是林秀娥记忆里的退烧法子,此时也顾不上对那些记忆的反感恶心了,她头也不抬地说:“佩芝你去打些温水回来,等下给鹿鸣喝。李老师您还是找找列车长帮忙看看有没有医生?我怀疑鹿鸣是得了疟疾。” 李老师急急忙忙去找了列车长,田佩芝却啊的一声跳开来,“疟疾!” 林自在翻了她一眼,“快去打水!疟疾是通过蚊虫叮咬和血液传染的,传染不了你!” “那,那如果蚊子刚叮了她又叮了我呢!”田佩芝还是有些瑟缩。 “你去不去?”林自在发火,那气势跟林秀娥也差不多了,田佩芝吓得飞快从褡裢里翻出水袋,跑去餐车找水了。 李老师先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回来,说那人是春城一家西洋医院的医生,从欧洲留学回来两年多了,林自在将邱鹿鸣放平,让她躺在木椅上,医生上前一番检查后说,“她极有可能是感染恶性疟疾引起的高烧,需要打一种叫做606的特效药。” “那医生麻烦您给她打上,多少钱我们都付!”李老师焦急地说。 “先生,别说我没带医药箱,就是带了,这种药又岂是说有就有的?非得是春城的几家大医院才能有的。”那医生掏出怀表来看了看,遗憾地说:“明天凌晨才能到达春城,如今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说完又看看林自在,“你方才的推拿是没用的,你还是找个帕子给她额头敷一敷冷水。”说完,很绅士地一点头,就转身走了。 周围坐着的人,在听医生说恶性疟疾的时候,就都吓得都躲出老远了,在他们四人的座椅周围,形成了一大片“真空地带”,田佩芝拎着水囊回来,先把驱虫药都拿出来细细洒在座位上,又在自己身上涂抹了一番,然后心有余悸地坐到了过道对面的座位上。 林自在拔开水囊的塞子,倒了一些在手绢上试了试水温,扶起邱鹿鸣的上半身,在李老师的帮助下给她喂了些水,大半温水都洒在了邱鹿鸣的衣襟上,邱鹿鸣依然无知无觉。 眼见邱鹿鸣的体温越发的高,林自在将刚才悄悄夹在邱鹿鸣腋窝的温度计收入青杏空间,看了一下温度,居然过了40c!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把急救箱里的退烧冲剂放到李老师的茶杯里,冲开了,捏着邱鹿鸣的下巴胡乱灌了下去。 田佩芝着急忙慌的过来,“静怡你干什么啊,你给她喝了什么啊?” 第14章 谁敢动我? 退烧冲剂只灌进去一半,另一半顺着脸颊流进了邱鹿鸣的脖子里。 田佩芝看着昏迷不醒的邱鹿鸣,急得声音带着哭腔,“陈静怡我跟你说,你可别乱来啊,刚才人医生都说听天由命了你别乱来啊!” “既然是听天由命,还不如让我来试试!”林自在又冲了一包退烧药,继续灌。 李老师看她变魔术一般,往自己水杯里刷的倒一包什么东西,还拿手指头在里头搅和个不停,也不放心地问:“陈同学,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姥爷家开药房的。”陈静怡头也不抬地说。 “哦,开药房的啊,那就好。” 田佩芝大声说:“就算你姥爷是神医,可你懂什么啊?”说完伸手去扒拉林自在的手。 “闭嘴!”林自在抬头,“不帮忙就别捣乱!” 田佩芝吓了一哆嗦,她觉得陈静怡的眼神太吓人了,她坐到过道另一边的空座椅上小声哭泣,“呜呜呜,怎么这么难啊,人家都是一下就到了春城,我咋就这么难,偏偏被火车甩下了,你俩还一个个地晕倒,是想吓死我吗” 这边终于喂完了药,但邱鹿鸣的呼吸依然深重,鼻孔喷出热气,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 林自在给她擦擦嘴角和脖子里的水渍药渍,也不看田佩芝,仰头把水囊里仅剩的水咕咚咕咚都喝了,然后在邱鹿鸣身边坐好,拿一把小梳子慢慢给她刮着穴位。 “静怡你拿的是什么?”田佩芝哭了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又凑过来看她手里的木梳。 “再去打水。”林自在冷着脸说。 说完她就发觉自己的口气像极了林秀娥,恨得要咬自己的舌头,索性扔了木梳也不刮痧了,转头看车窗外的夜空,大颗的星子在闪耀,同时也有蚊虫飞舞,她哎哟一声,把李老师的报纸折了两折,拿在手上在邱鹿鸣身边挥舞着。 半个小时过去,再试试邱鹿鸣的体温,终于是降下来一些了。 林自在一口气忙碌了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加之本就亏了血还未痊愈,整个人极易乏力,此刻已困得睁不开眼睛。 “佩芝,我挺不住了打个盹,你给她看着蚊子,有情况就喊我。”林自在有些不放心,但实在是困到恶心了。 李老师说,“你到那边椅子上躺着睡,你放心,我和田同学一起看着。” 林自在嗯了一声,扑到椅子上,一秒钟就入睡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只有三四岁,冬季得了严重的流感,发烧到了41c,满口胡话,林秀娥急得不行,在她两手食指指甲边刺了一针,然后挤出许多紫黑色的瘀血来 林自在啊的一声猛地坐起来,她伸出手来,食指隐隐作痛,但是并没有血珠。 哦,是个梦啊。 窗外东方一片朝霞,绚烂美丽,耳边是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终于想起自己现在是陈静怡,身处民国二十七年的云南,正在去往春城的列车上。 车厢里非常安静,绝大多数人都睡着。 她一个激灵,转头看,那张报纸掉到了座椅下,李老师和田佩芝都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邱鹿鸣则生死不知的平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她快速起身,去查看邱鹿鸣,只见她胸口微微起伏,不用摸额头,也看出她又发烧了,干裂的嘴唇微张,发出急促的呼吸声,眉头紧锁,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 林自在毫不犹豫从小藤箱里拿出一根银针来,想了想,又在急救箱里找了一瓶酒精,正准备给手指头和银针消毒,就见邱鹿鸣左右转动了一下头颅,口中喊着:“谁敢动我,你们这群腌臜泼才!我邱鹿鸣乃堂堂从三品女官!看谁敢动我!” 声音不小,把林自在吓了一跳,手里的酒精瓶子骨碌碌掉到地上,滚了好远,她生怕被人捡去看到上面的文字,连忙追上前,一把扑住。 再回到座位,李老师已经醒了,正手足无措地看着闭眼手舞足蹈的邱鹿鸣嘶哑地吼,“你为何不请御医?” “我的天,我连个行脚郎中都找不到啊,还御医!”李老师无语又愧疚地看向林自在,“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她,她是不是又发烧了?” 忽然,躺在椅子上的邱鹿鸣开始扇着自己的脸,用悔恨又痛苦的声音哭喊:“我错了!大长公主,都是我的错啊!” 田佩芝终于醒了,她被癫狂的邱鹿鸣吓得倒退几步,躲到李老师身后,“老师她是不是烧傻了?” 周围的旅客闻声都凑过来看,林自在给银针消毒后,举着针,大声喊着:“离远点啊,传染上疟疾后果自负啊!” 这句话十分奏效,人们立刻哄的一声散开了几米远,虽然惧怕,但禁不住好奇心,还是远远围观着。 田佩芝切了一声,撇嘴说:“这会儿子你又不说是蚊子传染了。” 林自在走到邱鹿鸣身边,飞快拢住她的双手,在她两个食指的商阳穴尖上飞快刺了一下。 田佩芝啊的一声,“我奶奶好像也给我弟弟扎过,哎?你的针呢,怎么手一翻就不见了?” “闭嘴!过来挤血!” 田佩芝连忙哦了一声,也过来挤邱鹿鸣的手指头。 “噫,紫的!” 邱鹿鸣这会儿在大喊冤枉,刚才喊的是什么中毒,反正是东一句西一句,没谁能听得懂。林自在也懒得去猜,结果一个不注意,被邱鹿鸣左手一抡,直接拍到额头上,发出清脆至极的啪的一声。 林自在气得不行,使劲拢住她的胳膊,倾身压住她,慢慢的,邱鹿鸣呼吸渐渐平稳,体温逐渐下降,人也不再说胡话了。 田佩芝松了口气,坐了回来。 终于熬到春城,李老师背着再次发烧的邱鹿鸣飞快地朝着站台外奔跑,田佩芝拎着李老师的小行李箱,林自在则挎着她们的褡裢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她双脚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她恨恨地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忽然一眼看到段公子正朝着一辆轿车走去,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已经打开车门等他上车,她没过脑子地就大喊了一声,“段公子!” 其实喊到“子”的时候,她已经清醒了,所以她吞了半个音节回来,尴尬又懊恼扶额。 谁知那段公子居然真听见了,这么嘈杂的车站,他回过身,准确又迅速地定位了林自在,然后斜刺里朝他们一行走过来。 离得不远,段公子气度不凡,几步就走到林自在跟前,“什么事?” 林自在呆呆看了段公子两秒钟,张口结舌。 前头的李老师也发觉了,只恨自己带的分组里女学生太多太麻烦,背着邱鹿鸣往回走了两步,还没开口,就见那叫陈静怡的女学生,伸手一指他,说:“我同学感染了恶性疟疾,反复高烧,请你把她送到春城最好的医院去!” 段公子回头看了一眼李老师背上的邱鹿鸣,对手下打了个手势,那手下立刻躬身点头应是,快步跑向他们的轿车。 第15章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段公子手下跑向的是离着不远的一辆随扈车,很快这辆车开到李老师跟前,于是师生四人就都挤进那辆车里,上车前林自在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公子的方向,却见那辆车已扬长而去。 田佩芝问,“静怡你看什么呐?” 林自在哦一声,“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你回头看什么呐?” 林自在眼神一转看到几个学生打扮的男子,就对李老师说:“老师你看那些人是不是咱们学校的?” 李老师在车后座正被挤的抓狂,可又不敢下车让三个女学生离了视线,更不敢请段公子的手下下车把副驾驶让给他。此时听了林自在的话,顺着她所指方向一看,顿时大叫一声,跳下车去,大喊着招手,“喂!同学!这里!” 有两个男生欣喜地跑过来,一番交谈,果真是临时大学的学生,他们说今天是专程来迎接李老师四人的,还有几个学生来接几个从外省新聘请拖家带口的教授,只是不确定是不是这趟列车。 李老师没心思听什么教授的事情,连忙命令田佩芝下车,又把他的行李箱往车下一丢,“你拿着我行李跟他俩回学校去,我和陈同学陪着去医院!” 田佩芝还有些不放心,想跟去医院。就见本来靠着林自在的邱鹿鸣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林自在,忽地坐直身子,怔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巴一撇,抱住她大哭,“奴婢该死啊!奴婢该死!” 车里车外,人人大惊,不明白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烧了一宿,糊涂了!”李老师叹气一声,快速上车,“快快快!开车开车!” 车子带着邱鹿鸣的哭声开走了,林自在只觉抱着自己的邱鹿鸣身体滚烫,颤抖不止,就伸手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哭不哭,鹿鸣不哭,咱们已经到春城了,马上就到医院,打上一针你就没事了,不哭啊。” 邱鹿鸣沉浸在某种诡异的情绪里,根本听不到她的劝解,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话,突然大叫一声“大长公主!”身体就向座椅下滑去,林自在连忙抱住她,才勉强控制住她跪倒的动作,又晃着她的肩膀吼道:“鹿鸣!你醒醒!我是自我是静怡啊!” 邱鹿鸣被喝叱得一个激灵,瞳孔一缩,转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看看前头驾车的司机,又伸手摸了摸林自在的及耳短发,痛苦地喃喃,“我的天呐!” 然后,脑袋一仰又晕了过去。 林自在急得催促,“司机大哥你快点开啊!” 司机应了一声,按了两下喇叭,果然加快了车速。 林自在右手捋着邱鹿鸣的大椎,心中却禁不住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邱鹿鸣打了一针606后,被安置在一间单人病房。 医生护士因段公子手下出示的证件,对他们极为客气,护士还微笑着帮他们打了一壶水来。 李老师见邱鹿鸣病情稳定下来,就打算按两个男生留下的地址去西大门那边的临时学校取钱,他给了林自在五角钱,说:“陈同学,回头老师再赎那些首饰,你先这里陪邱同学,如果饿了就让护士帮你买点吃的,我很快就回来。” 林自在忙推辞,李老师却一抬手,一副你不必多说的架势,转身就走了。 林自在回忆了一遍邱鹿鸣病中的胡话,就在病床边的竹凳上坐下,看着呼吸平稳安然睡着的邱鹿鸣,之前的困顿全无,反有些兴奋地等着邱鹿鸣的醒来。 谁知邱鹿鸣居然一口气睡了七八个小时,期间来了几拨老师学生看望她也没醒,李老师又来交了住院费,还让两个女生替换林自在回去休息,都被她拒绝了。 夜幕降临,护士小姐送来一碟子红糖年糕,笑眯眯跟她攀谈,羡慕她是京城来的洋学生。 护士小姐的口音不是西南官话,倒有些河南口音,林自在完全能够听懂,她解释说自己不是洋学生,是中国学生。护士却十分坚持,说:“你们学洋文了,可不就是洋学生!” 林自在听了忍不住笑,“我竟然无言以对。” 小护士又催促林自在吃年糕,“我看你脸色蜡黄,想是亏了血,你吃点红糖糕,吃完就睡下。这药是杨医生给开的葡萄糖和镇静剂,你这同学怎么也得好好睡到大天亮呢!” 林自在没想到小护士这么细心,连声道谢,接过了年糕,“那我就不客气了,容后再谢!” 吃过年糕,在病房里转了几圈,又打了会儿坐,她就躺在靠墙边的一张躺椅上睡下了。 这椅子平日里打个盹儿还凑合,睡一晚肯定是不舒服,这种给陪床的下人准备的东西,能舒服才怪呢。 夜里她醒了两次,邱鹿鸣都依然睡着。 谁知一早醒来,病床却空了。 她慌忙起身去找,刚出去就听一声尖叫“鬼啊!”赫然就是邱鹿鸣的声音。 待跑过去,就见邱鹿鸣正哆哆嗦嗦指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连连后退,她赶紧跑过去抱住邱鹿鸣,先对护士小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同学烧了太久,脑子还糊涂着!” 护士正是给林自在年糕的那位小姐,此刻很是受伤地抿抿嘴唇,“我有那么丑吗?” 林自在笑,“您是人美心善的神仙姐姐,怎么会丑?昨晚我把你的年糕吃了,你是不是饿坏了,赶快下夜班回家!” 护士小姐也笑了,对林自在的身后说了一句,“杨医生,您是再不能够安排我夜班了,没见患者见我都跟见了鬼似的呢。” 林自在也回头,却见那杨医生正是火车上替邱鹿鸣诊断的人,连忙对他道谢,杨医生看了一眼打着哆嗦的邱鹿鸣,又上下看了林自在说,“听你老师说,是你给她灌药扎针的?呵,还真是福大命大!”那语气仿佛在说邱鹿鸣是从她手底下逃了一命一般。 林自在的笑容凝在脸上,“她的确是福大命大,没我两次给她退烧,在那没医没药的火车上,她恐怕真就没命来到春城了。”她使劲强调着“医”字,讽刺杨医生一句没特效药就见死不救了。 都说完,也不看杨医生反应,就半拖半搂着将邱鹿鸣弄回了病房。 邱鹿鸣在林自在搂住她时,就不再喊叫了,扶她回病房的一路上,更是奇怪地抽着鼻子使劲地在林自在身上嗅着,上了病床,又疑惑地看着林自在,几次开口说话又都咽了回去。 看着这陌生的眼神,林自在对邱鹿鸣的身份基本确定了九成:这人绝对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 只是这位半宿都在喊打喊杀,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可不打算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了她,于是笑着端起一杯水,“鹿鸣你快喝点水,看你嘴唇都裂成什么样了,一天多没吃东西,饿了,一会儿田佩芝就给你送粥来了。” 邱鹿鸣垂下眼皮,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就在林自在以为邱鹿鸣要躺下的时候,她却一把抱住头,低低痛苦地说:“啊,头好疼,我怎么了?为何会在这里?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林自在差点噗哧笑出声来,她在床尾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起邱鹿鸣的表演来。 第16章 你别是真傻了吧 林自在猜测这个穿越来的邱鹿鸣,只是与原主邱鹿鸣同名,却没能获得原主的记忆。 所以她一直抱着头,只说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寥寥几句话,林自在却听出口音的差异,原来的邱鹿鸣是奉天口音,有点土气,但如今的邱鹿鸣却和小护士一样,带着河南腔调。 她庆幸自己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不必担心被人识破,这一刻她有种优等生看差等生的优越感。 这时,杨医生带着护士来到病房,要给邱鹿鸣做检查,起初邱鹿鸣还不明所以,直到看见杨医生拿着听诊器靠近她的胸口,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从病床滚落下去,胡乱抓起地上的快穿烂的鞋子,气愤地指着杨医生,“大胆狂徒!休得无礼!” 杨医生皱眉看着邱鹿鸣,用没拿听诊器的手,捏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林自在没心思再看邱鹿鸣的热闹了,忙上去解围道:“杨医生,是这样,鹿鸣从前是北大剧社的成员,这次高烧,大概留下后遗症,这会儿定是沉浸在某个角色里了。呵呵,您多包涵。” 杨医生放下手,十分绅士地点点头,“有事就喊护士。”然后就出了病房。 昨晚送红糖年糕的护士应该是下班了,现在这个小护士一口西南官话,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邱鹿鸣躺好,“邱小姐你先躺一哈,不要着急,就在医院安心养病,只有彻底病好,才能更好地去学校读书撒!” 邱鹿鸣眨巴着眼睛不说话,等护士一走,她就一下扯着看身上的病号服,一下扑到窗边看窗外,又故作镇静地爬回床上,盖上被子端正地坐好。 林自在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猛然想到,这个邱鹿鸣来了,那就意味着原来的直言快语、背她走了好多路的邱鹿鸣去了! 她忽然眼圈发红,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连空气都不能通过,她倏地站起来到走廊去站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从前的邱鹿鸣和从前的陈静怡一样,应该是都死去了,所以她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才有机会占用了人家的身体,这应该算是借尸还魂,从前的林秀娥也都是这样不断重生的。 想到热心仗义的邱鹿鸣因为一场高热,就那样死掉了,她觉得心痛可惜。——原来,在火车上熬了半宿,也不过是救了一个来自古代的邱鹿鸣而已。 她听到病房里有低低的啜泣声,想必是新的邱鹿鸣因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手足无措。 林自在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回到病房,却见邱鹿鸣闭着眼睛在装睡。 她站在床尾,看着侧身躺下的邱鹿鸣脸上有隐约的泪痕,心想,大长公主,她刚才喊过大长公主。 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妹,大长公主则是皇帝的姑姑。这邱鹿鸣口口声声自称从三品女官和奴婢,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伺候大长公主的人了。至于哪个朝代的,就不好猜了。 林秀娥生在唐朝,在宋元明清都生活过,她有关于秦国大长公主、鲁国大长公主和魏国大长公主的点滴记忆,却是一个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 正想得出神,就见邱鹿鸣忽然一个骨碌坐起来,虽是跟她说话,却并不拿眼睛看她,“静静怡,我为何会在这里?为何头痛欲裂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林自在心里为邱鹿鸣的主动点了个赞,笑着坐下来说,“鹿鸣你真是捡了一条命啊,你是在路途中感染了恶性疟疾,上了火车才发作,烧到40多c,满口胡话,一会儿喊女官,一会儿喊公主,还说什么中毒了,是我给你扎了手指头,缓解了点体温。”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邱鹿鸣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多谢。” 林自在哈哈一笑,“从前是我磕破了头晕倒,你背我走路,现在我还了你的人情,咱俩两不相欠了!并且我也没彻底解决你的发烧问题,直到今早到了春城,人家医生给你打了针606特效药,才是真正缓解了病情。嗯,接下来,你得在这里住院观察几天,才能回学校去。” 说完,林自在又盯着邱鹿鸣看她的反应,只见邱鹿鸣眼睛半垂,眼珠左右转动几下,显然是对一些陌生词汇不理解又不敢询问,她伸出手来看自己的食指,点点头,飞快抬眼看看林自在,又抿着嘴躺下,盖上了薄被。 当晚,林自在又发现,这个邱鹿鸣睡得极不安稳,倒没再说什么胡话,只是辗转反侧,她从躺椅上起身过去查看,忽然被邱鹿鸣抓住了手,吓得她差点喊出声来。 邱鹿鸣抓住了她的手,似乎安心了,竟渐渐睡得安稳,林自在挣了一下,没有拽出手来,索性也在病床上躺下,两人挤着睡了一晚。 早上醒来,邱鹿鸣又没了踪影,林自在出去找了一圈,就见邱鹿鸣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跟一个园丁在说话,不时点头或者摇头。她悄悄退回病房洗漱,等邱鹿鸣回来,她装作不在意地说:“你跑哪儿去了?” 邱鹿鸣指了指窗外,扯出一个笑容来,又躺了回去。 三天后,李老师和田佩芝来接邱鹿鸣出院,田佩芝还带来两套干净的阴丹士林旗袍,让林自在和邱鹿鸣换上。 邱鹿鸣十分不情愿穿这种露出小腿的裙子,林自在就笑着说:“鹿鸣,你不是一直最喜欢这种蓝色旗袍吗,我说土气,你还不乐意呢!” 邱鹿鸣听了赶紧拿去换上,有些扭捏地走出来,很快又镇定下来。 李老师叫了两辆黄包车,他自己带着邱鹿鸣的行李坐一辆,三个女生则挤了一辆,林自在看邱鹿鸣一直悄悄打量黄包车,就笑着说:“佩芝你说,这黄包车不就是一个宽椅子装了俩轮子吗,要是古代把轿子也装了轮子满街拉着跑,是不是也挺快的?” 田佩芝切了一声,“古代要讲究快,索性就骑马了,人家八抬大轿抬的就是个排场!你安了俩轱辘上去,简直成了笑话!” “怎么就是笑话,那汽车可不就也叫做轿车?” 邱鹿鸣悄悄抿嘴笑,她坐在最左侧,侧着头一路不动声色地看着沿街的店铺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慌乱和新奇。 田佩芝几次担心地越过林自在去摸邱鹿鸣的头,“我说鹿鸣,你别是真傻了,怎么得了疟疾后,话这么少了,你的伶牙俐齿牙尖嘴利都哪儿去了?” “是啊,鹿鸣这些天,话真的很少呢。”林自在也说。见邱鹿鸣不出声,就对田佩芝说:“不过,我前些天血亏得厉害,也是懒得开口呢。” “呵,我可没见你少说一句!”田佩芝冷笑一声。 林自在也不生气,呵呵地笑。 黄包车七拐八拐,到的居然是一个祠堂。 林自在正奇怪着,李老师说:“新校舍马上就竣工,现在师生们都在四处寄宿,过些天步行团的同学们就要到达春城了,很快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学了!” 第17章 对邱鹿鸣的怀念 四月底,步行团终于抵达春城。 这天一早,田佩芝就再三再四地催促林自在和邱鹿鸣快点出发,到路边占个好位子。 林自在对步行团也很好奇,她急于了解这个着名的临时大学的一切,即便记忆中春城不久就会遭到日机轰炸,也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太轻松,她还是选择留在春城。——不留下,还能去哪里?家园沦陷,哪里又是安全所在? 她严重怀疑,这陈静怡原本该是林秀娥的下一个重生对象。 按照记忆,林秀娥自唐朝出生起,数次重生,都是按照宋元明清的年代顺序。她上一次重生是在咸丰年间,从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开始,艰难求生,吃尽苦头,无意中获得夺舍秘法,就一直活到了21世纪,这几百年难得的盛世平安,和慢慢攒下的身家,让她然更加不舍去未知之处重生,于是用尽心机培养林自在,以做夺舍之用。 林自在不愿再想糟心的事情,笑嘻嘻地故意逗田佩芝,“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比状元郎打马游街好看吗?”说完又悄悄去看邱鹿鸣听到状元郎后的反应。 ——林自在最近很有些恶趣味,也不知是陈静怡身体的条件反射,还是林秀娥的记忆影响,她总是想看邱鹿鸣拼命适应环境,却总是露出马脚的样子,她不去揭穿,却也不肯真心实意地帮她,仿佛这样,就是对原来的邱鹿鸣的一种怀念了。 但让她有些为难的是,这个新邱鹿鸣居然对她有着莫名其妙的依赖。 她们住的宿舍是当地富绅出借的房子,教室是人家的祠堂,宿舍就是几个大院子,一个房间住四到八人,且要两个人挤一张床,田佩芝想和邱鹿鸣住一起,但邱鹿鸣偏要跟林自在挤一起,白天一张冷脸也不见她如何,到了晚上睡着就挨挨挤挤地蹭着她才踏实,让她哭笑不得。再有就是,林自在常常捕捉到邱鹿鸣呆呆凝视她的目光,那里面有悔恨、孺慕、失落、无奈等复杂情绪,仅有的两次喊她静怡,也都是磕磕巴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聪明的林自在不禁猜测,自己定是与邱鹿鸣前世相熟之人长相相似或者同名,才导致她常常看自己发呆,说不定她那个大长公主也叫做静怡,才让她期期艾艾不敢叫出口的。 对于神经大条、丝毫没有察觉邱鹿鸣异常的田佩芝,林自在由衷感到佩服,这丫头到现在还一心认为邱鹿鸣是被高烧烧坏了脑子。 这边,邱鹿鸣听了状元郎,倒没什么反应,甚至没多看了她一眼,默默换好了衣服,就跟田佩芝出门了。 “步行团的团长是正规军官,听说他们一路都是准军事化训练,后面的大卡车只拉着行李和厨具厨师,连教授都不能上车,全靠两只脚走了几千里!”田佩芝说得两眼放光,“你们看报纸了吗,西语系大三有个学长,是咱们文化部部长的三公子,最是英俊不凡,他也是步行团的成员呢!” “再英俊不凡,徒步几个月也晒黢黑了!” “真扫兴!”田佩芝拉起邱鹿鸣,“鹿鸣咱俩走,站到最前面!”说完又爱怜地摸着邱鹿鸣的头发,“唉,也不知道烧坏了脑子,学校还要不要你了。” 邱鹿鸣闻言啪地一声打掉她的手,一扭身自己先走了。 “你看你看!就这狗脾气!”田佩芝无语地指着邱鹿鸣的背影,对林自在诉苦,“自打生病到现在,都不爱搭理我了。” 文林街路边,已经站了很多学生,许多不明所以的市民,也跟着站在路边伸着脖子看热闹,街边小吃摊子和茶摊都多了许多,黄包车也飞快地来回穿梭,整个城市像过节一样热闹。 春城的市民笑着说自打学生来了,各种买卖都好做了。 当第一个扛着红旗的男生从街口走入人们的视线,人群就骚动起来,许多女生情不自禁发出高高低低的尖叫,连人的脸都没看清,就哭了起来。 有个女生哑着嗓子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许多人都跟着唱和,林自在没有唱,但歌词一下勾出了她的眼泪。 一行300多人,迈着整齐的步伐,风尘仆仆又意气风发地浩然行过,像是刮过了一阵飓风。 林自在一向不喜欢文弱书生类型的男生,但眼前这些学生,似乎已经跟陈静怡记忆中的北大学生有了巨大的反差。 第18章 姨太太们 五月四日,联合大学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开学典礼,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林自在,又在民国做起了文学系的大一学生。 京津沦陷时,三所大学都遭到不同程度的轰炸,除清大提前半年运出大批书籍器材,其他两所学校几乎是空着手来到春城的。 沦陷后有许多进步学生被逮捕,遭受酷刑和甚至被杀害,加之各种原因导致的辍学,这所由三所知名大学组成的联合大学,初初开学也只有四个院系一千二百多名学生。 但值得一提的是,陆续有多位知名教授奔赴春城授课,组成了史上最奢华的二百多位教授的师资团队。 学校校舍严重不足,像贴补丁一样,东一块校区,西一块宿舍,有时为了上一堂公共课几乎要穿越整个城市。 好在春城富绅纷纷让出自家房屋、祠堂给学校,连当年的法领事馆、海关、医院也用做了教室。 文学系的三十五个女生,就住在豪绅周柏斋家的颐楼中。 周家大院在城中稍偏位置,占地近三千平米,正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盘踞,煞是威风,走进去就是个大门厅,向左能见到一个大亭子,有点像戏台子,亭子边还种着一棵枇杷树。右边是个大客厅,里面摆着许多红木桌椅和摆件,客厅有个后门,走过去,就见两个天井,天井中间有堵墙,墙边是x形的楼梯,分别通往两边的二楼三楼,这就是女生们的宿舍所在了。 楼内已经布置好了,有三个房间布置得尤为奢华,里面各有一张拔步床,那是给女教员的房间。 女学生是四到六人一个房间,床铺都是新置办的,还都有一个梳妆台,一个书桌,虽然有些拥挤,但已经很能彰显主人家的诚意和好客了。 林自在的宿舍是四人间,除了邱鹿鸣、田佩芝,还有一个叫做刀玉兰的女生,她之前是南大法商学院的大一学生,18岁,小个子。她家就是春城的,听说很有些势力,一接触下来,果然有些跋扈,脾气也不怎么好。她并不常住宿舍,只不过占了床位而已。 由于房间不太大,一米宽的四张床只能贴着两边墙壁摆放,书桌摆在门后,小梳妆台摆在窗边。刀玉兰抢先选了靠窗边的一张床,田佩芝也跟着过去选了另外一个靠窗的位置,笑嘻嘻说:“鹿鸣你那么爱跟静怡挨着,这次你们还住对床。” 邱鹿鸣看着两张床之间足有两米宽的距离,有些抓狂,第一晚,林自在躺在被窝里,听着邱鹿鸣辗转反侧,忍不住偷偷地笑。 睡到半夜,忽然一个热乎乎的身体挤进被窝,吓得她一下坐起来,狠推了一把,咕咚一声有什么砸到地板上,吓得田佩芝大喊“有贼啊!” 林自在拉亮电灯,只见邱鹿鸣正揉着眼睛委屈地坐在地板上。 林自在哭笑不得,“你连句话都没有,就钻过来,吓死我了!” 邱鹿鸣控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一骨碌爬起来,扯了林自在的枕巾,就回了自己床上。 这条枕巾,再没送回来过,后来邱鹿鸣收到父亲的汇款,上街给她买了条新枕巾。 在春城,什么都是慢悠悠的,人们似乎永远不知道着急,不到中午几乎没人出来做工。直到学生们的到来,让小城有了不同。 住在杜家大院、李家大院、王家大院的和周家大院的这些学生,每天要穿城而过去上课,一早起来还有去金碧公园诵读的。市民对这些穿着迥异的学生们简直太好奇了,常常有人站在路边看他们走路,坐在小摊边看他们吃饭,听他们奇怪的讲话口音,更爱看女生们的裙子、高跟鞋和奇怪的发型。 周柏斋的几个姨太太,对女生们更是多了一重羡慕的情绪,这天,她们趁着周老板不在家的时候,结伴来到颐楼。 林自在看到其中一个姨太太旗袍下的小脚,还是呆了一呆,另外两个姨太太则做新潮打扮,甚至一个还穿着欧洲的新款裙子和半高跟漆皮皮鞋,这种打扮在春城里可是极为罕的,林自在不禁暗暗猜度她是为了来看她们才特意打扮的。 女生们入住颐楼的第一天,出于礼节,在三位女教师的带领下,曾去拜访过周老板及其夫人,周老板是个看起来像个老学究的老者,发须花白,已逾花甲,夫人则胖乎乎的,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她穿着老式的深色旗袍,头发梳得极其光亮,一丝不苟。回来听刀玉兰说,这位是续弦,并不是原配,这也难怪他们夫妻有这么大的年龄差了。 三个年轻的姨太太打扮风格各异,可以看出周老板的爱好之广。姨太太们并不惧怕夫人,刀玉兰私下说,这些姨太太一致抱团抵制大夫人,常常结伴上街喝茶购物看电影,还轮番跟着周老板出去谈生意和旅游。 四姨太最多也就20岁,最得宠,也最漂亮,她看女学生们的眼神也最复杂。 第19章 胡萝卜 林自在初到春城,因小藤箱的“无故失踪”,使她不敢兑换金条改善生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陈家的汇款上,但除了邱鹿鸣收到二十元汇款,林自在和田佩芝都没有收到家中接济。 但林自在仍以最快速度从失去健康身体和富足生活的纠结中挣脱出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再没人束缚她,没人控制她了! 此时的国家,东北华北沦陷,生灵涂炭。 战乱之中的云省,却在省政府主席段智舟的管理下,政通人和,犹如一方世外桃源。 联大更是崇尚民主、自由,尤以中文系为盛。 中文系只有二百多学生,但配备的教授都是天花板级别的,让林自在咋舌不已。 系主任轮流坐庄,无为而治;教授讲课信马由缰,无人干涉,想讲什么讲什么,而且是你讲你的我讲我的;学生们也多才华横溢、潇洒疏狂,不提文采,只说着装,有人穿长衫,有人穿西装,有人穿粗布补丁褂子,有人一下课就泡在茶馆里,甚至把牙刷都放到茶馆老板那里,有人只顾埋头读书,每日一顿饭也要人提醒才想着吃,也有人不交作业只谈恋爱 林自在在这个新环境里,每天都有新奇的兴奋,每天都能看到“历史书上的名人”,这让她觉得前世的日子真是枯燥至极。 ——至此,除了还有些贫血、身体羸弱,她算是真正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自由的快乐。 自然而然间,这种自由氛围就把她从前的本性显露出来了,林自在自小被林秀娥严格约束,性子有些古板,对邱鹿鸣那点子促狭,她在打坐时都自动归结为是前身残余的本性。 但属于九零后的群体气质,是她无法隐藏的,这让在一众民国女学生中,显得与众不同,自然而然吸引了许多男生的瞩目。 被异性瞩目,是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这让林自在凭空增加了很多自信,加之她有绝佳记忆力,笔速也快,课堂笔就做得完整工整,这让众多没有课本的学生们趋之若鹜,纷纷讨借笔记来抄写。 林自在成了中文系小小的风云人物,有男生明明做了笔记,也来借,为的就是和她说几句话,归还时,还会买上一小竹筐的胡萝卜作为答谢,林自在借的大方,收的坦然,她把胡萝卜分给颐楼的女生们同吃,大家都很欢乐。 春城物产富饶,瓜果遍地,但学生们大半手头拮据,又大又便宜还富含维生素的胡萝卜,变成了学生们的宠爱,大家都爱吃。 田佩芝一直没收到家中汇款,十七八的年龄饿得极快,在食堂吃完下午饭,走回颐楼基本又饿了,常常饿得睡不着觉,所以林自在的胡萝卜,她吃得最多,吃到脸色发黄,手指头也黄了。 她吓哭了,林自在告诉她,只要不吃胡萝卜,过几天就变回来了。 田佩芝停止哭泣,看着筐里男生刚送来的胡萝卜,万分纠结,“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能送点葡萄和甜瓜呢?” 林自在呵呵,“有吃就不错了,要啥自行车?” “什么?什么自行车?”田佩芝不解地重复。 林自在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 “哼,你和鹿鸣最近都怪怪的,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暗语,只孤立我一个?”田佩芝带着委屈质问。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林自在否认。 邱鹿鸣却在一边沉声回答:“是的!” 田佩芝看着邱鹿鸣,气得一跺脚,“不跟你们好了!” “好。”邱鹿鸣飞快答应。 林自在自从找回落在火车上的大皮箱,就极少穿旗袍了,她平素就极少穿裙子,最喜欢阔腿裤、牛仔裤、卫衣卫裤,她干脆把青杏空间小皮箱里的两条牛仔裤拿出来,全部拆了,请邱鹿鸣帮忙做出一条背带裤,比旗袍不知舒适上多少倍。 邱鹿鸣自己买了白棉布,煮了柳枝染色,拆拆改改,终于做成两件肉粉色的衬衫,非要送林自在一件。林自在喜欢白衬衫,不想穿这嫩嫩的粉雾颜色,但邱鹿鸣却说穿白太不吉利,还说这颜色叫做十样锦,最是好看。 邱鹿鸣就是这样的性格,她不喜欢田佩芝的某些处事风格,虽不直言指出,但也绝不虚伪忍受,她明目张胆地忽视田佩芝,买食物做衣服,从来不带她的份儿。 第20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自在却做不到这样行事,她的记忆里,还有田佩芝背着前身艰难行走的片段,这个女孩虽然市侩,嘴也有些欠,但林自在不把她当知心朋友,也就不挑剔她的品行,有了食物还是分给她吃。 女孩子做什么都喜欢搭个伴,不管那个年代都是,上学下学,亦或者去食堂、去如厕,大家总喜欢结伴同行,此时身处异乡的女生们,更是极少有人独行,仿佛多一个人在身边,就能多抵御战乱带来的恐惧。 田佩芝能感受到林自在的善意,她多次想挤在林自在身边,但邱鹿鸣就像个护食的狼崽子,根本不许她靠近。 林自在简直不知该怎么对待邱鹿鸣。她清楚,邱鹿鸣对自己好,只是一种寄情表现,是把自己当做了另外一个人。但她毕竟也实实在在感受了这女孩的一腔热情和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日益习惯和依赖这种关心。 一日上学路遇雷阵雨,邱鹿鸣急忙拉她到大树下避雨,林自在说打雷天气不应在树下避雨,会被雷劈。 邱鹿鸣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吃惊地张着嘴巴,迅速拉着她跑出树下,双手护着她的头,跑到湖边一个凉亭里,雨势稍小,就在湖边采了荷叶,两人顶着荷叶嘻嘻哈哈去上了学。 类似事情很多,林自在忍不住问她:“鹿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生命里,还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邱鹿鸣微微低头,“我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林自在失笑,“我说了,我只是在车上给你退了退热,最后还是西医院那支606起了作用!” “没你退烧,也不必打什么劳什子606了。”邱鹿鸣有她固执的一套理论。 “好好。” “我当你是姐姐,自然要照顾你。”邱鹿鸣看着林自在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看似聚焦的目光,不知看向了哪里。 林自在没有打搅她的思绪,她平素不是爱纠结的人,在林秀娥手底下,她早就学会了释然,没什么心结是三天不能解开的,——除非关于凌秀娥。 林自在发觉,物质生活越简单,精神反而越容易满足。 大家吃着食堂掺杂着砂子木屑的米饭,清亮得照见人影的菜汤,对于知识的渴求却更加强烈。开学第二个月,学生们自发组织了识字班,教百姓们识字,向他们宣讲抗倭事迹。 林自在前世从不参加社团活动,如今也报名做了识字班老师,教一个妇女班识字,班级里的女性,从十岁到四十岁不等,课下有大嫂走到她身前,去摸牛仔背带裤,啧啧称奇,还伸手去摸她发尾残存的几个发卷。 邱鹿鸣没报名,却每次都陪她上课,每遇到过分热情的百姓,她就冲上去轰走人家。 不仅这样,她还轰那些借故搭讪的男生。 林自在是个相信吸引力法则的人,她觉得自己还算纯粹,那些男生也坏不到哪里去,即便有些是戏谑地开个玩笑,也无伤大雅。 只是邱鹿鸣如临大敌,像个老母鸡一样扎着膀子,警惕地防卫着。 这种感觉和林秀娥监视她的早恋不同,林自在并不反感,反倒觉出些被人呵护的幸福感来。 这天吴先生的课讲“士”,林自在拿着铅笔刷刷记录,时不时会用上一些速记和自创符号。此时,大家都没有课本,教授的讲义上也只是略略几行大纲,具体内容全看教授课堂发挥。 “现代词汇中的军人一词,在古代叫做士。古代士是能文能武的,唐以后有了文士和武士的分立。” “士为四民之首,其下是农工商。就教育的程度和地位说,士和大夫最为接近,因此士大夫就成为代表相同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的一个专门名词。” “士的课程分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还必须接收特殊的精神训练,那就是忠,临危不惧,见危授命,牺牲小我以保全邦国” “宋太祖权利集权中央,罢黜将军的权利,以文士冲任地方守令,文士治国,武士作战,成为宋朝用人的金科玉律,由此文士地位渐高,武士地位日低,宋朝成为历史上最最不重视武力的朝代,比如,仁宗时名将狄青,南北立功,做到了枢密使,结果却遭到文士群起攻击,失意而死” 林自在忽然听到身边邱鹿鸣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啜泣,她顿了顿笔,忍住没有侧头去看,不一会儿,吴先生继续讲到了明代文武区分更加分明,又阐述近百年来的外患,与文武分立有着莫大关系,林自在运笔如飞,记录着,“汉唐之强盛,宋明之衰弱,士的文武合一和分立,殆可解释其所以然!”,“提高士的社会地位,必须文武并重,必须提高政治水准和社会地位,这是今后全国应全力以赴的课题!” 停笔后,看吴先生有些激动的神色,林自在在心中默默地说:百年后的世界,正是文武并重,齐头并进的时代! 她瞟了眼邱鹿鸣,只见她已经恢复正常神色,心下嘀咕,莫非这小妮子来自宋朝?瞧她对岳飞没什么感觉,大概率是北宋人了。 第21章 登徒子 春城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他们这些师生之外,更多是的沦陷区的商人,他们带来了大笔的金钱,也带来了大批的舞女。女生们保守的旗袍已经吸引不了百姓的目光了,他们更多注意的是富商身边烫着卷发,抹着口红,穿着高开衩旗袍的美女们了。 但物价也被这些人抬高了,学生们从前收到家中资助,还能出去吃汽锅鸡、过油肘子,吃锅贴乌鱼、油淋鸡,或者吃个腐乳肉、大排面什么的,现在可好,只够吃点米线饵块了。 春城物华天宝,百姓自来悠闲自在,赚点钱够生活就可以,并不十分致力于积累财富。 外省人都看不惯春城百姓的慵懒劲儿,嫌弃日头高升了,还没什么人出来卖早餐,也不理解他们天一擦黑就睡觉,根本不懂得去跳舞消遣。 看得出,春城人其实更反感犹如蝗虫入境的外省人,甚至有人在报上发文声讨外省人带坏了当地年轻人。 联大位于春城外西北郊三分寺的新校舍终于建好,共占地一百多亩,从前是一大片坟地,也只有这群阳气最足的年轻人们,才能不惧这里时常闪烁的绿光和隐约哭泣声的夜晚了。 春城北面的环城马路从校区穿过,路南称为南区,路北称为北区,北区校门是两扇木制大门,门楣上镌刻着魏体大字的联大校名,进了门,就是一条土路,直通北面后门,又将学校分隔成东西两区,东面是校舍,西面则是宿舍。 这些建筑,都是再简朴不过的房屋,校舍还好,宿舍就简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土墙草顶,窗户只是个方洞插了些木条,别说玻璃,连窗纸也无,大通间里靠墙摆着两排上下铺,一边十张,就是四十张床位,当林自在听说这些房屋就是着名的梁林夫妇所设计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但现实就是这样,艰苦环境下,有一块地方能容下一张课桌,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女生们也都搬出富绅们的大院,住进条件稍好些的南区宿舍,说条件好,也不过是二十人一个房间而已,没有窗纸的窗口,一样飞进蚊子,灌进冷风。 直通南北大门的那条土路,在搬进新校区的第三天就给了学生们一个下马威,那是一场急雨后,土路泥泞,不知沾掉了多少学生本就破旧的鞋子,林自在就亲眼看到有男生用草搓成绳子,绑在自己的鞋子上,以防陷入泥淖拔不出来。 林自在站在宿舍门口有些傻眼,她听到有个戏谑的声音说:“陈静怡,让我来背你!” 一扭头,看是同班同学梁玉成,他们自长沙起就是同班,两人之间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小情愫,后来学校再次迁移,他参加步行团,陈静怡也变成了林自在,两人就极少接触了。 林自在看着这个高个子同学,脑海闪过一串回忆,她知道他不是那孟浪之人,只不过是想借此打破两人久不联络的尴尬罢了。 “好啊!”她笑着回答。 “登徒子!”身边的邱鹿鸣却大喝一声,把林自在和梁玉成都吓了一跳。 第22章 番外一 一转眼,林自在已经重生三个多月,准确说是一百天了。 物质贫乏对她来说不是真的苦,反而是林秀娥的记忆才是她最大的烦恼。 林秀娥活得实在太久了,她的经验简直无处不在,时不时就蹦出来干扰一番,让她几度怀疑连灵魂也已被林秀娥夺占了。 这天晚上,林自在打坐后,忽然又多了一份记忆,就跟七岁时忽然有了一岁时的记忆一样。 她睡在邱鹿鸣的上铺,床边拉了床单用作围挡,此刻端坐床上,没人看到她神情哀戚,泫然欲泣。 这份记忆是关于前世的,不,好像应该是前前世了。 她是宋仁宗的老来女,排行第十一,深得父母宠爱,不到周岁就被封为永寿公主。 可惜,幸福在三岁时戛然而止,父亲仁宗驾崩了。 英宗继位,她成了荣国长公主。 七岁那年,神宗登基,她又成了大长公主。 再隆重的封号也代表不了什么,宋朝公主可没有唐朝公主那么自在,限制颇多,更何况她的性格也随了父亲,温和隐忍,自小不能与母亲淑妃同住,反倒要开府独住,只一个母亲身边的罗女官一直陪伴,再就是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叫做邱鹿鸣的女官情同姐妹,肝胆相照。 十六岁她下嫁左领军大将军,恩爱了几年,生下两子,可这个曹驸马生性风流,惹得她痛苦万分,二十四岁就病逝了。 又是二十四岁! 林自在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竟可以看到有蚊虫从窗口飞进来。 宿舍里有二十张床铺,实则只住了十三四人,条件好的都在校外另租了房屋。 呼吸声此起彼伏,还有梦呓。 林自在觉得憋闷,她悄悄穿了鞋子,走出宿舍,她想对着天空大喊几声,更想伸手将脑中多处的三份记忆通通揪出去。 可她不能。 她不敢走出校区,更不敢在这里大喊。 自小罗女官就告诉她,人这一辈子,事与愿违最是平常,官家天子也无法事事如意。 是啊,前世父亲何尝不是忍耐到了极致。 而林秀娥的教育,更让她学会了忍耐和坚韧。 她对着月亮伸出手臂,无声地呐喊,无声地流泪。 月圆如盘,清冷挂在空中,洒下清辉一片,今天竟是农历十五。 原来自己是有亲人的,林自在看着月亮,心里生出优思,前世三岁之前的点点滴滴重又浮现,眼泪扑簌簌落下。 ——这一晚流的泪,比在林秀娥身边二十几年流得都多。 她信步走到新校区的大路上,一直走到与环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站定,脸上已经没有了泪,她深呼吸,闭目。 罗女官曾经对她反复重申,老天给了什么就享受什么,哪怕是苦难;没人能反抗得了老天,不要怕,苦难也是财富;女人最是要有水的秉性。 可惜她十几岁上莫名就不喜罗女官每日唠叨,婚前就让她荣养了。直到死,也再没见过她。 林自在顺应本心,就地盘膝坐在大路中间,月光像是带着某种能量,从头顶灌入脑中,脑海顿时亮了几下,有几点星光闪耀,林自在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当她站起回身,看到邱鹿鸣捂着嘴巴站在二十米远处,她招了招手,邱鹿鸣立刻跑了过来。 “静怡?”邱鹿鸣的声音带着哭腔。 “嗯。” “你,是不是梦游了?”邱鹿鸣紧张地上下摸着林自在,方才她恍惚间看到坐在地上的女孩周身竟闪着白光。 林自在借着月光看邱鹿鸣的脸,有八成相似。 她笑着回答:“是,我做梦了,梦里嗅到浓郁的桂花香,循着香味就到了这里。” 第23章 鸭子与鹅 “鹅鹅鹅鹅鹅”梁玉成身后传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一个叫做王安仁的男生从梁玉成身后跳出来,笑着指着梁玉成,“登徒子,鹅鹅鹅鹅鹅” 林自在被他的笑声逗笑,连邱鹿鸣都忘了指责梁玉成的无理,捂住嘴巴,也笑起来。 “收!”梁玉成对着王安仁一挥手臂,攥住拳头。 王安仁居然真的止住了笑声,只是表情很滑稽,惹得林自在和邱鹿鸣再次笑起来。 梁玉成手里提着三双草鞋,“我自己编的,你们套在鞋子外头穿,到教室那边就把草鞋扔了,等中午回来,路面就干了。快,再不走就迟到了。” 说完看到刚走出宿舍的田佩芝,对着她招呼,“田同学,也有你的一双!” 田佩芝高兴地接过草鞋,道了谢,立刻套上草鞋。 王安仁也是北平人,和田佩芝最是熟悉,他和梁玉城都是步行团成员,每次来女生宿舍,都要滔滔不绝地讲一段徒步的经历,乐此不疲。 “你们知道吗,我们出发前,每个是男生发了20元钱和6粒抗疟疾药的,我买了一顶斗笠、两双布鞋,没走多远,鞋就破了,幸亏沿途的村民送了我们草鞋,后来我们自己也学着编,其实草鞋很好穿的!穿破了就扔也不可惜。” “你知道吗,我们前头走,后面跟着仨大卡车,一辆装着20名厨子和校医,两辆装我们的行李,11位先生和团长,那也是跟我们一路三千里这么走过来的!你知道吗,闻先生的胡子续得这么老长” “我们搜集了2000多首民谣呢” “你知道吗,我们的行走路线,有些是与长征路线重合的,你猜怎么着,我还看到许多标语呢!” “邱鹿鸣听说你也在火车上发烧了,我跟你说梁玉城在半路让大雨淋了,感染风寒,也发了高烧,差点直接哏儿屁了,把俩校医吓懵了,你们知道吗,他爷爷可是在南京有名头呢” 林自在听得头大,小心低头看路,把一只脚从泥泞中拔出来,迈了一步重新陷入泥泞,一边低声对邱鹿鸣说:“还不如刚才的鹅鹅鹅呢,现在跟鸭子一样吵。” 邱鹿鸣扶着林自在的胳膊,十分认同地点头。 “哈哈哈哈!”跟在身后的梁玉成爆发大笑。 “你笑什么呢!”田佩芝俏生生地站着问。 梁玉城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林自在从自己的牛仔书包里拿出一根胡萝卜,对王安仁说:“哎,王安仁,你吃胡萝卜吗?” “吃!”王安仁一把接过胡萝卜,咔嗤就咬了一口,“嗯!好吃!” “吃多胡萝卜人会变黄的。”田佩芝说。 “没事儿,老爷们黄点黑点没事儿!”王安仁几口就吃了一半的胡萝卜,“哎对了,我刚才说哪儿了?” 邱鹿鸣接口,“说老爷们黄点黑点儿没事儿!” “对!”梁玉城说。 “对了,就说你发烧呢!”王安仁哦了一声,继续说:“这小子烧到说胡话了,最后是村子里一个老太太给他扎了两针,挤出黑血,才退烧的。这家伙体格简直太好了,烧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又跟着我们出发了。” 梁玉城被夸得不好意思,想起什么,严肃了脸,“我这都不算什么,有个男生前几天才到达春城,他是从北平逃出来的,他说咱们文学院的地下室,已经成了人间炼狱,鬼子抓了许多学生审讯,男生女生都有,每天里面都是惨叫声,他被灌了三天的辣椒水,由于他始终说自己是商店伙计,是来送货的,他碰巧又长得愣头愣脑的,没点书生气,鬼子就信了一半,审讯了七天没什么结果,也就放了他。可怜和他一起被捕的两个同学,被搜出学生证来,一个被割了头颅,一个至今生死不明。” 众人都沉默了,只余下脚踩泥泞的声音。 梁玉城忽然扬了扬手里的布包,“我们是幸运的,在这山河破碎之际,依然可以读书!” 王安仁咽下口中最后的胡萝卜说:“是的,我们是幸运的,你们完全想象不到沦陷区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是那个男生说的,他只余一口气被扔出北大,爬到路边躺了一天,夜里被人捡回家救活了,救他的人说,鬼子动不动就到学生家中逼问,好些家长只能说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免得全家都被牵连。他逃出北平的时候,穿越封锁线时,几次差点被机枪扫射打死,他真是命大,居然活着到了春城。” 五人到达教室,发现绝大多数同学的鞋子都沾满了红泥,有男生小心地用地上石子刮着鞋帮的泥土,轻轻地在地上跺脚。 最惹人注目的是刀玉兰,她穿着一双黑色胶靴,在门口一个水泡子里涮干净靴子,洋洋得意地进了教室。 联大穷学生多,但富有的也是真富,他们多是富商子弟或者政要子女,还有几个是南洋来的男生,这些人几乎不参加社团的抗倭宣传活动,宿舍的床铺也不住,而是在附近条件好些的旅馆包了房间,或者干脆租一间屋子住。他们穿着西装皮鞋,头发打着油亮的发蜡。 今天这样的雨天,有像刀玉兰这样穿雨靴的,也有骑着自行车来上课的,还有个女同学更甚,是被一个健壮仆妇背到教室的 第24章 自由 “投胎真个技术活儿。”林自在嘀咕了一句。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平等和自由,很多时候你设定的目标,不过是人家的而已。 林自在自小跟着林秀娥,并没有具体的人生规划,她彼时的执念不过就是早点脱离奶奶的控制,至于脱离之后要做什么,竟然从未具体想过。 林自在对于平等并不纠结,前世从幼儿园起,她就知道那些会对着老师甜甜微笑和巧妙撒娇的小女孩最讨人喜欢,她也会,但并不想那么做。 ——你想要一样东西,终归是要用所拥有的另外东西来换的。 就看你觉得值得与否了。 而所谓自由,包括行动自由,财务自由和精神自由。 林自在一直被林秀娥绑在滨城,但她自信自己是精神自由的,她是随时可以脱身而去的,之所以不走,不过是可怜林秀娥年迈,更不想做那忘恩负义之人罢了。 读过一句话: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一件事时,就可以不做。 如今想到这里,林自在苦笑一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得到过精神自由。 她不过是林秀娥豢养的一具傀儡,莫说自由,她甚至连精神的觉醒都没有过。 而今,她似乎是自由自在了。 ——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林自在觉得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巨大的声响,有光从哪裂隙中透射进去。 随之一种沮丧的情绪涌了出来,林自在也意识到了。 现在的身体孱弱许多,负面情绪总是难以控制。 但林自在最大的优点就是能随时冥想,她果断放弃这段关于自由的思维,利用先生还没来上课的这段空闲,就在微微嘈杂的教室里,微微低头看着笔记本,似乎在读,实则迅速放空了自己。 她早已不再追逐光点,——那光点如今是个边长两米的大家伙了。 她的注意力从眼前转移到了脑海,那里漆黑一片,不知边际,隐约有数个光点闪烁,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子。 林秀娥的记忆不知为何忽然浮现出来,她的经验显示,现在应该拿出金条买个市面上的房子,或者买个住宅。林自在今天没有像以往一样厌恶地迅速压下念头,她甚至没有皱眉,只心无涟漪地像个旁观者一样,任那念头蔓延,那念头设想了开个什么样的铺面,还打算给春城中的高官太太们看相算命,又如何获得地位和金钱,嫁个家世和相貌的男人她就看着那念头蔓延,无动于衷。 随后,连陈静怡的记忆也冒了出来,有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抱怨林自在索性把自己的脑海都让出来,自己退到一角静静地观看,不做任何思考和评价。 福至心灵。 不同于以往的一味放空,她今天竟然学会旁观这种冥想方式。 有踏拉踏拉的声音传来,林自在轻轻睁开眼睛,只觉视线更加清晰,她像是新生了一般,浑身舒泰。邱鹿鸣在一边敏感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着看回去,示意她看门口,果然,不一会儿,李先生夹着讲义,趿拉着沾满泥土的鞋子走了进来。 “你耳朵真好使。”邱鹿鸣凑过来低声说。 “你鼻子不也很好使。”林自在也凑过去低声说。 新教室里能坐六十多人,但很多旁听的人,挤满了教室,后面和墙边还有站着听课的校外人。 女生们是有优待的,大多都坐在前面中间的位子,尤其李先生的课,他决不允许有女生站着听课,如果还有女生没人给让位子,他就那么站着不讲课,直到有男生受不住,站起来让座为止。 所以,前几排的座位,干脆就没有男生去坐了,女生即便来晚了,也是有座位可坐的。 林自在把笔记本放到右手边的把手上,拔开笔帽,准备做课堂笔记。 聪明的人大多不用功。 对于记忆力绝佳的林自在来说,读书是不必费力气的,这就好比一个人如果不缺钱,就可以免除大半烦恼一样,林自在的记忆力为她赚得了大把空闲时间,别人去图书馆是学习,她去就是纯粹看书。 课堂上,她之所以把笔记做得详实又工整,完全是出于对先生们的尊重。 她的笔记总有同学借去抄写,她发明的几个速写符号,居然也因此流传开来。 新校区的教室也是简陋之至,窗子上只有栏杆,没有玻璃,风自由地吹进教室。 听说梁先生夫妇曾为新校区的设计几易其稿,从楼房改成平方,又从平方改成土房,最后梁先生愤怒地将设计图摔到梅先生案上,大吼,“你既然要的是这样的茅草屋,为何还专程找我来设计!” 就是这样精打细算的茅屋,才需要精通土木的专业人士来把控建材。 ——学校把钱都用到了购买书籍和器材上,对于教室和宿舍,则是能省则省。 如今,这茅草屋里,坐满了求知若渴的学生,教室里没有课桌,所有的椅子,右边扶手都像一个球拍一样,可以放下一个日记本,方便学生写字用。林自在叫它球拍椅,但大家都习惯叫它羊拐椅子。 靠着墙边站立的王安仁小幅动作地跟林自在示意,她看懂了他的意思:下课笔记先给我抄! 李先生竟然也耳闻了林自在的笔记,课前将笔记要过去看了看,点头称赞,又说:“若我有天要写书,一定跟你借笔记。” 同学们发出笑声,林自在也笑着说:“荣幸之至!” 邱鹿鸣却悄悄拉她的衣袖,“你看先生的鞋子。” 林自在眼睛一瞟,看到李先生沾满泥土的鞋尖,露出一个脏兮兮的大脚趾头。 她想笑,忽然又觉得心酸,笑不出来。 第25章 肥皂箱 仿佛年轻人永远有一个空着的胃,学生们收到家里的生活费,第一时间都是立刻冲到街上去吃馆子。 借了林自在笔记的男生,还笔记的时候,总会买一些便宜又美味的胡萝卜做礼物。林自在都笑着收下,分与宿舍的女生们同吃。 王安仁是唯一借了笔记,不送胡萝卜,反倒蹭吃的男生。 但林自在并没讨厌他,她如今多了三份不同的阅历,就似乎有了长者的宽容。 十七岁的少年人,总是吃食堂里掺杂着砂子木屑老鼠屎的糙米,和盐水煮芸豆以及烂乎乎的魔芋,难免要嘴馋一些。 田佩芝为自己的老乡羞愧,邱鹿鸣也不十分待见他,但她却经常和王安仁打交道,林自在知道,她是想从这个嘴碎的男生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终于,在邱鹿鸣收到第三份生活费的时候,王安仁也终于收到了汇款,虽然只是十元钱,但他很大方地买了两个菠萝和一小筐山葡萄送来,还给林自在她们送来三个木头的肥皂箱。林自在推拒不收,王安仁笑着说:“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不收我就真成那爱占小便宜的人了。” 林自在于是笑着收下,“原来 你是那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自己的人?” 王安仁挠挠短发,“没钱的时候,还真是不在乎。肚皮比脸皮重要。可但凡,但凡手里有了那么几个子儿,好像脸皮就变薄了呢!”说完他嘿嘿地笑。 “仓廪实而知礼节。”邱鹿鸣在一边低声嘟囔一句。 “对!”王安仁一砸自己的手心,“就是这个意思,穷山恶水出刁民!” 邱鹿鸣嗤笑一声,指着肥皂箱子问:“没见过送礼送单数的,更没见过送个破木头箱子的!” “嗐,这你就不懂了,你们一直住着大户人家的阁楼,我们男生都是挤大通铺,没有凳子桌子,这肥皂箱可是我们最普及的家具了,你看,下铺的把箱子当凳子,就可以伏在床上写字,上铺的坐在床上,又可以把箱子当作桌子了!现在我们男生人手最少一个肥皂箱!” “啊?哪来的那么多箱子?” “你不知道了,如今春城的商人,比小摊上的苍蝇还多,他们专门从上海运了箱子过来卖,专门卖给我们这些穷学生!” 林自在不理解,“这么远,运些破箱子,能赚钱吗?” “你又不知道了!这些箱子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有的真装了肥皂,大半却是装了花瓶啊,咖啡杯子啊,奶粉啊,塞上报纸运过来,自有那些太太小姐来买。箱子就便宜卖给我们这些穷鬼了。” “钻营!”邱鹿鸣拿起箱子,比划了一下,倒真是比趴在床上或伏在膝头写字方便很多。“可这上面都是木刺,你让我们怎么用啊!” 王安仁愣住了,“呃,扎手吗?这个我倒是没觉得” 林自在也拿过箱子看,上面果然有许多木刺,每个面还都有两根用做固定的板条,说实话做书桌是很不实用的,不说是否扎手,就是纸张薄一点,也会被笔尖刺破的。 她反复看了两遍箱子,脱口而出,“这箱子倒是更像装子弹的箱子。” 大家都静默了几秒,没人接话,最后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梁玉城说:“我听说有人用马帮运送军火,还有用火车运的,不过我见过子弹箱子。”说到这里,梁玉成笑了,“比这个宽,木质更好,承重力更强,也比这个精细,起码不会扎一手刺。” 王安仁听了又鹅笑起来,“那个我可买不起!” 林自在也笑,“谢谢你,已经很好!” “蒋先生说华北之大,已经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如今我们到了西南,能有这样的书桌已是幸运了。”梁玉成感慨说。 “蒋先生?”林自在听过这句话,却不知道具体是谁说的。 “蒋校长。” “蒋校长?”他怎么可能说这话?林自在愣了,第一反应是黄埔军校的校长。 田佩芝白了她一眼,“不是咱们蒋校长,是清大的前任校长!” 唉,这么多蒋校长,她却只想起那个蒋校长,林自在为自己深受电视剧荼毒的心灵而汗颜。 男生是不好在女生宿舍久坐的,梁玉成两人很快告辞,临走,王安仁不忘叮嘱林自在,“明天国学课是闻先生讲,我先跟你预订笔记了!” 邱鹿鸣不耐烦地轰他,“好了好了,慢走不送!” 第二天,邱鹿鸣找来旧报纸,又从食堂带回些米粒,把肥皂箱仔细糊了,这下子,倒是不再担心扎手了,只是写几个字,手腕就蹭了一片黑。 田佩芝却是个有办法的,她去后勤部借了一把小锤子,回来叮叮当当一通敲打,居然把肥皂箱改造成了一个小桌子,又去正在扩建校舍的工地上,请人把桌面刨了一遍,然后洋洋得意地端着小桌子回来了。 林自在竖起拇指,真心点赞。 说实话,林自在是羡慕田佩芝的,她体格康健,长相秀美,虽然处境时时艰难尴尬,但她骨子里有种坚韧不拔的劲头,那旺盛的生命力,仿佛扔到哪里都能自由生长。 第26章 兑换了两根小黄鱼 林自在已经把王姥爷留下的《道医笔记》看了两遍,记得滚瓜烂熟,但并不能领会其中真意。她也不纠结,只把能看懂的吐纳法子,在冥想之前拿来练习一下。 笔记中,王姥爷说好中医都是练气功的,因为把脉和针灸时,医患之间会有气的交流,也就是能量交换,医生如果体质差,就会被过病气。 还说医不叩门,医者医病不医命,小病可以不收钱,若医大病却要收一笔可观诊金,因医者要承担一部分患者的因果。 林自在看的似懂非懂,记忆中原主幼时在姥姥家,姥爷很热衷于教她背些汤头歌,还给她讲五运六气,让她吐纳,可大一些她回了哈尔滨,陈父笃信西医,完全摒弃王姥爷的理念,反倒将原主的身体弄得孱弱糟糕了,后来她再去奉天看望,王姥爷叹息着,再没提过让她学医的事情,只是反复叮嘱她一些养生注意事项。 可惜她只做耳旁风了。 林自在在中元节那天打坐,脑海突然多了一世记忆,就像七岁时突然记起婴儿期的记忆一样。自此,她察觉,随着灵魂强大,体质变得更加孱弱,她只能一边打坐吐纳,一边做些简单的锻炼,以增强体质。 邱鹿鸣把生活费花了大半,买了个铁皮炉子和药罐,又去生药铺子抓药,还费力在校园校外捡了枯枝回来,每天一早一晚的蹲在宿舍门口熬药,非要给她调养身体。 林自在自身两世记忆,都没有点亮经商技能,又不愿动用林秀娥的经验,干脆从小藤箱里取出两根小黄鱼,暗暗道声惭愧,悄悄去银行兑换了六十五元钱出来。 普通人家,这六十五元钱,省着怎么也能用上小半年。 出了银行,林自在就去了藩台衙门菜市。 这是春城最大的菜市,菜肉瓜果,应有尽有。 林自在先买了一个小竹筐背在身上,她身上牛仔背带裤又吸引了众多目光。路人宽容地看着怪模怪样的她直笑,摊贩也主动问她学生小姐要买什么,她只是对人家笑,也不答。 等把整个市场逛了个遍,别人都不大注意她时,才停在一个熟食摊子前,熟食比生肉贵多了,但她现在没条件做饭,只能买熟食储备着。 她看着酥烂的猪肉,口水四溢。做公主时,她是不吃猪肉的,林自在倒是吃猪肉的,但不吃肥肉,可现在,看着油汪汪的白色肥膘,她却馋得不行。 她指着一只猪肘子和一大块酱牛肉,让摊主称重,摊主乐得见牙不见眼,口中称赞北方人就是阔气。一边说笑一边用大荷叶分别包了肉,殷勤地放到林自在背着的竹筐中。 林自在又绕到包子铺,买了二十个包子,二十个馒头,顺手把筐里的熟肉转移到青杏空间。 春城位于亚热带,但因海拔有些高,故而犹如避暑胜地般四季如春,水果花卉农作物可谓遍地都是。林自在回校路上又遇到挑着担子的菜农果农,果菜都长得很大,林自在看那大茄子十分喜人,琢磨着夹了猪肉沫炸茄盒应该很香,不管有没有地方做饭,她买了五个大茄子、五个大甜瓜,还买了许多西红柿、胡萝卜、黄瓜和杏子李子,竹筐再也装不下,压得她腰都弯下来,她微微弓着身子,挪到一个僻静巷子里,放下竹筐,喘了口气,等再背起,又变得轻松了。 看到卖鱼虾蟹螺的,也买了一些,看到鲜花也买了几把,甚至买了些米面鸡蛋。 自小没有离开滨城的林自在,对于换个地方生活,是很新奇的,她喜欢春城的物产丰富,气候宜人,现在手上有了余钱,只觉心中无比自在,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这样购物过。 倒是林秀娥有些购物狂特质,她很有钱,却特别喜欢选购打折促销商品,买来堆积在储藏间,极少使用,打折的衣服买了又不穿,下次刷到,还是会买。通过记忆,林自在了解到,林秀娥每次购物付款后和收到快递时,都有短暂的愉悦和兴奋,想来是晚年生活单调无趣,她就靠这种事情来取悦自己。 想到这里,林自在就收了继续买东西的念头。 走出市场,她看着街边的老式建筑,忽然心动:或许我真应该买个房子? 林秀娥的想法又如何?难道就因为林秀娥有各种经验,自己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林自在直接在文林街上寻了家做经纪的,咨询了一下房价。 春城住宅像周老板家颐楼那样的并不多,多是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子北边是三间正房,东西各盖一间厢房或耳房,叫做三间两耳,一般的面积都在三百平米左右。 经纪是春城人,四十来岁,矮小瘦弱,满面堆笑带林自在却看附近的一所房子,“民国初年这样的院子,最好的也不过2500大洋,偏僻点的旧房子,有1000大洋也足够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林自在不肯追问,又继续说:“到了民国二十年左右,这样的房子,什么家具都没有,都翻了一番。” 林自在点点头。 “这两年,春城的房价物价都跟雨后春笋似的疯涨,现在楼房每间都要750元,贵的要1600多元,比这小一半的院子,也要一万元了。” 林自在早在听到民国初年房价时,已不做购房打算,她空间里那两根大黄鱼,也就值1000法币,连个耳房都买不来,还是算了。 经纪很会察言观色,又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如在这街边楼上租一间屋子,不管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都足够了,眼下毕竟战乱,谁知道倭寇的飞机来不来呢。” 林自在多看了这个经纪一眼说:“多谢您,如果我需要租房或买房,定来找您。” 经纪笑着拱手,与她告辞。 林自在觉得自己好穷。 脑海中冒出林秀娥的资产总数:京沪各两套房屋,滨城四套房屋,各种股票债券基金以及存款合计约八千万,银行保险箱里有百克金条二十块、首饰无数。 这些都是她靠给人算命说事和画符,慢慢积累的。 林自在呵呵两声,摇摇头,回了学校。 第27章 肉包子打狗 林自在拿着两个荷叶包回了宿舍,打开门,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来看她。 荷叶包里漾出包子的肉香,让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鹿鸣帮我做了新鞋子和新书包,我买了包子感谢她,大家都来尝尝。”林自在笑着说,她这样是向同寝室的同学解释一二,一个寝室目前住着十四五个人,就连胡萝卜也做不到人人有份的。 大多数同学都笑着拒绝了,只有田佩芝欢呼一声,迎了上来,接过荷叶包。几下拆开,哇地叫出来,“肉包子!果然是肉包子!静怡,你真是太好了!” 她并不接另外一个沉甸甸的荷叶包,看形状就知道,一定是胡萝卜了。 田佩芝抓了一个包子,啊呜就是一口,“唔!真香啊!好吃!我都快忘记肉包子的味道了!咦,静怡,你今天怎么有钱?收到家信了吗?” “并没有,我把首饰当了。” 邱鹿鸣听了一拍大腿,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接过林自在手里的荷叶包打开,里面果然是十来根带着缨子和泥土的胡萝卜,叹口气,准备拿到外面的洗漱台去清洗。 “唔,鹿鸣,你吃了包子再洗也不迟!”田佩芝喊。 “不吃。” “怎么不吃?静怡专门买来感谢你的!” “我不吃猪肉。” “不吃猪肉,我怎么不记得你不吃猪肉?”田佩芝奇怪地叫,“现在有肉谁会不吃?你脑子撞坏了?” “吃你的,包子也堵不住你的嘴!”邱鹿鸣扭身出去了。 林自在这才想起,邱鹿鸣和她前前世一样,都是不吃猪肉的,歉意地对邱鹿鸣的背影笑笑,“鹿鸣,改天请你吃鸡肉馄饨!” 邱鹿鸣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朝着水池子走去。 田佩芝已经吃了大半个包子,“像鹿鸣这样还能收到家中资助的,太让人羡慕了,咱俩都是没人管的孩子,唉。” 林自在逛了半天,也饿了,拿起包子咬了一口,“你放心,政府会资助的。” “真的吗?”田佩芝惊喜地问。 “真的。就是不一定够你天天吃肉包子。” 田佩芝松了一口气,又咬了一大口包子,“有就行啊,你还有首饰能当一当,我是彻底身无分文了。我舅舅也不知道收没收到我的信,大概是当我死了。唉,我那是舅舅,到底差着一层,可静怡你,你那却是亲爹啊。” 林自在呵呵两声,“食不毁器,荫不折枝,田佩芝,你吃我的包子,还没咽下,就来戳我心窝子!” 田佩芝连连摆手,“不不,我有口无心,可没那个意思!” 邱鹿鸣洗好了胡萝卜回来,一把打开田佩芝伸出的手,发出“啪”的一声,引得不少人闻声侧头。 田佩芝脸红了,“鹿鸣你干嘛?” 邱鹿鸣并不理她,反倒在林自在身边嗅了嗅,“牛肉?” 田佩芝闻言眼睛瞪得老大,“还有牛肉?” 林自在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不是把张老师赎出来的戒指又给当了出去了吗,只得了七块钱,路过熟食摊子,多看了一会儿,身上就沾了些肉味儿。” 田佩芝泄气地塌了腰,眼睛却巴巴地看着荷叶上最后一个包子。 邱鹿鸣眼睛却忽然潮湿,低头把洗干净的胡萝卜放到床下的一个笸箩里,声音不大地说:“下个月家里寄钱来,我给你买牛肉吃!” 林自在听她声音哽咽,充满真诚,想起自己与她的前世缘分,又想起她每次一收到汇款就买了食物分给自己,毫不藏私,自己却偷偷摸摸的存了食物在空间,不敢拿出来,心里因此产生羞愧,连连摆手,“别别别,鹿鸣,现在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你父亲给你的钱,你多少总要存上一些。你不用操心我,我会想办法赚到钱的!” “你能有什么办法赚钱?”邱鹿鸣完全不信任她。 “我有的是法子!”林自在脑子瞬间冒出几十个赚钱法子,她有些兴奋,刚要开口说出来,猛然意识到那是林秀娥的记忆,下意识压制下去。“我,我可以给报纸投稿。” ——这个是林秀娥绝对不会的。 邱鹿鸣听了愣住,转移视线,什么都没说。 田佩芝却笑了,“你投稿?你也不看看今天的春城汇聚了多少文人名士?小小的春城日报才多大的版面?教授们的稿子都发不过来,还发你的?就算发了,你的稿子能值几个钱?买胡萝卜都不够!” 林自在觉得田佩芝的嘴脸有些难看,但不可否认,她说得还真是有道理。 她混网文能赚几个钱,要说正经八百投稿到报纸,她还真不知道能写什么,再者一个学生,哪个编辑会注意到呢。 她没吱声,心中合计:要不然,把记忆中读过的故事,捏捏凑合凑合,写点志怪小说? 这边邱鹿鸣却不乐意了,“田佩芝,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刚咽下家给你的肉包子,张嘴就敢冷嘲热讽!怎么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你!你才是狗!你就是狗!你就是陈静怡的走狗!”田佩芝脸色通红,伸手指着邱鹿鸣大叫,“她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处处向着她说话?啊?你忘了在长沙,明明是咱俩先认识的,你还说你跟我最好!” “跟你好的话,我并不记得,不过静怡就是给我好处了,你能给吗?你有钱吗?你有心吗?”邱鹿鸣坐到林自在身边,把头一歪,虚倚在她肩头,冲着田佩芝笑,“何况,她救了我的命,如果静怡是男人,我一定以身相许!唉,那我就只能一辈子对她好了。” “傻子!也就你觉得她好,明明是西药救了你!”田佩芝被气得哇哇叫。 邱鹿鸣不屑地笑了一声,坐直身子,把荷叶上的包子重新包好,“好生收着晚上吃,小心别让狗叼了去!” “你!”田佩芝眼泪汪汪。 林自在拿邱鹿鸣无法,她当年在大长公主府就是这样,从小就一点委屈不受,谁惹了她,就定会打骂回来,不计后果。 林自在心中同情田佩芝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身无分文,十七八的女孩正长身体,嘴巴馋一些也是正常,就算有个嘴欠的毛病,总说些不得体的话,她也没真放在心上过。 说实话,林自在尽管百般厌恶关于林秀娥的一切,其实她还是在耳濡目染中被同化了许多。比如,她的金钱观,比如她的人际观。 原主陈静怡是有些小抠门的,她最初帮同学买矿泉水,那是大家说好了到春城都还她钱的,到后来她掐着几根金条,却不肯帮同学买车票,那是看车票太贵,断定她们还不起,才藏着掖着说自己也没钱了的,谁知最后却落得魂飞身死的结局。 林自在自小没有什么大钱,但她受林秀娥影响,买东西并无什么货比三家,或者节约的想法,且心底里实打实觉得自己将来会继承奶奶遗产,她虽不知奶奶具体有多少财产,但也笃定自己必然衣食无忧,所以她根本不攒钱,自己赚来几个钱,大半也都花光。 如今金条落到林自在手里,她一旦缺钱,立刻就去兑换了法币,嘴里念叨着惭愧,可真正花钱的时候比谁都大手大脚。 关于人际关系,林自在一直不觉得自己一定要有个好闺蜜好知己,甚至也不觉得一定要有丈夫。就像林秀娥一样,独来独往无儿无女也很自在。 她并不需要什么精神支撑、亲人玩伴,一个人多自在。 第28章 骑驴赶考的幸运儿 能在战时读大学的女生,要么是幸运,要么就是家境好,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 家境好的女生,大多在学校附近的文林街租了单间住,三餐都由附近的小馆子送到门口,另外,还有一些春城本地插班转学的学生,不必住校。 所以,林自在所住的七号宿舍一直有五六张空床。 有时,她就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句话,也许真是对的。 宿舍里十张上下铺,两两相靠,形成四个大铺,生下两张单独的上下铺,分别靠住南北墙角,林自在和邱鹿鸣就住在靠着西北两面墙的单独铺位,拉上一个床单,她的上铺就是一个大家羡慕的独立空间了。 今天是礼拜天,又是月底,大家都没什么钱了,不敢出去逛街,没抢到图书馆的有限座位的,就都窝在宿舍看书。 林自在知道自己在宿舍里吃包子,对其他人是个折磨,就到宿舍门外去吃,邱鹿鸣也嫌宿舍光线暗,端着她的针线笸箩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做鞋。 “鞋子这么大?”林自在随口问一句。 “是给李先生的。”邱鹿鸣抬头看了她一眼。 “哦。”林自在点点头。李先生没有家属,一个单身汉住在教师宿舍里,根本不会照顾自己,邋遢得很。 林自在刚吃完包子,一个叫做宋芷芬的女生从宿舍出来,笑着说:“还是外面亮堂。静怡,借你的指甲刀用一下呗!” 林自在从邱鹿鸣的笸箩里找出一把不锈钢指甲刀,递给她。 宋芷芬接过指甲刀,顺势握住林自在的指尖,“你的指甲颜色可真漂亮!” 林自在笑,“都是鹿鸣帮我染的。” “邱鹿鸣对你可真好。” “是的。” 邱鹿鸣头也不抬,继续做鞋,仿佛二人说的话题与她毫不相干。 宋芷芬倚着土墙,在夕阳下咔嚓咔嚓地剪指甲,不一会儿剪完了,吹一吹指甲刀,走到林自在跟前,“喏,还你。这个指甲刀可真好用,上次我借四号宿舍钱玛丽的小剪刀,就没这个好用,你这是进口的?” 林自在摇头,“不知道,是别人送我的。” “这么好用,肯定是了。” 林自在不置可否,拿着指甲刀走到邱鹿鸣身边,准备放到小笸箩里。 “哎,别收起来!我也用一下,我的指甲也长了!”一个叫李慧的女生从宿舍里冲出来,一把夺过指甲刀。 林自在笑笑,去水池那边洗手。 林自在的指甲刀套装中,还有指甲锉,眉剪,镊子等等,敢拿出来的也就这个小指甲刀,第一次使用时,指甲刀发出的清脆咔嚓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都来围观,最后几乎每个人都上手试验了一下,然后,这把指甲刀就一直放在邱鹿鸣床铺下的小笸箩里,供大家公用了。 西天边大片晚霞,十分美好,看着心旷神怡。 林自在喊邱鹿鸣,“别做了,快看晚霞。” “好。”邱鹿鸣放下针线活儿,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 忽然一阵“嗯昂嗯昂”的巨大叫声响起,林自在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这个叫声也太有意思了。 几间宿舍都有女生跑出来看热闹,有人奇道:“哎?校园里怎么会有驴?” “声音来自北区,就在男生宿舍的方向。” “不会是男生饿疯了,杀驴吃肉呢?” “驴肉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吃过驴肉火烧,那味道终生难忘!” “你们就知道吃!我用完放回去了谢谢!”李慧把指甲刀小心放到邱鹿鸣的针线笸箩里,接着说:“你们听说过‘驴鸣送葬’吗?没有,那我就受累给你们说说,因为驴子来自西域,所以中原驴子数量很稀少,十分珍贵,那时人们都觉得驴子长得好看,叫声也悦耳动听,还会刻意模仿驴叫,有个叫做王粲的,就特别喜欢听驴叫,他是建安七子之一,才华横溢,深得曹操曹丕父子赏识,他41岁那年随着曹操征讨孙权,返回途中病死了,曹丕为了寄托对王粲的哀思,就号召他们的一众朋友,在葬礼上一起学驴叫,他先学了一声驴叫,惟妙惟肖,随后众人也都跟着叫,顿时,葬礼上一片驴鸣之声,那叫一个壮观!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驴鸣送葬”了。” “哈哈哈,有意思。”田佩芝本来躺在床铺上生着闷气,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李慧你刚才说驴鸣送葬,我猛一听还以为是鹿鸣送葬呢,哈哈哈!” 有几个女生也跟着笑了。 邱鹿鸣一言不发,转身大步冲着田佩芝就过去了。 田佩芝吓得魂飞魄散,邱鹿鸣瞪着的眼睛比此刻晚霞还要红,像要吃人一样。 她撒腿就跑,天老爷,不跑等着挨揍吗?“我去北区看看驴!啊!鹿鸣我错了,啊啊,你别追了!”田佩芝边跑边哇哇大叫。 邱鹿鸣停止了追赶,虎着脸走回来,周围女生谁也不敢笑了,都讪讪的。 嗯昂嗯昂! 那驴子还在叫。 李慧又说:“其实驴子长得真挺好看呢,都是双眼皮的。” “呸!还双眼皮,谁信你!”有人嗤笑。 “真的!我都说驴子是西域传入中原的了。你知道吗,在古代,汉人可都是单眼皮的,包括蒙古满族也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的那些都是西域人。哎你们看静怡和鹿鸣,这都是标准的单眼皮,再看宋芷芬,这大双眼皮,这白皮肤,不用说,祖上指定就血统不纯了。” 宋芷芬上去就拍了李慧一下,嗔道:“找打!你又拿我消遣!” 李慧揉揉被打的地方,嘻嘻地笑。 说着话,田佩芝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嘿,还真是头驴!” “嗐!我们当然知道是驴!” 田佩芝躲到李慧身后,对着邱鹿鸣拱拱手告饶,然后说:“这不这几天就统考了吗,全国各地都有考生来了春城,一个山西的考生,硬是骑着毛驴穿越了火线,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那可真有点厉害了。现如今东北华北沦陷,上海南京也沦陷了,各大学校都迁往边境大后方,他一个人从山西过来,那肯定比男生步行团还要艰难呢!” “是啊,他的钱都花光了,没钱住旅馆,后勤张老师就安排他住男生宿舍的空床了,驴子也跟着栓在了门口,大概是饿狠了,就狂叫个不停。”田佩芝又摸摸肚子,“这年头,别说驴,人都饿着呢,我看这驴过不了几天就得让人给宰了吃肉!” “哎别呀,那驴子到底驮着主人走了那么多路,跟它的主人一起经历了九死一生,是功臣,怎么能吃呢!“宋芷芬有点激动地说。 田佩芝眨巴一下眼睛,“呵,我问了,那个黑炭头一样的傻小子特别幸运,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坎儿。就只有一次,驴差点被人抢了。” 宋芷芬咳了一声说:“那,那可太好了,他真是幸运儿。” 第29章 邱鹿鸣的赚钱能力 九月,联大又多了一批新生。 这批学生的学号是以l开头的,而之前的学生,来自北大的以p开头,清大的以t开头,南大的以n开头。 之前空着的两间女生宿舍,这会儿终于都住进了学生。 学生们也终于得到了国民政府的生活补助,每人每月十块钱 这半年,物价涨了不少,十块钱,对于富有的学生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对那些和家里断了联系的学生来说,却很能解决大问题。 牙粉、肥皂、卫生纸、笔记本、墨水哪里不需要钱啊! 发了钱,邱鹿鸣就把林自在的给要了去,说是她太能花钱了,要帮她管着点。 林自在知道自己十块的和邱鹿鸣的三十块混到一起,她只会占便宜,绝不会吃亏,这是邱鹿鸣对她好的一种方式。 当晚,她打坐完毕,躺下睡觉,听见下铺传来邱鹿鸣遗憾的梦呓,“唉,我的银子啊” 林自在忍不住笑了,宋朝官员的饷银是很高的,邱鹿鸣做了多年女官,攒了不少银子,她还送给邱鹿鸣一个小庄子做嫁妆,还有许多首饰,那些银钱放到如今,她的生活会比刀玉兰还自在,也难怪这丫头做梦都要念叨了。 周日休息,林自在和邱鹿鸣两人结伴去上街。 正义路及其旁出的几条街,最是热闹,两人兴高采烈地逛着,让林自在想起前世与邱鹿鸣扮作男子去州桥夜市吃东西的时光,唉,现在兜里的钱还是太少,两人只是吃了一碗鸡肉馄饨,就不敢再买了。 南屏大戏院门前有大幅画着美国片子的海报,摩登女郎烫着头发,穿着高跟鞋,一手拎着布灵布灵的手包,一手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目不斜视地走进去电影院去,邱鹿鸣见了,忍不住轻啐一口,“不知廉耻!” 林自在笑得不行,她顺手也挽着邱鹿鸣的胳膊,嗲声嗲气说:“鹿鸣,人家也要看电影!” 邱鹿鸣傻愣了几秒,侧头看她,眼中充满诧异,忽然身上打了个哆嗦,指着前面的书店说:“走走走,你不是老说要买书看!” 林自在笑眯眯被她拉去书店,她觉得如今的邱鹿鸣,比邱女官谨慎,也更可爱一些。上一世的邱鹿鸣,永远觉得官家亏待她的大长公主,永远觉得驸马负了她的大长公主,总是奋不顾身地与驸马的小妾们打作一团,毋庸置疑,邱鹿鸣是肯为大长公主去死的,她的忠心近乎吴先生课上所讲的“士”。 书店门前有个汉子提着一个篓子在卖蛇,蛇头从微微敞开的篓口刚刚探出,就被那汉子一把抓住七寸,大声吆喝叫卖起来。 林自在脑中飞速闪过林秀娥的认知:见到蛇退行者,会得到过命挚友或忠心奴仆。 她想起刚重生那几天,在树上睡到天亮就见到一条蛇卡在藤蔓中,最后退着下了树。又看看邱鹿鸣,这辈子,她依然不会把鹿鸣当作奴仆的。 两人拉着手走进书店,林自在情不自禁轻赞了一声,这间书店居然是开放式的,顾客可以自行取下书籍翻看,几个穿着长衫或衬衫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学生,正靠着书架捧着书埋头读着,书店老板戴着一副圆眼镜,老神在在坐在书店一角,一句催促的话也没有。 林自在也抽了一本《京华烟云》看了一会儿,看看价格就放了回去,邱鹿鸣见了就要给她买下,她连忙阻止,开什么玩笑,她早年已经读过,刚才只不过好奇罢了。 邱鹿鸣还是要买,林自在忙在她耳边悄悄说:“我看书快,等下次来再接着读。省下钱买钢笔水多好。” 邱鹿鸣看着林自在,眼圈又红了。 林自在简直生出罪恶感来,不敢再逗她,走过去问老板,有没有墨水和笔记本卖。 “书店是书店,文具店是文具店,谁也不抢谁的生意。”老板伸手朝着旁边一指,“往东走,过了金马牌坊,有个文杰文具店,里面应有尽有,两位同学去那里!” 林自在道了谢, 两人出了书店往东走,找到文杰文具店,买了一瓶蓝色钢笔水,邱鹿鸣又去针线铺子买了些做鞋子的纳底线,林自在劝她不要做鞋了,鞋子够穿了,也太费眼睛费手指。邱鹿鸣却说她前日见到一个化学系教授穿着“空前绝后”的鞋子,走路发出踢里秃噜的声音,有失文雅,就决定给这位不知姓名的教授也做一双鞋子。 “什么空前绝后?” “就是前头露脚趾头,后面露脚后跟,已经完全不跟脚了。”邱鹿鸣想想又说,“我,我父亲也是教授,他现在有人照顾,有人给做鞋子,我就把孝敬父亲的心思拿出来一部分,送给学校的先生们。” 邱鹿鸣根本都不知道这辈子的父亲长什么样,她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说服林自在,也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合理借口。 林自在便没再劝她,她知道邱鹿鸣对君师的尊重是发自肺腑根深蒂固的,她如今尊重学校里的每一位先生,如同从前尊重为她授业的罗女官。 “那你做,给老师做鞋子,不会有人说闲话的,况且咱们所有女同学中,会做鞋子的不超过三个人。只是你不要耽误了学习。” 林自在一直觉得自己比邱鹿鸣懂得多,但不得不承认,她确确实实不如邱鹿鸣能赚钱。 比如,邱鹿鸣帮文林街的两个居民治好了痢疾,人家就各给了她两块钱,时不时的还有同学也来找她治些小毛病;她花费几天时间,做了一堆香囊,香味十分好闻,拿到集上卖,几次下来,也赚了十几块钱;更甚至她用柳枝、芹菜叶、板蓝根等植物染了棉布,做成适合搭配劳动布裤子的衬衫来卖,深得女生们的喜欢,这样就又赚了几十块钱。 林自在呢,她只是通过她着名的课堂笔记,又换了几十根胡萝卜罢了。 第30章 第一次空袭 林自在逮着邱鹿鸣忙碌的时候,悄悄独自上街,分批买了十石大米。 一石等于120斤,十石就是1200斤,她觉得这些足可以应付一段时日了。 她记得刚到春城时,大米是6块钱一石,她还想着,一张火车票就是120斤大米呢。 可是短短四个月过去,米价就翻了一番,现在是十二元一石了,想到八年抗战,她果断把余下的小黄鱼都兑换了,买了大米。 ——她不心疼金子,即便过几年金价会涨,那也是涨不过物价的,再说金子又不能吃。 零零碎碎的,她又买了些盐、火柴、白糖、菜籽油,放到空间。 等下周又找到机会独自上街,她发现米价又涨了一块钱,于是又把唯二的大黄鱼都兑换了,去偏僻的粮油铺子,分批分次地买了米面粮油,肉蛋菜果,就收手了。 不是她觉得够了,而是她那两米见方的小空间已经满满当当,什么都装不下了。 她知道春城一定会遭受空袭,但却不知道具体日期,只恨自己当年对民国时期的书籍没兴趣,至于林秀娥的记忆就更别提了,她彼时正在上海法租界给人家做姨太太,每天只是抽烟跳舞打麻将,自在得很。 吃了近两个月的药,加上一些食补,又或者是血液养了回来,林自在觉得身体好了很多,加上每日按照《道医笔记》里的法子吐纳,她觉得中气也足了。 白露这天,也是中元节,现在的学生们都不在意这些节日了,只有邱鹿鸣提了一句。 深夜,皎皎月光透过小窗照进宿舍,林自在正在吐纳,朦胧间她似乎看到窗口有什么飞舞个不停,仔细看又没有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端坐闭目,怎么就看到了窗外的月亮了呢? 她忽的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月亮。 本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自小又有那么多离奇事情,她对发生在自身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会太吃惊,也总是很容易接受。 她坚信,刚才的确是闭着眼睛看到了月亮以及飞舞的东西。 再闭目,却找不到关窍,怎么都看不到了。 也不纠结,索性将意识沉入脑海,她觉得自己的收纳能力有待提高,好像应该把已经无法使用的电脑、手机以及画具都放到陈静怡那个大皮箱里,还有,那箱绿舌头已经没什么意义,腾出来一个纸箱大的地方,能放些草纸、煤油等生活必需品。 刚进入空间,她就呆了:青杏空间不知何时又变大了,边长现在是四米,一下子比之前又大了八倍的体积。 林自在却一下子没了整理空间的兴致,看了一眼,她就很快退出空间,躺下睡觉了。 ——空间大了,她却没钱了。 钱,这俗气的阿堵物,却实实在在是人的安全感啊。 找机会她还是去集市买了一大堆便宜的胡萝卜,速去速回那种。 必将到来的空袭,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林自在惶惶不可终日,她总要做些事情,才觉得踏实。 九月二十五日,春城忽然全城发布空袭预报,一时间全城哗然,家家买了吃食,闭门闭户,仿佛躲在房子里就能躲过炸弹一般。 过了两日,也不见飞机的影子,人们放松了警惕,逐渐走出家门,照常出门喝茶,并凑在一起咒骂空袭预报是虚报,定是那些米粮贩子想抬高米价,新想出来的名堂。 林自在却知道,空袭肯定就要到来了,学校位置偏僻,她觉得相对安全,于是就不许邱鹿鸣再上街,有事无事,就抬头看看天。 春城作为抗战大后方,已经聚集越来越多的大学、工厂,并且,滇越铁路和滇缅公路如今是国内可以获得海外援助的唯一交通线,作为两条交通线的和物资集散地,春城必然是倭寇轰炸的重点。 联大校方很清楚这点,也很重视这次空袭预报,严令学生不可离校,时刻戒备,一旦听到警报,就自行有序撤到城外山中。 二十八日这天,春城第一次响起了防空警报。 巨大的刺耳笛声让人们猛然醒悟,空袭真的来了! 毫无防空经验的民众尖叫着惊慌逃窜,东躲西藏,无措中反倒成群结队聚集在一起。 当空中轰鸣着出现品字形排列的九架轰炸机时,很多人都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天空,竟不知躲避。 伴随着呼啸声,炸弹一连串落下,顿时地面震动,爆炸声震耳欲聋,顷刻间,屋倒房塌,一片火海,城墙上沾着血肉,街道上断肢遍地,人们呼号凄惨,天地不应,上一刻还是能慢悠悠品茶聊天的街道,转眼就变成人间炼狱。 联大学生们听到警报,立刻从学校正门跑出去,越过门前的公路,顺着一条南北向的两米宽的石路,跑进山中。 林自在庆幸学校位于城边,也庆幸邱鹿鸣给自己调理了身体,她现在跑起来很有力气,穿的是牛仔裤,跑起来更没什么顾忌,她身上斜挂着一个小包,大步飞跑。 但她还是没有穿着裙子的田佩芝快,她就像是一只灵巧的兔子,嗖嗖两下就窜出去了。 邱鹿鸣却是紧紧跟在她的身边,与她跑在一起。 轰炸是在上午九点多开始的,很快倭寇飞机就飞走了。 等到黄昏,学生们才敢返回学校。 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倭寇这次的主要目标是巫家坝机场,在机场投弹80枚,在小西门、潘家湾一带投弹23枚,造成一百多人死亡,近百人受伤,毁屋近两百间。 另外,倭寇飞机抵达春城上空时,空军教官带领学员驾驶飞机升空迎战,同时五华山和城楼上的高射炮也向倭寇飞机开炮,激战中,一个学员成功击落一架倭机,机上六人,当场死亡五人,俘虏一人。这大概也是倭寇飞机很快飞走的原因。 春城政府将飞机残骸放置在文庙大成殿外的平台上,向市民展示,林自在和邱鹿鸣还特地去看过一次。 第31章 要两碗焖鸡米线 一个妇女拎着一把菜刀,对着飞机比划着就要去砍。被人夺了菜刀,她又朝残骸使劲吐唾沫,并呸呸呸地破口大骂。 许多人不仅围观飞机残骸,也围起来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原来她家房顶落了炸弹,炸毁了房子,她的小女儿被埋在里面,等刨出来时,两只脚都烧着了,脚趾头被烧掉了,可怜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当她听说有飞机被打落下来,就立刻拿着刀,要来砍了开飞机的,给女儿报仇。 旁边有人说:“别哭了,开飞机的都摔死了,那些飞走的你又抓不到人家。你女儿好歹还有条命在,我们家那边有娘俩死得那个惨啊,做娘的脑袋直接就让弹片削飞了,孩子就震死在她娘身边了。” 人们听了就是一阵唏嘘。 林自在听不下去,拉着邱鹿鸣回学校。 邱鹿鸣脸上的震惊是掩饰不住的,尽管她已经多次听说了关于沦陷区的事情,也听说了飞机这种东西,但真的她看到飞机残骸,听说了炸弹的威力,还是无比震撼的。 第一次空袭,对春城人民的生活,有两个最大的影响,首先是大家都如惊弓之鸟,谈机色变,第二个就是物价骤然上涨。 米价直接翻番涨到二十多块一石,其他生活物资也是蹦着高的往上涨,林自在感慨“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果然食堂的饭菜更差了。她饿了馋了,就从空间拿出点包子、熟肉来吃,有时也会给邱鹿鸣 一些,邱鹿鸣用怀疑的目光看她,怒其不争地说:“你不会又去卖首饰了?” 林自在只能呵呵两声,把牛肉塞到她嘴里,“吃吃,咱们还在长身体呢。” 吸取第一次空袭的惨痛教训,春城政府效仿重庆,设计了三种警报方式,并向民众广泛宣传。 第一种是预警警报,就是在五华山和各街口守望塔上悬挂布制的长灯笼,大灯笼是红的,十分醒目,如果挂一个红灯笼,就表示收到情报,倭寇飞机已经起飞,市民当尽快出城躲避,当挂两个灯笼时,就表示飞机已经来了,没出城的市民不要乱跑了,应当就地卧倒或躲藏。 第二种是空袭警报,汽笛长鸣数声间隔稍长,表示飞机已经进入云省境内了,当汽笛连续短促鸣响,则表示飞机已经进入春城上空,当汽笛长鸣则表示解除警报。 第三种是有人持红绿色小旗子,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挥舞,挥舞红旗表示让百姓尽快躲避,挥舞绿旗表示警报解除。 三种方式联合使用,确保了绝大数市民可以及时发现预警。 联大组织学生学习三种警报,并为学生制定了几种躲避方案,确保学生人身安全。 说实话,这种紧张的形势让所有人都有些慌,毕竟大多数都经历了平津沦陷,都了解炸弹的杀伤力,并且也从报纸上都看到了当日被炸现场的惨状。 人人都惶恐:偌大国家,已经从北方逃到了南方,还能再逃到哪里呢! 但是,时间过去了一个月,警报并没有再次响起。 过去两个月,警报还是没有响。 大家又开始松弛下来,连谨慎的林自在也忍不住和邱鹿鸣一起去南屏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电影票倒不是很贵,她们这个月也正好余钱比较充足,总得知道电影院里是什么样,两人就决定去看口碑很好的米国电影。 南屏电影院是省政府段主席夫人等数个上层女性合资建成的,是可与南京大华电影院和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相媲美的专业电影院。 电影院分成放映大厅和门厅两部分,建筑面积足有1200平方米,门厅外观是半圆形的,全是大玻璃墙,很有现代感。放映厅有1400个座位,还有楼厅350多个座位,整个电影院,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很新颖特别,是西南地区最大最时髦的电影院了。 走进大厅,找到座位,林自在坐下来,只见舞台上白色荧幕很大,与后世影院竟没有什么区别,座椅也是斜坡倒仰式的,十分先进。 电灯关了,电影很快开始播放,可不像后世有没完没了的广告,林自在很满意。 电影原声有点小,荧幕旁边的麦克风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他,就是为绝大多数不懂英语的观众而专门设立的演讲人,演讲人需现场口译配音,电影里的角色说一句,他就翻译一句,不论男女。 林自在被男声配音女主角,给搞得啼笑皆非。再看其他观众,却无人计较,都看得津津有味。 只听演讲人用西南官话翻译道:“玛丽呀,你要哪样?” 不等电影里的美女回答,观众席上就有调皮的人高声接话说:“要两碗焖鸡米线!” 电影院里顿时哄堂大笑。 演讲人却勃然大怒,他按停了电影,又打开了全场的电灯,冲着台下怒吼,“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 他听出来了,刚才接话的口音就是北方人,这样的调侃分明就是在侮辱春城人,所以他怒吼着一定要揪住这个讨厌的人来。 电影院后排传出更大的轰笑声,一群学生笑得更加厉害,林自在觉得他们并无恶意,但演讲人气得浑身都发抖了。 