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深渊》 第一章 有了火就不冷了 凌晨2点,临州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从我们目前的调查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出现在监控里的黑衣女人,高雨寒的死,她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分管副局长陈愚总结着一宿的讨论结果,“这是我们刚刚拿到的清晰化处理的图像,已经在加急做人脸比对,我建议天亮后重点查找这个女人的身份。” 他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不过精神头反倒比在场的年轻警察都好,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缩在位子里的刑警大队队长林晓东,“晓东,今天晚上你的话有点少啊?” 林晓东是个壮实的小伙,栗色皮肤,顶着一头鸡窝头,裹着冲锋衣,一向爽朗的他今天显得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这个案子是市领导督办的重点案件,你有什么想法赶紧说。”陈愚催促道。 “不用找了,这个女的我认识。”林晓东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叶蘼蘼,女,22岁,临州大学近十年最年轻的博士,今年一毕业就被江南医药作为重点人才引进,为人有超出她年纪的成熟和……”林晓东停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和怪异。” “怪异?你小子,看来已经调查过了,有线索不汇报?”陈局显然有些意外,他了解林晓东,是个直肠子,一心为公,没有特殊的理由,不会隐瞒不报。 林晓东挠了挠本来就乱的头发:“领导,我不是不想和您汇报,这我也是刚才看了图像也知道的。我认识她是因为正好之前和她……相过亲。”最后三个字,林晓东说得格外小声。 林晓东说完,几个年轻警察没忍住发出了窃笑声,不过林晓东的神情却很严肃,紧接着他说的话就让在座的人都笑不出来了:“主要是我和她见面的日期是1月23日。” “就是高寒雨死亡的当天?”陈局的神色也随之凝重来起来。 “没错,接到局里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她吃饭,换言之,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且,那个证人就是我。”林晓东说这话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挫败,从一名刑警的直觉看,他都没法放过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巧合。当天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 1月23日,临州遭遇近十年大的降温,下了一夜冻雨,整座城市都阴冷入骨。 “你真的不吃一点吗?”林晓东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叶蘼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牛肉。 叶蘼蘼很瘦,加上皮肤苍白得出奇,看起来长期营养不良。不过她一身紧身黑色高领毛衣,可以看出明显的肌肉线条,又有种普通女孩没有的力量感,很矛盾。 作为长期从事刑侦工作的林晓东来说,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天然地会对人有警觉的观察,这大概也是他快三十还没对象的原因——相亲的时候总能洞悉对方的人性,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此时此刻,隔着铜炉火锅冒出来的蒸汽,坐在对面的叶蘼蘼,依然像个谜,看不出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脸的神情也不会因为他的说话有明显的反应,就好像抽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神秘感,常常是一个人魅力的来源。 林晓东有意无意地会多打量她两眼——叶蘼蘼,无瑕的雪白肌肤与明艳的眉眼,仿佛来见他的前一刻才刚来到这个世上,未经尘埃,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多少吃一点,这家店你定的,总不至于不合你胃口?”林晓东的语气中有他这个糙汉子从未有过的温柔,“这牛肉不错。” 叶蘼蘼倒是听了他的建议,夹起了一片生牛肉,只是,让林晓东意外的是,她没有把生肉丢进火锅煮熟,而是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连调料都没有蘸,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事情开始变得诡异了起来。 “额,这是生肉……” “习惯了。”叶蘼蘼回答着,又夹了一片生牛肉,继续吃着。 “早知道你喜欢吃生的,我们可以去日料店吃刺身。”林晓东没话找话地说。 “但我喜欢火。小的时候,在雪地里迷路了,幸好想办法生起了火。”叶蘼蘼看着铜炉火锅底座中燃烧的木炭,眼中第一次露出愉悦,“有了火,就不冷了。” “在野外生火呀,那你挺厉害。” “不厉害,只是太想活下来了。”叶蘼蘼微微一笑,让人都忽略了这是个攸关生死的话题,“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本来消遣的时候记下的野外求生的技巧,有朝一日能救命。我不记得我尝试了多少遍,我只知道从日出开始到天黑,我就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钻木、起烟、吹气、有了火星子又熄灭,一遍又一遍,就好像西西弗的诅咒,但我不希望它有终点,因为那个终点是死亡。终于赶在天刚黑的时候,那一团干草窜起了火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团火,它是我人生所遇到的第一个奇迹,至少那晚,在极寒的山谷,我可以活着了。” 叶蘼蘼轻柔细语地讲述着,让林晓东差点有种杜撰的怀疑,直到他瞥见了叶蘼蘼的手掌,依稀可见布满了白色的疤痕,在灯光下反着光。 “你的手?”他忍不住问。 “哦,就是那次留下的,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专注,我都不知道掌心磨破了,添柴的时候看到木条上的血印子才察觉。” 林晓东知道,像叶蘼蘼手上这种伤疤,绝对没有她说得这么简单,他甚至不敢想象当时的痛楚,心生怜悯地问:“你那时候多大?” “十四。” “这么小?你吃生肉的习惯该不会也是和那次经历有关?” “不愧是警察。如果不是生肉,我怎么有力气花一整天的时间钻木取火呢?人也不过是生物,会为了生存,在有些原本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建立起链接。比如从那以后,生肉对于我来说,和火一样,是让人愉悦的东西。” “嗯?听说你是学医的,不觉得这个直接吃没煮熟的东西不太健康吗?” “我不是学医的,我学的是中药学。” “中医也是医生嘛。” “中药学属于药学类,药学和医学是两个专业。简单地讲,我现在的工作是药剂师,不是医生。我只会抓药,不会看病。”叶蘼蘼微微一笑,耐心解释着。 林晓东夹着肉的筷子不自觉停住了,因为叶蘼蘼的这个笑容莫名打动了他,她笑起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拨云见日,如天使般治愈,尤其是对着像他这样经常要面对人性与社会黑暗的人,很难不心动。 他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意识自己的失态,慌忙低头吞下了已经凉了的肉片,冷不丁被辣到了,猛烈咳嗽了起来,狼狈到不行。 “不好意思啊,我平常吃饭不这样……”林晓东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为了给叶蘼蘼留个好印象解释起来,本来还好,此时察觉自己的心迹脸都红了。 叶蘼蘼递来一张纸巾,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了:“衣服脏了,擦擦。” 林晓东去接纸巾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叶蘼蘼的手。 好冷!不,应该说是冰凉。 他们已经在这家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坐了快一个小时了,但她的手依然是冷的。 林晓东心里一抖,但无暇多想,因为此刻,他放在饭桌上手机忽然响了…… 那铃声也打断了林晓东的思绪,把他拉回到了此时此刻的刑警大队会议室。 “生肉、钻木取火……”他喃喃着,忽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下子从位子上坐起来,冲到电脑前,把分析案情的ppt往前倒放,最终停在了现场的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大到一个角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块放在角落里不起眼的肉块。 “对这块肉进行再化验!”林晓东声音有些颤抖。 “林队,你忘记了?由于油料仓库失火爆炸,这块肉我们现场收集的时候发现了,但化验过这是普通牛肉而且已经腐坏,我们推测是被丢弃的厨余垃圾。”一旁的队员解释着。 “不对!”林晓东疯魔了一般,又把照片翻到了高寒雨的尸体,放大手掌部分有大面积的磨损。 “如果高寒雨是被自己炸死的,那叶蘼蘼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 “晓东,你到底发现了什么?”陈愚的疑问中带着忧虑,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林晓东这样激动的状态,这不是什么好事。 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些,开始从头分析案情:“1月23日晚6点,东石油料市场发生火灾继而产生爆炸,通过对现场收集到的牙齿、dna比对,证实均属于一名叫高寒雨的40岁男性,临州人,家人于4天前报警称其失踪。 根据消防的调查报告,东石油料市场火灾系人为放火。东石油料市场于去年11月关停,计划于今年3月拆除,平时一般没有人去。高寒雨被绑架杀害的可能性很大。通过对高寒雨失踪前一段时间的行踪的调查,我们发现监控中,多次出现一名陌生黑衣女子,在前期对高寒雨的社会关系调查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就是……”林晓东说着,再次调出了那张通过图像清晰处理的头像,“我所认识的叶蘼蘼。‘1·23’爆炸案发生的时候,我和叶蘼蘼在距离东石油料市场6公里的火锅店吃饭,我在火锅店接到的电话得知石料市场出事,使得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有几个点非常可疑:一,这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是叶蘼蘼提出的。二,在我和她谈话的过程中,曾经提到过她在野外求生的经历,包括吃生肉和取火。因此,我们可以看下之前现场证物当中被我们忽略的几个点,包括这块腐败的生肉,以及高寒雨已经磨损的手掌。 这段时间临州大幅降温,晚上气温零下五六度,我们假设高寒雨被绑架一直关在东石油料市场,没有暖气和食物,四天已经是人能生存的极限了,他肯定拼命想办法取暖和寻找食物……试想一下,如果这时候他有办法生火,绝对不会有理智思考油料市场易燃易爆的问题。之前法医报告中提到过,高寒雨手掌的磨损不是爆炸造成的,是反复挫伤导致的,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试着钻木取火……” “钻木取火?”一旁的副队岳健峰忍不住打断了他,“林队你这脑洞可以啊。” “不是我的脑洞,叶蘼蘼的双手掌心有明显的瘢痕,据她讲是野外求生期间钻木取火留下的。这才让我联想起高寒雨手掌的情况。” “好!‘1·23’爆炸案叶蘼蘼有重大嫌疑,健峰,现在这个案子由你全权负责。” “陈局?”林晓东不由得站了起来,“这个案子不是一直是我负责的吗?” 陈愚看着林晓东:“你接下来作为证人全力配合好健峰的工作,调查工作全程回避。” “回避?”林晓东不服气了,“我刚提供了重要的调查方向啊,我和这个叶蘼蘼也就是见了一次,构不成回避?!” 陈愚没有理他,转头对岳健峰说道:“健峰你安排下任务,天快亮了,能休息的先抓紧休息下。散会!” “陈局,我是队里目前唯一和叶蘼蘼有过接触的,对她有初步的了解,您看……”林晓东还是不放弃,一路跟着陈愚回了他的办公室。 陈愚全程没有回应,直到两个人都进了办公室,他放下记事本和茶杯,让林晓东把门带上。 “晓东,你坐下。谈谈你对自己刚才的案情分析,怎么评价?” “怎么评价?我觉得这个方向值得重点调查,一切都太巧合了。” “想知道我对你刚才的分析打几分吗?”陈愚话里有话,神情严肃地看着林晓东。 林晓东知道一般这时候,陈愚已经不高兴了,立刻怂了,没有吭声。 陈愚定定地说:“零分。” “为什么?”林晓东不服气的劲儿又上来了。 第二章 家人是底线 “晓东,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对你太了解了。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始终坚持原则,客观公正地处理案件是你最大的优点。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主观地对待一起案件。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没有证据、没有调查,全部都是主观推断。我看呐,这个叶蘼蘼,确实不简单,把你这个老刑侦都带沟里去了。”陈愚说着叹了口气。 随着陈愚的话,林晓东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发现,确实和陈愚说的一样,他刚才那种“上头”的表现太不像自己了。 林晓东又一次沉默了。 “你先好好休息,再仔细想一想关于这个叶蘼蘼的线索,如果真如你所说,她是有意接近你利用你制造不在场证明,那我想,她到目前为止,做到的远不只此,她还让我们失去了一位骨干,成功削弱了我们的侦查力量,22岁,这是个什么样的对手?”窗外熹微的晨光落在陈愚沧桑的脸上,他眉头紧锁,眼中有深深的忧虑。 林晓东一离开陈愚的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拨通电话之后,对面传来了还没睡醒的声音:“儿子,大清早的,你打我电话干嘛?” “妈,叶蘼蘼,你是怎么认识的?” “谁?” “就是上次你非得让我去见一面的那个女孩。女博士,在江南医药工作。” “哦!”林妈听到这里,声音忽然清醒了,“你说小叶是,哎呀儿子,怎么样,小叶是不是很优秀!” “老妈,你不用想了,我和她没戏,你就问你,这人,你从哪里找过来的?” “干嘛呀,一大早火气这么大?不合适就不谈呗,是你外婆,非得让你见见她。” “外婆?外婆不是在疗养院待着吗,怎么会认识叶蘼蘼?” “人家小叶,每个周末都会去疗养院当义工,长得好看又有爱心,你外婆看着喜欢,一问还没找男朋友,就想着能有这么个外孙媳妇儿挺好。我都见过好两回了,人家这学历样貌,我还担心你配不上她呢!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向你外婆解释去……” 电话那头,林妈絮絮叨叨地讲着,林晓东听得后脊一阵发凉。 “妈,你说她每个周末都会去疗养院?” “对啊,雷打不动的,听说小姑娘刚参加工作,应该也挺忙的,能坚持这么做,多不容易。” 每个人都有底线,而林晓东的底线,是一手把他带大的老外婆——叶蘼蘼成功地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此时此刻,几分钟之前陈愚对他的忠告已经一瞬间被抛诸脑后了,他匆匆挂断了林妈的电话,点开了叶蘼蘼的号码,即将按下的那一刻又收回了。 手机一收,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加足马力直奔江南医药而去…… 江南医药坐落在临州的高新区,仅仅用了十年的时间,就成为了临州的支柱企业。 临近上班,等待电梯的时间,是交流八卦的好时机。 “你听说了吗?太子爷又闯祸了。”一个女员工“小声”地和同伴交谈着。 “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 “还能是什么啊,说是又和人打架进派出所了,听说消息快的记者都赶过去了,差一点上新闻了。” “他那个病秧子还和人打架,那不是单方面找打吗?” “就是说喽,医药集团的公子是个病秧子,这事儿,得投多少广告才能盖过去。” “身体不好就算了,还天天惹祸,江总挺不容易的。说来也奇怪,听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不这样,据说人长得帅读书还好,不知道为什么集团发展起来了,江总家这棵独苗就不行了,挺邪乎的。” “叮咚”一声,电梯的门开了,透过电梯厅里面的镜子,她俩才看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吓得两个人叫出了声。 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女人已经自顾自走进了电梯。 两个人心有余悸地跟着走了进去,电梯即将关门的时候,林晓东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把拽住黑衣女人。 “叶蘼蘼,你跟我出来!” 不过林晓东低估了叶蘼蘼的力气,他这个壮汉,用这么大力的一拽,竟然没能让叶蘼蘼移动半步。 他刚说完,身后的电梯门已经关闭,朝上升去了。 看着另外两个女员工讶异的眼神,林晓东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尴尬地站在狭小的电梯间里。 倒是叶蘼蘼,对林晓东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似的,不紧不慢地说:“距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有兴趣可以到我那层的茶水间坐坐。” 林晓东没有办法,跟着叶蘼蘼到了她说的地方。 这种始终被安排的感觉,让林晓东分外窝火。 “有点憔悴啊,来杯咖啡?”叶蘼蘼依旧面带微笑,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 “不用。”林晓东可没心情和她兜圈子,拿出了高寒雨的照片,就差怼到叶蘼蘼的脸上了,“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叶蘼蘼睁大了清澈的双眼,煞有介事地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认识。” 如果不是先前的种种,林晓东就信了她这副真诚的模样。 “1月4日到1月19日,每天中午1点,你和高寒雨都会同时出现在临州中央花园,1月19日晚,高寒雨失踪,1月23日,东石油料市场发生爆炸,高寒雨被炸死。现在想起来什么了吗?” 然而,林晓东这些咄咄逼人的问题到了叶蘼蘼这里,就好像导弹打到了沙滩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中央花园?我在附近练瑜伽。哦……1月23日我记得,那天我和你吃火锅吃到一半,你就接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先走,不会就是这个爆炸的事情?”说着把煮好的咖啡递到了林晓东的手里。 林晓东一把抓住了叶蘼蘼的手,杯子里的热咖啡差点撒出来,但叶蘼蘼以惊人的控制力稳住了手,咖啡一滴都没有晃出来,她的手依然冷得出奇。 林晓东压低了声音,带着熬夜的嘶哑:“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还有,离我外婆远一点。”他说着手抓得越加用力。 但叶蘼蘼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蔑视,轻慢着说:“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动物。”随即一挑眉,玫色的唇角上扬,凑近到林晓东耳边说,“你,与其来我这里,不如先去看看你外婆……” 第三章 江絮 阳光洒在窗台一盆刚刚萌芽的月季上,一阵水雾洒落,深红色的芽沾上晶莹的水珠,熠熠发光。满头银发的老人仔细地打量着叶芽的生长,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站了许久的林晓东,直到送早饭的护工提醒着:“张奶奶,你外孙来看你了。” “东东啊,你怎么来了?”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让身心俱疲的林晓东一下子破防了。 他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老外婆,喃喃道:“没事,就是想你了。” 外婆轻拍着他宽厚的背,什么也没说。 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林晓东点开一看,竟然是叶蘼蘼发来的:“你外婆很想你,你应该多来陪陪她。” 林晓东看着安然无恙的老外婆,知道他又被叶蘼蘼耍了。 紧接着,电话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陈愚。 林晓东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一接通,就听到对面传来劈头盖脸的质问:“林晓东!你怎么回事?!” “陈,陈局,怎么了?”林晓东心虚地问。 “健峰带队去找叶蘼蘼了解情况,说是已经有警察来过,那个人,就是你!” “我……” “我什么我?!马上给我回来,有新情况。” …… 等林晓东回到临州公安分局门口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记者长枪短炮地等在那里了。 他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才进了大院,迎面碰到了匆匆走出来的岳健峰。 “健峰,这是什么情况?”林晓东指了指乌泱泱全是人的身后,“那个叶蘼蘼又作什么夭了?” “林队,这和叶蘼蘼没关系。”岳健峰赶忙打断了他,“我刚到江南医药没多久,还没怎么和叶蘼蘼说话呢,就接到局里消息,说是有其他人自首,说高寒雨是他杀的。” “嗯?!” “这些记者是我们外宣科叫来的?太不慎重了?” “不是,这些记者是奔着自首的人来的。” “谁?” “哎,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这么个情况,人肯定不能从正门走了。”岳健峰冲他使了个眼色,林晓东心领神会,两个人转身朝着后门走去。 “老岳,这自首的人谁啊,我敢肯定这案子和叶蘼蘼脱不开关系。”林晓东迫不及待地问着。 “别问了,这不人已经到了么?”岳健峰手一抬,果然后门一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停了下来,“劳斯莱斯百年幻影,全球只有35辆,全国3辆,临州只有1辆。知道是谁了?” “江南医药总裁江万潮?”林晓东话音刚落,从车里下来一个人,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江万潮。 这个人个子很高,少说一米八五,不过他含胸低头,看起来比实际上要矮一些,大冬天裹着厚厚的驼色呢大衣,依然看起来身形单薄。 林晓东一直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从下车那一刻起,他就用手帕捂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没错,是手帕。 “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岳健峰在林晓东身边小声嘀咕着。 “这个年纪,能坐江万潮的车,又是个病秧子。看来这个就是传说中那位江南医药的少东家江絮。” “现在是我们的嫌疑人了。”岳健峰在一旁说着。 江絮已经走到他们跟前,放下手帕之后,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十年在临州,没人知道江絮的长相,但总是会听到关于他的传闻,这个江万潮“不争气”的儿子,孱弱、乖戾、惹是生非,说他吸毒、同性恋、精神病的也不在少数。 但此时的江絮站在林晓东面前,他很难把江絮和这些传闻联系起来。 甚至那几声咳嗽,他都觉得是江絮刻意为之,不是真的生病。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儒雅而俊美的男人。是的,俊美,就连林晓东这个糙汉子都很难忽略江絮的外貌,或许是由于偏瘦的体型,让江絮脸上的线条比一般人更加清晰利落,眉目温润,有种天然的风度,是那种如果是女人,见了很难不心动的气质。 如果非得说和传言有相近的地方,就是他多少显得郁郁寡欢,按理说,他这个江南医药的少东家、江万潮的独生子,应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但林晓东面对的这个叫做江絮的人,完全没有。 “高寒雨是我杀的。”江絮没有犹豫,一见到他们就说道。 出于回避,林晓东没有参与问话,待在了隔壁房间。 隔着单向玻璃,看着江絮熟练地坐在了位子上,都不需要人引导。 和其他人不同,刚从片区派出所调过来的小许一看到江絮,就说:“这不是江一川么。” “呵,这是江絮,江南医药的太子爷。”一旁的人纠正着。 “知道啊,他改过名儿,之前就叫江一川,后来改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名字。我在派出所的时候,没少见过他。” “听说经常打架惹事?” “哈哈,哪儿啊,都是被打,就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天天惹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又打不过人家。” “江万潮这么有钱不给他配个保镖?” “这我们也搞不懂,这个江絮,还真有保镖,但他好像总是故意一个人溜出去找打,你说奇怪不奇怪,所以,大家都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看他这副相貌堂堂的样子,也不像啊?” “嘿嘿,一会儿你就知道他不对劲了,我猜呀,这人不是他杀的。” 林晓东的身后,小许和其他队员正聊着,忽然住了嘴。 因为陈愚进来了。 林晓东见了陈愚,毕恭毕敬地让到了一边。 陈愚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事回头再好好说。”随即看着隔壁房间的情况,问,“情况怎么样?” “江絮一到就说高寒雨是他杀的,目前正准备开始问话。” “江絮……”陈愚忽然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把名字改成江絮了……” 林晓东就站在陈愚边上,隐约听到陈愚说完这句话后轻叹了一声。 “嗯?陈局您之前和他认识?”他忍不住问。 第四章 静水流深的疯子 陈愚没有回应林晓东,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其他原因。 问话已经开始了。 “姓名?” “江絮。” “年龄?” “二十八。”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吗?” “知道,因为我杀了高寒雨。” “高寒雨和你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杀他?说说为什么要杀高寒雨?” 听到这里,江絮忽然咳嗽了两声,随即带着挑衅地看着对面问话的岳健峰:“那你们要查一查十年前,他做了什么?” “你都承认杀了人了,不能告诉我们动机?” 回应岳健峰的,只有几声咳嗽,江絮没有作答。 “那么说说,你怎么杀害高寒雨的?” “等你们查清楚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就告诉你们我怎么杀他的。”江絮从容地说着,把手帕叠得四四方方,收了起来。 林晓东注意到,他的手帕干净如新,那咳嗽,怎么看都不像是生病了。 “江絮,不管你是谁,既然坐在这里,我们都一视同仁。坦白从宽这句话总听过。” “高寒雨早应该死了,很多人都应该死,我很遗憾只杀了他一个。你们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我劝你们一句,最好查一查,高寒雨做过什么?这十年他游手好闲,为什么全家都过得挺滋润的?谁在养活他们全家?” 听到这里,陈愚的眉头开始紧锁,手插在了口袋。 随即转身离开了观察室。 林晓东不解地跟了上去:“陈局,你怎么出来了。这江絮什么都还没说呢!” “你们不用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不是凶手。” “陈局,你为什么这么说,清早的时候你还说我太主观了,你这话是不是也太主观了?”林晓东忍不住问。 陈局没有回答,留下一句:“你们告诉健峰,回头查下江絮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话就把人放了。” 说完自己离开了观察室。 “什么情况?陈局一向公事公办,难道会为了江南医药的名头,给这小子放水?”林晓东嘀咕着。 这时候,看见陈局离开的小许,大着胆子发话了:“林队,陈局应该是看过这个江一川,不对,江絮,之前的笔录。” “嗯?什么意思?”林晓东一脸困惑地看着小许。 小许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这个江絮,不是老是闹事进派出所吗?我们那会儿问他为什么打架,都是和今天一样,一个字都不回答,再问,就让我们去查查对方干了什么事。对方都说是江絮先挑事的,自己也不认识他。最后只能按照治安管理处罚一下。后来看到他,我们就开玩笑,那笔录,都可以提前写了,反正每次内容都一样。他呀……”小许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江絮精神不正常。 林晓东转头继续看着在审讯室淡定自若的江絮,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从他见到江絮第一面开始,他就觉得,这个人不是精神病,但他可能是疯子,那种理智的,静水流深的疯子。 他这么想着,忽然身上一个激灵,自己咀嚼着那句内心中冒出的话:“理智的,静水流深的疯子。”这句话对应的那个形象,不是江絮,是叶蘼蘼。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短短的一天时间,江南医药,叶蘼蘼、江絮,不约而同和“1·23”爆炸案联系在了一起,他却一点实际的线索都还没有找到。 …… 忙活了一天的所有人,带着疲惫与烦躁,目送着江絮坐上他的劳斯莱斯扬长而去。 “1月20日至1月23日这段时间,江絮都在惠州的私宅修养,索性人就不在临州,这小子,耍我们玩儿呢?!”岳峰健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他下次要还这么干,怎么也得算上妨碍公务,拘留几天。”另一个队员打着哈欠说道。 只有小许弱弱地在一旁泼冷水:“拘留也拘留过了,批评教育、罚款,都处理过了。下次,他还来。精神病见过很多种,这种专门往公安局钻的,还是头一遭。” “说起来,他这样,做过精神鉴定吗?”林晓东倒是没有其他人气愤,反倒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谁知道啊,换成其他人,还能和家属沟通沟通,建议检查下精神有没有问题。这江絮的家属,也就是新闻上见见,想约一次还真难。每次来接的都是底下干活的,说了也等于白说。”小许仿佛有一肚子经验可以说。 “哼,如果他精神没问题,这事儿就有意思了。”林晓东看着劳斯莱斯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 岳健峰挠了挠头,略带着恳求的语气对林晓东说:“老大,正门口还有一大群记者要劝退呢,你看……” 林晓东笑了,他知道岳健峰每次喊他老大的时候,肯定就是有事求他。 他使坏着说:“陈局可是让我回避这案子的,你可是全权负责。” “老大你知道我这个人嘴笨,没应对过这种大场面,万一说错了给咱们局抹黑了可不行。” 在林晓东的“正在调查,无可奉告”的回答中,在临安公安分局蹲了一天的媒体终于散去了。 陈愚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正对着大院的门口,眉头紧锁着,身后,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江万潮”。 第五章 十米 陈愚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并没有显得很意外,仿佛早已经知道江万潮会打来电话。 预料之中,却依然抵触。 陈愚任由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在即将挂断的前一刻才接起了电话。 “阿愚,你可比我忙呵?”电话那头,江万潮一上来就是套近乎的口气。 和江万潮的“热情”相比,陈愚的反应多少有点冷漠:“我在工作。” “呵呵,好,陈局。”江万潮的“热情”变成了“不快”,“你应该知道我这次找你什么事情。” 陈愚依旧站在窗前,看着人群散去恢复如常的公安局大院门口,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陈愚,他不正常,你也跟着不正常吗?”江万潮那按耐着的脾气在陈愚始终消极的回应中一点点被引燃了。 “江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想作为临州的知名企业家,你也不会做干涉执法公正的事情。” “你呀你,真的和你的名字一样,太不知变通了,难怪你这么多年了都升不上去。”江万潮显然不痛快了。 “江总,你知道我为什么升不上去。” “呃,呵呵,阿愚,不,陈局,你说笑了。”江万潮这个手握千亿的大佬,此刻竟然有些慌张了,“既然不行,那就算了。” 陈愚欲言又止,沉默的间隙,江万潮就匆匆挂了电话。 陈愚把手插在口袋,怅然望着日暮的临州,自言自语道:“你是怕我提起那个名字。” …… 林晓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觉得双脚沉得如同灌满了水泥。 湿冷,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 天还没有完全亮,微弱的晨光里,四周枯死的树枝如骷髅的骨爪对他跃跃欲试。 “这是哪儿?”他试图发出疑问,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趔趄,他扑倒在了冰雪与泥浆混合的河岸,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一匹野狼对他虎视眈眈。 “我要死了。”他想着,恐惧着,“我要死了。”这个念头又重复了一遍,忽然击中了他的神经,惊恐中他用力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 方形的电子闹钟,显示时间晚上十点钟,窗帘缝漏进来的外面的霓虹灯光。 他一点点找回着现实的痕迹。 这墙,这衣柜。是的,这是他的卧室。 刚才只是个噩梦。 他摸着胸口,心脏依然跳得厉害,身体还没有从巨大的恐惧中缓过来。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如此真切,亲身经历一般。 林晓东是个钝感力很强的,睡觉向来倒头就睡,很少做梦。 因为“1·23”的案子,一天一夜高度紧张的奔波,傍晚回家的时候他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没想到,竟然做了这么一个梦,他冷静回想着梦中的片段,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放在一起,却莫名地瘆人。 那种充斥全身的绝望,对死亡的恐惧和……他回味着梦中的感受,最终想出了三个字:“不甘心”。 鬼使神差地,叶蘼蘼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似笑非笑的高傲面容。 追查每一个费解的现象背后的源头,几乎是林晓东的职业本能了,这怪异的梦,也必须有个源头。 是她。林晓东分析着,是叶蘼蘼在火锅店那段轻描淡写的讲述,那在野外求生的经历,如同魔咒般,在他的潜意识里烙下了印记,这烙印,满是恐怖。 她不是个疯子,是魔鬼。 他不相信,叶蘼蘼和“1·23”爆炸案的联系只是巧合,巧合,只是还没有找到证据链的独立事实罢了。 …… “最近临州的早高峰真的没救了。”岳健峰拿着咖啡和遇到的同事聊着天走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林晓东猫着腰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看着,来回点着鼠标。 岳健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但林晓东仿佛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林,林队?”他小心翼翼地叫着。 “十米,没错,十米。”林晓东喃喃着。 岳健峰走近了,电脑屏幕上,是暂定的监控画面,高寒雨和叶蘼蘼前后脚出现在画面里。 这是他们发现高寒雨和叶蘼蘼同时出现在中央花园的监控画面。 岳健峰不禁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对着林晓东说:“那个,林队,陈局不让你避嫌来着。你……” “嘘,别吵!”林晓东说着又点开了另外一个日期的监控画面,熟练地找到了高寒雨和叶蘼蘼出现的画面,“果然!” “呃……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岳健峰开始担心林晓东的精神状态。 但林晓东还是没有搭理岳健峰的话,继续自说自话着:“她知道,一般4监控摄像头的拍摄范围是10到15米,所以每次都跟在高寒雨身后约10米的位置,确保自己和高寒雨被同时拍下来。她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叶蘼蘼是故意的?” “高寒雨的社会关系,咱们查了,和叶蘼蘼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不是这个监控,她几乎就完美地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确实……”岳健峰若有所思,两个醉心业务的人,已经忘记了陈局不让林晓东调查案件的事情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哦!对了林队,你不是和我说,叶蘼蘼说她在中央花园附近练瑜伽吗?我派人去问了,确实附近有一个瑜伽馆,馆里的人证实,监控中显示的时间前后,她确实在馆里练瑜伽,而且是一个人。根据这个高寒雨过去的时间,他们两个人确实没有见面的可能。这个女人,真的是滴水不漏啊。” “不会,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缘故。”林晓东固执地说道,刚要继续说着什么,陈愚从他们办公室门口经过,看到林晓东,随即走了进来,打量着他俩:“你们在做什么?” 一瞥电脑,屏幕关着,目光落在电脑主机上,电源灯一闪一闪的。 陈愚的目光落在岳健峰脸上。 第六章 瑜伽 岳健峰的眼神心虚地躲闪着,和林晓东生硬地打着哈哈:“今天,这个,临州的早高峰真的太堵了!” “嗯,就,就是说……”林晓东忙不迭地配合着,随即站起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就是最近不是要回避咱们组里这个案子嘛,过来取点学习资料,难得闲下来好好充电。” 陈愚把手背在身后:“最好是这样。” “那,那我先回家了!”林晓东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慌慌张张离开了办公室。 陈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忧虑。 随即一抬手,打开了电脑屏幕的电源按钮,随着屏幕缓缓亮起,叶蘼蘼出现在监控中,一身黑色的衣服,在人群中格外苍白的面容,如同鬼魅一般。 “陈,陈局,这个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林队在……”岳健峰赶忙解释。 “健峰……”陈愚竟然没有生气,语重心长,“你和晓东搭档也不少年了,你要守牢纪律,不要让晓东被人利用了。” “啊,陈局,您不让林队调查是为了保护他。” “这小子,太像从前的我了,就因为太像,才让人担心。”陈愚话里有话。 …… 对于林晓东来说,回家是不可能的。 此时此刻,他站在中央花园的门口,工作日的中午,只有些老人与小孩,在这个临州老牌的花园中散步嬉戏。 年深日久的花园,树木茂密,羊肠小径弯弯绕绕,总有些看不见的黑暗角落。 他抬头寻找着,附近唯一的瑜伽馆,就在公园东侧。 他看了看手表,距离监控记录中高寒雨和叶蘼蘼出现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如果叶蘼蘼真的如她所说在这里练瑜伽,此刻应该已经在馆里了。 林晓东迈开脚步,朝着瑜伽馆走去。 因为没什么客人,瑜伽馆前台的接待正低头玩着手机。 林晓东喊了两遍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壮汉:“先生您好?您是要练瑜伽吗?” 如果平时,林晓东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示证件开始盘问。 但此刻,陈局的命令如同紧箍咒,让他束手束脚。 轻吐一口气,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对,我想先看看你们的场地。” “哦,那您稍等。”接待拨通了电话,“有位先生想看下场馆。”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姣好的女教练从楼上走了下来。 用同样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林晓东:“请问,是您想练习瑜伽吗?” “呃,我……”林晓东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鼻翼,“是这么个考虑,就先看看场地再说。” “行,那您跟我来。”女教练引导着林晓东上了二楼,一边走一边介绍,“瑜伽是一项非常有助于健康的运动,虽然现在女生练习的比较多,其实对于男生也是同样适合的。不知道您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我们馆的呢?” “我有个朋友叫叶蘼蘼,她在你们这里练瑜伽。” “叶小姐?哦,她有段时间没有过来了。”教练立刻回答,很熟悉的样子。 “她在你们这里练习很久了嘛?” “练了才两个月。” “才两个月?你们真是对客户如数家珍。” “那倒也不是,主要叶小姐的瑜伽水平太高了,在临州的瑜伽圈里我还没有遇到过叶小姐这个水平的。我都想请她做我的老师再进修进修。” “这么厉害?” “嗯,对于叶小姐来说,她可能只是需要我们这里一个场地。” “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过来,而且只在一个位置练习。”教练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朝着中央花园的一处落地窗。 林晓东顺着她所指,走了过去,站在了叶蘼蘼练习的地方。 此处,可以看到中央花园的全貌。 视线所及,和刚才步行走近花园所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树木遮挡,若有似无的角落,此刻,如同一张展开的攻略地图,一览无余。 而此时,其中一个“被看见”的角落引起了林晓东的注意,在一堆老人和小孩中,躲在小竹林后面的两个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 东张西望的,明显在防备着什么。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人拿出了一叠现金。 林晓东,紧锁了眉头,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场景。 他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潘队,中央花园疑似有人贩毒。” …… 又是一个临州市公安分局的夜晚,缉毒大队的队长潘昊走出审讯室,看到站在过道的林晓东有些意外:“呦,林队,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们缉毒的工作了?哥们儿,谢了啊,帮我们完成了一个指标。其中一个身上搜出了注射器和新型毒品,两个人都招了,确实在中央花园进行非法交易。” 林晓东静静地听潘昊说完,仿佛已经深思熟虑,说道:“贩毒的那个人,能留给我几分钟吗?” “嘶?你是要调到我这儿来了?” “别问,我都帮你把指标完成了,你就当投桃报李。”林晓东没敢和潘昊说是为了调查“1·23”爆炸案的事情,陈局不让他参与调查的事情,估计局里人尽皆知了。 潘昊没有多问,只是回头招呼着还留在审讯室的同伴:“走,再不去食堂没饭吃了,吃完再干活。” “啊,潘队,这……” “今儿咱们有外援呢,人,林队帮我们看一会儿。那贩毒的叫张阿大。” 林晓东听了,拍了拍潘昊的肩,低声说:“谢了,兄弟。” “高寒雨认不认识?”林晓东看着眼前畏畏缩缩的张阿大,直截了当地问。 对方困惑中带着不确定的慌张:“大哥,不是,警官,我能招的都招了,你说这人我不认识啊!” 林晓东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高寒雨的照片,拍在张阿大的桌上。 张阿大一看,脱口而出:“这人叫高寒雨?” “现在认识了?” “嘿,警官,干我们这种买卖的,怎么会报全名?!” “我猜,他也和你在中央花园进行过交易。” “咦?是不是这小子把我卖了?!”张阿大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光。 “呵呵,他卖不了你。”林晓东话里有话,随即问道,“1月19日,你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嗯?那我哪儿记得?拿了钱,就玩儿呗!” “严肃点!”林晓东喝道。 张阿大一脸口服心不服,翻了个白眼:“那几天手里钱多,就在城北那片混呢,酒、烧烤……”随即住了嘴。 “酒、烧烤?说得好听,是吃喝嫖赌?19号那天你有没有见过高寒雨?” “我说警官,这高寒雨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你绕来绕去的要问他的情况?” “他死了。” 张阿大愣住了,随即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警官,他的死可和我没关系啊,就我给他那东西,死不了人。” “他确实不是吸毒死的,他是被炸死的。没听说东石油料市场爆炸的事情?” “啊,那个说被炸死的是他呀?” “你最后一次见高寒雨是什么时候?” 张阿大这时候终于不敢造次,收起嬉皮笑脸的嘴脸:“我老实交代,我记得应该就是19号中午,我认识这人也有段时间,都是约了中央花园交易,其他我也不了解。这种,你懂的,彼此了解越少越好。不过就1月开始,他瘾头突然大了起来,10号出头开始更是天天找我,我就纳闷,没忍住多问了他两句。他的回答就很扯,说最近见鬼了,慌得不行。你知道吸毒这玩意儿,脑子容易坏,我也没当回事,有生意做其他的管他呢!” 如果在从前,林晓东肯定对这种“见鬼”的说法不以为意,但现在,他格外上心。 第七章 寄养 “高寒雨有没有和你说,具体怎么‘见鬼’?”林晓东不依不饶地问。 “警官,他是脑子被吸毒搞坏了,这种有什么好问的。”张阿大不以为意。 “这是问话,问什么就答什么。”林晓东沉着脸。 张阿大没有办法,开始认真回想:“他在那里咕咕哝哝的,有一茬没一茬的,好像说他现在怕得要死,但他又不想死,吃了药才不想这些事。就这种乱七八糟的。” “他说他杀了人?有没有说杀了谁?” “我当时以为他胡说呢嘛,没在意。哦,对了,还念叨临a什么的,听起来像个车牌。” “车牌?记得起具体数字吗?” “临aj什么来着,j什么9?真不记得了,警官,我承认我贩毒了,该怎么办你们怎么办,这高寒雨的事儿,我发誓真和我没关系,我能想起来的可都和你说了,想不起来的,也尽了老劲儿了。”张阿大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怎么样,人还听话吗?”这时候,潘队一边问着一边走进了审讯室。 林晓东笑着说:“很听话。” 走出审讯室,林晓东回头看了一眼被潘昊关上的门,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叶蘼蘼待过的瑜伽练习室,那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每天,每天,都是同一个风景。 风景里,高寒雨定时定点出现,做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在观察,日复一日。 就好像猛兽观察自己的猎物。 但是,她是怎么“捕猎”的,最后那致命的一击,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林晓东想要的答案,依然在不知名的深处。他此刻,就如同身处树林繁茂的中央花园,看不透那些丛林背后的秘密。 …… 江南医药,上班前的“八卦时间”还在继续。 “听说了吗?太子爷又疯了。” “呀?快说说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网上的营销号都转疯了,说他是东石油料市场爆炸案的主谋。” “呵,那也就网上那些人信,在集团工作的,哪个不知道太子爷喜欢报假警。” “就是说喽,江总也真是可怜,工作那么忙还要天天对付儿子的事。” 叶蘼蘼在她们身后,随意地刷了几下网上关于江絮的评论把手机放回口袋,双手插兜等着电梯,毫无波澜的脸上多了一丝寒意。 在她身后,是江南医药金碧辉煌的中庭,二楼的会议室,有个人正在百叶窗后注视着她。 电梯门开了,叶蘼蘼如常走了进去。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转身离开了。 当他穿过上班的人群向外走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此刻大家讨论的话题人物——江南集团董事长江万潮的独子江絮。 走出集团大楼,倒春寒的风忽然袭来。 江絮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再抬头,眼前春光无限,却不能让人高兴起来。 不远处,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临州公安分局副局长陈愚。 江絮的目光从他面前掠过,自顾自朝着车停着的方向走去。 陈愚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无视,挡在他的面前:“你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 江絮的脚步停住了,紧闭的嘴唇有些微颤动,随即无所谓地说道:“陈局说笑了,像我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有什么好惩罚自己的?” “就算为了我哥哥嫂嫂,为了……” “陈愚副局长!”江絮忽然粗暴地打断了他,和他之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说了,我很好。”说着他忽然直视着陈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来应该和他们一起死的,你很清楚。他们死了,我活着,就看这点,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劝诫、关心。” “那不是你的错。”陈愚满眼的心疼,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都知道是谁的错。”江絮咬着牙说,“那天,是他把我关起来了。他早就知道,他们会出意外,能预知的意外,就不是意外。” “十年了,一川,我们没有证据,小絮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个样子。” 听到“小絮”两个字,江絮整个人都僵住了,良久,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她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恨透我了。” 撂下这句话,江絮扬长而去,只留下陈愚怅然若失。 “陈局……”此时,陈愚身后忽然传来林晓东的声音。 陈愚意外地转过头,看着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袋的林晓东。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江絮离去的方向,不远处,一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年轻男子正等着他,隐约看得清面庞清秀,不过油头粉面的,有种说不出的阴柔。 年轻男子一见到江絮就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钻进了车。 林晓东嘀咕着:“难怪有传闻说江絮是同性恋。”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陈愚拍了一下:“臭小子,偷偷跑来调查叶蘼蘼?” 林晓东转头看着陈愚故作轻松的模样,反问道:“那您为什么私下接触江絮?”他看看陈愚,又看看江絮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陈愚笑了笑:“你这是要反将我一军?” 林晓东脸上的申请却很严肃:“陈局,江絮突然假冒犯罪嫌疑人自首,目前尚不能确定是他随机乱来还是有更深刻的原因。您私下和他会面,我不能确定会不会影响到调查。” 陈愚听了,没有生气,甚至有一丝欣慰:“晓东,我和这位江絮之间的事,与当下的案子没有关系。” “陈局,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我了解您的为人,您向来洁身自好,从来不会做违反规定的事,这让我觉得今天的事更加反常。” 陈愚犹豫了,他也了解林晓东,知道如果他不给出一个答案,是不会放弃的。 “好。”陈愚终于开口了,“江絮,或者说从前的江一川,我确实认识。他还是在江一川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寄养在我哥哥家里。甚至可以说,是我哥哥一家把他养大的。” “嗯?为什么,那江万潮呢?” 第八章 幸存者愧疚 “江万潮和我哥哥陈实是临州大学药学系的挚友,一个寝室,从本科到博士毕业都是。一川出生的时候,他的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了,江万潮孤身下海去了南方创业,就把一川寄养在了我哥这里。这一寄养,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林晓东脱口而出,“我好像听说……您哥哥一家……”随即打住了,察看着陈愚表情。 “是事实。”陈愚坦然地说,“我哥哥陈实、嫂嫂许杭君、侄女陈絮在雪域旅游的时候出了意外,全家遇难了。” 陈愚向来不在单位主动讲自己的家事,关于他哥哥家的遭遇,林晓东也只是隐约听说,此时听到陈愚亲口说出来,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陈絮……”他重复着这个名字,“江絮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难道是因为这个?” “一个孩子,从有记事开始都和我哥一家在一起,一直到长成少年,对于他来说,他的家人就是我哥这一家。陈絮,对于他来说,就是亲妹妹。我从小看着他俩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哥哥可以这么宠爱妹妹。只要陈絮想要的,一川都会做到。陈絮从小是个运动健将,只要她训练,一川无论课业多繁重都会陪着练习,起早贪黑刮风下雨,比教练还上心,两个人形影不离的,唉……” “不过,这个江絮,看着偏执得不大正常。” “一川,从前当然不是这样,我哥哥带的孩子,无论一川还是小絮,都是很棒的孩子。和江万潮不同,我哥哥在博士毕业后选择了留校,专心科研,他是一位正直、天才的科学家,言传身教,孩子们也很努力很上进,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就算一川回了江家生活,以两家世交的程度,这份美好的感情还会继续下去。可惜没有如果。” “难道就是因为您哥哥一家的意外,让江絮变成这样的?” “因为陈絮邀请过他一起去雪域。那时候江万潮刚刚衣锦还乡,一川回自己家生活不久,他最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我还记得他得知我哥一家死讯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的’,他说那句话时万念俱灰的神情我还历历在目。自那以后,我很久没有见过他,再见的时候,是派出所,江万潮给我打电话,说一川被拘留了。我都不敢相信。他一直都是个优等生、模范生。一开始,他一定说我哥一家是被人害死的,让我们抓他招惹的那些人。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不再说这话,只是行为越来越乖张,到处惹祸,闹出丑闻,这些年,没少给江万潮惹麻烦……” “幸存者愧疚?” “也许是。” 坐进车里的江絮,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一直随身带着的手帕。 干净,但经年揉捏已经薄如纱,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一川”。 “一川哥哥,今天手工课的作业,怎么样?” 一个女孩的话在江絮耳畔响起,阳光下,那个叫陈絮的女孩自然卷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烁烁,拿出一张崭新而朴素的手帕,上面用粗糙的手法绣了“一川”。 “我的名字?”江一川意外地说,彼时他十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少年的稚气还有一些初露端倪的早熟,看到自己名字时候,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哈哈,我想了想,也就你的名字最简单。”陈絮爽朗地笑着,她的笑点很低,尤其和江一川在一起的时候。 “这水平……你还是努力做个运动员。”江一川故意说着,他喜欢逗这个妹妹。 果然,陈絮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嘟囔着:“我很认真地绣的,本来你生日快到了,我想这个当礼物送给你的好?!” 江一川眼中露出一丝意外:“小絮,你知道在古代,送别人手帕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啊?这还有啥含义吗?”陈絮大剌剌地说着,一个十四岁的未来女运动员,比其他少女更加晚熟。 他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宠溺地说:“象征着友谊,不然还能是什么?” “啊,可是你是我哥哥,不是朋友。”陈絮较真着。 “也是朋友……”江一川说着从陈絮手中抢过了手帕,一把塞在了自己的裤口袋里,“小絮的礼物,必须收。” …… 此时的江絮,坐在车里,对着手帕凄然一笑,心中默念着,傻孩子,这是定情信物,仿佛是说给十年前的陈絮。 此时,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男生,了然地拍了拍他胳膊:“唉,你呀你,要拿我当幌子到什么时候?铁了心的当一辈子光棍了吗?” “我不需要爱情。”江絮冷漠地说着。 “我看呐,你就是想着法子要气死你爸。我现在还记得你爸看到咱俩在一块儿的样子,那脸绿的,感觉都要厥过去了。” “哼,那你太低估他了,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死。” “我说江公子,这话可不兴这么说,他是你爸哎!” “只是在遗传意义上。” “啧……你们父子俩到底啥过节,至于这样吗?你知道在临州,多少人做梦想认江万潮当爹吗?” 江絮没有回应,他收起了手帕小心放在外套胸口内袋,望向车窗外,临州百年的梧桐树倒影在玻璃上掠过。 他那些微漏出来的情绪,仿佛随着手帕一起被收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比先前阴沉了许多:“阿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个地方。” 听到江絮这样说话的时候,阿若也瞬间收起了刚才随意的模样,认真回答着:“好的,阿絮。” …… 太阳一点点落山,林晓东守在江南医药的门口,等待着下班的人潮。 这段时间,他仿佛接受到了一种特殊的训练,在茫茫人海中,开始一眼就认出叶蘼蘼。 叶蘼蘼确实也很好认,她走路的身姿比旁人更挺拔更优雅一些,来自于那种惊人的肢体协调能力,如一名卓绝的舞者独行于人群中。 林晓东发现,在无人与她接触的时候,她会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望向人群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审视眼光。 第九章 执念是毁灭的开始 林晓东不清楚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尝试叶蘼蘼的方法,潜伏,观察。 只是他不清楚,自己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疲劳、焦躁,时不时扰乱他的思绪,那种一以贯之的冷静果然不是轻易可以习得的。 林晓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火机,忽然有人递给了他一个。 他下意识地接过打火机,碰到那冰凉的手,一惊,抬起头看到了叶蘼蘼就站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卧槽!”林晓东过于惊讶,不由得往后跳了一步,“你是鬼吗?走路没声音的吗?” “如果能被目标察觉,在野外是吃不上好的肉的。”叶蘼蘼微挑了一下眉毛。 林晓东想起叶蘼蘼说起的野外求生的经历,忽然好奇:“你到底流落在野外多久?能练出这样的本事?” “两年。”叶蘼蘼平静地说。 林晓东又一次被叶蘼蘼的回答震惊到了,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的迷路,几天的事情,没想到是这么长的时间。 “不会,一直都是你一个人?” “嗯。” “这要是真的,都能拍成电影了。” “电影都是美化过的,我那些真拍出来,没有人愿意看。” “两年?你家人没找你吗?” 叶蘼蘼略停顿了一下,右手摸了摸左手的手掌,末了,回答依旧平静如水:“我只有一个老爹,年老体衰,孤身一人,找不到我的。” “你是怎么被救回来的?” “没有人救我,我自己一双手,爬出来的。” 林晓东一边听着,一边用叶蘼蘼给他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每次叶蘼蘼讲起她的经历,总是平静得可怕,却莫名触动着林晓东。 “呃,你走失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很冷的山谷,终年云雾缭绕,看不到太阳。”叶蘼蘼描述着,“天黑的时候,能听到不远处狼的嚎叫,一开始我很怕,后来,恐惧变成了期待,有强悍的生物和我一样活着,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林晓东皱了皱眉头,他开始理解不了这些话。 像他这样执着任何事要弄个明白的人,这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总莫名带给他压力。 “你外婆应该很开心。”叶蘼蘼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晓东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和上次那么暴躁了,直觉告诉他,叶蘼蘼不会伤害他外婆,但依然警告道:“离我外婆远一点。” 叶蘼蘼没有直接回应他,只是看着夜色中匆匆下班的人潮说:“大多数人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玩乐,日复一日,看起来正常,但随便挑一个,去深入看他的生活,就会发现各种各样的支离破碎,不堪一击。你少见的过得比较圆满的人,如果非得有什么地方要弥补,你太醉心工作了,应该多留点时间给你外婆。” “哼,你来和我相亲之前,已经分析过我了。” “相亲之前了解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你跟踪高寒雨,在瑜伽室监视他是为了什么?难道也要和他相亲?” “我说了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能用恰好我和他出现在中央花园做有罪推论。这不是你这名优秀的警察应该做的。” “不,你在观察他,就和观察你的猎物一样,你知道他在吸毒。”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叶蘼蘼转头看了一眼林晓东,眼中第一次闪过一次讶异,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 但林晓东捕获到了这微妙的瞬间。 莫名的,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那种他的直觉、推断、分析被现实微弱回应的喜悦。 “人掉入逻辑自洽的执念是毁灭的开始,劝你小心。”叶蘼蘼说完对他又露出了那令人难以抗拒的笑容。 林晓东不理解,他在调查她,按理说两个人是站在对立的立场的。 但在叶蘼蘼这里,看不出她的排斥,甚至有那么点,对他的认可。 “你吃饭了吗?”叶蘼蘼忽然问。 “呃……”这个稀松平常的问题,又打得林晓东猝不及防,他正紧绷着、防备着,想要从叶蘼蘼找了找到些许破绽。 然而,对方却很松弛。 “没……”林晓东回答着。 “我请你吃晚饭?” “我请你。” “上次你赶着去加班还不忘把火锅钱付了。这次我来。”叶蘼蘼眼中竟然带着些温柔。 “这,也没什么。” “不,这是值得珍视的好,走。” 看到林晓东还在犹豫,叶蘼蘼一副看穿的样子:“上次你同事也来找过我了,我知道你被停止调查案子了,这样一来,和我吃饭没什么大问题。” “好,吃砂锅?” “有家店的鱼生不错。” “……”林晓东想起了叶蘼蘼优雅品尝生牛肉的场景,这真是个古怪得不行的女人。 叶蘼蘼走向林晓东身边的摩托车,一抬精致的下巴冲着林晓东说:“走,我带你去。” 说着,人已经利索地跨上摩托车,戴上了林晓东的头盔。 下一秒,临州晚高峰的马路上,一辆载着人的摩托车惊险地穿梭在车与车的缝隙疾驰着。 “这样会被交警逮的!”在呼啸的风声里,林晓东大声喊着,自己都听不清说话声音。 叶蘼蘼显然没有理他。 出于绅士,林晓东没好意思抱住叶蘼蘼的腰,双手死死抓着后座。 但叶蘼蘼的速度太疯狂了,就算林晓东这训练有素的体格,也只能拼尽全力保证自己不飞出去。 就在林晓东要坚持不住,即将被甩飞的一瞬间,叶蘼蘼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铺的门口。 叶蘼蘼飞身下车,摘下头盔甩了甩一头乌黑的长发,即便是昏暗的路灯之下,依然光彩照人。 是帅气。 林晓东不自觉看得有些出神。 “想知道我在野外吃上的第一顿肉怎么来的吗?边吃边聊。”叶蘼蘼说道,脸上带着恶作剧式的坏笑。 “啊,叶小姐,您今天来得正巧,今天有一条上好的翘嘴鱼!”老板看到叶蘼蘼,热情地迎了出来,一看她就是这里的常客。 第十章 选择题 “在那里,我吃到的第一口蛋白质是蛆。”叶蘼蘼“信守承诺”地讲着自己的经历。 林晓东听了一口吐出了嘴里的鱼生。 “当你面前只有腐烂的山羊和它身上的蛆虫,两个选项的时候,你会怎么选?”叶蘼蘼继续说着,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林晓东,夹起一片半透明的鱼肉,也不蘸芥末酱油,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着。 “我选择不吃。”林晓东拿起纸巾狼狈地擦了擦嘴,坚决地回答。 叶蘼蘼冷笑了一下:“我忘了还有第三个选项,选项一腐肉、选项二蛆……选项三是死亡,这样是不是比较容易做选择。” 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离林晓东近了一些。 “说不好,可能选择去死。”林晓东生硬地开着玩笑。 “死亡是最容易的一个选项。”叶蘼蘼却认真地回答着,“要活着,就得认真地做选择题。” “你到底是怎么走丢的?”林晓东实在太好奇了。 “采药的时候从山坡滚下来了。”叶蘼蘼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晓东面对过太多罪犯,此刻他无从判断叶蘼蘼回答的真假,这种快速的回答,与其说是真话,不如说是他的问题在她的预期之内而已。 而她很乐意补充更多的细节:“我一开始还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树枝,不大,只有手指那么粗。但那天刚下过雪,太冷了,树枝又湿又滑,我的手渐渐冻得失去了知觉。 我只能看着手渐渐滑下来,一毫米、两毫米…… 其实后来掉落的过程我几乎不记得了,应该是很快就被山坡上的树枝打晕了。 但抓着树枝的过程,太漫长、太煎熬了,我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抓紧它,因为脑海中有太多的杂念,我短暂一生的回忆,我还没准备好和这个世界作告别,但无能为力,很多人都说绝望,但我想真正的绝望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说着,她放下筷子,拿起边上的清水,没有喝,只是看着里面透明的液体,若有所思,并没有因为可怕的回忆而让情绪有丝毫波动,她甚至在复盘:“当时只是没有经验,其实应该早点决断调整好姿势后果断放手,找好与陡坡的角度,贴着山坡滑落下去。好在运气不错,那样乱七八糟地滚落下去没有摔死。” “你那时候多大来着?” “十四岁。” “那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那么冷静,再说也没有那种求生经验。” “是,要活下来,活下来就有机会改进。”叶蘼蘼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林晓东,那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林晓东似曾相识,心底发毛,他想起来是梦中那黑夜中野狼的注视。 “……”林晓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埋头吃了一口鱼生,甚至这上好的鱼生吃起来都有一股莫名的血腥味,难以下咽。 “其实,蛆虫不难吃,就是蛋白质的味道,后来不缺食物了,我还是偶尔把它们放在树叶上烤熟,吃起来像奶味的爆米花。”叶蘼蘼继续说着,甚至有些回味无穷的意思。 “你在上临大之前,来过临州吗?”林晓东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己的主阵地。 “没有。”叶蘼蘼又是一次不假思索的回答,和上一次如出一辙,那种有备而来的坦率。 “我看了你的资料,你是川西阿兰县人,你们那儿说四川话还是藏语啊?” “藏语为主。” “说两句?” 叶蘼蘼听完抿嘴笑了,现在只要她一笑,林晓东就有点发慌,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感染力,会让人不自觉对她产生好感,他知道这种好感很主观,他不喜欢这样的主观。 “你想继续调查我,倒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不过,我说了今晚我和你聊聊关于我在野外吃到的第一顿肉的事情。定好的主题,不能改哦。”她说着一挑眉,风情万种。 “你的第一顿肉,是蛆虫,我已经知道了。”林晓东当然不会轻易顺着叶蘼蘼的意思,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是时候进入第二个话题了。” “蛆虫,只是蛋白质,不能算肉。我的第一顿像样的肉,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我忘记了是第几天,你知道吗?离开文明社会之后,你是忘记时间的。几月几号几点钟,这些都毫无意义。你只会记得上一顿食物是什么,上一个庇护所在哪里,上一次遇到野狼的足迹是哪个位置。 那是一场冬天的雷雨,在那个深谷,我才知道,原来冬天也可以下电闪雷鸣的大暴雨。我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惊慌失措,那场景,又壮丽又恐怖,我至今常常回想起来,亿万年,大自然都是如此,她可以毁灭想要毁灭的任何存在,而我们习惯于躲自己筑造的城市中坐井观天。 那时候我裹着沾满泥浆的残破外套,蜷缩在山洞里,茫然地看着整个山谷被大雨浇灌。没有想过,大自然正在教会我生存的第一个秘诀。 我看到很多灰色的小东西在大雨里窜出来。” “呃……”林晓东似乎听明白了,“不会是老鼠。” 叶蘼蘼始终带着微笑:“你猜对了。大雨把它们的洞穴灌了。那时候的我除了几颗米粒大小的蛆虫,什么都没吃。看到这些送上门的食物,疯了一样去抓。 那时候我很虚弱,手法生疏,在大雨里左扑右抓,折腾了很久,终于抓住了一只,那是一只一个拳头大小的小老鼠。” “你不会直接吃了?” 叶蘼蘼冲着林晓东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然呢?吃到烤肉是很后面的事情。你想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呃,不必了。”林晓东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 “呵呵,老鼠,真的不好吃。即便我那时候快饿死了,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依然干呕了,吐了很多黄水,但我知道我必须活下来,所以还是把它吃了,从头到尾,连皮带毛吞下去,就和蛇吃东西一样。说实话,后来我吃了各种肉,老鼠肉依然是其中最不好吃的那一类。但那是我那两年稳定的肉食来源,那个山谷,经常下雨,有了这次经验,我会在下雨前,在老鼠洞外设置陷阱,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下次可以聊一聊陷阱。”叶蘼蘼说着,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陷阱”两个字仿佛话里有话,“最重要的,是合适的诱饵。” 第十一章 顺流而行 夜色渐深,林晓东始终没有从叶蘼蘼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讯息,有些焦躁地用大手摸了摸自己的鸡窝头,正当他以为今天又是无功而返的一次见面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叶蘼蘼忽然换了话题。 “吸毒……应该要花不少钱?”她随口说着,抿了一口杯中的清水。 “嗯?”林晓东反应不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位高寒雨先生,你说他在吸毒。”叶蘼蘼提醒着。 “是的,我们找到了给他售卖毒品的毒贩。”林晓东知道自己不应该把调查的进度主动提供给叶蘼蘼这么一个嫌疑人,但他仿佛陷入了一场与魔鬼的交易,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诱饵”,让叶蘼蘼松口。 果然,叶蘼蘼显得饶有兴致:“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无业游民。” “哦?听说毒品可不便宜,无业游民哪来的钱?”叶蘼蘼若无其事地说着,顺手往嘴里送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生鱼肉。 林晓东眼神忽闪了一下。 这微妙的表情没有逃过叶蘼蘼的眼睛,随即敏锐地问:“怎么了?” 林晓东忽然用手捏着自己的鼻子:“哎呀,这芥末太冲了!” 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打马虎眼。 林晓东如今渐渐领教到叶蘼蘼是个极难对付的调查对象,甚至可以说是他当刑警以来遇到的最难对付的人。刚才只是脑中闪现了一个想法,就被她察觉到了。 但,他可以做到不让她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 他刚才脑海中闪现的,是江絮在审讯室里的场景,他提出了和叶蘼蘼同样的问题,高寒雨这个无业游民的收入来源是什么? 高寒雨、江絮,和叶蘼蘼到底有什么关系?他知道此刻,不可能从叶蘼蘼这里知道。 “你知道吗?我在山谷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淹死在激流中,经过几次死里逃生,我渐渐发现,之前在水中那么艰难,是因为我急着想要回到岸上,逆流挣扎,这样很容易力竭淹死,只有顺着水流,知道它的流向,利用它的流向,才能抵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叶蘼蘼忽而又把话题拉回了野外求生,但似乎又不是在说野外求生。 林晓东似乎听懂了,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她甚至不用知道他在掩饰什么,却知道他应该听到什么。 “你是说我应该听你的提示,去查一查高寒雨的经济来源?”然而林晓东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 “翘嘴鱼的肉果然比较甜一些。”叶蘼蘼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 哼,真的一点破绽都不留。林晓东心想着,随即也跟着吃了一口鱼肉,的确,挺甜的。 …… “老大,你知道没了你,组里大家压力都很大,实在没心情陪你吃这个什么刺身。”岳健峰坐在林晓东对面,看着上桌的菜,一脸愁容。 林晓东却已经习惯这味道,夹了一大筷鱼片塞进了嘴巴,边嚼边说:“再忙也得吃,这顿我掏腰包请你。” “不是,‘1·23’爆炸案还没什么进展呢,我哪有心思吃!” “昨天,我和叶蘼蘼在这里刚一起吃了个饭。” “我说老大,陈局不是说……” “咱们就当是相亲?”林晓东赶忙打断了他。 “哎呀,这种掩耳盗铃的说法,连我这里都过不了关。” “去查一下高寒雨的收入来源。” “老大,你忘记了,之前咱们查过,这家伙无业游民,没有收入。” “查他的现金,在他住所或者可能有关联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藏匿现金的地方。” “嘶……老大你是不是又查到了什么?” “那天看了中央花园的监控之后,我去实地看了看,和高寒雨、叶蘼蘼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结果,发现在那个时间和地点,有一个隐藏的毒品交易点。我找潘队把那毒贩抓了个现行。毒贩全招了,高寒雨在吸毒,而且频次不低。毒品都是现金交易,高寒雨的银行账户里没钱,但他有足够的现金供他吸食毒品,这条线索我们得查。” “我们之前查过高寒雨的社会关系,没有发现和他有大额金钱往来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的调查还有重大的遗漏。”岳健峰一听,一扫刚才的颓靡,来了精神。 “有金钱就有交易,有交易就会有纠纷。”林晓东呷了一口白酒。 “老大,刚才说高寒宇去中央花园是去买毒品的,去之前不得先取钱?” “没错。” “那咱们得再好好看下高寒雨去公园之前的行踪了,现金交易,得有现金才行!” “对!如果他确实有大额的现金,又不放银行,必然得有地方保管。” “老大,这鱼你自己吃!我先回队里了!”岳健峰“嚯”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等林晓东再说什么就一溜烟跑了。 …… 夜店里,高亢的音乐和欢呼兴奋的人声淹没了所有细节。 坐在专座的阿若凑近了在江絮耳边说:“他们好像去查高寒雨的现金来源了。” 只有两个人听见,没有第三个人。 不远处,几个网红模样的美女拿着就被朝他们走过来,被保镖一把拦住了。 “我们就是想和那位帅哥认识一下。”其中一个拿出几张百元大钞试图塞给保镖。 “不好意思,我们先生不希望有人打扰。”保镖推开了她塞钱的手。 “不喜欢被打扰还来夜场,这也是蛮奇特的。”边上另一个美女阴阳怪气地说道。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试图磨着保镖放她们过去。 此时的江絮目光朝着她们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顺势搂住了阿若的肩,贴着他耳朵说道:“林晓东,真是我等了这么多年等到的人,留意他的动向,但不要干扰他的调查。” 不远处那几个还在纠缠保镖的美女看到这边的情形,忽然懂了什么似的,没好气地离开了。 “我这个虚名又多担了一次了。”阿若看着交头接耳离开的美女们,无奈地说道。 江絮松开了手,耸了耸肩:“没有办法,只有在这里,他才不会知道我们交谈的内容。” 第十二章 床垫 临州的城郊结合部,和繁华的市中心仿佛两个世界。 低廉的租金,成了在临州讨生活的流动人口聚集地。 岳健峰带着人穿行在“土嗨”音乐喧天的小街道,拿着高寒雨的照片挨家挨户地寻访着,迎面遇到了啃着热狗肠的林晓东。 岳健峰多少显得有些无奈:“老大,不是说让你不要过来嘛?” “我就是最近闲着,来这里逛逛,你们管你们干活。”林晓东咬了一大口热狗肠,顺手一指:“前面右拐就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岳健峰叹了一口气,带上人朝着林晓东指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穿过的窄路,终于到了一幢暗红色的五楼农居楼,顶上的两层一看就是后期加盖的。 “要租房子吗?”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临州郊县口音。 “警察,这个人有没有见过?”岳健峰拿出了高寒雨的照片。 房东看了一眼,又看看岳健峰和他身后的队员,一脸“诚恳”地回答:“我不认识这个人。” 岳健峰瞥了一眼他身后明显违建的民房,沉着脸说道:“你这里,租客有没有都去派出所登记备案过?” 房东一听,立刻怂了:“哎呦,领导,您看,我们这个地方过几天说不定就换一波租房子的,有时候真是赶不及去登记,我向您保证,下次一定。” 岳健峰亮出了自己的证件:“这话你留着给片区民警说,我们是刑警大队的,现在想起来照片里这个人了吗?” “这么看,确实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 “他,确实租了我这里的房子,不过,不常住……”房东眼神躲闪着。 “带我们去他房间。” “这个人每次都按年付租金,挺爽快的。来我这里租房子的,大多数都没什么钱,别说是一年付,能每月按时交钱我就谢天谢地了。就这个人最省心,一来就给一年的钱,还都是现钱,租了好两年了。”房东一边拿着钥匙带他们上楼,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通往高寒雨房间的楼梯是后期焊在外墙的铁皮楼梯,踩在上面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他犯什么事了?”房东试探着问,但并不显得惊讶,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警察。 “死了。”岳健峰直截了当地回答。 “啊死了?早知道我把房子挂出去了。”房东的脑回路也是新奇。 “有看到过可疑的人来找他吗?” “说起来他从来没有带人来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那时候我还跟他说这个楼梯走路有点吵。他还说就是要动静大,他好知道有人上来。看来是躲着什么人呢!这人,我就看着不正气。”房东说着,已经拿钥匙打开了防盗门。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许久没人,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打开灯,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再没有其他。 岳健峰环顾了一下:“这家具都是你配的?” “哎嘿嘿,是的。”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林晓东的声音:“不能够,我看这床垫的尺寸和这床不匹配。”说着他已经挤到房东面前,似乎看穿了他贪小便宜的心思。 岳健峰瞪大了眼睛看着尾随过来的林晓东,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林晓东笑嘻嘻看着他:“咳咳,我就是路过看个热闹,你们继续。”说着还不放心地用手指了指床垫的一角,“那个地方感觉格外脏。” “你不是刚才来看房子的那个人吗?现在这个房子可以租给你了,床垫也送你。”房东一看见林晓东,立刻推销了起来。 岳健峰一听,知道林晓东提前擅自调查过了。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最近的林晓东和他熟悉的队长有些变化。 岳健峰戴上手套,走到了床垫边上。这是一张浅粉色的廉价床垫,看起来年头不少,林晓东所指的比较脏的地方,隐约可见若干的手指印,应该是被人反复触摸过,同样脏了的还有拆卸床垫套子的拉链。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床垫的拉链。 起初看到的,只是普通的海绵,但原本应该是一体的海绵中间有一条缝隙,一看就是有人用刀后期割开过。 扒开海绵层,打开手电筒一照,里面赫然出现了零乱码放的百元现金,一叠一叠,少说有百万的数额。 这里,是高寒雨藏匿现金的地方。 岳健峰起身,对着房东说道:“这间房子,最近你不能租出去了。” 警车呼啸着驶入了凌乱喧闹的城郊小镇。 红砖的四层农居房外面拉起了警戒线。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各种离谱的传闻在人群里散播着。 天色渐暗,对于出租房的勘查取证还在继续。 刚才缠着岳健峰询问房子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出租的房东,不知道何时安静了下来。 林晓东看着他一直朝着围观的人群张望,神色不大对劲,立刻凑上去问:“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警察说,租我房子这个人死了?”房东喃喃着。 “高寒雨确实死了,你想说什么?”林晓东警觉了起来。 “那个穿条纹夹克的戴帽子的,就是他啊。”房东迟疑着,正要伸手去指,手被林晓东按住了。 他顺着房东的视线望去,果然人群里,有个和房东描述一样打扮的人,在一群交头接耳的人中间,这个人始终低着头,夹着包,看起来很可疑。 林晓东立刻下了楼梯,朝着人群走去。 很快,那个人似乎有所察觉,撒腿就往外跑。 “站住!”林晓东大喊着,喊声惊动了在楼上勘查的岳健峰。 “老大,你去干什么?”岳健峰只看到消失在夜色中林晓东的背影。 “那个高寒雨回来了……”一旁的房东脸色煞白,对着岳健峰问,“你是说他死了对?” 此时,一阵夜风袭来,夹杂着城郊的烟火与草木气息…… 第十三章 死去活来 “什么鬼话!”岳健峰斥道。 “是,是真的,我刚才就看到他在人堆里,你那个朋友,已经追出去了。”房东战战兢兢地说道。 话正说着,林晓东已经拖着一个人往回走。 “就是他!”房东指着被林晓东押送的这个人,再次笃定地说。 这让岳健峰都不由得怀疑人生:“不会,都验过dna了呀!” “条纹夹克,黄帽子,这个我不会认错的!”房东坚称。 此时,林晓东已经带着人到了他们面前,一把扯下了这个人的帽子。 摘下帽子的瞬间,房东脱口而出:“不是他!” 眼前这个男人微胖发福,淡眉小眼,和干瘦的高寒雨八竿子打不着。 岳健峰看了就对房东来了气:“你逗我们玩儿呢?!” “可是衣服一模一样啊……” 相反,跑得气喘吁吁的林晓东此刻冷静许多,一拽被他抓回来的这个男人:“不是你,你跑什么?” “大哥,我就是看个热闹,看你凶巴巴地冲过来当然跑!” 那人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没有逃过林晓东的眼睛。 林晓东没有再追问,而是转头看向了房东:“我看你刚才那么笃定的样子,应该不只是衣服一样的问题?” 果然,房东立刻找到救命稻草的样子接上了话茬:“是的,是的,那个高什么雨的,每次来都同一套衣服,冬天就条纹夹克黄帽子,夏天就是条纹衬衫黄帽子,从来不换其他衣服,他穿得一样,我当然以为是同一个人,我们附近没人穿成这个样子的!”他倒豆子般地辩解着。 房东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微胖的男人神色越加慌张了。 这下岳健峰也看出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说,你为什么穿和高寒雨一样的衣服?” “我,我,这年头穿自己的衣服也犯法嘛?!”男人虽然慌张,嘴却很硬。 林晓东用力一揪他的衣领:“这衣服你穿着扣子都快崩掉了,你平时都喜欢穿小一号的衣服?” 随即他一把抢过了男人自始至终抱在怀里的公文包丢给了岳健峰。 岳健峰拉开拉链一看,神色立刻变了,抬头对着林晓东说:“老大,你看!” 林晓东把人交给边上的队员,上前一看,只见黑包里码得齐齐整整的都是崭新的百元大钞。 随即他转头看着已然手足无错的男人,看到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捂着夹克衫的口袋,立刻警觉地上前,撇开他的手往口袋里一摸,拿出来一把黄铜钥匙。 “哎?”一旁的房东一看到钥匙就说,“这不是我的钥匙吗,就,就是这个房间的钥匙!”他指着岳健峰身后的防盗门激动地说道。 林晓东将信将疑地拿着钥匙往防盗门的钥匙孔里试着插了一下,轻轻一转,锁芯就动了…… 审讯室的灯光照在微胖的男人的脸上,他那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加睁不开了。 “姓名。” “张俊。” “年龄。” “三十八。” “你和高寒雨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高寒雨。” “照片里的人认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从哪里搞来的他的钥匙?” “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是坐在临州公安分局的审讯室里,刑事案件的审讯,回答的所有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刑法》第三百零五条,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岳健峰严肃地说。 张俊听了,头一扭,还是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肯说。 林晓东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看着,眉头紧蹙,张俊的事情不简单。 “高寒雨已经死了。帽子和外套我们已经拿去取证化验了,上面如果检验到和高寒雨匹配的毛发皮屑组织,你就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岳健峰盯着张俊继续说道。 听到高寒雨死了的时候,张俊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他:“什么?他死了?不可能!!”一直不肯松嘴的他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随即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现在可以谈谈你和高寒雨的关系了吗?” “我真的不认识高寒雨……”张俊还在喃喃着,但此刻的语气已经和刚才坚决否认的状态完全不同,“我只知道他叫202,就是他那个房间的位置,202房间。” “你为什么会有他房间的钥匙,今晚拿着这么多现金去他那里做什么?” “警察同志。”他忽然期盼地抬起头,“我问个问题啊,如果有个人,想害人但没有害成,是不是可以不用坐牢?” “要看这个行为是犯罪未遂还是犯罪中止了。这个涉及到具体的刑法,不过有句话你应该很耳熟,叫坦白从宽。” 张俊哆哆嗦嗦地说:“警察同志,我,我先声明,我和这个人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有见到过他本人。” “没见过本人你怎么找到他这个出租屋的,怎么知道他平时穿的衣服的?” 听到这句问话,张俊忽然用手揉搓着浮肿的脸,纠结,苦恼,想了很久再也找不到托词。 他的心理防线崩塌了,懊恼地自言自语着:“害人之心还是不能有,唉!”随即说,“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去年11月的时候我被通知裁员了,上午说,下午就让我收拾好东西滚蛋。哼,11月走人,干了快一年的时候,什么错都没有,让滚蛋就滚蛋。这会儿走,年终奖一分都不肯给。我怎么想都怎么不公平,找老板理论,被他叫保安赶了出来。我就去投诉,钱没拿到,我老婆公司的领导竟然因为我的事情找她谈话了。说是之前我工作的那家公司有一笔五十万的欠款,我老板和他们说是我负责的,现在要我偿还。这是人干出来的事情吗?!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警察同志,你们知道那种钻牛角尖出不来的感觉吗?我每天睡不着,就算偶尔睡过去了,也都在重复被辞退、被讨债的噩梦,我得解决呀,但我没办法了呀!想来想去……”说到这里,张俊悲从中来,已经泪流满面,呜咽着,心虚着,他嘀咕道,“我,我想来想去,只有我老板死了,我才能解脱……” 第十四章 杀手 “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但这不是你走向违法道路的理由对?”岳健峰脸上依然严肃,但语气却比先前略微柔和些,“说说重点。” “我想让我老板死,但我知道我不能自己干,我老婆孩子还在,他们不能没有我。我就想起来,我有个不争气的堂兄弟,是个混混,认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虽然这么多年我和他关系一般,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找了他,让他帮我找个人,去……”最后几个字,张俊说不出口。 “你想杀了你老板。”岳健峰帮他说出了剩下没有说完的话,“你堂兄弟叫什么名字?” “张阿大……” 在隔壁看着审讯的林晓东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反应过来,那个在中央花园贩毒的张阿大,同样的名字,应该不是巧合。 “高寒雨是张阿大给你介绍的?” “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是个座机,让我自己打电话,就说是找202。” “号码是多少?” “。” 岳健峰听了立刻拿起手机打开免提拨通了这个号码。 短暂的“嘟,嘟”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莫名的,在场的人都很紧张。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鲁的女人的声音。 “喂,我找202。”岳健峰说道。 “没这个人了。” “别人给我这个号码,说能找到202?” “你是他谁啊?这个人出事咧,今天202来了很多警察。” “这个是哪里的电话?” “我这里小卖部啊。” “你这个小卖部是在黄石墩吗?” “对啊,你到底有没有事情?”女人带着浓重的城郊口音,不耐烦起来。 岳健峰挂了电话,一切很清楚,高寒雨用出租屋附近的小卖部座机和他的“客户”在联系。 “你用这个座机联系上了高寒雨?然后呢?” “嗯,阿大说让我在下午三点钟打电话,他十有八九在。我打过去果然联系上了他。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讲我的要求。他直接就问我,对方是谁。我就把我老板的名字报给了他。他没多说什么,开口就要十万,说给了钱就办。我不信他。他就说可以先给订金,事成之后再全给。但订金也得一万。 我和他说得花时间凑,他给了我一个取件码,说等我凑够了钱就到中央花园的一个邮柜取一套行头穿上,带着钱到黄石墩羊子巷4号202室,直接放进去就行。然后再把衣服放回中央花园的邮柜就可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12月,对,12月。” “你今天才去?” “我,凑不够钱。我的理财前几天才到期可以赎回。” 岳健峰从审讯室出来,看到林晓东已经等在门口。 “老大,你都听到了。”岳健峰说道。 “嗯,高寒雨的现金,是替人干脏活挣来的。他故意搞了这么一套显眼的行头,让送钱的人晚上直接去他的出租屋,这样看到的人都会以为是他本人。那个地方,进进出出人那么多,没有人会在意具体一个人。” “从头到尾,他和他的请托人都不会有直接的接触,亏他想得出来。” “哼,张阿大那个老油子,没老实交代。”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得找潘队把人弄过来接着审!” 这也许是临州冬季下的最后一场雨,生怕人忘记,所以格外地冷。 叶蘼蘼在江南医药工作到深夜,最后一个离开了研究室。 她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独自行走在临州的街上。 霓虹陆续暗下来,夜渐渐深了。 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着临州公安局的方向走去。 她就站在公安局门口的路对面,望着那几盏依然亮着的灯,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随即转身消失在了黑夜中。 当朝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雨过天晴的临州终于和冬天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别。 阳光带着几分暖意,洒在疗养院窗台上那长了新芽的月季上。 新芽后面,露出来那张苍白清冷的脸,带着无限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这新的生命。 “小叶,你工作忙,不用每个礼拜都来。”她身后,张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上次晓东他妈妈拿来的补品,你拿点回去,工作那么辛苦,要补一补,你看你越来越瘦了。” 叶蘼蘼听着,莞尔一笑,转身蹲在坐在摇椅上的张奶奶边上,柔声说:“我来您这儿,才觉得放松,上次给您揉了肩膀之后,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可比那些推拿师傅厉害多了。”张奶奶摸着叶蘼蘼的手,似乎已经习惯她冰凉的体温,只是慈爱之情溢于言表,“你看你一个小姑娘在临州,需要有人照顾的,我一直没问,你和晓东处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我们现在是朋友。”叶蘼蘼笑着。 “只是朋友?”张奶奶话里有话。 “嗯,我们只能是朋友,他值得更好的女孩。” “胡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子了。”张奶奶用苍老的手摸了摸叶蘼蘼的头。 叶蘼蘼没有躲闪,顺从而体贴。 然而当她离开张奶奶房间的时候,眼中所有的温柔倏然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酷。 她侧头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微眯了一下眼,随即继续朝前走去。 迎面,她撞见了一脸憔悴走来的林晓东。 这是半小时前,她和林晓东约了见面的地方。 叶蘼蘼似笑非笑,带着笃定的目光看着林晓东。 而林晓东却是一脸的困惑、疲惫,他强打着精神走到了叶蘼蘼的跟前,一上来就问:“你早就知道了。” 叶蘼蘼一挑眉:“什么?” 林晓东按捺着在极度劳累中即将爆发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清晨已然冷冽的空气:“高寒雨要杀你。” 叶蘼蘼睁大了眼睛眨巴了一下,随即微一皱眉:“杀我?”仿佛真的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 林晓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和那次在鱼生店里一样,他必须、不得不,拿出有诚意的信息作为“诱饵”,才能从叶蘼蘼这里,得到一点他想要的回馈。 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暗杀 “我们审了张阿大一夜,他什么都招了。他和高寒雨之间的交易,远不止贩卖毒品这么简单。”林晓东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在放任自己违反纪律把调查的进度告诉一个重要的嫌疑人,他太想知道真相了,就像一辆疾驰的赛车失速地、不顾安危和规则,只想冲破那个诱人的终点。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起来:“他在帮高寒雨做掮客,致命的掮客。你问过我,高寒雨的毒资是怎么来的,是别人的命换来的,他在干杀手的勾当,而张阿大在帮他介绍‘客户’。我们问了张阿大,高寒雨出事前收到了最后一单生意,张阿大不知道具体刺杀的对象是谁,他只知道是一名女科学家,一名在江南医药工作的年轻的女科学家。” 叶蘼蘼冷静地听他说着,就好像温习一个曾经读过的故事。 林晓东直视着她的眼睛:“当然,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叶蘼蘼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们有理由相信,高寒雨最后一次的刺杀任务失败了,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雇凶杀人的人,就是你,是你自己下达了杀死你自己的订单。” “嗯?什么?我听不懂了,这是个绕口令吗?” “叶蘼蘼,你和这个高寒雨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一名杀手,是不是……” 当林晓东说这些话的时候,叶蘼蘼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鼓励的神色,仿佛在说,很好,请继续。 但林晓东的心情可没这么积极,他知道,如果他的推理成立的话,就算高寒雨如今看来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叶蘼蘼依然逃不了谋杀的罪名,而莫名的,他竟然心中有一丝惋惜。 正当他纠结的时候,手机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老大,有重大发现!”电话那头,是岳健峰激动的声音。 林晓东看了看叶蘼蘼,自己走到了稍远的地方。 而叶蘼蘼一副毫无兴趣知道的样子,独自站在原地。 “什么发现?”林晓东站在一棵树下,压低了声音问。 “我们查了小卖部的通话记录,筛查了所有下午3点前后的来电,发现在12月底,也就是张俊给高寒雨打过电话之后不久,有个人也给高寒雨打过电话。” “叶蘼蘼?”