林自在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侮辱,还觉得这样的互动很难得,就好比德云社的观众,总是喜欢接话,往往制造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使表演的相声演员获得更多更响亮的掌声和笑声。 邱鹿鸣也不觉得好笑,她生气说这人怎么能随便打断戏台上的戏呢? 电影散场,演讲人犹自没有消气,刚才他所有的配音都是气哼哼的,女主角撒娇都是硬邦邦的。他生硬地对着观众席拱拱手,就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下舞台。 林自在和邱鹿鸣随着人群走出影院,可巧遇到正从楼上包间下来的刀玉兰,她的身后是两个男士,光线有些昏暗,根本看不清面目。 林自在只做未见,打算赶紧离开。 刀玉兰却高声喊住了她,“陈静怡?” 林自在只得站住,回身微微朝她点头,邱鹿鸣也点点头,没说话。 刀玉兰对身后两人介绍说:“段公子,二哥,这两位,就是我提过的课堂笔记记得最好的陈静怡,和女生里唯一会做衣服做鞋子的邱鹿鸣。” 这话听着让人不舒服,邱鹿鸣立刻板起脸来。 刀玉兰又对林自在两人说:“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段主席家大名鼎鼎的四公子段盛德,这位是我二哥,刀齐风。” 林自在看清,其中一人果然是段公子,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西服和三接头皮鞋,西服上衣搭在臂弯,听到刀玉兰的介绍,漫不经心地点头致意。 四人简单道了好,就算是认识了。 只有刀玉兰兴致勃勃,边走边说:“你们知道那天飞机为什么冲着巫家坝去吗,因为那里是中央航校的新址啊!” “玉兰!”刀齐风警告地喊了一声妹妹。 但他显然并不能管束住刀玉兰,她继续炫耀地说:“我二哥就是飞行员,他穿上飞行服时,比现在还帅气!” 林自在有些惊异,多看了刀齐风一眼,听说刀玉兰的父亲是师长,这位师长大人竟然能让儿子去做高危职业飞行员,就不怕他牺牲吗? 她惊异的表情极大取悦了刀玉兰,又说:“飞行员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飞行员要懂外语,要懂数学、地理和气象,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泥腿子就能上了飞机的,我二哥他们大队,全部都是世家子弟、富家子弟,还有归国华侨呢!那个击落敌机的飞行员,他父亲就是南京” “玉兰!你够了!”刀齐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 第32章 我们也来两碗焖鸡米线吧! 刀玉兰被自己的兄长当众吼了,尤其是还当着心上人的面,脸上挂不住,就想要发脾气,最后还是一跺脚忍了。 林自在认真看了刀齐风一眼,这人中等身材,相貌堂堂,喝斥完妹妹,就又站回段盛德后面,变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余光扫过段盛德,他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自始至终眼神只在林自在和邱鹿鸣的脸上停了一停,就看向了别处。 邱鹿鸣像是忽然才知道两人是谁,开口说:“原来是段公子,鹿鸣还没有正式谢过当日出车送医之恩。谢谢!”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段盛德意外地哦了一声,看向邱鹿鸣,又看林自在,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来,又淡淡地说:“不必客气,于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邱小姐看起来是彻底康复了,很好。” 林自在被刚才的笑容惊艳了一下,这人板着脸,无疑是帅气的,可是一笑起来,就仿佛冰雪融化,春意盎然。她忽然不确定这张脸,到底跟她的前男友是不是很相似了,她这么好的记性,居然记不住那人的脸了。 她呵地笑了一声,瞥了一眼青杏空间里的玉兰花,转过身,率先朝电影院外面走去。 出了电影院,林自在刚要和刀玉兰道别,就见一辆黄包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跳下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然后就听段盛德带着点嗔怪地说:“做什么那么毛躁!” 女孩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对不起各位,我迟到了!看样子,电影已经结束了。” 刀玉兰没好气地说:“自然是看完了,段夫人要我们回家去吃饭。” 这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长着一张鹅蛋脸,眼睛大而有神,鼻梁修直,嘴唇小而饱满,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林自在看得有些发呆,她感慨一定是二十一世纪食物有问题,才缺少真正的美女,看看这民国,田佩芝就很漂亮了,可是和眼前之人对比,还是不够一看的。 女孩浑不在意刀玉兰的态度,只看着段盛德,有点兴奋地说:“盛德,刚才我去报名了,下周就去联大继续读大四了!” 段盛德自打见了这个女孩,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好,你想读书就去读,就算你想继续读研究生,或者去国外读书我都支持你。” 刀玉兰插嘴道:“林介微!夫人不是不赞成你读书!” 林介微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理睬,随后笑眯眯看着刀齐风说:“齐风今天难得休息,我却迟到,这样,我请大家喝杯咖啡算作赔罪,我们好久没见,正好坐下来好好聊天。” 刀玉兰被忽视,气得瞪眼睛,偏偏自家哥哥一口答应了下来。 林自在早将刀玉兰的事情看得明白,她分明是暗恋已有女友的段盛德,因而处处表现,却处处不得体。 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跟几人微笑道别,林介微笑着看她,邀请说:“不如两位同我们一起去咖啡馆喝一杯。” 林自在笑着婉拒,拉着邱鹿鸣寻了个方向就走。 邱鹿鸣却不想再逛街,指着回学校的路说:“静怡,咱们快回去,万一有空袭怎么办?” 林自在知道邱鹿鸣是不想她再乱花钱,就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她们还没走几步,这话自然被身后几人都听到了,刀玉兰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傻子!空袭之前是有预警警报的,见到警报再往城外跑也是来得及的,再说今天一天都雾蒙蒙的,能见度这么低,飞机是肯定不会来的了!”说完又笑着问段盛德,“我说的对,盛德哥?” 段盛德点点头。 刀玉兰得意地冲林介微扬了扬下巴。 邱鹿鸣回头看了她 一眼,又转回来,对林自在说:“这位同学怎么像是变了个人,平时在学校看着还正常啊!” 林自在忍不住抿嘴笑了,其实刀玉兰倒也还好,只不过是少女情怀,在心上人跟前有些不知如何表现罢了。尤其人家正牌女友又来了。 林介微品貌俱佳,举止得体,看起来家世也不错,只是大概不得未来婆婆的欢心,但看段盛德的表现,那刀玉兰是注定要伤心失落了。 “鹿鸣,我饿了。不如我们也来两碗焖鸡米线?”林自在不想谈论刀玉兰,就转移话题。说完这句想起演讲人刚才气咻咻的样子,忍不住就笑,又想起曾经看过一段视频,是个帅哥相声演员在台上刚说到‘相声讲究的是说学逗唱’,台下就有观众接口说‘吃喝嫖赌’,从前也不觉得多么好笑,现在想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邱鹿鸣是永远t不到这个笑点的,她莫名其妙焖鸡米线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摇摇头,加快脚步跟上林自在朝着小饭店而去。 余下四人,神情各异地看着两人远去,刀齐风忽然扑哧一声,也笑了。 第33章 林学姐要去留学了 时间进入十一月后,就时常有低温天气了,有时会接近零度。 随着气温降低,女生们换了长旗袍,并在旗袍里加了衬衣衬裤,田佩芝干脆把在北平棉旗袍直接拿出来穿了。 刀玉兰等家庭条件好的,在外面穿了毛领呢子大衣,戴上漂亮的呢帽。 林自在翻遍自己那个小皮箱,也没找到一件保暖的衣物,只好在原主的大皮箱里翻找,箱子很大,里面满是四季衣物和鞋子,应该是她的全部家当。 底部还有书籍,一本现代诗集里夹着陈母留下的绣花样子,不知道是原主没留意到,还是觉得沦陷区的房子不值钱了,花样子里居然还混着两张原主姥爷在奉天的房契。林自在把房契挑出来放到空间的小藤箱里。 最后挑出一条衬裤,穿在牛仔裤里头。上身则在衬衫外头罩一件灰色的开衫毛衣,这是她和邱鹿鸣攒了两个月的钱,买了毛线自己织的。 女生们大多喜欢穿红色毛衣,上课时前排女生,十个有八个是红毛衣,有教授点名叫学生回答问题,就会说:“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同学你来回答。”惹得一屋子红毛衣都很紧张。 林自在选择灰色,一是喜欢灰色的低调,二是觉得禁脏,可以少洗几次。 邱鹿鸣一直觉得她穿裤子不体面,但也拿林自在无法,只得给她絮了一条薄棉衬裤,让她穿着牛仔裤里面,还用白棉布做了布袜子,逼她晚上睡觉时穿着。 她不仅管着林自在的补助金,还时常来翻看她的箱子,时不时整理一番,这次拾掇完,又劝她穿棉旗袍,“脚下还是不要寒凉了!” 林自在被约束得又有些烦了,就跟她说:“飞机可不是只来一次的,要是警报来,我穿裙子跑起来不便,还是裤子好!” 邱鹿鸣张嘴还想说什么,林自在又追了一句,“我决定了,以后别再提。” 邱鹿鸣就闭了嘴,接连几天神情郁郁,不知在想什么。 这天,林自在又去集市上逛。 青杏空间空着大半的地方,但她没钱买东西填满。要知道,如今大米已经涨到40块钱一石,轰炸使人心惶惶,加上商人们囤积居奇,使得物价飞涨。 其实,她去集市也买不了什么东西,大半只是看,了解一下物价。邱鹿鸣最近的情绪,让她也有些难过,但她还是不希望被人约束,被人控制,哪怕是善意的。 她从空间找出那个捡到的戒指,犹豫着是否去兑换成法币,给邱鹿鸣买双皮鞋,再买个擦手油,她的手粗糙了许多。 戒指早被李老师赎回,又回到了她的手里。她把戒指拿在眼前,仔细端详,戒指约莫二十克左右的样子,男式的,方戒面上镌着一条盘旋的龙,栩栩如生,没有宝石,如今金价涨了三倍多,可惜跟米价比起来,还是不行。 目前空间里的米面有一千多斤,加上每天可以吃食堂,她倒不存在饿肚子的可能,想到这儿,忽然听到有人咦了一声,扭头看,是段盛德,他疑惑地看着她的手,似乎又不确定,但最后还是迈步走过来,林自在皱眉,下意识把戒指放回空间,转睛看到穿着驼色羊绒大衣的林介微从书店里款款走出,就笑着打招呼,“林学姐!” “密斯陈!”林介微也笑。她今天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鞋,大衣里的裙子也是洋装,显然,她在校外的打扮比在校内要高调许多,也难怪,和男朋友约会自然要漂漂亮亮的。 那边段盛德的步伐已自动转了回去,几步走到林介微身前,两人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这两人的外表实在是登对,立刻吸引无数路人的目光。 段盛德早忘记刚才的疑惑,看都不看林自在,笑吟吟给林介微打开车门,护着她上了车,自己也跟着上车。 林介微身子前倾,越过段盛德冲林自在优雅挥手告别,林自在也笑着摆手。 年底,刀玉兰忽然请了一周的病假,听说病得厉害。 回宿舍听到有人议论,说大四年级最漂亮的林学姐要去米国留学了。 宋芷芬放下手里的书本,“咱们云省每年都有公派留学的名额,即便是自费考取了,政府也会每年给三千美金的补助,同学们,三千!三千美金呢!” “哎哟,那我不聊了,我要去图书馆发奋读书!”一个女生挎上书包还真的出了宿舍,大家都呵呵笑。 有人问:“呀,那林学姐岂不是还没拿到毕业证?” 宋芷芬神秘地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林学姐是段主席的准儿媳么?” 这可不是什么秘密,在学校里无人不知,但大家都听懂了她话语的弦外之音,聪明的女学生们,谁都没接话。 宋芷芬继续说:“听说段夫人不喜欢林学姐,虽然林学姐的家世也很好。段主席就提出让林学姐和段公子一起出国留学,在国外结婚,段夫人鞭长莫及,还有什么办法呢。” “在国外结婚?像梁先生和林女士那样么?” “是啊,多么浪漫!” 林自在听到段盛德也去留学,就终于明白刀玉兰生病的原因了。 一周后,林自在、邱鹿鸣和田佩芝三人从食堂出来,去教室上课,路上正遇到刀玉兰从一辆轿车下来,刀齐风也下车,把书包递给她,嘴上不住地嘱咐着什么。 田佩芝小声赞叹,“这个男同学是谁,长得这么标致!” 林自在从未用标致形容过男人,觉得有些好笑,后来想想,是啊,田佩芝也不会用帅酷之类的词啊。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刀玉兰骄横跋扈的声音传来。 林自在扭头,发现她看的竟然是田佩芝。 田佩芝有一瞬的瑟缩,随后梗直了脖子,“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你要看我,我还就不稀得搭理你了!你直勾勾看我哥干什么,仗着有几分姿色,就知道胡天胡地勾引男人,你贱不贱啊?”刀玉兰几步冲到田佩芝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刀齐风比她还快,及时拉住自己的妹妹,喝道:“刀玉兰!你不是谁家撒泼的姨太太,你是大学生!” 这句话准确击中刀玉兰死穴,她顿时哑火。 林自在暗赞一声,心中希望这个叫刀齐风的,打倭机的时候也能这么准。 第34章 跑警报 自打第一次空袭之后,大家都提心吊胆,不知炸弹何时何地会从天而降。 当预警警报再次响起,已经是半年后,林自在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当时是上午,正是闻先生的课,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同学们都慌了,闻先生一声令下,“女生先走,都赶紧出城!” 学生们立刻起身,只听得一阵椅子相撞和杂乱的脚步声,林自在也一声不吭,把笔记本和钢笔塞到书包里,就和邱鹿鸣一起冲出教室,撒腿就朝学校后门跑去。 邱鹿鸣紧紧拉着林自在的手,她不得不承认,这裙子的确碍事,奔跑时根本迈不开腿,她懊恼地推了一把林自在,“别管我,你先跑!” 林自在呵了一声,依然拉着她跑,“这才预警,飞机还远着呢!” 邱鹿鸣有些哽咽,“我错了,改天就做条裤子穿。” 两人从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人身边跑过,这人脚步从容,走在大路的最边上。林自在忍不住站住回头看他,原来是校长梅先生。见林自在停下来,就挥手催促她,“快跑快跑。”自己却并不跑。 邱鹿鸣对梅先生行了个叉手礼,然后转身就跑。 出了城,两人放缓脚步,邱鹿鸣才说:“梅先生这样的才是文士真正的风骨。” “不跑就是风骨?” “不,是先生身上那种万钧压顶依然从容不迫的气度。”邱鹿鸣想想又说,“要放在从前,梅先生应该是国子监祭酒呢。” 说到这里她定定地看着林自在,看她反应。 林自在不动声色点头,“嗯,我们学校倒也够资格,梅先生蒋先生也都够资格。” 四月的春城,温暖舒适,但山间蚊虫极多,尽管腰间挂着邱鹿鸣做得药包,林自在还是被蚊虫咬了几个大包。 同学们一直在山中饿着肚子坐到天光擦黑,才回到学校。 “看来书包里要常备食物和水囊了,要不下次还得挨饿。”林自在的书包一早是邱鹿鸣帮着整理的,实在无法拿出食物来,只得吞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说。 邱鹿鸣呸呸呸三声,“哪还有下次?就这一次了!快快重说一遍!” 林自在呵了一声,何止下次呢,这样的轰炸要断断续续持续几年呢。 第二天,从报上得知,这次轰炸,倭机共投弹110枚,主要目标还是航校,居民区只是附带,倭机在空中看到哪里人多就朝哪里投弹。好在政府宣讲到位,百姓听到预警警报就都出城躲入山中,没来得及出城的也不再盲目扎堆,所以这次轰炸,炸毁的房屋又是百余间,但死亡人数已少了许多。 放下报纸,林自在忍不住忧心,上次航校被轰炸,具体损毁情况无人可知,报纸也只说击落倭机一架,却并未报道航校的伤亡情况,如今半年过去,航校刚刚恢复元气,就又被炸了。 她记得此时国家空军力量本就薄弱,又似乎是蒋夫人担任空军司令,她过于依赖米国的支持,之前更是将购买飞机的专项费用挪作他用,等国家遭到轰炸时,只能买到淘汰机型,升空后,毫无优势可言。 一个月后,空袭再来,目标仍是航校为主,然后顺带着炸一炸居民区。 邱鹿鸣气得咬牙切齿,“岂有此理!” 可除了骂几句,她别无他法。 邱鹿鸣的适应能力很强,这一年来,她努力克服从前的习惯,尤其观念上的改变简直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除了面对林自在经常会有意无意露馅。 但某一天,她再图书馆失态了。那是她看到一本记录靖康之耻后皇室女子沦为军妓的书籍,当场就大叫一声摔了书本,“不可能!” 闻声赶来的图书管理员斥责她不爱惜书籍,要她将书捡起来,邱鹿鸣瞪着管理员,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把管理员吓了一跳,摇摇头,自己捡起书,拂去书上的尘土,放回了书架。 后来她和林自在说起南京沦陷,声音沉痛,“中原富庶,千百年来一直遭外族觊觎,国家必须要有强大的武力!否则遭殃的就是可怜的百姓和女子。” 顿了一下,她又说:“静怡,我若是男子,一定要上战场,我会保护你!” 她说得情深意切,林自在被感动,伸出手臂拥抱她,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倭机对重庆成都持续进行空袭,到民国二十九年底,整个空军仅剩65架飞机,而倭寇在中国战场上持续保持着近千架飞机的绝对优势。 随着战事推进,春城的战略位置越加重要,倭机增加了对春城的轰炸,但春城此时已无防空力量可言,百姓只有干等着挨炸,倭寇嚣张至极,常常提前一天在广播里说:明天将有27架飞机轰炸春城。然后,第二天,真的就来了27架飞机。 春城人已经不用预警警报提醒,大多数人,早上吃了饭,看看天气,就朝城外而去了,到傍晚时分,再慢慢走回城中,回家吃饭,天天如此。 大家把躲轰炸叫做“跑警报”,若说逃警报或者躲警报,都显得太狼狈,这个跑字,最显风度,既紧张又从容。 邱鹿鸣用牛仔裤的边角料拼了一个较大的背包,里面装着干粮和水囊,每天上午背着去上课,上完一节课,就拉着林自在一起出城,书包里还有几本书,以及针线活儿,总之她不闲着。 最初跑警报,大家都是漫山遍野地随便坐着,熬着时间,等警报解除。 但中国人适应能力就是强,时间一长就不在乎了。 男同学大多找个坟头靠着,有的还能睡上一觉。 林自在和邱鹿鸣是不去坟地里的,她们宁可多走一段路,到前面的马尾松林里,坐在厚厚的松毛上,靠着松树干,鼻子里都是松脂的香气,有阳光从松枝间隙漏下来,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有商贩瞧出了商机,把担子挑到郊外,尤其愿意挑到马尾松林这一片,做学生的生意,最好卖的麦芽糖的和炒松子,也有挑了胡萝卜和甜瓜来卖的。 女生们有钱没钱,总喜欢买了吃,但林自在没有买过,她和邱鹿鸣捡了松塔,拿石头砸一砸,挤出里面的松子,然后嘎嘣嘎嘣地用牙齿嗑了吃。 她们常去跑警报的地点,还有一处,离着学校得有五里地远,沿着古驿道走,有一处长长的、因地震造成的横断山沟,沟深三丈,沟口两丈宽,沟底六七尺宽,仿佛一个天然的防空沟,只要炸弹不是准确投入沟中,即便在沟顶爆炸,弹片都很难崩进来。 这道沟可容数百人,很多人来的次数多了,有了固定位子,索性就在沟壁上修了私人的洞口,还把一些常用物品放到里面。 跑警报可以称得上是谈恋爱的好时机,马尾松林常有情侣坐在一棵树下谈心,防空沟里更是常见成双成对的学生。他们上午上一节课,就约在后门,一起朝城外走,男生往往都带着点心、花生米什么的(无论什么年代,谈恋爱对男生来说都是需要投资的),年轻男女并肩而行,远远看去,既浪漫,又有生死与共的情怀。 林自在某日在沟里石土洞边看到一副用石子镶嵌的对联:人生几何;恋爱三角。 对仗工整,含义深刻。 林自在不禁伸手点了个赞。 “洞主”抬起黯然神伤的脸,林自在认出,赫然正是最爱带各种零食的那个男生。 几日后,她在后门口又见到那洞主的昔日女友,她果真已换了男伴,两人拎着一网兜的零食点心,顺着小路去了马尾松林。 第35章 金先生的助手 林自在还记得邱鹿鸣第一次听到“爱情”一词时的表情,想必是她从未听过。 爱情这个词,是清末民初,随着大量欧洲人来华,以及大批留学生、权贵、商人的出国,才出现在国人口中。 按说青春正好,饥饿和战火也无法阻止爱情的诞生。 但林自在对感情一事,并不热衷,联大优质男生无数,她均未动心,对男生的示好,以及火辣辣的情书,也都视而不见。也许是因为脑海中有了大长公主对感情的失望,更有林秀娥对男性的不屑。 心无旁骛的好处是,她的青杏空间又变大了,如今是边长八米的立方体了。 但也仅仅是大了而已 ——又大又空。 上学期,林自在拿到了一等奖学金300元。 她发现这是自己最容易的赚钱方式后,就下了点工夫。 拿到奖学金,她给了邱鹿鸣一百五十元,邱鹿鸣很自然地接过收起来,然后一拍手,“静怡你太厉害了!赚这么多钱!我这就去买个瓦罐,给你焖牛肉吃!” 说完不放心地盯了一眼林自在的书包,皱眉说:“这点钱来之不易,你可不要再胡花了,想吃什么,我去买来做了吃,能省一半呢!” 林自在连连点头称是。 ——那一世,邱鹿鸣是给她的管家婆,管着她的银钱首饰。 林自在的好运来了,她在跑警报途中,又捡到一个金戒指。 邱鹿鸣啧啧称奇。 她猜想是某个学生带着全副身家跑警报时遗失的,她估算着金戒指的重量和价值,想贴个启事到学校公告栏上,却被邱鹿鸣一把夺了去,“你想做什么?” “还给人家啊!” “你如何保证那人不是冒领?还是我来处理!” 不由分说,邱鹿鸣就拿走了金戒指。 第二天,邱鹿鸣换了法币回来,“还是我收着!下周买牛肉吃!” 林自在哭笑不得。 运气好,心情也好。林自在自觉是个赚钱小能手了,又申请了课余给教授做助手的工作,一番竞争后,她成了金教授的助手。 金先生四十五岁,是个单身汉,他个子很高,戴着一副眼镜。冬天爱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脖子上围一条长长的驼色羊绒围巾,头上戴一顶呢帽,脚下皮鞋光可鉴人。夏天居然穿短裤,长度就在膝上,膝盖下边就是一双带着横条纹的长筒袜。 林自在曾经在网络上看过八十年代有男人这种打扮,头上还烫了一脑袋卷,她当时就觉天雷滚滚,现在看金先生穿,也觉得十分滑稽,但其他人并不这样想,大家都觉得他很洋气。 之前,林自在对金先生了解仅限于那幅“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的悼联,以及后世书籍中关于他和林女士感情纠葛的真假难辨的八卦传说。 金先生教逻辑课,大一必修课就有逻辑学,她怀着极大的八卦之心,去上课。只上了两节课,她就收了八卦心,金先生是个很纯粹,甚至有些天真的人。 联大的教授,大半都不用助手。他们工资虽然很高,但也大多都有一大家子人要养着,并不宽裕。 这个特殊时期,即便是自己的学生,谁又好意思白用呢?所以,教授们大多是撑着自己工作,或者由妻子帮忙。 金先生不同,他年过不惑依然单身,似乎不准备攒钱,常常买一些水果给邻居家的孩子,也总是去饭店馆子打牙祭。 林自在第一天去报到,金先生凑近了上下打量她,先说了一句,“算是字如其人了。” 看林自在满脸不自在,就说,“嗐,我要记住你,免得认错了助手!你看我,左眼近视800度,右眼远视700度,对面来个汽车,我都能给看成七八个,躲都不知躲哪个!” 林自在于是抬头仔细看他的眼镜,果然两个镜片是不一样的,镜片后的两只眼睛看起来也是一大一小,有些滑稽。她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就缓解了林自在的紧张。 “你会做饭不?”金先生又问。 林自在眼珠转转,最后还是诚实点头,“会做一些。” 金先生哦了一声,遗憾地说:“我在北平有个厨子,胖乎乎的,做饭特别好吃,可惜没跟我来春城。” “呃”林自在迟疑地问,“先生,我的工作,还包括做饭么?” 金先生立刻说:“如果时间来得及,你完全可以做!”说得仿佛她很想做饭一样。 然后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会给你增加补助的!” 由于跑警报,学生上课的时间都是一早一晚,金先生除了写作,每天都有一节课要上,他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整理和誊写,其实,林自在也没什么时间,她干脆把空间里的画架拿出来,把文稿夹在上面,在城外躲飞机的时候,趁机拿出来誊写。 邱鹿鸣很是不开心,她本就对林自在去做人助手非常不满,现在看她那么辛苦整理文稿,抄抄写写,甚至还有可能要给个老头子做厨下的工作?,就更加不赞成。 ——谁有那么大脸,敢让她的大长公主做这些? 于是她果断说:“这样,我去!我去帮先生做饭!” 林自在连忙制止,“金先生有教工食堂,平时也爱去馆子,根本用不到我的,他是个风趣爱说笑的人,你别当真了。” 邱鹿鸣只得作罢。其实她也申请了做助手的,可惜最后并未被录取。 她叮嘱林自在,“如果觉得累,如果先生人不好,你就立刻辞工!咱们很快就毕业了,我可以找份工作,总不会挨饿的!” 林自在又是连连点头。 都说了很快就毕业,毕业就没有食堂餐了,到时候吃住都是一笔开销,现在自然要多做打算。 林自在头一回有了赚钱的念头。 她帮忙誊写的,是金先生正着手编写的一本叫《知识论》的书。 金先生本打算找个男生助手的,但看了林自在的笔记后,就立刻决定录用她了。 第36章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北门街挨着唐家花园,有个前云省都督为庆寿而建的戏楼,如今被联大租用,修整后做了单身男教师的宿舍。 戏台前是个大厅,围绕大厅的左右两边,以及后楼,上上下下共有二十几个大小包厢,都改做宿舍。金先生就住在正对戏台的一间大包厢里,林自在每隔一天就去那个大包厢里,取一次稿件,拿回来誊写,再把誊好的拿给金先生过目。 誊好的稿件,有时金先生还要再修改,于是她就要再誊写一遍,两遍,到第三遍誊写速度更快了,因为她已经背诵下来了。 一个月下来,因跑警报的缘故,书稿进度并不大,林自在都有些不好意思拿那三十元的酬劳了。 “我视力不好,你帮了我大忙,这是你该拿的。”金先生语气很轻松的说。? 林自在这才接过酬劳,又道声谢说,“先生,我看刚才有个人手里也拿着钱出去的,他是您的厨师。” “咦,你怎么知道他是厨师,而不是我的助手呢?” “很简单,他身上有股子浸润到头发丝儿和衣服纤维里的油烟气,擦肩而过就闻得出来。” “哈哈哈哈!我要去告诉陈师傅,有小姑娘笑话他身上的油烟子味儿了!” 原来,金先生和住在戏楼的单身老师们都不会做饭,于是合伙雇佣了一个厨师做饭,每月另把工资的一部分再交给那厨师用来采买,然后就什么都不问只管吃喝,方才就是陈师傅上来挨家取采买费的。 林自在最初还担心金先生某天突发奇想,让她做顿饭来看看,她到底要不要拒绝呢,现在有专职厨子,她终于是放心了。 这天,又是去拿稿件的日子,林自在从郊外跑警报回来,就直接拿着在防空沟里誊写好的稿件去了戏楼。在大厅通往包厢的楼梯口遇到了刀玉兰,也不好奇她为何在这里,只点头打个招呼就上楼了,谁知刀玉兰也上了楼,在她身后一直跟到金先生的宿舍门口。 林自在敲门,里面传来金先生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一眼看到两人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定睛看,一个是梁玉城,一个是刀齐风,林自在略感诧异,却没说话,径直走向金先生,递上早就拿在手上的稿件。 金先生粗略看了一遍,点头说好,站起来到写字台边,将稿纸放下,用镇纸压住,又拿起另外一沓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稿纸,和一沓新稿纸递给林自在,“慢慢来,快考试了,不要耽误学习。” 林自在笑,“好的。” “嗯,听说你是上学期一等奖学金获得者,这学期如果因此耽误了名次,我可是赔不起哦!” “不会的。”林自在这样说,一是表明自己不会耽误拿奖学金,也是说金先生不会赔不起的。 金先生居然都听懂了,哈哈大笑,连说两个好,又指着两个男生,带点激动地说:“小陈同学,我来介绍两个好儿郎给你认识!” 林自在对于金先生能用“好儿郎”这样的词汇,感觉有些意外和好笑,金先生一直是标准的洋派人,动辄话语里夹杂着英文,今天这样传统的来形容两个大学生,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接下来几秒钟,她就明白金先生为何这样激动了,原来梁玉城是来跟金先生告别的:他马上就要去巫家坝航校了! “你也当飞行员了?不上学了?”林自在脱口而出,盯着梁玉城问道。 “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但国家、春城现在正需要我的保护!”梁玉城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 林自在忽然双目发热,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以前在网络上看到逆向而行冲进火海的消防员的视频,她总是热泪盈眶,心生敬佩,她感慨那样年轻的生命,面对危险可以毫无畏惧、义无反顾。 她每次都要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有没有勇气这样做? 答案是,没有。她胆小,连去做消防员的勇气和念头都没有。 ——她被林秀娥教育得循规蹈矩,尤其惜命。 她又羞愧了,低下了头。 再抬头,眼神却撞上一对晶亮闪烁的眸子,她一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毫无理由毫无预兆。 对面的刀齐风也是一愣,双眸震惊茫然又激动无措。 两人的视线像是被谁拿线绳系上了一般,足足对视了十秒钟,然后听到金先生说:“哦,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这句话终于解开了绳子,两人都移开视线。 气氛尴尬。 尤其梁玉城吃惊地左右看着两人,最终轻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林自在心脏狂跳,脚趾扣地,她从没应付过这样的尴尬事,有些无措,慌乱地把稿纸放进书包里,匆匆与金先生告辞,又头也不抬地对刀梁二人说了一句:“感谢你们为国效力,祝福你们平安!” 然后胡乱一点头,转身就走,险险撞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刀玉兰身上。 刀玉兰后退一步,眼神跟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刮了两刮,才恶狠狠地对刀齐风喊:“哥!你还不回家,妈眼睛都快哭瞎了!” 林自在恍惚地下了楼,之所以这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前身一直是抗倭积极分子,她来了后,却只是参与了识字班活动,其他的都不积极,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打坐赚钱。梁玉城几次来邀他参加活动,她都认为他是在追求她,全都拒绝了,刚才被刺激了一下,这才全部想通,万分赧然。 还有更大一部分,则是因为刀齐风,他们之前也见过一面,大概是从未对视过的原因,并不觉得这人如何,可今天看了他的眼睛,两人对视的刹那,只觉得脑海翻涌,心潮澎湃,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连林秀娥几百阅历里都没有过。 是一见钟情吗,是前世的缘分吗? 又或者又有一份记忆就要破土而出了? 下到楼下大厅,一转弯,就见沈先生喜气洋洋地拎着一个箱子从外面进来,平素温文尔雅的面孔,如今笑成一团,笑容看起来,十足就像秋天喜获丰收的农家汉子。 “老沈!来了吗?”有老师在楼上冲下面喊。 “来了来了!”沈先生仰头不迭地回答,放下箱子又回身小跑去迎接,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手中又接过一个背包。 女子容貌清丽,风尘仆仆,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妈子,手里紧紧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一个名字在林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差点脱口而出。 许是她灼热的目光太专注,那女子也看向了林自在,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笑笑。 林自在上前一步,礼貌地叫了一声,“师母好!” “你认识我。”女子的声音不是惊奇,甚至也不是问句,只是客套的一句应答而已。 “嗯!”林自在点头。她当然认识,这是大名鼎鼎的张女士。最早留心徽省张家四姐妹,是因为她们的名字,她觉得她们的父亲简直太会取名字了。 女孩叫做“和”,是非常上佳的名字,而她们名字中间的字,又都是以“儿”为部首的,十分特别。她见过兄弟姐妹以江河湖海、或以斜玉旁、草字头、页字边等部首取名的,还从没想过,“儿”这个部首还可以取出这样文雅的名字呢。 你问沈先生是谁?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后世所有学中文的,不不,所有被九年义务教育洗礼过的学生,哪个没读过《边城》呢? 还有,“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多么平淡而震撼的爱的宣言啊! 林自在不禁又去看张女士的脸,原来,这就是那个幸运的女子,那个沈先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啊! 第37章 天真 离开戏楼,林自在回学校去上课。邱鹿鸣见她脸色不大好,就拉她到外面,满脸担忧,“受委屈了?” 林自在摇头。 邱鹿鸣松口气,又说:“还是不要去做助手了,我可以赚钱的!” “你的是你的,我也能赚钱自己” “你可以去图书馆做管理员,反正不要接近男老师,金先生那个风度,你再去几次怕就动心了。” 林自在听了笑起来。 “别笑,我说真的呢,他虽是单身,可毕竟是师长,差着伦理纲常呢,还是个老头子”邱鹿鸣声音越来越小。 林自在拍拍邱鹿鸣的头顶,“鹿鸣你放心,我没有。” 说完自己先进了教室。 邱鹿鸣一跺脚,也跟着进了教室。 联大实行学分制,中文系除了语言学概论、文字学概论、文学史等课程是必修课,还有很多选修课,比如唐诗、宋词、《诗经》、《楚辞》、《庄子》等等,学生可以任意选择,选哪位教授的课程都行,还可以去其他院系旁听,甚至校外人员也可以过来听课。 这节课是林自在选修的吴先生的《红楼梦》,但她有一半时间在走神,脑子里莫名总出现刀齐风的眼神,她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一直踽踽独行的灵魂,听到了另一个灵魂的深切呼唤,下意识就做出了应答。 第二天一早,林自在和邱鹿鸣去食堂吃饭,才走几步,林自在只觉心神不宁,胡乱找了个理由让邱鹿鸣自己去吃饭,自己就朝着学校大门而去。 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当看到一辆黑色轿车时,她蓦地停下了脚步。 一身军装的刀齐风笔直地站在车子旁边,直直地看着她的方向。 两人就这么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沉默地站着,一句话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刀齐风摸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对着林自在行了一个军礼,毅然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林自在仍然给金先生做助手,每天买一份报纸带到郊外去看,看完再誊写文章,只是变得沉默了许多。 没人知道因为什么。 再去戏楼交稿,又碰巧见到沈先生搬家。 沈先生一家四口加上一个老妈子,已经不适合在戏楼的单身宿舍居住了,学校很及时地给他分配了房子,林自在看着张女士的背影,心想,离了这栋楼,就没了厨子,张女士大概是要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了。 沈先生近来很明显的衣着整洁了,整个人也有精神了,有人照顾就是不一样。 沈先生是没有读过大学的,他在一众留学归来的教授中,身份是相当特别的。 林自在能感知他的敏感和自制,他连讲课声音都有些低,林自在最初三节课,几乎听不懂他那一口湘西话都讲了什么,破天荒地跟别人借了笔记来抄写。 久了也就习惯了。 金先生洋派,讲课喜欢夹杂英语,喜欢用手势来辅助语气,沈先生却不,他没有手势,语言也没有任何哗众取宠的腔调,甚至从不引经据典,只是凭直觉说话,只是就学生的作业讲解问题,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诚恳,甚至有些天真。 林自在已经不止一次在她的师长身上发现“天真”这种气质,要知道,这个词在后世若是拿来形容成年人,是含有贬义的。可她如今觉得,非得这样词形容不可。 在道家,天真是一种体和自然,内外纯净的状态。 然而这种天真很快就变了滋味,学校里渐渐传出沈先生移情别恋背叛家庭的小道消息,林自在根本不信,她努力回忆读过的关于民国的书籍,并没有沈先生有外遇的记录。 后来,消息愈传愈烈,她开始动摇了,毕竟当初她读的多是沈先生写的文章,而写沈先生的文章却少之又少。 一日,邱鹿鸣私下地林自在说:“我听说沈先生和一个读者相好,不,是什么精神恋爱了,先生是个至纯的人,动了心又觉得愧对夫人,于是跟林女士剖白了自己的心思,林女士十分气恼,让她跟夫人坦白。你猜怎么着,他真的交待了一切,沈师母却不肯原谅他,直接带孩子回了娘家。直到今年沈师母实在受不了沈先生的软磨硬泡,才千里迢迢带着孩子来了春城的。” “嘘,不要和别人议论这些。”林自在制止她。 “我就是和你说说而已。”邱鹿鸣忍不住又添了几句,“我听说当年先生足足写了四年的情书,才获得师母的芳心,可是人的真情怎么就那么短暂,苦苦求来的,怎么就不珍惜了呢” 林自在没有接话,沈先生和张女士家境相差太多,张女士出身徽省富豪之家,沈先生却是湘西一个普通的穷小子,两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观念上,都有很大的不同。恐怕张女士在不自知之中,对沈先生形成了一定的压力。而那个读者,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使沈先生获得了尊重和仰视。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前世,曹驸马也曾与她浓情蜜意,恩爱温馨,可他最后还是找了些身份极低的侍妾,本质上来说,和沈先生家的情况是一样的。 她没有前世怨怼的心情,但再想起刀齐风的时候,就冷静了很多。 林自在的手里有些钱,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中文系有个男生学习十分刻苦,他的目标就是一等奖学金,有一次跑警报,林自在前头就是那个叫黄嘉骏的男生,他一路走一路看书,被石头绊倒,磕得鼻血长流。 被林自在看都窘态,他很是羞恼,抹了一把鼻子,转身大步跑开。 后来,林自在听说黄家骏放言,这学期头悬梁锥刺股也要拿一等奖学金。他上学期拿的是二等奖学金,奖金少了一百元。 又一次,林自在听说黄家骏在图书馆晕倒了。原来他把钱都汇到家里,给病重的母亲治病。 期末后,林自在再到戏楼去交稿,就被金先生调侃了,“难道我真的耽误你拿奖学金了?” 原来,这学期,林自在只拿了二等奖学金,黄家骏真的拿到了一等奖学金,听说激动的手舞足蹈。 林自在眯着眼睛笑,“马失前蹄,让先生见笑了。幸好二等奖学金也不少呢!” 第38章 水至清无鱼*空袭 林自在总要去戏楼交稿,所以她就趁机和邱鹿鸣争取了出去买米买菜的任务,邱鹿鸣当然不乐意,但林自在十分坚持的事,她最后还是会妥协。 林自在经常到集市去逛一逛,打听一下米价菜价,有时在摊位上买点东西做个样子,背回宿舍的却是空间里拿出的粮食青菜。 青杏空间只是个空间,并无时间流速,当初放进的包子,连温度都没变化。 邱鹿鸣每天跑警报都捡回来一些干柴,晚上在铁皮炉子上熬点粥,或者做点旮瘩汤喝。两人从不在宿舍吃,她们不想惹得其他人垂涎,也没能力分大家一杯羹。 后来,女生宿舍陆续也出现了几个像她们俩一样的饭搭子,几个人凑在一起,偶尔打打牙祭,有的还来借她们的铁皮炉子和瓦罐,邱鹿鸣都大方地借给她们。 这天,林自在照例去集市,路上遇到一个眼熟的女人,垂目想了一下,居然是梅先生的夫人韩女士,她正挎着一个竹筐,到冠生园点心铺去寄卖点心。 看到韩女士挎着空竹筐出来,林自在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火速离开。 校长家也揭不开锅了吗? 她的心里好难受。 低头走了一段路,到了集市,好一会儿她都没心思问价,忽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自在条件反射的就想躲开,忽然站住,不对,这不是老师。她回头,看到了戏楼给单身教师们做饭的厨子老陈,几个摊主都捧着他拉生意,老陈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后来,林自在又遇到老陈几次,她渐渐觉出不对来,又暗暗跟踪了几次,心下有了计较,就果断去金先生那里举报了老陈,说他谎报价格,克扣斤两,还把抄写下来的摊位和摊主情况拿给金先生看。 金先生听了却只是笑笑,也不看那张纸,一付并不打算追究的样子,笑着说:“我说小陈啊,你怎么还挑剔起老陈了?。” 林自在眨眨眼睛,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尽到学生的责任就好了。 回到宿舍,心中还是有些忿忿,忍不住与邱鹿鸣分享,邱鹿鸣想了一下分析道:金先生是不是很爱吃那人做的饭菜? 林自在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的。 邱鹿鸣拉林自在坐下,语重心长,“哪一家的采买都免不了这样的事,换了这个,下一个也会如此,何况现在这样艰难,那厨子养家怕也是不易,金先生一定不忍心让他没了工作的。” 林自在连连点头,记忆被触发,记起罗女官就曾这样教导过她和邱鹿鸣,说水至清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不可对下人太过苛刻因小失大云云记忆终归是记忆,不是亲历,印象并不深刻,反倒是邱鹿鸣说起来头头是道。 当晚,她仔细梳理了一番大长公主的记忆,尤其提炼出罗女官教导的事情来,仔细揣摩了一遍,觉得受益匪浅,虽有些观点她无论如何不能认可,大部分都是默默记下了的。 ——可惜这反射弧也太大了,罗女官的苦心,要过一千年才能被她心心念念照顾的大长公主所理解。 春城人跑警报都成了家常便饭,飞机来不来大家都往城外跑一趟,林自在和邱鹿鸣都黑了几个色号,但她们也都习惯了,每天十多里走一遍,身体都强壮了不少。 她也习惯了在郊外读书,偶尔还画几幅速写。在上一周,金先生的书稿全部完成了,她为期八个月的助手工作也结束了,外快也没有了。 金先生对她的工作十分满意,说留心着,再推荐她给其他有需要的教授。 林自在也不抱多大期望,如今能付得起助手薪酬的教授已经不多了,连校长夫人都要做糕点贴补家用了呢。 她时不时还是会想起刀齐风,有时校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她就会特别多看两眼,报纸上提到某处机场被炸毁,或者航校受损迁移的消息,她也要都读上几遍。 刀齐风和梁玉城都再没出现过,想来是在紧张的培训之中。 林自在恋爱过,明白那次见面不过是刹那悸动罢了,人的一生不知要心动多少次,未必每次都要有个结果。 她从不强求任何事情。 林自在忽然发现,似乎刀玉兰一次也没有跑过警报,于是留心起来,原来一下课,就会有轿车或军车来接走她,林自在分析,他们这样的家庭,必然是有防空洞的,或许还是家具齐全、应有尽有那种的呢。 林自在看了一眼背着书包朝大门而去的刀玉兰,转身和邱鹿鸣一起朝后门走去。就见一个叫罗岚的女生在路口拐向了宿舍,邱鹿鸣说:“她从来不跑警报,每次都在宿舍看书。还趁着人少,去水房打热水洗头擦澡。” “她胆子可真大!” 飞机轰炸春城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但炸弹还真的没落到联大过,这段时间以来,抱着侥幸心理不跑警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林自在却不能偷懒,因为邱鹿鸣坚决不同意。 ——有很多邱鹿鸣坚持的事情,她也是拗不过的。 出城的路,已经被学生们踩得宽了许多,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师学生,以各自不同的速度向山里走去。 师生们的服装早不如第一年那般光鲜,男同学从前还有些西装革履的,也有效仿金先生穿麂皮夹克的,现在都没了,变成了蓝布衫和长裤,并且基本都打了补丁。 林自在和邱鹿鸣也有一年没做新衣服了,虽然可以在乡下村民手里买些便宜的土布,但两人商量了一下,未来物价还得继续上涨,不如省下钱来买食物,衣服还是穿旧的。 比起同班那位从到春城就一年四季穿一身衣服的男生,她们已经好很多了。 林自在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衬衫袖口也磨起飞边,被邱鹿鸣拆了后将布料翻过来,重新缝合,这才美观了。 总在树林里穿行,难免衣服会被刮破,邱鹿鸣也都巧妙的缝补,细心绣一片叶子或花朵遮掩。不像有的男生,找根细麻绳,将破洞系上打个疙瘩了事。 王安仁拿着破洞的衣服来求救,邱鹿鸣却说非亲非故的不肯给他缝补,最后王安仁百般恳求,邱鹿鸣收了他一角钱,才勉强答应下来。 缺衣少食,每天跑警报,这样艰苦的条件,还是有大半学生刻苦做学问,不肯松懈半分,即便在空袭频繁的时期,也完成了《云省矿产普查报告》、《中国植物志云省篇》等众多作品。 这种精神,让林自在感动和羞惭。——她学习并不用功,只为拿奖学金改善生活。 还有一部分同学积极投身学生运动,也一小部分是为了拿个好文凭做嫁妆。 再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学生,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做起了生意,卖一些丝袜口红,能买得起的女生实在少了,就卖给文林街上的舞女。 两个南洋来的学生,家境良好,见多识广,大手笔在文林街租了个二楼店面,开了一家咖啡馆,林自在路过两次,闻到馥郁的咖啡香味,禁不住叹息,邱鹿鸣嫌弃地唔了一声,说:“什么味啊?” 林自在没钱光顾,也不好意思上楼参观,所以也就不知道客人多寡,他们到底赚不赚钱。 林自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邱鹿鸣扯了扯她的手,把她拉到大路左边,林自在也不回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没多会儿,吴先生拄着一根棍子,直直地大步走过去,一路走,一路用他的棍子扒拉前面挡路的男学生,时不时还要纠正某人的走路姿势,他就是这样,在食堂看到吃饭不雅的,也要当场指出,直训得那人再也没胃口吃饭为止。 今天的气温很舒适,林自在和邱鹿鸣坐在防空沟里,听一个叫侯启华的男生做“防空常识学术报告”,周围围着许多学生,大家手里都拿着书本,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侯启华大谈特谈。 侯同学是航校淘汰的学生,现在到联大来读哲学,他大力抨击国民政府早年不够重视空军,导致如今处处受人掣肘的局面,最后拿出几份手写的纸张来,兜售防空秘籍。 忽然,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大家都站起来,看着城里的方向。 虽然警报天天跑,但飞机并不是天天来的。 四天前刚轰炸过,今天又来 ,爆炸声听起来很近,持续的时间也更久,大家都没了看书的心思,悬着一颗心,熬到日头西斜飞机飞走,都迅速返回学校。 没进城已经闻到硝烟味,远远就看到校园里冒着黑烟,走近了,入目的是惨烈的场面,文林街和联大的宿舍区均已成为一片瓦砾,到处是残垣断壁和炮弹坑,一些倒塌的房梁冒着青烟,有几间宿舍,更像是酥掉的饼干一样,摊在地上。 有学生呻吟着,举起手求救。 傻掉的学生们这才醒悟过来,马上投入救援。 邱鹿鸣忽然喊了一声“罗岚!”,就朝着隔壁宿舍跑去,那是罗岚所住宿舍,她的舍友也都跟着跑过去。宿舍已经完全坍塌,毫无生息。 邱鹿鸣大喊罗岚的名字,舍友也跟着喊,可惜没有半点回应。 大家开始抬木头,扒拉瓦砾,有女生开始哭泣。 刀玉兰听说学校被炸,也赶来了,看到学校的惨状,她命令一直跟随的士兵回去取了发电机和探照灯来,还调了一个排的士兵来搜救。 直到第二天天亮,终于清理完,师范学院那边的教室和教工家属区全部被炸毁,伤亡不清楚,这边新校区宿舍被炸毁大半,十五名心存侥幸没跑警报的学生,四人死亡,七人受伤。 这四个人里面,就有唯一的女生罗岚,她是被房梁和墙壁压死的。 林自在参与了搜救,当罗岚的尸体被刨出时,她看到她的短发上都是泥,想必是刚从水房洗完头发回来,就遭遇轰炸。 心有余悸的四个幸存者,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讲炮弹的巨大声响几乎震得他们耳聋,讲述他们眼睁睁看着前面的房屋倒塌,一根木头擦着耳朵飞过去 ——再没人敢不跑警报了。 教师住宅区也损失惨重,有位费先生家房屋尽毁,幸运的是他从中居然刨出了翻译文稿,费先生攥着稿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又满脸眼泪。 有位教授,跑警报必带的是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昔日女友的情书。 金先生跑警报带的是他刚刚完成的书稿,装在一个公文包里,他不喜欢跟人群挤到一起,独自去了一个小山头,由于这次轰炸的时间比较长,他就将公文包放到地上,自己坐在上面,等着轰炸过去。 轰炸终于结束,他起身就走,完全忘记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己这几年的心血。 回去就听说校舍被炸,他跑去学校跟着搜救,等想起自己的手稿,已经是半夜,他打着手电筒连夜上山,已经找不到公文包的影子。 金先生急得病倒了。 林自在听说,去戏楼探望金先生。 金先生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像是忽然记起她是谁一样,勉力坐起来,捶胸痛悔,“小陈啊,我太大意了,太大意了!我的书稿一张也没留下啊!” 林自在安慰他,“不着急先生,您不是还有草稿吗?我再誊写一遍就是。” 金先生的脸更苦了,“我有了誊好的稿子,哪还留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草稿?早被老陈捡回去做了草纸!呐,也就最后这几张了!”说完把林自在最后交还的几张稿纸在她面前抖了抖。 林自在稍作沉吟,“金先生,您再给我几本稿纸,我再写给您!” “我现在根本扎不下心思来写,你誊写什么啊啊?你是说,你是说你能默写?” 林自在点点头,心里有些得意,“先生,您修改了多少遍,我就抄写了多少遍,怎么也是有些印象的,我先默出来,您在此基础上,再重新整理一遍,总归要容易许多。” “啊哈!”金先生乐得大叫一声,情不自禁伸出双臂,上前两步使劲拥抱了林自在一下,“呀呀呀,小陈你就是上帝和老天爷派下来帮助我的天使啊!” 第39章 绿豆粉*耿马盒 金先生的拥抱有力而短暂,他从抽屉拿出一些钱来,递给林自在,“给给,你去买稿纸,去买,快些写,拖一天就会忘很多的!快快!” 林自在从前写过网文,有过丢稿的经历,那种沮丧是无法形容的。因为灵感是不可重复的,即便再写,不是那个情绪,就写不出来当初的感觉了。 林自在马上数了数手里的钱,有四十多元,她留下四十元,把零钱放到桌上,“先生,我拿走四十元,回头带收据给您。” “别啰嗦,快去快去!”金先生百病全消,急着轰她走。 林自在直接去了文具店,她此刻心情一点也不比金先生平静,说实话,长到这么大,包括大长公主的记忆里,她都从未被人这样迫切需要过,她第一次为自己有绝佳的记忆力而感到幸运和骄傲。 稿纸又涨价了,林自在买了三沓稿纸,余下的钱买墨水还差点,她自己添了钱买下。 金先生的书稿,共计七十万字,林自在买的横格稿纸一页可以写500字,一本也就是五万字,稿纸墨水算下来,对金先生也是一笔开销,如果他要再修改一下,又得另外计算了。 出了文具店,林自在把东西往空间里一丢,就乐滋滋回宿舍了。 回宿舍她没有立即默写。 她和邱鹿鸣的宿舍比罗岚那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在废墟中找到自己的皮箱和生活用品,房子只是塌了,并没有起火,大部分用品都还可以凑合用,只是没了居住的地方。 接连三天,她们都是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坐着睡觉,听说有个农专答应借校舍给联大,马上就可以搬过去了。 大家都睡了,林自在从图书馆走出去,农历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她盘膝坐在月下,将金先生的书稿从头至尾默想了一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学校后门那边隐隐传出哭声,随着夜风传送过来,飘飘忽忽的,一时分不清是人哭还是鬼哭。 林自在没有害怕,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怕而已。 她最近增加了每日冥想的时间,很希望可以像突然拥有大长公主的记忆一样,再多一段记忆,她觉得那段记忆一定可以解释出,为什么与刀齐风对视会有那样奇异的感觉。 但是并没有,刀齐风已经走了半年多,无论她怎样冥想神游,一直没有新的记忆出现。 林自在懊恼地站起来:不想要的塞满了脑袋,想要的干等不来! 忽然她又站住,凝神一瞬,又苦笑了,她那个青杏空间,居然又变大了,现在是16米边长的阔大空间了。 她那点可怜的物品,和几堆粮食可怜巴巴地悬在空间中央,她呵呵笑两声,懒得用意念再将物品放到空间底部,谁知哪天它又变成32米边长,还得再整理一番,索性就这么悬着。 第二天再去跑警报,就有很多同学都带着箱子背包了,邱鹿鸣还打算背上那个重新修好的铁皮炉子,被林自在好说歹说制止了,邱鹿鸣很是心疼那个砸得稀碎的瓦罐,不停地嘟囔,“早知道就不放床底下,跟着炉子放在外头说不定还能用呢。” 她们还是去的防空沟,找了最边缘的一个防空洞坐下来,林自在支开画架,就开始默写。 邱鹿鸣对她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问,只把背来的食物和水囊安顿好后,就坐在一边看书。她们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届时将再没有食堂难吃却的食物,也没有了蚊虫随便进出却相对安全的宿舍,她们的生活将更加艰难。——邱鹿鸣已自动把自己的未来和林自在绑定在一起了。 这时一个男声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女生,你们占了我的地方。” 林自在停笔抬头,是个不认识的男生,穿着一件袖口飞边,下摆打了布丁的长衫,邱鹿鸣皱皱眉,但还是起身,这种地方虽说无法确定哪个小防空洞就是谁的地盘,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挖过洞的,且这洞里的确有些私人物品,甚至还有个木头做的枕头。 林自在也钻了出来,“抱歉。”然后就把画板拖出来,准备换个地方。 那男生忽然有些过意不去,“咳咳,今天就给你们用,我去那边和他们打扑克。” 说完扭头就走。 邱鹿鸣哎了一声,“这人,话不早说!” 一扭头,看到洞口用碎石子拼成的对联就笑了,让林自在看。 洞口两边用石子嵌了八个字,“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语意双关,对仗工整。只是因石子颜色与土坑相仿,并不显眼,要仔细才能发觉。 “好联啊!”林自在不禁赞了一句。 走了一段路的男生似乎是听到了夸赞,回过身来,见林自在两人在看他,还拱手做了个揖。 一上午默出了十页,手酸得不行,林自在出洞伸了个懒腰,看到有七八个男生,在防空沟外的树下打扑克,不亦乐乎。 邱鹿鸣拿出食物来,两人慢慢吃下,今天是两个烧土豆,和食堂造成的野菜粗粮饼子,土豆凉了有些回生,野菜饼子更是难以下咽。平时邱鹿鸣会做两个米饭团子,里面夹些咸菜泡菜或者肉丝,这可羡煞一众吃着早晨从食堂带出来的野菜饼的同学了。 现在,瓦罐碎了,她俩也只能顿顿野菜饼子了。 林自在感叹:春城四季如春,可恨就是四季都有野菜! 打扑克那边忽然传来喝斥声,林自在好奇地看了一眼,邱鹿鸣干脆起身凑过去看,很快回来说:“是沈先生。不知为何,今天沈先生来这边跑警报了,他最痛恨打扑克,一见了准要骂的,呵呵,这群倒霉蛋。” 这几天大半老师都陆续举家搬到城外农村,有课就来城里,住在文林街20号的大宿舍里,没课就在城外住着,少了跑警报的麻烦。 林自在这学期没有沈先生的课,已经许久不见他,她看到沈先生儒雅的面孔后面,有隐藏的焦虑和无奈,与其说他对着学生发火,不如说是在对自己、对这个时代怒吼。 林自在把土豆掰了一半给邱鹿鸣,“吃不下了,帮帮忙。” 邱鹿鸣连忙推回来,“你使使劲就吃了!” “真吃不下了!” 邱鹿鸣只好接过吃下,“那我回去帮你背画架!” “不用,画架很轻。” “我背画架,你背书包。” 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话,不知何时沈先生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中午时分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又走了。 三本稿纸写完,林自在把稿子交给金先生,金先生欢喜手接过,又给了她三本新稿纸和一小瓶钢笔水。 临近元旦,林自在终于默写完所有书稿内容。 金先生像个孩子,挥舞着稿纸,哈哈大笑。 好容易停止下来,他半弯着腰,撑着膝盖,抬头对林自在说:“小陈!我要感谢你!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林自在连连摆手,谦虚地说,“不必不必,我也就是记性好一点,写字还不够快,若是先生自己再写一稿,这个时候也该写完了。” “不不不!”金先生完全不同意,诚实地说:“我早已方寸大乱,不知猴年马月能安下心来重写,何况你写字并不慢,工整又准确!小陈,你简直拯救了我!” 说完去夹克口袋里翻出一大沓钱来,全是整钞,显然是早就准备了的,他胡乱把都塞到林自在手中,“拿着拿着,老师穷,应当多给你的!” 林自在把钱放到写字台上,郑重说:“金先生,我这次并不是以学生助手的身份来誊写书稿的,我是以一个读者,一个粉丝的身份,怀着敬意来默写的,我是不会收钱的!” 金先生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自在继续说:“先生,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保管稿件,我打包票,百分之百的安全无虞!” 金先生才不信她,搂住稿纸,“不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这次无论如何不会丢!” 林自在也不多说,与金先生告别,就轻松地下了楼,能帮住自己的老师,她心中十分喜悦,也非常有成就感。她不敢上战场,在大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心里终于踏实了许多。 走到楼梯一半,就听头上有个声音大声问:“小陈,粉丝是什么?是米粉还是土豆粉?” “哈哈哈!”林自在大笑起来,仰头回答,“是绿豆粉!” 最近三个月,倭机轰炸的目标都是机场和航校,林自在有些担心,她时常去留心观察刀玉兰的表情,看她依然和从前一样目空一切,倒也放了心。 文林街已经恢复了以前的繁荣,被炸毁的房屋重新修缮,弹坑也被填上,人们依旧一早一晚地出来喝茶吃饭,中间出去跑警报,大家神情自若,没人愁眉苦脸,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快元旦了,林自在又在牛仔裤里加了薄棉裤子,在衬衫外头罩了毛衣,毛衣已经被邱鹿鸣重新织了一遍,林自在有时就想,离了邱鹿鸣,大概真会活得不舒服。 她在文林街上闲逛,想起昨天邱鹿鸣在跑警报时不慎摔了一跤,把书包里装着饭团的饭碗打碎了,她就顺手在街边买了个粗瓷碗,特别便宜的那种黑色的碗。又买了一点木炭存着,突然,她被街道对面的一个漆盒吸引,就迈步过去看。 这种漆盒,是耿马傣族的竹编漆器,叫缅漆盒,但大家都习惯叫它耿马盒。这种盒子做起来要十多道工序,十分繁琐,成品既实用又美观。 林自在看到耿马盒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买一个来给邱鹿鸣做针线盒。 让林自在没想到的是,这样精美的工艺品居然十分的便宜,她仔细挑了两个黑红两色刮花的圆形盒子,一个放到青杏空间,一个带回去给邱鹿鸣。 满意地抱着盒子往回走,在金鸡巷街口,看到几个联大学生拐了进去,他们是相对富裕的那部分人,在这里租住一层楼,常常请相熟同学来喝茶聊天,偶尔老师还会来参加座谈。故而,这间小楼在学生中是很有名气的。 林自在也接到过一次邀请,但她没去参加。 往前走,就是教师集体公寓,里面的条件跟男生宿舍差不多,与金先生的戏楼完全没有可比性。 林自在看到沈先生正坐在公寓楼对面的一家米线铺子里吃饭,他埋头吃得很快,一点也不斯文,就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林自在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生怕他抬头看到自己。 走得急,几乎一头撞到人的身上,连忙道歉,“对不起!”她迅速后退几步,绕过去再走。 就听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哎?小陈!你怎么不去看我,我还帮你物色了工作呢!” 林自在抬头见是金先生,连忙笑着问好,却一眼看到金先生身后的梁玉城,她立刻瞪圆了眼睛,指着他,“你!” 梁玉城露出白牙,沉声笑着说:“是我。” 林自在有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最后喃喃摇着头说:“真好。” 梁玉城瞬间明白她的话中之意:你还活着,真好! 他点点头,笑着说:“我们去阿树的小客厅喝茶,一起!” 林自在摇摇头,她知道那个被称为阿树的同学叫王建树,但也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连话都没说过,去了也是尴尬,上次一个叫萧云的女生邀请她同去,也是因为参加的女生特别少,想拉她同去改善一下男女比例而已。 她不属于那个圈子,从没想过挤进去。 但现在,她有点想去,心里想着,梁玉城去了,刀齐风说不定也会去。 金先生一挥手,“走走走!” 林自在不再犹豫扭捏,干脆地跟着上了楼。 可惜,刀齐风并不在小楼里,很显然,他,也不属于这个圈子。 倒是沈先生来了,看到林自在手里的耿马盒,顿时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抢过来,翻来覆去看,口中啧啧赞叹。 林自在就说:“这个盒子很便宜,先生不嫌弃就送给您把玩。” 沈先生眼睛一亮,又停顿了一下,“我自己去买!”说完起身就走。 金先生笑着对林自在说:“你们沈先生,最爱这些个东西,收集了数不清的缅漆盒,大概是你手里这个花样儿的,他没有。” 林自在这才明白过来。 第40章 遇险 王建树是个健谈的人,对金先生和梁玉城的到来,说了很长一段致辞,尤其表达了对梁玉城的羡慕之情,“我就是视力不过关,否则一定去航校与你为伴,报效国家!” “我也是侥幸。”梁玉城笑着自嘲,“之前想得简单,怀着雄心壮志加入航校,并不知道,开飞机可没想象的那般简单,仅仅是抗眩晕一项训练,就要了我半条命!” 大家听了都笑,纷纷追问一些训练方面的事情,又问及需要学习的专业知识。 一时间,竟成了梁玉城的专场演讲。 萧云与林自在坐在一处,笑着请她喝茶,“密斯陈,上次请你不动,今天你终于是肯来了。” 林自在淡笑,“我这人一向最没见识见解,若不是金先生命令,哪有勇气敢来,今天啊,我就是准备着洗耳恭听各位高见的。” 说完又将赞这间小客厅布置得高雅温馨,萧云很高兴,畅谈自己布置房间的立意和过程,金先生也赞许说这里有当年林女士家客厅的风范,萧云嘴上说自己不敢与林女士作比,脸上却笑得十二分开心。 林自在与萧云不熟,也没什么兴趣真要听他们聊天,她坐了一会儿就想离开。 就见沈先生一头汗水地又上楼来,手里提着一个带提梁的金红两色耿马盒,腋下还夹着一个黑红双色的,看到林自在没走,似乎放下一颗心来,喘着气指着她说:“来来,我跟你换,两个换一个!” 林自在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不用的沈先生,这个盒子就送给您,我拿来只是做个针线笸箩罢了,到您手中才是遇到识花之人。” 沈先生却不依,执拗地把两个盒子放到小客厅的桌上,一把抱起林自在的漆盒,转身就走。 “喂,老沈,还没喝茶!”金先生喊他。 “不喝了!”声音传来,人已下楼。 林自在哭笑不得,“哎呀我占了大便宜。” 金先生笑着说:“小陈,你就拿着,不算什么。你如果真喜欢这些个盒子,改日我带你去他们宿舍参观,老沈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不敢带回家去的。”说到这里,金先生感慨,“现在看,还是我这样的老光棍比较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句话大家一时都不知如何接话,就都笑着不说话。 王建树及时将话题引到逻辑学上,气氛又融洽起来。林自在赶紧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了。 萧云起身挽留,林自在坚持要走,与金先生道别。 金先生谈兴正浓,闻言只是与她点头,就继续高谈阔论了。 梁玉城想说要送她,却被萧云拉着询问是否招收女飞行员的问题,不得脱身,只得眼睁睁看她急匆匆走了。 走出门来,才觉天色已晚,林自在心里有些胆怯,自小晚自习都是凌秀娥来接,大学后晚课更是一概不上,来春城这么久,邱鹿鸣几乎寸步不离,她也从未晚归过,又习惯了后世的良好治安,下楼前也没看天,可现在让她上楼求人,又拉不下脸来。 于是加快脚步,右手放在斜挎的书包里,从空间拿出一把匕首握住,心里一时后悔答应金先生的邀请,一时又埋怨一屋子绅士,却没有一个主动送女生返校的。 文林街深处倒是人不少,花枝招展的流莺站在街边灯下,甩着手帕,飞眸吸引着恩客。 林自在要往北走,人迹越发的少。林自在左手抱紧漆盒,再次加快脚步,——那个带提梁的她没拿,送给了萧云。 近年春城物价飞涨,从前可以买一袋米的钱,如今只能买盒火柴了,数不清的人食不果腹,还有时不时从天而降的炸弹,让道德标准的底线骤然下降,诈骗、偷盗、抢劫层出不穷,夜幕降临,就更猖獗。 越往北走,人越少,快到校门口,更是连个人影也无,她隐隐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一路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脚步虽轻,但她五感灵敏,还是敏锐捕捉到了。 许是猜出她要到目的地了,那人的步伐骤然加大,脚步声越来越近,林自在紧张的寒毛直立,六神无主,干脆撒腿就跑。 二十米,十五米,马上就可以跑进校门了! 即便大门口也没有人,但她还是觉得那里就是她的避难所。 可惜,她还是很快被追上了,林自在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就在自己的左后方,紧张得四肢僵硬,脑子发昏,连呼喊都忘记,只是傻傻地跑。 那人似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跑起来无声又迅速,他伸手摸向林自在左肩上的背包带子,林自在就觉得肩头一松,连忙缩手按在书包上,又停步拧身向身后一挥手。 那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手一收,转身就走。 却蓦然一个愣怔,惊异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忘了动作。 ——失手了?还有人手法比他快?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看林自在,看看地面,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书包哪去了? 林自在趁机发足狂奔,终于记起呼救,她扯着嗓子大叫,“杀人啦!救命啊!” 那人恼怒地几个起落,轻松追上林自在,只一招就夺了林自在的匕首,入手觉出重量不凡,在刀刃上轻吹一下,啧啧两声,又把匕首架在了林自在的脖子上,“闭嘴!” 林自在立刻闭嘴,一动也不敢动,“这位大哥,别冲动。”她的声音是抖的,但也得说,“我是个穷学生,身无长物,只一把匕首,你不如拿了就走!我就当没见过你。” “哼哼,不要欺我读书少,我早看到你买那盒子掏出一把钱来!本只想跟你借点钱了事,现在看,连命也给了我!”那人声线尖细,在林自在耳后说话,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你的背包藏哪儿去了?不说?那就让我自己找找看”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突然把手伸向林自在腰间,顺着腰线向臀部摸去。 林自在恶心得哇哇大叫一声,猛然将一张纸朝那人拿着匕首的手背上一拍,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也不动了,林自在趁机回手就将防狼喷雾喷了那人一头一脸。 那人不曾想,明明两手空空的女学生,忽然使出这样霸道的东西,居然让他无法动弹,还喷他一脸辣椒水,一时间只觉得整张脸灼热疼痛,眼睛更是刺痛难当。他诡异地保持着刚才挟持林自在的动作,口中连声咒骂,“贱人!我不会放过你!” 林自在听了威胁的话,禁不住一哆嗦,干脆上前一步,又照着他的眼睛喷了两下,那人再次痛苦嚎叫咒骂。 林自在迅速捡回匕首,在那人胸口、肚子和胳膊上比划了几下,都没敢刺进去,她恼恨自己的怯懦,将匕首收入空间,想着还是找个棍子揍他一顿解恨,可惜找遍空间根本没有趁手的武器,她气恨自己没有先见,最后取出断了带子的书包,把新买的粗瓷碗放进去,拎着断带,照着那人头上身上就是一通狂抡。 那人嗷嗷惨叫,挨了十几下,就开始求饶。 几秒钟后,他能动了,第一反应就是想抓林自在,林自在吓得跳脚,又喷了两下防狼喷雾到他脸上,他立刻嚎叫着蹲了下去。 林自在这次不敢恋战,迅速向着校门后退,左手在空间摸出一张纸,右手握着从前的签字笔,看也不看地飞快涂画着。 方才紧急时刻,是林秀娥的记忆蹦了出来,她随手就将当日模仿林秀娥画的一张符拍了出去,谁知居然有效,虽然时效太短,但也真的救了她自己。 她此时画符,纯粹就是害怕那人再追上来,好有个防备。 ——这时候根本不觉得林秀娥的记忆恶心了。 “静怡!”身后是邱鹿鸣的声音,焦急而慌乱。 “这里!”她心里一松,赶紧应答。 “密斯陈!”身后有人喊。林自在回身,依稀月光下,环城街上跑来的人,正是刀齐风。 他明明距离比邱鹿鸣远,却更先跑到林自在跟前,气喘吁吁,“你,你没事儿?” 不知为何,林自在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她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可能性才去小楼的,都是因为他,她才有此遭遇! 但她尚有理智,他们还是陌生人。当即摇头,“没有。” 可哽咽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眼泪被摇落下来。 刀齐风看了个正着,伸出手似乎想拥抱她,又无措放下。 然后懊恼地回身,对着那抢劫之人的面门接连出拳,林自在耳力好,她甚至听见了鼻梁骨断裂的声音。 可怜那人自诩练家子,今晚却只来得及用了一招来夺小姑娘的匕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现在更是连嚎叫的力气也无,死狗一样倒在地上。 “齐风!” “哥!” 刀齐风身后又两人追了过来,刀齐风停了手,叹口气对林自在说:“今后天黑不要出去了。” 林自在被邱鹿鸣抱着,挣脱了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就把头扭过一边去。 邱鹿鸣松开林自在,到那摊烂泥跟前,没头没脸的一通踢,口中骂着,“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杂碎!倒街卧巷的横死贼” 那人接连被揍了三茬,连求饶的心思都没了。 林自在和刀齐风都站着没动,也没去拉邱鹿鸣,眼睛虽都看向跑过来的梁玉城和刀玉兰等人,但心里同时都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他们是相识很久的老友,正在一个疼惜的埋怨,一个不领情地发脾气。 “陈静怡!”是梁玉城打破了尴尬气氛,“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坚持送你的!”他捶着胸口,咳嗽几声,手里还抱着一个耿马盒,“我路上捡到这个,就知道你大概出事了,急死我了!你,你没事?” “谢谢,我没事,那人要抢我书包,被我喷了辣椒水。”林自在镇定地说,仿佛刚才牙齿打战、泪流满面的人不是她。 梁玉城吐出一口气,还在喘,“那就好我不放心你还是追了出来,结果却找不见你,又正好遇到齐风兄,他跑得比我快” 刀玉兰也跑了过来,喊了一声“哥!”,语气里有嗔怪。 “你跟着出来干什么?没人跟着吗,现在外头多乱不知道吗?” 刀玉兰被自己兄长当众训得羞恼,一跺脚,“还不是急着追你,那帮笨蛋谁知道追到哪儿去了!” 说话间,几个被称为笨蛋的士兵就找了过来,行礼道:“四少爷!七小姐!” 刀齐风挥挥手,“不用跟着了,你们把这人送警察局去,好好查查案底。” 几个士兵从邱鹿鸣脚下解救出那人,已是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两人一边一个,伸手勾住胳膊,拖了开去。 邱鹿鸣犹不解气,“我就是没刀,否则劈死他个腌臜泼才!” 林自在把断了的书包带系了个疙瘩,又把里面的碎瓷片倒到路边,想想又捡了块大的,悄悄放到空间里,指不定啥时候,就当个武器用了。 整理好这些,情绪也恢复了稳定,她对刀齐风和梁玉城道谢,就拉着邱鹿鸣回学校。 “送佛送到西,我们几个送你回宿舍。”刀齐风说。 “就几步路了,校内很安全。”林自在拒绝了。 刀玉兰也不愿意,“哥,要不就让玉城去送,我们还是赶紧回家,父亲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你一走了之,我和姨娘怎么办啊?” 刀齐风显然不想在人前谈论自家的事情,伸手制止刀玉兰,“你如果不想跟着我,就自己回去!” “我怎么回去啊,这大晚上的!”刀玉兰气急跺脚。 “那就闭嘴跟着我。”刀齐风转身就朝大门走去,进了门,回头说:“都不走吗?” 林自在无奈跟上,邱鹿鸣快走几步扶住她的胳膊,冰凉的手抓住她的手,口中嘀咕着,“我就这一次没跟着你,就出了事,要不是我耳尖听到你喊杀人了,还不知道出多大事儿呢!” 林自在握住她的手,搓一搓,“是啊,幸亏有我们鹿鸣!” 邱鹿鸣很满足,晃了晃小脑袋,脚步都飘起来了。 第41章 到底把钱花哪里了 一路走着,邱鹿鸣就将林自在的衣服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除了书包带那个系上的疙瘩没办法,剩下的看上去和出去时没什么两样了。 刀玉兰看不下去,“邱鹿鸣你是陈静怡的同学好友,又不是丫鬟。” 邱鹿鸣头都不转,“我乐意!” 林自在也觉得她始终没有从前世那个角色中抽离,说过几次,但都无法阻止她。她对刀玉兰笑着说:“我和鹿鸣平时互相照顾,谁也不是谁的丫鬟。” 刀玉兰嗤笑一声,“怎么腆着脸说出口的!” 林自在觉得无法跟她沟通,碍着她哥刚刚帮了自己一把,不好与她争吵,干脆握着邱鹿鸣的手,走得刀玉兰再远一些。 刀玉兰还欲乘胜追击,被刀齐风喝了一声制止,才不情愿地住口。 走过北区,经过十字路口,就是南区女生宿舍,远远看到七号宿舍门口抱着双臂站着一个人,近了看出是田佩芝。 她认出几人,立刻跑过来,“冻死我了静怡,鹿鸣非说听到你喊救命,撒丫子就跑,可我根本啥都没见啊!” 林自在这时也觉得奇怪,问邱鹿鸣,“你真听见了?” “听见了。你喊的杀人了救命啊!” “呵呵。”林自在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抢我书包,我不是担心不喊得严重一些,就没人管么。” “啊?你还真喊了?是遇到劫道的了吗?鹿鸣见你没回来,出去南门迎了你一次,没接到,又琢磨你去了文林街,想去北门,正在屋子里乱转,忽然嗷的一声冲出去了,说你喊救命呢,我还以为她魔怔了,就没跟着,你可别挑我的理啊。”田佩芝喋喋不休跟林自在解释。 “不会。”林自在哪里会挑一个不相干之人的理呢。 邱鹿鸣倒是接了一句,“静怡被人尾随了,是刀公子在咱们校门口及时出手救了她,那人被打了个半死,静怡毫发无损,不信你看!” 这就有点欲盖弥彰了,林自在呵呵两声,“是的,多亏刀公子和鹿鸣及时赶到。” “呀,那可得好好感谢刀公子!”田佩芝对着刀齐风连连感谢,完了转过身又啧啧两声埋怨说:“天天跑警报还不够刺激么,你还敢晚上出去得瑟!” 这时刀齐风站住了,“就送到这里,我们回去了。” 刀玉兰哼了一声,率先转身就走。 梁玉城又嘱咐了几句,“跟女生们都说一说,没事儿少上街,物价太高,吃不上饭饿急了的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不等林自在应答,就听见刀齐风那边传出怒喝,还有打斗声,几人连忙赶过去,就见七八人围住刀齐风,将他五花大绑抬起就走。 “站住,你们什么人?”林自在大吼一声。 “你少管!自己死活都顾不上,还多管闲事!”刀玉兰搡了林自在一把,对几人喊:“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四少爷好好送回家去!” 刀齐风愤怒地大吼,“刀玉兰,我以后再也不会信任你!” “爱信不信,反正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刀玉兰哼了一声,大步走了。 一群人呼呼啦啦走了,林自在知道刀齐风没什么危险,也就不问了。 梁玉城主动解惑,原来,是刀师长借着元旦的由头,将刀齐风从航校骗到家中,软禁起来,不许他再去航校。 随着刀齐风航校即将毕业,随着战事吃紧,刀师长日渐焦虑,他虽主张抗日,却不愿意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去参战,尤其是战死率极高的空军,当年无法制止儿子去参加学生运动,后来又眼睁睁看他去读航校,而今只能用最蛮横的方法了,他宁可打折儿子的腿,养他一辈子也不想他去开飞机。 “齐风从三楼跳下去逃跑了,他来找我,让我掩护他回航校。若不是密斯陈的事耽搁,我们就直接回航校了,刀师长爱面子,绝不会直接进航校抓人的。” 林自在听了有些懵,这怎么说着说着还跟她扯上了呢。 说实话,她也不希望刀齐风开飞机,包括梁玉城,她也希望他平安无虞。 梁玉城低声凑在林自在耳边说:“齐风发现空军后勤部长官盗卖飞机零件和汽油,他去制止无效,就将这事儿给捅了上去,当时上面说一定严查到底,这都几个月了,情况并未缓解,后勤工作依然难以保障,飞机经常发生故障,本来能够与倭机相抗争的飞机就少之又少,现在动不动还少几个零件,那些民用机改装成战机的就更甭提了。外界有个说法,说我们飞行员,从毕业到战死,平均时间只有六个月。可以说,我们这个职业,基本就等于送死的职业,我家中也是极为反对,只是没有刀家这么极端罢了。” 林自在听得愣怔,“民用机改装?” 她知道如今空军很弱,但没想到弱到这个份儿上。 邱鹿鸣不喜梁玉城离林自在太近,走过去拉远她。 林自在却脱口而出,“宋夫人到底把钱都花哪里了?” 田佩芝窜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大冷天的快回宿舍。” 林自在一把推开她,看着梁玉城,“那你岂不是非常危险,你何必为” 林自在住了口,道理她都懂,梁玉城等人岂是为某人卖命效力,他们是在为国为民卖命效力! 梁玉城向后退了一步,“我自然知道危险,可大家都不去抵抗,难道要眼看着整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中么,我是男人,做不到坐以待毙。” 林自在眼中有泪意,点点头,“我理解。你一定要保重!” 梁玉城深深看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她打了疙瘩的书包带上弹了一下,“以后天黑不要出去,白天跑警报也不要落单。” 他的眼神,在朦胧月色下都看出有千言万语,让林自在不敢与之对视,连连点头如捣蒜地答应。 梁玉城走了,头也不回。 宿舍里一点也不比外面暖和,漆黑一片,大家都还没睡,但没人点的起油灯,与其说七号宿舍的女生都比较穷,不如说有钱的根本不住宿舍。 高高的小窗子呼呼的透着风,和一点点的月光。 第42章 画符 林自在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也没有打坐。 她还在回味与刀齐风之间的奇异感觉,她坚信自己没有一见钟情,更没有爱上他,但她肯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种渊源。或许就像与邱鹿鸣之间一样,前一世的缘分未尽,今生再次相遇?那剩余的缘分有多深呢? 她索性起身打坐,这样互相乱想不是个事儿,还是早点获得记忆比较好。 可惜,她今天没能入定,反而想起很多林秀娥会画的纸符。 她随手画的叫定身符,没想到在素描纸上也有效果,记忆中,林秀娥画得小心谨慎,生怕不够连贯或使力不均,她就那么看了一遍,那么随手一划拉,就救了自己一回。 林自在不想承认林秀娥的迷信东西是有用的,也不愿考虑自己是否有这方面天赋,只是这次事件着实把她吓了够呛,记忆阅历十分丰富,实践阅历几乎为零的林自在,不得不考虑把各种手段都准备上,来应付这艰难乱世了。 聪明人有一点好,一旦有事情触动她的一个点,她很快就能发展出一个面。 林自在心中已经做出一套方案,明天上山要捡些带棱角的石头和木棍放在空间,16米可是不小呢,她就是放一堆土进去,也是老大一堆,遇到危险,扔出去说不定还能活埋几个呢! 想到这里,林自在心里安定许多,偷偷笑了笑,又认认真真地在脑中调动符箓的记忆,还用手指在身前虚虚描摹。 林秀娥平日里画的最多的是平安符和护身符,画在黄纸或者布上,高价卖给那些前来求符的人,她还擅长给受惊吓的小孩儿叫魂,给生病的小孩儿推拿什么的,从不失手,她手里的几套房子就是靠这手艺买下的。 林自在很快掌握了关窍,在写生本上挨个画了一遍,毕竟是自学过美术,她的符,笔触流畅,一气呵成,看上去比林秀娥得还要美观一些。林自在觉得满意,想好明天白天就上街,买黄纸和朱砂,一定好生画几张符纸,送给刀齐风和梁玉城。 终于可以安心睡觉。 第二天,林自在旷课直接去了药铺,买了上好朱砂,又在酒铺买了一小坛白酒,可惜转了一大圈也没买到好的黄纸,只好买了一小块绢回来,这一趟,将她和邱鹿鸣身上的钱花了个干干净净。气得“保镖”邱鹿鸣直叫败家。 林自在再次失去了刀齐风的消息。 于是她又开始观察刀玉兰的情绪,可惜刀玉兰现在已经察觉哥哥对她的不同,每次见了都是哼一声,或者白一眼。 林自在由此分析,刀齐风起码是安全的。 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元旦后,倭机轰炸更加频繁,大家跑警报是一点都不敢懈怠,林自在这几个月,每天往返十几里山路,觉得脚丫子都大了一号,邱鹿鸣也察觉了,悄悄给她做了一双新鞋。 到四月,春暖花开,林自在听说有二十多人从航校毕业了,报纸也报道了梁先生和林女士去参加了毕业典礼,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上,她依稀认出与梁氏夫妇合影的七八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刀齐风。 想起梁玉城说的“从毕业到牺牲平均只有半年”那句话,她心里有些焦虑,虽不知和刀齐风的渊源,但她是打心里不希望他死的。 那一小块绢被裁成四份,她用白酒调了朱砂粉,画了四个平安符,又仔细折成三角形,塞进邱鹿鸣用碎布拼的小荷包里,两人书包里都放了一个,好看些的两个就准备送给刀齐风和梁玉城。 只是直到毕业,她也没找到机会将平安符送出去。 跟王安仁打听梁玉城的消息,他愁眉苦脸的说梁玉城毕业后好像去了成都那边,又说大概是被他家里人给调去了重庆,反正一直联系不上。 王安仁没毕业就在一家商贸公司找到了工作,他有眼色,会处事,很得上司的欢心。说起自己的工作,王安仁叹气,“我没什么志向,能活着就行,成家立业什么的不敢想,不能连累人家好姑娘。” “啊?你有女朋友了?”林自在惊讶。 王安仁叹口气,无奈地看着林自在,摇摇头,“并没有。” “哦。”林自在看着王安仁告辞走了,想起好久好久都没听到他鹅鹅鹅的笑声了。 一纸毕业证到手,林自在像上辈子一样茫然,不知道做什么,以前好歹还有个脱离林秀娥控制,去祖国各地转转的目标,如今她无人控制,却因战乱,连春城都出不去。 同学们似乎都很有主张,条件好的继续读研究生,成绩好的已经在大公司找到工作,还有很多女生凭着毕业证找到了不错的婆家。 他们这届是联大第一批毕业生,人数不多,但优秀人才比例很高,学校和社会各界又都很重视他们的就业,包括几个嫁人的,几乎所有人都有了各自满意的归宿。 邱鹿鸣不愿离开熟悉的学校环境,就到联大刚刚创办的中学应聘,她的毕业成绩一般,但还是被顺利录取了,得偿所愿的她十分开心,这份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至少多了一重生活保障,最重要的是学校允许她在宿舍继续住上半年,她觉得凭着自己的工资和平日里做些女红,再给邻里街坊的看看病,总能养活她的大长公主。 邱父两个月前来信说,等她毕业,就不能定时给她汇钱了。如今通胀太严重,他还有三个小孩子要养,实在供不起她了,让她不要怪他。 邱鹿鸣本就愧疚自己以人家女儿的身份,拿了这么多年的生活费,此时看了信,不知想到了什么,坐在宿舍门槛上,抱着膝盖忍不住哭了。 林自在安慰她,“你好好的,将来回报他就是。” 邱鹿鸣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她使劲点头,用以表达自己的决心。 “我也没少花你的钱,我也回报他。”林自在想想又说。 邱鹿鸣嘴角向下撇,带着哭腔又嗯了一声。 第43章 爱情五等论 没有生活目标的林自在,竟然被金先生力荐留校成为助教,她心里有些惭愧,觉得自己除去会默书背书,就像林秀娥说的,根本没什么天分,但她喜欢联大的氛围,也因生活所迫,就厚着脸皮应下了。 她庆幸自己并不需要直接教学,只是辅助教授工作,批批作业打打杂而已。 助教的工资是一百元,随着工龄增长,每年会增加10元钱,额外还有一些福利和购物补贴。这要放在她们刚到春城时,能美掉她的大牙,可现在,一百块,连个温饱也做不到。 邱鹿鸣不愿林自在工作,劝她不如再读个研究生。 林自在捏捏她的脸,“鹿鸣,你当我是谁啊,还读研,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坐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或者天天走路都可以捡到金子?” ——你当我是谁啊! 邱鹿鸣脑子嗡嗡作响:我当你是大长公主啊,你身上的气味就是大长公主啊! 她握住林自在的手,郑重说:“你去读研究生,不要工作!我养你!” 林自在没想到第一个跟她说要养她的,竟然是个女的。 知道邱鹿鸣多半还活在从前的思维里,又捏捏她另一边脸颊,“傻丫头!” 邱鹿鸣认真思考了一下,又说:“要不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就不用辛苦劳作了!” 在大长公主的时代,女子最好的归宿是嫁个好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不必工作,在林自在的时代,女人最大的本钱是有工作能力,能养活自己。 这个观念差异,隔着一千年的时间,邱鹿鸣无法跨越,林自在也不能完全认同。 林自在笑,“好人家都要门当户对,你让我去做姨太太吗?” “不行!”邱鹿鸣立刻否定。田佩芝刚毕业就找了个买办飞快嫁了,任谁劝都不听,听说那人比她大了十几岁,沦陷区那边还有个原配太太,好好的大学生,这不是作贱自己么。 算了,宁可辛苦劳作也不能给人做小。 邱鹿鸣一拍大腿,“有了!我去做个女厨子,赚得准保多一些,还能给你带些吃食回来!” 林自在摇摇头,“鹿鸣,你这两年手就没停过,除了做针线,还做饭,洗衣,拾柴,采野菜。你有多大的心结,也该解开了!” 解不开。 邱鹿鸣因为上辈子自己去了一趟嫁妆庄子,回来大长公主就薨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她眼圈一红,“我不苦。” “我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去工作,我也有能力工作。鹿鸣,你迟早要结婚嫁人的,我不能靠你养一辈子。” “我不嫁!”邱鹿鸣说得斩钉截铁。 林自在上手在她脸上揉了揉,“我不信。” 邱鹿鸣委屈地冲着揉完脸就走的林自在喊:“我说真的呢!” 林自在但凡坚持的事,邱鹿鸣最终还是无法的。 她自然是去工作了,成为陈先生的助教,学生们都叫她小陈老师。 林自在中学时,最不愿学的就是近代史,大学去图书馆,手指拂过相关书籍,就掠过去,抽出其他书籍。 唯有关于陈先生的书,读了一本,那是因为先生的名字读音,与人发生争执,才打赌去图书馆借了一本,然后直接怼到那男生鼻子上,“看看!人家本人都说了念e!人家先祖是客家人,客家话就发这个音!就好比贾平凹就读wa,不能读ao是一个道理!” 那男生是林自在除了前男友外,为数不多较为相熟的同学,他们曾经一起给手机店扮过气模人、发过宣传单,这人长得不出奇,林自在说他长得像兵马俑,他也点头。这次也一样不恼,嘿嘿笑着点头认输去买奶茶。 林自在要去还书,男生说:“借都借了,你不看看吗?” “哦,也好。”林自在一边喝奶茶,一边飞快地刷刷刷翻了一遍,翻完扔给男生让他帮忙还书,自己捧着奶茶先走了。 林自在在联大没有上过陈先生的课,因为他前两年就被牛津大学聘为汉学教授,却因战乱耽搁在香江,就在香江大学任教了,后来香江也被倭寇占领,他拒绝了倭寇的高薪邀请,返回内地。 记得书上明确说陈先生是去了桂林任教,可现在他却带着妻女回到了春城,林自在不认为自己记错了,那一定就是写书的人出错,或者,是历史发生了改变。 又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那个时空? 联大女教师少,女教师的单身宿舍条件就相对好很多,虽然被间隔得很小,但好在都是单间,只是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做饭、洗漱、如厕都要下楼。 林自在已经非常知足,乐呵呵从七号宿舍搬出去,邱鹿鸣也跟着扮,她不住中学的宿舍,宁可每天多走半小时的路上班,也要跟林自在一起。 林自在数次察觉她悄悄在自己身上深嗅几下,前世她可不敢这样,就是常年搂着她的衣服改制的帕子睡觉,都捋得抽丝了,还时不时满足地放在鼻端嗅一嗅。 邱鹿鸣自小失恃,从未得过母爱,只带着母亲遗留的一个肚兜入府,晚上睡觉就搂着肚兜,直到将肚兜揉得稀烂,她看不下去,拿出布料让做个新的,邱鹿鸣却跪下恳求,要她那件穿旧的寝衣。 这不同于恋物癖,而是一种情感依赖和情感缺失的表现。 林自在越加可怜邱鹿鸣,两辈子依然没有摆脱对气味的依恋。 林自在是现代记忆做主导,邱鹿鸣却不同,她从宋代魂穿到民国,完全没有做个独立女性的意识,仍然一心想着怎么尽忠。 她既然非要跟着,就跟着。也许她们真的是缘分未尽,罢了,乱世之中,就这样相依为命。 哪一天她又想嫁人了,放她走就是。 这天邱鹿鸣下班回来,一边接手林自在手上的活计,一边给林自在讲述自己的工作经历,“唉,我还是太年轻,镇不住这些个小丫头” 她说话的语气,端着的架子,都与林自在记忆中的罗女官高度重合,邱鹿鸣自小就喜欢罗女官,更喜欢模仿她的言行,觉得教导小丫头很威风。 现在她如愿了,她在中学负责教授手工、家事以及缝纫课,听她的意思,还捎带脚给女生们指导了走姿坐姿。 工资还没林自在多,但两人业余都会赚些钱,林自在接些誊抄的活计,每周还教一个女孩弹钢琴。邱鹿鸣跑警报的时候不再做手工了,她会在附近采草药来卖,还在山路上捡过一只银耳坠子,她笑着说,春城的山真好,全是宝贝。她还做了糕点送到点心铺子寄卖,只是为了不与梅夫人争利,总是要送到更远的地方去。 现在,林自在真的替邱鹿鸣高兴,邱鹿鸣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一直最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儿孙满堂。 她却不同,两辈子都被人拿捏摆布,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和自在。 “静怡你知道吗,我听我同事说,你的陈先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几百年都出不来这么博学的一个人!”邱鹿鸣工作才几天,却比从前快乐很多,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 “她们说陈先生年轻时去倭国、美国和欧洲许多国家都留学过,学了十几种语言回来,就连蒙、藏、满和波斯、西夏、突厥文这些都精通,你说这得是什么脑子,能装下那么多知识?他都不睡觉的吗?他还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历史,还写诗!” 邱鹿鸣自小最崇拜文官,十三岁时看状元打马游街,就大胆说要嫁个探花郎,就像今年有文采又俊俏的那种。大一些,她明白探花郎是不会娶她这种女官的,沮丧了两天,就很快释然了。 林自在笑眯眯看她说个不停,她也很崇拜陈先生,她的记忆力或许比陈先生更好,但她第一次见陈先生就仿佛初学围棋的小孩子见到国手那样几乎顶礼膜拜,甚至想从空间抽个本子出来,请他签名。 陈先生相貌并不出奇,五十多岁了,瘦长脸,头发都立着,戴着一副圆眼镜,视力还不如金先生,如果说沈先生给人至纯至善的感觉,金先生给人洒脱随性的感觉,那陈先生整个人就是朴素真诚,谦和自信的感觉,林自在就想,这,就是学者本色。 其实,她能帮陈先生的不多,甚至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配批一批学生的作业。那看似凌乱的书桌,陈先生可以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和笔记,翻开书,也能准确找到要找的内容。 陈先生的夫人姓唐,是官宦世家出身,文采斐然,若不是要照顾三个女儿,这些工作大概也是用不上林自在的。 说起陈先生的妻女,林自在就想起关于爱情五等论的说法,那是陈先生当年在哈佛与吴先生等人聊天提及的,他说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以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者,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者是也;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最下者,随处结合,唯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说白了,一等爱情是爱情幻想,根本不存在; 二等爱情是精神恋爱,无关情欲; 三等爱情是春风一度,终生怀念; 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忠贞不渝; 五等爱情是随便上床,不配称情。 由此可见,陈先生是很推崇精神恋爱的,果然高智商者,都是天然的忠贞者。有时,他们的忠贞,无关伴侣,仅因自爱,也不会轻易背叛。 陈先生自己是37岁才与夫人结婚的,两人感情深厚,相守到老,晚年陈先生遭到迫害,夫妻去世的时间仅相隔一月。 林自在最留意的是,陈先生37岁之前周游列国,他不可能只埋头读书,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都没遇到过,他能总结出这样的五等论,到底有没有过第二等或第三等的爱情呢,让人遐想。 林自在嘿嘿笑两声,不敢亵渎先生,停止了胡思乱想。 再次遇到刀齐风,是伴随着飞虎队大获全胜的新闻的。 那时已经是年底,林自在也工作了近半年,生活虽然不富足,但也过得去,轰炸时有发生,但炸弹再没落在文林街这片了。 珍珠港事件后的第十二天,倭机再次出现在春城上空,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即飞虎队,立即起飞24架战斗机迎敌,当场击落三架敌机,随后追击战又击落六架,以9比零大获全胜,取得了飞虎队到达中国后的首战告捷。 街上很多人在欢呼,报童扯着嗓子高喊:“号外号外,飞虎队首战告捷!倭国人有来无回!” 林自在准备也买份报纸,却遇到一身西装的王安仁,他把自己的报纸塞给林自在,“别买了,看我的!” “终于赢了,还得是米国的飞机!”他很亢奋,林自在终于又听到他的鹅笑。停下笑,他又说起梁玉城,“你知道吗,陈静怡,国民政府给飞虎队的工资是十倍于中国飞行员的!他们的飞机比航校的先进,他们的物资比航校的丰富充足,原来国家不是没钱,只是没钱给中国人罢了!你知道吗,梁玉成的祖父和父亲在重庆,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他去做这样风险的事,只赚那几个钱,我真替他不值!” “中国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了!” 林自在蓦地转身,只见刀齐风站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瞪着王安仁,走上前一步,“国人习惯性遗传性的向往和平,向往安居乐业,几千年来,中国人的创造性都沿着和平的路径在进行,同样的火药,国人就制造鞭炮,或者炼制长生丹药,外国人却造成枪炮!中国是愈发富足而安定了,却也长成一块让贼人垂涎的肥肉而不自知。和平,要文武相当,才有可能!你替玉城不值,我倒替你悲哀,年纪轻轻就有了逆来顺受的气质,是不是但凡给你一口空气,你就打算继续忍受下去?” 第44章 这是定情信物吗 王安仁猛地被骂得莫名其妙,愣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刀齐风,还下意识朝他身后寻找梁玉城。 刀齐风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积聚已久的愤慨终于得以爆发,“想我泱泱华夏,是世界最古老的国家,拥有最多的人口,近百年来却遭受了最屈辱的欺凌,北平三度被列强占领,加上金陵屠杀,那可都是国都啊!你们算过死了多少人吗?丢了多少国宝吗?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算计金钱、得过且过,不知反抗,倭寇总有一天也会攻陷春城的!王安仁!你想过,届时这城中百姓妇孺,会有怎样的遭遇吗?” 最后一句话咆哮着扑向王安仁,直冲得他汗流浃背。 林自在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只想着历史上春城是没有沦陷的,是安全的大后方,却忘记了,如今可未必就是她经历过的那个时空。 王安仁嗫嚅两声:“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替中国飞行员抱不平,凭什么一样出生入死,他们就拿那么高的薪资!” “凭什么?就凭人家不是中国人却来到这片土地拼死战斗!就凭咱们国家没有新型飞机,处处挨打!就凭咱们是求着人家来帮忙的!”说到这里,刀齐风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头对林自在说:“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说完将手里的一个包袱递给林自在,“这个给你,你好好收着以防万一。” 林自在没接,只看着他的眼睛,那眼中分明有着复杂的情感,她有些困惑地歪头想了一下,下意识开口问:“你都想起来了?” 刀齐风听了一愣,脸色极不自然,别过视线没有回答。 林自在皱眉,“果然是。可,可我为什么没想起来呢!” 刀齐风重新转过头来,“咳,什么想不想起来的,我打算离开春城了,家里不许我开飞机,我就到能让我开的地方去!我总要亲手把倭寇外邦统统驱逐出华夏大地!” 同样是官二代,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段盛德选择带着女友去国外避难,刀齐风却发誓要驱除外敌。 林自在脑汁都绞出来,也没想起她和刀齐风的渊源,她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脑子。心里明确有个声音不想让刀齐风去冒险,嘴上就情不自禁说:“其实,报效国家的方式很多,不是只有开飞机一途,我国的飞机如今这样落后,即便对战,胜算也太低了,你可以再去读军校,或者去做个物理学家,研究武器,总之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做,何必非拿宝贵的生命去赌一时意气呢!” 刀齐风见她表情焦急,语气急促,虽然生气,但也明白她是为自己担心,苦笑一下,“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可是会开飞机、肯开飞机的人太少,肯舍命保国的更少!国家都被蚕食了,我怎么可能厚颜偷安?你且安心生活,春城不会沦陷的。”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城南的方向,“我来保护你,保护你们!” 忽然,他恨恨瞪了王安仁一眼,把包袱往林自在手上一塞,“我走了!”转身就走。 林自在呆呆地站着,好半天才想起护身符,掏出来扬了扬,大喊道:“刀齐风!” 刀齐风已经走了十几步,听见呼喊脚步猛地一顿,一个向后转就跑了回来,到了跟前,一把将林自在抱在怀中,使劲箍了一下,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珍重!y love!” 然后一松手转身撒腿就跑,林自在从被熊抱袭击到醒过神来只几秒,忙追了几步,发现那经过特训的刀齐风拐进一条巷子,就没了踪影。 刀齐风这次肯定是打算离开春城,去往其他空军基地了,捏了半天的护身符硬是没送出去,林自在懊恼地直跺脚。 把护身符放回空间,那一下箍得她骨头都有些疼,一回头就见王安然傻傻地张嘴看着她,脸立刻有点烧,赶紧从空间拿出另一个护身符,欲盖弥彰地说:“我是要送这个才喊他的,谁知道这人怎么这样啊!” 王安仁低头看护身符。 林自在已经恢复自如,“这样,老王,我拜托你个事儿,请务必把这个交给梁玉城,记住,一定要带到!”春城空军基地和航校近年频繁遭遇轰炸,如今也不知秘密迁往何处。 王安仁先是莫名被叱骂一通,又旁观了拥抱告别的戏码,现在再接了这么个委托,顿时心如死灰,面如死灰。 他忍不住结结巴巴问:“这、是是是定情信物吗?” 林自在瞪他一眼,“胡说!这是护身符,是是我费劲给他们求来报平安的!梁玉城虽然还没毕业,但他的处境也一直都很危险,这个符能确保他的平安。我总也见不着他,反倒是他回了春城就定会联系你,到时你就把这个交给他,记住,一定让他带在身上!” “啊?这个灵验吗?”王安仁翻来覆去看那装着护身符的荷包,想要解开抽口的绳子。 “别动!”林自在大喊,“你别打开,弄坏了就不灵了!” 王安仁沮丧地哦了一声,收起荷包,还要说些什么,林自在已经连连挥手,“快回!等我有钱了,也给你画求一个!” 王安仁顿时高兴起来,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鹅鹅两声,“我有钱!你说你在哪里求的,我陪你去!要不,我们现在就去!” “哎哎哎,我怎么突然想起还有个急事,改天见啊!”林自在赶紧走人。 没几步,就见刀家的汽车迎面疾驰而过,拐上的岔路与刀齐风所去并不一致。她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叹口气,继续走路。 忽然“嘎”的一声汽车刹车停下,刀玉兰从车中跳出来,直奔林自在,“陈静怡!果然他来找你了对不对?” 林自在回头,不置可否看着刀玉兰。 刀玉兰急得跳脚,“你快说!他去哪儿了?” “他是谁?谁是他?”林自在不紧不慢开口。 “少给我放着明白装糊涂!跟我走!”刀玉兰伸手就去抓林自在的胳膊,被赶过来的王安仁一把拦住,“刀玉兰你干什么?少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当街欺负人!陈静怡现在不是无依无靠的学生,她现在是联大的助教老师!” “嗤!”刀玉兰嗤笑一声,“助教又怎样?我不过是请老同学回家说说话!”说完朝身后一招手,“都是傻的吗,还不快上!” “慢着!有你们这么请人说话的吗?这里不是水深火热的沦陷区,而是段主席治下的文明城市!你没理由就不能强行抓人!”王安仁张开双臂挡在林自在身前,义正辞严。 刀玉兰根本不理他,对手下打个眼色,四个士兵就直冲林自在和王安仁而来,看来是打算将两人都带走了。 王安仁下意识退后一步,林自在也慌乱地退后一步,手上抱着的包袱啪地掉到地上,一把手枪和一把军用匕首露了出来。 众人都是一惊,林自在飞快蹲下,两手一抓,左手匕首,右手手枪,指着刀玉兰,嘶声大吼,“退后!否则我就打死你!” 刀玉兰哼哼一笑,不退反进,“还装假吗,你哪来的手枪?” 林自在又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我真开枪了!” “开枪!开啊!陈静怡你会开枪吗?可笑我哥连护身武器都给了你,你却连个保险栓都不会开!哈哈,可悲啊!”说到这里,又大喝一声,“抓起来!” 四个士兵呼啦一下扑过来,林自在虽然害怕,但有了上次打人的经历,更加不肯束手就擒,她不待几人冲到跟前,翻手将手枪和匕首放到空间,顺手拿了两根木棍出来,塞一根给王安仁,自己抡起棍子就朝着一个士兵当胸横扫过去。 士兵闷哼一声,愣了两秒,他不明白手枪怎么就变成了长棍子,不只是他,王安仁手里握根棍子也是不知所措,直到被两个士兵按住,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 林自在哇哇叫着一通乱敲,两个士兵一时还真是无法近身,气得刀玉兰从羊绒大衣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对着天空就是一枪。 清脆的枪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连路边看热闹的人都轰地散了。 林自在看着正对自己的枪口,扔掉手里的棍子,摊开两手,“刀玉兰,我和你哥真的不熟,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抓紧时间四处找找他呢。” “闭嘴!带走!”刀玉兰柳眉倒竖。 “真的,我和王安仁路遇聊得正好,你哥一见王安仁就没头没脑把他臭骂了一通,心情很不好的样子,骂完他就走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两个士兵来抓林自在的胳膊,她反感地甩开,“别碰我,我自己走!”又对刀玉兰说:“这样,今天这事儿跟王安仁没什么关系,你放了他,我就老老实实跟你走!”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刀玉兰朝汽车甩了一下头,示意她上车。 林自在冲着路边远远看热闹的人群喊,“父老乡亲,我是联大的老师,麻烦哪位去学校报个信,必有重谢,就说我被抓去刀师长家做客了!” 话音刚落,刚聚集的人群轰的又散了个干干净净。 刀家的豪宅,比周家大院高档很多。 汽车驶入一个黑色铁门,就见大路尽头的一栋三层白色欧式小楼,小楼四周,是各式盛开的鲜花,还有一池喷泉,哗啦啦喷着水,浇到一个赤身的小男孩雕像上。 林自在没来得及细看,就听三楼阳台有个粗放的声音喊:“玉兰,你又抓人!你哥呢!” “爸爸!我没找到我哥,但我抓到了最后和我哥见面的人!” 原来这个挺着将军肚,唇上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就是刀师长。 “没用的东西,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一个人!”刀师长的语气,让林自在硬是听出了一丝得意来。 林自在走进刀家的客厅,反倒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命令自己沉静下来,盯着地毯上的图案,进入冥想状态,等刀师长从楼上下来,她已经完全镇定,看向刀师长夫妇。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想来应该是刀玉兰提及的姨娘,也就是她和刀齐风的生母了。 刀师长大马金刀坐在客厅里那套真皮沙发的长沙发中间,刀夫人慢慢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刀齐风的生母站到了刀夫人的身后,继续抹眼泪。 “说,我儿子跟你都说什么了?他跑到哪儿去了?”刀师长一坐定,就直接问林自在。 林自在打量刀师长,这人长相粗犷,行为粗野,但林自在并不觉得他凶恶,甚至没什么危机感,倒是坐在一边的刀夫人目光冷静,不动声色,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刀师长,我和你儿子并不熟悉,拢共也就见了两次,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四回了!”刀玉兰突然说。 “好,我并不记得几回。” “他们说老四把他的枪给你了?”刀师长板起面孔,“不熟悉他会逃跑前特地去看你,送你东西?” 刀玉兰插嘴道:“上回我哥逃跑,就遇到她差点被人抢劫,我哥巴巴跟人救了下来。所以这回我在街上看到她,立刻就停车抓她,果然,没两下枪就掉出来了!” “你说你哥巴巴地救她?”刀师长关注点有些偏,刀玉兰始料未及,“我是说,我哥正好救了她!” 刀师长哈哈大笑,“老四可算知道找媳妇儿了,这位陈老师,快请坐!还不上茶!不!上咖啡!洋学生最爱喝咖啡!” 林自在没见过翻脸这么快的师长,听他说什么媳妇就不想坐,硬邦邦地说:“刀师长,我是联大助教,陈先生的助教,我得回去批改作业,否则会耽误先生明天的课程。” 刀师长哼哈一笑,“不急不急。说不定等一下老四就回来了呢!” 第45章 我看陈小姐就很好 “爸爸,你弄错了!她是我同学,不是我哥的女朋友!”刀玉兰一看这局面就有些急了。 刀夫人这时轻轻开口,“玉兰,先别吵,好好听你父亲说话。” 刀玉兰脸上不悦,但没敢再说话,撅着嘴后退半步,站到一边。 她的生母则站在刀夫人身后,依然抹着流不尽的眼泪。 女佣端着托盘过来,把两杯热茶放到刀师长和刀夫人跟前的茶几上,又把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放到茶几上。 刀夫人温和地笑着请林自在落座,林自在索性就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面上平静无波,心中暗暗估算着时间,刚才她在人群中扫见穿着毛呢大衣打扮时尚的田佩芝,才故意喊了那么一句,就希望她能去学校报个信儿。如果她不想惹事没去报信,那自己就少不得跟刀府周旋一番了,她用意念在空间里把手枪、匕首、防狼喷雾、木棍、石头、土堆都归整了一遍,才稍稍安心。 这边刀师长似乎极有谈兴,也不急着追问儿子的下落,反而打量了一下林自在普通的装束,问道:“小陈老师家里是做什么的?” 刀夫人笑着接口:“你看你一脸严肃,倒吓坏了陈小姐!我一听陈小姐的口音就是东北人,老夫人和她的口音一样的呢!” “对啊!”刀师长一拍手,哈哈大笑,“我说怎么这么熟悉亲切呢,原来是口音!” 林自在并不想回答,甚至都不想说话,但她胆小,并不敢真的惹恼权贵,只得扯扯嘴角笑答,“我父亲是哈尔滨人,母亲是奉天人,姥爷是中医,我从小身体不好就在姥姥家长大,等我父亲转到北平做生意,把我接走读书,口音已经基本定型了。” 林自在表面沉着应答,语速不快,实则心中焦急,她觉得这刀师长就不像是太能讲道理的人,刀夫人也是个笑里藏刀的,就不知道这师长的权利到底多大,如果他们因为刀齐风的出逃迁怒于她,把她硬扣在刀府,学校还能不能顺利把她捞出去。 也幸亏她脑子够用,能一边说话,一边胡思乱想。 刀玉兰在一边接口,“她爸是个做小买卖的,她妈死得早,她爸又续弦了,嫌她拖油瓶,这些年都不管她,你看她的衣服,瞧着是绣了花边挺好看,其实都穿四年了,她自打到了春城她根本没收到一分钱的汇款!我说得对陈静怡?”说完挑衅地斜眼看着林自在。 林自在点点头。 她说的都对。 刀夫人笑着说:“家里能供女儿读到大学的,生意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至于后娘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也是常事。倒是这几年,没有家里资助,陈老师还得到其他的资助了吗?” 刀师长很感兴趣,探着身子直接问:“我家老四就没帮过你?” 刀夫人就等着这句,满意地靠到沙发背上。她身后一直哭泣的刀玉兰生母也紧紧盯着林自在。 “没有!”刀玉兰比她反应还大,大声反驳,“我哥一分钱都没给过她,是她卖了首饰,后来又拿了奖学金,还给教授做助手,又卖草药,又给人看病的,反正她和那个邱鹿鸣没少折腾!总之我哥跟她不熟,母亲您快别乱点鸳鸯谱了,回头我哥回来,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 林自在倒不用回答了,不过,知道得这么详细,刀玉兰应该是调查过她了。 “我看陈小姐就很好,满腹诗书,一脸福相,人也稳当持重,关键是齐风很重视她,临走前也要去告个别!”刀夫人笑眯眯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婚姻大事啊,自然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父母的,哪个不是为了你们好,怎么就乱点鸳鸯谱呢。” “母亲!如今皇帝都推翻三十年了,早就是民国了,您还媒妁之言呢,早就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了,多少名人都已经与包办婚姻决裂了!我们也是可以寻找爱人,自己选择结婚对象的!” 刀玉兰说到包办婚姻四个字时,使劲加重了语气。 “那倒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啊,都讲究个自由恋爱,都不想听父母的安排。”刀夫人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唉,就连咱们堂堂云省政府主席,最后不也是拧不过孩子么,我听说段夫人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盛德那孩子也还是开开心心带着那个林小姐出国了!” 刀玉兰脸色忽地涨红。 刀夫人十分满意,笑容逐渐加大,一脸慈祥地说:“我见过那林小姐,知书达礼,文静优雅,哎呀我就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姑娘,也难怪盛德会喜欢成那样,连我看着都喜欢!就想着,要是我们家老四也能找个这样的就好了。” 刀玉兰已经泫然欲泣,但她不敢在父亲母亲跟前发脾气,也不敢哭,只得死命忍着。 林自在心想,啧啧,在外头又是开枪又是咋咋呼呼的,这战斗力也不咋地呀。 像是感应到了林自在的想法,刀玉兰忽然把矛头又对准了她,“陈静怡!你说!我哥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又来了!林自在无奈摊手。 “现在的飞行员都牺牲多少了?我哥要是去了别的飞行基地,他就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你知道吗?”刀玉兰大喊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刀玉兰自从段盛德和林介微去了米国留学,就日渐消瘦,脾气也越发的暴躁,林自在看着她的样子,生出几分可怜来。 ——爱而不得,又放不下,怎能不痛苦。 她依然没有说话,刀玉兰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需要的就是借此宣泄,借此流泪罢了。 刀夫人依然在笑,刀师长则烦躁地扶额。 “铃铃铃!”刀家的电话忽然响了,林自在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不一会儿,女佣过来请刀师长去接电话,刀夫人则笑着让女佣给林自在换杯姜茶来,“咖啡凉了,空着肚子也不好喝这个,去,给陈小姐做碗姜茶暖暖身子。” 林自在笑笑,又竖着耳朵听刀师长在电话边哈哈哈地打着电话。 刀夫人又歉意地说:“我们家玉兰性子急,人是没坏心思的,陈小姐可千万别介意她的有口无心。” 第46章 救治 刀师长只讲了三两分钟电话就又坐回来,仿佛他一个做师长的十分清闲,很有时间跟一个大学助教聊天。 女佣端上热气腾腾的姜茶,轻轻放在林自在跟前。 林自在触了一下茶碗,站起来说,“刀师长,刀夫人,天色渐晚,我就不打扰了,非常感谢师长和夫人今日的款待,告辞。”说完就微微颔首,转身朝门口走去。 才走两步,又被刀玉兰拦住,“你不能走!你还没说我哥去哪儿了呢!” 林自在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一把拂开她的手,“刀小姐,我说过,我不知道!” “他把枪都给你了,怎么可能不说去哪儿了?”刀玉兰又伸手抓林自在的胳膊。 烦死了!林自在脑子里回荡着孙悟空暴躁的声音。“刀玉兰!你没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如果你好言相问,或许我还能想起他跑到哪个巷子了,可你当街开枪威逼,我受到惊吓刺激,怎么办?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 “你!” “刀师长,我可以走了吗?”林自在笑着看刀师长,她在赌刚才那个电话是联大打来的。 刀师长靠到沙发背上,哈哈一笑,“自然可以,玉兰请你来家里喝咖啡,现在天色不早了,就回去,改天再来玩!” 林自在听他加重的“再”字,收起笑脸,转身就走。 真是进门容易,出去难啊,林自在刚走到大厅门口,迎面又见一个发福的老太太费劲地上了台阶,身边两个女佣紧张地搀扶着她,跟着来送林自在出门的女佣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夫人好!”身后刀师长夫妻俩也都站起来,迎上来。 “老四呢!老四是不是又跑了?哎呀我的观音菩萨啊!这让我可怎么活啊~~~”老太太一边捶胸顿足地哭,一边站在大门口缓着气。 林自在只能站到一边,只盼她快点进门,她好出去。谁知下一秒就听刀玉兰说:“祖母别哭,她!她知道我哥去哪儿了,你好好问她!” 林自在不等回头怒视刀玉兰,就被老太太的保养得当的胖手一把掐住胳膊,“姑娘,你看着我家老四了?快说他去哪儿了,可不能让他再往天上飞了,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啊” 林自在被老太太抓住,并不敢用力挣扎,苦恼地再三再四重复那句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也只跟我说了声珍重就走了。” 老太太身子颤抖,“我可就这一个孙子了,我就这一个孙子了啊!” 忽然老太太身子一僵,眼睛一闭,就朝着林自在倒了过来,吓得她连忙撑住,口中胡乱喊着,“别别别啊!” 刀家人慌作一团,都拥了过去,刀师长扶住老母亲,想将她抱到沙发上,尴尬的是几下没抱动,——老太太实在太胖了。 林自在看他就要拖老太太,赶紧制止,“先别搬动,让老太太平躺,大家都散开些!” 刀师长声音颤抖,大喊,“都散开,散开!去找大夫,找洋大夫!” 林自在伸手按在老太太人中处,使劲向上向内按压。 老太太却并没醒来,依着林秀娥的经验,老太太这症状,这体型,八成就是中风了。 她伸手进书包,从空间摸出针包,抽出一根刺在人中穴,还是没醒。 刀师长嘶了一声要说话,林自在已经飞快拢住老太太左手五指,麻利地在指尖各刺一针,使劲挤出血来,只见血色乌暗粘稠,她松口气,又抓起右手如法泡制。 刀玉兰过来拉扯林自在,“陈静怡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祖母有个好歹我要你的命!” 林自在用银针在她手背一刺,“撒手!” 刀玉兰尖叫一声松了手,还要再扑,就听刀老太太呻吟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 大家都呼啦一下围过来,或跪或蹲,问长问短,刀玉兰的生母跪在那儿,哭得尤其惨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不是醒了,反而是死了。 林自在叹气,“散开,都散开,老太太要呼吸空气的!” “对对对,都散开!”刀师长扎撒着两手,“陈小姐,那我现在能挪动我母亲了吗?” 林自在见刀老太太只是醒来,目光还有些呆滞,也不能说话,叹口气,硬着头皮给她号了两手脉搏。说实话,她读过的医书只有一本,脑子里的中医经验也都来自林秀娥,但既然已经冲动出手了,能怎么办?不想刀老太太半身不遂或者遭遇不幸,不想被刀家讹上,只能奋力一搏了。 号完脉,她沉吟一下,换了跟粗针,又在老太太百会穴下针,扎完后,老太太头皮处很快就渗出血来,顺着头皮流到头发里,林自在用自己的手帕擦去,还是有血流出,刀师长极为紧张,大气不敢出,想阻止又不大敢,生怕耽误了医治。 血色渐渐正常,林自在才用帕子按住老太太头顶,轻轻呼唤,“老夫人,老夫人,您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是老四回来了吗?” 林自在忍不住扑哧笑了,站起身对刀师长说:“好了,老太太方才是中风,我也算是抢救及时,当然,主要是老太太福大命大,已无大碍,接下来要好好调养,别吃肥甘之物,待身体恢复精力,每天上午出来走上两刻钟,晒晒后背就最好了。” 刀师长连连点头称是。老太太晕倒,他慌得不知所措,就见这姑娘竟能冷静抢救,本不信任也下意识信了几分,待看到母亲指尖黑紫的血珠,就更深信不疑了。 不是没见过别人中风的症状,刀师长如今见母亲口眼不歪不斜,能说话,扶起来还能走几步,心里不知有多庆幸,他伸出蒲扇大手,像拍自己的女儿一样,在林自在的后背轻拍一下,“让副官开我的车送陈小姐回学校!今日大恩,容后再谢!” 林自在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不敢当不敢当,也多谢刀师长的信任。” 第47章 我脑子不好 出了刀家大厅大门,冷风一吹,林自在察觉后背冷汗涔涔,顿时打了个哆嗦,浑身冰冷,再走几步,就见远处刀府大门外,一个瘦高清癯的人正与门卫交涉,居然是陈先生,他身后除了陈夫人和邱鹿鸣,竟还有两个手拿相机的年轻人。 她立刻加快步伐,挥手喊:“陈先生!我在这儿!” 邱鹿鸣第一个听到,跳着脚喊:“找到了!找到了!” 陈先生视力不佳,扶着眼镜看过来,大概也没看清。 忽然,林自在身后传来一阵爽朗大笑,一回头,就见刀师长笑着下了台阶,直奔大门而去,几步就越过了林自在。 刀师长不把林自在一个小助教放在眼里,但对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就不得不重视了,他是个行伍出身的,却一向最敬佩有学问有知识的读书人,他的几个儿女都送去北平上海读书。另外一重,陈先生老父亲在倭军占领东北时,愤然绝食而死,陈先生也在香江坚拒倭国四十万资金办学,这些都让他一个军人肃然起敬,心甘情愿迎出大门去。 刀家佣人迅速打开大门,列队站在车道两边,恭迎陈先生入内,刀师长更是离着老远,就对陈先生拱手,大声说道:“久仰久仰,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快快!快请到刀某寒舍一坐,书房有上好的茶叶和咖啡,您要喝那种?” 陈先生站着没动,待他们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林自在,点点头,才对刀师长说:“刀师长,陈某今日贸然上门,失礼了!听闻我的助教被手枪逼着上了刀府的汽车,起初并不相信,自联大落脚春城四载,广大师生为春城寻矿、开采、军工也都不吝才学,竭尽全力。社会各界也均给予联大最大照顾和方便,段主席甚至让出自家半边住宅,借给联大办公,我等联大师生感激不尽。无奈有民众口口声声说亲眼所见,只得劳驾梅先生打电话询问一二,陈某也少不得上门叨扰了。 刀师长表情不变,惯例哈哈一笑,说:“误会误会!” ”只不知有什么样的误会,值得令嫒不顾贵府名声当街鸣枪掳人?这两位是日报记者,不如请他们采访一下刀小姐?” 刀师长连忙上前一步,坚持与陈先生握手,又示意自己的副官去应对两个记者,这才低声说:“陈先生,您误会了,是我那傻儿子,一直单恋这位陈小姐,我那老母亲知道了,欢喜得不行,就想立刻见见这姑娘,派了小女玉兰去请,谁知那孩子竟是个傻透气的,这点儿事也办不明白,生生得罪了陈小姐,又让各位见笑了!刚才,陈小姐又救了我老母亲一命,我谢她都来不及,怎么能掳人呢,是不是陈小姐?” 这一番睁着眼睛说瞎话,让林自在佩服,可她不想扩大事端,那样对她和陈先生并没有好处,所谓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形势比人强,林自在安抚地拍拍即将爆发的邱鹿鸣的手,对陈先生说:“是的,先生,刀玉兰是我的同学,也是咱们联大毕业生,她的确一直就这脾气,我们也习惯了,刀师长,也没有为难我。”说到这里,又面向刀师长,“至于刀老夫人,我只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不敢当您的感谢,全都是老人家福泽深厚,神明保佑!” 说完遥遥看了一眼站在大厅门口的刀玉兰,又对陈夫人说:“身为助教,本应尽心协助先生工作,如今却要劳动先生和夫人,耽误宝贵时间,在这大冷天儿,赶来接我,静怡羞愧难当。” 陈夫人一直站在陈先生身后,这会儿笑着说:“这点子温度不算什么,咱们还是快回去,刚才小邱急得都哭了呢,你回去给她压压惊。” 林自在点头,拉了邱鹿鸣,跟在陈夫人身后,朝黄包车走去。 就在这时,刀家的汽车飞快驶了过来,有过两面之缘的杨医生摇下车窗,焦急地问刀师长,“老夫人怎样?” 刀师长哈哈一笑,“好了,老夫人已经好了!” 显然杨医生与刀师长十分熟稔,他连汽车也没下,只瞥了林自在几人一眼,就对司机说:“赶紧送我进去,还是仔细检查一下为好!” 陈先生和夫人一辆黄包车,林自在和邱鹿鸣上了后面的一辆,她回头看到刀家佣人给报社记者塞了什么,就去跟刀师长汇报,刀师长也不理那佣人,一直目送着陈先生,见她回头,还哈哈笑着,冲她挥挥手。 回到学校,陈先生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安抚林自在只管安心工作,如果刀家再有举动,他就直接去找段主席。 林自在十分感激,她的生命里,除了邱鹿鸣没人这样维护过她。 她总是忍耐,总是等待。 陈先生问她,怎么敢胆大的给刀老夫人治病,没想过后果吗。 林自在脸上一红,她当时的确没想过后果。关于记忆的事情,自然不能实说,只说是怕刀家赖上她,又恰巧见过姥爷给人治病,怕耽误刀老夫人治疗,才出手的。 “嗯,你倒有些天赋。”陈先生沉吟一下,还是说:“目前看,西医越发受到重视,古老中医怕是要经历巨大挫折,你要慎重。如今既然选择留校,还是沉下心来,好好工作。” 林自在连连称是。 “金先生说你的记忆力绝佳,称得上过目不忘,差就差在理解力上,托我带带你,这样,我最近在整理晋唐时期的文稿,你多费点心,给我读一遍,修改一下,再誊一遍,如何?” 林自在张了张嘴,陈先生原本是带着两个研究生的,现在却让她来做这些,她吃惊极了,但随即又以最快的反应站起来,愉快回答,“是!先生!” “嗯,我看你精力很足,但也不要老想着去赚那几个蝇头小利,这是德语教材,这是倭语的,你不要因为讨厌一个老师,或者一个国家就不用心学那门课程了,魏先生说‘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只有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才能真正抵制西方,否则会一直被动挨打。我脑子不好,学了这么多年,人都老了,还是一无所成,你们年轻人好好充实头脑,国家未来还要靠你们!” 第48章 你看我瘦的! 林自在听得汗流浃背,她这几年的确是手头紧,总想着赚点钱防身,结果没什么经商头脑,忙来忙去纯粹浪费时间。 “先生,说您脑子不好,我们岂不都是白痴!”林自在笑,双手接过陈先生的书,“谢谢先生,我会努力学习的!” 这是林自在第一次认真说“努力”两个字。 陈夫人端着两杯水从厨房出来,一杯端给陈先生,一杯放到林自在跟前,“静怡,你老师观察你很久了,他是真的看好你。” “真的吗?”林自在两眼放光,被人认可,尤其是被这么优秀的人认可,这感觉,简直是太好了! 陈夫人比陈先生小八岁,生了三个孩子依然纤细秀美,她抿嘴笑,“比珍珠还真!” 林自在仰起头,哈哈大笑,这一句是陈先生的大女儿小琉球,听她说起章鱼有九个大脑三个心脏时,吃惊瞪大问她“真的吗”时,她的回答。 没想到陈夫人也有调皮的时候,居然学了去。 陈先生一贯不苟言笑,催促林自在,“回宿舍,近期少出门。” “好嘞!”林自在答应一声,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高高兴兴捧着两本书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先生,我也会努力学习医学的,中医西医都学,给您看眼睛,也给夫人看!” 话说完了,才发现陈先生正捏着陈夫人的鼻子,不防她还会回头,又尴尬地缩回手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林自在哈哈笑着跑走了。 回到宿舍,等待她的是邱鹿鸣更加详细的问询,还给她号脉,在她身上拍摸,确定安然无虞才作罢。 又忽然冒出一句,“静怡,你都22了,该嫁人了。” 林自在像刀师长一样哈哈笑了两声,她发现这样笑几乎可以掩饰人世间百分之八十的尴尬,“鹿鸣,你别忘了,你也是二十二岁!” “我不嫁人。”邱鹿鸣认真地说,“这仗打到哪一年还不一定,咱们在春城待多久也不知道,反正你父亲已经不管你,你尽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春城扎根。” 林自在忽然想起那些下乡插队的知青,他们一旦与当地人结婚,也就意味着扎根农村了,不结婚,又不知道荒到什么岁数。 “你呢,你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你真让我跟着你?”邱鹿鸣高兴地站起来,“好!等你有孩子,我就给你带儿子,带孙子!我不嫁人!” “胡说!”林自在捏她的脸,“我真要是那样,你又该怨我了。” “不怨,真不怨!嫁人有什么好?男人心最易变,娶了天仙还想纳个凡女,对了,嫁人后生孩子还得过个鬼门关,哎呀没意思,你也别结婚了!” 林自在搞不懂邱鹿鸣反反复复想要表达什么,也知道她定是联想到前世的驸马的滥情,和她的生母死于难产的事,也不和她多说,翻开陈先生给的书,却发现自己一个字母都不认识,不禁傻眼了,这怎么学,怎么努力啊! 邱鹿鸣见她发愣,闭了嘴,坐在床边,把身上所剩不多的拿出来,又仔细算了一遍。 林自在第二天就去西语系和日语系请教,先是请教了发音和拼读,又借了他们的笔记,趁着跑警报翻看了一遍,一天下来学了个皮毛回来。 她还真努力了,一晚上时间,点灯熬油的整理出两份笔记来,第三天就把陈先生给的两本书通读了两遍,两本书都是初级书,上面还有陈先生的旁注和经验总结,很容易学习,她还破天荒地把两本书又读了一遍,记得牢牢的,才拿着书去还给陈先生,并请教他问题。 陈先生没料到她三天就能吃透两本书,他说:“我好像都有些嫉妒你。” 林自在被表扬,忍不住窃喜,回去更加努力。 这天,她拿着从陈先生书房借的德文原版小说和一摞教案回宿舍,就见邱鹿鸣撅着嘴站在门口,她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你?” 一脚迈进去,就见刀老太太坐在她的书桌边,身边还立着四五个男女佣人,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好,说话都结巴起来,“老老夫人,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笑着冲她招手,“过来孩子,他们说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救了我!” 林自在这才安心,走过去,放下书本,坐在邱鹿鸣的椅子上,“是您自己洪福齐天。” 刀老太太不同意地哼了一声,“救了就是救了!我还听了你的话,一个礼拜没吃肉,你看我瘦地!”说完伸出肉手拖着自己的双下巴给林自在看,分明在求表扬。 林自在这几年因林秀娥对所有老太太都敬而远之,此刻看着这个胖老太太,却很想满足她,认真地说:“真的呢,我看起码瘦了五斤!” 老太太满意极了,从女佣手里接过一个小盒子,献宝地推给林自在,“你看看这是啥。” 林自在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收!” 刀老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你先打开看看啊!” 林自在只得轻轻打开盒子,愣了一下,随即尴尬无比,盒子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根短粗的三棱银针,正是她当日给刀老太太刺百会所用,原来忙乱中竟然忘记收起,甚至一周了她也没想起。 “真是个毛手毛脚的丫头,你这大夫把针丢了,跟当兵的丢了枪有啥两样!”刀老太太白了她一眼。 林自在脸更红了,埋怨老太太仪式感忒强了,还针就还针,非要弄个贼好看的盒子装着,害她以为是谢礼。 掩饰地假意从书包里翻出针包,然后拈起银针,别到针包里。 又对刀老太太道谢,如果真把王姥爷的针弄丢了,一定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刀老太太伸手向其他佣人一招,几人鱼贯来到书桌边,分别放下一个盒子,又站了回去。 林自在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们手中都是抱着东西的,想到自己刚才那句“我不能收”,脸颊更烧。 她与刀老太太对视,发觉她的表情其实和刀玉兰很像,不,应该说刀玉兰特别像刀老太太,长相表情神态都像,只是需要仔细辨认分析,实在是老太太的脸比刀玉兰大了一倍都不止。 第49章 原来你俩早就认识 林自在就没见过表情这么丰富的民国老太太,不看她的三角眼,只从刀玉兰就知道,这老太太不是善茬。 “老夫人,这一会儿就是警报时间了,您不在防空洞里待着,怎么跑到我这儿了?”林自在也不提礼物,有了刚才的尴尬,她提醒自己应该冷静。 刀老太太动不动就白人一眼,一点儿官员家老夫人该有的架子也无,倒像是和林自在十分熟稔亲昵,“哼,我们家哪还敢请你过去?你那个教授找了记者堵我家门,还把我儿子好顿挤兑,老四回来听说了,又把他亲妹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您是说,刀齐风回来了?抓回来的?” “可不是!他爹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怎么可能跑得出去?你说这孩子,胆子多大,他跑成都去了!这天上飞机轰炸,地上也打着仗枪子乱飞,他就敢往出跑,可是吓死我了,气死我了!”刀老太太表情变换,一口气说完,又捶着心口。 林自在哦了一声,慢慢把脊背靠在椅子上,想起一直也没给刀老太太上茶喝,转头看了一眼邱鹿鸣,邱鹿鸣梗着脖子扭过头装作不知。 林自在只得呵呵笑,“您看我这儿连个暖壶也没有,连口热茶也喝不上,您不要见怪。” 老太太怜悯地又四下打量宿舍,抬手轰那四五个佣人出去,“别站这儿了,挤的人喘不过气!” 四五人应是都出去了,全都站在邱鹿鸣身边,刀老太太又吼,“出去!”那几人忙又离得远些。 “可算透气了,丫头,你这里也太寒酸了。” “让老夫人见笑了。” 刀老太太看了一眼邱鹿鸣,瞪着眼睛冲她挥手,邱鹿鸣看她一眼,就是不动。 刀老太太问林自在,“你家丫鬟怎么调教的,像根儿木头!” “她可不是丫鬟,她是中学的老师,今天赶上没课,您才见到她,平日里教书育人忙得很,很是受人尊重!” 刀老太太没想到这些,吃惊地招手,“真的吗?你过来我看看!” 邱鹿鸣装聋作哑,仍然不动。 林自在忍不住这个梗,脱口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呃哈哈哈!”刀老太太大笑,指着林自在,“贫嘴的丫头!” 林自在叹气,随便一个笑话就好用,现在有幽默感的人不多啊。 林自在示意邱鹿鸣离开,不用站在门口,邱鹿鸣脖子一梗,就是不动! 老太太忽然笑容一收,“你那根针是从哪儿来的?” 林自在也不需隐瞒,直接回答,“是我姥爷的。” “你姥爷姓啥?哪儿的人?”刀老太太身子前倾继续追问。 “姓王,奉天人。” “哎呀妈呀,王神医?!”刀老太太一拍桌子,吓了门口的邱鹿鸣一跳,呼地一步跨了进来。 林自在对她摆摆手,对刀老太太点头,“是有老乡这样称呼他。” “巧了!这不巧了吗!”刀老太太一拍手,“十三年,你姥爷是不是给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治过病?仨月,治好了蛊虫?” 林自在哪知道这些,她暗暗计算着民国十三年是哪一年,陈静怡当时又是多大,说,“那时我倒是住在姥姥家,但姥爷治好的病人太多了,五六岁的事我也记不清了。” 刀老太太笑得眯起三角眼,“那孩子就是我家老四!是你姥爷救了我家老四!哎呀怪不得我孙子就得意你,原来你俩早就认识!” 林自在哦了一声,使劲想了一番,摇摇头,“真的没印象。” “你说,你姥爷救了我孙子,他外孙女又救了我,我这辈子算是还不清这个情了,你说我怎么报答他啊!”刀老太太眼珠转了两转,又探过身子,盯着林自在。 “我姥爷已经去世多年,您当年肯定也付过诊金了,今天我也收了您这个礼物。”林自在顺手抓了一个一看就是布料的礼盒,“这样,咱们就两清了,医生收钱治病是本分,谈不上恩情,您不必介怀。” 她本能地预感刀老太太要搞事情。 果然。 “不如让我家老四以身相许,赔给你!”刀老太太压低声音,把右手拢在嘴边,凑近了林自在,“不用多,你给我生三四个重孙子,我们刀家天天供着你都行!” 耳尖的邱鹿鸣已经冲进来,一把薅起刀老太太,“这位老夫人!我们不比贵府,还得往城外跑警报呢,您看这日头老高,还是快回!等会儿挂了俩灯笼,您就跑不了了!” 刀老太太趔趔趄趄,哎哎地叫唤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邱鹿鸣看她站稳,又把礼盒一个一个往老太太怀里塞,“东西也都拿回去,回头让府上下人送十万块钱过来,您老的命应该不止这些,我家静怡也不多要,就十万,咱们两清!您那大孙子就是龙章凤姿,也配不上我家静怡,还是老老实实开飞机去,慢走不送!” 刀老太太眼珠一转,把礼盒往地上一摔,双膝一软,慢慢偏着身子,坐到地上,双手一拍大腿,“哎呀,沃滴那个天老爷啊~~” 邱鹿鸣傻眼,她跟从小只跟继母学了骂街,可没学过坐地撒泼,罗女官也没教过怎么处置这些啊! 她求助地看向林自在。 林自在去扶刀老太太,她却拧着身子不肯起,唱着哭,“老婆子命苦啊~四个孙子就剩下这一个,偏偏不肯娶媳妇儿啊~好容易看上一个,人家还看不是啊~!” 隔壁宿舍也有上午没课的老师助教,都到走廊里探头张望,偏刀家的佣人一个也不见。 林自在送开刀老太太,坐回椅子,左手往书桌边一搭,高声喊了句,“来人哪!” 邱鹿鸣一个激灵,嘴唇颤抖着看邱鹿鸣,刀家四五佣人小跑着,都过来了。 刀老太太一下止了哭,下意识抬头去,就见这姑娘好像突然换了个人,端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气势反倒比那段主席家的夫人还足,不知为何,心里就没了底,也觉得自家孙子,真的配不上人家了。 “鹿鸣!”林自在谁也不看,只看着前方门外。 “是!”邱鹿鸣回过神来,立刻挺直腰背,两手置于身前相扣,对刀家几人命令,“还不带老夫人回府!” 几人下意识就低头应了,快步去扶刀老太太。 刀老太太一蹬腿,“滚!王八羔子!睁开眼你的狗眼看看,谁是你主子!不想活了,就痛快去钻车轱辘!” 呵,动辄生死,原来刀玉兰的真传在这里。 第50章 你就吓唬我吧 几个佣人都不敢去扶刀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眼色,一转眼一个个又退了出去。 林自在心里叹气,“老夫人,还是快起来,不说跑警报,只说您老中风才愈,若是您情绪激动导致二次中风,啧,恐怕大罗神仙来了,您也免不了口眼歪斜,嘴角流涎,半身不遂,二便失禁” 不待林自在说完,刀老太太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坐回椅子,“你就吓唬我!” “老夫人的请求,请恕我无法遵从,您还是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林自在站起来,伸手让道,“老夫人,我真的要去跑警报去了,毕竟联大和文林街一片,一向是倭机重点照顾的地带,上次,我们的宿舍就被炸塌大半,几个心存侥幸的学生,被埋废墟,死了好几个。” 刀老太太屁股被烫一般,腾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恨恨地嘀咕,“你就吓唬我!吓唬老太太,要挨雷劈!” 到了宿舍门口,看着走廊里堆满生活用品,就觉得堵心,拍着门框大喊,“都死哪儿去了!来人哪!” 佣人呼啦一下都跑过来扶她,正好街上有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一边挥舞旗子一边大喊:“警报警报,快跑警报!” 几人慌了,动作更快。 林自在忍不住抹了一把汗,和邱鹿鸣都背上各自的书包,一起好生将老太太送出教师公寓。 刚到街上,就听有人喊了声“奶奶!”,只见刀玉兰小跑过来,“奶奶,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快回家,警报来了!” 她的身后不远,就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刀齐风,他整个人瘦了不少,站在寒风里的汽车边,有些萧索的感觉。 “哎呀,老四你咋出来了?”刀老太太不理刀玉兰,反而冲着孙子而去,口中喋喋不休,“你吃东西了吗,啊?吃没吃?快快,快跟奶奶回家,让他们给你炖大肉,送到防空洞里,奶奶陪你吃哈。” 见刀齐风不动,眼睛看着林自在的方向,老太太就嗐了一声,“放心,我没咋地她啊!” 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林自在冲几人微微点头,跟着陆续出来的老师们一起朝城外走去。 刀玉兰从身后赶上来,“陈静怡,你行,你真行,我奶奶亲自出马你都敢不给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瞧不起我哥!” 林自在仔细看路,“刀玉兰,你也很行,自从段公子去了米国,你就把自己蜕变成了一个泼妇,不知段公子若是某日突然归来,正巧撞见你跟我撒泼,会是什么表情。” “你!” “刀玉兰,爱而不得,本来就很正常,你又不是太阳,吸引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就算你是太阳,太阳系以外算了,你也不懂。总之失恋不是什么大事,这都几年了?你怎么这么差劲,至今还没走出去,回头林学姐会笑掉牙的。” “你!” “别你你你的了,说不定今天就有飞机来,快回防空洞里去!” “你!”刀玉兰一跺脚,转身跑了。 邱鹿鸣拊掌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传了老远。 美好的童年治愈一生,糟糕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 无论是林自在还是大长公主,童年都不完美。 所以总体来说,林自在一直不是个很自信很乐观的女孩,她很羡慕刀玉兰那种被父兄呵护的恣意张扬,她的生活中,始终缺少一个强大的男性后盾作为底气,她胆小得连离开滨城都需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今天跑警报的时候,林自在没有学习外语,也没有冥想,她靠着一棵树,静静地想,她能想起一岁左右的生活细节,也能想起大长公主幼时的事情,却对陈静怡的事情只记得个大概,愈发肯定,大长公主是自己的前世,但如今这辈子却不是她的人生,大概率她在替林秀娥受罪。 邱鹿鸣坐在一边,一直默默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也懒得去管了。 中午吃了点东西,林自在还是拿起德文书,先生的任务总要完成,谁的人生已经不重要,木已成舟,总要好好的活下去。 警报结束,下午林自在依然去陈先生家,协助他工作。 这段时间,她不好意思占用陈先生的休息时间练习对话,就去一个德国人开的牙科诊所,找牙医聊天,这几天,那毛茸茸的牙医,大概以为林自在爱上了他,总是一时喜一时忧的,害得她再不敢去了。 林自在大学的二外是韩语,此时被她拿来跟倭语结合,比较着学习,效果更是显着。倭语口语是和陈夫人练习的,陈家的小女儿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竟也能学上几句,林自在竖起拇指,夸赞她聪明,陈夫人满面自豪骄傲,“我们全家,就是我最笨了。” “女儿大多智商都随父亲”说到这里林自在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找补,“三个女孩都长得像您,特别漂亮!” 陈夫人也不计较,她一直想给陈家生个男孩,谁知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结婚时都二十九岁了,加上心脏一直不大好,生大女儿时险些丧命,坚持生到第三个,陈先生就说什么也不许她再生了。 “我本来十分渴望有个儿子,听你这样说,还是没生出来的好,否则智商像了我,倒没意思。”陈夫人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林自在讪讪地笑,本来挺伶俐的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陈先生家出来,就见刀齐风默默站在汽车边,看起来正在等她。 她其实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人,动辄沉默地看着人。 她还是喜欢充满活力的,勇敢的,无畏的、自律的男孩,不,男人。 “密斯陈,我请你喝杯咖啡,可以吗?”刀齐风走过来,指了指前面五十米远的咖啡馆。“我有话跟你说。” 林自在看看路人望过来的好奇眼神,点点头,跟着他朝咖啡馆走去。 小小的咖啡馆装修并不奢华,大概是防备着空袭,只有四张桌子,铺着红格子桌布,冬日夕阳照在桌布一角,慢慢朝前爬着,林自在坐在那点子阳光里,听刀齐风点了两杯咖啡。 时下极少有人爱喝黑咖啡,都是加糖。 刀齐风看她什么都不加,端起就直接啜了一口,还以为她没喝过咖啡,不懂得规矩,就等着她皱眉叫苦,却见她美美地闭上眼睛,还轻轻摇摇头,一付很享受的样子。 于是他也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 ——又苦又酸,差点吐了。 第51章 就是你啊 刀齐风不动声色,郑重地说,“密斯陈,首先我要感谢你,对我祖母的救治,另外,我必须为祖母前天的行为跟你道歉,她没有读过书,凡事只从自己需要为出发点,对你产生了困扰,请你原谅她。” “好。” 刀齐风没想到林自在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顿了一下解释说:“她老人家并无恶意,也不是坏人,只是着急让我结婚生子罢了。她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嗯。”林自在点点头,她也确实不介意。 咖啡馆里温度不高,她生怕咖啡凉了可惜,又喝了一口。真没想到,民国的咖啡居然这样醇香,也不知是哪国的进口货。 她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喝咖啡了,空间里倒是有几袋挂耳咖啡,但这东西香气忒浓,一旦喝了,邱鹿鸣准会闻出来,问东问西。 “我祖母一辈子受婆婆搓磨,到了六十岁才能恣意生活,我们也都不忍拘束。” “嗯,理解。”林自在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到这里,估计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再反复解释也没劲,有心离开,又觉得喝了咖啡,也不能不到十个字就打发了人家。于是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直到前日,老夫人说你小时候曾在我姥爷那里治过病,应该是因此脑子有些模糊的印象。你当时到底是什么病,要从云省大老远跑到奉天去看病。” 刀齐风听她说莫名熟悉的时候,就看向她,全都听完,就苦笑一下,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说:“说来话长。我祖母并非祖父原配,是祖父35岁去奉天做生意时,纳的妾侍。祖母年轻时很好看,她的眼睛跟玉兰现在的一样,圆圆的杏核眼,祖父很喜爱她。可是曾祖母不喜她,说她粗俗,祖父外出跑生意,常常带着她,她是大脚,走出去很方便,嫡祖母却是小脚,出不了门,她更不喜欢我祖母,等后来祖父又纳了一个杭州的妾侍,祖母就不跟着出门了,曾祖母和嫡祖母两个,就变着法的搓磨她,不给她吃饱,总是让她跪着,就这样她还是生下了我父亲,总算是在刀家站稳了脚跟。呃,你愿意听我说这些陈年往事吗?” 林自在已经喝光一杯咖啡,意犹未尽,笑着点头问他,“那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刀齐风忽然觉得那笑脸比西天的红霞还美丽,回身又要了一杯咖啡,“你这么喜欢喝咖啡,那下次我还请你喝。” 林自在用小夹子夹起一块方糖,放到刀齐风的杯子里,“人生苦多乐少,该加糖就得加!” “那你为什么不加。” “你们喝的是罗曼蒂克,是情调,我喝的就只是咖啡。”林自在嗅着服务生刚端上来的咖啡,啜了一口,“真香啊!现磨的就是香醇!哎,你继续说啊!” 刀齐风用小勺子拨弄着方糖,继续道:“我的生母,也不是原配,你应该见过了,就是永远哭哭啼啼的那个,我父亲极为孝顺,但他偏喜欢和祖母性格相反的柔弱女子,我生母这些年变老了,有了皱纹,却越发爱哭,我和妹妹,总要时时看顾她。在我十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怪病,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像是没了魂魄,祖母想了好多法子,寺庙道观都去了,符水喝了,魂儿也叫了,还扎了很多针,喝了很多汤药,都不管用。” “蛊毒?”林自在忍不住试探地问。 刀齐风摇摇头,“应该不是,但肯定是中了毒。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四儿四女,我是最小的儿子,父亲更重视夫人生的两个兄长,加上他常年在外打仗,并不如何关心我的身体。连祖母都做好了我会夭折的心理准备。 后来,奉天的舅爷去灌县做草药生意,特地来春城看他最小的姐姐,也就是我祖母,见我当时半死不活的样子,就跟祖母说‘这孩子八成扔了,要不我带回去给王神医看看!,要能治好就算捡着了。’,就这样,我跟着舅爷就去了奉天,一路辗转,就对付着喝点汤药,居然没死。奉天真冷啊,舅爷的小儿子是个捣蛋鬼,他骗我去舔院子里的镰刀。” 说到这里,刀齐风自己就笑起来。 林自在也忍不住笑,“然后呢?” “然后我的舌头就被粘住了呗!” 林自在咯咯地笑个不停,“有画面了!” 刀齐风很新奇她的措辞,同时也觉得很准确,他听舅爷说当时他是举着镰刀伸着流血的舌头哭着去找他告状的,那应该就是她所想画面。 可惜他自己脑中全无印象。“舅爷说他当时就把小叔叔狠揍了一顿,像杀猪一样的叫,后来我还特意在奉天去看杀猪,就想听听杀猪是怎么个叫法,哈哈。等我去王神医家诊所看病时,老人家说伸个舌头看看,我一伸舌头,舌面都没皮了,他还吓了一大跳!” 林自在又笑,脑海里是王姥爷吃惊的样子和慈祥的笑容,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一直酸到后脑勺,酸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刀齐风知道她想念亲人,怕她尴尬,也不看她,继续说:“整整三个月,我每天都扎针,扎头上,也有别的穴位,王神医说我太小不能留针,每天给我扎针捻针,耗去他很多时间,我连话都不会说,每天傻呆呆的,他也从来不烦,几天就给我换一次方子。那汤药可比这咖啡苦多了,喝得我直吐,吐完再喝,王神医盯着我喝。第一个月下来,却没什么成效,可王神医和我舅爷都没放弃,到第二个月上,也没效果,我舅爷就有些着急,舅奶总跟他说,祖母给带的大洋都快花光了,不行就算了。 后来舅爷又出去进货,舅奶就把我扔在了王神医的医馆,基本不管了,我就跟着王神医一家吃饭睡觉,浑浑噩噩。 我不记得自己清明的过程,只记得那天好像睡了一大觉,一睁眼就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头上扎俩小鬏鬏,粉雕玉琢,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好奇地看着我,我忍不住冲她笑,她却哇的一声哭了。 从那天起,我就渐渐清明了。 那个小姑娘声音很好听,但也很爱哭,饿了哭,醒了哭,摔倒哭,被公鸡追也哭,他们都喊她‘哭巴精‘’!” 林自在瞪大眼睛,用食指回指自己的鼻子,“我?” 刀齐风笑着点头,“就是你啊。” 第52章 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唉,原来小时候的我是这样的,没人告诉我呢。” “也肯定没人告诉你,你拿着王神医的银针,扎了我的头?” 林自在瞪大眼睛,“啊?我扎的?” “是,当时身边没有大人,具体怎么扎的,扎了几针,没人说得清楚,我当时迷迷糊糊都不记得,你还记得吗?”刀齐风看林自在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 林自在扶额,这笔账只能她认,“对不起,我真没印象。不过看你现在睿智不凡,还能开飞机,那一定是没扎坏了” “嗯,非但没坏,反倒扎好了呢!我从那天起,就一天天见好了。有人说是你碰巧扎好的,有人说王神医治疗那么久本来也该好了。” 刀齐风看向窗外,眼神向往,“在奉天几个月的快乐时光,简直简直能抵消余生大半的不如意。扎了三个月,我彻底痊愈了,家里没人去接我,只能等舅爷下次进货把我送回去,我依然住在王神医家,前后院邻居差不多大的孩子总是凑到一起,从早玩到黑,跑到郊外去挖田鼠洞,到铁路边捡煤核,还去大帅府看少帅的汽车,有时候一天不吃饭也要在外面跑,一个个都拖着鼻涕,却都没毛病。有时候你也跟着我们跑,跟不上就哭,我只得停下来背你,你还是哭,哭得我棉袄都冻上了。” 林自在笑着做个好听众,虽无共鸣,但不忍打断他的回忆。 “你最喜欢过家家,喜欢做妈妈,用石头子做饭给我吃,还喜欢扮大夫,给我号脉,用小棍子在我身上扎针,因为银针早放到我们俩都够不到的地方了。” “我全都不记得。” “五六岁不记得也正常,还是虚岁。你见到我能觉得莫名熟悉,已经很难得。”刀齐风抬起头,直视林自在的眼睛,“我去北平看望读中学的玉兰,就见过你,当时你并未认出我。” “呃。”林自在无法解释,索性问他,“你为什么能认出我,难道我从小到大都是一张脸吗?” 刀齐风垂下视线,抿着嘴唇,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你说,为什么大部分人都会忘记三岁以前的事情?明明胎儿时期人类大脑已经发育,小孩子能记得妈妈,就表明大脑是有记忆的了。” 刀齐风还是没说话,半晌说:“你也说了,是大部分人,有一部分人,是记得三岁以前事情的,甚至有人会记得前生的事情。” 林自在仿佛被人刺了一针,打了个寒噤,不敢去看刀齐风,转移话题说:“对了,你现在可以自由出入,刀师长不怕不怕你再跑掉吗?” 其实刀齐风也低头没敢看她,听她问才抬头,“我不会跑的了。祖母说如果我跑出去开飞机送死,她就先一头撞死,说反正孙子死了她也活不了。” 林自在觉得这话是刀老太太能说出来的。 “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目前我们的飞机,数量不到倭机总数的零头,机型也太落后,每一架升空的飞机,几乎都是在让优秀的飞行员去白白送死,如果是我,我也不愿自己的亲人去做这样的牺牲。” “我也不是非要去牺牲。只是眼睁睁看着家园沦陷,生灵涂炭,我做不到,受不了。东北沦陷时,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绝对不能允许春城落入倭寇之手,除非我死!” 林自在被他低沉平缓却坚定的声音震动,她看着刀齐风的眼睛,“我或许能理解你了。” 她喝一口凉掉的咖啡,“林语堂先生在他的书中说,中国人的民族德性,可以归纳出十几种:稳健、纯朴、爱好自然、忍耐、无可无不可、老滑俏皮、生殖力强、勤勉、节约、爱好家庭生活、和平、知足、幽默、保守、好色等等,这之中,有些是美德,有些是弱点,有些是恶行,过于稳健、保守和忍耐,说白了就是胆小懦弱,目前已经成为国家被侵略的最大原因,明朝人的刚性,几百年来消磨殆尽。加之国人自古喜欢囤物,积累大笔财富,也成了强盗觊觎的理由。现在,如果人人都自扫门前雪,等着别人反抗,那我们的国家早晚要完全沦陷,成为亡国奴。” “说得好!”刀齐风一击掌,“也正是我所想!我敬佩陈老先生以死抗争的壮举,我是青年,身强体壮,有知识有能力,我不会把自己饿死,我死也要死在沙场上,多杀几个侵略者!” “敬你的血性!” “敬你的理解!” 两人端起咖啡杯碰了一下,相视而笑。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两人竟然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这么久。 刀齐风起身去结账,林自在系上了围巾,就见咖啡馆的门咣当一声开了,刀玉兰虎着脸大步进来。 ——唉,怎么老是你。 “哥!” 刀齐风没回头,收好零钱才转过身来,“我说了不再跑,就不会跑,你何必出来找我?” “我没找你,就是看到门外有卫兵,一问才知道,你在这儿都坐了一个小时了,就过来看看,什么咖啡这么好喝,没想到啊,我们平时跟谁都惜字如金的刀四少爷,也能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刀齐风下意识掏出怀表看看,呵呵一笑,“我送密斯陈回宿舍,傍晚冷,坐我的车,你和玉兰一起坐在后面。” 说完也不理刀玉兰,拉开店门,朝林自在伸手一让。 街上人很少了,刀齐风亲自驾车,开得不快。 刀玉兰忽然冒出一句,“父亲说让你至少生两个儿子才能考虑开飞机的事情,你找好给你生孩子的女人了吗?” 说完恶意满满地瞥了林自在一眼。 “玉兰,不要胡说,我今天是为祖母向陈小姐道谢来的。” “哼,我怎么胡说了,父亲原本就是这么说的!再说,你解释什么,我又没说你找陈静怡给你生孩子!” “嘎”一声,刀齐风急刹车,脸色通红,回头冲刀玉兰吼,“下车!” “我不!” 刀齐风开门下车,又拉开后车门,声音里余怒未消,“陈小姐请下车,我步行送你回去!” 第53章 飞行员专用护身符 林自在立刻下车,如果不是不敢贪黑回宿舍,她才不会上车与刀玉兰同坐。 “你们!”刀玉兰大叫,“哥!你不管我了?我告诉父亲去!” 汽车停在一家已经打烊的饭店门口,林自在下车就看见暮色中饭店墙壁上写的几个大字,笑着指给刀齐风,“看,不怕炸牛肉馆。” 刀齐风也笑,“这正是你说的中国人的民族德性之一,幽默。” 这条上个月被轰炸过,饭店的屋顶是新修过的,也没有再挂牌匾,只在残留着轰炸痕迹的墙壁上,用大板刷写着“不怕炸牛肉馆”,看起来倔强又心酸,但更多是不屈和乐观。 “是,幽默是一种人生观,也是一种个人能力。人生在世,自在很重要,有趣儿也很重要,改天我一定要来看看这家店老板是啥样的人。对了,我请你猜猜,宋朝有个店铺名叫半遮面,是卖什么的?” “卖扇子的么,我猜不到,究竟是卖什么的?” “哈哈,我也不知道!” 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谁也不觉寒冷,刀玉兰自己不敢坐在车中,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赌气地跺着脚走路。 刀齐风叹口气,低声说:“她这两年魔障了,从前是个挺可爱的丫头。” “为情所困。” “情什么情,盛德绝不会喜欢她这个类型的女孩,她也不了解盛德,也不了解自己,她并非真正爱慕盛德,无非是因为自小到大,他都不爱搭理她罢了。我妹妹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偏要追寻那些自身驾驭不了的、或者得不到的东西。” 这,的确是性格缺陷了。林自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二十米远跟着的刀玉兰,她的生母懦弱无能,嫡母心机深沉,在外读书时还好,恐怕回家后处在那个环境里,不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眼珠子!”刀玉兰察觉她回头,恨恨地大吼。 刀齐风羞惭地低头,“我不常在家,再回来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林自在不在意刀玉兰,“你最近不去航校,就多关心一下她,她很没有安全感,或者让你父亲送她去欧洲留学,换个环境就好了。” 刀齐风听林自在轻描淡写的说着妹妹的事情,不由得自己也放松了心情,的确是,换个思路想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 “谢谢,我会和父亲建议的。之前我一直很苦恼妈妈和妹妹,却只知道窝在刀家,窝在春城想这个问题,还是你想得通透。” “呵,你是关心则乱,而我是局外人,自然能客观看待。” 不知不觉到了文林街,邱鹿鸣又站在路口等着,看到林自在回来,迎了上前,“呃,静怡,今天刀老夫人遣人送来十万块钱。” 这都几年了,邱鹿鸣每次叫静怡这个名字时,还是会犹豫一下,或者喊得极不自然,从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过来,尊卑与避讳的概念深深扎根灵魂,挖都挖不干净。 “啊?你不会收下了?”林自在下意识回头看了刀齐风一眼。 “我,我推却不过就收了,再说” “去拿钱来,还给刀少爷!” 邱鹿鸣撅着嘴慢吞吞回去取钱,刀齐风喊住她,对林自在说:“两位平日给人看病不也是收钱的,那我祖母自然也要付费,祖母那日准备了一对金镯一对玉镯来做谢礼,可惜被她自己砸了。再说祖母的命,怎么也不止十万块的,我们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林自在还要推辞,刀齐风说:“如今的物价十万块还能买些实用的,你推辞的这几分钟,就又贬值了不少,弄不好我还得回家取钱补上!” 林自在扑哧一声笑了,“却之不恭,那我就收下一半。”说着又示意邱鹿鸣去取钱。 “我父母平日最信西医,杨医生就是我家的家庭医生,他每年的酬劳也不少于十万块,你实在是不必客气的。” “鸦片、宗教、西医,风靡的速度比飓风还快啊。”林自在感慨。 “是,国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比外国人期望的还要快。” “其实西医也有它的优点,但毕竟新兴不久,还需要不断完善。而中医传承几千年,已经有成熟的体系,这不是西医可以比拟的,只是西医简单易学,效果明显,恐怕” 刀齐风接口,“恐怕中医会遭受从未有过的劫难。” 两人对视,心有戚戚焉。 邱鹿鸣从宿舍走出来,没好气地把一个方块纸包塞到林自在怀里,林自在自顾拆开,拿出五沓给刀齐风,“老夫人的命千金难买,可当日发病也不至于太凶险,杨医生赶到的也及时,没有我,老太太最多就是落些后遗症、骂人不大利索、吃饭走路要人多伺候些罢了。呃,我目前还真有用钱的地方,就收一半。” 刀齐风只推让了一次就接过了钱,“那这份恩情我就替祖母记下,容后再报。” 他是真心实意说的,但林自在并没放在心上,她认为这种权贵之家,都不愿欠人情债,尤其这种救命大恩。刀家送来厚礼,无非就是想一次性了结,再无瓜葛。 五万块已经是巨额诊费,她不想给刀齐风留下贪婪的印象。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刀齐风,“这个是护身符,我一早求了两个,那个已给了梁玉成,这个给你,不管你还飞不飞,都希望你平安。” “给我的?” “嗯!飞行员专用!”林自在打趣,希望他不要想太多。 刀齐风珍重接过。 刀玉兰已经冲过来,“你俩在干啥?” 刀齐风飞快把钱都扔她怀里,手一翻,荷包不见了踪影。 刀玉兰慌乱地接住钱,还要再说,就听邱鹿鸣不紧不慢像是自言自语,“天都黑了。” 刀齐风笑了,对林自在说:“那我们兄妹就告辞了,改天再请你喝咖啡。” 林自在挥手与他告别,看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邱鹿鸣嘟囔,“啧,可惜了,早知道盒子里是玉镯,我就不惹那老太太,砸了真可惜,就不知成色如何,金镯子也好啊,现在金价可都翻上天了!” 林自在把一沓钱拍到邱鹿鸣手上,止住了她的声音。 顿了两秒,她还是不服气,“金子翻,物价翻得更狠啊,这些年法币不要命地发行,越发不值钱,五万块很快就花光,十万块还能多撑两年!” “你再大声点,让一条街都知道你有钱。”林自在把钱往书包里一塞,就进了公寓楼。 邱鹿鸣啪地一声,用钱拍在自己嘴巴上,左右看看,跟着跑进去了。 第54章 牺牲 第二天,林自在赶早去银行,想买点黄金存着,可惜没门路,根本买不到,只得悻悻而归。 又去集市,先买了个竹筐背着做掩护,直奔生肉摊子。 花钱使人快乐,林自在从集市出来,买不到金子的郁闷早已消散一空。 竹筐里是一条新鲜猪肉,一条腊肉,一只羊腿和一篓鸡蛋。 更多的粮食和肉都存到了她阔大的青杏空间里,对,空间又大了,上个月十五月圆,空间边长涨到了32米。32米是什么概念?大约相当于十层楼的高度,算体积就是两万七千立方,她的物品只占了可怜的一小部分,其中还包括防身预备的石头和土。 她一路直奔陈先生家,陈夫人在给孩子们准备早饭,也准备一些带出去跑警报时孩子们饿了要吃的食物。陈先生在书房备课,林自在也不去打扰,放下竹筐,陈家小女儿小延见到肉,高兴地拍手,陈夫人却坚决不收。 “师母,学生给先生送迟到的节礼束修,没道理不收的!”自从陈先生指点林自在功课,教授她外语,林自在就开始唤陈夫人为师母了。 “学校给工资了,还要什么学生的束修!你快拿回去!” 林自在不管,拎出猪肉放到洗菜盆里。 陈先生在芦桥事变后,视网膜脱落,本应立即接受手术,但他不受倭人胁迫,毅然放弃手术,离开了沦陷区。最后导致了右眼失明。 如今陈先生仅凭一只视力低下的左眼读书工作,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几个孩子有时要跟着大人一日两餐,个个头发稀疏,发育不好。林自在买些肉来,就是想给先生补充一点营养,免得他像另一个时空里一样,最后双目失明。 林自在动作飞快,舀水洗了肉,一边剔肉,一边说:“师母快生火,咱们把肥肉?出油来,油滋拉要是拌糖就更美了,可惜今天没买到。就都放到罐子里储存,能多吃几天。” 说完放下菜刀,又踩着凳子,把腊肉挂到厨房房梁的钩子上,又把鸡蛋放到笸箩里,羊腿也放到另外的盆子里缓血水。 陈夫人看着忙碌的林自在,又看看渴望的孩子们,无奈地叹气,“你老师一个月六百块工资,算是最高了,可除去我的药钱,连资料书都不敢多买,如今竟要学生来帮衬!” 林自在说:“我哪有能力帮衬先生,不过是刀老夫人昨天差人送了诊金,我手里有钱了,害怕物价再涨多买点东西罢了。再说当日没有先生救我,我不知道多惨!” “你这孩子,我说不过你。你呀,买了肉,和鹿鸣留着吃多好。” “鹿鸣不吃猪肉,饿死都不吃那种。”林自在笑,“在集市看到猪肉新鲜,我忽然就特别想吃,于是买了拿过来,想着蹭一顿饭吃呢!” 陈夫人眼睛潮湿,知道这个学生为了不让她难堪,费劲心思宽慰她。家里如今被她拖累了,别的家属都能做些点心,或者针线活儿贴补家用,可她身体不好,勉强照顾三个孩子已经不易,做多了就心慌气短,还要买更多的西药来吃。 “师母,小孩子生长发育就是这关键几年,你也需要营养,先生的更是不能缺,否则左眼也会恶化。” 陈夫人啊了一声,手里的火柴掉到地上。 林自在捡起火柴,“师母,先生是全中国最博学的人,是三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大师,右眼受损已是国家的损失,多少人扼腕叹息,我如今恰好得了几个钱,一定要保住先生的左眼!” 陈夫人掏出手绢,擦了一把眼泪,“好,好,我听你的。” “可我是有条件的!” 陈夫人听到条件反倒放心,“你说你说!” “师母务必帮我留心,有那人品厚重、家世清白的男子,给鹿鸣介绍一个。” 陈夫人乐了,“就这个?行啊!可你怎么不给自己也找一个?” “我?”林自在切着肉片,“我这人啊,人少了寂寞,人多了不自在,怕被辜负,也怕付出,还是一个人好。” 陈夫人愣愣地看着林自在,不能理解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你总要结婚生个孩子啊!” 林自在耸耸肩,她也不能理解陈夫人明明有心脏病,偏要冒着生命危险生仨孩子。 她们这一代人大半都不喜婚姻束缚,不愿为家庭付出,即便当时与初恋热恋,她也没有过结婚的念头。 手里有了钱,连续几天,林自在都去不同的集市,购买米面、猪肉、牛肉,还顺手买了些布料和盐巴肥皂,第五天再去,看到物价又涨了,她为自己早下手而庆幸。 晚上打坐前,将各种物资分类整理一番,十分满足,当年邱鹿鸣就最喜欢数她的银子,整理她的库房,现在有点理解了。 空间里的东西,她和邱鹿鸣吃到抗战结束没有问题,到时候她们回东北,有知识有文化的,投身国家建设,混个铁饭碗应该没问题了。 晚上她做了一个美梦,醒来嘴角都带着笑容。 就听邱鹿鸣在外头大叫着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梁玉城牺牲了!” 林自在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子,心中一凉,两行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他不是没毕业?怎么会牺牲?” 在长沙时,原主心里是有些喜欢梁玉城的,只因矜持和害羞,一直就没挑明。 但自打换了林自在的芯子,两人就没太多交集了,林自在也刻意避免暧昧与他保持距离,梁玉城应该是察觉了她的变化,就自动收敛了情绪,也后退了一步。 林自在抓过邱鹿鸣手中报纸,就在床上看起来。 报上说,元旦后倭机突袭成都,刚转移的航校也在被轰炸之列,教官带着学员驾驶飞机匆忙升空,与倭机对抗,可惜实力太过悬殊,只击中一架倭机机翼,航校学员飞行时间尚短,经验也不足,陆续被击中坠落,梁玉城打光炮弹,驾驶飞机,直接撞向一架敌机,与之同归于尽。 大滴的眼泪打在报纸上,最后一次见他,是那次路上被人劫持,梁玉城气喘吁吁地拿着她掉落的耿马盒跑来,眼中关切,问她:你没事? 她深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不一,各有定数,比如她和邱鹿鸣的缘分未尽,于是今生换了个身份来续缘。而她和梁玉城没缘分,所以陈静怡一死,两人就没了交集。 但她没想到梁玉城就这样牺牲了,年轻的生命,化身飞灰,一点痕迹竟也不留下。 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换衣服,出门就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王安仁工作的贸易公司而去。 第55章 护身符 她只听王安仁说过公司的名字叫永新商贸,却从未去过。 车子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林自在急匆匆下车,仔细从小楼门前众多的牌匾中找到那个公司的名称,这才上楼,找到一间充斥着男性汗味,类似民工宿舍气味的小办公室,里面挤挤叉叉摆着四个办公桌,坐着仨人,听见脚步都抬头看她,却没有王安仁。 “劳驾,我找一下王安仁。” 一个戴着眼镜穿长衫的中年人闷闷地说:“安仁去买报纸了。” 另一个靠窗坐,穿着西装,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站起来,笑着打声唿哨,“小姐你有啥事情,我可以帮你做啊!” “不必了。”林自在转身就走。 那人又嬉笑着说:“听口音是外省人啊,女人家在春城可不容易,王安仁那就是怂包一个,有事还得跟哥哥说,哥哥帮你” 若在平时,林自在也不会觉得这人如何,嗤笑一声也就走了。可今天不行,她一个转身,怒视那人,慢慢从书包里抽出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上前两步,哐哐哐,照着那人办公桌就是一顿敲,水杯钢笔被震得一蹦老高,“我说,不、必、了!”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看林自在的小书包,又看看长长的木棍,结结巴巴说:“不不不,对对不住!” 林自在扭头就走,小办公室里几人面面相觑,那人缓过神来,手忙脚乱找抹布擦桌上的茶水,心有余悸说:“这是东北母老虎啊!” 下了小楼,林自在一眼看见街边有个人在蹲着大哭,偶尔还能听到吸气时,夹杂着的鹅鹅声。 她拎着棍子,大步走过去,“王安仁!” 王安仁浑身一个哆嗦,坐到地上,手里的报纸被风吹到老远,他回头看见林自在,连忙爬起来,抹了一把脸,“静怡” “我只问一句,你最后一次见梁玉城是什么时候?” 王安仁又一下蹲下去,抱住头。 “什么时候!”林自在用棍子捅王安仁的肩头,“站起来!” 王安仁只得站起来,嗫嚅说:“元旦前,航校放了三天假,玉城,玉城来看我了。” 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林自在一声不吭,咬牙抡起棍子,就照着王安仁的头顶打去,他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满脸恐惧绝望。 就在棍子即将敲到王安仁头上时,白光一闪,棍子似乎被什么弹开,王安仁安然无恙,林自在却险些被弹回的棍子打到头上。 王安仁被那白光震惊,不知所措,趴在公司窗口看热闹的几个同事也傻眼,互相询问,“你看清了吗,我刚才好像眼花了呢!” “我也没看清啊!” 林自在一把扔了棍子,也蹲下身,大哭起来。 王安仁连滚带爬过来,从怀里掏出护身符,哆嗦着给林自在,“陈静怡对不起,我该死!我存了私心,想着是你的东西,就留下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跟梁玉城说对不起去!你让我恶心!”林自在站起来,一把抓过护身符,转身就跑。 王安仁嘴巴张开,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了,最后跌跌撞撞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护身符,护身符我恶心,恶心” 那几个同事推开窗子,大喊王安仁的名字,“你去哪儿啊,要上班了,一会儿还要跑警报呐!” 王安仁充耳不闻,脚下踉跄不停,不知去了哪里。 联大为梁玉城举行简朴而隆重的追悼会,他的飞机在空中爆炸,尸骨不存,只有一身折叠得工工整整的飞行服放在桌上,墙上的相框里,是林自在根据梁玉城学生证上的照片临时画的素描,旁边堆满了同学们采来的大波斯菊和野花。 他的同学早已毕业,闻讯纷纷赶来吊念,送来挽联或者鲜花,有人低低啜泣,有人扑在栩栩如生的画像前,失声痛哭。 直到今天,林自在才知道,梁玉城的祖父是国民政府铁道部的高官,父亲也是个植物学家。不知身在重庆的他们接到梁玉城牺牲的讯息,会是何等悲伤。 这一届航校学员几乎全军覆没,飞机也十不存一。 林女士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牺牲的飞行员之一,他当时驾驶飞机刚刚离开跑道,还没有完全拉起,就被倭机居高临下击中,甚至没能真正的参加战斗,就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追悼会结束,有个男生冲到台上激动地演讲,痛斥重庆政府贪墨空军经费,导致军机老旧匮乏、警报系统落后不力、空军处处被动挨打,如今又不得不高薪聘请飞虎队援助。还有个女生大声说:“航校飞行基地刚刚迁址,就被倭机精准打击,一定是有内奸!要彻查内奸!”一时间同学们群情激愤,纷纷振臂高呼,“彻查内奸!”。 林自在和邱鹿鸣从人群里挤出来,她还是想哭,胸腔里总又一种情绪挥之不去,堵得她呼吸困难。 “静怡!”林自在回头,见是田佩芝。 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旗袍,外面是黑色羊绒大衣,一条灰色的貂毛领子,茸茸地绕着她纤细的脖子,她手上拿着一朵纸扎的小白花,踏着高跟鞋,眼睛看着林自在,款款走了过来。“静怡,鹿鸣,听说你们都当了教员,很好,很适合。” 林自在点点头。 田佩芝看到林自在眼角泪痕,有些莫名烦躁,“静怡,在长沙那两个月,你和梁玉城互有情意,眉目传情,为了你,我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没想到,你到了春城,就跟不认识他一样,攀了更高的枝头。你看到他伤心难过吗,你见过男儿落泪吗陈静怡?你现在哭还有什么意义?” 她好像忽然站到了道德制高点,有了斥责他人的权利,还情不自禁落下了眼泪,仿佛她真的对梁玉城情深意重。 林自在什么都不想和她说,头颅沉重,只想尽快离开。 邱鹿鸣眼睛一瞪,“田佩芝,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到春城,你就去找过梁玉城,只不过人家给你个没脸。我们静怡和任何人都清清白白,反倒是有些人,还没毕业就不清不白给人做了姨太太,也算是咱们学校头一份儿了!” “你胡说!” 邱鹿鸣上前一步,眼睛一瞪,“我胡说?你这身毛皮子哪来的?是跳舞来的,还是唱曲儿来的?我呸!学校费力费钱培养你,就是让你去给个商人做妾吗?” 这一嗓子,吸引了很多人看过来,甚至有举着相机的记者,田佩芝慌乱地一甩手,狼狈跑走。 邱鹿鸣得意地回头看林自在,“还得是我!” 林自在嗤她,“活脱脱泼妇。” “泼妇就泼妇。走,回家做饭吃去!” 第56章 点亮新技能 林自在捂住额头,当初摔到坡下的伤口,正尖锐地痛。 邱鹿鸣轻轻扥她的胳膊,示意她朝左边看,打起精神看过去,只见刀齐风站在路边,正看着她。 “看你好半天了。”邱鹿鸣说。 林自在刚要打个招呼,问他是否有什么事,却见刀齐风忽然一个转身,绝然大步走了。 林自在有些愣怔,头更疼了。 “这人!前几天还说什么容后再报,这就不搭理人了!五万块够干啥啊”邱鹿鸣嘀嘀咕咕,扶着林自在回了宿舍。 一回宿舍,林自在就不许邱鹿鸣打扰,自己盘坐在床上,忍着头疼,静坐冥想。 从得知梁玉城牺牲到今天,一共有三天时间,她敏感发现,没有冥想、打坐的这三天,自己被这具身体的习惯动作和惯性思维,严重干扰。 那些难过,也大半不属于她,而是原主的情绪。 这让她十分紧张,疑心原主的灵魂根本没有离开,而是隐藏在大脑某个角落,伺机而动。或许有天她懈怠或虚弱之时,就又被挤出这个寄居的身体了。 她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人家原主的身体,但她不管,来的时候也不是她选的,现在莫名其妙要赶走她,那可不行! 她甚至调用林秀娥的记忆,将如何夺舍的方法都悄悄仔细学习了,又发现了使灵魂和身体更加契合的方法。心里踏实许多,就大概分析了一下,当日林秀娥应该不是要与她互换灵魂,而是打算吞噬她的灵魂,然后摇身一变,以林自在的身份继承遗产,继续生活下去。只是没料到她已修炼出一个灵魂空间,或许她的灵魂已经强大于这个六百年的老妖怪了,林秀娥无力吞噬,只能趁着她彷徨惊恐之际,将她的灵魂挤压出去,两人八字相近,林自在进了凌秀娥的身体,但那衰老身体已到使用极限,最后一刻还被祸祸着喝了酒,所以她接手后,只来得及将大脑中储存的记忆过一遍电影,就直接挂掉了。 她索性在脑海中细密搜索一番,无论如何,她都不打算做双重人格。 一边搜索,一边想着,实在下不去手的话,她就给陈静怡的灵魂也找个合适的身体夺舍,不过要等一阵,她可做不到林秀娥那样狠辣,只能找想陈静怡这样刚刚意外死去的身体。 脑海里亮着的星子多了不少,但大半区域都是暗着的,她意念不放过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甚至连青杏空间的外边缘都检查了一遍。 一连搜索三遍,确信并无其他的灵魂。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眉心鼓胀胀热烘烘的。她一直对空间的产生很是不解,但对于空间能存放物品却没有过质疑,在她看来,宏观和微观都是相对的,对于人类来说赖以生存的偌大地球,在另外的角度看,或许只相当于此刻她窗前漂浮的一粒尘。 心中一动,再去看青杏空间,竟是边长又大了一倍,六十四米的边长,底面积已经超过半个足球场了。 看看外面才是傍晚,也并非农历十五,怎么说大就大了呢?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林自在重新盘坐好,依照王姥爷笔记中方法调息,之前练习得不勤,但也隐隐有了气感,她觉得新奇,又有些害怕,一直畏手畏脚。 但今天她决定,怕也要练下去,她接手了这个身体,就要舒舒服服的使用它,也要在这乱世有自保能力。 人体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她早就烂熟于心,便用意念导引那细微气感循行游走在各个经脉中,从手厥阴心包经起始,各个经脉的穴道逐渐被点亮,各经脉中都有络脉相连,逐渐的,用意念已经织就一张经络图在脑海中,闪闪发光。 她看到邱鹿鸣端着两盘菜在门口侧耳听了听,又蹑手蹑脚回了公共厨房,把菜重新放到锅里温着,别的老师也来做饭,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又一起抱怨了一番物价。 林自在睁开眼睛,眼中精光四射。继十岁开始追逐白点,十八岁发现青杏空间之后,她又点亮了一个新技能:隔墙视物。 春节过完,林自在就二十三岁了,前面两辈子都是死在二十四岁上,这让她禁不住有点紧张。 但她有种预感,即便再死一次,她还是会重生。 她问过陈先生,人死后会喝孟婆汤吗,还是带着前世记忆投胎,然后在三岁后失去前生记忆,成为另外一个人?会不会有人带着前生记忆投胎? 前面两个问题都是烟雾弹,她主要是想知道最后一个答案,这世界除了她和邱鹿鸣,是否还有拥有前世记忆的人。 陈先生摇头,表示这些问题不在他的知识领域内,无法作答。 林自在就去逗陈家小女儿小延,“小延延,你记得在妈妈肚子里的事情吗?” 小延摇摇头,“我不知道。你错了!钱教授家的保姆说小孩子是从胳肢窝生出来的,不是肚脐眼!” 大长公主生过两个儿子,她死去时,两个孩子年龄正是陈家最小两个女儿这么大,说起话也跟小大人似的,最是可爱。她死后俩孩子肯定要遭点罪了,一想到这些,她就立刻将这缕思绪抛开,继续逗小延,“就是肚子里啊,你看吕先生的妻子肚子鼓得老大,她就是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小延恍然,点点头,“那我信你的,你好歹是助教,总比保姆说得可靠。” 林自在哈哈大笑,刮了她的鼻子一下。 小延又说,“妈妈是在我小时候把我吃了吗?” “什么?” “把我吃到肚子里了吗?” 林自在明白她的意思,又是一阵大笑,她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起身出门去,打算找个三岁以下的小孩儿再试试看。 这几个月,林自在每周都买两次肉食,到陈先生家改善生活。三个小娃肉眼可见的脸蛋圆了起来,陈先生的脸色也红润许多。 陈夫人却很是不安,觉得这是有失风骨的事情。 第57章 日久生情*举个栗子 风骨,一直是文人的专用名词。 中国文人,有的放浪不羁,有的刚正不阿,有的不为五斗米折腰 陈夫人大概就是觉得自家收了学生的食物,有些折腰了。 林自在不能和她摊开来说,就在学完德文倭文后,又要求跟陈先生学习满文和法文,并请教诗词。陈夫人一方面觉得丈夫太辛苦,另一方面,心理负担又跟着减轻了不少,一时间矛盾不已。 陈先生倒不介意那些粮食肉食,他谦和朴素,有肉没肉都不介意,又豁达自信,坚信自己给予他人的,必不会少于所获取的。 他重视每个学生,极尽所能,倾囊相授,对林自在更是,知道她记忆力绝佳,领悟力高,干脆日常交谈全部使用外语,还时常突然变换语种,让林自在觉得新奇又挑战。 陈先生手头并没有满文书籍和教材,林自在并不知这些,她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在陈先生所掌握的语种里随便说了一个。但陈先生非常认真地给她备课,并特地手写一份教材出来。 这让林自在生出愧疚和无奈来,不知拿这一家人该如何。 ——是啊,她自己不愿亏欠于人,陈夫人何尝不是同样心思呢。 她索性不再考虑细节,随心所欲起来,转天就给陈家送了一桶十斤的煤油和五十根白蜡烛,避免陈先生在昏暗环境中读书写字,用眼过度。 平日里协助陈先生读书、誊抄、校对,更加勤奋。 林自在自打可以隔墙视物后,神清目明,工作之余,同时学习两门外语,丝毫不见吃力,还抽空跟一个来自广州的助教学了粤语。 这天邱鹿鸣乐呵呵跟她说:“那广州人赞你脑子太好,所有人都望尘莫及,说也难怪陈先生都愿意花时间教你。” “所有人都望尘莫及,那倒不至于,就是比别人幸运一点点罢了。”林自在得意地捏着手指,比划了一厘米的高度。 “啧啧,这样说话不招人恨吗?”邱鹿鸣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林自在笑,“好,感谢老天爷给了我好脑子,你等着,回头打完仗,姐姐一定好好赚点钱,也分给你,咱们一辈子都不愁钱!”林自在想的是,趁建国前,攒点钱和物资在空间里,用来度过困难时期。 邱鹿鸣反应很大,“你还是老老实实赚点工资算了,从古至今,能赚大钱的,发了横财的,哪有一个是好路子?即便天道酬勤,酬的也并不是钱!你一个女子,要出去赚钱?除非像田佩芝那样!你还是算了,不如我给人看病接生去养家糊口!” “女人怎么就不能赚大钱了?”林自在虽然没工作过,可是见过女强人女企业家的成功案例,“你太极端了。” 邱鹿鸣依然摇头,“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到了顶端层面,男人间已经厮杀得头破血流,女人还要挤进去?你又不缺钱,做什么要劳什子的大钱!” 林自在想想,还真是,自己手头一紧,不是捡到金子,就是有人送钱,她还真没缺过钱挨过饿。 “呵呵,我倒真是不缺钱,可能是老天爷的嫡亲闺女!” 邱鹿鸣也呵呵笑着使劲点头,笑完,她迟疑了几次,终于问出了口,很郑重,“静怡,你是不是心中倾慕陈先生?” 说完眼睛一瞬不瞬盯紧林自在,要看她的真实反应。 林自在先是一愣,“你怎么这么问?”随后明白过来,点点头,“我很仰慕陈先生,但并不是爱慕。” “可人是会日久生情的!”邱鹿鸣咬咬嘴唇,“不行!他太老了,又眇了一目,还有正室夫人。” 林自在笑了,“人当然会日久生情,可人也是有理智的。那是我敬重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并不是那种以情难自抑为借口放纵自己的人。你也说了,他有夫人,天下好男人那么多,我为什么要去抢不属于我的呢,再说,先生他只适合仰望,并不适合生活啊!” 邱鹿鸣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去做饭。” 林自在拉住她,“鹿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邱鹿鸣摇头,“不知道。”说完又要去做饭。 林自在又拉她,“说说,说说!” 邱鹿鸣歪了一下头,“我也倾慕文人,可是,文人风流多情,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太累。武夫嫁军人,这个年代,又太容易守寡。” “那像田佩芝那样找个有钱人家呢?或者找个官二代?” “官二代?” “梁玉城就是官三代。” “不行,齐大非偶,我不找官二代,也不会找商人。静怡,我心里还没想过要找什么样的人,你不必时时担忧会误了我,我没有耽误,跟在你身边我不知道多快乐!如果,静怡你真的觉得有个人跟着很烦心,你随便找个人家把我嫁了就好!” 林自在连忙捋毛,“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你若有中意的,一定要跟我说啊!” “好。那我去做饭了!” 林自在叹口气,大概自己不嫁人,邱鹿鸣九成九是不会先嫁人的了。 五月,春城进入雨季,倭寇飞机轰炸的频率大幅降低,人们已经不必天天出去主动跑警报,只需多留意预警即可。 这天,赶上陈先生的两个研究生也都在,陈夫人就留三个学生在家吃饭,林自在一口答应,两个研究生推辞不过,也应下了。 陈家的八仙桌正好坐了八个人,三个孩子没有凳子坐,老大站着吃,老二抱在陈先生怀里,老三抱在陈夫人怀里,林自在挨着陈夫人坐,右手边则是老大小琉。 三个娃吃饱了,就在门口玩耍,陈夫人仔细叮嘱小琉看着两个妹妹,不许走远,又回了席上,看看两个研究生,又看看林自在,给她夹了一块鸡肉,“静怡今年二十三岁了,你父母不在身边,若是有心仪之人就跟师母说,让你老师给做主,可莫要耽搁太晚,女子大龄,有太多麻烦。” 这个麻烦,林自在知她是说高龄产妇的艰难,陈夫人二十九岁结婚,三十岁生女,差点丢了性命。 师母关心学生的婚姻大事,本是正常,但林自在刚被邱鹿鸣追问过,此时心里就多想了一重。 她放下筷子回答,“好的,师母。” 陈先生和陈夫人见她毫不扭捏,都哈哈笑了,陈夫人指着林自在说:“是个实诚孩子,那你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林自在想了一下,“首先,要聊得来。”不知为何,说完这句,她就想到了刀齐风,两人在咖啡馆,东拉西扯无所不说,却异常默契。 “听见没有,要聊得来,首先得聊,你们两个男子汉,怎么一言不发?”陈夫人笑着说两个研究生。又对林自在说:“还有呢!” “还有,要是个正直坦荡、身心健康之人。” “没有了?”陈夫人问。 “没有了。” “你都不考虑一下长相家庭,要是个麻子穷光蛋呢?” “我不在意长相,能和我聊得来的,应该不是毫无主见没有知识的人。”林自在非常自信,“他即便没钱,也不至于一直受穷。所以,我只管充实提升我自己,老天安排的那个人,没准儿就在前方等着我呢。” “说得好!”陈先生赞同。“夫妻总要心灵相通,观念一致,才能真的做到琴瑟和鸣。至于长相真的是次要的,你们看我一张长脸,厚厚的镜片,不一样娶到你们师母!” 难得陈先生说些诙谐的话,大家都放松地笑起来。 这两个研究生都是江苏人,人很聪明刻苦,家境也好,一直供着他们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将来说不定还要出国。 陈夫人对性格温和,儒雅秀气的叫做徐文韬的研究生说:“文韬,你几岁了?成婚没有?” 徐文韬脸色有些红,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陈夫人连忙向下按手,让他坐下。 他不安地在凳子上动了一下,“师母,我今年二十四岁,前年父母做主定了亲,只是我还没有见过。” “啊?”另一个叫张永祺的吃惊说:“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家怎么还包办,不会是小脚?你怎么不反抗?” 徐文韬脸色更红。 陈先生催他吃菜,“包办也未必就不可心,父母总不会害你。” “我是不会回去成婚的!我要自己追寻合适的人生伴侣!”徐文韬的脸色终于一点点恢复正常,原来,他脸红是着急憋出来的。 “呵呵,几千年君权父权压顶,一旦可以反抗,势头自然是势不可挡,如今哪个年轻人不想谈一场自由恋爱呢!”林自在笑着说,“这二十年,全国有多少原配妻子被抛弃,只因是父母做主包办,只因知识少,脚太小。” 徐文韬挠头,“我没有成亲,怎么能说是抛弃?” “那就快刀斩乱麻,赶紧放人家另外结亲!”林自在不想说他的事情,转头笑着问陈先生,“那您和师母是自由恋爱吗?” “我们是同事介绍的。”大家都等着陈先生继续说,他却只顾吃菜,什么都不说了。 陈夫人笑着给陈先生又添了一点饭,说:“我们两个啊,都是当年罕见的大龄男女,家里都愁得不行。你们老师是留学太久,又沉迷书海,无心成婚,我呢,是家境贫寒,工作了几年才攒够了学费,又去读的师范,等毕业,就老大不小了。同事觉得我们实在是相配,就一再撺掇我去中央公园与他见面,我听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答应了,结果第一刺见面,你们猜怎么着?” 林自在三人都瞪着八卦之眼,看着陈夫人,“怎么着?” 陈先生用筷子虚点了妻子两下,继续吃饭,“这个鱼不够咸。” 陈夫人不理他,继续说:“我在亭子里坐着,远远就见一个瘦高的人晃悠悠的走过来,左脚还有些跛,我就想,可别就是这个瘸子。谁知,这人还真的越走越近,竟朝着我走来了!” “先生当时受伤了?”徐文韬问。 “哪有什么伤,原来是他皮鞋太硬,脚趾头长了鸡眼!”陈夫人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大家也都笑起来。 “原来师母是这样风趣的人。”