林晓东脱口而出。 但岳健峰立刻否定了:“不是。”他略一停顿,随即说出了一个名字,“江絮。” “江絮?”林晓东的脑袋“嗡”地一下,有一瞬间空白了,“他怎么又搅和进来了?” “根据张阿大交代的请托时间和对方的体貌特征,这个最后雇佣高寒雨杀人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江絮。” 林晓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叶蘼蘼,此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一夜无眠的林晓东在耀眼的阳光下,感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忽明忽暗,分不清虚实。 短短几分钟,这个叶蘼蘼,从一个犯罪嫌疑人变成了彻底的受害者。 阳光同样照在穿云江边上,这里有临州最豪华的中式别墅区,高墙深院,是大多数临州人没法踏足的地方。清早,一辆黑色轿车从外驶入,坐在车里的江万潮脸色铁青,双唇紧闭。 接到管家消息的他紧急取消了一早的董事会,急匆匆赶回了家。 此刻,平时冷清的别墅内,难得人头攒动。 岳健峰带着人,已经在客厅了。 江絮不紧不慢地从二楼下来,衣着讲究,风度翩翩,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 “这里终于有点人气了,太好了!”他甚至兴致不错,比上次在警局看到病秧秧的状态好多。 岳健峰可没他这么高兴,正色对他说:“江絮,我们现在怀疑你和一起谋杀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局配合调查。” 一般这个时候,对方都是百般抵赖,但此刻站在岳健峰面前的江絮却配合得让人不舒服,他笑着对岳健峰说道:“我早说了高寒雨是我杀的,你们不相信我。” “不是高寒雨,我们怀疑你和另一起谋杀未遂有关。” “哦?哈哈!”江絮忽然大笑起来,带着不合时宜的亢奋,“你们呀你们……” “等等!”门口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江万潮出现在了别墅门口,这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有着“成功人士”标配的健壮体格,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浓眉,国字脸,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样貌不凡。只是,金边眼镜后面一双眼睛,犀利、精明,和那正统的长相多少有些违和。 岳健峰和其他队员们,都在媒体上见过江万潮,但本人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此刻,他和一贯在公开场合满面春风、神采奕奕的截然不同。 他甚至顾不上周到的礼仪,没有和在场的警察打个招呼,直接走到了江絮的跟前。 “啪!”一个巴掌落下,重重打在了江絮的脸上。 力气是如此之大,江絮苍白的脸上立刻留下了红色的掌印。 江絮丝毫没有躲闪,他的个子比江万潮高,就站在原地,俯视着江万潮,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随即露出了张狂的笑容:“你终于生气了!!!”那模样,仿佛在说,我赢了。 “畜生!你闹够了没?!”江万潮低吼着,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 “你自己一直说的,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除非……你也疯了。”江絮不放过任何一个激怒江万潮的机会。 “咳咳。”一旁的岳健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插入了这段家庭闹剧,“这个江总,江絮目前和我们在调查的一起案件有关,我们需要带他回去配合调查。” 江万潮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 他在努力控制情绪,终于整理了下因为扇巴掌而有些凌乱的西服,转身问岳健峰:“我能问下,我这个逆子犯了什么罪吗?” “有没有罪要等调查清楚再说。目前,我们怀疑他涉嫌买凶杀人。”岳健峰如实回答道。 “买凶杀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江万潮的意料,“他确实经常打架惹事,但杀人,应该不会的,这个我还是可以保证的。”他试图挽尊着。 第十六章 原点 “我会。”江絮忽然在他身后说道,“很快,整个临州城都会知道,江万潮有个杀人犯的儿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听到这句话的江万潮没有如刚才那样暴怒,反而一时语塞了,稍等片刻后,他似乎已经决定不再和这个疯癫的逆子再有任何争辩,而是仿佛是为了尽到一个父亲义务似的,向岳健峰询问着:“不好意思,我这个儿子,这些年身体和情绪都不是太好,我相信你们过来,也是经过了调查,有了证据才来的,毕竟是从我家里带人走,能不能问下,你们说他买凶杀人,到底要杀的是谁?” “这个……”岳健峰犹豫着,“目前我们掌握到的信息,应该是江南医药的一名员工。” “哦?”江万潮一阵意外,随即瞥了一眼江絮,“他从来不关心我的工作,更别说我的员工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他非常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但岳健峰的回答却让他那一丝笑容都消失了:“这位员工叫叶蘼蘼,您有印象吗?” “叶蘼蘼?”江万潮皱紧了眉头,推了推金边眼镜,仿佛明白了什么,转头再次望向江絮。 而江絮此刻也正看着他,露出神经质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你的工作,你的新药三年了都上不了临床,等的就是叶蘼蘼这样的天才,她死了,你最看重的项目又要黄了,我太想看到你不痛快的样子了!” 岳健峰一阵惊讶,没料到江絮这么坦白,竟然连杀人动机都交代了。 “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样是会遭到天谴的!”江万潮的声音颤抖着。 江絮不再说话,自己踏出家门,走向了停在外面的警车,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江万潮抄起边上的一个摆件,砸得粉碎。 …… 公安分局,陈愚的手机已经快要被江万潮的电话打爆了,陈愚始终没有接。 “陈局,江絮到了。”岳健峰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 “好,我马上来。”陈愚顺势关掉了手机,前往了审讯室。 走廊很短,陈愚却脚步沉重,从未觉得如此漫长,他心中止不住一个念头:哥哥,我终究没有帮你照顾好一川。 江絮又一次坐在了岳健峰的对面,和其他坐在这个地方的人惶惶不安不同,他坦然地坐在这个地方,甚至比在他所谓的家中更加自在。 “是我想让高寒雨去杀叶蘼蘼的,12月25日圣诞节那一天下午,我给高寒雨留的座机打了电话,按照他的要求,在黄石墩羊子巷4号202室放了现金。他说剩下的事情交给他办,事成之后再把剩下的钱给他就可以。只是没想到,叶蘼蘼没死,他自己先出事了。” “高寒雨的死,你还知道什么?” “你们的效率还不错。”江絮甚至给了警方一个肯定。 “江絮,严肃点,这里是公安局。”岳健峰正色说道。 “我很严肃。”江絮直视着岳健峰的眼睛,仿佛在宣誓自己的坦诚。 “既然你承认雇佣高寒雨企图杀害叶蘼蘼,说说理由。” “在那个房子里,我已经说了,叶蘼蘼是江南医药停滞了三年的新药研发的救命稻草,我想这根救命稻草消失。” “江南医药是你父亲的产业,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呵呵,目的?让江万潮不痛快需要什么目的吗?”江絮满眼的愤世嫉俗。 “好,那么说说你雇凶的过程。” “这些年我没少和那些混混打交道,偶然听说,张阿大有门路可以帮我解决叶蘼蘼,就找到了他,很顺利就和高寒雨接上了头。” “怎么接的头?” “打一个座机,那天下午三点,我联系上了高寒雨,他问了我对方的姓名、工作单位,让我带着照片和第一笔钱,放到他202的出租屋。我照做了。 几十万,就可以买下一个人的命,太不可思议了。 本来,我以为,接下来听到的,应该是叶蘼蘼的死讯,没想到,先死的是高寒雨。” “所以,你认为,这是一次反杀?” “呵?高寒雨的死和叶蘼蘼有没有关系,这个不是我能回答的,不应该是你们要查清楚的吗?” 岳健峰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边上的单向玻璃,调查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那个萦绕在所有办案人员头上的魔咒:人,到底是不是叶蘼蘼杀的。 但,至少现在,他们找到了叶蘼蘼与高寒雨之间的联系,这个联系,是江絮建立起来的。 在疗养院,林晓东问候完外婆,和叶蘼蘼走在外面绿荫环绕的花园,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办法在外婆面前进行。 “这会儿,江絮应该已经在局里接受问询了。你知道江絮要杀你吗?”林晓东问。 叶蘼蘼走在他身边,微风吹过她的长发:“高寒雨既然是个杀手,我会不会是他手下唯一的幸存者?”无意外的,她没有直接回答林晓东的问题。 “这个我们会调查,如果你是出于自卫杀人,我们也会酌情向法院提供相关证据,但你得和我们说实话。” 叶蘼蘼停下了脚步,看着林晓东,微笑着:“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逻辑自洽的执念是毁灭的开始吗?你这样一位有经验的刑警,不应该抛开证据对我做这样的有罪推定。我是一名药剂师,我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林晓东把视线从叶蘼蘼脸上移开了,她总是说出一些听起来让人特别信服的话,但他不想轻易地去相信,哪怕走到今天为止,她说的似乎都是对的。 “你说我和他出现在中央花园,有没有可能,是他在找我,而不是我在找他呢?”叶蘼蘼双手插在黑色呢大衣的口袋里,微微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我反复看了你和他的监控,他一直都是在你前面,如果是跟踪,也是你跟踪他。”林晓东反驳道。 “方便问下你们看到我和他同时出现的位置,是哪里吗?” “中央花园。” “我知道,中央花园的哪里呢?” “门口的大喷泉。” “那段时间,喷泉一侧的地面在维修,我从瑜伽馆出来,要绕着大喷泉大半个圆才能走出公园的大门,有没有可能,只是我走路比较快而已。”叶蘼蘼说着,仿佛是酝酿已久的反击,直到今天才说出口,“一个普通的追及问题。” 第十七章 山羊 “陈局,江万潮给江絮请的律师到了。”岳健峰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轻松,“不过,江絮这里基本什么都招了。” “他是要赶在律师到之前把话都说了。”陈愚沉着脸说。 “这么看,江万潮挺不容易的,家里有这么个麻烦儿子。我上午看他气成那样,这会儿还得给江絮找律师。” “江万潮只不过是不希望自己缠上丑闻罢了。”陈愚一针见血。 “真让人看不懂,这个江絮为什么要这么针对自己的父亲。”岳健峰困惑地说。 陈愚背着手站在单向玻璃前,注视着隔壁的江絮,没有说话,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背着书包笑容灿烂的十七岁男孩,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热情地喊着陈愚叔叔。 而此时的江絮,带着迟来的年少顽劣神情,盯着这面单向玻璃,不知道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是知道镜子背后是陈愚,忽然笑了,笑得瘆人。 距离这幽暗的审讯室十几公里之外的疗养院,林晓东和叶蘼蘼坐在香樟树下的长椅,四周阳光普照,岁月静好。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个小学数学题的理由吗?”林晓东一手搭在长椅背上,看着前方对身边的叶蘼蘼说。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只是觉得,你又迷路了。至始至终,你都不应该把关注点放在我这里。” “你又开始了。”林晓东苦笑了一声。 “什么?” “开始给我洗脑。” “我只说我想说的话,你自己思路就很乱了,不需要我给你洗脑。” “思路乱?我也算是立过一等功的优秀人民警察,你不能这么质疑我的业务能力。” “在山谷,有一次,我发现了一头野山羊的足迹,它每天都会经过同一条小径,我想当然地在它途径的地方,设置了陷阱,以为这样就能吃到新鲜的羊肉了。我自以为是地用藤蔓做了索套,只要它的蹄子碰到机关,索套就会拴住它,越挣扎越紧,不可能逃脱。可是,当我第二天满怀信心地去查看的时候,看到陷阱里空空如也,而山羊连影子都没有,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野山羊仿佛觉察到了危险,再也没有从这条路经过。我不信山羊可以有这样的智慧,这里肯定有什么我没有在意的细节。我决心搞清楚底哪里出了问题。” “你是怎么做的?”林晓东并没有因为叶蘼蘼“岔开话题”而心不在焉,相反,他听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每次叶蘼蘼和他讲在野外求生的经历,他总能听到弦外之音。 “我把山羊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一无所获。它脚印的尽头是一条湍急的溪流,只有几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山羊可以蹦过去。涉水过去很危险,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弄清楚这次的失败,下一次,我依然捕不到山羊,在野外,失败就是死亡。要活下来,是我下每一个决定的终极原则。我等了连续五个晴天,溪水的水流没有那么急了,我跨出了我观察的范围,去到了对岸。果然,在那里我找到了答案。 对岸有一片不大的草地,地上的紫花苜蓿已经被啃食殆尽。它每天经过那条路线,是为了到对岸去觅食,而当我设置陷阱的时候,那片草地已经被吃完了,它自然就不会再过来了。而一切的起因,是因为我没有把观察的线路拉得足够长,只看到了其中一段,并且自以为是的觉得,这个就是事实的全部。 因为我太想捕到山羊了,后来我就知道了,除了观察猎物的路线,还得知道它的目的地,它为什么这么走,弄清楚它的渴望、它的恐惧,只有这样,才能吃到美味的蛋白质、脂肪,获取我身体需要的微量元素,才能,活下来。 在坠入深渊之前,我只不过是个中学生,少不更事的女孩,我不是天生的猎手,一名熟练的猎手,得经过无数次的实战,经年累月,不断总结经验。山羊,不是我的第一个猎物,也不是我最后一个猎物。” “所以,你不是高寒雨第一个刺杀的对象,也不是最后一个。”林晓东聚精会神地听着,接话道。 “我只是在说山羊而已。”叶蘼蘼撩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随即站起了身,“你和我聊得时间够久了,林队长,优秀的人民警察,今天能抽出你宝贵的时间进去陪外婆再聊会儿天吗?” “啧,我说你老是管我和外婆的事情怎么回事?” “因为你外婆很想你,而我希望她开心,仅此而已。” “你是为了弥补利用我外婆的愧疚。” “我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愧疚两个字,我相信现在的你也是如此,希望你以后也一直是。”叶蘼蘼说着,转身优雅地朝外走去了。 林晓东看着她的背影,还在想着她刚才所有的话,有些听懂了,有些还没有。 看到去而复返的林晓东,张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嘴上却说着:“晓东,你怎么还没回公安局啊?” “今天调休,我陪陪您。”林晓东一屁股坐在了张奶奶身边,搂着她的肩亲昵地说道。 张奶奶苍老的手轻拍着林晓东的手背:“外婆不需要陪,工作要紧。” 林晓东的眼眶发热,有些湿润。连日的奔波与挫败,此刻在外婆慈爱的谅解中破防了。 “我给您剥个桔子。”他慌乱地拿起茶几上的桔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说起来,我看你和小叶在外面聊那么久,都聊了什么啊?”张奶奶期待地问着,林晓东知道她肯定会错意了。 “外婆,我和她之间不可能的。” “什么话,小叶这姑娘真的不错,外婆活了八十几年了,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你可得上点心。这种事儿,总得你主动。我看小叶一个人在临州,挺不容易的,今天和我说,过年前那会儿遇到个精神病,非得和她道歉,说是他杀了她,纠缠了她好一阵子,说那个人非得说她是什么陈太太,胡言乱语的,可把小姑娘吓得不轻。那会儿啊,她身边要是有你这么个当警察的男朋友,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什么?”林晓东剥桔子的手停了下来,“外婆,她还和您说了什么?” 第十八章 拼凑 张奶奶看着林晓东关切的样子,莫名开心了起来,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你知道这小叶有多善良吗?就算那个坏人把她吓成那样,她还是想帮他,说这个人好像是吸了毒才变成精神病的。” “吸毒?”林晓东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外婆,快说说,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就说呀让晓东帮你把坏人抓起来,她说没事,那个人现在不会来找她了。晓东,我是担心这小叶逞强呢,不好意思开口找你帮忙,你要不下次问问她,知不知道那个坏人叫什么,你帮她处理处理?” “外婆,您放心,这个人还真不会再找她麻烦了。您刚才这些话,是今天叶蘼蘼和你说的?” “对呀,说来也奇怪,小叶以前来不怎么讲自己的事情,都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唠叨叨讲老底子那些事情,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讲起这个,我看呐是想身边有个人保护的意思呢!说不定是专门说了让我告诉你的!” 张奶奶说者无心,却提醒了林晓东——她是专门说给外婆听的,她知道急着撮合他俩的外婆,会把这个话带给他。 难怪催着他回来陪外婆。 这个吸毒的精神病,看样子十有八九是高寒雨。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交集,他们见过,甚至有过冲突。 “外婆,您能把叶蘼蘼和您说的话,再和我说一遍吗?” “可以呀,就是说,有个精神病,遇到她,非得说她是什么陈太太,那个人还说自己杀了这个陈太太,现在要和小叶道歉,纠缠了她好一阵子,这么个事儿。怎么?你是真想帮她处理处理?”张奶奶一脸期待地看着林晓东。 “陈太太?”当听到张奶奶复述这段话的时候,林晓东忽然注意到了这个名字,鬼使神差地,他喃喃着,“山羊,不是第一个猎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什么山羊?晓东你说什么呢?怎么扯到山羊去了?”张奶奶看着出神的林晓东,一脸的疑惑。 林晓东笑着往张奶奶嘴里送了一片桔子:“没事!外婆,您帮了我大忙了!” 离开疗养院,林晓东骑着摩托车一路朝着警局疾驰而去。 他仿佛置身茂密的丛林,翻开枯叶,下面是山羊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远方,丛林的尽头,刺眼的光从树枝间漏出来,越来越亮,他执着地朝前走去,淌过迷惑自己的溪流,对岸,是他曾经错失的细节。 “陈太太……”他重复着这个叶蘼蘼明显刻意透露给他的名字,他现在知道,叶蘼蘼所有的安排都有所指,而这个高寒雨自称杀死的陈太太,一定意味着什么。 他径直找到了岳健峰:“江絮那边情况怎么样?” “什么都招了,说是叶蘼蘼是他江南医药新药研发的关键,他为了破坏他爸的新药项目,想要杀死叶蘼蘼。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痛恨自己那个有钱的爸爸,不管怎么说算是承认了自己雇凶杀人的事情。”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高寒雨下的任务?”林晓东的语速明显变快了。 “说是去年圣诞节。”岳健峰回答着。 “12月底。”林晓东手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若有所思。 “没错。” “张阿大说过,在高寒雨失踪之前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很不正常,说是见鬼了。”林晓东拼凑着不同地方获得的信息。 “嗯?高寒雨是1月19日失踪的,也就是江絮让他去杀叶蘼蘼之后。” “健峰,如果你是高寒雨,你接到江絮的任务让他去杀叶蘼蘼,你会怎么做?” “额,我首先得确认叶蘼蘼的身份。” “没错,就和捕猎一样,你得先观察猎物,知道它的习性才行。从目前的收集到的线索看,高寒雨是个职业杀手,在下手之前,跟踪了解目标,这件事,他肯定做。但这一次,在这个阶段,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嗯?” “从我们刚才的分析看,张阿大所说的高寒雨精神状态出问题,就是在跟踪了解叶蘼蘼这段时间。据叶蘼蘼讲,高寒雨把她错认成从前的一名受害人,叫陈太太。” “陈太太?”岳健峰眉头一紧,“又有新的受害人出现了。” “我有理由相信,这个陈太太的信息,是叶蘼蘼刻意透露给我的。我们得查一查。” “这个叶蘼蘼,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凡是有利于查清案件真相的线索,我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好,我这就安排去查近几年姓陈女性的非正常死亡。” 此时,陈愚正好从他们办公室门口经过,原本要去开会的他,看到林晓东和岳健峰凑在一起,又一次警觉地走了进来。 他当然知道,这段时间,林晓东并没有按照他的命令,远离“1·23”东石油料市场爆炸案的调查。 上一次,林晓东心虚地溜走了,但这一次,他却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陈愚,眼神中有种让陈愚不安的执着。 “诚实,临a……”他嘀咕着在岳健峰来说前言不搭后语的“乱码”。 “林队,你还是赶紧和陈局解释解释,这事儿可和我没关系啊,咱就是正常聊天……”岳健峰拿胳膊肘子怼着林晓东,眼见着陈愚马上要走到他们跟前了。 但林晓东却纹丝不动,就和石柱子似的杵在原地。 “张阿大说的不是诚实,陈太太也不姓陈。”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直视着陈愚,直到他走到近前。 “晓东……”陈愚正准备语重心长地开场,却立刻被激动不已的林晓东打断了。 “陈局,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您汇报。”林晓东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极了,几近嘶哑。 陈愚眉头一蹙,多年师徒的默契,知道林晓东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事情非同小可,随即拨通电话当着林晓东的面推掉了即将参加的会议。 林晓东跟着陈愚进了他的办公室,立刻关上了身后的门。 “说。”陈愚看着林晓东,还不知道他将要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内容。 “陈局,十年前,您哥哥陈实一家的死,可能真的不是意外。”林晓东喘着气,仿佛刚经历了漫长的奔跑。 第十九章 立功 出乎林晓东的预料,此刻,听到林晓东这个说法的陈愚,并没有如林晓东设想的惊讶,他只是沉着脸看着林晓东,没有说话。 “怎么?”林晓东困惑地看着陈愚,“您难道不关心您哥哥过世的真相吗?以您的专业水平,当年没有对这起‘意外’产生过一丝怀疑吗?” 陈愚默默地听着林晓东的话,良久,他走到林晓东近前,说道:“事故发生在一段人迹罕至的山路,没有护栏,没有信号,没有行人,没有目击者,从确定他们失联到搜救,进行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找到他们遗体的时候……”陈愚停顿了一下,似乎把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所有可能的证据都已经没有了。” 虽然陈愚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依然维持着日常的沉稳,但林晓东还是从他闪烁的目光中看到了无法愈合的伤痛。他知道,遗体在荒野两周才被找到,陈愚所说的没有证据,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比我更想要知道那是不是一场意外。那段时间我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违反纪律,横冲直撞,去追查这起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愤世嫉俗地认为,其他人不认可我的推测,是他们的无能和冷漠。”陈愚看着林晓东,一字一句地说着,“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主观和冲动,让我犯下了另一个更大的错误。” 主观,这个词,不知道何故刺激到了林晓东,他打断了陈愚的“现身说法”:“不不,陈局,我觉得是您太主观了。我有证据,有推理,我这次是真的找到了和您哥哥有关的线索!我有理由相信,高寒雨就是当年杀害您哥哥一家的凶手!” 陈愚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林晓东,仿佛眼前这个人让他觉得格外陌生,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晓东,就算你是我带出来的,违反命令就是违反命令,我分析会上说了不让你参与高寒雨这个案子,你以为是儿戏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为,是要吃处分的!” “陈局,您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陈愚痛心疾首。 但林晓东坚持说着自己的想法:“我只问您一个问题,临aj开头,包含数字9的车牌,您见过吗?” “临aj7690。”陈愚脱口而出,随后一脸的震惊,“你从那里知道的这个车牌?!” 林晓东看到陈愚的这个反应,也很激动:“我不知道全部的车牌,是高寒雨说的。根据张阿大的交代,高寒雨出事前精神状态异常,曾经胡言乱语念叨着陈实,以及一个包含着临aj和9开头的车牌。当时,我以为陈实,只是一个形容词。直到我找到了高寒雨精神失常的原因,他把叶蘼蘼,错认成了他的一名受害人,他管她叫陈太太。陈太太,不一定姓陈,很可能她的丈夫姓陈……高寒雨在十年前就杀了人,这个人,叫陈实,开着临aj7690。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妻子,高寒雨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叫陈太太。”林晓东说这些的时候,刻意弱化了叶蘼蘼在其中的作用,他并不想让陈愚知道,关于“陈太太”这个关键的讯息,是叶蘼蘼给出的。 陈愚默默听着林晓东讲着,再稳重,也没有办法完全抑制情绪的波动。 十年的时间,那个始终无法愈合的伤口,此时,再一次疼痛起来,但陈愚期待着这种疼痛,因为,麻木才让人绝望。 疼痛是因为希望。 “陈局,高寒雨是一个职业杀手,如果真的是他制造了您哥哥一家所谓的意外,这背后……” 林晓东和陈愚四目相对,突然,“咚、咚、咚”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陈愚收拾心情,清了清嗓子:“进来。” 应声进来的,是岳健峰。 “报告陈局,我们重新化验了在东石油料市场现场发现的那块生牛肉,报告出来了,有新的发现。” “什么生牛肉?”陈愚显然从头到尾不知道这个事情。 岳健峰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陈愚边上的林晓东,冲他使着眼色。 林晓东生硬地干咳了一声,低声说:“那个,是我让他们化验的,陈局,我得声明,这是您让我回避这个案子之前干的,不算违反纪律。” 陈愚没说什么,手一伸,岳健峰立刻听话地把报告递到了他手里。 他瞥了一眼就站在一米开外,一脸想看报告又不敢靠近的林晓东,“随口”说道:“愣着干什么?一起看看!” “好咧!”在陈愚面前,林晓东还是刚入职的大男孩模样。 “在牛肉上检测出了高寒雨的唾液!”林晓东看到报告后脱口而出。 “但是从我们获取的牛肉的样本来说,是正常切片的,没有撕咬的痕迹。”岳健峰说道。 “也就是说他试着吃了,但没有吃下去。因为这块牛肉已经腐坏了。”林晓东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叶蘼蘼说的那道“选择题”,显然高寒雨没有最后的选择是致命的。 “另外,有一点很奇怪,根据张阿大的供述,高寒雨有吸毒行为,而且在失踪之前加大了吸毒的频次,但我们化验了高寒雨的血液样本,毒品检测是阴性。”岳健峰继续说道,“法医说,出现这种情况,高寒雨至少已经一周以上没有吸食毒品了。” “我们假设他从1月19日被困在东石油料市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那么在他失踪之前也应该是已经没有吸毒了。”林晓东不解地说,“吸毒成瘾之后是很难通过自己戒毒成功的,而且那段时间他还频繁地找张阿大购买毒品,那些被他购买的毒品去哪里了?” 而此时,门外的走廊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岳队,岳队!”小许的声音由远至近,人出现在陈局门口,看到三个人都在,来了个“急刹车”。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岳健峰看着已经跑出汗的小许,问。 小许仿佛也不顾得许多,对着三个人说道:“那个江絮,律师说他近期有重大立功表现,申请对他谋杀未遂的行为从轻处罚!” 第二十一章 真面目 散会之后,岳健峰给了林晓东一个电话号码:“江絮的律师申请了取保候审。律师这里估计让江絮什么都不要说。不过,好像是他自己提出要和你见面,就是有个条件,不作为正式审讯。” “这个电话是什么?” “他律师的,他让律师传话,约你在外面见面。不过林队,这样,你们无论聊了什么,没有笔录,要作为证据恐怕很难。” “哼,他的目的不就在这里吗?” …… 换季的临州,在乍暖还寒的时候,刚回暖了一天,又阴云密布。 林晓东按照律师所指,朝着穿云江边走去。 越接近江岸,越是冷风横吹,没有人会在这个天气到这里来。 面对着穿云江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着驼色呢大衣的男人,双手插在衣兜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 江絮,对于林晓东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他见过他接受审讯,他从陈愚口中知道过他的过往。 但他从未和他直接交谈过。 林晓东一屁股坐在了江絮边上,递了一支烟给他。 江絮瞥了一眼。随即又望着穿云江对岸,说道:“我不抽烟。”林晓东倒也不觉得尴尬,顺手给自己点了起来。 只是江边的风太大了,打火机都打不着。 江絮丢给他一个精致的打火机:“防风的。” 林晓东接住打火机,愣了一下——上一次给他递火的人,是叶蘼蘼。 蓝色的火焰下,香烟冒着红色的火星。 “我不相信你是个疯子。”林晓东说道。 “我当然不是疯子,还有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的人才会被逼疯。比如证明自己不是疯子。我没那个无聊的欲望,也不想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说说,为什么要杀高寒雨,因为他当年杀了你的恩人?”林晓东开门见山。 “我不认识高寒雨,只知道有个代号202的杀手会帮我除掉叶蘼蘼。” “高寒雨杀了陈实一家,你早就知道了。” “陈愚和你讲了。” “挺狂啊,按辈分,好歹叫人家一声叔。” “那他得担得起。” “陈实一家的遇难,对于陈愚打击不会比你小。”林晓东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扯到陈愚这里,大约是陈愚在他心里一直是很敬重的位置,而这个江絮显然不是,这让林晓东接受不了。 “是吗,你下次问问他,他这个副局长,怎么当上的?”江絮转头看着林晓东,眼神锐利,让人不安。 这时林晓东第一次近距离坐在江絮边上。 江絮的气场,仿佛有许多锋利的尖刺,随时伤人。 “今天不是来和你讨论陈局的事情。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兴趣。我们追查了高寒雨的监控,他是自己去的东石油料市场。你是怎么引他过去的。很明显,这是个陷阱。” “我要他杀了叶蘼蘼,至于他具体打算怎么做,我不需要知道。” “你的意思,东石油料市场,是叶蘼蘼引诱他去的。” “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们很早就知道那段时间我在惠州疗休养。你们也可以查我的通话记录。那段时间,我和这个高寒雨没有联系。等我再听到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在联系高寒雨之前,举报了给他供应毒品的窝点,故意的,只是我不明白,你阻止他吸毒,有什么用呢?” “什么时候,你们警察,开始怀疑热心市民了。提供犯罪线索给你们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对于江絮的说法,林晓东当然不会买账:“关于陈实一家的死,你都知道些什么?我听说早些年你一直坚称他们是被害的,不是意外。现在证明,你说得是对的。” 听到这话的江絮,沉默了一会儿。 穿云江在狂风吹拂下巨浪滔滔,把航行的货船晃得如纸片脆弱,随时都要倾覆。 良久,江絮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时候我就是个高中生,第一次面对亲人去世,接受不了事实发了疯瞎说的,这你也当真?” “我们有理由相信,高寒雨是杀死陈实一家的直接凶手,你是对的。” “是吗?那是你们厉害,与我何关?”江絮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怪怪的,总让林晓东觉得有讽刺的意思。 时至今日,林晓东开始隐约能理解他这种无差别的敌意:“我明白,十年了没有人相信你,换谁都不好受。” “我挺好的啊,有钱有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每天这么辛苦,还需要同情我这个浪荡子吗?”江絮望着在穿云江上艰难飞行的江鸥,“我就是得到的太多了,所以必须失去一些东西,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呵呵,你还挺容易和自己和解的。”林晓东话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当然知道江絮没有,“高寒雨是一名职业杀手,人可能是他杀的,但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这个人是谁?” “是我。”江絮的话又开始“不着调”了起来。 林晓东无奈地掐掉因为大风迅速烧完的烟:“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能作为证词,你就不要装疯卖傻了。” “如果那时候我跟着他们一起去雪域,他们就不会死。”江絮说着,这类似的话,林晓东从陈愚的转述中听到过,从前的江一川说过,他应该和他们一起去。但此刻听江絮亲口说出来,仿佛意有所指。 “我们假设一下,林警官。”江絮忽然换了种语气,那种打算松口的语气,“假设我如你所说,知道高寒雨是杀死小絮一家的杀手,我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命,因为他是找出备后主使的唯一证人。仅仅从这个假设看,我都不会是杀死高寒雨的那个人。” 说着,江絮已经站起身,朝着等着自己那辆黑色劳斯莱斯走去。 林晓东留在他身后,这一段对话下来,林晓东觉得,江絮只有在说最后这段话的时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江絮的车开走了,林晓东环顾了空旷的四周,目光落在了刚才江絮一直注视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诱饵 穿云江的对岸,一座标志性的建筑出现在林晓东的视野里,这是江南医药的研发大楼。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研发大楼的21层,叶蘼蘼端着咖啡,就站在窗前,看着林晓东和江絮坐下,聊天,离开,就仿佛寻常工作的一日,在茶水间小憩片刻而已。 江絮坐进车的时候,阿若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已然站在江边的林晓东:“这个警察看来是盯上你了。” “这是好事。”江絮平静地说道。 “但很麻烦。” “你觉得我会怕麻烦吗?” “哈哈,那倒也是。对了,你预订的唱片到了,要不要回去听一下。” “听的时间还没到。” “2月14日?” “嗯。” “一年就听一次,一次听完就作废。真有你的。这种古典音乐,我真是欣赏不来。” 江絮不再说话,阴沉了半日的临州终于下起了雨,打在车窗玻璃上。 酝酿许久,他说了四个字:“山雨欲来。” “嗯?”阿若仿佛随时准备搭腔,积极回应着。 “如果林晓东执着地追下去,临州接下来都会是今天这个天气了。阿若……” “怎么了?” “你说过你想出国读书,考虑一下。” “你想赶我走啦?” “嗯。” “那不行,我担了这么久的‘虚名’,你让我走就走,我太亏了。” “高寒雨的死只是一个开始。”江絮稍作停顿,说道。 阿若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那我更加要留下来了。别忘了,我的命,你给的。” 江絮淡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林晓东的摩托车疾驰着超过了他们,并驾齐驱的瞬间,朝他们望了望,随即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驶去了。 林晓东并没有回警局,鬼使神差地他上了跨江大桥,去了对岸。 摩托车停在了江南医药研发大楼的门口。 此时大雨滂沱,不知何故,叶蘼蘼已经出现在大楼门口,撑着一把大黑伞,和她精瘦的身形极不相称,她站在雨中,仿佛在等待着林晓东的到来。 对于林晓东来说,他讨厌自己见到叶蘼蘼时候的喜悦心情。 叶蘼蘼,如今对他来说,仿佛“缪丝”的存在。如果说高寒雨是对毒品上瘾,那某种程度上,林晓东也是对叶蘼蘼上瘾了。他需要和她交谈,从她这里得到启发,而且他“戒”不掉。 “我请你吃饭。”林晓东一见到叶蘼蘼,就说,“还了你上次请我吃饭的人情。” 叶蘼蘼泯然一笑:“行,吃砂锅。” 林晓东也笑了:“你还记得我上次提了吃砂锅的事情。” “我想听你讲野外求生的故事。”林晓东主动说道。 “山羊找到了?”叶蘼蘼温柔回应,只是这种温柔,如初雪融化的露珠,看似美好却依旧冰冷。 “找到了。”林晓东肯定地回答,“但我不知道,猎人是怎么掉入陷阱的。” 砂锅店里热气腾腾的,加上外面的大雨,店门口的玻璃上满是水汽。 “想吃什么?”林晓东拿出做东的样子,拿着菜单问着叶蘼蘼。 “羊肉。”叶蘼蘼不假思索地说。 林晓东听了哑然失笑:“你还有点黑色幽默。” “嗯,应个景。” “生的?” “我没吃过生羊肉。”叶蘼蘼一挑眉,“我后来抓到那头山羊了。那时候我已经生起火了,甚至有了石头磨成的刀具。我最先吃的不是羊肉,是内脏。 内脏是最先腐败的,必须先吃。什么都不能浪费。我还记得,因为第一次用陷阱抓到了猎物,太激动了,把肝脏烤焦了,可惜。” “我想知道,后来你是怎么让山羊落入陷阱的?”林晓东假装不经意地问着,低头唆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砂锅粉,被烫得不行,格外狼狈。 “上次我和你说过,我第一次设陷阱失败的原因,是因为那头野山羊觅食的紫花苜蓿的草地被啃完了。那条溪流如此湍急,那头野山羊曾经冒着被冲走的危险坚持到对岸的那片草地觅食,只能说明,这种草对它的诱惑很大,大到……可以决定它的生死。”说到这里的时候,叶蘼蘼露出了可怕的坚定眼神,带着野性的兴奋,和她斯文的外表格格不入。 林晓东当然不关心山羊的死活,草地之于山羊,相当于毒品之于高寒雨。紫花苜蓿能决定野山羊的生死,高寒雨最终多半也是栽在了毒品上面,但究竟是为什么,他听到现在依然没有头绪。 不过,很快叶蘼蘼就给了他想要的思路。 “山羊会跑动,但草地不会。那几天我走遍了方圆几公里的地方,寻找紫花苜蓿的草地。” “找到了紫花苜蓿就能找到野山羊。”林晓东顺着叶蘼蘼的话说道。 “不,拔掉紫花苜蓿才能找到野山羊。”叶蘼蘼给了他另外一个答案。 “为什么?”林晓东已经无心吃砂锅,那种后脊发凉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那种走到密林的边缘,光亮越来越亮的感觉。 “我拔掉了所有的紫花苜蓿,除了我设下陷阱的那一处。要活下来,不能依赖概率和偶然性,相反,你得竭尽全力排除一切偶然因素,除掉你不要的,留下你想要的。”叶蘼蘼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酷。 林晓东听得专心,也听得明白。 他懂了,江絮设法切断高寒雨的毒品来源,就和拔掉山羊觅食的草地一样,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更好地操控他,让他自愿地去到江絮想要他去的地方——东石油料市场。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他没有得到答案。 “那只山羊……”林晓东放下了筷子,认真地问,“吃完了草可能就走了,万一你的陷阱不能一次奏效呢?我的意思是,怎么把它留在那里,比如,困住四天那么久?” “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囤够四天的草,把它留在这里吃。” 叶蘼蘼笑了,略带着轻蔑的意味:“山羊吃饱就跑了。我在那里,只留了一天的口粮,东一簇,西一簇。你得让它饿着,带着希望、带着欲望地饿着,它就会一直待在那里,不断地寻找,希冀着还有更多肥美的草。” 第二十三章 传闻 林晓东终于明白了,他喃喃着:“高寒雨从来没有被困在东石油料市场,是他自己留在那里不肯走。因为有人让他以为里面藏着毒品。他在到处找,忘记了饥饿和寒冷,等到他发现自己要被冻死的时候为时已晚,火,是他自己引燃的,为了取暖。手掌上和你相似的伤痕足以说明一切。但这一切,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吗?” 说着他抬起头,看着叶蘼蘼,无望地追问着,他知道,他没有证据。从“事实”上看,叶蘼蘼是一名受害者。 “对于人来说,甚至都不需要尝到甜头,只要给他一个幻想,一个虚无的希望,他就会着魔,就会失去理智,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叶蘼蘼玩弄着桌上的勺子,转着圈圈,每一次,勺柄都停在指向林晓东的方向,没有丝毫误差。 …… 临州公安局里,潘昊一把接住林晓东丢过来的香烟,笑着说:“呦,软壳的,这一包值不少钱呢。陈局给你发奖金啦?” “昨天我让你帮我查的事儿怎么说了?”林晓东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你说东石油料市场有没有涉毒这件事对?我问过线人了,东石油料市场准备拆迁,关停有段时间了,目前没有证据显示它和毒品交易有关系。不过,因为你这么一问,我的线人倒是说到一件有点蹊跷的事情。” “哦?”林晓东来了兴趣,一屁股坐在潘昊的办公桌上。 “还是和万安小区那个窝点有点关系。在这个窝点被捣毁之后,一度有传闻,这个犯罪团伙得到风声把一部分毒品转移到了废弃的东石油料市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过根据我的线人说,知道这个传闻的人并不是很多,而且没多久,东石油料市场就爆炸了,反正无论是不是真的藏毒也都被烧没了。” “这个消息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一般都来自于那些鱼龙混杂的场所,要查清楚具体消息的来源很难,我们只能根据消息核实是否属实,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东石油料市场和毒品有任何关系。”潘昊说着,看了看林晓东,“说起来,你们这个‘1·23’案还没破吗?我可是听说陈局压力很大。” “这个案子复杂,没那么快。”林晓东挠了挠头。 “那你们可要抓紧,我听说最近每次局里开班子会,局长都会把这个案子拎出来敲打陈局。” “陈局没怎么和我们说起过,‘1·23’案虽然进展艰难,但和我们其他办的案子比起来,进度也不能说特别慢,局长为什么要给陈局施压?” “你们刑侦这条线,有时候就是太钻进业务了,都不看看面上的情况。局长肯定是市里给他的压力。东石油料市场拆掉后空出来的这块地,听说已经出让给江南医药了,支柱企业,重点项目,你懂?现在警戒线封着,什么都动不了,相当于整个江南医药的项目滞后了。” “江南医药?”林晓东眉头一紧,“为什么又是江南医药。” “怎么样,我给你提供了那么多‘弹药’,要不咱们交流交流?下次写个经验稿,叫那什么刑侦和禁毒两个条线联手破获市委市政府督办的重点案件?”潘昊拍了一下林晓东的胳膊,笑着说。 “有一部分情况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当初找你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们这个案件唯一的死者高寒雨,是一名涉毒人员,他的死亡和毒品有重要的关联。 我怀疑,万安小区的部分毒品转移到东石油料市场的传言,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潘昊听了,略一沉吟,随即说道:“我可以再审一次万安小区贩毒团伙成员,核实下这个传闻是否属实。” …… 林晓东从潘昊那里回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队员们交头接耳地在讨论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陈愚的办公室。 他上前猛拍了一下岳健峰的后背:“鬼鬼祟祟讨论什么呢?!” 岳健峰被吓得不轻,差点从位置上摔了下来:“哎呦林队,你吓死我了。”随即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小声点,徐局在陈局这儿呢!” “嗯?徐局过来了?”林晓东心知不妙。徐勇斌是临州公安局的局长,他想起来刚才潘昊的话,这次徐局跑到陈局的办公室十有八九是为了“1·23”这个案子。 “进去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聊什么呢,我感觉刚徐局过来的脸色可不好看。” 终于,徐勇斌从陈愚办公室走了出来,和头发花白的陈愚相比,徐勇斌年富力强,一看就是仕途顺遂,气场上也比陈愚强势很多。 陈愚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徐勇斌,随即冲林晓东招了个手:“你进来。” “和江絮谈得怎么样?”陈愚坐了下来,问道。 林晓东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陈局,徐局是不是在催你了。” 陈愚看了他一眼:“这是我和徐局之间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就给我把案子查清楚。” “您默许我回来办案子,是不是因为压力比较大。”林晓东有那么一点嬉皮笑脸。 陈愚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江絮突然举报万安小区的目的了,他是要切断高寒雨的毒品来源。刚我从潘昊那里过来,他们查到确实万安小区的窝点被捣毁之后,有传言在东石油料市场藏匿了部分提前转移的毒品。这就解释了高寒雨为什么自行出现在了东石油料市场。” “你的意思是,高寒雨是自愿去的东石油料市场,目的是为了寻找毒品,最后被困在那里?” “这种可能性很大,陈局。”林晓东信心满满地说。 “晓东,结案,需要的是百分百确凿的事实,不是可能性。”陈愚提醒着他。 “结案?”林晓东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辩驳着:“陈局,这个案子,您知道还远没有结束,高寒雨本身的死亡原因是一方面,他背后牵扯出十年前的陈实一案,还需要大量的调查。” 第二十四章 尽快结案 “我现在和你讨论的是‘1·23’案结案的问题,十年前的案子,后面再说。”不知道为何,陈愚比林晓东想的冷静太多,冷静得让林晓东甚至有点不满了。他不理解,陈实是陈愚的家人,他怎么可以这么镇定地拖延调查。 他忽然想起了江絮在穿云江边对他说的话,冲口而出:“您当上这个副局长,是不是和陈实这个案子有关?” 听到这话的陈愚,整个人愣住了,随即他的神色迅速地变化着,从愤怒到隐忍,还有许多林晓东看不懂的情绪在里头。 林晓东的心情同样复杂,他在期待着陈愚的爆发,希望他冲他怒吼说他无端的指责纯属子虚乌有。 然而,陈愚深吸了一口气,逐渐恢复到了他寻常的沉稳,盯着林晓东:“你从江絮那里听来的?” “无论谁说的,您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林晓东不自觉显得咄咄逼人,如果不是陈愚,他不会这么愤怒,但陈愚连解释都不准备解释,这越加让林晓东难以接受。 “你的任务,是把‘1·23’案查清楚,尽快结案。什么时候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陈愚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一向不是个喜欢批评人的领导,但此刻,林晓东感受到了来自陈愚的压迫感。 “可是陈局……”林晓东的气血上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愚打断了:“你如果还想继续留在刑侦大队的话,就听我的。明天,我要拿到‘1·23’东石油料市场的结案报告。” 看着还犟在那里的林晓东,陈愚指了指门:“你可以走了。” “砰!”地一声,林晓东摔门的声音整个组都听见了。 …… 深夜,林晓东坐在电脑前,面对着打开的文档,标题写着“1·23”东石油料市场爆炸案结案报告。但也只是有个标题而已,下面的内容一直空白着。 林晓东盯着那个跳动的光标,始终不能说服自己,高寒雨的死,就这么以意外死亡结束了,但他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关键的证据给江絮亦或者叶蘼蘼定罪,他们就好像两个幽灵始终飘移在“1·23”案之中,驱不散,抓不住。 江絮的目的很明显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了替陈实复仇。 但是,叶蘼蘼呢?她是嫌疑人,也是受害者,她和江絮之间,看起来对立着,但又有那么些瞬间让林晓东觉得他们之前有种莫名的默契。 “咳咳。”林晓东的身后传来两声咳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一回头,看到潘昊就站在他的身后。 “三更半夜的,写不出材料啦?”潘昊瞥了一眼林晓东的电脑屏幕,“结案?我就说市里在给领导们施压了。” 林晓东沮丧地说:“别提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喏,还得是我,给你个好东西,你可以交差了。” “嗯?”林晓东看着潘昊随即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文件袋。 “万安小区制毒窝点团伙最新的审讯笔录,你看看。”潘昊说着把文件袋递到了林晓东手中,“你看了就知道。” 林晓东麻利地打开了文件袋,取出文件认真地看了起来。 而潘昊则继续说着:“看来我们线人的消息也不是完全准确。这个团伙里面,有个外号乌鸦仔的小喽喽,瞒着他们头头在接私单。” 林晓东一边听潘昊说着,一边迅速地看着笔录的内容:“这个乌鸦仔供述的交易地点有很多,有一笔交易就发生在东石油料市场?” “嗯,而且你看,这笔交易很特殊。” “乌鸦仔没有见到买家,对方都是和他座机联系?”林晓东看到这里,似曾相识,“座机?难道是高寒雨?” “我们已经查了乌鸦仔的通话记录,座机号码。” “等等!”林晓东听完,迅速翻出手边“1·23”案的卷宗,找到了那个在黄石墩镇,准备买凶杀老板的张俊的笔录,“。”林晓东重复着,在笔录中找到了一样的号码,“这是高寒雨用来和他的雇主联系的电话。难道高寒雨和这个乌鸦仔有私下交易?应该不会,那段时间张阿大还能给他供货,他没必要自找麻烦另外找货源。”林晓东不解地说。 “因为我们重点审了他这笔交易,‘帮助’乌鸦仔回忆了很多细节,我看呐,里面疑点很多。根据乌鸦仔的交代,打电话给他的是一个男的,他按照对方约定去了东石油料市场,碰到了一个女的。 大半夜在废弃的市场里有个人,他想当然误以为是前来交易的人,结果对方和他说认错了,而且脾气很差和他推搡了一会儿才走。接着就又接到了这个座机打过去的电话,让他把毒品放在指定的位置。钱也是提前就放在那里的。” 林晓东默默地听着,随即说道:“这是一次被设计过的交易。”他已经开始熟悉这样的做法,那一克毒品,是喂给“山羊”的紫花苜蓿。 “你问了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吗?” “当然问了,说是废弃市场里没有灯看不清。不过这个乌鸦仔对她印象很深,因为这个女的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推搡的时候力气很大。” “瘦小、力气很大……”林晓东重复着,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而且,最奇怪的是,那个人和他约定,每个月的19号到这个地方再做交易。怕他记不住似的,让他大声地把这个事情重复一遍。”潘昊说着,“这和你们办的案子有关系吗?” “1月19号,高寒雨最后一次出现在东石油料市场附近,1月23日的时候市场爆炸,他被炸死在里面了。” “这就有点太过凑巧了。”潘昊皱了一下眉头。 “嗯,潘队,你帮我们补上了最后缺失的一环——高寒雨为什么会去东石油料市场。” 第二十五章 黑暗中的华尔兹 几十年如一日勤勉的陈愚周六照常出现在了公安局,一如往常提早一个小时到了单位,还没在办公室坐下,林晓东就进来了,“啪!”地一下把结案报告重重地拍在了陈愚的办公桌上。 “呵,通宵写出了?”陈愚微笑着说,似乎并没有对昨天林晓东摔门而出的无礼生气。 反倒是林晓东,依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您可以和徐局交差了。”他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骑着摩托车,他穿行在临州清晨的街巷,初春的美好景色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半分。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生陈愚的气,即便没有陈愚的催促,这份结案报告也没有办法给江絮亦或者叶蘼蘼定罪。 周六,他知道叶蘼蘼此刻在哪里。 摩托车疾驰着离开了高楼林立的市区,朝着草木葱荣的山林而去。 远远的,他看见叶蘼蘼就站在疗养院花园的草坪上,山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和同样黑色的裙摆,恍如这山中的精灵,预知道他的到来,等候多时。 一个急刹车,林晓东从摩托车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向叶蘼蘼。 “咱们得谈谈。”他一走到叶蘼蘼跟前就说道。 “差不多你该结案了。”叶蘼蘼抢先一步说道。 “嗯?你怎么知道的。” “上一次在砂锅店,你已经思考得差不多了,真相不过如此,这几天对于你来说足够了。” “你知道的,真相远不止如此。”林晓东盯着叶蘼蘼,“你知道高寒雨在跟踪你,故意把他带到东石油料市场,让他看到毒贩在那里藏了少量的毒品。 江絮根本不想杀你,你们在合作。那个打电话让毒贩到东石油料市场交易的人是江絮,只有他知道高寒雨在用的座机,只有他知道,他在黄石墩打电话的时候高寒雨肯定不在,因为高寒雨在跟踪他给的目标——你。 毒贩说,那个打电话的人让他大声重复19号交易的话,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得保证让高寒雨知道这个消息。 你们知道,很快他就会失去毒品的来源,他一定会再想起这个跟踪目标过程中‘偶然’撞见的意外。 但是等他在1月19日再回到东石油料市场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了屠宰羔羊的猎场,又冷又湿,弥漫着易燃的气体,人迹罕至,无处求救,等他再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残缺躯壳了。” 叶蘼蘼认真地听他讲完,眼神始终专注没有丝毫的躲闪,摆出那副让人无法拒绝的真诚表情:“我不认识江絮。我相信你说的这些,写不进你的结案报告。” “是,高寒雨的死,直接原因油料市场易燃气体被他引燃的‘意外’。但我想和你说的是,凡做过必留痕,我一定会找到证据。” “问你个问题啊,既然你觉得还有这么多疑点,为什么写结题报告?”叶蘼蘼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关你的事!”这果然触到了林晓东的神经,暴躁回应道。 叶蘼蘼上前了半步,在林晓东耳边轻声细语:“我的意思是,急着让你结案的人,才是最想阻止你继续查下去的人。” 入夜,万安小区门口灯红酒绿,这个坐落在夜市附近的小区,租住的人形形色色,出了名的治安不好。 叶蘼蘼面无表情从一群打扮浮夸的年轻人身边经过,显得格格不入。 进入电梯,按下楼层,走出电梯,左转,顺着走廊到底,在一个房间前停住了脚步,门口放了一个邮包,不知道谁放在那里的。她拿出钥匙打开门,捡起包裹走进了自己租住的房子。 隔壁的房间,那些聒噪的流氓被带走了,终于安静了。 房间里朴素到了极致,除了基本的家具,什么多余的摆设都没有。 她默默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台仿古的唱片机,还有一张唱片,是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 她微微笑着,把唱片放在了机子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悠扬的古典音乐响起,她双手悬空,独自在黑暗中翩然起舞。 数公里之外的穿云江边,江絮在冷冽的江风中,听着同样的乐曲,优雅地踩着绅士的舞步。 他闭着眼,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午后。 “迎新舞会,没有人愿意当我这个男人婆的舞伴。”陈絮在江一川面前,多少显得沮丧。 江一川摸了摸她的头:“有我在呢,全校的女生没有舞伴了,你都会有舞伴的。” 随即做出一个绅士的动作:“这位小姐,愿意当我的舞伴吗?” 陈絮是个特别容易开心的孩子,喜形于色,几乎是蹦跶着上前拉住了江一川的手。 梧桐叶被金色暖阳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他低头能闻到那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陈妈从来只买这种兰花香的洗发水,他用,小絮也用。 “你踩到我的脚喽。”江一川不无宠溺地对小絮说着。 小絮也不说对不起,抬起头笑嘻嘻:“我妈非得骂我不可,要洗脏鞋子。” 一川温柔看着小絮:“放心,陈妈不会说你的。” “一川哥哥你从来不会弄脏自己的衣服鞋子,我妈肯定知道是别人踩的,我不想让你撒谎。” “我不撒谎,但我可以自己洗鞋子,笨蛋……来,你运动这么好,交谊舞动作不难,很快就学会了。”说着一手揽住小絮的腰,一手握紧了她的手。 “一二三、二二三……”江一川的声音与此刻的江絮重叠着,对岸临州的万家灯火映照之下,是一个孤独的身影独自起舞,陶醉其中。 夜深的临州公安局,陈愚同样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神情凝重地看着林晓东写的结案报告,一遍又一遍。 “陈太太……”他喃喃着,随即打开电脑,调取了叶蘼蘼的监控录像,一张一张的翻看,“不像……”他继续自言自语着。 他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不大的方盒子,带着锁,有密码。 陈愚熟练地输入了密码,打开之后,里面赫然出现了一片头骨,上面带着一撮长长的头发。 陈愚手摸着下巴看着它,仿佛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 没有的巧合 随着“123”东石油料市场爆炸案的结案,周围的警戒线被撤了下来。不久,东石油料市场低调地被夷为平地。江南医药生命健康产业园的建设被提上了日程。 江万潮奔忙于各种会议与宴席。 “江总,叶蘼蘼签了谅解书,小江总这个事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律师在江万潮会议的间隙抓紧时间报告着。 “好。”江万潮随意地回应着,仿佛江絮的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就和他人生无数个“插曲”一样。 他更在意的,是另外的事情。会议结束,他进了隔壁的小房间。让助理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房间里,有个人仿佛等了很久,这个人看起来和江万潮年纪差不多,只是不高的个子加上大肚腩,皮肤油腻,秃顶,和江万潮保养得当的精英模样相形见绌。 他看到江万潮来的时候,一下子就迎了上去,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看起来万分焦虑,相比之下,江万潮冷静许多,冲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再次确认门已经关上之后才坐了下来。 “怎么,英杰,对市场的赔偿款还不满意吗?我可是帮你向市里争取了很多次了。”江万潮摆着架子。 “江总,那个钱,我下辈子也用不完了,我也打算退休了,够用。我今天来找您,不是为了这个事情。” “我们之间少见面比较好。”江万潮阴沉着脸,显然并不喜欢看到钱英杰。 钱英杰仿佛知道江万潮说这话的意思,今天他来,恰恰是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犹豫了。 此时,江万潮看了看手表,不耐烦起来:“有话快说。退休了也好,钱你也赚够了,去外面找个地方养老,不要留在临州了。” 钱俊杰小心翼翼地问:“市场那事儿……” “已经结案了你怕什么?”果然江万潮不愿意他再提。 “您的公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高寒雨的,我是怕……” “怕什么?现在人都死了,案子也结了。所以让你退休了找个其他地方养老。” “我这两天都睡不着啊,谁死在我那个市场都行,为什么偏偏的这个高寒雨。” “他这些年吸毒吸得脑子不正常,早晚出事。死了也好。”江万潮冷漠地说着,仿佛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你说这次警察真的就这么算数了?” “市场已经拆了,他们要再查也没有办法了。”江万潮说着看向钱英杰,露出凶狠的眼神。 钱英杰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那,那就好。我也是想,这马上退休要走了,以后估计不会再见面,我是来和你辞行的。” 江万潮起身拍了拍钱英杰的肩膀:“很多人想在你这个年纪退休还退不了呢!” …… “1·23”案结案之后,林晓东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陈愚说过话了。陈愚布置工作,他也是闷声应下来,其他什么都不说。 倒是陈愚,对于林晓东的消极态度,很宽容,依旧如常开展工作,也不对他批评什么。 这天,林晓东准点下班离开了,刚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有个人远远跑了过来。 “林队长!”那人微胖,眯着小眼睛满脸笑容到了他面前。 林晓东觉得这人眼熟,略一回想,想起来了:“张俊?”是那个被发现在黄石墩镇想要找高寒雨杀了老板的可怜打工人。 张俊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塞给了他。 “这是什么?”林晓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把上次凑起来那个,嗯,准备干坏事的钱,投资开了个奶茶店,这里是我刚做的奶茶,您和岳队长尝尝。”他看起来比之前在审讯室开朗了许多。 “这个不能收。”林晓东觉得莫名其妙,要退给张俊。 张俊却很坚持:“我那事儿还得谢谢您帮我说情,我才没坐牢。” “我没说情,就是据实报告了,你确实没有实施犯罪,你不用谢我。” 张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最近我常常想,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您那么拼命追上我,把我带回公安局,我可能还会想其他办法报复他。 但当我被带到公安局,以为自己要坐牢了,我开始冷静下来,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等着我陪他长大。如果我踏出犯罪的那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所以我想,得好好谢谢你们。” 林晓东听张俊真诚地说着,这大约是他最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随即欣慰笑着说道:“不报复了?” “嗯,不报复了。”张俊认真点了点头。 林晓东晃了晃手里一袋奶茶:“行,这奶茶我收了,店开哪儿?我下次带队员来支持你生意。” “城里的店铺太贵租不起。就在咱们第一次碰面的黄石墩镇上,那里租金便宜,人多,生意还不错。” 张俊眼中有了之前没有的东西,那是对生活的希望。 “说来也巧,你怎么就在我们查案子的时候去了高寒雨那,不然我们还未必知道高寒雨干收钱拿命的勾当。” “说起这事儿……”张俊忽然问林晓东,“那个高寒雨,你们查到他有同伙吗?” “嗯?”林晓东警觉起来,随即问:“怎么了?” “其实那天我也不是凑巧去的,是有人给我打了电话,用的那部座机,说让我那天去送钱。我那会儿以为那人是高寒雨。你说起咱们碰面这事儿我想起来,那个时候,这个高寒雨是不是已经死了?” “打电话的男的女的,声音怎么样?”林晓东颓废了几日的精神此刻被唤醒了。 “男的,声音挺斯文的,听起来像个体面人。” “斯文……”林晓东重复着,看来这个人多半是江絮,没有概率和巧合,这是叶蘼蘼和他说过的。就连张俊都是被安排了出现在那里,“帮助”他和岳健峰找到突破口。 “不过,如果不是那个电话,我就遇不到你们了,现在说不定已经走上不归路了。”张俊说道。 林晓东拍了拍张俊肩膀没再说什么。 第二十七章 奶茶 林晓东拎着奶茶,往公安局走去。 从表面上看是为了把张俊捎给岳健峰那杯带回去,其实是他忽然从张俊身上,找回了坚持的意义。他的工作,惩恶是一部分,扬善是另一部分,后者或许才是更终极的意义。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张俊匆匆离去的背影,忽而想到了什么,随即自言自语着:“江絮怎么知道张俊和高寒雨之间的交易?” 对于高寒雨的死,林晓东的心中始终有一个坎过不去,那就是江絮用来洗脱嫌疑的最有力的理由——如果他要找出陈实之死背后的真凶,他就不会让高寒雨这个关键的证人死掉。 但是,如果江絮已经从高寒雨这里拿到了他想要的证据呢? 比如,掌握了高寒雨每一笔人命买卖的信息? “不好。”他心头一沉,江絮这个疯子,如果知道了高寒雨背后的关联人,又没有对警方袒露任何,那就意味着,东石油料市场爆炸只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林晓东抬头看了一眼临州公安分局办公大楼,目光停留在陈愚办公室的方向。 事到如今,他知道江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陈实的死,追踪溯源,就得搞清楚当年陈实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眼面前就有一个最接近事实的人——陈实的亲弟弟,他林晓东的顶头上司陈愚。 只是陈愚在处理高寒雨案子过程中的一些立场和态度,让林晓东多少起疑,虽然他不愿意有这样的疑心。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重新走回了临州公安局的大楼。 不过,他没有去找陈愚,也没有回到刑侦大队的办公室,而是拿着奶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奶茶,请你的。”林晓东走到潘昊跟前,把奶茶放在他桌上。 潘昊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奶茶:“哪个姑娘送的?给我喝不合适?” 林晓东苦笑了一下:“别废话,有事情找你聊。” “你那活儿不是结案了吗?怎么,和我合作上瘾了?”潘昊没个正经地说。 林晓东看了看左右,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随即低声说:“你比我入职早,这不,找你打听打听陈局的事儿。” “呵,他是你上司,你找我打听?”潘昊把吸管往奶茶杯用力一插,不客气地喝了起来,随即一只手轻拍了一下林晓东的肩,“我可是听说,你最近和陈局闹别扭呢,陈局对你可真没话讲,要换我对咱们黄局这样,非被骂死不可。” “啧,那我不是生气不让我好好办案子嘛,你参与了,知道的,这案子还有很多疑点。” “那你真不能怪陈局,你又不知道?听说,徐局这里已经放话怀疑你的业务水平了,我猜如果陈局再不催着你结案,你这个大队长的位置保不保得住都不知道呢!” “我就知道你消息灵,你不上次说我光顾着干业务,都不关心面上的情况,我今天就想问问你面上的情况。你知不知道陈局是怎么当上这个副局长的?”林晓东掩饰着自己的急切,却依然看起来问得刻意。 潘昊听了却露出一丝诧异:“呦呵,你跟着陈局这么久,这么有名的事儿也不知道?” “嗯?有名?说来听听。”林晓东也拿起奶茶,假装随意聊起。 此刻,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喝着奶茶,场面多少有点古怪。 “早几年的时候,陈局可是有个绰号,叫缺席局长。”潘昊嘿嘿一笑。 “这算什么绰号,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你们是他分管的,你们组里那些人都跟你一个风格,又红又正,谁敢和你们聊你们领导的八卦。”潘昊冲林晓东使了个眼色。 “行,那今天说说,我可真的很想知道。” “啧,我可太记得那次了。你知道的,提拔干部得考察谈话,那天局里人事科通知大家下午等着,说是那会儿的陈队提拔的事儿,上级领导带队来考察呢。陈队的能力和口碑是杠杠的,大家都以为就走个流程。没想到,所有人都到了,就陈队失联了。电话不接,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整个临州公安局,最讲纪律的就是陈队了,而且提拔这么大的好事,怎么就失联了? 当时局领导们都慌了,咱们这个工作你懂的,这种情况,就怕有个三长两短,都不是提拔不提拔的问题。结果,过了那天,陈队回来了,竟然是他故意失联的。” “为什么?” “没人知道为什么,而且,就这样,他这个副局长的位子还是给他了。这属于是组织的厚爱了。就因为他都没有参加自己提拔的整个过程就当上了副局长,才有了缺席局长这么个昵称。” “陈局提拔……该不会是十年前。” “对啊,那会儿他哥哥刚过世,听说打击不小。我就记得,陈局那头发,就是被提拔了以后白的。” “嗯?一夜白的?” “谈不上,但就那段时间明显白头发多起来了,原来是个和你一样冲劲十足的大队长,这头发一白,就有局领导的样子了。”潘昊嚼着奶茶里吸上来的珍珠说道。 林晓东摸了摸下巴,费解地说:“我听你这么讲,怎么感觉陈局是被迫当了这个副局长呢?” “不会,当领导谁不愿意呀?”潘昊反问着。 …… 穿云江边的江南府,听名字就和江南医药脱不开关系。当年,这片单幢上亿的中式别墅群建起来的时候,在临州一度引起了轰动。 江南医药如今,早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药企,地产、风投……在临州,赚钱的行业都有它的踪迹。 只是,这个江万潮一手推出的豪宅,他自己并不怎么来。 忙,各种活动与会议,让酒店成为了他的家。 而位于江南府深处的那座属于江万潮的宅邸,真正住着的,只有江絮一个人。 别墅的地下室被装修成了浮夸的影音室,但只有在江万潮偶尔回来的时候才被放得格外大声。 此时,这里安静得能听到江絮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所有的设备都关着,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记事本,薄薄的,牛皮封面,是很多年前才会有的样式。 他翻看着,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 他纤长的手指抚过上面的字迹,逐行逐字,最后停留在一个电话上。 第二十八章 奖赏 江南医药研发大楼里,一向最安静的部门——jn003新药研发部,此刻难得热闹了一会儿。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奶茶?”大家看到茶水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奶茶,不明所以。 “哎?有快递单,黄石墩送过来的,这么远?”有人好奇看了一眼,“收件人叶……” 随即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叶蘼蘼从容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他们跟前:“朋友新开的奶茶店,请大家喝。” 自从叶蘼蘼入职之后,始终一副高冷不易接近的样子,所有人都对她莫名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此刻,见到她请喝奶茶,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谁该是第一个拿起奶茶的人。 叶蘼蘼笑了一下,自己拿起一杯:“jn003的临床一期试验申请批下来了。” 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躁动了起来,在研发部的人,尤其是做了三年jn003的老员工,知道这意义有多重大。 叶蘼蘼的一句话,让刚才尴尬的气氛烟消云散,桌上的奶茶也一下子都被拿光了。 与此同时,几个人急匆匆跑进了研发部,带头的竟然是研发总部的副总。 大家从来没有见过一向端着架子的他这么着急失态过。 “快!”他一进来就喊着,“江总马上要到了。” “哪个江总?”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还能是哪个江总!”副总高喊着。 很快,随着电梯门打开,江万潮在人群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门口。 在江南医药,江万潮的威信是无人企及的,这其中有敬仰,也有畏惧。 这些年,他所有的行程都是被安排好的,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就出现在一个部门。 所有研发部的员工都很忐忑,不知道江万潮的到来是福是祸。 那些平时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副总们,此刻卑躬屈膝簇拥在江万潮左右,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所有人都从自己的工位上站了起来,等待着江总的接见。 江万潮环顾一圈没有说话,倒是他的助理在研发副总耳边耳语了一句。 副总心领神会,立刻冲叶蘼蘼招了招手:“叶博士,你过来。” 此时,江万潮抬手打住了副总,随即自己大踏步朝叶蘼蘼走去。 “你就是叶蘼蘼?jn003新药的临床申请批复我看到了,干得好!”江万潮看起来心情不错,鲜有笑容的他此刻露出了少有的愉悦表情,不过因此也暴露了他脸上的皱纹,让人意识到他已经不年轻了。 “江总过奖,这是我加入江南医药应该体现的价值。”叶蘼蘼回答得不卑不亢。 此时,如预先排演好的戏剧,江万潮的助理适时地公布:“各位,为了表彰叶博士在jn003新药研发中的突出贡献,今天上午集团刚刚决定,给予叶博士十万元现金奖励,希望大家能向叶博士看齐,攻坚克难,努力创新,为江南医药的发展做出更多的贡献!” 掌声随即响起。 大家都知道,所谓的集团决定,其实就是江万潮的决定。 不过,叶蘼蘼这个是实至名归,大家都懂。 叶蘼蘼的反应依然淡淡的,甚至没有什么笑容,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感谢江总。” 江万潮伸出了手,示意让叶蘼蘼和他握手,只是当他握住叶蘼蘼的手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这是冰冷的,如死人一般的手。 “不好意思江总,刚拿过冰奶茶,手有点冷。”叶蘼蘼看着江万潮,说道,她的双瞳黑中泛着微微的青色,像某种猫在黑夜中的眼睛,“我会努力给江总更多的惊喜。”她说着。 江万潮听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了看她桌上的奶茶,故作亲和:“哦呵呵,你们已经在庆祝了,好,不打扰了,你们继续加油!” 在众人的目送中,江万潮匆匆离开了。 叶蘼蘼注视着江万潮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临州的天气,有时候让人捉摸不透,从冬到春,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三月阳春,正午时分已经让人有点闷热的感觉。 林晓东骑着摩托车到了江南府的门口。 不以为然地看了看这高墙深院的设计:“跟个监狱似的。” 已经有人提前等在了大门口。 林晓东对这个人有印象,是上次在江南医药外面陪在江絮身边的“娘娘腔”。 “你好,我是阿若,江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您。”阿若说话倒是挺礼貌。 不过林晓东不无防备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林晓东。” 阿若镇定自若地笑脸回应:“我们做服务工作的,当然要学会提前做足功课。” 江絮站在楼上看着林晓东和阿若由远至近朝着别墅走来,手指在栏杆上轻弹着,一二三,一二三,是圆舞曲的节奏。 林晓东第一次走进江家,说不出的感觉。 奢华,是想象中的奢华。 但,另一方面,让他觉得,这里看起来更像某个酒店,而算不上一个家。 别墅里,弥漫着馥郁的香氛气味,好闻,唯独没有人间烟火味。 江絮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孤身一人,即便是室内,依然穿着厚重的大衣,带着那种厌世的傲慢,等着他的到来。 “林队,别来无恙。”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江一川,江絮,江公子?” “你可以和阿若一样,叫我阿絮。” “算了,我们没那么熟。” “坐,咖啡?茶?还是威士忌?”江絮坐在了欧式的沙发上。 “不用。” “好,那我就随意了。”江絮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大白天喝酒?”林晓东看着江絮也不加冰块,直接抿了一口烈酒,这“豪迈”的喝法和他病恹恹的样子格格不入。 江絮顺手拿了一瓶苏打水,递给了林晓东:“水总可以喝?不过,应该没有奶茶好喝。”他说着,若无其事地又抿了一口威士忌,“可惜我不喜欢甜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过早的遗嘱 江絮又一次让林晓东意外了。 老实说,林晓东没有打算开门见山地和江絮谈关于张俊的事情,他没指望江絮会坦白地告诉他怎么知道张俊与高寒雨的关系。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江絮自己先说了,这倒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张俊给我送过奶茶?” “因为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夫人说给你送奶茶去了。” “你为什么去找他?”林晓东怀着投机的心思,想着既然江絮主动提了,正好顺水推舟问个清楚。 “因为我去给他的奶茶店投了一笔小钱。” “为什么这么做?” “庆祝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好人。”江絮咧嘴一笑,有了微醺的醉意。 “那你知不知道,张俊给我送奶茶的时候,说那天他被我抓,是因为有人冒充高寒雨给他打了电话,特地让他那天晚上去黄石墩镇交易?”林晓东说着看向江絮。 “林队,我在想……”江絮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那晚张俊不出现,高寒雨的案子是不是变成悬案了?” “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是悬案。”林晓东立刻说道,一字一句,“就算写了结案报告,在我这里,它依然是个悬案。” 当林晓东说这些话的时候,江絮才收敛起那傲慢神情,仿佛为了掩饰什么,他又抿了一口酒,继而大笑了起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笑,让林晓东很不舒服,在他看来,他始终都在和江絮进行着非常严肃的交谈。 显然,江絮没有和他想到一起。 “悬案,也得是个案子对,挺好的,至少对于高寒雨来说,他被你们立案调查过了,这也算个不错的待遇了。”江絮意有所指。 “既然你这么说,不如咱们再聊聊没有立案的。”林晓东没有开苏打水,完整一瓶放在了边上,看着江絮,“如果公安机关掌握了违法犯罪的证据,就可以立案了,立案了就可以启动调查。但首先得有知情人把证据移交给我们。” “我以前也这么想。”江絮一副轻松的模样,说的却都是狠话,“我是说以前。你知道人,走到绝路上,不一定会死。他可以是张俊,运气好,有机会回头了。也可能,有人在无处可走的时候,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除了那些被安排的路,是可以自己另辟蹊径的。如果没有办法按照这个世界所要求的活着,那就按我自己想要的活着。” 对于江絮这些“道理”,林晓东并不买账:“那是因为你有这个资本可以做这样的选择。不是所有人的爸爸都叫江万潮。” 所有人都知道江絮和自己的父亲江万潮不对付。 照理说,林晓东说这话应该会刺激到江絮。 但出人意料的是江絮却是一副“你这是老生常谈”的姿态。 “也不是所有人和你一样可以顺风顺水到三十岁。”江絮的另外一只手转着手边灯橱上的钢笔,每次转完,笔尖都正好停留在指向林晓东的方向。 林晓东看着,忽而想起了叶蘼蘼坐在他对面吃饭的时候,把玩着桌上的勺子,也是一样的手法。 如果从前一些瞬间的似曾相识,林晓东尚不能确认是自己的过度敏感还是真有所联系,这种无意识的手势,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学会的。 他知道叶蘼蘼有多难对付,如今,他知道了,叶蘼蘼有多难对付,江絮就有多难对付。 叶蘼蘼,就好像是江絮用十年的怨气化成的人形。这个念头从林晓东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他自己又觉得荒唐至极。 “小江总,我还是这么称呼你。”林晓东站起身,准备告辞,“我希望,你在自己寻找出路的时候,也相信有人会和你同行。有些路,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走的。” 江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说道:“阿若,送客。” 阿若带着林晓东原路朝着江南府外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中式的别墅,青瓦白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别致。 不过,林晓东一点都不羡慕,因为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如此的不快乐。 “林队,所有临州人都以为阿絮是败家子,你是不是也这么想?”阿若忽然问林晓东。 “江絮,在临州的口碑,确实一般。”林晓东没有办法说违心的话,只能这么说。 阿若笑了笑,停住了脚步,面对着林晓东:“嗯,但阿絮从来没有主动问江万潮要过钱。” “呵,那有什么差别,他是江万潮的独生儿子,他坐的车,住的豪宅,不都是江万潮的吗?” “车子和房子,是江总让阿絮必须用的,司机、管家,都是江总亲自挑选的。”阿若话里有话。 “江絮经常在外面惹祸,江万潮找人看着他也是有道理的。” “只有在公安局,他才可以短暂摆脱江总的视线,喘口气,就好像要溺水的人短暂挣扎着露出水面,可以吸到氧气。” “这未免言重了。”林晓东不以为然。 “如人饮水,林队也不可轻率地下判断。”阿若说话彬彬有礼,倒是让林晓东对他的印象好了很多。 “还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阿絮投资给张俊奶茶店的钱,用的也不是江总的,是陈实先生的。” “陈实?江絮怎么会有陈实的钱?” “是陈实先生过世之后,阿絮才知道,他是陈实先生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指定为遗产继承人。当时,你知道的,陈实先生一家都不在了。所以,按照陈实先生的遗嘱,阿絮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林晓东听了,皱着眉没有说话。 “当然,从你们警察的角度看,这很可疑,但一个陈先生留下的遗产不多,其次阿絮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动用过这笔遗产。” “哦,不,我不是怀疑江絮继承遗产的事情。”林晓东否认道,“我是奇怪,陈实去世的时候年纪不算大,他那么早就已经立好遗嘱了吗?” 第三十章 交换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林晓东朝着江家的别墅望去,远远的,看到江絮上了二楼,此时站在阳台上,目送着他们离开,日光微弱,别墅渐渐被黑暗笼罩。 林晓东想着刚才阿若说的话,此刻,这豪华的房子,看起来真有几分牢笼的意味了。 日渐暖和的临州,下雨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这雨水,不像冬天那样阴冷入骨,带着春风化育万物的希望。 钱英杰用力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看到视线正上方的那朵野花,昨夜的风雨没有把它打落,今天依然含苞待放,带着春日的露水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无暇多想,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只有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他抓着树干的手已经从吃力、疼痛变得麻木。 细雨绵绵仿佛永无止境,就像永远不会断的润滑剂,让救命的树枝湿滑难抓。 他不年轻了,但也不够老迈,确切地说,他还想活着,想要去南方养老,他甚至已经看好了海南的一处公寓,准备一拿到东石油料市场的拆迁款就打钱出去,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和临州没有任何的关系。 但他这时候已经想不起这些,他所有的精神都汇聚在这小小的树枝上,这是他所有的希望,然而这个希望,正在一分一秒地失去。 “抓不住了啊……”他的脑海中绝望地发出最后一句话,一切都黑了,最后连黑色也没有了,归于寂静。 …… “来,请大家喝奶茶。”林晓东拎着两个大袋子走进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室。 他把奶茶往桌上一放,第一杯先拿去给了岳健峰。 “哎呦,林队,我自己来,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岳健峰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林晓东坏笑着:“前两天你本来喝得着张俊送的奶茶,我借花献佛给潘队喝了,今天补给你。” “还有这事儿,我不知道啊。” “怎么?怪我没经过你同意?” “哦,不不不,您是我领导,你说了算,我哪敢和你闹别扭!”岳健峰说完一捂嘴,“我没别的意思啊。” 林晓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陈局在吗?” “刚开会回来。”岳剑锋立刻说,眼中放光,“林队,你是……” “没什么,那我给陈局送杯奶茶去。” “请进。”陈愚正埋头处理着公文,没抬头看到手边多了一杯奶茶。 “陈局,这是‘1·23’案那个张俊做的奶茶,您尝尝?”林晓东故作轻松地说着。 陈愚抬起头看着他,仿佛有些不明所以。 “您放心,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林晓东补充说道。 “我一把年纪,喝不惯这个。” “给您订了少糖的,放心。”林晓东继续说着。 陈愚一眼就看穿了林晓东:“奶茶你给小岳他们就行,有话你就直说。” “那个……唉……”林晓东栗色皮肤的脸,此时竟然看得出泛红,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小声说:“我得向您道个歉。” “道什么歉?”陈愚不知道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假听不明白。 “那个就是我前阵子对您的态度,是我的问题。”林晓东说着偷瞟了一眼陈愚,上次他这么窘迫,还是上学的时候顶撞了班主任之后去负荆请罪。 陈愚低头继续看着公文,随手签着传阅单,不以为意地回应着:“你觉得案子还没查完就催着你结案,心里不舒服也正常,我在你这个年纪,脾气没比你好多少。” “我是听说,您这儿,因为我,顶了不少压力……”林晓东无处安放的双手局促地搓着。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愚才放下手里的笔和文件,坐直了看着林晓东的脸:“对上沟通是我的工作,查案,是你的工作,不存在我替你顶压力的问题。对于我来说,目前我视线范围内,没有人可以替代你担任大队长这个位置,仅此而已。” “陈局,有件事情我想向您求证一下,不知道妥不妥……” 陈愚打量了一下林晓东:“你今天不对劲啊,说话吞吞吐吐的,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想知道,您这个副局长的位子,是不是和陈实,您哥哥的事情有关系?”林晓东鼓起勇气,终于说了出来,等待着陈愚疾风骤雨的愤怒。 但是,陈愚的办公室里,接下来的,是一阵沉默。 陈愚的双手放在桌上,大拇指相抵,嘴唇紧闭着,仿佛在整理着繁杂的思绪。 林晓东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愚的表情不敢出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过了一会儿,陈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平静、沉稳,一如往常:“你猜得没错,我这个副局长的位子,是用我哥哥的死换来的。”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陈愚在林晓东心中可敬的形象一瞬间崩塌了,林晓东愣了一会儿,随即硬挤出一丝笑容:“嘿,陈局,您这是故意逗我?”他怀着侥幸,再次确认着。 没想到,陈愚直视着他的眼睛,笃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位子,是他们希望我停下来的交换。” “他们?”林晓东开始听不懂了,“他们是谁?交换什么?” 陈愚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看了看自己的台历,伸手示意林晓东:“你坐下。” 林晓东知道,这是陈愚愿意向他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了,迫不及待地一把拉过椅子,坐在了陈愚办公桌的对面。 “那次提拔,我没参加。”陈愚开门见山地说。 林晓东的惊讶显得很刻意,没有逃过陈愚的眼睛,一针见血地说:“你听说过了。” 林晓东只好老实交代:“我只知道局里盛传您当年在组织提拔你的时候失联了,但就算是这样,您还是被提拔了,都说是您业务突出,瑕不掩瑜那么个意思。” 陈愚听了,苦笑了一下:“哪是什么业务突出,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我从调查的一线撤下来,不会有人再咬着陈实死亡的真相不放了。” 第三十一章 怀璧其罪 “陈实去雪域,是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林晓东忽然问。 陈愚很意外:“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去找了江絮,得知陈实立过一份遗嘱,江絮,确切地说,江一川是受益人之一。我在想,当时陈实正当壮年,正常人不会这个时候想到立遗嘱,除非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林晓东认真分析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愚幽幽说了这八个字,随即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因为我哥的一项研究成果,他是做药物研究的,具体在研究什么我也不懂,只是听他讲过,他在研究的一种药物,对肝癌有非常好的效果。他的论文发表之后,很多人慕名而来,希望能和他合作,但他都以还需要进一步论证这种药物的安全性为由,拒绝了这些人。 他是一个科学家,几十年如一日专心搞研究,并不懂人情世故。而那些找他的人,已经盯上了这个成果背后巨大的利益,怎么会善罢甘休。从一开始的拜访、讨好,渐渐变成了胁迫、恐吓。” “这些人……都是谁?”林晓东追问着。 “我不知道,他们和影子一样,站在每一个出面找我哥哥的人背后,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他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向我哥哥施压,从院校领导到他居住的小区,总有人来找他,他不答应交出研究成果,他的项目、课题,就总有人从中作梗,这一度让他很焦虑,甚至抑郁,那段时间,大家都很难。” “大家……这里也包括江一川吗?”林晓东问道。 “一川……说来惭愧,我和我哥哥,平时都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生活上的交流少之又少,我只是偶尔和他碰面感觉精神状况不佳,仅仅以为是因为研究不顺,没有多想。 是一川有次突然来警局找我,和我说了这些事情。那时候他才十七岁,但已经懂事、心细,看得见许多事情。 但,科学的事情我不懂,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去帮我哥哥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江万潮回来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一川刚出生,江万潮就去南方创业了吗? 之前他虽然偶尔也回来,但这次不同,说是为了帮助我哥哥渡过难关,决定把事业转移到临州,留下来不走了。” “呵,陈实帮他养了十七年的儿子,这时候留下来帮忙倒也是应该的。”林晓东听了,说道。 但陈愚只是看了看林晓东,没有回应,继续讲着:“江万潮和我哥是大学同学,一个专业,又是室友。在专业上,他能懂,加上十几年创业的经历,为人比我哥要圆融很多,有他在,那些麻烦的人和事,似乎确实都少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哥看起来也高兴了许多。 唯一不开心的,可能只有一川和小絮。因为江万潮回来了,一川是他儿子,顺理成章地被接回了自己家住了。一川和小絮感情很好,虽然依旧是在一个城市,但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忽然要分开,挺难的。 一川可能也没想到,他一搬走,从此就和我哥一家天人永隔了。 因为他走了不久,我哥就忽然说要带着全家去雪域散心,之后,就出了‘意外’。” 听到这里,林晓东忍不住问:“您刚才说,当年提拔您是为了把您从调查的一线撤下来,这么说,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意外?” “我不知道。”陈愚回答着,“我记得上次和你说过,当我们找到我哥哥一家的时候,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情,那个地方人迹罕至,但野兽却很多。我们能找到的,与其说是遗体,不如说是残骸。如果不是一个人,我或许会在悲痛中带回他们三个人的尸骨,安葬悼念,不会多想。” “谁?” “江一川。”陈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道最先报案的人是谁吗?” “江一川?他不是没有跟着去雪域吗?怎么知道陈实他们出事了?” “雪域那个地方,很多地方是没有信号的,当年通讯没有今天发达,所以有几天联系不上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自驾进入雪域山路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往坏处想。 结果有一天,我接到同事电话,说他们拘留了一个男孩,点名要见我,这个男孩叫江一川。被拘留的原因是偷东西。” “偷东西?” “是的,偷了超市的零食,被保安抓了直接送到了派出所。那是他第一次犯事。等我到了派出所,还来不及质问他,他就很急地抓住我,说陈爸他们出事了,要报案,让我去雪域救人。”说到这里,陈愚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不能继续说下去,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嘴唇依然在微微颤抖着,再开口的时候,即便已经十年过去,依旧像刚犯错那样的自责语气,“我那时候根本没有相信他,当我从民警这里得知,他确实偷东西了,已经怒不可遏,满脑子都想要怎么替我哥哥教训他。 他跟我说陈爸他们出事的时候,我甚至主观地认为,是他想要编造谎话来转移话题。我们在派出所吵了起来。是的,我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吵了起来。” 林晓东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对于他来说,这些陈愚讲述的往事,不仅仅是往事,它们如果镜子,照着如今的陈愚和江絮,他此刻,想起来江絮对陈愚的不屑和怨恨,隐约捕捉到了其中的缘由,只是,他不是江絮,他比江絮理解陈愚。 “江一川没有跟着去雪域,这么远的距离,他怎么可能知道您哥哥他们发生了什么,您不相信他也是正常。”林晓东试图宽慰着。 “不,我们做刑侦的,需要有跳脱惯性思维的能力,而我,在处理至亲的问题上,竟然轻率和主观了。”陈愚坚持说着。 第三十二章 消失的遗骸 “还是那个问题,您知道江一川是怎么知道陈实他们出事了吗?”林晓东追问着,试图通过分析事件把陈愚从自责的窠臼中拯救出来。 “他和我说,小絮每天都会发短信和他报平安,但那天没有。我安慰他说雪域很多地方没有手机信号,等等应该就会有消息。 因为偷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我通知了江万潮,罚了款,批评教育了一番,想让他回去。他却一定要求被拘留,我那时候不知道这孩子出了什么问题,这不是我所熟悉的江一川。” 林晓东默默听着,如果是在和江絮接触之前听到这些事情,他会和临州的其他人一样,认为江一川是疯了,但他刚去过江南府,尤其是阿若在送他出来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如果是真的,那么…… “江一川没有出问题,他是想通过这个方式摆脱江万潮的监视?”林晓东说道。 陈愚诧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和上一次一样,他依旧没有正面回应林晓东,而是继续讲着:“他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所有出格的行为,都被我们这些大人当作叛逆和任性处理了。 我们没有听他的,江万潮代替江一川向超市赔礼道歉了,态度很诚恳,主动赔了数倍的钱。就这样,江一川被带回了家。 我始终记得他离开派出所时候最后看向我的眼神,那种失望、厌恶的眼神,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变过。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我哥哥一家一直没有消息,一周的年假结束了,他们依旧没有回来。渐渐的,我哥哥研究所的同事、我嫂嫂单位的同事,都开始觉得异常。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尽责爱岗的人,不会同时无故旷工。当然,我这个失职的弟弟和警察,终于相信了一川所说——他们出事了。 我以家属的身份随搜救队赶赴雪域。我哥哥说过他们的目的地是圣女峰,我们只能根据这个线索,沿途寻找。雪域地形险峻,路况复杂,搜救困难重重,直到一周以后,才终于在靠近圣女峰的山坡下,找到了出事的车辆……” 说到这里,他直视着林晓东,说出了车牌:“临aj7690。” “就是高寒雨说的那个车牌……”林晓东喃喃着。 “事故现场惨烈……”陈愚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继续讲了下去,“救援变成了收集遗骸……我不敢想,那漫长的一周,我哥、嫂嫂、小絮的孤魂,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遭遇了什么,是野狼,是鬣狗,还是秃鹫……他们一生正直善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我哥哥,始终都在为了人类的福祉鞠躬尽瘁。他们……”说到这里,陈愚终于无法维持着惯常的沉稳,言语中有些哽咽了,“他们不应该落到如此下场。” 林晓东叹了口气,很难想象当时陈愚的心情,他不擅长安慰人,当然他也知道,时隔多年,此时的陈愚,需要的也不是安慰。 “您是怎么发现这不是一起意外?”他问着。 “因为我哥左手的小拇指不见了。”陈愚说道。 “那……也可能是野兽叼走了……” “手掌上留下的切口,和其他动物啃咬的痕迹不同,很平整,用锋利的刀具切下来的。从伤口的情况看,应该是我哥死后被切的。”虽然陈愚语气上恢复了平静,但手却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他在压抑自己的愤怒,“这种做法,我在其他案子当中看到过类似的。” 林晓东懂了:“因为杀手需要一个完成任务的证明。” “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杀手,但我确定现场有其他人在。我把这个情况向上汇报了,但是,等我们到了临州,能证明我这个怀疑的那部分遗骸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只有那部分不见了。因此我失去了唯一能够印证我怀疑的凭证。