张永祺两人平日来陈家,和陈夫人问个好,就直奔陈先生书房,极少交谈,今天见陈夫人幽默风趣,都轻松起来,言语也随意许多。 “哎,我有个好题目,不如你们两个谁拿了去做论文!”林自在忽然说,“自从跟先生学了语言,我发现不同的语种或者方言,对人的性格和行为举止都有深切影响。” 几人都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林自在清清嗓子,“你们发现没有,倭语朝语一说起来,就忍不住想鞠躬点头,即便穿着官服,也觉得是去进贡的;伦敦音,天然就带着刻板和距离,而美式英语就散漫自由,一说起来就忍不住要耸肩摊手挑眉毛什么的,才能辅助表达语意。再说方言,当你说吴侬软语时,无论男女,整个人就是柔和的,即便吵架,即便拿把刀,都觉得不够凶;但你一说东北话,完了,好好打个招呼都像吵架,女孩子撒娇,感觉都带着石头子儿、冰碴子,关键东北话会传染,一个宿舍要是有一个东北人,那毁了,不出一周,全都变大碴子味儿了;当你说粤语就不同,别的地方说眼睛,他单说眼,别的地方说灰尘,他只说尘,别的地方说一百二十,他只说百二,简洁痛快,直接准确,简直连声音都不浪费。九声六调,起伏跌宕,一开口你都觉得自己英姿飒爽,好像侠女只身闯天涯!” 张永祺点头笑,“我就从未和人打过架。” 林自在对陈夫人笑,“我说的对?还有,咱们学校仅有的几个老陕,尤其西安那个,那表情那神态,简直就是登基的感觉了;北平话么,不能听那些胡同串子的,一听就是gai溜子,没有帝都气概,要听老舍,听溥仪讲话,那才是正宗的北平口音。” “你听过溥仪讲话?”徐文韬一脸不信。 林自在自然不能说自己是看的视频,“就是举个例子。”她夹了栗子炖鸡里面的一个栗子,俩手指头捏着,朝上举了举。 陈先生哈的一声乐了,大家反应过来,也都笑。 林自在把栗子放到嘴里咀嚼,“好栗子,好栗子啊!” 第58章 读书*我哥呢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小时,林自在“举个栗子”之后,大家又就陈先生正在研究的隋唐史,讨论了一番。 然后陈先生对林自在说:“小陈,我看你对宋元史,尤其是北宋历史更感兴趣,不如朝这方面努力一下,仁宗、神宗或者王安石变法都是个方向。” 林自在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表现出对北宋历史感兴趣了,让陈先生得出这个结论,但她立刻应是,说回去就开始着手搜集资料。 “小陈,你也可以去请教请教张先生和雷先生,就说是我老陈让你去的。”林自在帮着陈夫人收拾饭桌,陈先生又补充了一句。 陈夫人在一旁笑,“你是老陈,她是小陈,倒真像一家人啊。” 陈先生一愣,随后说:“她这脑子,还真像我的子侄呢。” “嗯。”陈夫人赞同,“你们兄弟几人都聪颖,表弟更是聪明绝伦,这是婆母家族遗传优秀的结果。静怡必然也是旺家三代的好女人,就不知将来便宜了谁家。” “嗯。”陈先生点点头,他并不热衷于这样的话题。 “无论是谁家,都是他们的福分!”陈夫人和林自在一起进了厨房,边走边笑着林自在说话。 林自在也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埋头洗碗。 又一日,陈先生得了空闲,说要带林自在去个好地方,让她跟着。 林自在被带到一幢欧式的小白楼前,她吃惊地问:“先生,这里不是段主席宅邸吗?” 陈先生这才说道:“是的,段主席一家住在前面的楼里,这栋小楼一直给咱们学校办公使用,地下室很大,珍藏了咱们从北平带出来的藏书,不同于图书馆那些,这些都是孤本、珍本、善本。” 林自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学校图书馆的书就不少了,想来这里的更加珍贵。 “我从北平撤离,最痛心的就是书籍不能全部带走,在香江辗转还丢了最为珍视的一箱子书,唉。”陈先生边走边说。 进了楼里,很多人都跟陈先生打招呼,直到到了地下室门口,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们。 “陈先生,按规定,您只能一个人进去,且保证身上没有易燃易爆物品,这位小姐是不能进入的。” 陈先生拿出一张纸来,“今天我不进,只她一个人进去,这是梅先生写的通行证。” 管理员接过来仔细看了签名印章,又打电话确认过,才有些不情愿的说:“把你的书包打开检查一下!” 林自在把书包放到他面前的桌面上,好一番检查才通过,他把林自在的名字登记上,又写上日期和时间,“在这里签字!” 看林自在签上名字,就一边开锁一边说:“我天天在这里守着,连进去打扫的资格都没有,你是哪来的福分能进去看书!” 林自在不与他计较,还感谢他帮自己开门。 陈先生在门口说:“你别光看书,要把里面的卫生打扫一遍,你只能来这一次,抓紧时间看,我要去上课了。”然后不等林自在反应,就走了。 管理员又上下打量一番林自在,口中啧啧,“看来你真的不简单,这间阅览室,能进去的不超过十个人,你是唯一的女人。” 林自在斜他一眼,“女人怎么了?” 那人意识到说错话,“我没别的意思。”就带她下了两层楼梯,又是一道铁门,他找到钥匙打开门,吱嘎噶打开,“陈小姐进去,里面有扫帚和鸡毛掸子,但没有水和火,为了节省,你也只开一盏电灯为好。” “我进去你就锁门吗?那我怎么出来?”林自在有些不想进去了。 “这里有个按铃,那边还有根绳子,你一拉,我这边的铃铛就会响。” “万一你把我忘了,我岂不是要困死在里面?”林自在还是不放心。 管理员翻白眼,“就算我忘了,不还有陈先生记着!” 林自在想想也是,走进了地下室。 身后铁门又吱嘎噶关上,咔嚓咔嚓几声响,又锁上了。 地下室里果真只亮着一盏灯,灯泡瓦数不大,照着它眼皮子底下不大的地方,林自在能隔墙视物,将地下室看得清清楚楚,屋子里隔着不远就有一根柱子,挨着柱子,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墙壁上有一个通风口,扇叶呼呼地旋转着,地上还放了许多木箱,里面是吸潮的木炭,书架上还摆放着许多驱虫的药包。 林自在站在门口,闭目感应了一下整间屋子,确定没有人,没有老鼠,也没发现窃听器之类的东西。 找到开关,打开所有电灯,随手抄起放在墙角的鸡毛掸子迅速地开始掸灰。 书架上的灰尘腾起,呛得她直咳嗽,她伸手在书架上摸了一把,嘿,这么厚的灰,这是好些日子没人进来看书了。 她从空间急救包找出一个口罩戴上,又从避难包里找出强光手电打开,还从空间端了盆水,慢慢掸到地上,放下盆,她就近打开一个盒子,里面居然是同治年间的乡试试卷,卷子大约一米长,五十公分宽,密密麻麻写着经学、史学、农学、书法和乡土地理命题问策等五道大题,卷面工整字体,一个错字涂改也无,上面还盖了了主考官、监临部院等部门的五个红色大印。难得的是卷子保存极好,她啧啧称赞,不敢下手翻动,索性以意念查看,速度竟然更快。 恢复原样,她打开下一个盒子,里面是光绪年间的分家书,这个大约五十公分见方的纸张就有些破损了,字迹虽然清晰,但跟前面试卷的书法就没法比了,分家书上说明了分家理由,分家原则和分家形式,末尾还有街坊邻居和族人的签名和指印,以及立书日期。 后面稍大的盒子里,放着一摞婚书、房契、休书和卖身契等等文书。 换个书架,她甚至看到了《资本论》的原文初版,看到了西班牙文的《中华大帝国史》以及麦哲伦的葡萄牙文《中国新志》。 她迅速阅读自己感兴趣的图书,本来只有三分兴致,如今涨到了十分,一个小时后,过分专注和使用意念让她头有些疼,她停下来,又收起了手电,专心打扫卫生。 除尘的过程,仿佛也是清理内心和思绪的过程,她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卫生了,邱鹿鸣一个人几乎包揽了宿舍所有活计。 这间地下室里,大约有一万多册书籍,门口的桌子上,是不完整的书目,显然是人手不足还没有整理完毕。 地下室是不适合存放如此珍贵书籍的,但这几年倭机轰炸频繁,保险起见,只能存在这里,外面有段府的护卫看守,书籍又多了一重安全保障。 卫生打扫完毕,出了点汗,人轻松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空间拿出久违的手机,走到门口,以林立的书架为背景,拍了几张自拍。 看到书桌边的墙上居然有个插座,她大喜,将手机充电器插好,犹豫着民国时期电压是多少伏,无奈连林秀娥的记忆都查看了也是无结果,她狠狠心,把插头接到手机接口,手机“等灯“”一声,开始充电,她开心地比个耶,又去看书,书架最上面一层有一本看起来很老的《庄子注译》,她伸手去取,却够不到,不想搬梯子,索性试着用意念去取,那本书居然慢慢离开书架,悬空起来。 林自在拊掌大喜,但她用意念移动物体的能力还需要锻炼,今天的时间宝贵,她就扶着书架边缘,闭目探查,找到中意的书籍,就小心取出,然后用意念快速阅读,不求甚解,只求数量。 不知不觉,已经饥肠辘辘,林自在用湿巾擦干净手,拿出一个大包子吃,包子还是温热宣软的,吃完一个居然没饱,她又吃了一个,喝了点温水,这才有了饱意。 看来动用意念,还挺消耗。 她没有表,不确定是几点了,吃完就立刻继续读书,头疼了,就去翻看门口桌子上的登记簿,簿子上有十几页的签字,上面还详细记录进出时间,书籍整理记录,以及阅读记录。 签名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有梅先生、闻先生等人,较多的是陈先生,他阅读的书籍也最多。 看来这间阅览室就是这些先生慢慢整理出来的,林自在想了想找到陈先生整理的书架,拿到几本有关宋朝的书籍开始阅读。 林自在敏锐察觉楼梯的脚步声,她收起充满电的手机和充电宝,又听到开锁的声音,管理员打开铁门,“天黑了,你该走了!” 林自在觉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妒忌,她应了一声,再次检查一遍自己确实没有遗落物品,就在登记簿上写了名字和时间,又写下那几本宋朝相关的书名。 “不是说了少开灯吗?”管理员吸吸鼻子,“肉味儿?”说完又摇摇头,“不可能。” 林自在一出去,他就飞快地锁门。 两人上到一层,他再次要求检查书包,林自在配合检查,他翻看完痛惜地说:“你居然什么笔记都没做?” 林自在点点头,什么也不说。 他又打开出口的门,放林自在出去。 直到林自在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那管理员忽然说:“呵,八成就是专门来替陈先生打扫卫生的呢!” 专程打扫卫生的林自在,今天在阅览室待了十个小时,一共读了约五百本书,到最后几个小时,她也不再挑选,守着陈先生整理的那个书架,飞速逐本阅读,读到有些恶心头晕。 她走出小白楼,左右看看站岗的士兵,转回头,就看到陈先生慢慢走过来。 她赶紧迎上去,“您怎么又来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嗯,不方便让小张小徐知道,只能我自己接你了。”陈先生又叮嘱一句,“不要和人说起这个图书室。” 林自在应是,又把今天在地下室的情况大致汇报了一下,自己读的书,也只说了十来本。 陈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为她的速度,也为她的态度。 林自在用了两个晚上,整理了脑子里的新增的五百本书,她假设脑子里也有个大书架,分别储存着不同类别的书籍。 整理完,身心舒畅。 她索性将现代读过的书籍也做了一番整理,也放到了“大书架”里,意犹未尽一般。又虚拟了几个书架,大长公主学的书法、古琴、投壶、绘画等技能分类存放,将林秀娥的画符、周易占卜、祝由术等也分类整理。 陈先生希望她在今后的生活中,要有个明确的研究方向,不能总是给别人打打杂,偶尔随心所欲地写点什么了事,可惜了好脑子,是会遭人唾弃的。 可是林自在不想写神宗与王安石变法,因避讳也不敢写仁宗盛治,后面的北宋南宋灭亡更是不能直面。 她想起罗女官曾跟她说,官家有23个宰相呢! 要不,先写个《仁宗皇帝的宰相们》,应付一下先生? 这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倭军又占领了东南亚,获得了大量石油和橡胶,还造成滇缅公路和滇越线的停运,整个中国再无能够进口物资的通道,一时间,春城物价再度飞涨,战争形式分外紧张。 邱鹿鸣拎着一个萝卜回来,气馁地说:“这世道真是艰难啊!” 想想又说:“我今天遇到刀玉兰了,她特地停下车子,下来跟我说,她哥哥刀齐风前天成亲了。” 说完她就去看林自在的表情。 林自在倒真是吃了一惊,刀齐风一直坚决反对家中干涉和包办他的婚姻,怎么突然就结婚了呢,难道刀老太太病危,要冲喜? 邱鹿鸣唉了一声,“刀玉兰说那新娘子是她父亲部下的女儿,那部下为救刀师长牺牲了,所以就让刀齐风娶了她。” 林自在坐到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新娘子是何许人也。 邱鹿鸣在门口探头看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喊了一句,“吃饭了。” 林自在应了一声,收拾了桌面,邱鹿鸣端上饭菜,两人默默吃饭。 忽然房门咣当一声被踢开,刀玉兰大步进来,“陈静怡,我哥呢!” 第59章 遇刺*轰炸 邱鹿鸣砰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拦在林自在身前,“刀玉兰!陈静怡又不是你亲娘老子,天天看着你哥!” 刀玉兰气极,却只看着林自在,“我哥他又失踪了!有没有再来找你,给你送枪?” 林自在放下筷子,目光冷冷,“所以,你又来抢枪?” “真没来找你?”刀玉兰被林自在看得发毛,声音越来越小。 “没有。” 刀玉兰一跺脚,转身就跑。 林自在彻底吃不下饭,推开碗筷,到街上去逛。 邱鹿鸣从未见过林自在这么冷的脸,本来想说点什么,也住了口。 林自在出来才发觉,街上淅淅沥沥下着雨,林自在懒得回去取伞,就在房檐下慢慢走。 一家小饭店炒了牛肝菌,放了足量的蒜粒,香飘十里,饭馆门口有两只母鸡,下雨也不回窝里去,都用一只脚蹲着,脑袋向后插到翅膀下面,林自在站在门口看了它们好一会儿,它们一直一动不动。 小饭馆院子里,是一架大木香花,长着密密匝匝的绿叶,爬满了整个架子,雨水将叶子洗刷得翠绿,看上去旺盛至极,她又盯着花看了半晌。 有人穿着蓑衣走过,脚下踩着石板路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她回头看,虽然下着小雨,街上人们并不介意,他们如常从容生活。飞机有两月没来过了,人们该成亲的成亲,该做生意做生意,仿佛笃定了倭寇拿春城无法,又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林自在继续走,鞋子湿了,一边肩头也湿了。 女人,只要不是极度迟钝,都能察觉到男人的好感。 她自然是感知到了刀齐风的情感的,那么明显。 她只有一丝丝萌发的好感,但很享受刀齐风的殷勤和关注,还没想好该不该回应,他就在梁玉城追悼会后,再没联系她了。现在,一声不响就成亲娶妻,又一声不吭地失踪。 那点子好感,再无发芽生长可能。 她呵了一声。 世间男人,大半不值得倾心去爱,去付出。 就像沈先生,一个老实人,因过分纠结夫妻身份的差异,自尊心受挫,就要在女粉丝身上找个平衡,虽然说是精神恋爱,但夫妻分居日久,粉丝近在咫尺,谁知道呢!况且,谁不明白,精神恋爱是爱一个人的灵魂,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金先生恋慕林女士,他坦坦荡荡,从不隐瞒,也时刻给梁先生一个不大不小的压力,敦促他一生对林女士忠贞不二。他是注重精神胜于肉体的人,无论在北平或春城,都有召妓行为,大家也不以为忤。 她也相信这世间有极端自律的男人,但那未必是多么爱慕爱护自己的妻子,只是他更自爱而已。 陈先生的爱情五等论,表明他也是十分看重精神恋爱的,但对自己的夫人,他绝对是做到了第四等爱情,精神肉体都不出轨,细水长流,让人安心。 女人何尝不是呢,女人大多也不值得深爱。 近之不逊,远则怨。 林自在自嘲地笑,人家追你你不答应,人家结婚了你却觉得被背叛了。 很明显,刀齐风是为了离家打倭寇,才同意其父的结婚延续香火的条件的。刀夫人所出三个儿子,长子病故,次子被倭寇杀害,三子马上风死在青楼女肚皮上,刀夫人已经生不出来儿子了,余生大概率都要靠刀齐风这个妾生子生存了。刀师长年逾五十,盼孙之心尤盛,刀老夫人更是不见重孙子,死不瞑目。多方压力治下,刀齐风除了应下婚事,别无他法。 林自在伸手在屋檐下接了点雨水,拍在自己的额头上,顿时神清气爽。 她一个回身,朝宿舍走去。 林自在打坐两晚,将这件事彻底揭过,如常生活。 之后又花费一周,写了一篇有关宋代避讳的文章出来,陈先生看后,稍作修改,给予好评,并督促林自在继续努力,不可懈怠,“自古女子智力就不逊于男子,只是囿于后院,不得施展。但女子诞育子女,也同样需要智慧,你现如今虽欠缺些生活阅历,但不缺智慧,假以时日,必然能将生活过得更好。也不必急于成婚,更不必为成婚而成婚,你要寻得一个灵魂伴侣,相守到老。更不可混沌度日,虚度光阴,无论男女,都应在二十岁前明悉人生目标,并为之努力,哪怕是你只想做个好母亲。二十三岁也不晚,你回去好好想想!” 林自在应是,“好的,先生,我今天回去就认真思考。” 第二天她还没来得及和陈先生汇报自己对未来的打算,陈先生就先严肃告知她,今后不许再送食物来,也不必再来她家做助手了。 林自在不解,“只是点肉,三个小妹妹都长身体呢!”她怕是陈夫人多疑,还主动给自己降辈分,消除隐患。 “一多年来,你想从我这里学的,都学了个差不多,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反要你照料我备课、读书、誊写,若再让你时时贴补厨下,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林自在急了,“先生,学生跟您学习一辈子都不及您的万一,您不能为了不受礼物,就要撵我走!” “小陈,你忘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学生,你是学校的教师。你也老大不小,手里有闲钱,就购置点嫁妆存着,将来到了夫家,好好过日子。至于我们家,你不必挂心,人各有命,该我承受的,谁也替代不了。” 林自在眼角落下一滴泪,她知道陈先生一向骄傲,当他觉得自己的付出,不能超出甚至平等于对方的给予时,就会坚决拒绝。 “好,我再不给小延延买肉吃总行了。” “你以后不用来了,小徐小张他们完全可以帮助我,你准备一下,下学期就做正式教师!” 林自在吃惊了,她才没兴趣当什么老师,只有邱鹿鸣才喜欢诲人不倦,她就喜欢做陈先生的学生! 陈先生点点头,仿佛又一次下定决心,“对,不用来了。” 林自在慢慢向书房门口走去,陈先生忽然叫住她,“小陈!” 林自在惊喜回头,“先生!” “你看我的眼睛,就当知道,不可用眼过度。切记,人的一生,健康、悲喜、食物、财物都是有定数的,包括读的书,都有份额在那里,只不过每个人的定额不同罢了,我,就是年轻时看书太多,到现如今,我已经一年没读过新书了,平日里,除了翻翻从前的底子出来,吃吃老本,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去学新知识了” 听到这些,林自在差点哭出来,“先生,我不做教师,我可以每天给您读书!” “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去,以后逢了年节,或者有了喜讯,就当是家中子侄一般,来看看我,什么都不必带。” 说完冲林自在笑笑,又挥了挥手让她走。 林自在几乎没见陈先生笑过,他人虽平和,但脸上永远带着深刻的思考和严肃,今天真诚的一笑,整个人柔和下来,让人莫名感动。 林自在忍着眼泪,胸前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离开了陈家。 回到宿舍,邱鹿鸣察觉她神情不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你也看报纸了?不至于?” 林自在摇摇头,“陈先生不许我再去做助手了,也不让我送粮食。” “啊,是这么回事啊。”邱鹿鸣不太在意,“现在太多女学生爱慕自己的先生,陈先生大概也要避嫌,不去就不去,他工资不低,少买几本书,什么都够了。” 说到买书,林自在想起陈先生无法读书,心里又难受起来。 到吃饭时,她才想起邱鹿鸣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报纸,什么不至于?” “这么大事儿你都不关心,几天前,咱们的政府主席段智舟遇刺身亡了!” “什么?”林自在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 邱鹿鸣俯身捡起筷子,又给她换了一双,担忧地说:“群龙无首,我担心,春城要像北平一样沦陷了。” 林自在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回想前世读过的历史和其它书籍,对于段智舟的了解,近乎于无,只知道他是某一任云南王,知道他活到快八十岁心梗而死。可现在他还不到六十岁啊! 果然不是同一个世界,林自在有些慌,第一个想到的是如果春城沦陷,城门大开,倭寇涌入,必然又是奸淫掳掠,屠杀百姓。 她在邱鹿鸣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惊慌。她们同时都想到了书中看到的,北宋灭亡,皇族女子的遭遇。 林自在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首先考虑的是,是否要逃离春城,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鹿鸣你说几天前?几天前段主席遇刺,但今天才见报!你仔细说,报纸上还说了什么?” 邱鹿鸣眼珠子乱转,拼命回忆,“早知道我把报纸借回来好了!好像说,第四军团司令刀什么暂时主持政务,等待段公子回国,还有什么来着,记不清了。” 林自在松口气坐下来,“吃饭吃饭,还不至于太严重。” 翌日,又是下雨。 林自在习惯性朝陈先生家走去,快到了才想起昨天陈先生的话,郁郁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不做助教,她就无事可做了。陈先生说她成为正式教师,那也是下学期的事情。 忽然,阴云密布的空中传来飞机轰鸣声,林自在大惊,之前可从未有过倭机冒雨轰炸的事情,这是看春城无主,过来趁人之危了。 林自在转身朝着陈先生家跑去,街上行人也都惊慌地四散逃避,预警警报声突兀地响起,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飞机呼啸着从空中飞过,不一会儿又盘旋回来,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感觉,加剧了百姓的恐惧。 刚才宁静和谐的氛围,瞬间消散,女人尖叫,孩子啼哭,林自在和相对来而来的人撞到一起,又被后面的扑到在地,她顺势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才没被踩踏到。 顾不得身上的泥污,林自在继续朝陈先生家奔跑。 到了跟前,就听到小延的哭声,她被陈先生抱在怀中,陈夫人怀里搂着两个大些的女儿,一家人依偎着坐在屋中,完全是一副绝望等死的架势。 林自在的到来,吓了所有人一跳,陈先生抱着小女儿站起来,“你怎么来了,胡闹!” 林自在冲进书房,飞速收拾陈先生的书籍书稿,陈先生不许,命令她快去城外躲避。 林自在瞪着陈先生,“你!带着老婆孩子往北门山坡上跑,那边最近,我马上就追上你们!快走!” “什么书都没有人命重要,我更不能拖累你,你快走!”陈先生来拉邱鹿鸣。 远处传来爆炸声,小延哇地哭起来。 “飞机看不清目标,但一直在盘旋,一会儿还会绕回来,你快走!你不走,我也不走!”林自在高声喊:“师母!” 陈夫人满脸焦急,牵着两个孩子在门口喊:“不要辜负了小陈心意,我们还是快跑!” “走啊!”林自在心里急死了,她怕极了炸弹会突然落到头顶。 陈先生终于抱着小女儿出门了,一只眼睛的人,跌跌撞撞。 林自在松了一口气,意念一动,将整间书房的东西都转移到了青杏空间一角,转身就跑,没多大工夫,就追上陈家几人,她接过小延,陈先生吓了一跳,伸手去抢,雨幕中认出林自在,大喘着气看看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书稿被我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了,先生放心。” 陈先生神色并未放松,小琉回身去扶住爸爸,一行六人混杂在人群中,向着北门跑去。 许多人跑出去三四里就停下来,找棵树躲雨,林自在却坚持带着几人绕路去防空沟那边,“飞机看不到地面,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他们也容易投弹到郊外。” 陈夫人心脏不好,此时一颗心都要吐出来,沮丧地说:“被炸概率和坐在家中一样,那还跑个什么劲。” 第60章 今天幸亏你来了 林自在不管陈夫人的牢骚,将小延背在背上,哇了一声,“小延,你胖了!” 小孩子的心性就是这样,本来吓得一直哭,这会儿听林自在说她胖,忍不住咯咯地笑,“因为我爱吃肉哇!” 林自在说了声:“搂紧脖子!”就大步向防空沟跑去。 道路泥泞,林自在脚下一滑向后倒去,她硬是一个转身,用手肘撑住地面,小延虽然摔到泥地里,但是并没摔疼,孩子也不娇气,一骨碌爬起来,还知道先问林自在,“姐姐你疼不疼?” 林自在顾不得查看手肘,上下检查一遍孩子,又蹲下来,让她爬上后背,继续跑。 防空沟已经很多学生,林自在大喊:“来两个男生,去接一下陈先生!” 呼啦一下站起来十来人,林自在打眼一看,不禁感叹,怎么全是文弱书生啊。 她把小延交给一个相熟的女同学,又塞给她一个包子,“乖乖等着!”转身又带人接陈先生了。 等所有人在防空沟安坐,已经是中午过后,人人都是一身泥污,狼狈不堪,学生们将防空洞让给先生和师母休息,陈先生摇头拒绝,但大家硬是把他们推了进去。 陈夫人已经嘴唇发颤,林自在在她手腕内关穴用力按揉,又顺着经脉捋上去,在腋窝处按揉,过了好一会儿,陈夫人终于舒服了一些,感激地对林自在道谢,“今天幸亏你来了。” 林自在笑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别说话了师母,稍微吃点东西,我出去找点水。” 她的书包不大,拿出太多东西就没法解释了,她到另一个防空洞里,拿出两个包子给陈先生,让他和两个孩子分吃,自己去找人讨了半竹筒的水来,让陈先生一家都喝了一点。 忙活完这一切,她才想起邱鹿鸣来,中学那边应该是往西门外跑,拖着那么多学生,一定比这边还要狼狈。 胳膊肘传来丝丝的痛,林自在躲到一边,用水冲洗一下,还好伤口不大,简单消毒处理一下,也没包扎,就靠着防空沟的土墙喘口气。 雨渐渐小了,但轰炸声却越来越密集,林自在木然望着城里的方向,如今的春城,已再无飞虎队的保护,他们只存在了短短的七个月就解散了。 这支由米国军人组成的中国编制的志愿飞行大队,共有99架战斗机,两百多名飞行员,七个月来,作战50余次,取得骄人战果,击毁299架、击伤153架倭机。 飞虎队却只损失23架飞机,牺牲70名飞行员。 但飞虎队飞行员的工资简直是天价,每人每月600美元的基本工资,是中国飞行员的十几倍之多,此时美元兑法币的挂牌汇率是一比二十,那就是法币,二百多飞行员的基本工资,每月就是三百万法币,并且,每击落一架倭机,飞虎队的飞行员还能额外拿到500美元的奖金。 而此时米国普通家庭的月收入也就是65到125美元之间,就可以想象,飞虎队的工资有多高了。 飞虎队名义上是中国的志愿飞行大队,这笔支出自然是由国民政府负责。 米国对倭宣战后,飞虎队解散了,剩余成员与新派驻的第16战斗机中队共同组成特遣队。 事后林自在才得知,倭军在飞虎队解散后,立刻将驻扎南洋的飞行师调往中国,企图歼灭这支刚刚组建的特遣队,也是这天,54架轰炸机也编队光顾了春城。 几个男生正在一起议论,其中一个是航校淘汰下来的学员,他很笃定地说:“这次飞机编队至少是36架,听声音,学校附近大概率又遭到轰炸了。” 另一人问:“你们说段主席会不会是内奸害的?过段时间,倭寇会不会从南宁那边攻打过来啊!” “打过来又怎样,这个时候,我也不读书了,不能飞上蓝天,那我就死在阻击倭寇的战场上!” 几个男生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有几人身上还背着实验室的器材。“听说段主席遇刺后,第三第四军团为了军权,还发生了点内讧,这会儿也不知道谁赢了。” “谁赢都无所谓了,只要他们能好好保护老百姓就行。别像当年金陵城似的,比划了几下,留下一群老弱病残当炮灰,其他的都撤退了就行啊。” 天空中飞机呼啸而过,大家一下都住了口,情不自禁都缩起了脖子。 几声爆炸声后,慢慢归于平静,那个被淘汰的飞行员叹口气说:“我分析爆炸地点就是马尾松林那边,最少三颗炸弹。” 傍晚时分,雨又加大了。 飞机终于飞走了,人们都从防空沟里爬出来,向城里走去。 那人说的还真准,远远就见马尾松林那边冒着浓烟,还有火光,松树油脂丰富,被炸后燃烧起来,天上的雨,也没有将火完全熄灭。 没有看到伤者或死者,但地上有大片血迹和凌乱的脚印,显示伤亡并不小。有人庆幸自己今天没有选择到马尾松林躲避。 赶回城中,果然,联大新校区又遭受了轰炸,好在是位置较偏的教室,也没有人员伤亡,倒是跑警报躲到马尾松林的学生,死亡两个,受伤七人。另外,躲到马尾松林的百姓,也死亡三人,受伤十余人。 徐文韬和张永祺也找了过来,看到陈先生安好,都放了心。林自在跟着去了陈先生家,那一片只剩下断砖残瓦,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陈先生站在街上发愣,看着自己的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坑。 陈夫人后怕地捂着心口,一个两个三个,将自己的女儿都搂到怀里,女孩儿们看到家没了,早已哭了起来,小延哇地一声扑在妈妈怀里,“我的布老虎没带出来,我的布老虎没了!” 陈先生目光沉痛,看着已成废墟的家。 张老师穿着蓑衣赶来了,他如今是后勤部的副部长了,看着陈先生的家,叹气说:“一家人都在,比什么都好,家当可以再置办,书稿可以再写,陈先生,陈夫人,快跟我走,我给你们安排新的住处!” 徐文韬和张永祺不甘心地进入废墟,翻找书房的位置,最后拎着一口破锅出来,一脸不可置信地出来,“碗盘全都碎了,粮食也混在泥巴里面不能吃了,衣服也烧了,关键是书房里,居然一张纸纸片都没剩下!” 陈先生面如死灰,又看向林自在,林自在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点头。 也不知陈先生懂了没有,他转身招呼妻女学生,跟着张老师去了新住处。 第61章 驼峰航线 林自在这次没有跟着去,而是向自己的宿舍跑去。 好在她们这条街没有遭到轰炸,但宿舍的门锁着,她问了回来的几个隔壁老师,都说没见过邱鹿鸣。 顾不得换身衣服,林自在就朝着邱鹿鸣工作的中学跑去,平日里不觉得,真正遇到危险她才发现,即便没有前生的渊源,邱鹿鸣在她也心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气喘吁吁跑到校门口,就看到邱鹿鸣急匆匆出来,两人一照面都很激动,林自在更是一把抱住邱鹿鸣,心有余悸说:“你还活着,太好了,吓死我了!” 邱鹿鸣对这样的身体接触很害羞,她身体僵硬,扭捏了一下,“我们学校没被炸,就是带着一个班级的学生跑警报挺操心的,我刚把他们都安顿好了。” 林自在听到她肚子发出肠鸣声,立刻松开她,从她万能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别嫌弃我手脏,快吃。” 邱鹿鸣接过去就咬了一大口,“真香啊牛肉的!哎?还温乎乎的呢!” 说话间,她一眼瞥到林自在的手肘,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没事儿,摔倒了蹭破点儿油皮。” “哎呀呀,还有没有别的伤口,快回家快回家,我给你处理一下!”说完拉着林自在就走,走两步想起什么,“你,咱们家不是被炸了?” 林自在忙摇头,“没有,咱们那条街没被炸到,只是陈先生家那边的整条街几乎什么都没剩下,有在家里没来得及跑的,死了不少人。” 邱鹿鸣听说陈先生家被炸,唏嘘道:“这回负责警报的人应该以死谢罪,飞机到了头顶他们才拉警报还有个屁用!啧,就是可惜你刚送去的粮食,是不是也毁了。” “粮食都和泥巴了,家里也没一件完整物品了。” “唉。我今天多烙点烫面饼,明天肯定又得按点跑警报了。” 林自在知道她不愿自己与陈先生多做接触,也不多再说,只是嗯了一声。 邱鹿鸣忽然又说:“对了!刀齐风的爹,现在是司令了,听说他把另一个司令弄死了,今天城墙上炮响,就是他们在打飞机。” 林自在听了,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一周后,同样的轰炸又来了一次,这次百姓都提前跑警报了,基本没有人员伤亡,但是房屋牲畜损失还是不小。 林自在将陈先生的书籍书稿悄悄转移到了联大的一间空置教室里,只是没敢把陈先生那个破旧的书架子也移出来,书籍很多都是本来打着捆的,现在都堆在卸下的黑板上,书稿则单独用油布包上了。 当陈先生跟着狐疑地来到教室,一眼看到自己的书籍书稿,顿时老泪纵横,林自在不等他追问,说了声我去叫小徐小张,就赶紧跑了。 林自在后来真的很少去陈先生家里了,她不想每次都看陈夫人充满感激又不知如何报答的神情,也记着陈先生当日说过的话。 林自在打坐过后,吐出一口气,这乱世中,艰难的何止陈家,别人能活,陈先生自然也能活,她热诚的帮助,已经成为陈先生的困扰。 一下子,她的空闲时间多起来,平时就去北门外采菌子,挖竹笋,这两样事情,偏又是特别容易让人上瘾的,她简直停不了手。 做这种不动脑子只动手的事情,最能解压。 并且她只管采挖,也不做什么处理,扔到空间里就不管了。 某一天,无意中瞧了空间一眼,密密麻麻的蘑菇悬在空间一角,吓了她一跳,这才停止了采挖。 她还记着陈先生说,不能虚度光阴。 所以,尽管她打心底里认为人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努力去写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好记性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悟性才是优势。 端午节,林自在拎着五个粽子去看陈先生,把自己写的一篇关于北宋正店脚店、州桥夜市的文章,也顺带拿给陈先生看,表明自己没有虚度时光。 陈先生看完笑,“你入题的角度总是让我很意外。” 林自在也笑,“那不如先生给个命题,我来写。” 陈先生沉吟一下,说:“那你写一下宋朝的外患,或者你对宋朝皇帝的书法与审美有兴趣?” 林自在点头。 告辞时,陈先生想了一下,叮嘱她,“你一个人在外,记得趋利避害,记得藏拙。” 两个月后,报上刊登了段盛德段公子从米国归来的消息。 他带着已经有孕的妻子,是经欧洲,从驼峰航线返回的。 驼峰航线,是倭军占领东南亚后,开辟的一条打破物资封锁的航线。 林自在对驼峰航线有记忆,是因为曾看过宋夫人访问米国的演讲视频,又看了些指责宋夫人过于享受,在米国期间的七个月,吃用都是通过驼峰航线空运的文章。 她才特地去查了资料,驼峰航线一共运行三年,米军投入2000架飞机,损失1500架飞机,近3000名飞行员,损失80。中国投入100架运输机,损失近半,300多名飞行员,牺牲168人,损失率约50。 这条航线,不仅要经过南亚的热带雨林、峡谷冰川,以及大片的寒带原始森林,最困难的是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 众所周知,这是世界屋脊,其间山脉动辄7000米以上,飞机飞越时,就要保持万米左右的飞行高度,飞机常常因为海拔高温度低,外部结冰,导致飞行员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经验盲飞。 更甚的是,因气温过低常常导致飞机油管断裂,引发燃烧爆炸,机毁人亡。一条长达800公里的深山峡谷,散落着无数飞机碎片残骸,被飞行员们命名为“铝谷”。 她当时还感慨,宋夫人敢乘坐失事率这么高的飞机航线,也是勇气可嘉。 现在,段盛德带着怀孕妻子,也从这条航线返回,真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他带了一飞机的物资回来,大部分都是紧俏的药品和新式武器,还有一些军用被服和机器设备。 段盛德回国后,立即在春城政府门前发表公开演说,以新任云南王的身份,宣称定要严惩凶手,替父报仇,并承诺,坚守春城,保卫云省,绝不让倭寇踏进春城一步! 林自在对段公子了解不多,心底里希望他能像他的父亲一样,亲民勤政,造福百姓。 第62章 内心平静,生活愉快 林自在在新学期,果然成为了文法学院中文系的正式讲师,工资涨了近一倍,福利也好了一点,她真不太在意这些,而是天然觉得自己就不会缺钱花。 这不,刀老太太给的钱,还剩下大半呢。 空间里存的粮食吃个七八年不成问题,肉啊菜啊果啊蘑菇竹笋啊,什么都有。 很多时候,林自在就想,如果不是她常常自省,空间这东西,都能把她惯成一个废物或者一个罪犯。 ——要知道,她如今可以用意念收取一定范围内的任意物品,如果动了邪念,去银行窃取黄金现钞,去粮店偷粮,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且神不知鬼不觉。 邱鹿鸣比她还高兴,买布染布做衣做鞋,忙着给她置办新行头。 中文系的教授大拿们,愿意讲什么就讲什么,教室里挤的满满当当,而她一个小讲师,只是在人家排不开课,或者请假的时候,能凑份子上一节课。 她也不计较,没有课最多就是补助少一点,基本工资给发就行。 但真排了课,她也绝不含糊,第一节课,就事先练了半天绝活儿,才去上课了。 女教师本来就少,一进教室,大一的新生们都好奇地看着她。 她没好意思穿一身新去上课,只穿了新衬衫,裤子还是那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已经蓄长,梳了个马尾。早上,因邱鹿鸣指责她扎的丸子头太松散,显得云鬓松散,引人遐想,太不正经,就让邱鹿鸣给梳头,结果她摆弄半天,弄了个高椎髻出来,林自在哭笑不得,指着自己的衣服说:“邱鹿鸣,你觉得搭配吗?”邱鹿鸣这才醒悟过来,遗憾地拆了头发,要用一根木簪替她绾发,林自在拒绝了,从空间找到一根黑色发圈,拢了几下头发,飞快绑个马尾了事。 她跟大家做了简单介绍,在黑板上写下陈静怡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或许,她觉得身为一个女子,最重要的是要内心平静,生活愉快。”说完,对着教室里二十多人说,“好了,该你们了,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学生们从第一排起挨个做了介绍,全部介绍完毕,林自在拿了支粉笔,右手一挥,画了个大圆,十分的标准。 学生们顿时惊呼。 当老师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你得有点自己的绝活,再不济也得有点才艺,哪怕是口哨吹得特别响呢。 林自在又画了个一模一样的正圆出来,又是一片赞叹。 她在两个圆上,飞快画出世界地图。 “这就是我们的地球,这里是我们的国家,这里是我们的春城,今天,我们就来讲一下驼峰航线!” “谁能说一下对驼峰航线的了解,来,关正廷同学,你来说一下。”林自在指着后排一个举手的男生说。 男生很惊奇女教师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来,手里端着笔记本,挡住衣服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破洞,说,“那是一条沾满人血的商路。” 林自在挑眉,“哦?” 关正廷继续说:“滇缅公路没被封锁时,春城是外援物资和进口商品的集散地,如今,东南亚被占领,被迫开辟驼峰航线,虽说这是米国对华援助的通道,但,财帛动人心,地方军方官员和飞行员共同勾结,倒卖盘尼西林和汽油等重要物资的事件层出不穷,牺牲的机组人员的鲜血洒满了那条山谷,所以我说,那是条商路,沾满人血的商路!” “很好,请坐。虽然观点略为偏激,但我欣赏有自己主见和思路的同学!” “胡云生,你起来说一下,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倭寇赶出中国?” 又记住了名字! 后来,同学们才发现,无论在校园校外遇到,这位陈老师都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 提起两个思路,林自在开始讲课,重点讲米国的对华援助,“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援助我们?真的是人道主义无偿无私吗?有没有想过背后的目的?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哪怕你是同情心泛滥,或者想求得一个心安,那也是你所求的利益。 作为获赠的一方,我们更要考虑,将来要付出什么代价!” ——将来老蒋是会签订的《中美商约》的。 她从陈先生的拒绝悟出一个道理来,一个人不应永远指望他人的帮助,自救胜于一切。人都是有惰性的,不劳而获惯了,就失去了生存的能力。 “你们知道这条航线运送的主要物资是什么吗?用于我国抗战使用的军用物资,只是极小比例,甚至不值得去具体记录!这些飞越世界屋脊的飞机,运送的一部分是米国印刷的法币,对,就是越来越贬值的法币,还有最大的部分,就是飞虎队所用的弹药、油料和飞机零部件! 来,我们现在就分析一下,我刚才所说三点,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法币居然是外国印刷?” “这条航线对普通百姓没有直接的意义。” “我们如果拥有先进武器,一样可以打击倭寇,不必非是飞虎队!” 一节课很快过去,下课了她走出教师,关正廷从教室后面追上她,“陈老师,下节课您讲什么?” 林自在笑了,“下节课讲点轻松的。” 第二节课,真的是轻松的话题,她讲的是“汴京的小吃。” 这跨度不可谓不大,同学们听了标题,都是一愣。 但随后就被课程内容所吸引,林自在把当年偷偷与邱鹿鸣去吃过的酒楼夜市都拿出来讲了:从朱雀门到龙津桥,全是好吃的,比春城好吃的还多,现煎现卖的羊白肠、批切羊肉、姜辣萝卜、麻腐鸡皮、砂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滴酥水晶鲙、梅子姜单是这名字已经让人垂涎了,再说说这味道,那鱼脍切得飞薄,夹起一卷来,蘸上辛香醒脑的芥末料汁,鱼肉甜脆” 本来这些学生都是吃不饱的,只有家里汇来生活费,或者发了补助奖学金才能出去打打牙祭,被林自在这样一通描述,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吞口水。 “当然这是街上的小吃,美味价廉,普通百姓花几个大子儿都吃得起,要是到正店去,比如樊楼,连门帘子都是珍珠串的富贵地儿,吃住几天的费用,普通百姓一辈子也赚不来。” 临下课,还顺带讲了胭脂的制作方法,前排几个女生听得双眼放光,果然任何时候女生都是爱美的。 总体来说,林自在的讲课风格,和沈先生有些相似,没有太多引经据典,只是将内容摊开来,让所有人都听得懂,又善于引导学生展开思路,发散思维,课堂气氛也十分活跃。 她没有留学经历,大学成绩再好看,留校的资历也太浅,甚至连像样的文章也没发表过。大咖林立的联大,她籍籍无名。但也有一些学生愿意固定去听她的课,或者到她的办公室去请教问题。 林自在不在乎这些,她只要对得起自己那份工资即可。当有一天,自己不能再输出知识给学生,她就毫不犹豫地辞职去种地。 转过年的春节,去看陈先生,林自在还拿了自己的课堂讲义,陈先生的视力不济,就让大女儿小琉读给他听。 听完,陈先生脸上有些欣慰,也有些遗憾,“也算是独辟蹊径了。你还是写一些关于《庄子》的题材。” 第63章 不够深情 段盛德从前一直被春城人称作段公子,现如今,人们已经改称他为少帅了。 段盛德自米国归来,就迅速接替其父所有职责,并在第一时间获得重庆政府的认可,有人还说,他还冒险坐飞机去了趟重庆。 短短这半年多时间,云省新增了一家飞机制造厂,一家兵工厂,两家制药厂,一家光学仪器厂,以及一家纺织厂。 这家飞机制造厂,能够独立制造战斗机,也能组装、修复战斗机、运输机,并为多次为米国特遣队修复受损战机;兵工厂从欧美各国预订机器设备1000台,聘请德国专家为顾问,生产捷式和苏式轻重机枪;制药厂则主要生产伤药百宝丹,另一家西药厂虽不能生产盘尼西林,但正在加紧研制,并生产酒精、消毒液等产品。 段盛德受西方影响,十分重视科研,在西药、物理研究、武器研究等方面,都积极与联大合作,在经济等各方面都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赞助。 社会各界都对段盛德寄予极大的希望,一时间名声竟有超过其父亲的势头,就连街头喝茶的百姓也夸赞少帅年轻有为,说云省人有福气,自打少帅回来,连飞机都不飞来丢炸弹了。 段盛德最惹眼的举动,却是他从德国运来一辆轿车,一辆黄色的甲壳虫汽车,颜色娇嫩,款式新颖,这是他给刚刚生产完的妻子林介微的礼物。 段盛德俊朗潇洒,婚前就深得春城少女芳心,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如今大权在握,又多了一种自信和意气风发在身上,举手投足,气势十足。 段盛德回来后,除了报端,林自在还没有见过段盛德,也没兴趣见。 但春节,她去集市买年货后,又到文林街上的文房四宝店买红纸准备写福字对联,又买了点黄纸,准备练习画符。 等手里拎了一嘟噜的东西,从文具店出来,就见到刀玉兰站在街边呆呆地看着刚刚行驶过去的甲壳虫汽车,看到林自在,她第一次没有冷脸相对,“你怎么这么慢? “你在等我?着急就进去找我啊!” 刀玉兰看那甲壳虫已经无影无踪,才说:”我哥还是没有消息。” “我是真的没有你哥消息,他走的时候也真的真的没联系过我。”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刀玉兰幽幽地说:“陈静怡,我哥哥不够优秀吗,你不喜欢他吗,你为什么不能拉住他?缠住他?” 她说最后两句问话的时候,声音忽然歇斯底里,神情也变得近乎疯狂。 不想和刀玉兰这个神经质多做纠缠,林自在走到街上,“我买了年货,急着回家,再会!” “你别走!”刀玉兰上前一把扯住林自在。 最讨厌动手动脚的人,林自在回头,目光变冷,“你哥哥很优秀,不过我们没缘分。我从不强求任何人任何事。一个人的一生,并不是只有爱情一件事!刀玉兰,你明白吗,他要去闯天下打鬼子,那一定就是他心中有着比亲人、爱人更重要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他!” 刀玉兰依然扯着林自在的衣角,眼圈泛红,她应该是一个闺蜜也没有,平日里生母也不能给她安慰,和正确的引导。她声音放软了些,“陈静怡,我请你喝杯咖啡好吗,就到我哥带你去过的那家,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林自在摇摇头,“你看我手里拎满了,改日我请你喝,你要有事现在就说。” “我真的是有话说!我哥一直杳无音信,我父亲查遍所有军队档案,都没能找到他,你说,他,是不是死了?”刀玉兰声音带了哭腔,这可怜的姑娘近几年情绪起伏太大,明明是同龄,却看着比林自在憔悴了许多,再时髦的服饰也无法掩盖。 林自在心里一紧,梁玉城的死已让她难过很久,她镇定了一下,说,“如果刀司令都找不到的话,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吗?” “你是说,他去了红军?” 林自在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太焦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多管闲事,“你出来找件事情做,哪怕去做个小学教师,每天忙碌起来,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有些事情你干涉不了,除了默默看着还能怎样?” 刀玉兰对林自在的建议根本听不进去,自顾自说:“我父亲说要他娶金副官的女儿,尽快给刀家留后,他起初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忽然答应了,我哥是个不够深情的人,我能看出来他是喜欢你的,他对你与众不同。但他真的不够深情,你看段公子,当年与段主席抗争,任谁说什么,就只喜欢林介微那女人,别的女人看都不看!我父亲,仗着与段主席生死交情,软硬兼施,呵呵,也没能做成段少帅的岳丈大人。就前几天,他还说,让我去给盛德哥做姨太太,我没答应,我天天看着他们恩爱,一个月就得死。哈,也幸亏我没答应,人家根本听我父亲说完,连个回应都没有,哈哈哈哈” 想来该说的都说完了,刀玉兰哈哈笑着,招呼也不打一个,脚步踉跄地上了街对过的汽车,扬长而去。 第64章 求你帮帮我 三月一天。 邱鹿鸣手里攥着一张报纸,急匆匆进来。 林自在一见就知道不好,这一年多,大事小情层出不穷,害得她一见报纸就不舒服。 “死了!刀司令死了!” “什么?”林自在吃惊地站起来,“他怎么也死了?遇刺?” 邱鹿鸣喝了口水,“没说清楚,报纸上只说是遭枪击身亡。” 林自在拿过报纸,认真看了新闻,担忧起来,“这春城真是要乱了吗?” 邱鹿鸣也心急如焚,“还有别的地方能逃吗?” 林自在摇摇头,如果春城乱了,也沦陷了,也就只剩西部可逃了。 邱鹿鸣忽然嘿了一声,“如果倭寇打来,我也不跑了,我去参军,打鬼子去!” “只怕去参军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宁做太平狗,不作乱世人啊。”邱鹿鸣感慨,“刀玉兰平时嚣张跋扈,其实最是色厉内荏,这会儿刀家一群妇孺,大概在抱头痛哭。” 林自在如常上班上课,她和大多数春城百姓一样,都有些麻木了。 交通本就不发达,又兵荒马乱的,她和邱鹿鸣两人出行实在不安全,她思前想后几个晚上,最终决定,还是跟着学校行事,如今联大按兵不动,她就安心上课。 心里不是不怕的,这六七年吃的苦,比前面两辈子加起来都多。在现代,再是傀儡,好歹活在和平年代,又人身安全保障,在宋代,大长公主更是养尊处优,除去生孩子,油皮都没蹭破过。 再看看这几年,天天跑警报,脚丫子都大了两个码,脸也黑了不少。 但她也清楚,怕是没有用的。 该来的总要来,她都想好了,如果春城沦陷,逃不掉了,她就和邱鹿鸣拼死一战,绝不偷生,护身符也不知道能护住她们多少,她没有枪,但是还有两把匕首,必要的时候,杀不了倭寇,还杀不了自己么。——总之绝不像北宋皇室女眷那样,沦为俘虏,遭人侮辱。 转眼刀司令死去一个多月了,想来这么大的新闻,应该是全国皆知了。但刀齐风并没有回来,林自在心中不禁再次猜测,他是不是真的死在出逃的路上了,难道那个护身符没起作用? 时间来到民国三十一年的五月,林自在像往常一样去上课,课堂上忽然有警报声响起,同学们都忽地站起来,这久违的警报声依然能让所有人神经紧张,林自在脸上保持镇定,对学生们沉声说:“马上都往北门跑!” 学生们谁都不出声,只有脚步杂沓,大家沉默地奔跑着。 林自在最后一个出去,跟在学生身后,也大步奔跑。 一个女生跑着靠近她,“陈老师,我来扶你。” “谢谢,你自己快跑。”林自在瞥了她一眼,拒绝了。 谁知,那女生还是靠近过来,一手握住她的上臂,忽然白光一闪,林自在立刻站住翻手将一张定身符拍在那女生额上,女生瞬间定住,惊恐地瞪眼看着林自在,林自在一把抓起女生手腕,只见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色戒指,上面还有个尖刺,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光芒。 林自在哼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抓着那只手反拍在女生脸上,女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林自在一眼都不多看,转身继续跑,一路上,她更加留心周围之人,努力不与人靠得太近。 她心有余悸,刚才如果不是身上戴着护身符,恐怕此刻倒地的就是她了。 刚跑出校门,环城路上行驶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嘎地刹车,刀玉兰没等车子停稳,就跳下来,大喊:“陈静怡!快!快帮帮我!” 林自在躲开她伸出的手,继续跑,“我能帮你什么。” “我祖母病危了,你知道我父亲没了后,那杨医生就再不去我们家了,现在祖母晕厥,母亲六神无主,我该怎么办啊!”刀玉兰一脸泪水,不似作伪。 林自在看看她左臂的黑纱,犹豫了一下,刀玉兰立刻扑通一下跪下,死死抓着她的裤腿恳求,“求求你陈静怡,以前是我太能作,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给你磕头,求你救救我祖母!” “你起来!”林自在去扯她的手,但刀玉兰就是不撒手,最后干脆保住了她的腿。 林自在只好喊住跑过的一个男生,“同学你去跟陈先生说,陈静怡老师去刀司令家给老夫人看病去了。” 那男生并不认识她,一个愣神,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跑了。 这边刀玉兰已经爬起来,推着林自在到了车门,车上下来一个丫环,两人一股脑将林自在塞进车子,又快速上车,车子就立即发动了。 车上,刀玉兰解释,“你放心,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我家有地下防空洞,祖母现在应该也躲进去了。那里面设施齐全,比你在野外日晒雨淋好多了!” 林自在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心里别别扭扭的。 汽车一路鸣笛疾驰,但没走多远,跑警报的百姓就越来越多了,车子根本开不起来,刀玉兰急得声音都变了,冲司机大吼,“没用的东西,加速啊!” “不行啊小姐,再加速就撞人了!”司机也急得一头大汗。 说着话的工夫,车子干脆停了下来,寸步难行。 刀玉兰咒骂一声,拔出手枪,把上半身探出车窗,冲着天空啪啪就是两枪,人群顿时尖叫着四散躲开,马路空了下来,车子继续前进。 刀玉兰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但随即脸上神情又被焦虑取代,她不停地催促着司机,搅扰得林自在都心烦不已。 车子并没开到刀府,却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门口站在荷枪实弹的卫兵,林自在有些警惕,刀玉兰解释说,这是附近官员共用的一个大防空洞,里面设施很好,甚至可以看电影。 下了车,她们三人进了一栋小楼,也有卫兵把守,进了楼里,七绕八绕的,她心里越发没底,被两人裹挟着来到一个楼梯口,下到地下室,一个卫兵咔嚓一声打开门锁,面无表情地一伸手,让三人进去。 这大铁锁,让林自在不由得想起段主席家的地下阅览室,她对刀玉兰说:“我想起来了,我得马上回去取银针,否则根本无法给刀老夫人治病!”说完转身就跑。 刀玉兰一把死死拉住她:“外面飞机都快来了,你还跑什么啊!再说里面有银针,连草药、西药都有,快点,老太太可能撑不住了!” 林自在看她变脸,警铃大作,使劲一推,向外跑去,那丫环却合身扑上前,抱住林自在的一条腿,林自在一下摔倒,七荤八素中,人已经被塞进了地下室中。 第65章 软禁 这间地下室比林自在去过的阅览室还要大,只是间隔成若干部分,装修精美。 并且,真的有一块白色大荧幕挂在墙壁上,对面是两排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瓜果梨桃。 林自在强自镇定,“老夫人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她!” 刀玉兰哼了一声,“我祖母生病自有杨医生治疗,怎么轮得到你?你敢说自己是医生吗,就凭着傻大胆儿治好我祖母一次,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医了?” 林自在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只是想不通而已。“那么,你骗我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刀玉兰脸色忽然一暗,眼神痛苦,“是段盛德!他抓了我祖母、母亲、我妈,我嫂子,还有我,仍嫌弃筹码不足,让我把你弄来,逼迫我哥回来。” 林自在脑筋飞转,“所以,是段盛德杀了你父亲?” “你果然聪明!”刀玉兰看向她,双目通红,“我父亲为段主席出生入死,立下不世功绩,段盛德却非要说是我父亲谋害了段主席,分明是他恼怒我父亲德高望重,部下对他尊敬有加,言听计从,平时又对段盛德的不当决策也多有阻拦。这次有冲突是因为段盛德欲听从重庆命令,将十万士兵调往川蜀战场,护卫重庆周边,我父亲竭力反对,因为他知道,那十万兵力,一旦离开云省,就再也不会属于云省了。” 刀玉兰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怜我父亲急匆匆赶到政府会议室,只带了个贴身护卫,他是那么信任段家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啊!段盛德这个王八蛋,居然趁我父亲刚刚落座,二话不说,一枪就就打中了他的额头” 刀玉兰顺着墙壁慢慢蹲下,嚎啕大哭。 等她声音稍缓,林自在说:“所以,段盛德又控制了你们全家,差你哥一人,他心里不踏实,就想着一网打尽永除后患,对?”林自在朝防空洞里面走,边走边分析说。 “我瞎眼看错了人,他把我们全家都软禁了,向外放出风去,要我哥回来,还抄了我们家,今天的警报完全是假警报,为的就是让你离开联大校园,方便我们出手。” “抓你们就够了,为什么抓我,我又没得罪段少帅,我能见他吗,我要和他说清楚。” “说清楚?呵,他早就查到我哥和你的来往,他已经认定了我哥对你的重视,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刀玉兰,你知不知道,你哥回来意味着什么?” 刀玉兰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你认为你哥回来就会成功营救你,对么?”林自在伸手戳着刀玉兰的额头,刀玉兰腾地站起来,林自在却比她还快,抽手一个耳光扇过去,“段盛德要他回来,就是想灭你刀家满门!你哥回来,你们只有死得更快!你还把我拉进来,我好歹也是救了你祖母,你就这样报答我?” 刀玉兰似被点醒,眼露悔恨,却仍然大喊:“不,我哥一定能救我们出去!” 林自在恨由心生,却不会骂人,最后憋出一句从网络上看来的话,“没脑子!当年你妈接生你是不是把孩子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刀玉兰先是一愣,眨巴一下眼睛,勃然大怒,“你竟敢侮辱我?” “反射弧比脐带还长。” “你说什么壶?”刀玉兰听不懂。 林自在不再骂人,坐到沙发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冷静,才能正确判断。 不一会儿,门外又传来开锁的声音,门开了,进来几个哭哭啼啼的人,刀玉兰跑过去迎上她们,“祖母,母亲,你们都好?” 刀老夫人只是叹气,“我真不如早死了。” 刀夫人一言不发,刀玉兰的生母嘤嘤哭泣,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应该就是刀齐风的妻子了。她没有哭,让林自在注意的是,她腹部浑圆,显然已经有孕在身。 林自在第一反应是感慨:不是说结婚三天就跑了吗,中奖率这么高吗? 她忍不住打量那个女子,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人很平静,不哭不闹,也没有害怕的表情。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却上前扶住刀老夫人,到沙发坐下。 刀老夫人很宝贝她的肚子,一定要让她在一边坐下,一转身看到林自在,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自在站起来,对刀老夫人一点头,又坐了下来,“这就要问问您的宝贝孙女了。” “怎么回事?”刀老太太问刀玉兰。 刀玉兰嗫嚅着,“段盛德说要我把她弄过来,否则就要害我嫂子肚子里的孩子” “胡闹!”刀老太太怒喝一声,“咱们家的事情,你做什么牵扯到人家!” 说完,和蔼地对林自在说:“回头我跟少帅解释,请他放你回家,我们刀家不欠人情,更不会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林自在只是笑笑,这泥菩萨自己都过不了河,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几人枯坐几个小时,门外一直没有动静,刀老太太被扶到另外的隔间床上躺下休息,刀夫人也走了。 林自在起身在整个防空洞里溜达着,她在这里居然看到了一台小冰箱和一部留声机,她打开冰箱,里面有一排玻璃瓶的可口可乐,她拿出一瓶来,找不到瓶起,干脆就在冰箱门上一卡,手掌一拍,瓶盖应声掉落,她仰头喝了一大口,舒服得打了个寒噤,又发出满足的一声“哈!” 端着可乐,坐回沙发上,看看大银幕,又四处找放映机,可惜找到了放映机,却没有电影胶片,只好遗憾放弃。 她又走到留声机边,搭上唱针,大喇叭里传出细细女声,“蔷薇蔷薇处处开” 刀齐风的妻子时不时好奇地看她一眼,却从不过来搭话。 林自在也不想和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自在有些饿了,外面的门锁又有了响动,一个卫兵拎着两个红漆食盒进来,放在门口,喊了一声,“开饭了!”然后又咣当一声关上了铁门。 第66章 刀老太太的战斗力 两个三层食盒,正好是六份饭食,一人一份。 林自在端着自己那份放到茶几上,那边刀家三代五个女子,自进入地下室都不吵不闹,十分平静,想来已经关了些时日,过了最激动最愤怒的那段时间,只不知为什么今天换到这里。 她们很正式地坐在餐桌边吃饭,刀玉兰的生母没有资格坐,就站在刀老太太身后伺候,林自在想笑,其实每人不过是一样的一碗饭两碗菜,根本没什么要伺候的。吃到一半,林自在才听刀老太太说:“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吃饭去!” 这是在说刀母。 刀老太太最初是邀请林自坐过去一起用餐的,林自在拒绝了,她也没再三邀请。 林自在背对她们坐在沙发上,隐蔽地把饭菜倒到空间的土堆上,拿出平时准备的食物,匆匆吃完了事。 忽然听到刀老夫人抱怨鸡肉都是骨头,还没炖烂,然后又诅咒段盛德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生的孩子也没屁眼。 林自在听了咋舌,刚才还说让少帅放了她呢。 她看看自己的空碗,连忙又从土堆里找出几块鸡肉,移到碗里,免得让她们疑心自己连鸡骨头都吃了,看看鸡肉上面沾着土,又把最后一点可乐倒到碗里。 刀家女眷都是放心吃喝,并无顾忌,饭后,刀老太太喝了点茶,就叫刀母收拾。 刀家现在四个主子,只有刀母是半个主子,只能她当丫环收拾,她把碗筷都装到食盒里,吃力地提向门口,就听老太太说:“金氏,你放下!肚子里有孩子,你少碰那些东西,更得谨记你的身份!” 林自在回头,看到刀齐风的妻子坐回餐桌边,还讪讪地看了她一眼。另一边刀玉兰犹豫了一下,也坐了回去。 刀夫人嗤的一声,笑了,“玉兰,你祖母说的是你嫂子,并不包括你,你就大喇喇坐着,让你生母伺候你?上了十几年的学,都学到腿肚子里去了么?” 刀玉兰在刀夫人跟前,一贯不敢出大气,现在也老实地低头。 “你那个丫头呢?” 林自在也奇怪跟着刀玉兰一起押送自己的那个丫环怎么没进来,那丫头手劲可真大。 刀玉兰摸摸自己的耳垂,“我,我去接陈静怡的时候,就跟段盛德说了,事情办成,就放迎秋回家。” “哈!”刀夫人大笑一声,“你能提条件,为何不让他放了你祖母,却放个丫头回去?” 这话明显就是挑拨离间,但刀老太太还是有些不满地看向了刀玉兰。 刀玉兰急得脸红,“我提了他也不可能放祖母!” “那你想过迎秋现在怎样了么?”刀夫人眯起眼睛看刀玉兰,像看个傻子,“你觉得她拿着你给的一副耳环,真能回家吗?她留下来最多是干点伺候人的活儿,但你放她走了,呵,恐怕这会儿尸体已经凉透了。” 刀玉兰腾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巨大声音,憋了半天,她才没底气地发出声音,“怎么会?她又不是我们家人,我哥又不在乎她!” “呵!”刀夫人气笑了,对刀老太太说:“老夫人,这种没脑子的妾,能生出什么好孩子!” “啪!”刀老太太一拍桌子,“你男人就是妾生的,再不好你也嫁了他几十年!” 刀夫人满不在乎,“我没法子,我父亲让我嫁,我只能嫁。” “呸,妾生的怎么了?你倒是生了仨,可惜一个都没留下!没福气的东西!” “是!我生的都死了!可你生的,也让人一枪爆了头!”刀夫人的逆鳞大概就是三个儿子,是啊,任哪一个母亲失去三个儿子,都是心底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刀老太太一把撕开,她当然条件反射地反击。 刀老太太嗷的一声暴起,一爪子挠到刀夫人脸上,“我儿子就是让你诅咒死了的!我掐死你个贱婢!” 说着骑到刀夫人身上,抡起手臂就是几个大耳刮子。 林自在看得瞠目,这战斗力!杠杠的!老太太年轻时,还不知道多厉害呢! 刀夫人养尊处优,掀了几次,都没能将胖老太太掀翻下去,气得喊:“都是死人哪!” 可惜,站着的三个女人,同时后退了一步。 还是门外哨兵听到动静,进来拉开刀老太太,才解救了刀夫人。 刀夫人伏在地上咳嗽,刀玉兰忽然来了精神,“母亲,你也不必嘲笑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哥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你以后要看清现实,可不要再胡言乱语!” “哈哈,一家之主!”刀夫人声音嘶哑地低声重复了一句, 收起笑容,不再说话。 刀母用帕子蘸了蘸眼睛的泪珠,又去提那个食盒,哨兵提进来两个都轻轻松松,但她个头只有一米五,细细的手腕还没食盒提梁宽,似乎随时都能折断,林自在走过去,接过食盒,帮她提到门口,又走回茶几,把自己的碗筷再次送到食盒里。她看了看刀母,希望她能看明白,——拿不动可以分开拿啊! 但刀母不看她,依然低头走回去,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提起另外一个食盒,趔趔趄趄用小脚费力走过来。 刀母年近四十,眼睛有细微一些皱纹,但依然削肩瘦腰,弱柳扶风,她始终半梗着脖子,保持着那一低头的温柔,眼皮也不怎么抬起,一只右手也始终捏着一条浅粉色帕子,在胸前预备着,随时擦拭一下眼角或者鼻子,或者嘴巴。 刀夫人却是一直坐姿端正,双肩平直,永远目视前方,绝不轻易与人对视。 ——当然,她此刻已失去端庄,还伏在地上。 林自在没再帮刀母,也没去扶刀夫人,直接走回沙发上坐下。 林自在看通风口那里暗了下去,有些着急,她不回家,邱鹿鸣一定会去找她,就不知道那个男生是否把她的话带给陈先生了。 关了六个人,整间地下室却只有两张床,且一看就是临时放置的。刀老太太和刀夫人早就各占一个,别人是不用肖想了。 这间地下室应该是权贵们躲警报时的娱乐之所,中间地带甚至可以跳交际舞,墙壁上的酒柜里,还有几瓶洋酒。 第67章 空间又扩大了 林自在到门口,用意念查看,门外的哨兵已经换岗,延伸出去,隔壁是一间图书室,再远就看不清楚了。 她走回那个靠边的沙发,窝在上面,今晚只能睡沙发了。 “齐风家的,你过来!”刀老太太喊。 刀齐风的妻子连忙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过去。 然后就没再回来,她被刀老太太留下,睡在了床上。 林自在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就见通风口那里有了光亮。 林自在昨晚吃的少,今天早早饿了,直到肚子咕噜噜叫了老半天,哨兵才来送饭,依然是两个红漆食盒放到门口,还顺手拎走昨天的两个食盒。 早餐是焖鸡米粉,林自在用空间里的换了,大口吃下。 饭后不久,哨兵再次打开铁门,喊:“木翠香!出来!” 大家都是一愣,没明白这是在喊谁。 就见刀夫人呵呵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拢了一下本就不乱的发髻,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问哨兵,“是枪毙我,还是放我?” 哨兵不言语。 刀夫人又问:“是我哥,还是我侄子?” 哨兵这次说话了,“夫人,来接您的,是位年轻的木先生。” 刀夫人闻言,哈哈大笑,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见鬼你的一家之主去!我木翠香不稀罕!我虽然没了儿子,但我有兄长,有子侄!哈哈哈哈!”她笑着抚摸了一下脸上的挠痕,手臂撑在门框上,回头看刀老太太,“对,你儿子就是我诅咒死的!” 看着刀老太太又要爆炸,适时加了一句,“老太太你也别急,刀齐风即便死了,也绝不了后,你那死鬼儿子在外头养了两三个外室,起码有四五个孩子了。” “啊?”刀老太太顾不得她如何称呼自己的儿子,心中升起希望,不由得就走到门口,“你快说快说,那些孩子都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在哪儿?”刀夫人走出门外。 眼看房门又要关上,刀老太太一下冲过去,就要往外跑,“我得出去找我孙子!” 被哨兵一把拦住,向后一推,刀老太太就踉跄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太太一看哨兵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就拍着大腿哭了起来,“我那可怜的孙子啊!” 刀夫人在门临关闭前,又补了一句,“我虽不知道,但段盛德知道啊!啊哈哈哈哈!” 刀老太太顿时假哭变成真哭,拍着大腿坐在门口哭了好久。 随后,日子就重复着一天两顿饭,伙食不好不坏,通风口也从亮到暗,从暗又到亮了七次。 刀老太太每天都要念叨几次她可怜的孙子,十分扰人。 林自在心里有些焦虑,有空就坐下打坐,刀玉兰最初嗤之以鼻,她一直没搭理她,后来,那边四个女人干脆都不和她说话了。 某天早餐,林自在依然习惯性从空间拿取早餐,猛然发现她的空间又双叒叕扩大了! 可惜她已经麻木,完全无感地四下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了。 当晚,就在她准备睡觉的时候,门外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林自在走到门口,用意念查看情况,惊喜地发现,意念到达的距离居然加倍了,她立刻明白,空间是她意念的产物,自然与她的意念息息相关,或许她现在的意念范围就是128米半径的圆呢。 一试探,果然不错,她可以查探附近几个地下室,还能探到楼上的情况,一群衣着考究的人,快速进入地下室,有人进了图书室,有人去打台球,还有人抱怨不能看电影和跳舞。 刀玉兰凑了过来,也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却什么都没听明白,气馁地瞪了林自在一眼,“故弄玄虚!” 世界上有一种愚蠢,就是他自己做不到,便天经地义地认为所有人都做不到。 林自在没工夫搭理她,继续探查,她看到段盛德单手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幼儿,也进入地下室,身后跟着林介微,还有两个年轻男子。 他们进入一间装修最为奢华的房间,段盛德把孩子交给林介微,示意她带孩子去套间里面睡觉。两个年轻男子这才走过来,“少帅,没想到刀齐风这么狠心,抓了他所有亲人,他还是不回来!” 段盛德苦恼地捏了捏鼻梁,“我本就不同意这个法子,现在骑虎难下了。” “可不这样,他一定会报仇的,少帅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么,跟他那个爹是一样的。” “还是不一样的,齐风是有点善念的,但他爹不行,他自持身份,刚愎自用,意图不轨。我父亲遇刺,他即便不是同谋,我也有理由怀疑他冷眼旁观,乐见其成,这样一个不顾大局,斤斤计较之人,我不杀他留着何用?” “唉,终究是对云省局势有了影响。” 忽然,一阵轰鸣,地下室都在颤抖,林自在感觉蹲下,她都担心屋子会塌了。 “这次是真的有轰炸。”刀玉兰倒不紧张,似乎对这地下防空洞十分信任。 林自在忍不住说:“可这次是夜晚,一城的老百姓,除了坐在家中等死,没有其他办法。” 刀玉兰不说话了。 林自在听到段盛德儿子哭了,她查看过去,只见段盛德过去亲自抚慰他,炮弹不断落在地面,他就一直抱着孩子,有兵士不时跑来汇报,他也是抱着孩子不放。 刀老太太坐在床上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刀母则又哭起来,刀夫人走了她也轮不到睡床,依然睡沙发。林自在好奇地看她,她的眼泪,就好比有些女人说话前习惯性要撩一下头发一样,遇到大事小情,总要先掉几滴眼泪,才好说话做事。 她想象不出刀齐风该是怎么看待这个生身之母。 刀玉兰坐在沙发上不动,刀齐风的妻子躺在床上不动。 不知炸弹响了多久,终于停歇下来。 林自在意识向外探看,这一片区域是富人区,住户不多,左近有一个大湖,只湖上一艘小船被击沉,其余竟无太大损失。 林自在想象了一下平民区的人口密集度,景象必然惨烈,她庆幸自己的意识还探查不到那么远。 第68章 我哥最重视的是她! 这一天,刀玉兰早起就开始发狂,她使劲捶着铁门,喊着段盛德的名字大骂,一会儿又骂刀夫人,最后连她亲哥刀齐风也骂了进去。 刀老太太嫌吵,喝斥她闭嘴。 老太太如今是真的瘦了不少,林自在估摸着最起码瘦了二十斤。哨兵送来的伙食,比起普通百姓家的饭菜不知好了多少,但刀老太太却各种嫌弃,大概更主要的原因是心事重重,她吃得很少。 刀母吃得也很少,刀玉兰更是没胃口。 只有金氏和林自在两人都胖了一些。 当然,金氏未必是胖,可能只是肚子涨了一圈,但林自在最近活动减少,还把冰箱里的可乐都喝光了,她是实实在在的胖了几斤。 本来就不见天日,还喝那冰凉甜腻的肥宅水,加之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总是吃饭很快,吃完就窝在沙发上听音乐,或者看书。她不胖谁胖? 林自在开始在屋子里跳绳,两手摇着虚拟的绳子,每天都要跳上两千次,睡前还要压腿拉筋,甚至做几个俯卧撑。 金氏充满好奇地看着她运动,但一直不说话。 ——关进来快十天,林自在硬是没听过刀母和金氏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刀老太太的威望随着软禁时日增加,已经无法威慑到刀玉兰了,她这天跟刀母撒气后,又发展到跟金氏撒气,她指着金氏的鼻子,“都是为了你!要不我就能趁机跑掉,可我没有,我去找了陈静怡,为的就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崽子!” 金氏吓得捂住肚子,侧过身子,不敢看刀玉兰。 刀老太太立刻过来,一把一把掐着刀玉兰的胳膊里子,“你敢动她一个指头试试?你动,你动一个我看看!” “啊!”刀玉兰被掐得受不住,一把推开刀老太太,然后满屋子乱转,捶着心口窝大喊大叫,刀老太太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孙女,金氏去扶她,她看着金氏说:“这丫头怕是疯了。” 哨兵这时打开铁门查看,看到又是刀玉兰在发疯,就要关门,林自在对他喊了一句:“就算政治犯也有放风的时间,这里空气流通不好,刀小姐缺氧伤了脑子了,你马上跟上面汇报,就说我们申请每天至少放风两次,一次至少半小时,我们要晒太阳!” “对!”刀老太太立刻附和,“跟他说,我要晒太阳!” 哨兵没说话,关了门。 哨兵又送了四次饭,但她们一直也没获得放风的机会。 夜晚,浓云遮蔽月光,林自在和刀家四个女眷一起,被十几个卫兵押着出了地下室。 这不可能是放风,夜晚没有太阳可晒,还一个个堵着嘴巴。 刀玉兰眼神绝望,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子死命扭动,却被两个卫兵死死钳住。 林自在没有挣扎,以她的能力,也根本逃不出去,她不让卫兵碰她,自己乖乖地走出去。 她不觉得段盛德是要杀她们,或许他只是想换个地方关押她们而已。因为她查看到附近还有十几辆车,有几辆轿车里面,还分别坐着段家的人。 她们被押上一辆卡车,卡车前端装着几十个大小木箱,她们和押送的士兵一起都坐在木箱上面。 林自在一路用意念探查,知道她们从西边出了城。车队后面还有跑步前进的一队队士兵跟随。 ——这是临阵脱逃了吗? 她发现屁股底下坐着的是子弹箱,里面是一箱箱步枪子弹,还有几箱是手枪和机枪的。后面两辆卡车里,拉的步枪、机枪和手雷。 前面两辆车也拉的子弹,再前面,隐约可以看到是金银,再远就超出范围了。 出了城,路不好走,她们的双手被负在身后,坐着很难控制平衡,刀老太太晃来晃去,不停地哼哼唧唧,金氏更难,她还要护住肚子,林自在挨着她坐,就向她那边挪了挪,给了她一个支撑,金氏在黑暗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林自在寻机在院子里和路上丢下一条手帕,一个发圈,一个联大的校徽,还仓促手写了一张字条,希望有人能够发现。 一个多小时后,车队终于停下。 林自在意念扫到一座寺庙的檐角,人就被押送到一个山洞口。 天已经亮了,林自在站住向四周远眺,看到的只是茫茫大山。 士兵们把卡车里的物品往山洞深处搬运,她们五个女人则被推进一个狭小逼仄的洞里。 山洞只有十平米大小,与之前的地下室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洞里只有一些干草堆在地上,洞壁也是凹凸不平,虽然不潮湿,但洞口与外面通道相连,一点私密性也无。 两个哨兵站在洞口,手里端着步枪。 刀老太太嘴巴获得自由,冲到洞口就喊:“放我出去,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我要解手!我要解手!” 两支步枪交叉,拦着刀老太太。 刀老太太借着洞口的火把,看到年轻哨兵的脸上羞恼的样子,顿时勇气倍增,大喊:“我要尿裤子了!你!快带我解手!你!快去找段盛德那个王八羔操的,让他来见老太太我,我问问他为啥杀了我儿!” 喊到最后,哭了起来,又呛咳起来,忽然慢慢蹲下去,林自在马上就闻到一股子骚味。 刀老太太哭得快崩溃了,也分不清是想起儿子,还是因为羞愤。 林自在看段盛德的士兵军纪森严,不像是会行凶或欺负女性的,就大着胆子义正辞严地说:“段公子是绅士,不会苛待好友的亲人,你快去给老夫人找了干净衣服来!”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一人转身出去了。 刀玉兰忽然大喊一声“哥!”,尾音拉得老长老长,直喊到声嘶力竭,然后扑在干草上,嚎啕大哭,边哭边扬着地上的干草,“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你为什么不来啊!” 林自在对剩下的哨兵说:“帅哥,等下你们还是把她绑上,顺便把嘴也堵上,太吵了。” 哨兵被一声“帅哥”叫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挠挠后脑勺。 刀玉兰虽然哭闹,却把林自在的话听了个清楚,她止住声音,恨恨地瞪着林自在,又冲哨兵喊:“你们到底放出风声没有,我哥最重视的不是我和我妈,也不是那没出声的孩子,而是她!就是她!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你们把她吊起来打!或者找一个班的士兵伺候她,放出风去,我哥立刻就会回来!” 士兵不可置信地看着刀玉兰,忽然步枪一收,打了个立正,对着一个方向行了个军礼。 “玉兰,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一个似笑非笑的男声传来,刀玉兰当时就傻在当地。 第69章 兵符在哪里 林自在听到刀玉兰的话,正准备去撕她的嘴,看到士兵行礼,就猜到来了长官,没想到竟然是段盛德。 她看到那张脸,只恍惚了一瞬,就笑着转头看向了刀玉兰,刀玉兰已经掩面坐到山洞的最里面,低低啜泣。果然,她即便再恨段盛德,也不希望自己疯狂丑陋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 “密斯陈,我觉得玉兰那句说的不无道理,我与齐风自小一起长大,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动过心思,唯有对你,与众不同。” 林自在觉得他的笑容在跳跃的火把下,十分刺眼。 “段少帅,讨论谁最受重视,已经毫无意义,现在的关键是,他人在何处,是否能收到你放出的消息。还有,他离家已经半年,是否活着都是未知数,你费力囚禁我们这些妇女,更加没有意义。” 段盛德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自在,“听闻你是陈先生的高徒,通晓多国语言,课程也深受学生欢迎。今天看,你果然比刀玉兰有脑子多了。你说,我要是真按照玉兰说的对你,再放出风去,你猜你还能不能回联大继续做教师?” 林自在心中一紧,不敢再赌段盛德的人性。她镇定心神,轻蔑地白了段盛德一眼,“你不会。你如果真那样做,我就再不是刀玉兰口中所谓的最受重视之人了。再者,段少帅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不会为这些事染上污名。还有,我了解林师姐,她定不愿自己的丈夫是那样的人。” 段盛德哈哈一笑,“密斯陈,如今云省虽是大后方,看起来安全无虞,实则是风口浪尖,岌岌可危,我知齐风当日是为了报国而离家出走,如今,云省却更需要齐风,我也需要齐风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齐风回来,我磕头给他道歉,当然,到时候希望你能劝说他,万万不可听信别人谣言,刀司令真的不是我所杀,我也在一直紧锣密鼓查找凶手,如今我也不是软禁你们,而是在保护你们!你看,春城危急,我避难到此,都带着你们一起来了,我和妻儿住的也是这样的山洞。密斯陈,我相信,你和齐风是中华民国最登对的恋人,段某愿意为你们证婚!” 林自在看他长篇大论,信口开河,也不说话。 段盛德一挥手,让人把干净衣服拿上来,亲手放在刀老太太跟前,“老夫人,您再好生回忆一下,那兵符到底放到哪儿了,如果您想不起来,我不介意让弟妹好好想想。”说完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缩在山洞深处的金氏方向。 刀老太太嗷的一声暴起,“你敢动我孙子,我就先杀了你!” 段盛德退后一步,一个卫兵护住他,一个侧踢将刀老太太踢倒在地,老太太一口气憋住,半天也没能发出声音。刀母哭着爬过去扶刀老太太。 刀玉兰站起来,手指颤抖指着段盛德,“你!” 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自在没动,她低着头,眼中流露出失望。 段盛德或许更该叫段天德! 他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勤政爱民,对于父亲曾经的亲密部将,竟然抬手就杀,对于手无寸铁的老人,下手也毫不留情。 春城的百姓要吃苦了。 林自在不想也不敢激怒他,见他再度看过来,也不与他对视,只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段盛德满意了,临走前不忘再次对刀老太太说:“老夫人,你可要好好回忆哦!” 人都走了,刀母帮老太太揉着心口,又帮她换了裤子,刀老太太捂着心口哀哀哭泣。 金氏蹭过来,声音轻微,“陈小姐,求你救救老夫人。” 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只是带点唯唯诺诺。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林自在不想掺和刀家的事情,说实话,她甚至都想过,即便是真的爱上了刀齐风,就冲着这一家子奇葩,她都绝不会嫁给他。 她声音冷淡,“我并不是医生,平时只会几样临时救命的本事,刀老太太身娇体贵,还是求段少帅请医生来。” 金氏十分失望,抱着肚子又凑近了一些,“我知道陈小姐是好人,我只求你看在齐风的面子上,去看看老夫人,如果你真的不能救治,我再去求少帅。” 这是看她在车上帮了她一把,就有了胆量。 林自在觉得好人真难当。 “段盛德欺人太甚”刀老太太有气无力,“玉兰,幸亏你没嫁他,别说,别说我不知道那兵符在哪儿,就是知道,我也不能给他!不能给给了就真的死了” “祖母,你快别说话了。”刀玉兰哭着扑在刀老太太身上,“祖母,活着怎么这么难啊,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乱世啊!” “这都是命啊!”刀老太太叹息,伸手抚摸刀玉兰的头发,“刀家这一支子本来人丁兴旺,可老天不保,你仨哥哥成年后都死了,害得家中重担都落到老四身上,你爹又被段家害死了,呜呜呜,木家那个也撇下我们不管了,你娘,又是个不管事的,咳咳咳,玉兰,你得学会管住你自己的嘴了!” 刀玉兰放声大哭,“祖母,奶奶!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 林自在听着刀老太太的话,有点走遗言的路子了,她走过去,蹲在老太太身边,把刀玉兰扒拉开,“躲远点!别压着老夫人!” 刀玉兰刚要发火,想起祖母的话,生生把要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林自在扣住老太太的脉搏,知道她是心口被踹有了瘀血,就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前胸两个穴位使劲点按,又让刀母扶起老太太,伸手在她后背用力一拍,刀老太太“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70章 又见姨太太 刀玉兰一见老太太吐血,立刻疯了一样扑向林自在,“你敢害我祖母!” 林自在冷不防被她仰面推倒,肚子一沉,刀玉兰就骑坐到她的身上,两只爪子冲着眼珠子就来到了眼前,这一切快得如电光火石,仿佛刀玉兰早就做好了袭击她的准备。 林自在下意识伸手去阻挡,比手更快的是她的意念,比意念更快的,是一片白光闪烁,刀玉兰的手指猛地缩回,就像磕到了钢铁上面一般,但比手指更刺痛的是她的脑子,她啊的大叫一声,被林自在推倒在地,抱着头滚来滚去,接连发出凄厉的嚎叫。 林自在迅速爬起,往外跑去。 正好和跑进来的哨兵迎头撞上,他步枪一端,冲着林自在,“干什么?回去!” 往山洞里运送的物品都搬运完了,哨兵就在最外面的洞口站岗了,小洞口只留一个小火把,平时也 哨兵听到叫声就进来查看,这反应速度算是很快了。 林自在退后两步,“班长班长,刀玉兰是精神病,我救治她奶奶,她却要杀我!我要求单独住个山洞,条件差也没关系,我是不能和她住一起了!”她已经查探到大山洞旁边有许多小的山洞,就好像一个大客厅四周分布着几个小卧室一样。 刀玉兰还在尖叫,刀母急得直哭,想要抱住她,但是一靠近就被刀玉兰踢开。刀老太太吐出瘀血,舒服了许多,但被孙女的叫声弄得脑仁疼,气得直拍地面。 哨兵也嫌烦,凑近看她没有外伤,其他人也都无事,就退出去,在门口扫了林自在一眼。 林自在跟出去,从书包里摸出一沓法币,用身形遮住刀家人的视线,把钱塞给他。 哨兵收起钱,看看她的破牛仔裤,又借着火把看她奇怪的马尾辫,“嗯,少帅也没说一定要关着你们,只是不能出山洞。” “多谢多谢!”林自在来到外面稍大的山洞,空气果然好了许多,隐隐的她还能察觉到一丝风。 这个山洞很奇特,是个天然形成的大洞,洞口的顶部是块探出去的大石头,远处根本看不到洞口,非得走近了,那么一转弯,才能发现洞口。山洞里面干爽清新,想必是另有通风的气道,这种天然洞,往往比人为挖造的更加神奇,林自在有心向里面查探一番,但洞口的火把只有一个,她是不能动的,火把火光微微闪动,只用眼睛是看不到山洞深处的,她用意念粗略查看一番,多问了哨兵一句,“那我可以在洞里转转吗?” 哨兵皱眉说:“就在洞口活动一下腿脚,洞里太大,有毒蛇。” “啊?毒蛇!”林自在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那那那我不去了!我就在这儿转转!” 哨兵出去了,林自在看到隔着十几米远的对面,也亮着一个小火把,洞口有人探出头来,林自在认识那人,就是春城富豪周老板最小的那个姨太太,她还记得五年前这个姨太太看她们时发光的眼神。 那姨太太倒是不记得她了,她试探着走出来,靠近林自在,指着刀家的山洞问,“这是谁啊,怎么叫得这么凄惨?” 林自在猜测她其实是想说瘆人或者烦人。。 “刀家三小姐。” 姨太太哦了一声,上下打量林自在,“刀家人应该很值钱,他们跟你家要多少钱?” 他们要的是刀齐风的项上人头。 林自在不答反问道:“你呢,应该很多钱。” 那姨太太有些得意,“什么钱啊,法币不值钱,听说是要了十根大黄鱼!” 林自在也哦了一声,心中啧啧,如今的小黄鱼可不是五年前她兑换的那几十块了,一两一根的小黄鱼也要两万法币,大黄鱼是十两的,也就是二十万,十根就是两百万法币,这可比刀老太太要值钱多了呢! “他们绑架了你?”林自在看她穿着旗袍,脚下还是双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山洞里行走甚是不便。 姨太太神色有些不自然,没有回答,就听她出来的那个小洞口又探出一个头来,是个年轻男人,他轻声喊:“桂枝,你怎么还不回来?” 叫桂枝的姨太太应了一声,对林自在笑了一下,就踮着脚跟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回去了。 那边刀玉兰还在叫,林自在呵了一声,走到洞口,只见碧空如洗,群山连绵,美得像是一幅画。 两个哨兵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枪口也跟着转过来。 “两位长官,我就是想看看天空,看看云彩。”林自在可怜兮兮地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认为她是怕刀家人为难,不敢回山洞,拿了她钱的哨兵,用下巴朝山洞里指了指说:“你想换就换个小山洞,我给你拿个火把。” 林自在欣喜地连声道谢,看哨兵在洞口侧边的木箱里拿出一根新的火把,点燃了交给她,“两边一共七个洞,你随便再挑一个。” 看林自在把火把插在离大洞口最远的地方,哨兵忍不住走进去,“这里起码是安全的,春城那边不安宁,天上地下都乱着,你也别想着逃跑,我们俩不站岗,你也跑不出这山去,大山方圆百里,你即便逃下山,凭着两只脚也跑不出去,不是饿死,就是给狼吃了。还有,山洞深处有毒蛇毒虫,这边有火把气味熏着,它们不会游过来,但里面就不一定了。我们每天三班岗,你们还是两餐饭,但是没有了卫生间,只有一次在洞口附近的放风时间,多了是不可能的。” 林自在知道这个哨兵算是个好心的,她给的钱并不算多,看着厚厚一沓,其实也买不了几斤米。 林自在诚心地谢他,“谢谢你!我记住了,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哨兵点点头,又回去站岗了。 她走进自己的单间,里面没有干草,完全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她把书包放到屁股底下坐着,意识慢慢向山洞深处渗透。 大山洞向里走,看似无路,向右一拐,也就十几米,就是一个更大的山洞。 第71章 领悟 山洞中间堆放着十几个箱子,里面是些书籍和字画,却并没有之前在车子上发现的金银和枪支弹药。 刀玉兰叫得嗓子都劈了,还在地上打滚。 金氏扶着洞壁过来,站在洞口央求她,“陈小姐你还是去给看看!” 林自在呵了一声,“看完,再让她来抠我的眼珠子?” 金氏羞愧低头,“她一直喊叫你也没法休息不是?” 林自在想想也是,她背起书包跟着走到刀家洞口,刀玉兰在地上滚着,刀老太太和刀母缩在山洞最里面,束手无策。 林自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救治,她当时只是个条件反射,连如何运用意念攻击都是迷糊的。 她靠近刀玉兰,趁着她打滚,以手刀在她后颈砍了一记。 整个山洞顿时安静下来,她甚至听到刀老太太释然的一声叹息。 林自在从书包里拿出银针来,打算给刀玉兰来几针,免得她醒来再嚎。 刀母怕她看不清,小跑着出去摘了火把拿进来,林自在接过了又插到外面,“地上都是干草,引燃就不好了。” 刀母怯懦地垂肩低头,依然不说话。 林自在忍不住想,她对着刀司令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吗,刀司令居然跟这样的人生了俩孩子? 她蹲到刀玉兰身边,给她号了两手的脉,思考一番,在她头顶扎了九针,轻轻捻动。 过了一刻钟,起针站起来,“我只有这么点能耐了,如果她醒来还是叫,你们还是去求段少帅为好。” “他恨不得杀了我们全家,怎么会替玉兰找大夫。”刀老太太靠着山壁有气无力。 “以后别找我了,我不欠你们的。”林自在扔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出去就听到桂枝那边的山洞里传出京剧唱腔,那人嗓音清亮,刚柔相济,整个山洞回荡着歌声,连哨兵都进来看了几眼。 林自在分不清他唱得是哪一出,只是觉得还挺好听。 想起桂枝的神色,她猜想他们绝不是被绑架那么简单,怕不是周老板头上有了绿草。那这桂枝有什么底气一脸得色,为赎金高而骄傲?她可不信周老板会用十根大黄鱼来赎一个私奔的姨太太。 几天来,这两人在洞里旁若无人,笙歌曼舞,调笑纵情,恐怕也是知道自己下场如何,索性尽情享受最后的时光了。 林自在又通读了一遍《道医笔记》里关于练功的那部分,然后逐字逐句琢磨,她发现会背诵是一码事,能理解又是更高一个层次的事,从前认定的解释,现在竟有了不同的理解。 就比如虚领顶劲,她从前理解的是就是用力把头顶起来,以百会为顶端,向上用力。可打坐日久,她发觉,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也察觉不到头部,甚至连意念都不存在了。打坐过后,神清气爽,身体灵活,她忽然领悟,虚领顶劲的虚,就是只有神志的清晰,而忘记头部的存在,领,也不是领劲,而是领会。 放风时,她看着草丛里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苗,再次领悟,顶劲,并不是刻意的用力、挺拔,而是像植物向上破土的本能一样,从脚到头的自然向上,就是顶劲。它和心脏跳动,和免疫力一样,都是人体的本能力量,她只需放松自己,以清虚的神志,领会和释放向上的自然顶劲即可。 夜晚再次打坐,林自在微收下颌,头顶不再用力,让脊柱与小脑顺畅相连,瞬间感觉头脑清爽,气机流畅,这次一个小时打坐下来,林自在神气十足,醍醐灌顶。 练功和中医都一样,没有师承,寸步难行。但自行领悟来的,更加弥足珍贵。 有时,她会忧心着春城的情况,那晚的突然轰炸,也不知邱鹿鸣怎样了?她制作的护身符,能抵挡刀玉兰的手,可不敢保证能抗得住高空坠落的炸弹啊!还有陈先生一家怎么样了,金先生也还好,段盛德都跑到山里了,是不是意味着春城不保了? 也时常心浮气躁,被桂枝两人唱戏和调笑打扰,也被刀家洞口传出的吵闹声搅扰。 但当她真的决定静心打坐时,一切都是浮云,她很快就能入定,那才是能够吸引她的一股子力量。 山中空气清新,夜晚还能听见猫头鹰叫,或者狼嚎。 在这样的环境下,林自在的空间顺利再次扩大,她已经懒得去目测,只是觉得大了,就把从前的边长乘以2,256的边长,亮亮堂堂,空空荡荡。 值得欣喜的是她的意念探查范围也扩大到了256米半径,当晚她就以自身为圆心,向四周逐点探查,果然查到离关押她们的山洞两百米远的半山腰,还有个山洞,那里也是自然溶洞,但是经过了一番掩饰和装修,只有林介微带着孩子两个居住,身边跟着十几个佣人和保镖,段盛德却不知所踪。 就在那个山洞深处,存放着段家的大批财物,还有大量枪支弹药和药品。 林介微的书桌上放着五天前的春城日报,林自在以意念阅读,头版是关于春城告急的报道,文中提到:滇军已故第三军团刀司令之子刀齐风,率部众坚守春城东门,浴血奋战。 林自在收回意念,原来,他还活着,他真的赶了回来。 随后的日子,林自在跟着读了几次过期报纸,得知春城虽然不断遭受轰炸和地面进攻,但一直没有沦陷。 但是,她的山洞岌岌可危,面临沦陷的威胁。 事情是这样的,春城有钱的财主商人很多,其中有个叫胡延春的,几辈子存下来的大笔资财,到他手里,更加壮大,他将生意扩大到金陵和上海,愈发风生水起。 只是近年传出胡延春是汉奸的消息,说他不仅行贿官员,还有投靠倭寇的行径,并且出卖国家利益,将从官员处获得的情报资料,再卖给倭寇。 去年,胡延春被锄奸团枪毙,胡家衰落下来。他的几个儿子将家产瓜分后,各自发展,长子去了国外,次子将家产捐了,投身抗战。最小的儿子,叫做胡家宝,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物,他,最近就将半数家财捐给滇军,算作投名状,投靠了段盛德,寻求庇护。 第72章 胡家宝 这大山里的两处山洞,就是胡家从前存放财宝的秘密山洞。 这天胡家宝到林介微和段夫人的住所前献殷勤,被段夫人赶了出来,心中悻悻,身后几个狗腿子献计说,刚上山那天看到上面押进去几个女的,挺够味儿的。 胡家宝立刻来了兴致,又迟疑了:能带到这个地方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狗腿子谄笑,“三爷听说了吗,巨富周老板家的四姨太跟个戏子跑了!周老板气得差点翘辫子,放出风去,找到就杀了她!那位四姨太,我在电影院见过一回,那身段,那脸蛋,啧啧啧。”说完指着山上,“三爷自己的山洞,去转一转,怎么了!” 胡家宝立刻心领神会,吆喝一声,带着几人就向上走,不一会儿见来到了林自在所在山洞。 那时候,他们正在洞口附近放风。