由于没有证据,只能作为交通事故处理,没有办法作为刑事案件立案侦查。 如果凶手取走了我哥的小拇指,说明他的首要目标就是他,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寻访他身边的人,希望从中找到线索。 而另一个坚称要找凶手的人,是江一川,他指认的凶手,是我哥哥的挚友,江一川的亲生父亲——江万潮。” “江万潮?”林晓东脱口而出。 “没错。但那段时间,江一川因为我哥一家的遇难,始终情绪很激动,他的这些说法,被当作一个孩子失去亲人时候的过激言论。另一方面,江万潮作为挚友的身份,出面料理我哥的后事,竭尽全力,被所有人称道,没有人相信一川。” “但是您知道江一川没有乱说。您找过他吗?” “找了,前面几次,江万潮以一川悲痛过度身体不适为由把我挡在了门外。后来,就发生了我突然获得提拔的事情。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事情和我哥的死有直接关系,但就发生在我哥去世的节骨眼,不由得我不多想。 各种情绪交加之下,我愤而缺席了那次所谓的提拔。 只是,没想到,任用的公告还是发出来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川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自那以后,他就对我不再讲起我哥的事情了。” “因为他认为你是选择放弃对陈实死亡真相的调查换取了自己的前途。”林晓东说着。 陈愚长叹了一声,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了,随即不知道是说给林晓东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如果你问我当时愤怒吗?我可以告诉你,我很愤怒,愤怒到想要不当这个警察。 但我还记得老领导找我谈心,我记得他和我说过,当警察就是要有直面黑暗的觉悟,冲破黑暗去获取光明,是警察的使命。如果连这点坚守都做不到,谈什么去为我的哥哥讨回公道。 主要,这里面有个非常让我不安的疑问,十年来我始终得不到答案——当年,到底是谁授意对我的提拔的?” 第三十三章 丽莎 听到陈愚说这话的林晓东此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是个只会钻研业务的人,但也知道,陈愚所说意味着什么。 陈愚还在继续着:“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查到,我哥哥的断掌是怎么丢失的,或者说,是有意被人弄丢的。自始至终,都有那些影子,在黑暗的深处,阻挠着我去接近真相。 而那个或许最接近真相的人,已经彻底把我拒之门外了。”陈愚不无遗憾地说道。 “您是说江一川?”林晓东听得入神,也听得心情沉重。 陈愚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起过这些,晓东,你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些的人。我知道,因为东石油料市场的案子,你对我哥哥这个事情非常上心。但是,我还是得告诉你,当年发生在雪域的事情,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也不是你职责范围内能够解决的事情。 这十年,无论是一川亦或者我,都被卷入到无边的深渊之中。我们有我们不能放下的使命,但晓东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不,陈局,我是一名警察,您刚刚才说过,当警察就是要有直面黑暗的觉悟,冲破黑暗去获取光明,是警察的使命。”林晓东的执拗劲又上来了。 陈愚听了,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我现在不是以副局长的身份,而是以师父的身份,和你在说这件事。我相信这件事终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只希望,这个真相,是我找出来的,而不是你,晓东。请允许我有这样的私心。” 说着他的手掌放在了林晓东的肩膀上,沉甸甸的。 林晓东从未见陈愚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和他说话,也看得到他眼中的坚定。 …… 在穿云江的东面,是临州才建没几年的新城,差不多也就是十年前,这里还都是低矮的瓦房,住着的,不过是在穿云江打渔为生的穷人。 如今,这里已经是一片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了。 各种出自建筑大师之手的高楼,直入云霄,每一片玻璃幕墙都映射着繁荣。 在其中的黄金地段,是临州新兴的高档小区——临州之星。 这里的房子,清一色精装大平层,均价十万起步。 只不过,和江南府那种中式别院的低调不同,住在临州之星的,大多是近年新贵或者是暴发户,很多人买了就是拿来炫耀的。 门卫的制服也极尽浮夸,枣红套装、金色绶带、白色手套,逢人敬礼。 此时,叶蘼蘼就站在临州之星的正门口,她没有马上进去。 观察,仿佛是她骨子里的习惯。 一辆普通的网约车停在了临州之星的门口,保安立刻上前,姿势标准地开了门。 下车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背着帆布包,一脸的受宠若惊。 “不好意思,走错了。”她通红着脸不知道在难为情什么,随即慌里慌张地从保安面前溜走去了路对面。 叶蘼蘼哑然失笑,这个保安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多少不可貌相的业主,才训练出这样的无差别主动服务的热情。 乘着他服务的空挡,叶蘼蘼走过马路。 与此同时,有个女人已经从小区里走出来,高定红色长裙,一头大波浪卷,和脚上的人字拖极不相衬。 女人面容还算姣好,但妆容未免显得老气,她一看到叶蘼蘼就热情地招手:“叶老师!”随即带着同样的热情向保安小哥介绍着,“我刚请的瑜伽老师。” “好的,柳小姐。”保安看起来对这个业主很熟悉。 柳丽莎上来挽住了叶蘼蘼的胳膊,亲昵得如同是认识很久的闺蜜。 叶蘼蘼显然不喜欢这样的“亲昵”,但她没有推开。 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这里的绿化哦,是找了法国的设计师来做的,是不是一看就很高级?”柳丽莎向叶蘼蘼介绍着。 “嗯,挺好的。”叶蘼蘼给出了自己最大的“热情”回应着。 “那天我在舞会一看到你,就觉得特别投缘。正好最近特别想学瑜伽,真的是太巧了。”说着,她已经按下了镀金的电梯按钮。 一梯一户,门再打开的时候,已经是柳丽莎的家。 果然,法式宫廷风。 房子很大,衣服、鞋子凌乱摆放着,和价值不菲的装修看起来,多少有点“暴殄天物”的意思。 柳丽莎随意地抱起散落在沙发上的一叠衣服,往她那偌大的衣帽间一丢:“不好意思哈,阿姨要礼拜五才来。” “嗯,没事。”叶蘼蘼继续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门口的拖鞋,常用的有两套,开门的瞬间,衣帽间也有一整排男士的衬衫。 餐桌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红酒杯,也是两个。 “不好意思啊,昨天我老公回来了,一起吃了个晚饭,还没收拾。”柳丽莎说着又把酒杯往水兜里随手一放。 一通忙活之后,柳丽莎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叶蘼蘼说道:“对了,叶老师,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下,我老公哦,不喜欢家里来外人。我向你学瑜伽这个事情,咱们得保密。” 叶蘼蘼笑了笑:“没事,反正我也不认识他。” “那……也不一定。”柳丽莎说着,那种蠢蠢欲动的虚荣心,叶蘼蘼都看在眼里。 “哦?买得起这么高档的房子,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叶蘼蘼微微笑着,让话题朝着柳丽莎希望的方向走去。 “叶老师,我和你投缘才这么和你说的哈,你可不要对别人说起。”柳丽莎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放心。”叶蘼蘼莞尔一笑,带着让人不能质疑的“真诚”。 “来来来。”柳丽莎拉着叶蘼蘼往朝着穿云江的落地窗走去,指了指对岸远处的一个吊塔,“看到那个地方了吗?以前是我们家的。” 叶蘼蘼顺着柳丽莎所指望过去,微微一笑,她怎么会不认识那个地方。 “柳太太,您是在和我开玩笑,这是江南医药的地。”叶蘼蘼故意说着。 第三十四章 催眠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以前,前阵子还上了新闻来着。”柳丽莎一扬头,“他专门挑的这个楼层,这样,就能随时看到那里了。”一副得意的样子。 “哦,我知道了,你先生是江万潮?”叶蘼蘼乱“猜”着。 “叶老师,你真会开玩笑,江万潮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爸爸了!” “那难道是他儿子?” “不不不,我老公不姓江,那里原来是个油料市场,我老公的产业。”柳丽莎一脸得意。 “那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新闻,说是那里着火了还是爆炸了来着?”叶蘼蘼饶有兴致地和柳丽莎聊着。 “哎,对对对,真的是倒霉,有个背事鬼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那里去了,还搞得爆炸了。还好那个时候已经关停了,现在没事了,我们已经拿到钱了。”柳丽莎倒是对叶蘼蘼很“坦诚”。 “那可得恭喜你了,年纪轻轻就财富自由了。”叶蘼蘼说着,眉不易察觉地轻挑了一下。 “嘿嘿,我老公,看起来啥啥都不行,唯独啊,这个运气真的不错,这些年,卖货的这种市场生意都不大行,就我老公那个油料市场,哎?就是生意好,从来不亏损。你看,白手起家,这大房子,都是靠自己买下来的。”柳丽莎的“秀晒炫”还在继续。 叶蘼蘼听着,又打量了一圈房子,问道:“这房子不便宜,你先生真算是青年才俊了。”说着目光落在还算年轻漂亮的柳丽莎身上。 一直都得意洋洋的柳丽莎,此刻却忽然眼神躲闪了起来,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也没有多说什么,尴尬一笑,转身拿出两卷还没拆封的瑜伽垫:“叶老师,你看我们要不就在这里学怎么样?一边练一边还能欣赏穿云江的风景,你说多好?” 叶蘼蘼浅浅回应:“好啊。”目光落在刚才柳丽莎所指的那片拆掉的东石油料市场上,高耸的吊机在缓缓地移动着,仿佛巨人的手臂在抹去曾经惊悚的记忆。 “市场拆了……你先生还有其他的产业要经营吗?”练习的间隙,叶蘼蘼随口问着。 “哎,他年纪不小了,也没有了。”柳丽莎冲口而出,随即发现自己说漏嘴了,显然那一位神秘的老公,年纪比她大不少。 不过,令她庆幸的是,叶蘼蘼并没有追问年龄的问题,转而说着:“但看样子,他好像还是很忙?不怎么回来?” 这个问题,同样让柳丽莎难以启齿,含糊地说着:“哎,可不是嘛,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天天的不着家。”话虽然这么说,不过她似乎也没那么想要那位“了不起”的丈夫在家,这些逃不过叶蘼蘼的眼睛。 叶蘼蘼听了,只是笑笑没再继续,上手调整着柳丽莎的姿势:“好了,不和你聊天了,练瑜伽先练呼吸,我教你……” 没了柳丽莎的絮絮叨叨,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大约是为了保护业主的隐私,这个偌大的房子,隔音效果出奇的好。 安静,意味着寂寞。 “闭上双眼,呼气、吸气……”叶蘼蘼轻柔细语地指导着柳丽莎。 柳丽莎闭着眼,听着叶蘼蘼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只是她没有看到此刻叶蘼蘼的脸,冷峻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进入狩猎范围的兔子。 房间里,滴答、滴答,能听到墙壁上的挂钟走过的痕迹。 “放松……从你的脚趾开始……”那轻柔的指引还在继续。 柳丽莎那习惯了躁动的身心,不自觉地平静了下来,只觉得身体很沉,直至…… 微弱的鼾声响起,她,睡着了。 叶蘼蘼盘腿在柳丽莎身边坐了一会儿,鼾声越来越响,隔着柳丽莎紧闭的双眼,看得到她的眼珠在快速的左右转动——她已经进入了梦境的深处。 叶蘼蘼没有穿拖鞋,站起身,无声地游走在各个房间。 被柳丽莎丢在水槽里的红酒杯,一个留着红色的唇印,另外一个……她带上手套,拿起来微微嗅了一下——杯柄上残留着淡淡的香味,柑橘和檀香混杂——某款男士香水。 随即去了走入式衣柜,拿起其中一件还没来得及换洗的男士外套,看起来价值不菲,但浮夸土气,毫无品位可言。她照旧凑近了闻了闻。 只有浓重的烟草和白酒的气味,香水,也只是柳丽莎身上那款媚俗的味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瑜伽垫酣睡的柳丽莎,轻蔑地浅笑了一下,继续朝着卧室走去。 衣柜,移门的,静音,特别的好。 卧室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种名牌的女式睡衣,但这不足以吸引叶蘼蘼的目光,她歪头看着衣柜,上格、下格,上格的柜子,浅了几公分。 这里都是女人的睡衣,但那股烟草和白酒的味道依然残留着。 她左右移动半步,微微转换了一下视角,那味道,来自上格隔板上隐约可见的手印——粗大的指尖,不是柳丽莎的。 她玫色嘴角一翘——真有意思,人为什么都喜欢把秘密藏在衣柜里。 她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搭在睡衣后面的隔板上,用手轻轻一按,隔板竟然陷进去了一点,再往左边移动,露出了二十公分宽的墙面。 一个小小的保险柜,赫然出现在墙洞里。 是什么样宝贵的东西,需要这么用心地掩藏。 叶蘼蘼没有跟随自己的好奇心继续下去,适可而止,来日方长。她看了看保险柜,不急不慢地拉上了衣柜的隔板,把略有凌乱的睡衣拨回到原来的位置,关上柜门,继续无声地走到柳丽莎身边,盘腿坐在她边上。 落地窗望出去,今日的临州,阴天。 穿云江一如十年前一样流淌着。 柳丽莎身子一抖,从沉睡中醒来,睡眼惺忪地看到叶蘼蘼清瘦的脸庞由模糊到清晰。 “啊,太丢脸了,我,我是不是睡着了……”她羞恼着,逐渐清醒。 叶蘼蘼正看着她,用那种令人感到照护的眼神,声音依旧沁人心脾:“你醒了?” 第三十五章 失踪 “叮咚”电梯发出声音,门豁然开了。 原本还坐在瑜伽垫上搞不清状况的柳丽莎一阵慌张,全无刚才的睡意:“没说今天要来啊!”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去电梯口,而是朝厨房跑去,把脏的红酒杯塞进了橱柜。 只有叶蘼蘼留在客厅,从电梯里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的女人,没有化妆,扎着马尾,前额发丝稀疏凌乱,一身廉价的衣裤,乍一看,还以为是柳丽莎请的保洁阿姨。 不过她那气势汹汹的姿态,就已经显示她不是保洁。 她第一眼看到叶蘼蘼的时候,那蓄势待发的怒火晃动了一下,但随即立刻无视过去了。 “柳丽莎呢!柳,丽,莎!你这个贱人给我出来!”她大喊着,喊得如此用力,嗓子扯到了,开始用力咳嗽起来。 叶蘼蘼瞥了一眼在厨房的柳丽莎。 此时她面朝水槽站着,背对着客厅,奇怪的是,听到这个女人的喊声,柳丽莎惊慌的背影反而舒展了,抬起头,摆出一副“战斗”的架势——进来的,不是她害怕的那个人。 叶蘼蘼轻叹了一口气,已经预见到接下来是她不喜欢的聒噪场面。 果然,柳丽莎拿出不输那中年女人的气势,转身从厨房冲出来,反击着:“李秀娣,你又发什么神经?!” 李秀娣也不换鞋,直接跑到各个房间,口中喊着:“钱英杰,你给我出来!” 叶蘼蘼倒是乐见她乱闯,现在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李秀娣乱翻的痕迹了。 柳丽莎当然不会轻易让李秀娣乱来,她直接上去扯住了李秀娣的衣服:“这是我家,你给我老实点!” 李秀娣也不示弱,顺手就揪住了柳丽莎的大波浪卷,这熟练的架势,一看就知道两个女人不是第一次交锋了。 “钱英杰呢?你让他出来,躲起来算什么男人?!你们两个奸夫淫妇。”李秀娣口中骂骂咧咧的。 “你有病啊,他不是陪你那个蠢儿子考试去了,什么时候来我这里了?!”柳丽莎的头发被李秀娣揪得疼了,龇牙咧嘴地边挣扎边说。 叶蘼蘼这时候终于缓缓走到了两个女人边上,彬彬有礼地对着李秀娣说:“我过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李秀娣依旧没有松手,白了她一眼:“你谁啊?” “她的瑜伽老师。” 李秀娣听了越发生气,冲着柳丽莎大骂:“你这个贱女人,拿着我老公的钱乱花,还请什么瑜伽老师?” “你说话放尊重点,钱英杰自愿给我的,也不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哪个男人会喜欢?!” 叶蘼蘼眼中露出一丝厌倦,又是耳熟能详的场面。 随即慢悠悠地说:“这位钱先生,既不在这里,也不在李女士的家,那他去哪里了呢?” 听到这话的两个女人终于从无端的怒气中回过神来,两个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他真的不在你这里?”李秀娣充满怀疑地盯着柳丽莎。 “你先松手!”柳丽莎已经顾不上揪着李秀娣的衣服,两只手用力掰着李秀娣抓住她头发的手。 看来,在打架方面,终究是“正室”占了上风。 李秀娣将信将疑地松了手,环顾着房间,确实,看不见有其他人的迹象。 “他已经两天没来我这里了。”柳丽莎整理着头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叶蘼蘼,有点心虚的模样。 叶蘼蘼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将目光投向了从愤怒陷入疑惑的李秀娣。 看到李秀娣不说话,柳丽莎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地说:“他说,你们那儿子马上高考了,要回去陪他几天。还不是你背地里装可怜,拿儿子当筹码让他回去。” 但此时的李秀娣没有立刻反击,而是不安起来:“这两天他电话关机,发消息也不回,我以为是被你这个狐狸精圈在这里忘了儿子的事情了。他没在我那儿。” “这个死鬼,混到哪里去了?!”柳丽莎嘴上不饶人,但神情也开始不对劲了,她抓起餐桌上的手机,用做了美甲的手指点开了钱英杰的亲情号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那一头,是人工语音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这两天打了几十个电话了,都说是无法接通……”李秀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像是因为刚刚和柳丽莎打架所致。 “难道手机丢了?”柳丽莎还是试图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丢了手机,家总认得的?”李秀娣说着,这两个刚刚水火不容的女人,莫名的此刻有点商量的意思。 “两天前我给他打电话,还把我电话掐了……我还以为是被你这个黄脸婆拖住了不方便接。”柳丽莎涂着厚厚眼影的双眼此刻睁得老大,“要不……要不报警?” 只有叶蘼蘼默默看着两个慌张的女人,就好像不存在这个房间里一样。 …… 晚上10点半,临州城北,万安小区附近的酒一条街,才刚刚开始热闹。 在最大的酒地库,那辆瞩目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的车位,任谁经过都会多看两眼。 在这里有点混迹经验的都知道,鼎鼎大名的江公子又出现在了夜场。陪在他身边的,依旧是那个油头粉面、逢人就笑的阿若。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酒杯,交头接耳,时不时大笑着,不知道在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 进来的人都已经适应了夜场里要震碎耳膜的音乐,无人在意,也听不清其他人在交流什么。 只不过凭空多制造些流言蜚语出来。 而阿若和江絮谈话的内容与他们的表情毫无关系。 阿若凑到江絮耳边,用刚刚好只有他能听到的话说道:“钱英杰已经两天不见人了。” “两天?那就是从我们那出来之后?”江絮同样对着阿若低语着。 “是的,看来……” “哦,和202一样,这次只是见了面而已,他们还真是急了。” “也可能钱英杰真的做了什么,这个目前我们不得而知。”阿若继续耳语着。 江絮听了,随即放肆地大笑着,仿佛听了什么特别有趣事,快乐得不得了。 第三十六章 法人 凌晨时分,天即将亮还未亮的时候,江絮终于从夜场里出来了。 车子从地库出来,停在了万安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 5点20分,这个十字路口会有90秒特别长的红灯。 江絮摇下车窗,抬头注视着临街四楼的一扇窗户。 这个时间,只有这一扇窗户亮着黄色的灯,温暖得如同他儿时放学,日暮时分抬头看到的那来自家里的灯光。 陈妈烧好了晚餐,给加班的陈爸留出一份保温着。 三菜一汤,菜是两荤一素。 那时,还在长身体的陈絮胃口特别好,无论陈妈烧多少饭,她总能吃到最后一口。 即便如此,每次,她跑到电饭锅前面,拿起饭勺最后一次盛饭之前,都会再问一次他:“一川哥哥,你吃饱了吗?” 她回头的样子,柔柔的灯光下,拿着饭勺和碗,是个吃饭都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孩子。 此刻,他看着那扇窗,窗户里没有人,但有这个灯光,已经足够了。 红灯倒计时开始了:10、9、8、7……红色的数字,越来越小。 亮着灯的房间里,叶蘼蘼盘腿坐在干净无尘的地板上,闭着双眼,默数着红灯上的数字,同频得半秒不差。 “6、5、4、3、2、1。”数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她终于起身,走到了窗户前,那辆黑色的轿车,此时已经踩下油门,在绿灯之下通过了十字路口。 她看着车消失在晨霭中,伫立良久,最终,决绝地拉上了窗帘。 …… “你们两个人一个一个说!”小许面对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们。 但两个人都没有听他的,继续你争我抢地说着:“警察同志,我老公这个人手机不离身的,已经两天联系不上肯定出事了。” “他最近拿到了很大一笔钱,你说会不会是被坏人绑架了?” “等等!”小许拿着笔录,指了指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女人:“你先说,姓名,你们报失踪的钱英杰什么关系?” “李秀娣,钱英杰是我老公。” “前妻。”一旁的柳丽莎翻了个白眼。 “只要法院的判决书还没下来,我就是他合法的妻子,如果他钱英杰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小三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李秀娣也是嘴上不饶人。 这话戳到了柳丽莎的痛处,一瞪杏眼,推搡着李秀娣:“我看人就是你藏起来的?贼喊捉贼呢!现在说出来了,你就是先要那笔钱!你知道离婚了你就没份了!” “呵,你懂不懂法律的,这是婚内财产,他和你,这是出轨,别说你了,我和他,谁拿大头还不知道呢!” 小许无奈地看着两个妇女,继续试图打断着:“好了好了,你们不是报案钱英杰失踪吗?能先好好讲讲情况吗?” “怎么回事?闹哄哄的?”林晓东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拿过小许的文件夹看了看,又看了看对面两个一脸不对付的女人,基本明白了怎么回事,抽出一张笔录纸,指了指李秀娣:“你跟我来。” 随即拍了拍小许的肩,看了眼浓妆艳抹的柳丽莎,坏笑着:“她就留给你问了,咱们一人负责一边。” 李秀娣一看林晓东,知道他是刚才那个年轻警察的上司,态度收敛了一些:“警察同志,我老公失踪两天了,您得帮帮我。” “钱英杰,是你老公,怎么失踪两天才来报案啊?我们一般失踪24小时就受理了。”林晓东拿着笔,一边在笔录纸上记录着基本信息,一边说道。 李秀娣嗫嚅了一下,情绪莫名激动了,泪眼汪汪地说:“因为他在外面有人,就是刚才那个女的,平时也不着家,以前别说两天不联系,好两个月不见人也正常。 这次要不是儿子快春季高考了,我想让他这个当爸爸的尽一尽责任,回来陪儿子一段时间,就找他,他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过了一个晚上,就电话、消息,一个都不回。我就以为,和以前一样,被那个女的勾搭走了,越想越生气,今天就去我老公给那女的房子找她。 结果一问,人也不在她那里,这才发现他不见两天了。” “他失踪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或者接触过什么人吗?”林晓东例行问着。 “我,也就是那次因为儿子和他联系了一次,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不上来什么特别的情况,如果非得说,最近他那个市场拆了,拿了好多赔偿款,会不会被什么人盯上了?” 专心记录的林晓东听到这里,抬起了头,格外问道:“哪个市场拆了?” “哦,就是那个东石油料市场,我老公是这个市场的法人。” 林晓东一听到“东石油料市场”这个名字,脑海中那根敏感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 “钱英杰是东石油料市场的法人?”林晓东停止了手中的记录,再一次看着眼前这个报案人李秀娣,“前阵子那个市场出事了。” “我听说了,我还以为这次他真的完蛋了,结果竟然一点事情没有,这个人呐,干什么都不行,就是运气好,赚钱的运气特别好。”李秀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可算不上赞赏。 “看来你这个丈夫赚钱的运气也没怎么让你享到福气。”林晓东看了看李秀娣操劳的样子,说道。 这句话刺激到了李秀娣,指了指不远处在接受小许问询的柳丽莎:“哼,福气都被不要脸的人享去了。反正钱英杰不见的时候,肯定和那个女的在一起。我就给他通过消息,从头到尾没见到过人!” 小许这里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收了笔录,冲着林晓东耸了耸肩:“就说是以为去前妻家了,也没多问,今天两个人对了对消息,才发现钱英杰不见了。” 林晓东冷笑了一下:“这个钱英杰挺有意思,有两个女人,结果谁都不怎么关心他似的。不过……”随即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个失踪咱们得好好查,这事儿可能和东石油料市场扯上关系了。” 第三十七章 墓地里的红玫瑰 “林队,钱英杰的车找到了。”岳健峰急匆匆地过来,找到了林晓东,随即给他看了现场照片,一辆破旧的银灰色轿车停在公里边,背景可以看到些松柏。 “嗯?这是哪里?”林晓东问,“不像是城市里。” “是安乐公墓。”岳健峰回答道,“我们一路追查,发现钱英杰失踪的那天,一早从临州之星开车出发,去了安乐公墓。车子是正常停靠在公墓里的,但是管理员证实这辆车已经停了两天多,没有人来开过了。” “查了周围的监控了吗?” “查了,安乐公墓里面监控不多,只有进门的地方有几个,我们找到了钱英杰进去的记录,但没有找到他从门口出来的记录。而且,林队,还有个发现,你得看一下。”岳健峰说着,拉着林晓东到了电脑前,点开了调取的安乐公墓的视频。 钱英杰开着那辆旧车驶入安乐公墓,一个人下了车,随即拾级而上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镜头里。 不过,林晓东的注意力却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那是停在那辆灰色轿车不远处的另外一辆车,黑色、加长、看起来价值不菲。 岳健峰看着林晓东盯着画面,随即点了暂停:“林队,你也注意到了?我当时就看到了。上次我们看到它的时候,还是在咱们大院的后门口——临州只此一辆的劳斯莱斯幻影。” 说着岳健峰把进度条往回拉,一直到钱英杰出现之前的半小时。 此时天还刚亮,安乐公墓内空无一人,不一会儿,那辆令人熟悉的劳斯莱斯幻影缓缓驶入了公墓的大门。 车辆停好之后,有个人下了车,身形高瘦,驼色呢大衣,虽然看不清脸,但林晓东看到他微躬的上身,那副有气无力走路的姿态,就知道,这个人,是江絮。 画面不是那么清晰,他的手里捧着一束花,不是扫墓常有的白色或者黄色,竟然是鲜红的。即便是监控摄像头这样的寡淡的色泽,这花依然鲜艳得如血一般,尤其在这样昏暗的背景之下,显得格外惊悚。 没有人陪同,他一个人带着花,踏上了后来钱英杰走的同一个水泥台阶。 “又是他……”林晓东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抱在脑后,深吸了一口气,“东石油料市场、江絮……他这还没完了!” “这天是工作日,从江絮出现,到钱英杰过去,前后相差半个小时,时间在上午7点到7点半之间,因为时间太早,只有他们2个人去了公墓,监控拍到了江絮离开的画面,在7点55分左右,这时候陆续有人开始来公墓,但没有看到钱英杰出来。”岳健峰说着。 林晓东坐直了回去,盯着暂停的画面,手摸着下巴,来回摸着,都快把胡茬全抹干净了。 江絮,江絮……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旋着这个名字,从江絮不肯向他坦白掌握的证据的时候,林晓东就知道,高寒雨的死不会是结束。 他拿起鼠标,把进度条重新往回拉,继续回到江絮下车的那一刻。 幽暗的清晨,这个面色苍白的高瘦男人,一个人出现在公墓里,和其他前来祭奠的人不同,在虚弱的姿态下,有种和这肃穆的环境不相称的松弛,闲庭信步的感觉,和前几次林晓东见到他时那浑身带刺的紧绷状态截然相反,仿佛这个埋葬着无数死人的地方,才是他的应许之地。 江絮这种轻松的状态,反倒让林晓东背脊发凉——这个人,现在到底在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江絮出现在钱英杰最后出现的地方,不是什么好事。 他立刻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去安乐公墓看看!” 随着警车呼啸,警车停在了安乐公墓入口的停车场,林晓东抬头看着依山而建的公墓,仿佛要压到山顶的黑云在狂风中缓缓地移动着,阴郁的天空之下,成排的墓碑和种得整齐划一的松柏,万古如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铺面而来。 林晓东手插着腰,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感觉到自在。 二话不说,他顺着监控中江絮和钱英杰走过的台阶,一层一层往上走去。 他在找那一束鲜红如血的花。 越往上走,墓地显得越陈旧,墓碑上记录的安葬于此的人死亡的时间就越早。 他左右看着,始终找不到那一束花,不经意低头,看到一片红色的花瓣被风卷到他脚边,如有灵性一般,专门向他飞来。 他弯腰捡起花瓣,再抬头,陆陆续续,红色的花瓣从一排墓碑深处飞出来。 林晓东循着花瓣飞来的方向,果然看到那束江絮捧过的鲜花,就放在一处墓地前,这是三个挨着的墓碑,中间那块,名字赫然写着陈实,左边是许杭君,右边是陈絮。 虽然林晓东已经追踪了一段时间陈实的案子,此刻,看到这家人的墓碑,依然无法形容内心的触动。 三张黑白的照片,带着善意的笑容,永远停留在了十年前。 那束花,放在墓碑前,是深红的玫瑰,是爱。 是江絮的爱,而非悼念。 林晓东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此刻忽然涌上心头的令人难以承受的共情都呼出体外。 他不敢再深究江絮那诡异的自在,或许,对于他来说,这里,才是他曾经的家。 如今,也成了他的执念,让他为之疯魔。 “林队,林队!”岳健峰的喊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我们问了公墓的管理人员,这个公墓是半开放式的,翻过这片墓地,就是大和山了,如果钱英杰没有从公墓的正门口出去,很大概率是往墓地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不过这后面都是荒山,要找到人,难度比较大。” “难度大也得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林晓东坚定地说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啪嗒”一滴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脸上,紧接着是更多密集的雨滴…… 第三十八章 暴雨 入夜,临州下起了大暴雨,雨滴砸在临街的玻璃上,噼里啪啦地作响,五色的霓虹在水滴下扭曲变形,恍如幻境。 叶蘼蘼拉开了窗,任由雨水飞溅进来,打湿了窗台、地面,暴雨,她曾经那么害怕的存在,如今,却如此怀念。 不远处,一辆红色的轿跑冒着大雨停在了livehoe门口。 柳丽莎从车里出来,换了一身裙子,依然还是大红色的。 她还真喜欢红色。 有个人殷勤地上前替她撑伞,一手熟练地搂住了她的腰。 这个人年轻、健壮,显然不是钱英杰。 好在,这个角度那个人的脸,叶蘼蘼看见了,谈不上英俊,打扮也俗气,大约和柳丽莎是同一类人,是那天在临州之星,另一个红酒杯的使用者。 看来,钱英杰的失踪,对柳丽莎没什么影响。 不过,叶蘼蘼的目光始终在她边上那个年轻男子,并不是柳丽莎。 他,就像暴雨过后容易捕获的老鼠,不诱人,不管饱,但也是必需的存在。 …… 一夜的暴雨过后,整个临州城就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了。 昨晚,林晓东在车里睡睡醒醒,始终等不到雨停。救援被迫耽搁到天明才能继续。 被大雨浸泡过的荒山,随时有泥石流的危险,所有人心里都懂,这样的天气,对于失踪的钱英杰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队,看来,希望渺茫……”岳健峰挨着林晓东站着,一筹莫展地说。 如果是从前,林晓东也会这么觉得,但此刻他不这么看了:“不,我见过有人活下来了,这个世界是会有奇迹的。” “他家里也挺奇怪的,报案是报案了,也没见来现场一起找人?那个姓李的正妻说是儿子要高考走不开,那个姓柳的小三,说有焦虑症不能来墓地?”岳健峰不无感慨,“你说这个钱英杰有钱确实挺有钱的,但他活成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林晓东却微微摇了摇头:“对我而言,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叫钱英杰的中年男人,他是不是东石油料市场的法人,他是不是有让人诟病的私生活,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他是个人,是一个生命,所以得救,就这么简单。”说着拍了拍岳健峰的肩,“走,穿上橡胶靴,一起去山里找人。” 他们前方,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救援队的人正加紧穿戴救援装备,沿着泥泞难寻的山路走入山林找人。 在一群大男人中间,林晓东眼尖地发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这个背影,他熟悉,太熟悉了。 林晓东顾不得水汪当,两三步踩着泥浆到了那人身后,喊了一声:“叶蘼蘼?” 那人停住了脚步,不急不慢地回过头,露出那张就算带着安全帽依然让人难以忘记的清隽脸庞,没有意外也没有惊慌,她还是那副淡淡然从容的样子,不起高声地问候着:“林队,有两天没见了。” 林晓东可没她这么淡定,一把把她从救援的队伍里拉了出来,走到一块岩石边,看着全副武装的叶蘼蘼,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随即用大人教训小孩似的语气质问道:“你不好好待在你的江南医药,跑到这里来掺和什么?” 叶蘼蘼却很坦然:“我是公益救援队的成员,有人要搜救,我就来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林晓东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她,微眯了一下眼睛:“我已经知道钱英杰失踪的时候江絮也在。” “嗯?”叶蘼蘼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林晓东如鲠在喉,用手指了指叶蘼蘼欲言又止,稍微组织了下语言,耐着性子凑近了对她说:“我以前遇到过一个案子,犯罪嫌疑人杀人之后,又重新返回了犯罪现场,重新检查了一遍现场遗留的痕迹,抹去了很多,这个人有极强的心理素质,让我们费了很大功夫才成功抓获。” “嗯?”叶蘼蘼只是发出了第二声的疑问,随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装备,“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没有其他的事情的话我去找人了。” “你要找可以,我跟着你!”林晓东对着叶蘼蘼无可奈何,只能拿出无赖的一招。 叶蘼蘼似乎完全不介意,甚至微微一笑:“随便你。” 林晓东跟着叶蘼蘼才发现,自己一个训练有素的刑警,在这个荒山野岭,完全不跟上她的脚步。 到处都是泥浆和湿滑的青苔,林晓东举步维艰,但叶蘼蘼却如履平地,矫健得如同山林间的一头小鹿。 林晓东一边要找可以下脚的地方,一边要盯着叶蘼蘼,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从一个缓坡翻了下去,眼见着要非死即伤,忽然胳膊被人用力拽住,感觉到自己被人用巧劲一提,他一个一百五十斤的壮汉竟然稳稳地回到了原路。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晓东心慌口干,一身的冷汗,稍稳定了心神,才看到是叶蘼蘼把他拽住了。 这反应力和肢体协调,又一次让林晓东惊诧不已。 刚才那一下摔跤,尤其是在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面前,着实让林晓东觉得有伤自尊,咕哝着:“这个钱英杰,真的会没事跑这里来?” “那要问你们,你们是警察。”叶蘼蘼继续超前走着,不知不觉他们两个已经距离搜救的大部队有段距离了。 林晓东回头看了看隔着些许树林的人群,对着已经走在他前方的叶蘼蘼喊道:“你这是要往哪儿走?确定是这个方向吗?” “像你们这些人,还比不过这山里的飞禽走兽,虽然下过雨,那些笨拙的树枝折痕还是在的,山里的动物不会这么差劲把这里搞得这么乱七八糟。如果这个姓钱的,来过这里,最大的可能肯定不是他们走的那个方向。”叶蘼蘼随手拨开挡在面前的细枝条,“只不过,昨晚那一场大雨,多少有点残酷了。在山里,那种雨,是可以杀人的。” 说着继续朝前走去,林晓东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跟着她朝着不可知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九章 庇护所 临州的天气出了名的阴晴不定,昨晚那一夜的暴雨仿佛意犹未尽,这个大雨过后的清晨,没有想象中的雨过天晴,持续了几个小时的阴沉和潮湿,雨淅淅沥沥地再次下了起来。 雨点越来越密集,有经验的救援队员开始带领其他人往回撤到出发时候的临时营地。 已经不知不觉深入丛林的林晓东,只能踩着叶蘼蘼的脚印亦步亦趋。 天气不热,但他已经浑身湿透了,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警校时候的拉练,辛苦、专注,以为坚持不了,却都熬下来了。里面没有一丝值得回味的舒适,忽然想起,却又莫名怀念。 他只顾着跟着叶蘼蘼往前走,并不知道大部队已经往回撤了。 临州地处江南,山里的树木,大多数是常青的,虽然是早春,依然郁郁葱葱。 树林的雨,是有滞后的,细密的雨水,被层层树叶打乱,汇聚成大小不等的水珠,不停地打在他们身上,冰凉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从林晓东的脸颊流到脖子再灌到前胸后背,和温热的汗水混在一起,一身汗毛竖起,在这样下去,非得感冒不可。 正在准备喊叶蘼蘼停下来的时候,她自己停下了脚步往回朝林晓东走去。 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叶蘼蘼坏笑着:“林队,大和山好爬吗?” “爽翻了!”林晓东嘴硬着。 叶蘼蘼收起了笑容,观察了下左右,随即走到两棵树的中间,顺手撤下一条藤蔓,把相邻的两条大的树枝麻利地捆在一起,随即走到边上一棵杉树下,连枝带叶地扯下来,铺在捆扎起来的树枝上方。 还没等林晓东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一个简易的庇护所已经搭建好了。 她也不抬头,只是对还杵在雨中的林晓东说:“过来,再不过来你要失温了。” 只是个简单的庇护所,但足够把雨都挡了下来。 叶蘼蘼也没有让林晓东帮忙,搬了两块石头过来,放在庇护所下:“这个雨,个把小时就过去了,最好不要淋着,野外,保持干燥很重要。” 林晓东掸了掸雨衣上的水珠,脱下后坐在了叶蘼蘼边上。 没有了雨衣的屏障,山风迎面吹来,仿佛可以穿透他的身体一般,让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叶蘼蘼看了一眼林晓东:“我要是你,会把贴身的衣服脱了穿在外面,不然潮湿的衣服贴着皮肤,你很快就会冻出病的。” 林晓东从读书到工作,身边基本都是男同学、男同事,换在平时,换衣服这种事能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荒山野岭,只有他和叶蘼蘼,孤男寡女的,要他换贴身的衣服,人到三十岁,竟然害臊了。 这种窘迫的状态当然逃不过叶蘼蘼的眼睛,她随手折着细小的枯枝,说:“你换,我不会看的,在我眼中,你也不过是一副血肉。” 被她这么一戳破,林晓东的脸反而腾地一下红了,自欺欺人地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欲速则不达,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他挣扎好久才脱了下来。 按照叶蘼蘼所说把外面相对干燥的衣服穿在了里面,果然整个人就舒服了许多,等他转过身的时候,一股暖意涌来,这点功夫,叶蘼蘼已经用那些细小的枯枝升起了火,略放了几段还未湿透的大树枝,一个不大的篝火就燃了起来。 一切,在叶蘼蘼这里,显得如此简单。 只有有过野外训练的林晓东知道这一系列操作的熟练程度,有多可怕,大约是放在哪个特种兵营,都可以拿到优等的程度。 “想不到在临州也能有云杉树。”叶蘼蘼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枝条,上面都是奶绿色尖细的针叶,说道。 林晓东抬头看了看,这是叶蘼蘼刚才折下来盖在头顶挡雨的那种树枝:“哦,这个就是云杉。” “嗯,山谷里很多,那个地方比临州冷很多,云杉在寒冷的地方长得比较多。这种树,搭建庇护所很好用。”叶蘼蘼说着。 那个地方,林晓东现在能懂,那就是叶蘼蘼曾经走失的地方。此时,雨还在下,还看不出消停的迹象,只不过在这个叶蘼蘼迅速搭好的庇护所里,干燥、温暖,驱赶着林晓东彻身的寒意。 他盯着扑腾的篝火,不无忧虑:“我这体格,放在人堆里还算可以,可就刚淋了那么一下雨,已经觉得难受了。你说……那个钱英杰,在这山里的话,会找到庇护所吗?他应该没有你这个经验……” “经验是试错得到的,我只是很幸运有试错再来的机会而已。”叶蘼蘼说着,云淡风轻。 “你这个是淋了多少次雨学会的?”林晓东忍不住问。 “一次就够了。”叶蘼蘼侧头看着他,双眸澄澈如清水,只是这清水来自深潭,清澈却永不见底,“那个大雨的黑夜,我躺在枯叶和泥浆混合的地上,以为永远不会再看到日出了。但我知道我不能死,要活下来,就算永远那样如困兽般挣扎在暴风骤雨中,也要活下来,只有着个念头让我保持清醒。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在恍惚中隐约听到了鸟的叫声,那是我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雾霭中,我看到了几缕金色的光透过云杉的枝桠,照进来,我当时无法形容这是什么样的场景,只觉得仿佛知道了什么,却不尽了然到底知道了什么。后来,我逃出来了,上了学,读了书,终于找到了可以形容那时的语句。” 她说着,望向前方,仿佛透过这密林,可以看得到地平线、海岸线似的,随即肃然背诵着,“因为大自然不动感情:太阳照射,不分善恶,月亮与星星,对善人和恶棍一例生辉。” “这话谁说的?” “歌德。”叶蘼蘼说着,篝火在风中微微晃动,映入她的眼眸,风雨渐渐停歇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听到雨水轻溅,山林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刚才她说的那句话。 第四十章 跌落 果然如叶蘼蘼所说,大约个把小时之后,雨渐渐停歇了。 叶蘼蘼用刚才作为庇护的云杉叶盖灭了篝火,整理了一下装备,说:“走,出发。” 路是上坡的,越走越累,林晓东感觉自己的体能已经快要跟不上了。 但叶蘼蘼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似的,步伐明显快了,穿林而去,骤然在刚刚露出的阳光中停了下来。 她就站在那里,也没说话,也没回头,低头望着什么。 林晓东提起一口气,加紧了步伐跟了上去。 走到附近才发现他们来到的是一处不高的悬崖。看到山崖下的情形的时候,林晓东整个心都凉了。 山崖下的是低矮的灌木,清晰可见树丛间,有个人背朝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露在外面,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和奇怪的腿部姿势,已经说明这个人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叶蘼蘼拿出了救援背包里的绳索,找了个相对粗壮的树干套在了上面。 林晓东看了犹疑着问:“不会,你要直接降下去?刚下过雨,太滑了。” 叶蘼蘼没有搭理他,已经麻利地做好了固定,准备下去。 但此刻,林晓东上前阻止了她:“如果要下去,我先下。” 叶蘼蘼看着他,笑了一下。 林晓东知道叶蘼蘼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他提出要先下去,当然不是出于保护“弱”女子的大男子行为,叶蘼蘼在他这里已经不是“弱”女子之列的。这是他跟着过来的最直接目的——防止叶蘼蘼发现钱英杰之后破坏现场。 但令他奇怪的是,叶蘼蘼竟然毫不犹豫地把绳索交给了他。 这让林晓东又一次感受到了莫名的挫败,感觉自己的那点算盘总是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不管如何,至少他现在成为了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了。 系好安全扣,他开始缓缓往下滑,这个悬崖看起来不高,但真的要平稳下降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林晓东一边小心翼翼地放着绳子,一边朝上看去。 叶蘼蘼始终站在悬崖边注视着他,但那眼神与其说是关切,不如说是评判,仿佛在看他下降的技术如何。 忽而,林晓东脑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念头,此刻,只有他和叶蘼蘼两个人,如果叶蘼蘼弄断了绳索,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他刚才竟然放心地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这么一个始终在他嫌疑人名单上的人。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抬头多看了她两眼,手中收着的绳索放得也更快了。 由于下降的速度太快,着地的时候一个趔趄,林晓东摔在了泥坑里,不远处,钱英杰那张匍匐在地的脸侧着,正好对着他摔倒时候的方向,眼皮耷拉半睁着,整个脸因为大雨的浸泡都已经肿胀得面目全非。干刑侦这么多年,林晓东看着那泛着青灰色、已经失去了弹性的皮肤,知道——钱英杰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就在这个功夫,叶蘼蘼已经快速地滑了下来,干净、利落,没有摔倒,甚至都没沾染上多少泥点子。 她走到钱英杰的身边,刚伸手碰了钱英杰的手,就被林晓东喊住了:“别动,这里是案发现场。” 随即自己走了过去,掏出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对尸体作了初步的检查,多处挫伤,双腿骨折,都符合高处跌落的特征。打开对讲机呼叫了队友。 按照他们刚才徒步的情况,大部队过来少说又是个把小时。 叶蘼蘼看看他,有低头看了看钱英杰,站起了身,比林晓东警队的同事都要冷静:“腿掉下来的时候摔折了,但没死,看样子是被昨晚的雨浇死的。” 那语气,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具人的尸体。 林晓东看着她——这不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应该有的反应。 然而,更让他在意的,是叶蘼蘼的判断,随即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才死的。” “在山里,经常有因为受伤没法躲雨的动物死在地上,他和它们的样子看起来差不多。”叶蘼蘼随即看着林晓东,“你们反正有法医,回头检查下就知道是不是这样了。” 林晓东皱着眉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钱英杰到死手里都还拽着手机,手机早已经没有电了——他想求救,只是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信号的。 他很难想象,这两天两夜,钱英杰在这个地方,是如何在绝望中一点一点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的。他想起出发前自己对岳健峰说的“豪言壮语”,忽而有些不是滋味,喃喃着:“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昨天我们就进山找他的话,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躺在医院里被救回来了。” “昨天下雨了,你救不了他。”叶蘼蘼的话在林晓东听起来多少显得有些过于无情了。 “唉,话是这么说……这个死法,有点煎熬。”林晓东看了看周遭,山崖、树木,再无其它,对于钱英杰来说,这大约就是个生机勃勃的人间地狱。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林晓东不解地问着,“我们向他的家人了解过情况,看起来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 “也许,他的目的地,不是这里。”叶蘼蘼说道。 “嗯?” “本能。害怕的本能会让他想要往上跑。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个悬崖。” “你的意思,他是为了躲避什么失足掉下来的?” “我只是猜测而已,你是警察。” 雨算是彻底地不下了,时间接近中午,天光亮了起来,随之升高的气温,反而让天气下雨的时候更加窒闷,伴随着蒸腾的水汽,那种尸体的气味,开始随之泛了上来。 虽然经历过多次,林晓东还是很难接受这种味道,往后撤了两步。 只有叶蘼蘼还站在尸体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这让林晓东很纳闷,远远地问她:“你盯着钱英杰的尸体看什么呢?” 叶蘼蘼挑了一下眉:“没什么,只是很遗憾,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认识他罢了……” 第四十一章 超度 救援变成了命案。 泥泞的黄土被不同人的脚印来回踩踏着,拍照、讨论,每个人都疲惫而神情沉重。 只有山中的鸟兽,如常地度过着新的一天,死亡,对于它们来说,是每天所见,并不稀奇。 运过尸体的人都知道,尸体是很难抬的。 失去了生命的躯壳,不会像活着的时候那样自动配合抬起的人,互相借力。 尤其现在是裹满了泥浆、被雨水浸泡、本身就肥胖的钱英杰。 几个人折腾了很久,都没有办法把人抬上担架。 叶蘼蘼主动上前,顺着尸体的肢体垂落的走向,一番捆绑,留下几个可以用力的搭扣。抬的人拉住搭扣,一起用力,总算是搞定了。 林晓东的注意力,除了钱英杰,始终不敢从叶蘼蘼身上移开太久。 他才不信,叶蘼蘼参加救援,真的是出于公益。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出来,叶蘼蘼参与其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怎么连抬尸体都这么熟练?”林晓东真是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各种好奇,或者说叶蘼蘼总是让他看到很多无解的表现。 叶蘼蘼顺手摘下边上一片带着绒毛的树叶,擦拭着满手的黄泥浆,不以为意地说:“我阿爸是村子里唯一的祭司,有人死了,他就得去料理后事,阿爸年纪大,很多事情得我帮着他做,抬尸体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我们那的习俗,人走了之后,亲人就不能再碰遗体了。” “嗯?什么奇怪的习俗?” 叶蘼蘼抬眼看着林晓东:“因为,亲人的触碰,会让本应该离开的魂魄留恋徘徊,我们那个地方认为,人的往生是有时限的,在那个时间里走不了,只能成为人间的孤魂野鬼,我阿爸的任务,就是超度亡灵,保证它们能了无牵挂地离开。” 叶蘼蘼说得认真,林晓东却被她说得一身汗毛竖起,尤其在这个大和山中,隔着一个山头就是临州唯一的公墓,此刻站在群山间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 “这么说,你不仅是位科学家,还是个女祭司?”林晓东半开玩笑地说着,以此驱散自己那种惊悚的不适感。 “我只是给阿爸帮忙的小丫头而已。”叶蘼蘼说着,跟着撤离的大部队,绕远路朝高处走去。 林晓东却还想继续这个谈话,难得叶蘼蘼主动讲起她的家世,对于他来说,叶蘼蘼究竟是谁,为什么来临州,一直很可疑,一直是个谜。 他追问着:“你是怎么从川西走出来的?二十二岁的博士,你应该是跳级了?” 叶蘼蘼看了看他,一脸看穿他用意的样子,但也没有回避问题,甚至回答得格外仔细:“我们那里上学的人不多,一个年级凑不齐一个班,几个年级一起上,我学得快,自然就毕业得早,当时试着考了下临州大学,没想到就考上了。”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家里只有一个爸爸了,你在临州工作,岂不是老家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参加高考那年,阿爸去世了。确切地说,是我一直等到阿爸走了才决定参加高考。我只有一个阿爸,他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会丢下他跑到临州来的。”叶蘼蘼平静地说着。 林晓东反倒是有些愧疚了,他为了打探叶蘼蘼的身世,竟然不小心触及到了这样沉重的话题。 叶蘼蘼察觉到了林晓东微妙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不用担心,阿爸走得了无牵挂。他一生超度了那么多人,在阿兰,没有人比他更坚信灵魂的存在。在他临终的时候,我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是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我的手撇开了,他说,如果我放不下,他就走不了。他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去往天堂。” 林晓东皱眉听着,如实说着:“这个,我理解不了。走的时候不让亲人触碰,无论对逝者还是活着人都太残忍了。” “想听实话吗?我也不理解。”没想到叶蘼蘼认同了林晓东的说法,“因为你我在这个人世间,都还有自己未尽的使命,超脱不了。” “就比如钱英杰,他怎么可能希望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山中呢?”林晓东指了指在前面被抬着的沉甸甸的担架。 “他,可能从没想过死。”叶蘼蘼说完,就两三步先于林晓东离开了,在这崎岖难行的山地,她精瘦的背影依然矫健,仿佛永不知疲惫为何物。 ……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林晓东拖着疲惫的身体还在临州公安局的办公室呆着。 大楼的灯大多数已经关了,此刻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他摸着下巴,看着手里的法医报告,两天的功夫,自己的胡渣又长了,连自己都觉得扎手。 叶蘼蘼估计得没错,下雨的夜里,钱英杰还活着,而他就在一个山头之隔的安乐公墓,虽然他知道那样的暴雨,他们就算知道他活着,也很难开展搜救,未必能救了他的命,但依然被遗憾和愧疚困扰,不能释怀。 和江絮的见面,比他预料得早,天刚亮,他已经出现在了临州公安局的门口,依旧高调,大摇大摆地把车停在了公安局门口。 可以想见,关于江公子n进宫的小道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同城热搜。 林晓东现在知道,江絮这种“积极”地不请自来,不是好事。 不过,不是和其他人认为的那样,是江絮发疯乱认罪名。 而是,他知道,江絮这么做,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抓到把柄。 天气已经比上次他来的时候暖和许多了,但他厚厚的外套还是没有换,也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怕冷。 对于林晓东来说,江絮是个“省心”的嫌疑人,他从行动上极其配合,自己轻车熟路地坐进了审讯室,都不用和他多说一句废话。 但他又是最难对付的嫌疑人,从他这里,要问到有价值的信息,可能性几乎为零。 林晓东坐在江絮的对面,看着他那看似儒雅实则乖戾的脸,说:“我们开始。” 第四十二章 胡言 “姓名。” “江絮。” “年龄。” “二十八。” “为什么来?” “钱英杰的失踪和我有关,你们早晚回来找我,我还不如自己过来。” 熟悉的开场白之后,林晓东把钱英杰的照片丢给了江絮:“你说的钱英杰,是这个人吗?” “当然是他。”江絮竟然没有否认。 “3月14日上午,你和钱英杰同时出现在安乐公墓,之后钱英杰就没有从公墓出来过,说说,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林晓东问着。 听到这里的江絮忽然冷笑了一下:“是我约他在那里见面的,但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从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看,你是最后一个和他有接触的人。” “最后一个?这么肯定?该不会这个人死了?”江絮这话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林晓东边上的岳健峰显然被他惹得懊恼了,想要怼他被林晓东按住了。 他知道,这个张狂的家伙,实际冷静得可怕,要斗过他,首要的就是要比他更冷静才行。 “我们还没有发布公告,你怎么知道的?”林晓东盯着江絮的脸,眼神锐利。 江絮笑了笑:“你自己都说我是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了,最后,就是没有以后了,他不是死了还能是怎样?” “你和他谈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见面之后他没有原路返回离开安乐公墓,反而是往后山跑去了?”林晓东没有理他的话,自己按照自己的节奏追问着。 江絮一抿嘴,摊手说:“你们不会想要听到我和他之间谈话的内容。” 这下轮到林晓东笑了:“我们是警察,这是审讯,还有话是我们不想听到的?你还挺能替我们考虑的。” 江絮冷笑了一下:“我记得和你说过,这个世界的规则行不通,就只能按照我的规则办了。” “江絮,这里是审讯室,是交代事实的地方,不是让你坐在这里打哑谜的,我们最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江絮看了一眼侧边的单向玻璃,此时,玻璃背后,陈愚正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他。 而江絮,仿佛有感应似的,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看着。 随即,他回过头,看着林晓东,那种戏谑中带着杀气的眼神,让林晓东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为什么约了钱英杰在安乐公墓见面?”林晓东再次重复着问题,只是问出口之后,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问题。 “因为,我想知道,高寒雨到底是怎么死的。”江絮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都亮了,就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等着看所有人出丑的表现。 高寒雨,这是林晓东最近心中无法跨过去的坎,那个仓促的结案,让他耿耿于怀,他对陈愚达成的谅解,没有让他释怀,反而把这种不原谅的矛头指向了他自己。他不敢细想,怕细想之后就会苛责自己。 而此时,江絮仿佛知道他心底的秘密似的,提了高寒雨。 林晓东一时语塞了,或者说脑海中一下子释放出太多被他自己强制关押的情绪,而无法正常思考。 岳健峰看了看迟迟不说话的林晓东,用力咳嗽两声提醒。 林晓东这才勉强回过神来,随即嘴硬地还击:“你少在这里放烟雾弹,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钱英杰,不是高寒雨。” “是这个案子,对你们来说结了,对我来说还远没有。你不会真的能说服自己,高寒雨就是那样各种凑巧地把自己弄死了?呵,可笑。”江絮语气中不无嘲讽。 林晓东努力按捺着情绪,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被江絮激怒,尽管如此,他说话的语气已没有一开始的时候那样镇定了:“哼,高寒雨怎么死的,你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说得对,我现在知道得很清楚,东石油料市场爆炸的意外,是钱英杰制造的,他亲口和我说的。”江絮说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倒是林晓东最先不屑地反击:“呵呵,现在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了,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还真是什么都能说。” 江絮耸了耸肩:“我说了你们不会高兴听到我说实话的。” 林晓东微微摇了摇头:“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钱英杰要对东石油料市场爆炸负责的?” “我不知道,是那天在安乐公墓他突然向我坦白,痛哭流涕的,我也很意外。”江絮“一脸无辜”地说。 这下林晓东彻底无语了:“江絮,就算我们找不到你和高寒雨、钱英杰死亡的直接证据,我也可以按照妨碍执法处罚你。” “林警官,你知道的,我的目的永远都是希望他们开口,死人是没法开口的。” “对,除非你已经从他们身上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他们就可以闭嘴了,不是吗?” “呵,果然什么样的人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先入为主的毛病都一样。”江絮开始扩大“攻击”的范围了。 “你说什么?!”林晓东听懂了,说他什么都行,连带嘲笑陈愚,这终于点燃了他的愤怒。 “东石油料市场建成之后,钱英杰就成了它的法人,但据我了解,这个市场的筹建他可是一分钱没有出,这就很奇怪,为什么法人偏偏就给他了?他在当这个市场的法人之前,可算不上什么体面的人,要知道他为什么死了,最好先搞搞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江絮不为所动地继续自己说着。 岳健峰看不惯江絮很久了,忍不住插话:“哼,你这是在教我们做事?” “不敢,我只是很好奇,到底谁那么无聊,和这个一无是处的老男人过不去而已。”江絮说着,从口袋中掏出那张干净的旧手帕,擦拭着本来就干净的手。 此时,在万安小区的公寓里,叶蘼蘼距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 那套搜救钱英杰时候穿的救援服还没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胶泥,看着上面清晰可见的指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四十三章 不配人间 果然,江絮还没有离开公安局,大门口又一次聚集了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各路狗仔。 不过,那辆劳斯莱斯幻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江絮从窗户里望着大门外乌泱泱的人:“看来我这个烂人还养活了不少人。” “哼,你是怎么做到这些年三天两头上新闻,就是不被拍到正脸的?”林晓东还对他生着气,没好气地说。 江絮轻咳了一声,咧嘴一笑,他的牙很白,衬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阴森森的:“大约,我已经不配出现在这个人间了。” 听到这话的林晓东想起江絮捧着红玫瑰走入墓地的画面,不由得心头一颤。为了掩饰,他故作不屑,手插着兜朝着窗外望着人群:“切,装神弄鬼的。” 江絮只是笑笑,也没再和他继续说什么,拿起手机拨通了阿若的电话:“怎么样,是不是又要走后门了?” …… 在门口等了半日的狗仔们,等到的不是江絮,而是两个情绪激动的陌生女人,争先恐后地挤过人群要冲进公安局的大院。 “让开!都给我让开!”柳丽莎声音尖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她显然没有李秀娣出手“狠”,在她穿着恨天高和人群拉扯的时候,人家已经粗暴地推搡开阻拦的人,跑到警卫室登记去了。 刚送走江絮的林晓东,此刻要面对的是另外一堆麻烦。 他内心忐忑了很久,怎么和她们解释,他们没有成功救出钱英杰。 此时,他站在一楼的大厅,看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如临大敌。 “警察同志,人在哪里?!”李秀娣一看到他,急着问,脸色比上次更加蜡黄了。 她的身后,柳丽莎用极其别扭的姿势穿着高跟鞋小跑着跟过来,一个别身把李秀娣挡在了后面,凑到林晓东近前:“帅哥,我老公怎么死的,他是不是自杀,有没有遗嘱啊?” “你个不要脸的,给我走开!他是我男人!”李秀娣显然是铆足了劲来的,一把扯过柳丽莎。 柳丽莎一个没站稳,直接就摔在了地上,哇哇乱叫着。 场面一度很混乱。 “小许,那个女的,交给你了。我谈她。”柳晓东无奈地指了指赖在地上控诉的柳丽莎。 小许听了,一脸的犯难:“啊,林队,咱们这次能换换不?” “怎么,做笔录还挑三拣四的?”林晓东故意拉了个脸。 小许一吐舌头:“不敢。”随即不情不愿地走到柳丽莎边上,劝着,“你这样,会干扰到其他同事的工作的,再不起来,我们就要强制把你架走了。” 柳丽莎听了,这才狼狈地从地上挣扎爬了起来,整理着弄乱的头发和裙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小许往接待室走去。 而留在林晓东身边的李秀娣,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因为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小许的“领导”,这样的安排足以说明,自己被认可了“正室”的身份。 “警察同志,领导,他真的死了吗?”李秀娣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与其说是关心钱英杰的死活,不如说是想要确认他的死亡似的,更别提追问他是怎么死的了。 林晓东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看来他之前是多虑了,那愧疚都感觉像是多余的。 “按照程序,你得先和我们去确认下死者的身份。”林晓东说着。 “啊,认尸?”李秀娣脱口而出。 “我们通知你们,就是来确认死者身份的,不见到遗体,怎么确认?” “是不是我这边认了,就能证明他死了?”李秀娣追问着。 “这只是程序,目前基本可以确定我们在山里找到的死者就是钱英杰,走,到时候看了确定是本人,给我们签个字。”林晓东说着朝法医室走去。 停尸柜被拉了出来,被解剖和清洗之后的尸体,比林晓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正常”了一些。 只是那仿佛要融化的没有弹性的皮肤此时已经全然僵硬了。 李秀娣看着仰面躺着的钱英杰,先是害怕地往林晓东边上挨了挨,过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喃喃着:“不像他了。” “嗯?不是钱英杰?”林晓东一疑惑。 “哦,不是,是他,就是很奇怪的,好像钱英杰是钱英杰,这个死人是死人……”李秀娣麻木地说着,林晓东注意到她称呼她这个丈夫全名,“感情”可见一斑了,她甚至不愿意用带着手套的手碰一下这个曾经和她一起生活、有了孩子的男人。 房间没有窗户,两个人和一具尸体,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额,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确认书上签个字。”林晓东拿出纸笔,打破了这种尴尬。 李秀娣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字,刚签完就向林晓东求证:“警察同志,这个确认书是不是能证明,我是钱英杰的家属?”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意思,钱英杰的钱只能给家属,那个姘头一分钱也不会拿到,对不对?”李秀娣终于说出了她这么在乎钱英杰是不是死亡的原因。 林晓东瞥了一眼还躺在他们边上的钱英杰,心想这女人还真着急,都不带避讳的,他冷漠地回答:“这个问题你得问法院,我没法回答你。我们负责调查你丈夫遇害的真相,首先得确认你和他的死亡没有直接关系。” 一听到这里,李秀娣就急了:“警察同志,我和钱英杰的死可一点关系没有啊,天地良心,如果我害了他,就不得好死!”她发誓赌咒着。 “行,咱们出去聊聊。” 接待室那边,清晰听得见柳丽莎还在闹着:“为什么不让我见我老公啊,这些年和他生活的是我!不是那个黄脸婆!” 林晓东把李秀娣带到了另外一间房间,帮她把椅子从桌子底下拉了出来:“咱们聊聊。” “你和钱英杰分开多少年了?”柳晓东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了对面,开始问起来。 第四十四章 傀儡 从见到钱英杰的遗体到现在,李秀娣脸上始终看不到一丝悲痛,就知道她对钱英杰的恨意了。 “哼,分开多久了?从他变得有钱开始。”她撩了撩挂在额头那几缕凌乱的头发,只有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间有些哽咽了。 “那是什么时候?”林晓东继续问着。 “从他当了那个市场的老板。”李秀娣低头摸着自己粗糙的手背,回答着。 “我听说钱英杰当上东石油料市场的法人没有出钱?” “呵,那时候我们还背着债,哪来的钱?” “那他怎么就一下子当老板了?”林晓东心里一沉,江絮说的竟然是真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关于高寒雨是被钱英杰杀死的这个事情,会不会也是真的,他不敢让思绪飘远,努力集中精神,继续盯着眼前的李秀娣。 “那时候我也问过他,他每次都和我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让我不要多管。我那时候傻啊,他说不让我管我就不管了,一门心思带儿子,如果那时候我多管管,也不会给那个狐狸精有机会了!”李秀娣说着眼角落下一滴辛酸的泪水,随即用自己那粗糙的手擦了擦。 林晓东抽了张纸巾给她,没有停止提问:“男人之间的事?那么说是有人送给他这个法人当的?那个人是谁?” 李秀娣用纸巾擤了擤鼻涕,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总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还有……”她屈辱地瘪了瘪嘴,继续说道,“嫌弃我土,不会打扮,出去应酬从来不带我,我就不知道他在外面都认识些什么人。这个,你要问那个狐狸精。” …… 林晓东走出房间的时候,迎面撞上慌慌张张跑来的小许。 “啊呀,林队,对不起!太急了没看到你!”小许忙不迭地道歉着。 林晓东手一叉腰:“你不好好给那个女的做笔录,跑来跑去干什么?” 小许面露难色:“别提了,那个柳丽莎,刚才吵着要见遗体,我就带她去看了。不看不要紧,一看直接就晕过去了,我刚叫了法医帮忙,这会儿找医务室拿药呢!” “呵,上次说不能去墓地,有焦虑症,看样子还真那么回事?” “哎!谁知道啊!这女的呀,反正,有点那么夸张。”小许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我看你也尽力了,怎么样?接下来交给我?” 小许一听,高兴了:“那,谢谢领导!”说着一鞠躬,急着边走边回头,“那我先去拿药哈!” 柳丽莎哼唧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这几番折腾,她那精致的浓妆,此时已经花得没法看了。 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演出散场的小丑。 “啊,我可怜的老公!”她看了一眼在场的警察,随即干嚎了起来,说是干嚎,是因为只听到哭声,眼泪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林晓东和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稍微凑近了一点,柳丽莎身上喷得过重的香水味让他忍不住侧过去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对她说:“怎么样,缓过劲了吗?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啊,你们要问什么?是不是我老公是被那个恶毒的女人害死的?”柳丽莎仿佛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真是收放自如。 “你不要问钱英杰的死和别人有没有关系,我们先来搞清楚你和他的死有没有关系。”林晓东“无情”地回怼道。 和李秀娣一样,一听到这话的柳丽莎就急了,刚才还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这会儿立刻中气十足地辩解着:“我可是这辈子没去过那个死人地方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我那么爱我老公,怎么可能会害他!你们一定要好好查查那个李秀娣,她就是见不得我们恩爱,肯定是她!” 林晓东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都和你说了,不要扯别人。就说说你自己,你,和钱英杰什么时候认识的?” 柳丽莎见哭闹无用,一下子消极了起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美甲上的水钻装饰,嘟着嘴敷衍回应:“要说认识,就是我在他那个市场里,给别人当会计的时候认识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也就是六七年前。” “你和钱英杰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怎么当上东石油料市场法人的?” “刚认识的时候说起过,就是喝醉了酒吹牛。”柳丽莎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哦?吹牛?说来听听,怎么吹的?”林晓东瞥了一眼天花板一角的监控,信号灯亮着,在正常录制。 “他说自己人品好,讲义气,帮兄弟干成了一件大事,直接就一分钱没出拿下了这个市场,有多厉害多厉害。” “那么事实呢?” “事实就是……”柳丽莎一开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打量着林晓东,“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是案件调查,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问下,这个和我老公的死有关系吗?” “你知道的就如实回答,有所隐瞒只会增加你的嫌疑。”林晓东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柳丽莎怒了怒嘴:“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大事啊,人家让他弄这个市场,就是让他当个冤大头。” “这话怎么讲?” “我先申明啊,这事儿和我没关系。我跟了他之后就没上过班了。我也是陪他上班的时候知道的。”柳丽莎铺垫了好一段话,略犹豫了一下,继续说着,“我不是以前干会计的嘛,这财务的事情还是有点知道的。我看有几次,他让财务开的票,都不太对。” “嗯?不太对的意思是什么?” “呵,你说呢?就是帮别人开的呗。” “你是说他在给人虚开发票?” “嗯。”柳丽莎坐在椅子上也不老实,身体歪七扭八的,“现在人都没了,你们就不要追究了?” 林晓东没有理她,他摸着下巴思忖着,看来这个钱英杰是在给人当“白手套”,这个所谓的东石油料市场的法人,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第四十五章 是个狠人 “你知道钱英杰是在帮谁虚开发票吗?”林晓东问着。 柳丽莎耸了耸肩:“这是他生意上的事情,我才不会去管呢!我就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遗嘱什么的?” 林晓东一皱眉:“什么?” “就是他有没有留什么话,比如要把遗产留给谁什么的?”柳丽莎一脸期待地看着林晓东。 林晓东知道了,她和李秀娣今天来的目的都不是钱英杰,而是他的遗产而已。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们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遗嘱。不过……”林晓东看着柳丽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发现,他最后拨了很多次求救电话,因为他坠崖的地方没有信号,始终没有拨出去,但是拨号记录里有。是一个亲情号,662,你知道是谁的吗?” 柳丽莎听了,原本轻浮的姿态忽然僵住了,她的左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浮夸地又一次“干嚎”了起来:“啊,我那个可怜的老公,那是我的短号,我怎么会一个都没收到!” 只有她自己和叶蘼蘼知道,钱英杰命悬一线拼命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星天地的livehoe和小男生寻欢作乐。在片刻浮夸的“表演”之后,她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那个我想问下,我和我老公还没领证,他的钱和房子,我能拿吗?” 林晓东用回答李秀娣的话重新回答了一遍柳丽莎:“这个要问法院,我们这里负责侦查钱英杰死亡的真相。” 说着,林晓东把江絮的照片给柳丽莎看:“这个人你认识吗?” 柳丽莎打量着照片里的人:“这个人长这么帅?是哪个明星?和我老公这个事情有关系吗?” 林晓东默默收回了照片,看样子柳丽莎没有见过江絮。 …… 入夜,林晓东还在翻着钱英杰调查的资料,他的死,又一次同时出现了江絮和叶蘼蘼,这绝对不是一次意外的跌落,他不能允许自己再被迫写下一份仓促的结案报告了。 今天,江絮的主动上门,仿佛专门为了高寒雨的事情来羞辱他似的,那本来应该埋藏在心底的挫败感,被江絮唤起,到了晚上都没有办法消解。 “林队,和上次一样,钱英杰死的时候,江絮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那几天他一直都在星天地的夜场,很多人都看到了。”岳健峰送来的消息不能算好,但在意料之中,江絮,截至到现在,林晓东就没有抓到过江絮的漏洞。 那天墓地里只有江絮和钱英杰,江絮所谓的钱英杰承认杀了高寒雨,究竟是烟雾弹还是真的,林晓东无从判断。 但高寒雨、钱英杰、东石油料市场,这三者联系在一起,两个人又前后脚离奇死亡了,他们之间肯定有他还没有查出来的联系。 “既然柳丽莎证实了江絮所说,钱英杰这个法人不是正常取得的,我们要请工商协助查一下东石油料市场的注册信息了。”林晓东不愿意又不得不顺着江絮提示的方向调查了。 岳健峰报告完正准备走,被林晓东叫住了:“对了,我和你说去查一下叶蘼蘼和江絮的交集,进展怎么样了?” 岳健峰看了看左右,没有直接说话。 “没事,陈局今天有事不在,你说。”林晓东知道他的顾虑。 “哎,林队,你知道这个,理论上应该属于‘1·23’案的调查,不过这个案子结了,所以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岳健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林晓东近前,小声说着。 “我知道,不然怎么就单找了你。”林晓东拍了拍岳健峰的大腿。 “我知道这是你信任我嘛。我呢,确实也问了一些情况,关于那个叶蘼蘼,我托人问到了阿兰县公安了。”岳健峰偷偷摸摸地说着。 林晓东一咧嘴,倒是有点喜出望外:“健峰,你可以呀。” “哎!就之前不是抽调去省里搞对口帮扶嘛,正好认识了他们省里的一个调研员,硬着头皮请他帮忙联系的,你可千万别告诉陈局啊,不然我死定了!” “行了,陈局这儿我顶着,别废话!快说,阿兰县那儿怎么说?”林晓东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他问了当地的户籍民警,叶蘼蘼确实是阿兰县的,年纪、样子都对得上。她那个户口,原来的户主是一位叫叶多吉的老人家,和她是父女关系,但前几年去世了。” “这个叶蘼蘼,有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了解下她的情况?” 岳健峰嘿嘿一笑:“林队,你这可得表扬我了啊,我还让他们帮忙去她那个村委会问了问。叶多吉是个鳏夫,家里没其他人了,就叶蘼蘼这个女儿,从小相依为命。据说叶蘼蘼中间走失过,村子里都以为她死了,叶老头要成老绝户了,没想到过了两年,这女孩竟然活着回来了,听说是掉一个山谷里迷路了。” 林晓东皱眉听着,喃喃着:“竟然是真事儿?” “嗯?林队你说什么?” “唉,没事,这么说,叶蘼蘼在考上临州大学之前真的没有来过我们这儿?” “这我倒是没问,不过我估计呀,大概率是不会来的,那地方,据说十几年见不着一个外人的。出来都是靠步行呢,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跑我们这儿来。” “行,那么她上了临州大学之后的情况有问到吗?我主要想知道她和江絮之前有没有可能有交集。” 岳健峰挠了挠头:“这个,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林队。我找了她那个药学院的辅导员问了,人家把叶蘼蘼一通夸,说没见过这么努力的孩子,她读书那段时间除了上课,就不会和人主动接触,独来独往,不谈恋爱,也没有朋友,一门心思搞学问,本科的时候就发了论文了,而且据说当年她填报高考志愿就只填了临州大学药学院,孤注一掷,特别有决心。” “呵,有决心,独来独往,是个对自己很狠的人,这倒确实挺像她的。”林晓东无奈地说,“那就奇怪了……” 第四十六章 为奴为婢 “至于江絮嘛……”岳健峰挠了挠头,“能知道的情况更加少了。这个人,很奇怪,网上、坊间的花边新闻和小道消息满天飞,但我真想去了解下他的个人情况,就怎么也打探不到。除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叫阿若的男的,他好像就没有朋友了。所以我这里能得到的信息很有限。您交给我的任务,关于这个江絮和叶蘼蘼之间的关系,林队,我到目前真看不出来。他们第一次产生关联,还是上次‘1·23’案那会儿,江絮委托高寒雨去杀叶蘼蘼给江万潮捣乱呢!” 林晓东听了喃喃说:“这两个人,就好像是平行世界,忽然在‘1·23’案产生了交集,真有点让人想不通了。” …… 夜幕中的星天地,霓虹闪烁,是这个城市放纵的出口。 那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挨着那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已经酩酊大醉。 朦胧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由远至近,她用迷离的眼神努力看清着来人的样子,随即手缠着对方个胳膊,大着舌头含混地嘟囔着:“叶老师,我最近没心情练瑜伽了,我太生气了,太郁闷了,我为奴为婢的伺候他那么多年,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为什么啊,什么都没了……” 她试图去拥抱叶蘼蘼,结果被叶蘼蘼提前用手挡了回去,顺势推给了柳丽莎身后陪同的那个高个男人。 男人在接住柳丽莎的瞬间,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厌恶表情,随即一脸笑容地对柳丽莎说:“莎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 说着要架着她往外走,只是柳丽莎一个人扭扭捏捏,他一个男的竟然有点吃力。 这时,柳丽莎的另一侧,叶蘼蘼适时地上来扶住了她,对这个男人说道:“我和你一起送她回去。” 柳丽莎被塞进了红色轿跑的后座,两个人都没有打算和一身酒气的她坐在后排,不约而同地一个进了驾驶座,一个进了副驾驶座。 男人熟练地发动了汽车,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开这辆车了。 车子在临州的马路上不急不慢地行驶着,柳丽莎索性横躺在后排的位子上,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也没有人理她。 “贵姓?”叶蘼蘼倒是先开口,问了开车的男生。 “我姓朱,你可以叫我robert。”男生回答着,他刻意强调着自己的英文名字,只是这口音让人不敢恭维。 “哦,好的,小朱。”叶蘼蘼果然没有叫他的英文名字,“我姓叶。” 小朱一边开车一边拿眼睛瞟着叶蘼蘼,这一路下来,他看叶蘼蘼的次数,比透过后视镜看柳丽莎的次数多得多。确切地说,他就没有看过柳丽莎的情况,“你是莎姐的朋友?我都不知道莎姐有这么漂亮的朋友。” “瑜伽老师。”叶蘼蘼回答着,随即明知故问,“你是她朋友?” “额,是啊。”小朱小声地回答着,车厢里,他身上浓浓的檀香和柑橘混合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让人很难不在意。 尴尬地交谈之后,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路灯的光,一层一层扫过两个人的脸,各样的神情。 不一会儿,后座传来了微弱的鼾声——柳丽莎又睡着了。 “她看起来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叶蘼蘼忽然又开口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听说是莎姐的……额,家里有人去世了。”小朱调整着措辞。 “哦……她刚才说什么为奴为婢的,我都没有听懂。” “额……我,我也不知道。” “听她那么说,我还以为她丈夫没了。” “咳咳。”听到这话的小朱干咳了两声,“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上次我去她家里,看起来家里的经济都是她家先生撑着的,如果真的是这样,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像那个房子,还有月供?” 小朱没有作声,只是注视前方的双眼有些闪烁,他的思绪被扰乱了。 叶蘼蘼瞥了一眼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星天地那家有名的足球酒的印章?” “啊,对,今天哈萨克斯坦对战斯洛文尼亚。” “这么冷门?” “额,我是球迷。” “喜欢赌球?” “咳咳。”小朱继续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话题好像没什么特别,却让他莫名的感到压力——关于柳丽莎和他的关系,关于赌球,都是他最不愿意讲起的话题,何况,还有今天知道的柳丽莎那个挂名老公去世的消息。他当然越加不会在意那个老男人的死活,但是他在意柳丽莎的钱。如果柳丽莎没钱了,他赊在外面的赌球输掉的钱,就没有人可以帮他还了,这对他来说才是最要命的。 “不过没事,就算她先生去世了,她的生活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上次我去她家上课,看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了现金付给我,真令我印象深刻,这年头用现金付钱的可不多。” 车子顺利驶入了临州之星的地库,小朱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对应的入口。 电梯是直通房间的,叶蘼蘼把他和柳丽莎送到地库的电梯口,把人全推给了小朱:“楼上,我不去了,你自己应该没问题?” 还没等小朱回答,电梯的门已经关了。 小朱熟练地从柳丽莎的挎包里翻出了房卡,刷了上去的楼层,没有开灯,摸黑架着柳丽莎进了卧室。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余光,他看着躺在床上烂醉如泥的柳丽莎,一手叉腰,一手用力地捋着自己的头发。 “哼,为奴为婢……我才是为奴为婢……”这次,他不用掩藏对柳丽莎的厌弃,狠狠地瞪了一眼柳丽莎,随即焦躁地环顾四周,这个豪华的大平层,没有了钱英杰,马上就要断供了…… 当他的视线扫到那虚掩的衣柜门的时候,脑海中莫名其妙地蹦出那两个词:“衣柜、现金……” 明天,他欠下的赌资就要开始算利息了,这么想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推开了衣柜的门…… 第四十七章 偷窃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可见衣柜内都是价值不菲的丝绸睡衣,这些衣服,他都见过,一皱眉,都不是那么愉快的回忆。 现金,他需要的是现金。 衣柜的背板松了,露出一截白色的墙面,在昏暗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墙上,这比那些又贵又丑的睡衣更让他心跳加速。 “现金、现金……”如同魔咒般萦绕在他心头,驱使他掰开那虚掩的隔板,露出完整的一个墙洞,里面是一个不大的保险柜。 身后,柳丽莎的鼾声越来越响——她不会醒的。 他这么想着,双手已经伸进了墙洞,稍稍用力,保险柜就被取了出来。 打不开,不要紧。他熟络地去厨房翻找出了一个结实的帆布袋,装进去大小刚刚好。 电梯门又开了,里面的灯光照着小朱,身后拖下长长的人影。 拎着袋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慌张,他低着头朝着临州之星小区的大门口走去。 穿着浮夸制服的保安,远远看到他,早早地行了个敬礼。 他别过头不去看他,仿佛对这个保安也心中有愧。 这段不远的路程,如此漫长,直到他跨出了那奢华的法派大理石拱门。 好在,一辆出租车及时经过,他赶忙拦下,抱紧了布袋子坐了进去,报了回家的地址,转头看着身后直到临州之星彻底被周围的大楼遮挡,消失在他视线,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他要换个地方,换个手机,这样柳丽莎就不会找到他。 相处了这么久,那个笨女人都只知道叫他robert,从来没问过他那土气的本名。 他开始遐想,如果保险箱里的钱足够多,索性连赌债也不还了,直接离开临州跑路,重新开始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可惜,他的遐想没有开始多久,就被晃眼的红蓝灯光打断了。 警车,他如惊弓之鸟捂紧了手里的袋子,随即又自我安慰,路上有警车也正常,柳丽莎这会儿还醉着,没人会报警。 但,一切朝着噩梦的方向发展。 警车直接逼停了他坐的出租车。 “咚咚”后排的车窗被扣响,如同直接扇在他脸上的巴掌。 他再混社会,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子,讨好女人或许有些经验,但警察,他从来没有招惹过。 “下车。”隔着玻璃,警察的声音闷闷的,但听得人心惊胆战。 车门被打开了,他被“请”下了车。 “你好,请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们看下,另外请出示证件。”警察看着他说,还挺礼貌。 “请问,出了什么事?”他还有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接到报警,说这辆出租车上的乘客涉嫌偷窃临州之星一位业主的物品,请你配合我们调查。”警察的话把他最后那薄弱的心理防线彻底打破了。 忽然,他跪在了地上,那包着保险柜的布包重重地砸在柏油马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招,我都招,求求你们不要抓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我错了!”他说着,眼泪鼻涕一把,大约确实是少妇看了会心疼的模样,可惜此时站在他对面的,是执法人员。 …… “林队!有个事情你得知道一下。”岳健峰急急忙忙跑过来,人还没到就已经对林晓东说起来了。 “怎么了?”林晓东放下手里的卷宗,看着气喘吁吁的岳健峰。 “我们的联查系统提示,临州新区的一个小区今晚刚发生失窃案,和我们在查的案子有关。” “和钱英杰这个案子?” “嗯!失窃的是临州之星的一户,业主是钱英杰。”岳健峰立刻说道。 林晓东一听,骤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这么巧?丢失的什么东西?谁报的警?” “已经人赃俱获了,偷窃的是一名叫朱有财的二十三岁ktv服务员,物品是一个保险箱。大约一个小时前,110收到匿名报警,准确报出了朱有财乘坐的出租车的车牌,称车上有人可能偷窃。朱有财已经供认了盗窃的事实。” “匿名报警?报警电话呢?” “查了,临州之星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的,而且,听声音,应该是用了变声器,听不出是男是女,看来是存心不想让我们知道是谁。” “这个朱有财呢?” “还在派出所。” “带过来问问!”林晓东立刻说。 …… 朱有财,robert,在警察的押送下,失魂落魄地走入了临州公安局。 “我,我都招了,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他嗓子因为害怕已经嘶哑,老家的口音都出来了。 “刑警大队要找你问话。”身边的警察如实回答他。 他一听,腿就软了,但也无济于事,下一秒,人已经坐在了审讯室里。 坐在他对面的,是林晓东。 林晓东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此时头发凌乱,两眼浮肿,看起来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只是这身衣着打扮,倒还算是时髦。 审讯室不大,那股浓郁的男士香水味道很快弥漫开来。 林晓东还没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他一面擦着鼻子,一面翻着和朱有财一起送过来的笔录:“这里写着,你趁着送柳丽莎回家,‘顺手’拿走了她家里的保险柜?你和柳丽莎什么关系?” 朱有财低下了头,但已经完全没有胆量说谎,用很小的声音回答:“那种关系。” 林晓东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而是问:“你知道除了你,她和钱英杰长期保持同居关系吗?” “知道……” “那你知道钱英杰刚刚死了吗?” “知道……” “钱英杰刚死,她今晚和你一起,也是为了那种关系?”林晓东不可思议地问。 朱有财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可能只是找我一起喝喝酒,解解闷,谁知道没一会儿就把她自己灌醉了,我就和另外一个女的一起送她回家。” “另外一个女的?” “嗯,碰巧遇到的,莎姐的瑜伽老师,看我扶她回去有点难,就和我一起把她送了回去。” “她也参与偷窃了?” “不不不,没有,她就把我们送到地库就回去了,我……这不能连累别人。” 第四十八章 手指 “直接把保险箱偷出来了,真有你的。”林晓东一边看着记录,说道。 朱有财羞愧地低下了头:“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我……我会怎么样?” “那要看保险箱里有多少钱了。” …… “林队,终于联系上柳丽莎了,她喝醉了,我们找上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家里失窃了。”小许对走出审讯室的林晓东报告着。 “当时房间里只有柳丽莎和这个朱有财,如果连柳丽莎自己都不知道家里被盗了,那又是谁报的警呢?”林晓东皱了眉头,不得其解。 这时,岳健峰从另一个方向,拿了份文件急匆匆过来:“林队,有新情况!” “嗯?”林晓东看着岳健峰凝重的神色,心知不妙,立刻拿过他手里的文件,里面是一张黑漆麻乌的图像,乍一看不知所谓,“这是什么东西?” “朱有财偷出来的保险箱,是指纹的,我们问了柳丽莎,她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个保险箱,用了她的指纹,也打不开。” “得用钱英杰的指纹?” “应该是的,不过,虽然他的遗体还在法医那儿,因为死亡时间太久了,指纹已经变形,我们去试了下,打不开。保险箱厂家要有些时间才能过来协助开锁,我们就先试着扫描一下,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结果就是这个。”岳健峰指了指林晓东手里的图像。 林晓东凑近了看了看,这下看出来确实是个保险箱的轮廓,只是这里面,隐约是个方形的盒子,里面有个不长的条状物,分成两节,看不出个所以然,总之肯定不是钱:“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岳剑锋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因为法医也在,他怀疑是一截人的手指。” 林晓东听了,猛然抬起头:“手指?!”那一刻,他仿佛掉入了无底的深渊,那里有无数黑暗的讯息,伸出撩拨的触手向他袭来。 那些如果不是有现实的印证就不会显得那么恐怖的积攒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手指,他记得,就在不久前,陈愚讲起的那段残酷往事里,陈实的一个手指不见了。 有江絮掺合的所有事件,最终都会落向一个人,那就是陈实。钱英杰,为什么会死,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了。 而答案,竟然以这样“偶然”的方式送到了他的面前。 有个人曾经那么笃定地和他说过概率和偶然是多么地不可靠。 那么巧,这个人是和江絮有着“量子纠缠”般玄妙关系的叶蘼蘼。 …… 陈愚的手机放在桌上,江万潮的未接来电就在屏幕上亮着,他显然不打算回过去。 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他沉声说着。 “哗”地一下,门被用力地打开了,这么大的动静,让陈愚不由得朝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林晓东就站在门口,只是手还抓着门把手,就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愚,只有胸口一起一伏,证明他还在呼吸。 陈愚很少见他这样,知道肯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 “嗯?怎么了?”陈愚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划掉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显示,放到一旁。 “陈局……”林晓东说着站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哦?钱英杰的案子遇到什么困难了?有什么需要协调的和我说。” “我们可能找到了陈实的手指,已经着手试着从骨髓中提取dna片段,因为您是我们能找到的他最近的亲属,需要采集您的dna样本进行比对确认。”林晓东一口气说完,仿佛是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长呼了一口气。 陈愚愣了一下,大约和林晓东经历的差不多,那一瞬间,太多繁杂的思绪与记忆涌向他。 那是十年前未完的序章,重新被开启的征兆。 那缺失的残骸,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残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陈愚那厚实的手掌握成了拳头,脸上布满了十年的风霜盖住了曾经的热血,那沉厚的声音此刻竟然颤抖了:“在哪里找到的?” “钱英杰的保险箱……” “陈局,有人引导我们找到了放在保险箱里的手指,已经风干了,根据初步检测,很可能存放了十年左右了,时间上符合,加上,江絮他……”林晓东提到这个人,看了一眼陈愚,果然陈愚皱紧了眉头,深深的忧虑,不过就算这样,林晓东还是得继续说,“他又参与到了这个案子当中,按照他上次提供的口供,我们追查了钱英杰与东石油料市场的关系,果然其中有问题……” “我先跟你去采样!边走边说!”陈愚提起一股劲,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太阳照常在临州升起,阳光透过长了新芽的梧桐枝丫,照进陈愚的办公室,一夜无眠,日出时分,他拿到dna比对结果,报告是林晓东拿过来的,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只能是他拿给陈愚。他一厢情愿地考虑着,希望陈愚能在他这里不用那样压抑着深埋的情感——那样太辛苦了。 已经十五分过去了,陈愚面对着窗户,拿着报告,没有说一句话。 林晓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陪着陈愚站在晨光照耀的办公室里。 终于陈愚转过身来,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是熬夜还是其他。林晓东所设想的那种情绪释放,并没有出现。 只是,陈愚提了一个和案件调查无关的要求:“那枚陈实的手指……我想看看。” …… 十年的时间,这已经看不出是手指了,皮肉早已经发黑风干紧紧包裹着指骨,如果不是专业的检查,看起来只不过是一根黑色的树枝罢了。 陈实的遗体早已经火化,陈愚注视着他哥哥遗留在人间仅剩的遗骸,百感交集之外,是袭上心头的恐怖——这副残骸,如同无法安眠的冤魂,从地狱爬到人间,搜寻着什么。 “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啊?”陈愚对着手指,喃喃着。 第四十九章 可疑 “陈局,在我们扫描了保险箱,发现里面的东西很可疑之后,专门对保险箱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发现几个地方非常很蹊跷。”林晓东汇报着,“这个保险箱是指纹解锁的,但是在指纹按钮上,我们没有检测到包括钱英杰在内的任何人的指纹。” “嗯?