所谓放风其实就是如厕,每天上下午各一次,出了洞口,男的往东走,女的往西走,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快速解决生理问题,然后在洞口在转悠一会儿,有太阳就趁机晒晒,就回洞里了。 哨兵也不怕他们逃走,荒山野岭的,没吃没喝没汽车,敢跑就是自己找死。 林自在在一棵大树后整理衣服,就听一声尖叫,树叶茂密看不到究竟,就用了意念,发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虽然一身军装,却一个扣子也不扣,帽子也歪着,一脸色眯眯地躬身看着桂枝,“哟!这就是周老板最疼的那个姨太太?” 桂枝连滚带爬,踉踉跄跄朝着洞口飞奔,“长官!长官!救命啊!” 林自在注意到她的戏子情人隐在洞口东边,哆哆嗦嗦露出半只眼睛,并未现身。 “什么人?”哨兵持枪喝问。 “是我!”胡家宝对两个哨兵不屑一顾,指着桂枝说:“这个人有通敌嫌疑,我要带走审讯!”说着一挥手,身后两个随从上前不费劲就抓住了桂枝,十分娴熟地塞住她的嘴巴,就拖走了。 哨兵不敢多说,只提醒了一句,“胡长官,少帅在等周家的赎金,是十根大黄鱼呢。” “滚!要你多嘴!你胡三爷给他一百根!”胡家宝踹了哨兵一脚,把手里的烟屁股一弹,哼着小曲儿下山了。 过了一会儿,林自在才从树后走出来,踩灭了烟头,看到山路上两只高跟鞋,面无表情慢慢走回洞口,从哨兵同情的目光中,她能觉出桂枝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 金氏焦急地望着林自在,“怎么办陈小姐?我们怎么办啊?” 林自在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径直走回自己的山洞。 不一会儿,她听到一个男人压抑地呜咽声,时不时还喊着桂枝的名字。 直到半夜,桂枝才被送回来,伤痕累累。 那戏子又开始哭。 却没听到桂枝发出半点声音。 隔了一天,那胡家宝又上山来了,他在桂枝的洞口看了看,就去了刀家洞口,刀家四个女人都缩在洞里,噤若寒蝉。 胡家宝一把拎出刀玉兰来,伸手在胸口摸了一把,见要拖走。 从不说话言语的刀母一下子窜起来,拉住胡家宝的胳膊,细声细气地说:“长官,她是刀司令的第三个女儿,刀齐风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您高抬贵手!这些首饰您先收着!回到城里还有重谢!” 胡家宝抬手一扛,刀母手里的首饰散了一地。 “你胡爷最不缺的就是钱!要你这破落户的首饰!还特么重谢,你刀家还一根毛都不剩了!” 刀母也不捡拾,笑着说:“长官看不上,不如就给您手下弟兄拿去买杯酒喝。” 胡家宝听了挑挑眉毛,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那四五人立刻笑着过来捡起首饰,又乐呵呵退到门口。 刀母凑到胡家宝身侧,压低声音,“我们这里不是老弱,就是孕残,刀三小姐看着好看,其实是个傻的,你看她,也不知道怕,连大小解都不知道呢,你看你看!”说着指着刀玉兰的腿,胡家宝低头看,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他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立即嫌恶地掩鼻走开。 刀母挪着小脚送到洞口,林自在发现她对胡家宝悄悄做了个手势,手指指向她所在的山洞,用气声说:“里面还有个洞。” 胡家宝领会,果真朝着林自在的山洞而来。 走到山洞口,胡家宝取下洞口的火把。 林自在决定用对付刀玉兰的那一招来首先制服胡家宝,谁知她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当时对刀玉兰是危急时刻的条件反射,现在却根本找不到关窍,该如何用意念攻击人的大脑。 胡家宝已经来到她跟前,用火把照了照,仔细看了看,有些嫌弃地说:“啧,模样差了点,凑合用!” 说着挥手让人带林自在走。 “胡家宝,你这是趁段盛德不在山上,要造反么?” 这冷静的声音,让胡家宝愣怔了一下,本来已经要走出去了,又站住回头看,连个手下更识时务,老早就停下了脚步。 “你上来之前就没问过林介微么?”林自在嗤笑一声。 “林介微?”胡家宝听她提少帅夫人的名字,心里有些不确定起来,“问什么?” 林自在哼了一声,讽刺地说:“问问她,能不能动她的师妹啊!” “师妹?”胡家宝不信,切了一声,“她如果管你,还能让你关这里?” “蠢货!”林自在一拍身边的小桌子,站起来冷声说:“有些事情能是你知道的吗?来,姑奶奶我现在就跟你去林师姐的住处,让你死个明白!” 胡家宝举着火把,顺着蹦起的碗盘看过去,只见林自在身边有个两尺见方的小桌子,上面摆着几盘子鸡肉牛肉和瓜果,桌角还有一把锃亮的匕首,他再次迟疑了:这女人居然知道少帅不在山上,还知道少帅夫人也来了,她的伙食这么好,还有武器,难道真的不是被关押?真的另有原因?” 他觉得自己真相了,立刻转身怒气冲冲朝着刀家山洞而去,就听“啪啪”两声,接着是女人一声惊呼和哭声,“贱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你胡爷!”胡家宝骂骂咧咧的扯着刀母就出了山洞。 “我倒要看看你长了颗什么心!”说着边走边去扯刀母的衣裳,刀母死死护着胸前哀哀告饶,哨兵过来低声劝阻,“这位是刀齐风的生母。” “滚!”胡家宝拔出枪对哨兵比划着,哨兵立刻退后。 到了外面,胡家宝这才看清,女人虽然身材娇小,可眼角鼻梁都是皱纹,还一脸鼻涕眼泪,顿时觉得大倒胃口,狠狠将女人搡到地上,踹了两下,又回手给手下一个耳光,“你出的好主意!” 气哼哼下山了。 第73章 逃跑 金氏挺着肚子出去,扶了刀母回来,刀母扑在干草堆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刀老太太哼了一声,“当妾的,没罚过跪,没挨过打,那姓木的也是个傻透气的!” 刀母哭得更大声了,刀老太太喝了一声,“憋回去!” 终于安静下来。 林自在赌胡家宝不敢去向林介微求证,安心坐在山洞里。 但她今天对刀母有了新的认识,与其说她不愿意相信,刀齐风是这样一个女人生下来的,不如说,她根本不信这样的父母能生出什么好品德的儿子来。 ——刀司令和刀母让她对刀齐风的评分大幅降低。 林自在也不是真的就放心胡家宝了,她的意念一直笼罩了这片区域,看到胡家宝下了山,果真没去林介微那里,她才真的放下心来。 太阳刚刚落山,风也收了,山林安静下来,山洞口只有一群飞蛾在火把边飞舞着,两个哨兵松口气,也都放松了站姿,忽然,一个人急匆匆冲到洞口,“长官,我要解手!” “下午不是去过了!” ”我坏肚子了!忍不住了!啊!” 这回的两个哨兵里,没有林自在熟悉的赵姓士兵,其中一个嫌恶地指指外头,“去!” 林自在一路小跑,进了草丛。十分钟后,她一头大汗地回来了。 天完全黑了,她又出来了,“长官长官,我的饭菜肯定是被人下毒了,我”她捂着肚子说不下去了。 “快去快去!”哨兵看她要蹲下去的架势,赶紧挥手。 林自在踉踉跄跄向西边草丛而去,似乎是嫌臭,她走进去又出来,换了个稍远的地方,才进去蹲下来。 十五分钟后,她脚步虚浮地回来,扶着山洞,刚走几步,又喊起来,“不行不行!” 转身又往外跑。 哨兵懒得理她,任她往西边又多跑了几步,进了草丛。 半小时后,两个哨兵才察觉出不对来,拿了个火把去里面点燃,向西边寻过去,草丛里哪还有半个人影! 两人咒骂一声,一个留下站岗,一个则举着火把飞奔下山去报信。 林自在躲在山洞边,早在两人去寻她时,就借着夜色跑向了山洞口的东边,顺着山路狂奔下山,有意念帮助,她将山路看得清清楚楚。 跑了几十米,她忽然停下,想起山洞里忘记收起的小桌子,以及上面的匕首,暗骂自己粗心,这个留下肯定是个麻烦。 意念寻到山洞,就见刀母正蹑手蹑脚去往她的洞口,她皱眉,不知这女人要干什么。 刀母回头看看,挪着小脚进了山洞,看到小桌子愣了愣,伸手抓向那个匕首。 林自在暗叫不好,情急之中,意念一动,居然收回了那个匕首,她兴奋地看着重回空间悬浮的匕首,心中大喜。 刀母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摸摸小桌子,她明明看到这上面有把匕首的啊! 她松开手,嗷的一声退出去,——妈呀,这回连小桌子都没了! 林自在笑得捂住肚子,她转身要下山,忽然又停住,她看到洞口站岗的哨兵,用火把比划着什么信号,报信的哨兵也快到林介微和段夫人的山洞了。 脑子一转,有了个想法,索性站下不动,过了几分钟,她满意地笑笑,伸出手比了个耶,这才转身下山。 结果,才迈出一步,就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不用装,她是真的浑身发虚了。 该!让你得瑟! 林自在坐在地上恨恨地骂自己。 刚才站在那儿,几分钟时间,她就一股脑把山上大山洞里段盛德的书籍古玩,以及山腰山洞里满满的一千箱黄金、一千箱白银,以及段盛德拉来的金银细软、枪支弹药和药品,都一股脑收到了青杏空间里。 说起来,这种隔空收物能力本身,比获得的财宝还要让她开心。 此刻的林自在消耗过大,躺在地上,但她脸上还是绽放着笑容,挺了五分钟,终于能勉强起身了,她慢慢躲到一边草丛里。 大约二十分钟,林自在打坐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士兵们无声地奔跑,只有指挥的一人不停地下达着命令,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自在只恨不能把自己收到空间里。 ——她的空间只有空间,没有时间,不能收取生命体。 林自在舍弃山路,转身朝大山深处走去。 林自在在大山里盘桓了五天,裤子刮破了几个扣子,鞋子也烂了,换上空间里邱鹿鸣做的新鞋。 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寻找意念能够控制的范围,又收取了一辆轿车进来,但她没有机会开车,各个路口都把守森严。 凭着意念像雷达一样扫描,让她成功躲过几次搜索。 这大山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人躲进去,无疑就是一滴水落入大海。 林自在并不知该自己所处位置,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她只知道再继续在山洞里待下去,就会和桂枝一样的结局。 她宁可被狼吃了。 白天她就躲藏着前行,夜晚就爬到树上,躲着不动,不敢睡得太实,意念时不时逡巡一圈。 意外的收获是,她在不停地反复意念扫描中,又发现了两个小山洞,洞口被封死,已经长满爬藤植物,也只有她,能发现那是个藏宝山洞了。 第74章 我可以不用,但我得有 林自在一直自诩是不以物喜的。 她厌恶林秀娥把手里的钱掐得死死的,厌恶她平时一件件貂皮大衣和不符合年龄的服饰时的迷醉神态,也厌恶她一只手套了两只镯子,三个戒指的暴发户装扮。 她一向不爱化妆,不喜打扮,只要舒服自在就行,平时里打点零工,写些自己喜欢的题材的网文赚点稿费,钱够花即可。 但这几天着实有点打脸了。 ——她收了几千个箱子,累到虚脱躺在地上动不了,可她还是很高兴。 收了刀老太太五万法币时,没什么感觉。 原来不是不动心,只是砝码不够重啊! 现在抢了或者准确说偷了段盛德的几个山洞,钱多到不计其数时,她忽然就心里踏实了。 ——我可以不用,但我得有。 她意识到这点时,这个观念已经形成,她不肯承认是自己的想法,觉得定是林秀娥或者陈静怡影响了她。 她在这一刻也忽然理解了大长公主的底气:即便皇家公主再不受重视,再无实权,她也是皇族,她还有钱!有地位! 她此刻就凭着刚偷来的金银财宝,产生了底气。 并且,她还想要更多! 那两个小山洞,是相对于山顶大山洞来讲的,其实面积也挺大的,每个山洞里整齐摆放着一百个木箱,木箱都是一米长、半米宽、半米高的尺寸,箱子四角包着黄铜,箱身两侧各有一个抠手的位置,林自在首先就很喜欢这些箱子,立刻收了一个进空间。 箱子是锁着的,她也不打开,直接探查里面的物品,一箱子都是珍珠玉石,翡翠玛瑙,没什么章法地堆在箱子里,也不知是多少年月的东西了,珍珠串子已经散了,她从箱子里隔空取出一块玉石摩挲着,触手生温,让人身心愉悦。 她注意到箱盖中心位置上有个图腾,和之前收的金银箱子比对,竟是一模一样。 那两千箱的金银,绝对不是段家车辆拉来的,只能是胡家一直藏在山洞里的,如今被胡家宝做了投名状送给段盛德。 就不知道,胡家宝知不知晓这两个小山洞的存在。 不管如何,胡家的财力都是深不可测。 林自在不紧不慢地收着山洞里的宝箱,这次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说起来,长到这么大,她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收完所有箱子,她几乎已经不恨段盛德和胡家宝了,相反都有些羞愧。但若说入宝山,空手而归,她又真不甘心,就跟自己说:大汉奸的不义之财,人人得之分之! 前几天她意念探查到段夫人发觉枪支财物丢失,大发雷霆,胡家宝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都顾不上抓她了。 他抓狂心疼的样子,让林自在心里舒服很多,那种癞蛤蟆上脚背的感觉和想杀人的感觉也终于消散了。 她简单把空间里装金子、银子和宝物的箱子区分开来,笑着心想,邱鹿鸣最爱整理她的库房,这些箱子里不仅有珍珠宝玉,还有砗磲、金刚石、青金石、绿松石,花花绿绿,晃人眼睛,这些要是都分类整理,登记造册,可够鹿鸣那丫头忙活一年半载的。 她发现一个箱子里有个羊皮卷,拿出来一看,依稀是张藏宝图,在许多山脉上打着三角形的记号。通过河流,林自在分析,藏宝地点有两个在贵省,三个川省,其余都在云省,并且羊皮卷最下方的小字,标注着所有藏宝山洞都有机关,但机关破解之法在历任家主手中。 ——林自在凭空夺物,倒省去了破解机关。 她把羊皮卷单独收好,又查探了一遍所有的箱子,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似乎意念每次触到玉佩玉环之类的,就十分舒服。 她索性爬上一棵大树,稍稍吃了点东西,看看太阳也落山了,又给自己洒了驱虫药粉,再将四周搜索了一遍,再三确定安全,才找了个合适位置盘膝坐下。 她用意念轻轻地抽出箱子里的所有玉石首饰、挂件、摆件,放到她平时常用两个背篓里,这俩背篓平时不是装肉菜,就是装鱼虾,貌似有些暴殄天物了。放不下了,她又堆放到之前帮陈先生收书留下的书架上。 一切妥当,已近夜半,她迷迷糊糊放下双腿准备睡觉,忽觉寒毛炸立,一个激灵,身形闪到树干另一侧,一手攀着树干,意念迅速搜索。 一头豹子在不远的一棵大树上,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两只前爪向前各迈了一步,肩头压得更低,似乎随时一跃就能扑过来。 林自在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她是喜欢猫,但这橘猫也忒大了! 她脑子飞速地运转,暗恨自己刚才光数财宝,都不记得先给自己挑一把枪,现在拿枪出来,现上子弹还来不来得及? 豹子的眼睛在夜晚闪着绿光,普通人第一念头或许以为那是狼。 林自在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个避难包,里面有支强光手电,她立刻拿出手电推上开关,对面的豹子,以及那棵大树立刻出现在林自在眼前,豹子乍见强光,受惊不小,嗖嗖两下跳下树,狂奔而去。 林自在吐口气,后背已经湿透。 她关了手电,不敢再睡,再搜索了一遍后,索性透过树叶看着星星发呆,手里握着最先摩挲的那块玉石,下意识搓捻着。 她似乎从未这样单纯地发过呆,从前老师们以为的她的发呆,都是她在神游或者冥想,如今她才是放空了身心,真的发呆。 她听到风的声音,听到虫鸣,听到虫蚁爬行的声音,听到猫头鹰收拢翅膀的声音,听到山洞里倒挂的蝙蝠呼吸的声音,甚至,听到小草、树叶生长的声音听到她自己血液流动、气机运行的声音。 宏大如浩瀚星空,渺小如草芥虫蚁,精微如人体细胞,还有莫测的空间维度,似乎同时展现在林自在的眼前和脑海中。 林自在几乎沉迷其中,一条蛇慢慢游走过来,吐出蛇信,猛地向林自在窜去,一道白光隔住了它,大蛇晕头转向地掉下树去,树上的林自在已经酣然入梦。 天亮后,她跳下树,再次查看指北针,又根据几个藏宝山洞,在藏宝图上对照了一下,大概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寻了个方向,继续走。 她不确定春城的方位,但云省在南边,往北走怎么也出不了国。 深山里没有路,也没有阳光,除非是跳到大树枝头,才能看到太阳的位置。还有些憋闷,林自在好容易下了这座山,到了一片平缓地带,树木稀少许多,也低矮许多,有些小树被野兽踩踏,歪在一边,地上也有巨大的脚印。 可依然没有路,没有人迹。 她有些绝望,这都五六天了,还没走出去,会不会自己困死在大山里都没人知道啊! 现在想,就算空间里放着一万箱,不,十万箱的金银财宝,它能救命么? 刚得了巨额财宝的喜悦荡然无存。 叹口气,继续搜索,她发现意念范围又大了一倍,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明明没有月亮,甚至她根本就没修炼。 唉,空间大了又如何,此时此刻也帮不了自己。 约五十米开外,有两头大象,在一个泥坑边甩着鼻子,不停徘徊,再细看,泥坑里是一头小象,全身都是泥巴,以至于林自在一时都没发现它。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林自在重新调整方位,小心翼翼地转弯,绕过小山一样的大象。 第75章 大象 林自在听到水流的声音,循声找到一条小溪,探查一遍,连个兔子都没有,她才放心地洗洗脸,梳梳头发,拾掇了一下自己,又吃了点东西,还把登山鞋的鞋带重新扣紧,想着顺着溪水走,或许就能找到人迹。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小溪对面一个庞然大物正盯着她,吓得她一下蹦起来,撒腿就跑。 迎面又是一头大象。 林自在急刹车站住,她打小连动物园都没去过一次,更别提近距离接触大象了,她一边向旁边倒退,一边认真思索,机枪扫射要多少发子弹能打倒大象?她的定身符拍到大象头顶,到底能不能定住它? 理智告诉她,大象是很聪明也很凶猛的动物,最好不要激怒它们。 于是,她把空间里的香蕉和菠萝丢到地上,大声喊:“吃!吃啊!” 大象甩着鼻子,发出不大不小的叫声,看起来并不凶恶,也不吃她的东西,稍小的那头象更是四只大脚不停地跺着,腿上脚上都是红色的泥巴,十分焦急。 林自在恍然大悟,指着它们,“哦!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救你们孩子啊?” 大象还是甩鼻子,九成九也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我也救不了它啊!它那么重!” 两头大象已经凑了过来,夹击着把林自在往刚才的泥坑方向赶,还用大鼻子推她,一推一个趔趄。林自在气得大喊:“别推了,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她加快脚步朝泥坑走,意念察觉到那小象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挣扎也无,她边跑边思考着如何施救。 到了泥坑跟前,她已经从空间找出避难包里的橘色登山绳来,先往小象头上淋了些水,小象动了动,她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没脱鞋,跳下了泥坑,好家伙!看着也不深,刚刚到小象肚皮,怎么轮到她就一下齐胸了呢,她艰难爬过去,把绳子绕到小象两条前腿上,又从后背绕过去,她想爬出去把绳子系到树上,却发现坑边十分圆滑,无处着力,根本爬不上去。 忽然胸口一紧,一个大鼻子卷着她就把她拔了出去,轻轻放到坑边,她连忙把绳子两端扣在一棵大树干上,回去拉绳子,公象立刻明白过来,卷了鼻子和她一起拉绳子,母象转了一圈,跳下泥坑用鼻子推小象。 但是小象只是动了动,它甚至都站不起来,它太重了,身上全是泥巴,又滑得要命,根本拉不出来。 林自在把空间里装着草药的簸箕腾出来,再次跳下泥坑,用簸箕把泥巴一簸箕一簸箕地舀出来,倒到坑边,母象跟在她身边用鼻子帮她把簸箕举起来,时不时焦急地使劲甩鼻子。 林自在累得脱力,泥坑里的泥巴也只弄出去一小部分,她给小象的鼻子倒了些水,又给它嘴里塞了根绿舌头,冰冰凉的,小象居然唧唧嘴吃了,林自在也吃了一根,然后大喝一声,又开始舀泥巴。 终于把小象从泥坑里拔出来,拉到岸上,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林自在拍拍小象的鼻子,喘着粗气,“哼,你爹妈纵有千斤蛮力,也不如姐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和一双灵活的手啊!” 两头大象用鼻子拉了拉自己的孩子,也不让它多歇息,拉起来就走。 林自在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没良心的东西! 大象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她,轻轻叫了一声,又开始甩鼻子。 林自在坐在地上对它们挥挥手,“不用谢!走!” 大象还是不走,继续甩鼻子甩头。干脆又走回来,卷着她的腰让她站起来,林自在累得要命,“不行,我走不动了。” 大象鼻子一转就把林自在卷到半空,吓得林自在尖叫了一声,谁知大象只是托着她到了自己的背上,林自在一身泥巴,坐都坐不住,“是让我跟你们走吗?” 大象转身继续走,夫妻俩中间夹着小象,它很调皮,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一会儿就要往树林里跑,后面的母象就会用鼻子轻抽它一下。 走了十多分钟,前面的路豁然开朗,林自在惊叫一声,“这里有条路!” 她哈哈大笑,从象背上跳下来,拍着大象的大腿说:“谢谢你了!” 大象一家向南走,林自在向北走,象们还站着等了她一阵,轻声叫唤,甩鼻子跺脚,似乎是希望她能跟着它们走。 林自在跑过去,抱住小象鼻子,反正他俩浑身都是一样的泥巴,剥了一根绿舌头给它,“告个别,小泥巴!” 又冲两头大象挥手,“再见了!” 一连多日无人交谈,见到大象也话唠了。 小路太窄,开不了车,她的技术仅限于考到驾照,驾驶经验几乎为零,但值得庆幸的是,收取的段家财物中,有一辆自行车,英国进口,骑自行车她没问题,虽然有些颠簸,好歹速度是提上去了。 第76章 我回来了 林自在一路蹬车,一路就在盘算,往后的日子真不能再这么“顺其自然”下去了。不管是什么年代,不管对任何事情,都要保持最好的心态,却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永远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豹子和大象都是突然出现的,不是它们会轻功,而是她自己不够警惕。林自在琢磨着要时刻一心二用,用意念始终保持着警戒状态,就像永不关闭的雷达。 骑了一会儿就听到溪水声,林自在寻过去,清洗一番,换了衣裳,登山鞋都是泥巴,她又换回了邱鹿鸣做的鞋子。她手上动作不停,意念也同时保持搜索状态。 等重新上路,她又一边骑车,一边阅读空间中从段盛德那偷来的书,一边让意念保持警戒状态,只是太容易疲乏。她不得不再次停车,坐在路边歇息。 察觉后面有马帮过来,规模不大,只有七八个人,二十几匹马,驮着的都是草药,里面还有一个相熟之人,就是当初帮过她们的姚祖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兵荒马乱的,他居然还在贩卖草药。 终于见到人了,这意味着她终于从大山里逃出来了! 林自在心情好了很多,蹬上自行车,也不再读书了,脚下用力骑行。一个小时后,她终于上了一条公路,这个级别的公路,在云省只有一条,那就是滇缅公路了。 顺着这条路走,终点必然是春城啊!这个时候回春城就是自投罗网,但又不得不前行,她考虑路过村庄的时候,打听一下路,转去成都或者重庆。 身后的马帮并没有上公路,而是继续沿着小路走。她有些遗憾,这些人在后面,多少能壮壮胆,这回又剩她一个人了。 虽然很累,但她不敢多停留,越歇息越不想动。 她口中念念有词,背诵着刚看过的书,并保持警戒,一心三用越来越纯熟。 暮色四合,大群乌鸦回巢,林自在停下来,她知道,今天又得在野外露宿了。 收起自行车,就听到天空一阵轰鸣。 警报!林自在条件反射地向树林中冲去。躲到一棵大树下,才抬头看天空,就见一架飞机低空飞来,一路撒下大量纸片,又朝南飞去。 林自在捡起一张来看,上面是印刷着几个大字,“危急解除,神医速回。刀。” 这是刀齐风的飞机吗?这是让她回春城吗? 林自在仰头看飞远的飞机。 这是段盛德的诡计。 林自在选择了一棵距离大路十几米远的大树,爬上去,喷了驱虫蛇的药粉,坐定。那飞机又盘旋回来,远看觉得飞机是贴着树顶在飞,近了还是有些高度,林自在意念扫过去,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心里嗤了一声。窝在树上不动了。 飞机飞走了。 夜半,林自在又被马达声惊醒,这次不是飞机,是车队。 几辆轿车里坐着刀家的四个女人,其中一辆车里还坐着一脸严肃的刀齐风。 前后各有一辆满载持枪士兵的卡车护行,林自在坐直了身体,琢磨着,刀齐风到底答应了段盛德什么条件,才能把刀家女人带回来。 天空再次响起轰鸣,林自在暗叫一声不好,滑下大树,就朝树林深处跑去,果然,几秒钟后,一架飞机冲着车灯指引就俯冲过来,接连丢下三颗炸弹。 轰炸声震得林自在耳朵嗡嗡响,她咒骂一声,回头看公路上第一辆卡车被炸弹击中,车上士兵被炸飞,死的死,伤的伤;第二辆车虽没被击中,但它的前方路面被炸了个大坑,车子停下来,车中几人拼命向路两边跑去,飞机盘旋而回,林自在听到有人大喊:“关车灯!” 然后就是一阵机枪扫射,第三辆汽车被机枪打中,爆炸了,林中有女人尖叫呼痛,想必是有人中弹,林自在懒得去看,她注意到这次的飞行员与傍晚的不是同一人。 后面卡车的士兵下车躲在路边,举枪在黑夜中胡乱瞄准,并无收获。 飞机扬长而去。 林自在听到刀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骂人,骂段盛德是王八羔子,不守信用,明明拿到了兵符,还在路上设埋伏杀人。 刀母也埋怨儿子不该轻易将刀家最后的一点兵力都拱手送人,“这下好了,咱们去哪儿啊!你媳妇儿再有两个月就生了,你妹妹又让那姓陈的打傻了,夫人又不管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啊!” 刀老太太回头就啐了一口刀母,“你怎么不去死,那姓胡的手下是不是摸你了!啊?摸你脸摸你身子了!呸!我儿子不死也叫你气死了!” 刀母啜泣着,“我现在就去死!”说完作势就要往燃烧的汽车上扑。 金氏连忙拉她,她喊得愈发凄厉,“让我去死!” 金氏被拉得趔趔趄趄,刀齐风不耐烦地吼:“够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刀齐风怒气冲冲哼了一声,转身和士兵们一起灭火,修路,把车子残骸推到路边,又就地掩埋了尸体。 林自在在树上睡了个安稳觉。 汽车引擎再度响起,林自在睁开眼睛,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刀家车子终于开走了,林自在在树上慢慢梳洗一番,又把脚上的泡挑了,换上干净的棉袜。 段盛德拿到了兵符,应该就不会再为难她了。或许,她还是可以回到春城与邱鹿鸣团聚的。 大腿疼得厉害,林自在索性把段盛德的汽车放出来,卸了车牌,又把车上的东西清理一番,这才上车试着开动。 由于东南亚被倭寇占领,这条公路就像一条被截断的动脉,再也无法输送血液了。 一路上车辆极少,遇到了林自在也都是早早停下收车,然后躲到路边,等车走远了再开车。 下午时分,来到龙头村,林自在注意到有轿车和卡车车轮印在村口朝西而去,就知道刀家没有回春城。 离城门还有二里,她就收了汽车,加快脚步,赶在傍晚前进了城。 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地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她对春城已经有了深厚情意,这里的空气是熟悉的,就连被炮弹炸过的断壁残垣都是亲切的,慢慢悠悠回家的穿灰扑扑衣服的百姓,叫卖的小贩,都让她觉得舒服,林自在叫停车夫,在街边买了一块牛肉,看街边报童手里还有两份报纸,喊他过来,都买下了。 到了宿舍楼下,她给了车费,就喜滋滋上楼,遇到隔壁老师,她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 “嗨!赵老师,你吃了吗?”林自在噔噔噔上楼,口中喊着:“鹿鸣!我回来了!” 第77章 吃瓜群众的修养 没有人应答。 林自在抹了一把桌子,指腹上一层灰尘,她有些呆:鹿鸣去哪儿了? “陈老师你回来了?邱鹿鸣受伤了!”赵老师跟着林自在又回来了。 “受伤了?是空袭中受的伤吗?” “不是,她是到处找不到你,又听说刀玉兰抓走了你,就去刀家找人,结果刀府什么人都没有,她她就去那里”赵老师隐晦地朝上指了指,“找你,交涉中起了冲突,卫兵把邱鹿鸣的腿打折了。” “什么?”林自在急了,“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本来是在公立医院住院治疗,我还去照顾了她两天,可我也要上课的,她偏偏从报上看到刀齐风在云贵边界作战的消息,一个人偷偷就去了战场,她之前就嘟囔着说,如果刀公子在春城一定不会让受委屈,她肯定是去找刀公子求救了!”赵老师说着话,眼神不由自主上下打量林自在,显然她失踪了十多天,肯定是要遭人非议了。 “谢谢,也谢谢你照顾鹿鸣。”林自在客气道谢,一副送客的架势。 赵老师讪讪地立在门口,“那你需要什么帮助就开口啊,千万别客气!” 林自在说好,就关了房门。 迅速换了一身衣服鞋子,她就直奔联大而去。 陈先生见到她,十分高兴,小延第一个上来扯着她的衣角问她去了哪里,怎么好久没来她家玩。 陈夫人说:“鹿鸣来说了你的事情,但对教务处、对外面统一都说你成都的亲戚有事,你去了成都。” 林自在笑笑,赵老师都知道了,那么就表示差不多都知道了。 陈夫人让小延去门口玩,然后关心地问她有没有受伤,是怎么回来的。 林自在拍拍胳膊,说:“师母我好着呢,我力气大,也没有受伤。假警报那天,是刀玉兰骗我说她祖母晕倒,无人救治,求我去她们家给老太太瞧病,去晚就死了,我可怜她家里没有男人,虽然觉得不妥和冒险,还是跟着去了,呵,结果她将我骗去段府,软禁在一间地下室,就是一个地下阅览室很相似的地方,刀家的女眷也都关在那里。几天后,遭遇夜晚空袭,又被转移到一座大山的山洞里,那地方很远,在春城南面,我至今不知那山的名字,那山真大啊!我都不知是怎么绕出来了,足足走了五六天。脚底的水泡是起了一层又一层。”说完她自嘲地笑笑。“脚更大了。” 陈夫人眼睛潮湿,拍着她的胳膊,“吃点苦不怕,没受伤就好。人虽然就活那么几十年,可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即便有人非议什么,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向前走就是!” “嗯,师母我懂得。” “谣言止于智者。”陈先生拿出两张汇款单来,“这是我给你投稿的文章发表了,稿费不多,但意义不同。还有,你虽未受伤,但看你眼圈发黑,想必在野外睡眠不足。你还是休息几天再去销假报到,有什么想吃的,让你师母来做。” 林自在本以为陈先生一家不想再和自己往来,但看如今,他们是在真切地同情她,可怜她,言语措辞也都很小心,生怕伤害到她。 连陈先生都说了“谣言止于智者”这样的话,想必外界应该是谣言四起了。 她忽然就理解了前段时间陈先生的心情,她曾经也是这样,充满同情心地想要帮助他们一家,结果满腔热情却成了陈先生最大的心理负担。 她此刻也不需要安慰,她的仇能报的已经报了,刀玉兰现在就是智商六七十的呆子,段盛德和胡家宝的钱也进了她的钱袋,余下的都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很多事情,往往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就算大多数人都那么以为。 现在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他需要安慰。 陈先生放下手里的书,“那个邱鹿鸣对你是真的好,小陈你能有这样的朋友此生无憾了。” 陈夫人继续说:“小邱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们,告知你失踪了。又不许我们张扬出去,怕影响了你的名声,我们去刀府要人,结果去了发现刀府人去楼空,家徒四壁。又去段府要人,段府家的门卫如今可比段主席那时的跋扈多了,小邱坚持说着段府门口发现了你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发圈,说到激动处就口不择言,和卫兵吵了起来,幸好那些人也有些子分寸,没有开枪,但也用枪托打折了小邱的小腿,医生说最少要卧床俩月才行。 小邱住院也不安心,起了满嘴燎泡,夜里也睡不好。后来看报上说刀齐风在云省边界率领刀家私兵十万人御敌,战果辉煌,她就非要去那边求刀齐风回来赎人,我们自然不能同意,她的腿还不能着地啊。这孩子,口口声声说那姓刀的中意于你,去找他肯定会同意的。就这样,她找个机会她就跑出去了,你说这打着石膏,拄着拐杖,是怎么走的呢!” 林自在听完陈夫人陈述的经过,闷闷地回了宿舍。 邱鹿鸣果然还是那个邱鹿鸣,为了她可以去拼命。 大长公主那一辈子,邱鹿鸣一定受她病故牵连,被治了罪,说不定还会要了小命。这辈子,她又要受自己牵连了。 林自在这十几天吃再多苦都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眼泪跟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咚咚咚!” 赵老师又来敲门,林自在知道是她,抹了把眼泪,就说自己已经休息了。 门外赵老师说:“静怡我给你端了碗米线来,就在门口,你赶紧拿进去,否则苍蝇要来了!” 林自在看到门口地上果真放着一个大碗,里面是香喷喷的米线,上面还特意扣了一个一样的大碗。 食物如此金贵之时,邻居的一碗面是多大的情谊啊,一时间林自在也不知道是该感谢她的帮助,还是该怪她好奇心太强,吃瓜没够。 第78章 流言 第二天林自在去了教务处,那里的负责老师姓钱,人很热情,嘘长问短,打听她亲戚家的事情处理完了吗,有什么困难就吱一声。 林自在说自己不是来销假的,她准备请三个月的假。 ——她要去找邱鹿鸣,然后照顾她,直到她能下地走路。 钱老师面露难色,“这,陈老师,你如果有人代课还行,否则这几个月下来,下学期说不定就真的没你的课了。” 林自在摇头,“如果不能请假,那我就辞职。” “说什么呢,陈老师,这个时候多艰难啊,没了这份工资你吃风去啊!”钱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手背一下。 啧,这人手可真重! 这时,后勤处的李老师风风火火赶来,看到林自在很是激动,连声说:“好好好,小陈你没事真好!” 林自在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笑着说:“让李老师挂心了,我还好,就是在大山里迷了路,腿脚肿了,脸上被树枝滑了几个印子,没什么大事,您放心。” 李老师连说“黑了瘦了。” 又说起前天刀齐风来学校找她,“他急得眼珠子都红了,问你有没有回来。说已和段少帅谈判成功,段家放了刀府女眷,但是你提前一天跑掉进了山里,他担心你在山里被野兽吃了,还用咱们学校的刻字笔和油墨,印刷了几千张传单,说要洒到大山里去,你如果捡到一张半张的,就知道春城的情况了。” 多人的描述下,林自在终于获得了一个大概的事情经过。 教务处到底没给她假,因为处长没在校,所以没签上字。她不管这些,出了校门,打个黄包车,直奔城外龙头村而去。 到了城门口,车夫不肯再跑,林自在只得付了车费下车,就听后面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是陈先生。 林自在连忙迎上前,陈先生不理她,先喊住那个要往回跑的黄包车,示意林自在上车。 林自在为难地说:“先生,我去找鹿鸣,您还是回家。” “糊涂!那刀齐风已经说过,与少帅达成协议,那说明他大概率已经交出兵权,你觉得他还可能在边界战场吗,就算他还在那里,刀枪无眼,你一个女子,去那里做什么?姓刀的只要知道你回来了,必然就会把邱鹿鸣送回来!一声不吭就跑!邱鹿鸣我管不着,你,我也管不了吗?” 林自在眼见陈先生头发都立起来,连忙扶住他,“管得了,管得了!” 细想一下,陈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她这样盲目地去战场是不智的。就凭着意念一寸寸搜索,那是不现实的。 “我跟您回去。”林自在老老实实听话。 “那些搞政治的人,还是不要接触,就是那个姓刀的,只顾宣扬段家胁迫他交出兵权,却忘了顾及你的名声。” “是是是。” 陈先生仍然在气,指着林自在的头说,“你还敢跑!这样不在意自己,真是让我失望!” 林自在嘟囔一句,“你还不是不听劝,非要看书。” “你再说一遍!” “我不!”林自在跳上黄包车,催促道:“快走快走!” 车夫跑起来,林自在举起手挥了挥,“先生我去报社登个寻人启事,你快回家!” 陈先生无奈地看着黄包车上露出的一只小手,无奈地叹气,对车夫说:“麻烦你,回去!” 车夫响亮地应答着:“好嘞!您坐稳了!” 林自在到春城日报社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并预付了七天的钱。 回到宿舍,林自在打扫了一遍卫生,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倒头就睡,直睡了个天昏地暗。 她确信自己连个梦都没做,醒来已经是次日清凌晨,外面走廊里传出其他老师洗漱、说话的声音。 林自在意念巡视一圈,伸了个懒腰,起床稍稍整理一下,到街上去买了份报纸来看。 报缝上果然有她的启事,暗暗算计着邱鹿鸣回来的时间,林自在在楼下吃了碗米粉,就去上班了。 钱老师开她玩笑,“不辞职了?” 林自在笑着摆摆手,“不辞了。您说的对,没这份工资,我还真活不下去。” 钱老师的丈夫是工学院的教授,她在教务处是老资格,拍着林自在的肩头,“你还是太年轻,做事不要冲动。” 林自在照常工作,照常上课。她的五感何等敏锐,怎能不知道那些当面笑容满面,背后各种揣度的人是如何议论她的? 意念扫过去,就听钱老师和孙老师说:“这个小陈老师可惜了,黑是黑了点,但人不丑,一晃眼就24岁了,这下不好嫁人了。” 孙老师笑,“你操心什么,这世上只有讨不到媳妇的男人,还有嫁不出去的女人?” 两人对个眼神,“你说,她是不是真的被土匪掳走了?这可是小半个月啊!” “是土匪吗,我听人说是当兵的!” “嗐,那还不都一样。” “不过,我看她不像是被人为难了,还是从前啥都不在乎的模样,走路也没什么变化啊。” “哟,你还会看这个?” “哈哈,我婆婆会看,我就是随口一说。” 类似的八卦说了五天,也没有收敛的意思。 直到第六天,坊间传出富商周老板四姨太被绑匪撕票的消息,关于林自在的闲话才减少了。 第七天,林自在下课出了教室,夹着讲义准备直接回家,忽然一个回头,就见邱鹿鸣拄着一个大拐杖站在墙边,一手还扶着墙壁,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鹿鸣!”林自在兴奋地大叫一声,几步跑过去就抱住了邱鹿鸣。 讲义夹子散了,里面的纸张落到泥地上,她也不管,轻轻摇着邱鹿鸣,“你终于回来了!” 邱鹿鸣泣不成声,浑身颤抖,死死抓着林自在的胳膊,仿佛怕她一松开,人就会消失。 “上车,我送你们回家!” 林自在抬头,看到刀齐风大步走过来,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谢谢你对鹿鸣的照顾!”林自在松开邱鹿鸣,正色对刀齐风说。 “对不起,我替玉兰跟你道歉。”刀齐风满面惭愧,“家中遭逢突变,她们几个都乱了方寸。玉兰一贯冲动愚蠢,被人利用,她,如今已经受到了惩罚。” 第79章 大牲口 林自在想到这些天的流言蜚语,不想说原谅的话,“您回,我和鹿鸣坐黄包车回家。” 说完伸手喊住一个男生,“罗志坚!劳驾你去喊个黄包车进来!” 那男生只听过林自在一堂课,如今被喊出名字来,吓了一跳,连忙说:“不敢称劳驾。”说完大步跑去叫车了。 刀齐风满脸无奈,“我必须和你解释,少帅软禁了你们,当时正是与倭寇交战的关键时期,我的手下向我隐瞒了实情,直到邱小姐赶去,我才得知。彼时倭寇已被歼灭过半,向长沙逃窜,我派手下率兵追击,急急赶去白马山,却只见到祖母她们四人。”刀齐风忽然言语艰难,大概是此时才想起自己是有妻子的人,并且她已经怀了自己的孩子。 “真的不必解释,我很感激你。” 邱鹿鸣忽然插嘴,“静怡,刀公子真的很担心你,他把那个胆敢知情不报的副官直接枪毙了,还派飞机去找你,对我也很照顾,找人给我重新接了腿。” 林自在不以为意,她还没自恋到那个程度。“不要胡说,鹿鸣,人家是为了自己的祖母和母亲。” 邱鹿鸣撅嘴,“我” 林自在瞪眼睛,邱鹿鸣立刻住了嘴,无奈地看刀齐风,一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的表情。 “段盛德在找一个兵符?”林自在转移话题。 “是的,我给了他,他才同意放了我的家人,我的五万人马,都给了他。” “你的?” 刀齐风更加无奈,“我父亲的。我逃走那日,父亲的人追上我,将兵符给了我,命我将养在云省、贵省、川省的兵士集结,严阵以待,保卫春城,保家卫国。” 林自在咋舌,“你家真有钱,能养得起这么多兵!” 刀齐风苦笑,“坐吃山空了,本来在山西有几个商号,可惜现在处在沦陷区,信物也丢失了,就算不交兵符,我也养不起他们。” 黄包车叫来了,那男生跑了一头的汗,“陈老师,车来了。” “谢谢你!”林自在对罗志坚笑着点点头,扶着邱鹿鸣一起上了黄包车,又对刀齐风微一点头。 “走!” “走嘞!”车夫喊了一声,跑了起来。 回到宿舍,林自在第一件事就是给邱鹿鸣检查腿骨,“你说重新接骨?” “本来只是骨裂,路上颠簸,又加重了” 林自在用意念观察邱鹿鸣的左腿,发现她可以看到腿骨上的裂纹,向上看,还能看到五脏六腑,她连忙甩甩头。 “我没事,你别担心。”邱鹿鸣晃着她的手。 林自在叹气,无奈地撸了一把邱鹿鸣的头发,“谢谢你。” 邱鹿鸣有些沮丧,“我也没帮你什么,刀齐风说他赶去时,你已经逃走了。没有我你也能安全无事,哦,对了!”邱鹿鸣上下打量林自在,“你遭罪了吗?哪里受伤了?他们,他们没欺负你?”说到最后几个字,邱鹿鸣低着头,不敢看林自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林自在笑着拍拍她的背,“没有,没饿着,也没挨打,更没受欺负。就是脚底板脱了几层皮。” 邱鹿鸣并不相信她没挨饿的话,“一个人在大山里,你吃什么啊,你看你瘦的!”说着就要哭。 林自在连忙说:“别说我,说你!一个人就敢往战区跑,就不怕路上遇到贼人!” “我换的男装,雇了个驴子哈哈,你猜那驴子是谁的?” 林自在眼珠一转,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岩罕!” “对!就是岩罕!”邱鹿鸣大笑,“我去骡马行,正巧遇到他去卖驴子,他这人不爱说话,我也没认出他来,我都要走了,他才喊住我,憋得脸通红。听说你的事,他比我还急,要不是不认识刀齐风,他能自己先骑着驴子跑去战区!” “他到底是来了春城。” “嗯,他说奶奶去世了,好好安葬了老人,就变卖了家里的房产土地,骑着驴子,从蒙自来到了春城,刚到就遇到了我,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是,我在逃跑路上也遇到了熟人,就是姚祖德,那个在路上帮了我们的草药商人!” 邱鹿鸣不自然地垂眸,哦了一声。 林自在想起,她对这人并无印象,就继续说:“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天定的,有缘终会再见,无缘也莫强求。” 邱鹿鸣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叹气,“他跟我说,刀家逼迫他很紧,他是家中独子,有责任传宗接代,只能答应他父亲的条件。” “提他做什么?”林自在笑,“我们两个都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嗯!”邱鹿鸣一把抱住林自在的腰,“我们两个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平平安安的!” 林自在噗嗤一声笑了,“傻鹿鸣,难道你将来结婚了,不跟你的新郎官住一起,非要跟我在一起?” 邱鹿鸣苦恼地坐直身子,“那我就不结婚!男人那种大牲口,有什么好?” 林自在笑得扑倒,捶着床铺,“哈哈哈哈,大牲口!” 邱鹿鸣忽然一拍手,“有了!女人不结婚是不行的,那我们就嫁给两兄弟,你做嫂子,我做弟妹,咱俩还是一辈子在一起!”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为自己的好主意感到骄傲。 林自在起身捏捏她的脸,“小丫头,我可不能相信你的话,哪一天你遇到了真命天子,动了真情,把今天的话忘到脑后,我连哭都来不及!” “我说真的!你怎么不信人家啊!” “好好,我信我信!”林自在把她的裤腿放下,拍拍手,“骨头问题不大,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得好好养着,这只脚不要吃力。以后就让我来伺候你!” 邱鹿鸣一脸惶恐,去抓林自在的手,“使不得!” 林自在走出宿舍,笑着说:“得,我就先给你熬一锅猪骨头汤喝!” 邱鹿鸣惨叫一声:“猪骨头?啊!我不喝!” 林自在哈哈大笑 ,去下厨房了。 第80章 段主席的书房 以往林自在在宿舍打坐,邱鹿鸣都出去回避。 现在邱鹿鸣腿伤,林自在也不避她,晚上吹了灯,拉上帘子,就坐在上铺打坐,邱鹿鸣睡不着,却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 林自在手里拿着一块玉坠,试着用意念在上面刻画符文,两分钟后,玉坠碎裂,掉到床铺上。她又拿出一块来,继续刻画,又碎了。 她疲乏得厉害,把碎玉放在手心,调息打坐。 她无意中发现,优质的玉石能让她的修炼事半功倍,即便不修炼,手里握着玉石,也身心舒畅。 一小时后, 再次刻符,又失败。 到半夜时分,终于让她摸到了使力关窍,成功刻成了一块护身符,再刻就容易多了,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完美。 “鹿鸣!我给你的护身符呢?” 邱鹿鸣装作被惊醒的迷糊样子,“唔,你说什么?” 林自在笑,“别装了!” 邱鹿鸣嘿嘿一笑,慢慢坐起来,把装护身符的小荷包递上去。 林自在接过荷包,打开看,那荷包里全是细碎的黄纸片,看得她心里难受,当初她用棍子击打王安仁,都没见护身符有任何损坏,这张符现在碎成这样,可以想见鹿鸣在段府门前遭受了什么。 碎符纸丢进空间,她把刻得最满意的护身符放进荷包,拎着在床边抖了抖,“给你!” 邱鹿鸣伸手接过,觉出份量变化,打开看,惊喜地轻呼,“玉啊!给我的!” “平安符,别丢了。”林自在躺了下去。 邱鹿鸣珍爱地收好,也躺下来,慢慢说:“静怡,你给我的护身符真的有用呢!他们不敢打陈先生,两个卫兵就把他压在墙上不得动弹,还有个卫兵用枪托打我,结果,砰砰砰三下都没打到我,他都吓懵了,嘴里喊着见鬼了见鬼了,不敢再打,另一个长得像猴儿的小个子卫兵不信邪,一把推倒我,用枪托敲了我的腿一下,这次真打中了,疼死我了!” “你都不知道躲吗,是不是以为它能永远护你刀枪不入?” 邱鹿鸣在黑暗中点头,“嗯,以后我还是躲着点,省着点用。” 林自在去集市买菜回来,路过胡记客栈,听到驴叫,就探头去看,一头很好看的驴栓在院子里,扯着脖子在叫,墙角角落里岩罕沮丧地坐着,也不管那驴子。她轻轻喊了一声岩罕,他受惊一般地弹起来,看到林自在,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连个名字也没喊出来。 林自在心里笑,过了这么多年,这人也没点进步,还是个社恐。 那驴子兀自仰着脖子饿啊饿啊地嚎叫,岩罕过去拍了它脑袋一下,塞了根胡萝卜,才止住了。 林自在谢他对邱鹿鸣的照顾,又问他的情况。 原来,岩罕的阿奶四个月前去世了,他守了百日的孝,就变卖了家中田产,骑着原来那头老驴的崽子,就来了春城。他这些年一直没有成亲,也没有中断读书,唯一的梦想就是来春城上大学。听说马上就有入学考试,他就去学校报名,没想到因为超过了年龄,不能报名了,他顿时就傻了,从前几十岁都能去考状元,怎么他还不到25岁,就不许上大学了呢!岩罕心里难受,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自在安慰他,“不要紧,你如果想要文凭我没办法,但你要只是想读书,我可以带你去旁听,甚至能帮你借住男生的宿舍。”她想起校园里曾经的那头驴,在男生毕业后就卖了,“你这驴子也别卖,就养在学校里,供大家租用。” 岩罕大喜,腼腆的脸上泛着光,半天才说出一句,他想请林自在和邱鹿鸣吃饭,林自在说不吃了,邱鹿鸣的腿现在不方便出去,等她腿伤好了,她们两个请他吃饭,感谢他对邱鹿鸣的帮助。 岩罕不同意,“你让我旁听,还是,我请客!” 林自在也不在意,告辞说明天就给他联系。 岩罕的事情很顺利就安顿好了,林自在一直挂心的是段盛德的事情,她生怕他会再来抓自己,或者来调查财物书籍丢失那件事。 ——这就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如今的林自在,空间里存着海量财富。 可除了刻几个玉质的护身符,她连个小黄鱼也不敢花。 因为钱财没有出处。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死命贪污的官员,空存一屋子钞票,平时却得低调做人行事,不敢显露身家。 这段时间,段盛德迅速将云省的兵力做了重新部署,说白了,他并不信任从刀家得来的这五万兵力,将他们打散后,几乎全都派往了最艰险的前线位置。 林自在忐忑了一周,开始慢慢向段府的位置靠近。 此时的春城城区面积只有十个平方公里的大小,东西两三公里,南北三四公里,她居住的文林街位于城市的西北角,于是她向东一直走,走到意念可以触碰到帅府的位置,寻了个咖啡馆坐下。 在玉石的滋养下,青杏空间扩大到了变成千米,意念范围的半径也达到了一公里,她假装在看书,一手拄着下巴,微微低头看着书本。 她看到段府外重兵把守,段夫人和三个打扮华丽的女人在搓麻将,林介微和孩子不知所踪,段盛德却在卧室吸食大烟,屋子里青烟缭绕,段盛德一脸迷醉侧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军服衬衣扣子松散,露出半截胸膛。 林自在狠狠唾弃一声,啪地合上书本,发出的声音吓了旁边座位的人一大跳。 她连忙坐下,重新翻开书,继续做读书状。 她仔细将段盛德书房里的文件都翻看了一遍,意外发现这间从前属于段主席的屋子,有一面墙壁夹缝里居然垒满了黄金,并且书柜下面的柜门里,有一段楼梯直通地下室,那间地下室与其他房间均不相通,连通风口和电灯都无,十五平米左右大小的屋子里,摆着几个大铁架子,密密麻麻摆放着装金条的箱子,以及七八大箱的古董,存放如此的隐秘,古董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第81章 治病 不过,段家人是真心喜欢黄金啊! 林自在发现自己也喜欢黄金,这种东西拿在手上的凉润沉坠,掉到地上金石铿锵,摆在那里的金光耀眼,都让她觉得心里充实而幸福。有那么一刻,她很想将这些金子和古董都收入空间,好生分类整理一番,然后一块金子都不花,一个古董也不拿出来摆放,就这么在空间放着,每天都清点整理一遍。 林自在意识到这八成是陈静怡的潜意识在作祟,迅速用自己的意念去触碰这抹残念,很快,它就消散无形,那种沉溺的执着也消失无踪了。 林自在在段盛德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发现一枚戒指,很随意地丢在抽屉角落里。林自在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仔细看,那是只很普通的黄金戒指,连颗宝石也没镶嵌,再仔细看,戒面上是精细的凤凰图案,戒指内圈刻了一个“凤”字。 林自在下意识将空间中捡到的那个腾龙图案的戒指寻出来,这下她可以十分肯定,这对戒指绝对出自同一个金匠之手。 一个在野外捡到的戒指,居然和段少帅抽屉里的戒指是一对! 林自在想不通,也不纠结,她看到林介微从外面回来,把孩子扔给保姆,一个人跑上楼去,而段盛德还在吞云吐雾。——真不知道云省在这人的统治之下,会变成什么样。 林介微冲进房间,一把打掉烟枪,揪着段盛德的领子,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你说你戒掉了!这就是戒掉了吗?段盛德!你太让我失望了!” 段盛德还沉醉在美妙的幻境之中,脸上挨了耳光,也不知想成了什么,美滋滋地笑着,又伸手去地上摸烟枪。 林介微退后两步,毅然转身,快步走出去,回到卧室收拾行李,十分钟后,她带着孩子离开了段府。 林自在也在咖啡杯下压了一张法币,起身离开了。 ——段盛德不会有心思想起她的。 林自在比从前忙了很多,虽然课程不多,但是每次都需要认真备课,需要敲定的细节,还得去请教陈先生,务求精准。 下了课还要去集市买菜,回来做饭。 邱鹿鸣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平时你做饭,我吃的心安理得,怎么轮到我做饭洒扫就不行了呢,咱们是朋友啊!” 林自在的话并不能让邱鹿鸣安心,直到两个多月过去,林自在宣布她恢复好了,可以练习走路了,她才长舒一口气。 邱鹿鸣重新掌管了厨房,林自在就不能随时拿出粮食来了,她们两人几百元的工资在疯涨的物价下瑟瑟发抖,去年一美元兑换750元法币,今年一美元就能兑换2000法币了。 林自在拿了条大黄鱼去黑市,换回了十七万法币,对邱鹿鸣说是自己最后的一根金条了。 想当初在蒙自,一根小黄鱼只换了一百多法币,现在五年多过去,一根小黄鱼竟可以兑换一万五千法币了。难得一见的大黄鱼,在黑市可以兑换更高的价格。这不是黄金值钱了,而是法币贬值了。 兑完黄金,林自在就被人跟踪了。甩掉尾巴,对于意念强大的林自在来说,太容易了。她带着人绕了几条街,最后换去伪装的衣服,安全回到了宿舍。 陈夫人吃不起昂贵的西药,身体越发衰弱,而陈先生的视力也因一次跌跤,骤然下降。 两人身体变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缺乏营养。夫妻两人尽量把食物都省给孩子们吃,小琉小澎懂事了,但小延最小最娇,常常哭着跟父母说没吃饱,夫妻俩就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给女儿。 除了年节,林自在没有再给他们送过食物,只是时常带着几个孩子出去下顿馆子。 随着林自在越加出色、越加不需要陈先生的指导,他们夫妇就更加不肯接受她的帮助了。 林自在尊重他们的决定。 但陈先生视力减退后,她还是主动提出给陈先生针灸。 陈夫人坚决不同意,她觉得林自在能治好刀老夫人的中风,却未必能治好陈先生的眼疾,最初陈先生的右眼是因为在陈老先生治丧期间频繁鞠躬还礼,导致的视网膜脱落,又不肯接受倭寇的资助做手术导致失明,如今的左眼,她也怀疑是同样症状,所以她更希望陈先生做手术治疗,快捷又直接。 陈先生最初也是打算做手术的,但去医院看过,那十万元的昂贵手术费用,让他退缩了,最后终于同意让林自在试一试。 当长长的银针扎在陈先生头顶、眼周的穴位上时,陈夫人紧张得几乎要心脏病发,虚脱地浑身大汗,她是真心不信任林自在啊,害得林自在又忙着急救她,给她揉按穴位。 陈夫人稍缓一些,就急着让林自在给陈先生拔针。 “师母,是要留针二十分钟的,等一会儿就拔。”林自在掐着她的内关,陈夫人根本挣脱不开,林自在又劝她,“师母并非先天心脏病,而是先天肾气不足,肾属水,心属火,水克火,因此直接影响了心脏功能。这是很遗憾的事情,但您可以试着吃些六味地黄丸或者牛肉,平时适当运动,促进气血运行,平时也不要优思过滤。水生木,木生火,找到病的根源,慢慢调养,总会变好的。” 陈夫人听不进去,她还是挣扎,最后是小琉拦住了她,劝说道:“妈妈,我相信静怡姐姐!” 转过年,进入民国三十三年。 春节前林自在又用“最后一根”大黄鱼换了27万法币,但是购买力却远不如之前那十七万了。 陈先生的视力提高很多,经过三个月的针灸,又吃了十几副汤药,他的身体明显硬朗了很多。陈夫人连起身做饭都难,但依然坚持不要林自在为她调养。 林自在只是笑笑,她只求心安罢了。 邱鹿鸣如今时常过来陈家,帮林自在的忙,她不愿意让她的大长公主来给别人做饭看病,且人家还不领情不信任,她一遍遍对林自在说“医不叩门”,但林自在只是笑,说:“好的。但除了陈先生。” 邱鹿鸣垮下脸,嘟囔着,“我就说你心悦陈先生了,你还不承认,也不看看人家夫人的脸色。” 林自在我行我素,问心无愧。 邱鹿鸣手把手教小琉学做饭做点心,教她女红,还教她如何跟小贩讨价还价,小琉笑着说:“我妈妈可从来不肯和小商贩讲价的。” 邱鹿鸣撇嘴,“有钱的时候我还不要零头呢!” 陈夫人无暇顾及女儿的变化,小琉顺利接手了家里的内政大全,十四五的女孩,带着妹妹,将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为此邱鹿鸣还十分有成就感。 第82章 人生多过客 翻过年,就是民国四十三年,林自在又快二十四岁了。 说实话,她心里是忐忑的。前面两辈子都没能过了二十四岁这个坎,这次,她也不知道会发生点什么。 关键是她心中不甘,毕竟只实实在在活了三十年,真正自由的日子只有五六年,且还有一半日子在跑警报。 她很认真地思考过,如果二十四岁又没过去,还会不会重生?重生的年代会不会比现在更艰难?应该不会,毕竟再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眼下的日子水深火热,法币仍在持续狂跌,民众买盒火柴都需要带一大摞钱出去。 也幸亏春城四季如春,农作物可以轮种,城外山间地头的野菜蘑菇丰富多样,怎么都能找口吃的。 邱鹿鸣今天去辞了工作,她认为赚的工资都不够走路上班磨鞋底的钱,当天就带着家里熬药用的小炉子,在集市上卖洋芋饼。 集市上卖吃食的很多,米线米糕,馄饨包子,烧饵块,汽锅鸡,琳琅满目。邱鹿鸣之前就看到有人卖炒土豆泥很好吃,就想着做个别人没卖过的,土豆切成细丝,又切了便宜的胡萝卜丝,加点粗粮粉进去,再加点辣椒葱花盐末进去,浇一点鸡汤进去拌成糊糊,煎的时候,再洒点子花椒粉,都能吃出肉味来! 她就在街边现场煎了卖,煎洋芋饼香飘十里,价格不便宜,但一个上午就卖掉一大盆子,赚得果然比上班还多。 钱赚多了,但也实在辛苦,林自在不想她去,悄悄告诉她自己还有后手,大可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但邱鹿鸣不听,反过来劝她,“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多难,你可不能把家底都当了出去,总要给自己留点嫁妆银子。” “倭寇很快就会赶出去,我们不会一直这样难。” “赶出去了,也不一定好过,你就看段盛德上来后,春城乌烟瘴气的,能好得了吗?满街都是外省来的狐媚子,满街都是什么营造商和工程师,还有满街拉军火的卡车和卡车司机,最多最可恨的就是赶着发国难财的商人。这些人带了大笔资金来了春城,春城房价物价都抬上去了,姓段的乐了,可普通老百姓就苦了。”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下,“一说狐媚子,想起来了,今天我在街边煎土豆饼,遇到田佩芝了,打扮的花枝招展,从羊肉店出来,根本没瞧见我。我看她又换了个肥头大耳的金主,搂着她的腰。哼,她倒是滋润的,没吃什么苦头的样子。” “呵呵,那就好。”林自在帮邱鹿鸣打土豆皮,看她把泡过水的土豆丝捞出去,又把沉淀下来的淀粉抠到一个大碗里。“这是做什么?” “这个晾干了留着,可以做粉吃,也可以挂糊炸肉。”邱鹿鸣边忙活边说:“对了,我还看到岩罕了,他到底把驴子卖了,说是过几天跟一个地质考察队进山,帮人家寻矿,给的工资挺高的。” “不读书了?” “得先吃饱肚子啊。”邱鹿鸣叹气。“我还听说,重庆那边一双皮鞋要卖七八万块,一瓶法兰西香水就要一根小黄鱼,那边空袭比春城还频繁,毕竟政要们都在那里呢。” “鹿鸣,你出去一天,就听说了那么多新闻。” 邱鹿鸣嘻嘻地笑,“是啊,我觉得比上班有趣多了。” 高兴就行,林自在也不劝她了,还悄悄把存在空间的土豆拿出来给她用。 “哎呀我还听说成都那边又有飞行员牺牲了,不会是姓刀的,他好歹帮过咱们,死了就可惜了。” 刀齐风自那日送邱鹿鸣回来,已过去半年多,林自在再无他的消息,她觉得自己给的护身符可保护他三次,也不算亏欠了,日复一日中,曾经那点子若有似无的好感,和聊得来的默契,也消散无踪了。 人生多过客,何必千千结,他们的缘分也就是这么多了。 “心真硬!”邱鹿鸣看她不言语,嘟囔了一句,继续切土豆丝。 段府那边,林介微带着孩子出走这么久,外界一直没有传出消息,林自在还特意去段家附近转了几次,那台甲壳虫汽车仍然在车库,但府中并无林介微母子的行踪。 段盛德处理政务之余,就会捧着妻儿的照片看,也经常打电话,接线很繁琐,有时通,有时打不通。 但他依然吸食大烟,年初的他接到重庆密电,派出二十万滇军支援豫湘桂,短短几个月,预想中的功劳和战利品没有,兵员却损失大半。 本来已经戒断几个月的烟瘾又上来了,段夫人管不了他,想孙子又看不到,除了每日打麻将看电影,也没什么可消遣的了。 此时的抗战形势,已进入反攻阶段,华北、华中、华南地区发起了局部反攻。但国民政府的正面战场却奇异地出现大溃败局面,先后丧失了豫湘桂、粤省大部分地区,以及贵省少部。 川滇已成西南地区的孤岛,林自在都想好了,一旦春城失守,她就带着邱鹿鸣开车去那个白马山上躲着,宁可暴露空间的秘密。 六月,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四天,就在刚放晴的这个夜晚,春城传出巨大的爆炸声,有钱人穿着睡衣就开车往城外跑,没钱的百姓背着细软撒腿跑,年老体弱的干脆不跑,黑灯瞎火,道路泥泞,就在家里等死。 可今天的爆炸声不同,只响了一阵就停止了,也没有那让人心慌的飞机引擎声,百姓停住脚步,向火光腾起的地方看去,“是湖区那边,好像是段主席府邸!” “现在都是少帅府邸了,段主席要在,咱们至于过得这么惨吗?” “快闭嘴,当兵的来抓你!” “抓就抓,早死早投生,这世道活着也没劲头。” “我可听说了,少帅抽大烟连老蒋的电话都不接了。” “抽那东西上了劲儿,他也得能接才行啊!” “可惜段主席一世英名,毁在儿子手里了。” 林自在拉着邱鹿鸣朝段府方向跑去,整个段府主楼都笼罩在火光中,不停有士兵在救火,抢救财物。 林自在在离着段府一里远的路边,靠着一家饭店的墙壁站着,“鹿鸣你替我把风。” 邱鹿鸣不懂为什么要把风,但立即执行了,转身朝街面站着,将林自在挡在身后。 林自在首先查看后楼地下阅览室里的图书,幸运的是爆炸并未波及这里,楼上办公室里无人办公,只那个值班的管理员急得在门口直搓手,也不敢离岗。 林自在察觉已有联大师生赶来,就没收取图书,去查看主楼情况,段府主楼被炸塌了大半,位置也无比精准,一处是三楼的卧室,一处是三楼书房,最后一处是一楼的客厅和卧室,可见段府是出了内奸的。 整栋楼除了火光就是浓烟,一楼的爆炸更导致士兵一时无法冲上楼去营救,一个浑身着火的人从楼中嘶叫着冲出来,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大家七手八脚去灭了火,仔细辨认,依稀是段家的厨子。 这样大的火,显然不仅仅是因为爆炸,肯定还添加了助燃的东西。 士兵焦急地大喊着少帅和近卫的名字,却没人敢冲进火海。 林自在找了一圈,发现段夫人和一个丫环炸死在了一楼卧室,三楼书房里,段盛德从昏迷中醒过来,浓烟呛得他咳嗽不停,他趴在地板上,腿上的剧痛让他惨叫一声。 他听到了楼下的喊声,爬到窗边,将滚在地板上的水杯丢出去,外面传出一阵阵惊呼。 书柜已经全部燃烧了,他准备跳窗,宁可摔死也不能烧死。 忽然轰隆一声墙壁倒塌,一阵金石铿锵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他办公桌后面的那面墙壁里,噼噼啪啪不断掉出金条,火光映照下,分外刺眼。 第83章 为父报仇 段盛德瞠目结舌,他竟不知道父亲居然在书房藏了这么多金条。 可怜他去年莫名其妙丢了半副身家,就像是见了鬼。母亲为此特地请了和尚道士来家做了法事,可是没人能给他解释清楚,足足二十吨的黄金放在山洞里,一夜之间怎么就能无影无踪了? 还有胡家宝上供的一千箱黄金一千箱白银,居然也全都不翼而飞。 身边参谋说这事未必是神鬼之说,有可能是胡家洞穴有神秘机关,也可能是云省特殊地貌,山下还有溶洞,金银兵器都落入山洞下层也未可知。 他也觉得胡家宝在愚弄他,一气之下亲手枪毙了他,仍觉不解恨,索性抄了他的家。 可半年多了,所有派去查探的人员都说,山洞除了最初打开时的机关痕迹,再无特殊之处,山洞下方也是结结实实的石头。 他无比后悔当初听了胡家宝的劝说,带着家财躲去白马山,也后悔听了林介微的劝说,同意派兵支援豫湘桂,更后悔听了母亲的唆使,枪毙了刀孟青,不这么早杀掉刀孟青,起码目前的战局不会这么艰难,刀齐风也会真心协助自己。 这半年,他都快难死了,去年兵工厂和药厂遭到轰炸,今年才买了昂贵的设备,刚刚恢复生产,根本无利润可言,胡家的家财也用得差不多了,他一气之下,寻了个由头,把那个不肯赎姨太太的周老板给杀了,又让人抄了他的家,这才缓解了燃眉之急。 父亲也一定不止这点私藏!——他居然防备自己的亲生儿子! 地板都烧着了,下面有没有准备好,他都得跳楼了。 忽然段盛德瞪大了眼睛,傻了一般看着那些金条一根一根,一堆一堆的在他眼前消失无踪,他惊得连连倒退,一个倒栽葱,从窗口掉了下去。 林自在呵呵一声笑。 邱鹿鸣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她,见她闭着眼睛,嘴角含笑,叹口气,又转回了头。 林自在想起书柜下的密室,又一口气将密室里的架子和黄金古董都收了个干净。 唉,她本不想做这些零元购行为,但一场爆炸让这些东西现于人前,与其让段家手下得了,不如自己收了,将来做些有益百姓的事情。 给自己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林自在又顺手把抽屉里那个凤戒,收了起来。最后探查了一遍段府附近,她发现段盛德这厮,从三楼摔下居然没死,是那些卫兵扯了一块帆布接住了他,虽然又反弹到了花圃里,好歹是活着。 林自在手握一块从胡家宝箱里找到的田黄石印章,调息了一刻钟,小印章两公分见方,六七公分高度,顶端雕刻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入手温润踏实,心神宁静,比那些玉石的效果更加显着。 路上全是虚惊一场又返回家的百姓,两人也随着人群回了宿舍,折腾了这么一圈,天都快亮了。 邱鹿鸣很快入睡,林自在却默默整理了两个箱子的宝石,挑出一条田黄石项链,一个田黄石摆件,甚至还有一架小型的田黄石屏风。她单独腾出一个箱子,放置她挑出来的东西,又把田黄石项链戴到脖子上,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林自在吃过早饭,在宿舍楼下从一个小姑娘手上买了一份报纸,还顺手塞给她半根玉米,“快吃。” “谢谢贵人!”小姑娘脆生生地说。 她不记得林自在,林自在却记得她,这个就是在蒙自火车站抱着她的腿去摸丝袜的小乞丐。不知她是怎么来到春城的,反正林自在一眼就认出了她,以后每次遇到她,都会买一份报纸,或者塞她一点吃的。 走了几步,就听路人议论纷纷。 她连忙站到路边翻看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就是“段府深夜爆炸,少帅不幸罹难”的新闻。 死了? 林自在接着看内容,原来是段府被人安放了三组炸弹,爆炸后,少帅被卫兵火速送往春城医院,谁知途中竟被人拦截,少帅额头中了一枪,当场毙命。 林自在放下报纸,又听路人说,“当年刀司令就被人一枪打中额头,你们说这个能不能是刀司令的儿子为父报仇?” 附和的人不少,但也有质疑的,“听说去年少帅扣押了刀家女眷,刀齐风不得不将刀司令的私兵兵符上缴,手里没什么兵力,就连家产都一分不剩地让少帅给抄了,他拿什么报仇?” “这你就不懂了,帅府的棋子,必然是早年就埋好的,现收买是来不及的,我听说那个烧死的厨子就是那个棋子!” 第84章 以后别喜欢了! 旁边有人插嘴,“我听说什么兵符,根本就是摆设,那些私兵只认刀家人。” “是啊,虽说给分散到了各个地方,只要刀公子一声号令,就能全都回来!” “回来个屁啊,打仗都打死了!” “哎你们说,刀家得有多少钱,才能养得起那么多私兵,段主席是不是就是刀家杀的啊?” “陈小姐。” 林自在猛地回身,看到刀齐风站在身后三米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自己。 他一身绒装,笔直昂扬,在一众市井之中,犹如鹤立鸡群。 随着他出声,已经有人看了过来。 林自在赶紧将他拉到人少的地方。 刀齐风也不挣扎,笑着乖乖任她拉扯。 来到没人的街角,林自在扬了扬手里的报纸,“真是你?” 刀齐风还是笑,点头说:“嗯!我已经控制了云省。”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林自在一下子冷静下来,是啊,他不需要自己紧张关心,他总是能出人意料地解决问题,控制局面。 不禁为方才的失态而恼羞,皱眉说:“你笑什么笑!我很可笑么?” 刀齐风马上不笑,无奈说:“我只是很高兴。”昨天晚上的行动,部署了很久,获得成功后他第一个就想来与她分享。 “那恭喜你!”林自在很假地笑了一下,“我要去上班了。” 刀齐风紧追两步,“我想请你喝咖啡!” 林自在回头看他,她也很怀念和他一起喝咖啡聊天的感觉,那么默契,但是她拒绝了,“你刚刚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一定很忙,再说,忙完了不回家陪着夫人孩子吗?” 刀齐风脸上的笑容凝固,刚想要解释什么,林自在继续说,“自打去年发生绑架事件,我就处在舆论风口,这次,如果跟有妇之夫一起喝咖啡,恐怕又要被念叨上一个学期,所以,算了!” “清者自清,你不要和那些俗人一般见识。去年那次,都是玉兰她不懂事,她现在也很可怜。” “那是她活该!她明明嫉妒死了林介微,见了面屁都不敢放一个,却莫名其妙对我三番五次挑衅陷害,欺负我没家没势吗?嗯?”林自在逼视刀齐风,“还是因为你喜欢我?” 刀齐风心头一震,没想到林自在说话竟然着直接,一时不敢与她对视,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真心相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那以后就别喜欢了!尽给我惹麻烦,你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林自在冰冷的话语犹如一盆凉水泼到刀齐风的头上,他呆立当地,看着她大步转过街角,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副官小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刀齐风无奈叹气,跟着上了刚刚行驶过来的汽车。 直到下班林自在心情依然不太好,回到宿舍邱鹿鸣问起,她就说起早上看到刀齐风的事情。 邱鹿鸣听说刀齐风变成新任云南王,啧啧两声,“太可惜了!” 两人对坐吃饭,邱鹿鸣说:“我在前线养过几天伤,刀齐风说起他的婚事,当时如果他不接受这个夫人,刀司令就不肯把兵符给他,也不放他走,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他当时痛苦极了,也是真心为你的安危着急。” “现在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意义了。”林自在放下筷子,“我今天是有点生气了,不是生气他结婚了,而是生气他居然结婚了还来找我,他觉得我能给他做妾?!” “呸,真不要脸!”邱鹿鸣也放下筷子同仇敌忾,“你能做他们家祖宗,还做妾?想得挺美!明天我就去骂他!” “呃,不过人家也没说做妾的事。”林自在因为邱鹿鸣的共鸣而消气了。 “嘻嘻,吃饭吃饭!吃饭大过天!”邱鹿鸣开心地把两个菜都往林自在跟前推了推。 林自在吃完,邱鹿鸣也撂了筷子,边拾掇边说:“你真的不是因为他娶别人生气?” 林自在摇头,“不是。” “你,不喜欢他?” 林自在想了一下,“喜欢过的。” “然后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林自在又想了想,她好像还真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就像当初的初恋,分手也就分了,她从未想过纠缠,如今和初恋长相酷似的段盛德死了,她也没有一丝感觉。“明知不可能,我为什么还要纠结?放过去就是了啊!” 邱鹿鸣皱着鼻子,“你还真是理智啊!” 她端着盘碗出去洗,走到门口又回头,“所以你也真的不喜欢陈先生?” 林自在蹭地站起来,作势要找鸡毛掸子,“你有完没完?” 邱鹿鸣嗷的一声,跳起来,哗啦啦端着盘碗跑出去了。 被邱鹿鸣一通插科打诨,郁闷的心口也通畅了,林自在笑笑,她自小从林秀娥那里得来一个认知:不可能的事情就绝对不要纠缠,快刀斩乱麻是最明智的方法。 第85章 不翼而飞 刀齐风夺取段氏政权已经三个月,但他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重庆接受召见。 他的理由也的确站的住脚:战事繁忙。 春城易主后,滇军肃整军纪,购置大批新式武器。随后出兵支援贵桂两省,屡获大胜,一时间,长江以南的抗倭形势都发生了巨大扭转,倭寇连连败退,直退到沿海一带。 滇军名声大振。 重庆方面虽然不满,但也不敢贸然强硬召见,最后是特派了专员去春城洽谈。刀齐风亲去机场迎接,热情招待,第二天的春城日报头版就刊登了刀齐风与特派员两人微笑握手的照片。 特派员首先就到联大参观慰问,他带来两千本书籍,和一批运动器材。还带来了重庆特批的1000万法币的款项,说是请校方用于改善实验室条件,以及适当增加教师福利待遇。 联大三位校长全程陪同参观,特派员看着简陋的、还残存着空袭痕迹的校舍,看着食堂简单无油的饭食,唏嘘不已,参观后就在操场上,进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讲。 林自在注意到特派员身后其中一个跟班,赫然就是王安仁,他是联大毕业生,此时算是衣锦还乡,脸上春风得意。 只是看到林自在的时候,露出一丝尴尬,又很快收了回去。 这位特派员此行主要目的,就是代替重庆政府授予刀齐风云省政府主席职务。如果刀齐风顺从接受,自然是千好万好,就算是从属于重庆政府的封疆大吏了。 据说本周日晚,也就是特派员离开春城的前一天,要在春城政府的大礼堂举行隆重仪式,届时,春城大小官员,豫湘桂贵几省的官员也将光临现场,所谓共襄盛举。 林自在看出刀齐风热情笑容背后的抵触,但却一时半会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周日一早,林自在和邱鹿鸣一起推着独轮车去集市卖洋芋饼,到了地方,邱鹿鸣就催她回家,生怕她被熟人看到,“走走走,被学生看到不好!” 林自在无奈,嘱咐她自己小心,就出了集市。 春城真是小,林自在一到大街,就遇到了金氏,她正从汽车上下来,后面一个佣人抱着一个小男孩,也下了车,男孩虎头虎脑很是可爱,仔细看眉目嘴巴都像极了金氏。 金氏迎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夫人下车,热情指给她看金马牌坊,一转头似乎猛然发现了林自在,她大声哦了一声,浮夸地笑着说:“这不是密斯陈吗,真是好久不见啊!” 林自在被她们挡住路,只得站住点头应酬,“您好,刀夫人!” 金氏如今打扮得体,已蕴养出一份贵妇气质,笑着介绍:“这位就是重庆来的徐特派员的夫人!” “您好,徐夫人。我是联大的教员,我姓陈。” 徐夫人昂着头,矜持地笑,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林自在的衣着。 自古都是先敬罗裳后敬人,林自在倒也不在意她眼神里的不屑,对金氏说,“那不打扰二位逛街,告辞。” 金氏却抛下徐夫人,拉着林自在走了几步,十分诚恳地低声说:“陈小姐,你知道,我并不是那刻薄嫉妒之人。” 林自在立刻皱眉,就听金氏继续说:“我与齐风成婚的原因,世人皆知,我从未奢求过多,也不反对齐风纳姨太太” 她声音虽低,但徐夫人离得并不远,她没有转头看,表情却显示她什么都听见了。 林自在看到金氏背对着徐夫人的脸上,都是恳切,那一双眼睛尤其急切,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林自在挣脱她的手,摇摇头,“祝福您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幸福美满,我并无姨太太人选为您推荐。” 金氏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回头叫佣人抱来孩子,自己伸手接过来,指着林自在对孩子说:“永麟,乖,叫姑姑!” 不到一岁的孩子,哪会叫人,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林自在。 金氏又将孩子朝前送了送,“哟哟,要找姑姑抱呢!” 林自在不动声色,伸手抱住了孩子,“哟吼,这小子可真重!” 金氏笑得眼睛眯起来,“这孩子平时谁都不跟,只爱我和奶娘抱着,今天看那,跟陈姑姑也是有缘分呢!” 林自在咳了一声,在身上摸索,其实是在空间寻找一个合适给初次见面的小孩子的礼物。 金氏连连摆手,“别别别,齐风当日已经得过陈小姐厚礼了,怎么能再要您的礼物?”厚礼两个咬得尤其重。 林自在狐疑地看她一眼,见她眼神向徐夫人方向微微一瞟之后,就要来抱孩子。 林自在立刻笑着说:“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孩子叫我一声姑姑,怎么也该给个祝福,呐,这块玉我也带了几年,成色虽一般,胜在温润,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金氏慌忙推辞,手指却一把攥住了红绳。 林自在干脆把玉坠套在孩子脖子上,又将玉佩两下塞进孩子衣领内,“不值钱,戴着!” 说完牵牵孩子的小手,“姑姑走了!” 林自在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孩子啊啊喊了两声,忍不住回头,只见那胖孩子,伸着小手,向她抓挠了几下,殷殷望着她,又哦哦了两声。 林自在绽开一个今日最真实的笑容,对孩子摆摆手,心里说:“祝你平安!” 当晚,林自在和邱鹿鸣去了政府附近,说是看热闹,一路上还真有不少百姓都往政府跟前走,到了附近,只见那边戒备森严,普通百姓根本无法靠近。 两人也不纠结,转身就往回走。 百姓们也不懊恼,纷纷向后转。 大半个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半天空里,街面照得亮堂堂的。 邱鹿鸣刚要说话,林自在嘘了一声,邱鹿鸣就闭了嘴。 林自在被邱鹿鸣挽着胳膊,匀速地走路,意念却笼罩上了刀府。 刀母紧张兮兮地抱着熟睡的孙子在楼上坐着,那孩子衣领内还挂着她送的护身玉符,刀老夫人紧抿双唇,也是如临大敌的架势,只有坐在梳妆镜边的刀玉兰,往嘴唇上涂抹着唇膏,涂完撅着嘴给刀老夫人看,刀老夫人正心烦,看了一眼,“跟吃了死孩子似的!赶紧擦了!” “我不,我一会儿要去看我哥!我哥要当大官了!” 刀老夫人头疼,“不擦拉倒!” 意念又转到春城政府大礼堂,金氏陪着徐夫人坐在前排,台上徐特派员眉飞色舞,大讲特讲,夸赞刀齐风有勇有谋,有乃父之风,又赞他顾全大局,抗倭有功,这人也真是有两把刷子,说起漂亮话来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再看刀齐风,看似春风满面,实则忧心忡忡。 特派员终于讲完了,他总结说:“现在,就由鄙人荣幸地代表重庆政府、代表委员长颁发任命书!” 主席台左侧走上来一个士兵,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红木盒,一个立正站住,特派员左手掀开盒盖,右手伸手去取那一卷打着红丝带的任命书。 右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他啪地一声扣上木盒,随即又不可置信地掀开,还是空无一物。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士兵上台来的方向,那里站着他的两个秘书,两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打着手势示意他打开盒子,继续颁奖。 “混账!”徐特派员骂了那端木盒的士兵一句,“拿错盒子了,还不换去!” “是!长官!”士兵不明所以,小跑着跑到台侧。 特派员冲刀齐风歉意地笑笑,心中却纳罕,这任命书一直在他的小保险箱里放着,他上台讲话之前,亲手从保险箱中取出,又亲手放置到木盒里的,这怎么回事,不过是多说了几分钟,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第86章 戒指 捧着红木盒子的士兵稳步走下去,到了台边肩膀就耷拉下来,跟站在台边两个秘书愁苦地说:“特派员说我拿错了” ——拢共就一个箱子,想拿错也得有啊! 秘书也在疑惑徐特派员刚才的行为,他掀开木盒盖子,顿时惊呆,里面空空如也,他是亲眼看着徐特派员放进去的。 仨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轻的秘书机智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他飞快地从公文包里找出两张白纸,卷成筒,又拿出之前剩下的红绸带,拦腰打了个蝴蝶结,放到红木盒子里,嘱咐道:“记住!跟特派员说,不要在台上打开纸筒!下来再解释!” 士兵眼睁睁看着秘书造假,忽然腿就有些软,向后缩了一步,“我不行。” 秘书在他后背拍了一下,“来不及了!快!” 士兵被推了出来,走到主席台前,徐特派员适时结束即兴演讲,意味深长地看了满头大汗的士兵一眼,士兵嘴唇翕动,“别打开。” 徐特派员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木盒,郑重取出“任命书”,然后双手高举,向四面展示了一番,台下掌声雷动。 徐特派员郑重将任命书交给刀齐风,与他握手,“少年自当扶摇上,揽星衔月逐日光!党国正需要刀主席这样年轻有为的新生力量,徐某在这里恭祝了!” 徐特派员简短祝福几句,恨不得立刻结束任命仪式,他与刀齐风紧紧握手,久久不肯松开。 刀齐风微笑着,左手高举任命书,高喊:“驱除鞑虏,振兴中华!” 台下士兵齐声呼应,“驱除鞑虏,振兴中华!” 忽然,任命书的红绸带松散开来,两张白纸飘然落地。 全场寂静无声,刀齐风慢慢蹲身,亲手捡起白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抖了抖纸张,似笑非笑看着徐特派员,一字一句说:“您是专程来羞辱刀某的么?” 徐特派员在红绸带松散时,就已经脸色大变,此时面对刀齐风的质问,面如土色,“刀主席,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刀齐风哼了一声,一把推开徐特派员,大步走了出去。 下面各省派来祝贺的官员都犹豫地互相看看,一时不知道是走是留。 怒气冲冲的刀齐风,回到刀府,松开军服的风纪扣,哈哈大笑两声,他本来的打算,也是让人找机会偷走任命书,来拖延任命时间,苦于徐特派员一直极为谨慎,连如厕都亲手提着装着任命书的公文包,到了最后的授书时刻,他几乎已经认命了。没想到柳暗花明,他看到徐特派员啪地扣上盒盖,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等接过那普通纸张的纸筒,他就更加肯定了。 刀母抱着孩子出来,看他全须全尾,神情轻松,就松了口气。 刀齐风接过孩子,用手指勾出他脖颈间的玉坠,回头对跟着的金氏说:“你做的好。” 金氏被夸赞,很是激动,低头说:“那陈小姐真是个聪明人,我一说她就懂了。这个,这个玉真是护身符,真能保护咱们孩子吗?” 刀齐风面带回忆,肯定地说:“能。” 这一年,米国成功制造了b-29空中堡垒轰炸机,时速达到560千米\/小时,飞行高度超过一万米,并可携带9000公斤的炸弹。 于是,转机出现了。 米国迅速占领马里亚纳群岛,以此为空军基地,展开了对倭国的轰炸。 ——终于,这个最喜欢空袭别国的国家,遭到了世界上最猛烈的空袭。 报应! 米国丢下的可不是普通的炸弹,而是凝固汽油弹,倭国多震,房屋多为木质,遇火迅速燃烧。轰炸机一过,下面的城市就是一片火海。 九个月下来,倭国境内一百多个城市都被烧了一个遍,无一幸免。 倭国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在我国负隅顽抗。 重庆方面接受米国自先进的武器准备,还招募了十万年轻、有文化的军官,战斗力得到了大幅度提升,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唯有云省,没有获得武器装备,却被命令去往战争最前沿。原因可想而知。 刀齐风没有听令派兵,但他也清楚,倭寇驱除的那日,也是他遭到重庆制裁报复的一日。 他不能和段盛德相比,段家在云省为王多年,已经积聚巨大财富,还有林家在重庆相助。刀家虽然也有存在山西的大批财宝,却苦于没有信物,一直无法获得。他更没有得力的岳父相助,只凭一腔孤勇。 这一年多已经把能周转的资金都利用上了,虽然发现了新的战略矿产,但他不舍得出口换取武器,一时间,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林自在自然知道云省的窘境,她在认真考虑,是否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刀齐风一把,不论其他,只凭他在任,没像段盛德一样动辄抄谁的家,这两年春城平安无忧,就不能让春城易主。 下班回家,刚出校门,很久没见过的刀齐风忽然出现在林自在面前,她不得不怀疑两人是否真的有心电感应了,她不过是想了那么一下,这人居然就来了。 金氏,不,现在应该叫做刀夫人了,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刀齐风身后走出来,“静怡!你可算下班了!” 她进步真快,比上次见面更加圆熟,举止言谈还带些干练气质,拉着林自在的手,“走,上我家吃饭去!” 仿佛她们是多年深交的闺蜜一般。 “有什么事现在就说,鹿鸣还在家里等我。” “嗐,我已经派人知会邱小姐了!”刀夫人不由分说,挽着林自在就要上车。 林自在已有过两次非常不愉快的上车经历,至今心有余悸,她回头怒视刀齐风。 刀齐风无奈制止妻子,“金氏,不要如此粗鲁。” 刀夫人立刻住手,连声惭愧道歉,“我还是改不了,真是该打,该打。” “见到刀家的车,就会心生反感。”刀齐风走近一步,声音和缓。 校门口的师生走过时,都会看上他们几眼,刀齐风长相出众,加上这几年身处高位,气质卓然,自然吸引众多目光。 林自在恨得咬牙,但仍不肯上车。 刀齐风拿出一张纸,递给林自在看,“你见过这个戒指吗?” 林自在接过一看,正是她在野外捡到的刻着龙形的金戒指,她什么都没说,把纸还给刀齐风,“这是何意?” 刀齐风也无奈看看周围的人,自己作为云省第一人,居然要站在学校大门口,像个猴子一样任人参观。 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叹气,“我一直在派人寻找这枚戒指,这是我刀家的信物,丢失多年。最近从一个在蒙自当铺做过朝奉的老人家那里得知,他见过这枚戒指,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最后锁定陈小姐。” 说到这里,他看着林自在普通的装扮,想起这些年的物价,不无担忧地问道:“你,不是又给当掉了?” 第87章 匿名信 “嗯,我确实捡过一枚戒指,也当过。” “那现在?” “你怎么证明那就是你家的戒指?”其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自在已经有八成相信了刀齐风的话,虽然段盛德抽屉里有凤戒,但那么随意放置,显然是不知道这戒指的真实用处。 “这信物是一对,还有一枚是凤凰图案,我父亲去世后,被段家抄走,也没有了踪迹。” 林自在看着面带愁容的刀齐风,心想,这云南王当的不容易。 “刀将军一心为民,积极抗倭,我敬佩有加,当日赠送护身符给你和梁玉城,是打心眼里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现在您需要这枚戒指,我自然没有道理不给,戒指在我宿舍,这就给您取去。” 刀齐风见她如此痛快,很是高兴,邀请她上车,“这样快一些。” 林自在摇头,拒绝上车。 结果就是她在前头大步走,后面跟着三台轿车。 好在宿舍离学校并不远,她走到宿舍楼下,让他们在楼下等着。 上楼看到邱鹿鸣安然无恙,松口气,然后就假装在藤箱里翻找一阵,又下楼了。 刀齐风张大嘴巴,看着林自在放到他手心里的两枚戒指,久久不能闭上。 “咳咳。”林自在轻咳。 刀齐风发觉失态,合上嘴,激动地问林自在,“你你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两枚戒指居然都在你手里!” 看他如此激动,林自在也很高兴,还有些成就感。“龙戒,呵呵,对不起,我当收藏品留着,就给它们取了名字,这个龙戒,是七年前,跟随联大从长沙迁移到春城,我们三个女生误了火车,一路走来春城,在路边躲避马匪时,我捡到的。当时这个戒指很有意思的套在一个小蘑菇上,现在想,这个戒指应该是埋在了土里,被蘑菇生长时顶了出来;这个凤戒,是我被段盛德劫持到白马山时,在山洞里捡到的。” ——看看,真实的事情就详尽描述,撒谎的就简单了事。 刀齐风很感慨,“你和我家的龙凤戒居然有这样的缘分!我该怎么感谢你?你曾经两次救了我祖母,又给我和永麟护身符,还帮我找回了龙凤戒!你说,你要什么?” 他这样一说,林自在才发觉,居然和刀家有如此多的接触了,“这对戒指,对你来说是重要信物,放在我这里,就是凑巧成了对的金戒指罢了。不过戒指毕竟是我捡到了,和我也算有缘,不如这样,你就给我一条大黄鱼,连带护身符的钱都清算了。” 刀齐风见她算的清清楚楚,就像当年祖母急着给她送去厚礼时一样,都是想早点了结一段人情,不由得心里微微发苦。 他点点头,“我给你十根!” “不必,只要一根。” “一百根一千根都不为过,那护身符在战场救过我两次!” “是么,那纸符应该只能用三次。” 刀齐风听了一梗。 林自在笑,“什么都是,用一次少一次,人情如此,符箓也是如此哦。” 忽然发觉衣袖被扯动,她低头看,小男孩刀永麟正用一只小胖手捏着她的袖口,仰头看她。 林自在蹲下去,手指碰碰他的脸蛋。发觉他衣领内戴着她送的玉坠,就轻拍他的小胸膛,笑笑说,“小帅哥,你要好好长大哦!” 小男孩还是盯着她看,林自在被那一双纯净的眼睛萌得无法自拔,从书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来,放到他的小手里。 棒棒糖上的白色条纹和香气吸引了小男孩的注意力,他仰头看了妈妈一眼,他妈妈又看了他爸爸一眼。 刀齐风笑着说:“陈姑姑给的,你吃。” 他愉快地把棒棒糖送到口中,嗦了一口,开心的笑眯了眼。 “谢谢姑姑没有?” 小男孩不会说话,叼着糖,双手合十,上下拜着,逗得林自在哈哈大笑。 等回到宿舍,邱鹿鸣啧啧两声,“我都看见了,你挺喜欢刀齐风的儿子,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给人当后娘呗,你就是让刀齐风停妻再娶他也是肯的!” “去你的,没个正形!” “说真的,我看你是真的到年龄了,真该结婚生子了。” 说到年龄,林自在不说话了,她为自己平安度过了24岁而感到庆幸,同时又有些矫情地想: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人生,是林秀娥那老家伙的,她自然不会在24岁死! 不过再看邱鹿鸣开开合合说个没完的嘴巴,她又开心起来,能和鹿鸣在一起,了了前世的遗憾,这辈子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了。 林自在的意念范围扩大到了半径两千米,准确说是2048米,她坐在宿舍的床上,一闭眼就能查探大半个春城。 最近刀齐风在和德国人以及苏联人频繁接触,商谈购买武器的事情,与外国人做交易,他们不刮点实实在在的油水是不肯的,德国明言就要用新发现的矿藏来换,苏联则要求直接派驻专员来指导刀齐风的工作,飞机枪支都可以无偿捐助。 刀齐风自然不同意,谈判一直僵持不下,重庆方面的压力也持续增大,刀齐风一筹莫展。 刀家存在山西的那批财物已经取到,只是一时无法运回春城,回来的亲信说,派人悄悄驻守保护了,财宝依然存放在山洞里,只能等待时机取回了。 林自在听了禁不住想,这大山的藏宝率有点高,等和平了,是不是得走遍祖国大山,挨个山都给它检查一遍啊! 林自在还发现刀齐风和一些神秘人物接触,不禁多了几分关注,观察了那神秘人几天,知道那人来自陕北,也算最终确定了刀齐风的信仰。 她决定将胡家宝上贡给段盛德的一千箱黄金一千箱白银从空间转移到了段盛德家的地下室里,写了封匿名信放到刀齐风的办公桌上。 她要做个无名英雄了。 这种说不清来处的东西,只能这么处理了。 刀齐风看到信半信半疑,当初还真没仔细搜查段家的地下室,现在少不得要掘地三尺了。 他仔细查看那神秘的匿名信,希望从中看出写信人的身份。 纸张是他从未见过的白到晃眼的纸张,字迹不大,笔画很粗,但不是毛笔,更不是钢笔,那些字看着七扭八歪,倒像是画上去的,却又莫名其妙的觉得和谐。信封是普通的信封,没有邮票也没有封口,他问了哨兵和秘书,却没人能说清这信是怎么到他办公桌的。 这让他不由想起徐特派员那突然消失的任命书来。 刀齐风是不相信神鬼之说的,但近年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之事可不少了,包括对了,会不会又和陈静怡有关,她身上有那么神奇的护身符,会不会她也能隔空取物? 第88章 强大 刀齐风并不知自己一下就猜中了真相,他立即派亲信率人去段府查看。 段府的位置离东湖很近,周边住的都是富商显贵,段府附近房子尤其少。隔着几十米的后楼一直借给联大做办公楼,前边被炸毁的主楼没做处理,房子周围已经长满一人高的野草。 士兵割除野草,还惊动了几窝野兔。 刀齐风下的是掘地三尺的命令,士兵们工具带的齐全,很快挖通了炸塌的地下室,果然发现了一箱箱的银元宝,亲信疑惑,当初可是他亲自带人搜查的,地下室明明是空的,怎么有这么多的箱子呢?疑惑归疑惑,他还是飞速赶去报告,刀齐风一听,蹭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挖!给我彻底地挖!” 段府附近被严密封锁,联大的教授们第二天都没能去上班。 刀齐风喜气洋洋,他命令将段府主楼全部拆除,一砖一瓦地检查。结果是,不仅在地下室找到银子,还在书房位置找到秘密通道,找到了金元宝,看那箱子和金子,应该是年代久远了。 七天后,封锁解除。刀齐风再次和苏德两方接触,购买了大量武器,当然,不舍得出口矿产,自然要出高价了。 刀齐风用最精良的武器足足武装了三个师,重庆安静了,整个云省都踏实了。 战争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但是倭国依旧负隅顽抗,发出“一亿国民齐上阵,全民玉碎,本土决战”的口号,为挽救即将战败的局面,他们还组织了特别攻击队神风敢死队,利用武士道精神,一人一机,一弹换一舰,对米国舰艇编队、登陆部队和固定集群目标实施自杀式袭击。 说起神风二字,有些好笑。 当年元朝两次东征倭国,都因海上突如其来的台风,导致元朝舰队损失,使得东征告吹,倭国也因此逃脱了被元朝灭国的命运。自此,倭国人便认为是神武天皇鬼魂掀起的神风击退了元军,当年倭俄战争时也用过这种自杀式袭击,还颇有成效。 神风敢死队悍不畏死,一架架飞机在飞行员座椅前装满弹药,撞击目标发生爆炸,屡屡得手,直接给米军造成了巨大的的精神压力和物质损失。 为尽快结束战争,广岛成为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试验基地,“小男孩”在广岛上空爆炸,处在爆心极点影响下的人和物,都像原子分离一样分崩离析,十万人瞬间消失,稍远些的留下了残骸,更远些的人还活着,但双目被烧成窟窿,身体遭受核弹摧残,未来将长期生活在痛苦之中。 米国此时还不知道小男孩的威力是如此强大,倭国也很要面子的对外称是遭到燃烧弹袭击,仍然不肯投降。 米国不客气地又在长崎投下了“胖子”。 六天后,倭国投降了。 华夏大地沸腾了。 春城的空袭解除警报,响彻长空,足足十分钟,无论是学校、工厂、商店、住宅、教堂,凡是有汽笛、钟鼓设备的,都同时鸣放十分钟,南平大剧院循环播放电影,给市民观看,晚上,市民学生都走上街头,载歌载舞,到处都有人在燃放爆竹烟花,彻夜庆祝。 林自在和邱鹿鸣也换上最漂亮的衣服,跟在学生中欢呼跳舞,她还从来没这么放松过,混在一群学生中间,人家喊她也喊,人家跳她也跳,一直玩到天亮才回去。 回到宿舍,邱鹿鸣依然兴奋的不想睡觉,“静怡,你说以后是不是日子就彻底太平了?” “未必。” “啊?怎么呢?”邱鹿鸣坐到林自在床边。 “外敌不止一个,内战一触即发。”林自在躺在床上,吐出一口气。 “都在自己国家过日子不好么,辽国、金国、倭国、米国为什么一个个都来欺负我们,我们那么富有,为什么打不过他们”邱鹿鸣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流下来,蹲在床边,把头抵在林自在的胳膊上。 “为什么呢,一个人穷困了被人欺负,富贵了又被人觊觎,一个国家也一样,说到底就是要强大,就好比一只猫有一大锅肉,什么狐狸狼啊都敢来抢一口,甚至都想连锅端走,如果是一头老虎有一锅肉,那些狐狸狼的,就不敢轻易来抢了。” “一只猫拥有一锅肉,就是稚子持金过市,怀璧其罪,还不如没肉呢!” “对,拥有财富却没能力保护,是最悲哀的事情。” “多么矛盾,没有财富又如何变得强大呢。” “嗯,历史的车轮总有它的轨迹,我们只管找准方向,砥砺前行!”邱鹿鸣拍拍床铺,示意林自在上来,两人并排躺着,低低说着话,而东方的太阳,已经冉冉升起。 驱除外敌,联大首要大事就是迁回平津地区。 林自在作为教学工作不那么重,也不那么重要的年轻教师,首先被派回北平,执行回迁筹备工作。 来春城的时候一个大箱子,回去依然是那一个箱子(啧啧,天知道回去到底多了多少东西!),林自在在出发前一天,分别去和金先生沈先生道别,最后去的陈先生家中。 陈先生的视力保持得一直不错,这两年,林自在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给陈先生把脉,有时也会针灸几次,配一些强肾健脾的药吃。陈夫人再不说不信中医的话,但她性格倔强,也绝对不提中医一个好字,林自在自然不会跟师母计较,只是悄悄教给小琉一些调理的方法。 “先生,我不在春城,您要注意,别用眼过度。” 陈先生不接她的话,而是说:“是我推荐你回北平的。” 见林自在有些不解,他继续说:“这几年春城发生的事情,对你有些影响,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你也25岁了,你师母说,女子尤其不要太晚成婚生子,你要记住了。北平青年才俊无数,有合适的,你就别太挑剔了。” 林自在没想到陈先生居然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笑着点点头,说:“是,先生。” 陈先生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架,又看了林自在一眼,欲言又止,陈夫人忽然起身,“我去给你们再弄点吃的。” “师母不必麻烦,我这就走了!”林自在站起来阻止。 陈夫人让她坐下,走出去,就再没进书房。 陈先生斟酌了一下说:“小陈,你这次回去,还是学校统一组织乘车,你方便的话,帮我带一箱子,不,带两箱子书回北平。” 林自在点点头。 陈先生松口气,“可以交给我在北平的朋友刘先生保管,或者你亲自保管,直到我返回北平。” 林自在又点点头。 陈先生露出一个笑容,经过林自在的治疗,他眼睛的近视度数减小了很多,新眼镜显得他的眼睛都大了那么一点,新眼镜的镜片也大一些,显得陈先生的脸没有那么长了。他说:“小陈,谢谢你。我都还没谢过你!” 林自在也笑。 她从不需要陈先生的感谢,无论是治疗眼疾或是转移书籍。 这些事情,师生两人从未正式谈起,但也都心照不宣,陈先生何等聪颖,早看出她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了,只是为了保护她,从不提及。 “内战是难免的了,遭罪的还是老百姓。”陈先生指着书房墙角的两个大藤箱,“这是我最珍贵的书籍,拜托了!” “不敢当。”林自在连忙起身,“先生放心,人在书在。” “嗯。”陈先生起身看了看林自在,点点头,又看看藤箱,“我去看你师母做了什么吃的。” 五分钟后陈先生返回,先扫了一眼墙角,两个大藤箱消失无踪,他既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出来吃饭。” 林自在应声跟着走出去,与陈先生一家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 第89章 告别 住了八年的春城,一朝别离,还真有些舍不得。 林自在和邱鹿鸣一人提着一个藤箱上了火车,整个车厢有一半是联大的教职员工,大家分成三部分,分别去往北大、清大和南大的原校址负责筹备回迁工作。 另外一半人,虽然穿着便装,但一看就是军人,李老师说这些人是滇军派出护送他们的。 林自在坐在靠窗的位置,小琉代表父母来送她,递上一网兜的水果让她路上吃,笑着祝福她一路平安。 林自在忽然察觉到有两辆轿车停在站台角落,车窗后的一个纱帘微动,露出一个缝隙,是刀齐风。 他坐在车中,拿望远镜看着她的方向。 她忽然绽开一个笑容,伸手冲着车的方向挥了挥,纱帘刷地合上。 林自在哈哈大笑。 小琉和邱鹿鸣都莫名其妙地看她,邱鹿鸣伸头向窗外看看,“静怡,什么事儿,你不至于这么高兴?” 汽笛鸣响,火车缓缓开动,林自在对小琉挥手告别,也对着轿车挥了挥手。 火车经成都、西安到达北平,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当年北平沦陷后,倭伪政权就打着北大旗号成立了国立北大,实施所谓的新民教育,为的就是让学生树立亲倭思想,泯灭青年一代的民族意识和抗倭精神。他们对各种教材进行篡改,教学内容加强倭语教育、奴化教育、军国主义教育和劳作训练。 彼时国内知名大学大都陆续迁往大后方,但不是所有人家都能送孩子背井离乡去读书,所以还是有很多青年进入了伪北大读书,包括一些知名文人,也进入伪北大教书供职。 倭寇投降后,国民政府宣布,伪北大立即解散,且不承认伪校学生学籍。 傅先生暂任北大校长,他在联大时就坚决主张抗战,如今对曾在伪北大任教的教员也有着“不共戴天的愤怒”,对于这些“软骨”之人,他坚持要一概摒弃,坚决不予录用。 傅先生说,“专科以上学校,必须要在礼义廉耻四个字上,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榜样,给学生们、下一代的青年们看看。” 林自在非常赞同傅先生的决定,沦陷区生存艰难,未必人人都要像陈老先生那样绝食,但,起码的民族气节得有。 学校是培植下一代青年的地方,首先必须要正是非,辨忠奸。教师的职责,不仅是要授业,更要传道! “从口袋里掏出揉皱了的脏手帕的教师,已经失去了当教师的资格。” 筹备工作最繁琐的不是招聘教师,而是如何处理伪校的学生,学校成立了八个临时补习班,首先从思想上纠正学生们被强行灌输的亲倭和奴化教育,补习结束要进行考试,合格后根据他们的成绩,才能决定学生们是否有资格进入北大。 回到北平,林自在依然和邱鹿鸣住在同一个宿舍,宿舍条件比春城的好了很多,只是北平的气候比春城干燥许多,临近深秋,温度也降了下来。 头一个月,林自在脚不沾地,忙碌而充实,邱鹿鸣没工作,还是出去卖吃食,天天往外跑,天天跟街坊邻居聊天,迅速地适应着北平的生活。 这天中午,林自在拿着饭盒去食堂吃饭,门口一个陌生老头看到她,忽然往前迈了一步,学校如今的教职工林自在都认识,就没在意他,径直走进食堂。 吃完饭出来,那老头居然还在,林自在就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终于触动了她记忆中的一根线,——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静怡的父亲。 她站住了,看着一身落魄的陈父,心中计算着他的年龄,她今年25岁,面前这个男人也不过是刚刚45岁,却头发花白,皱纹深重,看起来像是60多岁。 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双旧皮鞋底子都快掉了。 林自在对他没任何感情,甚至从未想过要联系这个人。 但今天这个人走到了她的跟前,作为这个身体的生父,走到她的跟前,她就做不到置之不理了。 父亲是叫不出口的,她扯扯嘴角,算做微笑,“您来找我?” 陈父声音颤抖,手也在颤抖,憋了半天说:“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去找我?” 这句话让林自在忽然心生反感,她呵了一声,“我的同学邱鹿鸣,在春城的头三年,每月都收到她父亲的二十元汇款。我,从没收过汇款,也没有您的地址,您说说,我去哪里找您?” 第90章 父亲 陈父脸上青白交替,嘴唇翕动,又憋了半天才说:“北平被倭寇占了,杀了老鼻子人,我能活到今天都够不容易的了,哪有钱汇给你!” 上下打量了林自在,又说:“你妈留下的东西不都给你了吗,在这儿上班,工资应该不低!” “这八年,别人都有家中汇款资助,就我没有。我只得当了妈妈和姥爷留下的东西,全部当光,总算活下来了。”林自在学着陈父的样子哭穷,“后来,我帮人家抄书、给人家做助理,又天天跑警报,每天往返十几里山路,就在路边挖野菜吃,根本吃不饱!再后来是有了工资,可是物价涨得比工资快!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 “你!”陈父的话被堵了个严实。“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眼看活不了几天了,你弟弟才八岁,你不能不管他!” 明明是来要钱,非要理直气壮。 “弟弟?妈妈身体不好,只生了我一个啊!” “孽障!”陈父气得哆嗦,“你小妈,三年前也死了,我的肾也出了毛病,活不” “也死了?”林自在大惊小怪,指着他,“你你你,你克妻啊!难怪我妈妈会年纪轻轻就走了!你说你,明明是上门女婿,姥爷却还让我跟了你的姓,给你钱让你开工厂当实业家,结果你还克妻!你也太” 眼看陈父捂着胸口上不来气,林自在连忙住口,可不能在学校里把人气晕了。 “你是要气死我!”陈父呼哧带喘,伸手道:“给我钱!我给你弟弟买馒头吃!” 林自在看着陈父一张沧桑的脸,掏出那个项链坠子,看看照片,年轻时的陈父英俊潇洒,跟现在判若两人。唉,王姥爷这人,医术好,人品好,就是看女婿的眼光太差,看看这挑的什么玩意儿! 再看陈父,脸皮透着黑色,伸出的手掌心整个发红,她在那只手腕上摸了一瞬,又放下。把手里装着两个馒头的饭盒递给陈父,陈父接过就拿出一个黑面馒头咬了一口,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自在又伸手在书包里摸出一卷钱,抽出最大的面额为一万元的法币给他,陈父眼睛像钩子一样盯着林自在手里剩余的钱,林自在把钱放回书包,“这钱,如今正好折合当年我去长沙前,您给的五块钱,拿去给你儿子买馒头吃。” 陈父一脸屈辱,最终还是收起钱,“我终究是生了你。” “生了我?你不过是贡献了一只精虫而已。你是上门女婿,我在姥姥家长大,说白了你养老婆孩子发家致富的钱,都是姥爷给的。可你发达后是怎么对待妈妈和姥姥姥爷的?” “你放屁!”陈父黑脸都涨红了,“我,我后来不是接你回来上学了!给你买衣服裙子让你读书!又接你姥姥姥爷到北平养老送终!” “所以,我也会给你送终的。” 陈父脸色更黑,看着八年没见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吐出扎心窝子的话,抬手就要用饭盒打人。 林自在退后两步躲开。 陈父扑了个空,想用饭盒丢她,又有些舍不得里面的馒头,身上也实在没力气,想起女儿刚才在自己手腕摸了那么一会儿,扶着膝盖,迟疑着说:“你姥爷是不是教你看病了?” 林自在点点头,“你是实证,且已经转移到肝。嗐,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信中医。” 陈父神色惊惧,连连倒退,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林自在挠挠眉毛,这人刚才明明都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还以为他知道自己病情是来托孤的,敢情是来唱苦情戏的。一直诋毁中医,但看这表情,又铁定是相信中医的,嘿!这什么人啊! 陈父踉踉跄跄走了,紧紧抓着手里的饭盒。 林自在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真是麻烦,这八年过得逍遥自在,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亲人”,再说这是陈静怡的爹,跟她林自在有什么关系? 以前无父无母的虽然可怜,可有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她告诫自己坚决不能同情心泛滥,对待这种渣爹只要对等付出,不激起公愤就行了。 “真麻烦。”林自在耸耸肩,瘪瘪嘴。 一转身,一个大个子挡住了去路。 林自在向左一拐,那人向右一跨,两人又对上了。 她索性站着不动,“您先请!” 那人横了她一眼,“畜牲!”说完大步朝食堂走去。 林自在确定以及肯定那人的一句畜牲就是在骂自己,她气得脑子发胀,长到这么大,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骂过! 她一个箭步追上去,左手在那人肩头一拍,等那人一回头,右手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清脆又响亮。 这一番举动和耳光的声音,吸引了几个刚从食堂出来的教职工的注意。 那人怒视着林自在,“你要不是个女的,信不信我两巴掌就能呼死你!”标准的东北话。 食堂里刚出来的两人一把拉住他,“别呀,大周,咱是来给人学校干活的,可别动手打人啊!” “打人!你问问她谁打谁了?问问她是人吗?你们看到她是怎么对待自己亲爹的吗?” 林自在恍然,原来这声畜牲是这么来的。 “这位周先生,你听了个只言片语,就无缘无故来一句畜牲,才挨一耳刮子,绝对不屈。” “还要什么真相?不管咋样,他也是生你养你的亲爹,你不能自己活得舒舒服服的,置自己亲爹于不顾!” 林自在翻他一眼,“多管闲事!” 不再多说,回了宿舍。 “哟,大周,这一巴掌打得够狠,你看都苍起来了,四个指印,哈哈哈!”一人扒着大周的脸,笑得不行。 “你还笑!” “不笑不笑,快走,咱们抓紧时间把那钟亭给修复了,回老家去!” 第91章 弟弟 校园里,中式建筑比较多,这些年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包括课桌椅,许多地方都需要修缮修复,所以最近校园里多了很多建筑工人和木匠师傅。 下午上班,林自在有意识用意念搜索了一圈,发现有四五个工人在钟亭干活,两个在锯木头,还有个耳朵上别了半根铅笔的木匠,正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大周,他一骗腿压住案子上的木方,一手凿子,一手锤子,叮叮当当在凿榫眼,一阵风吹过,地面上的刨花飞起了几卷。 林自在哼了一声。 几分钟后。 “哎?谁看见我刨子了?怪了,谁拿我刨子了?” 大周只能去旁边教室借了修课桌那个木匠的刨子回来,结果刚进亭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刨子好好地放在木匠案子上。 “邪门了!”大周怪叫一声。 工友们取笑他:“这么大的刨子看不见,白长那么大眼珠子了。” 大周张口结舌,七窍生烟。 林自在顿时舒服了。 邱鹿鸣来到北平后,依然在街边卖吃食,林自在劝不住她,只能随她的便。 她做的食物干净又卫生,新奇又味美,倒也赚了不少钱,只是早出晚归太辛苦。 只是北平的物价,长得比联大后山的雨后竹笋还快,尽管邱鹿鸣多赚了几个钱,她还是攒不下钱。 ——总想给林自在做一条新旗袍,却总是攒不够布料的钱。 陈父第二次来找林自在,带上了他儿子。 八岁的孩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太瘦弱了,见林自在看他,立刻眼神躲闪,畏缩地退到父亲身后。 陈父一把抓他出来,指着林自在大声喊:“耀祖,她就是你姐,你亲姐!你要记住她的脸,爸爸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就到这儿找她!” 小男孩哇地一声吓哭了,惹来几个人围观。陈父每次都选择在食堂堵她,绝对是有居心的。也就是现在教职工不多,否则林自在就得被千夫所指。 “你就管管你兄弟,他长大了也是你的助力,你不能连个娘家人都没有啊!”陈父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巴巴。 林自在那股子不受人强迫的劲儿又上来了,她瞪着陈父,直看得他低下头不敢直视。 李老师从食堂出来,见此情景,忙过来替林自在解围,“这位老人家,我们是学校,您不要在这儿喧哗,我这就给您买两个包子,您拿了就带您孙子回去!” 陈父见到一个和善的好心人,正高兴着,被一句“孙子”给气得哽住,青筋暴绺地大声辩解,“他不是我孙子!是我儿子!是她陈静怡的亲弟弟!” 李老师尴尬了,“对不住对不住,原来是静怡的父亲啊!”他回头疑惑地看向林自在。 林自在看了一眼又在人群中瞪她的大周,对李老师说:“那孩子不是我亲弟弟,她妈妈气死了我妈妈,他爸爸早就不管我了,您知道的,我在春城从未收到半分钱的汇款,初期是靠变卖我妈妈留下的首饰生活的。” 李老师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上次也是在这里堵的我,我给了他两个馒头和一万块钱。这才三天不到,又来了,逼着我认下杀母仇人的儿子为弟弟。” 李老师沉默了,他深深觉得自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陈父白了大半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头顶,可怜兮兮地说:“这位先生,你是不知道沦陷区的苦啊,这八年我们遭了大罪了!我厂子的机器被倭寇抢了,股票也输了个精光,实在没钱汇给她啊!她那会儿好歹18了,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没享过一天的福,这么高一点,就看到倭寇杀人了,吓破了胆了啊。先生,我如今得了病,就要死了,我是来求我女儿的,求她原谅,求她拉拔一把可怜的弟弟,让他好歹活下去!您就帮我劝劝她!”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 唬得李老师慌忙接住,手忙脚乱才算制止了陈父的下跪。 林自在冷眼看着,她相信如果是陈静怡本尊在场,亲生父亲如此惺惺作态,她不气死,也肯定羞愤致死。 但她不是。 胁迫是不是?道德绑架是不是? 我今天就不吃这一套了! 林自在刚要撸袖子,李老师拉她到一边,“小陈,你冷静!不管他从前如何对你,现在他老了病了,你这样处理,都是极为不智的!” 林自在被李老师严厉的眼神惊醒了,是啊,这个时候没人会听她诉说陈父的过去,大家只看到眼前一老一小是多么可怜,一个是大病将死之人,一个是无依无靠的稚子。 “谢谢李老师,我明白了。”林自在真诚道谢。 她对陈父说了一声,“你等一下。” 转身进了食堂,买了四个馒头,两个给陈父,两个给陈耀祖,接着把剩下的所有零钱一股脑都往陈耀祖衣兜里塞,“拿着,我只有这些了。” 陈耀祖退缩着不敢要。 “拿着!” 林自在不耐烦一喝,那孩子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撇嘴要哭,看林自在脸色不虞,又憋了回去。 李老师扶着陈父的手臂,“小陈是真的不容易,二十七年,她还是大一的学生,背井离乡,辗转几千里,从长沙到香港,绕道越南,吃了多少苦才到的春城啊,一路上吃不好喝不好,还磕破了头,流了那么多血,走路都抬不起脚来,还差点得了疟疾,春城这些年,时刻都得提防着空袭,我们学校就炸死了好些而学生啊!” 林自在听那个大周嘀咕,“我好像真是骂错人了。” 李老师继续说:“二十七年以前,我们这些教书的,工资还算够用,可二十七年以后,就越来越不行了。这么说,这八年,我的工资涨了七倍,可春城的物价涨了103倍!我家小儿子每天晚上都饿得哭,跟小猫一样的哭声,心疼得我啊!那些教授,都是留洋回来的,有的享誉海外,但也只能给人写字刻章换点钱吃饭,他们的夫人,也要做些点心什么的来贴补家用。小陈的工资还没我高,她自己都吃不饱,这次回来,我们是拿了一些补助,小陈这才有钱给您和孩子啊!” 陈父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他被林自在和李老师的一通操作给弄得,实在是哭不下去了。 陈耀祖捏着那一卷钱,走到林自在跟前,声若蚊蚋,“姐,我不要钱。” 第92章 沾包赖 那孩子瘦的皮包骨头,脑袋显得有点大,眼睛就更大,躲闪的眼神里带着惊恐、畏惧,和纯良。 林自在自认绝不受人胁迫,但面对孩子无邪的眼神,立刻就没了抵抗力。 尤其是此时,大长公主那一世的记忆涌了上来,死时长子也是这么大,次子还要小上两岁,小的那个十分依恋她,总爱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的胸口或者胳膊上撒娇。没了娘的孩子,有没有吃苦啊,是不是受了欺负,是不是,也是这样凄惶的眼神。 心脏揪了起来,有些疼。 深呼吸,深呼吸! 林自在想伸手揉一把男孩的头发,看太脏,又放弃了,放和缓了声音说,“给你就拿着。” 男孩不敢再给,无措地看着林自在,又看看自己的父亲,眼泪嗒嗒掉到地上。 李老师看不下去了,低声问林自在,“你和小邱不是总给人看病,你就给他看看,抓几付便宜的草药喝。” “医者治病不治命,他已病入膏肓,我无能为力。”林自在的声音不小,陈父身子晃了晃。 “你回去,给你的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回头有事,让你儿子来找我。”林自在看着陈父说。 陈父看了一眼儿子的衣兜,估计也没几个子儿,还该吃吃该喝喝,够干啥啊! 林自在在陈耀祖背上拍了一下,“回去,钱别丢了。” 父子俩终于走了,李老师松了一口气,“小陈,你也不容易。” 林自在苦笑,知道这对父子沾包赖是甩不掉了,只能接着。 抬脚去食堂,想起钱都给了陈家父子,如果再拿出来就露馅了,就退了回来,李老师说:“走,我请你吃。” 林自在摇头,他家的负担更重,五个孩子,大的要读书,小的嗷嗷待哺,偏偏还不知控制,一直生个没完没了。 “不了,李老师,鹿鸣给我留了饭。”林自在决定回宿舍,吃点空间里存放的鸡汤米线。 李老师也不敢多让,实在是钱太少。 林自在走了一段路,身后传来脚步声,大周追上来,把两个包子塞给她,“给你吃!” 林自在立马塞回去,“谁稀罕你的包子!” 大周讷讷道:“我骂人是不对,可你不也打了我一巴掌,我长这么大,可都没挨过女人打!” “都扯平了,那你还啰嗦什么?”林自在翻了个白眼,大步走了。 “哎哎,你这人,我包子都买了”大周拿着两个包子,又追了两步,停下嘀咕道:“不吃拉倒,我自己都没舍得吃,不吃拉倒!” 冷不防旁边伸出一只黑手来,一把抢过一只包子,大周连忙去抓,可惜为时已晚,工友小六子一口咬掉半个包子,一边大嚼一边说:“好吃!真好吃!你不吃那个也给我!” 大周连忙把手里仅剩的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长得贼拉磕碜,想得倒美!” 当年清军入关,明末遗民宁死不屈,扬州十日清兵不封刀,嘉定三屠民众无投降。老百姓都坚决不肯剃发归顺。 到清末,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时,竟有周边百姓挑担推车跟着帮忙,还有人去指点城墙的薄弱点。总之只要给钱,啥都肯干! 到辛亥革命剪发令下达,许多遗老遗少又宁死不肯剪掉象征清朝标志的鼠尾辫了。 从传教到鸦片,从枪炮到商品,再到后来的思想控制、洗脑、心理暗示,以及各种精神和身体打压,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奴性,习惯了跪着。 鸦片战争以后,一个“洋”字,几乎就可以概括所有的时尚。 20世纪,人们还是把火柴叫做洋火,把自行车叫做洋车子。 甚至直到21世纪,仍有年龄大的人对外国人下意识谄媚。 北平沦陷八年,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倭国的愚民教育影响十分显着,尤其近年入学的大学生,从小就接受亲倭教育,多多少少都有些三观不正,文化课的底子也是参差不齐,因而培训班的教学也很是繁琐辛苦。 林自在很注意让同学自己思考和反思,然后逐步引导他们领悟真相。 一个叫卢顺才的男同学说他来自哈尔滨,九岁入学,第三天就因背不出倭语而被抽皮鞭,后来体罚和劳作就是家常便饭,当时很多同学都是这样,他并不觉得屈辱,反而觉得那是在锻炼意志,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们自小就被按照顺民的模式来教育培养;去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还沾沾自喜,但是直到最近,在图书馆阅读了大量书籍,他才知道,从前自己学过的历史,竟都是被篡改过的。 卢顺才说到激动处落泪了,“我姓卢,我爷爷是中国人,我爹也是中国人!我却糊里糊涂做了十几年的倭国顺民,我错了!” 课堂上很多同学都哭了。 林自在总结说:“同学们,不要哭,少年,青年,就像清晨的太阳,刚刚冉冉升起,未来于你们有无数可能!你们更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希望!想那狼子野心的倭人妄图将你们从小就改变三观,从而在精神上改造你们的血统,是多么险恶用心!而他们也真的差一点就得逞了!同学们,多么幸运啊,我们回来了!我们是龙的传人,骨子里,流淌的永远是炎黄子孙的血液,灵魂里,深扎的是华夏儿女的根,无论我们身处何方,无论遭遇了什么苦难,只要我们感受到祖国的一点点召唤,总能寻到正确的方向!” 同学们热烈地鼓掌,林自在让大家下课,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男生的背影上。 其实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叫田宗光的学生,他的举止言行太像倭国人了,可私下调查,他又确实是北平人,家里世代为农,这些年为了供他读书,田地已经卖得所剩无几。 调查的老师跟她说,田宗光是这些年受倭人教育太深,所以给人的感觉太像倭人了。 但林自在还是觉得别扭,她在滨城接触过倭国和高丽国留学生,都是东亚人,她总是一眼就能分辨,有个外貌很像南方农民的倭国人,都被他一眼识破,别人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她也说不大清,只说靠感觉,并不是用眼睛辨别的。 如今就是这样,她就是强烈感觉这个田宗光是个倭国人。 第93章 打回去 下一堂课,林自在以考察同学们的外语水平为由,很随意地切换英语和日语以及汉语,快速地提着各种问题,有的很严肃,有的很幽默,课堂气氛很活跃,同学都很放松。但田宗光始终保持紧张防备状态,林自在问到他时,他回答很谨慎。他的英语一般,但日语和汉语是一样的流利。 林姿在故意在下课前说了些羞辱倭国和天皇的话,有同学大声附和,也有不出声的,林自在注意到,田宗光始终紧抿嘴唇,和眼中一闪而过仇恨的目光。 当天下课。林自在就暗中跟随田村光放学回家。她的跟踪,绝对是一流的,试问,离着五百米远的距离跟踪一个人,那人要如何才能发觉呢? 林志在以正常速度行走,仿佛是下班回家,始终保持四五百米距离,跟着田宗光。 农历快进入十月了,天气渐凉,路上有那怕冷的,已经穿了棉袍子。一个赶骆驼的人。牵着三头骆驼走在大路上,骆驼背上驼着沉重的货物,驼铃叮当响,这让林自在不由想起刚到春城碰见的马帮,也是这样运货,那马铃也是这样清脆悠远。 那些神奇而难忘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春城有过苦难的记忆,也有过巨大的收获,时间可真快。一晃离开春城两个月了。 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春节。她和邱鹿鸣都急需置办一些棉衣,棉鞋,棉被。北方的生活成本。单从服装上讲,就不知道比南方多花多少钱。 林自在从空间拿出两根大黄鱼,去兑换了,在春城临走时,一根大黄鱼能兑换五万法币,如今两个月过去,就能兑换二十万法币了。 她一路跟踪,一路零零碎碎的买东西,看到吃的买吃的,看到布料买布料,一边买一边悄悄往空间转移,还要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盯着田宗光的行踪。 走一路,她买了30斤棉花,还扯了50尺各色布料。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再出来,她手上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半斤棉花,和一块蓝色布料。 越走房子越破,跟到城西,也没什么像样店铺了,最后田宗光进了一间民房,这一片住的都是贫苦平民。 田宗光一回家,他父母就立刻端出饭菜给他吃,嘘寒问暖,客气得很。但田宗光很不耐烦,也不吃饭,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边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林自在迅速用意念搜索田宗光的房间,希望能直接搜出他是倭国人的证明,可惜仔细查了两遍,一无所获。林自在虽不甘心。但也知道,想抓住田宗光的把柄,也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她转身往回走。 刚想伸手打个黄包车。忽然看到街角有俩小子在踢打一个瘦弱的男孩。 个子高的那个学着倭人的样子走路,用一根木棍对着地上的男孩做劈刀的动作,口中大喊着,八嘎! 棍子劈到男孩身上,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穿着单薄衣裳的手臂下意识护在脸前,另一个矮个小子伸手去扒他的胳膊,大喊着:“给不给钱!” “我没有钱,呜呜,真的没有钱了!”地上的孩子,又挨了两下,打着滚儿哭着喊。 林自在看清地上被打的孩子,正是陈耀祖。她想都没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夺过棍子,照着两个小子的屁股,一人抽了两下,俩小子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你丫谁呀!” 陈耀祖呆呆地躺在地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姐姐,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自在一把拎起他,把棍子交到他手上,“给我打回去!” 俩小子见事不妙,撒腿就跑。 “站住!”林自在大喊一声,一人一张定身符贴到背上。俩小子保持着奔跑姿势不动了,嘴里恐惧的哇啦哇啦大叫着。 陈耀祖傻眼了,路过行人也站下来,好奇地看热闹。 “我说站住了,你们俩,就跑不了!”林自在过去,在俩小子惊惧的目光中,将他们的胳膊腿收好,摆了个立正姿势站着,招手让陈耀祖过去,“来,每人打三下。” “救命啊,救命啊!她是妖怪要吃了我们俩!”俩小子只剩嘴能动,内心无比恐惧,看到过路邻居大声呼救。 林自在对邻居们笑笑,“这俩臭小子又欺负我弟弟” 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希望他们不要多管闲事,邻居都知道这俩小子的劣迹,也没人当他们的呼救是回事,表情各异地看几眼就走了。 俩小子绝望地大喊:“饶命啊,仙姑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林自在竖起食指嘘了一身,俩人立刻收声,眼巴巴看着林自在,林自在则期许地看着陈耀祖。 陈耀祖握着棍子,手不停地握紧松开,棍子几乎掉到地上,林自在也不催他。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权力取笑陈耀祖。 她自己这么大时,也是个胆小鬼,因为没有父爱,没有强有力的依靠。 如果不是成绩一直很好,大概率她是要遭受校园暴力的。 同学们都知道,她只有奶奶没有父母,别人上学带的零食,她从没带过,别人的电子宠物她也没有,别人去肯德基过生日,她从不参加,自己也从不过生日,明里暗里嘲笑她是穷人。 其实。那时候的林自在,也为自己是孤儿,而自卑自苦,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都非常不好听。 直到高中以后,她发觉自己的智力,完全碾压所有那些让她羡慕的同学,才逐渐建立起信心。 但胆子还是很小,轻易不与人结怨,因为不知道惹祸了林秀娥会不会为她出头。连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的事都不敢做,街上有人扎堆,她一定离得远远的,看都不看。 是春城这八年的独立生活,也是拥有了强大的意念,大量的金钱,以及得到各位先生的教导之后,她才真正勇敢起来。 你不自信,没人会信你。 你不自立,没人会愿意扶你。 陈耀祖悄悄瞄了姐姐一眼,听见她又说:“平时就打不过他们是吗,可你试过还手吗?从来没有?现在他们站着不动,你也不敢打回去吗?” 陈耀祖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可还是不敢举起棍子,更不敢扔了棍子。 一张漂亮的小脸儿,都扭曲了,人也马上就要哭出来。 “打!打了第一次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林子在循循善诱,把陈耀祖握着棍子的手紧了紧。“使劲打!打坏了姐姐赔!如果他们谁敢报复你,哪只手打的,我就撅折他哪只手!” 第94章 妥协 矮个小子连声告饶:“不报复不报复!呜呜呜,陈耀祖你快打!我俩以后再也不打你,不抢你钱了” 陈耀祖却连棍子都举不起来,哭得鼻涕都出来了,抽噎着说:“姐我没打过人”哭了几声,感觉气氛不对,一抬头,看到姐姐眼神冰冷失望,她甚至退后了一步。 完了! 陈耀祖立刻领悟,因为他胆子小不敢还手,现在姐姐不高兴了!父亲说他就要死了,让他一定要讨姐姐的喜欢,可姐姐生气要走了,怎么办啊! “啊啊啊~~~”陈耀祖闭着眼睛啊啊地喊着,胡乱挥舞棍子,前面几下都抡空了,最后两下打到高个小子身上。 陈耀祖立刻站住,睁开眼睛,惊慌地看着高个小子。 那小子却对这点疼毫不在乎,挑挑眉毛,嘿嘿地笑,“不疼,不疼!” 陈耀祖哇地一声哭了。 林自在不想再逼迫一个八岁的孩子,伸手夺过棍子,对陈耀祖竖起拇指,“第一次打人,不错不错!” 陈耀祖立刻止住哭声,那高个小子还不知死活地嘎嘎笑。 林自在问陈耀祖,“你爸是不是跟你说,别跟人打架,要跟胡同里的孩子好好玩儿?” 陈耀祖老老实实点头。 “不对!一样都是胡同里的孩子,他不打你,你就不打人家,但人家打你了,咬也给我咬回去!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陈耀祖懵懵懂懂,还是点点头。 林自在问那高个小子,“你杀过倭人吗?” “没有。”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小子蔫了。 “倭人杀过你家人吗?” 高个小子眼泪就在眼眶转。矮个小子说:“他姐让倭人杀了。” “如果我把你家房子占了,住你家里,抢你家钱杀你家人,你不敢还手,只敢打你弟弟,你说,你算什么男子汉?倭人说咱们是支那猪,你就真的甘心当猪了?” “我不是猪!”高个小子额头青筋暴起。“将来我也打他狗娘养的倭国去!” 林自在咳一声,绕着两个小子转了一圈,又对陈耀祖说:“陈耀祖,今天我帮你打回去,下回要靠自己。” 矮个小子哇哇叫,“仙姑仙姑,刚才陈耀祖已经打过了!” “他说不疼,所以,不算。”林自在悠悠地说。 然后抡起棍子,照着俩小子的屁股狠狠各抽两下。 四声惨叫响起,高个小子喊声尤其惨烈。 ——林自在也尤其用力。 用意念收回定身符,林自在说了声滚,俩小子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哎哎了两声,对视一眼,撒丫子跑回家了。 “带路,我去你家看看。” 陈耀祖嗯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指指东边的路口,小声说:“那边。” 胡同里到处是临建的窝棚,根本看不出来原先胡同的模样,窝棚是三角形的,大多靠着围墙搭建,里面最多躺两三个人,外面盖着草垫子保暖,林自在怀疑,这种四面透风的地方,到了冬天真能住人吗。 她的两缕意念分别锁定两个小子,矮个小子先到了家,“妈我饿!” “饿饿饿!天天就知道饿!饿死鬼托生的啊!”他妈边骂边塞给他一小块窝头。 高个小子正跟父亲诉苦:“爸,我刚才遇到一个女妖精,陈耀祖管她叫姐,他啥熟有这么大的姐了?她喊一声‘站住!’,我和二柱子就不能动了,真的!一动都不能动了,就擎等着挨揍!她真是个女妖精,打完她说滚,我俩就又能动了!” “你俩是不是又抢人耀祖东西去了?” “我没有!” “没有?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 “啊!你怎么就不信哪!别打了!再打屁股就烂了!啊!怎么今天都打我啊!”几分钟后,高个小子趴在炕上嚎啕大哭,后脑勺上沾着一根鸡毛,地上是打断了的鸡毛掸子。 林自在呵呵两声,心情不错。路边窝棚里伸出一张瘦削而猥琐的脸,林自在目光一凛,那人顿觉头痛欲裂,哎哟一声,缩了回去。 走了四五分钟,一路都是这样的窝棚,还有连窝棚都没有,就直接睡墙根儿的。 林自在真怕陈耀祖忽然停在一个窝棚跟前,说那就是他们家,到时她进还是不进啊。 幸运的是陈耀祖带她进了一个一进院子,径直走到东边的偏厦门口,推开门喊:“爸爸爸爸!姐姐来了!” 林自在迈步跟了进去,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朝里面走,唯一的一扇小窗户上钉着木板,只有几丝光线透进来,门一关,屋子里就黑洞洞的了。 “耀祖,点个灯!”炕上的陈父声音混浊。 “爸,咱家不是早就没煤油了。” 陈父尴尬了,“那就把门打开!” “哎!”陈耀祖欢快地答应着去开门,这时看起来,才有点七八岁的孩子的样儿。 陈父在炕上挣扎着坐起来,把被子盖在腿上,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来,随后又落下眼泪,“我就说,我陈振邦的女儿,怎么会是白眼狼呢!” 林自在十分厌恶这样的话题,她自小就被林秀娥耳提面命,不能做白养狼,长大了要孝顺她,孝顺孝顺,唯有顺,才是孝。 饶是林自在再怎么聪明,一个没有涉世经验的小女孩,在一个活了600年的成精的老太太手下,怎么都是被算计的下场。她那点子逆反心,根本不够林秀娥一个小手指拨弄的,那二十四年,她没有一次抗争成功,就连那看似成功的初恋,最后也都被林秀娥搅局。她除了一再地妥协,别无他法。 如今,她又妥协了,不管是畏惧人言,还是出于同情,或是血脉里那点子天然的联系,她终归是妥协了。 第95章 你怎么还不嫁人 林自在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十平米左右的屋子,处处冰冷,落着灰尘,什么食物也没有。 她不禁皱眉,“不是给你钱了,总能买点柴火买点米?” “你别看不上这个家。”陈父骄傲地伸手比划了一圈,“这个一进院子,都是我的!” 见林自在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当年你爸爸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要不你姥爷怎么能看上我。我在哈尔滨跟老毛子做生意,那也是很有名气的!还在道外买了套房子,离中央大街可近了!后来,我跟朋友合伙来北平做了纺织厂,当了实业家!可惜纺织太难做,洋货太便宜,厂子就开不下去了,幸亏我又做了股票,你不知道啊,那几年你爸真是赚了不少,咱们家买了个小院子,你妈天天给你买裙子买耳环。后来我又买了这个院子” 说到这里他飞快瞄了林自在一眼,见她没有发脾气,又说:“你小妈长得好看,我不敢让她出门,她那么爱说笑爱跳舞的,就只能在家憋着。三年前,我生病了,肾病,为了看病,把先头的房子都卖了,去洋人医院住院,那时候耀祖还小,她两头跑,有一回在路上让个倭人碰见了,就呜呜呜。”陈父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哭了起来。 陈静怡的记忆里,母亲去世,陈父是没有这样哭过的。 “所以我给耀祖的钱,你用来看病了对么。” “吃了一年的药,好了很多,可后来又犯病了,吃药也不好使了,我什么活儿都做不了了,家里的钱也都花光了,股票股市行情太差了,朋友说不行就把这套房子买了,我想着你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耀祖将来结婚也得有地方住,我就把房子都分租出去了,反正我和耀祖也住不了那么多房间,赚点租金,这才将将巴巴活到了今天。 那天,我遇到田佩芝大舅,他说外甥女从春城回了北平,找了个有钱的女婿,还给他家买了好些个吃的,说你在春城留校了,如今也回了北平,他看我不知情,一副嘲笑我的嘴脸,我气不过,当即就去找你了” “所以,你的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钱钱钱!钱就是个王八蛋!钱就是用来花的!人算命的说我命里不缺钱,一到有难处,准有贵人相助。可不就是,我当年要病死了就遇到你姥爷,现在,你不是又回来了!” “直接回答!” “买西药了!”陈父提高声音,拍着炕席,“我生病了,我买药吃,怎么了?” 林自在觉得自己就像当日跳下泥坑救小象时一样,跳下容易,但却爬不上去了。她再一次痛恨王姥爷的眼光,也对处理这样的家务事感到茫然。 陈耀祖搬了长条凳子让她坐,她坐下后,他就站在她身侧不远,身体微微转向她的方向。 林自在手里挎着那个打掩护的包袱,她从里面摸了几下,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是一块猪头肉。她某次路过熟食店,闻着香就买了两块,因为邱鹿鸣不吃猪肉,她就没有拿上饭桌,午饭时吃了小半块,后来就忘了,剩下的一大一小两块,一直在空间里放着。 陈耀祖看到肉,小脸放光,但是并没有接,而是看向陈父。 陈父说:“你姐给的,拿着!” 陈耀祖这才接过,拿到屋角的案板上切了几片,端给陈父先吃。 陈父拈了最小的一块,吃了,点头说好,又忍不住显摆,“我跟你说,吃这熏鱼儿,还得是东四老李家那红柜子的,把那热乎烧饼切开这么一夹,一口气儿我能吃仨!你这在哪儿买的?不正宗,人准是听你口音不对,欺负你呢!下回你再买,一定得让他给改刀儿,人家切得薄薄的,论份儿卖,你这家伙,一大块!” 林自在心里嗤了一声,不过在北平住了十几年,硬是忘了自己老家是东北的了!才吃一块肉,就跟喝了半斤酒似的,林自在懒得理他,觉得烦人。 她把肉端回陈耀祖跟前,“多久没吃肉了,一次别吃多了,要不拉肚子,就白吃了。” 说完又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烧饼来,想想,还是自己去案板那边,用菜刀把烧饼从中破开四分之三,夹了两片猪头肉进去,递给陈耀祖,示意他吃。 陈耀祖先递给陈父,陈父满意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他有些得意地看林自在,“你弟弟最是乖顺。” 林自在想起陈耀祖在胡同口被人在地上踢打,哼了一声,“这年头,乖顺顶个屁!” “你怎么到了春城学得满口污言秽语,哪还有大家哪还有个女人的样儿!你今年有二十有二十三了,怎么还不嫁人?” “二十五。” “你妈二十五你都上学了!” “是,她三十五就死了。” “你!” “我什么,我要真在春城嫁人了,现在谁替你管儿子,给你送终?” “不出三句话,就气我!” 林自在对他笑,“那么,你还放心把你儿子交给我吗?” 陈父双手捂脸,指缝里漏出泪水,“我要是能自己养,何苦求你!你以为我不想活吗?呜呜呜” 还有十天冬至,陈耀祖跑到学校来找林自在,那个高个小子陪他一起来的,陈耀祖见到林自在,就知道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高个小子替他说:“仙姑,我叫张有财,我这些天都没打过陈耀祖!刘大妈让我陪他来找你,说这几天天冷,他爸爸好像要不行了!” “冷?你们没烧火吗?”林自在一惊,她那天给陈父把脉,知道他很难熬过这个冬天。她给他们买了柴火和碳,又买了粮食、肉菜,还给住在东厢的那个刘大妈一些钱,请她多照顾耀祖和陈父。这怎么才几天,就不行了呢! “不是烧火的事儿,我前天看到他爸爸出去溜达了,好像去了前趟街的烟馆儿。我爸说他已经魔障了。” “是真的吗?”林自在问陈耀祖。 陈耀祖低头哭,不说话。 高个小子又替他说:“真真儿的!我爸是拉车的,见天儿在街上跑,早多少年就看他总去烟馆儿,我爸爸就说,这人废了,拿着老婆暗门子挣的几个钱去抽大烟,连儿子都不管了。” 第96章 临终关怀 听到暗门子三个字,林自在脸色铁青,“不许胡说!” 张有财急了,“我没胡说,那个院子,连带租户一共六家,都是干这个的,我爸爸说的!还说赚多少也不够他爸抽大烟的” “别说了!”林自在一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匆匆给邱鹿鸣留了个字条,就拉着两个孩子出门了。 陈父这几天瘦了很多,声音细若游丝,疼痛让他的脸皱成一团,挣扎着跟林自在说:“静怡,你送我去医院,打上几针就好了!” “静怡,大夫说开刀手术嘎掉一个肾就好了,肝也能嘎,肝还能再长出来的” “静怡,我对不起你妈,她是好女人。” “静怡,我不能,死在这个屋子里,房子就不好租了。” “静怡,我害怕啊呜呜呜我真害怕啊” 林自在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转身让张有财去帮忙叫个黄包车,结果张有财把他爸爸给叫来了,张父四十多岁,身材魁梧,这个季节只穿了一件单褂子,见到林自在就问:“姑娘,他都这样了,还是别折腾了。” “他想去医院。” 张父挠挠头,因为胡同口都是窝棚,黄包车进不来巷子,他就把陈父背了出去,林自在和张有财把炕上的被褥都抱了出去,将陈父包个严实,将他送到了心心念念的洋人医院。 到了医院,张父又再提醒,“姑娘,这地方可是花钱如流水啊!” 林自在点点头,“我母亲留下的首饰还有两件,我都用来给他看病,也算报答生养之恩了。” 张父叹气,“那就进去!” 林自在交了一条大黄鱼进去,言明多退少补,只求给陈父最好的治疗和安抚。 院方无有不应。 陈父终于躺到了病床上,整个人也安静下来,仿佛那床就有镇痛作用一般。 林自在送张家父子离开,她塞一张一万块的法币给张父,张父坚决不收,“邻里邻居的,伸把手的事儿,要什么钱?” 张有财也很豪爽地说:“对!不能收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张父说:“爸,她就是上回我说的仙姑,咻一下就能把人定住,倍儿厉害!” 林自在尴尬地一笑。 张父无情揭露,“仙姑?你上回不是说妖精吗?” “哎呀!您怎么这样!”张有财一跺脚,撒丫子就跑了。 “姑娘,你张大爷没能耐,也没钱,好在有把子力气,以后但凡用得着,你就言语一声!啥事儿都能帮你张罗张罗!”张父走到黄包车前,拉起车子。 林自在感激地给张父鞠了一躬,张父一下跑开了,回头喊了一句,“我可受不起仙姑的礼!” 陈父在医院住了十一天,在冬至后第二天死了。 把陈父送进医院,林自在就以要上班、无暇照顾为由,请护士长帮助请了一个年轻有力的护工,全天候伺候陈父,陈耀祖也跟着在医院住着,吃的饭菜都是附近一个馆子定时定点给送去。 头两天,陈父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醒来看到医院的白墙、医生的白大褂就安心,绝口不问怎么进的医院,要花多少钱。 到第三天,他就疼得受不了了,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他才能睡了几个小时,医生说他因为抽大烟的缘故,抗药能力太强,止痛针对他来说,并不是很管用了。 所以,赶上林自在去医院,也会给他扎了银针止痛,陈父又能接着睡了几个小时。 到第五天止痛针几乎就不好使了,陈父大叫着从病床滚到地上,口中喊着要做手术,“快给我嘎掉!” 其实从住进医院开始,他每次见到医生都会提出手术。 医生私下跟林自在说完全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徒增伤痛白花钱,让她自己想办法跟陈父讲清楚。 林自在知道这是陈父的执念,解释他也不会听,就对医生说:“医生,他一生笃信西医,现在,他把最后一线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请您多多关照他!我知道他已是药石无济,但,总要让他走得安心。不如这样,您就假装给他做个手术,免得他一直执念于此。” 医生姓唐,三十五六岁,人很和气,医术也很高,据说是从欧洲留学回来的。他犹豫着说:“这” “这并不违背医德,相反我要大力宣扬您对患者的临终关怀。” “临终关怀?”唐医生没听过这个词语,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同意了。您真是位孝感动天的好女儿,我敬佩您!不过,您确定要把钱都花在这上面吗,其实抬回家去也是一样的。” “我确定。”林自在十分确定,在她听到那个小院儿的五六家都做暗门子生意时,就不想再踏进去一步了。 第六天,陈父“手术”了。 醒来后,陈父察觉自己腰上绑着绷带,手臂上挂着点滴,他有些兴奋,“我就说,手术好,现在我,浑身都是劲儿” 隔了半小时,陈父去摸腰部的纱布,“嘶,哎呀,这肾都嘎了怎么还疼啊!” 林自在站在他的床边,“别乱摸!刀口感染就糟糕了!刚手术完,刀口自然是要疼,唐医生说一会儿再给你打止痛针,很贵很贵的!” “不摸,不摸。”陈父转过头去,依然不提钱的事情。 陈耀祖一直站在陈父病床旁边,有时会喂他点水,有时帮着去倒尿盆。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不安,有时陈父睡着了,他就会探手过去试他的鼻息。护工让他去旁边床上歇着,他也不去。 林自在第一次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陈静怡的记忆里对陈父没有什么亲情,林自在就更没有,她厌恶这样的人。 但她还是努力满足了他的愿望。 如今的林自在,已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声誉,她绝不允春城那样的许流言蜚语再次出现,既然陈父拿孝字来压她,她索性就彻底做个孝顺的女儿。 钱能买来的,都不是问题! 陈父最后的时刻,非常惊恐,前一天他还以为自己有一天会痊愈出院,后一天就觉出自己大限将至,他用气声质问林自在,“你,终究是不舍得花钱给我治病!” 唐医生看不下去了,说:“老先生,您女儿一直让我们给你做最好的治疗!” 完了! 陈父脸色灰败,他最信任的洋大夫都这样说了,那就是完了。 他身子如筛糠一样发抖,无法自控。 林自在把陈耀祖的手,放到陈父手中,轻声说:“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的,所有人都会死,又不是只你一人。你的两任妻子都在等着你,你不应该害怕,倒要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和她们相处。” “嗬嗬她们投生了!”陈父发不出声来,依然做色厉内荏状。 “那你就更不必害怕,你也会再次投生的,重新做人,做你最想做的那种人。”林自在声音虽轻,但非常笃定。 这句话安抚到了陈父,他忽然平静下来,整个身体都放松了,摊在病床上,短促地吐着气,留恋地看着陈耀祖,手一松,终于走了。 唐医生过去检查一番,“请节哀顺变。” 陈耀祖哇地大哭起来。 第97章 族谱.浴池 陈父的丧事,是张父帮着办理的,林自在一点也不懂那些摔盆打幡的规矩。 陈父在医院停放了两天,第三天头上就安葬了,小院儿那边,不适合设置灵堂,张父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姑娘,老陈他平日里看不起我们这些出苦力的,也没什么人情来往,就别设灵堂了。”意思是没人去吊唁,设了灵堂反倒难堪。 果然,下葬那天,只四五个邻居街坊来了坟地,抬棺材的人也是张父雇的,除了陈耀祖,也没人哭,林自在只一脸悲伤,实在哭不出来。 事了,林自在把预备好的餐券给了邻居一人一张,感谢他们来送老陈最后一程,她听李老师说过,这种白事,是不能让人白出力的,多少都得给人些报酬。 她昨天就与街口的一家羊肉馆子商量好,预付了餐费,又做了十张餐券,让老板凭券放饭。谁知陈父人缘差到极限,竟连十张都没发出去。 林自在索性在人都走后,将剩余的餐券都给了张父,张父脸色涨红,“使不得使不得!邻里邻居的都没随份子,家家白拿您一张已经挂不住脸了!” “别这么说,我和耀祖什么都不懂,没有您,老陈都入不了土,我还指望您帮着把那小院子卖了呢,就算十张也不多!” 张父仍然不肯收,胡乱摆着手,仓皇逃了。 林自在笑着摇头,喊了一声,“张有财!” 张有财也想跟他爸爸一起跑,谁知下一秒又定住了,他哇哇地叫,“爸!爸!你快看啊,我没撒谎!” 他爸早没影了。 林自在把四张餐券放到他的口袋里,“刚入冬,吃点羊肉补补,你爸爸这个年纪每天这样跑,身体再好也吃不消的。拿着。” “我爸爸非把我屁股打开花了不可!” “你弟弟妹妹都小,就算你替他们扛事儿了,拿着,你拿着我和耀祖就心安了。” 张有财十分勉强又九分高兴地说:“唉,那行!” “回家去!” 张有财发觉自己又能动了,跺跺脚,重新把餐券收好,一抱拳,“多谢仙姑!小的告辞!” 一转身撒丫子跑了,林自在想笑,想想自己和陈耀祖还在坟地里,就没笑,拉着他冰凉的小手走了。 小可怜陈耀祖一步三回头,抽抽噎噎。 林自在带着陈耀祖往陈家走,到半路,她已用意念将陈家搜索一遍,在地砖下面的铁盒子里找到一份房契,和一页所谓族谱,族谱一共只登了五代人的信息,最后一行是陈耀祖的名字,再上面一行是陈振邦,妻子一栏有彭氏和刘氏,林自在想起,王姥爷是入赘,所以陈静怡的妈妈随母姓姓彭,刘氏自然就是陈耀祖的妈妈。 ——人都齐了,唯独没有陈静怡的名字。 火炕上的小柜子里,还有一卷毛票、几张当票,和几张股票购买存根。剩下的锅碗瓢盆、破烂衣服,林自在都不要了,收好这些东西,她领着陈耀祖转去当铺,赎当掉的金锁、银锁,她估计这两样八成是陈耀祖出生或百日佩戴的,想赎出来给他留个纪念,结果人家看了当票说早已经过了当期,不能赎出了。 那就没办法了,谁让他爹不靠谱呢。 林自在带着陈耀祖在外面吃了顿羊肉饺子,又给邱鹿鸣带回去一份儿。邱鹿鸣今天没出去摆摊儿,见她回来,先拿着一根树枝蘸了水在她身上拍打,嘴里念叨“去去晦气,去去晦气!” 林自在说:“行了行了,我俩在人多的地方已经转过一圈了,还在外头吃的羊肉饺子,这个给你。” 邱鹿鸣接过油纸包闻闻,“真香啊!还温和呢!”又嗔怪,“累不累?我就说去帮你,你非不准!” “又不是啥喜庆事儿,你掺和什么?” 邱鹿鸣拈起一个饺子吃了,看向拘束地站在宿舍门口的陈耀祖说,“这孩子还挺好看的,你舅舅家那边还有没有亲戚?” 陈耀祖摇头。他从来没听爸爸妈妈说过有舅舅或者姨妈。 邱鹿鸣又问林自在,“那你有叔叔伯伯吗?” “他爸是孤儿。”林自在说。 得! 听邱鹿鸣这样问,陈耀祖盯着林自在的表情,十分紧张,生怕她不肯管自己。 “静怡,以后咱咋住啊?”邱鹿鸣指着单人床问。 陈耀祖听了更加拘谨,要不是门关着,都退到门外去了。 林自在拉他到身边,对邱鹿鸣说:“他是我弟弟,你说咋住?” 邱鹿鸣连连点头,“对对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变了脸色,“对啊,他是你弟弟,我是谁,那我走?” 林自在白了她一眼,“胡说八道。” 在箱子里翻出邱鹿鸣给陈耀祖新做的棉袄,打了个包袱挎上,对林自在说,“我俩吃过了,你自己吃。我带他去洗澡。” 邱鹿鸣呆呆地像是没听到,“是啊,我是你的谁啊。” 林自在带着陈耀祖去了学校浴池,浴池不大,周二周五周日是男生洗,周一周四是女生洗,周三周六休息。 今天是周五,正是男生洗澡的日子,林自在拿出发的澡票递过去,并请校工帮助照应一下孩子,校工笑着说:“行是行,可我还有活儿,不能总盯着他。要我说,这么小的孩子,你下周戴着洗女池也行。” 林自在绝对不可能带个八岁小男孩进女浴池,也不可能让陈耀祖不洗澡就住进她的宿舍,看他跟轴承一样的黑脖子就知道,这孩子起码半年没洗澡了。 陈耀祖怯怯地,有点不敢跟校工走,可也不敢违逆姐姐,看起来十分可怜。 林自在向四周看了看,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自己的学生,让他带着陈耀祖去洗澡。 “哎?陈老师!今天是男池子,你怎么也来了?” 林自在回头一看,又是那个被她扇了耳光的大周。 她皱眉心想,这些做木匠活儿的大老粗,不仅可以吃教师食堂,还能来浴池洗澡,待遇还真是高啊! 懒得理他,继续找熟人。 那大周也不尴尬,忽然看到陈耀祖,认出他来,又看到他左臂上的黑箍,呀了一声,收起笑容,对林自在说:“节哀顺变,刚才是我冒失了,你是不是把方便带你弟弟去洗澡啊,我带他去!” 一时间找不到别人,也只能是他了。 “那给您添麻烦了。”林自在把包袱递过去,“洗完澡让他换上这身干净衣服,旧的就不要了。” “不要了?” “对!” 大周本来想说几句浪费什么的,看到林自在冰冷的眼神,立刻住嘴了。 “耀祖,听这位大哥的话,进去好好洗干净,我就在这儿等你。” 陈耀祖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大周嗐了一声,“你别在这儿等着啊,回宿舍,洗好了我给你送回去!不就是教工宿舍202吗?” 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大周立刻住嘴,牵着陈耀祖快速进了浴池。 第98章 住在衣柜里的小正太 洗干净的陈耀祖,被大周送回来,脸蛋脖子都白白净净的,头发也理过了,妥妥就是个可可爱爱的小正太。 他在林自在宿舍的第一晚,住在了衣柜里。 邱鹿鸣已经是超员的,她一直和林自在挤在一张床上住,靠墙的一面还加了半米的木板架子。如今陈耀祖来了,除了衣柜,也别无住处。 每个教工宿舍,都有一个靠墙而立的大衣柜,虽然只有一米宽,陈耀祖躺进去有些蜷腿,但总比睡地上强多了。 陈耀祖对于睡衣柜挺新奇,也挺高兴,躺在这个半封闭的小空间里,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第四天,大周忽然来了,扛着一个小木床,还是能折叠的那种。 林自在不想要他的东西,板着脸不肯收,大周说:“我们的木工活儿都干完了,明天就回老家去,这个小床是我用边角料打的,送给耀祖留个纪念!” 林自在一想他就要离开,以后再不用看这个大怨种的脸,心里痛快了一些,就问陈耀祖,“你喜欢吗?” 小木床手工精致,打磨光滑,还散发着木头香气,最吸引陈耀祖的是它还能折叠,连四个床脚都能收回去,他很喜欢,就羞怯地点点头,伸手摩挲着小床的木板。 林自在见此,回身去取了四个烧饼四个包子,包在大油纸包里,“我替耀祖谢谢周师傅,这些吃的你拿着,顶不了你的小床,就是一份心意,祝一路顺风!”赶紧走! 大周高兴地接过,憨厚地笑说:“谢谢陈老师的祝福,以后有机会去沈阳的话,去东大找我,我请你吃饭!” “东大?” “是,我回去也是做迁校筹备工作,和你一样,不过我猜我们学校肯定毁坏更多,学生工作更加艰难。” “你不是木匠?”邱鹿鸣惊讶了,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糙汉。 “呵呵,我是东大建筑系毕业的,就是梁先生和林先生创建的那个系。我也算半个木匠,从小就喜欢木匠活儿,跟我爹学了一点儿,上大学也不知道学什么专业好,就干脆学了这个。这些年一直在陕川两省,没回东北,这次来贵校,一是受人所托帮个忙,二是顺便赚点儿路费钱。”这人好好说话,倒也文绉绉的。真奇怪,一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觉得他多么粗俗了。 林自在看看邱鹿鸣,对大周说:“她父亲就是东大教授。”说完示意邱鹿鸣说话。 邱鹿鸣似乎不大情愿地说:“家父是邱继业。” “啊!数学系的邱教授啊!我一直以为他只有四个子女,原来是五个!”大周看向邱鹿鸣,“邱老师长得真像邱教授!”说完看到邱鹿鸣脸色变黑,连忙改口,“我告辞了,后会有期!”说完对着陈耀祖笑笑,就抱着油纸包飞快下楼了。 “这人动机不纯。”邱鹿鸣咣当一声关上宿舍门,对林自在说,“都给他了,咱们吃什么?” “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总不能欠他人情。” “也对。”邱鹿鸣又高兴了一点。 林自在和陈耀祖忙着一起将小床摆在她的床尾,无奈差着十公分,怎么也塞不进去,只能摆在屋子中间了,晚上摊开,白天再折叠起来。 “好了,床解决了,下回给你弄个小箱子装衣服,再找个学校,就齐活了!” 林自在很快就联系好了附近一所小学,让陈耀祖入学读书。 她考校了一下,发现陈耀祖会数数,会十以内加减法,会背诵几首简单的诗,多了就不会了,说是几年前妈妈教的。 听说要去上学,陈耀祖有些抵触,他真心畏惧集体生活,只想每天跟着姐姐。虽然她也不怎么搭理自己,但她能让自己吃好睡好,这里也没人欺负他,他不想再换地方了。 林自在无视他满脸的不情愿,直接给他置办了学习用品,装到邱鹿鸣给做的新书包里,再把书包斜挎到他脖子上,“啧啧,多么像样的读书郎!” 一早,林自在牵着陈耀祖的手,走路去上学,一路叮嘱他记住路线,放学要自己回家。 到学校门口,陈耀祖走得愈发慢起来,他等着姐姐跟他嘱咐,要怎么听老师的话,或者别人欺负他要怎样怎样。 但是并没有,一到门口,林自在就热情地和一个烫着卷发戴黑边眼镜的女老师握手说:“不好意思,钟老师,让您久等!这就是我弟弟陈耀祖,以后请多关照!” 钟老师笑着牵起陈耀祖的手就走,“别客气!要上课了,我们进教室了!” 陈耀祖还想听姐姐说些什么,却被钟老师拉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看,校门口早没了姐姐的影子。 陈耀祖低下头,钟老师似乎察觉他的情绪,笑着说:“你是男子汉,还怕见新同学吗?” 这招激将法对陈耀祖不好用,他诚实地点头。 钟老师笑了,“你姐姐很关心你,同学们也都很友善。” 傍晚,陈耀祖放学回家,脸上带着笑容。 林自在和邱鹿鸣在等他吃饭,指着洗脸盆说:“洗手吃饭!” “哎!”陈耀祖清脆地答应一声,放下书包,就去洗手。 邱鹿鸣哟了一声,摆好筷子,“第一天上课就有进步!不错哦!” 陈耀祖抿着嘴,坐到小餐桌边,“钟老师夸我声音好听。” 邱鹿鸣冲林自在呵呵笑,“我说的对,小学老师永远最有权威!” 林自在说:“不如你也找个学校求职,总比每天支个摊子清闲一些。” “不去!赚的太少。前年一根大黄鱼兑换两万五法币,去年就一下兑换二十二万法币了,今年这阳历刚转过年来几天啊,就涨到二十五万了!我不多赚几个钱,存点粮食,到时候咱们都得饿死!” 邱鹿鸣就是这样,始终以为她的大长公主离了她就活不了,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帮助她。 林自在意念扫了一下已经扩大到边长4096米的青杏空间,掠过里面的堆积的粮食蔬菜熟食,叹了口气。 “别发愁,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剩下的交给我!”邱鹿鸣拍着胸脯保证,“你看现在这么难,什么时候饿到你了!还有,我做的珍珠丸子和羊肉羹,得了钱司长夫人的喜欢,让我教给她家厨子呢,报酬是一根小黄鱼!” “好!” 第99章 亲人 七月底,联大停办,三所大学各归各位。 同时,内战也进入了第二阶段。 十月,林自在在报上看到刀齐风发表声明,公开支持红军,明确站队。至此,林自在对刀齐风的猜测,也得到了印证,内心稍安,总算之前送给金条银锭的决定是正确的。 十一月,东大自川省迁回沈阳,邱鹿鸣的父亲事先就写信联系了她,让她二十二日到车站去见面。 到了那一天,林自在陪着邱鹿鸣去了车站,街上的米国人越来越多,大兵们搂着美女的腰,比在自己国家还要逍遥随意。 两人打扮土气,都是棉布大袍子,披头盖脸围着大围巾,只露出俩眼睛,胳膊上还挎着几个大包袱,里面是棉袍子和棉鞋,有的是邱鹿鸣赶着做出来的,有的是买现成的。 今年冬天冷得早,候车室里跟外面温度差不多,她们跺着脚等着火车到来,本该上午到的火车,一直等到傍晚才来。 邱家一家七八口,背着几个包袱下了火车,下了车就在站台上站成一堆左右寻找,目标很明显,林自在一下就发现了他们,指给邱鹿鸣看。 邱父不到五十岁,中等身材,戴着近视镜,头发乱糟糟的白了一多半,身上只穿一件灰色夹棉袍子,瑟瑟发抖,把手抄在袖子里,四处看。邱鹿鸣的继母四十多岁,人很瘦,穿得也单薄,剩下的弟弟妹妹最小的七八岁,最大的弟弟二十多岁,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娃。 邱鹿鸣被这阵仗吓到了,半天没有反应。林自在在她耳边笑,“鹿鸣,原来你有这么多亲人啊!” 邱父也看到了邱鹿鸣,激动地冲她招手。 林自在拉着她过去,“走走走,我只一个弟弟,你却有仨,还多一个妹妹,还是你厉害!” 邱鹿鸣走到跟前,已经镇定下来,叫了一声父亲,又对着那继母叫了一声母亲,吓得那女人差点把怀里的孙子扔出去。 邱父也有点尴尬,说:“鹿鸣,还是像以前一样,就叫阿姨。” 然后拉过最小的男孩说:“这是你小弟星轩,在西安出生的,你没见过,还有,这是你大弟媳何小曼,剩下这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变了模样,看看还能分得出来吗?” 邱鹿鸣顺坡下驴,装作无奈地摇头说:“十多年不见,当初他们才这么高。”说完还伸手比量了一下。 邱父笑,“这个傻大个子是你二弟斯年,二十了,这个矮一些的才是大弟朝宗,二十四了,你妹妹星澜十六,刚上大学,个子也不小,都随你阿姨了。襁褓里这个,是你侄子,叫若飞,刚满十个月。” 又冲他们说:“还不赶紧叫大姐!” “大姐!”“大姐!”高高低低,男男女女的都热烈地喊着大姐,看着邱鹿鸣笑。 林自在看到邱鹿鸣的眼睛忽然一下子就潮湿了,她胡乱地点着头,扭头说走我带你们去找住的地方去。一下又看到林自在,站住说:“父亲,这就是陈静怡,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九年,她对我特别照顾特别好。” 林自在连忙叫了声伯父伯母,说,“这些年是鹿鸣照顾我比较多,当年鹿鸣收到的生活费,可有一半都是被我吃掉的呢!所以今天就由我来安排大家食宿!”她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邱星澜的脖子上,邱鹿鸣也醒悟地摘下围巾围在小弟弟邱星轩的脖子上,又忙着打开包袱,对邱父说:“您快换上这个袍子,我亲手做的。” “哎呀,你花这个钱嘎哈呀!”数学教授一激动,暴露了籍贯。 “鹿鸣说这些年你们在南方,一定没有太厚的袍子,就赶着做了几件,时间来不及又买了几件,你们都换上,出门在外,千万注意保暖。尤其还有孩子呢!” 邱父不肯给女儿添麻烦,“我们的行李都统一在货车上,里面有棉衣,你快都拿回去,现在的物价都上了天,卖出去存些粮食才是。我们什么都不缺,明天一早就换乘去沈阳的火车了,看到你这么好,我和你姨就放心了。” 林自在问:“东大有统一食宿安排吗?”她注意到同一节车厢下来的很多人,都走进候车室,寻了个角落,聚集在一起。 “有。”邱父明显是不会撒谎的,神情极不自然。 小孩子在包被里打了个喷嚏,林自在说:“快跟我走,大人可以硬抗,小孩儿要是在车站熬一宿,非得生病不可。”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林自在和邱鹿鸣带着邱家一群人去了车站附近条件比较好的四海旅店,订了两个大房间,男一间,女一间,又让伙计把热乎饭菜送到了房间里,林自在跟着邱家人一起吃了顿到民国后最热闹最幸福的晚餐。 饭后邱朝宗和邱斯年送她们回学校,两人顺便认了认门,又急着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俩人又早早地赶到旅店,将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邱父最后一个上的火车,伸手摸了一下邱鹿鸣的围巾,让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最后又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咋还没结婚?” 林自在幸灾乐祸地看着邱鹿鸣被催婚,结果听到她理直气壮地说:“静怡都还没结婚呢,我等她先结婚我再结婚!” 邱教授扶了一下眼镜,严肃地转向林自在,“小陈老师,你咋还不结婚?” 火车汽笛忽然响了,真是时候! 邱父上了火车,他并不知道自己胳膊上挎的说是装了干粮咸菜和水囊的褡裢里,已然多了两条大黄鱼。 抗战胜利后,几乎所有的不平等条约都被废除,但同时,国民政府再次与米国签订了《中米商约》这个“历史上最可耻的卖国条约”。 全国上下一片声讨,北平城中,更是早已全无胜利的喜悦,国民政府派来负责接收工作的军政大员,被北平百姓讽刺为五子登科三阳开泰,即位子、金子、房子、车子、女子;以及捧西洋、爱东洋、要现洋。 物价更是翻着跟斗往上涨,政府也翻着跟斗地发行法币,抗战胜利那年,共发行法币5000亿,到民国三十六年,法币发行量就达到了16万亿,三十七年,更是达到660万亿,这还不是全年发行量,因为到八月,国民政府又下令废除法币,发行金圆券。 并颁布命令,任何人不得持有黄金,限期到银行用黄金兑换金圆券,每两黄金可兑换200金圆券。 邱鹿鸣说:“我没有黄金。” 林自在也说:“我也没有。” 邱鹿鸣看了她一眼,“我不信!” 第100章 好久不见 黄金限令颁布之前,一条大黄鱼可兑换约54亿法币。颁布之后,一条大黄鱼可以兑换2000金圆券。 民国26年,法币发行之初,100元能买一头牛,如今民国37年,100元只能买三粒米了。 近些年,国民政府因内战军费开支巨大,财政赤字严重,大量印钞已经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最后,决定实行改革,废弃法币,发行金圆券。 这次发行了20亿元金圆券,一元折合法币300元,约可购买10斤大米,购买力比之法币发行之初稍差,但也很有优势。民众一是听话,二也觉得黄金一时不会上涨,放着不上算,不如兑换了赚个差价或者做些买卖,于是纷纷到银行兑换。 仅仅23日一天,中央银行就收兑黄金近八千两、白银近九千两,另有大量银元、美金、港币。到九月底,收兑的黄金、外币已折合美金19亿元,实际支出的金圆券却只价值022亿元,四十天净赚16亿美金,算是挽救了国民政府即将崩溃的经济,而懵懂的民众百姓,却不知自己已入了巨大的骗局,为那些政客买了单。 接下来,循环模式出现,中央银行又开始大量发行金圆券。 随之货币贬值,物价上涨,通胀的速度快的让人咋舌。 发行之初,金圆券最小面额是一角,几个月后,最大面额已经是500万的了。 ——蒋校长不懂经济,他只想“剿匪”,操盘手宋部长却想着把黄金运到大洋彼岸的主子手里,采取的措施都是杀鸡取卵的极端方式。 好好的华夏大地被奸人作践,民不聊生。 物资都被资本家囤积,百姓饥肠辘辘,林自在再去逛街,市面上已看不到什么货品,一些居民自发设立小集市,以物易物,勉强度日。 米国大兵左拥右抱,春风得意,林自在听到有俩大兵喝着咖啡用英语交谈,神色一凛,走到街角无人处,迅速将意识铺展开来。 此时北平城东西、南北的长度各约八公里,林自在的意识覆盖半径为四千米,城中主要地区的情况也基本掌握了。十分钟后,她收回意识,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当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地下金库失窃,存放其中的五十吨黄金,三十二吨白银不翼而飞。 这可是准备经由津城运往大洋彼岸的呀!北平政府焦头烂额,南京方面紧急派来的调查组几番勘察,也是毫无头绪。 消息一再封锁,还是泄露出去,街头小报刊出十几个版本,有说是银行贪污了,有说是政府官员被美色迷惑,也有说是红军连夜劫走的,还有说是狐仙运用法术搬运的。 林狐仙自在坐在办公室里,喝一口茶,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意念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空间里的法币,她把所有面值的法币都留了两套,算作纪念。金圆券也存了两套。 空间里更加空荡,四千米长,四千米宽,四千米高,一望无际。 很多东西都是东一头西一头的悬着,好在林自在意念强大,想要什么,心念一动即可。 她把四套钱币放到最初的三层架子上,想想又放进行李箱里。 意念找到一小堆外头只刷了bp字母的木头箱子,之所以说是小堆,实在是空间里还有更大堆的箱子对比着,另外,黄金比重大,就林自在刚才装钱币的行李箱,就能装下2吨黄金,如果不是因为运输问题,除去那些包装箱子,50吨黄金也没多大体积,白银反倒占的地盘更大一些。 林自在觉得自己如今快成盗窃惯犯了,盗完段家胡家的,这又来偷银行的。 不过,她并不会后悔此次行为,她偷来最多是放在空间里存着,那些卖国贼要是运走了,就不知道给谁花、用来做什么了? 她还注意到,故宫里有了动静,很多人在里面挑挑拣拣,打着大型包装,她立刻想到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喝一口茶,勤快地把空间里北面的东西都挪到南面去,腾出一大块地方来。 邱鹿鸣如今已不去摆摊卖吃食了,她终于领悟到,她的大长公主根本饿不着,她的大长公主永远有“最后一根金条”,放下心来,于是林自在又一次劝说她不用摆摊时,就同意了。 最近她得了一个老裁缝青眼,进了裁缝店,给有钱人做做旗袍,更主要的是,她还给一些京剧名角做戏服。 老裁缝对她很慷慨,中午供一顿饭,开饷也从不克扣拖欠,平时两人讨论服装面料、款式、针法、花样等等,滔滔不绝,很有忘年之交的架势。 陈耀祖上三年级了,个头窜了十公分,性格也开朗了很多,虽然也还常常沉默,但起码有了两个同住北大家属区的好朋友。 他的两个好朋友都是男生,他们私下会讨论长大要上什么大学,娶什么样的媳妇。陈耀祖想的是,他将来就在姐姐的大学读书,以后也会跟着姐姐,不娶什么媳妇,赚了钱都给姐姐花。 姐姐什么都好,给他吃穿,让他上学,更从来不因为没钱而发脾气,只除了一点,这两年,她一直没想起过给父亲上坟,仿佛把他安葬后,就彻底忘记了这个人。 他也从没提醒过姐姐,他觉得姐姐一定不高兴想起父亲。他想着过几年长大些,自己再去给父母上坟。 徐州那边战事紧张,林自在虽然知道最终结果,但还是经常关注报纸报道,担心这个时空会与从前的时空有大的变化。 这天,她到校门口去买报纸,眼睛瞥见多了一个卖香烟的人,仔细看,竟是田佩芝,她坐在电线杆下,一身灰扑扑的棉袍子,再无春城时的风光美丽。 田佩芝似有所觉,一抬头也看到她了,眼神对上时,她慌的差点把挂在身前的香烟箱子掀翻了,狼狈地爬起来就跑,跑了十几步,又慢慢走回来了,笑着说:“你好,陈静怡,好久不见啊!” 林自在也笑,“好久不见,田佩芝。” 田佩芝上下打量一番林自在,“过得还不错!你结婚了吗?” 林自在也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好像并不好,是离婚了么?” 第101章 猿粪 “你才离婚了!” “那就是丧偶了。” 田佩芝脸色极为难看,她跟林自在斗嘴就没赢过。 林自在拿出一元钱跟卖报小子买了一份报纸,翻看了一下,没什么重大新闻,就合上了,“很高兴遇见你,再见。” “今天是替我弟弟卖香烟!我很快就会进学校教书!”田佩芝飞快地高声说。 “哦。”林自在头也没回。 走了几步,田佩芝从后面追上来,横跨一步拦住她,胸前的香烟箱子几乎顶到林自在身上,又退后了小半步,“陈静怡!那年,你被刀玉兰带走,还是我跟陈先生报的信!” 林自在站住,“所以呢!” “我父亲急病,需要一笔钱住院手术你借我些钱我一工作马上还你!”田佩芝一口气说完,脸色涨红。 啧,林自在心想,好像还真忘了这茬。 见林自在沉吟,田佩芝又补充说:“你磕破脑袋晕倒了,我也背了你,你不能只报答邱鹿鸣,却无视我!” “这就是你后来敌视我的原因么?”林自在眯起眼睛,“追根究底,当初是你非要拉着我和鹿鸣下车陪你如厕,是你便秘导致我们三人误了火车,才导致我摔跤昏迷,怎么不见你发达了来补偿?一路上你吃我的喝的,怎么不见你来还钱?” “你!我” “你丈夫没给你留下遗产?” “留了” ——原来还真是丧偶。 “可我的钱都被我大弟偷去赌了,他除了第一次赌赢了一笔钱,后来再就没赢过,但他总是相信下次就能全都赚回来,这次骗,下次偷,我的钱就都没了”田佩芝已经度过最难堪的那个阶段,越说越顺溜,“半月前,我父亲从房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骨,找了郎中,说是第三节骨头摔碎了,没个治了,我知道,他其实就是看我家穷困,怕收不到诊金,不肯看病!” “第三节啊,身柱骨碎裂,的确是没治的。” “你也这么说?你也不肯帮我!” “你觉得我有能力帮你?” “是,你虽然没有了那个小藤箱,但你有工作啊,你父亲也在北平,求求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求求你了!” “你居然还记得那个小藤箱。”林自在笑了。 “我发誓!你那个箱子真不是我藏起来了,是邱鹿鸣诬陷我!” 林自在点头,“我知道不是你拿的。” “那你就帮帮我,你第二次被” “我来帮你!”一辆早就停在路边的轿车后座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戴着一副墨镜,林自在一眼认出他是刀齐风。 车子副驾驶也下来一个年轻人,一脸严肃地四下查看。 ——看来以后,意念要随时查看一下周围环境才是,不能因为是校内或者学校附近就有所忽视。林自在对自己说。 刀齐风摘下墨镜,指着林自在对刀玉兰说:“说到底,密斯陈欠你的所谓人情,还是因为我,因为我妹妹,所以由我来帮你,这样我也能趁机还一还欠密斯陈的人情。” 田佩芝愣怔地看着刀齐风,“你你,你发了那样的宣言还敢来北平?不怕他们杀了你?” “谁能杀得了我?”刀齐风一脸傲然,“想得美!哼,不如你去告密,得了赏金正好给你父亲看病?” “不不不,我怎么会怎么会呢!”田佩芝连连摆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的确不该随意离开云省。”林自在也说。 几年不见,刀齐风唇上蓄了胡须,使他平白老了十岁,但也看着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笑着看林自在,“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来办。” 说完,下巴一指田佩芝,对那年轻人说:“薛副官,给她钱。” 薛副官立刻应是,从身上拿出一沓金圆券来,递给田佩芝。 田佩芝脸色又涨红了,“这,这” 林自在说:“拿着,去给你父亲治病。其实我刚才也是打算给你筹一些钱的,你并不需要说出那么多理由来要挟我的。父母的生养之恩,总是要报的。以后我们就没亏欠了,缘分尽了,应该就不会再相见了。”说完示意她快走。 田佩芝表情从羞耻到无奈,到决然,最后到底一把接了钱,“这世界何其不公!同样都是人,在这乱世,你们就能随手甩出一沓钱来打在我的脸上,我却只能唾面自干”说到最后声音哽咽,抱着烟箱子快步跑开了。 “这女的脑子”刀齐风指着田佩芝的背影,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脑子进水了。” “哈哈哈!对对!”刀齐风大笑,又问,“没有亏欠,缘分就尽了吗?你是这么理解缘分的吗?” 林自在用报纸敲了一下手心,正色问,“这位先生,你知道小猴子和长臂猿的爱情故事吗?” 刀齐风不知她为何突然转了话题,不明所以地摇头。 林自在之前给别人也讲过笑话,但很多梗他们都听不懂,她觉得刀齐风一定能懂,“是这样,有一天,小猴子不小心踩到了长臂猿的大便,滑倒摔伤住院了” 薛副官忍不住插嘴,“猴子怎么可能住院?” 林自在不理他,自顾说,“后来,小猴子和长臂猿相爱了,别人就问,哎?你们俩怎么在一起的啊?小猴子就说:‘唉,别提了!还不都是因为猿粪吗!’” 林自在绘声绘色说完,一摊手,表示故事结束了。 刀齐风愣了两秒,忽然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如此猿粪!” 薛副官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刀齐风,又看向林自在,“怎么猴子还会说话了?那岂不是孙猴子!” 这回连林自在也乐了。 刀齐风笑够了,说:“不如我请你喝一杯咖啡!我欠你的太多了,这辈子肯定都还不清,今天,就先还一杯咖啡的粪量!” 林自在笑出声来,不禁想起那句话,世间最动人的事情,就是一个独行的灵魂与另一个独行的灵魂之间最深切默契的呼唤与应答。 她伸手向学校,“刀将军,还是参观一下我们的校园。” 刀齐风听到这个称呼,眼神一暗,叹口气跟上她的步伐。 第102章 不可前进 两人并肩而行,遇到相熟的同事笑着跟林自在打招呼。 薛副官跟在两人身后,莫名觉得自己闪闪发光。 刀齐风说,“你还不知道,我们是校友,我比你高四届。芦桥事变之前,父亲逼迫我回云省,回去不久就北平津城就沦陷了。” “那你父亲很有先见之明。清大提前半年多就把书籍器材运走一部分,南京也是提前在重庆就布置了陪都。呵呵,咱们北大的激进分子比较多,什么都没运出去不说,连图书馆地下室都一度成为倭人的监牢。” “是,我的朋友牺牲了许多。”刀齐风左右看看,“不说这个。” 林自在知道他为自己好,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刀齐风回忆地说:“父亲最喜欢文人,非常重视我们的学业,我的三个兄长和长姐,都在南京读书,我、玉兰及其他姨太太所生的妹妹,则在北平读书。 那时候我和盛德总在一起,父亲让我一定要藏锋,不可越过他去。” “那你的名字不如叫刀藏锋,又或者你的齐风其实是弃锋?让你避三个兄长的锋芒?” 刀齐风感慨地看了一眼林自在,笑着说:“你未免太过聪明!知我者密斯陈也!” 林自在从那一眼看出太多情愫,心情不禁有些复杂,三分遗憾,三分无奈,三分释然,还有一分虚荣心的满足。 但对于一份不能将就、也不能回应的感情,是万不可贪恋暧昧的,她生硬地转移话题说:“你儿子有五岁了,对了你现在几个孩子了?” 刀齐风微微愕然地收回眼神,叹口气,“永麟很好,很健康,我要谢谢你,你对我们父子的帮助太大了!这次我在报上看到银行失窃案的报道,心里有个想法,就非得来印证一下不可。” 林自在不解地看他,等他继续说。 刀齐风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拿给林自在看,“你看看这个。” 林自在接过信,看着自己写的字,面上装作好奇地读完,还给他说,“你真的按照信里说的去找了吗?找到金子了吗?” 刀齐风紧盯她的脸,不错过任何一个表情,“是的,我派人去了,真的找到了金子。” 林自在惊讶,“真有啊!” “真的有,塞满了地下室,副官回来说,难以想象那些金子是怎么搬进去的,一个箱子摞着一个箱子。” “塞满?是我想象的那种塞满吗?”林自在羡慕地说:“那得多少吨啊!你富可敌国了!” 刀齐风依然看她的眼睛,“我下令封锁那一片区域,足足用了六天才将箱子全部搬走。” 林自在上下打量他,“所以,给我看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呢?你觉得我能弄到护身符,就也能找到金子?你觉得这信是我写的?” 刀齐风被那视线逼得低下头,“我希望是你。” “呵,我也希望我有那个能力。” 刀齐风终于放弃探究,诚挚地说:“我很快会离开北平,这里或许又要成为战场,你和我走!你那么聪明,一向知我。未来岁月,我保你平安,沧海桑田,绝不负卿!” 林自在有那么一瞬,也想,算了,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不容易,带着陈耀祖和邱鹿鸣去春城,就算不能嫁他,离得近些,偶尔喝个咖啡聊几句,也是赏心乐事。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林自在就回归理智:她和刀齐风除了交流上的默契,再无其他适合在一起的条件。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自嘲地笑,马上就二十九岁了,这是到了年龄吗,居然动了凡心胡思乱想了。 “我不会往南走,打算带着弟弟和邱鹿鸣回东北了。”说完这句,她就定心了。” 刀齐风一脸挫败,“你终究不肯为我屈就。这世上,总是有致命的遗憾,是多少金钱也换不回的!父亲当年让我选择,我若知道今天会如此遗憾,一定不会那么选择!” “我就很习惯了遗憾,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遗憾是再正常不过的。还有,刀将军,你听说过吗,博二兔,不得一兔。” 刀齐风神色更加黯淡,“我明白。” 两人不过才走了两百米远,刀齐风说:“我走。” 林自在点头,转身朝着校门,准备送他。 刀齐风苦笑,“我想岔了。” 一直走到校门口,林自在才隐约猜测到,那句“想岔了”,八成是刀齐风以为她一直不嫁人,是在等他。 而他这次来北平的目的,一半是要证实地下室黄金是否与她有关,另一半就是想让她跟他回云省。 大长公主的骄傲让她绝不捡别人用过的男人,林秀娥的阅历让她绝不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自己的心和直觉,也告诉她,不可前进。 第103章 你是去找姓刀的对不对? 刀齐风所说不错,平津地区、张家口附近战事很快就紧张起来,同时徐州那边也一样打得如火如荼,而东北已经全境获得了解放。 内战就快结束了! 林自在注意到故宫那边行动进度加快了,不顾还有几个库房没有整理,就连同中央博物院、北国立平图书馆的18箱古籍,准备从北平火车站发往金陵了。 其实,此时紫禁城的文物,真正有价值的已所剩无几。 民国十三年起,溥仪就多次悄悄转移文物,包括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阎立本的《步辇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在内的宋元珍贵古籍、字画两千多部、件,后被驱离故宫时,他又带走文物珠宝70多箱。 这70几箱可和林自在收到空间里的胡家宝箱不一样,件件都是精选的最有价值的宝物,价值不可估量。 到民国二十二年,东北局势紧张,国民政府就开始筹备转移紫禁城文物,到芦桥事变前,已经逐步将文物运往西南地区,至抗战胜利,又陆续运回了金陵朝天宫仓库存放。 北平沦陷期间,倭国自信可以占领全中国,因此紫禁城内除了铜器被拉走做了枪弹,建筑方面并未如英法当年对待圆明园一样被破坏。倭人真是打心眼里想把紫禁城守护好,将来给他们的天皇当作皇宫使用的。 而今,即便紫禁城没有太多文物,北平政府还是尽力打包了五十大箱物品,和古籍一起运往了金陵。 十二月十五日,林自在正吃晚饭,忽觉异动。她放下筷子意念再次覆盖过去,只见十台卡车鱼贯而出,直奔正阳门东侧的火车站而去。 晚上八点,正有一趟开往金陵的火车。 “姐,你怎么了?”陈耀祖奇怪姐姐怎么忽然不吃饭了。 邱鹿鸣也看她,“不爱吃炖萝卜?现在外头打仗,米粮又涨价了!金圆券也不值钱了,唉!我上次真应该多买点土豆和大白菜存着!”邱鹿鸣也马上29岁了,加上上一辈子的,心理年龄就更大,林自在觉得她越来越像中年妇女了。 “哦,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继续吃。”林自在自若地吃完饭,本想把文物箱子直接收了了事,想想又改了主意。 她起身跟邱鹿鸣说:“我得出去一趟,今晚就不回来了,你明天去给我请三天病假。” 这可吓坏了邱鹿鸣,她死死抓着林自在的手,“怎么就晚上不回来了呢?你不说你干什么去,我就不放你走!” “放心,我不会撇下你俩的。”林自在对陈耀祖说:“好好写作业,姐姐很快回来。” 又看着邱鹿鸣,“撒手啊!” “我不!” 邱鹿鸣在林自在注视下,终于还是慢慢松开手,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你是去找姓刀的对不对!我都听说了,你前天和一个男的在校门口手拉手散步!” 林自在懒得和她解释,这样也好,省得找借口了。 邱鹿鸣又拉住她小声说:“静怡,你生气我也得说,那人虽然看着对你实心实意,但在事情没彻底有着落之前,可不能让人占了便宜,虽然你年龄大了,但咱身份在这儿,万不能堕了威风志气,要先让他休妻!然后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了你!区区云省第一夫人,你做来还不是绰绰有余!” 林自在安抚着为她的婚事操碎一颗心的邱鹿鸣,“这个自然,我出去就是和他专门谈判的,放心,我心里都有数!” 邱鹿鸣还是不放心,林自在用力一挣,转身走了。 邱鹿鸣跺脚,“哎,怎么都没打扮一下!” 林自在出门叫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距离不算远,很快到达。 此时车站满是准备逃离北平的官员家属,林自在没有车票,进不去站台。 车站工作人员说车票已经售罄,进站检票口挤满了没有车票又心存侥幸的人,都在等待奇迹出现。 她退了出来,四顾想着办法。 刚才的工作人员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呢子大衣男子讨价还价,“三根金条已经很便宜了!” 那男子拎着一个手提箱,无奈说:“政府已经不许市民持有金条,我没金条,也没那么多钱。” “没钱说那么多?逗谁玩儿呢!” 林自在意念过去,从工作人员衣袋内拿走两张车票。 真够黑的,站台票都敢要三根金条! 三分钟后,林自在换了一身黑色貂皮大衣出来,里面穿件蓝色旗袍,脚上是双软靴,手上带着皮手套,拎一只小皮箱,头上是顶貂皮小帽,烈焰红唇分外惹眼,她走到那工作人员跟前,捏着一根小黄鱼,“带我进站!” “夫人,您有票吗?”那人隐蔽地接过金条,缩回袖子内,笑着问。 林自在晃了一下站台票,那人欢快地说了声,“好嘞!”然后在前头大喊着:“让开让开让开!” 他一路开路,林自在紧随,那呢子大衣也紧紧跟着林自在。 到检票口,林自在出示了站台票,检票员放她过站,并催促,“快点快点儿,马上停止检票了!” 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检票员和几个工作人员大喝着:“闹什么闹,人家有票你们有吗?” 林自在冲进站台,半高跟皮靴发出咔咔的声音,奔跑着的过程中,不忘把手上多出来的一张站台票,随手移到身后呢子大衣男子手中,算作日行一善了。 那男人被检票员拦住,本已心灰意冷,忽然发觉手上多了一物,仔细看居然是站台票,他的心脏狂跳不止,紧紧攥住车票,急促喘息几下,大喊着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给给给,我找到车票了!” 客车车厢已经人满为患,每节都有人挂在车门口,最后面几节火车车厢也已经装运完毕,一队队士兵陆续上了货车车厢,巨大车门也关闭了。 林自在意念迅速搜索,向后朝着餐车跑去,那西装男子刚进站台,看到她在跑,也盲目地跟着跑过去。 林自在拦住一个胖胖的正往车上运送面包和香肠的餐车工作人员,把两根金条塞在他手上,“让我进餐车!” 那胖子被灯光下林自在的眼神震慑,又被手中金子的触感所诱惑,鬼使神差就点头,在餐车门口,那胖子塞给列车员一把票子,大脑袋向后一甩,“我家亲戚,通融一下。” 列车员呵地一笑,让开了堵住车门的身体。 林自在跟着胖子上了车,那呢子大衣男子对门口的列车员说:“一起的。”,也上了车。 餐车里也已经坐满了人,不过不至于像三等车厢那么拥挤,胖子说:“一会儿我帮您看一下头等二等车厢有没有位子,不过”他谄笑着把肥厚的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林自在不在意地点点头,声音骄矜,“那就拜托您了。” 一声汽笛,火车徐徐开动。 林自在扶着一个座椅靠背站着,看到有几人追着火车跑,还有人因火车开动从车门上掉下来,爬起挣扎着紧追。那西装男子在她不远处站着,林自在看也没看他。不多会儿,从后面车厢陆续过来许多人,逐渐把餐车走廊也挤满了。 她发现二等车厢有四个空位,就向后朝着二等车厢走去,谁知到了车厢连接处,就见有个比她来得还早的男人被两个士兵拦住,那人试图拿金条开路,却被喝止,并要没收金条。 那人吓得转身就往餐车跑,林自在也默默转身。 火车在津城停靠十分钟就开走了,不一会儿那胖子找过来,冲林自在招手,林自在挤到车门边,胖子神秘兮兮地说,“夫人,我为给您找个位子,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 林自在笑,“自然不会亏待您。” “嗐,看您说的!”胖子十分高兴,“这津城站本来有四人上车,不知道啥原因,有俩没来,咱火车也不能等他们啊是不是,这不就空出俩座吗!” “好,我要一个,多少钱?” “夫人爽快!”胖子伸出两根手指,“还是逃命最要紧啊,这回,得两根大的!” “你怎么不去抢?” 林自在回头,看呢子大衣男跟了过来,气愤地大声质问。 第104章 特务 “喊什么喊,我又没跟您要!”胖子更横,“爱坐不坐,没人求您上车!” “你就是蛀虫!政府耗费巨资修建铁路,为的是国计民生,为的是服务民众,你们却公然拿来为自己敛私财!还谈什么三民主义!我要去北平政府、去金陵政府告你!”呢子大衣男气得浑身发抖。 胖子嗤笑一声,冲他挥手,“跟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身上连一千块都没有,跟我谈三民主义?去告啊,有能耐去委员长那里告!我看您连我餐车的饭都吃不起!” 林自在不听他们争论,心中思索,决定还是得先找个座位,冤大头与否都不重要,就看这蜗牛一般的火车速度,到金陵至少得三天,脚上的半高跟软靴,站一小时已经脚趾酸疼,三天,还不站成废人? 于是从大衣内袋掏出两根沉甸甸的大黄鱼,晃了一下又收回去,胖子顿时忘了和呢子大衣男斗嘴,结结巴巴说,“这,您就,就这么随便放身上了?” “先带我去看看座位!” “得嘞!”胖子咽了口唾沫,“座位就在那呵儿空着,再说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呐!” “哼!我量你也不敢!” 胖子肥胖的身躯迅速原地向后转,一伸手,“这边!您这边请!” “带路。” 呢子大衣却一把抓住林自在的袖子,“你看他这么殷勤,是拿你当了冤大头!” 林自在拂袖,“我乐意。”我有钱,我就是想坐着! 那人低头低声快速说,“女士,是这样,我儿子在金陵生病了,我必须回去,你帮我也弄一张二等座,到家我就还你!”他十分谨慎,连金条两字都没有说出。 “你不是已经跟着我上了车?至于”意念在他身上一扫,林自在眉头微皱,回头看他。 那男子焦急而恳切地看她,“求你!” 林自在微一点头,“跟上。” “多谢多谢!”男人感恩戴德。 胖子本还打算再踅摸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没想到林自在看了座位就直接拍了四根金条给他,胖子笑得更是见牙不见眼。 如今的火车都是以煤炭为动力,火车速度慢不说,越是靠近车头的车厢就越遭罪,颠簸得厉害,还吃煤灰。冬天还好,夏天闷热不得不开窗子,等到站了乘客个个灰头土脸,连头发里都是煤灰渣子。 三等车厢最多,票价最便宜,也最靠近火车头。 林自在乘坐的二等车厢挂在餐车后头,再往后就是头等车厢和装载文物箱子的货厢,她不时就用意念扫一遍所有的车厢,以防意外。 林自在和呢子大衣男并排坐在最后一排右侧的两个软座椅子上,这节车厢两边都是较为宽敞的双排软座,座椅上包着白色镶蓝边的椅子套,显得干净整洁,这一节车厢不多不少,只坐了60人,走廊上一个多余的人也无。 乘客都很从容,与相熟之人言笑晏晏,仿佛不是避难出逃,而是外出旅游一般。 已经是夜晚十点,车厢的灯泡熄灭了一半,乘客都不再交谈,林自在靠窗坐着,也闭眼假寐。 许是一车人的目的地都是金陵的缘故,火车除了在大站加煤加水补给一下,小站一律不停靠,即便这样,火车还是跑了两天多,到达金陵时,林自在走路都觉得发飘,仿佛还在车上晃荡个不停。 她在火车上就验看了那呢子大衣男的工作证件,他是北平发电厂的技术工程师,叫做张天恩,34岁。 他还主动留下金陵的家庭地址,请她随时上门索取金条。 林自在听他是金陵口音,家在金陵倒也说得过去,地址真假目前无从考证。 只是,他一直不离身的手提箱夹层里,那三份誊抄的红军绝密电报就不得不让林自在重视了。 他到底是来金陵接头的红军,还是来金陵告密的特务呢? 这,就是林自在肯替他支付两根金条的原因。 张天恩挂心生病的儿子,下了火车就急匆匆叫了黄包车,并邀请林自在和他一起去家中取金条,林自在称还有急事,婉拒了。 一时又有些犹豫,这边张天恩带着电报走了,那边火车正往下卸货,到底顾着哪一头才好呢。 她倒是随时可以一收了之,可她的目的并不止这些。 最后,她分析这些文物箱子最终都会运到码头,还极有可能是军用码头,不必死盯住不放。 就决定先悄悄跟上张天恩。 第105章 这是你该得的 她朝一辆黄包车招手,那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见她示意,立刻颠颠儿地跑过来。 冷不防身后有人一挤,林自在一个趔趄,左手拎着的小箱子就被人夺了去。 她愣了一秒,还有功夫低头看看空了的左手。 那车夫反应很快,大喊一声,“站住!抢劫了!”抬脚就追。 行人呼啦一下散开,都躲得远远的,林自在看清抢劫的是个个子不高的半大小子,腋下夹着她那个小箱子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左突右冲,几下就钻入出站人群。 那车夫跑得更快,追过一条街,就见那小子正躲在一个邮筒后试图打开箱子,一抬头见他追来,又立刻跑开。 出站口那个餐车胖子正跺脚大骂,“多管闲事多吃屁的东西!” 那个箱子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和林自在现在的一身行头一起,都是她上火车前,随手从头等车厢一个出逃官员的姨太太行李里面偷的。话说那姨太太的行李可真不少,仅仅各式貂皮大衣就有五件,更有首饰珠宝无数。 林自在分出一缕意念照应张天恩,又分出一缕来盯住胖子,至于小箱子那一边倒无所谓了。 这两三天一直没有踏实睡觉,林自在有些疲惫。 但仍分出大半精力来,查看金陵火车站及车站西边的各个长江沿岸码头。 金陵火车站始建于光绪年间,抗战胜利后又扩建了一次,规模远超北平火车站,整个车站俯瞰是u形的,南北两面是二层建筑,西面出口的大拱门足有十几米高,现在胖子就躲在五孔拱门之一的柱子后面,盯着林自在。 出了车站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一路车通往中山码头,二路车则通往金陵城内。