至少应该有钱英杰的指纹才对。”陈愚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是的,应该是有人刻意抹去了所有的指纹,介于上面其它地方都是朱有财指纹,也就是这次被抓获的保险箱的偷窃者,以他这种不小心的程度,我合理推测,擦掉指纹行为不是他做的。 根据朱有财的交代,这个保险箱他是在钱英杰的卧室衣柜里发现的,钱英杰在衣柜里设了一个暗格专门存放了这个保险箱。哼,每天放在睡觉的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噩梦。” “除非,它给钱英杰带来了可以战胜恐惧的东西。”陈愚眼神沉静,说道。 林晓东恍然大悟:“无论是李秀娣还是柳丽莎,都说钱英杰的市场,无论市场多么不景气,从来没有亏过,难道,他是靠着这个把柄,以此牟利? 他知道有人害怕这枚手指重见天日,这是陈实并非死于意外的证据!” “你说保险箱是放在一个暗格里,那个朱有财是专业小偷吗?”陈愚继续问着。 “不是。”林晓东回答着。 “那他怎么发现暗格的?” “说是衣柜的门都是虚掩着,暗格也是半露在外面,他一看就认定是很值钱的东西,一时打不开,就直接把保险箱带出来了。” “那个什么柳丽莎呢?” “她从头到尾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家里有个暗格都不知道。” “如果朱有财和柳丽莎都没有说谎,那么钱英杰的暗格,是提前露在那里,让朱有财发现的?”陈愚说着,看向林晓东,眼中是重又燃起的刑警的执着。 “对,还有那个刻意掩藏身份的匿名报警电话。朱有财,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棋子,利用他,让我们有机会发现这个关键证据。而且……” 林晓东继续说着,“另外,在对手指进行检查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在手指上,残留着脂肪烃和环烷烃类物质,也就是某种汽油,经过对比,和导致东石油料市场爆炸的挥发性汽油是同一种。 陈局……江絮说过,是钱英杰杀了高寒雨。”林晓东小声提示着。 “高寒雨当年杀了陈实一家,我们假设,手指是他现场取下的,而最终落在了钱英杰的手里,高寒雨向他提供了陈实死亡的信物,那就是说,钱英杰就是雇佣高寒雨杀人的那个人。我当年查过陈实的社会关系,这里面没有钱英杰,至少从我的调查看,钱英杰和陈实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 “但是,陈局,刚才我们分析过,钱英杰这十年这么小心地保管着手指,肯定有重要的用途,也就是,除了钱英杰之外,还有人害怕这个手指重见天日,看来,钱英杰也只是中间人而已。”林晓东说道。 陈愚看了看林晓东眼周的黑眼圈,拍了拍他的肩:“又熬了个通宵了,先去休息,这案子还有得查。”随即凑到他耳边说道,“这些情况,先不要写报告了,有情况直接向我单独汇报。” 林晓东听了,心领神会,这是为了防止又有人搞小动作,倒逼他们结案啊。 走出法医室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白亮的晴天,乍一看到强光睁不开眼的林晓东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困了。 不远处,柳丽莎嘟嘟囔囔地被带出来:“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了……你们还问那么久……头疼死了,人倒霉了连酒量都变差了,以前我喝那么点酒怎么可能醉……” 经过林晓东面前的时候,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整个人就好像按了慢速键,慢悠悠地张嘴说:“你……不是上次在这里的那个……帅哥吗?你是他们领导,你……和他们说……我头晕……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要再问我了,我头好晕的……”她说着,本来就蜡黄的脸色越加难看。 本来林晓东只是以为她就是酒醉没醒,没想到柳丽莎说着说着,两眼一翻,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在陈愚的再三催促下,林晓东看着柳丽莎被送上救护车后,去了值班室那张公用床铺倒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疲劳了,这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是叶蘼蘼在山林间穿行的背影,还是那样矫健,敏捷如瞪羚,只是那原本应该翠绿的树林,全然地成了黑色,而那阳光,不知为何变成了如血的残阳。他说不出这里有什么区别,只知道,这树、这血色,一如那被找回的手指,带着难以言喻的残酷。 “林队?林队?”仿佛有人从深林之外,要把他喊回来。 他浑身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岳健峰那张敦厚的脸,近在眼前。 “哎呦我去,睡过去了,几点了?”林晓东揉了下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没到12点,本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不过,柳丽莎那边有点情况。” “嗯?她不是昏倒送医院了吗?”林晓东努力回忆着睡意朦胧间留下的记忆,那女人蜡黄的脸色和含混的语句在脑海中若隐若现。 “是的林队,医院给她洗了胃,发现她的胃里除了酒精,还有安眠药的成分。”岳健峰说道。 “有人给她下药了?”林晓东一下子清醒了,“哼,果然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让柳丽莎带朱有财进门。一步不差,这太像某人的作风了!” 林晓东的头很疼,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这些天的线索、笔录,一遍一遍过,总有几段话、几个画面会格外闪回,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在尽力提醒他这其中还有未尽的线索。 朱有财,慢慢地,这个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说的那些话,那句话,终于从纷杂的片段中挣脱出来。 第五十章 捕食者 “瑜伽老师?”林晓东喃喃着,“瑜伽老师……”他魔怔了一般,继续重复着,这个人的形象浮出他的脑海,是刚才梦魇中那个背影的样子——叶蘼蘼。 他不会忘记,叶蘼蘼精通瑜伽。 昨晚,她在现场。 …… 穿云江边,桥墩上的喷绘,夸张、放肆,是那些叛逆的孩子眼中破碎的世界的模样。 不知道谁在柴油桶中燃起的篝火,在狠烈的江风中依然不灭不息。 叶蘼蘼黑色衣裙翩然,面对着篝火,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胶泥,丢进了柴油桶之中。那不起眼的东西,很快被火舌吞噬,连同上面不起眼的“指纹”一起,化作一缕虚无的黑烟,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过了没多久,林晓东的摩托车停在了江堤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挺拔的黑色背影,趁着红色的火光,亦如他乱梦中的场景。 叶蘼蘼双手插兜,始终没有回头。 不过,林晓东知道,以她敏锐的感官,肯定知道他已在身后。 “我们问了柳丽莎和朱有财,你前不久成了柳丽莎的瑜伽老师,去过她家几次,昨晚,是你和朱有财一起把她送回家的。”林晓东开门见山地说。 “原来他叫朱有财?挺有趣的。”叶蘼蘼没有否认,这话的意思,算是变相承认了她认识朱有财了。 “是你诱导朱有财偷的保险箱。”林晓东这话,不是疑问的口气,而是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偷了东西?嗯,意料之中。昨天看他样子,应该是缺钱。” “应该说是在你的计划之内。你完全可以直接和我说那个保险箱的事情。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保险箱,当然放值钱的东西。”叶蘼蘼完全不好奇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陈实的手指?”林晓东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在朱有财之前,你已经确认过里面的东西了。” 叶蘼蘼笑了一下,温柔却无情:“林队长,你又开始了主观的推断了,你这样完形推理的能力,不去当小说家真的是太可惜了。” “我知道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和江絮联手追查杀害陈实一家的真凶,就请相信警方。这次保险箱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林晓东诚恳地说着。 然而,叶蘼蘼侧头看着他,一挑眉:“是说这样可以尽早结案了,对吗?” 林晓东被问得一时语塞,用手挠了挠头,开始摸着口袋里的烟,抽了一支点了起来。 叶蘼蘼瞥了一眼:“打火机挺高级的。” “上次,我和江絮在这里的时候,他送我的,你不知道这是他的?”林晓东故意问着。 “我不认识这个打火机,也不认识江絮。”叶蘼蘼说着,怎么听都像是实话。 “那么……江一川呢?”林晓东仿佛随口一问。 “钱英杰的死,你们查到和谁有关了吗?”叶蘼蘼没有回答,转而问道。 “你和江絮。”林晓东毫不犹豫地说。 叶蘼蘼抿嘴一笑,踢走了脚边的一颗石头:“那就是还没查到。”说着她冰凉的手拍了拍林晓东宽厚的肩,“林队长,要加油了。”没再多说什么,她的手从林晓东肩头移开,转身准备离开。林晓东看这个情形,急了,这不是他来见她想要的结尾。 “叶蘼蘼!”林晓东忽然在她身后叫住了她,“我想听你在野外求生的故事。” 叶蘼蘼背对着林晓东,停住了脚步。 林晓东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期待什么,怕她不回头,怕她走了。 天色渐晚,在篝火附近玩闹的皮孩子们逐渐散去。 跨过穿云江的大桥和对岸的都市华灯初上,一派繁荣的景象。只有这江边的风,越来越肆虐,越来越阴冷,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终于,她转过了身,狂风吹得她发丝凌乱,拂过她白皙如雪的脸颊,那双眼,映照着篝火,熠熠生着原始而迷人的光,仿佛抽离在这世界之外。 “好啊,我们讲讲庇护所。”叶蘼蘼往回走过林晓东的身边,在一处石阶坐下,抬头看看还杵在原地的林晓东,“不一起坐下?” 林晓东反倒此刻有些不知所措了,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孩,他竟然像个乖学生,渴望着被教导,顺从地听着安排——这不对劲,但他没有办法拒绝。 “庇护所,那场大雨里,钱英杰最需要的东西。”叶蘼蘼的手就放在裹着黑裙的膝盖上,随意地垂着,纤长的手指在黑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加苍白,“陷阱是为了找到猎物,而庇护所,是为了躲开那永远存在于野外的危险。 只有在文明的世界里,人类才会有自己居于食物链顶端的错觉。当你孤身一人在那荒野之中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人,作为一种生物的弱小与无能。我就曾经是那个被迫体验到自己是何种物种的人类。除了这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一个会思考的头脑之外,我可以徒手战胜的动物,屈指可数。那些丛林背后,你总能感觉到那些饥饿而狡黠的眼神在注视着,伺机把你当作食物,它可能是一匹野狼、一只猞猁或者一头黑熊。相信我,它们绝对没有在动物园看到的那么可爱。 不过插句题外话,我讨厌动物园,没有比动物园更加病态的地方了。 相比起那种扭曲、虚伪的顺从,我更喜欢在山谷中毫不掩饰的野性和厮杀。不过,也是现在逃出来之后的叶公好龙。在那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希望遇到任何一种捕食者,而挑选庇护所的地点很重要,这其中,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叶蘼蘼忽然向林晓东抛出了一个问题。 林晓东茫然地摇了摇头。 叶蘼蘼一抬手,似乎在托举着什么,但林晓东看到的只是那纤纤细手悬在空中。 叶蘼蘼闭上眼,说道:“是风……”她的手还悬着,感受着寒风掠过她的指缝,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想错过。 第五十一章 猞猁 “风?”林晓东不解了。 “那些顶级的捕食者,能够在几公里外就闻到猎物的味道。 还记得那头我捕获的山羊嘛?那时候我因为太得意忘形,就在自己搭的庇护所边上迫不及待地宰杀了山羊,很快血腥味就把野狼吸引过来了,起初只有一只,在不远处逡巡,而那时候的我光顾着大快朵颐,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晚,我吃得太饱,很快就睡着了。 篝火渐渐变小,我在昏睡中听到啃啮的声音,翻身醒来的时候,看到黑夜里三四个硕大的影子在庇护所不远处晃动,借着月光再看清的时候,彻底被惊醒了,那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几匹野狼,正用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我,咧着带血的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那场面,后来每每想起,都依然让我一身冷汗。人终有一死,但被吃掉……呵呵,我接受不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忽然一皱眉,仿佛连带想起了什么更加不愉快的回忆。 这是林晓东认识叶蘼蘼以来,第一次见到她不自觉露出的由心而发的表情。 “你想到了什么?”林晓东太想知道了,忍不住问。 “想到了,被吃掉,鲜活的血肉,被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狼贪婪地撕咬分食,剩下的残躯,还要被秃鹰啄食干净……”叶蘼蘼事无巨细地描述着,仿佛此时正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鲜有的,带着些许的情绪,那种林晓东尚难辨别的情绪。 “你说那晚,被你被野狼围住了?怎么逃出来的?”林晓东几乎快忘记他提出要听叶蘼蘼讲这些事情的初衷了——和之前一样,听到那隐晦的关于案情的提示,此刻的他,是真心想要知道,那些野狼后来怎么样了。 “呵,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没想到叶蘼蘼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我逃不了,这不是迪士尼的童话,我不是猿人泰山也不是狮子王,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能怎么样?但那险象环生的两年,让我相信冥冥之中,有我们看不见的力量,在人生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 这是天意,那时候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不止野狼这一种捕食者。 我那时候坐在一堆枯叶上,一动不动,想不出任何可以逃跑的办法。 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从野狼群后经过,我那个角度看到了它,它应该是想要趁着野狼围困我这个机会,把剩下的山羊肉偷走。 野狼还是发现了,它的不幸,我的幸事。 狼真是一种高傲的生物,被夺食的愤怒一下子吸引了它们全部的注意力。” “至于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 “它?是谁?” “那只‘大猫’,后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月夜,因为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是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确切地说是我到了临州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它原来不是猫,是猞猁,谨慎而狡猾的独行者。 那天夜里,我以为它是一只想要偷食的野猫,那几只原本针对我的野狼,因为它的出现,而转而围攻它去了。我知道奔跑没有用,野狼一旦追过来,我跑不过它们,只能乘机带上火种爬上了一棵云杉树。 也因而得见月夜和那几匹野狼搏斗的场面。 这只我当时以为的野猫,在几匹恶狼的围攻下,竟然没有占下风。它远比我想象得敏捷和强壮,第一头扑上去的狼,被它强壮的前爪用力甩中,呜咽着飞了出去。那几匹狼争相上前,却始终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只是,野狼一阵呼吼,发出了求援的信号,很快,陆续有增援的野狼赶到,最后成了以一敌十的形势。 本来,我只是躲在高高的云杉树上,等着它们两败俱伤后趁机能够离开我的营地。 但是,看到这样不公平的战斗,我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头野兽共情,大约,那时的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也形同野兽了。 爬树的时候我带了火种,云杉树含有丰富的油脂,我试着点燃了树枝,朝着我的庇护所丢去。庇护所上覆盖着满满的枯叶,不一会儿,就燃烧了起来,熊熊的烈火燃起,时不时发出爆裂的响声,野狼见状终于放过了猞猁退散了。 但是,这只猞猁竟然没有被火光吓走。 它三两下蹿上了我对面的一棵云杉树。我没料到它竟然会爬树,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心重又揪了起来,我怕它向我扑来,那我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它可是连野狼都无法战胜的猛兽。 但是它没有,就那样傲然站立在树枝上,那碧绿的眼睛注视着我,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那是强者的眼神,让人心生敬畏。 它看了我好一会儿,直到庇护所烧成灰烬,火光熄灭,随即,一扭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而我,虚脱地抱着树干,出神了好一会儿,我的庇护所烧毁了,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我不敢再在原地重新搭建,需要找一个没有被野狼盯上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没有经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有水、平坦,似乎就可以。 那头猞猁,总是会跟着我,当我想要落脚的时候,就会过来对着我,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但也不伤害我。 起初,我以为,是我侵犯了它的地盘,只能避开它继续迁徙。但它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我,让我意识到,可能事实并非如此。 总有几个时刻,它会跟得很近,而有些时候,就远远观望。 几次下来,我找到了规律,只有在我顺着风的方向走的时候,它才不会跟着,而逆风走的时候,就会到我身边徘徊。” “它为什么这样?”林晓东听得入神,忍不住问。 “它在试图教会我。”叶蘼蘼捡起脚边一片不知何处吹来的落叶,把它丢在风中,叶子随风向穿云江飞去。 “不会,它就是头野兽,能知道这些?”林晓东难以置信。 第五十二章 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林队长,你得收起这种傲慢。”叶蘼蘼悠悠说着。 “好。”林晓东显然并不买账,但还是问道,“那么它在教你什么?” “要沿着风吹去的方向寻找栖息地。不过那时,我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后选定的搭建庇护所的地方,完全是为了不想让它再跟着我了。 那个地方,我看到它远远站在山头,没有靠近,心想,应该就是这里了。”叶蘼蘼说道,“我用小树干和藤蔓做支架,盖上一层云杉树枝,再在上面盖上一层又一层的枯树叶,这样,就算下雨,也不会漏。 生火是一件漫长又煎熬的事情,那时候的我,已经找到了可以储存火种的好东西,那是一种干燥的木菌,点燃后,可以闷烧很久,就像你们常见的蚊香那样,始终带着火星,再加些干燥的松罗,就可以再次拥有火。 终于又有了庇护所,升起了火堆,我觉得自己又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就被一阵‘嘤嘤’的怪叫吵醒了,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还是那只猞猁,原来这样的猛兽,它的叫声竟然真的和猫差不多,现在想来,还挺有趣的。”叶蘼蘼说着,仿佛唤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自己笑了起来。 夜色中,映着篝火,林晓东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明媚,所谓的笑靥如花,大抵就是这样子。 原来,她是可以快乐的。 “我起初吓了一跳,但看它那样子,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只是见我醒来,转身朝着下风口的方向走去。走两步又回头看看我,见我还窝在庇护所,又回头等着我似的。我开始猜它的意思,这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果然,等我起身跟上的时候,它就继续往前走去了。 我们走了大约一公里的样子,到了一个地方,它用前爪子刨着土,很快从土里刨出一只野兔的尸体,它用嘴叼着放到了我的跟前就默默转身走了。 我看了下野兔刚断气,很新鲜。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食物了。” “它在感谢你那天出手相救?”林晓东越听越离奇。 叶蘼蘼却摇了摇头:“我说了,它在教我。过了几天,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它又把我带到了距离庇护所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又是新鲜的野兔。 几番下来,我开始琢磨这里面的原因,想起自己那次狼狈的失误,险些把自己喂了野狼。 月夜是在告诉我,要把带着血腥味的食物,放在远离自己栖息地的地方,还得是下风口的位置,这样,其他的捕食者就算发现了食物,也不会危及到我自己。” “竟然是这样……”林晓东若有所思,“下风口的位置……” “我的错误在于,把食物放到了野狼可以寻到的地方。月夜教我的是,食物是保命的东西,但也不能存放得离自己的栖息地太近,下风口,埋在地下,留下只有自己知道的标记,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叶蘼蘼说着转头看了看他。 这一次,林晓东没有如之前那样灵光乍现,而是迷惑地看着叶蘼蘼,诚实地问:“我不明白,你说的食物是什么?” 叶蘼蘼挑了一下眉毛,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对于我来说,食物的定义很广。”随即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你要听的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祝你晚安、好运。” 篝火已渐渐式微,放肆的火舌成了飘洒的火星,如燃烧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 叶蘼蘼独自走向江堤,只有林晓东茫然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万里之外的雪域,满月之下,那头强壮的猞猁,傲然立在山崖上,巡视着那片云杉茂密的山谷,大树之下,真实的萤火虫成片明灭起伏,仿佛是大地深沉的呼吸。 …… 临州之星,钱英杰和柳丽莎的住所,林晓东第一次走入。 和小区公共区域品质相比,这个房间里面的家具摆设,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一如柳丽莎的装扮。 失窃的卧室里,保留着当时的凌乱,慌乱的朱有财甚至都没有把衣柜后面的隔板重新合上,那个不大的墙洞,就那样招摇地露在外面。 林晓东四处走着,想象着作为瑜伽老师的叶蘼蘼,如何如猞猁一般,悄无声息地经过这个大房子的每个角落。 “她是怎么发现这个暗格的?”林晓东来回看着,越加确定,也只有叶蘼蘼可以找到这个地方。他得和她一样仔细地观察才行,专注于每一个角落,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拉扯。 衣柜前,肯定是她停留最长的地方,林晓东上上下下仔细看着,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不远处,柳丽莎碎碎念着:“这个礼拜阿姨还没来打扫过,家里有点乱,你们看过就算数了……” 真是个抓不住重点的女人,林晓东想着,继续低头搜索着。 紧贴着衣柜的地板上,一个及其浅的斑点落在那里,只有豌豆大小,像是液体干涸了。 “给我个棉签。”他没有抬头,伸手向技术科的同事要道。 随即弯腰蹭下那斑点,小心翼翼地收纳起来,望了一眼还在碎碎念的柳丽莎,又去看了看床头的垃圾桶,除了几张用过的面膜,什么都没有。 …… “怎么样?我带来的样本化验过了吗?”林晓东掐着时间到了技术科,问着之前在临州之星带回来的棉签的情况。 “林队,结果出来了,上面的成分是水、蛋白质、无机盐和微量的溶菌酶。”技术科的小伙回应着。 “那可能是什么?” “通俗地讲,是眼泪。” “眼泪?其他带回来的东西上面有检测到吗?” “到目前为止,只有你这个样本上有。” 林晓东陷入了沉思,如果是柳丽莎的眼泪,以房间凌乱、未经打扫的程度,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现,他深吸了一口气,赶忙问着身边的技术员:“这个样本能提取到dna吗?” 第五十三章 驾驶员 对方摇了摇头:“眼泪中要提取可用dna的概率比较小。” 林晓东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他距离抓到这个“幽灵”最近的一次,太可惜了。 …… 江万潮终于还是出现在了江南府的别墅里,在凌晨时分就等着彻夜狂欢的江絮从星天地回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这是临州最安静的时刻,在一片蓝色的雾霭中,在大多数人沉沉的梦境中。 江万潮坐在客厅的正中,紫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华贵而疏离,还不如办公室那黑色的办公椅坐着自在。 然而,这就是他所梦寐以求的生活。 他的生活,如一面光鲜的镜子,映照着世俗所有让人羡慕的东西,只有一个暗影——江絮。 此刻,这个人,出现在门口,背着昏暗的光,看不清的脸,只有那双眼,看着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随即是让他不悦的笑意。 “江总,这么早,看来是要赶在上班前和我聊聊。”他说着,完全不是父与子应该有的开场。 “我们单独谈谈。”江万潮沉声说着。 江絮回头看了眼阿若。 阿若不放心地犹豫了一下,直到江絮微微点了下头,向他投去确认的眼神,他这才退了下去。 “他和你说了什么?”江万潮走到江絮边上,直接问着,形同陌人。 “钱英杰?什么都和我说了。”江絮随意地用手帕搓着手,瞥了一眼江万潮。 那瞬间,江万潮那金丝眼镜背后的双眼微眯了一下,随即冷笑着:“哼,想诳我。” “你可以赌一下他讲到了什么程度。”江絮毫不示弱。 “有时候,我真想……”江万潮说到这里停住了,江絮能听到他后槽牙要紧发出的声音。 “想杀了我?我知道。”江絮平静地点破了他没有说的话,“五年前,我没有死,你很失望。” “我所有的产业都是你的,难道这都不让你满意吗?!”江万潮按捺着即将爆发的情绪,声音已经开始在发抖。 “你很难受,只有我可以继承你引以为傲的产业、金钱、声望。但凡你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出来,你都不用这么委屈自己。”江絮说得毫不留情。 “哼,我有什么难受的,你到死身上流的都是我的血,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你一天与我为敌,一天就是与自己为敌,不要以为只有你了解我的软肋。”江万潮嘴角一咧,露出阴森的笑容,“钱英杰死了,这个世界上,你对我的指责,现在彻底成为了疯子的幻想,没有人可以证明了。” “是吗?你这么自信,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想让我收手,就开口求我。” “哈哈!笑话!”江万潮忽然笑了,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江万潮会求人?年轻人,我总有办法的。”说着,他大踏步地离开了,走过阿若身边的时候,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 阿若倒也无所谓,更加关心留在里面的江絮的情况。 当他进去的时候,看到江絮背对着他,一手紧紧抓着椅背,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他心知不妙,赶忙上前,查看着江絮的脸色,果然已经没有丝毫血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阿若想要扶他坐在沙发上,江絮却不肯,强撑着站在原地。 直到阿若轻声说:“他走远了。” 江絮这才整个人松了口气,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阿若用全力才将他架到沙发靠着坐了下来。 他从旁拿来毯子细心给江絮盖上,不无心疼:“何必呢,江万潮知道你身体的状况,你硬撑有什么意义?” “他越是希望看到什么,我就越不能让他看到。”江絮喘息着,声音嘶哑地说着,“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沉不住气就会露出破绽。” “你最近太累了,需要休息。”阿若担忧地看着江絮。 “我不能休息,一切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哼……”他望着门口,“我当然知道身上流着他的血,但我可以选择让他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 离开江南府的江万潮坐进了车。 车子启动,只有驾驶员和他两个人。 江万潮没有说去哪里,驾驶员默默地开着车,行驶在还没有早高峰的临州大道上。 “看样子是没有说服他收手。”驾驶员忽然开口,说话的口气,仿佛江万潮才是他的雇员。 面对如此无礼的态度,向来高高在上的江万潮,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甚至被问得有些惭愧,低声说着:“再给我一点时间。” “没有时间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威胁,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个疯癫的儿子。他一直咬着陈实的事情不放,再放任不管,后果不堪设想。”驾驶员的语气越来越嚣张,甚至有斥责江万潮的意思。 “可是,我只有这个独苗,你们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再生育了,如果他死了,我奋斗的意义就找不到了。”江万潮带着乞求的语气,和平时所见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江万潮越是卑微祈求,对方越是盛气凌人:“江万潮,你的格局就是太小了,难道你不知道导师的宏愿吗?这么多年的奋斗,难道就是为了你那个病得只剩下半条命的儿子?你这个理由,让我怎么向导师交代?!”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 “钱英杰可以死,江絮也可以,你知道违背导师命令的下场。”驾驶员说话的声音阴沉至极,听得江万潮一头冷汗。 车子兜了一圈远路,终于停在了江南医药的门口。 车门打开,江万潮整理了西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下车那一刻起,他依然是执掌着江南医药的江总,临州最了不起的风云人物。 在他身后,驾驶员带着白色手套,和往常一样,将车驶向江万潮专用的车位,没有人在意他是谁。 此时,叶蘼蘼已经站在集团的一楼等候,看着江万潮进来,露出欢迎的笑容…… 第五十四章 假账 “你是……”江万潮一天要见的人太多了,再见到叶蘼蘼的时候,并没有很快想起来。 “叶蘼蘼。”她面带微笑,主动自我介绍着,对于江万潮的健忘似乎很满意。 “哦,对。”江万潮冲她客气地笑了笑,此刻他多少显得心不在焉,“干得不错!” “这次多亏了叶博士,我们申请了那么久的jn001在欧洲上市,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海外业务副总凑上积极地介绍着。 江万潮重新打量着叶蘼蘼:“jn003的临床也是你申请下来的?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次夸奖确实是由衷的了。 “江总过奖了,我的所有工作都是建立在jn001的基础上的。大家都知道jn001是您亲自研发的,这是肝癌新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您一直都是我努力的目标。”叶蘼蘼注视着江万潮,一字一句地说着。 江万潮满意地冲她点点头,对于这番高级的吹捧,他很受用,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夸奖,但听到之后依然开心。 会议室里,和欧洲药品质量管理局edq的视频连线已经布置妥当。 谈判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叶蘼蘼对来自edq的问题应答自如。 直到对方提出了一个问题,叶蘼蘼听完之后,用英文回应着:“这个问题,需要江万潮先生来回答。” 江万潮已经听懂了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edq是要他提供一部分jn001的数据,这是药品在欧洲上市的一个必要的环节,他自信地回答着:“当然没有问题。” “我们还需要您这里提供jn001临床前的数据。”对方进一步提出了要求。 “据我所知,临床前数据并不是必须提供的。”江万潮的脸些微阴沉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在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 “我们看了目前jn001公开的部分数据,我们认为,除了临床数据,有必要再看一看临床前的部分。”edq的官员依然坚持着。 “抱歉,这部分数据属于我们集团的商业秘密,是否提供,我需要听取董事会的意见。”江万潮依旧没有同意。 而对方仍然坚持:“江先生,听说您是专家型的企业家,想必您也知道,临床前数据主要是在动物身上进行药物试验,以观察新的化学成分的活性药物反应的过程及药物的毒性,还有包括药物的吸收分布,代谢排泄等情况,是药品改良优化的重要依据,我们目前对jn001的毒性、稳定性方面,认为还有需要进一步论证的地方。” 江万潮听着,用手推了推金边的眼睛,眼睛瞥向了叶蘼蘼,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对edq的官员说道:“这方面的论证,我会请叶博士尽快提供相关论证数据,打消你们的疑虑。” 叶蘼蘼露出诧异的神情,“着急”起来,赶忙说:“江总……” 刚开口,就被江万潮打断了:“叶博士放心,我会让整个研发部配合你开展论证研究,jn001已经是很成熟的药物,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会议结束之后,叶蘼蘼立刻向江万潮申请着:“江总,如果需要做出一份edq满意的报告,恐怕您得授权开放jn001的所有数据给我才行。” 看着叶蘼蘼殷切的眼神,江万潮摆起了老总的架子:“叶博士,虽然你进集团的时间不长,也应该知道jn001对于江南医药来说的重要意义。开放数据,不是我,亦或者你可以说了算的。”在说到“你”的时候特地加了重音,仿佛在强调“你”不配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叶蘼蘼露出为难而茫然的神色。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肯定有办法。”江万潮的大手在叶蘼蘼瘦削的肩头拍了拍,随即看了看表,“我还有下一个会,希望下次再见,可以同时看到你的论证报告,有了这份报告,不仅对于jn001在欧洲上市是功劳一件,对于你个人来说,也是在欧洲的一次证明机会。” “您的意思,如果我写不出来,将对我个人在欧洲学术界的声誉有影响?”叶蘼蘼眼神中“慌乱”起来。 “放心,我会和何总说,让整个研发部全力配合你。”江万潮信誓旦旦,随即整理西装,在一大票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会议室。 观光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送江万潮离去的叶蘼蘼对着紧闭的电梯门,刚才那慌张的样子倏然消失了,她看着磨砂不锈钢的电梯门上隐约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玫色的唇角微翘,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 林晓东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已经发呆了一个小时了。屏幕的内容从文档变成了屏幕保护,现在已经全然黑屏了。但他还是看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着穿云江边,叶蘼蘼对他讲的关于庇护所的故事:“把食物存放到距离庇护所一公里之外的下风口,她到底想说什么?” 他打开手机,点开和叶蘼蘼的对话框,又关掉,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好几遍了。 “林队。”此时身后忽然传来岳健峰的声音,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额,林队你没事?”岳健峰显然也被林晓东吓到了。 林晓东挠着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嘀咕着:“什么事?” “就是你上次让我们去查的钱英杰东石油料市场虚开发票的事情,我们找到了之前在东石油料市场的会计,已经承认了在钱英杰的授意下,做假账的事情,不过她供认的情况和柳丽莎所说的有些不同。” “哦?这话怎么说?” “柳丽莎以为,钱英杰只是帮人虚开发票,但从会计的供认和我们查到的账目情况看,这个情况更加复杂。 会计说,有时候,钱英杰会让她开发票给没有采购关系的单位,收到货款之后直接打给一些个人账户。” “就是说,只有钱的往来,没有实际货物的交易?” “更加奇怪的是,我们发现几个打款方的公司都已经注销了,而且,追查到当时注册的法人,几个人都表示不知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丢过身份证。” 第五十五章 八名死者 “所以当时的公司注册都是用了假身份?”林晓东听了后总结道。 “是的,早几年的时候联网和人脸人证都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用假身份证注册公司是有可能的。这些公司存在的时间都很短,基本就是和钱英杰这里打款结束之后迅速地注销了,很难追查实际控制人是谁。”岳健峰认真回答着。 “那么收款方呢?你说都是个人账户?” “说起这个,林队,就更加离谱了。”岳健峰哭丧着脸,“我们目前掌握的个人账户一共有8个,无一例外,这些账户也都注销了。” “这么巧??”林晓东皱紧了眉头,“就算账户注销也能查到之前户主是谁?” “林队,我们查了,这些账户注销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岳健峰停顿了一下,给出了又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户主死亡,申请注销。这些收到钱英杰钱的人,都死了……” 林晓东难以置信地看着岳健峰:“你刚才说掌握了8个账户,那么也就说至少有8个人的死亡和钱英杰有关?!” “是的……” “那岂不是一起重大的刑事案件?搞不好徐局得和省厅专题汇报一次了!”林晓东顿时感到这事儿棘手了。 不过站在他面前的岳健峰倒还镇定,说道:“那倒也未必……” “八条人命,还未必?!” “我们查了这些人的死亡原因,都是自然死亡,应该不是谋杀。” “健峰,你见过这么巧合的自然死亡吗?这其中肯定有我们没有发现的线索,不能这么盲目地下结论。” 但这次,岳健峰竟然出奇地“盲目”了,继续摇了摇头:“唉,林队,我干刑侦好些年了,你看我是那么武断的人吗?是因为他们都是得癌症死的,有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这,还真没法人为造成……” “那钱英杰给他们打钱是为了什么?救济金?做慈善?临终关怀?”林晓东越听越不解了。 岳健峰把手里的报告丢给林晓东:“这是队里小伙伴认真做的比对,林队你看下,我感觉确实有点奇怪的地方。” 林晓东翻开报告,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他反复看着8个人的死亡证明复印件和汇总的钱英杰的打款时间,不敢相信似的:“钱英杰都是在他们死后才往账户上打钱的?” “是的,账户是在家属取了钱之后才注销的。这些钱,与其说是给这几名死者,不如说是给死者家属的。” “呵,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做善事呢?” “这善事……也做得太到位,你都看到了,这些款项里,最少也是五百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巨款了。谁出手这么大方,通过钱英杰给这些人打钱呢?” “看来有必要找这些收钱的家属问问了。”林晓东把报告往桌上一拍,说道。 这时候,小许跑了过来。 “林队,外面有人找你。” “我?” “嗯,就是那个钱英杰的老婆,李秀娣。”小许回答着,手一指,果然办公室门外,李秀娣蓬乱着头发,不停地向他的方向望过来,看起来很焦虑的样子。 林晓东大步走了过去:“李女士,你找我吗?”尽管对于李秀娣和柳丽莎,林晓东都算不上有好感,但在李秀娣这里,他还是会收敛自己粗糙的那一面,态度中带些同情。 “啊,警察领导……”李秀娣一见到林晓东就仿佛找到了救星。 林晓东无奈地纠正她:“我叫林晓东,是这里刑警大队的队长,一般就叫我林队就行,都会干活的,不是什么领导。” “哦,那……林队长,我想和你反应一个情况。”李秀娣脸色憔悴,看起来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了,“最近,我们里发生了一些怪事,让我很不安,我也不知道该找谁……” “什么怪事?”林晓东不敢大意,钱英杰的事情还没查清楚,李秀娣怎么说是他的遗孀,这时候有情况肯定不容忽视。 “最近我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有些事情很奇怪,我怎么想都不对劲。” “陌生人?” “一开始来了两个说是什么市场协会的,听说钱英杰死了,来我家里慰问的,还带了好些东西过来。我也没多想,就请他们进来坐了坐。但这两个人,也不老老实实坐着,东张西望的,看起来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中间我还接到个快递的电话,非说什么东西是要我下楼签收的,我也没有办法,就跑下去了,结果到了小区门口,再问快递员在哪里,一来一去,问了半天说是搞错了。 我再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两个人还在,我还给道了个歉,自己中途跑开了。他们也没多说什么,就随便聊了几句走了。 但是等他们走了之后,我自己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家里肯定是被翻过了。原本放在抽屉里的东西,还有衣柜里的衣服,都乱了。那时候我才回过神,想起这两个人一进来神情就不对。” “市场协会?你还记得具体单位的名字吗?”林晓东赶忙问。 “我让儿子查了,临州有个市场管理中心,但就是没有一个叫市场协会的单位。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我和钱英杰结婚的时候买的。这些人知道我住的地方,还在家里乱翻……我是越想越害怕,这两天都不敢睡,出门进门也老感觉有人跟着,实在不知道该找谁求助了,只好来找你了,我想着他们既然是说因为钱英杰的死来慰问的,是不是和你在查的事情有关系啊?” “这两个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都是高高壮壮的,一个看起来年纪大点,四十多岁,还有个看起来三十岁不到。就是有一点很奇怪,都带着白手套,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李秀娥表述着。 “白手套,看来是不想留下指纹。”林晓东望了一眼陈愚的办公室,他大概明白叶蘼蘼他们大费周章,设计把陈实的手指带到警局是为了什么了——有人在找这个东西,还不知道它已经在临州公安局了。 第五十六章 可疑的女人 林晓东没有和李秀娣多说什么,而是问道:“对了,钱英杰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关于癌症病人的事情?” “癌症病人?”李秀娣摇了摇头,“他就是个混社会的老油子,自私自利,从来不关心别人的死活,除了钱还是钱,真是姓对了,一辈子都掉在钱眼子里了。” “或者,有没有说起过,要帮人出钱的事情吗?而且是很多钱那种?”林晓东不死心,继续问着,“你好好想想。” 李秀娣看着林晓东殷切的眼神,她那因为疲劳而发紫的眼袋显得更加明显了,她好像在努力回想,有一个瞬间,她的表情很复杂,然后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即又紧闭了双唇。 “想起了什么了?”林晓东看着李秀娣的脸,继续问。 李秀娣眼神开始躲闪,随即还是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转而再次拜托着,“林队长,我说的那个事情,你得帮帮我。” “好,我会安排同事在你家边上观察,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林晓东应允着,眼睛始终打量着李秀娣——她想起了什么,但不肯说。 “我有理由怀疑,那个把你叫出去的快递电话,也是他们设下的圈套,无论对方是谁,他们不仅知道你的住址,还知道你的电话,我这里可以派人盯着,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不能尽快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你,还有你儿子,都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林晓东耐心劝导着。 李秀娣飘忽的眼神回到了林晓东身上,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一刻仿佛是女人的直觉被点燃了:“林队长,你说……钱英杰他死,是不是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林晓东被问得心里咯噔一下,他说服自己,李秀娣说的,肯定不是陈实的手指。 “比如?”他问着。 李秀娣说:“钱英杰这个人我知道,混吃混喝行,让他赚钱,比登天还难,自从有了东石油料市场,钱一天比一天多。 但到底能赚几块钱,我不管事也有点概念。也就那么几年的功夫,他再能攒钱,也买不起和那个狐狸精一起住的临州之星。 就是那一年,突然有了一笔现钱,一下子就买了临州之星了,我就知道这个事情不大对,被那个女的迷得走了歪路了。”说到这里,李秀娣咬牙切齿的。 “你觉得钱英杰买临州之星的钱来路不正?” “人都没了,我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林队长你问我了,我就想起来了。那个地方,光首付就得几百万,他这个人花钱大手大脚,怎么攒得起来这么多现金?啊,难道前几天那两个人就是来找这些钱的?真的是冤孽啊,福都给那个狐狸精享去了,这黑锅还得我来背。”李秀娣说到这里,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不停地抹着眼泪。 李秀娣戚戚哀哀地走了,林晓东手插着口袋站在临州公安分局的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不觉得,李秀娣所说的那两个人是来找钱的。 他的脑海中恍然出现了一副生动的场景,是那头健硕的猞猁,刨开泥土,给叶蘼蘼展示掩藏在地下的猎物。 这两个人,仿佛就是两只在搜寻猎物的野兽,只不过他们之前掩藏在钱英杰家里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地了。 钱英杰,并不是那东西的所有者,他不过是被选中的一个不易被追踪的寄存者,可惜,这个寄存者现在出现了意外,而那珍贵的猎物——陈实的手指遗骸——已经落到了警方的手里。 “下风口……”林晓东喃喃着,“看来,要找到谁把东西寄存在钱英杰这里,就得逆风而上了。” 林晓东想到叶蘼蘼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模仿着她的习惯,如果是平时的林晓东,此刻应该回到自己的工位,一头扎进工作当中去了。 但这会儿,他无法解释地,朝着二楼的窗户口走去。 这是可以看到临州公安局大门口的地方。李秀娣此时已经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口,跨出大门之后,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方向,确切地说是林晓东刚才站着的方向,看到那个地方没人之后,那个哀戚的李秀娣原本如佝偻的背,慢慢直了起来。 林晓东大约会很难忘记李秀娣脸上的变化,那张蜡黄憔悴的脸上,所有的哀怨仿佛在那回头的一刻全部凝固了,那眼中被掩藏的锋芒,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清晰可见,甚至让林晓东有所触动。 李秀娣迅速转过了身,脚步轻快地走了,那姿态,是完成了一次任务之后的松弛感。 她——在说谎。 …… 林晓东很快出现在了李秀娣的住所,这是一个种满了雪松的老小区,二十年的光景,足够把一个当时还算不错的高档楼盘变成拥挤破落的老旧小区。 “啊,林队长,你亲自来调查我那个事儿吗?”李秀娣看到林晓东的时候,用手捋了捋自己凌乱的额发,还是那种刻意的低调。 “不请我进去看看?”林晓东比李秀娣高出许多,收着下巴,低头看她说道。 “哦哦,你看我最近都糊涂了。”李秀娣让到一边,“家里本来就乱,不用脱鞋。” “你们小区最近的监控坏了,本来想看看你说那两个人有没有可能找到图像比对下。”林晓东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往里走,眼睛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哦,是的,我们这个物业不行,监控坏了很久了,一直没钱修,大家正在闹呢。”李秀娣张罗着倒茶,“林队长,你坐。” “你说家里乱可太谦虚了,我们经常需要上门走访,你这个整洁的程度,不说排前三,也肯定是前十。”林晓东坐在沙发上故作轻松地说道,忽而抬眼看着李秀娣,眼神敏锐,“哦,对了,要不你再和我说一遍当时那两个人过来的情况?毕竟在这个环境里,可以想起更多的细节。” 第五十七章 一命还一命 对于林晓东的注视,李秀娣没有回避眼神,就好像这是一场较量,如果她显得心虚就输了。 只是越是这样刻意的坦然,越是让林晓东起疑。 毕竟在“装蒜”这方面,他已经见识过比李秀娣高出不知道几个级别的人了。 对视的那几秒时间,李秀娣大概是在迅速地作出决定,到底是拒绝林晓东这个要求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做。 最终,她选择了后者。 “那天我在这里擦着茶几,听到有人敲门,就去开了门,看到两个人站在门口……”李秀娣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谁站在前面?”林晓东打断了她。 “那个年纪大的。”李秀娣回答得不假思索。 “慰问品呢,谁拿着?” “年纪小的那个跟在后面。” “慰问品是哪些东西?” “一个坚果礼盒,一箱水果。”面对林晓东的连番追问,李秀娣始终对答如流。 “水果是什么?”林晓东还在追问。 “苹果。”李秀娣没有示弱。 “那你给我削个苹果。”林晓东始终都看着李秀娣,他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因为脸型国字皮肤黝黑,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个特点。但在这个时候,他一双眼盯着李秀娣的时候,让人莫名感到了压迫感。 李秀娣愣住了。 林晓东如同俘获了一只野兔的得意笑容:“家里没有苹果?一箱的苹果,不会这么快吃完了?人在下意识的时候会回答最顺口的答案,但未必是真实的答案。” “我让儿子带学校去了。”李秀娣比林晓东想象得心理素质过硬,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坚果礼盒不会这么巧也一起带过去了?”林晓东看了看四周,说道。 “是,都一起带过去了。”李秀娣回答着,只是脸上原本伪装的那份怨妇的模样不知何时消散开去,开始用另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林晓东,仿佛在说,我低估你了。 林晓东看出了其中的变化:“明人不说暗话,你来公安局找我,不是为了求助,是为了从我这里打探到什么信息?” “我只想要我和我儿子的安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李秀娣扯下了头绳,重新捋了自己的额发,紧紧地扎了一个辫子,此时,站在林晓东面前的是一个精明的中年女人,虽然容颜不再,也还算有三分知性的气质,和那个市侩、肤浅的李秀娣判若两人。 “你知道钱英杰的事。”林晓东放下了没有喝过一口的茶杯,看着依然是站着面的他的李秀娣。 “不管你信不信,我去找你,确实是希望得到你的保护。”李秀娣走到了门边,反锁了起来。 “你在害怕什么?” “他们确实来过了,只不过,不需要伪装成什么市场协会的人,也不需要带慰问品,看来编谎话的时候这些没必要的细节还真是最好不要加,不然遇到你这样的对手,都变成了破绽。”李秀娣自嘲着,“哦,对了,也没有什么快递电话把我骗走,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在家里四处翻找。” “他们?到底是谁?” “是你不会知道的人,在临州,他们无处不在,消息四通八达,我只知道钱英杰在为他们卖命,哼,没想到,到最后真的把命给卖了。”说这话的时候,李秀娣眼眶泛红,不像之前那样撒狗血地流下泪来,反倒是真心的辛酸了。 “给他们洗钱吗?” “你们查了他的账了?我知道的不算多,但我知道,老钱的这趟浑水回不了头。” “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我知道。”李秀娣的回答出乎了林晓东的意料,“是一截手指。” “什么?!一截手指?”林晓东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但很快知道自己过于直率了,随即顺势说道,“竟然不是为了钱吗?谁的手指?”他明知故问着。 李秀娣打量着林晓东,她在确认,是不是可以相信眼前这个警察。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能保护我和儿子的安全吗?”李秀娣问着。 林晓东没有立刻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说道:“有个情况,我一直想和你说,但没有机会。既然今天我们可以比较坦诚地交流,我想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微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在我们抵达安乐公墓的时候,钱英杰应该还活着。那天下了一场大暴雨,阻止了我们马上开展搜救,他是大雨里因为失温,器官衰竭而死的。我……很抱歉。” 说完林晓东抿了抿嘴,这是他一直想要说出的话,只是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李秀娣默默地听着,当她改口称呼钱英杰为老钱的时候,林晓东就知道,她对这个丈夫,并不是完全没有了感情。 那之前表现的漠不关心不过是一种保护——她害怕钱英杰所带来的危险。 “那……也是没有办法。”她垂着眼,怔怔看着茶几上渐渐变凉的茶,“一命还一命,这是早晚的事情。以前还想着可以到南方养老,是我们的奢望了。十年了,当我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说着她又将目光投向了林晓东,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林晓东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看着李秀娣的脸说道:“对于我没有救出你丈夫的事情,实话说,我一直没有办法释怀。我今天和你说这个,也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谅解,而是想告诉你,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出现一次,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们母子,这也可以理解为你说的一命还一命。” 李秀娣看着一脸认真的林晓东,喃喃道:“现在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给自己找麻烦。”她知道,林晓东并不欠她任何东西,刚才那充满防备的姿态卸下了许多,“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这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老钱,还有那枚手指的主人……你跟我来。”说着,李秀娣朝卧室走去。 林晓东跟在她身后,老旧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的心跳不由得开始加速…… 第五十八章 种子 “所有的地方都被翻过了,所幸他们还没有到要拆家的地步。”李秀娣说着,自己动手移开了床头柜,露出一块方形的积灰的区域。 床头柜不轻,她直起腰,喘了几口气,看着挪出来的空位:“当初把东西放在这里的时候就是怕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找上门,这么多年都没敢搬动这个床头柜,怕在地上留下擦痕引人怀疑。想不到这个顾虑是对的。”说着,她顾不得脏,徒手抹去了其中一块地板上的灰,前后挪动了一下,用力往里一推,那个木板是活动的,自动弹了出来,就和柳丽莎卧室里的暗格一个设置。 “老钱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手艺还是挺不错的。”她苦笑着感慨,用袖子蹭了蹭因为灰尘发痒的鼻子,“如果当年不是怕辛苦半途而废,安心靠这门手艺吃饭,也不会是现在这副局面。”说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拿在手里,转过身郑重地交给了林晓东。 林晓东打开了盒子,只看到里面是一颗深褐色的种子,弹珠大小,表皮已经风干起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这是?”林晓东不敢拿出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着,问李秀娣。 李秀娣双手抱紧着自己,仿佛交出了这个盒子之后失去了庇护,没有安全感:“这本来是老钱用来保命的东西,他死了之后,我假装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老钱的死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些人是不会和你谈条件的,如果有一天我交出了它,他们肯定会像杀老钱一样杀了我。” “这是什么?”林晓东困惑地问,实在看不出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为什么对钱英杰来说这么重要。 李秀娣憔悴的脸开始愈加苍白,是唤起了可怕的回忆:“和那枚手指一样,这也是那个人从雪域带回来的。” 林晓东一下子懂了:“高寒雨?” “高寒雨……这是那个人的名字吗?”李秀娣反问着,“老钱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那个人的名字。我只知道老钱和我说,那个人杀了人……看来,林队长,你是知道这个事情了,连那个人的名字都知道了。” “高寒雨就是在东石油料市场爆炸当中唯一的死者,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们在怀疑,钱英杰有可能与高寒雨的死有关。” “啊……”李秀娣不安地往后退了半步坐在了床上,“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最近他来找我的时候,又出现了那种状态。” “你不是说他不怎么联系你吗?” “那是做给柳丽莎看的。” “嗯?” “柳丽莎不过是个幌子。是我和老钱商量,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得想个办法,做给那些人看,咱俩分开,这样万一哪天出事了,不会和那家人一样,一起死……” “那家人?你说的是谁?”林晓东隐约猜到了。 “那姓陈的一家……是老钱害了他们,作孽啊……”说着李秀娣用手捂住了脸,仿佛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陈实是吗?高寒雨是杀死他们的直接凶手,背后的请托人难道是钱英杰?”林晓东紧紧抓着手里的铁盒,这是仿佛必将知道又难以解释的答案,“他为什么这么做?” “十年前,有段时间,老钱忽然不出去鬼混了,每天躲在家里,问他话也不回答,一个人喝闷酒。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晚上一睡着就被噩梦惊醒。我看他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不行了,就求他告诉我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求了他很久,最后搬出儿子,说就算为了儿子,也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这才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了这个铁皮盒子,当着我的面打了开来。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候的感觉。”李秀娣说着,仿佛很冷,整个人都在抖,“那是还带着血的人的手指和一颗红色的种子。血已经干涸,变成了黑紫色,但那个味道还在,那种血腥味,那截断指,我当场就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哭,吓坏了。 我问这个手指的主人怎么样了,老钱面无表情地和我说死了。我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他,说知道他不上路子,但是没想过他会杀人。 老钱说他在外面欠了很多债,有人说只要帮他干成了这件事,不仅可以替他把钱还清了,还会给他个好营生,保他下半辈子不愁钱。他脑子一混就答应了。 他拿到了要杀的人的信息,是个叫陈实的大学老师,托他的人要求这个事情不能在临州动手,还告诉他,陈实过段时间要去雪域,让他到外地再下手。 他自己下不去手,就找了和自己一起混的一个人,他说知道那个人下手狠,做事情利索,肯定可以。 只不过这个事情在中间出了差错。陈实去雪域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他的老婆和女儿,他派去这个人,就是你说的这个姓高的,下手太狠了,制造了车祸把三个人都害死了。 老钱一开始鬼迷心窍,根本没细想过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到那个人完成了任务,带着信物回来找他的时候,看到那截手指,他已经慌了,后来,那人和他细讲了这颗种子的来历……”说到这里,李秀娣强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害怕的眼泪开始落下来,林晓东看着,心知不妙,不知道关于这颗种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让十年之后的李秀娣依然不能顺利地说出口。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们所在的楼层不高,被茂密的雪松遮挡了视线,阳光消逝得比外面更快。 没有开灯的卧室里,李秀娣背对着窗户,佝偻着背,原本扎起的头发,不知道何时又蓬乱地挂在脸上,随着她身体的抖动一起晃荡: “老钱到死都不肯说那个托他办事的人是谁,但他说,这颗种子,可能就那个人要杀陈实的原因。” 第五十九章 斑驳 林晓东不敢打断李秀娣,他知道,他即将听到的,或许是到目前为止,最接近真相的内容,手里的铁皮盒子变得很沉,李秀娣的声音也同样变得很沉:“那个姓高的告诉他,车子翻了之后,陈实的老婆和女儿当场飞出车子死了,而陈实卡在驾驶室里,没有立刻死。 那人只好自己动手去了结他,陈实看到他走过去,做了件奇怪的事情,他用最后的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全部塞进了嘴里,用力吞了下去。 老钱承诺的赏金太高了,那个人想要讨功劳想疯了,他觉得陈实吞下去的东西肯定很值钱,想要拿到手,来要更多的赏金……” 林晓东听到这里,已经愕然了,他不敢想又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喃喃着:“不会是……” 李秀娣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这个东西,是从陈实的肚子里掏出来的……” “啊,那时候陈实是死了还是……”林晓东抓着盒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铁皮发出了凹陷的响声。 晦暗中,只看到李秀娣拼命摇着头,小声呜咽:“我不知道,老钱说他没敢问,他不知道自己会犯下这样滔天的罪恶……而那人还在得意洋洋地和他说,发现掏出来的就是几颗种子,就只拿了一颗,连带被他割下的手指,一起带了回来。 但老钱到底胆小,不敢自己留着这些东西,赶忙去找了那个托他办事的人。 老钱说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先给那个人看了手指,结果,那个人见了之后,非但没有害怕,竟然笑了。 这个笑容把他彻底吓坏了,这是人的手指啊,老钱和他说了,陈实一家三口都死了。 那人却夸他做得好。 老钱问他手指怎么办的时候,那人却说让老钱自己处理掉,说人是老钱找人杀的,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就是那一刻,老钱说他就打算不和他说那颗种子的事情,他怕自己有一天成为另外一个陈实。 老钱收了钱,还了债,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洗不清这罪孽了,也摆脱不了那个托他办事的人了。 我和他两个人互相安慰着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们合计着,这两样东西不能丢掉,这是我们手里唯一可以用的把柄。 后来,不知道是真的为了兑现承诺还是为了控制老钱,那人把东石油料市场交给了老钱打理。 打那以后,我们钱是不愁了,但老钱过得比以前痛苦多了。 他现在背着的不是钱的债,而是人命债。 过了几年,眼见着儿子越来越大了,老钱不希望孩子因为他受到牵连,和我商量怎么办。 他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个人盯着,如果把我和儿子送走,肯定会让那个人起疑,到时候三个人都跑不掉。” “所以,钱英杰找了柳丽莎当幌子,和你们撇清关系?” “林队长,人到了中年,什么情啊爱啊,都没有孩子重要了。老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我不能再让儿子有什么闪失。那会儿正好柳丽莎在市场里当销售,以为老钱是个大老板,一直想要勾搭老钱。 我们就顺水推舟说老钱出轨,赶出了家门。 为了保险起见,他带走了手指,我留着这个种子,防着将来有什么意外。 就这么一年一年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熬到市场拆了。 那个柳丽莎,在外面不干不净的,老钱知道,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合计着,等拿了拆迁的钱,分头到南方汇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或许就安全了。 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那个托钱英杰办事的人,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是谁吗?”林晓东不死心地问。 李秀娣颓然地说:“关于这件事,老钱嘴很紧,我问过他很多次,他说我不知道对方势力有多大,知道了反而更加危险。让我在外面无论如何表现得对他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算他出事,也不会连累到我。” “怕你被灭口。” “但是……有件事情老钱不知道……我见过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听到这里的林晓东赶忙问着。 结果,李秀娣令他失望地再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看到了一个背影。那次,老钱以为我睡着了,偷偷摸摸爬起来,走了出去。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三点钟了。 我知道这里不对劲,也没穿衣服偷偷跟着下了楼。 有个人站在路灯光照不见的地方,老钱跑过去,恭恭敬敬地听他吩咐着什么。 我怕被发现,躲在楼梯口的防盗窗后面看,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是临走在叮嘱老钱几句似的,走过来搭着老钱的背,和他并排着背对我这个方向说话,我这才看到了他的背影。 就那么很短的时间,我只记得他穿着西装,搭着老钱后背的手,拍打的时候,手指是依次落在他的背上,就和弹钢琴一样。 我知道,肯定是这个人,害死了老钱……”说到这里,李秀娣掩面哭泣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区里的路灯亮起,透过雪松的枝丫照进来,斑斑驳驳。 林晓东和李秀娣各自站在房间的一角,此时的李秀娣在林晓东眼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轮廓在抽泣颤抖,看不清样貌,但林晓东觉得从没有如此刻一般,彻底看清楚李秀娣。 “这颗种子,我可以带走吗?”林晓东问着。 无法止住哭泣的李秀娣点了点头:“我们早应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们,说不定老钱就不会死了。” …… 遥远的雪域,冬去春来,曾经血肉模糊的残酷印记早已经被莺飞草长的生机所掩盖。 新的公路通车了,那曾经凶险万分、没有护栏的盘山公路已经鲜有人至。 在陈实死去的那个路口,被高寒雨丢弃的多余的种子肆意生长,纯白的花铺满了山坡…… 第六十章 她的名字 那颗带着黑色血渍的褐色种子,此刻,正放在陈愚的桌上。 自从林晓东讲了这颗种子的来历之后,沉默,已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林晓东坐在陈愚的对面,看着陈愚的右手食指抵着嘴唇下沿,注视着这颗种子,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林晓东此时开始理解到调查案件的回避原则的重要意义——对于陈愚来说,要克制因为亲情产生的情绪干扰,专注在案件本身,是件多么难的事情。 但目前,他们两个没有办法将陈实的案件移交出去,外面风声鹤唳,他们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也不知道该怀疑谁。 “我已经让技术科取样化验,上面黑色的斑点,证实和手指上残留的血样吻合。李秀娣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林晓东不忍心,但还是得和陈愚汇报着进展。 “嗯。”陈愚深沉地应了一声,终于放下了手,拿起林晓东放到他手边的报告。 “目前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这颗种子具体是什么。技术科的同事联系了植物方面的专家,看了图片和样本的检测数据,目前只能得出结论是某种蔷薇科的种子,但具体是什么植物,判断不出来。 如果能查清楚它的品种,或许能解释陈实为什么死之前一定要销毁这个东西。” “中药。”陈愚忽然说,“我哥研究的是中药,如果他要销毁,应该是和他研究有关的药材。” “中药材……”林晓东喃喃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可以给他答案——叶蘼蘼,第一次见面,她就告诉他,她研究的是中药。 但他不能告诉陈愚,事实上,“1·23”案结案之后,和叶蘼蘼的几次接触,林晓东都没有和陈愚报告。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陈愚一直反对林晓东接近叶蘼蘼是一方面,另外,就是林晓东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虚,他在心底的某个很深的地方,认同陈愚,不应该和叶蘼蘼有过多的接触,但他不知道这种“不应该”到底是什么,也不愿意细想。 他太想要得到答案——关于真相的答案——而叶蘼蘼,总是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如有神助般,把他带向通往真相的路口。 …… “小叶,你送的这盆花真好,花开了都一个月了,谢了一茬,又开一茬,每天看着心情都好。”张奶奶笑眼弯弯,对摆弄着花草的叶蘼蘼说着。 那盆原本冒着红色叶芽的月季,此时已经开满了白色的花,喷洒在花瓣上的水珠在朝阳之下晶莹发光。 叶蘼蘼温柔整理着枯萎的花叶,和张奶奶闲聊着:“这是我们老家才有的品种,我考上临州大学的时候,特地带了种子来,没想到在临州,它也长得挺好。” “这花啊,我看着就舒服,那个香味淡淡的,特别舒服,叫啥名儿?”张奶奶问着。 叶蘼蘼听了,走过来蹲坐在张奶奶边上,头靠在老人腿上,张奶奶则像往常一样,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叶蘼蘼的头。 “怎么了孩子?”张奶奶慈爱地问。 “您的问题让我想起了阿爹。我的名字,就是阿爹用这个花的名字起的。在我们那儿,都管这花叫蘼蘼子,只长在神女峰山脚下。神女峰常年都是冰雪,只有短暂一个月的春季。 寒冬之下,寸草不生,但只要那一个月的春天到来,蛰伏了一整年的蘼蘼子总能从融化的冰雪中长出红色的芽,就用一个月的时间,开出成片的雪白的花。 阿爹说,这是世界上最坚韧的花,就算春天再短,它也绽放得灿烂无比。希望我也像蘼蘼子一样,无论多艰难都能在漫长的寒冬中活下来,等冰雪消融的时候像蘼蘼子一样开花结果,生生不息。” “小叶,你很幸运,有一个这么爱你的爸爸。” “嗯,阿爹教会了我很多,每当很难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爹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由来……我只是不知道,神女峰的春天再短,总是会如约而至,但是人生,也会如此吗?” 张奶奶苍老的手轻拍着叶蘼蘼搭在她腿上那双冰冷纤细的手:“我年轻的时候日子难,可再难,也就这么过来了。再回头看看,我都庆幸就这么熬啊熬过来了,不然,喏,怎么能遇到你这么好的孩子呢?” 此时,房间外的走廊传来了又响又急的脚步声。 叶蘼蘼听了,缓缓站了起来,收起了刚才那温柔与稚嫩,站直了在原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林晓东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张奶奶的门口。 “啊呀,晓东,你怎么来了?”张奶奶喜出望外,“真是缘分,小叶今天也在。” “最近临州的春蚕豆不错,我给张奶奶带了些尝尝。”叶蘼蘼定定地看着林晓东,仿佛在说,他们之间的事,不用让张奶奶知道。 “晓东,你都不知道小叶的厨艺是真好,很多年没吃到做得这么地道的油淋豆了。”张奶奶依然是抓到机会就给林晓东讲叶蘼蘼的好。 “油淋豆不是我们临州的传统菜吗?”林晓东的关注点当然不在叶蘼蘼的厨艺上,“你怎么会做的?” “因为张奶奶想吃,对着菜谱学的。”叶蘼蘼依旧是给着没有破绽的答案。 “呵,那你还真是有做菜的天赋。”林晓东话里有话。 “嗯,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挺有天赋的,怎么样,去园子里走走?”叶蘼蘼发出了邀请。 林晓东心领神会,看了下喜笑颜开的老外婆,知道她也希望如此。 林晓东从来不知道,春天的疗养院,原来可以开满这么多的鲜花。 “这些是宝石龙沙,这几年很流行的月季品种。”叶蘼蘼顺着他的视线,向他介绍着,“你主动找我,想必还是钱英杰的案子,遇到麻烦了。”她边走边说。 “这次,我不是来请你讲故事的。”林晓东说出这话的时候有些莫名的羞耻,幸好黝黑的皮肤让他泛红的脸色不那么明显,“但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助……” 第六十一章 百祖荼蘼 叶蘼蘼迎着朝阳面对着林晓东,浅色的双眸越加如晨间一湾春水,她微微一笑,纤长的睫毛随之晃动,一切的细节,在阳光之下显得更加动人。 “很荣幸可以效劳。”她声音中带着些许戏谑,但并不讨厌。 林晓东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样本盒,同步递给叶蘼蘼一个手套:“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研究中药的,这是我最近收集到和陈实这个案子有关的证物,陈实也是一名药学家,我猜测这个东西,可能也和中药材有关系,你能不能帮我鉴别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盒子是透明亚克力的,叶蘼蘼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那双眸中向来平静的“清水”竟然似有涟漪泛起。 她带上手套把种子放在阳光下,端详了一会儿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个东西的?” 林晓东已经不想再重复那个残忍的故事,只能简化回答:“是钱英杰家里找出来的,应该是杀手从雪域带回来的关于陈实被杀的信物之一。” 叶蘼蘼听着,举着种子的手并没有放下,她一直看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总之和陈愚一样,这颗种子仿佛有种魔力,会把人的思绪吸进去,她同样陷入了某种沉思似的,就立在阳光下,看着种子,那眼神,林晓东看不懂,一个二十二岁女孩眼中,竟然看到了沧桑的感觉,仿佛是这颗种子把她带到了一个久远的时空,一时间抽离不出来了。 “你……没事?”林晓东小心翼翼地问着。 听到他声音的叶蘼蘼如梦初醒般,对林晓东说道: “我有个建议,不如,你们把它种起来,它长出来了,就能知道答案了。” “开什么玩笑,叶博士?!”林晓东第一次称呼她为博士,而不再是叶蘼蘼,“等它种出来,猴年马月啊?” “你需要马上有个答案?”叶蘼蘼向他确认着。 “是的。”林晓东立刻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不过一秒钟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回答后悔了。 因为一听到他这个回答的叶蘼蘼,二话不说,直接把种子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一下太快了,林晓东反应不及,只能惊呼:“哎!你干什么?” 但叶蘼蘼完全不管他的错愕,开始咀嚼起来,甚至在细细品尝着。 林晓东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搞到的关键证物,就这样被叶蘼蘼嚼烂在嘴里,最后咽进了肚子。 他不敢和她说,这玩意儿是从陈实的肚子里掏出来的,他甚至怀疑就算叶蘼蘼知道这个事,还是会这么干。 她这个娇俏的外表之下,就是个没有被驯化的野蛮人! “你疯啦?!这是证物不说,万一它有毒呢!”林晓东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也顾不得周围老人家们诧异的眼光,对着叶蘼蘼大喊大叫着。 叶蘼蘼一挑眉:“我能从野外活着回来,就说明我不会吃下有毒的东西。你说想要马上知道答案,这是唯一的办法,没听过神农尝百草吗?” “好,好,你厉害,那你说说,这个东西是什么,啊??”林晓东手插着腰在草地上来回走着,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怒气消解下去。 “蔷薇科的。” “呵,就这个,我们技术科也知道,还用得着你说。” “但很罕见,一般的植物目录里应该已经没有它的名字了,理论上它已经灭绝了。” “别卖关子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很巧,我知道。”叶蘼蘼玫色的唇角微翘,“如果你对我调查得足够深入,应该自己就能找到答案了。” “什么意思?” “百祖荼蘼,是我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一种罕见的蔷薇科植物,最早出现在唐贞元年间无名氏着的药典当中,说有起死回生的效果。近代以来,由于一直没有找到过对应的实物,一度被当作古人笔误。 好在,雪域高海拔的地方,还是能找到它的踪迹,我们当地,管这个东西叫蘼蘼子。 不过,我们都是拿它的果子来活血、祛毒用的。 在我小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个东西如古籍所传的那样神乎其神。 直到我在临州大学开始研究药学,确切地说,我的专业是中药化学,我对百祖荼蘼进行了成分分析和提取,发现它在癌症药物配制中可以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被江南医药引进,也主要是因为这篇论文的研究成果。” “额,虽然不是听得特别明白,我的理解是啊,它就是个很少见的中药,能治疗癌症?” 叶蘼蘼看向他,目光炯炯:“不是能治疗癌症,它特有的成分,通过与其它药物结合,或许可以攻克目前对于肝癌晚期治疗预后偏差的难题。 如果用大白话讲,就是它有希望可以救活肝癌晚期的病人。” “这么厉害?!”林晓东再不懂药学,也听得懂叶蘼蘼所说的意味着什么,“它可以治疗绝症……但是……”他想起了李秀娣的话,不解地说,“这么说起来,陈实在十年前就发现了这个百祖荼蘼,为什么……” “嗯?”叶蘼蘼投来问询的眼神。 “他临死前,把……”林晓东说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下叶蘼蘼,“把他带在身边的这些种子吞了下去,看样子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的发现。 我师父说,陈实是一位心系人类福祉的科学家,照道理他不会有私心要掩藏自己的发现才对。 现在相当于,关于百祖荼蘼的发现,整整推迟了十年。” 叶蘼蘼无声地听林晓东说着,随即说道:“我能理解。” “嗯?” “所有的中药,在一定的情境下,都会变成毒药。只有在大量的试验、缜密的研究之后的用药,才能达到有病则病受之,于人体无害的效果。 陈实的研究,我系统看过,这是一项未完成的伟大的研究,他在设计一套完备的以中药为基础的癌症治疗体系,对现有主流的癌症药研发制备的逻辑,是颠覆性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叶蘼蘼看着林晓东,如同老师向初入门的学生提出问题。 第六十二章 偷食者 林晓东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憨憨地笑了:“叶博士,我怎么能回答你这个深奥的问题?” 叶蘼蘼莞尔一笑:“我是想说,这种颠覆性的研究,任何一个模块、数据都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它可能的价值有多大,它被不当使用后导致的危害就有多大。 陈实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研究还没有到可以应用的程度,而百祖荼蘼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发现,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会造成不可想象的后果。” 叶蘼蘼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林晓东:“我这么讲,你能懂了吗?” 林晓东看着叶蘼蘼,他第一次看到她作为一位年轻科学家而不是案件嫌疑人的样子。 当她讲述着她的学科、讲述着陈实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严谨治学的样子,竟让他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当然,更应该肃然起敬的,还有宁可自己的事业未竟,也不愿贻害人间的陈实。 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晨间带着花香的空气:“我大约懂了……之前,陈局和我说过,当年有人觊觎着陈实的研究,他应该是不想让那些人得逞,庆幸的是,因为钱英杰的私心,他中途截留了这颗种子,没有落到对方的手中,只是,我们到目前都不知道,这个追杀陈实的人,到底是谁。” “是吗?”叶蘼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仿佛这个答案很明显似的。 林晓东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叶蘼蘼冷笑了一下:“你们警察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说起来,你叫叶蘼蘼,这个百祖荼蘼,你说你们当地叫它蘼蘼子,你又正好研究了这个东西,太巧了。”林晓东忽然想到了,说道。 “是的,蘼蘼,我阿爹取的名字,也许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有了安排。”叶蘼蘼转头望向了张奶奶房间的窗户。 天气晴朗,窗户被护士打开了通风,窗台上那盆白色的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恍如雪山神女之姿。 “这么关键的证物没有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局里交代。”林晓东棘手地挠了挠头,“总不能说是被你吃下去了,换做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你这个举动无疑又增加了你的嫌疑,这是妥妥的销毁证据。” 叶蘼蘼却丝毫不慌,仿佛看穿了一切:“呵,你都没有汇报这个事情,又向谁交代证据丢失的事情?” 林晓东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汇报新证据的事情?呵呵,如果你和高寒雨那次一样,老老实实打报告了,这个时候,该有人在催着结案了,我看你这个打持久战的样子,应该是还没受到外界的压力,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你根本没有按照程序汇报案情进展。” 两个人并排在花园里漫步着,从张奶奶的视角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对谈着恋爱的青年,只是她不会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与爱情完全无关。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关于掩藏猎物的事情吗?”叶蘼蘼一边走,一边提起。 “当然记得。猎物,我找到了,钱英杰家,就是那个下风口,只是,我还没找到那个掩藏猎物的人,他肯定在比钱英杰位置更高的地方,是无法被风吹及的地方。”林晓东仿佛一个完成功课的好学生,回答着。 “我上次没有和你说的是,我按照月夜教我的方法,储存辛苦得来的食物,也会发生意外。 藏匿的地点距离庇护所远了,虽然可以防止我的庇护所暴露,也导致我看顾不到我的食物,有时候过了一晚再去的时候,就会发现东西被刨出来偷走了。” 林晓东聚精会神地听着,知道她说的事情很重要,叶蘼蘼从来不会说废话,她不会无缘无故再次提起野外的经历,于是认真问着:“是什么偷的?” “你问得很好,在野外,你得弄清楚每一个未知的点,这样才能不断减少发生危险和意外的因素。我的食物被偷了,我就得知道是谁干的,而要找出来那个‘小偷’也很简单,在同样的地方,放上同样的食物。那个得到过甜头的家伙,还会故地重游,想要再轻而易举地吃到现成的食物。 只不过,这一次,我会设置一个陷阱,放了尖锐木桩的土坑,上面松松垮垮盖了浮土和枯叶。 老实说,这不算是个性价比很高的陷阱,还不如直接用藤蔓做个活动绳索捕获率高。 但对于已经尝到过甜头的那家伙来说,却算得上百发百中了。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和见到月夜那晚一样,躲在高高的云杉树上,彻夜无眠等待着‘小偷’的出现。 果然,那只鬣狗鬼鬼祟祟地从矮灌木中探了出来。 那是豚鼠的味道,我特地比上次埋得浅了很多,夜色中,你能看到它那双眼发着贪婪的绿光。那些高傲的捕食者都在山岗之上,找不到这么低地势的地方,只有鬣狗这样卑鄙又贪婪的偷食者,会出现在这个区域。 如果是第一次来,或许它会察觉脚下的异常,及时脱险,但已经得逞过一次的它显然盲目自信了很多。 我就听到了一声呜咽的叫声,那个毛色斑驳的身躯就落入了我的陷阱之中。 黑夜的地表,对于没有火的我来说太危险了。我就蹲在云杉树上,看着这个偷食者挣扎了几下,眼中的绿光逐渐微弱,最后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等天亮之后,它将成为我新的食物,虽然,后来我发现,鬣狗的味道,真的一般,就连那身皮毛,都有洗不掉的腐臭味道,不能拿来御寒。” “你用同样的食物,把上次偷食的鬣狗引了出来。”林晓东思索着。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挂满宝石龙沙的篱笆前,叶蘼蘼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一朵全然盛开的月季的花萼,香槟色的花瓣纷纷飘落:“风吹、草动,水落、石出。”她看着花瓣之下初具雏形的果实说道。 第六十三章 诊疗记录 叶蘼蘼说完,回身朝着正在窗口笑盈盈望着他俩的张奶奶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了,随即留下陷入思索没有头绪的林晓东,朝着疗养院铁艺的大门走去。 …… 张奶奶看着再次出现的林晓东,嗔怪着:“刚才你为什么不送小叶走,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好陪的?” 林晓东无奈地往沙发椅上一坐:“外婆,我得和你解释多少遍,我和叶博士是不可能的。” “年轻人就是喜欢口是心非,外婆是过来人,能看不出来你的心思,你呀,每次见到人家小叶,眼睛都直了,还跟我嘴硬。” “我哪有?” “行了,这个你自己心里清楚。”张奶奶说着,起身从茶几下拿出一个香瓜,“这是你妈上次拿过来的,正好,我呀给切了咱俩一起吃了。” 林晓东看着外婆拿着好几斤重的瓜,赶忙起身帮她,结果却被张奶奶躲开,自己捧着往洗手间走去,好强地说:“不许跟我抢,真当外婆老了啊,连水果都洗不了了?” 林晓东听话地站在了原地,他知道这是外婆的宠爱,她高兴这样,只不过看了这个场面他都奇怪了:“外婆,你什么时候体力这么好了?” 此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钻入他的鼻腔,是那种闻了心胸一阵舒畅的气味。 他循着香味看去,终于看到了窗台上那盆开得灿烂的纯白的花。 “这白花挺香啊外婆,哪儿来的?”林晓东忍不住大声问。 洗手间传来外婆的声音:“小叶送的,从她老家带来的,说是和她一个名儿,叫蘼蘼子,她爸爸真会取名字,我看小叶就和这花一样,看着让人真舒服!” “蘼蘼子?”林晓东猝不及防,“百祖荼蘼?”原来,她早已经把答案放在了这里。 那香味还在一阵一阵袭来,林晓东每次嗅到都觉得让混沌的头脑清晰了许多,百祖荼蘼,这个词,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 他盯着这纯白无暇的花,回想着叶蘼蘼说的所有话,那在他问到“幕后黑手”的时候,叶蘼蘼那种答案跃然纸上的表情。 同样的猎物,放在了同样的地方,终于引诱到了上一次偷食的鬣狗。 那个故事,此刻回味,隐喻得如此明显。 “叶蘼蘼的博士论文是关于百祖荼蘼的,她是因为这个研究被江南医药引进的。 这就是说,江南医药需要百祖荼蘼……十年前,陈实的死和他的研究有脱不开的关系,他的研究止步于他在雪域寻找到百祖荼蘼之时……”林晓东喃喃着,那些混乱的线索,此时如在阳光中的花叶,茎脉分明,汇聚向一个地方。 “东东,吃瓜了?”外婆还是用着儿时的语气,唤着林晓东过来吃水果。 但此刻的林晓东太兴奋了,他回过身,给了外婆一个大大的拥抱:“外婆,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这么开心?”张奶奶慈爱地轻拍着他的背,和从前的无数次拥抱一样,并不在乎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只因为他的开心而一起开心。 …… 临州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办公室里,岳健峰喝着林晓东买的张俊家的奶茶,看着林晓东埋头翻着钱英杰这个案子的卷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终于忍不住说:“林队,你已经翻了一个多小时了,那八名死者的就诊记录都快被你翻烂了,到底在找什么?” “我在找这些人的家属能收到钱的原因。” “这原因能在就诊记录里?我们之前调查过,这八名死者有四名在临州第一人民医院治疗的,两个在临州肿瘤医院,还有两个分别在临州中医院、临州三院就医,医院的选择都是病人和家属自主选择的,每个病人的主治医生都不同,除了死亡的原因都是因为癌症晚期之外,从医院这个方向入手,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岳健峰说着,把最后一口奶茶喝完了,嗦得咕噜作响。 林晓东还在反复翻着,拿着笔在就诊记录上圈圈画画:“的确,问题不是出在医院这个地方,而是他们的病。” “嗯?不是都是癌症吗?”岳健峰把空奶茶杯子往三米外的垃圾桶一投,正中落在了里面。 林晓东瞥了他一眼,坏笑着:“你找线索能和这投篮技术一样准就好了。” “林队,你别嘲笑我了,不然怎能我是副队长,你是正队长呢?”岳健峰嬉皮笑脸的。 “说正事儿,我看了下,这八个人不仅是都死于癌症,而且都是肝癌晚期,不仅都是肝癌晚期,就连具体的癌症类型都是一样的,叫肝细胞肝癌。”林晓东把自己在就诊记录上做的记号逐一摘录出来,边写边说。 “所以那个通过钱英杰给钱的人,专门给这种癌症的病人?” “嗯,问题不在于病症,而是因为癌症的类型一样,虽然是不同的医院和不同的医生,在治疗方案上还是会有一定的相似的地方,我就算看不懂这些数据和医学的名词,但是,字儿还是认得的,你看我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林晓东说着,把这一沓厚厚的记录交给了岳健峰。 岳健峰好奇地翻看着,只见上面已经被林晓东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花花绿绿各种颜色的标记。 而红色圈出的部分,都只有一个词。 “jn001?这是什么?”岳健峰困惑地问。 “这是江南医药的拳头产品,治疗肝癌的特效药。”林晓东说道。 岳健峰听了却不以为然:“哎,这有什么稀奇的,都说了是特效药了,每个人病人用也不稀奇。” 林晓东不这么认为:“你再看我用蓝笔圈出来的部分。” 岳健峰看去:“嗯?为什么有段时间他们的诊疗记录是空白的?” “嗯,而且后面还有异常的地方,你往后翻。” 岳健峰猛然抬头看着林晓东:“这些人的家属后面都申请过尸检,又不约而同地取消了,就在收到巨额转账之后?” 第六十四章 书单 此时,小许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到林晓东和岳健峰都在,立刻报告道:“报告林队、岳队,之前你们让我联系八名死者的家属有结果了。” “哦?太及时了,我们正说着这个事儿呢!”岳健峰一高兴,站起来跃跃欲试,“怎么样,咱们去问问情况?” 不过,小许却站在原地,脸上没有岳健峰那个兴奋劲儿。 林晓东看出不对劲,问着小许:“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 小许沮丧地说:“在八名死者的家属,在他们死后不久,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临州,我还在想办法问到他们外地的联系方式,不过这些人走了之后好像都和临州这里的人联系不多,要找人有点困难。” 岳健峰听了也仿佛被猛浇了一头冷水,看向林晓东:“林队,看来你是对的,这些人的死很蹊跷。” “哼,再蹊跷也是有破绽的,如果家属都不约而同提出要尸检,他们肯定发现了异常,家属,继续联系。他们的主治医生,我们得去聊一聊!”林晓东斗志满满。 …… 临州大学的边上,有一个不大的咖啡馆,和许多大学边上的咖啡馆一样,这里的客人基本都是临大的老师和同学。 有落单埋头读书的,也有个好友高谈阔论着各种热门的话题,甚至争论着,激情澎湃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的样子。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人穿着驼色的呢大衣,把领子立起来,挡住了大半张脸,在这里,没有人在乎这个精神萎靡的年轻人,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那个经常成为这里谈资的江絮。 江絮显然喜欢这种无人问津的状态,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蓝黑色的封面上,几个黑色的字《歌德诗选》。 这是本有年头的老书了,放在咖啡馆角落的书架上,和他此刻一样无人问津——已经鲜少有人可以沉下心看古典的东西了,更别说是诗歌。 这里的服务员经常换,很多是临大的学生兼职在做。 如果有人可以在这个咖啡馆坚持做上十年,就会知道,从十年前开始,这个奇怪的人就坐在这个角落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 一杯爱尔兰咖啡被服务员默默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圆桌上,没有一句话。 爱尔兰咖啡,说是咖啡,其实威士忌才是主料,咖啡不过是辅助而已。 但大学边上的咖啡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大白天喝酒,似乎也没有稀奇。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拿起圆桌上的铅笔,认真地在书上做着记号,在陌生人的眼里,这大约就是个装腔作势的文艺男青年。 只有他知道,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从临大附中步行过来,大约只要十分钟的时间。 许多年前这样的午后,这里是边做作业边等陈爸下班的好地方,有陈絮在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我爸列的这些书都太难了,我一本都看不下去。”陈絮嘟嘟囔囔的,仿佛此刻就出现在他的身边,不过终究是幻境。 “我听陈爸的学生说,每年新来的药学院的学生可都等着陈爸开当年的书单呢。”江一川陈絮说着,“陈爸让我们读这些书,没有他专业领域的,什么类型的都有,一点都不枯燥,我想他是想要我们通过看书,发现自己想要干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 “一川哥哥,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起我,更像我爸生的,天天帮他说话。我看我爸就是拔苗助长,还不如让我再去操场跑上十圈算了。”陈絮瘪了瘪嘴,“我就是个学渣,当不了他那样的大教授。” “小絮你可不是学渣,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看出来是个聪明孩子,那眼睛乌溜溜地转,谁说话就盯着看,就好像听得懂一样。”一川弯弯笑眼看着陈絮,这话说得故作老成。 陈絮做了个鬼脸:“一川哥哥你又说瞎话哄我,那会儿你才几岁啊?能记住这些?” “记得住,你从小到大的什么事我都记着呢。”说着江一川坏笑着,“将来嫁人了可得好好贿赂我。” 陈絮娇嗔地一扬头,把手里的《歌德诗选》丢到江一川手里:“这书你自己看!我去打球了!拜拜!” 一川笑着看她“溜”走了,知道这家伙早已经把作业都做完了。 梧桐树下那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挥着手跑远了,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 此时此刻,柔软时光的咖啡馆里,顾客来来去去。 江絮在那个角落坐了一整个下午,《歌德诗选》,从开头翻到了最后。 他看了看窗外,夕阳从梧桐树叶间透进来,楼下的路灯已准备好等着她落下的时刻亮起。 他合上书,看着蓝灰色的封面一角写着“39”,这是陈爸书单里这本书的序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书回到了书架原来的位置,江絮低着头,避开所有人不经意的视线,走下窄窄的楼梯,进入刚刚降临的夜色之中。 夜晚,十点过后,最热闹的那波人流已经散去,临州大学门口的这条被梧桐覆盖的街终于有了要安歇的迹象。 叶蘼蘼独自一个人走在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头也不抬地走入了柔软时光不大的门面。 “不好意思,我们很快要打烊了。”服务员客气地上前婉拒着。 “我知道,还有半小时,给我一杯清水就可以,我可以付一杯美式的钱。” “哦哦,那倒也不用,给您倒一杯,就是……” “嗯,我会准点走。”