林自在很想乘坐一下民国的公共汽车,刚要走,看到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正朝那车夫丢下的黄包车靠近,她轻咳了一声,那人转头看她,对视一眼,慌张地低头走了。 张天恩乘坐的黄包车一路向南,只跑了一会儿,就在公共汽车站停下,他给了车夫几个钱,又跳上了二路公共汽车。 林自在心中起疑,正巧一辆黄包车刚空出来,林自在正要伸手叫住,就见之前的车夫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手里拎着她的箱子,“太太您拿好了,可,别再丢了!” 林自在感激地跟他连声道谢,上了他的黄包车,再看那胖子,呸一口吐出咬着的烟蒂,狠狠碾了几下,嘴里骂了声“废物”,又抿了一下身上的棉袄,转身回了车站。 胖子边走边知足地安慰自己:也行了,今天宰了个冤大头,刨去孝敬车长的,还能净剩三根大黄鱼和七八根小黄鱼呢!多少是多! 然后习惯性摸了一把腰间,忽然猛地站住,不可置信地浑身上下胡乱拍打,“啊,我的金条哪!我的钱哪!啊呀!我的天老爷啊活不了了!” 接下来,来往乘客就吃惊地看到一个时下少见的圆溜溜的胖子,癫狂地从身上棉袄内袋里,掏出一把烟头来 林自在坐在黄包车上微微一笑,收回一缕意念。 车夫刚刚追那小偷,累得不轻,所以现在跑得不是很快,林自在也不催,意念覆盖自北向南的十二个码头,最北的就是中山码头,最南的是海军码头,中间十个码头都停靠着各式商船,分别是国营招商第一码头到第十码头。 火车站那边的箱子已经全部卸下,装到卡车上,装着古籍文献的卡车没立即驶离,装着五十箱文物的几辆卡车却离开车站在城外绕城而行,很快就要开出林自在的意念范围 ,她迅速将箱内文物移出到空间,又将当年在春城当作武器收入空间的石头棍子什么的移入箱子中。 一番繁琐操作后,她靠在黄包车的靠背上闭目歇息。 只是片刻,她又去关注张天恩,他乘坐的公共汽车已经进了金陵城,一直沿着中山路向东南方向斜着行进,林自在就随口对车夫说,“去中山路上找个好点儿的饭店。” 车夫应了一声,继续不快不慢地跑。 金陵城区南北约五公里,东西约二点五公里,形状不如北平城规则,但林自在的意念也能覆盖大半。 到了大行宫附近,车夫停下回头问,“夫人,去中央饭店吗?” 这是金陵城最大最豪华的饭店,林自在说好。来一回金陵,自然要住一住最好的饭店。 那车夫就向东一拐,又跑了起来。 饭店是个回字形三层建筑,装修豪华,气派十足,饭店门口停着许多轿车,达官显贵、名流美女不停出入,但她的黄包车刚停在饭店门口,也有门童立即跑来迎接。 她给了车夫1000元金圆券,他连连推拒,“太多了太多了,太太!” 此时的金圆券已无最初发行时的购买力,这一千元最多也就顶当初的六十元罢了,但对于坐一段黄包车来说,还是太多了。 车夫讷讷地不知所措。 “你帮我拿回了箱子,这是你该得的。”林自在不容他拒绝,将钞票拍在他的破棉袄袖子上,跟着门童进了饭店。 车夫一直感激地看着她走上台阶,走进饭店,这才将钞票收到胸口钱袋,一摸之下,大吃一惊,慢慢抽出手,又飞快塞回去,警惕地左右四顾,最后茫然地看了一眼饭店,立刻快跑着离开了。 林自在虽然只有一个小箱子,还是给了门童100元小费,然后去一楼餐厅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才回了位于西侧二楼的房间。 人一吃饱,就想睡觉。但她不能,尽管头都有些疼。 那边张天恩从公共汽车站下车,走了一段路,路上买了半只烤鸭,又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叫做荷花巷的居民区,可这并不是他留给林自在的地址。 拍了门,一个女人惊喜地开门,让他进去。 房子里果然有个病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见他回来,抱着就不撒手,哭个不停。 张天恩自责地跟孩子道歉,“是爸爸不好,小君不哭,爸爸不是回来了吗,爸爸一知道你病了,立刻就坐火车回来陪你了。” 孩子渐渐止住哭声,他的病情也许三天前很重,但这会儿显然已经恢复过半,只是身上疲倦,抽噎着睡了过去。 林自在注意到张天恩把手提箱放到了家里衣柜的上面,又向里面推了推,这样,正常人的身高就很难发现箱子的存在。 林自在又仔细搜索了一遍,家中不说家徒四壁,也是不富裕,根本没有一钱金子,更遑论两根金条。 这时,女人进来看孩子睡了,就悄悄拉他出去,“吃碗面。” 张天恩这几天在火车上吃得很少,虽然挨着餐车,但他只吃了几个烧饼对付了事,当时,他从手提箱里摸出一个烧饼吃的时候,林自在虽然早就知晓,还是忍不住笑了,忙用手中的烧鸡堵住了嘴。 张天恩稀里呼噜就吃光一碗面,抬眼看向坐在餐桌对面的二十多岁、颇有姿色的女人。 林自在忽然就不想再看了。 果然,饱暖思淫欲,张天恩抹了一把嘴,起身一把抱住女人,长长喟叹一声,“玉茹。” 女人也抱住张天恩,将脸贴在他胸口,呢喃着:“聚祥,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自在眉毛一挑,聚祥? 这一迟疑,下一秒就见张天恩搂着女人进了另一间稍小的卧室,大晌午的,两人就这样那样那样这样起来。 林自在脸一红,这种事情,记忆里有是一回事,眼睛看到又是一回事,她索性闭目打坐,当作休息了。 一刻钟的休息,就让林自在的头不那么疼了,她赶忙先查看了一下火车站的卡车,发现装着古籍文献的卡车依然停在站台角落,各个码头也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她犹豫着不想再看张天恩那边,可又怕他有什么变故。 一瞄之下,松了口气。 那叫玉茹的女人已经穿好衣服,羞涩地对张天恩说:“既然晚上九点又要出去见人,你就别起身了,睡一觉休息休息。” 第106章 收收收与二十二根金条 张天恩却只眯了十分钟就爬起来,叮嘱说:“我必须出去一趟,你看好家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临走时还不留痕迹地看一眼放置手提箱的柜子顶部。 林自在分了一缕意念留心张天恩家中,又分一缕跟着张天恩,海军码头、中山码头和火车站也分别留有一缕意念监视。 大半意念都用来搜索整个金陵城,一个小时后,林自在找到了三处大的药品仓库,七处粮仓,这些全部都是商人囤积的。 最重要的是她找到了朝天宫的地库,几个地库里存放了几千个大小木箱,分别编着号码,箱子里大半是紫禁城的珍宝、瓷器、铜器、金器、古画、字画,古籍等等。 ——这才是林自在苦熬几天的主要目的。 一群专家拿着文物目录在一个地库里正做最后核对,然后开始封箱装车。 五辆盖着绿色篷布的汽车驶离朝天宫,前后各有一车荷枪士兵押运,林自在已听到刚才专家交谈的内容,这700多个箱子里都是精选出来首批运送琉球的文物,现在的目的地就是海军码头。 她意念的大手一挥,一边一个个收箱子,一边一个个放进重量相仿的石头,空间石头不够用,就从金陵的码头寻找。 又有五辆汽车驶离,林自在如法泡制。 而张天恩那边已经坐在一家茶楼里,与一个面相狠戾冷峻的男人会面,那人一看就九成是军人出身,仔细看,果然腋下和腰间都有枪,小腿上也绑了匕首,绝对不是来喝茶那么简单。 他不耐烦地看着张天恩,后者正认真地跟他讨价还价,“我要且只要二十二根大黄鱼,我跟你讲你不要说什么不许持有,我知道你肯定有,对,你还要帮我弄到三张最快去琉球的船票。” 那人笑了一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还知道船票。” “我知道的多着呢!只要你有钱,我都可以告诉你。” “就你那个位子,能知道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敢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就三根,一份一根。” “那算了,我不交易了,我找别人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找中统!” 那人左边嘴唇笑了一下,“行——,算你厉害!二十二根就二十二根,现在就给你,情报拿来。” “现在可看不了,情报被我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了,你先付一半定金,我就取给你!” 那人哈哈大笑,“莫非在你们眼中军统都是傻大兵,还预付定金?这都什么时候了,北平都保不住了,我要你情报何用?” “有了我的情报你们就能保住北平!”张天恩梗着脖子盯着那军统。 军统沉下脸,“金陵城还没有人能骗了我之后,再多喘一口气的!” “我没骗你!” “好,都说你们全是什么坚定的战士,不怕严刑拷打,意志坚定,抛家舍业,就为了心中的理想和光明,那么姓张的,你现在算是怎么回事?按你的说法,事关北平,那么北平二百万人民的安危在你眼里就值二十二根金条?” 张天恩脸色通红,大冬天的一颗汗珠自额角滑落,“我有苦衷。” 说完羞恼地压低声音吼道:“你就说要不要?不要就算了,何苦在这里挖苦我!” “算了?哼!你既已沾了我军统,就不可能是你说了算了。”军统昂起下巴,从眼皮下斜睨他,咬着牙说:“唐某生平最厌恶叛徒,恨不能悉数杀之!偏偏我天天见的要不就是那些死硬骨头,要不就是你这种渣滓!” 说完丢了一沓金圆券过去,“这些算定金了,谁闲的有病,身上带那么沉的东西。你放心,只要文件是真的,回头十二根照付,以后也少不得继续合作。” 张天恩气得不行,“你刚才还说马上交易,居然什么都没带!” “爱要不要,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军统起身欲走。 “明天这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轻轻一句,让军统站住。 “今天晚上十点就是见面交付情报的时间,如果你搞不到船票,我就把情报按原计划送达。” “原地等着!”军统恨恨地整理一下衣服下楼了。 张天恩连忙擦了一把汗,又喝口茶,焦急地等待。 林自在的意念已经运用到了极致,她既疲倦又兴奋,收走十四车700多个大箱子后,又把被专家们重重锁好的地库物品一股脑收走。看着青杏空间上空悬着的珍贵宝贝们,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民族英雄,为国家立了不世大功,只是这种事,谁也不能说,只有深藏功与名,连个奖状也得不到。 真想倒头就睡啊,她用手撑着眼皮,看张天恩拿到装着十二根大黄鱼的手提箱,急匆匆离开茶楼。 唐军统派出的人悄悄跟在后面,张天恩绕来绕去,确定无人跟踪,才进了一条小巷。 林自在发现,这次张天恩去的地方,居然是火车上他给自己的那个地址。 张天恩敲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见到他很是惊喜,朝他后面看了两眼,又朝屋子内喊:“娇娇快看谁回来了?”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八九岁的女孩跑出来,“爸爸!” 第107章 刑讯 听到女孩这声爸爸,林自在撑着眼皮的手指差点把自己戳瞎,她瞬间一点都不困了。 ——穷成这样,还有两头家! 张天恩摸摸娇娇的头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泥人来给她,娇娇开心地接过,甜甜地说了声“谢谢爸爸!”就高兴地扯着他的袖子跟在他身边。 “怎么提前回来了?是不是那边又要打仗了?”女人忙着给张天恩倒水洗脸,又要准备做饭。 张天恩伸手制止她,又塞给娇娇一元钱,让她到巷子口买糖吃。 娇娇出门,他就把箱子打开,“慧娴,这里是十二根金条,十根你收好了,留下两根,等着一个姓陈的太太来取,没她帮助我根本回不来金陵。” 林自在还真没料到他这番举动,对人性的复杂又有了新的认识。 叫做慧娴的女人半张着嘴巴,看着金灿灿的金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一把扣上箱盖,“天恩,你是不是做坏事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金子?我不要金子,你快退回去!” 张天恩叹气,“你放心收着,这是我该得的!” 慧娴还是不放心,开口要说话,却被张天恩打断了,“快收好了,不要让孩子看到,她不懂事,万一说出去就不好了。” 慧娴慌乱地哦了一声,抱起装着金子的小箱子,在屋子里转了七八圈,仍是不知该藏哪里好。 张天恩好笑,“那就藏衣柜顶上。” “啊对,这是个好地方。” 林自在吃着虾片,看到这里啧啧摇头,“真没新意。” 慧娴拿出两根金条,踩着椅子把小箱子放到柜子顶的最后端,下了椅子后各个角度都看了一遍,才放心。又把两根金条塞到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花瓶里。 张天恩也放心了,站起来要走。 慧娴吃惊极了,“你刚回家又去哪儿?” “我要去城外取一件重要的东西,今晚不回来,你和娇娇闩好门,早点睡觉。” 慧娴有些难过,丈夫进家不到一刻钟,又要走,她横着身子,拦在他跟前不愿他走。 张天恩慢慢搂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带着娇娇,是我对不住你,早知道这样,我不如不和你表哥争,就让他娶了你多好,起码他不会丢下你自己在家担惊受怕。” 慧娴抽噎一声,晃着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天恩狠狠心,推开慧娴,看着她过早出现皱纹的眼角,用拇指轻轻摩挲一下,“你俩不要节省。我走了。” 张天恩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地从巷子另一头走出去,娇娇一边咬着麦芽糖,一边哼着小调回家,忽然看见前面一个人那么像刚回家的爸爸,他这是要去哪儿?她焦急地大喊:“爸爸!爸爸!” 张天恩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走得更快,几乎都跑了起来。 唐军统的手下留下两人,其余的悄无声息地又跟上了上去。 海军码头一片混乱。 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说今天下午有一辆军舰要开往琉球,码头一下来了一大群官员和家属,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要登上军舰。 舰长自然不能让他们上舰,命士兵阻拦。 但这些人自持身份硬是冲上了军舰,舰长气得咬牙切齿,终究是没敢下令开枪,干脆躲在舰长室装死,任凭那些人大喊着“开船”。 一排十四辆汽车停在码头,跟来的专家却发现原本预备装载文物的舰船,居然变成了政府官员的客船,气得他冲上舰船去轰人,但是根本没人理他,他们宁可站在甲板上,也要去琉球。 最后是副总统来了,下了死命令,这些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舰艇。但是谁也不肯走,都拖着大包小裹,期盼着箱子装完后,还能有些空余地方,自己好挤上船去。 护送文物的士兵全部下车,有序跑到各个汽车前,准备卸货,谁知围挡一拉开,都傻眼了。 ——一车石头。 两车十四车石头。虽然略有不同,但都是石头。 等待的官员和家属察觉气氛不对,都围上去看,纷纷不平,“就为着这破石头就把我们都赶下来了?” 专家慌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居然不翼而飞,这一路顺顺利利,连停都没停一下啊,这可怎么跟上面交待啊! 副总统还算镇定,下令自己的副官控制码头所有在场之人,包括护送的士兵,自己则去码头办公室打电话跟总统汇报。 林自在嘿嘿地笑,一转头,又把停在火车站的古籍文献也一并收了,这次连石头都没给补上。 林自在又打了个哈欠,那边张天恩到了街上,就叫了黄包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下车,绕了几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圈,又拐进了荷花巷。 冲进家门,取了小箱子就跑。 玉茹在身后喊他,他停下来,急促地说:“快收拾行李,带上最重要的东西,一会儿我就回来接你们,咱们离开金陵!” 说完转身又跑。 玉茹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收拾了行李,然后发愁地看向还未痊愈的儿子。 张天恩一路小跑上街叫黄包车,谁知后面驶来一辆轿车,吱嘎一声停在他旁边,张天恩慌的跳起来,唐军统在车后座对他一招手,“车上说!” 张天恩又后退了一步,身后有只有力的手臂拦住了他,将他一推,就推进了车子里面。 唐军统看看怀表,七点钟了,“说,你们在哪里接头,暗号是什么?” 张天恩瞪大眼睛,“你!我给你提供了情报,你却这样对我!” 唐军统把脸凑近了看张天恩,“你这么天真,真的适合做叛徒吗?你凭什么觉得,我听了你说的十点钟见面,就不会追问?” “我,我是诈你的,根本没有什么会面。”张天恩苦着脸哀求,“求你放过我!” “呵,放过你?从你打电话到军统那一刻起,你就没有退路了。” 林自在又啧啧两声,“这张天恩,简直是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了!” 等待张天恩的是军统的着名的刑讯手段,唐军统对手下说:“张先生是工程师,是文明人,咱们这些武夫不能太粗鲁了,你费费心,找些平时给女犯人用的手段。” 手下笑着应是。 一会儿,两个士兵抬着一个浴桶进来,唐军统见了又露出左边的微笑来。 张天恩看清桶中之物,顿时头皮发炸,结结巴巴说:“饶了我,我真的没有接头人,这密件就是我偷偷抄写的,根本没有接头人啊!” 手下三两下扒掉张天恩的上衣,将浴桶中密密麻麻的水蛭捏出几条,放到他的脊背上,张天恩又恐惧又恶心地哇哇大叫。 唐军统随手撬开张天恩手提箱的锁头,一番查找一无所获,气得一拍桌子,上去就将张天恩朝浴桶中摁去,张天恩吓得大叫,“夹层!夹层!” 唐军统早将箱子割了个透彻,还用他提醒夹层,恨得他将张天恩丢进浴桶,无数水蛭吸附在他身上吸血,张天恩痛苦而恐惧地大声嚎叫。 林自在恶心得根本看不下去了。 秘密电报的抄件她已经收走,张天恩这边也没有什么接头人,她就彻底放心了,一听唐军统说要换一种刑讯方法,叫什么“生孩子”,也就是将受刑人的肚子充气,胀的仿佛临盆孕妇一般,她就收了意念不看了。 令林自在没料到的是,又一列汽车拉着一箱箱黄金和银元,停在了海军码头。 这次出动了足有两百多士兵,荷枪实弹,警惕地看着各个方向。 第108章 烙印 这真是铁了心了。 运不走文物,就运黄金,反正是逃,怎么也要带走些东西! 就像是如果真有末世,大型超市的老板变丧尸了,那么所有的商品,变得无主,就谁都可以来抢了。 华夏五千年积累的文化财富,和地下挖出的黄金白银丰富矿产,一直在国内循环流通,东家到西家,西家到皇家,终归总是肉烂在锅里。 可十九世纪中叶起,一切都变了,强盗们用枪炮撬开了这个热情好客、富饶美丽大陆的大门,如同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巨大的藏宝地,他们你挖一锹,我拉一车,各显其能。有的强取豪夺,有的找了内奸,这样足足抢了快一百年,发现居然还没抢空,还有那么多金银宝藏!——好大一块没有骨头的肥肉啊!!! 从前人们的三观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百姓是皇帝的子民,生杀予夺,无有不从。 但一朝之下,皇帝没了。偌大中国仿佛一个超大型的末日超市,老板没了,大家都去零元购了。 没了皇帝,习惯了臣服的人们,又觉得征服他们的洋人才是最厉害的,但凡沾了洋字的一切,都比老祖宗留下的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于是特产汉奸就应运而生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又给汉奸们依附列强以绝好的理由。 林自在上小学的时候,见过林秀娥痴迷一款电脑游戏,叫做偷菜。 之前从没有这样类型的游戏,让人能理直气壮明目张胆地抢别人的东西,哪怕是虚拟的。这种白来的东西,即便看不到摸不着,也不能兑现,可就是让人莫名满足,就像单位中秋分了一盒硬邦邦的月饼、抓奖抓了一块不好用的肥皂、排一天队得两个鸡蛋只要是代价极小或者根本没有代价,人们就觉得占了便宜,觉得很高兴很幸福。 家财万贯的林秀娥也迷上了偷菜,且非常非常上瘾,她为此加了很多陌生好友,为的就是偷他们的菜,有时还要拿个小本本记录一下别人蔬菜成熟的时间,定好闹钟,半夜起来偷那些虚无的、毫无意义的菜。 林自在很不解:“偷”字,已经可以这样冠冕地摆在明面上大方使用了吗?奶奶不是一直教育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妄想吗?但她不敢提出质疑。 三个月后的一天,林秀娥忽然就放弃了偷菜,再没玩儿过。 她对林自在说:“咳咳,我是替你把把关,这个游戏很不好,尤其小孩儿更不能玩儿!”想想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别人欠你的,一定要讨回来!加倍讨回来!但人家要是没招惹你,可不兴惦记别人的东西!你要敢偷东西,看我不剁了你手指头!” 林自在连忙点头如捣蒜。 林秀娥看到她眼中的畏惧,满意地点头。 如果说刚到民国时,林自在还想着要彻底脱离林秀娥的影响,那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情商再低,成长再慢,她也明白了,自己灵魂深处早被林秀娥烙了深印,无法去除了。回想当年大学,她写网文赚零花钱,也从不写那些杀人夺宝,不劳而获的文章,只是执拗地写些推理小说,稿费少得可怜。 这两年,林自在收胡家山洞,收段家的钱财,她都不觉得有何心理负担,只当是了了一段恩怨,再不相欠,就像在备忘录的任务项上打了√,再不关注。就连那餐车的胖子,如果他不起抢劫的心,那冤大头她也是心甘情愿当的。 只有对陈先生和刀齐风的着意帮助,破坏了她一贯的互不亏欠相处原则,午夜冥想,林自在不得不承认,她可以对着段盛德那张熟悉的脸无动于衷,但对于博学冠群的陈先生,她无视了他的残疾和衰老,灵魂对强者的仰慕是无法否认无法掩藏的,她自嘲地笑,可笑她当时还是懵懂,或者就是单纯不肯承认,但陈夫人已经心中如明镜。——她十分惭愧,自己的成长竟是如此缓慢迟钝。 至于刀齐风,她仍然记得第一次对视时的怦然心动和莫名默契,就如同解释不清的重生一样,这种感觉也是没有答案的。她很想顺其自然,两情相悦是人间乐事,为什么要躲闪?可惜,他选择保家卫国,选择传宗接代,但她并没因此而怨恨,得知他的信仰后,她更加愿意尽力助他前进,助他飞翔! 小时候,她会对一个冰激凌、一个生日会耿耿于怀很多年,但现在不了,肉身都随时可能失去,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 ——这个没了,自然还有其他的。 世上没有纯粹的人,没有完美的人林自在在慢慢地接受自己。 没有悬念,林自在自然是又收走了刚刚装到军舰上的金银,留了空箱子在上面。 军舰在夜色中破浪而行,前路未明,但一船的人心中满是希望。 朝天宫一片混乱,各个地库大门四敞大开,一群不知哪里凑齐的道士在设坛做法,念念有词,周围穿军服的,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还有穿长袍的围了一圈,均都忧心忡忡:上下五千年,就没听说过一夕之间,偌大地库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莫非真如老道所说,触了天怒? 军统监牢里,张天恩脸色煞白,口中喃喃:是我害了你们 中央饭店西侧二楼一间客房内,林自在微笑着趴在大床上,不,她不是睡着了,是的的确确昏迷了,用脑过度了。 第二日中午,打扫客房的服务员实在忍不住报告了经理,“女客人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房间也没动静,不会是跑咱们饭店来自杀的?” 就这样,林自在被送往了金陵市中央医院,胳膊上被扎了林秀娥最为厌恶的吊针。 林自在在一片雪亮的空旷之地奔跑着,四边没有边际,没有人烟,她隐隐觉察自己是在梦中,索性也不着急,果然,她既不累也不饿。 干脆坐下来打坐,这次,她眼睁睁地看着青杏空间变大,空间里悬浮的所有物品似乎都向空间中心缩去,她心神愉悦,计算一下,此时的空间边长应是8192米了。 她愉快地睁开了眼睛。 第109章 貔貅空间 林自在一眼看到两个熟人,她眨巴两下眼睛,开口问:“我”声音粗嘎嘶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这是在哪儿?” 杨医生两手插在衣兜里,依然像十年前初次见到那样,没什么太多表情地说,“陈老师,这里是中央医院。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么久?林自在意念散开,熟悉了一下周边地形地貌。呀呀呀,意念范围果然是变大了! “呵呵,我只是在火车上一直没睡,补眠而已,并不是昏迷。”只是匆忙间没顾得上吃饭,精神损耗也大了一些罢了,右手手指一动,自己拔了手背上的针头,往旁边一丢,坐起来,这才对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黑脸男人说:“岩罕!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岩罕露出洁白牙齿笑了,“我陪齐先生来看病,正看到你被人送进来,怎么叫都不醒,太吓人了!” 岩罕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但他说“太吓人了”时,脸上又现出少年时初见的憨厚和羞涩,让林自在不由得也笑起来。 杨医生要给林自在做个检查,林自在觉得自己本来就没病,拒绝了,“杨医生,我这就办出院手续,北平家里人都急死了。” 杨医生冷笑,“你要出院就出院,反正你自己医术高明。不过北平你可回不去,已经大军压境,城门紧闭了!” 林自在呆了呆,这才一周变化就这么大了吗? 杨医生出去了,一会儿,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姐过来,笑眯眯地给林自在测量了血压,听了心肺,又建议她等一下只能喝米汤,下一顿再吃稠一点的。 林自在这回没拒绝,任她检查。 一切正常。 然后她就和岩罕聊天,两人说起各自际遇,互相唏嘘了一番。 岩罕当年跟随的探矿队,是段盛德创办的矿业公司下属的,段盛德死后,整个公司都由刀齐风接手了。当年那种刀齐风舍不得换武器的矿产,就是他们探矿队发现的。 岩罕这些年随恩师齐先生游走祖国大山大川,只要没战火,就什么都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如今,他已不在云省了,他是国民政府矿物监督署最年轻的处长,虽然他很不适应时下的官场,但齐先生就任时坚持要带上他这个最心爱的弟子,他就乖乖服从了。 岩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看看怀表,说得回去照看齐先生了。齐先生也是联大教授,林自在没听过他的课,但此时听到跟联大有关的人,就觉得特别亲切,坚持要跟着岩罕去探望一下先生。 护士小姐送来一碗米汤,林自在几口就喝了,然后又张罗着去看齐先生。 岩罕迟疑着说齐先生中风后一直昏迷,到如今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林自在一听,更要去看了。 护士从衣柜里拿出貂皮大衣,让她披着,免得着凉。岩罕看到大衣,脸色有些沮丧,不知想到什么,又渐渐释然了。 上到三楼病房,只见齐先生床边一站一坐两个人,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抹眼泪,站着的年龄稍小些,也是满脸愁容。 见岩罕回来,男人和他打了个招呼。 岩罕替大家做了介绍,说林自在是联大的学生,在这里住院,听闻齐先生生病,一定要来看望。又说着两位是齐先生的儿女。 林自在与他们问好,看着闭目在床的齐先生,问他的女儿说:“我能给先生号脉吗?” 齐女士显然吃了一惊,小齐先生客气地说:“我们已经用过最先进的药物了,医生也是留洋回来的。” 齐女士犹豫几秒,说:“请!麻烦您了。” 林自在不客气地坐在她的位子上,拿过齐先生没扎点滴的手,开始把脉,她的意念集中在齐先生身上,原来他是脑动脉破裂,也就是脑出血。按岩罕的说法,齐先生至少已经中风两天。她想起陈静怡的小藤箱中有王姥爷留下的一些蜡封药丸,其中几枚就是牛黄安宫丸,此刻用着最是对症,于是,她松开号脉的手指,伸手到大衣内兜,口中说:“齐先生这种症状,最简便有效的” 岩罕吃惊地看着林自在忽然脸色大变,目光惊惧,仿佛遇到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他连忙上去扶住,“我就说不要这么早下地活动” 连齐女士姐弟也吓坏了,“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林自在茫然地看着岩罕,“不好用了” “哪里不好用?是腿吗?还是手?快!找杨医生去看看!”岩罕着急地扶着林自在起来,“能走吗?我背你!” 神不守舍的林自在被背到了楼梯口,才清醒过来,拍了一下岩罕,“放我下来,你现在就去和齐女士说,立刻去中药房买安宫牛黄丸,想办法给齐先生服下一丸,立刻见效!对,多买几丸,常备无忧。” 岩罕不放心地看她,她扯扯嘴角,靠着墙壁,“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岩罕跑回齐先生病房,林自在再次将意念沉入清醒空间,试了两次,都失败了。是的,空间故障。不知何故,她现在只能看到空间的物品,却无法取出了,难道是这次升级扩大的时候出了问题? 林自在不甘心地将意念探入前几天就发现的商人囤粮之处,意念用力一动,一整个粮仓的粮食,连同门口的米斗都收到了空间,但是,依然不能拿出来。 林自在捂脸哀嚎一声。 这算什么?她的空间变成只吃不拉的貔貅吗?青杏空间要改名貔貅空间了吗? 岩罕从病房冲出来,“怎么了?” 林自在摆手,“没事儿。”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这时齐女士也从病房出来,将一包钱塞给岩罕,“岩罕,麻烦你去给我父亲买药,这里我来送小陈老师回病房。” 岩罕还待犹豫,林自在连忙催促岩罕,“快去快回,去最大的药房,要带犀牛角的!多买几丸!” 岩罕急匆匆下楼,林自在对齐女士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您去照应齐先生。” 齐女士客套一番,看着林自在下楼,又回了病房。 回到病房,林自在打开衣柜,开始清点身边的财物,柜子里有一套她的旗袍,再就是随身带的小箱子,打开数了数原本做样子的金圆券,心中懊悔无比,怎么就没多拿出来一些做样子呢! 忽然想起在中央饭店交了三天房费,应该可以退回两天的。哎呀,这冷不丁的捉襟见肘起来,还真是不适应! 林自在哐当一声躺到床上,心中滴血,她的包子,她的熟食,她的金子,她的珠宝啊! 关键是她收了五千箱的文物古籍,是打算解放后重新放回紫禁城的。还有那些金银,她一个人能花多少,那是准备带回东北,支援国家建设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 林自在气恼地蹬着腿,无声地狂叫着。 没一会儿,漂亮护士又送来温热的米汤,林自在毫无胃口,“饿死算了。” 护士噗嗤一声笑了,“你三天没吃东西,不能一下吃太饱的,你快看,这次里面是有米粒的呢!” 林自在在护士温言软语下,喝了米汤,然后又生无可恋地躺倒。 傍晚岩罕和齐女士一起过来看她,他们高兴地说齐先生服下安宫牛黄丸后醒过来了,精神头还不错,准备明天再服一丸。齐女士有些羞愧地说:“之前是我们怠慢了。” 林自在不在意地摇头,“先生醒了就好。” 刚才她躺着躺着又睡着了,一个梦都没做,睡得很沉。 虽然只是十几分钟,醒来却很清醒通透。 ——任何人,享受财富的同时,也要随时做好失去财富的准备。 还好,她有一双手,还有大脑,怎样都会过好人生! 明白是明白了,想到出院费用,想到暂时无法回去北平,住在金陵又是一笔费用,她又大大唉了一声。 ——还是很心疼怎么办? 第110章 你要幸福 醒来后的第二天,林自在就张罗着出院,杨医生却拦着不许,他非说她身体还未康复。 钱是人的胆啊,林自在想想自己瘪瘪的荷包,就一天也不想多住,她也不和杨医生纠缠,回病房换了自己的旗袍和貂皮大衣,拎上小箱子就走。 一出病房,就与刀齐风迎头碰上,她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轻声惊呼,“你疯了?”去北平也就罢了,还敢来金陵! “杨医生说你昏迷了几天,我又正好在上海,就过来看看你。”刀齐风笑着上下打量林自在,“看样子是没事了。你这样穿也很漂亮!” 冷不防被夸,林自在心里高兴了两秒。“怎么说这里还是首都,怎么也要装装门面。”忽然想到刀齐风要是问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金陵,她该怎么回答呢。 然而刀齐风并没有问,反倒一边接过她的箱子,一边回身带她走,“先出院,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说的安全地方,就是码头吗? 林自在看看四周正在往船上搬运货物的苦力,看看停靠在码头的几艘商船,意念散开,他们所在是第三码头,下游海军码头那边有一艘军舰停靠,许多拎着行李箱的官员和家属正在登船,拥挤而仓皇,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和气度,她又将整个金陵城粗粗查了一遍,发现几个银行的地下金库,已经空了大半,想来是她昏迷的这两天,都运走了。 刀齐风见她发呆,就说:“我让薛副官带几个人送你去大连,再从大连坐火车去哈尔滨。你放心,船主是值得信任的,哈尔滨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他们会安排你在机械厂做翻译,他们听说你会英文德文,乐得不行,有时间你再学一下俄文,就是你们厂子的大宝贝了!” 还“你们厂子”,说得好像她已经就职了似的,她可还都没答应呢! 林自在回头看他。 刀齐风继续说:“你说过以后要回东北老家的,那就别犹豫了,早点去,你就是头一批的元老。回头北平一解放,我就安排你那个弟弟和朋友也过去!”刀齐风一脸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 “学校那边” “我会找人替你办理辞职手续的。” 林自在考虑了一下,不当老师也罢,省的过些年变成臭老九。就点点头,“你想得太周到了,谢谢!” 见她接受,刀齐风很高兴。 林自在看着江面说:“我以为你在徐州打仗。” 刀齐风也看江水,“是啊,我的主力都在那边,不过我前段时间受了点小伤,就转去上海养伤了。” 林自在没好意思探查他伤在哪里,不过能赶路,应该问题不大。 “连你都受伤了?”看来这场战役真是够艰苦的,也说明护身符的三次效用都用完了。 “不算什么。”刀齐风笑得云淡风轻。 越这样,林自在就越觉得他的笑里面在谋算着什么,很可能就是她的护身符,她哼了一声,空间里还有几个护身符,也有数不清的玉,但是谁让她拿不出来了呢。 刀齐风转身冲薛副官招手,薛副官拎着一个稍大的藤箱过来,刀齐风指着箱子说:“里面是一套适合哈尔滨的棉衣棉鞋,你现在这套不适合在那边穿,到大连就换下来。还有一把匕首,给你防身用,手枪不适合女人用,拿不住枪,反会招致祸患,那边虽然解放了,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另外,我让人给你兑换了东北币和解放区发行的人民币,但财不外露,不要大手大脚,知道吗?” 林自在越发觉得他在谋算,干脆笑着说:“你看我,什么都没有能给你的,不如就先在金陵待着,回头直接回北平,就不麻烦你了。” “不行,这里很快也会被战火湮灭,听我的,赶紧走,现在最安全的大后方就是东北!” 林自在假意在大衣口袋里摸来摸去,刀齐风带些喜意地看着她的动作,谁知她却空着手出来。 看他瞪圆的眼睛,林自在忍不住笑着伸手摘脖子上的玉坠,“我这里还有个护身符,送给你,愿你在战场上平安顺利!” 刀齐风脸色立刻变了,坚决地按住她的手,不许她摘。“我怎么能让你至于险地!” “好。”林自在也不推让,松了手。 她继续看江水,实则是把耳垂上的玉坠子摘下来,制了一个车船平安符,一个五雷护身符。 意念较之以往又强大了不少,符文刻画更加顺利迅捷,她真的很好奇自己的意念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刚转身要把玉坠子给刀齐风,就见他正远眺江面,顺着视线过去,是一艘货轮,停靠的目的地是下游的海军码头。 船上挂着米国国旗,货物是弹药和紧俏药品,船上一个身穿绿呢军大衣的男人犹疑地问另一个同样装束的矮个子男人,“北平真的保不住了吗?” 那人回答,“打就不一定了,或许会像东北那样被围困,但谁能保证北平方面就不会自己打开大门呢。” “唉,金陵恐怕也保不住了,那些官员带着大小老婆跑到琉球了,黄金文物也都运出去了,只有武器药品是运进来的,他们都跑了,就留咱们殿后!” “身为军人,自当马革裹尸,当年弃城而去,我耿耿于怀至今,这次我是绝不会再丢下一城百姓独活的!”矮个子有些激动。 “呵,程兄,当年是倭寇,进城就屠杀,如今的却是同宗同族的中国人,你只要举起白旗,没人会杀百姓杀你的!” “唉,我也就是说说,你我谁也做不了主。” 林自在不再听两人嘀嘀咕咕发牢骚,一举收取了船上的所有武器和药品,哼,她宁可这些放在空间白放着,也不愿这些弹药用到徐蚌战役的战场上。 发挥得不过瘾,她干脆把刚刚驶离海军码头那艘军舰上的五吨黄金也收了,又把之前查到的银行地库里的黄金也一并收到空间,意念延伸到金陵郊区,寻到几个弹药库,也不客气地收个干净,意念收回时,连城门上的火炮机枪及弹药手雷也都收了。 商船很快就装完了货物,一个穿着貂皮大衣戴貂皮帽子的微胖男人跟刀齐风点头哈腰地敬烟,刀齐风谢绝,反倒给他一条进口香烟,让他照顾好林自在。那人看了一眼林自在,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我明白的表情,满口答应,“长官放心!” 刀齐风一招手,薛副官带着四个便装士兵跑过来,“陈老师,请跟我走,我会用生命护你安全!” 我用生命护你安全! 林自在的眼眶一下就湿了,感动之余又在想,自己一个人去东北,要让五个人跟着涉险,这笔人情要怎么还啊。 她摘下皮手套,这次真的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对玉石耳坠,放在刀齐风的手心里,用只有两人听得轻的声音说:“一个是车船平安符,一个是护身符,妥善放好,别被尊夫人误会。” 刀齐风哈哈大笑,“好!多谢!” 收了笑声,又感慨,“以后你不要老是心太软。” 林自在气结,伸手说:“还我!” 刀齐风却郑重一把握住她的手,“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幸福!” 第111章 重生 嗯~ 林自在闷哼一声,这是哪个崽子下手这么重,这哪是掐人中,分明是要把你祖奶奶的假牙给按出去! 睁开眼睛后,她却理智地没说话,反而疲惫地又闭上了眼睛。 “醒了醒了,快别掐了,都破皮了!” “哎她眼睛怎么又闭上了!” “别掐了!闭上也是醒了!” “哦哦,那给她喝点水!” 在一片嘈杂声中,林自在接收了一个叫做孟繁西的女孩的十八年人生记忆。 火车咣当咣当地前进着,林自在依然没有睁开眼睛,这种久违的颠簸摇晃,让她想起久远以前,在去往春城的火车上,她也曾救治过一个热心的女孩。 但现在,她的火车去往的却是祖国的北疆,她将以孟繁西的身份去一个叫嘉阳的地方下乡插队。 她禁不住心内叹息,又安慰自己:好,人生不怕先苦后甜,上一辈子天天跑警报都熬过来了,这次不过是下乡,没什么好愁的! 重回青春,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的呢! 说到庆幸,她不免又想起自己的青杏空间,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右手颤抖着摩挲刚从空间移出的小石子,欣喜若狂。 这个空间,也真是奇怪,当年她就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到民国后,又莫名其妙的不断扩大,1948年底,空间突然只进不出,只能当个探测仪器使用,后面的60年,空间再没变大,也一直貔貅状态,害得她收进去的好些宝贝都没法归还国家,一直心存遗憾愧疚。 现在刚换了个皮囊,它莫名其妙又好用了!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凑到唇边,有人扶着她稍稍坐起一些说:“小西喝点水。” 她微微启唇,一股子水流流进口中,她只喝了一口,就扬起下巴拒绝再喝,那凉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刺激得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无比清醒。 “小西,你好点儿了吗?”一个大眼睛女孩凑到她跟前问。 她点点头,自己慢慢挪到窗边坐好,示意那个叫刘文静的女孩坐下,其他过来关心的同学见她无事,也都回了自己的位子。 林自在浑身乏力,她把头靠在车座靠背上,此时的座椅是90度的,向后靠的时候,脖子非常不舒服,她望了望车窗外的一片片农田,向车窗上靠去,脑袋随着列车颠簸,磕的咣咣响。 刘文静伸手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肩头,“靠着我。”说完往她嘴里硬塞进一个东西,林自在下意识要吐出去,却被刘文静一把捂住嘴,低声说:“是糖,含着慢慢吃。” 一股桔子的香甜弥漫口腔,记忆里无数珍馐美味,都不敌此刻的一颗水果糖来得美味,她幸福地把糖果从口腔左边挪到了右边,在刘文静肩头蹭了个舒服的位置,又闭上了眼睛。 回想当日,林自在从金陵乘商船自长江入海,北上四天三夜顺利抵达大连,又从中东铁路的终点站大连,乘火车经沈阳、长春抵达了哈尔滨,成为哈市机械厂的一名干部职工,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彻底改变。 本以为凶险的一路,非常顺利,无需薛副官五人舍命相护。到达哈市后,五人又多住了三天,见她真的适应良好,就原路返回了。按林自在的做派,那是一定要送些东西感谢他们,才能不觉心中亏欠的,可惜空间物品动不了,只能在信纸上画了一枚车船平安符,折成方胜悄悄塞在薛副官的行李中,剩下的,除了连声道谢,就啥也拿不出来了。 还真如刀齐风所说,机械厂把她当成了宝贝。 东北解放后,接收的工厂设备几乎全被倭寇破坏,不管是维修,还是新买机器的安装维护,都需要一个懂外语的人来翻译指导,虽然有苏联专家帮忙,但不能指靠人家一辈子不是?于是新来的林自在,就成了全厂的希望和红人。 她很快适应了新的单位,又抽空跟苏联专家学了俄文,等三个月后,邱鹿鸣和陈耀祖来到哈尔滨的时候,她已经能无障碍阅读专家带来的原版《静静的顿河》了。 邱鹿鸣见到她就大哭起来,埋怨她什么都不说清楚就走了,害得她多少天都睡不着觉。 陈耀祖也把小脑袋抵在姐姐腰上,无声地哭泣。 林自在只得告饶,“我错了!我有罪!” 陈耀祖进了小学继续读书,邱鹿鸣也留在机械厂的工会。 他们也算”双职工”了,但生活一直不宽裕。林自在很享受那种买一个座钟要攒三个月工资,买一块手表攒两年工资的感觉,但邱鹿鸣不,她怀念北平的日子,她一直觉得哈尔滨的粮食不禁吃,米袋子总是很快就见底了。 其实宿舍做饭并不方便,大多时候他们只能吃食堂,有时去晚了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但三人心里却是无比的踏实,再不会有空袭,也不必颠沛流离,那种打心底里泛上来的安全感和踏实感,让他们每天的嘴角都带着笑容。 当热心的工会王大姐得知两人快三十了还没结婚没对象的时候,吃惊坏了,立刻张罗起给她们找婆家。 王大姐问林自在想找啥样儿的,林自在就不客气地说了条件:要有文化的,年龄不能比我小,不能有婚史,脾气要好一些的,人也不能太丑了。 大姐有些傻眼:你都三十了,上哪儿找三十岁的小伙子去? 邱鹿鸣在一边补充:“王姐,我也是这个条件。” \\u0026 王姐顿时觉得天都黑了。 林自在笑眯眯拉着邱鹿鸣下班了,“王姐,我不急,你慢慢踅摸啊!” 没想到,一周后,王姐还真给找到一个条件合适的人,“邱啊,咱一个部门的,你别挑大姐的理,人小陈先提的条件,这个就得先给小陈了。” 邱鹿鸣使劲点头,林自在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去相亲,一见面发现那人居然是骂她畜牲、被她扇耳光的大周周逢春! 大周一见她就咧开嘴笑,“我一听王姐说是你,立刻就同意了!” 第112章 往事 林自在翻个白眼,心说:我要知道是你,立刻就拒绝了! 她一直觉得周逢春就是个大老粗,尽管他读过大学,但当初他妄下论断开口就骂人,证明他这人头脑简单、不够谨慎。后面真相大白,他又乱献殷勤,查她底细,证明他还是个意志不坚,见色起意的人。 所以根本不给他机会,打个照面就走了。 但大周锲而不舍,时不常的送个小床,送个桌子椅子,或者小书架什么的,全都是林自在他们正缺少的,见林自在冷脸不收,他还笑呵呵地跟邱鹿鸣要点材料费,说手工费就不收了。 随后两年时间,大周就这样一直高调追求林自在,在外面得了颗大白菜都会巴巴地拎来,单位分的白糖红糖、刀鱼海米都送过来。 其实林自在知道他人品不错,也不是多讨厌他,只是单纯的无视。 但当时的环境就是这样,厂里人全都默认了他们是在处对象,还觉得他们十分般配,无论是从年龄,还是学历上。 厂子里新来的技术员,比林自在小三岁,一表人才,来了半月,就对她表达了追求意图,林自在还没拒绝,王大姐就直接将那技术员骂了,“人家都有对象了,你在这儿献什么殷勤?技术再好,作风不正,也不能评先进!” 得,吓跑了。 随着建国后机械厂职工的急剧增加,大家的工作量也都越来越大,大周已经是厂基建科的副科长,连王大姐也劝林自在,“小陈啊,处两年对象了,这人品也了解了,差不多就赶紧把事儿办了!我像你这么大,孩子都打酱油了!” “王大姐,我们不是对象。” “哎呀,你们这些文化高一点儿的人啊,就是爱挑挑拣拣,我告诉你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你没看厂子里那些二十来岁的丫头片子,一个个跟苍蝇似的盯着周副科长?也就是周副科长意志坚定,不受腐蚀,换个男的你试试,早就被拿下了!” 林自在笑笑不说话。 “对了!”王大姐一拍大腿,“周副科长的弟弟最近从沈阳调来咱们飞机制造厂了,他托我给找个对象,我看哪,小邱正合适!” 林自在斜她一眼,你看?怕不是大周看的! 让林自在没想到的是,邱鹿鸣竟然一眼就相中了周逢春的弟弟周连春。 后来林自在见到了周连春本人,立刻就明白了,这人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戴副眼镜,完全不像周逢春,膀大腰圆的,像个大黑瞎子似的。在抗战期间周连春还因成绩突出,公派去英法留过学,现在受国家调配,到飞机厂担任技术骨干。 邱鹿鸣上辈子就喜欢文人,但那时她不想她做妾,就费心给她挑了个年龄相当的武将做续弦,现在想想,尽管是为她好,但似乎也没认真问问她喜不喜欢。 这回。可真是遇到个一肚子墨水的文人了,邱鹿鸣相亲回来就跟林自在说:“周逢春比你大四岁,周连春跟咱们同岁,你看,没有比这年龄更合适的了!再说,这几年对出身越来越重视,那些搞外调的一个个能把祖宗十八代都给你查出来,你爸爸那,一个民族资本家是跑不了了,耀祖以后也得挺难。” “你相中了你就嫁,别扯着我。” “可是我想跟你做妯娌啊,咱俩还是一辈子在一起!再说他爸妈和弟弟妹妹都在沈阳,这边就咱俩,多好啊!”邱鹿鸣循循善诱。 见她犹豫,邱鹿鸣又说:“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姓刀的名字了,又升官了!你说你,当年有机会你不把握,较着劲不肯当续弦,便宜那个女的了,她能比得了你一根小手指吗,现在倒好,人家稳稳当当做了高干家属,享受荣华富贵!” 近些年清苦的日子,反倒让林自在有更多的自我反思,她也发现了自己的缺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就是胆小懦弱,容易妥协,有时还很虚荣。 但她坚持,对于刀齐风,她真的不是较劲,她是真心觉得有那个孩子在,一辈子都是如鲠在喉,她和邱鹿鸣都有后妈,那是个无论怎么做都不落好的角色。加上刀齐风乱七八糟的家庭,使她每次看到他的悸动,都维持不了三分钟。 邱鹿鸣今天这样说,还真让林自在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又仔细考察考验了一下大周,再想想自己的条件,终于还是妥协了。 但是,婚姻生活却比林自在想象得好的多,大周只是长相粗鲁,其实他相当聪明细心,人也勤快,木匠瓦匠活儿他都会做,家里家外除了生孩子,其他的都不用林自在操心,时不常的邱鹿鸣还会送些吃的用的,连陈耀祖都得到了更好的照顾。 大周闲暇也爱读书,两人还私下讨论一下时政,后来渐渐不敢多说,生怕隔墙有耳,夫妻两人常常对坐下象棋,象棋是大周刻的,棋子上的字是林自在写的,夫妻对弈,林自在常常悔棋,总要求回到前面第十五步,或者二十三步,她能把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输,输了就急眼,掀棋盘。 大周没记性,下回还要玩儿,一不小心又赢了。 掀棋盘! 邱鹿鸣和周连春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他们从不吵架,周连春性格温和,更因为邱鹿鸣崇拜周连春,事事迁就。但她不觉得委屈,反而乐在其中,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林自在和大周不一样,他们经常吵架拌嘴,但底子打得实在好,大周从没结婚就开始迁就她,这一迁就,就像卖国条约一样,越签就越没下限。 他也曾有心反抗一下,却总是没三句就被打压下去,“旧事劣迹”一条条如数家珍,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压,就是五十五年。 他们生了三儿一女,也是四个孩子,个个都健康聪明。后来,他们又有了十个孙男娣女,一大家子,也算其乐融融。 值得一提的是,1954年,林自在在秋林公司碰到了田宗光,就是当年她严重怀疑的那个学生,她就多留了个心眼。凭借强大的意识,年底她终于抓到了他意图在自来水厂投毒的事实证据,他是倭人当年撤离时留下的奸细,本名田中光夫。 林自在因此立了大功,得到市里的表彰,还涨了一级工资呢! 后面十几年,她运用自己的特长,又抓了七个潜伏特务,但都是匿名举报,这种风头,出一次就够了。 1974年,她二十岁的长子瞒着她报名下乡了,气得她一个倒仰,但报上名了,就退不了了,而且,她的成分不好,也影响了孩子的升学就业,除了给他准备更多东西,有就只剩掉眼泪了。 现在,她自己也变成了下乡知青,车轮滚滚,列车会将她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忐忑又期待。 第113章 北大荒我来了 在火车上熬了一夜,天终于蒙蒙亮了,九月的黑省,一早一晚还是挺凉的。 这一晚,林自在已经适应了新身体,也捋了一遍原主孟繁西的记忆,她从车座下面的提包里取出牙具,放到小桌子上,又把靠着自己睡得直流哈喇子的刘文静轻轻放到座位上躺着,顺手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背的军挎上,这时对面坐着的女同学常静迷迷糊糊也睁开了眼睛,林自在和她对个眼神,指指刘文静,就挤到车尾去洗漱了。 来洗漱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车厢太拥挤,大家都懒得挤来挤去,又或者是刚刚天亮,大家都还没睡醒。 洗漱区有两人在洗脸,看起来都是知青。厕所门咔哒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女生,林自在把牙杯往洗漱台一放,就进了厕所。 林自在只看了一眼洞洞下面飞掠的铁轨,就收回了视线。这个洞可真是不小,记得新闻好像播过,有个孕妇就是在火车上上厕所,居然把孩子掉到了铁轨上,幸运的是铁路部门最后帮她找到了孩子,大难不死,那孩子只是轻微擦伤。 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上这种蹲厕,是很考验平衡能力的。 一想到今后还要在农村上各种旱厕,她忍不住大声叹息。 再出来的时候,洗漱区正好空了一个位置,她赶紧走过去占位。水银镜子有些生锈,照出来的脸模模糊糊,有种拍明星照的感觉,依稀看,五官还行,就是太瘦了,头发枯黄,脸上没肉,锁骨也很明显,她拍拍自己的脸,又掐一掐,真好,紧绷而有弹性! 她猜测的没有错,果然又重生了! 85岁那年,周逢春去世了,那时候,她的身体也在慢慢消耗,没什么要命的疾病,但大半个世纪折腾下来,总难免落下一些大小毛病。生命的最后五年,她开始理解林秀娥为什么喜欢看小鲜肉了,她也喜欢和孙子孙女们在一起,孩子们身上有鲜甜的蓬勃的阳气,能滋养她衰老的身体,让她暂时忘记关节和骨头的疼痛。 但她不像林秀娥那样嫉妒,因为她认定自己还是会重生的,她不急,也不贪恋那个世界,她也知道夺舍的秘法,但她绝不抢夺别人的生命和生活,她就那么静静地活着,等待着。 因为不怕,所以她这次死得很平静很体面,不像24岁那年慌的一批,腿脚和灵魂都软了。 隔了那么多年,她还为当年的自己小小羞愧了一下,轻叹一声,用手指描摹了一下五官,然后在腰上摸摸,在胸口摸摸:要啥自行车!瘦就瘦点呗,养胖点就是! 她拍在屁股上的手,忽然停止了,余光看到并排在另外一个水龙头边洗脸的男生,从镜子里惊恐惊呆地看着她。 呵呵,她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抓起牙杯,接水,刷牙! 反而是那男生,连脸都没擦,就面红耳赤地从她身后挤出去,落荒而逃。 火车即将在一个叫做汤河县的小站停靠,大家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目测这节车厢,就至少有十五个知青下车。 急匆匆跳下火车,林自在捡起刚才丢下去的行李,这个小站居然连个站台都没有,她真的是从离地面两尺多高的火车台阶上跳下来的。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家都有些茫然,来自各地的知青们不约而同都聚到一起,差不多有一百人之多,七嘴八舌说着话,口音天差地别,热闹非凡。 “咱们怎么去嘉阳啊,这火车道怎么就不能一直修到嘉阳呢!”刘文静抱怨着,忽然眼尖地看到出站口那边有一面红旗在挥舞,她立刻叫道:“快看,那是不是接我们的!” 大家于是肩背手拎,大包小裹,叮叮当当的朝出站口走去,林自在的行李大概是最少的,一个行李卷背在身后,一个土黄色手提包,再有就是一个蓝色网兜装着脸盆等生活用品,但就这些,她也要吃不消了。 身后有两个上海女生一直在用方言抱怨,说这个地方太破了。 林自在心想,这还没到目的地呢,更破的在后头。 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中年男人举着大旗迎上来,热情地挨个跟知青握手,“千锤百炼铸忠心,思想筑起反修墙!欢迎!欢迎来自五湖四海的各位同学来到我们嘉阳,投身革命,守卫边疆!” 林自在几十年没见过这种精神面貌的人了,既亲切又觉得想笑,她故意落在了后面。 一百来人,挨个都握一遍是不可能的,军装男人一边点名一边打勾,“这咋还有十来个没到的?哎呀不等不等了,都上车上车!这三台大解放都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这车能不能拉三十人? 男生们都率先上了汽车后车厢,又去接下面人递上去的行李,林自在学着大家攀着车厢板,踩着车轱辘,爬上了车厢,嘿,这久违的身轻如燕! 三台车,一百来人,加上每人都带着四五件行李,车后厢挤得满满当当,最前排并排站着六七个男生,有人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北大荒!我们来了!” 刚才发牢骚的两个上海女生也在这辆车上,互看一眼,轻声说:“神经病!” 第114章 今年知青可不少 话音刚落,前排的几个男知青又唱起了歌,从“打靶归来”到“幸福不会从天降”,再到“我为祖国献石油”,一首接一首。 林自在暗自赞:年轻人就是活力十足,在火车上熬了这么久,唱起歌来依然浑身是劲! 林自在听到驾驶楼里来接他们的那个中年人对司机说,“别看现在唱,赶明儿嘎黄豆都得哭!” 司机也笑,“小孩儿嘛,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听说青山公社前几天死人了?” “可不咋的,死得老惨了!”司机唏嘘,“我姑就搁青山公社,我表哥是粮库的,死那老爷们也是生产队的,你说说活啦让媳妇给弄死了,完还扔井里了,连下几天暴雨,屯子里都角着这两天儿水味儿不对,一淘井,哎妈呀,淘出个人来!” 林自在收回意念,回头多看了一眼,就见站立的几人里,居然有个背着手风琴的,他大概怕磕碰了手风琴,转回了身体,用后背靠着汽车栏杆,正好也看到了林自在,四目相对,那人脸刷地就红了,林自在却很淡定平常地转回了头。 这人正是火车洗漱间被她吓到的男知青。 她微微挪了挪屁股,后面没有靠背,这样坐着特别累。她坐的是自己提包,提包下面是包着一大块油布的行李卷,怀里还抱着装满东西的网兜。 汽车不停颠簸,网兜里的大小两个搪瓷盆总是发出牙碜的声音,还时不时和身边刘文静的盆碰撞一下,边沿都磕黑了好几块,她往右挪了一下网兜,结果盆底又和右边杭城知青的盆撞到了一起。 汽车有时候还会冷不丁颠个大的,拉着满满一车人,车厢都忽悠一下颠起老高,然后又库呲一声落下来,汽车好像随时都能散架一般,几乎所有女生都会在此时尖叫一声,连林自在都把空间里的车船平安符拿出来了。 前头出风头的几个男生也许是累了,或许是渴了,反正终于是不唱了,只剩绑在栏杆上的那面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林自在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早上洗漱后她吃了一块玉米饼子和半个咸鸡蛋,这还没到中午,怎么又饿了! 唉,年轻人新陈代谢就是快! 林自在小心地从口袋摸两粒麦芽糖,尽量不使胳膊肘触碰到前后的人。 这糖还是邱鹿鸣当年在北平亲手制作的,空间存货并不多了。这辈子再遇到邱鹿鸣的可能性接近于零,这些东西是吃一粒少一粒了。她有些怀念地吃了一粒,另外一粒塞到身边刘文静口中。 刘文静立刻眼睛溜圆,口齿不清地说:“嗯真好呲” 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说:“真好吃啊,你妈这不对你挺好的嘛,还给你带这么好吃的糖,我妈妈不舍得买大白兔,就给我带的水果糖。” 忽然一下又看到林自在手腕上的手表,一把抓住轻呼,“我滴妈!还给你买手表了!” 旁边几人都看过来,林自在收回手,自然地抻了一下衣服下摆,外套袖子就盖住了手表。“我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这手表算是补偿。” 没说的是,家里还多给了她200元钱和50斤粮票。 “是因为你姐?” 林自在点点头。 刘文静皱着鼻子说:“啧,要这么说,你妈是真挺偏向的,明明是你成绩好、表现好通过了兵团政审,她非得偷偷去街道给你俩调换过来,她是你姐比你还大一岁呢!你到底是不是她生的啊,咋能这么偏心眼子!” 说到这里,又气鼓鼓地说:“我,平时成绩就不好,又不是团员,我爷还是富农,我去不成兵团也就算了,你要去不成就太可惜了!要是我妈这么对我,我肯定得气死,我一辈子都不搭理她!” 林自在的麦芽糖还没吃完,淡笑不语。 “你不生气,还笑?你是不是傻?” “我已经生过一次气了,已成定局的事,总不能天天生气。” “你还真是心宽,你姐到音河农场,光工资就得三四十块一个月,听说那边种大米,平时吃的也是大米管饱,咱们呢,到那鸟不拉屎的村子插队,一分钱工资没有不说,能不能吃饱都不一定!你这几块糖一块表就糊弄过去了?这能比吗?你呀你,就是太老实了!” 刘文静说完一大通,才察觉好友已面色冷淡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以前说的比今天还多,也没见她生气,生气也没今天吓人,她心里就不托底了,用胳膊撞了她一下,“对不起小西,我也是为你抱打不平。” “成事不说。”林自在转过头来,“以后咱们还是端正思想,接受再教育,并为农村建设添砖加瓦!” 刘文静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虚地看看身边的知青,乖乖地点头。 成事不说到底啥意思? 路况不好,解放车足足跑了三个小时,才到达嘉阳县城。 县城不大,街道也是土路,汽车行过,扬起一片尘土,一个在路边卖冰棍儿的白帽子中年女人,一手把冰棍儿递给一个小孩儿,一手快速地把刷着蓝色油漆的木头箱子盖好,还仰头看看他们的汽车,“哟,今年知青可不少。” 汽车直接开到县委大院里,所谓县委大楼,也不过是一栋二层小楼而已,百十来人呼啦啦就站满了半个县委大院。 名义上大家都是到嘉阳下乡,其实是没人能留在县城的,大家都要按照报名分配表上的详细到村屯生产队的地址,去插队。 插队插队,就是插到生产队。 嘉阳县紧邻黑龙江,隔岸可望苏联。 小县城不大,但辖区范围极广,森林覆盖率更是达到80以上,有数不清的原始森林。耕地总面积也达到了150万亩,人口却不到六万,下辖六个公社三个镇,共八十个生产队和三个林场。 1972年这一批的103名知青,分别分配到了六个公社的三十个生产队中。 林自在和刘文静插队的是嘉阳县青山乡双丰生产队,这是公社所在地,相对来说人口较多,知青也就分配的多一些,共有七人。 刘文静兴奋挽住林自在的胳膊,“咱俩在一个大队,太好了,是我让我妈去求人改了的!嘻嘻,本来我去的就是双丰,后来听说你姐也分去了,我膈应她,就让我妈给我换到互助了,谁知道临到出发又换成你了呢,嘿嘿,我又让我妈给换回来了!” “街道是你家开的吗?”林自在左边站着的一个女知青嗤之以鼻,“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怎么还能挑三拣四!思想有毛病!” 刘文静哼了一声,“你管的着吗!” “你看我管不管的着!”那女生挑眉冷冷地说。 队伍前头县领导和知青办干部都讲了鼓舞的话,这一批已经是第五届知青,不管是县里领导,还是老百姓都过了新鲜劲儿,于是快速按照名单分配了去向,大家又爬上指定的拖拉机拖斗,分别去往各自的生产队。 乡村的公路条件更差,只有一车道宽,崎岖不平,路边隔着十来米就有一堆沙子,遇到会车超车,有一方就需要停在路边两堆沙子中间,等对方慢慢开过去。 林自在坐的是有着巨大胶轮的叫做五十五的拖拉机,二十多人挤在拖斗里,下了县城公路,车子更加颠簸,她觉得自己没有一秒钟不在晃荡,车轮扬起路面的尘土,根本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 身边一个来自杭州的女知青已经开始哭泣,男知青们的激情也被打击,一路上除了那女知青的哭泣,再无人说话。 第115章 是下马威吗 55拖拉机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司机回头喊:“互助到了,赶紧下车!” 一男一女两个知青跳下了车,又一个个卸下行李。 司机立刻向左转弯,拖拉机继续向东开,他伸手向南一指,也不管那两人是否能听清,“生产队就搁村子南头!” 拖拉机绝尘而去,林自在意念中,两个知青一脸沮丧二脸尘土,每人都拖着四五个大包,一步步往前挪。 这一路,沿途都能看到收割的人们,和一垛垛摞起的豆秸,一派丰收景象。 拖拉机大约又走了五公里,很快就到了双丰生产队。 青山公社就在双丰生产队,这里的公路好像是刚修过,比两边房屋地基都高出一截,刚进生产队,拖拉机忽然向左一拐,冲下一个45度的大下坡,没思想准备的林自在心一下悬起来,刘文静干脆妈呀一声叫起来。 拖拉机停在一栋土房前面,“双丰到了,下车!” “不到生产队部或公社吗?”一个高个子男生问。 拖拉机手是个大老粗,戴一顶旧军帽,上身穿绿军装,裤子是警察的蓝裤子,只是没有领章帽徽,坐在车上催促,“都忙秋收呢,谁有空搭理你们,快点快点啊,别耽误我事儿,饭都没吃,我还得拉黄豆呢!” 七人手忙脚乱的刚卸下行李,他就着急忙慌地倒车,哒哒哒,拖拉机轰鸣着,前头的烟囱冒出一股股黑烟,就爬坡上了大路。 拖斗上只剩下五人,他们插队的生产队都有点远,起码要从互助的路口向南再向西走上四五十里。几人还都是十六七八的孩子,上午的激情荡然无存,此时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们,虽然都不熟悉,甚至看不清脸,大家还是都挥挥手,跟他们告别。 在这陌生的地方,起码知青是他们共同的标签。 眼前并排两栋土坯草顶房子,间隔约有十米,看起来房子还很新,每栋各有大小两间屋子,房前房后各有一个菜园子,夹着的杖子上还有几枝牵牛花,也快枯萎了。园子里种着黄瓜豆角柿子辣椒等蔬菜,大多也要罢园了。 此时两栋房子一点声响也无,院门也都锁着,七人面面相觑:这算怎么回事?下马威吗? 年轻人们猛然意识到,自己兴冲冲来支援边疆,似乎并不像知青办工作人员宣传的那样光荣,那样被村民所企盼,相反,人家怎么还有些嫌弃呢。 林自在把行李卷放到地上,坐到上面,拿出一个邦邦硬的玉米饼子,不紧不慢啃了起来。 刘文静并不觉得在门口等人有什么不妥,她忘带钥匙时,也经常在家门口等她爸妈下班。她也往行李上一坐,自我介绍说:“我叫刘文静,她叫孟繁西,都是十八岁,我们来自齐市第三十四中。你们呢?” 其余五人虽然都有些没精打采,但也都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胡玉民,十七岁,来自上海。”这是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男生,个子不高。 “陈招娣,十六岁,阿拉上海宁。”这是个胖乎乎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辫稍折到头发里,用两根淡蓝色的绸带打着蝴蝶结。 刘文静指着她的头发,“哎你头绳散了。” 陈招娣立刻去摸头发,赶紧又重新打了个蝴蝶结,只是一路尘土,蝴蝶结有些脏了,她气得用上海话不停地抱怨着。 “我叫罗向阳,十九岁,哈市十八中,高中毕业。”这个男知青足有一米八的个头,正是汽车前排站立唱歌的人之一。 “陆卫东,北京人。”这人一身军装,斜背军挎,两手插兜,漫不经心地介绍几句就转头看向大路。 “我叫周久儒,十七岁,杭城人。”最后介绍的正是那位爱脸红的手风琴男,他身前是手风琴,手边是两个大行李包。林自在没想到他跟自己在一个地方插队,下意识看他一眼,结果他的脸又有红起来的趋势,赶紧转过头去不看他。 知青点的房子坐北朝南,与南面大路平行,但和大路中间有一片大水泡子,约莫东西200米,南北80米的大小;北面是大片荒草甸子,有很多塔头垛子;东边隔着老远有三栋土房,面积稍大,一栋两户,再往远还有几家,房子也都相对不错;西边和西北边是一片房屋,大约两百户左右,基本是沿着一条南北向的大路分布,房子都更破旧,再往北就是大片田地了,每一根垄都有百来米长,地里全是收割黄豆的生产队员,有几个干活儿快的,已经割到地头,拿着镰刀往回走了。 这边才是真正的双丰生产队,而东边直到江边的房屋,应该都属于青山公社。 他们的知青点,就正好位于公社和生产队的结合点上,虽离公社和大路相对近些,但离地里,着实太远了。 第116章 一报还一报 那个45度大下坡的20米远处,居然还有个两米多长的小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几根大木头方子架在上面,刚才那拖拉机突突突就开过去了,好像都没减速,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 大水泡子的水看着不深,有的地方还有塔头,有几株叫不出名的紫色花开得还挺好看,几群鸭子和鹅在水里游来游去,不时把脑袋扎到水里只露一截屁股和脚掌,或者把嘴巴伸进翅膀下理着羽毛,还有的嘎嘎该该地叫几声,上岸就朝东边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笨拙地跳过门槛,回家去了。 晚霞半天,知青点还没回来人。 远处的人家都有了动静,烟囱开始冒出白烟,夕阳下犹如一幅静谧美好的的图画。 “我得去找一下生产队长。”罗向阳觉得这样干等不是办法,“陆卫东同志,咱俩一起去!” 陆卫东一副无所谓、不积极、但你硬要我陪我也能去的样子。 就听吱嘎一声,东边一家大门开了,走出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出门就扯着嗓子喊:“宝三~吃饭了~~~” 声音中气十足,对岸苏联的山都传回了回声,“吃饭了了了! 女人看到他们七人,笑呵呵就拎着锅铲子走过来,老远喊:“哟,这就是今年新来的知青?这回咋这么多人呢?” 七人点点头,但没法回答她为啥这么多,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率高么? 女人回头一挥锅铲,“那边一共三趟房,看着了吗?我就住中间那趟儿的西头,俺家掌柜的姓袁,就在公社粮库上班,你们管我叫袁婶就行!” 几人客气叫了声袁婶。 袁婶看了看知青点,“按说今儿个做饭的也该回来了,咋一个都没回来?不应该啊!” “袁婶,请问咱们生产队长怎么称呼,家住哪里?”罗向阳说。 “呀?这是还没见着他们沈队长哪?也是,前面那些知青都太娇贵,要都像你这大个儿,还不抢着要啊!那什么,要不上俺家先吃点儿饭,一看就是跑一天了,脑瓜上都是灰!” “不了不了,我们都带着吃的呢,婶儿你说一下沈队长家在哪儿就行。”刘文静连连摆手。 大路上一个五六岁男孩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下大坡,嗷嗷叫地向袁婶跑过来。袁婶立刻什么都顾不上了,锅铲子差点扔了,哎呀哎呀地迎上去,拦住儿子,照着屁股掴了两下,“就不能、就不能好好走道!你看你那波棱盖儿都咔烂乎乎的了!害跑害跑!” “妈!我饿!”小男孩应该就是宝三了,虎头虎脑壮壮实实的,她妈拍那两下跟挠痒痒似的,他也不哭,一转头看到知青们,嘿嘿一笑,“咋又来这么多城里人呢?我爸说他们啥活儿也不会干,来嘎哈啊?偷鸡摸狗搞对象啊?” “哎呀妈呀!”袁婶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走走走,回家吃饭去!” 陆卫东哈哈大笑,看着愣愣的几人,“傻了?啊哈哈哈哈!” 罗向阳有些垂头丧气。 刘文静气道:“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偷鸡摸狗搞对象啊!我们是响应国家号召来支援的,又不是来搞破坏的!就为这,让咱们等半下午?” 林自在拉过她,“坐下坐下,稍安勿躁,小孩子童言无忌的,别计较,再说了,现在是秋收农忙季节,生产队员都在地里忙收割呢,恐怕连队长也在大地里呢,咱们都耐心点,有力气就攒着,说不定明天就得下地干活了呢。” “那好。”刘文静被捋了几下头发,像个乖宝宝,越来越听林自在的话。 “那也不能就这么晾着我们,凭什么啊?”陈招娣眼睛很大,瞪圆了就像很生气的样子,表情看起来也像晾着她的就是林自在。 “别那么敏感,人家没晾着咱们,农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就指着这点收成呢!咱们何德何能让大家扔下黄豆不抢收,就等这儿迎接?” “你!你到底是哪一国的?”陈招娣上前一步,伸出食指指着林自在。 “我是中国的!”林自在一把打开她的手指,没大没小的丫头片子!“咱们是来插队的,不是来打架的,你分什么国?你要想顺利在这里下乡,首要做的,就是尽快融入集体,而不是与他们对立!” 陆卫东和罗向阳站在一边,都若有所思,谁也没上前劝架。 刘文静自然站林自在一边,“我也是中国的,你是哪国的?倭国还是美国?” 陈招娣揉着被打红的手臂,“乡巴佬,粗鲁!”眼圈发红,却不敢还手,她牢记妈妈说的话,东北人都粗鲁彪悍,跟他们只能动心眼,不能动手。 林自在逼近她,“说,你哪国的?” 陈招娣吓一个激灵,“我当然是中国的。” “是中国的就好。”林自在又坐回去,“陈招娣,没乡巴佬种地,你吃什么?你们大上海产小麦还是大米,能养猪还是能养鱼?自然灾害三年你们得到的特别照顾,甚至比京城都多。你来插队就对了,好好享受一下乡巴佬吃过的苦!” 可怜才十六岁的陈招娣,第一个回合就被反镇,不知如何是好。 “你对我们上海人有偏见!”说话的是胡玉民,他连抗议的时候都是文质彬彬的。 林自在立刻看向他,吓得他后退半步,好像不到一米六的她是个恶霸。 “对不起,我确实是有偏见了。”林自在一拍脑门,她怎么把当年对大儿媳妇的愤怒,代入陈招娣身上了。 当年长子下乡后,虽然没几年就参加高考,回了哈市读书,但他死心眼地认准了一个上海的女知青,她却不喜欢那个声音嗲里嗲气随时都像撒娇的女孩,缠着她精心培养的长子,可没用,俩人毕业就结婚了,她这个做娘的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后来,长子干脆跟人去了上海,连尽孝的义务都忘记了,每天每天就知道想着他的小家。 林自在觉得儿子背叛了她,气得差点病倒,周逢春劝她:“你知足,我妈一下被你们拐跑俩儿子,都没像你要死要活的呢!” “我怎么拐你了,明明是你死缠着我!”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邱鹿鸣的心思,她早都跟我弟弟说了。你们俩想做一辈子好妯娌,才相中了我们俩傻兄弟!” 林自在无语,算了,算是一报还一报。 ——幸好我还有俩好儿子! 刚才这陈招娣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了她,瞬间就把她本已尘封的积怨勾起,不由分说将人怼了一通。这可真是,开头两句明明是耐心解释的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变味儿了呢! 对!一定是青春期的原因! “真的对不起陈招娣同志,我跟你道歉,你认为村民怠慢了我们,是情有可原的,你态度虽然也不咋地,但你毕竟还小。” “哼!”听到道歉,陈招娣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委屈得不行。 “哎?罗向阳同志,我猜你有个哥哥,叫罗向东。”林自在绞尽脑汁转移话题。 罗向阳奇怪看她一眼,“你咋知道?” 第117章 东南西北 林自在得意一笑,“你弟弟叫罗向前对?” “不对,我没弟弟,只有一个妹妹。” “你妹叫罗向红?” 罗向阳眨巴两下眼睛笑了,“你们齐市青年,都这么有意思吗?” “不不!”林自在严肃地说,“他们都很没意思。” 罗向阳笑着摇头。 林自在看一眼不再哭的陈招娣,问陆卫东,“你有个哥哥叫陆卫国,如果有妹妹,一定叫陆卫青陆卫林。” 陆卫东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咱们这代人的名字确实太单一,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让你一猜一个准儿。还得是民国时期的名字,像是傅斯年,梅贻琦,徐志摩,林徽因多有个性!” “可是你的名字很有思想啊!”刘文静认真地说。 “当然!我的名字当然好,这就是我的思想我的理想!”陆卫东迅速而坚定地说。 “我我我!”刘文静指着自己鼻子问林自在,“你通过我的名字,猜猜我哥叫啥?” 林自在白了她一眼,“你当我傻?你大哥叫刘建国,二哥叫刘建军!” “哈哈哈!”刘文静开心地直跺脚。“我以为你会说叫刘文栋!” 陈招娣有些羡慕林自在和刘文静的亲昵,“我叫陈招娣,你们一定猜到了,我妹妹叫陈带娣陈引娣,最小的妹妹叫陈迎娣,可是,我一直没有弟弟。”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谁也没有取笑的意思。 林自在很认真地说:“你们家一直没有儿子,一定是因为你们名字里的娣,是带了女字旁了,我认识一个人,名字就是弟弟的弟,她妈妈果然下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儿。” “啊?真的吗?”陈招娣瞪大了她漂亮的眼睛,信以为真。 大家又都笑了,她才不好意思起来。 胡玉民说:“我哥哥叫胡玉军。” “咱们的名字,除了国、军、民,就是东、红、梅,还是周久儒好听。”刘文静说。 听到提起自己,周久儒还整理了一下衣服。 “我猜周久儒的哥哥或许叫周久道。”林自在说。 周久儒脸又微微发红,摇摇头。 “啊?难道叫周八儒吗?”林自在故作吃惊。 “哈哈哈,还周扒皮呢!”刘文静大笑。 陆卫东冷不丁来一句,“别光笑别人,你叫孟繁西,那你哥肯定叫孟繁东了。” 林自在一愣,糟了,怎么忘了这茬儿了。 “嗯嗯,她哥就叫孟繁东,她姐孟繁南,她弟孟繁北,东南西北!我妈妈就说他们家再生肯定就叫中发白了。”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林自在:好,小丑是我自己。 “哎!他们回来了!”周久儒指着西边说。 众人一起看过去,只见一行十几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正往这边走来。 罗向阳立刻大步跑过去,“各位同志辛苦了!我们是今天刚来报道的知青,一直在等你们回来!” 人群后面背手走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远远就开始打量七个新来的知青,看到几个女生,尤其是瘦小的林自在时,微微皱眉,再看高大的罗向阳,露出个笑脸。 罗向阳有些疑惑地看他。 一个年龄最大的男知青,回头看到中年人,叫了声,“沈队长也来了!”又为罗向阳介绍说:“这位就是咱们双丰生产队的大队长沈长林同志!” “啊,沈队长你好你好!”罗向阳立刻握手问好,“我叫罗向阳,哈市人,我来介绍一下其他六位同志。” 说着话就到了知青点门口,六人早都站好了,都带点初到陌生地方的拘谨。林自在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忐忑。 这种拘谨和谦恭,是对大队长和老知青的一种尊重,必须要有。新兵下连就比老兵还牛,那纯粹是欠揍了。到了农村的城市知青,非要端着架子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更招人厌恶。 态度摆正了,会少很多麻烦。这是儿子下乡回来,告诉她的。 罗向阳一一介绍六人,说到谁,谁就跟大家点头致意。 林自在眼睛向老知青一扫,四男六女,十个知青,四年才这几个人,也不算多。 沈队长非常抱歉地跟新来的知青说:“七位同志从五湖四海,来到我们双丰生产队,做为大队长,本来应该敲锣打鼓带领全体生产队员热烈迎接你们,但是!这秋收实在是不等人啊,咱们又不像人家兵团,有啥联合收割机,有那么多兵团战士,咱们地块小,进不去机器,进的去,也没钱买机器。咱们就得一刀一刀把豆子嘎回来!不嘎回来,老天万一下个雨,好好的豆子就全烂地里了,你说,要我年底拿什么给大家分钱分粮啊!” 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陈招娣禁不住瞄了林自在一眼,低下了头。 “这个这个,还有啊,既然大家都是踊跃地,自愿地报名支援边疆建设,自觉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就一定是做好了艰苦奋斗的思想准备,这样,一会儿我让会计老章送来七把镰刀,再发七副手套,今晚你们就自己磨一磨刀,明天天不亮,咱们就得下地干活了,根据表现记工分!注意啊,都别迟到了!” 说完沈队长也不看大家的脸色,施施然背手拎着镰刀回家吃饭去了。 “你个乌鸦嘴,真让你给说中了!”刘文静捶了林自在胳膊一下。 第118章 冷遇 陈招娣也嘀咕,“坐了四天的车,简直要死掉了,怎么也要休息一天的呀。” 声音不大,但足够所有人听到,只是没人理她。 年龄最大的男知青,拎起一个最大的提包,对七人说:“我叫黄家明,是六八年来的老高三,以后需要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又对旁边一个女知青说:“赵初蕊,我带男同志回去,这三个女同志就交给你了。” 赵初蕊笑着说:“放心!不过吃完晚饭,你们得帮我们把镰刀都磨好了!” “没问题,那是应该的!” 林自在几个拎上行李,跟着赵初蕊走进女知青院子大门,院子不小,足有六七十平米,挨着男知青院子那边的杖子边上,码着一排柴火,角落里是一个带着铁皮筒子的土灶。 院子南边有一排低矮的象征性篱笆,还有个小门,通往南边的菜园子,菜园的西南角,是个一米见方,两米多高的厕所。 赵初蕊对林自在三人说:“咱们一共就两个屋子,大屋呢,最多还能再住两个人,但你们是三个人,所以只能一起住小屋了。平时为了节省柴火,小屋一直没人住,就是存放箱子用。这几天知道你们要来,我特地烧了几回南边的炕,东西也都腾到北炕了,你们看看,还缺什么,我都尽量帮助解决!” “谢谢赵姐,你人真好!”刘文静笑眯眯地说。 “别谢我,咱们都离家在外,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不过,农村可不比在家里,你们可不要哭哦!”赵初蕊笑着拉开宿舍二门,率先进去。 一进去就是个大厨房,贯通南北,左右各有大小两个灶台,北面墙上一人多高处有扇小窗户,窗下是一个长长的木头架子,上面放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挨着大屋大灶不远是一个大水缸。 大灶前,一个大辫子女知青正蹲着歪头生火,其余四人都是一副累得不想说话的样子,进了大屋,一个梳着两把刷子的女知青端着脸盆出来,从水缸里舀水。 “哎哎哎!敢情不是你挑水了,省着点用!我还没做完饭呢!”大辫子不高兴地说。 “饭要吃,脸也要洗啊!”两把刷又舀了一瓢水,把水瓢往水缸里一丢,端盆就到院子里的土灶沿上洗脸去了。 “史亚楠!”大辫子气愤地冲到二门口,“缸盖都不知道盖上吗?” “张春梅你叫唤什么,自己盖上不就得了!”史亚楠一边搓着手里的香皂,一边回嘴。 林自在是经历过这段岁月的,只是没下过乡,当时机械厂的工人虽然也都上纲上线的,但可没她们说话这么冲,对比之下,赵初蕊还算是个温柔的人。 赵初蕊冲林自在几人一笑,“大家今天太累了,心情都不好。”说完走过去,把一个高粱杆儿做的盖帘盖在水缸上。“春梅,先用盖帘盖一下,吃完饭再盖缸盖,等我忙完了这边,就帮你做饭,别着急啊!” “轮到我就得多做好几个人的饭,谁不着急谁来!”张春梅没好气地说。 赵初蕊还是笑,带头走进小屋,林自在三人对视一眼:这“好几个人”无疑就是说她们三个了。 小屋确实小,一进去只有三米多的长度,南北进深是和厨房一样,足有六米,南北各一铺炕,中间地面是土的。 北炕上摆放着六个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有红色的,也有原色的,都上着锁,箱子上面还都放着提包或者打好的包袱,地上还摆放着几双棉鞋。 “敢住吗,要是害怕我就问问,看谁愿意过来和你们住。”赵初蕊回头问三人。 小屋的炕,三米多宽,一面最多能住四个人,林自在意念瞄了一下大屋,一面炕最少能住八个人。 这双丰生产队当初为了知青,还真是舍得出钱啊。 林自在看了看刘文静和陈招娣,“我没什么怕的。你们呢?” 两人脸上肉眼可见的忐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摇头说:“不怕。” 赵初蕊又笑,“那就好。我已经告诉张春梅晚上带你们的饭了,等队里发了粮再还我们。” 赵初蕊一走,三人顾不上多说话,先从行李里把吃饭的家伙什儿拿出来,三人带的居然是同一款式的铝制饭盒,林自在和张文静带了两双木头筷子,陈招娣还多带了一柄长把铁勺子。 林自在出去找了一把笤帚进来,扫了两下地面,又端着脸盆出去,到水缸边舀了两瓢水。 正在切黄瓜片的张春梅眼光像刀一样射过来,“你干嘛?” “打水洗脸啊。”林自在对她微笑一下,想想,又打了两瓢,“我给她们也带点儿。”舀完水,把水瓢放到灶台上,盖上盖帘,又把水瓢重新放到盖帘上,又冲张春梅微笑一下,这才端着水回到小屋。 张春梅面无表情,一直目送她进了小屋。 把水给刘文静和陈招娣匀了一些,林自在说:“咱们都省着用,这里吃水打水好像是个麻烦事儿。”刚才意念笼罩全村,一条l形的主道,加上通往生产队田地的一条土路,两边都住满了人家,可全村只有两口水井,一口在生产队这边,一口在公社小学不远处。 三人洗了脸,又胡乱用毛巾擦了擦身上,刘文静端着水盆就要去倒水,林自在喊住她,“别倒!” 刘文静吓一跳,“咋了?” “留着!” 林自在从网兜里扯出块抹布来,在自己洗过脸洗过脚的盆里蘸湿拧干,在炕席上擦拭着。 刘文静明白她的意思了,也放下水盆,“我滴妈,孟繁西你妈居然连抹布都给你带了半块!你妈可够细心的!” “并不是,是我硬从孟繁南哪里抢来的半块。”林自在一边回忆了一下下乡前孟家鸡飞狗跳的日子,一边爬上炕,蹲着把整个炕都擦了一遍,盆里的水一下就变得黑乎乎的,她支使刘文静,“把盆里的脏水掸到地上,要均匀,别和泥了!” 刘文静听话地慢慢掸水,陈招娣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招娣!”林自在叫她。 她如梦初醒地扭头,“啊?” “你会生火吗?” “我只会生煤炉子,这种我不会。”陈招娣惭愧地低头,心里懊恼得不得了,为什么别人都能和本市女同学分到一起,互相照应,自己却只能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同学分到了这里,这边的人都太凶了,一开口就要打架一样。离家三四千里远,她真的害怕被人欺负。 “那你去院子里抱两根儿柴火回来,放在南炕这边的灶头,一会儿我来烧炕。”林自在指了指柴火垛的方向。 显然赵初蕊说的烧了几回炕,是不准确的,起码现在的炕是冰凉的。 在东北,不管春夏秋冬,这炕,起码晚上是要烧一回的,不能睡凉炕。 不一会儿陈招娣回来了,林自在又把手里的抹布交给她,“你擦炕,我已经擦一遍了。”说完端着脏水出去,看到灶台边的两根柈子,她趔趄一下差点把脸盆扔了。 ——她居然真的只拿了两根柈子! 做饭的张春梅背对她,嗤笑了一声。 林自在出去,把水慢慢掸到院子里,回屋时,又多抱了些柴火回来。 “柴火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拉回来,劈好的!想着还!”张春梅冷冷的声音传来。 第119章 第一顿饭 林自在走到张春梅身边,“张姐,那就再借点引火的明子和火柴。” “你会不会过日子?”张春梅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柈子,递给林自在,“拿这个引火!都算借的!” 好! 柈子是干燥的,林自在三下五除二就引着了火,又把柴火往里推了推,顺手把灶坑跟前拾掇利索。当年刚和周逢春结婚,住的家属房就是这种平房,灶台虽没这么大,但引个火是没问题的。 她想就着这点火,烧点热水,可惜看了一圈,厨房里连个烧水壶也没有,难道她们烧热水都是用那个焖饭炒菜的大锅吗? 林自在回小屋整理行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外面没有月亮,刘文静拿出家里带来的半根蜡烛,到灶坑点燃了,回来将蜡油滴在窗台上,把蜡烛粘了上去。 炕头已经开始热起来,三人把被褥都铺在了炕上,不一会儿,就听张春梅在厨房喊:“开饭了!” 赵初蕊推开门,借着烛光看了一下屋子,“这么一收拾真挺好的,比我们那屋都强!小孟,小刘,小陈,你们带碗了吗?我们都是用自己的碗,没有多余的。” 三人都扬了扬饭盒。 “那到大屋来吃饭,平时我们也都在屋里吃饭。” “不了,我们就在这边吃。”林自在拒绝了,黑灯瞎火到人家卧室吃饭,得多不自觉,何况人家的不喜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 端着饭盒出去,张春梅正从锅里盛饭,六个大海碗放在锅台上,好家伙,真不小!林自在把三个饭盒也摆在边上,张春梅瞪了她一眼,还是把饭均匀地分了九份,最后饭铲上的米粒儿她都啃吃了。 然后哼了一声,“平时喝粥吃窝头,现在农忙,让你们赶上二米饭了,吃!” ——嗟!来食! 史亚楠出来端饭,凑近一看饭盆里的菜汤,立刻喊起来,“就光喝黄瓜汤啊?你有病啊!园子里有茄子有芹菜,你不会炒个菜啊!” “没力气!” “倒是有力气跟我吵架!” “我还有力气揍你呢!”张春梅扬了扬手里的锅铲。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吃饭生气肚子疼。”赵初蕊出来和稀泥。 林自在一听是菜汤,赶紧把米饭又折到饭盒盖上,“张姐,汤给我们盛到饭盒里。” 刘文静和陈招娣也出来端饭,赵初蕊站在大屋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客气道:“还是到我们屋来吃,你们连个桌子也没有。” 林自在也客客气气地笑,“去你们屋也是坐不下,在哪儿吃都一样。” 就这样,三人端着饭盒盖,吃着稍微有点硬的二米饭,再喝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黄瓜片汤,完成了到达生产队的第一顿饭。 三人的饭和菜汤都剩下了,厨房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显然她们也都吃完了。 “饭菜放到北炕上,天气凉了,肯定不会馊的。”陈招娣说。 “我看行。”三人把饭盒放到北炕上,怕变质还特意敞着盖子,连剩汤都没倒。 刚整理好,就听二门有人喊:“孟繁西!我来给你们送镰刀了!” 林自在连忙出去,请黄家明进来,他却不进,递上镰刀,“太晚了,我就不进去了,刀已经磨好了,注意不要伤到自己。” 林自在接过镰刀,三把刀都是旧的,但刀口磨的锃亮,她谢过黄家明,将他送出大门。 黄家明回头又补充一句,“你们自己在刀把上写个名字,或者刻个记号,免得丢了,生产队是要扣工分的。” “好的!那个,我们三个完全不会用镰刀,不知道明天” “明天沈队长会指派人专门教你们的,没事儿,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黄家明笑着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 “早点睡,明天四点就起床上工了!” 林自在把镰刀拿回小屋,三人拿着比量半天,谁也不会用,对于明天的劳动,内心都充满了担忧。 张春梅呼啦一下拉开门,蜡烛差点被扇灭了,“孟繁西,走!跟我挑水去!” “啥?” “挑水!”张春梅手里是根扁担,在地上顿了顿,“今天早上我没来得及挑水,晚上得补上。” “那你去啊。” “你得跟我去!你们仨也用水了!” “回头和柴火粮食一起还你们。”林自在懒得理她,转身就要躺下。 却被张春梅一把抓住手腕,捏得生疼。 林自在甩了一下没甩开,不由得光火,“撒开!”伸出右手在张春梅手腕一拂,她就不由自主松了手。 “哟,小丫头挺厉害呀!”张春梅甩了甩麻酥酥的手,把扁担又是一顿,“我好心好意带你们去认认井沿儿,你还给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上了!” “好话也得好好说,动手就是你不对!”林自在也甩甩捏得生疼的手腕。 “我说话就这样式儿的,你爱听不听!” “那我不听!”林自在一指门外,“出去!” 赵初蕊推门出来,“春梅,小孟她们刚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知道的是你好心带她们熟悉村里地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新来的知青呢!对不对小孟?” “对啊,我还以为她怕黑自己不敢去井沿儿呢!”林自在笑嘻嘻说。 “你!”张春梅哽住。 赵初蕊站在后面看不清,林自在可清清楚楚看到了张春梅那一脸被人说中的表情。 ——彪悍的姑娘原来也怕黑啊。 第120章 挑水 林自在乐了,“那你倒是拿个手电筒啊,我跟你去!” “等着!”张春梅立刻回去找电筒了,赵初蕊也笑着跟了回去。 “你俩去不去?”林自在问刘文静和陈招娣。 “不去!”刘文静拼命摇头。 “我也不去。”陈招娣拉着林自在,“你也别去,咱们上个厕所赶紧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那我自己去。”林自在看看手表,“才七点,来得及。” 张春梅拿着手电筒从大屋出来,把手电筒交给她。 林自在刚才去送黄家明时觉得有点凉,于是又在外套里加了件毛坎肩,两人出了大门,朝大路上走去。 走过小木桥,林自在用手电照了一下,桥下并没有水。 张春梅挑着空桶,斜着走上了大坡,林自在在后面打手电,也学着走了上去。 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边的人家几乎也都是黑着的,即便有点亮光也是一灯如豆,微弱的手电光影下,路边房屋影影憧憧,也难怪张春梅一个人不敢出来。 林自在却是不怕,整个村庄都在她的意念范围之内。 “你是哈市的吗?”沉默着走了三百米,张春梅忽然问。 “我是齐市的。” “我也齐市的!”张春梅高兴极了,“老乡啊!你哪个中学的?” “三十四中。我和刘文静是同学。” “我是八中的!我二十了,去年来的!” “呵,还有齐市的吗?一共九个女知青,咱这就占仨了。” “有啊,赵初蕊就是齐市的,老三届,也是六八年来的。” 林自在心说,都是齐市的,你俩的差别可够大的。 又问,“平时你都这么晚去挑水吗?早上挑不行吗?” “平时我都是早起挑水,今早来不及了就没挑。水缸现在见底儿了,连明天的洗脸水都没有了,不管咋说,我得把我今天的活儿干完了。” “明天就轮到别人做饭挑水了?” “对,明天是史亚楠的班儿了。” “哦,我听说生产队也有井啊。” “快别提生产队的井了!现在他们也全都去南头挑水了,要不早上我能排不上号吗?” “咋了?” “那井泡过死人了,谁还敢喝?” “啊?”林自在故作惊讶。 “我跟你说,你可别害怕哦!”张春梅靠近了林自在,压低了声音,倒显得鬼气气的。 林自在把手电筒放到下巴上朝上一照,用森森的语调说:“我不怕~你说~” “哎妈呀!”张春梅嗷一嗓子跳开,水桶哐当一声掉地上一只,“你嘎哈呀!吓死我了!” “哈哈哈!”林自在把手电朝前照着水桶,笑,“原来你真的是怕黑怕鬼啊!” 张春梅握着扁担下的铁钩子,勾起水桶继续走,嘟嘟囔囔,“什么鬼啊鬼的,宣传封建迷信,小心我举报你!” 林自在乐不可支,觉得心直口快的张春梅是个挺有意思的小姑娘。 张春梅个子足有一米六八,一步顶林自在一步半,她一加快速度,林自在就得小跑才能跟上。 “我跟你说真的,生产队的井里真的有死尸!”张春梅察觉她在跑,就放慢了点速度,“泡了足足一星期,后来下雨,水位上涨,挑水的人才发现了井里泡得发白的大腿哎呀,不说了,恶心死,全生产队人都喝了一星期的死人汤子” “那井不是毁了?” “是啊,我去挑水就见几个人在淘井,一问才知道,我当时就吐了!回来一说,他们也都吐了,一天谁也没吃饭,连粮食都省了。后来那井淘了几遍,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人愿意去挑水 ,也就是给牲口喝。” “是投井自杀还是谋杀啊?” “不是自杀,公安来了两小时就破案了!”两人沿着大路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张春梅朝南一指,“再走一里地就到了!” “还真挺远,得有三里地?” “有了。”张春梅继续说:“两小时就破案了,你猜怎么着?生产队那个叫三驴子的男的,平时好吃懒做,还打媳妇儿。邻居说总听他媳妇儿给打得嗷嗷叫。那天他不顺心又开始打媳妇,她媳妇给打得受不了了,就随手抓了个东西打过去,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扔出去的是蜡台,铁的!砸太阳穴上,直接就死了!” “这么寸?” “可不是!她害怕啊,就连夜给三驴子拖出去了,她说嫌挖坑太费事,家离北边井沿儿又近,于是就直接把尸体推进去了。” “啧啧,她自己不吃水吗,也太没公德心了!” “是啊,那几天水都怪了唧的,呸呸呸,一提起我就恶心!”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公社小学,穿过操场,再向南走,才是水井。 “村里两口井,为什么挖的位置都这么偏,中间住那么多户人家,吃水多费劲啊?” “好像是水位的问题,别的地方不适合打井。”张春梅走上木头井台,林自在拿手电照着井,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木头井台,踩上去发出咚咚的声音,一个辘轳,架在不足一米的井口上方,圆柱体的辘轳上绕着两层大约三四公分粗的麻绳。 张春梅摇了几下辘轳,把绳子全部绕到辘轳上,伸手去取绳端的铁链铁钩,看得林自在胆战心惊,生怕她一头栽进井里。 张春梅看出林自在的紧张,知道她没在井里打过水,于是故意显摆自己的老练,将铁链弄的哗啦啦响,栓好水桶,将桶随意往井里一丢,水桶扯着辘轳骨碌碌转,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几秒钟后,林自在听到“啪”一声响,水桶砸到水面上。 夜晚,那种来自地下几十米深处的响动,神秘而诡异,林自在不由得挪了几下脚步,张春梅单手向前摇着辘轳,又伸手扯着井绳来回晃荡几下,又提又沉的,反复几次,然后双手摇辘,吱嘎~吱嘎~,井绳一圈圈缠到辘轳上,不一会儿,满满一桶水打了上来,她右手扶着辘轳,左手扯着水桶梁,拉过水桶,这才松开辘轳摇把,一掫桶底边沿,哗一声把水倒入旁边空桶中。 她笑着把桶递给林自在,“你来!” 林自在回忆了一遍张春梅打水的流程,自信地接过水桶,把手电递给她。 “看我的!” 先扎了个马步,嗐,实在是怕掉井里啊! 她也把桶朝井里一丢,谁知辘轳飞快地旋转起来,她嗷的一声跌坐井台,差一点点就被摇把打到。 张春梅气急败坏,一把薅起她,把手电塞到她怀里,“笨死!” 骂完心有余悸地捋着自己的胸口,“咋没把你牙给打掉呢!” 第121章 两只老鼠 林自在的心哐哐乱跳,后怕地摸摸自己的下巴,乖乖地给张春梅打手电照亮儿。 张春梅很快打好水,一手一个,将水桶拎到井台下面的平地,拿起扁担两边一勾,勾住水桶梁,钻到扁担下面,双腿一直,就将两桶水轻轻松松挑了起来。 林自在下了井台,跟在她后面照路。 张春梅挑着水,走路十分有节奏,扁担在右肩,她的左手就前后摆动,换到左肩,右手就摆动,步子不大,但步频很快,林自在一路小跑地跟着。 一口气走到大拐弯,她们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林自在看看手表,七点四十,挑一担水,来回就得将近一个小时,要是排队就会更久。 以后要是轮到自己挑水可怎么办? “哟,你家真趁钱,还给你买手表了!”张春梅羡慕地说,“哎你摘下来我试试看。” 林自在顺手摘下递给她,张春梅戴到左手腕上,有点紧,但还是翻来覆去地美了一会儿,还给了林自在,“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我才能有钱买块手表。” “不急,好日子在后头,手表自行车房子票子,你都会有的!” “真的啊?” “当然真的,比珍珠还真!” “哈哈哈哈!”张春梅哈哈大笑,在夜空里传出老远,惊得路边大杨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好几只。 她捂住嘴,小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明天嘎地我帮你!” 林自在笑了,也小声说:“你更有意思,下回你做饭我帮你!” 林自在把手电筒交给张春梅,试着挑了一下扁担,两只水桶如同焊在地上,纹丝不动,张春梅笑得前仰后合,“快拉倒,你还没两桶水沉呢!还是我挑!” 前面有个手电筒光在晃动,走近了,张春梅打了声招呼,“马爱军,你去挑水啊!” “嗯!你也挑水啊。”双方都说了句废话,擦肩而过。 到大下坡,又遇上两个提着煤油灯出来挑水的生产队员,看来大家都是知道早上排不上号,都赶在晚上出来了。 两人终于进了女知青院子,张春梅说:“把大门插上。” 林自在依言插门,其实这松垮垮的大门,稀疏的杖子,真想进来并不难。 两人悄悄进了二门,林自在挪开沉重的木头缸盖,张春梅把水倒进水缸,出去把水桶扣到院子里,扁担竖到墙根下,就在二门口招呼林自在,“走,上茅楼去!” “好。” 忽然小屋门口挤出两个脑袋,小声喊:“等等我俩!” 是刘文静和陈招娣,俩人带着点哭腔说:“你俩咋才回来啊,憋死我了!” “胆小鬼!”林自在笑着说。 四人鱼贯进入菜园,等出来时,陈招娣已经哕得不行。 张春梅嗤了一声,“上海人不拉屎吗?” 陈招娣小声说:“我们都是用马桶的。” “那不一样?区别就是马桶里的屎比茅楼里少一点呗!有啥大惊小怪的!你要在路上看到老牛拉屎,噗的一大滩,还不吓死!” 陈招娣有点怕张春梅,急忙回了小屋,眼泪汪汪的。 刘文静笑她,“哟哟哟,我还头回看到有人被屎吓哭的。” 陈招娣打了她一下,“我是恶心哭的好不好!” “好好好。” 林自在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脚,那边两人已经睡着了,也是,陈招娣一连坐了几天火车,肯定是累坏了。 睡到半夜,林自在忽然惊醒,她发觉,有两只小老鼠从北炕角一个小洞里探出头来,个头只有食指长短,窸窸窣窣地奔着炕边的饭盒而去。 林自在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不怕老鼠,只是觉得恶心。眼见它们直奔二米饭而去,她硬着头皮意念成束,决定轻刺一下,吓唬回去就行,免得陈尸炕上,还得收拾。 吱一声,前头稍大的老鼠被刺后,飞快地原路窜回去,后面更小的那只,应该是未成年就出来工作,就像此时刚插队的初中毕业生们,它也吱了一声,却慌不择路左一下右一下,直接窜到了饭盒里,洗了个黄瓜汤澡。 林自在顿时扶额。 小老鼠扑腾挣扎,哐啷一声饭盒扣到地上。 “啊!谁?”刘文静和陈招娣也都醒了,陈招娣的声音都是抖的。 刘文静摸摸索索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蜡烛头,举着朝地上看,只见饭盒扣在地上,湿漉漉的小老鼠伸出小爪子掀起饭盒,钻了出来,“吱吱吱~”,它似乎还回头看了三人一眼,就嗖嗖嗖顺墙角上了北炕,钻到西北角的炕洞里不见了。 “老鼠!” “哎妈耗子!钻炕里去了!” “啊!!!”三个女生都尖叫起来,包括林自在。她终于看清,老鼠跳进去的饭盒,底部贴着一块橡皮膏,写着一个孟字,正是她的。顿时,她觉得这个饭盒就跟那泡了尸体的水井,一样一样滴!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蜡烛早掉到地上熄灭了,刘文静一把抱住身边的林自在,陈招娣也在另一边抱住了她,三人此起彼伏地叫着。 “咋地了!”张春梅在外面推门,没推开。 林自在毕竟冷静一些,恶心劲儿也过去了,她下地穿鞋开了门,却觉得鞋子里莫名毛茸茸的。 “咋地了?”张春梅拿着手电筒进来,照的林自在睁不开眼睛。 “两只老鼠!” “哪儿呢!” “钻炕角里了。”林自在指指北炕的角落。 张春梅用手电照了照,出去找了块小砖头,塞在炕角,“瞧瞧你们仨的出息,谁家还没个耗子啊,行了,睡觉,明天再说,困死了。”说完就出去了。 男知青院子那边也拿手电筒晃着这边,张春梅又出去说了两句,才回来睡觉了。 夜深人静,,只有点点星光闪烁。 两只小小老鼠,把仨人吓得睡不着觉,总觉得老鼠还会再出来,最后还是林自在,把剩下汤饭都拿到灶台上,盖上了盖子。至于她自己的饭盒,则是用脚踢出去的。 第122章 清晨的阳光~ 第二天天不亮,史亚楠就起早烙了烫面大饼,按人头,一口气烙了十八张,忙得一头大汗。 这边烙好了一张,那边洗漱好的就开始吃了,张春梅更是从院子里薅了一把大葱回来,分给大家,卷在饼里吃。 灶台上还有一碟腌黄瓜,切成了小块。 林自在看其他女知青都吃了大葱,她索性也跟着吃了,大葱并不很长,不是后世山东大葱那个品种,或许更应该叫做小葱,葱白不辣还带点儿甜味,葱叶也不辣,就是中段分岔的地方最辣,得,一根大葱,配了小半张大饼,还是硬吃下去的。 ——饼里掺了玉米面,很好吃,只是起太早了,根本没胃口。 剩下大半张饼的和中午的饼一起用毛巾包了,放在军挎书包里。 陈招娣不吃生葱,只吃大饼,尝了一口腌黄瓜,也再没吃了,委屈的眼圈发红,跟林自在小声说:“我想家了。” 可怜的孩子,林自在摸摸她后脑勺,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文静跟她瞪眼睛,于是只好也摸摸她的后脑勺,“哎?你的后脑勺咋这么圆?我们都是平的!” “我妈说我小时候就是不肯平躺,非要侧睡,结果就成这样,前锛了后勺子的,梳头都不好看,对了,陈招娣也是大后脑勺。” 陈招娣白她一眼。 “还有谁没装水?”史亚楠一边嚼着大饼,一边含糊不清地喊。 林自在赶紧过去,用水舀子从大锅里舀水,慢慢灌到军用水壶里,三人都带了军用水壶,全都灌满,一天下来就是指着这壶水了。 把水壶挎到脖子上,放到军挎外头,能防止烫腰,再拎上自己的镰刀,大家都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史亚楠辫子都没空儿编,大声抱怨着:“一早上就多烙六张饼,连个帮忙的也没有!” 林自在听到了想,如果轮到自己做饭,恐怕也是忙不过来。 ——但绝不会抱怨。 看了下手表,四点钟多一点,刚有点天光,太阳还没升起。 一行人站在女知青院门口,黄家明叮嘱新来的七个知青,“找时间都去供销社买个草帽,秋老虎的日头更毒,毛巾都带了吗,干活时系在脖子上,防止晒脖子还吸汗,手套都带了吗?带了就好,注意镰刀不要这么拿,容易砍到自己的腿” 几个男知青嘴里还吃着大馒头,就着大葱或者咸菜,显然都是来不及吃饭了。 等史亚楠冲出来,锁好大门,大家就一起出发了。 知青点房子虽大,但是却建在离大地最远的生产队辖区的最东南角上,平时去公社、去供销社或者去江边都还算方便,但是上工去大地,每天就要比住北面的社员多走上四五里路了。 今天要割的黄豆地,更是离着生产队足有三公里远。 黄家明带着一行人,没有沿着门前的路直接朝西走,而是上了南面的大路。 虽然不解,林自在却什么都没问,跟着大伙儿一起往前走。 还没走一公里,林自在就已经累了,肩上的军挎和水壶仿佛千斤重,压得骨头都疼,镰刀也沉得要命。陈招娣也好不到哪儿去,刘文静更是困得走着路就差点睡着了。 三人就这样落在了最后面。 罗向阳几次站下,回头看她们,但最终都没好意思开口。 张春梅走回来,要把她们三人的水壶都接过去,一起拎着。 林自在觉得不好意思,张春梅不耐烦了,“哎呀快给我,别磨叽了!” 身后传来马达声,黄家明高兴地转过身来,举起右手挥舞,大家也都兴奋地站住了回头看。 一台55拖拉机拉着一个拖斗开了过来,后面拖斗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拖拉机停下,黄家明熟络地和司机打着招呼,上了拖拉机,顺手递了根香烟过去,司机把烟别到耳朵上,大手一挥,“上车!” 知青们朝着拖斗一拥而上,先把镰刀放到拖斗上,然后七手八脚爬了上去,林自在三人却是围着拖斗干绕圈,车轮那个位置已经坐满了人,别的地方她们都爬不上去。 张春梅怒其不争,“笨死得了!” 骂完还是下去把三人掫上了拖斗,最后上来的她只能坐在拖斗挡板的边沿上,看着很是危险,林自在过意不去,要和她换位置。 “瞎折腾啥,老实儿坐着得了!”张春梅瞪她一眼。 唉,这个张春梅,好话也不能好好说。 凌晨时分,气温有点低,林自在抱着胳膊挤在人群中。拖斗上坐的大多是女的,男的则不是站在最前面把着栏杆,就是站在司机两边。 黄家明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拿着镰刀,和司机大声说笑,还不时发出爽朗豪迈的笑声,惹得拖斗上几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总是悄悄地偷眼看他。 东方天空越来越亮,天边渐渐现出清晨的阳光。 车轮一转,不知比人的两脚快多少倍。 就听黄家明喊:“杨哥!在三公里停一下!” 拖拉机很快就停了下来。 林自在下了车,注意到公路边的沙堆旁,果然有个半埋在土里的里程碑,两面都写着大大的“3”,用红漆填了,很是醒目。 拖拉机突突突开走了,不知去往哪里。 十七人走下公路,顺着下面的一条羊肠小路一直向北走去。 “黄哥,他们不上工吗?”罗向阳问出了林自在的心里话。 “他们不是生产队的,都是搭着生产队的车去县里买东西的人,有的是公社家属,有的是邮局的,有的是粮库的,还有个是去县里供销社办货的,总之都是公家人,比咱们逍遥得多。” “哦。”所有知青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大家心中想的都是,这些人文凭还没我高呢! 赵初蕊突然回身说了一句,“小孟,坐你身后那个最漂亮的女的,也是知青,前年嫁给粮库主任的儿子了,调到邮局去上班了。” “哦?”她倒没注意哪个是最漂亮的。想了一下,的确有个女的,在她们上来后表情一直不自然。原来是她啊,可是她为什么不和知青们说话呢? 赵初蕊笑意更浓,“咱们知青院儿啊,在你们来之前一共是十个女知青,现在就剩我们六个了。那四个都嫁人了,还有个嫁到了县里,现在变成护士了呢!男知青也有两个结婚了,一个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儿,一个是公社副主任的女儿。” “哦。”林自在点头。怪不得四年才这么几个知青,敢情都走了捷径。 “反正条件好的,都结婚了,找个好人家结婚,就不用天天起早天黑下地,还挣不了几个公分了。唉,就剩下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嫁不出去了,哈哈哈。”赵初蕊笑着拍了一下张春梅的后背,“是不是春梅?” 林自在却不那么想,这个赵初蕊长得就很标致,人也精明,想必她是看不上公社社员,甚至看不上县城里的人,宁可吃苦劳动,也不随意嫁人。 但她的这番话,却是似乎想鼓励知青结婚的。 黄家明抬头看了一眼赵初蕊的背影,再没说话。 等到达地头,黄家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们总算不是最晚的。 沈大队长正在分派任务,看到他们,招手喊:“过来都过来!” 第123章 七十二岁才长腰芽儿 知青们连忙都走过去。 沈队长指着西边一片地说,“小黄,你领着大伙儿啊,就挨着老李家媳妇儿那根儿垄,往西边排,女的三根儿垄,男的四根儿,上午全嘎完,然后就休息,下午的,再说。” 沈队长说的老李家媳妇儿,已经挥舞镰刀开始干活儿了,看她割地,林自在竟有种享受的感觉,只见这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两脚迅速地平移,两手飞快地一抓一割,手脚形成和谐的节奏,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沈队长回头看了一眼,对新知青们说:“你们可比不了她,她跟男人一样一天十个工分,一般老爷们都比不了。她一天能嘎五六亩地,你们谁能?” 大家都在心里快速换算着,但谁也没算出来五亩地是几根儿垄。 沈队长对于年年都教新知青干农活,早已厌烦之至,他把烟袋锅往腰上一别,扭头对远处的小队长张志勇喊:“大勇啊!来来来!你看着办,我去队上了。” 人就走了。 张志勇带着记分员过来,看看怯生生的新知青们,笑着和黄家明打趣,“黄老弟,又来新知青了?你的负担可是越来越重了!” 黄家明连连摆手,“不不,不是负担!作为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更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行动是思想的试金石,张队长,你就看我们的表现!我有自信,今年的新知青也一定会严格要求自己,圆满完成今天的劳动任务!对不对啊同志们!” 所有知青都举起镰刀,上下挥舞,“对!”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黄家明喊。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知青们也喊。 林自在自然也跟着大喊口号,识时务者为俊杰,上一辈子她喊的比现在还响呢! 喊完口号,记分员就一一核对新知青的名字,黄家明则拉着张志勇到一边,“张队长,你看,毕竟他们今天是第一次下地,收割进度肯定快不了,根据往年的经验,与其干不完活,打消了积极性,不如就上下午各减少一根垄,工分也相应少给就是了!”说完,又拿出兜里的大前门来,磕出一枝递给张志勇。 张志勇没抽,闻了闻,夹在耳朵上。他很满意黄家明,这小伙子不像别的知青那样端着架子瞧不起农村人,他跟公社和生产队都处得挺好。尤其是他对自己的称呼,别的队员只会直愣愣地喊他大勇,或者小队长,这个黄家明却一直喊他张队长,语气真诚恭敬,听着就像是跟沈队长一个级别的。 他笑意更深,“行!你开口了当然行!到底是城里来的,哪能跟俺们这些,啊,这些在地里骨碌了一辈子的比啊,这样,新知青上下午都减少一根,原则上呢,还是注意生产安全,啊,生产安全。这个这个,还是老规矩,男的八个工分,女的六个半个工分,新知青呢,男的六个半工分,女的五公分,到晚上我检查,干不完就扣工分!” 黄家明自然应是。 张志勇领着记分员一根一根数着垄,足足数了52根垄,两人做了个记号之后,拿着本子走了。 刘文静问张春梅,“张姐,六个半工分值多少钱?” 张春梅哼了一声,“多少钱?这么说,去年我干满一年的工分是2000分多一点,分到手的粮食不够吃,还是我妈给我邮钱,买了社员家的余粮才没饿死。现钱,呵呵,只拿到了十块,这还是多的,她们更少。” “啊?”刘文静嘴巴张得老大,“怎么是这样?” “一直就是这样,你来之前就没打听过?” “没有。”刘文静沮丧极了。对林自在说,“怪不得你妈不舍得你姐来插队。” 林自在翻白眼:得!还得插我一刀! 赵初蕊走过来说,“同志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咱们只要人心齐,就能泰山移,在劳动中,咱们不能怕苦怕累,生产队员能干的,咱们也一样能干!”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对刘文静说:“咱们就要长社会主义的志气,灭资本主义的威风,狠抓阶级斗争,坚决不搞特殊化!” “我们没有特殊化!”刘文静急了,“你别瞎扣帽子!我们就是没割过黄豆,等我们学会了,就和同志们一样,也割三根垄!” “我就说嘛,新来的同志,觉悟都是很高的!”赵初蕊笑着对史亚楠说:“比咱们刚来的时候可强多了!” 黄家明大喊了一声,“新知青都过来,都过来!” 七人赶紧走过去。 “来来,我教你们怎么割豆子啊,站在垄的左边,左手抓着几棵豆秸,倾斜一点,你得给镰刀腾个地方来,像这样,右手拿镰刀勾住豆秸根部,一使劲,就割断了,力气不够就少抓几根,对,注意两手之间要有个相反的对抗力,然后把割断的豆子集中放在垄边,方便后面的队员搬运。注意豆茬子不要留太高,不要落下豆荚,最重要的是,别割到腿和手,好,你们试试!” 林自在试了几下,上手倒也不算难,现在豆秸都干了,镰刀也锋利,看起来并不辛苦。 她兴致勃勃地一口气割了十几米,一直腰,就哎哟了一声。 “咋了?”张春梅直起身子回头问。 “腰,我的腰!” “哈哈哈,小样儿的,还没到十分钟就熊了!” 林自在这才隐隐意识到,干农活儿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奶说七十二岁才长腰芽呢,你小孩伢子疼什么疼,赶紧干活!”张春梅掐着腰,做周扒皮状。 林自在看其他人,也都是愁眉苦脸,一会儿周久儒的镰刀脱手了,一会儿陈招娣的鞋子里进土了,一会儿刘文静渴了要喝水。 陆卫东倒是出人意料,看做派像个大少爷,但到了地里,倒真没耍赖,弯着腰一直在干活。 第124章 大娘就稀罕你这样式儿的闺女 罗向阳体力不错,只是最初半小时不太熟练,后面就追过了赵初蕊几个女知青,进入到男知青的方阵。 林自在能感觉到,所有知青都没像生产队员们那样,竭尽全力地干活儿,也许是他们想给自己保留一部分体力,也许觉得付出和所得不成正比,也许,更是对这个地方依然没有归属感。 当然,今天的林自在是竭尽全力了,依然保持着倒数第二的好成绩。 一个小时后,就听有人说李家媳妇儿割到地头了,正往回割第二垄呢。 林自在叹息,她一个小时连一百米都没割到呢。 当然,有陈招娣在,她心理就能找到平衡。 陈招娣正一边割地,一边抹眼泪,已经成了一个大花脸。最后干脆坐在垄台上不动了。 七点半左右,一个八九岁的小子挎着筐来到地头,扯着嗓子大喊:“妈!吃饭了!” 有三四个声音应声回答:“哎!好儿子!” 小小子气得呸了一声“谁是你儿子!” 李家媳妇指着几个妇女笑骂:“滚你娘的,少在这儿占我儿子便宜!” 大家都哈哈笑,就这一会儿,他们就似乎充了电一般,又浑身是劲儿了。还边干活儿,边唠嗑,只有记分员过来巡查时,才能住口,或者说些背得滚瓜烂熟的斗志昂扬的句子。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送饭送水的,不是孩子就是老人,这些都是不用上工的闲人,在家里做好了饭,应时应点送过来,好让出力干活的能吃个热乎饭,上下工也都不用拎着饭盒饭兜来回走了。 其实不忙的时候,知青们也会让值班的也回去做饭,但这半个月不行,劳动量太大了,他们都是早起吃完早饭再上工,带一顿午饭,晚饭则回去现做。 大家也知道这样不太合理,可是一到农忙就总为干多干少吵架,尤其女知青矛盾更多。所以后来索性就大家一起累、一起饿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笑呵呵地挎着一个元宝型的筐,朝着知青这边走过来,张春梅一见她,立刻加快了动作,闷头割黄豆。 “春梅啊!你看大娘给你拿啥好吃的了?快来,歇一会儿再干!”那妇女在垄台上健步如飞,直奔张春梅而去。 林自在停下来看热闹,离着有点远,但对于她来说,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只听张春梅凶巴巴地小声说:“我说一百遍了不要你家吃的,你咋就记不住呢!” 妇女笑着说:“大娘就稀罕你这样的闺女,你不给我当儿媳妇,我也稀罕你。这个白面糖三角,我亲闺女都没舍得给她们吃,就给你留着了!” 张春梅气得跺脚,“我不要!” 妇女坚持要给,张春梅坚持不要。 一时间气氛异常尴尬,林自在笑着喊:“这位大娘!啥好吃的啊?别只给春梅吃,也给我们分一分啊!” 那妇女眼睛一扫,“啥好吃的?啥好吃的也不给你吃!瘦得跟猴儿似的没有二两肉,一看就是不能干活不能生,还想吃我家糖三角!” 林自在也不生气,“就是没肉,才要吃糖三角啊!” 林自在说着话,已经走到张春梅两人跟前,探头去看干粮筐,“大娘,那是啥啊?好吃吗?” 那妇女立刻盖上干粮筐,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大步走了。 张春梅对着林自在竖起个拇指,“够意思,一会儿我嘎完就回来接你!” 林自在第一百二十三次抬头去看地头,前面全是弯腰干活的生产队员,远远看着只是一个个灰扑扑的半截身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割到地头了,她的右手腕疼得一点也不比后腰轻,还被豆荚划了几道凛子,火燎燎的疼。 她瞄了一眼空间里的绿舌头雪糕,久违了几十年的小东西。 换了年轻身体,她不像上一世最后那些年,一点凉的都不能吃了,现在她燥得厉害,就想喝冰镇可乐和雪糕。 现在的林自在,已经完全懂得,当年林秀娥说的不许吃生冷,不许露后腰,不许露脚脖等等规矩,全都是对的,但是重回青春,她似乎又变成那个有点逆反、又菜又矫情的林自在了。 是的,她退休以后,帮长子带了一段时间孩子,那小孙子,才三岁就开始逆反了。这让她也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逆反,顺便回顾了前面六七十年的人生,最后,就给自己的年轻时代,得出上面的结论。 人就是这样,拥有青春的时候,情商和阅历总是不足,当有了人生经验足够金钱之时,又没了一颗青春之心。 这辈子要如何度过? 就在这里一直割豆子吗?她迫在眉睫地需要结论。 可惜,目前的现实就是,她的身份是知青,无法离开这个村子、这个县城。走到哪儿都要介绍信的年代,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知道想以个人名义去旅游,或者在户籍地以外的地方租个房子住,——难了!无论是街道大妈还是公社生产队,都能将你查个底儿掉。 回齐市?那个家的女主人,原主的亲妈十二分地不待见她。 她的户口已经迁到双丰生产队,她现在就是双丰村的农民,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就得留在村子里。 人要脸树要皮,留在这个村子,就不能让人说得太难听,比如,怎么也不能让人说这个女知青连一根儿垄都割不完活了一百年的林自在要强地想。 九点钟以后,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上来了,她把外套脱下顶在头上遮阳,只穿里面的长袖衬衫干活,身后的水壶发出逛荡逛荡的水声,显示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 林自在累得恍恍惚惚,她觉得这回的知青比民国还要难,那时候起码接触到了当时最优秀的一批人,可现在呢,生产队里三十岁以上,识字的没有几个。 麻木地又割了一会儿,林自在忽然发觉前方有十来米距离的黄豆已经被人割完了,她惊讶地四处看,只见张春梅的第二垄已经快和她会和了,在前头冲她挥手,她立刻两手抱拳,表示感谢。 一下子前进了十米,感觉就好像占了个天大便宜一样,连心情都好了起来。 再往前,每隔上一段距离,就有十来米这样的空地,就这样,林自在把这样的空地,当作一个又一个小目标,逐渐有了动力。 ——足足花了四个小时,林自在终于割完了一根垄,当最后一根黄豆被割倒,林自在一屁股坐在地头:我终于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在老知青的帮助下,新知青上午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大家默默地吃着大饼和大葱,林自在直接干掉了一整张饼。 吃完饭又暗暗叫苦,肚子吃太饱,恐怕都弯不下腰割豆子了。 她学着老知青的样子,把衣服铺在地上,侧身躺在地头的树荫下,微风徐徐吹过,树影像跳舞的精灵,她看了两眼,有心问一下张春梅,那个大娘到底是谁,可没有两秒,她就迅速睡着了。 第125章 你看我像炖茄子不? 傍晚下工,林自在已经累得没力气说话。 从前她最多就是退休后侍弄过小园子,种点蔬菜和花花草草,她喜欢和植物打交道,喜欢草木香气。 可今天一整天,她几乎都是弯着腰不停地割不停地割,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太阳晒干,现在腰疼得厉害,胳膊腿都发着抖。 下工前,张志勇和记分员过来检查,非说她们割的地不合格,留在地里的豆秸太高了,有的还挂着豆荚,所以干了一天活,她们三个新女知青,每人只得了三分半的工分。 林自在心里发酸,这比上上辈子用心写了文章,却得到差评和很少的稿费还难过。 这种付出与所得严重不成正比的工作,这些年,老知青们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身后传来吆喝声,张春梅拉着林自在躲到路边草丛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赶着拉满豆秸的牛车赶上来。 老头戴着一顶晒得看不出本色的老式军帽,鬓边花白,看到耷拉着脑袋的林自在,笑着说:“哈哈,看把新来的知青同志累的,回去要拽着猫尾巴上炕喽!” 黄家明笑着和他打招呼,“郭大爷,这是最后一趟了?” “没,还得有一趟。”郭大爷没有坐在牛车上,而是牵着牛绳在一边跟着走。“咱们队上要有个拖拉机就好了,拉得多,跑得快。唉,也不对,要真有拖拉机,我这头老牛就用不上了,兴许就让人宰了吃了。” 郭大爷拍着牛背,语气感慨。“再早,人都说什么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可别做牛做马,做人爹娘也别做牛马,一辈子出大力,吃的是草,住的是窝棚,干不动活儿了,还得被宰让人吃肉” “郭大爷,咱不说这些,你讲讲抗美援朝的事迹!” 老头一下子来了兴致,“当年你是不知道啊” 林自在竖起一只耳朵听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岔路口,知青们向东回宿舍了,而郭大爷的牛车要向西,去队里场院。得知此时没人帮他卸车,黄家明就跟他去了场院,罗向阳也跟去了。 林自在走了一段路,就听那郭大爷叹口气,笑着说:“要我说,城里的孩子还是好的多,这个小罗就不错!是块当兵的料子,怎么不当兵?” “我妈不让我当兵,怕我上战场死了。”罗向阳苦笑。 “你妈这就不对了,男人怎么能贪生怕死呢!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男人不冲上去,老人女人和孩子就要遭殃了!” “嗯,所以我来了边疆,兵团报名来不及,我就插队!” “你这孩子,看着眼神就正。不像那几个。”郭大爷回头看了走远的知青们一眼,林自在也跟着扫了身边几人。 “六八年,你们知青刚来,咱屯子多欢迎你们啊!没住的地方,今让到家里住,拿最好的被褥给你们,最好的粮食给你们,可你们呢,没几天,就把我的狗给吃了!那是跟了我七年的狗啊!它能跟我打猎,能斗野猪,它是认识你们,才让你们靠前儿的鸡鸭啊吃就吃了,狗啊牛啊,都是通人性的,吃不得啊”郭大爷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黄家明惭愧得不得了,连连鞠躬,“郭大爷,你别说了,我都后悔死了,当时我们都不懂事,就是馋,想吃肉,真没多想别的。可是我们是真的伤了你的心,我再次跟你道歉!要不你还是打我几下! ” “算了,算了算了,过去好几年了”郭大爷深深地叹息。“你们刚来前儿,是八个知青,就你一个跟我赔不是了,剩下的到今天都跟没事儿人一样。唉” 怪不得知青这么不招人待见,原来是底子打得太差劲了。 忽见几只大鹅和鸭子从水泡子里上了岸,张开翅膀飞快地向东飞奔,还嘎嘎地叫着,好像在互相报警,都回了家。唉?该不是我想的那个原因! 一个八九岁的小子背着一个破书包,手里拿根棍子,磨磨蹭蹭地走路。看到知青们,就走到水泡子边,用棍子拍水,等他们走过去了,才又重新回到路上,继续磨磨蹭蹭走路。 张春梅说:“这个小孩儿他爸就是泡井里那个。” “啊?” “他妈现在在县里面押着呢,好像快判了。这小孩现在住他舅舅家,都没有小孩儿敢跟他玩儿。” 林自在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裤子的小腿位置刮了个大三角口子,就那么耷拉着,一走路一忽闪。 终于到宿舍了,林自在想起郭大爷说的拽猫尾巴上炕,她还真是希望有个猫能让她拽一拽,她呻吟一声半趴在了冰凉的炕上,一动不想动了。 刘文静也蹲在她身边,抽抽涕涕地哭,“我要给我妈写信,告诉她街道办那些人骗了我们!” 陈招娣仰面躺在炕上,看着报纸糊的天棚,一言不发。她今天最多就割了一根儿垄,余下的都是老知青干完自己的活儿,去帮的她。 厨房里张春梅在大声催促史亚楠快点做饭,“史亚楠!你赶紧给我做饭!晚上今吃炖茄子,出锅多放点蒜末啊!” “你看我像炖茄子不?”史亚楠有气无力,“你把我吃了得了。” “哼,缸里可没水了,你还没挑水呢大姐!” 史亚楠发出一声哀嚎,“不活了,这叫什么日子啊!” “矫情什么?你都来两年多了还跟新知青攀比?不就是她们来了,男知青就没人帮你接垄了吗?我看就是惯得你臭毛病!”张春梅的声音就在小屋门口,震得门玻璃直颤,话音一落,张春梅就拿着一根缝衣针进来了,“起来起来!洗洗手去,我把水泡给你们挑了!” “没水了”刘文静还在哭。 林自在挣扎着爬起来,“哦,我水壶里好像还有点,咱们对付洗一下。” “我看你也没少喝水,咋还剩了?”刘文静抹把脸,奇怪地问。 “我都是小口喝的。”林自在把水倒到脸盆里,三人都洗了手。 摸着鼓溜溜软乎乎的水泡,再看看正在蜡烛上燎针尖的张春梅,刘文静退到了林自在身后。 张春梅皱着眉头,“你们中学时没去农村助过农吗,怎么还这副德性啊?” “去过啊,可都是一大群人去,扫扫院子,拔个萝卜什么的,哪有这么累啊!” “那你们老师糊弄人了,我们这届就是去起的土豆,那叫一个热火朝天,那叫一个斗志昂扬!那时候我都没手套,手心水泡都磨破了,吐都唾沫继续干,哪像你们,娇滴滴的跟国党秘书小姐似的!” “你瞎说什么,你才是秘书小姐!”刘文静不干了。 “你别急,你等我马上就给你挑!”张春梅威胁地瞪她。 刘文静立马老实了。 “脚上有没有啊?一起挑了!” “有” “哎呀呀~~孟繁西!你踩狗屎了脚丫子这么臭!没人稀得给你挑!” “哈哈哈哈~” 第126章 这是谁的馒头啊? 黄家明从场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了点泥巴,帮着林自在她们把北炕角的耗子洞给堵住了,三个姑娘都松了口气,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知道她们三个还都没有箱子,他还主动说能找人在农闲时给打三个,到时候,只需给点手工费就行。三人都很高兴,刘文静还特意要求道:“黄哥,我要个红色的!” 厨房水缸里的水,将将只够做饭了,林自在都听到水瓢刮缸底的声音了。史亚楠好歹做出了一锅疙瘩汤,但因为没用油炝锅,酱油也少,看起来更像是一锅浆糊。 林自在的饭盒还一直没刷,就扔在灶台旁边。看一眼刘文静端回来的浆糊,她毫无食欲,“不吃了,我要睡觉。” “睡个屁呀,脸都没洗。来,把疙瘩汤喝了,我掫你起来!”张春梅进来,她用自己的饭盒盛了疙瘩汤端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扶起林自在。 林自在一直想吃空间里的包子和米粉,还想吃绿舌头雪糕,但是身边一直有人,总也找不到机会吃。 唉,喝咸浆糊。 一个小时后,一个叫蒋晓军的男知青挑了一挑水送过来,女知青们这才有水洗漱。 张春梅还帮林自在把饭盒烫了一下送过来,林自在一见立刻扭过头去不看,“不要不要,快扔了!” “败家玩意儿!好好的饭盒怎么就扔了?”张春梅把饭盒敲得叮当响。 “耗子在里面洗过澡了,谁爱要谁要!” “不要拉倒。“张春梅拿着饭盒就走。“我要!” 第二天早起,简直太痛苦了,林自在只觉浑身都疼,明明睡了八个小时,但就是比昨晚睡前更累。 脚踩在地上疼,手握着镰刀也疼,胳膊腿一动也都疼。 今天小队长张志勇没来,是沈队长过来分配任务,他盯着林自在看了好几眼,最后终于说:“小孟知青,看场院的老婆子昨天有个崴脚不能动的,要人顶两天,一天就仨工分,你干不干?” “干干干!”萎靡的林自在顿时两眼放光,拼命点头:这个沈队长,人也太好了! “能找到场院不?找不着跟老郭头一起回去。” “找得到!”林自在立刻回答,生怕说慢了沈队长就会改主意。 刘文静羡慕至极,举手说:“报告大队长,我也想去看场院!” “没了!就要一个人!” “哦。”刘文静蔫头耷脑。林自在没敢多说话,背着午饭水壶,在知青们艳羡目光中,去场院了。 虽然是多走了冤枉路,但她心情很好。 昨天下工没留心,今天走到一半,就发现了前边的井台和辘轳,远看井台的外观和小学旁边那口井大同小异,只是井台边上长出许多杂草来,显示着这段时间,很少有人光顾。 意念扫了一下水井里面,井壁是木头垒砌的,井底干干净净。 继续搜索,果然在水井北面第一个路口找到一户人家,院子里乱七八糟,屋子里空空如也。想必这就是死去的三驴子家了。 忽然一个小男孩进入她的意念范围,正是昨天遇到的三驴子的儿子。他还是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低头走着。 林自在在身上拍了张隐身符,她想看看这孩子要做什么,只见他径直走进院子,在鸡窝里摸索一阵,掏出个鸭蛋来,里面干草下,还有一个大鹅蛋。那孩子蹲在墙根儿把鸭蛋磕破,剥了两下蛋壳,一仰脖就那么生吃了。 林自在忽然不想继续看下去,收回意念,正想悄悄揭下隐身符,却瞧水井南面第二个路口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背手踱着四方步,摇头晃脑哼着样板戏,朝着林自在的方向而来,她虽然贴了隐身符,还是避到了路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早上没去地里的张志勇,他走过水井,飞快瞥了一眼,路过三驴子家时,又向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皱着眉头快走进去,很快里面传出小孩儿愤怒的嘶吼声,林自在连忙朝那边跑过去,意念更先到达,只见张志勇左手掐着男孩的脖子威胁,右手劈手就是一耳光,“小王八羔子!你他妈敢咬我?还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男孩还是倔强地瞪着他,双眼通红,脸也通红。 林自在刚想弄出来点动静,就听扑通一声,男孩被搡到地上,张志勇骂道:“你给我老实儿的!不听话弄死你!” 男孩倒在地上大声咳嗽着,张志勇快步出了院门,林自在连忙站住,慢慢后退,然后眼睁睁看着张志勇大步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往大地那边去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男孩,他已经又缩回了墙根,捂着脖子,满脸是泪,无声地哭着。 此时才早上五点多钟,队员都去上工了,各家剩下的除了老的就是小的,林自在查看四周无人,就揭了身上的隐身符,放回空间,然后慢慢从三驴子家门前走过。 “哎?这是谁的馒头啊?”她轻声自言自语。 门口嗖地露出一个小花脸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馒头。 林自在拍打着馒头上的土,问他,“是你掉的吗?” 男孩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摇摇头。 “不是啊?那能是谁的呢?要不我拿去场院问问。” 男孩还是没出声,咬着手指头,一直目送林自在走了老远。 第127章 林老太太的奇葩囤货方式 看场院的活儿,就轻松多了。 只需盯着这片足球场大小的地界就行,这可是林自在强项,她往树下一坐,意念放出一缕,就打算安安心心地冥想一会儿。 只是,她的工作伙伴、另一个老太太并不允许,她拿着一个小马扎,迅速从场院另一头绕过来,坐在她跟前,“姑娘,你多大了?” “有对象没?” “你家哪儿的啊?” “家里都有谁啊?” “你爹妈搁哪儿上班?” “一个月挣夺钱啊?” 林自在只是笑,看着老太太梳得光溜溜的头发,并不回答。 老太太被看得不自在了,不自信地抿了几下头发,觉得并没乱,这才啧了一声,“这孩子!都能下乡了,也不小了啊,咋还这么腼腆呢!” 林自在顺着她的话,抠抠自己的手心。 这时,一群六七岁的小孩崽子,不知道从哪儿都窜出来,尖叫着、追逐着冲向豆垛,这,就是七十年代农村儿童的欢乐堡啊!他们在上面翻跟斗打滚儿,爬到最高的豆垛上,然后往下跳这也太危险了,林自在站起来今要去阻止,老太太拉住她,“别管,反正这两天也要打豆子了,让他们蹦哒蹦哒倒省事儿了!” 这时,场院角落,一只雁鹅摇摇摆摆走过来,伸着脖子要钳食黄豆,林自在用意念极轻地刺了它一下,“该!”大鹅慌的叫了一声,转身展翅就跑。 大概太饿,没一会儿,它摇摇摆摆又来吃。 林自在又刺它一下。 鹅又慌张地跑。 反复几次,大鹅只要走到场院边上,就下意识哆嗦一下,然后转身就跑。 老太太眯缝着眼睛看那大鹅,奇道:“姑娘你看那大ne咋回事?搁那儿转悠啥呢?” 林自在笑说,“鹅的警觉性比狗都高,它啊,是帮咱俩看场院呢!” 老太太笑着嗤了一声,“净搁那儿胡诌八扯。” 七点多钟,一帮一伙儿的孩子都往南边大路上去了,有的走,有的跑,背着的书包呱哒呱哒拍打着屁股,有几个小子书包里还铁皮文具盒,铅笔尺子晃荡着发出清脆的、让人羡慕的声音。 三驴子的儿子也早从破院子里走出来,他依然低着头,手上拿着棍子,棍子头斜杵地面,随着他的走动,不时弹跳起来,他就这样孤独而缓慢地走着,后面超过来两个稍大的孩子,捡起土坷垃打到他身上,“胡永胜,你妈是杀人犯!” “缺德鬼!你妈把咱生产队的井给祸祸了!” “秋收完你妈就得枪毙!” “呸!臭不要脸!”一个小子甚至凑近了朝他吐口水。 胡永胜不还嘴,抬起头,露出脏兮兮的脸,和脖子上的一道紫印。 忽然,他手一翻,抡起棍子就抽,吐口水那个孩子一下子被抽到头上,发出杀猪般的一声叫,“啊!草泥马,胡永胜!我告你妈告你舅母去,让她打死你!” 胡永胜不出声,只追着他们打,俩小子分开了跑,回头眯着眼睛,手指点着他,“你等着的!胡永胜,有能耐你给我等着!” 胡永胜握着棍子横在身前,就像握着一把刀。 他走上大路,很快到了公社那边,路上出现结伴上学的衣着干净的小姑娘,她们更是嫌弃地与他保持距离。 ——小孩子排挤小孩子的理由,有的是因为老师不喜欢他,有的是因为他家穷,因为他矮、丑、单亲、结巴,甚至不需要理由,仅仅是因为大家都骂他,自己不骂好像就不合群。 老太太拎着马扎站起来,“姑娘,我回家出趟外头,你先盯一会儿!” “回家,外头?” “上茅楼!”老太太火燎屁股地走了。 林自在乐得清净,冥想了十分钟,睁眼老太太还没回来,她又整理了一下空间里的物品,上辈子空间不知何故,后面六十多年只进不出。 于是闲暇她就将里面的物品分类整理,过过干瘾。 除去给刀家军的金银,空间里还有从胡家两个小山洞收的大箱珠宝两百箱;段家山洞里的金银财物两百箱、书房里的金条无数;金陵收的舰船和银行地下金库的黄金合计二十五吨、各种武器弹药不计其数、还有四个粮商囤积的两百多吨粮食。 最重要的是,还有五千多箱文物,这些文物她都原封未动,期待合适时机归还国家。 胡家的藏宝图,她一直惦记着,只可惜,六七十年代,她虽有过三次出差机会,但都不是云贵川,而是京津沪。 这三次,她也都有收获,除了大量的书画书籍,还有破损的明清家具、瓷器铜器。那一次,她眼见着一群少年当街就要点火烧毁一个教授的一箱箱字画书籍,她毫不犹豫地意念收走,那些少年登时吓懵,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又互看两眼,嗷的一声全跑了。围观一人说:“这不见鬼了吗!”林自在还教训人家,“别瞎说!咱们都是无神论者,这世上哪来的鬼!”那人立刻忏悔,“对对对,我就一口头禅!”“口头禅也不行!”“是是。”等人都散了,那人又挠头,“不是见鬼,那些书到底哪儿去了?” 这几次收取的东西,林自在都做了详细记录,期望这辈子有生之年空间忽然好用,再归还原主。 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孩子又多,她只恨空间里的东西拿不出来,哪有闲钱囤货啊?到八九十年代以后,物质逐渐丰富,她却已经七十多了,儿女不许她出去旅游,周逢春更是走哪儿跟到哪儿,弄得她都没机会囤东西,也没机会去云贵川。 她一直强烈预感自己还会重生,只是不知是什么年代,囤东西成了她晚年的执念和乐趣,买五个桃子,她就收起来一个,买二十个鸡蛋,她就收起来两个,乐此不疲。 周逢春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儿孙轮换着来陪她,小女儿总是疑惑:“妈,你都没糊涂,我怎么好像先糊涂了!这粗粮面粉咋这么快就吃没了?我到底是买了一袋还是两袋?还有牛毽子肉,你让我买两个,我酱好了放冰箱里,怎么今天就剩一个了?” 林自在面无表情,“哼!你是说我偷吃了呗,我一个老太太吃得动那么多吗?” “哎呀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算了算了,下回我多买点!” 量少次多,林自在就靠平时克扣和搜刮儿女,十几年来,硬是在空间又攒了五六吨粗粮细粮,另外,海鲜河鲜、生肉熟肉、鸡鸭鹅肉、干货调料都攒了不少,三升x六的泉阳泉的矿泉水,她就攒了五十提,大桶的、小瓶的纯净水都分别摆放,四季衣服鞋帽被子,也都整理得板板正正。 最后那几年,她连孙女的卫生巾、手纸,甚至重孙子的奶粉,都克扣了一些出来。 临终前她让大儿子把她的钱都买了玉坠回来,不管孙男娣女,不管媳妇姑爷,一人一个,嘱咐他们都随身戴着,谁也不许摘掉。剩下的玉坠又给四个儿女平分了,给将来的子孙后代。 另外留下遗嘱,两套房子出售后,四个儿女均分。 最后还收走剩下的一万多元现金,包括毛票钢镚,以备重生不时之需。 儿女丧亲悲痛之余,整理遗物,均都惊奇不已,“你们说咱妈怪不怪,这里里外外的,咋就一分钱现钱也没有呢?” 第128章 疑心 林自在把每个儿孙后代都想了一遍,脸上带着慈爱的笑,身子微微地前后轻晃,仿佛怀里还抱着软香的重孙。 “哇~~” 孩子的哭声唤回了林自在的思绪,她起身向场院里嚎哭的孩子走去,那是个五六岁的男孩,他正仰天大哭,一个鼻孔里流出鲜血,和着鼻涕眼泪都淌到了嘴里。 林自在只有一块手绢,没舍得给这埋汰孩子用,她伸手将他左手高举,掐住中指指根止血。 这孩子的哭声真是影死个人,她那么多儿孙,可没一个这么赖唧唧的。她不耐烦了,“别哭了!一会儿就不出血了!” 那孩子依然倔强地哭,中间还停顿了几秒,抽噎两下,顺便咽下了流到嘴里的鼻血,林自在顿觉恶心,转过了头。 那孩子嫌手指头被掐得疼,恼怒地甩开她,昂着头嚎哭着回家去了。 林自在这才发觉,这都快一个小时过去了,那老太太还没回来。 意念一搜,就见老太太正在自家院子里忙活,五六十岁的人,身手依然敏捷,她噌蹭爬上梯子,把十来个向日葵花盘都扣到仓房顶上晾晒,还从高处看了一眼场院和几条大路小路。 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两条短腿一阵倒腾,就下了梯子,嗖嗖嗖又到了场院。 回来后也不坐小马扎,就在树下叉着腰吼那几个孩子,“都谁家的孩崽子!滚回家去!我看是不是往兜里揣黄豆了?让我逮着,看不把你爹工分全都扣光!再押你妈上台批斗!” 孩子们轰的一下都散了,老太太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林自在也从树下站起来,慢慢绕着场院溜达。 不到两分钟,张志勇背着手过来了,他盯了林自在两眼,“小孟今天到场院来了?” “是的,张队长。今天早晨沈队长临时决定的,说是有个大娘崴脚了,就让我替班几天。” “哦,那你都到地头了?啥前儿到场院的?” 林自在看看手表,“五点上工,我就是五点到的,是不是大娘?”林自在问那老太太。 “早,我俩到的都早,不信你问昨天夜班的老徐头!”老太太总不能说是五点广播都响过了她才从家出来的。 “哦,没迟到就行。我早上有公事,去地里有点晚了,走得急,一包刚买的烟都不知道丢哪儿了。” 林自在猜测,一定是他到达大地后,听说她回来看场院了,就担心他掐胡永胜或者从三驴子家里出来的情形被她看到了。 她摇摇头,“我没看见。” 张志勇还想再问,就见一个穿着灰色大褂打着绑腿的老太太拉着刚才流鼻血的孩子过来了,老太太可不管张志勇这个小队长,立起眉毛就大骂:“啊?是谁掐俺家孩子了?挺大个人不知道磕碜欺负小孩儿,有爹揍没娘教的玩意儿,我操他八辈儿祖宗!” 小孩儿伸手一指林自在,“太奶!就是她!她刚才使劲儿掐我,可疼可疼了!” 老太太眼风刷地扫过来,大杨树上最后几片叶子落下来,打了个旋儿,落在林自在脚边。 “你为啥掐俺家孩子?”老太太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林自在。 张志勇作势阻拦,“哎哟王四娘,这是前天刚到的新知青,人家是大城市齐市来的,不可能欺负小孩,要不你问问大宝子,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就是她!” “我管她多大城市来的,就是京城来的!我也得找她说理!” 林自在一眼看到那群孩子在路口看热闹,就招手让他们过来,“来!过来三个小朋友回答问题,姐姐这里有糖给你们吃!” 呼啦一下十几个全来了,围在林自在周围。 她选了个相对年龄大的男孩,“你几岁了,今天怎么不上学?” 王老太太不乐意了,踱着小脚,就要来掐林自在,“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看我不掐死你个小婢崽子!” 林自在灵巧闪开,“你要摔倒了我可不负责!张队长看着呢,她脾气这么大,要是摔个口眼歪斜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的,可不怪我!” 看场院老太太也劝阻,“王婶子别急,你听那姑娘咋说。” “那你说!” 林自在又问那男孩,“你为什么今天不上学?” “我八岁,我还没上学呢,得九岁才上学。”那孩子口齿还算清晰。 “我问你,他鼻子流血后,我过来都做了什么?” “你本来靠着树根坐着,他一哭你就来了,一来就拎起他胳膊,就这样式儿的!”男孩说着举起自己的一只胳膊,“掐没掐的我不知道。” “谁还看到了?” 又一个七八岁孩子说:“我也看到了,你还翻个白眼儿说‘别哭了,一会儿就不出血了。’” 林自在掏出两块糖,给俩孩子一人一块,“谢谢两位小朋友,去玩儿!” 俩孩子在接过糖就跑了,其余孩子也都追过去。 大宝子也要追,被王老太揪住。 “老太太你听到了,两个孩子说我举起了你重孙的胳膊,我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当时右鼻孔流血,我就举起他的左手,并按压中指指根,为的是迅速止住鼻血,你回忆一下,孩子回去后,除了哭和跟你告状,鼻子还有没有再流血?” 王老太太的三角眼眨巴眨巴,自家重孙子动不动就鼻子出血,塞棉花,仰脖子,一出血就得老半天才能给止住。刚才,大宝子进家,好像还真不出血了,她伸出手指头,在重孙鼻子下面抹了两把,只一条凝固的血印干涸在唇上,再无流血。 大宝子忽然插了一句,“我鼻子真不出血了,你也真掐我手指头了!给我糖!” 林自在笑了,又从书包摸出一块水果糖来,“行,你就算第三个小朋友了!给你!” 大宝子一把抓过糖,两下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吮了一下,“太奶!可甜可甜了!” 王老太太尴尬地笑,这可怎么收场啊! “那真是我冤枉小知青了,咋整,要不晌午你上俺家吃饭!” 第129章 又来了个新知青 林自在自然不会去王老太家吃饭,还宽容地对她说:“吃什么饭啊,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王老太疑惑地举起自己的手,“举手?之劳?” 林自在哭笑不得,“举手之劳,意思是我帮大宝子止住鼻血,就是顺手的事儿。” 刚才还一脸恶相、口吐芬芳的王老太,这会儿倒是极为真诚地请她到家里吃饭,见她始终不应,就对看场院的老太太说:“李秀英你劝劝她啊!” 李老太太呵呵地笑,“王四娘今年83岁了,她可是咱生产队辈分最大的,她冤枉了你,总不能给小辈儿赔不是,就想让你去她家吃个饭。” “真的不用!我自己带了饭,中午还要看场院呢!”林自在态度坚决。 王老太见此又让张志勇去她家吃饭,张志勇也连忙推辞,请她赶紧回家歇着,王老太这才牵着重孙慢慢回家了。 林自在还真没怪她骂人,这种心情她能理解。当年,忘了因为啥,孙子骂了重孙一句,小小的孩子嘴巴一瘪,她心里立刻难受得不行,抡起拐棍就把孙子给揍了。 张志勇咳嗽两声,“小孟啊,你这城里人还是很助人为乐的!” “应该的,既然户口都迁过来了,我就下定决心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张队长可别再喊我城里人了,我就是咱们双丰生产队的光荣一员!” 张志勇点点头,“行,一会儿牛车拉豆子回来,你盯着点儿帮着卸车,也别让小孩儿偷黄豆。” 林自在痛快答应,“是!保证完成任务!” 张志勇又看看女知青稚嫩单纯的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走了。 中午,李老太太说回家做饭,又把场院交给林自在一个人。 她趁着没人,悄悄吃了两个包子。 包子还是邱鹿鸣包的,也不知道是这身体太亏营养了,还是想念老朋友,硬是把包子吃出了满汉全席的幸福感来,热泪盈眶。 邱鹿鸣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比上辈子的林自在还长寿呢。这丫头表面憨直,实则心中有数。她胆大心细,嗅觉灵敏,总是能直觉觉察一个人的秉性,放心靠近,或者提前远离。就好比她知道林自在不会害她,知道周家兄弟品行良好。 所以,即便是那个年代,他们家也都安稳度过,她的孩子们都是逍遥派,从不参与争斗,为了避免老大下乡,她还提前退休让大儿子接了班,这点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能随着时代环境而改变,有些扎根灵魂的观念,却是重生一百次也不会改变的。就如邱鹿鸣骨子里对长子的倚重。 下午三点多钟,一辆解放车停在通往场院的路口,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驾驶楼里跳下,竟是直奔着林自在而来。 “同志,你是咱队上知青?” “我是。” “太好了,我是县里供销社运输队的,我姓李。” “啊,你好李同志!有什么事儿吗?” “是这样。”李同志回头指了指车上,“这个女同志是今年的新知青,从上海来,在哈尔滨误了车,就没赶上公社接知青的汽车,昨天才赶到县里,县里知青办也不能为这一个人专程出车,就让她搭我车来了。” 解放车驾驶楼里,坐着一个长相文静的女孩,正呆呆地看向北面远远的双峰山,不知在想什么。 “哦,进不去知青点儿宿舍了对吗?”林自在恍然,随后又抱歉地说:“可我也刚来两天,来了就赶上秋收,连钥匙都还没配,同志,你得去西边大地,找赵初蕊她们了。” “这么回事儿啊。”李同志想了一下,为难地说:“我这边还要去供销社送货,人家都等着我呢,卸货后我还得赶回县里,沿路还有几个搭车的等着呢。你们这大地,我拉着货也进不去,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让她跟你在这儿看场院,等知青都下工了,你们一起回去。我也算完成知青办的托付了。” 林自在自然没什么意见。 那女孩不声不响下了车,看着李同志把她的行李都卸在了场院旁边,直到李同志上了车,她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李同志把解放车调了头,按了一下喇叭,就开走了。 那女孩就一直站在路口的行李旁边,并不过来和林自在说话。 郭大爷赶着拉满豆秸的牛车过来了,老头也挺不容易,一天不停歇地至少跑六七个来回。林自在拿着叉子走过去,和他一起卸车。郭大爷笑她还没有叉子沉呢,让她在一边歇着就行。 李秀英也过来了,接过林自在的叉子,好像故意显摆一样,一叉子挑起一大堆豆秸,反手向后一扬,接着又叉,又扬,剩下不多还上了牛车,几叉子下去,完活! 她又和郭大爷闲聊了几句,“听说大勇张罗着把知青分一半给二小队呢,说他们拖后腿。”说玩斜了林自在一眼。 “咱不管那些个事儿。”郭大爷呵呵笑着,吆喝着刚饮完水的老牛继续出发。 林自在瞥了一眼路口的上海知青,对郭大爷说:“大爷,你这趟回去,如果比知青回来的早,就把赵初蕊的宿舍钥匙给捎回来。那是新来的知青。” “哦,我说呢,路口这么一堆行李。今年沈队长咋这么好说话,接收这么老多知青?” 李老太太上前一步,接口,“这你都不知道?公社主任换届了,咱们队长也要换,沈队长的大儿子去当兵了,小儿子还在上高中,连个接班儿的都没有,谁知道是谁当大队长啊!” “哦,我说呢!”郭大爷点着一袋烟,嗒两口,赶着牛车又走了。 这个距离,那女孩一定将他们的话,都听了个清楚,但她依然站在路口不动,就连郭大爷赶车过去,她也没有动一下。 林自在没和她说话,拿着叉子慢慢翻着豆秸,灰尘四起,她呛得直咳嗽,李老太太取笑她,“你看你细胳膊细腿的,连个猪食盆子都端不动,搁俺们农村是说不上人家的。” 林自在放下叉子,“那就不说。” “不说哪行?哪有女人不说婆家的?”李老太太极不赞同,想起什么又笑,“小孟知青,你学着点儿,前头来的知青长得贼好看,来了半年多,人就找了个县里的婆家,当了个轻手利脚的护士,听说就是给人家打打针,多好!” 第130章 又是个18岁小姑娘了 林自在一直渴望独居, 但从和林秀娥一起住,到和邱鹿鸣一起住,后来带上了弟弟陈耀祖,等结婚后,又和周逢春一起住,陆陆续续多了四个孩子,孩子结婚又有了孙子、重孙子,她真正的独处时间屈指可数。 自小林秀娥就一直告诉她“差不多就行了”,加之她学什么都快,所以极少特别努力去做一件事,到民国后又轻易获得大批财宝,就更缺少了努力的动力和理由。 直到空间失灵以后,她才算真正的成长起来。 她才渐渐明白,林秀娥给予她的所谓苦难,不过是小小的开胃菜罢了,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她经历了运动,经历了饥饿,经历了上司的倾轧,同事的排挤,朋友的背叛,也经历了生子育儿的痛苦和幸福。她一直不承认自己爱周逢春,但他去世那年,她险些也跟着死掉了,55年的相伴,他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却在年老时,活生生撕去了。 一个人活到九十几岁,是需要极大的耐性和勇气的。 重生三天,却像三年那么漫长,如果每次重生的开端,都是这么艰难,她的确理解林秀娥为什么不喜欢重生了。 但林自在依然不会选择夺舍,她宁愿顺其自然地重生。 而现在,是时候抛下前世的情绪,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现在又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了!”林自在坐在炕上,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陈招娣殷勤帮助新来的室友庄一诺铺褥子,听她们用上海话旁若无人的讲话。 都说两个上海人在一起,会下意识用上海话讲话,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奇怪,两个东北人要是在外地相遇,也会用东北话讲话的。区别在于,东北人说的话全中国都听得懂。 林自在以为庄一诺是性格特别内向的人,所以在场院才一言不发,谁知见了陈招娣,两人虽也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们真的是说个不停,尤其陈招娣开心得要飞起:她终于有个同乡了,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 刘文静对于她们讲上海话是不满的,总觉得她们在说什么坏话,因为她们的腔调听起来就是语气不善。林自在却是听得懂的,她在春城就和人学过上海话,到东北后有个同事也是上海人,所以她说听上海话都是没问题的 。 原来,庄一诺的祖父是资本家,她大伯一家还在建国前就去了米国,他们家因此饱受牵连,她更是一天资本家小姐的福都没享过,却受了数不清的资本家小姐的罪。这么多年,她虽然积极参加各种活动,但就是入不了团,她报名去兵团,也被拒绝,最后街道通知,家里三个孩子至少有一个要下乡插队,于是妈妈决定留下读高中的哥哥,让初三毕业的她下乡。 她说,坐在火车上,越往北越荒凉,她就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在大家都去集合的时候,她就去松花江边投江自杀,却被一个解放军战士救了,鼓励她要勇敢地面对苦难,因为苦难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还帮她在火车站找回了行李。她坐在火车站想了一个晚上: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于是她又来到了嘉阳,来到了双丰生产队。 说到这里,两个小姑娘抱头痛哭,陈招娣也抽噎着说:“你们家是把最大的留下了,我们家却不是,妈妈说我最大,要体谅爸爸妈妈的难处,要吃苦在先” 刘文静无奈地看着林自在,“你知道她俩说啥吗?” 林自在笑着摇摇头,“睡觉。” “睡不着啊!炕头太热!”话音刚落三秒,刘文静就打起了小呼噜,不一会儿一脚踢开被子,一个打滚儿就滚到林自在的褥子上。 林自在看了三天场院,身上不那么酸疼了,即便疼她也不会像刘文静她们几个那么邪乎。 最邪乎的自然要数庄一诺,她第一天上工回来,就哭得不行,她跟陈招娣说:“为什么非要我做农民!为什么?我有擅长的事情,我可以写文章,可以唱歌跳舞,让我去报社去文工团做个小跟班都可以,为什么非要我下农田!” 陈招娣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 翌日清晨,庄一诺无论如何不肯上工,说要请病假。 赵初蕊过来看情况,坐在炕边说:“小庄同志,你可以请病假,如果你家里能给你寄来够吃一年的粮票或者粮食,你可以天天不上工。如果不能,你就挺着,68年和我一批的也有两个上海知青,都长得很好看,刚来也是天天哭,其中一个,在69年就嫁人了,嫁到县里了,另一个呢,熬了三年,去年年底,回城了!” 庄一诺忘记了哭泣,直直看着赵初蕊,赵初蕊重重地点头,“真的!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靠家里接济;二是嫁人,这里很多人都愿意娶一个大城市姑娘,哪怕你什么都不会干,他也愿意养着你;你还可以选择挺过去,只要三年,三年后,你就有资格回城了!” 庄一诺眼中一亮,又黯淡了,“你不也来了四年了。” 是啊,林自在都差点被赵初蕊给说心动了,有资格回城是一码事,能回城又是一码事。 “呵呵,回城名额很少,我没争过你那个同乡。”赵初蕊叹口气站起来,“随便你了,你再好好想想。” 崴脚的老太太还没好利索,就急着回来上工了。林自在又去大地上工了。 这回,镰刀也用熟练一些了,她不再急着完成任务,而是慢慢地割地,累了就原地坐一会儿,从不旷工,但效率也不高,队长批评就立即认错,扣工分也从不顶嘴。 ——现在的七十年代,不是上辈子的七十年代了,她的空间好用了。 庄一诺也上工了,她不知道庄一诺选择哪条路,她选的是第三条,如果不能回城,她就等待高考。等待的日子,她也不会虚度,仔细品味,无论怎样的生活,都有独特的滋味。 心态放平,日子就过得飞快。 一转眼,林自在来到双丰生产队三周了,秋收基本结束。她不仅割了黄豆,还掰了苞米,此时的玉米棒子都不大,有的玉米上结着两三个棒子,玉米须子边上总有毛毛虫雇涌着钻来钻去,让人恶心,玉米地里密不透风,玉米叶子剌得人生疼,她都忍了,落在最后的她,无声将玉米棒收到空间,到地头再运出到挎着的土篮子里。 就在各家开始忙活自留地的时候,她听到大屋知青们说起,兵团秋收有两个战士受伤了,一个被拖拉机轧伤了腿,一个被脱粒机伤了手,还有一个失踪了的,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大家都猜测他是逃回家了,还是过江去了苏联。 第131章 低头汉子仰头婆 金秋九月,秋风送爽。 黄豆终于收割完毕,进入晾晒和脱粒环节,沈队长大手一挥,放假两天! 说是放假,其实大半数队员要在场院忙活,还得把自家自留地秋收一下。真正放假的也只有新老知青们了。 林自在终于睡了一个自然醒,她伸了个懒腰,不用割地掰苞米的日子,真是无限美好啊! 陈招娣和庄一诺醒的倒早,俩人头碰头不知道说着什么,还把从家里带来的点心分享着吃起来。林自在穿好衣服,拉着刘文静走到宿舍屋后,她摸了两块水果糖出来,一人一颗。 嘴里是甜甜的糖,眼前是斑驳色彩的双峰山,刘文静情不自禁欢呼,“这也太好看了!就像一幅画!” 林自在慢慢闭上眼睛,她的意念范围就在方才笼罩双峰山的瞬间,倏然增倍,她甚至看清了对岸十里外一间小木屋里,穿着大布拉吉的主妇厨房里煮开花的土豆。 周久儒站在男宿舍后面的菜园里,听到刘文静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又别扭地转过去低着头。 “喂!周八儒!”刘文静故意喊他。 周久儒一动不动地站着,耳朵又红了,林自在啧啧摇头:这么社恐的男孩送到这么远的地方下乡,父母怎么能放心啊! 忽然就见一个土篮子从地上冒出来,周久儒拎了起来,随后黄家明的头也冒出来,刘文静吓了一跳,往那边走了几步扶着杖子问,“妈呀,黄哥你怎么从地下出来的?” “大惊小怪,这里有个菜窖,我下去取点儿菜。”黄家明拍拍手上的土,接过土篮子,给她们看,里面是两个红萝卜和几个西红柿。 “哎?你们居然也挖了菜窖?”林自在收回意念。 “不然呢,这么多年没有菜窖,冬天吃什么?别人家有什么,咱们知青点也就有什么,其实你们女生也有,只不过没人愿意种菜,更没人下菜窖,一直荒废着。” “那她们冬天吃什么?” “呵呵,这几年,都是蹭我们的吃。”黄家明笑着说,语气里并无抱怨之意。 同样是屋后的后园子,男知青那边垄沟垄台分明,罢园的豆角黄瓜秧子还没拔去,架条也在,几个焦黄的老黄瓜还挂在秧子底部。再往远看,还有一大片黄了点叶边的大白菜,粗粗一数,足有两百多棵。 女知青这边就全是半人多高的荒草,前园子的菜长得也不好,只看那杂草,就是从夏天一直长到现在的。 “她们也不让我们白忙活,平时缝被子,打补丁的活儿,都帮我们做了。”黄家明在替女知青们说话。 “你还真有老大哥风范。”林自在说。 “谁让我最大呢!” “你在家里也是老大?” “是。”黄家明说完,放下土篮子,指着双峰山,“好看,现在是最好看的时节,美丽的五花山。” 刘文静大声回答,“好看!不止五个颜色呢!” “过几天,我们去采蘑菇。” “双峰山?走着去?” “只能走着去啊,来回七八里,还可以。” “我不去。”刘文静立刻摇头,“太远了,还不走死我!” 林自在也在内心摇头:我意念也可以采蘑菇,才不要腿着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去也好,万一你体会了采蘑菇的乐趣,就会欲罢不能。有人都背不动了,还忍不住采呢。” “真的吗?”刘文静来了兴趣。 林自在又心说:当然是真的!奶奶我还采过五颜六色的蘑菇呢!哼!春城的蘑菇世界第一多! “山上还有榛子、核桃、山楂果,松籽,春天还有各种野菜,过段时间又是打猎的季节,我会跟郭大爷上几次山,能打到狍子、飞龙、野鸡、野兔,去年还打过两头野猪,可惜,生产队一共200多户,一分就没什么了。” “郭大爷没有猎狗,还能打野猪呢?”林自在忽然插了一句。 黄家明看她表情微微揶揄,就郁闷地自嘲说,“连这你都知道了?是,当年我吃了他的狗,所以,就只好多陪着他打几次猎了!” 林自在被他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当年一群年轻人,也许只是馋,只是饿,他们把那狗子看做食物,但没想过狗子对于主人来说,更是家中的一员。若因此判定他们就是恶的,也不公允,或许,年轻的他们,只是还没学会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现在的黄家明自然是懂了,还充满愧疚。 每一个人的成熟,都是一步步踩着自己或他人的痛苦走过来的。 “什么狗?我咋不知道?”刘文静奇怪。 林自在倒是欣赏黄家明的坦荡,“行,看你说那么有意思,采蘑菇的时候一定叫上我们!” “没问题!其实现在不去,过几天你们也要上山,落了雪就得拉柴火了。给你们个建议,既然你们四个是分着住的,柴火和水也尽量分着用。没事儿去老乡家里串门,看看他们都是怎么过日子的,比如这几天秋菜要收了,窗户缝也要溜上,队里会赊点粮食给你们,该做的打算要心里有数了。” “多谢指点!”林自在真诚道谢,她也有过这个想法,只是一来就紧锣密鼓地参与秋收,她连供销社都还没去过呢。 “我看我们根本不用去老乡家,就跟黄哥学着就行!”刘文静笑嘻嘻套着近乎。 “那也行!” 中午林自在和刘文静吃了饭,就去逛公社供销社,跟上工比,供销社并不远,还没到上次挑水的水井呢。 两人手挽手走着,许多人都看向她们,她们也看那些人。 这边是公社所在地,人口和生产队差不多,有一半是生产队二队的,其余的都是公社、邮局等单位的公职人员。 有人在说:“今年生产队来了奇个知青呢!” “拔个!后面又来了一个,说是上海的!长得可俊了!” “多俊?有当年的顾丽影俊吗?” “我看差不离!” “你会看个屁?你看老母猪都好看!” “哈哈哈哈~” 这些人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品评着,说笑着。 刘文静有些气愤,但看林自在毫不在意,就哼了一声,也昂起头来走路。 那些人又有的说:“低头的汉子仰头的婆,找媳妇可不能找那些下巴朝天的,反了纲常。”说话的是个老太太。 “屁!啥年代你还纲常,信不信我去公社给你说哒说哒!” “你才屁!我说啥了?我啥都没说!” 林自在仔细一感觉,自己还真是扬着下巴呢! 第132章 社恐?不存在。 在大长公主的时代,无论身份地位多么尊贵,女性也都永远是微收下颌,显得贞静贤淑,温婉美丽;民国时,无论学问多么渊博,女性也都是微微含胸,巧笑倩兮;自打建国后,女性就开始阔步前行,开始仰天大笑,下巴也越来越高了。——这个时代的女性,才是真正不用讨好男性的一代人。 等到了21世纪,女性中出现了两个极端,要么审美奇特地整容,每天只顾着一张脸,觉得漂亮的脸就是通行证;要么像她的一个孙女,整日中性打扮,内心却鄙视异性,只一心赚钱。这丫头,一直到她死,都没见她结婚生子。 林自在也是阔步前行那一拨过来的,没有这次重生,她甚至意识不到这些。她呵呵一笑,并没有收回下巴,时代造就审美,那就顺应时代好了! 一个拎着面袋子的中年妇女,从粮库那边的岔路大步走过来,裤脚蹭白了一块。看她穿着,家里条件应该不错。 刘文静看看岔路那边的的粮囤,搭讪道:“婶儿,你去买粮了?” 那女人回头看到她们,客气地笑了笑,“嗯哪,我儿子这不要出差吗,我到粮库给他换点儿全国粮票,又买了点白面,这是咸盐,我要腌酸菜。” “我也帮我妈买过粮。”刘文静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想我妈了! “你们是新来的知青,一看就是大城市人儿!”那妇女把粮食换了个手拎着。 刘文静连忙去接,“我来帮你拎婶儿!” “不用不用不用!”那妇女慌忙推让,“哪能用你拎,我这几步路就到家了!你看!我儿子来接我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林自在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穿着蓝色制服、戴蓝色解放帽的年轻男人,正迎面过来。 那人绕着她们三人骑了一圈,长腿一支,停在她们跟前,“妈,上车,我驮你回去。” 林自在见他制服上是红色领章,帽子上也有国徽,这是警察吗? 妇女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对林自在两人笑说:“这是我家老大!今年二十二了,在县里派出所上班,不常回来,你们都没见过!”又对自己的儿子说:“国庆,她们就是今年新来的知青!” “你们好!”那人客气地点头笑了一下,接过半袋面粉拎着,单手握把,催促自己的母亲赶紧上车,“妈,我们所长等着呢,再晚就黑天了!” 妇女坐到车后座上,对两人笑,“我家老大一会儿就回县里,我给他们包饺子吃!那什么,有空上俺家串门去啊!” “好好好。”林自在两人也客气地跟她说:“慢点儿骑啊婶儿!” ——在东北尤其是东北农村,是绝不允许存在社恐的,谁让话把掉到地上呢?那简直是奇耻大辱!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五分钟,就到了供销社。 供销社是一栋东西向的土房,外面看着有三十米长,里面大约二百多平方大小。大门位于整栋房子中间,两扇开门,一进去,就见南东北三面的柜台前,都站了不少人。 整间屋子里,都有一股子浓重的酱油味,一个售货员,正从一个大缸里打出一提溜酱油,缓缓倒入酱油瓶上面的漏斗里,最后还轻轻抖一抖,把白色提溜放到一个盆子里,赶紧严严实实盖上缸盖,最后才提了一下漏斗,轻轻磕一下,把漏斗也放回盆中。 买酱油的人紧紧盯着售货员的每一步骤,生怕吃了一滴的亏。 两人用了两分钟就逛完了整个供销社,货架上、柜台里都没什么东西,切,那天那个司机居然还一副拉了满满一车货的架势! 卖布匹的柜台,只有五卷布立着放在货架上,卖食品的柜台,只有几样已经过期变硬的饼干、桃酥,也只有日用品的柜台还算丰富。 刘文静说:“我忘带钢笔水片了,买一片,你带钢笔水瓶了吗?” 林自在想了一下,说没带。 结果售货员一听说钢笔水片,就摇头说:“没有这玩意儿。” “怎么没有呢?”刘文静很奇怪,“不是全国都有吗?一毛钱一片的,一片能泡一钢笔水瓶,有黑色红色蓝色,还有蓝黑色,四个色!” 售货员不耐烦了,“没有没有!” “那我买瓶蓝色钢笔水,你开票。”刘文静今天是非买钢笔水不可了,又对林自在说:“你别买了,咱俩使一瓶,到时候让我妈给邮点钢笔水片来,这个贵。” 林自在不想买钢笔水,她想买个手电筒,她的手电筒是太阳能的,不敢拿出来用,没有手电,晚上上厕所太不方便。 刘文静压住她掏钱票的手,“你要买了就四个人用,别买,回去咱们商量一下,四个人均摊再买!” 售货员等了半天,冷着脸说:“买不买啊?” “不买!” “不买还看?”售货员一把抓回手电筒,放到货架上,刷一下撕下两张票子,顺手把复写纸塞到下一页下面,又把票子往头顶夹子上一夹,刷一下甩到门口收银柜台上方。 “你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 林自在扯扯刘文静,摇摇头,对售货员说:“同志,我们过两天再来买。” “买不起就说买不起。”售货员轻蔑地说。 这个可是放三节电池的大手电,要卖四块七毛五呢。大城市的就有钱吗?呸,知青她见得多了,家里条件好,还能分到他们这个边疆生产队来?人家团部那些知青才是真有钱的! “你看我买不买得起!”刘文静啪地一声把衣兜里的钱都拍在玻璃柜台上。这一动静引来不少人围观。 售货员被吓了一跳,“玻璃坏了你赔得起吗?” 这个售货员的腔调,让林自在完全回忆起了当年几乎所有公职人员的服务态度,都是这样,明明强调的是为人民服务,却偏偏一副瞧不起人民的样子。 所有人的优越感都建立在“我有你没有”之上,大家都喊着反对资本主义,却又同时看不起真正的穷人。 多么混乱又可笑无奈的年代。 林自在抓过刘文静的钱票,“你傻啊,不让我买,然后你买?你跟个傻子置什么气啊,气大伤肝,人天天拉着脸是不怕肝硬化,你不怕啊?” “哈哈哈!我怕我怕。”刘文静一转脸又乐了,冲服务员说:“赶紧滴,钢笔水给我!” 那售货员还真是生气了,正要摆脸子,就见刚才遇见的那个警察走进来,“同志,给我拿一盒迎春烟。” 售货员态度180度大转弯,眉毛都放了下来,“两毛八分,一张烟票。严国庆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原来他叫严国庆,他也不回答,只掏出钱票付钱,“快点,外面等着。” 立刻,头顶票夹又刷地飞了出去。 “钢!笔!水!”刘文静敲着柜台。 售货员当着严国庆不好发作,将一瓶鸵鸟牌钢笔水不轻不重撂在了柜台上。 “哼!一个公社供销社售货员就这个态度,你要是在哈尔滨秋林公司上班,还不得上天!你去过哈尔滨吗你,土包子!”刘文静一把抓过钢笔水,拉着林自在就走。 出了供销社,刘文静乐了,“吵架我必须得骂最后一句,要不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第133章 我准假了! 林自在笑,“你骂最后一句,就表示你赢了?” “对啊!她无话可说了!” “好!” 供销社门前的大路大约有三米宽,这一带可是青山公社的cbd,除了供销社,还有银行、邮电所、林业站、畜牧站,供销社对面还有一个红砖盖的电影院,门头上是高高的尖顶,上面一个大红五角星,下面有五个阳文大字:红星电影院,也刷着红漆。 供销社位于大路尽头,向东一拐,就在供销社的南面,便是公社大院了,公社南面是小学。路口向西,走上一里左右,就是边防站。 这时,大路上一个穿着蓝绿色类似中山装的制服、头戴同色解放帽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从北面过来,拐进了对面邮电所。 “哎呀!我差点忘了,还没给我妈写信呢!” “不是写过了?” “再写一封,让她给我邮点吃的!我还想要一块手表呢!不过我妈指定不能同意就是了,哈哈哈。” 两人走到大路对过的邮电所,林自在摸了摸门口的大邮筒,跟在刘文静身后进了邮电所,一进门走两步就是个柜台,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营业员身后各有一个大木架,其中一个上面还放着几个大小包裹,木架上方的墙壁上,高高贴着几张规章制度。男营业员身旁,还有一个侧门,通往邮电所的后院。 木头柜台把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营业室一分为二,留给顾客的地方就只有一米多转身的地方。 林自在还在打量,那边刘文静已经趴在邮局的柜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写家信了。一口气写了两页,才装进信封,从一个装浆糊的罐头瓶子里,拿出一根木棍来,在信封口抹了两下,封口,又在邮票上抹了一下,贴上邮票,这才递给柜台里的工作人员,可怜巴巴说:“同志,你快点给我寄出去呗!” 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掖在耳后,两边各别了一个黑色头卡子,胳膊上带着两只套袖,她一直留心着刘文静,这会儿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行啊!知青想家了?你赶巧了,县里每个礼拜二和礼拜五来两次邮车,今天不就礼拜五?一会儿邮车就发!” “太好了,谢谢你同志!”刘文静破涕为笑。回头问林自在,“小西你快写,咱俩一起邮走!” 林自在想了一下,也用邮局的蘸水笔,蘸了刘文静的钢笔水,飞快写了半张张信纸,又买了信封邮票,写上地址。 “双河农场是哪儿?不是给你爸妈的啊,你咋这么记仇呐?” 林自在把信封交给邮电所工作人员,“谢谢同志!” 工作人员拿着两封信,扔进地上的信袋子里,扎了口,男营业员一把拖了信袋子,就从侧门出去了。 “你不写信他们多惦记啊!”刘文静跟在林自在身后唠叨不停。 出了邮局,就见路上遇到的那个大婶儿正好站在路口,一见她俩,眼睛一亮,然后笑眯了眼,“呀,又碰着你俩了!” “婶儿,你咋在这儿呢?”刘文静就跟认识人家十几年了似的熟络。 “我儿子和他们所长,要搭邮电所的车回县里,我送送他们。” “去县里的!啊小西,咱俩也去县里呗!我就想去县里看看,这个供销社啥好东西都没有!上回咱们就在县委院子里站了站,我连大江都没看一眼呢!” “想得美,回来怎么办?”林自在泼凉水。 “是啊。”刘文静蔫了,破地方穷得连个客车也没有。 就见南边大路走来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张志勇,他也看到了林自在两人。 两人只能主动上前打招呼,张志勇喝了不少酒,脸色潮红,喷着酒气,一张口,舌头都大了,“嫂子认识她俩啊,这是我们队新知青,齐市的,好看?” “好看好看,特别好看!”大婶笑着说。 “哈哈,十八岁,是不是正配你家严国庆!” “是是是!配一个来回儿呢!” 林自在立刻皱眉,严国庆也板起脸,把手里的烟递给邮车司机,“上车上车!走了走了!” “这孩子!”大婶儿在一旁拉着自己儿子,“国庆,她俩想去县里呢,你们给她俩捎到县里,明天再找个车捎她们回来!” 严国庆一脸不满,刘文静忙说:“婶儿,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我们不去!” 就听张志勇问:“你俩上哪儿?上县?怎么不跟我请假?” “队长,我们这就回知青点儿了。”林自在说。 “去啊!不是放了两天假吗?想去就去!我准假了!”张志勇拍得胸口咣咣响,“车上有的是地方,问问谁还去!一起去!没有车,就礼拜二再跟邮车回来!” 林自在琢磨不透张志勇的话是正是反,这边刘文静一个劲儿扯她袖子,挤眉弄眼,表示自己非常想去。 开邮车的年岁不大,他笑着说:“上车,严婶儿和张队长都发话了,我哪敢不听!都上车,反正回县也没大件,到兵团那边还几个上车的呢,也是知青!” “哎呀小西快点儿,人家急着赶路呢,说不定兵团上来的咱俩还认识呢!快快快!”刘文静跺着脚急得不行。 林自在又看了一眼张志勇。 “去去!”张志勇挥挥手。“我回生产队顺道儿去知青点说一声。” 林自在稀里糊涂上了邮车的后车厢,坐在一个帆布信袋子旁边,司机倒没说不要压信袋子,但刘文静说里面有她的信,信上还有她的眼泪,不能把她的信压皱了看不出来泪痕。 林自在忽然想起司机是喝了酒的,起身就要下车,刘文静一把拉住她,也幸亏拉住,要不就和刚上来的严国庆撞上了。 这人看起来似乎比京城来的陆卫东还拽呢,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在另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四个兜中山服的男人在握手道别,两人也都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中山服亲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人上车,“赵所长,国庆太年轻,做事考虑不周,你还得多带带他!” “好说好说。回回!” 严国庆的妈妈站在司机这边的踏板上,费力递上一个面袋,里面的东西看着鼓鼓囊囊。 “妈,不用啊!” “拿着,别那么死性,你爸都跟人说了!” 严国庆不情愿地接过面袋,放到车厢后面,一转身,他妈又递上一网兜水果,他只得又接过。 严婶儿对林自在两人笑,“姑娘,你俩叫啥啊,婶儿还不知道呢?” “我叫刘文静,她叫孟繁西,我俩都是齐市的!她爸和我爸都是铁路局的!”哎妈这孩子,嘴这个松啊。 第134章 好闻的汽油味儿 “好好,文静,繁西,婶儿记住了。到县里就差不多黑天了,让你国庆哥给找个招待所住下,他带你们去,都不用介绍信!等明天白天再出去溜达,回来也让他找车,回来晚了你们张队长也不能批评,对不对啊?” “对!”张志勇在车下接口。 严婶儿双眼在林自在和刘文静之间来回扫视,仿佛是无法抉择,又喊严国庆,“啧,老大,别跟个木头似的,把沙果给文静她俩吃啊!” “不吃,严婶儿我们不吃。” “吃吃!自家后园子的,回来到家玩儿啊!” 她终于下车了。 林自在对正在费劲解网兜的严国庆说:“严同志,不用麻烦,我们真的不吃。” 严国庆果真就停下手,不再麻烦了。 小学校那边跑出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追逐,几个小子仰着头毫无顾忌地奔跑,书包呱哒呱哒拍着屁股,大路上激起了一阵烟尘。 烟尘落下,胡永胜依然拿着一根棍子,贴着供销社墙根,戳着地面孤独地往前走。 忽然,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看向邮车方向,小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目光,一闪即逝。 张志勇也看到了他,大喇喇地背手喊他过来,但那孩子却撒丫子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妈的!到底不是好种!”张志勇骂了一句,站到中山服身后。 邮车喇叭一响,缓缓开动。 赵所长在窗边探头,“回去,严主任!嫂子!孩子搁我这儿你们就放心!” 汽车又按了两下喇叭,烟尘中,林自在看到路两边站着刚才跑过的小学生,还有几个不顾灰尘地嘻嘻哈哈追着汽车,有个小子哈哈笑着,“汽油味儿真好闻,我都想喝一口!” 胡永胜躲在发电站的房子旁边,谨慎地看了半天,他选择了从小路回家。 车子开上了公路,林自在悄悄拿出了车船平安符,和平安纸符放在一起。现在戴玉佩有些麻烦,所以她都是在衣角里塞一张纸符。 经历了完整的一辈子,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别扭的林自在,她把林秀娥会画的符都学了一遍。——敌人的优点更要拿来借鉴,也许受到意念强大的影响,她觉得自己制作的符箓,无论哪种材质,都比记忆中林秀娥的效果更加显着一些。 想起躲躲藏藏的胡永胜,她问坐在另一头的高冷警察,“严同志,请问我们生产队那个水井抛尸案进展如何了?” “水井抛尸案?”严国庆呵了一声,声音略带嘲讽,“你给命名的?” “只是这样叫比较方便,我刚来,连受害者姓名也不知道。” “结案了。” “死刑?” 严国庆不看她,但也没反驳。 “那孩子太可怜了。”林自在喃喃自语,她总是对七八岁大的男孩,有种莫名的怜爱和心疼。 “小西,你还认识那个女杀人犯的儿子?我咋不知道?”刘文静好奇地问。 严国庆从旁说了一句,“他还有别的亲戚。” “他们对他并不好。” “那也没办法,还有对亲儿子不好的呢。何况他妈妈犯罪了,总不能因为他可怜,就放过一个杀人犯?”严国庆又转过了头,看着车尾一路烟尘,十分不耐烦。 “我有说放过杀人犯吗,我只说了孩子可怜。”林自在声音由冷静变成冷淡,“一个小孩子常年目睹母亲被家暴,不可怜吗?他失去了父亲,又即将失去母亲,还要一直被小伙伴排挤,不可怜吗?三驴子对妻子实施家暴近十年,为什么没有相关部门干预,如果有,就不至于今天这样一个局面了!” 严国庆用更冷傲的目光看她,“打老婆,是妇联该管的。孩子变成孤儿,是福利局该管的,与我们无关。” “她是过失杀人,判个死缓,那孩子也有个指望啊!” “宣判之日你自然知道。判什么刑,是我们专业人员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熊玩意儿,咋怎么艮呢! “专业人员?你上班几年了?哪儿毕业的?公安干校?刑警学院?”林自在微微向前探身,诚恳地问。 严国庆的脸竟有些涨红,像是被气到了。 “杂牌军?”林自在做不可置信状。 严国庆更加羞恼。 林自在捏着下巴又说:“啧,按理说,你们出现场,不单要勘察抛尸现场,还要寻找第一现场,起码要去三驴子的家,看墙上地上有无喷溅血迹,邻居当日是否听到可疑声音、凶器是什么?孩子都看到了什么、还有,是否有第三者的指纹或者脚印” 严国庆直愣愣看着林自在。 “我猜,那天来出现场的就有你,你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受害人妻子,她一见警察肯定吓坏了,你只问了几句她就承认杀人了对吗,然后你们就带走了三驴子的尸体,和受害人妻子。既没有对现场拍照,也没有寻找第一现场,甚至连他们的儿子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严国庆脸色越来越难看,林自在就笑得越开心。她没有多少刑侦知识,只不过是经历过这个时代,知道此时有经验的老公安大多下放五七干校了,以小县城公安技术科的水平,即便有照相机,现场痕检水平也不行。 刘文静急得直摇林自在的胳膊,低声嘀咕着,“你嘎哈呀,咱们还得求人家帮忙呢” 林自在见好就收,“不好意思,只是一点非专业人士的斗胆推理,让严同志见笑了!”说完,林自在就起身扶着前面的栏杆站着。——不行不行,再看严国庆的脸,她就要笑场了。 别看林自在护犊子,不许儿子训斥孙子,但她自己却是没少捉弄那些孩子,鉴于自己自小无人指点、一路摸爬滚打不易,她常常给孙子孙女使点绊子,让他们吃点小亏,然后再给他们掰开揉碎地讲解,并告诉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是自己的至亲,也不能全心交付,至亲害他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万一那至亲是个蠢的呢! 公路两旁的大地,随处都是背筐捡豆子的老人,这种时候,生产队一般都不加约束,地里只剩些豆粒,捡一天也捡不了两把,鸟悄地拿回家给孩子炒点黄豆打打牙祭,也没人举报。 尤其现在,是沈队长即将卸任不愿意得罪人,张志勇想要接任努力博个好人缘的时期。 当听赵所长喊严国庆父亲主任的时候,她就猜出,张志勇之所以给她们假期,就是拿她俩做人情,讨好严家。 汽车走了一小时,双峰山已不在她的意念范围了,两边的田地更加平坦广阔,几台康拜音在田间工作,林自在意念扫过,好家伙,这垄,一根儿足有一千米长,这要靠人工收割,还不收到猴年马月去! 汽车进了兵团团部所在地,几个穿着军装的知青站在路口挥着手,同样是下乡,他们就个个意气风发。 车一停,一个男知青就递进驾驶楼一个什么东西,司机哈哈两声,催促他们快上车。 四个知青一上车,看到林自在三人,略微一愣。 刘文静大叫一声,“魏静!” “刘文静!”两人拥抱着在行驶的汽车上蹦跳着,欢叫着。 林自在看着她们高兴的样子,真是感慨又羡慕,虽然她又回到了十八岁,但心境永远回不去了。 第135章 卸煤 魏静看到了林自在,也过来抱她,“孟繁西!你个坏蛋!见到我都不高兴!” 林自在慌忙挣扎,“哎哎哎,高兴!一个多月没见,别弄得像十几年不见似的!” 魏静笑着搡她一下,“烦人!我都想死你们了!哎!我听说常静和米小冬也来了?” “对,咱班女生就我们四个分嘉阳了,你们兵团走得早,你不知道,剩下的同学,有分讷河的,有分牡丹江的,还有分萝北的”刘文静立刻拉着她,如数家珍说起男女同学的下乡地点。 林自在则坐在一边不说话,心里想着,一个班级十七个女生,居然有三个叫“静”的,叫文静的一点也不文静不说,居然还有胃镜和肠镜! 魏静看着林自在,眼中满是同情,“孟繁西,我真为你惋惜,你才应该去音河农场,发挥你真正才华!你妈妈会后悔的!孟繁南整天就知道唱歌跳舞搞对象,她只会为你们孟家蒙羞!” “我哪有什么才华,呵呵,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林自在注意到魏静说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她,严国庆还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真的为你惋惜,因为兵团和插队的差别太大了!我爸就说,宁可让我在家里吃闲饭养我一辈子,也不让我插队,幸亏我兵团政审过了,我爸又以我为傲,他希望我能大有作为!” 刘文静羡慕地说:“你爸真好!我妈也不想我插队,说让我在家里等招工,但我爸说不行,说等招工的人太多了,在家吃闲饭时间太长,我嫂子就会有意见,影响家庭团结。”说到这里,眼泪又不值钱地往下掉,“你们说,明明我才姓刘,她一个外人来了,我还得看她脸色过日子!” 魏静笑着替她抹去眼泪,“哈哈,文静,那你也找个好人家结婚,到他们家作威作福去!” “去你的,臭不要脸!”刘文静气恼地在魏静后背捶了两下,抹把眼泪,“哎,你们工资夺钱啊?” “33块工资,加上高寒地区补助,一共也就38块!”语气看似无所谓,实则是满满的自豪。“刚来就先开了一个月的工资,粮食也和男的一样,都是45斤!” “啊?这么多?我妈一个月才29斤粮!” “嗯,还都是大米白面!你说,咱们守着北大仓,还能饿着吗!”魏静说的得意,拍拍刘文静的手,“你们多少粮啊?不够吃的话我匀给你!” 刘文静苦了脸,“我们虽然也饿不着,但吃的大半是粗粮,我真嫉妒死你了,我每天就挣个工分,粮食还不知道秋收后能分多少呢。” “你看,我就说孟繁西亏大了!” ——又来,又来! “哎,魏静,听说你们兵团失踪了一个人?”不出手岔开话题是不行了。 “对。莫名其妙人就没了,现在还在找呢!” 刘文静压低声音,“是过江了吗?” “不可能!”魏静声音肯定,“这么宽的江面,不可能游过去的,划船也不可能!你当江边岗楼的边防兵是吃素的!我们这些经过严格政治考查的兵团战士,素质可没这么低!” “那人怎么就没了,恐怕凶多吉少。” “报案了吗?”林自在问完,瞟了一眼严国庆。他也在看着魏静。 “没有。但是上报了。” “听说还有受伤的?”继续问,不能让她们把话题聊回来。 “有好几个呢,大多是今年新来的。”魏静摇头叹息,“你们知道,我们大多是机械化作业,效率虽然高,可是机器能帮人干活,也能咬人胳膊啊!唉!不说了,太惨了。” “人在县城医院?” “刘文静!你不会这么好信儿?这也想着去看热闹!” “谁说的!我就是关心一下,这里的医院能不能治!” “手都没了,当然得送哈尔滨了,那个腿折的也送去了,估计俩人出院也就直接回城了。” “啊,吓死人!”刘文静直咧嘴,“我们那儿新来的男知青也割到小腿,我手指头这个伤口,是走路时,一摆手送到了镰刀头上,出了不少血呢,疼死我了!” 魏静抓过手看看,翻个白眼,“你这都看不出来了,我以为多严重呢!” “呵呵!“刘文静也不生气,笑着又问,“你们上县是买东西吗,是不是工资多得花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美死你!我们五连接到任务到县里卸煤,我们几个误了车,就搭邮局的邮车了。” “卸煤?卸煤用女的?”刘文静的眼睛一瞪,显得更大。 “对,我主动打的申请!” “你傻啊,你一个小姑娘,在家里连水都不提,现在你跟我说要去卸煤?” 魏静拳头一握,“兵团这里都是大平原,山少柴少,团里买了煤,就得我们自己卸煤。我们革命军人也要发挥铁人精神,克服一切困难,去争取胜利!” “去争取胜利!”刘文静也只能为她加油。 汽车又开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嘉阳县城,大家都在百货商店附近下了车,赵所长直接回了家,严国庆对林自在和刘文静说:“走,我带你们去招待所。” 魏静紧了紧腰上的革带,跟她们两人挥手告别,就和几个战友一起小跑着朝江边煤木站而去。 招待所的位置离黑龙江边也不远,长长的一趟平房,普普通通,中间门脸上方有着三个大字,招待所。 严国庆跟招待所负责人打个招呼,就扔下她俩走了。 服务员给她们俩开了一间房,房间还算干净,四张床,都是空着的。听服务员说,他们招待所常年都住不满员,只因为是边疆,本地人口少,来探亲办事的人就更少。 也是,小县城连个像样的大工厂都没有,一个农业县,又没人来出差办事,招待所能住满才怪呢。 刘文静在床边坐了不到一分钟,就火烧屁股般窜了起来,拉着林自在,“小西,咱俩去江边看看啊!” 林自在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卸煤的,于是两人跟服务员问了一下路,就去了煤木站。 老远就听见江边人声嘈杂,走近了正赶上落日余晖映照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一艘大货船,泊在离岸七八米远的江中,船舷搭着十来条跳板,每一条跳板上,都有人在不停上下,仔细看,女性居然占了一半! 每个跳板边,都是两个人装煤,再两个人抬起麻袋放到背煤人的背上,林自在眼见着魏静的腰一下就弯了下去,女孩最多也就90斤,却被压了五十多斤的重量,她弯着腰,用肩背腰撑着背后的煤袋子,艰难地挪着两脚,踩上跳板,除了紧咬的嘴唇,脸上不肯泄露一点点的畏惧出来。 男女平等,就是让女人去做和男人一样的体力工作吗? 男女先天条件就不同,怎么可能达到真正的平等,女人每月有癸水,还要怀孕、生子、哺乳,怎么可能平等? 林自在不想再看了,刘文静也捂着嘴在哭。 第136章 回民饭店 “饿不饿,咱俩下饭店去啊?” “好!”刘文静抽了一下鼻子,又犹豫说:“呃,魏静在那边吃苦受累,那么可怜,咱俩还去下饭店,不好?” “各有各的苦,谁也替不了谁的。你看她可怜,她还觉得你可怜呢。” “是啊,她拿三十多块工资,咱俩一个月才挣了一百多个工分。”刘文静一抹眼泪,低声对着魏静的方向喊:“魏静,等我吃饱了,还来给你加油鼓劲!” 县城里有两家饭店,一家是国营饭店,一家是回民饭店。 两人就近选择,直接去了百货商店对面的回民饭店,头戴白帽的大师傅都要下班了,看到她俩进来,问:“又是来打牙祭的知青?” 看来兵团那一拨也来过了。 林自在笑着点头,“还能点菜吗?” 大师傅看看后厨,“小灶熄火了,不能炒菜了,大灶,还能做两碗牛肉拉面。” “居然有牛肉?” “昨天红光公社有头老牛摔断了腿,阿訇去给宰杀了,放心吃。” “那我们真幸运!”林自在笑着说。 刘文静皱着脸,:“啊,断了腿就给杀了,好残忍啊!” “那你别吃了,肉都给我。” “不行!我都一个月没沾肉腥了。” 服务员在窗口敲着玻璃,“吃不吃啊?交钱!” 两人赶紧起身去交钱交粮票。 “一人四毛钱加三两粮票!” “这么贵?一斤面才一毛八分五!”刘文静的确是帮她妈买过粮的。 “嫌贵别吃!牛肉多少钱?柴火人工不要钱吗?” “交钱交钱,我们交钱!”林自在赶紧掏钱,肚子咕噜噜叫唤,吃饭才是首要问题,不能一天到晚,走到哪里吵到哪里。 刘文静也掏钱,回到座位后悔地低声说:“我妈说不要跟饭店的人干仗,除非你不吃,要不,他们在后厨吐吐沫在你菜里,你都不知道!” “这不算干仗,就是语气问题。再说了你多宽容啊,都没抢着说最后一句呢!” “就是。”在人矮檐下的刘文静,低了头。 服务员不高兴地拿着白抹布出来擦桌子,摔摔打打的,显然是嫌弃两人来得太晚,耽误了自己下班。 大师傅在厨房拉面,林自在起身到厨房门口瞅了一会儿,只见大师傅手法纯熟,双手一扯,面条拉长落在面案面粉中,提起一抖,双手一合,揪掉边上多余面团,左手再顺入面条中一拉,如此飞快反复,一根变两根,两根变四根六十四根变一百二十八根 林自在看得入神,这像极了她的青杏空间,一米变两米,两米变四米是否也有这样一只手,也这样漫不经心拨弄着自己的空间和人生呢。 “爱吃粗的细的?”大师傅的问话,打断林自在的胡思乱想。 “哦,粗一点,有嚼劲。” “好嘞!你想吃啥样的,叔就给你拉啥样的!”大师傅再次抖掉面条上的面粉,在面条上拦了一刀,将面条抖散,投入沸腾的大锅水中。 林自在忍俊不禁,想起一个笑话。 “大师傅,我给你讲个笑话!” “给我讲笑话?” “是啊,这个笑话还跟拉面有关呢!” “那你讲,我听着。”大师傅用长长的筷子拨动面条。 “从前啊,有四个人特别饿,就到拉面馆去吃拉面,每人吃了一碗都觉得没饱,又都再点了一碗,那拉面师傅是个女的,做拉面很辛苦,忙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个顾客很过意不去,就说,‘不好意思啊师傅,我们四个太能吃了,真是辛苦你了。’那拉面师傅立刻客气地说:‘这有什么!你们尽管吃!你们吃多少我就拉多少!’” 故事说完,大师傅顿了两秒,然后爆发大笑,“啊哈哈哈!你这个小知青有意思!看来我老马以后说话,也要多注意呢!” “我就是忽然想起这个小笑话而已。”林自在也笑。 面煮好了,大师傅特意用大海碗盛的,说今天就剩这些牛肉汤了,让她们帮着打扫打扫剩儿。 女服务员不满地说:“爸!她讽刺你,你还多给她一块肉!” 马大师傅不同意地说:“人家好好说话,怎么就成讽刺你爸了!你呀你,就是在家享福享的,什么都不懂,要你出去下乡就知道难了!” “哼!”服务员一甩手,坐到一边桌边。 “多谢大师傅!我会好好享用的!”林自在端了一大碗面,快步走回餐桌,放下面碗,立刻捏了捏耳垂,然后看着刘文静,“大姐!端面去啊!” “哦哦哦。” ——刘文静这孩子,她要想讨好谁,就特别会说话,准保让你心花怒放,但要是在不需设防的朋友跟前,那真是,一丁点眼力价也没有! 面前一个大海碗,清汤下卧着一团面条,五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块堆在碗边,还有香菜末点缀其间,看着就很有食欲。 林自在深深吸口香气,舀了一勺汤喝,嗯! 她立刻冲厨房门口的马大师傅竖起右手拇指,马师傅抱着胳膊靠着门框,得意地笑。 她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头面条,秃噜噜一口气吸入口中,这面条虽不是特别白,但面香四溢,几十年没吃到这种味道的林自在差点掉了眼泪,慢慢咀嚼,只觉面条劲道弹牙,舌头和牙齿得到双重满足。 她放下筷子勺子,双手都竖起拇指怒赞。 马大师傅更加开心,仰头哈哈笑,那架势仿佛遇到知音。 刘文静更是吃得头不抬眼不睁,完全忘记可怜那头断腿牛了。 两人吃得酣畅淋漓,吃完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林自在觉得抱歉,提出帮助马大师傅收拾卫生,马大师傅连连挥手,“你吃得好就行,不用你收拾,明天早上我早来一会儿就有了,走走走!” “那马师傅,明天中午我们还来吃,吃炒菜!”刘文静笑嘻嘻说。 “行!只要不像今天的知青,进门就跟我要红烧肉就行!”马师傅笑着关了灯。 “不会不会,我们家那边也有回民街,这点还能不懂!” “走了!”马大师傅遛了两下,右腿在身后一抡,跨上自行车,“老闺女,上车!”那份豪迈,就跟开着一辆迈巴赫似的。 小马同志撅着嘴,白了两人一眼,“哼!我都饿瘪了!”说完小跑两步,手扯着马师傅的衣服后摆,一骗腿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 “去你娘了个腿的,在饭店上班,头回听说饿瘪的。”马师傅嘟嘟囔囔地骑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