叶蘼蘼说着走向了咖啡馆的一角,那本青灰色封面的《歌德诗选》静静地放在书架上。 她坐在江絮曾经坐的位置,顺手拿下那本书,静静地翻看起来。 距离半小时,还有五分钟,她合上书,放回了书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凯尔特的薄暮》,拿起小圆桌上的铅笔,在封面上,写下了“40”的序号后,插在了《歌德诗选》的边上。 一分不差地,她和服务员一起离开了柔软时光,她的身后,服务员在门上挂起了打烊的牌子。 夜风吹拂,还在外欢乐的学生如散入黑夜的流星,从她身旁穿行而过。 第六十五章 漫无头绪 林晓东夹着包,和小许从临州第一人民医院走了出来。 阳光刺眼,他勉力眯着眼抬头看了一眼身后医院高耸的大楼,蓝色的玻璃幕墙上是蓝天白云的倒影,真是个不错的天气。 但是他的心情可没有这个天晴这么好,真是一筹莫展。 几分钟之前,他们找到了名单上死者的主治医生,开局很顺利,医生一看到死者的名字,就立刻认出了是自己的病人: “这个人我知道,肝癌晚期,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不是很好了,癌细胞已经侵犯胆管和十二指肠了,黄疸指数很高,各项指标都已经亮红灯了,已经不具备手术治疗的条件。 我们只能通过保守治疗,把各项指标都稳住。总体来讲,肝癌属于癌症里预后偏差的类型,治疗的进展比较慢。我记得当时家属很着急,一直问什么时候可以手术,我只能反复和他们解释要先降黄疸,稳住病情。 其实经过两个月左右的保守治疗,从指标看,他的情况是有所好转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家属突然中断了治疗。 我试着联系过家属,应该是他的爱人,问她为什么没有按期复诊,她那时候支支吾吾的,跟我说是想试一试其他的办法。 这种情况,我们也常遇到的,虽然我知道我们一院在肝癌治疗方面,省内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但最后还是得尊重家属的意见。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原因,有些我们也不便多问。 只不过,这个病人其实我们的治疗方案对他是有效的,所以当时觉得很可惜。 后来也是听病理科的同事提起,病人家属申请尸检,才知道是去世了。”医生看着报告上的名字,语气中不无惋惜。 “后来尸检他们也放弃了。”林晓东补充说道。 “唉,家人癌症晚期,对于家属来说也是心理上的巨大考验,有时候他们做的决定,我们未必可以理解。”医生叹了口气,说道。 “哦,对了,我看到您的用药记录里,有jn001这款药,我想请教一下,这个药,对治疗癌症的效果好吗?”临走之前,林晓东多问了一嘴。 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你这个问题我很难简单地回答你,因为药物的效果,和病人的情况是息息相关的。据我所知,jn001从进入临床到现在,各项数据表现一直都是比较优秀的,尤其是对于肝癌晚期,它对癌细胞的抑制作用还是相当明显的。”说到这里,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戛然而止了。 林晓东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立刻追问道:“您还想说什么?” 医生微微摇了摇头:“算了,不要紧。” “您应该能猜到,我们专门就这个病人向您咨询情况,肯定背后涉及到比较复杂的案情,还希望您能够知无不言。” “这个,我想说的只是我个人观点,应该和你们的案子没有关系。” “那就当我学习下医学方面的知识,还请您讲一讲。” “虽然,近年来对于癌症治疗一直有新的突破,但说到底,它依然是我们没有攻克的世纪难题。对于癌症病人最终是死于癌症还是治疗带来的副作用,作为医生的我也很难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医生委婉地说着。 “您说的治疗的副作用里,也包含着jn001带来的副作用吗?” “jn001是一款中成药,中草药虽然药性温和,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毒副作用,临床上使用的许多抗癌中药,都有一定的毒副作用,这对我们医生用药的剂量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林晓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谢谢,我懂了。” …… 此时,熙熙攘攘的临州一院门口,阳光越来越炽烈,晒得林晓东的头顶都快冒烟了,口袋里手机振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接起电话,那头,是岳健峰的声音:“林队,肿瘤医院、中医院和三院我都跑了,主治医生,除了两位支援西部去了,另外两个我都问到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两个主治医生的回答差不多,说是基本上送来的时候都是晚期,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不能手术,只能先进行保守治疗,但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之后,家属就突然提出要出院了,后面也就不清楚情况了,林队,你那边呢?” “情况差不多,有没有问病人出院的时候情况怎么样?” “嗯,就是这点有点奇怪,两个医生都说,其实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之后,这两个病人的情况是有起色的,所以他们对于家属突然提出出院也感到很费解。” “看来,还得找到家属问问。”林晓东挠了挠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鸡窝头,说道。 …… 坐在纸醉金迷的星天地酒的江絮,与白天相比,是另外一副面孔,那种生人勿近的放肆的骄傲,挂在脸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都那么明显。 “林晓东去过医院了。”阿若继续对他耳语着。 江絮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我猜他收获甚微。” “被你猜对了,我感觉他最近有点找不到头绪了。” “不是找不到头绪,而是头绪太多了,他还没看到最容易下手的那一个。” “最容易下手的那一个是哪一个?”阿若不解地问。 “钱英杰,他还没查透,怎么可能找得更深的线索?”江絮把酒杯一放,好像喝多少他还是清醒的,就连微醺都没有。 “你是说关于东石油料市场?”阿若立刻想到,“不过这个我们之前也想查,他们做得很干净。” “嗯,那是在钱英杰死之前,现在不同了。不久前,他们不是去找了李秀娣的麻烦了吗?真是少有的沉不住气了。林晓东,他是忘记了一些叮嘱了,朝着钱的下游去找,当然费劲了。我看这样……”江絮说着,侧过头,在阿若的耳边叮嘱了几句。 阿若听了,心领神会,笑着对江絮说:“不愧是你,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办。” 第六十六章 头号嫌疑人 “林队,李秀娣被江絮接走了!”岳健峰一溜小跑到了林晓东的跟前,急吼吼地说。 “什么情况?不是派人盯着李秀娣的吗?”林晓东一听急了,霍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额,你不是让我们盯着防着那戴白手套的人嘛……李秀娣自愿上了江絮那辆劳斯莱斯,我们也不便阻止。”岳健峰为难地说。 林晓东如鲠在喉,他和李秀娣之间的谈话,除了陈愚,其他人并不完全知情,他们不知道李秀娣的重要性。 林晓东暴躁地插着腰,用他的大手掌撸着鸡窝头,来回踱了两步,按捺着情绪,问:“有跟上他们吗?去了哪里?” “直接去了江絮住的江南府。” “……”林晓东沉默片刻,随即抓上桌上的摩托车钥匙,不顾身后岳健峰的喊声,直接奔下楼去了。 越来越暖和的临州,开始了另一种折磨人的天气,窒闷阴沉,山雨欲来。 林晓东加足马力,摩托车在潮湿的空气里飞驰着。 越是靠近穿云江,湿气越大,到达那个高门深院的地方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了。 不过,林晓东不用担心自己会淋雨,因为阿若,已经撑着一把大黑伞,早早地等在了江南府的门口。 阿若越是笑脸相迎,林晓东越觉得是一种挑衅。 如果是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此刻肯定会一把推开迎上来打伞的阿若。 此刻,他攥紧了拳头,闷声绕开了阿若和黑伞,独自淋着雨朝着江絮的住所走去。 花园的门开着,别墅的门也开着,应该是专等着林晓东来。 江絮,这家伙是故意的!林晓东咬着牙想。 一楼没有开灯,林晓东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豪华的房子,无论何时来,似乎都不会开灯。 这个大雨的天气,大厅里晦暗昏沉,两个姿态迥异的人就坐在正中,专等着他的到来。 一个是安然自若坐在那把浮夸的紫红色天鹅绒沙发椅上、端着酒杯的江絮,一个是抱着自己的帆布手提包,战战兢兢坐在一旁李秀娣。 不过等浑身湿透的林晓东走进门之后,他才发现在边上敞开门的茶室里,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带着耳麦听着音乐埋头做着作业,微胖、小眼,和钱英杰十分相似。 “难怪她愿意跟你上车,你把她儿子弄来了,卑鄙!”林晓东啐了口嘴里的雨水,瞪着江絮说道,“你这是干扰办案,是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的你懂不懂!”他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此时被雨水打得耷拉下来,水珠顺着发尖一滴一滴下来。 身后阿若体贴地拿来了干毛巾,江絮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你的小伙伴连我都不拦,其他人找这位大姐的时候,就会拦下来么?”江絮晃着手里的酒杯,冰块和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信息不对称就会有这样的问题,林队。” 江絮的最后一句话,戳中了林晓东的痛处。干刑侦这么多年,他和队员之间始终亲密无间,这是第一次,他没有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那种不得不有所保留的状态让他很难受。 “他给我看了儿子的学生证,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过来。”李秀娣向林晓东解释着。 “江絮,你这是绑架,是可以判刑的!”林晓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激动地说。 江絮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今天开始放春假了,我和小钱同学说,是妈妈的朋友,没有一个男孩可以拒绝在同学们羡慕和好奇的目光中坐上一辆劳斯莱斯,他是自愿跟我来的。” “呵!”林晓东嗤之以鼻,“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看着李秀娣,怒火正一点点吞噬着理智。 李秀娣茫然地看了看江絮,又看着林晓东那严峻的神色,摇了摇头。 只有江絮的眼神兴奋起来,咧嘴冲着林晓东说道:“很好,快告诉她呀!”那模样,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在怂恿凡人犯错。 他越是这样,林晓东越是生气,他不是疯子,他是个有情绪的正常人。 “李秀娣,他是杀死钱英杰的头号嫌疑人,钱英杰在安乐公墓出事前,最后一次见到的就是他!”林晓东大声地说着,在三层挑高的大厅中回声不断。 李秀娣缓缓位子上站了起来,第一眼看向的是还戴着耳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的儿子,不知所措。 还没等她想明白的时候,江絮说出了让她更加困惑的话:“我没有见到钱英杰。” “哈哈!”林晓东听了大笑起来,“江絮,你真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没见过!那你之前说的那些钱英杰和你说的话,是什么?假供词?” 江絮安然自若地抿了一口威士忌,冲着林晓东一挑眉:“现在是春天。” “什么?!”林晓东不明所以。 “春天的时候,是我最容易犯病的时候。”江絮慢悠悠地说着,无所谓的样子。 只有退在一旁抱着干毛巾待命的阿若脸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装疯卖傻,还真当这个借口好用!我告诉你,江絮,你再给我捣乱,我真不客气了!”林晓东插着腰,气得热血上涌,浑身湿透了也不觉得冷。 但江絮完全不为所动,依旧是自己说自己的:“你不信可以去临州九院查入院记录。” 林晓东知道,九院是临州唯一的精神病医院,如果江絮真的有证据表明自己有精神疾病,那他就会被从轻处罚甚至免于责任。 而此时的江絮,恰恰看起来所说非虚,他还在如数家珍地讲着:“那些名词怎么说来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神经性厌食、精神分裂、滥用酒精……呵呵,他们说有些是终身不愈的,放弃治疗那么多年,我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时候在发病,什么时候是正常,也许上次找你们的时候,我正好脑子又不正常了呢?” “阿絮!算了,别再讲了!”一向在外人前安静的阿若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第六十七章 有迹可循 阿絮向他投去了犀利的目光,阿若随即知道自己僭越般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言归正传,我那天只是去看望故人而已,至于钱英杰,我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我上去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江絮收起那张狂的表情,正色说道。 “又扯废话,别跟我说,你们同时出现在那个时间点只是巧合。”林晓东毫不买账。 “我只是知道他要去那里而已,心想着正好可以去看望下家人,就顺道过去看看他去干什么,可惜公墓太大,我没见着他。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大好,吃不消爬山,就回来了。” “不会,你说谎。钱英杰他……”林晓东大喊着,“有杀死高寒雨的嫌疑,如果不是他亲口和你说,你怎么会知道?!” 林晓东说得太大声了,李秀娣不顾一切地冲到茶室那关上了门,向他投去了哀怨的眼神——她不希望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杀人凶手。 看着这个眼神的林晓东才开始冷静了下来,只是喘着气,不再作声。 江絮一副有意外收获的样子,笑着说:“林队真是个好警察,还算听进去我的话认真查了,看样子是有点证据了。” 林晓东忿忿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的阿若边,抓起干毛巾,用力擦着身上的雨水。 江絮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你干嘛和毛巾过不去?” “哼!要你管!说,人,你弄过来了,葫芦里卖什么药?”林晓东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冲。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从李秀娣那里捞到了那么重要的线索,确定她母子俩不会成为第二个钱英杰么?呵,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为了杀人灭口,林队长。”江絮一咧嘴,讲着讲着又不着边际起来。 林晓东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头脑完全发昏,他把毛巾往边上的椅子一丢,看着江絮:“你怎么知道我从她这里捞到了线索?” “林队长,我可什么都没和他说!”李秀娣急着撇清。 “我知道。” “他知道。” 林晓东和江絮同时对着她说。 “你派人盯着她,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需要特地了解吗?”江絮理所当然的样子。 “呵,退一万步,就算你之前都是乱说的,在安乐公墓,你是真的没有碰到钱英杰,那我请问你啊,江絮,你怎么知道钱英杰那天会去那?”林晓东不依不饶。 “很简单,因为我只关心钱英杰,不会管其他的事情。”江絮举起酒杯,在半空中划了一条由下至上的竖线,“你玩过推箱子吗?总归是要把前面的箱子按照顺序移动,才能通关。” “你是说,钱英杰就是那个箱子?” “我是说,如果你是推箱子的那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林晓东定定地看着江絮,“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查清楚陈实被害的真相,你说了,信息不对称会有问题,那么,就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听到林晓东这么讲的江絮似乎很开心,他看了看李秀娣:“你不打算和我们同步下信息吗?” 这个问题,让林晓东和李秀娣都愕然了。 “我,我知道的,都告诉林队长了。”李秀娣向林晓东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如果是关于陈实的线索,我可以作为交换告诉你,前提是你先告诉我你所掌握的东西。”林晓东对着江絮说道,逐渐冷静下来的他,身体也跟着冷了下来,只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只不过,听到林晓东这么说的江絮却不以为然,还是盯着李秀娣:“我想要听她再讲一遍。”江絮的眼神有种让人害怕的锐利。 此时茶室的门被打开了。 李秀娣猛地回过头,气急败坏地冲着小钱喊道:“让你在里面做作业,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上个厕所。”小钱显然被李秀娣突然的发怒吓到了。 倒是江絮温柔地对他说道:“没事,洗手间在左拐的地方。想放松一会儿吗?带会儿让那个哥哥带你去地下影音室。”说着指了指阿若。 小钱期待又不敢,向李秀娣投去了征询的眼神。 李秀娣知道江絮的用意,默认了。 没多一会儿,一楼只剩下了三个人。 “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你儿子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江絮对着李秀娣说着。 李秀娣看了看江絮和林晓东两个人,沉吟了一会儿。 “你和他不一样,你和他们是一类人。”她忽然说,语气和先前大不相同。 江絮嘴角一咧:“不,我和你是一类人。”他纠正着李秀娣。 听到这句话的李秀娣猛地抬起头,露出惊惶的神色,仿佛最后的一层伪装被硬生生扒了下来。 但她还在挣扎,再次看向了林晓东,嗫嚅着:“可,他是警察,是警察啊……我儿子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 “他没了妈妈,至少还有条命。”江絮冷漠地说着。 但他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扎到李秀娣最痛的地方。 她疑惑地看着江絮:“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这就真的是件瞎猫撞到死耗子的巧事儿了。”江絮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忽而笑了起来,“我这些年,除了警局和我最爱的星天地,去得最多的就是医院了,他……”说着他手一指林晓东,“他是警察,我一眼就知道。而你……” 他对着李秀娣,露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可太像我熟悉的那些护士了,有些习惯,就算离开那个环境再久,也改变不了,李秀娣,嗯,这个名字虽然普通,稍微打听一下,还是可以问到曾经的同事。” 面对已然面色如土的李秀娣,江絮冲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打招呼的动作:“你好,临州第一人民医院肝胆胰住院部的护士李秀娣女士。” 而听到此处的林晓东,恍然大悟,李秀娣那个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和那麻利的扎头发的动作,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第六十八章 李护士 临州第一人民医院,这个地方,林晓东再熟悉不过,毕竟他才刚去过。 “你猜我还知道什么?”江絮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要感谢林队,在临州第一人民医院挨个问了四个病人的情况,我们阿若,也凑巧去了医院,顺便问了问,他们住院的时候,一位叫李秀娣的护士是不是正好也在那里工作?好在,还有几个年长的护士有印象。 事情到这里,就变得有趣起来了,要么你们两索性在这里碰个头,一个说一说为什么去临州第一院,一个说一说为什么离开临州一院?” 林晓东神情凝重,甚至带着些失望,他对李秀娣,是有同情的,而这种同情,被辜负了:“我可以透露我的进展,想必,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了。” 他对李秀娣说道,“我们查到,东石油料市场在给几个死人打钱,其中就包括临州第一人民医院就诊过的四个病人。这些人,都曾经是肝癌晚期,现在看来,你和他们很有可能是接触过的。” 李秀娣干得起皮的嘴唇紧闭着,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其他。 “老钱死了,你说过希望得到我的保护,但我是一名警察,不是保镖,你的安全,是需要打击犯罪来获得的,不是通过我派人盯着实现的。”林晓东看着李秀娣,继续说着。 江絮一副厌倦了模样,不耐烦地说:“林队长,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李秀娣,你觉得这个房子怎么样?”他没头没脑地问着。 李秀娣一皱眉:“什么意思?” “这个房子,用卖jn001的钱赚的。我看你儿子挺喜欢这里,不如,让他长住在这里?”江絮说话文文弱弱的,但就是让李秀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林晓东看得出,李秀娣在听到jn001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知道这款药,而且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 “你到底是谁?”李秀娣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林晓东寻求庇护,但又不知何故止住了脚步。 就算这个动作上的细节,江絮都没有放过咄咄逼人的机会:“还不快去投奔林队长,为什么怕靠近警察,莫非是心里有鬼?”言语中不乏嘲讽。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凑巧,地下室忽然传来阿若和小钱的欢呼声,看样子是玩得很开心。 这成了压垮李秀娣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颓然地坐回了位子,只是上半身有意识地朝和江絮相反的方向倾斜着。 “没错,那个害了老钱的人是我,是我让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李秀娣的声音在颤抖,即便这个话可能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日了,此刻说出来的时候,眼泪还是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而江絮,冷眼看着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哭泣,而动容半分。 “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直接说重点。临州第一人民医院、钱英杰、病人,和他们都能扯上关系的只有你,李秀娣。” 李秀娣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即便哭得涕泪横流,也不忘精明地多问一句:“我现在,算是给警察交代,还是给谁交代?”说着她向林晓东投去一丝狐疑的神色。 林晓东知道她的顾虑,随即说道:“你别听他的,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总之说来话长。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查清楚钱英杰死亡的真相。” “好,林队长,我相信你。”李秀娣下了决心似的,“但我有罪。即便我心里和自己说过无数次,这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依然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 “你是说那四个癌症晚期病人?”林晓东忍不住问。 ”不止。这只是被你们找出来的人而已。”没想到李秀娣摇了摇头说道。 “他们为什么出院,和收到的那笔钱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在偷偷给黑诊所做代理……”说到这里,李秀娣羞愧地低下了头,“老钱在外面欠得实在太多了,我儿子还那么小,实在没有办法。 我也没有料到,就我这个小小的护士,竟然还有人觉得有利用的价值。 老钱的债主多,后来有个绰号叫胖鱼的,不知道为什么就盯上我了,几次在我单位外面找我,要我替老钱还债。 我的工资,交完孩子的学费、补贴家用之后就没剩下多少了,哪里还有多的钱给他! 见我好几次还不出钱,胖鱼就和我说,知道我是护士,介绍生意给他朋友的诊所,赚了的提成给他,就可以帮老钱还债。 我做人规规矩矩了三十几年,让我干这种事,我当然不愿意。 但是,你们不懂那种每天上班都害怕见到那个人的恐惧,我知道,再不还钱,他就不是在医院门口等我了。 我在的病房,都已经是肝癌晚期的病人了,老实说,基本上躺在那里的人,就没有办法重新站起来了,长的一年,短的三四个月。 我记得我第一个去问的病人,送来的时候,连化疗的条件都达不到了。 两个星期,除了退烧、降黄疸,什么都做不了。 他老婆向我哭诉,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花多少钱都可以。我听着,劝自己说,或许我推荐给她那个诊所,可以让她花钱买个安心,至少是想过办法,尽力了。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是你的第一单生意?”林晓东问着。 “没错,如果不是这第一单生意太过于顺利,我就不会一步步踏错了……”李秀娣泪眼汪汪,说不清是悔恨还是害怕。 “顺利?” “嗯,我结结巴巴地向家属提了这个建议,紧张死了,没想到她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也没仔细问,就说要去试一试。没多久,她就按照我说的给她老公办了出院手续,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诊所叫什么名字?” “爱君堂,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jn001还没有出来……” 第六十九章 投名状 古色古香的大门之外,大雨已经渐渐停止了。 李秀娣望着檐角落下的点滴水珠,长叹了一声:“唉,都是命,如果不是那个人,凑巧在爱君堂有了起色,我也不至于越陷越深。中药,真是太玄了,说不清楚。 我有时候想想,我真的是太卑劣了,怎么就能那样把人丢给了连我自己都不信的黑诊所。 甚至……我在盼着他死得快一些,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死了一了百了,我也不用担惊受怕会有什么新的麻烦。 过一段时间,我又在临州第一人民医院看到了那个人的老婆,我还害怕地躲开了,怕她找我算账,没想到,她一看到我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拉着我的手说要谢谢我。 我当时都懵了,她说她的老公在爱君堂吃了药之后,精神明显好了,之前说只有两个月好活了,现在已经坚持到四个月了,她想着能坚持到过年已经很满足了。 你们见过那种开心的表情吗?我突然就忘记了我那个卑鄙的动机了,人原来这么容易骗自己,我当时,我当时就……”李秀娣说着莫名激动起来,那种对自己厌恶都写在了脸上,“就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好事。这多好呀,我可以赶走那些烦人的债主,还能给绝望的病人和家属带去希望。 也许……一开始是我自己误会了呢?那个爱君堂,真的是可以治好那些绝症的也说不定啊!” “呵呵,看来结果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乐观。”江絮冷笑着说。 “你们没照顾过这些病人,不会知道,他们最后的死因可能是随机的,比如某个脆弱的血管忽然裂了大出血、营养不良饿死了……说不清楚和治疗有没有关系。 经手的多了,人是会麻木的……我说服自己,这些想要去爱君堂的家属,可能也没完全奢望病情能有多少起色。” “你知道家属申请尸检吗?说明他们对爱君堂的治疗是有怀疑的。”林晓东听不下去李秀娣自欺欺人的话了。 “不不,你找的这些人,去的不是爱君堂。”李秀娣否认道,“爱君堂在十年前突然都关门了。” “爱君堂?”江絮忽然重复了这个名字,盯着李秀娣,又抿了一口酒,仿佛想起了什么。 可惜此刻林晓东的注意力都在李秀娣身上,没有注意到江絮这个细微的变化。 “既然爱君堂没了,这些人怎么还会中止治疗?”林晓东继续问着李秀娣。 “因为,有了传说更有效的办法。那时候,江南医药刚刚起来,说是jn002在临床了,有一批试验药可以用。”李秀娣只把这些作为她那“步入深渊”的故事中普通的一个环节,却同时引起了江絮和林晓东的注意,“这件事情也很奇怪,自从江南医药起来之后……”她说着害怕地看了一眼江絮,“爱君堂全部的门诊就突然都关闭了,就好像……临州从来没有开过这个门诊。甚至,连那个胖鱼,都彻底消失了,从十年前开始,我再也没有联系上他过。” “你之前说,钱英杰走上不归路,都是因为你,是和这个黑诊所的事情有关系吗?”江絮还惦记着钱英杰的事情。 林晓东知道,对于江絮来说,钱英杰怎么死的他根本不在乎,或者早已经知道了,只是不肯告诉他,他只有一个目的,想知道关于陈实被害的真相。林晓东看着坐在沙发椅上一脸无所顾忌的江絮,暗暗希望他的目的仅限于知道真相,而不是有进一步的想法,比如——复仇。 此时,李秀娣老实地回答着江絮的问题:“老钱的那个事情……是胖鱼通过我找到的。拉人头去爱君堂,虽然有抵消掉一点债务,但那个利息实在太高了,我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病房兜生意,有时候没有人过去,时间一长,利息又上去了。”李秀娣说着捂住了脸,仿佛又感受到了当时的压力,“这些人就是魔鬼啊,用钱在奴役我们两口子。 老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赌钱。” 林晓东听到这里,不免唏嘘,他见过太多不幸的家庭,真就是那句名言: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他的工作范围内所见到的不幸,往往是有原因的,对于李秀娣的不幸,江絮脸上的不屑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我猜猜,这个胖鱼,给了你一单大生意。”一直都安然自若的江絮,此时整个人紧绷了起来,手里的酒杯也放下了,苍白干瘦的手握成了拳头,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是的……他说,干活人的买卖不如干死人的买卖。他说那单买卖很大,是投名状,只能男人干,干成了,就能见到他的上级。那时候我已经被胖鱼折磨了好几年了,那些被介绍去爱君堂的,有些默默地失去了联系,也有回来找我麻烦的,我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 当胖鱼和我说,那个大买卖只能是男人干的时候,这句话忽然就点醒了我。出去赌的是他,欠债的也是他,为什么是我,要受这样的苦!” “所以,你怂恿钱英杰接下了这个杀人的买卖?”江絮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林晓东看着他那模样,都担心他随时会杀了李秀娣。 而李秀娣此时也感受到了这股可怕的杀气,但她既害怕又困惑,她没懂,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是“那些人”一伙的人,却对这件事显得如此义愤填膺。 “我没有想到老钱会真的干成这件事。”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着,仿佛是为了替自己开脱,“我以为我了解老钱,他只是爱赌钱,但杀人的事情,他不会做的。我只是想把背不动的负担还给他而已,真的只是这么想而已。”李秀娣说着,双手抱头,手指插进了头发里,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她呆滞地看着地板,几乎是喃喃地问着:“林队长,我想问问,我会不会坐牢……” 第七十章 一伙的 林晓东没有办法给她想要的答案,类似的话,他记得回答过李秀娣,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情境已经大不相同,他只得又一次告诉她:“这个你问法官。” 不过,这次他补充了一句:“如果能有立功表现,可以减轻处罚,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幕后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我配合……只是,你们真的能抓到那个人吗?”李秀娣发出了“灵魂拷问”,“老钱的事,让我见识了那个人有多大的能耐。 老钱那时候吓得要死,这是杀人啊,要偿命的,天大的事。结果,一年、两年……十年过去了,没有人追究这件事。 那个市场,那么好的地段,说给老钱就给了老钱了…… 因为这个市场的事情,我才领悟到,不是只有恐吓可以让人害怕,恩惠也会让人害怕。 我和老钱,这么多年,老老实实替那个我连面都见不到的人卖命,是因为给的这个恩惠太大了,大到让我们知道,如果有一天背叛了他,后果有多严重。 陈实啊,一家三口都死了。我儿子不可以出事,不可以!”李秀娣说到这里,和疯了一样,抓紧了手里的帆布包,拼命地摇着头。 “十年没抓钱英杰,是警察的无能。”江絮狂妄地说着,还不忘看林晓东一眼,随即说道,“你得告诉我,胖鱼消失后,jn002的生意,你是和谁接头的?” 李秀娣听了,怔怔地说:“没有新的接头人……只有老钱。那个手指,就是胖鱼所说的投名状。 但也是那个手指,老钱再也没有和我说过关于他所见的那个人的任何事情。 他摇身一变从一个混混变成了大老板。 jn002,和我接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老钱。我们不知道胖鱼去哪里了,也不敢想。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jn002比爱君堂更可怕,有疑问的家属越来越多。我怕被揭发,三年前就说要照顾孩子,从医院辞职了。” “那些用了jn002的病人怎么样了?”林晓东听到“可怕”一词,心中涌起了不祥的念头。 李秀娣眼神躲闪了,声音越来越小:“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情况,只是听说……听说很多人疯了,就……有家属说,像僵尸一样可怕。 他们说,就算是让病人早点死,也不想见到他们在临死前活成这副样子。 很多人,不是病死的,是癫狂而死的……” “所以家属产生了怀疑,要求尸检。”林晓东说着,“但钱英杰给了他们钱,利用东石油料市场的账户,把账做得很隐蔽,那些巨额的钱,是你们给他们的封口费。” “不,这些钱不是我们给的。是老钱的上家给的。我们只是介绍人头而已,不知道这些药会有这样的问题。” “可惜,除了老钱,你不知道他的上家是谁。”林晓东叹了口气。 “林队长,她知道这些人的死,和jn002有关,这难道还不够吗?”江絮咄咄逼人地对着林晓东说道。 “那就是你……”林晓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改口说道,“那就是江南医药有很大的问题,我得和局里汇报这个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头不由得紧皱了起来。 “上次,江南医药催着要拿东石油料市场的地,把项目滞后的原因都归结到高寒雨的案子进展太慢了,让我猜猜,这一次,他们又会用什么借口来催你结案。”江絮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虽然,林晓东隐隐觉察到上次仓促结案背后的原因,但是被江絮挑明了说出来,依然心头堵得慌。 他转头对着李秀娣说道:“我需要你把今天和我说的话,回警局再说一遍。无论老钱替谁卖命,和江南医药有脱不开的关系,你的证词,可以让我们开展对江南医药的调查。” “你说的那个胖鱼,长什么样来着?展开说说?”江絮忽然很跳跃地问了个和目前的谈话已经没有多大关系的问题。 “就和他的外号一样,人很胖,头发又黄又软,少得能看到头皮。哦,还有就是眼间距比较大,看起来就和胖头鱼一样。”李秀娣形容着。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晓东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刻问:“他脸上有没有其他特别的特征?” 李秀娣还没开口,江絮就抢在前面说道:“我猜,他的嘴唇颜色比一般人深,有点紫色,后脑勺发际线下缘和脖子连接的地方,有一颗突出的肉痣,褐色的,豌豆大小。” 李秀娣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江絮,随即害怕地再次躲到了林晓东的身后:“我就说他是和他们一伙的。他,他认识胖鱼……” 但是林晓东却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懊恼地用手抓着自己的鸡窝头:“我就说为什么只有你和钱英杰出现在墓地里,是我太大意了!” 江絮听懂了他的话,冷笑着:“不是大意,是偏见。你们都以为,我会杀了钱英杰。我说了,我要从他们这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要他们的命。” 看到谈话忽然默契起来的两个人,李秀娣慌了,她往后撤了一步,和林晓东也保持了一段距离,害怕地看着他们两个,就像落入圈套的动物。 “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李秀娣惊恐万分。 “不是!”江絮和林晓东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反应更是增加了李秀娣的恐惧,她几乎要夺门而出,但看了一眼地下室的入口,儿子还在和阿若开心玩耍,她知道自己逃不了。 “你放心,我打死都不可能和这个人一伙儿的。”林晓东诚恳地向李秀娣解释着,不过显然看起来是越描越黑了。 江絮却笑了:“林队长,咱们就是一伙儿的,如今,我和你共享的信息,可比你和你的队员共享得多了去了。” 林晓东忿忿地看了他一眼,啐道:“你住嘴!” 而此时,已经草木皆兵的李秀娣,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你们要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第七十一章 黑暗中的眼神 林晓东心软,上去扶李秀娣:“你先起来,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和许多中年妇女一样,不被理睬还好,林晓东一伸手,李秀娣越发来劲了,一个劲地磕头:“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她反复乞求着,如同巫婆的呓语。 江絮却无动于衷,反而喝道:“好了!要我放过你儿子也可以,那你就按照我说的做!” 因林晓东的劝慰而变本加厉的李秀娣,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离奇地突然冷静了。 她停住了磕头,跪在原地,直起上半身,痴痴地看着江絮:“你说,要我怎么做,我都照做!” …… 临州的天气,令人琢磨不透,前一日的闷热,在大雨之后,忽而又阴冷了起来。 凌晨的大和山,雾霭弥漫,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松柏,如果鬼魅般,在一排排白森森的墓碑之间随风摇摆。 上一次在这个时间来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这晦暗不明的时间,就算是扎着马尾,也看得出来年纪不小了。 安乐公墓门口破旧的路灯还没有熄灭,惨白黯淡的光下,那张疲惫蜡黄的脸闪现了一下。 这个人,是李秀娣。她在犹豫什么,在没有锁的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和魔方差不多大小,仿佛为了确认似的,打开了盖子,重新走到了路灯下,借着路灯光看了看。盒子里,是一根不长的黑色棍子,如果不是知情人,会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木棍。 她抱着她的帆布包,佝偻着背,鬼鬼祟祟地走上了那条钱英杰曾经走过的石台阶。 她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仔细看着左右的一排排的墓碑,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在墓地的门口,那间从没引起人们注意的门卫室,一双眼睛注视着在墓地里过于醒目的那点刺眼灯光,露出了如鬣狗般凶残的目光。 没有开灯,那个人影同样在门口惨白的路灯光的边缘擦过,随即无声地走上了那个台阶。 那点灯光,实在太惹眼了,远远看过去,如会飞的萤火虫,在墓碑间漂移,最后落在了其中一处。 李秀娣关掉了手机的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了刚才自己在门口再三确认过的那个盒子。 口中念念有词,郑重地放在了那个墓碑的前面。 柏树的后面,那个凶狠的眼神始终注视着这一切,当看到李秀娣拿出盒子放在墓碑那里的时候,眼中露出了毫无保留的贪婪和得意,仿佛在说这桩功劳终归落到了他的头上。 那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天一点点地在变亮,如果有人过来就不好了。 李秀娣还在那里虔诚地磕头跪拜着,仿佛在忏悔着什么。 终于,她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下,应该是在确认有没有人看见,那人赶忙往柏树的后面躲去。 好在柏树枝叶紧实,如墙一般把人掩藏的毫无破绽。 这个麻烦的中年女人,终于磨磨唧唧地离开了这里。 这个人绕着柏树,躲在了边上的一个墓碑后面,只露出那双眼睛,盯着李秀娣的背影一身轻松地走下了石阶。 他还是谨慎的,一直看到李秀娣走出了安乐公墓的大门,才直起腰来。 天色亮了起来,这个人,一头稀疏的软黄头发在风中飘荡,一双间距过大的眼睛下,是扁塌的鼻子和过厚的深紫色嘴唇,像某种长相特异的热带鱼类。 他转头,望向刚才李秀娣停留的地方,厚实的嘴唇咧开来,露出了黄黑的牙,那个地方他比其他地方更熟悉,这是他到这里工作的原因,看着那个墓碑,十年了,他的留守,终于有了收获。 他一步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看起来笨重的模样,活动起来却比预料的灵活得多。 陈实。他冷眼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弯下腰,粗短的手指抓起李秀娣放在那里的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盖子,只是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的时候,他的脸色都变了——那里面,孤零零的一根黑色的小木棍,仿佛带着嘲讽躺在盒底。 “上当了!”他脑海中才冒出来这句话,就听到背后有人大喊了一声:“不许动,警察!” 更不妙的是,对方话音未落,同步传来了枪放开保险的声音。 “放下盒子,举起双手。转过身来!”对方命令着。 这种场面他曾经经历过,那是在安乐公墓当管理员之前,他经营的底下赌场,被警察查到过。 他知道,此时此刻,除了照做,没有别的办法。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林晓东正举着枪对着他。 “我们又见面了。”林晓东说道,“上一次,还是在搜救钱英杰的时候,胖鱼。” 胖鱼并没有很慌张,反而咧了咧嘴:“李秀娣,那么多年没打交道,我都忘了她是个不好对付的臭娘们儿了,她竟然和警察合作了,真不怕坐牢!” “比起坐牢,她应该更希望杀害她丈夫的真凶被绳之以法?” 听到这话的胖鱼,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随即说道:“钱英杰是自己掉下去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那就是说你在现场,不然你怎么知道的?”林晓东立刻说着,一手举着枪一手掏出手铐。 他的身后,江絮双手插着驼色大衣的兜站着:“那天你应该很开心我出现了,有了完美的替罪羊。” “是你?哼,开心?要不是你出现,打乱了计划,钱英杰会跑?”胖鱼认出了江絮,咬牙切齿地说。 “你们打算杀人灭口?”江絮一阵见血地说。 胖鱼不以为然:“看来一直说江少爷是疯子,都是谣言,你比谁都清楚。钱英杰和我说什么交接,什么退休。他知道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让他退休。从他不肯交出当年的那截手指,我就知道这个人已经靠不住了。” “你想杀了他,但看到我来了不方便动手?”江絮冷笑着。 第七十二章 暗箭 “您是自己人,我怎么会不好意思动手呢?”胖鱼阴阳怪气地说着,“只是一不小心分了个神,让钱英杰那家伙溜走了,谁知道他不认路,直接跑到悬崖边去了,这可不赖我。” “赖不赖你,回警局说。”林晓东一手拿着手铐,一手举着枪,一步步靠近胖鱼。 胖鱼老老实实高举着双手,看起来是要束手就擒的样子。 就在林晓东要靠近胖鱼身边的时候,冷不丁胖鱼大脚一跺,他脚下的青石板竟然被他跺得翘起了一头,而另一头正好是林晓东刚走到的位置,一下子就被绊倒了。 事出突然,即便是他想拿住手里的枪也来不及了,整个人朝前倒去,而这个空档,胖鱼已经掏出了手枪,对准了林晓东的头,扳了下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林晓东眼前一黑。 清脆的枪声在空旷的山坳间回响着,惊起了树林中还未醒来的鸟群,扑棱棱乱窜着飞向天空。林晓东手里的枪已经落在了地上,耳边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却不是他自己的。 江絮不知道何时冲了过来,将他推到了一边。 等林晓东反应过来,看到江絮躺在地上,一手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左手臂,鲜血已经从他的指缝中不断地渗透出来。 而此时,胖鱼已经举着枪对准了林晓东,第二发子弹眼见着就要过来,而此时的江絮已经没有办法再救他第二次了。 他的枪落在半米开外的地方,来不及拿了。 这是一个没有解法的死局了。 林晓东从来不怕死,濒死之时,那种噩梦深处不甘心的感觉终于在现实生活中涌上了心头。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但此刻无解了,那黑色的枪管里,子弹已经上膛,半秒钟内他就会脑浆迸裂而死——他见过被枪击中头部的人的死状,这一刻,他几乎是要认命了。 枪声再次响起,林晓东只是感到头皮发麻,子弹却并没有如约打中他,相反的,此刻胖鱼巨大的身躯,忽然失去了力量的支撑,直直地朝前倒下,硬生生面朝下扑在了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子弹偏离了方向击中了林晓东身边的墓碑。 这时候林晓东才看清楚,胖鱼的后颈上,直直地插着一枚箭,箭头深埋,看样子已经击穿了他的颈椎。 胖鱼连吭气的机会都没有,已经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林晓东连滚带爬地上前踢掉了胖鱼还握在手中的枪,赶忙去查看江絮的伤势。 江絮整个人蜷在地上,右手死死抓着伤口,但血还是止不住,已是一头的虚汗。 尽管如此,他喝止着林晓东:“死不了,别管我,先把他铐起来!” 林晓东抓起自己落下的枪,惊魂未定地靠近胖鱼,只是从倒下到现在,胖鱼那分隔过宽的眼睛始终圆睁着没再闭上,身体一动不动。 林晓东另一只手摸了胖鱼的颈动脉:“死了。” 看来那一支暗箭直接要了他的命。 林晓东干刑侦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原始而精准的手法——弓箭杀人。而此时他放眼望去,丛林密布,草木深深,看不出这箭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的。 ……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出现在了安乐公墓。 陈愚亲自抵达了现场。 林晓东愧疚的走到了他的面前:“陈局,对不起,我擅自……” 没想到陈愚一摆手,打断了他:“这是我布置给你的秘密任务,任何问题都是我决策的问题。” 林晓东欲言又止,但陈愚沉静的眼神始终注视着他,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些什么。 “江絮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林晓东看着被担架抬上车的江絮,对陈愚说着,心怀着另外一种愧疚,他总觉得,陈愚对江絮,是有着对陈实爱屋及乌的感情的。 而在陈实的墓前,法医正疑惑地看着胖鱼的后颈上的箭,大约和林晓东一样,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杀人手法。 陈愚看过去,对林晓东说道:“按照你电话里和我说的,看来是有人及时出手,把你和江絮救了。” “是的,但我没看到箭从哪个方向射出来的,所以……”林晓东说着低下了头,“师父……如果不是这枚暗箭,我可能见不到你了。我死不足惜,好不容易有的进展又因为我的鲁莽中断了……我……” 陈愚拍了拍林晓东的肩:“别扯这些废话,人没事是最重要的。我让你都和我汇报是有原因的,没有下次了。 回去和我把所有事情都汇报清楚,都说了这个是我秘密布置给你的。” …… 临州第一人民医院,林晓东一个大高个拎着一杯奶茶走进了住院部的大门。 “请问,江絮在哪个病房?”他问着服务台的护士。 护士笑了笑,手一指:“就那儿,很好找。” 林晓东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几个清一色穿着黑西装,带着黑墨镜的彪形大汉,站姿一致地笔直守在病房的门口,一看就是江絮的“排面”。 不过奇怪的是,他走过去的时候,几个保镖却并没有很尽职地拦住他,而是任由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间病房。 “呵,你是请了几尊菩萨吗?这些人看到我就和看到透明人一样。”林晓东把奶茶往床头柜一放。 江絮左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斜靠在病床上,正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我救了你,你如果都不来看望我表示下感谢,就不是林晓东了。我给他们看过你的照片,说你来了就不要拦着。” “一马归一马,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你救了我的命,我肯定会记着的。你说过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了,给你带了张俊家的奶茶。”林晓东也不客气,坐在边上的椅子,说道。 “你不用谢我,我救你也是有目的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还在认真追查当年的案子,我这个精神病院的常客,说任何话都已经没有价值了,你好歹还是个正经的人民警察,你死了,就没有人帮我查案子了。” 第七十三章 花束 “就是有件事,我想问你。我是你救的,那是谁救了咱们呢?”林晓东盯着江絮,执着地问着。 江絮依旧低头看着书,说道:“我那会儿疼得要死,昏天黑地的,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林晓东眯着眼看着他:“真的?!” “你不信,就自己查,问我干什么?”江絮虽然没有看他,但好像已经知道了他的表情。 “胖鱼的身份我们查清楚了,原名叫庞渝,之前经营过地下赌场,有案底。地下赌场被取缔之后,开始非法放高利贷,钱英杰应该是从他这里借了不少钱。 而且,虽然人死了,从获取的指纹和dna比对结果来看,这个胖鱼和另外两起陈年凶案有关,应该都是高利贷债务纠纷导致的。”林晓东说着。 江絮看了他一眼:“很好啊,你们又可以顺利结案了。”谁都听得出。他这是说的反话。 林晓东看了看左右,房间里除了他和江絮,没有别人。 随即压低了声音:“李秀娣已经答应做污点证人,指证江南医药非法进行人体试验。” 在林晓东看来,这应该是一个让江絮振奋的好消息,但是江絮却并没有。 他合上书,放在了一旁:“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江南医药这里,已经找不到关于jn002的任何数据。李秀娣,一家之言,谁能信?无非是又一个发了疯的人胡言乱语。”说完看了一眼奶茶,“我喝奶茶会睡不着。” “说得好像你晚上会睡似的。你不喝,我喝。”林晓东拿过奶茶,用吸管用力一插,一边喝一边说,“我相信你,不管能不能当证词,你所知道的,对于我的调查总归是有帮助的,就冲这点,你就不能松一松你的金口,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 江絮看着他,他的双瞳深邃,比寻常人更黑,这是林晓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直接地和江絮对视。 江絮的眼神是有种杀伤力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他的傲慢和愤怒总是一点都不收敛。 “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知道了又能怎样,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枉然。”江絮说道,“如果你不想李秀娣成为第二个钱英杰,最好动作快。他们想要抹去的,可不只是jn002的数据而已。” 林晓东已经习惯失望地离开了江絮的病房,此时一个快递员捧了一束花,匆匆赶来:“哪位是江先生,有人送了花。”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袭来,林晓东骤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保镖已经代收了那束花,纯白无瑕,如春日之雪。 这花,林晓东见过,那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百祖荼蘼。 快递员两三步已经走进了电梯,林晓东在电梯门关的一刻跟进了电梯。 “刚才那花,是谁送的?”林晓东问着快递员。 “哦,那个啊,从花岭疗养院拿的,一个老太太给的。”快递员回答着。 “是不是住在108病房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脸圆圆的,一头白的卷发。”林晓东进一步问着。 “哦,你们认识哦?你也刚来看过这个江先生是。”快递员逻辑自洽地回应着。 “嗯,老太太是我外婆。”林晓东说道,他并不意外,在临州,除了那个地方,恐怕也没有别的地方再有这种花了。 叶蘼蘼还真是做得干净,连送花都是让他外婆出面。不过,这越加证明了他一直以来的直觉是对的,江絮和叶蘼蘼之间,有着深不可测的联系。 病房里,江絮用右手捧住这束不大的百祖荼蘼,低下头,闭上眼,贪婪地吸着它的香气,嘴角露出了恣意的笑容。 …… “我们查了市面上在售的弓箭,一般都是用来训练或者拍戏用的,没有这个款的。看这个箭头,感觉是纯手工的,怎么说呢……”岳健峰挨着林晓东,盯着眼前这枚从胖鱼脖子上取下来的箭,“这玩意儿,就和古人用的差不多,就好像有人从古代穿越过来给这家伙放了一枚冷箭。” “呸,你是个警察,瞎说什么!”林晓东无语了。 “胖鱼那家伙是袭警,理论上讲,这个放暗箭的人算是见义勇为?但总感觉怪怪的。”岳健峰看着箭头发出的寒光,挠了挠头,“而且上面一个指纹都找不到,对方反侦察能力很强啊。” 林晓东没有说话,他盯着这枚古怪的箭,这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只能联想到一个人身上去。 …… 江南医药集团的总裁办公室外,气氛很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江总心情很不好,任何材料送进去,无论好坏都会挨骂。 而研发部的姚总拿着报告已经候在外面很久了,他手里拿着的,是jn001药物制剂稳定性的论证报告,起草人是叶蘼蘼。 这份报告很出色,也正是因为过于出色了,让姚总此刻越发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和江万潮汇报了。 但是明天就是edq要求的截止日期了,报告再不交上去,这次欧洲上市就无望了。 果然,姚总进去后没多久,这层楼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江万潮的声音:“这个叶蘼蘼呢?!我要马上见到她!” 半小时之后,叶蘼蘼出现在了这层楼的电梯口。从研发大楼过来,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和其他被江总紧急召见的人不同,叶蘼蘼好像并不紧张,也不着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她依旧挺拔、优雅地款款走向江万潮的办公室。 在助理通报之后,叶蘼蘼走进了江万潮的办公室。 江万潮此时背对着她,面朝着落地窗,俯瞰着整个临州。 那份报告,安静地躺在他豪华的办公桌上。 叶蘼蘼没有说话,和报告一样安静地站在江万潮的身后,一双眼看着他的后背,打量着,观察着,微微侧了侧头,那神态像极了狩猎前蛰伏的豹子。 这模样,在落地窗的玻璃上映照出来,江万潮不由得心头一凛,赶忙转身。 然而,当他正对着叶蘼蘼的时候,却看到她一脸恭顺的笑容,说道:“江总好。” 第七十四章 窃取 “你在偷窃公司的数据。”江万潮到底是稳住了心神,打量着叶蘼蘼,脸色铁青地说道。 “江总,我只是在尽心尽责地为公司做贡献,如果是偷窃,不知道是指偷窃了哪部分数据?”叶蘼蘼的眉毛轻挑了一下,始终看着江万潮的脸,没有回避的意思,说完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报告,“我听明白您的意思,是认可这报告里的数据都是真实的。感谢您的认可。” 江万潮靠近了叶蘼蘼,冷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他们出了多少钱?” 叶蘼蘼天真地眨了下眼睛:“谁?” “窃取商业机密是可以判刑的,叶蘼蘼,你现在还有机会。”江万潮“好心”劝慰。 “江总不如先指明哪部分数据,您认为是偷窃的,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这份论证报告我查了很多资料写出来了,或许是哪份资料里不小心写了不该写的,或许下一步可以和那位作者好好谈谈?”叶蘼蘼说得真诚。 江万潮打量着叶蘼蘼,他不信,不信的不是叶蘼蘼的话,而是他不信,眼前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可以这么自信地说出谎话而骗过他这双眼睛。 “临床前试验那段,你没有写引用来源,你从哪里找出来的?”他问着,踏上了试探的第一步。 叶蘼蘼笑了:“原来是这段,那就是这部分内容是可靠的,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我自作主张,引用了一位有污点的学者的数据,因为从我的研究看,他这部分研究好像没什么问题。” 当听到“有污点的学者”的时候,江万潮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那些因为保养而隐藏起来皱纹在此刻“露馅”了。 看着没有说话的江万潮,叶蘼蘼侧头问道:“江总,您不会碰巧也知道这个人,我看他的研究和我们集团的研发吻合度很高。” 江万潮毕竟是江万潮,听到这话后,皱紧的眉头骤然舒展:“呵呵,你说的是陈实,我知道。他当年剽窃论文的事情轰动一时,我以为他的文章都被撤下来了。你从哪里找来的?” 叶蘼蘼恍然大悟似的:“原来如此!我也是偶然在临州大学的数据库里找到的,因为没有在期刊上发表过,所以没法写引用来源,但我看他的实验数据都是相当可靠,本来也是想请教您,放在报告里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没想到您先找我了。”她说得仿佛这是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 “是吗?”江万潮看着她,没有忘记刚才玻璃窗上那一瞬的反光影像。 “如果您觉得报告还不够完善,我可以再修改。”叶蘼蘼的态度很“积极”。 “赶得上这一次评审吗?” “建议今年下旬再申请。” “下旬?”江万潮笑了,“你倒是替我安排好了。” “不敢,我只是建议下,一切取决于您。” “我可以随时解雇你。”江万潮看着叶蘼蘼,眼中的不快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真的会要这样,我还是很感谢您对我的知遇之恩,让我有机会参与jn003的研发,无论如何,这在药物研究领域,都是具有革命性的意义的,对我来说,有没有这份工作都比不上这个意义重要。”叶蘼蘼微笑说着。 江万潮知道这话的意思可没有听起来这么让人舒服,jn003上了临床了,而技术掌握在叶蘼蘼手中,她这是在告诉他,能不能解雇她,已经不是他完全能说了算了,她和jn003的命运前途已经捆绑在了一起。 叶蘼蘼婷婷袅袅地离开了,江万潮看着她的背影,在很不经意的地方,一根神经被刺中了,跳痛了一下,那种被压抑着、遗忘着的不快感受,忽然涌上心头,却一时找不出源头来自哪里。 …… 入夜时分,柳丽莎穿着她俗气的华丽衣衫出现在了星天地的街上,和身边往来的年轻人相比,她明显的老了,也就只有在钱英杰面前,她还算是年轻。 那场变故,对她的影响似乎并没有那么大。 “啊,对对对,我不住临州之星了。哎!没事,我把房子卖了,现在单身,下次出来打麻将啊!”她大声地和朋友打着电话,生活还是多姿多彩。 “叶老师!”远远地,她看到了叶蘼蘼的身影,踩着高跟鞋两三步奔了上去,“怎么这么巧?” 叶蘼蘼冲柳丽莎笑笑:“柳小姐,好久不见。” “对啊,最近家里出了点事,都没时间找你啊。” “嗯,我最近也很忙,瑜伽还练吗?” “啊呀,我就是那种三分钟热度,不练了,再说现在租的地方太小了,不适合练瑜伽!”柳丽莎说着,看起来倒也没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倒让叶蘼蘼对她刮目相看,某种意义上,这个只关注现实的女人,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宠辱不惊。 柳丽莎的电话再度响起:“喂,亲爱的,我马上到啦!”说着她一边做手势一边对叶蘼蘼说道,“叶老师,不说了,下次约了喝茶哈?” 叶蘼蘼冲她温柔笑了一下:“好。” …… 深夜时分,江万潮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份文件,下楼钻进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轿车。 车子启动,驶向了和江南府相反的方向。 “手指不在李秀娣家里,不过,钱英杰在临州之星的房子之前失窃了,我们怀疑,东西已经落到警察手里了。”司机带着白手套,开着车,对坐在后排的江万潮说道。 江万潮摘下金边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驱赶着无法缓解的疲劳,嘶哑着声音说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和之前一样,凡是可能暴露导师的人,都不能留。你知道该怎么做。”司机的声音,在午夜时分,如索命的恶鬼发出的呻吟,“钱英杰,差点坏了大事。他的那两个女人,不能留。” 第一缕阳光照耀着临州,距离星天地不远的高架桥下,警车的呼啸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们,一辆红色的轿跑冲出了高架桥摔落在地面,全然变形了…… 第七十五章 余庆 驾驶座上,柳丽莎头朝下,满脸是血,圆睁着双眼,涂着鲜红口红的嘴张着,还留着最后一刻惊恐的表情——死了。 “初步判断,酒驾、失速冲出了高架桥。”警员和已经赶到现场的林晓东说着。 “看来钱英杰的事情对她打击挺大的,这是深夜买醉出事了……”跟着来的小许在一旁说着。 “是吗?”林晓东望着四周,还是清晨,围观的只有早起买菜的老头老太,在警戒线外指指点点。 然而,人群中,有个人格外显眼,林晓东一眼就认了出来——叶蘼蘼。 他二话不说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林晓东一上来就问。 “上班路过。”她说着,面无表情。 “你知道死的是谁吗?”林晓东指了指那辆变形的红色轿跑。 “我坐过她的车,柳丽莎。” “说是意外。” “你觉得呢?” 林晓东看了看左右,从警戒线钻出来,把叶蘼蘼带到了一旁:“我不信,意外,这个时间点太巧了,是要赶尽杀绝。”说着他直勾勾地盯着叶蘼蘼那张冷白的脸,“不要和我打谜语,说说你的想法。” “不是意外。她很正常,我昨晚见过她,钱英杰的事情对她没什么影响。”叶蘼蘼直截了当地说。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林晓东听完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叶蘼蘼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想看她的手是不是有用箭的痕迹,随即坏笑着双手插兜,转身离开了。 …… 遥远的南方,在一处不起眼的新小区,搬来了母子两个人。 这些年,陆续有人南迁,他们不是入住的第一家外地来客,也不是最后一家,没有人在意。 李秀娣依旧和在临州时候一样,勤快地打扫着房间,等待着儿子放学归来。 只是电视里,总是一整天都放着临州电视台的消息,在只有她一个人在的白天,这是唯一的背景声。 这天,临石高架发生车祸的新闻让她放下了手中的拖把。 受害人,柳某,女……警方的公告里,那个她所认识的厉害女人,成了寥寥数语。 他们,甚至连柳丽莎都没有放过。 李秀娣和她争吵了这么些年,此刻,却对她充满了愧疚。 柳丽莎,不过是她和老钱亡命路上的棋子罢了,她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惹来了杀生之祸。 愧疚之后,是余庆,她疲惫地缩在房间一角,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贴身收着的身份证,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已不能以李秀娣的名字生活,但她和儿子,安全了。 林晓东兑现了他的承诺,给他们申请了证人保护计划,在对方动手之前离开了临州。 …… 陈愚的办公室里,林晓东给了他两份报告。 陈愚眼带笑意:“呦呵,什么时候这么勤快,自加压力啊?” “一份给徐局的,一份给您的。”林晓东意味深长地说。 林晓东走了之后,陈愚桌上的电话响起,那个来电显示,如阴魂不散——江万潮。 第七十六章 那个孩子 陈愚看了看,还是没有接。 他看着眼前的两份报告,薄的那一份,知道都没有必要看了,直接打开了厚的那一份。 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着,报告的最后一页,四个字,如此显眼:江南医药。 窗外的天色已暗,他起身反锁了办公室门。 从抽屉里,重新拿出了那块小小的带着发丝的头骨,同时拿出来的,是两份dna比对报告。 十年前的一份,和十年后的一份,结果都是,不匹配。 陈愚又回去翻看着林晓东的报告,落在百祖荼蘼那一页,恍然回到了十年前。 “哥,下这么大的雨,小絮干嘛还在操场上跑步啊?”那时的陈愚,一头黑发,年少得志的模样,神情举止和林晓东多有几分相似。 陈实推了推镜片厚重的眼镜,还没有消气:“是我罚她去跑的。” “为什么啊?” “这丫头,偷看我的论文,记了那些数据和同学炫耀去了,说她还不服气,非得顶嘴。” 陈愚笑了:“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感冒了,没法向大嫂交代。” 没多一会儿,江一川急匆匆地跑过来:“陈爸,天气太冷了,您还是让小絮回来!这事儿我知道,她不是想炫耀,是有同学污蔑您,说您学术造假,她才不服气背了论文去辩论的。” “大人的事情,她掺和什么?这些数据泄露出去,她知道后果吗?”陈实不为所动,“三十圈,一圈不能少。” “陈爸……”江一川还想求情。 “一川,你是哥哥,不能跟你妹妹一样瞎胡闹。”陈实打断了他。 江一川求情无果,回头心疼地看着还在雨里奔跑的陈絮。 陈愚同样看着陈絮,知道她性格倔强,陈实和她说要跑三十圈,肯定会咬牙跑完。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倔脾气。 等他视线回来的时候,江一川已经冲进了大雨里,朝着陈絮而去,也不说话,就陪着她跑。 “一川哥哥,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陈絮说着豪言。 但江一川就是不作声,也不撤退,跟着她。 陈愚想要继续劝陈实,却看到他一脸心疼地看着操场上的两个人,随即哭笑不得地自言自语:“这个死孩子,竟然真能把我的论文都背下来,我最优秀的学生都做不到。” 办公室里,陈愚的目光从头骨上移开,望向了窗外,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也下起了雨。 “那个孩子……真的有这么顽强吗?”他喃喃着。 灯关了,陈愚转身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又一天即将结束了。 然而,没有结束。 林晓东背靠着墙,原来一直就站在他的门外。 “晓东?你怎么还没回去?”陈愚收了钥匙,“报告我看完了,明天咱们再议一议。” 但是,林晓东没有要走的意思,此时,整个大通间的灯都已经关了,之后远处走廊的灯,微弱的光带进来,隐约勾勒出林晓东脸上的轮廓。 就算是这样,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闪烁,看到陈愚后,站直了面对着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陈愚知道,如果林晓东这样,肯定有大事发生。 他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一张白色的纸,随着他的手在瑟瑟抖动。 “师父……”林晓东的嗓音嘶哑,没有喊他“陈局”。 陈愚没有搭腔,只是又掏出了钥匙重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低声说:“进来!” 林晓东跟着陈愚走进办公室,一进去就反锁了门。 “我送了一个样本给技术科,让他们和手指里提取的陈实的dna样本做了比对……”林晓东把那张记录着结果的纸对折着递给了陈愚,薄薄的一张纸,此时在他手中显得如此沉重。 陈愚把对折的纸打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只是最后那个9999的数字格外扎眼。 “对不起,师父,我没有按照您说的远离叶蘼蘼。”林晓东的话始终在嗓子地徘徊,每一个字听起来都说得艰难,“我和她吃过几次饭,偷偷从她的杯子里收集了唾液样本……那时候我只是为了验证她是不是案件的嫌疑人。 后来,我怀疑她和江絮之间有尚未发现的联系,让健峰去查了她和江絮之间的关系,收获甚微。 这两天,我梳理着高寒雨、钱英杰的案子,越写越意识到,叶蘼蘼和江絮之间的奇怪的联系,都指向了您的大哥陈实。 所以我自作主张,把她的dna和陈实的作了比对……” 陈愚拿着报告的手,反倒很稳,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这间只有陈愚和林晓东的办公室,再度陷入了沉默。 窗外雨越来越大,夜深人静,雨声显得越加响亮,灌满了整个办公室。 “师父,叶蘼蘼和陈实,存在绝对的亲权关系,难道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林晓东意外于陈愚波澜不惊的反应。 陈愚还是没有说话,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终于拿出了那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头骨,把它放在了桌上。 惨白的日光灯下,发黑的头骨上一撮干枯的头发,看起来如此惊悚。 林晓东没有想到,在陈愚的办公室里,竟然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林晓东看着陈愚。 而陈愚看着林晓东的眼神中多有担忧:“晓东,执着是你的可贵的品格,只是我不知道,你牵扯在我陈家的事件中,会把你带向何方?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当年,我执着于追逐真相犯下的致命错误吗?” 林晓东点了点头,想起了上一次在这个地方,陈愚和他的长谈,那遥远的雪域的悲伤过往,那失踪的残缺的遗骸——他们找回来了,如此想来,是多不容易的事。 “那个错误,和它有关。”陈愚指了指桌上的这块头骨。 “这是谁的?”林晓东忍不住问。 “我从小絮的遗骸里留下来的。”陈愚说道。 “陈絮?” “是的,当时鉴定这是一副十几岁少女的遗骸,现场收集到三副遗骸之一,我太执着于要追查我哥遇害的真相,忽略了小絮遗骸的奇怪之处。” 第七十七章 相遇 “奇怪之处?”林晓东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猜测,正一步步被验证,他有许多无解的地方,等待着陈愚解开。 “小絮那年十四岁,而遗骸检测出来的年龄在十二岁左右。我竟然会认为只是普通的检测误差而已。因为测算的年龄和实际年龄可能是有偏差的。 那个地方,出现除了小絮之外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满脑子要去证明他们一家三口遇难不是意外,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的尸检已经完成,交通意外的判定已经通过,三个人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 那次提拔,我没在,除了不愿意之外,还有个原因是我回了一趟雪域。 呵,说来讽刺,他们说我故意关机,其实是那个我哥出事的地段根本没有信号。” “您是回去找陈絮吗?”林晓东神情凝重。 “等我怀疑带回来的尸体不是小絮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两个礼拜了。这个你清楚,救援的黄金时间是72小时,两个礼拜,什么概念? 我其实不知道我要回到那里找什么,如果带回来的不是小絮,小絮会在哪里?我想不出答案。 我徒步扩大了寻找的范围,连续数天,最后只找回了这个。”陈愚说着指了指那块头骨,“当初应该是被野兽叼走了,我在距离现场三公里的地方发现的。形状和照片中遗骸头骨缺失的部分是一致的。 这,就是我回去之后唯一的收获。上面还有残留的毛囊,还可以提取得到dna,我找了个借口,用我自己的样本和它作了比对。 结果证实,没有遗传关系。” “那个孩子不是陈絮?!那会是谁?” “这是十年时间里,困扰我的问题,这个孩子是谁,小絮去了哪里? 我始终在小絮是不是还可能活着的问题中挣扎着,因为理智告诉我,那个环境,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但如果她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场一点痕迹都没有。 而这个被当做小絮下葬的女孩到底是谁?” “当年,您放弃追踪陈实一案,违心接受了现在这个职务,就是和这件事有关?” 林晓东说到这里,忽而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怀疑叶蘼蘼她是陈絮?” “是。”陈愚回答得简洁,在林晓东听起来掷地有声。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原因,和当年我没有和任何说起回雪域的理由一样。 如果小絮还活着,对她最好的保护,就是当做她已经死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陈絮还有活着的可能。” “叶蘼蘼……就是陈絮……”林晓东怔怔地说着,脑海中闪回无数叶蘼蘼和他说过的话,所有的一切,都和陈愚口中曾经提及的那个叫陈絮的女孩无关,“她说她十四岁的时候,在雪地里走失了……” 他没有想过,听到她轻飘飘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背后是怎样一个家破人亡的血淋淋的往事。 “她不是二十二岁的叶蘼蘼,是二十四岁的陈絮。”他说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头骨上,“师父,您说当初检测死者年龄在十二岁左右,如果她还活着,今年是不是正好是二十二岁?” “晓东,你的意思是?” “我曾经让健峰找人去叶蘼蘼的家乡阿兰县打听过,叶蘼蘼确有其人,只不过,她也曾走失过,过了两年才回来。 她的出生证、户籍都没有问题……她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爸爸在她上大学之前去世了。” …… 临州大学门口的那家咖啡馆,柔软时光,顾客们都知道它的打烊时间,陆续走了。 只有那个角落里,那个黑衣服的清瘦的女孩,翻看着那本没有人感兴趣的书,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那是以第一首诗命名的诗集《凯尔特的薄暮》: “时光凋零, 如一支燃尽的蜡烛。 群山与丛林, 终有时,终有时。 仁慈的古老种族, 你们永不消逝。” 她看着这几行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遥远的雪山脚下,那个小小的背影出现在车子的前方,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 “小妹妹,请问神女峰是往这个方向的吗?”陈实的车停在了她边上,摇下车窗,问着女孩。 女孩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陈实,那是张淳朴而天真的脸,带着见到陌生人时候的羞涩:“去神女峰,只有这一条路,前面的路不好走,你们要小心。”她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雪域口音,说着一只手还在揉着自己的膝盖。 “你的脚受伤了?”陈实关切地问。 “没事,刚才不小心摔倒了。” “你要去哪里?我带你过去。”陈实善意地微笑着。 “不用了,不用了。”女孩害羞地后退着。 车上,陈絮探出头来,冲女孩热情招呼着:“我爸爸是科学家,不是坏人,上来!” “小絮,你替小妹妹开个门。”妈妈许杭君在副驾驶座上回头对陈絮说着。 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了,陈絮灵活地跳下了车,拉着女孩的手:“来,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哦?” “阿兰县,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女孩说着,已经被陈絮拉上了车。 “这是我第一次坐车。”女孩新奇地摸着皮质的座椅,看着周围的开关。 陈絮亲昵地挽着她的手,对许杭君撒娇:“妈妈,你什么时候生一个妹妹给我哦?”随即向女孩自我介绍着,“我叫陈絮,你叫什么名字?” “叶蘼蘼。”女孩回答着,黑色的双眸如远处的神女峰纯洁无瑕。 “叶蘼蘼……”陈絮重复着,随即笑嘻嘻地说,“这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阿爹给我取的,我们这里有种稀罕的花,叫蘼蘼子。”女孩说道。 “蘼蘼子,真巧。”陈实搭话着,“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来找它的。” “最近蘼蘼子结果了,仔细找的话,可以找到它。” “哈!我爸爸已经找到了一些,我们想去神女峰看看,据说那里长得最多。”陈絮说着,目光落在了叶蘼蘼的膝盖。 第七十八章 坠落 “你衣服蹭破了,先穿我的!”陈絮没来由地喜欢着眼前这个雪域女孩。 还没等叶蘼蘼拒绝,一件崭新的外套已经披在了她身上。 陈絮伸手擦了擦叶蘼蘼鼻头的灰:“等我呀,后背箱有急救包,我给你拿过来处理下伤口。” 陈实开的是越野车,座椅连着后备箱。 陈絮说着,像只小猴子一样直接从后排往后备箱爬去。 耳边是妈妈许杭君“无力”的阻拦:“在开车呢!别乱来!” 很遗憾,这是陈絮听到的来自妈妈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橙色的急救包,就在她的面前,她一把抓住了急救包,还没等爬回去,忽然天旋地转,仿佛身体的每一处都被撞击着,她是一名运动员,身体反应比寻常人灵敏许多。在混乱之中,她紧紧掰住了座椅的椅背,后备箱中的旅行包挡住了其中最致命的几次撞击。 耳畔没有人的呼喊,只有车的外壳碎裂扭曲发出的可怕声响。 等到一切都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如同来到了异世。 她蜷缩在狭促的后备箱,只有椅背的一个缝隙,可以让她看到车厢里的情形,一切都是倒着的,车顶在地上,车前的挡风玻璃碎裂了,留出了一个大洞。 她惊恐地发现,那个破洞的边缘挂着血肉,而副驾驶座上的妈妈不见了。 “妈妈!”她想喊着,却发现自己因为剧烈的摇晃,已经呼吸不畅,只能发出嘶哑的一点点声音。 “小絮……”那个陈絮看不见的驾驶座的后面,传来了陈实的声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要活着!”他说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啪嗒、啪嗒……”车厢里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陈絮不知道是汽油还是鲜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破碎的前挡风玻璃中,忽然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瘦得如同骷髅一般,大约是没有想过后备箱中还会有人,那人如恶狼般的眼睛扫过缝隙,却没有看到那缝隙背后惊恐无助的眼睛。 “不要发出声音,要活着!”陈实的声音,如有魔力般死死地占据着陈絮的大脑。 她耳畔传来了可怕的声音,陈实被拖拽出了翻转的汽车。 “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死得明白!”陈实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问着。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伴随着陈实艰难的喘息声,他在等着,等着他的回答,不肯咽气。 “我的名字这么重要吗?”那人问,带着临州口音。 回答他的只有陈实固执而顽强的喘息声——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的名字从来没有这么重要过,我叫高寒雨,你可以上路了。”他冷漠地回答着。 那喘息声终于停止了,而陈絮的心脏,仿佛也在那一刻骤然停止跳动了。 高寒雨,三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还有那张瘦削的阴森的脸。 车厢又开始摇晃了起来,是高寒雨在推着车,他要把事故伪造得彻底。又是一次昏天黑地的翻转,这次,陈絮感到在翻滚中迅速下降——高寒雨把车推下了山崖。 最后一记重重的叩击,后备箱的盖子被撞开了。 汽车车尾朝下挂在山坡,而陈絮只剩下一只手抓着车椅背。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随着车子一起滚落,她透过残破的车窗,才看清楚,一具、两具、三具……两大一小三具尸体就落在距离车子不远的地方。 她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那衣服、那身影……她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都死了。陈絮没有哭,只是怔怔地悬在半空,从那一刻起,她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要活着!”陈实的声音在脑海中想起,可是她的手已经到了支撑的极限了,一点一点无望地从椅背上滑落下去…… 此时的咖啡馆,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从无尽的坠落中惊醒了过来。 转过头,紧闭的玻璃窗外漆黑一片,窗子上映照出的,是那张陌生的脸,在鲜有阳光的深谷中养成的苍白肤色,在饥寒中失去的丰盈脸颊,还有那再无法回来的明朗双眸——她是叶蘼蘼,从深渊里爬回来的叶蘼蘼,而陈絮,在掉入山谷的那天,已经死了。 …… 临州第一人民医院,江絮出院了,划过皮肉的子弹,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一切万幸。 那束百祖荼蘼,养在水中好几天来,依然灿烂如昨天。 阿若撑着伞,早早地等候在了楼下。 “今天我开车。”阿若微笑着说。 江絮咧嘴一笑:“人呢?” “人总有想要放纵一下的时候。”阿若讳莫如深地说着,“星天地,我可知道不少好地方。” “车呢?” “娇生惯养的江少爷不嫌弃的话,可以坐我的小破车。” “几点了?”江絮忽然问。 “快十点了。”阿若看了看表,“回江南府?” “我这么大费周章地换了车,就不去那里了,我们换个地方去。” “星天地?” “不是。”江絮说着,先坐进了车的后座。 不起眼的车,驶过临州大学的校门,停在了那家临大学子熟悉的咖啡馆的楼下——柔软时光。 “阿若,你留在车里。”江絮拒绝了阿若的陪伴,也不打伞,两三步穿过雨帘,走进了咖啡馆不大的门。 “先生,对不起,我们马上要打烊了。”服务员迎上来说道。 “这些是今晚包场的费用,你可以先下班了。” 服务员收了钱走了。 江絮的眼神热烈地搜寻着灯光幽暗的咖啡馆,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只有那个角落,那个人,就在那里。 这是他们默认的日子,在这里交换着陈爸书单上的书本的日子。 今天,那本《凯尔特的薄暮》应该要读完了。 她就站在那里,是何等敏锐的人,早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四目相对那一刻,她手中那本浅紫色的书骤然落在了地上。 “你……”她只说了第一个字后不知道为什么发不出声音了。 五年前,他知道她回来了,但他们从未见过面。 柔软时光、陈爸的书单,是他们交流的唯一途径。 为了安全,更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 第七十九章 黑色幽默 那个不大的公寓里,许杭君一边收拾着湿透的衣服,一边念叨着:“陈实,你是疯了吗?两个孩子冻出病来你照顾吗?” 对孩子严格的陈实,在妻子面前却是无底线的忍让,陪着笑脸:“小絮呢,因为犯了错,我这不是想让她长一次记性吗?就那丫头的体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雨,不碍事。” “那一川呢!” “陈妈,是我自己要陪小絮跑的,和陈爸没关系。”江一川说话已经带着鼻音,猛打了一个喷嚏。 陈实立刻拿起了浴巾积极地擦着江一川的头发,接着话茬向许杭君解释着:“你看,一川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说谎,他这个和我可真没关系。” “去去去。”许杭君推开了陈实,拉上江一川:“赶紧去被窝里待着,陈妈给你煮姜茶!” 卧室里,陈絮早已经换洗完毕满血复活了,看着一川精神萎靡地坐进了被窝,像小兔子似的蹦到了他床上,口无遮拦地打趣着:“一川哥哥,你可太菜了,这才多大点雨。” 她就那样无所顾忌地靠近着他,身上散发着沐浴露淡淡的香味。 江一川把被子往身上一扯,躲开陈絮往边上挪了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想的,你没事的话,要么回去早点睡。” “嘿,我也想喝姜茶,等我妈煮好了咱俩一人一杯?”陈絮习惯了和江一川亲近,没有要走的意思,说着反而盘腿坐在了江一川边上,一手挽住了江一川的胳膊。 “嗯?”陈絮盯着江一川的脸,眨巴着眼睛。 她这样看着,江一川更加局促了,眼神慌乱地嘀咕着:“你看什么?” 陈絮伸手学着妈妈的样子,摸了摸江一川的脸:“好烫啊,你不会发烧了?” 江一川推开了陈絮的手,把脸撇向了一旁:“我,我没事。” “喝姜茶喽。”门口,许杭君不知道何时已经端着两杯姜茶站在那里,笑盈盈走过来,但只把其中一杯塞给了江一川,另外一杯,陈絮要拿,却被许杭君拿开了,笑着对她说:“你一川哥哥不舒服,要休息了,小絮你到自己屋里去喝。” 陈絮不情不愿地跟着许杭君走了,只有在她转身之后,江一川才敢直直地注视着她。 他知道,他没有发烧,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当她靠近的时候,他的心就跳得厉害,怎么都慢不下来。 门外,隐约传来许杭君叮嘱陈絮的声音:“以后不要随便到你一川哥哥的床上去。” “为什么呀,不是从小都这样吗?” “你们在长大。” “昂?长大了也是一川哥哥啊。” “一川姓江,你姓陈,真是个傻丫头!”许杭君无奈地说着,“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那慈爱的声音在她耳畔再次响起。 在并不柔软的时光里,她已经长大了,她也终于明白了。 而那个和她说这话的人,已经永远地消逝在茫茫雪山之下。 还好,他还在。但是,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叶蘼蘼那短暂的失神过后,脸上恢复了那冷淡的表情。 她从容弯下腰捡起了刚才掉落的书,要放回书架。 但拿着书的手,被江絮抓住了。 那曾经鲜活温暖的手,如今枯瘦冰冷,江絮盯着叶蘼蘼的脸,眼泪无声地落下。 而叶蘼蘼始终低头回避着他的眼神,决绝地甩开了他的手,固执地把手塞回了书架,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在和江絮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江絮一把拽住搂紧了怀里。 “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着,紧紧地抱着她,放肆地闻着她发丝间那熟悉的味道,那是他为了确认,一切不是梦境——在梦中,闻不到味道。 叶蘼蘼抬起手试图推开江絮,但最终还是垂下了双手。 不是她不能,是她不想。 “为什么要寄那束花给我,为什么要寄花给我……”江絮反反复复地说着,“我知道我不应该来,可是你寄花给我啊。” 叶蘼蘼任由他抱着,他的胸口,是暖和的,是他的体温,是在暴雨下的泥浆中,生死弥留之际留恋的那分温暖,还有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叶蘼蘼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了,就好像她刚走出荒野,来到阿兰县时候那样,忘记了说话,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类。 “小絮……”他低头温柔喊着,这是他午夜梦回喊着的名字,一度以为不再有机会再这样唤着她的名字。 而她,听到这里,终于推开了江絮:“她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怪物而已。” 江絮心疼地看着她:“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都是小絮。五年前,是你送给我的那本书,让我活了下来。因为我要坚持到见到你的那一天。” 叶蘼蘼忽然抬起头,看着江絮,冷冷地说:“你见到了,我还有和她相似的地方吗?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茹毛饮血、没有感情的怪物,她和野兽争夺食物,在最肮脏的泥潭中打滚,喜欢蛆虫的味道……你还要见吗? 我们这些年的通信,你我都明白,只有一个目的——让他们和我一起下地狱,仅此而已。” 她颤抖着说完了这些话,她以为,说完这些话,眼前的这个人,会黯然离去。 只是,江絮专注地听她讲完了所有,却始终目光炯炯,那脸上,绽放出了她在江一川的脸上从未见过的张狂笑容——他竟然笑了,只是眼中闪烁着,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喜悦的泪光。 “五年前,我收到那本书的时候,我被关在疯人院,拒不配合,绝食、自残,越是这样,他们越认定我是疯子。那些被喂了药的人、被电击过的人,像幽灵一样在我身边飘过,我知道,如果我活着,我就会和他们一样。 我想死,我最爱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个人间已经容不下我了。 但是,我收到了那本书——《月亮与六便士》,陈爸书目上的第一本,你曾经抱怨着无趣的那一本,封面上写了‘1’,只有你会知道的编码,你甚至在扉页写了‘无趣’两个字,多么黑色幽默!” 第八十章 微尘 江絮说到这里,哑然失笑,噙在眼眶里的泪却不停地落下:“从那时候开始,我学着正常人的模样,配合着他们要求配合的一切,因为你还活着,所有无法忍耐的事情都可以忍受了。” 叶蘼蘼看着江絮,只有看着他的时候,那审视万物的神态才会消失。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江絮,她无法用审视的目光去观察,也无法如面对其他人时那样应对自如、超然其上。 他,是她的一川哥哥。 而如今的陈絮,已如哑巴,无法说话。 看着江絮殷切的眼神,她默然转身,回到了书架前,拿出了那本起先放回去的《凯尔特的薄暮》,将书翻到了第九页,递给了他。 退出了半步,当江絮想要再挽留时,她无声地摇了摇头,离开了这里。 咖啡馆里,只留下江絮,黯然拿着手中的书,站在幽暗的灯光下。 夜已深了,那一页泛黄的书上,是来自写书人的喟叹: “如果没有勇者敢于将天堂、地狱、炼狱、精灵之地糅合,乃至将兽头安在人身,将人的灵魂置入顽石,那么情怀将何以言表? 讲故事的人啊,让我们前进,抓住心灵向往的所有猎物,勿要惧怕。 万物皆存,所言皆实,人间不过是我们脚下的些许微尘。” …… “江总,edq拟批准了jn001在欧洲上市的申请。”研发总监向江万潮报告着,那表情不像是邀功,而是惴惴不安。 玻璃幕墙的高楼里,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来。 然而,江万潮脸上却如布满阴云。 “我们预计上市后首年利润在25个亿欧元左右,目前国内各方也很关注我们这个版块的进展。”研发总监小心翼翼地继续汇报着。 “说说他们批准的条件。”江万潮一针见血地说。 “报告江总,edq对我们临床前部分数据的来源,希望有一个补充论证,另外,提出了jn001在稳定性方面的问题,希望我们提出优化方案。” “你们打算怎么做?” “对于jn001的情况,您是最了解的,确实它的稳定性是我们一直想解决的部分,目前,我们整个研发部正抓紧时间按照edq的要求准备。” “说重点,谁是负责人?” “是叶博士。” 江万潮的左眼下眼睑抽搐了一下:“你们就找不出其他的人来做这块事情了?” “那个……江总,叶博士是您钦定的,我们都知道她的研究成果正是jn001的短板,更是jn003的主攻方向,十年了,我们只找到她这样一位人才可以弥补我们研发上的最大空白。现在欧洲上市在即,临时找别人,恐怕……” 江万潮紧闭着干瘪的双唇,目光尖锐地注视着研发总监,听着他讲的一字一句,这些话,每个字,他都懂,无非是正确的废话。 “我知道了,回头董事会议一下。”他终于发话。 研发总监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江万潮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并不热,只是从落地窗透进来的热烈阳光,给人一种燥热的错觉。 江万潮回身站在窗前,居高临下,俯瞰着整座临州城。 在这里,他曾经是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出生在临州的小康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着还算不错的生活,读着还算不错的学校,成绩还可以,前十,却从未拿过第一,是个好学生,却不常在被点名表扬的名单里,比赛名次都还可以,却总是第四第五,上不了领奖台。 他,就是这样一个,总是很好,却总不够好的普通人。他讨厌那被介绍时,那些老师、家长、校领导,看着他脸熟却记不起他名字的时候。 然而,有些人,仿佛天生就会成为无可替代的那位天选之子。 他知道,自己不喜欢叶蘼蘼,不仅仅是因为报告的事情,而是她,让他如此强烈地想起了那一位故人——陈实。 这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哪,都能被他们记住,被他们爱护,那个他遥不可及的第一名,对他来说,总是显得理所应当、唾手可得。 嫉妒?有吗?或许。 那时候,更多的是羡慕,这是天赋,万中无一,他这辈子达不到,他知道。 后来他们做了室友,少年时的朋友,没来由只能解释为缘分。 他始终不喜欢陈实的固执、耿直、不善言辞,但无法拒绝他在学业上的帮助。和陈实一起的时候,他终于也尝到了那种被肯定、被赞许、被关注的滋味,从陈实的同学,到被人记住他的名字,江万潮,终于也成了一个优秀的人。 这给了他很多自信,太多的自信,让他以为自己可以干成大事,他不想像他的父母一样,上着不痛不痒的班,朝九晚五,柴米油盐,悄无声息地老去。 一晃几十年,他终于成了他想成为的人。 但…… 他不再多想,这人生,已到了容不得他多想的时刻,他一手缔造的医药“帝国”,会一直兴盛下去。 这么想着,他用手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眼中露出了烈日都无法消融的寒意。 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他的日程都是被紧紧地安排好的,这个电话响起,说明有额外的来访需要和他确认,而且往往是重要的来访。 他收拾起那些无谓的思绪,上前接起了电话。 “江总,有两位临州公安分局的警官说要见您。”电话那头,助理的声音传来。 “嗯?我不是说了未安排的行程一律回复不在吗?”江万潮沉声说着。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个男的声音:“江总,我是临州公安分局的林晓东,今天是请您协助调查安乐公墓袭警事件的,您看我们就这样电话里聊,还是到您办公室单独聊?” 看来,电话是被林晓东抢过去了。 “哦呵呵,林队长,幸会,欢迎来我办公室坐坐!”江万潮立刻换成了亲和的语气。 在助理的带领下,林晓东和岳健峰走进了江万潮的办公室——大名鼎鼎的江南医药的创始人的办公室。 是可以预见的豪华,也是超乎想象的豪华。 第八十一章 吉祥里 江南医药的总部大楼,是临州出了名的地标性建筑。 而江万潮的办公室,在这个地标建筑的顶层。 一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看尽临州的风光,北欧整屋定制的家具,低调、奢华。 这是个见不到金钱,却时时感受得到金钱的地方。 “江总好,我是……” “林晓东,刚才电话里和我通话的那位。”江万潮脸上带着成功人士所惯有的自信笑容,又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岳健峰身上,“这位是岳队长,我们见过。” 记性好,也是成功人士的标配。 “请坐!”他手朝着一个巨大的整木茶台一引。 林晓东看了一眼,并没有坐过去,站在原地对江万潮说道:“江总,我们俩今天过来是调查案件,不是谈生意,就站着聊两句。” 江万潮用手推了推眼镜,掩盖住了不快的神色,随即又笑容可掬地答道:“都可以,刚才说是安乐公墓的事情?是上次有人失踪那个吗?我在新闻上看到过。” 林晓东定定地看着他说完,随即否定道:“不是,失踪那一位您应该知道,您的儿子江絮曾经是嫌疑人。” 听到这里的江万潮,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故作轻松:“哦哦,那个事情,我每天实在太忙了,都记不得了。我那个逆子,经常给你们添麻烦,真是抱歉,这次是不是又是他……” “江总,我们长话短说。”林晓东打断了江万潮,“今天我们来,和江絮无关,是关于您。” 林晓东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照片:“这个人,您见过吗?” 江万潮仔细看了看,没有立刻回答是或者否,反问道:“问这个人的意思是?” “这个人叫庞渝,外号胖鱼,是安乐公墓的管理员,不久前,这个人袭击了我和您的儿子江絮,您不知道?”林晓东看着江万潮,故意说道,“虽然听说你们父子关系一般,但他受伤住院的事情,您真的一点不知情?” “哦哦!”江万潮果然还是老辣,并没有被林晓东问住,立刻解释道,“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说来惭愧,我儿子这些年,在医院进进出出是常有的事情,因为次数太多了,有时候我也不和他深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唉!说起来家丑不可外扬,我儿子因为之前受过刺激,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林晓东皱紧了眉头,很明显,江万潮话里话外,都把话题朝江絮身上引,不由得心中不太痛快,说话的口气也不那么中听了:“我说了今天和江絮没关系,我们在调查庞渝过程中,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和庞渝有过交集。” “哦?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江万潮看了看手表,“我的下一个会议马上要开始了,林队长,你有话就直说,免得误会。” “你们都是吉祥里的原住民,而且住得不远,换言之,你们应该是发小,这你都想不起来吗?”林晓东打量着江万潮。 “吉祥里?”江万潮忽然笑了,“我在那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这是在说笑,小孩子时候的事情,和现在能有什么关系?!” 第八十二章 街坊 “胖鱼死了。”林晓东并没有被江万潮的嘲讽影响到,看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江万潮没有迟疑,露出困惑的表情:“林队,这个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晓东看着江万潮的反应,确定他知道胖鱼已经死了,这不是一个人听到死讯的正常反应。 “江总,您在临州的地位非同一般,我们今天能找到您这里,所作的功课,必然不止于此。”林晓东镇定地说着,随即又拿出了一张照片的复印件,展示在江万潮的面前:“我们去了胖鱼的老家,或者是您的老家,吉祥里。 您知道的,虽然那边的房子都拆了重建了,但为了保护临州老城的风貌,居民都还是原来那些老街坊。 您的记性不好,街坊的记性可好得很,这张初中的合影,是街坊给的。 这位长相‘突出’的,是胖鱼,而这一位仪表不凡的,不用说,您不会连自己都不认识?” 江万潮看着照片,又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哦,这么说我有印象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请原谅我这个老年人的记性,可是我们只是同班而已,很多年没有接触了,你说他袭击你,恕我直言,我没法帮上什么忙,一个班级四十多个同学,总不会任何一个人犯了法,都和我有关系?” 林晓东笑了:“您说得没错,只不过,你可能还忘记了,你和他上一次见面,可不是几十年前,而最长也只是十年前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江万潮,右手不自觉握了握左手的手腕——那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出手打人前的准备,他的两腮因为咬着后槽牙而抽动着,这次没有任何的辩驳,只是冷冷地看着林晓东,等着他继续说话。 林晓东拍了拍手里的照片:“你现在应该能想起来,你知道胖鱼的父母死了好几年了,料定吉祥里没有当事人了。但是这种老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故亲旧友,尤其是胖鱼的叔伯们,他们都以胖鱼和你认识为荣。热情地和我们介绍,你们是一个小学、一个初中的同班同学,有意思的是,的确,如你所说,我们听下来,好像你们在学生时代交往并不多。 你是个好学生,胖鱼打小就是个没人管教的不良少年。 只不过,在你南方创业成功、衣锦还乡的那一年,你们忽然成了朋友,他们清楚地记得,你去他家里吃过好几次饭。后来,你成了江总,胖鱼却从吉祥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这次胖鱼死了,他们才知道他在安乐公墓做管理员。 胖鱼的人生轨迹,似乎是和江南医药的崛起反向发展的。” “哼,人各有命,这些照片和乡里乡亲的传闻,好像说明不了什么?”江万潮不以为然。 “您认为的这些无意义的传言,对我们来说,可以解释很多的事情,比如,胖鱼在和你关系密切之前,曾经和另外一个人关系不错,周子华,这个名字听过吗?”林晓东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就算是江万潮,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无所谓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个名字显然在他的预料之外。 林晓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你认识,也是,怎么说你们也是同一个行业的,十年前,爱君堂风靡一时,赚尽了绝症患者的黑心钱,直到江南医药的出现,爱君堂和周子华在临州消失了。不知道江总你可曾听说过他的去向?” “呵,爱君堂不过是个骗局,失败有什么可奇怪的,怎么能和我的江南医药相提并论?!”江万潮一瞪眼说道,与其说是被冒犯的愤怒不如说是掩饰着自己的猝不及防。 “但是,爱君堂的那些目标客户,后来都成了jn001的使用者,我们不能不将两者放在一起考虑。关键是我们追查周子华的过程中,发现这个人消失了。 我们问及家人,都说他出国了。 我们查了周子华的出入境记录,结果是没有。”林晓东目光炯炯地看着江万潮。 “呵呵,越扯越远了,你们在浪费我的时间。”江万潮不耐烦起来。 “那么jn002呢?”林晓东忽然转移话题,抛出了此行最需要问的问题。 没想到,听到这个词的江万潮又一次大笑了起来:“哈哈!林队长,我想知道jn002是什么?我们只有jn001和jn003,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jn002。” 江万潮的这个反应没有出乎林晓东的预料,因为江絮一开始就和他说过,江万潮肯定早已经把与jn002有关的数据全部抹去了——而且他很自信没有留下把柄。 “呵,关于这个药,我是外行,就是想请教下,这个你们给药起名字,有个1号和3号,怎么就唯独没有2号呢?”林晓东故作费解地说。 “关于这个,我们可以改日专门约个时间好好聊聊,林队长,现在会议室里,三十几个人等着我开会呢,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可真的要走了?”江万潮说得客气,话里话外却都是要挟,“今天我要向市里汇报我们的药品在欧洲上市的事情,对临州的发展可是件大事,今年的全市的重点工作,一会儿问起我迟到的理由来我该怎么回答呢?” 江万潮说这话的时候,林晓东看他的眼神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敏锐地想起了高寒雨那个案件的尾声,有人以东石油料市场的搬迁进度影响江南医药园区建设为理由,胁迫他们仓促结案——这做法如此似曾相识,今天,江万潮又要拿着所谓临州的发展来对他进行道德绑架,他很擅于利用江南医药在临州积累下来的资源和优势作为筹码去掩盖背后见不得人的事情。 江万潮说着人已经走到了林晓东身边,一手拍着林晓东的后背,仿佛林晓东是他的一个小兄弟一般。 林晓东并不习惯这样“江湖”的热络动作,但是,江万潮的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手指依次落下,就好像是在弹钢琴一样…… 第八十三章 人性的弱点 “对了,陈愚,是你们领导?”江万潮一边搭着林晓东的后背“客气”地把他往门外送,一边“不经意”似的问起。 “是,怎么了?”林晓东不悦地回应着。 江万潮满脸笑容地说着:“没什么,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回去替我问个好。”仿佛之前对话中的不快都已经过去了。 林晓东当然听出这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投桃报李”地对江万潮说道:“您在医药行业深耕这么多年,人脉肯定很广,如果有周子华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们。”说着怕江万潮不知道哪三个字似的,特地在纸上写了“周子华”三个字递给了他。 观光电梯,在耀眼的阳光下,匀速下降着。 电梯里,是林晓东和岳健峰,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风光,全无心情。 在临州,也只有江万潮可以嚣张地将上门调查的警察提前“送”走。 全程没有说话的岳健峰,瞥了一眼电梯上方的监控摄像头,没好气地嘀咕着:“这老头真是老甲鱼,裙边拖地。” 林晓东没有说话,一直等到电梯落地,和岳健峰一起走出了这个幢奢华而让人窒息的大楼。 岳健峰可憋坏了,一出大楼就追着林晓东问: “林队,这个周子华是谁啊?为啥我查了半天爱君堂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林晓东看了他一眼,坏笑着:“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昂?什么意思?”岳健峰整个人都懵了。 “我就是最近去了那几次安乐公墓,随便在墓地上找了个名字报给江万潮听的。” “啊,林队,你这是在诈他啊?” “我们现在不知道江万潮在临州的触角到底有多深,如果老老实实拿着手头的线索去查,总是棋差一招,你看高寒雨、钱英杰,和他的关系择得干干净净,那个胖鱼,虽然我们查到和他有交集,但咱们扪心自问,有实质的证据证明,胖鱼干的那些事情和江万潮有关系吗? jn002,直接就没有这桩故事了。” “唉!也是!那些病人家属,竟然都不愿意出来作证,太让人心寒了。”岳健峰想到自己最近负责的调查毫无进展,不由得懊恼起来。 “你说怪他们吗?好像也不能。人死了,江万潮给了他们足以度过余生的钱,换成你,你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出来作证吗?只能说,江万潮这个老狐狸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林晓东说着,这是他从前在非黑即白的价值观里不会说的话,“但我相信,就算他看起来多自信,最近一定烦透了。 放在从前,周子华这种小把戏,我猜他不会在乎,但现在,我们就赌一把试试。” “哈哈,林队,你这也是属于那啥,把握了江万潮人性的弱点了。” “你拉倒,人家那是临州第一企业家,能被我把握?”林晓东自己说到这里的时候,心突然一沉,的确,江万潮背后是整个江南医药的商业帝国,他试图撼动的,是他无法想象的力量。 第八十四章 叙旧 黄昏日落,古桥下那株不知道多少年的泡桐树孤独地伫立着,树下是一地淡紫色的花瓣,已是落花的季节。 江万潮站在古桥上,桥上只有他一个人。 此时的他,还没戴起那副金边眼镜。头发枯黄,面颊凹陷,两眼无神,如同是刚战败的逃兵。十八年背井离乡,再回来的时候,没有曾经自己认为的衣锦还乡,此时,除了口袋里的十块钱,一无所有,想到此处,江万潮怔怔地看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出神。 心里空空的。 过了桥就是吉祥里了,但没有人来迎接他,这个老街里已经没有惦记他的人了。 很多年以后,江万潮偶然想起当时,莫名有种宿命的感觉,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刻,偏偏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他在学生时代不屑于为伍的人。 吉祥里那么多人,那个时候,只有胖鱼经过了这座古桥。 “呦?这不是潮哥嘛?”胖鱼看到独自站在桥上的江万潮,两三步登了上来。 “听说你在南方混得不错啊?成了大老板了?”胖鱼和他很熟似的一上来就搂着他的肩往吉祥里走去。 江万潮没有吭声,胖鱼身上,有浓浓的烟酒味,还有很久没有洗澡的味道,难闻得让人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会习惯这个味道,直至忽略它的存在。 不合时宜的,江万潮的肚子发出了“咕噜”的声音。 “潮哥,吃了吗?”胖鱼咧嘴一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我忘记了你家里没人。”也不知道是无意说这话还是有意。胖鱼是不爱读书不是傻,江万潮这副落魄的样子,他不会看不出来,“怎么样?去我家吃?” 胖鱼热情得让人怀疑,但此时的江万潮真的无处可去。 此时,在临州,他最熟的人,只剩下陈实了,而那里,是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十八年的时间,陈实已经从一名助理讲师成为临州最年轻的教授,功成名就。 陈实那里,还有他江万潮的独生儿子,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 十八年了,他从未回来看过江一川,总希冀着时来运转,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父亲,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落空。 此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一川,比起陈实家里,这个已经没有亲人居住的吉祥里,成了他唯一可以来的地方。 偏巧,遇到了这个胖鱼,即便是这个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胖鱼,如今也穿金戴银,混得人模狗样了。 吉祥里的房子,都是几十年的老宅子,包浆的木板被烟火熏得油黑发亮。 进入巷子的时候,天色已黑,胖鱼勾肩搭背地带着江万潮往他自己家去,顺路指了指江万潮那紧闭着门的家:“你们都不回来,都快成了野猫野狗的窝了。去年我和叔看到有个人从你家窗户里爬进去了,叫了好些人抓了那小偷,就吊在那根电线杆柱子上,打了个半死才报得警。 房子这玩意儿,没人住真不行。 哎?说起来,你突然回来是听说了?咱们这儿终于要动了,可算是等到了,这个破地方,装个抽水马桶都费劲,真没法住了。” 说着,他们已经踏进了胖鱼的家。 灯开着,人却没有。 厨房里传来胖鱼的老娘粗着嗓子吼:“都到了饭点了,还跑出去作什么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 江万潮看了一眼堆在墙边上高高的一摞垃圾。 胖鱼也没觉得难为情,冲着厨房同样吼着:“老太婆,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老子现在有钱了,你他妈能不能不要再往家里运垃圾了?!都快变成老鼠窝了!” 江万潮的面前,是一张满是油污的方桌,看来他回到临州的第一顿晚饭,注定不会很让人愉快。 胖鱼的老娘,江万潮知道,一个矮小的寡妇,年轻时候叼着烟没事就喜欢在吉祥里到处晃,吃着低保,不务正业。 此时,从厨房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驼背,越发矮得只剩下他的一半高。 六十来岁的年纪,不能算太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风烛残年了。 失控的人生连变老都是失控的。 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江万潮一眼,这是看着地上的四只脚,骂道:“这是老娘的房子,你再带人进来,拿扫帚打出去!” 胖鱼侧头冲江万潮说道:“疯女人,别理她。老太婆做的饭跟猪食一样,我刚见着你之前,去巷子口的饭馆叫了几个炒菜,正巧一起吃,叙叙旧!” 江万潮想着,自己和胖鱼之间能有什么旧可以叙? 话说着,饭店送来了菜,四菜一汤,大鱼大肉。 “还有其他人来吗?”江万潮看着眼前满满一桌的菜,问,这是他近一个月见到的最好的伙食了。 胖鱼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黑的牙:“这是我一个人吃的,标配!我跟你说,哥们儿我现在不缺钱!” 边上,老太婆骂骂咧咧地端了一碗菜泡饭坐在角落里扒拉着,不来上桌,胖鱼也没有招呼她过来的意思。 江万潮想不通,像胖鱼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如他,怎么能赚到钱,而他江万潮,临州大学的高材生,学识见识哪一样比其他人差了,为什么永远都差那一点机会和运气?! 更加让他难受的是,他看着这一桌的好菜,饿了,哪怕是在这个肮脏、臭气熏天的屋子里,他还是不争气地饿了。 他的志气没有战胜生理上的卑微,这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 而胖鱼,以江万潮对他的了解,这人可谈不上热心,这么主动的邀约,除了另有所图,江万潮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昏黄的灯光下,细小的蝇虫从阴暗的角落飞出来,胖鱼伸出粗短的手象征性地挥赶了一下。 随即,拿出一次性的塑料杯,给江万潮满上了啤酒。 一杯酒下肚,胖鱼瞟着江万潮,仿佛是随口提起地问:“听说,你和那个临州大学的陈实是好哥们儿?” 第八十五章 金主 江万潮拿起的酒杯,又放了回去,没有吭声,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继续的话题。 但胖鱼不是那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就和这饭桌上怎么驱赶都不飞走的蝇虫一样,继续在江万潮的耳边嗡嗡作响:“哎,街坊们都传遍了,你那个儿子,给人家大教授当养子了。 潮哥,还得是你,这么绝的办法都能被你想出来。” 这话大大地刺激了江万潮,他一摔筷子:“我儿子是寄养,不是过继!” “潮哥别激动嘛,有话好好说,我听明白了,那就是人家陈教授帮你照顾孩子,这不更显得你和他关系非同一般吗?”胖鱼出奇地客气。 江万潮打量着胖鱼:“你不要想打陈实的主意。” “什么叫打主意,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咱们现在是讲合作,潮哥,眼面前,可是有单大生意,要是成了,那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胖鱼把凳子往江万潮的方向拉了拉,一副凑近了要详谈的架势。 说着,拉起了袖子,给江万潮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金表:“这个,全进口的,劳力士,拿出去,直接可以换隔壁一套房。这都是我那位金主给的,现在人家想找陈实合作,那陈实是个榆木疙瘩,就是不答应,按照我们金主那脾气,换个人,早就……” 说着胖鱼把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擦,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但对这个陈实,唉?就是有耐心,已经磨了他一年多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说着胖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伸出粗短的手指,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陈实能给他赚很多钱,多得超乎想象,因为他已经很有钱了,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忍让过。” 胖鱼说得煞有介事,江万潮将信将疑:“你金主是谁啊?” 胖鱼嘿嘿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我这饭碗不就砸了。我看,你先帮他把事儿办成了,成了呢,自然就见着了。人家那是不拘一格,只要是能办成事儿的,绝对不会亏待。” 江万潮站起了身:“你看错人了,陈实不愿意肯定有他的理由,出卖朋友这种事,我不干。” 说完朝着屋外走去。 胖鱼也不急,只是在他身后说道:“出门右拐,社区公告那个地方,你去瞅瞅,看完了再告诉我想不想合作一把。” 江万潮没有回头,跨出了胖鱼家的门,左拐是自己家,右拐是贴公告的地方。 他选择了右边。 破旧的公告栏上,只有一张大大的粉红纸,是吉祥里改造方案的公示。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反复确认着每一句的意思。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闷热得不像是暮春的天气。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这份公告,是他下决心回临州的唯一指望,他需要吉祥里老宅的拆迁款,他欠下的那二十万贷款,只能靠这笔钱去还了。 然而,改造的方案,是修旧如旧,意思是,这些房子不会拆,只是会按照原来的样子进行修缮,他们这些街坊们,还得继续住在这里。 至于钱,自然是没有了。 他现在明白了胖鱼那么自信地没有挽留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真的山穷水尽了。 他拿出了那把十八年没有使用过的钥匙,打开了十八年没有回来的老宅家门。 一股陈年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当初他走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回来过。 他苦笑了一下:看来也不是谁都很学项羽破釜沉舟的。 漆黑的房间,没有电,他无力地按着门上的开关,一下、两下,越来越暴躁,最后蹲在了房间里,无声地哭泣着,天大地大,仿佛这个世界上唯独他没有一个容身之所。 一整个晚上,江万潮坐在古桥上,看着吉祥里的人家,灯光一户一户地熄灭,又在清晨的雾霭中,一盏一盏地点亮。 他决定去学校,看一眼儿子。 是的,他没有告诉陈实他回来了——如果他还有自尊心,他唯一不能做的,就是以这副样子出现在陈实面前。 然而,陈实会给他发邮件,告诉他关于江一川的一切,给他发江一川的照片,而他的回复,撒了谎,虚构了一个成功的江万潮给陈实,亦或者江一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那几年,他自信地认为,这些信中写到的,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 直到,他失去了最后一个订单,直到,他背着二十万的债务而口袋里只剩下买车票的钱。 隔着栅栏,江万潮看到了那个白净高挑的男孩,在人群里如此出众,和同学们说笑着往里走。 “一川……”他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江一川忽然回了头,那一瞬间,江万潮以为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唤。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江一川往他的方向走来,然而,目光看向他的时候,却漠然地掠过了,直接走到了不远处一个女孩面前,和她一起进了校门。 那个女孩,眉眼和陈实有几分相似,大约就是信中提及的陈絮。 江一川不认识他。 就算他的理智知道,一出生就被养在陈实家的江一川,不认识他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那埋藏在心底最不能被触碰的地方沉渣泛起了——他最讨厌不被人无视,而他的亲生儿子对他的无视,不能被原谅。 这种没来由的恨意,却点燃了他的斗志——因为江万潮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不成功,只有一个事业成功的人,才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这里当然也得包括他的儿子江一川。 明媚的阳光下,一夜无眠的江万潮疲惫地缓慢眨眼,明暗之间,总是看到那只胖鱼手上的劳力士在闪闪发光——这是他目光所及,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吉祥里,胖鱼鼾声如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 翻身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就在床边,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妈的那个老太婆,又乱给人开门!” 第八十六章 陌生的父亲 在临州大学北门之外,有一处不起眼老小区,灰绿的外墙,最高六层,没有电梯。 是临州大学的教职工宿舍。 在胖鱼口中了不得的大教授陈实,实际上只是住在其中一套不足六十平的两室一厅。 在江一川和陈絮小的时候,陈爸陈妈一个房间,一川和小絮一个房间,高低床。 去年小絮上了初中,在客厅隔出了一间,给小絮单独睡。不过,小絮习惯了粘着江一川的生活,每天晚上赖在一川那儿,要等陈妈催好多次才走。 顺着幽暗狭窄的楼梯往上走的江万潮,并没有想过,当他敲响陈实家那扇生锈的防盗门的时候,将会彻底带走他们寻常而难得的人生。 开门的是许杭君,围着围裙,忙着准备晚饭的样子。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江万潮,穿着崭新的西装,手上戴着金表,衣冠楚楚。 那表,是胖鱼借给他的。 “阿潮?”许杭君有些意外,更多的是开心,“你终于回来了?”随即忙不迭地给他开了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江万潮的皮鞋踩上了陈旧的客厅瓷砖。 他手里拎着些普通的苹果——这是他用自己那十块钱买的,那几个苹果是水果店里唯一他能买得起又还算像样的东西,这是他能给的全部,而陈实不会知道。 “我们这么熟了,你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太见外了!”许杭君说着,已经给江万潮沏上了茶,脸上的笑容始终挂着,“陈实呀,一会儿回来看到你,肯定高兴坏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那个臭倔脾气,就交不到什么朋友,也就是你,能不和他计较。 早知道我就早点准备准备,等他回来了,我去楼下买点卤味,正好一川也快回来了。” “哦哦,不用去买,随便吃点就行。”江万潮坐在沙发上,两手局促地搓着裤子,很不自在。 “哎?没听陈实说起你要回来啊?这人,估计又忙忘了。” “是我没和他说起。” “听说你在南方很忙啊,这说起来,都十八年没见了,你都没怎么变,真好!你一会儿见了陈实就知道了,他那个发际线真的是危险了。”许杭君笑着。 说话间,楼下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一川哥哥,你倒是快点啊,我都要饿死了。” 一川,江万潮不由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他起的名字——万潮汹涌,一马平川,那是他抱着那孩子时候,想到的雄心壮志。 那时候的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可以给这个孩子一生坦途。 脚步声逐渐临近,就在江一川出现在他视线的前一刻,他的雄心壮志,又回来了——这最后一次机会,他肯定可以,此刻,他就是那个成功的父亲。 “一川,看看谁来了?”许杭君听到开门声,从厨房出来。 江一川站在门口,看着江万潮,眼中只有陌生和茫然,随即望向许杭君。 “你见过照片的呀,忘记了?你爸爸回来了!”许杭君说道。 而听到这话,反应最大竟然不是江一川,而是陈絮——总有一天,一川哥哥的爸爸会把他接走。这是她从小的噩梦,没想到,今天忽然成真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忽然就很想逃跑,一扭头朝楼下奔去了。 而江一川,最后看了一眼江万潮,追着陈絮跑了。 这是两个大人都没有预料过的局面,虽然江万潮从来没有奢望过,江一川会见到他喜极而泣。 一个从出生就不在身边的孩子,他扪心自问,不恨他已经很好。 “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一点礼貌都没有。”许杭君嘀咕着。 “没关系,我对他们来说是生人,能理解。”江万潮替他们说着话,也是替自己解围。 许杭君温柔笑着:“不过啊,他们俩都是好孩子,一会儿到了饭点,准回来。” 果然,没多一会儿,两个人又一次出现在了家门口,这一次,是被陈实带回来的。 “阿潮,你可算回来了!”和许杭君一样,陈实的眼中满是欢迎。 如果江万潮可以看出这种欢迎和他的成就无关,也许一切就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可惜,没有如果。 彼时的江万潮,认为陈实的热情,不是全部,也至少是部分的,是因为他江万潮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可以和陈实在学术上的成就比较一二。 陈实家的饭桌是四方形的,四个人吃正好,五个人,只能让江一川和陈絮挤在一个边上吃。 平时有说有笑的晚饭,这一次,格外安静。 以往话最多的陈絮,低头吃着饭,一言不发。 只有陈实,仿佛昨天才见过江万潮似的,毫无陌生感,满是老友到访的兴奋:“阿潮,还记得咱们大学边上那家烧烤摊吗?” “嗯,那个胖子?” “对!你猜怎么着?靠着烧烤攒的钱把之前那家难吃的煎饼店给盘下来了,如今有正经门面了。”陈实心无芥蒂地说着。 江万潮却听者有意——呵,连卖烧烤的都比他混得好。 但他没忘此刻自己的身份,是成功创业归来的老板了,随即挤出一丝笑容回应:“我记得,他们家的烤翅挺好吃。” “对,那会儿我没钱,还是你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钱,你都成了江总了!怎么样江总,咱们晚上去常常这些年胖子的烧烤手艺有没有长进,这次我请!”陈实兴致勃勃地说。 许杭君冲陈实笑着:“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就没见你话这么多的时候。” “阿潮回来了,我这是高兴啊!”陈实说着给江万潮满了酒,自己又倒上,两颊已经绯红。 “高兴也不能瞎喝酒,你平时又不会喝。”许杭君嗔怪着。 此时,陈絮却哭丧着脸,勉强维持着礼节,说了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独自离开了餐桌,走进了那间临时隔出来的卧室,关上了门。 江一川的目光始终跟着陈絮,但看了看陈实,见他难得这么开心,违心地继续坐在原位。 第八十七章 夜宵 陈实说到做到,拉着江万潮去了胖子烧烤店。 烟火弥漫的店里,在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学生中间,陈实和江万潮显得格外突兀。 上一次他们坐在一起吃烧烤的时候,还和身边的这些孩子一样,转眼,已经成了中年人。 “阿潮,我太羡慕你了。”陈实一杯酒下肚,对着江万潮说。 “陈实啊,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才对。”江万潮这话是由衷的。 陈实苦笑了一下:“我之前给你写的邮件里提过近况,有什么可羡慕的啊,我只想专心做我的研究,什么职称、荣誉、奖金,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的,没想到现在连这点都成了奢望。” “是说有人找你合作项目的事情吗?”江万潮试探着问。 “哼,什么合作,就是强盗,强买强卖。我和他们说了,我这个研究至少还需要五年的时间,才可能达到临床的要求,不可能现在就拿出去骗投资的。”陈实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啤酒晃出来沾得满手都是。 “他们……是谁?”江万潮问道。 “呵呵,我见到的,都是形形色色的说客,有些自称是投资人,有些是药企的老板,甚至,有人托我们学院的领导来给我做什么思想工作。时间久了,我开始怀疑,这些人的背后,都是同一个人。”陈实忽然正色对着江万潮说。 这话从陈实口里说出来,让江万潮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陈实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单纯的人。 没想到,他早已经洞察了这背后的一切。 “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江万潮看起来很关心陈实,只有他知道,他这么问,确实是想知道,这背后那个人是谁,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个通过胖鱼找到他的人,他有理由相信,这和陈实所说的,是同一个人。 陈实刚想说点什么,烧烤老板吆喝着递过来了他们订好的烤串。 少年时惦记的烤鸡翅,依旧滋着油,香气诱人。 只是坐在它面前的两个人,没有了当年无忧无虑吃夜宵的心情。 只是这一次打断,陈实摆了摆手:“算了,都是无谓猜想罢了,我反正就是个穷教书匠,他们想要的……”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在这里。这个世界上,只有智慧是夺不走的,就算他们要了我的命也没用!” “我懂你,咱俩读大学的时候,你就不喜欢和类人打交道。哈哈,老实说,我要不是和你一个寝室,我也觉得你这个人不好相处。”江万潮说着,递了一串肉给陈实,“别和他们计较,你是运气好,能一直待在大学里,说实话,相对于外面,大学里再怎么说也还是象牙塔的。”说到这里,江万潮多少有些落寞,拿起酒一口闷了下去,“在南方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对了,你在那儿到底过得怎么样?”陈实忽然问,“你也不接电话,每次回我邮件么,总说些好的。你,我还不知道,以前给你家里打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这招,现在用我身上了。” 江万潮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喜欢向前看,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记得了。说起来,我在南方这些年,没学到什么本事,但是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经验还是有的。 我知道,你被他们搞烦是因为没法专心搞你的学问了,你要不介意,以后,那些破事儿啊,就交给我得了。” 不知道是为了掩饰什么,江万潮说完,立刻拿起了盘中的鸡翅,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嚼一边追问,“怎么样?” 陈实没有答应,替江万潮着想:“你现在也忙,哪能让你管这些事儿?” “不,这事儿你得答应,你帮我把一川养得这么好,别说是这点小事儿,让我做什么我都行。”江万潮拍着胸脯,已经有些醉意。 “一川不是我养得好,是你生得好,你有个好儿子,阿潮。”陈实说着,举起杯和江万潮碰了一下,呷了一口,“我刚才回来楼下撞见了一川和小絮。你都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哭成什么样了。” “这是……”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小絮看到你回来,知道一川得回自己家了,舍不得呢!” “家……”江万潮喃喃着,陈实无意间又提到了他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他一仰头,又喝干了杯中的酒,一把抹去了眼中的泪,“我去过吉祥里了,那房子,已经不能称为家了。”他黯然说着。 陈实听到此处,想起了江万潮离开的那年,叹了口气:“时间真快,小芸走了十八年了,这些年……”他看了一眼江万潮的左手无名指,“你就没有考虑再找一个?” “我……”江万潮如鲠在喉,他不是不愿意找,而是自己的落魄处境,在纸醉金迷的南方,根本不会有女人愿意跟他。 而这情形,在不明就里的陈实眼中,被看成是一往情深,笑着指了指他:“阿潮,看不出你这个人,读书的时候油嘴滑舌,还是个情种。 年纪不小了,还是认真考虑考虑,一川也需要个妈妈……这些年我那个工作,你也知道,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其实俩孩子多亏了小君在照顾。”陈实说话向来耿直,“他回头就跟着你一个大男人,我也担心他吃苦。” “吉祥里的老宅,最近说是要统一修,我也知道,突然让一川跟着我一起过,他也不适应。你要是不介意,先在你这儿过度一阵子,等我安顿好了再说。”江万潮认真合计着。 然而,已经半醉的陈实,听到江万潮这么说,肉眼可见的开心了:“那可太好了,阿潮啊,说心里话,十八年了,我已经把一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了。小絮舍不得,我就舍得吗?我躲在树后面看着他们,小絮对着一川哭,我也偷偷哭。”说着陈实已经流出泪来。 然而,看到陈实这模样的江万潮,酒却醒了大半——陈实拥有了一切,还夺走了他这世上唯一亲人的爱。 第八十七章 医馆 陈实的确是醉了,迷离中没有记住他对面,江万潮那冷下来的眼神,在烟火人间渗透着刺痛人的寒意。 “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打理那些邮件和行程,怎么说我也是药学院出来的。”江万潮很主动,这一刻,他彻底放下了和陈实平起平坐的自尊,他要放下身段,成为陈实的助理,完成那件胖鱼和他交代的事情。 他还要放下身段,成为胖鱼的手下,去接近背后那位神秘的金主。 江万潮从来不相信所谓的来生,他不年轻了,再不搏一把,这一生,就这样一蹶不振地结束了,在这条人生的路上,此刻,他已成了亡命之徒。 而陈实,张开双臂拥抱着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阿潮,你肯定上辈子欠了我很多,让你交上我这么个朋友,我没喝醉啊,真心的,我这个臭脾气,除了小君和你,真没什么人待见。” 江万潮没有回答,默默架着他走出烧烤店,朝教职工宿舍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吉祥里,老屋修缮的方案公示结束了,所有人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暂时撤离。 只有胖鱼依旧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对他来说,家里的东西,都只是垃圾而已。 江万潮在昏暗的老宅中转悠,左看又看,竟然也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他不是个恋旧的人,老宅中的一切,都是他平庸生活的印证,他不需要。 “陈实要发表的论文初稿。”江万潮拿着一个文件袋,出现在胖鱼面前。 胖鱼一咧嘴,伸手去拿,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张纸。 抽出来之后,上面只有半页的内容,一个看不懂的标题,和以他的文化程度,同样看不懂的摘要。 胖鱼瞪着他大而无神的眼睛:“就这?” “就这。”江万潮却很有把握,“你把这个给你金主看。” 胖鱼将信将疑,收好了那张纸,随即一伸手,指了指江万潮手上的金表:“这玩意儿得还我了。” 江万潮却没有听他的:“我在陈实那里,是个成功的商人,任何他会起疑的事情,不能做。这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戴着,忽然没了不行?” 胖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鄙夷的笑容,没说什么,拿着文件袋悻悻地走了。 江万潮看着胖鱼离去的笨拙背影,第一次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金表,他没有打算要还给胖鱼,他要把他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拿到手。 这半张纸的论文,是他的探路石,胖鱼所说虚实,很快就可以见分晓了。 消息来得很快,天黑的时候,胖鱼就找到了他。 “我金主想见你。”胖鱼说着,打量着江万潮,一脸的不服气,因为他后知后觉,现在才反应过来江万潮给他半张报告的用意,这是放着他中间截胡呢!他一时大意,现在为时已晚,不过被“跳单”的不快,已经写满了他的脸。 而江万潮不在乎,甚至喜闻乐见,他更在乎的是,要见那位神秘的金主——他已经做好准备。 见面的地点,距离吉祥里意外的近。 那是不知何时开在吉祥里的一个医馆,夜深了,门口的红灯笼熄灭,带着铜锁的木门紧紧闭起。 胖鱼带着江万潮,穿过他熟悉的青石板小路,绕到了医馆的后门,一棵芭蕉树旁,一扇不起眼的偏门,悄然开着。 江万潮很紧张,越是渴望的东西,越是挑动人的神经。 这些存在数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到了夜晚,死寂中总感觉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人在窥探。 后门进去,是江万潮熟悉的又陡又窄的木楼梯,仅能容纳一个人上去。 胖鱼庞大的身躯,踩在上面,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散架了。 江万潮跟在他后面,看不清前方的情形,只能从那肥胖的肢体缝隙,隐约看到昏暗的灯光透出来。 二楼的灯亮着,那种古早的瓦数不高的白炽灯。 这里看起来像是医馆的行政区域,门口贴着财务、后勤的字样,这些房间的门紧闭着,都下班了。 沿着狭窄的走廊,空房间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胖鱼都不进去,江万潮悬着的心越加忐忑,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最后,在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前,胖鱼停下了脚步,他伸出了自己粗短的手指扣了扣门。 门开了,一个和江万潮年纪相仿的男人开了门,穿着半旧的西装,个子很高,到了中年的微微发福,长脸上细密的褐色斑点,这个低矮的老式门框,对于他来说过于低矮了,需要弯着腰才能探出头来。 这局促的见面,和江万潮想象的“大场面”毫无关系。 “来来来,进来!”男人客气地招呼着。 里面的地方更是不大,仅放得下一张桌,对面一个两人沙发。 “请坐,请坐!”那人客气得很,在捉襟见肘的空间里,找着热水壶给江万潮倒了一杯水。 江万潮向胖鱼投去了怀疑的眼光,仿佛在说,这就是你所谓的金主? 但胖鱼却一脸油腻的笑容,和面前的这个人熟络地打着招呼:“人我可给你带来了。” 但那人对胖鱼,似乎并没有那么热情,只是甩了甩手,打发似的让他出去。 胖鱼竟然也不生气,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在江万潮身旁关上了。 此时,狭小的房间里,幽暗的灯光下,只剩下了江万潮和那个人。 男人坐在那张旧椅子,身子往后仰慵懒地靠在上面,双手的大拇指相抵放在肚子上,自在地看着江万潮:“你看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江先生还是潮哥?” “不敢,您可以叫我万潮。”江万潮恭敬地说。 男人打量着江万潮这拘谨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笑,让江万潮感觉到了冒犯。 随即,那人说出了自己笑的原因:“万潮,看来是胖鱼没有和你说清楚……” 第八十八章 代理人 “我叫李烈,是这个爱君堂的经理。”他介绍着,还没等江万潮提出更多的疑问,自己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位大人物,那位,可是连胖鱼都没见过。” “那你是谁?”就算是听完了李烈的自我介绍,江万潮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两个人心照不宣,李烈笑了一下:“代理人,帮导师处理些事情。”他轻描淡写地说着。 “导师?他是老师吗?”这是江万潮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最后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李烈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言语间充满了恐吓的意味:“我如果是你,不会打听关于导师的任何事。” “包括这个医馆和他的关系吗?”江万潮显然没有那么听话。 这个问题,李烈倒是回答得很快:“没错,这是导师的,我在打理。”说着,他拿出了那半张纸,放在办公桌上,“这个,导师看过了,胖鱼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最合适的人选,想必,你应该知道今天约见你的原因。” “你们想要全部的内容。”江万潮立刻回答着。 “你很聪明,不愧是陈实的好朋友。” “导师……”江万潮不是很习惯这个称谓,虽然后面他会发现,这个名字会刻进他的骨髓里,即便睡梦中都无法摆脱,但此刻,他更计较着其他字眼,“为什么那么看重陈实。” “你们是最好的朋友,难道不知道陈实在做什么吗?”李烈一副费解的样子。 “他是做中药分子的,这个我知道,我的毕业论文方向和他接近。” “我们知道。” “嗯?” “在你回到临州那一刻,导师就已经看过了关于你的全部资料。 至于导师为什么看重陈实,因为导师有卓越的眼光,他在陈实的论文中,看到了可以统治未来医药帝国的可能。 本来,他希望陈实成为他最亲近的助手。 可惜,看起来陈实的天分都在学术上了,对于这个世界,缺乏足够的悟性和野心。 而你,恰恰相反,挺有意思的,一个还算优秀的人,进取心也够,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天分和运气。” 李烈的话戳中了江万潮最脆弱的神经,但他忍住了,他的渴望战胜了自怨自艾:“陈实这个人做学问是一流的,但性格很孤僻。确切地说,除了他爱人之外,我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人。” 李烈听了,又一次用那令江万潮不悦的眼神打量着他,发出了疑问:“但是,你打算和我们合作?陈实对我们的态度,可不怎么样。” “陈实的脾气我知道,如果正面去劝,只会适得其反。我听陈实说了,虽然他不认同你们的想法,但我觉得,这才是未来的趋势,把他这样的成果转化成实在的生产力,是造福人类的好事。”他自欺欺人地说着,略过了陈实说的研究还不成熟的部分。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只招来了李烈更多的嘲笑:“你这意思,倒是在帮陈实了?” “是,也是在帮你们,我已经拿到了他最新论文的全部内容,之前的资料,也在帮他整理。你们直接从陈实这里得不到的,我都能很轻易地得到。” 李烈听到这里,那笑容中的嘲讽变成了满意——这才是他想听到的重点。 “导师从来不会亏待有贡献的人,就连胖鱼,你看到了,都待遇不错。我们需要陈实研究的所有内容,你可以提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李烈向江万潮伸出了诱人的橄榄枝。 对于一个山穷水尽的人来说,这个条件,太诱人了。 但,江万潮打定了主意,这不是一棍子买卖。 十八年的挫折,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情,永远不要相信一劳永逸的买卖。 从今往后,他不会不顾一切付出自己的所有,筹码,要放在自己手中。 他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学着李烈的样子,朝后仰靠在沙发上:“陈实的研究,如果要市场应用,还差最后一个关键的突破点,我想,还需要我在他身边一段时间。我有个方案,既然你是导师的代理人,那我也可以成为陈实的代理人。 这个研究是持续性的,就算我把手头所有的资料给你们,对于不了解整个研究的人来说,转化成应用,少说五年,多则十年。我想,导师应该不会愿意等这么久。” 李烈一直挂着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了,这个看起来无比随和的人,原来在不笑的时候,是如此阴森可怕的模样,仿佛并非来自人间:“你是第一个和导师谈条件的人。” “因为我是唯一可以和导师谈条件的人……”说着江万潮学着陈实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夺走的,就算是杀人也没有办法。” 李烈是个聪明人,立刻听明白了,随即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刚才那一下变化之后,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显得皮笑肉不笑的古怪,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阴阳怪气了起来:“那么说说你的方案?” “我需要一家自己的公司,用来转化陈实的研究,还有需要有人给我打下手。”江万潮流利地说着,一看就是来之前就想好了。 “公司?没问题。”李烈很轻松答应了,“人手,看样子你有自己的想法。”他察言观色着,敏锐地说道。 江万潮笑了笑:“我们要做的事情,陈实肯定不能知道,这就意味着,我不能经常和你们直接联络,你看,胖鱼,他和你们熟,又是我的发小,让他帮我跑腿,我想再合适不过了?” 李烈静静地听完,咧嘴笑了:“你知道你的发小,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吗?手里不少大买卖。” “显然他没有办法谈成导师最想要的那单,不是吗?”江万潮说着,站起身来,“我呢,现在一无所有,贱命一条,其实不和你们一起干也没什么损失,你们自己考虑下。” 李烈盯着他,那眼神,说要吃人也不过分,但很快,他作出了一个合理的计算,满脸笑容:“这个我得和导师报告,不过我相信,他应该会同意的。” 第八十九章 搬家 “阿潮,你怎么说服他们的?这几个月是我这两年最清净的时候了!”刚从实验室出来的陈实,一见到江万潮就立刻笑着迎上去,“这两天怎么没见你过来?” “我的公司注册下来了。”江万潮平静地说着,“以后我的主要业务都放临州了。” 陈实听了,看起来比江万潮都开心:“真好,有你在我就安心了,你公司叫什么名字?” “江南医药。”江万潮说着。 “这个名字起得好,你姓江,在南方起家,我们临州又在江南,一语双关。” “再怎么样,总是和自己的主业接近点的好。” “等将来我的研究成了,第一个专利就给你公司!”陈实笑呵呵地对江万潮说道。 江万潮点了点头:“那必须的。说起来,吉祥里的工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好,我在附近找了个房子,也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了,你看,一川他……”他说得低声下气,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仿佛是要求着陈实才能要回来。 烧烤店里,陈实那依依不舍的恸哭,历历在目。 此时的陈实,没有喝醉。他拍了拍江万潮的后背:“一川是你儿子,早应该回到你身边了。” …… 几个月的时间,陈絮一改往日没心没肺的欢脱状态,做什么都兴致索然的样子。 不长的回家的路,陈絮默默走在前面,江一川默默跟着,没有说话。 到了家楼下,江一川终于上前拉住了陈絮:“这个周末,我……可能要搬去和我爸一起去住了。” 陈絮没有和上次那样哭,反而和个小大人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对,一川哥哥。” 看到她这个样子,江一川反而更心疼,他比陈絮高出许多,微微弯腰,低头看着她的脸,柔声说道:“你看,我们在一个学校,临州也不大,还是会每天见的,对?”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哽咽了。 不过,和陈絮不同的是,江一川内心的深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暗自期待着可以离开陈实的家。 不是他不愿意留在这里,而是他想摆脱一个身份,那个让他很困扰的身份——陈絮的哥哥。 “可是,一川哥哥……”陈絮深呼吸着,看得出,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小絮,或许有一天,你可以不叫我……”江一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看着稚气未脱的陈絮,他知道,他想说的话,对她来说不公平。再等几年,他对自己说。只是彼时,他不知道,那以为可以永远走下去的时间,已经响起了倒计时。 江一川故作轻松地摸了摸陈絮的头:“好啦,没事的,我答应你,每天在校门口等你,陪你到家了再回去?或者陪你做完作业再回去?要见面有什么难的,对?”他哄孩子似的说着。 陈絮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你说的,可都要做到。” 江一川很认真地看着陈絮:“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一川搬家的那天,江万潮特地开去了新买的车。 崭新的宝马车,在老旧的教师公寓楼下,引来了不少目光。 然而,坐进宝马车的江一川,眼中只有那个他以为会一辈子住在里面的小公寓,就连外墙生锈的防盗窗,看起来都如此美好。 可惜他没有理由再继续住在里面了。 陈絮没有来送他,借口去学校参加训练。 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有着只有江一川知道的细腻与敏感。 江万潮的住所,还算可以,甚至算得上时髦,当时流行的欧式风格,置办了价值不菲的家具。 这段时间,江万潮开始不差钱了。 这一位江一川陌生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两个人住在一起而变得熟悉起来。 因为,江一川总是在陈实家做完作业才回去,而江万潮正巧出奇地忙。 父子俩似乎注定在各自的生活里无法产生交集。 江万潮的忙,是有原因的,他的江南医药,即将拿到一笔可观的投资。 投资人对项目的前景非常看好,一切都朝着让他激动的方向走去。 然而,有件事,如利剑高悬,让他寝食难安——陈实的论文,修改得差不多了,准备去发表了。 论文一旦投出去,他药品的专利就会出现问题——到目前为止,他声称这些知识产权是他自己的。 这就是他给出的方案——拿着陈实的研究成果、以他的名义进行着市场应用,这是导师想要做的,去研发一款颠覆性的新药,去开创一个医药的帝国,但他江万潮毕竟是李鬼而已,这馅终归是要漏出来的。 爱君堂的二楼,又一次在夜深关门后亮起了灯。 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那个长脸的李烈,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小房间似的,露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客气笑容:“呦,江总,难得今天来,真是蓬荜生辉。”他说着,不知道是真心,还是讽刺。 随即看了一眼如保镖一般默默跟在江万潮身后的胖鱼,使了个眼色:“怎么样?人用着还顺手吗?” 江万潮此时已经有了老板的样子,对胖鱼吩咐着:“你在门外等着,不用进来。” 随即自己坐在了上次坐过的沙发上,正对着李烈。 “怎么样,你自己说的,我们多见面不方便,这次主动让胖鱼约我,看样子,是有江总搞不定的事情了?”李烈看着江万潮,了然的样子。 江万潮没有废话,直接说:“陈实打算下个月把他论文投出去了。” “哦?这么快?” “目前江南医药jn001的项目书,用的都是他这篇论文的内容,如果他发表出去,投资人可能会撤资。”江万潮忧心忡忡。 李烈摇了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而且陈实会知道我在用他的东西做药,你知道的,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所以,足智多谋的江总,有什么好的建议解决这个问题吗?”李烈把问题抛还给了江万潮。 第九十章 导师 江万潮没有立刻回答。 李烈伸出手指了指江万潮,一边摇头一边笑了:“你呀你,我就说你肯定想到了什么损招了,来,说说看,这次又是什么让人为难的建议?” “我要见导师。”江万潮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带着没有二选的坚定表情。 李烈轻蔑地笑了:“上次你拿着陈实的东西,和我谈条件,是唯一的一次破例,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还真当是家常便饭了?” “我是认真的,我有办法,但见不到导师,我做不到。”江万潮说话时破釜沉舟的样子,让李烈的眼神闪过一丝忌惮。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李烈说道。 “我只能和导师说。” “如果我说不可能呢?” “那就是,导师看到的他的梦想实现的希望,又要落空了。你知道最让人痛苦不是求而不得,是可以得而得不到。 他要投的期刊在海外,以他完成的质量,到时候必然学界震动,我们就是侵犯知识产权的小偷,是要被调查、要判刑的。就算导师神通广大,可以全身而退,但这次最接近他目标的机会,肯定化成泡沫了。 如果问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你没有接受我的建议,让我和导师直接谈一次。 这个决定,如果你吃得消代替导师做出来,我也无所谓。 我本来就是个穷光蛋,大不了住回我的吉祥里,吃个低保,无所谓。”江万潮耸了耸肩,大约是和胖鱼待久了,显出无赖的模样。 “建议?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我?” “对了,胖鱼之前是帮爱君堂干活的?我好像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把胖鱼让给我。”江万潮话锋一转。 听到这里的李烈,脸色忽然变了。 “胖鱼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无非是一些拉客的事情,活人的生意不好做,死人的生意,看起来做得还挺风生水起。”江万潮话里有话。 李烈大笑起来:“我真是低估你了,你从问我要胖鱼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想好今天了?” “你们把我研究透了,我总要知道你一二,谈判还是要对等的。” “胖鱼竟然是个墙头草,这么快就倒到你这边了?” “不是,是因为他也是聪明人,良禽择木而栖。”江万潮毫不示弱。 李烈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子上,凑近了江万潮,摆出他那阴森的表情:“和我对着干没有好处。” “不会,是合作。jn001的事情搞砸了才是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此时,房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如果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还没有离开的病人不经意发出的声音。 但江万潮知道,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这里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出现。 这个咳嗽声,只可能来自比李烈更高等级的人——因为他看到嚣张恐吓江万潮的李烈,瞬间摆出了一副恭敬地模样,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让出了一条通道。 他身后的墙,转动了,一个个子不高的老人出现在了江万潮的面前。 原来,他们交谈的时候,始终有个人在李烈的背后听着。 大约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也是如此。 看来,李烈这个代理人,真的只是个傀儡罢了。 江万潮想到此处,不由得后脊发凉。 房间本来就不大,此刻三个人挤在里面,江万潮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不是因为房间小,是因为紧张,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这个人年纪七十岁上下,浓眉大眼,看起来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只是嘴角略有些歪斜,加上额角出现的老年斑,和整张脸很不和谐。 他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一手颤巍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拧开盖子,倒出几粒,一口干咽了下去。 李烈比他高出一个头,相比之下年富力强,却垂手顺耳,不敢吭声的模样。 “听说,你想见我?”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临州口音,如果不是本地人,听起来都费劲。 “你,哦,不,您就是导师?”江万潮语无伦次着,他的慌张是原因的,这短短几个月里,他的人生发生“逆转”,公司、房子、体面,这些,都是导师给的,得到的越多,忌惮的自然越多,那个背后给予他这一切的人,是他给自己人生下的最后一次赌注。 “这是他们叫叫的,不要紧,你随意。”导师默认了,说话出奇地随和。 江万潮陆陆续续在胖鱼、陈实、李烈所描述的事情当中,对导师有个先入为主的想象,他应该是个威严、狠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大人物。 但是此刻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甚至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 “关于陈实,我只想和您说。”江万潮看了一眼李烈,抓住机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老人点了点头:“可以的。”临州话属南方语系,却不是吴侬软语的温柔。 临州这个地方,曾经荒蛮一片,数百年前是流民和逃犯才会留下的地方。代代相传,如今就连方言也是硬邦邦的,天然带着不好惹的语调。 只是老人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完全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江万潮不敢问他是谁,此刻,对他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可以。 在老人应允的话说出之后,李烈立刻乖乖退出了房间,贴心地关上了门。 老人看了一眼江万潮,继续用那硬生生的语调:“说。” “我有陈实的邮箱账号,可以替他与期刊取得联系,篡改论文的第一作者发表那篇论文。”江万潮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提出这样的方案。 然而,老人看着他,不置可否,甚至在那没什么活力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失望。 江万潮很意外,这样的提议,竟然没有得到导师的认可。 “然后呢?”导师问。 江万潮被问住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优方案,没有然后。 第九十一章 无月之夜 导师坐在了李烈的位子上,看着江万潮说:“你坐。” 他说话很简要,惜字如金。 然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那种让江万潮想要逃跑的沉默。 老头坐在他对面,在等着他的回答,仿佛得不到回答,这个沉默将永远地继续下去。 此刻,他才开始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威压,他那点糊弄李烈的伎俩,在老头这里完全没有用。 “然后的话……”江万潮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们可以抓紧把jn001的临床做起来,国内创新药这块……”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老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这些,你不用跟我说。”言下之意,他很了解。 江万潮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次终极“面试”,如果过不了,到手的机会就要飞走了。 “目前动物药的审批会更容易,或者我们分两步走,先从动物药开始……”他着急着给出了另一个方案,害怕再次陷入刚才那种令人害怕的沉默当中。 然而,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老头的脸,沉了下来,歪斜的嘴紧闭着,看向他的眼神明显的不耐烦了起来。 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不满,让江万潮无所适从,在这种极度的焦虑中,人有时候会做一些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事情,比如他试探着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陈实……” 而老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又对江万潮接下来要说的话来了一点兴趣。 那种要飞走的希望再次被拉近了,江万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努力让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可以打动老头:“如果论文以我的名义发表,陈实这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始终看着老头的脸,害怕再次出现那种不耐烦的表情。 所幸,老头继续在听着。 江万潮只能一边思索一边说:“我们得搞定陈实,让他不要有意见。我和他有几十年的交情,到时候木已成舟,我出面和他说,相信他……”他的方向又偏移了,因为老头显然对他后半句不满意。 “那……”江万潮已经黔驴技穷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还好,老头此刻终于说话了:“我刚才听你说,死人的生意好做。” 江万潮的脑袋嗡地一下:“什,什么?”他不敢确信老头这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样。 “李烈,不大行。”老头忽然话题一转。 江万潮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那被关上的门,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胖鱼和李烈两个人,只是,原本在胖鱼面前一副上级模样的李烈,此刻被壮实太多的胖鱼控制在手中。 江万潮转头看到了李烈的脸,极端恐怖中的扭曲,在幽暗的灯光下如在炼狱遭受酷刑的恶鬼一般,失去了神情。 “导师,导师,求您饶恕我!”李烈不敢挣扎,小声祈求着。 然而,老头的脸上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看了胖鱼一眼。 还没等江万潮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令人战栗的骨头折断的声音,那个李烈,油腻、客套、阴险的李烈,一声不吭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还是睁着,仿佛是在盯着天花板出神。 但江万潮很快发现,不是出神,而是彻底的灵魂出窍——他死了,脖子被胖鱼徒手折断了。 而看着他的发小胖鱼,此刻如同被附魔了一般,对于杀人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站在李烈的尸体前,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 江万潮年过四十,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死。 那一刻,他整个人,四肢都是麻的,就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僵直地瘫倒在沙发上,开始不能控制地瑟瑟发抖。 这时候,老头看着,用那种评判的眼神。 对于江万潮来说,这一刻,出人头地已经不重要了,而是保命的问题。 那种李烈、胖鱼的顺从,原来不光是来自荣华富贵的奖赏。 这个老头真的是把恩威并重做到了极致。 在害怕的极点,江万潮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念头,他很怕面前的这个老头开口说:江万潮,不大行。 他看着肢体扭曲的李烈,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老头仿佛会读心术,说道:“爱君堂不行,李烈不行。你可以的。” 那浓重的临州口音此时听起来,像魔鬼的呓语,老头盯着他,仿佛已经选中他成为了下一个代理人。 江万潮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嗓子干得冒烟,一点口水都没有,试图从老头简略的话语里,理解出全部的信息:“这个医馆,没法实现你的想法,但是jn001可以。” “你和陈实,只能选一个。”老头说出了让江万潮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他想知道“只能选一个”的意思是什么,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李烈的尸体,明白了。 又是那令人煎熬的沉默,老头在等着江万潮的回答。 “导师,我向你保证,陈实不会破坏我们的宏图大业。”他说着,声音抖得厉害,此刻毫无尊严可言。 老头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刚刚杀了人的胖鱼:“他,是你的人。” 胖鱼冲他咧嘴笑着,还是那副市侩的模样,但此刻看起来,这样子,更像个屠夫。 离开爱君堂的时候,外面漆黑一片,天上一弯新月,在乌云间时隐时现。 江万潮如虚脱了一般,头晕目眩。 但他得站直了,不能摇晃,他得做得足够像样,让胖鱼这个杀人犯顺从。 “李烈,是你第几个杀的人?”他没有回头,对着跟在身后的胖鱼说道。 “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刚才如果李烈不死,死的就是我。”胖鱼说着,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很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到底是谁?” “不要问,跟着他好好干。陈实,你打算怎么处理?” 江万潮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那一刻,只有乌云,唯一的月光也没有了。 第九十二章 反锁 “他是学术新星,不能和李烈一样处理,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去雪域一趟,那里距离临州远,你跟着我有段时间了,最好不要自己动手。”江万潮意外流畅地说出了这些话,深思熟虑,他自己都惊觉,原来在来爱君堂之前,他心里已经转过这个想法了,只是,如果李烈不死,他还在彻底坠入深渊的边缘徘徊,可惜现在他和陈实,只能有一个是jn001的缔造者,这个人,只能是他江万潮,而不是陈实。 一将功臣万古枯。他自我催眠着,不足以被安慰,但无所谓了,他江万潮,不能在这个修旧如旧的吉祥里了此残生。朋友?人命?重要吗? 想到这里,他挺起胸膛,整理了一下西装,独自朝着古桥的另一端走去。 …… “一川哥哥,我们要去雪域,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临州附中的门口,陈絮抬头看着江一川,问道。 江一川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本来她是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提出邀请的。 他尽力用自己最明朗的笑容回应她:“当然去,这还用问吗?” 果然,陈絮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那太好了!”说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彼时临州附中门口的梧桐树已经遮天蔽日,阳光斑驳从叶间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在陈絮远去的背影上撒落。 这是后来很多年,江一川梦中的情形,他梦见她回头了,说不去雪域了。 他看着她从初中毕业,成了他高中的学妹,他们先后顺利考上了临州大学,他终于等到她长大,告诉她自己埋藏许多年的秘密…… 他毫无察觉江万潮的变化,因为他并不知道江万潮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江万潮在他这里,只是一个符号化的父亲,他的沉默、忙碌、阴鸷,对于江一川来说,都是他向来如此。 晚上11点,江万潮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已经习惯了房间里漆黑一片,江一川早已熟睡。 然而,这一天,灯亮着,江一川就在客厅,见到他,拘谨地站了起来。 “还没睡?”江万潮收拾着一天纷乱的心情,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对江一川说道。原本,面对自己的儿子,他不必如此用力。 同样不自在的还有江一川,他仿佛是为了获得某种允许: “陈爸他们要去雪域,小絮问我能不能一起去。”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万潮。 江万潮愣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雪域意味着什么,那一刻,他脑海中否定了好几种回答。 他不能告诉江一川,他不允许。 “好的。”江万潮回答着。 江一川紧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那,那谢谢你,爸。”最后一个字很小声。 那一刻,江万潮眼眶有些湿润了,这是江一川搬过来一起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叫他爸。 没想到,在此刻,在他没有期待的时候,忽然听到了。 “我是你爸爸,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江万潮说着朝江一川走去,他想要拍拍儿子的肩,甚至想要拥抱他,这个十八年都不曾被拥抱的儿子。 他已经走到了江一川近前,那手也已经伸了出来。 “那我明天告诉小絮,陈爸陈妈一定也很开心。”十八岁的江一川,到底是心无城府,喜形于色。 江万潮伸出去的手倏然落下了——他儿子管他们叫爸妈,江一川那由衷的喜悦,让刚才那一声小得听不见的“爸”如此相形见绌。 “不早了,睡。”江万潮说着,自己走向了客厅另一边的卧室。 和陈絮约好出行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江一川起得很早,背好昨晚就准备好的行囊。 那将是一个很长的旅途,陈爸自己开车带他们去。 然而,那门,被锁住了,家里没有电话,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坚固的防盗窗。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门被反锁之后,这个屋子,就是个无法逃脱的牢笼。 他敲着门,开窗喊着,看起来像一个和家里闹矛盾的叛逆少年,无人理睬。 在陈实的越野车里,等待着江一川的陈絮,等来的却只有江万潮。 “一川哥哥呢?”陈絮先于陈实,跳下车问着江万潮,也没有喊叔叔,她直觉地不喜欢这个爸爸的好友,说不出原因。 江万潮并没有回答她,那种让人不爽的长辈架子,仿佛陈絮不配问他问题。 越是自卑的人越计较这种身份等级。 很多年后,江万潮会为这个不必要的摆架子付出代价,他没有把陈絮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放在眼里,没有在他的记忆里为她留下一席之地。 这一次,陈实的表现有些反常。 一向见到江万潮无比热情的陈实,这次却坐在驾驶座紧握着方向盘,连看都没有看江万潮一眼。 倒是许杭君提醒着:“阿潮来了啊?” “陈实……”江万潮似乎知道陈实这样的原因,说话语气低声下气。 “如果不是我之前的学生告诉我他在一次投资会上看到我的研究内容被盗用,我还蒙在鼓里。”陈实犀利的眼神扫向江万潮。 江万潮躲开了,继续小声说着:“我只是想要你的才华获得社会的认可,本来想着等投资下来了再和你商量,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肯定不会答应我这么做……” “我和你说过我的研究还很不成熟,根本不具备应用的条件。阿潮,你也是学药的,这是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健康甚至是生命的啊!”陈实痛心疾首地说着,但看着江万潮那副低头认错的样子,终究是心软了,“你把项目书都撤回来,我就不算你侵权。”他气鼓鼓地说着。 “好,等你雪域回来,我保证一切都妥了。”江万潮无比诚恳地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希望你说到做到,阿潮,你知道的呀,研究这种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我们的老师教我们的,你难道忘记了?” 陈絮坐在后排,还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聊着什么,她还是心心念念关心着那一个问题,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一川哥哥还来吗?” 第九十三章 刺伤 江万潮目送着陈实的车临aj7690,越野车一骑绝尘向西驶去。 自己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江一川,被关在房间里,日出到日落,天黑下来,灯没有开——这是他第一次让陈絮失望了。 那个黑房子里的江一川,此刻,浮现在江絮的眼前,在阿若的小车里,车窗外大雨滂沱而下,看样子天明都不会收。 往事,在时光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和陈絮,都回不去了。 黑夜中,灯光照到了前方一个人影,阿若紧急踩下了刹车。 车子距离那个人很近,几乎要撞到了,但那人穿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雨中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江絮隔着车窗,看着那人的样子,仿佛很熟悉,笑了:“哼,真是个莽夫。” 说着,打开了车门,那人立刻冲了过来,一下子坐进了后座。 脱下雨衣,是林晓东,健硕黝黑,和边上苍白瘦弱的江絮挨着,越加对比鲜明。 “这破地方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亏你想得出来,约我在这里见面。”他没好气地用阿若递过来的纸巾擦拭着溅湿的衣领,脱下泡满了水的鞋子。 “你说有急事,我只是大方地告诉了你我的行踪而已。”江絮一脸嫌弃地看着光着脚一身狼狈的林晓东,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林晓东擦着脚,仿佛随口提起。 “嗯?”江絮看起来不明所以。 “叶蘼蘼是陈絮。”林晓东不喜欢说话拐外抹角。 江絮转头看向被雨水冲刷的车窗,意味深长地说:“无人生还。” “江万潮不知道?” “他不知道是好事。” “怎么理解?” “他知道了,就已经死了。” “嗯?”林晓东一转头,只看到车窗玻璃映照出江絮的脸,因为过于瘦削而棱角分明,“这话我听不懂了。” 江絮转了回来,看着林晓东:“知道我是怎么被关进疯人院的吗?” “因为你坚称陈实的死是意外?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江絮冷笑了一声:“这种小事,不至于让江万潮下决心把我关到那个地方。” “那是……”林晓东不理解了。 “因为他差点死在我手里。”江絮平静地说着,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事情。 “额,你干了什么?” “陈家的葬礼上,我看着那个人假惺惺地忙碌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仗义的好友的样子。那一刻,除了让他死,我没有其他的念头。 但我不能在陈爸的葬礼上做这些事,在陈爸那里,一川是个好孩子,永远都是。 我一直等到和他回到那个公寓。 那个在小絮他们去雪域那天,把我锁在里面的牢笼。 挺有意思的,一切都不难。 因为,江万潮那时候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大人。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孩子。他对十八岁的男孩,没有概念,因为他从来只关心他自己。 操持葬礼很累,不过我想那时候,他体会到的更多的是放松了。我不会忘记在殡仪馆,当陈爸他们残缺遗体被送进去活化的时候,江万潮那混迹在人群中,悄悄的如释重负的模样,哼,他天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他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之后带着那种让人讨厌的志得意满回去睡了。 过程很简单,我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走到他卧室,朝着他的肚子刺了过去。可惜,只刺中一下之后,他就惊醒了。 我不是小絮,没那么敏捷的身体素质,江万潮到底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被他逃走了。 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没有报警,而是找来了他公司的帮手,把我控制住了。 本来,我应该会死,我确信他是想杀了我的,哈哈!”江絮说到这里,忽然自己笑了起来,仿佛说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林晓东却笑不出来,对他来说,这实在是最让人难过的事情,那个陈愚口中阳光善良的江一川竟然向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屠刀。 然而江絮却笑得好像停不下来了,他的笑声在深夜的雨声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而坐在副驾驶座的阿若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始终沉默着。 “江絮,够了,这没什么好笑的!”林晓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当然好笑,你知道江万潮没有杀我的原因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是他亲生儿子吗?” “不,是因为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生儿子了,哈哈!因为我那一刀,不小心,让他再也没法生育了。”说着江絮又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里听不出半点喜悦,只有让人心寒的嘲讽。 “你是故意的。”林晓东沉着脸看着江絮。 江絮忽而止住了笑容:“故意?也许是天意,在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感恩上苍,让我没有杀死江万潮,不然,这么多年,我怎么可以一直都看着他那恨透了我,但下不了决心杀我的可怜样子。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我在一个屋子里过夜,真的是胆小。” 林晓东沉默了,江絮口中这么说,但这十年过得最不好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陈絮还活着?” “五年前。” “老实说,我查过你们。”林晓东坦白地说,“但没有找到你们之间的关联。” 江絮对他冷笑了一下:“我们的关联,只是十几年一起长大的默契罢了,你们能查到什么?” “如果江万潮当年可以对陈实下手,现在陈絮在江南医药,不是很危险?”林晓东莫名在意着她的安危。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包括我。我说了,无人生还。小絮,已经死在雪域了。而叶蘼蘼,谁也阻止不了。”江絮说着攥紧了手里的手帕,这话,好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林晓东回想着一开始江絮的话,忽而觉得不对劲:“你说如果江万潮知道了叶蘼蘼是陈絮,他就会死?” 江絮冷眼看着他,嘈杂的雨声中,说话轻柔而语气怪异:“要取江万潮的性命,有什么难的?” 第九十四年 来者不善 “江絮,无论江万潮做了什么……”林晓东正要开始说,却被江絮打断了。 “行了,你想说什么我知道,那就看是你快还是我快了。”江絮咧嘴一笑。 “你真的……”林晓东一皱眉,难以理解,“无论怎么说,他是你爸爸,这层血缘关系,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否认。” 听到这里的江絮,那张狂的样子忽然消失了,一瞬间格外认真地对着林晓东说:“从知道陈家是被江万潮谋杀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进入天堂的权力了。如果你是我,会怎么选?怎么选都是万劫不复,不是吗?” 林晓东被问住了,此时车也停在了江南府。 “阿若会送你回家,祝你晚安,好运。”江絮说着,打开车门走入了雨中。 车再次启动了,全程没有说话的阿若,终于开口了:“林队长,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拯救阿絮的话,那个人,恐怕是你了。” “我?”林晓东不可思议。 “如果江万潮落在你的手里,他就不用在弑父和报恩之间挣扎了。”阿若一语道破。 车外,依然是大雨滂沱,阿若回到了沉默,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望出去看不到路的尽头。 …… 吉祥里的石桥依然还在,十年,对它来说不过数百年间的一瞬而已。 人间却不知道有多少人白头了。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 江万潮再次踏上了这座石桥,桥下的那棵泡桐树还在,不知不觉,竟然又是落花的时节。 古街上那家爱君堂,早已经成了他的产业,如今是江南医药的药店。 但是,这还不够。 江万潮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是林晓东造访之后,他特意抽出时间回来看了看。 亏得几年前,江万潮拿下了吉祥里的文旅项目,返租了临街的房子开了些文艺范儿的小店,那些他的老街坊们,靠着价格不菲的租金,也算过上了吃喝不愁的生活。 没想到,这些小市民的嘴,还是那样不知道好歹的碎。 他看着即将在晨曦中苏醒的吉祥里,用手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没有再往前一步,冷漠地瞥了一眼胖鱼叔伯居住的方向,转身回到了车里。 不久,吉祥里的街坊们得到了一个消息,江南医药突然撤资,终止了对吉祥里的文旅项目,那些习惯了靠租金养着,闲散了好多年的老街坊们,忽然失去了经济来源。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也没人敢去找江万潮。 只不过原本以江万潮为荣的人们,开始在背后骂他捞一把就走,不顾老街坊死活,也只能是骂骂而已。 而对于江万潮来说,这些事情微不足道,整个吉祥里的人加起来,都抵不过即将过来的那个人对他的困扰。 他奢华的办公室,门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叶蘼蘼。 江万潮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 他是老总,不需要在自己的属下面前,掩藏自己的不悦。 一般这个时候,就算是和他共事多年的副总,都会紧张得失去方寸。 然而叶蘼蘼却仿佛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气定神闲地走到他的面前。 “江总,您找我?” 江万潮看了她一眼:“我想知道,目前项目的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叶蘼蘼回答得不假思索。 “jn001的稳定性,我们做了十年都还没有攻克,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可以做出来了吗?” “如果十年都做不出来,可能要反思下自己的能力了。”叶蘼蘼笑了笑,多有嘲讽的意思,“而且,江总,jn001稳定性的问题,我看你对外都是坚决否认的,今天倒是坦率。” “哼,你不算外人。”江万潮没好气地说,“你的报告呢?” 叶蘼蘼交出了手中的报告,江万潮认真地看着,叶蘼蘼没有说谎,她成功解决了jn001稳定性的问题,对于集团来说当然是好事,对于江万潮来说,也是好事,因为这样,他可以放心地做自己想做的那件事了。 合上报告的时候,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笑里藏刀。 叶蘼蘼当然看出来者不善,她只是笑了笑:“江总,对于报告,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报告写得很好,看来,这个项目可以提前完成了。”江万潮看着叶蘼蘼,不紧不慢地说道,“叶博士,我觉得,你的专业方向和江南医药未来要发展的领域,并不那么契合,我很感谢你这次在对欧沟通上做的巨大贡献,只不过,这次之后,恐怕要请你另谋高就了。” 他对自己的这番话很满意,再怎么有能力,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入职的小姑娘而已,和他江万潮对着干,不会有好下场。 只是,坐在他对面的叶蘼蘼静静地听江万潮说着,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甚至,她露出了那种令江万潮不安的轻蔑笑容,她的手自在地放在椅子把手上,指尖轻敲,语气中带着傲慢的慵懒:“江总,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在不在江南医药,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什么意思?”江万潮认定这是叶蘼蘼在虚张声势。 叶蘼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江万潮,这种尴尬的沉默,江万潮似曾相识,最不愿记起。 在这个空旷的办公室,不知何处,忽然传来几声咳嗽。 而这咳嗽声,让江万潮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打落了下来。 他看着叶蘼蘼,眼中露出惊讶甚至惊恐的神色。 而叶蘼蘼却依旧镇定:“江总,我猜是您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自动接听了。” 这话越加让他如临深渊,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的电话自动接起。 他一面看着叶蘼蘼,一面犹疑着起身去办公桌接听。 电话那头,那个低哑而苍老、带着浓重临州口音的声音传来:“蘼蘼,可以的,你留着。” 不等他再说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只留下错愕的江万潮,看向已然起身朝他走来的叶蘼蘼,这次她正对着他,一侧头,露出那种见到猎物似的可怕笑容。 第九十五章 老杨 “江总,怎么了?”叶蘼蘼明知故问着,刻意露出纯真如天使的真挚面容。 “你到底是谁?”江万潮站在办公室桌后面,不敢绕过桌子出来。 “我是叶蘼蘼呀,江总,你糊涂了?”叶蘼蘼一副不解的无辜模样。 “导师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你,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导师的?” 叶蘼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知道的,导师不会高兴你打听他的事情。至于我,很意外,你那么果断地把我招募进集团,竟然没有和导师说起过。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江总,有些策略,可能要因时因地改改。” “你在教我做事?”江万潮阴沉着脸,看着叶蘼蘼那张稚气的脸,眼中露出了凶狠的光。 “江总真聪明,一下子就听懂了。” “你!” “对了……”叶蘼蘼说着已经走到了江万潮的身边,凑到他耳边,玫色的唇轻启,“胖鱼的死,是导师的意思,这是为你着想。” 江万潮听罢,那浑身麻木的感觉再次袭来,自从十年前李烈死了之后,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了。 “还有,集团现在家大业大,江总你日理万机,今后,关于jn系列的药物研发,江总就不要过问了。”叶蘼蘼继续说着。 江万潮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现在,叶蘼蘼不仅仅是他研发总部的一名博士,她更是导师的人。 叶蘼蘼瞥了一眼他攥紧的拳头,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您的年纪也不小了,总要有人帮你分担一些。” 说完,她盯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悠悠地离开了办公室。 一天的文山会海,江万潮少有的无法集中精神,叶蘼蘼满是挑衅的样子,总是稍不留神就出现在他眼前。 晚上9点,司机照例在办公楼下等他。 而江万潮一坐进车,就忍不住发难:“叶蘼蘼是导师的人?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司机带着白手套的手,在方向盘上轻拍着,不紧不慢地回应:“你是在不满导师的安排吗?” 听到这话的江万潮,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按捺着自己的愤怒,换了委婉的方式说道:“我的意思,如果早知道是导师的人,可以给她更好的安排。” “更好的安排,是指接触不到jn001药的核心研发?江万潮,jn001根本就是一个无法改良的次品,你在十年前就知道了,但没有告诉导师,如果不是看在这些年你为导师做了不少事情的份上,这会儿你应该已经不在这个车里了。” “胡说,jn001是我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颠覆性的癌症特效药,怎么可能是次品?这是叶蘼蘼说的?”江万潮急了,“它只是在稳定性上有一点瑕疵,作为一款完全自主研发的创新药,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 “呕心沥血?这就有点夸张了,导师在医药领域深耕多年,你那点东西,骗不了他,这些年,除了陈实的东西,你在这方面基本没有什么贡献。况且,当年如果不是你再三保证已经拿到了陈实的全部研究,导师怎么会默许你的计划?” “默许?!”江万潮难以置信,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老头子让他在自己和陈实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每个字他都没有忘记,这种在性命胁迫下做出的选择,如今竟然成了默许,“我那是逼不得已!我要见导师,叶蘼蘼,我没有办法把她留在江南医药。” “那要看导师有没有时间见你了。”车的后视镜里,露出了司机阴森的笑容。 江万潮望着窗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那个昏暗的爱君堂的小房间里,他害怕老头说出的那句话:江万潮,不行的。 十年过去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再次担心老头说出这句话。 叶蘼蘼,恍如当年的他,但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李烈。 暮春时节,临州总是不时下起滂沱的大雨。 山林深处,岭花疗养院里,雨水打在成千上万的树叶,发出层层叠叠的沙沙声,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张奶奶一个人用心修剪着窗台上的百祖荼蘼,上次剪了的花,如今又长出了许多的花苞,真是让人愉悦的植物,她苍老的脸对着这盆花,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身后,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 张奶奶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很熟悉的样子:“都说过了,不用每次都敲门。”说完才转身,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周正的五官,只有嘴巴有些歪斜,显得有些奇怪。 他年事已高,背有些驼了,只是那双眼精神奕奕,比他的外形年轻许多。 老头拎了一个袋子,放到了张奶奶的茶几上,用浓重的临州口音说道:“枇杷,新鲜的,你吃吃。” 张奶奶见了却笑了:“我家里人来得勤,不缺东西吃,你不用老是拿过来。” 老头不见外地坐在了摇椅上:“上门做客不好空手的。” 张奶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老头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药,往嘴里丢了两颗。 张奶奶看了看墙上的钟:“老杨,你又忘记吃药了。” “晓东很久没有过来了。”老杨嘀咕着。 张奶奶听了,笑了:“你就这么喜欢我这个外孙,下次他来了我带过去给你见见。” 老杨摆了摆手:“我怕见不熟的,你晓得的。” “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老头。”张奶奶笑着,“不过你也奇怪,小叶来了,倒是愿意见见?” 老杨看了看窗台上刚刚被修剪过的百祖荼蘼,说了句:“蘼蘼,可以的,像我。” 说完,手颤巍巍地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枇杷,递给了张奶奶:“你吃。” 张奶奶接过了枇杷,找了个果盘放在老杨面前,细心地剥了枇杷的皮,把果肉放在果盘里,示意老杨可以吃了。 老杨很满意,拿起果肉放进了嘴里,细细品味着,手指了指那袋枇杷:“只有在临州,吃得到这个。” 第九十六章 监视 吃午饭的空档,小许和岳健峰正先聊着:“最近东石派出所头都大了,天天蹲工地,都快被晒死了。” “我说啊,就是东石油料市场那块地风水不好,自从高寒雨死在那之后,就没消停过,前面那个老板钱英杰死了,现在又天天有人闹事。”岳健峰一边嚼着饭菜一边说道。 刚说完,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刚想骂人,却看到林晓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着餐盘,站在他身后:“健峰,咱们可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别张口闭口风水不风水的,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去东石油料市场的工地闹事吗?” “昂?莫非你这么快就打听到了?”岳健峰一脸好奇的样子。 “这不是治安大队一问就知道的事?说起来,和咱们俩有点关系。”林晓东说着把餐盘往岳健峰边上一放,坐下来开始吃了。 “林队,这事儿你可不能乱说。”岳健峰赶忙否认。 林晓东一手夹着块肉,一边说道:“那些都是吉祥里的原住民。” “吉祥里?那不是江万潮的老家?” “咱们不是去找过他吗?完了之后呢,这家伙干了一件事,把吉祥里的文旅项目给撤了。” “昂?是因为我们去那里调查过他?” “你以为呢?!多半是怪吉祥里的邻居多嘴说了他和胖鱼的关系?” “这是纯纯的打击报复啊,江万潮真是无法无天了。” “现在这些原住民没了经济来源,这不追着江南医药讨说法么。”林晓东说完埋头迅速地扒了几口饭,“不过对我们来说倒不是坏事,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明我们对他和胖鱼之间的关系的判断是对的。这个调查方向要继续跟。” 岳健峰听了,想起来了:“说起来,林队,胖鱼那边,我想,我们知道他去安乐公墓的原因了。” “哦?”林晓东来了兴趣,放下筷子,连饭都不吃了。 “我们可以查到的非正常死亡的癌症患者,都下葬在安乐公墓,而且这些年都没有人来祭扫过。” “亏他们想得出来,在墓地里监视着这些家属不要回来是?” “嗯,我看他们对目标是筛选过的,死者基本都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劝离临州的,多是配偶,这么多年过去,配偶或者子女回到临州,很难不去看望已故的至亲。另外还有一件事情……” “快说。” “李秀娣说的那个爱君堂,我们查了,十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关停了所有的连锁门诊,不过那个时间很有意思,就在陈实去雪域之前,而在陈实出事之后,所有的门诊都被江南医药以各种名义给吞并下来了。” 林晓东听岳健峰讲完,眉头一皱:“这听起来,像不像一种交易?” “林队,你的意思是?” “就好像,爱君堂是拿陈实的命换来的。”林晓东手点了点餐桌。 岳健峰立刻跟上:“而且这一切,江万潮是最终的受益者,主要和事件有关的当事人陆续都死了,要按图索骥追到江万潮这里越来越难了。” 林晓东没有说话,重新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饭菜都吃了个干净,抹了抹嘴招呼着:“走!再去一趟吉祥里。” “昂?咱们不是去过一次了么……”岳健峰不解地问。 “那会儿很多人还拿着江万潮的好处呢,现在他把钱撤了,吉祥里的那些人正在气头上呢,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会替他说好话了。”林晓东坏笑着。 两个人快步走着,穿过连廊朝着警车的方向奔去,岳健峰嘴上问题没个停:“有件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他是江万潮哎,这么多年没被抓到过把柄,这次得罪吉祥里那么多人,很失算,不像是他会干的事情?” “人在压力下会做出和平时不一样的选择。”林晓东说着已经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拼的就是看谁沉得住气。” 警车开到吉祥里巷子口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烈日当空,已经是夏天的模样。 上一次过来见到的热闹街市,如今都关的关,修整的修整。 当然还有一群带着警惕眼神打量他们的原住民。 其中一个大姐靠在自家门口,嗑着瓜子说道:“我记得你们,就是上次来问江万潮的事情那两个警察。” “你说对了,我也记得你,上次你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林晓东嘿嘿一笑,“今天不知道想什么没有?” 大姐听了,一脚撤回了门槛里面,对林晓东两个人招呼着:“进来说。” 岳健峰用胳膊一杵林晓东:“林队,真被你说着了。” “话我可以和你们说,能不留名字吗?”大姐把瓜子壳往花盆里一丢,精明地说。 “保护证人是我们的职责。”林晓东看着大姐,“这个我们可以向你保证。言而无信这种事情,我们不会做。”这话意有所指,成功地让大姐联想到了江万潮。 “哼,那个江万潮,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姐这话说得愤慨,不忘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好像江万潮此刻就站在面前似的。 “这话怎么说?”林晓东赶忙问。 “听他那个江南医药的人说,现在要花钱弄东石那片地方,没钱继续搞我们这里的旅游街,那些店铺说不租就不租了,一年十来万的租金,就这么没了,本来都是邻居,现在人都不出来给个说法,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你说的本性难移,是以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也这样吗?尤其是,比如十年前,他从南方回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还记得的?比如和胖鱼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那个呀,我听胖鱼那个死了的老娘说起过!怎么回事?就是江万潮全靠了胖鱼才咸鱼翻身的意思!” “这我就听不懂了,全临州都知道江万潮南方创业成功了才回来了,怎么就是咸鱼翻身?” “哪儿啊,那是人家现在成了大老板了给自己写的故事呢,说得比唱得好听。” 岳健峰忍不住了,插嘴道:“这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大姐听了,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地凑上前…… 第九十七章 礼物 “胖鱼那个老娘没死的时候,经常疯疯癫癫,在我们那些店铺门口骂人,说我们能有今天,全靠他儿子把那个姓江的领进门!”大姐说着,压低了声音,“还说江万潮偷了她家的东西,手表什么的,不还呢!” “领进门?领到什么门里?”岳健峰一头雾水。 “那我就不知道了,胖鱼的那个老娘,就是疯婆子,没事情也骂骂咧咧的,没人当她的话是真的。不过,我说两位警察同志,你们来来回回打听江万潮和胖鱼的关系,是不是这里面真的有什么内幕?”大姐的八卦之魂被点燃了,一脸期待地看着林晓东和岳健峰。 林晓东想了下,随口问似的:“周子华,这个人听过吗?” “什么子华?”大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听过。” 林晓东刻意强调着:“周、子、华,周围的周,儿子的子,中华的华。” 大姐被林晓东笃定的表情搞得怀疑人生了,又认真回想着:“我们这个地方,好像没有姓周的。” “原来是爱君堂的。”林晓东煞有介事地提醒着。 “哦哟,爱君堂啊!”大姐一听来了兴趣,“这不就是我们家原来后门口那个中医门诊吗?现在是那个江万潮的江南大药房了。这个人在爱君堂工作的呀?” “怎么样,有印象了?”林晓东笑嘻嘻地看着大姐。 大姐立刻点头:“这么说起来,还真有个人,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的,一个男的,是不是?” “没错!”林晓东开始和大姐热烈地讨论起来,看得边上的岳健峰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林晓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林晓东凑到大姐耳边,一副委以重任的样子,悄声和大姐说:“方便的话帮我们在吉祥里问问这个人,有消息随时告诉我。这个周子华对我们的调查很重要。” 大姐大约是人生第一次被交代了这么要紧的任务,立刻上心地保证:“放心,放心,我在吉祥里,谁不认识啊!” …… “江总,警察在到处打听周子华的下落。”一个穿着白手套的黑衣人走到江万潮的身后,汇报着。 “查出来周子华和爱君堂的关系了吗?”江万潮没有回头,对着空荡荡的前方说着。 “您知道的,爱君堂的资料都已经销毁,目前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周子华的信息。爱君堂名义上的总经理一直都是李烈。”黑衣人说道。 “那就挖地三尺继续查,不能让警察抓着爱君堂不放,查到爱君堂,就会查到导师。”江万潮说完咬了咬后槽牙。 “是!”黑衣人应答着。 “还有其他事吗?”看着迟迟不走的黑衣人,江万潮问。 “小江总那里,有点情况。”黑衣人有些心虚地说道。 江万潮眉头一皱,随即冷笑了一声:“他那里什么时候没有过情况?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 “他把我们安排的司机辞退了。” “哼,这又不是第一次,再安排一个就是了。” “还有……他把那辆劳斯莱斯退给集团了。” “嗯?什么意思?” “小江总说,这辆车是集团名下的,他用着回头审计会有问题,是为了集团着想。的确,这些年审计越来越严格了,总部没有办法拒绝这个理由。” “江南医药是我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江万潮莫名激动了,这算不得一件大事,但是这是他失去对江絮控制的一个信号,他不能允许江絮从他的监控下逃脱。 “恐怕车子已经被收回了。”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那就再送给他!”江万潮多少显得歇斯底里。 “可是,江总,我们现在是上市公司,各项业务都必须规范,这也是导师的要求……” “够了!”江万潮打断了黑衣人的话,不过立刻发现自己失态了,赶紧找补,“公司的业务,哪轮得到你插嘴,别忘了你的身份!” “是。”黑衣人识趣地应着。 江万潮沉默了一会儿,双唇紧闭着,终于恢复了理智,他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疲惫:“我知道了,车子的事情先这样,退下。” 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暗格打开的声音,黑衣人如幽灵般消失在了暗格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江万潮的办公室过。 “关闭所有的灯。”江万潮说着,整个房间的灯是声控的,话音刚落就全部暗了下来。 江万潮陷入了黑暗当中。 他独自坐着,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一只手放在办公桌上,一下、一下地轻敲着…… 江南医药研发总部的楼下,后半夜了,叶蘼蘼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办公大楼。 回家的路,她是步行回去的——长途跋涉,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去往万安小区的路上,会经过临州附中门口那条被梧桐遮蔽的路,每次她都不会停留,因为已经没有人在这里守候。 只是这个晚上,在她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 黯淡的路灯光下,这个人不再年轻的模样出现在叶蘼蘼的视线里,只是那容颜,她还熟悉。 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着,仿佛这只是个和她一样晚归的陌生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叫住了她:“叶蘼蘼。”陈愚喊道。 因为他叫出的是这个名字,叶蘼蘼回了头,傲然看着他:“有何贵干?” 陈愚没有多说什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盒子:“这是我在雪域找到的,属于一个可爱善良的好女孩。”说着示意叶蘼蘼收下。 路灯下,叶蘼蘼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小块人的头骨,她没有惊讶,在雪域,她见过太多的骸骨,那些遍布山野的骸骨,对她来说,与石头没有差别,这其中,还有她亲手猎杀的战果。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如流星般稍纵即逝,又回到了那淡漠的清澈眼神。 “陈警官,谢谢你。”她客气地说着,收下了那盒子。 陈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宽大的手在叶蘼蘼瘦削而紧实的肩膀上拍了拍,走入了夜色中。 第九十八章 换盆 叶蘼蘼收好了陈愚的礼物,从今以后,再无证据可以证明,她和陈絮有什么关系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张奶奶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已经出现在窗台。 “小叶啊,你什么时候到的,我都不知道。” 听到张奶奶的声音,叶蘼蘼放下了手中工具,一边擦手一边走到了张奶奶床边,扶着她起了床。 “从市区过来好长一段路,你是半夜就来了?”张奶奶看了看墙上的钟,显示才五点。 “我就是忽然想到您这儿了来了,趁着清晨的时间,给花换了个盆。”她笑着,花盆边上,那个陈愚送给她的盒子,已经空了。 “对了,茶几上有老杨拿过来的枇杷,我给你洗点儿吃,当季的。”张奶奶说着就要去张罗,被叶蘼蘼拦住了。 “张奶奶,我自己来。”她麻利地拿了枇杷去洗了些。 在张奶奶这里,永远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窗外晨光微亮,疗养院的老人起得早,陆续出现在了花园里。 其中一个站在张奶奶窗口不远处,看着这里。 张奶奶见了,冲他招呼着:“老杨,今天小叶也在,你过来坐坐?” 老杨倒是听张奶奶的话,拄着拐杖朝她的房间走来。 “蘼蘼,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吗?”老杨紧绷的脸上难得舒缓的表情,就是个长者关心晚辈的模样。 “挺好的,江总把药物研发的权力下放给我了。”叶蘼蘼仿佛随口提及。 “可以的。”老杨简要回答着,“药,研究得怎么样?” “稳定性解决了,通过欧洲的审批没问题。” “蘼蘼,不错。”老杨肯定着。 对于老杨的赞许,叶蘼蘼没有表现得格外开心,只是说话间已经剥好了一盘的枇杷,送到了老杨的面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老杨没有吃,而是对张奶奶说:“你吃,蘼蘼剥的。” 张奶奶笑呵呵地说:“人家是专门给你吃的,我自己有手,会剥呢!” 叶蘼蘼自己拿了一颗,送进了嘴里。 老杨见了,这才拿起了一颗:“你对的,我吃。” 此时,望向窗外的张奶奶突然音调高了起来:“呦,晓东来了?今天可真是热闹了。” 听到这话的老杨,忽然颤巍巍站起了身,朝外走去。 “哎?你这个怪老头子,我外孙又不是老虎,跑什么?”张奶奶和老杨熟了,在他背后喊着。 但是老杨并没有停步,终于还是赶在林晓东走到前离开了。 这一切,都被叶蘼蘼看在眼里,玫色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不易看懂的笑容。 林晓东终于到了,看到叶蘼蘼那一刻,意外道:“你怎么也在?” 张奶奶笑了:“你说你这么久没来,难得来一趟又遇到小叶,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 林晓东偷瞥了一眼叶蘼蘼,她转身收拾着窗台上换盆后的工具,而林晓东一眼看到了那个陈愚办公室里装骸骨的盒子。 “这是陈……”林晓东冲口而出。 第九十九章 归宿 “陈年的花肥,我带来给这盆花做底肥。”叶蘼蘼打断了林晓东的话,这话在张奶奶听起来是一个意思,在林晓东听起来是另外一个意思。 “放了好多年了,我想了想,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叶蘼蘼继续说着。 林晓东默然了,脑海中轮转过无数的想法,之前的dna比对,他和陈愚都是通过非常规手段做的,现在仅有的证明叶蘼蘼已经死亡的证物被掩埋了,那些宝贵的储存着dna信息的毛囊,很快就会被泥土分解,不再存于世上了。 “东东,你今天这么早过来做什么啊?”张奶奶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晓东把手里的一袋枇杷往茶几上一放:“哦!刚上市的枇杷,我妈让我给您送过来了。” “我怕酸,不怎么吃。”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林晓东,“你拿回去,你爸妈爱吃。”说着,看了看林晓东和叶蘼蘼,“外面天气好,你们去走走?不用陪着我这个老太婆。” 花园里,两个年轻人散着步,在周围的老年人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你见过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叶蘼蘼开门见山地说。 “嗯。”林晓东没有否认,停住了脚步,站在叶蘼蘼的面前:“我去见了江絮。”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蘼蘼,等待着她自己说些什么。 然而叶蘼蘼却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是吗?” “是江絮还是叶蘼蘼?还是……陈絮?”林晓东追问着。 “无论是谁,都被夺走了十年的人生。” “我知道你和江絮想要什么,但是……”林晓东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 叶蘼蘼只是笑了笑,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继续朝前走着:“有些人的不幸是被摆在台面上的,只不过……”她说着,望向张奶奶窗台上的百祖荼蘼,“看起来幸福的那些,是用什么滋养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嗯?”林晓东不解地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拿到叶蘼蘼的身份的,老实说我去查了你在阿兰县的资料,照片都是你本人的。” “这是她的安排。”叶蘼蘼指了指那盆花。 “百祖荼蘼?”林晓东脑洞大开地说。 “是它下面的骸骨的主人。”叶蘼蘼说道。 “嗯?你这话就有点吓人了。”林晓东笑了。 “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了,只是这种公平在一个更宽广的时空中才会被看到。而大多数人一生都看不到。 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找到了离开山谷的路,找到的第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阿兰县,叶蘼蘼说过的她的故乡。我们本来要带她回家的那个阿兰县。她再也回不去了,而我却站在了那个地方。 那些古老的石头房子,散落在巨大的山脚下,云的影子缓缓地在大地上移动着,伴着袅袅的炊烟,美得壮丽而静谧。” “你去找了叶蘼蘼的家人?” 她摇了摇头:“阿爹,不是我主动找到的,两年了,我一个人在野外,相伴的只有那头猞猁月夜,站在阿兰县的入口,别说是说话了,连人的思维方式,我都已经快忘记了。 是村民找到了我,那时的我,披头散发,身上裹着兽皮,面目全非。对他们来说,我太像走失了两年的叶蘼蘼了。 就这样,我被好心的村民带到了阿爹那里。 奇怪的是,就连阿爹都把我认错了,他说我就是蘼蘼,把我收留了下来。 我那会儿才知道,阿爹只剩下蘼蘼这一个亲人了。 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出事的那天,如果不是蘼蘼,高寒雨不会那么大意,忽略我的存在。 我这条命,是蘼蘼的,所以,我没有否认,留在了阿爹那里,把自己当做叶蘼蘼,照顾他、陪伴他。也从阿爹那里,学到了许多朴素而深刻的道理。 看到阿爹那喜悦幸福的样子,我以为这一切就是一场善意的误会,我尽力做着一个女儿应该做的所有事情,如果阿爹还在,我就不离开阿兰县。 直到阿爹走的那一天,他才告诉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不是蘼蘼,他说他知道蘼蘼已经去了天堂。 我告诉了他关于蘼蘼的真相,他只是说这些都是神女的安排,而他很欣慰自己有了两个女儿。阿爹给了我一个父亲能给的所有,是我失去爸爸之后,没有想过可以得到的那种爱。 所以,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属于叶蘼蘼的,我的余生,也是叶蘼蘼的。” 林晓东听着,心中的疑问被解开了,却空落落的,这种惆怅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道如何消散。 看着林晓东一脸的凝重,仿佛是为了缓和气氛,叶蘼蘼忽而问,“周子华是谁?”她一针见血地对林晓东坏笑着。 林晓东听了,也笑了:“怎么消息传得这么快,在安乐公墓,胖鱼的子弹打偏了,击中了我身后的一个墓碑,墓主人叫周子华。”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守株待兔会吃不上肉,不是吗?” “有人在到处打听周子华呢,有意思。”叶蘼蘼边走边说。 …… “这个你带回去吃。”张奶奶把一袋枇杷塞给了准备走的林晓东。 林晓东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纳闷了:“怎么比我刚才拿过来的还重了?” 张奶奶笑着:“额外的是一个院的老伙计送的,非说那个品种更好吃,你带去尝尝就是了。” 林晓东稀里糊涂地收下了,只有叶蘼蘼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下山的路是新修的,林晓东骑着摩托车一路开着,速度不由得越来越快。 忽而,路边上停了一辆眼熟的车,远远地看到他过来,车门被打开了,下来一个人,是江絮。 林晓东一个急刹车,摩托车甩了个尾停在了江絮的边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林晓东满是怀疑地看着江絮。 江絮却一脸的无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等你的?” 正在林晓东有其他的猜测的时候,江絮打消了他的疑惑:“你去看望老人好像也不是什么秘密的行程,稍微问下就知道了,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第一百章 废陵 江絮说着,朝着边上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去,转身招呼着林晓东:“怎么样,一起去瞧瞧?” 林晓东看了看左右,整条山路没有其他人,除了车里待命的阿若,只有他和江絮。 “怎么?担心我袭警么?”江絮坏笑着。 林晓东听了,两三步奔了上去,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条命你自己救回来的,你要拿去我也没办法。” 山路不算崎岖,只不过连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走起来特别滑,一看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们越走越深,路的两边有些断壁残垣,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藤蔓,被时间遗弃了一般。 林晓东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问:“这么偏的路线,怎么被你发现的?” “这是陈爸才知道的路线,因为他的学科的缘故,需要进山辨识草药,后来成了我们野足的秘密路线,多讽刺,它之所以成为无人发现的路线,是因为除了陈爸,没有人愿意去做这样漫长而无利可图的事情,年复一年,除了实验室就是深山老林,寂寞而艰苦。 那些急功近利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个幽静的所在。” “这里以前住过人?”林晓东看着那些看不清原貌的石柱和矮墙,不禁好奇。 “不是,你看到的是荒废的陵墓,陈爸带我们探究过,大多建于民国年间,战乱连年,不知道后人都散落到哪里了,这些地方逐渐无人问津,就变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看这规模,能建造得起这样陵墓的人,看来不是普通人。” “那又如何,还不是寂寞深山,化为尘土,没有差别。”江絮说着,他的年纪比林晓东小两岁。但林晓东总觉得比起他自己那种热血未减,江絮正常的时候,更像个老头。随即想到,这也难怪他,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他经历了别人无法经历的事情。 转眼两个人已经步行了半个小时有余了,江絮驻足在了一扇双开的大铁门前,铁门破落,耷拉在石柱上,挂满了丝状的苔藓。就算这样,呈现在林晓东面前的,依然是一处有着让人震撼的美感的陵园,严格的对称,拾级而上的层叠石阶与雕栏,他站在入口,一眼望去,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你说的礼物,总不是就指这么一次野足?”林晓东观察着四周,说道,这个山坳的深处如此安静,他说的这话仿佛都能惊扰到这个废弃陵园下的亡魂。 江絮笑着:“你需要的,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放心,我不是来浪费你的时间的。”说着继续朝前走去,对着空荡荡的陵园喊道,“出来。” 江絮说话的音量向来不高,只不过这会儿对于林晓东来说,这句“出来”多少显得有点惊悚,就算他自诩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也不免遐想江絮到底要喊什么出来。 只见江絮话音刚落,一个看起来四十岁不到的男人从山坡上的墓室后面走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衫,带着鸭舌帽,现代人的打扮,林晓东真可能会被吓一跳。 和江絮比起来,这个人明显身姿矫健许多,一路轻松地从台阶上下来,小跑的姿势一看就是经常在运动,不一会儿人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人走进了,林晓东才看清他的脸,肤色黝黑,不像是在临州这样时常阴雨的城市生活的人,眉眼普通但看得出保养得宜,显得朝气蓬勃。 “大礼物。”江絮拍了拍这个人的肩,冲着林晓东说道。 那人并没有因为江絮把他称作礼物而觉得冒犯,而是主动和林晓东握手问候:“你一定是林晓东,林警官,幸会!” 林晓东疑惑地伸出了手,一边握着手一边问:“敢问,你是?” 林晓东看看男人,又看看江絮,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有关联的信息,结果一无所获。 “我们认识吗?”他问着。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事实上,我昨天才回的临州。”男人说道。 “你是临州人?看起来不像。” “我在南方生活了十年了。” 林晓东转向江絮,问道:“你这么神神秘秘地拉着我到这么僻静的地方见面,不介绍介绍这个人是谁?” 江絮却冲他使了个眼色:“你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呃,你叫什么名字?”林晓东试探着问。 “周子华。”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林晓东不敢相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我叫周子华,周围的周,儿子的子,中华的华。”对方耐心地解释着。 林晓东哑然失笑了:“江絮,这又是什么恶作剧,你最应该知道,周子华那家伙,不躺在安乐公墓嘛?” “我在爱君堂工作过,经手了大量的账目,十年前爱君堂出事后因为怕事跑到了南方。最近听说胖鱼死了,就大着胆子回来了。”周子华一本正经地介绍着。 林晓东当然不信,而是很正经地对他说:“你知道走出这座山,你告诉别人你叫周子华,会发生什么吗?” “我听说最近有人在到处找我。”周子华继续说着。 林晓东纳闷地看着他:“你这个人信念感挺强啊,哪个表演学院毕业的啊?” “我毕业于临州财经学院,会计专业,所以有机会接触爱君堂的账务。”周子华继续说道。 林晓东转头看着江絮,双手叉腰,一脸的无奈:“我说江絮,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可没有功夫陪你玩儿角色扮演啊?!” “那么林队长,你的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呢?周子华在安乐公墓躺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临州的风云人物,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关注呢?还和爱君堂扯上了关系?”江絮坏笑着,“做戏做全套。” “那你也不能坑了别人啊!我已经在准备局里选人做诱饵了。”林晓东认真地和江絮说着。 但是江絮又拍了拍这个自称是周子华的人的肩膀:“他不是别人。” 第一百零一章 病友 “你知道你爸的手段,把他这样推出去,你爸要是信了,你知道他会遭遇到什么吗?”林晓东可没有很喜欢江絮的这份大礼物。 “相信我,以江万潮在临州的人脉,你能找到的人,被发现的可能都很大。难得江万潮信了你的鬼话,总不能在诱饵上出岔子。”江絮说道。 “我可以死。”周子华突然开口了,这话与他健康阳光的外形极不相称。 “啧……”林晓东皱眉看着这个乍一看正常,实际上和江絮一样不大正常的周子华,“我说江絮,你认识的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哎?你说中了,这位是我在疯人院的时候认识的。”江絮说着勾着周子华的肩,一副很要好的关系。 “你们是病友啊?”林晓东真的无语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你找个神经……找个有精神疾病的人来执行任务,我看是你自己又犯糊涂了?”林晓东尽量注意着自己的措辞。 但江絮和周子华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周子华更是一本正经地纠正着他:“我不是神经病,这个你放一百个心。我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 林晓东此刻当然不会相信他:“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很清醒。你们自己玩,我告辞了。” 林晓东说着真就转身往回走去了。 身后,传来周子华的声音:“我手里有jn002的药物样本。” 这话足以让林晓东停住了脚步。 但他并不相信,而是冲着江絮说:“少和你病友讲案子的事情!” 江絮慢悠悠地朝林晓东的方向走了两步,到了他跟前,说道:“这个不是我教他的。他真的有。你这个人性子怎么这么急?我说了我们在疯人院认识的,怎么就说明他也是疯子了呢?” “我是家属。”周子华适时地补充着,“被关进去的,是我爸,因为jn002的副作用,他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我没有办法,把他送进了疯人院治疗,可惜,并没有帮到他,反而令他更加痛苦……” 林晓东这才反应过来:“你爸是jn002的受害者?” “没错。” “能告诉我,你爸的名字吗?” “方回。” “所以你本人姓方?”林晓东立刻反应过来。 “我叫周子华,不姓方。”周子华那古怪而强烈的信念感,让林晓东很无奈。 “好,随便你了,方回,这个名字,我没有在受害者名单里看到过,名单里的家属我们都一一去尝试联系了,这里面没有你。”林晓东说着。 “当然没有他爸爸,因为他没有向江南医药提出过异议,是我阻止的。”江絮说道。 “什么?” “我在疯人院里见到了他爸爸,你不会想看到那种因为药物的作用而发作的癫狂状态。他……”江絮说着指了指周子华,“向医生解释他爸爸的状况的时候,偶然提到了jn002,这个不会被人注意的词,只有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当然那也是因为我知道江南医药的明星产品jn001的缘故,jn002,呵这个听起来就很山寨的名字,想来就是江万潮那个高估自己的人想要搞的新花样。” 林晓东听了,联系起那天大雨之夜,江絮在车里和他讲的往事,忍不住说道:“那时候已经收到了她给你的书,所以……” “没错,所以正是斗志满满的时候。”江絮的眼中,露出狠戾的光,在山中犹如蓄势待发的野猫,“我当然会好奇。而且我的优势是,经过五年的折腾,江万潮那时候认定我已经疯了。谁会对一个疯子有什么戒备呢?”江絮坏笑着,“江万潮,精明了一辈子,终究是被自大蒙蔽了双眼。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知道了多少。” “所以,你知道江万潮暗地里花钱摆平那些jn002受试者的事情?那时候李秀娣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林晓东忍不住问着江絮,要知道关于jn002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出来的,没想到江絮一直都知道。 但江絮却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如果那时候我告诉你这些,首先你信不信我是个问题,所有人都觉得我就是个给自己那个企业家父亲抹黑的败家子,你那会儿也是。” 林晓东被江絮说得无言以对,的确,不会有人相信江絮的话,此时此刻再设身处地考虑江絮的处境,一个人不被所有人取信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灾难的体验,林晓东想象不出来。 “何况,那个潜在的威胁,还没有被找出来。我当然需要慎之又慎。” “潜在的威胁……的确那时候胖鱼还没有被找出来。” “而且我说了,让江万潮死,并不难。我在做的,是对正义的让步,你还没明白么?”江絮盯着林晓东,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他是怎么回事?”林晓东指着周子华问道。 “他爸爸去世后,我用陈爸留给我的遗产,资助他去了南方生活。江万潮可以用钱让那些家属在恐惧和沉默中度过余生,我就用陈爸的钱,把他们从这种厄运里解救出来。 所以,我说服了你面前的这位周子华,让他先不要急着向江南医药提出抗议。一旦他提出异议,无论是要求真相或者赔偿,江南医药就会知道他的存在,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闭嘴。 这是我送给江万潮的变数,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打算好,这不会是一时一刻的较量了。” “因为江先生,我在南方过得很好,但我也一直没有忘记我父亲没有得到的那一份正义,还有和他一样遭遇的那些人没有得到的正义。 的确,我父亲确实得了绝症,但这不代表江万潮可以用我父亲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做违反人道的事情。 我知道,没有jn002,我的父亲还是会去世,但至少他可以走得体面一些,而不是以这样非人的模样。”周子华说着,鸭舌帽下他的目光闪烁,却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哭泣,“所以林警官,你不用担心,活着,不是人生唯一的目的。况且,我相信,你们可以把我保护得很好。” 林晓东默默地听完,在这寂静的山中,忽然说道:“有没有可能,我们真正要面对的,不是江万潮……” 第一百零二章 取代 研发总部的大楼里,叶蘼蘼点开了一封从海外发来的邮件,玫色的嘴角微微一翘,随手转发给了整个江南集团。 很快这个喜讯传开来了——集团的药在欧洲获批上市了。 与此同时,失去了研发掌控权的江万潮,竟然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一个传统的企业家,没有自己查看公司oa的习惯,假手于助理,他,终究是开始落伍了。 最遭殃的是分管研发的副总,这位可怜的姚总,毫不知情,抱着邀功的心情,兴冲冲找了江万潮,告诉了他这个喜讯,在他看来,和江万潮的预期唯一有差别的,不过是jn001变成了jn003,只是差了一个数字而已,都是集团出海的一大步,能有什么问题。 当然,迎接他的,是江万潮满腔的怒火。 “jn003什么时候获批的?上次不是说才上了临床吗?是谁授意你擅自把jn001改成jn003的?!”江万潮冲着他大吼着。 姚总也懵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江总您在董事会上说的,药物研发和上市申请,叶博士有完全的自主权吗?” 这话只会让江万潮更加怒不可遏:“你们不是跟我说jn001的稳定性已经解决了吗?你告诉我,换成jn003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这是叶博士认为jn003更符合edq的要求……” “混账!”江万潮将办公桌上的摆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江南医药,是我江万潮说了算,还是她叶蘼蘼说了算?!都给我滚出去!” 姚总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门静静地关上了。 江万潮浑身颤抖着,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站立不住,跌坐在了那张昂贵的皮椅上。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这点怒火就把他自己折腾到虚脱了。 然而,他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江万潮没有心情接听,但那个电话不停地打着,仿佛他不接,就不会停止。 终于,他还是妥协了,伸手接了起来,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江总……我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这个声音,江万潮不会听不出来,咬牙切齿地,他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叶蘼蘼!” 叶蘼蘼咯咯地笑着:“江总,这个消息放出去,江南医药的市值又可以涨一波了,你不开心吗?” 江万潮无法和叶蘼蘼继续交谈下去,他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机砸向了地面,正好落在刚才摔碎的摆件边上,他目光随之看去,才发现自己盛怒之下摔碎的,是江南医药拿到的第一个荣誉奖杯,他一直放在办公桌上,没想到今天碎在了自己手里。 愤怒,一点点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不安与恐慌。 他很清楚自己大发脾气的原因,jn001是他被导师器重的原因,而jn003与他毫无关系,这是叶蘼蘼一手做出来的,这不是药物在欧洲上市的问题,而是叶蘼蘼的一次挑战,他原本不可替代的地位变得可以被取代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从来没有忘记李烈,被他江万潮取代之后的下场。 导师不需要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而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利用价值在走下坡路。 他的手颤抖着,难以控制的颤抖,从来没有过。 人在情绪低谷的时候,会忽然变得诚实,那些夸大着的自我修饰撤下之后,江万潮知道,jn001也并非出自自己之手,那是陈实的半成品,在被他江万潮包装成新药之后,从未成功对jn001有过任何建设性的改进,jn003更不必说,只有那个不能被提及的jn002才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实证明,jn002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这个房间里的氧气都被叶蘼蘼抽走了,让他无法呼吸。 “当初,那个逆子怎么就没有把这个女人杀了?!”他激动的大脑中,翻涌着无数的激进想法,他想起了江絮扬言要杀了叶蘼蘼破坏药物的研发,那时候他对江絮有多生气,现在想让叶蘼蘼死的欲望就有多强烈。 正当他在邪恶的漩涡中越陷越深的时候,身后的门板传来轻扣的声音。 他按下了办公桌下隐藏的按钮,门板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白手套的黑衣人。 “江总,周子华打听到了。”那人说着。 这无疑是江万潮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叶蘼蘼无非也就是个学院派而已,而他能替导师做的事情,远不止明面上的生意这么简单。 有些事情,是叶蘼蘼永远无法取代的。 “在警察找到他之前解决掉。”江万潮沉声说道。 “知道了。”那人说着,转身的时候,听到江万潮叫住了他,“我要看到凭证。” 那人嘴角一咧:“您是说手指吗?” …… 周子华,这个刚从外地回来的临州人,住进了万安小区,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他住在临街的四楼,那个房间租金特别便宜,据说几个月前,警方接到举报,捣毁了藏匿在这个房子的制毒窝点。加上隔壁有个看起来可疑的女人,天天穿着黑色的衣裙,不苟言笑,不太友好,让来看房的人望而却步。 只有周子华爽快地租了下来,他每天出门,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看起来是个自由职业者,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星天地的街市人来人往,他毫不起眼,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不过,最近他所在的这家咖啡馆,生意出奇的好,总有些脸生的顾客光顾,倒是那个住在四楼的古怪女人,从前清早会去买一杯冰黑咖,最近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星天地实在太热闹了,人多眼杂,那些脸生的顾客,好像很讨厌人多,周子华回去了,他们也陆续散了。 一个多礼拜了,终于这一天,周子华的事情似乎特别多,在咖啡馆待到了后半夜,就连夜生活丰富的星天地都安静了下来,他才收拾东西离开,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些最近才来光顾的陌生客人…… 第一百零三章 无名之塚 周子华往万安小区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电梯坏掉了。他看了看边上的楼梯,夜深了,灯坏了,只有踢脚线上方的应急灯亮着,绿色的光,像极了黑夜中食肉动物的眼。 他无奈地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光,向四楼爬去。 这么巧,身后有个人跟了过来,看来是要和他一样爬楼梯上去了。 周子华似乎觉得并没有什么,自顾自地爬着,然而身后的人比他着急,没多一会儿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不许动,不许说话,跟我走。”一个阴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声音同时的,是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没有猜错的话,是刀。 周子华很配合,安静地被那个人带下了楼梯。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到了一楼,又继续下了一层去了地库。地库的口子,有辆面包车已经等在那里,一路都是监控的盲区。 车的移门在周子华的身后“砰”地一下关上了。 “你们是什么人?!”周子华颤声问着。 “先问问你自己是谁。”那人阴沉地说着,麻利地用胶带封住了周子华的嘴。 车一路开,驶离了临州市,朝着大和山的方向而去。 住宅越来越稀少,路的尽头,黑色的山峦起伏,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又一个永不会折返的乘客。 面包车停在了安乐公墓的入口,路灯依旧发着惨白的光,照亮一隅角落。 这个公墓的监控摄像头坏了修,修了坏,总不见长时间好。 今晚,摄像头又坏了。 周子华被拽下了车,朝着公墓的深处走去。 经过那些整齐划一的墓地,青石铺就的阶梯消失了。黄泥裸露的山路,只能靠着接近黎明的熹微天光隐约辨认。 周子华被封住的嘴,不停地发出呜咽的声音,反反复复,听多了就明白,他在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但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四处看着,最后拽着他朝边上的一处山坡走去。 这里,是一些火葬没有推行之前的旧坟,用土葬的方式,散落在山林中,圆形的墓冢,方形的墓碑,褪去的红黑字迹。 通往它们的路,很难走,长满了草木,孤寂深山,鲜有人来探望。 “自己选一个。”那人冷漠地说着。 周子华还在呜咽着,这次,他嘴上的胶带被用力撕开了,唇角被撕裂,鲜血在蓝紫的晨霭中深如黑色。 “你想干什么?”周子华显然害怕极了,但显然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 “怪就怪你在爱君堂工作过,自己选一个。”他用手里的刀指了指视线所及可以看到的土坟,重复着刚才的话。 “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那里当过会计,什么都不知道。” “不选吗?很多人会认真选一下。你不选,我就帮你选了。”那人看不清的脸,只看到双眼的寒光与他手里的尖刀一样满是杀气,“只可惜,你不会拥有自己的墓碑了。”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刀,向周子华刺去…… “扑通”一声,人倒下了。 周子华瞪大了眼睛,大口地呼吸着,此时才后知后觉真的害怕了。 在他的面前,一个精瘦的女人,正麻利地用绳索捆扎着倒在地上黑衣人,这会儿天又亮了些,晨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白皙的脸毫无表情,仿佛手中在处理的只是一头牲口。 收拾完毕,她拿出了手机打开照明朝着公墓的方向晃动着,不一会儿由远至近,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林晓东举着枪急匆匆赶来,却看到叶蘼蘼一脚踩在黑衣人背上,淡定自若地站在山坡上。 “你把他杀了?!”林晓东一阵错愕,赶忙上前查看黑衣人的情况,手摸了他的颈部动脉,还在跳动,还好,他和叶蘼蘼成不了敌人。 看来叶蘼蘼没有骗他,因为行动之前,叶蘼蘼说只有她可以无限接近目标而不被发现——野外捕猎习得的绝技。 “你们是怎么跟上我的,老实说我真的以为自己完了。”周子华惊魂未定,问这他们。 “你们上车的时候我就在后备箱了。”叶蘼蘼说到此处,凄然一笑,晨风之中乍然破碎的美。 藏在后备箱,是她“擅长”的事。 说完她冲着林晓东问:“司机你们搞定了?” “健峰就在山下,人和车都控制住了,放心。”林晓东看着她,说,“那开车的家伙醒了都不知道袭击他的是谁。” “单从身体机能而言,人类算得上最迟钝的几种生物之一,怎么说我也是和其他物种夺食过,这点事情简单。”叶蘼蘼随意地掸了掸手里枯草,看了看眼前的两个男人,又瞥了眼趴在灌木堆里的黑衣人:“把他抬下山的任务不需要我动手了?” 此刻的周子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怔怔地望着山野间的老坟出神。 林晓东看着他异样的神情,上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调侃道:“怎么了?之前和我夸口不怕死,刚才是真吓傻了?” 周子华喃喃着:“刚才,他说让我选一个……” “打算把你埋在其中一座坟里?”林晓东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这样说不定还真不好被发现。”他吐槽着。 “不,他说,很多人会选……”周子华转头看着林晓东,眼中满是恐惧。 他这话,这表情,让林晓东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不是第一个被带到这里的人。” “哼,看来当初钱英杰死命逃走是有原因的。”叶蘼蘼在一旁说道,“他肯定知道自己不跑会遭遇什么。” 此时,山风吹过,山石树木间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就好像这些旧坟里无名无分的冤魂在向他们求救。 “等这个人醒了,审讯了就真相大白了,先把人抬下去再说。”说着他招呼着周子华帮忙。 而叶蘼蘼站在原地没有动,叮嘱着:“记住,人是你们制服的,这个计划里,从来没有我。” 说完,她转身朝着山林的深处走去,就好像那里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第一百零四章 药丸 山下,江絮双手插在驼色大衣的衣兜里,已经等在那里。 林晓东一直很奇怪,初夏时节了,江絮还裹着大衣竟然也不热。 看到下山的是三个人,江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慢慢苏醒了,垂下的头抬了起来。 江絮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盯着那个人。 看到脸的那一刻,江絮大笑了起来:“呦!这不是把我带去疯人院的大哥吗?真是好久不见!” 那人没看到江絮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嘶哑着声音说道:“是你。我就应该知道,一个能从疯人院里出来的人肯定不简单。” 江絮凑到他的耳边,低语着:“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人听了,脸色瞬间煞白了,是被江絮提醒了可怕的事情。 江絮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地,往黑衣人嘴里塞了一片药丸。 林晓东看到这个场面,来不及多想,一手捏住了黑衣人的脸颊,大喊:“吐出来!” 但为时已晚,他嘴巴里空空如也,已经吞下去了。 “江絮,你有病啊?!给他吃了什么东西?”林晓东冲着江絮大喊着,所有人都听见了。 江絮却坏笑着左顾右盼的:“我要是你,最好先把他带到那里,记得把门板拆了找个倒霉蛋盯着他。”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公共厕所。 听到这话的那个黑衣人,一直麻木的脸上突然露出感激的神色,对着江絮结结巴巴说道:“谢,谢了……” 江絮对林晓东说道:“只是泻药而已,你紧张什么?” 说话间,那个人已经开始嚷着要上厕所了。 “小许!”林晓东大喊着,“叫上两个人带嫌疑人上厕所。” “这是几个意思?”林晓东看着被架走的黑衣人,问着身边的江絮。 “江万潮,不会留活口给你的。缓释胶囊了解下,没有办法按时回去复命,胶囊溶解了,里面的毒药只会让你们得到又一具无名尸体。”江絮踢了一颗脚边的石子儿,说道,“我想是高寒雨给他的启发,杀人,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还真适合他那副急功近利的样子,不过也是高寒雨给他的教训,这些人不能假手于人。他是要学古人,阴养死士呢。” “柳丽莎,就是他用这些人杀死的?”林晓东回头看着已经隐没在公墓后面的山林,“那块地方,看来要全部挖掘一遍了。”他自己刚说完,脑袋“嗡”地一下,想到了要紧的事情,赶忙对江絮说,“糟了,那个面包车司机是不是也服了胶囊?” 江絮站在原地,完全没有林晓东的紧张,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手里还有没有多的泻药?”林晓东急吼吼地问着江絮。 江絮却耸了下肩:“只有一颗。” 他话音刚落,远远地看见岳健峰狂奔过来,喘着大气对林晓东说道:“林队!那个被我们控制的驾驶员,突然不行了,救护车还没到,看样子救不回来了……” 林晓东睁大了眼瞪着江絮:“你明明知道这些人会出事,为什么不多带一颗药?” 江絮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我已经帮你救回来一个了,你好像还不满意?不然,你今天可是又白忙活一场了。” 林晓东却不买账,盯着江絮那看似毫无所谓的脸,警惕地说道:“以你心思缜密的程度,都能料到这些人会毒发身亡,不可能因为疏忽漏带一颗药。” 江絮慵懒地看了林晓东一眼:“林队长,少救一个也犯法吗?” …… 这一天,对于江南医药上下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江万潮十年来第一次缺席了董事会,而且是临时缺席。 集团内部,对江万潮的评价各种各样,但有一点是达成共识的,他是整个集团最勤勉的那个人,十年如一日,比所有人来得都早,从未给自己放过一天假期。 没有任何理由临时缺席会议的事情,更是前所未有。 而被问及江总的去向,助理只说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办公室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然而,江万潮的办公室里,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这是个陷阱,我们失策了。”黑衣人在他身后说道。 江万潮盯着地上还没被修好的凹洞,脸色铁青,和这个坏掉的地板一样,一个地方开始崩坏,就要全部重来。 他青筋凸起的手紧攥着,手指已经因为缺血开始发白发紫。 “人在哪?”他说完,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腮帮子明显地鼓了一下。 “在警察手里,差不多要从安乐公墓出来去公安局了。” “死的还是活的?” “额,我们不是很确定,从时间上来说,他们应该活不了,不过……” “什么?” “我们看到有一辆救护车朝着安乐公墓的方向去了。我们担心……” “我要确定他们都死了!”江万潮说话的音调一变,比平时低沉的声音高了许多,就好像换了个人在说话一样,那个被他压抑着、隐藏着的怯懦的自己,此刻,忽然被放出来了。 “那……” “拦住他们。” “拦住的意思是?” “这些人,不能回到公安局。山路很容易出意外,不是吗?”江万潮的拳头松开了,手指如弹钢琴般在椅子把手上依次敲击着。 但这次黑衣人没有马上从秘密通道退下,低声说道:“可是,小江总也和他们在一起。” 江万潮的左脸抽搐了一下,椅子把手的敲击声越来越急促了,他一字一句地交代着:“不用管,已经够了。我可以没有这个儿子。” 黑衣人没有说话,从秘密通道退了下去。 此刻,江絮坐在了林晓东的车上,望着车窗外,树的影子一丛一丛在他苍白的脸上掠过。无人在意的时候,他那种刻意的兴奋便会无影无踪,只剩下枯寂。 车是林晓东在开的,他故意支开了所有的人,只剩下他们在车里,因为他有话要问江絮,只有他们两个之间的话。 “那个面包车司机,你故意不救,能告诉我原因吗?”他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江絮。 第一百零五章 冲撞 “我还以为你单独留我在车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江絮不以为然地说着,依然看着窗外。 “人命,不能作为用来算计的筹码,江絮,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林晓东认真地和江絮说着。 江絮笑了:“林队长,你是怎么养成这种一本正经的个性的?” 对于江絮的不以为然,林晓东有些生气了:“江絮,我就是在和你讨论很严肃的事情,那个人,无论是谁,都不是你有权力决定他生死的。” “林晓东,有件事情我想你得明白,我们在某些事情上有共同的目标,比如把江万潮从神坛上拉下来,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是朋友。”江絮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此时,一道强烈的光出现在车辆前方,让林晓东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空荡荡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朝着他们迎面开过来。 车子开过来的速度飞快,林晓东本能地转动方向盘躲避,车子眼见着要冲出路桩,好在他最后时刻踩住了刹车,只听到砰的一声,是车头灯撞在路桩上碎裂的声音。 只听到江絮在后排大喊:“下车!” 林晓东赶忙去开车门,正看到其中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直直地朝着他们撞过来。 此时下车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林晓东决定赌一把,掏出枪正对着冲过来的车子开了一枪,对方一个闪避,方向也偏了,擦着林晓东的车子朝前开去。 林晓东紧追着车又开了几枪,但那车子开得太快了,早已经消失在了山路上。 “糟了!江絮!”林晓东赶忙折返去车里查看江絮,看到江絮捂着额头,人还坐在后排没来得及下车。 “你没事?!”林晓东紧张地上前查看,被江絮用手挡开了。 “额头撞到了,没事,车牌看到了吗?”江絮关切地问。 林晓东摇了摇:“太快了……没看到,幸亏你提出让其他人留在公墓等局里支援再回。不然这会儿说不定嫌疑人已经被劫走了。” “江万潮肯定气疯了,哈哈!”江絮的额头流着血,还不忘嘲笑着。 话音刚落,他们后方不远处,传来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爆炸声响彻了山谷。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去看看!”江絮说道。 “你不行,你留在原地,我去看下就回。”林晓东说着朝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很快,浓重的烧焦味传来,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已经被火焰包裹的车,看样子,就是刚才冲撞他们的那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辆车自己就出事故了。 难道是刚才开枪真的击中了司机?林晓东拿着枪,看着惨烈的事故现场,心头茫然,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转眼间,车子已经被烧成了一副驱壳,还在错愕中的林晓东没有察觉,不知道何时,江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他注视着林晓东的背影,眼神冷峻,任由额头的血淌下来,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第一百零六章 干扰 救护车到了,但是唯一可以救护的人只有江絮。 简单的包扎之后,江絮坐在救护车敞开的车厢,任由四周警笛喧嚣,人声嘈杂。 林晓东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到了江絮前面:“你怎么样?刚才流那么多血。” “那个人是给我开过车的。”江絮直视着前方说道。 “什么?”林晓东没有反应过来。 江絮转过头看着他:“你要的答案。” “那个面包车司机?”林晓东这下联系起来了,“为什么不救他?” “他见到你,就会想起来,你就是那个在穿云江边和我见面的人。”江絮说着。 “就这?这也没什么啊?”林晓东不能理解。 江絮看了看他,只是笑了笑,忽然没头没尾地问着:“林晓东,你说,安乐公墓埋了那么多人,有多少人还被人怀念着?” 林晓东皱着眉头,还没认真考虑他在说什么,就看到不远处,陈愚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陈局!”林晓东打起精神向陈愚问候着。 陈愚穿着制服,看了看江絮,对林晓东说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了一旁,陈愚对他说道:“江万潮的事,我单独向省厅作了汇报,接下来,省里应该会专门督办,你到时候配合省里做好工作就行。” “您直接向省厅汇报了?徐局那呢?” “没有说。” “师父,你太牛了!”林晓东一脸的兴奋。 但是陈愚脸上却没有这么高兴:“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尽快破案,不过也相当于把临州市公安局、甚至临州市都放到很被动的局面,晓东,你好好干。” 说着,陈愚的手轻拍了两下林晓东的肩,但是林晓东只觉得格外沉重。 陈愚走了,照理说,案子有了重大进展是好事,不知道为什么,陈愚却看起来忧心忡忡。林晓东看不明白。 只有江絮看向他们的时候,仿佛了然一切,却又无动于衷。 岭花疗养院里,老杨拄着拐杖在花园里走着,远远地,看到张奶奶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专注地刷着手机,就朝她走了过去。 “学年轻人,玩手机。”老杨坐到了张奶奶的边上,说道。 张奶奶没有抬头,一听这个口音,就知道是老杨,摘了老花眼镜,说:“我在看晓东在办的案子呢!” “哦?” “说是安乐公墓那发现了好多无名尸体,太吓人了。” 老杨一只手摸着拐杖的头,嘴巴紧闭着没有说话。 “晓东这孩子怕我担心,从来不和我讲他的工作,我有时候也是不敢细想,你说他干什么不好,非得要当这个警察,一天天的,多危险!”张奶奶念叨着。 “晓东,不会有事的。”老杨笃定地说,颤巍巍的手收了张奶奶的手机,“一起走走,手机不好多看的。” …… “妈的,谁把消息放网上去的,让网警好好查查!现在各个论坛都炒起来了!”岳健峰拿着手机,怒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说什么的都有,邪教啦,灵异事件啦,还有说外星人的!” 小许没好气地说:“我觉得咱们得找那个江絮好好问问,现场除了他都是我们自己人,大家伙儿这点纪律意识还是有的。这事儿,就他干得出来!每次他跑我们这儿装模作样自首,哪次不是门口挤满了记者?这家伙可是放风声的惯犯了!” “这家伙!他这是干扰办案!”岳健峰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又不是第一天办案子了,激动什么,谣言在真相面前就不攻自破了,你们有功夫生气,还不赶紧干活!”林晓东倒是很淡定,“和经合社那边协调得怎么样了?” 岳健峰听了,乖乖地跑到林晓东的跟前:“报告林队,目前,涉及到需要开挖的那些老坟,经合社基本都把家属的思想工作做通了。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启动挖掘了。 因为预计工作量比较大,小许这里已经在拟报告,要抽调各所的同志支援了。 现在就是我们带回来的那个家伙,林队你知道的,昨天我们轮着审了一宿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你看……” 岳健峰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几声刻意的敲门声。 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江絮不请自来,已经站在那里。 林晓东两三步到了他跟前,问:“你怎么来了?” 江絮笑眯眯地说:“放心,这次不是来自首的。我猜那位大哥什么都没和你们说。” “嗯?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和他是老相识了。能给江万潮当黑手套的,怎么可能好对付。”江絮冷冷地说道。 不过林晓东看着他,仿佛已经料到:“我猜,你有办法。” 江絮听了,哈哈大笑,调侃着:“林队长,几个月前,如果你知道今天会和我有这样的默契,不知道作何感想?” “行了,不要兜圈子了,快说,什么办法?”林晓东催促着。 江絮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说着塞了什么东西到他手里。 林晓东听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了:“真是个馊主意。” 岳健峰和小许远远的看着,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是看起来相谈甚欢,都很纳闷。 “这个江絮,是给林队下了迷魂汤了吗?怎么忽然成了朋友了?”小许费解地说。 岳健峰更多的是担忧:“我总觉得,这个江絮古古怪怪的,不是什么善茬,也不知道林队为什么和他走这么近。” 正说着,林晓东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招呼着:“健峰,走,再去会会那个家伙。” 审讯室的灯,已经亮了一天一夜了,灯下的这个人,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 严重凹陷的双眼和泛着青色的眼袋,都说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点。 但是,当他看到林晓东和岳健峰走进来的时候,依然带着负隅顽抗的姿态,没有要崩溃的意思。 “你老板挺厉害啊,把你们训练得这么‘靠谱’儿?”林晓东说着,递了一杯水给对方,“要跟我们耗,也得有体力。” 那人看了林晓东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下去。 第一百零七章 水杯 那人喝了一口,立刻就皱起了眉头,把杯子一放。 林晓东笑了:“味道不对是?” 那人知道事情不对,立刻问:“你们在里面放了什么?” 林晓东拿出一小包药,丢在他面前:“这个认识吗?” 这是一包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无产品,没有任何标志的透明塑料袋里,装着几颗白色的药片。 不过,黑衣人一看到药片上的编码,大惊失色,因为药片上隐约可见“jn002”的编码。 “你们给我吃了这个?!”果然,他开始不淡定了。 “忘了和你介绍那位周子华了,他爸爸几年前接受过这个药的实验治疗,可惜药没用完,人已没了,留了一些。”林晓东说道。 “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他忽然大喊着。 林晓东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怎么了?这个不是癌症特效药吗?你怕什么?” “你杀了我!”那人再次请求着。 “哦,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江南医药最近研制出了一种可以中和jn002药效的试剂嘛?”林晓东说着又拿出了另外一杯水,放在那人对面不远的地方。 那人疯了一样要去抢那第二杯水,但拷着手铐,根本抓不到。 林晓东看了看手表:“我也不知道药物发作的时间,你自己看着办,每回答一个问题,我就把杯子往前挪一下,你看怎么样?从最简单的开始。姓名?” 坐在林晓东对面的这个黑衣人,如一头愤怒的野牛,喘着粗气,万般不情愿,但还是开口了: “姚元庆。”说完,他的目光盯着眼前那个水杯,无比紧张。 林晓东信守承诺,把杯子往前推了一小段距离。 姚元庆已经没有办法把注意力从杯子上移开,急切地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他泛青的眼袋掺杂着红色的血丝,眼中满是要溢出来的癫狂和执念,多么讽刺,当年把江絮当作疯子送进精神病院的他,如今自己倒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什么要绑架周子华?”林晓东的手轻抓着杯子,往前推亦或者撤回,全凭姚元庆的回答。 然而这个问题,没有刚才那个姓名这样容易回答,是可以和jn002的“药效”掂量的问题了。 不过不要紧,林晓东的手稍稍用力,开始要撤回的动作了。 姚元庆急了,大呼:“我说!是江万潮……江万潮下的命令!” 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林晓东立刻看了一眼审讯室的摄像头,上方的红灯,万无一失的亮着。 从前,他从来不需要确认这样的事情,然而,今天,这个摄像头必须要亮着,这句话必须要录下来。 江万潮,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审讯室里。 林晓东应该很激动,但人到了某个关键的时刻,会突然出奇的冷静,那种全身心专注地要抓住曙光的能量,此刻正在他体内汇聚着。 杯子又往前推了一段,林晓东的问话还在继续:“具体是什么命令?” “杀死周子华。”这从姚元庆回答得很快,因为最艰难的抉择已经做出了,剩下的,就都无所谓了。 如同缓滞的河流忽然开闸,对话变得顺畅起来。 “原因?” “清理爱君堂的遗留问题。” “爱君堂是什么遗留问题?” “不清楚,我们只接受命令,不问为什么。” “周子华是你清理的第几个人?” “不记得了,清理掉的都会埋在安乐公墓的后山。” 杯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姚元庆的指尖可以碰到杯子的壁,但是不足以把整个杯子拿过去,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无法忍受那种药物即将发作的恐惧,戴着手铐的手死命地往前伸,手腕上皮已经被蹭破了,露出皮下鲜红的血肉,也毫不在乎。 林晓东忽然撤回了水杯,自己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水。 “你!”姚元庆睁大了眼睛,“你不讲信用!”随即绝望地用头撞着桌面,想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去。 “我从来没有说过给你喝的水里有jn002。我给你递了水,让你辨认药物,你回想一下,仅此而已。”林晓东的声音传来,让几近癫狂的姚元庆仿佛被按下了暂定键,双眼空洞地看着林晓东,数秒之后,那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他用要撕裂声带的程度大吼着:“你竟敢骗我!” “是你自己对jn002的恐惧骗了你自己。”林晓东忽然趴到桌上,距离姚元庆很近,“看来你亲眼见过那些吃了jn002的药的病人发病的样子,和我说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元庆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仿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他无力地摇着头,喃喃着:“你不会想知道……为了收集数据,不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就那样耗着……” “为什么要跟着江万潮干这种事情?他给了你多少钱?”林晓东皱着眉,不解地问。 姚元庆还在摇头,无神的眼抬起来看着坐在对面的林晓东和岳健峰:“你们不会理解,江万潮给我的是什么。” “说来听听?” “钱,只是一部分。”说着他懊恼地垂了头,忽然啜泣起来,“我被你们骗了,呵呵,我竟然被你们骗了。江南医药不能有事,江总不能有事……我是罪人!” “江万潮才是罪人,你没有错。”林晓东说道。 姚元庆却对他说:“你不懂。”说完又紧闭起了嘴,任怎么问也不再出声了。 不过无所谓了,林晓东要到了最需要的供词,他兴冲冲地跑去找陈愚,结果中途却看到走廊的另一头,江万潮竟然在很多人的陪同下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江万潮一见到他,就露出了那阴鸷的笑容,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让林晓东刚刚拿到证词的兴奋感荡然无存。 “林队长,我们又见面了。”江万潮主动打着招呼。 “你怎么进来的?”林晓东甚至不想开口叫他一声江总。 江万潮轻松地用手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我来报案的。” “报案?!”林晓东没好气地反问,“你能报什么案?” 第一百零八章 死士 “被恐吓勒索了。”江万潮说道,此时边上一个律师模样的人在他耳边提醒着什么。 江万潮听完,大气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林队长是自己人,我是受害者,没什么好隐瞒的。”说着他挑衅地看着林晓东,“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帮助警方找准办案方向。” 说着他略过林晓东,自顾自带着人朝前走去。 江万潮前脚刚走,小许就急吼吼地跑到了林晓东的身边:“林队,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林晓东没有看小许,眼睛还死死盯着江万潮离开的背影。 “江万潮自己来报案,说有个叫姚元庆的人,和别人合伙敲诈他,说不给钱就诬陷他杀人。” “什么屁话?!”林晓东暴躁地说道,“这种伎俩就想逃脱?他知道我们抓的人叫姚元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不是的,他说已经被姚元庆敲诈了一段时间了,他没有当回事,说最近看到网上的小道消息,才知道安乐公墓埋尸的事情不是姚元庆为了吓唬他编造的,才引起重视,特地过来报案。” “刚才姚元庆什么都招了,江万潮这次没那么容易逃走。”林晓东攥紧了拳头。 “对了,林队,一个好消息,大和山那边,明天可以开始挖坟了。”小许补了一句。 “好,明天一早带上姚元庆指认现场去,速战速决,不给江万潮作妖的机会。” …… 林晓东到达大和山的时候,天都还没亮,昨晚没有睡上几个小时,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到了四五点钟,实在睡不着了,自己骑了摩托车先去了大和山。 清晨的风清凉,应该是个好天气,他想着。 大部队还没有出现,岳健峰的电话先打来了。 “健峰,你接到姚元庆了吗?”接起电话,林晓东立刻问。 “林队,我就在看守所。”电话那头岳健峰的语气,让林晓东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样?”林晓东赶忙追问。 “我们到了才发现,姚元庆死了。” “怎么搞的?!”大山里,林晓东的声音显得格外响。 “他从衣服上撕了布条系在床板,坐在地上自缢的……” “这样也能死?!”林晓东不敢相信。 “林队,是的,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求死意志,这个方法死不了,这也是昨晚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放下手机的时候,林晓东望着那一片散落着土坟的山头,脑中浮现的都是昨天和江万潮相遇时他那让人厌恶的自负神情——他有把握,姚元庆会死。 “学古人,阴养死士……”林晓东喃喃着,重复之前江絮和他说的话,此时才明白所谓的“死士”代表的全部含义,只是他想不通,江万潮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可以让一个人这么坚决地去死也不肯出来作证。 到了约定的时间,抽调过来的挖掘土坟的队伍集结完毕了。 小许显然也得到了关于姚元庆的死讯,特地跑过来向林晓东请示:“林队,我们还挖吗?” “挖!”林晓东提起一口气,第一个拿着铁锹朝山上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 挖掘 警戒线之外,有特地赶来的村民在远远地观望着,那些被打开的墓穴,有些是他们的祖先。 古老的习俗还在延续,尽管同意了开坟,还是有人准备了香烛,在周围跪拜,为惊扰亡魂而祈祷。 这让现场的氛围显得更加阴森。 尽管,今天真如林晓东所希望的那样,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在临州这样多雨的南方,棺椁还未腐朽,肉身已先腐朽。 很快,山上传来一声呼唤,有了第一个发现。 第一具异常的尸体被发现了。它被草草地塞进了别人的墓穴,挨着棺椁,头朝外,脚朝里,只剩下一具白骨。 墓室狭窄,只能一点一点把骨头往外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搬运结束。 六月的临州,潮湿、闷热,山中更甚,让搬运的工作更加艰难。 很快,第二具、第三具……更多“多余”的遗体被发现。 大和山,已经禁止土葬很多年了,没有人想到,这些年,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被秘密安葬。 挖掘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天黑。 “林队,清点过了,目前已经挖出来的尸骨,有十二副之多。具体要带回去清点之后,才知道大致死亡的时间了。”小许一脸疲惫地过来和林晓东说道。 “把近十年临州失踪人口都调出来,咱们得把每个人的身份都找到。”林晓东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手插着腰看着茫茫山野,心事重重。 下山的时候,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个人裹着不合时宜的驼色大衣格外醒目,是江絮。 林晓东从境界线下翻出去,走到了江絮面前。 “你的法子,奏效了。不过……”林晓东看了看左右,懊丧地说,“那个人死了。” 对于这个消息,江絮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他慢悠悠地说:“我听说江万潮报警了,说有一个叫姚元庆的人恐吓勒索,应该就是那一位?” “嗯。”林晓东低声应着。 “这就够了。”江絮忽然说。 “够了?现在死无对证,他的证词,我不确定检方可以采纳多少。”林晓东忧心忡忡地说。 江絮又笑了,他笑的时间总是让林晓东觉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林晓东没好气地说。 “林队长,你该不会一度天真地以为,这样真就可以把江万潮扳倒?如果是这样,他就不是江万潮了。比起我,他才是真正的疯子,为了地位和名声,可以牺牲任何东西。” “那怎么办?我们的努力难道就这样白费了?” “不是很有收获吗?”江絮冲林晓东使了个眼色,“你抓到了姚元庆。” “他现在死了啊!” “但你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重要吗?” “重要啊,给你个提示……江南医药负责研发的副总,好像叫姚总。” “嗯?”林晓东将信将疑地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起来,查到江南医药研发副总的名字的时候,不由得脱口而出,“姚恺庆?” “很巧是不是?”江絮咧嘴一笑。 “姚元庆说过他替江万潮卖命不是为了钱。”林晓东回想起来。 “我以前就很想不通,这个姚恺庆,除了会拍一些不在点子上的马屁,无论是履历还是能力,中等都谈不上,怎么就短短几年当上了年薪百万的副总,看来,他的过人之处,不在他自己这里。”说完江絮还不忘揶揄,“我猜在江南医药,还有许多个姚恺庆,在看不见的地方,也有许多个姚元庆,把家人的前途命运捆绑在集团,比用金钱拴住人要有用太多了,你看,江万潮还是有点管理才能在身上。” 江絮说完,看着林晓东一直打量着他,问:“你看什么呢?” 林晓东摸了摸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我就纳闷了,你不觉得挫败吗?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现在人死了,还被江万潮倒打一耙说人家恐吓勒索?” 江絮听了,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怎么会挫败呢?这进展可太大了。” 他说完,不知道出于什么用意,用手拍了拍林晓东的肩,然后,收回手插在口袋里,返身朝着和公墓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 江万潮坐进了车,手整理着袖口,他刚刚打听到,姚元庆死了,对他来说,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为什么擅自行动?”司机的声音传来,满是质问的语气。 “我得到消息,警察在查爱君堂,事情紧急,我要帮导师处理麻烦。” “哼,处理好了吗?” “现在看来,是警察设的骗局,是我大意了,不过都已经妥了。”江万潮自信地回答。 然而他话音刚落,司机脚下的油门忽然加大了,绕开平常的路线,朝着郊外驶去。 江万潮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刚才那一下突然的加速,让他没有坐稳,狼狈地撞到了车门上,刚整理好的衣服又乱了。 车子一路开着,到了临州的西北角,这是和大和山连着的丘陵,只是名字不同,叫天使岭。 天使岭的名字好听,地方却不怎么美好,是临州有名的垃圾填埋场。 几十年下来,原本低洼的山坳,几乎快要被填满了,一进山就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漫。 车子一路超速,已经让江万潮肚子里翻江倒海,此刻,司机一开车门,他闻到这股冲鼻的臭味,他没忍住直接扒着车门狂吐不止。 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中,他听到耳畔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有股可怕的力量,驱使着江万潮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顾不得狼狈赶忙站直了抬头看。 夜晚的天使岭没有灯光,此时月光如洗,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一个老头拄着拐杖,站在他的面前。 “导、导师。”江万潮赶忙问候着。 “你欺负人了。”导师说着,还是那个浓重的临州口音,言简意赅,却让江万潮午夜梦回都一身冷汗。 “导师,我就是太想替您办事了!”江万潮毫无底线地摇尾乞怜着。 第一百一十章 天使岭 “阿潮,你不行的。”老头说出了那句十年来始终让江万潮无比恐惧的话。 “不不不,导师,您听我说,我们江南医药马上要出海了,这不是您一直想做的吗?建立一个属于您的医药帝国!”江万潮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头跟前。 此情此景,谁能想到这个毫无体面可言的中年男人,就是在临州一手遮天的江万潮呢? 身后,在寂静的山谷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江万潮循声望去,在垃圾填埋场的中央,一辆挖掘机已经启动了,巨大的铁爪用力扎进已经填得结实的垃圾,留出一个不小的坑洞,一阵更难闻的味道传了出来。 江万潮意识到了什么,爬过去求导师饶命,却被一双纤细的腿挡住了去路。 他抬起头,月光之下,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长发飘飘,低头俯视着他,黑暗中,人的模样变得似是而非,已然惊慌失措的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他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许杭君。 “小君!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那个混蛋会对你们下手……”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导师,再给他一次机会。”一个声音传来,那冷漠而厌世的语调,提醒着江万潮,这个人不是许杭君。 “是你!叶蘼蘼?!”江万潮恨恨地说,收起了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残存的自尊让他不能在叶蘼蘼面前显得如刚才那样卑下。 叶蘼蘼缓缓蹲了下来,侧头打量着江万潮,背对着导师的她,对着江万潮露出了之前那古怪而充满杀意的表情,此刻月光之下,如同夜行的凶猛野兽,正对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你说的小君,是那个死在雪域的女人吗?几个月前,那个叫高寒雨的人,也在这样的夜里,对着我道歉。”叶蘼蘼毫不知情的样子。 说完她重又站起了身,婷婷袅袅地走到了老头身边,对他耳语起来。 江万潮喘着粗气,盯着眼前一老一少两个人,他听不见叶蘼蘼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和颤抖的急促呼吸,他知道,叶蘼蘼说的任何话,都将决定他今晚的生死。 叶蘼蘼的话不算短,好一会儿,导师点了点头:“你对的,我过时了。”他显得一副很开明的样子,话音刚落,挖掘机的轰鸣声停止了,铁爪停在了半空,那一刻,江万潮的心跳也幻觉般悬停了一瞬。 “蘼蘼……”江万潮的求生欲已经彻底击碎了他的自尊,他舔着脸学着导师的叫法,和叶蘼蘼套着近乎,“蘼蘼,你替我说说情,只要让导师放过我,以后,在江南医药,不光是研发部,整个集团,你都可以说了算,我不想被埋在垃圾场,求求你了……” 叶蘼蘼不置可否,伸出手扶起了直到现在还趴在地上的江万潮。她的手指冰凉,越加显得如许杭君的鬼魂再世。 “你说的,明天起,江南医药,我说了算。”叶蘼蘼对着江万潮露出如天使般的迷人笑容,却让人如临深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刻意 江南医药要淘汰工作绩效不行的员工,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集团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 只有一部分人很镇定,从江南医药创办以来,就有某一部分人,很奇特,仿佛从走进集团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神秘力量的加持,无论能力如何,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得到晋升。 然而,第一个被辞退的人,竟然是姚恺庆,那个能力平平的研发副总,这类奇特人群中走得最远的那一位。 没关系,那些“天选之子”自我安慰着,姚总的下马,应该是另有原因,为了给风头正劲的叶博士让路罢了,是个特例。 所有人都知道,最近,江万潮对叶蘼蘼青睐有加,只要江总有时间,就会和叶蘼蘼在办公室商量事情。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你这样我没法干了!这些人不能裁!”江万潮看着递到他面前的辞退确认书,把笔一丢,对叶蘼蘼说道。 “签,江总,本来,你可是连签字的机会都没有了。”叶蘼蘼双手撑在江万潮的办公桌上,完全没有把他当做董事长看待。 “为什么是这些人?!”江万潮不服气。 “这个还需要理由吗?这些人的绩效评估完全不行啊?”叶蘼蘼冲着江万潮说,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 江万潮如鲠在喉,犹犹豫豫的,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笔。 叶蘼蘼冷冷地看着还是迟迟下不去笔的江万潮,放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在他的桌上:“江总,送你个小礼物,可以让你遇事不那么纠结。” 江万潮看了一眼,差点手上的笔都掉了,那是一个挖掘机的模型,他看到的一瞬间仿佛已经闻到了天使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他这辈子不会再愿意回到那里,万千种死法,也不能是被埋在垃圾堆里无人知晓。 江万潮咬咬牙,那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草草地签上了大名。 叶蘼蘼迅速地把纸从他手里抽走了:“做得很好。”她的手拍了拍江万潮的肩膀。 “你到底要做什么?”江万潮看着叶蘼蘼,不甘与恨意溢于言表。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在让江南医药变成一个健康的企业。”说完,叶蘼蘼不无嘲讽的补了一句,“江总,你那些套路,过时了。” 她说着,转身离开了江万潮的办公室。 门被关上的瞬间,空气的对流让江万潮身后的隔板发出了轻微的响动,江万潮突然吓得一激灵。 叶蘼蘼给他的那份辞退名单,都是那些人的家人,是他赖以维系忠诚的资本——他给了这些人靠自己能力永远无法达到的地位和财富,这是他和这些人的“魔鬼交易”,这些人,是和曾经的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而比起导师,江万潮有过之无不及,这些人为他卖命,他就给这些人全家的体面,所谓的体面也是人质。 如今,这些人质,被叶蘼蘼以辞退的方式释放了。 那些被他控制,可以赴汤蹈火的亡命之徒,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敢想。这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恶魔军团,如今,变成了随时会反噬他的力量。 …… “陈局,每一副骸骨都有个手指不见了。”林晓东对陈愚说道,“推测死亡时间,都在陈实之后。” “看来,他从来没有忏悔过。”陈愚神情凝重。 林晓东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厌恶地说道:“岂止是没有忏悔,他甚至好好发扬光大了一番。” “江万潮这个案子,已经远远不是陈实的案件这么简单了。” “陈局,这是临州有史以来性质最严重的犯罪事件,就算江万潮的身上有再多的光环,都不能让他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脱罪责。” “晓东,之后的调查,我没有办法继续介入,恐怕要你自己和省厅多汇报了。”陈愚忽然说道。 林晓东不解:“为什么?” “回避原则。”陈愚回答着,“江万潮的案子,和陈实有关,而我是陈实的弟弟,按照规定,我需要回避。还有……”说着,他看向林晓东,眼中满是担忧,“我看你最近和江絮走得很近。” “这是因为他掌握了很多关于江万潮的线索,您知道的,他虽然是江万潮的儿子,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一般的父子不一样。况且,江絮救过我的命,我想他在某些方面还是值得信任的。” 陈愚听了,微微摇了摇头:“关于江絮,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陈局,您想说什么?” “我说过,从前的江一川,是被陈实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但是江絮,已经不是从前的江一川了,他身上,有太多和江万潮相似的地方,你最好离他远一点。”陈愚很认真地和他说着,“我总觉得,他对你的接近,是刻意的。” 林晓东默默地听着,他知道,陈愚的话是有道理的,江絮对那个面包车司机的见死不救,他还记得,这不是正常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只是他对自己的刻意接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不到答案。 偏巧不巧,当他从陈愚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收到了来自江絮消息,只有几个字:穿云江,老地方。 林晓东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陈愚的办公室的门,在赴约还是不赴之间,摇摆着。 他知道,如果不去,他将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烈日照在穿云江上,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而临州的高温,却没有同这景色一样美丽。 “你怎么穿得住这大衣的?”林晓东一路骑着摩托车赶到穿云江边,已经浑身是汗,看着江絮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终于忍不住发问。 “呵,没什么,那段时间被当成精神病,打药、电疗,把身体折腾坏了。”江絮若无其事地说着,随即掏出了一沓纸,递给了林晓东,“这份名单里的人,疑似就是江万潮养着干脏活的,最近,江南医药把类似姚恺元这样的人都被辞退了,这些人的前途命运已经与江南医药无关了,你们可以出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夜 “另外……”江絮拿出了一袋东西,交给林晓东,“这是方楠,哦,就是那位周子华,手里留着的真正的jn002,如果要靠这给江万潮定罪,你最好请叶蘼蘼帮忙分析下药物的毒性,我想,时至今日,就连江万潮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的jn002为什么会给患者带来这样灾难性的后果。” 林晓东纳闷地接过了药,问:“既然叶蘼蘼就是陈絮,你为什么不自己送给她?” 江絮望着穿云江,眼中满是惆怅:“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好像没有资格再去找她了。” “别这样,江万潮是江万潮,你是你。”林晓东试图安慰着。 江絮转头看着他,眼中是连这炎热的时节都无法融化的寒冷:“我在对付江万潮,江万潮是我的父亲。你以为我真的疯了,没有纠结过吗?只是,陈爸对我有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我没法放任自己放过江万潮罢了。” “她给你送了百祖荼蘼。”林晓东忽然说。 江絮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的,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倒是林晓东自己笑了:“那天我从你的病房出来,看到有人给你送了,整个临州,只有一个人养了这种雪域来的花。我想,她应该也只会送给你。” “我不知道,如果江万潮死了,她会不会得到解脱。”江絮说着,没有叹息,自己朝江堤上走去了。 林晓东站在原地,看了看手里的两样东西,这是他可以继续与江万潮作战的武器,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 …… 江万潮办公室身后的隔板还是被打开了。 这次江万潮没有背对着来的人,而是转过椅子,面对着那人的到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光头的中年人,看起来比江万潮略小几岁,高大、壮实,因为年纪,脸上的肉松垮了,但下垂的嘴角依然显示着他不可低估的力量和意志。 “老邹,你是来向我辞行的?”江万潮说道。 那人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江万潮冷笑了一下:“这些年难为你替我干了那么多事,也是时候告别了。” “我没什么文化,不过还算知道什么是一饭之恩。”老邹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不打算走吗?”江万潮有些意外,他原本失意的嘴角上扬了起来,“我没看错你。” “最近集团的事,我知道。手底下那些人,有想法的,我都在处理了。叶蘼蘼……”老邹说着脸上原本松垮的肌肉紧绷起来,是刽子手会有的表情没错,“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江万潮听了,推了推自己的金边眼镜,他当然希望有人帮他解决了叶蘼蘼。 那晚在天子岭,叶蘼蘼开口向导师求情救下了他的命,但江万潮丝毫不会因为这个有所领情。 他认为,导师对自己的无情,完全是因为叶蘼蘼的出现,让他变得可以取代了。所以,叶蘼蘼当然得死,但还不是时候。 “叶蘼蘼,哼,别看是个小丫头,要对付起来没那么简单。”江万潮没有同意,“现在还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倒是那个叫林晓东的警察,还在咬着你们做的事情不放,他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到的信息,在到处盘问。 本来,我拿着项目的事情找市里提过要求,让公安不要搞捕风捉影的事情,影响江南医药的声誉。 没想到,陈愚那个死脑筋,把安乐公墓的事情捅到省里去了,很不给临州面子。 他是拿他那点副局长的前途,给这个林晓东撑腰呢,呵呵。” 老邹听了,沉声说道:“江总,那个林晓东,确实麻烦,既然叶蘼蘼您这里不想动,那么就从这姓林的开始。” 江万潮的左眼抽搐了一下,没有犹豫,只叮嘱着:“毕竟是警察,手脚干净点。” …… 研发总部最后一盏灯关了,过了没多久,叶蘼蘼优雅如黑天鹅般独自一人走出来集团大门。 前方,在同一丛灌木前,同一个路灯下,那个顶着鸡窝头的高大男人,时隔多日,出现了。 叶蘼蘼主动走了过去,微笑对他说着:“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林晓东打了个哈欠:“你说下班后见,我以为是五六点钟。”说着他看了看手表,无奈地说,“已经快十一点了,你这个下班时间可够晚的。” “我睡得不多。” “不睡觉也不用一直工作?你果然是一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 “生活?没必要。对我来说,只要生存,就可以了。”叶蘼蘼莞尔一笑。 “这个地方说话不方便,咱们换个地儿。”林晓东看了看叶蘼蘼身后不远处,大门口江南医药四个大字说道。 “好啊,还记得那家鱼生店吗?天热,吃那个合适。”叶蘼蘼爽快答应了。 林晓东笑了:“可以,就是这次能不能你坐在后面?” 叶蘼蘼没有理他,径直走过去跨上了林晓东的摩托车,带上头盔,冲他做了个手势,意思可以走了。 又是一路惊心动魄的狂飙飞驰。 很快,两个人已经落座在鱼生店的一张小桌,面对面。 “现在可以说了。”叶蘼蘼看着林晓东,举起手中的玻璃杯,抿了一口清水。 林晓东拿出了一小包东西放在叶蘼蘼面前:“这是江絮给你的。说只有你能搞清楚,jn002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叶蘼蘼把药收进了自己的口袋,继而对林晓东说:“你如果吃不惯鱼生,老板做的鱼汤面也不错。” 这只是寻常的一句话,但林晓东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叶蘼蘼开始,就没有听到过叶蘼蘼用这样温柔的口气,说过替他考虑的话。 “哈哈,没事,我一个干刑侦的,过得很糙,有得吃就行。”林晓东说完,为了证明自己不挑食似的,特地夹起了一大块鱼生,塞进了嘴里。 坐在他对面的叶蘼蘼,却一直看着他,那眼神,意味深长。 “阿爹和我说,在雪域,解放前还有活人献祭的事情发生。”她突然说,让林晓东嚼了一半的鱼生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年之血 林晓东费劲地咽下了鱼生,差点被噎死。 这窘态怎么能逃得过叶蘼蘼的眼睛,她贴心地把水杯往林晓东的方向推了推。 “咳咳,为啥突然提这个?”林晓东喝了口水,缓了缓说道。 “阿爹说,从前,雪域终年严寒,从北方刮来的风雪会夺走食物,吹垮居所,总有人死去。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位来自北方的毁灭女神留在雪域不肯离去,她的存在代表冬天的来临,是毁灭,是死亡。 祭司们向上苍祈求,让这位毁灭女神离开雪域。祭司们得到了神谕,说雪域的战士,要乘着夜风喝下一位少年的热血,才能击溃毁灭女神。他们照做了,女神被击败回到了遥远的北方,神女峰拔地而起,抵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冰雪。 从那以后,雪域有了短暂的春天,有了物产丰饶的山谷。 但人们害怕从前的噩梦再次回来,所以,每年冬季来临之前,他们会献祭一位少年,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度过漫长冬季的勇气和庇佑。” “太愚昧了!”林晓东嗤之以鼻。 “也许,无论如何,那位少年是无辜的。”叶蘼蘼看着林晓东,说着,“阿爹说,这世界上第一棵百祖荼蘼是在第一位献祭的少年死去的地方长出来的。曾经,它开得漫山遍野。如今变得难寻踪迹,雪域的人都说是因为不再有少年的血去浇灌了。” “这些无稽之谈,不应该从你这样一位年轻的科学家的口中说出来。”林晓东说道。 叶蘼蘼深吸了一口气,从江边吹来的风里,带着咸腥的味道。 她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忽然自言自语着:“起风了,该走了。” 林晓东已经开始习惯于她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言语,放下了筷子,不修边幅地用手抹了抹嘴:“行,走,明天还有一堆活儿要干呢!” 两个人走到门外,林晓东拍了拍自己的摩托车,说:“怎么样,送你回家?” 夜风吹起叶蘼蘼黑色的长发,她摇了摇头:“不用,晚安,好运。” 林晓东没有强求,跨上了自己的摩托车,一脚油门,消失在了黑夜里。 夜深了,陈愚经过大通间的时候,看到小许还拿着一沓资料在那里专心看着,走了过去:“小许,你们队里的人都回去了,怎么还留着不走啊?” “啊,陈局。”小许抬头看到陈愚,立刻拘束地站了起来。 陈愚看了看他摊在桌上的资料,五花八门的账目和注册表,关心地问:“看来你案头工作任务有点重啊?” “这是之前林队布置的任务,钱英杰那个案子虽然结了,就是之前爱君堂这里,还要继续查当年他们的工商注册信息和账目。说来惭愧,这方面,我不专业,查了这么久,还没个头绪,只能笨鸟先飞,在时间上多花点功夫了。” 陈愚赞许地看了看小许,拿起桌上那些被涂得花花绿绿的资料:“我看你这个功夫下得挺多啊,说说有什么收获没有?” “爱君堂,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注册过,在工商登记这里比较难追查,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从吉祥里入手,寻访可能出现这个诊所的地段附近的老居民,再把地址摘出来,按照地址去查十年前这个地址注册的是什么公司。” “可以呀,真不愧是基层上来的,想得到用这个办法。”陈愚欣慰地笑了。 “嗯,通过这个办法,已经找到了三家当年注册的公司,您看看。”小许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三份工商注册登记的信息,“名字都有点拗口。” 陈愚挨个念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念了一遍。 “陈局,怎么了?”小许看着陈愚越来越不对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小许,台灯打开来!”陈愚说着,把三份东西平铺在桌面上,弯着腰看了又看,仿佛要确认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小许从来没有见到陈愚这样,站在边上不敢出声。 良久,陈愚直起身,径直去了平时讨论案情的会议室,打开灯,白板上还留着上一轮案情分析的笔记。 “原来如此……”他的面色煞白,一个人急着往外走去。 …… 林晓东骑着摩托独自穿行在黑夜中,叶蘼蘼说得没错,起风了,夜风吹走了这段时间临州的炎热。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有来电响起,但林晓东耳边都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完全没有听到微弱的手机铃声。 不一会儿,人已经到了家楼下了。 他看了看手表,午夜时分,家人都已经睡下了。他知道,家人早已经习惯了他早出晚归的生活,不会等着。 林晓东摘下头盔,几滴雨水落下来,打在脸上,大风过后,开始下雨了。 不要紧,马上就回家了,他并没有在意。 不远处,一个环卫工人已经早早穿上了黑色的雨衣,推着垃圾车沿着街边走着,看样子是要收工了。 “师傅,让一下,你脚边的垃圾捡一下。”工人用不知道哪里的外地口音对林晓东说着。 林晓东低头一看,脚边空空如也,一眼瞥见那双黑色雨衣下露出的崭新球鞋,深夜的倦意立刻没了,不对劲! 可惜,这一下发现还是晚了,在他后撤的瞬间,白森森的匕首已经到了他的胸口,听到一声刺耳的布料撕裂的声音,刀尖没有扎进林晓东的心脏,而是随着他闪避的方向,在他的胸前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林晓东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声,此时暴雨倾泻而下,这喊声瞬间被大雨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踉跄着往后退去,穿着黑雨衣的男人已经举起带着血的尖刀气势汹汹地朝他奔袭而来,眼见着第二刀朝着他面门刺下,而他的枪还没拔出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雨夜里,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枪声。 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衣人向前倒下,在他的身后,陈愚站在雨中,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 第一百一十四章 牺牲 陈愚收起枪,奔过来查看林晓东的伤势:“你怎么样?” “没事,皮外伤。”林晓东用手捂着胸口,说是皮外伤,此时火烧火燎的疼,让他只能弓着背直不起身。 他看着一身制服、浑身湿透的陈愚,喘着气问:“师父,您怎么会来这里?” “晓东,从头到尾,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先不说了,我叫支援。”陈愚说着,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忽然看到了什么,一把抱住林晓东往边上倒去,随之响起的,是雨夜里又一种枪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条寂静的午夜街巷,今晚人格外多。 循着枪声,十字街口,一个黑色的人影迅速躲到了垃圾车后面,如同刚才那个人复活了一般,只是武器从近身的匕首变成了枪。 看来,他们本来打算要静悄悄办事,陈愚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近身的搏斗演变成了一场枪战。 这次,林晓东不会给他机会,枪已经在手,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雨夜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交火,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地结束了。大雨中,这枪声听起来如同哪里不小心点燃的爆竹。习惯了安宁的临州居民,没有人会联想到这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 瞬息的安静之后,“扑通”一声,垃圾车后的黑影倒在了水泊中。 “师父,你没事!”林晓东手中的枪不敢放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生怕还有第三个黑衣人出现。 “晓东……”他身旁的陈愚终于发出了声音,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浑厚有力。 林晓东心头一凛,转头一看,才发现陈愚从刚才倒下后就再没有站起来,整个人趴在路面上,昏暗的路灯下隐约可见殷红的血已经在他身下随着雨水流向路边。 “师父!”林晓东顾不得胸口的疼痛,连滚带爬扑到了陈愚身边。 他想把陈愚扶起来,但陈愚已经不能多动,他的后背被击中了,血从胸口不断渗出,子弹贯穿了他的身体,每移动一点,血就更加汹涌地从胸口流出。 而此时,在漆黑的雨幕中,出现了更多的黑衣人,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朝着林晓东和陈愚围猎而来。 “师父,你坚持住!”林晓东带着陈愚躲到了花坛后面,一手紧紧按住陈愚的伤口,一手举着枪,打算决战到最后一刻。 然而,预期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只有大雨,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下到天明,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晓东从花坛后探出头观察,才发现那些黑衣人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无声地倒在了雨泊中。 隐约可见他们后颈上插着箭——和胖鱼一样,他们被这种原始的武器杀死了。 林晓东顾不得那些人,赶忙查看陈愚的伤势,他捂着伤口的手早已经被陈愚的血浸透了——血根本止不住。 林晓东哆哆嗦嗦地去掏手机,努力让自己镇定地对陈愚说:“师傅,我马上叫救援!” 但他的身体不会骗人,他用一只手竟然连号码都拨不准,顾不得周围潜在的危险,他丢下枪,用两只手捧着手机才拨通了电话,刚报完时间地点,陈愚的手艰难地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晓东,你听我说……”陈愚的声音嘶哑着,仿佛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师父,你不要说话,救护车马上来了!”林晓东放下手机,脱下衣服试图堵住陈愚的伤口。 然而陈愚的口中也开始不断地有血涌出来。 “你……”陈愚知道自己不行了,顽强地说着,“从一开始就是叶蘼蘼的目标……她要用你,换江万潮的命……她要他们黑……” 这是陈愚用最后的生命能说出的话,大雨滂沱,他到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血停止了流淌,陈愚的呼吸也停了。 对于林晓东来说,这不是真的。他把陈愚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任由自己伤口的血渗到陈愚身上,希冀着自己的热血可以让逐渐冷去的陈愚的身体再暖和起来。 “雪域的战士,要乘着夜风喝下一位少年的热血,才能击溃毁灭女神。”叶蘼蘼的话没来由的在他脑海中想起,如果此刻用他的热血可以让师父苏醒过来,他愿意,他愿意用他的命把师傅换回来。 抱着陈愚的林晓东,没有悲恸,而是麻木,对他来说,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又一个无厘头的噩梦而已。 此时,由远至近的警笛声穿透了雨声,但已经不重要了。 “师父,坚持住,救护车到了,你得救了。”他喃喃着,反反复复这几句话,然而,没有人再用浑厚的声音回应他了。 …… 安乐公墓里,林晓东坐在陈愚的墓碑前,面无表情。 “林队,天快黑了,我们该走了……”岳健峰走到他边上,劝着。 但林晓东没有作声,就好像听不到别人的话。 “那天夜里出现的黑衣人的身份都查清楚了,基本都在你那份名单上,江万潮不会不知道。”岳健峰继续说着。 “江万潮”三个字,就好像是把林晓东唤醒的关键词,他立刻起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给我24小时盯住他,还有……” 林晓东说到这里卡住了,他用力地挠着自己的鸡窝头,仿佛这样就会让自己清醒一点,“陈……”但他还是没法说话,他一开口提陈愚的名字,就好像被锁住了喉咙,眼泪开始不听话地涌出来。 仰起头,林晓东用力地深呼吸着。 岳健峰静静地等着他,在陈愚的墓碑前彼此无言。 良久,林晓东才继续说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那晚,陈局是穿着制服来找我的,应该是刚从局里出来,我得知道他在找我之前,到底发现了什么?” 陈愚临死之前说的话,他没有忘记。 叶蘼蘼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也不理解。 在叶蘼蘼与江万潮的恩怨中,他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人。 然而另一方面,那天夜里,叶蘼蘼那关于活人祭祀的鬼话,他犹在耳边,仿佛和陈愚临终的话遥相呼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台 临州公安分局里,小许抱了一沓资料,怯生生地走到了林晓东的面前:“那天,陈局看了我的调查资料,就急匆匆地走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些是什么?”林晓东看着厚如字典的资料问。 “是林队您让我调查的爱君堂的情况,那天半夜的时候,陈局见我还没走,就过来看了资料……” “他看了哪些东西?”林晓东站起来,他知道,陈愚肯定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小许抽出了三份工商注册信息:“我和陈局报告了,当年爱君堂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注册过,每个门店的注册公司的名字都不一样,我把找到的其中三份给了他,他看了好几遍,就急着着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去找你了……” 林晓东拿过三份注册信息,念着三家公司的名字:“杳尧服务有限公司、东日商贸公司、东木科技有限公司?” “对的,陈局就是看了这三家公司的名字,突然就去找你了。” 小许的话点醒了林晓东,他和陈愚一样,把三张纸放在了桌面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着:“怎么会这样?” 小许在边上不明所以:“林队,这几家公司到底有什么问题?” 然而,林晓东和陈愚一样,什么都没说,急匆匆地离开了公安局。 林晓东骑着摩托车直奔着江南医药而去,脑海中如同倒放一样,追溯着和叶蘼蘼遭遇的种种,陈愚的提醒,他从来没有认真放在心上,之前一直强忍着没有流出的眼泪,此时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让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反复回想着1月23日,第一次见到叶蘼蘼时候的样子,隔着铜炉火锅的热气,那张清冷的脸,和澄澈却让人看不透的双眼,看着他林晓东时候,那种令人玩味的眼神,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这其中的异样。 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的终极目标,从来都不是江万潮。 江万潮,是这场复仇路上,必须踢掉的绊脚石而已。 林晓东幡然醒悟了,只是,这一切是以陈愚的死为代价的。 一场本应该可以避免的牺牲,就这样,在他的愚钝之下,悲剧地发生了。 摩托车的油门踩到底,发出强烈的轰鸣,如离开枪膛的子弹,飞向江南医药。 “我要见叶蘼蘼!”林晓东冲到楼下,亮出自己的证件。 “呃,叶总正在开会,不太方便。”前台怯怯地答复着。 “什么叶总?我要找叶蘼蘼!”林晓东怒气冲冲地说着。 “叶蘼蘼现在是我们集团研发副总……” “她在哪里开会?” “二十楼,您稍等下,我和她助理报告下……” 前台刚接起电话,林晓东已经不管她,直接冲到楼上去了。 “叶蘼蘼!”林晓东推开一堆人的阻拦,直接冲进了会议室。 林晓东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整个会议室里,只有叶蘼蘼没有显得很惊讶。 这让林晓东更加怒不可遏——她都知道。 “你们继续讨论。”叶蘼蘼和在场的人说着,自己款款起身,走到林晓东身边,“有什么出去说。” 林晓东攥紧了拳头,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让他没有动手。 叶蘼蘼丝毫不在乎他的感受似的,径直走向了电梯:“去天台。” 阳光正烈,两个人似乎都不惧怕这样的暴晒,面对面站在了天台。 “这是个摊牌的好地方。”叶蘼蘼点出了林晓东的来意。 “杳尧、东日、东木,这些公司的名字,拆来拆去,都是我的名字,你早就知道爱君堂和我有关系,一早就打算利用我引出江万潮背后的人?你第一次约我见面,让我以为,你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其实是为了引诱我把调查的矛头指向江万潮。 你要制造的,不是什么不在场证明,是我和江万潮之间的对立。你了解江万潮,他被逼急了,就会对我痛下杀手,我是那个需要被你献祭的人,需要被你饮血的人!”林晓东一口气说着,因为过于激动,胸口的伤口撕裂了,激动的情绪和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叔叔死了,我很难过。”叶蘼蘼说着,只是她那表达情绪的神经好像早已经被剥离,眼中依然是冰冷的,“那个被献祭的少年,我说过,他是无辜的。 但你不是那个少年,你的安稳人生里,有无数人的血。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是我很重要的一枚棋子,没有你,我没有办法把江万潮逼到这个境地。 我不讨厌你,甚至有些赞赏你,林晓东。 可惜,你的无辜是从深渊里长出来的,根子坏了,一切都无济于事。”叶蘼蘼说着,原本冷漠的眼神更加陌生。 林晓东含泪冷笑了一声:“是哪个根子坏了?我那退休的爸?每天操持家里的妈?还是我在疗养院的外婆?” 叶蘼蘼平静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把你们保护得很好,真是自私到极点的人了。” “一个会用我名字开公司的人,除了我爸妈,我想不出其他人了,叶蘼蘼,你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会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告诉你他是谁?”叶蘼蘼带着嘲讽的神色,侧头看着林晓东,“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是自诩是一位正义的警察吗?就算没有我的存在,对于江万潮,你就会放任不管吗?要杀你的人始终都是江万潮,杀死叔叔的人也始终都是江万潮。” 叶蘼蘼说罢,留下林晓东,自己离开了天台。 林晓东伫立在天台,阳光炙烈,他四顾茫然,一时间,天大地大,不知道自己是谁,该何去何从了。 “晓东?今天不加班了?”林妈站在厨房门口,穿着围裙,看着一脸憔悴出现在家里的林晓东,随即一边转身继续去厨房忙碌一边念叨着,“这就对了,伤还没好,自己得悠着点。这副拼命的样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墓之人 “妈,我们家里的有人在爱君堂吗?”林晓东直截了当地问着。 林妈不以为意:“什么堂?”显然没听懂林晓东的话。 “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特别有钱,或者特别有势力?” 听到这里,专心洗菜的林妈笑了:“你今天怎么了?突然开始做白日梦了?我们家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工作了。” “爱君堂,真是没有听过吗?”林晓东不死心,追问着。 “爱君堂?”林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沉思着。 这给了林晓东期待:“怎么样?有印象了?” “好像有……”林妈望着厨房窗户对下去的街,“很早之前,好像前面那个街角是有这么一家叫爱君堂的,一个中医门诊是不是?感觉倒闭很多年了,你不问我还真就想不起来了。” “这爱君堂和我们家没关系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关系!你老问这个没头没尾的事情干什么?” “有人拿着我的名字,注册了很多公司,开了这个叫爱君堂的中医门诊。”林晓东只能如实说。 “用你的名字?”林妈听了越加一头雾水了,“谁这么无聊啊?” “我不知道,对于那个人来说,我好像对他很重要,应该是我们家里人,你说,我爸他会不会瞒着我们,有其他事情?” “你爸能有这本事?那我做梦都笑醒了!”林妈不以为然地调侃着。 正说着,家里的门开了。 林妈循声看去,笑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大人物回家了。” 回来的是林爸,他一边换鞋,一边没好气地说:“又背着我说什么坏话呢?” 一家三口,只有林晓东没有心情和他们打趣,直愣愣地找上林爸,继续问着:“爸,我们家里,有人和爱君堂有关系吗?”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林爸也是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样子:“爱君堂?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是你和他们有关系,还是你妈和他们有关系?” “仲越,你说这孩子今天是不是魔怔了,一回来就问这个什么爱君堂和咱家有没有什么关系。还问咱们家有没有特别有钱有势的,还怀疑你瞒着我们干大买卖呢!哈哈!”林妈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但林晓东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林爸看着林晓东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才认真了起来:“怎么了?这是和最近你们单位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改天,我和你妈去祭拜下你师父,事情就出在家门口,我这个当爸爸一点都不知道,说起来,唉!” “爸,你得好好想想,不光是我们一家三口,整个林家,有没有人可能会拿着我的名字去注册公司?这事儿很重要。” “有人拿你的名字注册公司?”林爸纳闷了。 “对,我就是说有谁能这么无聊。”林妈搭着话。 “我们换个思路,不说这个爱君堂了,家里有没有人,特别执着地想要靠卖药赚钱?特别是那种治疗癌症的药?”林晓东锲而不舍地问着,俨然已经把爸妈当成了自己的重要证人在处理了。 听到癌症的时候,林爸终于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这没逃过林晓东的眼睛,立刻抓住不放:“爸,你快说。” “这好像也没大的关系,我不是叫仲越吗?你妈是知道的,我本来应该有个大哥,叫伯越的,十几岁的时候,得癌症去世了。但,这个好像和你这事儿没关系。” “这事儿你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唉。”林爸叹了口气,“都是陈年旧事了,也没必要让你知道不是?” 这时,林妈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嗔怪着林爸说道:“这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事,你提他干什么,儿子魔怔了,你也跟着魔怔啊?” 但林晓东哪里肯善罢甘休:“不,不管有没有关系,爸,你今天必须要告诉我!” “这……”林爸还在犹豫。 林晓东无奈,只能拿出杀手锏:“爱君堂的事情查不清楚,你儿子的命可能就没了,大伯的事情难道比我的命更重要吗?” 听到这话,林妈先不淡定了:“啊,儿子,这么严重?” 林爸看向林妈,犹豫着:“那,我说了?” “唉,本来想着,这种事儿,到我们这一代知道就结束了。”林妈算是许可了。 林爸长叹了一口气:“你大伯走的时候十六岁,我才十三岁,时间过得可真快,你都已经三十了。” “得癌症去世,为什么不能提?”林晓东敏锐地问着。 “因为,你大伯的死,让我家破人亡了。你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都因为大伯,先后过世了。我都说了这事和你要查的没关系!”林爸充满抵触,非常不愿意提及这件事。 “我从来没有问过,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林晓东想起每次祭扫,墓碑上那过于年轻的黑白照片,“而且,这位大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去扫过墓?” “因为……他的骨灰我们找不到了,你爷爷没有给他做衣冠冢。” “骨灰怎么会找不到的?” 林晓东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林爸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旁边的林妈轻轻叹息着“唉,晓东,你……”仿佛林晓东问了一个最不该问的问题。 “因为你的奶奶抱着骨灰投河自尽了。等找到人的时候,骨灰盒早已经不见了。你爷爷不知道是怪你大伯带走了你奶奶,还是不愿意承认你大伯已经死了,就是不愿意做个衣冠冢。后来,你爷爷也走了,我还那么小。” “我们只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这些上一辈的事情,你也没必要知道。”林妈说道。 “大伯得的是什么癌?”林晓东认真问着。 “是肝癌。”林爸脱口而出,“我记得,你爷爷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的一部分肝脏给他做肝移植了,可惜你大伯那时候太虚弱了,一直达不到可以做肝移植的要求。他走的那一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第一百一十七章 枇杷 此时,夕阳从老旧的窗户漏进来,林仲越坐在翻新过的布沙发上,望着地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几十年没有被提起的陈年往事,此刻冲破了林仲越记忆的闸门,汹涌而出: “我记得那时候,大哥已经低烧了一个多月,看不到好转的迹象,虚弱得连喝水都困难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黄昏,迷迷糊糊的大哥忽然清醒了。他和爸爸说,想吃枇杷。 过了夏至,临州的枇杷已经下市了,我爸二话不说就出去找了。 然而到了晚上,大哥的病情忽然恶化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好像是大血管破裂了。 那场面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妈慌了神,给我爸打了电话。 我当时吓坏了,又觉得应该帮我妈做些什么,就这样在病房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医生冲进来给我哥抢救。 等我爸冲进病房的时候,我哥已经走了。 那时候,他手里还拎着一小袋枇杷。我想他是跑遍了临州才买到的。可惜我哥再也吃不到了。 我记得给我哥哥守灵的那晚,我爸就坐在边上,一颗一颗地剥着枇杷,剥完了丢进火盆里,喃喃着让伯越吃。 我那时候还不懂,后来有了你,才明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 那会儿我妈说没有伯越他活不下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想到她是真这么想的。从火葬场出来之后,我妈就和我哥的骨灰盒一起消失了。 人……是在穿云江找到的,但我哥的骨灰盒再也没有找到过了。 我以为噩梦到那时候就应该结束了,至少,我还有个爸爸。 然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爸失踪了,后来在一处芦苇地找到了他,头上有伤,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是加班回家被人抢劫杀害了。 十三岁,我彻底成为了孤儿。 好在后来遇到了你妈妈,又有了晓东你,我才算重新有了一个家。 你妈怀你的时候,我就想啊,这个家,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从前那些事,不能再让这个家蒙上阴影。所以和你妈约定,一切从零开始,不在家里提起这些过往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仲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我哥和我很不一样,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做什么事都差强人意。我哥有想法有冲劲,没生病前,读书运动样样都行。 他是我爸妈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和我哥一样优秀,我妈是不是就不会跟着他去了呢?” 林晓东的手放在了林仲越的肩上:“爸,这不怪你,不要自责。” 林仲越看着面前的林晓东:“倒是晓东你,各方面都和你大伯很像,那股子朝气蓬勃的样子。如果你爷爷奶奶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很欣慰。” …… 疗养院里,张奶奶的房间里,来了常客。 “快下市的枇杷不好吃,你每年还坚持吃到最后一颗。”张奶奶对着坐在沙发上专心剥着的枇杷的老杨,说道。 “晓东,好几天没过来了。”老杨说着。 张奶奶一面修剪着窗台上的花,一面说:“哎,最近他们单位出了点事,他师父去世了,听他妈妈讲,这孩子伤心坏了。应该有段时间不会过来了。你倒是比我这个做外婆的都惦记他。” “随便问问。”老杨放了两颗剥好的枇杷,放在边上的空盘子上,“好吃的,你来吃。” 说着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 “哎,这就回去了啊?”张奶奶看着还没吃完的枇杷,喊着老杨。 但老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口。 “真是个又倔又怪的老头子。”张奶奶望着老杨离去的方向,喃喃着。 …… “这个江万潮有意思呵,最近是以单位为家了?吃住不离开江南医药。”小许坐在车里,看着江南医药集团的大门口,嘀咕着。 “等逮捕令下来了,他躲哪里都没用了。”岳健峰喝了一口茶,没好气地说。 “说起来,他那个驾驶员挺忠心啊,他老板在办公室待多久,他就在车里等多久。快赶上咱们的编外员工了。”小许看着停在集团院子里的车,说道。 此时,有个人出现在了集团的门口,一身黑色衣裙,对于警队的人来说,这个人太熟悉。 “岳队,是叶蘼蘼!”小许看了立刻说道。 只见她径直走去了董事长办公室所在的楼。 “听说她现在已经是江南医药的副总了,可真够厉害的。”小许说道。 “这女的,1月份的时候还是我们的头号嫌疑,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总了。”岳健峰拧紧了水杯盖子,拨通了林晓东的电话,“林队,叶蘼蘼今天去找江万潮了。” “我知道了,刚拿到逮捕令,马上过来了。继续盯住江万潮,有其他可疑人员进出第一时间报告。”电话那头的林晓东说道。 “叶总。”江万潮的助理见到叶蘼蘼,毕恭毕敬地说道。 “江总怎么样?”叶蘼蘼微笑着,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对于在江南医药工作的人来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叶蘼蘼这样的领导,尤其是忍受过江万潮那种严苛和威压之后,所有人都在暗自期待这位平易近人的青年才俊将来可以取代江万潮的位置。 “江总这段时间推掉了所有的行程,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已经有很多股东来打听情况了。” 叶蘼蘼看了一眼董事长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平静说道:“没事,最近江总只是压力有点大,你和他说下,我来找他汇报工作了。” “可是江总说了……” “没事的,我来了他肯定会见。”叶蘼蘼温柔说着,她说话仿佛有种魔力,让人不能拒绝。 正如叶蘼蘼所说,江万潮一听她来了,立刻就同意了。 大门无声地开了,叶蘼蘼出现在了江万潮的面前。 数日不见,和上一次相比,江万潮仿佛换了一个人,瘫坐在他的总裁椅上,见到叶蘼蘼的时候,立刻挣扎着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待宰 江万潮平时染得乌黑的头发,这会儿发根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截白色,加上花白的胡渣,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 原来梳着的大背头也变得油腻而凌乱,耷拉在额前,几乎遮住了眼睛。 “蘼蘼,你救救我!”他的音调怪怪的,比平时尖利了许多,仿佛这才是他正常的语调,平时的拿腔拿调只是拙劣的模仿罢了——他一直想要成为那类他想要成为的人,幸运的是他有机会成功了,不幸的也是他有了不该属于他的机会。 “我和导师说了,把你交给我。”叶蘼蘼身后的门已经关了,这个被江万潮设计得保密性极其好的房间里,他们可以开始谈起不能为外人知道的内容。 江万潮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是来杀我的?” 叶蘼蘼侧了下头看着江万潮,很失望的样子:“江总,你比我想象得要溃败得快,我以为,你应该是有斗志的人才对。” “我,我……”江万潮缩到了房间的角落里,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蘼蘼忽然笑了,好一会儿,笑个不停,也许,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只能用笑声来释放。 “不要笑了!”江万潮捂着耳朵,大喊着。 “江总,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叶蘼蘼观察着他,“在雪域,那些待宰的羊,会被关在一个独立的栏里,隔壁就是屠宰场,不停歇的宰杀着他们的同类。这些待宰的羊羔,就会和你一样,缩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以为冰冷的墙角可以让它们躲起来逃避这注定的命运。” 她说着一步步紧逼上前,“你知道,一旦你离开这个房间,无论是警察还是导师,都不会放过你。” 说着,她声音忽然变得轻悄,如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说:“江万潮,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救我,救我……”江万潮说来说去,只有这些话了,“我不想死。” 叶蘼蘼站起身:“我可以救你,但是,江南医药,是我的。”她俯视着江万潮,凌然说道。 “可以可以,你要的我都给你,只要让我活着,我不想死!” 叶蘼蘼看着他摇尾乞怜的模样,厌恶地皱起了眉,但她没有再说什么,这一切还不够。 叶蘼蘼又一个人出现在了集团的门口,迎面撞上了拿着逮捕令急匆匆赶过来的林晓东。 两个人再见面,遥遥相对站了一会儿,林晓东没说什么,径直朝着江南医药总部大楼而去。 江万潮办公室的豁然开了,只是这里空空如也,没有江万潮的身影。 “叶蘼蘼?!”林晓东攥紧了手里的逮捕令,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 此时对流的风吹来,江万潮办公椅后面,那面装饰墙上的隔板晃动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林晓东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掰,隔板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通道,风从地面向上吹来,几根钢索吊着,看样子是个电梯,只不过电梯厢不在这一层。 左侧下方隔板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个按钮,林晓东按下之后,电机发出响动,钢索拉动着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电梯厢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惜,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面前也是空的——江万潮是从这个秘密通道逃走的。 林晓东不及多想,一个人钻进了这个狭小的电梯,这个电梯没有楼层可选,只有一个向下的箭头。 他按动之后,电梯发出呼呼的响声,开始下降。 当门再次打开,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满是杂物的地下室,弯七绕八地走出去,已经是江南医药外的大街了。 林晓东回头看去,这个地下室的入口在花坛后面,看起来就是个废弃的普通杂物间而已,没有人会想到从这里可以直接通到鼎鼎大名的江万潮的办公室。 他四下望去,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江万潮的踪迹。 江万潮没有看到,一辆不起眼的车子一个急刹车停在林晓东面前,江絮手里拿了本书急匆匆下了车。 这是林晓东第一次在江絮脸上看到有惊慌的神色。 “你来做什么?”林晓东对江絮充满了防备,甚至敌意。 “看到叶蘼蘼了吗?”江絮一上来就问道。 林晓东大笑了起来:“你们俩一唱一和的,这又是玩哪出?我没问你叶蘼蘼的去向,你倒是先和我演起来了?!” 但这次,江絮没有说谎的样子,他晃着手里那本书:“这是她留给我的,她要单独行动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嗯?你这算是承认你俩一直在合谋了?”林晓东在气头上。 “你听我说,我不在乎江万潮会发生什么,但我不能让叶蘼蘼因为江万潮成为罪犯,我不能让她做出格的事。” 林晓东瞥了一眼江絮手里的书,念出了名字:“希腊神话?你怎么不拿本天方夜谭给我?” “不不不,这是我们的书单,说来话长,这是她给我留的话。”说着江絮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上面一行娟秀的字写着:你不是俄狄浦斯,到此为止。 怕林晓东不明白似的,江絮焦急地解释着:“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因为弑父而受到诅咒,她是不想让我插手江万潮的事情了。我知道她对江万潮的恨有多深,我不知道她要对江万潮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利用我,借刀杀人吗?现在打算自己动手了?”面对江絮的焦急,林晓东第一次显得无动于衷,陈愚的死,让他对江絮稍有的好感都荡然无存了。 江絮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林晓东如此直接地讲出了这些,随即坦然和他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们最初的计划确实是这样,那天雨夜,你本来已经死了。但最后关头,她心软了。你以为那些黑衣人是怎么死的?如果那晚你死了,江万潮也不会活到现在需要她自己动手了。” “真谢谢你们这么抬举我,那么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林晓东步步紧逼,问着江絮。 江絮看着林晓东的样子,往后退了半步,收起刚才那焦急的模样,冷冷地说道:“等你阻止叶蘼蘼杀江万潮,我就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路 疗养院里,叶蘼蘼又一次出现在了张奶奶的面前。 “小叶,今天不是礼拜六,你怎么过来啦?”张奶奶喜笑颜开地说着。 “嗯,很久没来看望您了,想您。”叶蘼蘼笑着。 “我挺好的,你不用这么记挂。”张奶奶体谅地说着,此时看到老杨从窗前经过,招呼着,“老头,你看谁来了?” 老杨看着叶蘼蘼,微微点头:“蘼蘼,你来了。” “我陪您去散散步?”叶蘼蘼隔着窗户,对老杨说道。 老杨点了头,她才从张奶奶的房间里绕出来,走到老杨身边,挽着他的手,朝着疗养院的花坛走去。 “人在我手里了。”叶蘼蘼和老杨挨得很近,低声说着。 “可以。”老杨简略地回答着,脸上一如往常没有什么表情。 “我需要一辆吉普车。” “可以。” “您不问我要做什么吗?” “蘼蘼,你可以的,自己看着办。”老杨说着,苍老的手拍了拍叶蘼蘼的后背,仿佛这是来自长者对晚辈的信任。 叶蘼蘼张开手臂,给了老杨一个拥抱,然后一个人手插着口袋,朝着疗养院外面走去。 老杨难得点了点头,双手拄着拐杖,看着叶蘼蘼离去的背影,那神情,似乎在怀念什么。 叶蘼蘼和江万潮一起失踪了。 对于江南医药来说,这是灾难性的消息。 这家临州的支柱企业,几乎处于停摆的状态。 “林队,查了所有离开和途径临州的飞机、高铁、大巴,还没有查到叶蘼蘼和江万潮的消息,目前,大家都在加班加点查看各个站点和卡口监控。”岳健峰向林晓东汇报着。 “不用查了。”林晓东摸着下巴的胡渣,沉声说道,“叶蘼蘼不会选择这些方式离开临州的。”他说着打开了临州的电子地图,放大到了丘陵地带。 “林队,这里都是山,没有修路……”岳健峰提醒着。 林晓东没有改主意,坚持着:“查看各处前往山地的路,看看有没有两个人的踪迹。” …… “我们要从这个地方上去?”江万潮看着陡峭的山坡上长满的荆棘,难以置信地问。 “通缉令都发了,你觉得正常离开临州的路,走得了吗?”叶蘼蘼没有看他,拿出携带的砍刀,两三下砍掉了面前的荆棘,矫健地登上了山坡,这才转头看着还在犹豫的江万潮,“还不上来,等着被抓吗?” 江万潮也算是个经常锻炼的中年人,但爬山的姿势依然笨拙,手脚并用地才好不容易跟上了在前面开路的叶蘼蘼。 没多一会儿,叶蘼蘼身后就传来江万潮气喘吁吁的声音:“不行了,我得歇一会儿,喘不过气来了。” 但叶蘼蘼完全没有要照顾他的意思:“这是逃命,不是旅游,要么你就累死在山里,要么就逃出临州,自己看着办。”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着。 江万潮没有办法,强打着精神,挣扎着起来继续跟着叶蘼蘼向上爬着。 “别怪我没提醒你,后面的路很艰苦,这才是开始。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叶蘼蘼脚下没有停,说话不带喘气的,仿佛和江万潮走的是完全两条路线。 “你,你怎么做到的?”江万潮忍不住问。 “什么?” “在这种地方,这么轻松?” 叶蘼蘼眉头一皱:“因为我像野兽一样在山里生活过。不对,应该说,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和野兽无异了。”说着她回了一下头,看向江万潮的眼神,如同饿极了的狼,已经盯上了他。 江万潮吓得脚下一滑,仰面从山坡上翻下去,摔了个倒栽葱。 叶蘼蘼看着他摔下去,没有伸手救。 江万潮只觉得掌心和脸上火辣辣的疼,眼前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才看清。与疼痛比起来,更可怕的是对受伤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断了。 “差不多就爬起来了,你没事。”叶蘼蘼冷冷地说着。 “为什么不拉我?!”江万潮埋怨着。 叶蘼蘼没有回答,拿起砍刀继续前进着:“跟不跟得上全看你自己。” 江万潮没有办法,人的身体很奇怪,原本养尊处优的他,此刻没有办法,只能克服疼痛起来的时候,竟然也就摇摇晃晃地起来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临州山不算陡峭,但江万潮看着百来米的陡坡,还是两腿发软。 “怎么?江总,怂了?”这一路,叶蘼蘼没少嘲讽江万潮。 这是江万潮最不能忍的,他努力了一辈子,出卖所有,要的不过就是出人头地,被人看得起。 到头来,此刻要靠着一个小丫头逃命,还得忍受她的冷嘲热讽。 天色渐晚,此时山巅老树昏鸦,戚戚然叫唤着,一如他惨淡的命运。 此时他满脸污泥和擦伤,衣衫褴褛,就算逃出去了,他要做什么呢? 望着陡坡,他在挣扎,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 叶蘼蘼站在他边上,冷眼看着他攥紧着拳头瑟瑟发抖。 “想死快点,不然就系上绳子跟我降下去。”叶蘼蘼丢了一卷麻绳给他。 自己带好提前准备好的手套,抓着绳子开始麻利地朝下降去。 江万潮终究是不敢死,哆哆嗦嗦地学着叶蘼蘼的样子,中间好几次撞到岩石,差点掉落,好不容易降落到了地面,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 叶蘼蘼也不管他,自己收好了绳索,朝着树丛外面走去。 江万潮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跟着叶蘼蘼,走了不多一会儿,一阵一阵的白光从树丛的缝隙中掠过,间或还有汽车的鸣笛,这声音,竟然让江万潮热泪盈眶。 仅仅是一天的时间,他发现自己如此的离不开人类的世界。 一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树丛外的应急车道上,这是他们最不可能出发的地方。 叶蘼蘼掏出提前拿到的车钥匙,启动了吉普车,没有要等江万潮的意思。 江万潮急了,赶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没有发现,这辆车的车牌是临aj7690…… 第一百二十章 白色幽灵 临州公安分局会议室的灯彻夜亮着。 没有人主动提出要回去,这是一场艰苦的战役,那么多信息需要筛查,每推迟一刻,搜索江万潮的难度就会增加。 陈愚办公室的灯,始终也亮着,这是队员们自发点亮的。 他们在为了正义而战,也是为了陈愚而战。 林晓东一直待在指挥室里,面对着一整面墙的监控画面,这里可以实时调取全市各个路段的视频。 岳健峰拿着林晓东圈出的重点排查的地点,难以置信:“林队,这些路段,都挨着悬崖,你说他们会从这里逃走?” “别人不可以,但叶蘼蘼可以。她很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肯定会挑选一个常人认为最不可能出现的地点逃走。”林晓东笃定地说,“调取这些路段前后的监控,重点排查速度快,驾驶稳的车辆,她开车的风格应该是又快又猛。” 他们面前的画面很快调整到了林晓东所说的这些路段,这些都是绕山公路,此时已经深夜,路上车辆更加稀少。 每一辆经过画面的车辆,他们都截下来放大车里的人,可惜几个小时过了,可疑的车辆始终都没有出现。 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 林晓东坚持着,让大家继续查。 这个方向过于冷门,如果今晚他们用这个方式追查不到叶蘼蘼的车,林晓东就是重大的决策失误。 他在赌,赌自己对叶蘼蘼的了解。 什么前途,已经不重要了。 正当所有人开始逐渐疲劳,精神涣散的时候,安静的指挥室里响起了林晓东洪亮的声音:“这辆白色的吉普车,放大!” 这辆车速度飞快,在蜿蜒的山路上,如幽灵一般在漆黑的山路上一闪而过。 “对方车速很快,没有拍清楚驾驶员的样子!”操作的警员汇报着。 一张张的截图,都剩下一团白色的影子罢了。 唯一的一张还算清晰的图像,已经是车子在驶离监控范围的时候留下的车尾,根本拍不到的驾驶室。 但林晓东看到这张图像的时候眼睛都亮,大声指挥着:“放大车牌,快!”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车牌,随着画面一点一点放大,车牌的号码逐渐清晰:临aj7690。 他不会忘记这个车牌,这是陈实开往雪域的车。 他确信,这辆车是叶蘼蘼的,如同开往地狱的灵车,此刻正载着江万潮,驶向死亡。 “这是哪个方向?”林晓东多少有点手忙脚乱,到处找着地图。 岳健峰赶忙拿出了之前被林晓东圈过的地图,铺在凌乱的工作台一块空白的地方。 “这是临州西面出口附近。”岳健峰说道。 “马上通知临州西出口收费站,拦下这辆aj7690!呼叫附近巡逻的警车支援!”林晓东说着,抓起地图冲向外面,一面喊着身后的岳健峰,“健峰,小许,跟我一起去西出口。” 警车呼啸着沿着山路飞速行使着,是林晓东开的车。 岳健峰和小许坐在车里,紧抓着把手不敢放。 “林,林队,我们要追江万潮,也得有命追到他才行啊……”小许结结巴巴地说着。 但林晓东完全无视了他的话,发红的双眼盯着前方,油门踩到底,几个拐弯几乎是漂移着过去的,感觉稍不留神就要掉到山下。 “健峰,和西出口保持联络,看车拦到没有?”林晓东边开边吩咐着。 “林队……”岳健峰的声音带着沮丧,“刚西出口答复,这辆车在我们通知他们之前,已经离开了。” “确定?”林晓东再次确认着。 “林队,确认。”岳健峰话音刚落。 忽然警车一个急刹车,岳健峰和小许的脑袋差点撞到车。 警车打着双跳灯停在路边,林晓东喘着气,忽然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盘,咬着牙低吼了一声:“可恶!就差一点!” “我们马上联系高速交警跟踪车的去向进行拦截。”岳健峰说道。 林晓东注视着前方漆黑的山路,沉思了一会儿,冷静了下来,说道:“我知道她要去哪里,拦不住她,我就去终点找她。” …… 吉普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着。 江万潮缩在后座,在山里跌跌撞撞的伤,疼痛越来越明显,让他忍不住地颤抖。 “我们能不能在服务区停一停……”江万潮弱弱地说着。 “不能。”叶蘼蘼说道,“服务区都是监控。”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喝水吃东西了。”江万潮哀戚地说着,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响了,上一次这样狼狈的时刻,还是在回吉祥里那次,被胖鱼拉去吃饭。 一切都恍如昨日,就连和胖鱼的碰面,此刻回想起来,竟然还有点值得回味。 “你要带我去哪里?”江万潮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急着逃出临州,甚至都没有问过叶蘼蘼,逃亡的终点在哪里。 叶蘼蘼没有回答。 “你说过要救我的,不会食言?”江万潮的疑心起来了。 “我不会杀你。”叶蘼蘼坦然地说着。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江万潮重复着问了一次。 “放心,我会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黑暗中,叶蘼蘼的话轻柔细语,却没有任何感情,如在山间刚从冰雪中融化的溪流,看着美好,一旦触碰却寒得伤人。 “你真的是为了江南医药而已吗?”随着远离临州,江万潮对死亡的恐惧逐渐褪去,渐渐又变回那个多疑的江万潮。 叶蘼蘼冷笑了一声:“不然呢?时至今日,你的命,除了江南医药,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吗?” 她这句话如同釜底抽薪,向江万潮抛去了一个终极问题。 他自以为拥有了想要拥有的一切,到头来,竟然他的命,只值一家公司而已。 江万潮自讨没趣,悻悻地继续缩在后排上,与饥饿作着抗争,没过多久,在颠簸的车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个普通的夏夜,电风扇转着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的上铺,陈实的灯还亮着,发出沙沙的书写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护食 大学的宿舍好闷热啊,江万潮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陈实写字的声音怎么也驱不散。 “够了!”他大喊着,一个翻身从床铺上掉了下来,醒来,还是在吉普车的后座。 车里,只有他和正在开车的叶蘼蘼。 他不知道刚才是做梦还是神志模糊中的回忆。 卡在位子上的姿势太狼狈了,他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叶蘼蘼,挣扎着爬回了自己的位子。 “你到现在还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叶蘼蘼的后背仿佛长了眼睛,问着。 “你懂什么?!”江万潮恼羞成怒了。 “旅途还很漫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了解。” “导师为什么这么器重你?” “现在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的赞赏?” “我们?我和谁?”叶蘼蘼明知故问着。 江万潮裹紧了破烂的衣裳,没有吭声。 “和陈实啊?”叶蘼蘼说着,伴随着车门上锁的声音,江万潮一个激灵,所有的困顿和昏聩都醒了。 “你是谁?”江万潮音调都扭曲了,果然不顾死活地用手去掰门把手,可惜车门纹丝不动。 “在高速上呢,不想死的话就好好坐着。”叶蘼蘼悠悠说着,后视镜里,她玫色的嘴角一咧,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有意思呵?你手里死了那么多人,你最在意的还是第一个受害者。 目的地还很远,我们不如好好聊一聊,他们在雪域遭遇了什么? 哦,你不知道,江总从来不自己亲自动手。 你见过血在岩石上被晒干的样子吗?鲜艳的红色很快会暗淡,就好像生命的流逝。然而彻底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你自己看的话,会有七彩的光,那种带着死亡气息的残酷的美。 没有人烟的地方,你会看到这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生物可以是那个地方的主宰。 血腥味很快引来了鬣狗和秃鹰。 这些丑陋的偷食者才会对尸体感兴趣。 那些高傲的捕食者只喜欢自己猎杀的食物,用尖利的獠牙刺穿猎物的喉咙,带着血脉喷张的兴奋享用自己获取的奖赏。” 说到这里,她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江万潮,两个人四目相对,江万潮惊惶地抓住了手边的安全带。他不是傻子,此刻逐渐意识到,这一趟旅程,未必是逃亡,自己,更像是叶蘼蘼手中的一个人质,或者……玩物。 想到这里,他从怯懦里生起恶胆,蓄势扑向正在开车的叶蘼蘼。年纪再大他也是个健壮的男人,叶蘼蘼不过是个瘦小的年轻女子而已。 然而,他没有机会。 一个迅疾的加速紧接着又是一个猛刹车,江万潮的胳膊重重地撞在车门上。车厢里响起了一声可怕的“咔嚓”——他的左手臂脱臼了。 很奇怪,只是那一瞬间的钝痛,没有想象中的疼,江万潮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在渐渐麻木。 他捂着脱臼的胳膊,蜷缩在了座椅上,这个车厢,看起来更像个牢笼。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急什么?”叶蘼蘼的声音清亮而迷人,却充满了死亡的威胁,“你知道鬣狗和秃鹰有多讨厌吗? 一旦他们要护食了,你怎么都驱赶不了,丢石头,大喊大叫,都是无力的干扰,只会吸引它们的攻击。鬣狗龇着牙的脸可真丑啊! 你试过,亲眼看着这世界上最爱着你,护着你的人,被丑陋的野兽啃食,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哦,你不会,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爱你。”叶蘼蘼轻飘飘地说着。 “你在现场,你是……”江万潮逐渐意识到了叶蘼蘼的身份,讽刺的是,他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那孩子的名字,他真的不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那个在陈实的信件中时常被提起和江一川一起长大的孩子,那个对他要带走一川充满了敌意的任性少女,他竟然想不起她的样子和姓名。 “这不可能,当时有三个人……”江万潮喃喃着,偶尔从对面掠过的车灯光,照亮着叶蘼蘼侧脸的轮廓。 “小君?”他喃喃着,“你是小君……” “你不配这样叫她。”叶蘼蘼冷冷地说。 “你是她女儿,我知道……”江万潮仿佛很冷,声音抖得厉害,“我不明白,明明当时有三个人……” “你那么积极地操持着我们的葬礼,就是为了确认,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 好可惜啊,他们死的时候,你不在现场。 那个没日没夜,被那些残忍的画面折磨的人,竟然不是你。 体会不到至亲的人,变成了残缺的躯壳,变成了野兽的食物,变成了永远不会再复活的灰烬,是什么感觉。” “难怪自从你出现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顺了。”江万潮后知后觉,“都是你设计的,你回来就是为了夺走我的一切!” “不,只是要拿回属于陈实的东西而已。你不会觉得,你是靠自己起家建立了江南医药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呵呵。”叶蘼蘼冷笑了一下,“就是践行我对你的承诺,把你从临州解救出来。” “你要杀了我。”江万潮带着虚势的镇定说道。 “杀你?”叶蘼蘼嘴角咧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动手杀生了,我杀死的猎物,都是我的食物。你不配。” 她说这话的时候,江万潮想起了他们在临州的山里,叶蘼蘼和他说的话——她已经部分的,成为了野兽。 白色的吉普车在高速公路全速的进行着,朝着遥远的雪域而去。 “你那么恨我,那天在天使岭为什么不直接让导师杀了我?”江万潮已经弄不明白叶蘼蘼到底要做什么。 “因为还不够。”叶蘼蘼直截了当地说着,冷酷得让江万潮绝望。 “我,我竟然相信你会救我!”江万潮带着无尽的懊悔。 叶蘼蘼知道,他不是懊悔杀了陈实,只是后悔自己不应该轻信叶蘼蘼而已——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过。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雪原 临州去往雪域的列车上,大多是兴致勃勃的游客。 只有林晓东胡子拉杂的,盯着手里的车票,一脸的焦急。 雪域太远了,没有直达的列车,这趟最快的,还需要去川西转车了才能到。 整整2天的时间,只比开车快了6个小时,而按照叶蘼蘼这个开车的速度,他们之间的时间差只会更短,何况他还得再租车进山。 他正全神贯注地盘算着时间,没有留意边上安静坐下的人。 直到那人咳嗽两声。 林晓东一眼先瞥见的是他捏在手里的手帕。 随即立刻抬起了头,只见江絮就坐在他的边上。 “你怎么知道的?”林晓东一见到江絮就问。 “你都能猜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江絮说道,小心翼翼地把手帕藏进了他的口袋,“你阻止不了她的。”他说着。 “呵呵,说得好像你可以似的。”林晓东没好气地说。 “我不是去阻止她的。”没想到江絮这么说。 “你要去帮忙?!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铐了你,找人把你遣返临州。” “你的手铐留着给江万潮,我要把她带回来,江万潮留给你。” “所以你还是去阻止她的。”林晓东仰靠在椅背上,最近实在太累了。 “你不会明白,我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我只是为了确保她不会伤了自己。上一次在雪域我不在,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不过,林晓东看着他凹陷的脸颊,不由得问:“你知道雪域的海拔吗?” 江絮听了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知道林晓东的意思,是在怀疑雪域严酷的环境,江絮这个虚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 林晓东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去问了父母……” “嗯?” “我确信有这么个人。陈实被盯上,是因为他在肝癌治疗上的突破。我的大伯林伯越在十几岁的时候得肝癌去世的。我怀疑爱君堂背后的人,和我大伯的死有关。 这件事和我有关,按照回避原则,我不能参与调查。我已经交代健峰去查了。”尽管为了陈愚的事情,他恨着叶蘼蘼和江絮,还是执着地追查着事件背后的真相。 江絮望着列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画面,幽幽地喊了声:“晓东。” 林晓东听了,心头忽然异样,因为江絮一直都是叫他林队长或者林警官,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江絮稍停顿了一下,看着他,那是林晓东没有见过的眼神,有清醒也有怜悯:“一切,在江万潮这里到此为止。既然要回避,就彻底地回避。” “那个人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林晓东显然没有听他的话,“从动机上来看,我爸的可能性最大,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我爸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江絮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还真是个执着的人。”说着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继续说着,“我们查过你。” “什么意思?” “从年龄上来讲,你不对。但是爱君堂却又和你有这么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查了你。” “呵呵,我竟然不知道。所以……”林晓东想起了什么,“我刚认识叶蘼蘼的时候,她就说什么我的圆满人生,原来不是随口一说。” “叶蘼蘼不会说废话……”江絮说到此处似乎很感慨,“但我希望她是那个一整天都废话讲个不停的小絮。” “来,我们有整整两天的时间一块待着呢,和我讲讲你们对我调查出什么来了?” 江絮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晓东一眼:“有这个工夫,睡一觉。” “嗯?我的生活我知道,没什么不可以拿出来讨论的。”林晓东坦荡荡地说着。 “没有人的人生是可以经得起审视的,晓东。”江絮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称呼突然变得亲切起来,一个浑身带刺的人突然变得温柔,这让林晓东感到很不安。 …… 江万潮蜷缩在吉普车的后座,昏昏沉沉,只觉得天亮了又黑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睁眼的时候,车窗上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他用没有脱臼的右手抹了抹车窗,看到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就是雪域?”江万潮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嗓子疼得厉害,每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都如刀片在割着喉咙——他生病了。 叶蘼蘼没有说话,她的情绪好像随着外面的气温一起冷下来了。 这条路,她做梦的时候开了无数次,梦里,陈实开着车,许杭君坐在副驾驶,她只需要坐在后座上,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担心。每次,都在见到小小的叶蘼蘼那一刻戛然而止。 醒来的时候,怅然,空落落的,她多希望那辆车就一直载着她开下去,车里有爸爸、妈妈,有永远不会落空的期待和爱。 十年之后,临aj7690又一次出现在了雪域的这个路口。 江万潮后排的车门被豁然打开了,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风雪灌了进来。 江万潮单薄的衣服根本没有办法抵御这极寒的温度。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很美的地方……”极度虚弱的江万潮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路的另一端是又一个陡坡,其实那个坡度并不高,站在路的边缘能看到下面茫茫的一片雪原。纯白的地面隐约看到两串细密的点子,是野兽经过的痕迹。 叶蘼蘼面无表情地拿出绳索捆住了江万潮,像牵着牲口一样,沿着稍缓的坡地朝雪原走去。 江万潮的身体很快被冻僵了,走路都困难,几乎是被连拖带拽着前进。 “去哪儿啊?”江万潮嘶哑着嗓子问着,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呆呆傻傻的。 “找我爸。”她说着。 “你爸爸死了。”江万潮说完神经质地憨笑着,身体一软整个躺倒在雪地里,再也走不动了。 叶蘼蘼走到他跟前,俯视着他,忽然说:“这还不够。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倒下了,为什么不挣扎着活下来,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死去!” 说着,她抽出了用来斩荆棘的砍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猎杀 刀锋沾着雪花,随着叶蘼蘼凌厉的眼神落下,在即将斩断江万潮脖子的那一刻,在空旷的山间,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带着回响: “小絮!” “爸爸……”叶蘼蘼恍然喃喃着,以为是陈实的呼唤,手中的刀方向一偏,削下了江万潮抬起来遮挡的右手小指。 江万潮在雪地里缩成了一团,呻吟着,纯白的雪地星星点点的血,格外刺眼。 远处,一向虚弱的江絮此刻不知道哪来的能量,不要命地从山坡上冲了下去,把一向强壮的林晓东抛在了后面。 他跌跌撞撞朝叶蘼蘼和江万潮奔过去,一面喊着:“小絮!” 蜷缩在地上的江万潮嗫嚅着:“对……我想起来了,你叫小絮,他们那时候都这么叫你……你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叶蘼蘼握着带血的刀,站在雪原之上,风雪吹乱了她乌黑的长发,在上面留下晶莹的雪花。 这一刻,仿佛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毁灭女神。 只是在江絮一声声的呼唤中,她停了下来,举起的刀不再落下,只是双眼空洞地望向江絮奔来的方向,看着他在漫天的风雪中由远至近。 “小絮……”他终于到了跟前,这一段路不算长,只是在高原缺氧又极寒的环境下,此时的江絮勉力站住,大口喘着气朝着叶蘼蘼一步步走去。 他满眼心疼地微微摇头,一直走到她跟前:“小絮,他不值得你这样。”他柔声说着把她拦进了怀里。 手中的长刀无声地落在了雪地里。 江絮常年裹紧的大衣,此刻敞开着,把瘦小的叶蘼蘼一起裹在了怀里,他的体温让叶蘼蘼麻木的躯体开始感受到这里的天寒地冻和江絮怀抱的温暖。 叶蘼蘼心中那沉重的铠甲在江絮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卸下了。 她的肩膀耸动着,在江絮怀里的叶蘼蘼忽然恸哭了起来,在呼啸的风雪中,大声哭泣着。 说不清此刻,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也许只有此时抱着她的江絮才会懂得。 “我在,小絮,把他留给警察,他不值得你这样。”江絮轻轻抚摸着叶蘼蘼的头,让她的脸颊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天大地大,他只想把她拥在怀里。 林晓东远远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在江絮这里,叶蘼蘼才会变成原来那个女孩。这是林晓东永远无法做到的。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竟然有些酸楚。 江万潮还在雪地里挣扎着,口中嗫嚅着,含糊不清,隐约听到了“逆子”之类的话。 林晓东抽出手铐,刚准备向江万潮走去,忽然看到茫茫雪原之上,有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向他们移动。 随着它越来越近,林晓东看清了它的样子。 这是看起来如大号的野猫的动物。只不过稍加辨别,就会发现,它强壮的四肢和孤傲的神态,绝不是野猫这么简单。 它无声地靠近着,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盯着雪地上的江万潮,那从江万潮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让它兴奋地耸起了肩膀。 林晓东很快意识到了它要做什么。 “小心!”他大喊着掏出了枪,正准备要向这头野兽射击,忽然一个黑影挡在了他和野兽之间,是叶蘼蘼。 林晓东即将扣动扳机的手指赶忙收住了力量。 “住手!它是月夜。”叶蘼蘼喝止着。 林晓东想起来叶蘼蘼曾经和他讲过关于她与月夜的故事,诧异道:“它是那头猞猁?” 正在这时,雪地中的江万潮不知道因为什么,发出了“咯咯”的傻笑。 这不合时宜的笑声吸引了月夜的注意,它猛地一下扑了上去,咬住了江万潮的喉咙。 江万潮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只见他的驱身体抽搐了下就再也不动了,大片的血在雪地中晕开来,如残酷的死亡之花。 林晓东试图靠近猞猁,被叶蘼蘼阻止了,她警告着:“就算你有枪,未必是它的对手,猎食的猞猁,不能被打扰。” “你疯了吗?再不阻止,江万潮就被咬死了!”林晓东拿着枪,气急败坏。 “他已经死了……”叶蘼蘼身后的江絮失神地说道。 而猞猁,似乎听得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忽然对江万潮松口了,抬起沾满了血污的头,望向了叶蘼蘼。 叶蘼蘼也看着它,他们认识彼此。 猞猁打量了一下站在叶蘼蘼身边的江絮和林晓东,仿佛很奇怪他们的存在似的。 大约在它的记忆里,叶蘼蘼始终都只有一个人。 “月夜……”她喊着它的名字,“不要来人类的世界。” 猞猁仿佛听懂了,点了一下头,丢下江万潮,朝着风雪的深处去了。 林晓东赶忙上前去查看江万潮的伤势,发现他早已没有了气息。 江万潮的双眼睁着,脸上甚至还保留着怪异的笑容,不会有人再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被一头猞猁咬死了……”林晓东喃喃着,刚才的一幕依然难以置信。 肆虐的风雪渐渐停歇,这雪域安静得可怕。 江絮两三步踉跄着走到了江万潮尸体的边上,“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林晓东以为他在哀悼自己的父亲,但紧接着,就看到江絮整个人都倒在了雪地里。 林晓东在列车上的担忧是真的,江絮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雪域严苛的环境。 一切都结束了,而江絮靠着意志强撑着的身体也终于耗尽了能量。 “一川哥哥!”叶蘼蘼喊出那许久没有喊出的名字,冲过去抱起了江絮。 …… “林晓东,你自己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样吗?”会议室里,听完林晓东证词的徐斌勇,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道。 这里,还有省厅来的人。 “我说的都是事实。”林晓东强调着。 “你把最后的话再重复一遍?” “江万潮是被一头猞猁咬死的,这是个意外……” “你让我们给社会公开的通报里,写出杀死江万潮的真凶是一头什么猞猁?你觉得这像话吗?” “不像话,但这是事实。”林晓东面无表情地说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辞职 “徐局,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汇报工作,我用我的职业生涯保证,我说的在雪域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林晓东说着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放在了会议桌上。 “晓东,你这是在赌气?!”徐斌勇沉着脸说道。 “不,这是我深思熟虑考虑后的决定。”林晓东说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 “他还没醒吗?”林晓东走进了病房,问道。 叶蘼蘼守在江絮身边,没有回头看林晓东:“听说你辞职了?为什么?” “如果我继续留在警局,就没有办法知道,你们到底要和谁作对了不是吗?我们查案子讲回避原则的,陈局的老路,我不能走。”林晓东说道。 “这件事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好了,我和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叶蘼蘼冷冷地说道。 林晓东听了,苦笑了一声:“这话你应该在找我吃火锅之前,对自己说。时至今日,我还能做个旁观者吗?” “只要你愿意,没什么不可以的。不知道,有时候也是种幸福。” “但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喜欢刨根问底。这点你最了解了,不然我也不会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不就是因为你们知道我喜欢追着事情的真相不放吗?” 叶蘼蘼没再说话,细心地用棉签沾了水,湿润着江絮干涩的嘴唇。 “算算日子,已经一个礼拜了,医生怎么说?”林晓东还是心软地关心着江絮。 “医生说不确定,不过,有我在,他会好的。”叶蘼蘼坚定地说。 “林队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阿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病房,见到林晓东之后打着招呼。 他手里提着外卖,看样子是给叶蘼蘼买的。 “没事,过来看看江絮情况……” “哎,那时候我就劝阿絮不要跑去雪域,不过我也知道,劝不住。毕竟……”说着阿若看着叶蘼蘼,“他的命在那里呢,别说是雪域了,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跟着去的。” 叶蘼蘼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江絮瘦削的脸颊,专注得仿佛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都不存在似的。 “从前也是,我到哪,他都会在。”她说着,“以后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对了……”阿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叶蘼蘼说道,“江南府我挂出去了,阿絮从来都不愿意住在那里,对于他来说,那只是个华丽的牢笼罢了。事已至此,也没有继续住着的必要了。我想他醒来也会同意我的做法。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监视他的生活了。我已经挑了几个不错的地方,回头看他喜欢住在哪里。 这些年,其实他打理着陈实教授的遗产,收益还可观的,足够在临州自己买个房子了。” 叶蘼蘼却说:“我那个还有空的房间,可以住我那里。” “哎?这不合适?”林晓东忍不住说道。 叶蘼蘼和阿若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一脸奇怪。 林晓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好像没什么立场说这话,赶忙找补着:“我的意思,你们毕竟男女有别……”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屋子怪人 听到这话的阿若先笑了,对着林晓东打趣道:“林警官,看不出来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挺封建?” “我已经不是林警官了。”林晓东纠正着他。 “哦?升职了?林局长了吗?”阿若没有听懂。 “我辞职了。”林晓东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说道。 “昂?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啊?”阿若直率地说道。 “不为啥。”林晓东没好气地说着,看着总是一脸笑嘻嘻,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油腻的阿若,不明白他是故意这么问寒碜他的还是真不知道一些事情。 “嗯,挺可惜的,阿絮可一直很欣赏你,他和警察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从来没有像对你一样这么认可。”阿若说着。 林晓东没有反驳,就算是后来他知道江絮合着叶蘼蘼一起利用他,他也不觉得那两次遇险,江絮舍命救他只是为了帮叶蘼蘼复仇。 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楚。 林晓东不愿意多想,反诘着阿若:“你也挺奇特,江絮现在生死未卜,你看起来还挺无关痛痒的。” 阿若轻轻一笑:“林警官,哦,不对,林先生,你这位金刚直男,可能理解不了有些细腻的感情,比起阿絮的身体,我更在乎他是不是快乐。有这位叶小姐在,他就算昏迷着,我都替他开心。” 林晓东果然无法理解:“一屋子的怪人。”他吐槽完,转头对着叶蘼蘼说道,“说正经事,爱君堂的事,我走之前已经请同事继续查了,江万潮既然死了,其他的交给警察。” 叶蘼蘼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做的,不仅仅是替我爸妈报仇。无论是爱君堂还是江南医药,它们可以有更正确的用途不是吗?” 林晓东听了,默然无言,良久,他正色对叶蘼蘼说道:“我知道你经历过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在这个常人居多的世界里,我依然希望,你会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去行事。不然,无论我是不是警察,都会阻止你。” 说完,他掏出一个打火机,那是江絮在穿云江边的时候送给他的。 这次,林晓东把它轻轻放在了江絮的床头,随后离开了病房。 …… “蘼蘼,干得不错,有什么要的,和我说。”养老院里,老杨对着叶蘼蘼,麻木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赞许的表情。 “谢谢导师,我不要任何东西。”叶蘼蘼的回答出乎了老杨的意外。 “哦?那么,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老杨并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对叶蘼蘼赞赏,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因为导师给了我这个机会,已经是我最想要的东西。江万潮已经把他名下的江南医药的股权转让给我了。”叶蘼蘼的回答无懈可击。 “这么说,以后江南医药交给你了。”老杨的话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的,导师,江万潮的格局太小了,他不会理解导师的宏愿,就让我试一试。如果您问我真的需要什么,那么就把您的信任交给我。”叶蘼蘼毕恭毕敬,甚至显得有些激动。 老杨歪斜的嘴角不知道是抽搐,还是微笑,真的摆出导师的架子,他问道:“那么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去颠覆现在的制药逻辑,研制出一款可以真正攻克癌症晚期难题的特效药。”叶蘼蘼回答着。 “你可以吗?”老杨问着。 叶蘼蘼的目光坚定:“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天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要快。”老杨强调着。 叶蘼蘼嘴角微翘:“您放心,会很快。” …… 江絮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撒进房间,叶蘼蘼的脸出现在视线里,阳光一下,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眼中满是爱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江絮的脸颊。 江絮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叶蘼蘼的手,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触及着每一个角落,仿佛为了确认这一切是真的。 “不要离开我,蘼蘼。”江絮说着。 “你不再叫我小絮了?”叶蘼蘼微笑着,说道。 “因为我不想让你做我的亲人了。”江絮虚弱的脸上一脸的真诚。 “如果你不叫我小絮了,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叶蘼蘼的手放在江絮的脸颊上,任由他抚摸着,温柔问道。 “阿絮,我是阿絮。”江絮说着看向叶蘼蘼,“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字吗?” 叶蘼蘼摇了摇头:“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从前的名字罢了。” 江絮笑了:“这是我的私心,我想要叶蘼蘼像爱从前的自己一样爱我。” “原来是这么无耻的理由。”叶蘼蘼也笑了。 “如果是从前的江一川,这些无耻的话也许一辈子不会说出口,但江絮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他迟早会下地狱,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情呢?”江絮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还远没有恢复。 叶蘼蘼轻抚着他的胸口:“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说着她俯下身,脸颊贴在江絮的胸口,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蘼蘼,你在想什么?”江絮柔声问。 “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听你的心跳,扑通、扑通。”她说着,模拟着江絮心跳得声音,“真好听……我好想就这样,一直听着你的心跳。 在雪域的时候,除了我自己以外的心跳,都让我害怕,那是危险的信号。 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为了延续种族的繁衍,那里只有生存的本能,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是人类,但我还是好想你,没有原因地想你,在最冷的雪地里,想象着你拥抱着我的温暖,然后我真的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阿絮啊,难道这就是爱吗?没有道理可言,可以让我还留着一些生而为人的忆念……” 江絮没有回答,怕说任何话都会吓走叶蘼蘼,他只是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他很想告诉她,那是很久之前他就确定的事,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告诉她。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卷宗 这大约是临州公安分局最安静的角落,档案室里,保存着没有电子化之前那些案件的卷宗。大多数已经结案,尘封在牛皮纸的档案袋里,十年,二十年,逝去的生命和令人或心碎或唏嘘的往事,都不再有人会提起。 林晓东走过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 走廊不长,却显得格外漫长,按照规定,每一个离开岗位的警察都要到这里交出自己的证件和枪,这走廊,是通向一名警察职业生涯的尽头。 守在这里的,是一个退休返聘的老警察。 他戴着老花眼镜,看着林晓东的离职证明,抬眼看了一下他。 “林晓东。”老警察念着名字,“我招你进来的时候可没想过你有一天会辞职。” 林晓东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警察,忽然想起来了,有些激动地说:“老梁叔?您什么时候来这里上班了?” 老梁摘下了老花眼镜:“前几个月局里和我说管档案的老贺身体吃不消,问我愿不愿意回来帮忙,我就答应了。不说我的事儿了,听说你意气用事,辞职了?” 林晓东无奈地用手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这种事儿,怎么您都知道了?” “局里都在传呢,本来陈局这个位子,大家都看好是你顶上的。” “呵,我从来不想当领导。”林晓东皱了下眉头,他不喜欢这样市侩的传言,陈愚在他心中不能作为话题来讨论,何况是所谓的顶替不顶替的事情。 “那你也不想当刑警啦?”老梁问着。 林晓东无话可说,含糊敷衍着:“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咳咳,年轻人呐,你都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当年要不是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手受了伤,也不用干了一辈子的行政工作。行政、刑侦,读起来差不多,干起来可真是天差地别了。说起来也巧,本来你爷爷那案子应该是我接的,就因为那次受伤,临时找了新来的同事接上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太遗憾了。” “我爷爷?”林晓东陡然注意力集中起来,“他那案子是局里办的?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也是最近到了档案室,前阵子省里要检查档案,我整理的时候偶然发现的,那么早的事情,你进局里的时候当年办案的警察基本都退休了,谁会想得到呢?林正阳,你爷爷是这个名字?” “老梁叔,你说这个案子的卷宗就在您这儿?能给我看看吗?”林晓东急切地说。 老梁摆了摆手:“那可不行,你都辞职了。” 林晓东耍着无赖地说:“我证件还没交给您呢!不算,就算是我缅怀下先人,我爷爷走得早,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就当是作为亲属的请求,您看怎么样?” 老梁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拿起手边的目录帮他去翻找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包不厚的卷宗放到了林晓东面前:“案情不复杂,抢劫杀人,可惜是流窜作案,发现的时间又太晚了,我们那个年代,技术手段太有限了,换成现在,这人估计早就抓到了。” 林晓东打开了卷宗,映入眼帘的是当年的现场照片。 林晓东对林正阳的印象,只有那张黑白照片,四十出头,浓眉大眼,气度不凡。 而此刻照片里的这个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应有的模样了。 “发现的时候是夏天,头部受伤,芦苇滩的水里这么一泡……”老梁为了宽慰林晓东似的解释着。 林晓东怀着老梁不知道的心思认真翻看着卷宗里的每一行字。 “认尸的这个人是谁?”林晓东看着上面这个陌生的名字,“刘临海,这人不是我爸啊?”说着他看了下刘临海的写的和死者关系,“同事?” “你爸那会儿才多大,未成年人呢,让他看这个太残忍了。估计那会儿没合适的家属认尸了。” …… 傍晚时分,林晓东的家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从来不发脾气的林仲越,第一次在家里起了高声,伴随着拍桌子的声音,他愤怒地吼着:“林晓东,你是三十岁,不是三岁,到底是哪根筋出错了?辞职?你和我商量了吗?和你妈商量了吗?说不干就不干?你说你打算干嘛?你自己知道当初考警校有多不容易,这些年,你受的伤吃的苦还算少吗?现在都白费了?” 林晓东没有吭声,仿佛是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的责骂都照单全收。 “晓东,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要不是人家小岳联系不上你打电话给你爸,我们俩还蒙在鼓里呢!”林妈站在林爸身后,说话的语气痛心疾首的,但脸上却给林晓东使着眼色,示意她找机会可以溜了。 不过林晓东也是个倔脾气,就站在林仲越面前,什么话都不说。 “好了,你说说,你不干警察,干什么?现在人家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都找不到工作,你一个三十出头的大老爷们儿,谁要你?还指望着你这两年成家立业呢,好嘛,直接就无业游民了!林晓东啊林晓东,你真了不起!你叫你爷爷奶奶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本来林晓东打算沉默到底,只是没想到林仲越提到了爷爷奶奶这回事,倒是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爸,你确定我爷爷死了吗?”他忽然说道,眼神直勾勾的,特别吓人。 林仲越愣住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不过马上,他就怒不可遏地又拍了一下桌子:“林晓东!你少在这里拿你爷爷的事情装神弄鬼的转移话题!” 但林仲越刚才那一下反应没有逃过林晓东的眼睛,一针见血地说:“你有过怀疑?” 林仲越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地喝道:“我在跟你谈辞职的事情!” 但林晓东那骨子倔劲儿也上来了,继续刺激着林仲越:“我看了当年的卷宗,爷爷的尸体都不去你认的,是个叫什么刘临海的同事,我看了现场照片,当年没有dna检验。就那个面目全非的程度,死的是不是我爷爷还不一定呢!”林晓东越说越激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运气 “你,你懂什么?!”林仲越彻底被激怒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才十三岁!成了孤儿了!你十三岁的时候在干嘛?还在缠着你妈撒娇呢!” “行了,行了,你们这是怎么了?越扯越远了。”林妈试图劝架,但显然无济于事。 “你怀疑过,对不对?”林晓东一步不肯退让,“爸,他可能活着,还活得很好,就是没有回来找你,找我们,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要再有隐瞒了。你也说了,我已经三十岁了,你要相信你儿子!”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林仲越颤抖着声音说道,“你知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会想什么吗?他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怀疑一切的不幸都源于自己,怀疑所有的幸运都不应该属于自己,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看着林仲越激动的样子,林晓东冷静地说:“爸,你想说什么?” 林仲越缓缓坐了下来,喃喃着:“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逼着我把已经过去的事情再说一遍!” 林晓东坐在他对面,上身前倾,对着林仲越,如同对着曾经那些顾虑重重的证人,耐着性子宽慰着:“爸,首先,没有人应该对自己遭遇的不幸而内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知道这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您还记得从前你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的时候我怎么回答您的吗?” 林仲越眼中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只剩下无尽的哀伤,他看着林晓东,那神态是复杂的。他对林晓东突然辞职的无解和第一次感到儿子可以依靠的欣慰,交织其中,难分难解。 “我记得。”林仲越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你说,你热爱真相和正义。” “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 “你从小就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孩子,警察这个行业太适合你了,可惜啊……” “我和您说我热爱真相和正义,其实是因为得不到答案,总会给我巨大的不安,那些不安,如果没有被消灭,就会想病毒一样在我心中复制、扩散,让我没有办法再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爸,我是您的儿子,我懂您的感受。你的一切痛苦的来源就是因为当年的事,始终还有谜题没有解开。您的直觉没有办法欺骗你。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找出来,解答它。所以,让我和您一起终结你的心魔和不安。”林晓东说着把手放在了林仲越的肩上。 林晓东的手掌厚实、温暖,让林仲越感到了稍微未有的安全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相信我的父亲还在我身边,但这不是说我相信他还活着。 而是我觉得他还在人间,是鬼,是魂魄是神灵?我不知道。十三岁的我还不知道应该信仰什么。” “你不是自己空想的,而是有依据,对不对?” 林仲越点了点头:“我不敢和别人讲,我怕别人说我怪,说我疯了。第一次这么觉得,是我被学校里的人欺负。我和我哥不一样,我这个人,资质平庸,我自己知道,胆子又小。家里人去世之后,有那些坏孩子,说我不吉利,把家里人克服死了。还会追着我打,我不敢还手,只敢偷偷躲到没人的角落哭。 结果没多久,那个带头欺负我的孩子竟然淹死了。就在学校的池子里。那是个意外,大家都说是那孩子调皮不小心掉进去的。但我不觉得,我没有办法把他的死和我脱离开来。 如果一次是巧合,那么后来那些事情,我更加没有办法解释,我这个成绩平平,连中等都算不上的人,竟突然在高中的时候成了所有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有些老师两年多了,连我的名字都经常念错,忽然开始点我的名字,那样子就好像专门要弄清楚我长什么样,点对点的辅导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后来我知道了,是学校的校长突然开始关心我的情况,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可惜……”说到这里,林仲越苦笑了一下,“我这能力和水平,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怎么辅导,也就那么点分数,没考上本科。 奇怪的是,我这运气就没有断过。那会儿是临州的事业单位最后一年招专科生,笔试考得马马虎虎勉强进了面试,面试那会儿,我这个人嘴笨,想来也就那么回事。我自己都没抱什么希望。果然成绩出来,三个人里选一个,我是最后一名,就是没想到,前面两个都放弃了,我就顺利替补进了单位,一干就干了一辈子。 这还都是些大事儿,还有很多记不清的事情,总在有些时候让我觉得怪,却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地方。我只能觉得是你爷爷在天之灵,始终在我身边。” “爸,有个问题啊,你怎么会始终觉得是爷爷,不是奶奶也不是大伯呢?”林晓东问了一个林仲越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林仲越被问住了,他认真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大约是因为这些事,如果他们还活着,更像是我爸会干出来的事。你奶奶心软,胆子小,要说像,我更像你奶奶。你爷爷不一样,他虽然是个赤脚医生,平时看起来话不多,但性子急起来,有那么股狠劲,谁都不敢惹。” “等等!爸,你说爷爷以前是赤脚医生?”林晓东突然警觉了起来。 林仲越一脸的奇怪:“对啊,以前临州没这么大。只有城里有像样的医院,现在很多地方过去就是农村,你爷爷没机会上正经的大学,但人聪明脑子好。自己摸索着也开出了诊所。 唉,也是因为这个,我哥刚确诊的时候,你奶奶对着你爷爷又哭又打,质问他明明自己就是医生,为什么没有发现儿子的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芦苇荡 林晓东站在芦苇荡前,潮湿的风带着淤泥的味道,迎面吹来。 江絮和他说过,没有人的人生是经得起审视的,哪怕是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他的父亲。 一个体面而稳当的人生背后,是被隐藏的苦难与未解开的杀戮谜题。 林正阳,他的爷爷,曾经“死”在这个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芦苇荡,而这里曾经带走林仲越最后一个亲人的地方,日复一日,潮涨潮落,已经成了白鹭的栖息地,被保护起来,不允许人工开发,看不到当年一点的踪迹。 林晓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想看看林正阳的,那个消失在世界上的林正阳,从这芦苇荡出发,到底去了哪里?而那个穿着他的衣服,躺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呢? 他剃掉了那一头凌乱的头发,留着利索的板寸,望着芦苇荡外平静的湖水好一会儿,看着白鹭飞起落下,心中思绪万千。 脚下一条狭窄的泥路,只够一个人经过。 当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从他来的方向,走过来一个穿着浅粉色丝绸裙的女孩,挽着松松垮垮的髻子,背着一个画架,两个人迎面相对着。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很难预料到会有这样“狭路相逢”的时刻。 林晓东顾不得鞋子弄脏,很绅士地往边上让,脚踩到了湿软的芦苇地上。 女孩默默朝他这个方向走着,走到林晓东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没有转头看他,只是低头小声说了声:“谢谢。” 芦苇滩的风很大,这声音小得只能勉强听见。 “哦,哦不要紧。”林晓东说着打算回到路上,但是就这会儿工夫脚已经陷在淤泥里,竟然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了。 这多少让人尴尬,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女孩面前。 一只手伸到了林晓东面前,女孩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 在芦苇荡午后的阳光里,女孩清秀的脸上带着些许面对陌生人的羞涩,颔首低眉的样子,仿佛是从古典油画中走出来的少女。 看着愣在原地的林晓东,女孩提醒着:“我拉你上来。”声音还是小小的。 “没事,没事。”女孩的举动让林晓东更尴尬了,宁可俯下身,手扒着地面,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路面。 “你鞋子脏了……”女孩看着他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关心地说道。 林晓东故作轻松地跺了两下脚:“不要紧……” 女孩抿嘴笑了,脸颊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陌生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散心。”林晓东看了看女孩背着的画架,“你是画画的?” “来写生。”女孩又看了一眼他的脚,“赶紧回去,脚闷在湿鞋子里可不好。” 说着继续朝前走,到了刚才林晓东在的位置,支起了画架,取出画笔自顾自画了起来。 林晓东走到自己的摩托车边上,回头看了看那个女孩。 她似乎很专注,认真画着眼前的风景。 他有些感慨,在别人眼中的风景,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无法还原的凶案现场。 摩托车就在边上,他又跺了几下脚,脚上的泥块抖不掉,他看了看左右,扯下了芦苇叶,用力蹭了蹭,才跨上车扬长而去。 …… 天渐渐暗了下来,芦苇荡边上,女孩还在认真画着。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连画板都看不清,她却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一直随风摇晃的芦苇,深处传来沙沙的响动,好像是有什么动物在爬行。 女孩手中的画笔终于停了下来,看着芦苇被拨开。 一个浑身泥浆的人精疲力竭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人趴在潮湿的芦苇地上,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就用这奇怪的视角看着女孩,喃喃着:“你就是画家……我找到你了……赢了……” 女孩丝毫没有被吓到,而是走过来,站在这个人边上,低头俯视着他,黑暗中露出了古怪的甜美笑容:“恭喜你通关了。我带你去见导师。” …… 江絮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了临州星天地的街上。 那些见过他的人,此时还在梦乡没有醒来,以后他们也不会再看到他。 对于夜晚的星天地来说,江絮随着江万潮的死一起消失了。 而对于紧挨着星天地的万安小区来说,这里多了一个古怪的住户。 穿过狭长的走廊,尽头404的门牌稀松寻常。 只是打开门的时候,里面的一切,如同时光穿越。 房间里的所有摆设,和陈实的家一模一样。 “欢迎回家。”叶蘼蘼对他温柔笑着,仿佛只有在对着他的时候,这笑容才是由衷的。 “如果他们也在就好了。”江絮忽然说。 叶蘼蘼看着他,坚定地说:“他们一直都在。总有一天,我会把jn003和江南医药做成爸爸希望的样子。” “蘼蘼,我担心,我在这里,会让他怀疑你的身份。”听到叶蘼蘼提到江南医药的江絮,担忧了起来。 提到这个话题,叶蘼蘼眼中似水的温柔如同冰冻凝结了一般,她直勾勾地看着江絮:“阿絮,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我能让你住到这里,就有把握不会让他发现破绽。” …… “你好,我想问下,刘临海在吗?”林晓东来到一处不大的平房前,朝着院子里喊道。 一个矮胖的大妈带着袖套,穿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一脸正气的林晓东,说道:“你是社区的?” “啊,不是,请问这里是刘临海家吗?”林晓东再次确认着。 “你谁啊?”大妈开始拿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林晓东习惯性地去掏自己的警察证,才想起来证件已经上缴了。 “我是他朋友的孙子,来看望的。”林晓东倒是说的实话。 这时,一个老头子从屋子里出来,穿着褪色的蓝色中山装,驼着背,看到林晓东的时候,脱口而出:“你是阿正的孙子?” 林晓东知道这个老头多半就是刘临海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阿正 “您怎么知道我是林正阳的孙子?”林晓东问着。 大妈看着两人说话的架势,知道林晓东说的是真的,这才放下戒备,上来给他开了门。 “你和阿正长得一模一样。”刘临海凑近了打量着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嗓子底有一口化不开的痰,含含糊糊的,是老底子临州的方言。 “那进来坐坐。”大妈变得热情起来。 “这是我儿子给我请的保姆。”刘临海不忘介绍着,他年纪大了看起来人还没有糊涂,对于林晓冬来说,这很重要。 “给小林倒个茶。”他对保姆吩咐着,随即热情地拉着林晓东颤巍巍地往屋里走。 屋子是毛坯的水泥墙,简单的家具,卧室一张床,客厅一张床。 “阿正有孙子了,挺好。”刘临海一面念叨着,一面拖出一张竹椅,让林晓东坐,“阿正那个儿子,叫……”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我爸叫林仲越,我叫林晓东。” “哦,哦,对,仲越,阿正经常这么叫。”刘临海自己坐在了一张已经有些变形的躺椅上,因为风湿而变形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放似的摩挲着裤腿,“时间真快啊,转眼都几十年了。” “您说的是……”林晓东赶忙问。 但是刘临海却没有说,只是继续拿浑浊的双眼打量着林晓东。 “我也不和您绕弯子了,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我爷爷的事情。听说您之前和他是同事,我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卫校毕业下派到临郊卫生所的时候认识阿正的,那时候临州要在每个社区和村子建卫生所,没有那么多专业的医生,阿正原来在临郊当赤脚医生的,就被收编了进来。 我见到阿正的时候,感觉他和我想象当中的赤脚医生很不一样。 他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对医学,尤其是中医,很有钻研精神,一些要去大医院才看得好的疑难杂症,我看他用自己那些法子竟然也看好了。 卫生所刚建起来,就我和他两个人,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 我一开始还不大高兴,因为我想想么,我是正规卫校毕业下来的,一些操作总归我专业点。阿正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事情都要听他的。后来我看看,他的还真都是对的。 这个人就是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要求也很高。 卫生所被他管得蛮好的,我也就服气了,有时候忙不过来,我就主动给他打下手,算是承认他是卫生所里的主治医生了。 唉,本来这样蛮好的,就后来出的那些事情,真的是可惜。” “您是说我大伯生病的事?” “哎,我对你爸爸影响不深,印象中蛮内向的。你那个大伯,还是印象蛮深的,那个小孩,一看就是阿正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了,做点事情都蛮像样。有时候来了还能给卫生所帮忙。 阿正是真喜欢这个儿子,阿正会吃一个月的咸菜,就是为了攒钱给儿子买他最喜欢吃的枇杷。 谁知道,突然就得了肝癌了。 后来的事情,哎,我是知道的。”刘临海唏嘘不已,这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忆犹新。 “听说,我爷爷出事之后,认尸是您去的?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林晓东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怎么会忘记。阿正失踪的那几天,是我帮着一起找的,那时候家里就剩你爸爸了,还那么小。阿正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太认真,亲戚朋友的关系都一般。 我是理解他的,孩子也可怜。 那时候警察说可能找到阿正了,需要家属认尸。我想想,孩子太小了,不能给他留下阴影,就主动提出来我去认。哎,阿正的相貌是很好的,没想到走的时候是那副样子。” “他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是我爷爷的?” “因为衣服鞋子都是阿正的,还有阿正走到哪里都不会丢的药箱还背着,蛮可怜的。”刘临海说着。 “除了衣服和药箱,还有其他的地方,您觉得死者是我爷爷吗?” 刘临海纳闷地看着林晓东:“他就是阿正啊,我想不出来,除了阿正,还会是谁,总不可能是有人穿了他的衣服,背了他的药箱?” 林晓东没有和年迈的刘临海争辩。他知道自己不能以自己的角度去要求刘临海。 “我爷爷,他失踪之前有什么异常,您有印象吗?” 刘临海摇了摇头:“你要说异常,那么短的时间里,他的儿子和老婆都死了,不可能和平时一样的。我就记得他本来话就不多,那段时间,更加不说话了。 以前他很认真的,儿子生病之前,每天都在卫生所上班,晚上有急诊的时候,背个药箱就出门了。 那段时间,他就不怎么来卫生所了,我也没问他,想想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有个小儿子要照顾,不来也正常的。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就是有一次,他突然跟我说,如果他以前有机会读书,是个正规的医生,那些医生就会听他的,伯越就不会死。 我还劝他,说癌症这个没办法的,他是太责怪自己了。 可是阿正说,他知道他的那套方法是有用的,就是那些医生都不相信中医,他要接儿子回来,老婆不同意,本来伯越是有救的。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伯越死癌症晚期了,别说是当年了,放在现在估计也是治不好的,他是因为太伤心了胡思乱想了。我想想好歹他还有个儿子在的,总归不会走绝路,谁知道后来就出了意外了。真当是可怜。” 从刘临海的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闷热的午后,摩托车行驶的风都没有办法让他觉得凉爽起来。 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刘临海的话,林正阳坚信用自己的方法可以治疗癌症,林晓东知道这不是他的胡思乱想,如果江万潮背后的人真的是林正阳,那么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地在证明自己。 第一百三十章 消失的画家 林晓东到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自从上次被暗杀的事件之后,林晓东现在走到家楼下都格外小心,总是反复确认周围没有可疑之后才上楼。 今天,一切正常,只有对面的一家杂货铺转让出去了,一辆不大的货车停在门口,正在往里搬着东西,看来不久新的店铺就可以开张了。 当他将要踏上楼的时候,两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岳健峰和小许。 “你们俩怎么来了?”林晓东一阵高兴。 但是岳健峰和小许的脸上却并没有笑容。 林晓东看出气氛不对,收起了笑容:“怎么了?”他问。 “林队……”岳健峰纠结地开了口,虽然林晓东已经不再是他的队长,他还是习惯地叫他“林队”,“我们现在怀疑你和一起命案有关,希望你回去配合我们调查。” 林晓东一愣,看了看面前自己曾经的两位属下,不敢相信:“你们是串通了搞恶作剧是?什么命案?” “我们接到报案,有人在临州湿地保护公园的芦苇荡发现了一具成年男性尸体,案发现场有你的指纹,还有一些鞋印,可能需要和你的鞋子进行对比。”岳健峰一脸的严肃,“林队,我们说的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芦苇荡?”林晓东听了以后恍然大悟,“我的确去过那里,但我只是一个人去的。当时没发现有可疑啊,谁死了?” “死者的身份我们还在核实,林队,你真得和我们回去一趟了。”岳健峰的脸上神情复杂。 …… 林晓东没有想到再回到临州公安分局的时候,竟然是以嫌疑人的身份。 在所有人复杂而疑惑的眼神中,林晓东走进了审讯室。 岳健峰和小许坐在林晓东的对面,面面相觑,仿佛都希望开始对林晓东的讯问。 林晓东看这样子,主动说:“没事,例行公事,没什么,咱们抓紧开始!” 岳健峰这才翻开笔录本,从头开始问: “姓名?” “林晓东。” “年龄?” “三十。” “6月28日下午17点至19点之间,你在哪里?” “那天17点左右的话,我应该刚从芦苇荡回来,在回家的路上。那天路上有点堵,19点差不多刚到家。” “也就是说这两个小时,你在路上,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吗?” “额,那就只能麻烦你们查查附近的监控了,我一个人骑摩托车回去的。” 岳健峰把一张照片递到了林晓东的面前:“在芦苇荡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照片里的人仰面躺在芦苇地上,面部因为水的浸泡而发白肿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长相。 林晓东显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这个地点,这副模样,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凌:“他是怎么死的?” “头部遭受重击。”岳健峰脱口而出,随后说道,“我们在尸体边上发现了清晰的鞋印,几米外还有被人为扯下的芦苇叶,叶片的泥浆上有你的指纹。” 林晓东挠了挠头,想起了当天的情形,但此刻他的大脑被这张照片中男子的死状所占据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解释。 “四十多年前,在这个地方,发生过一起同样的命案,还没有破。”林晓东抬头看着岳健峰,“也是头部受到重击。你们可以找老梁把卷宗调出来。”他自己一面说着,一面在迅速地搜寻着这背后可能的原因——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理由复刻这个案件,她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林……”岳健峰差一点又习惯性地叫“林队”了,不过很快意识到这里是审讯室,随即只能改口,“林晓东,关于你提供的线索我们会安排调查,但是目前就你个人的情况看,在死者遇害的时间,你没有办法提供可靠的不在场证明,这个你知道的,会对你很不利。” “那个鞋印确实是我的,但是下午早些时候留下的,在16点30分左右,芦苇叶上的指纹,也是因为我上摩托车之前要擦掉泥浆才留下的。 对!我可以证明我在死者死亡之前已经离开了现场。” “请说!”岳健峰显然有些失态,仿佛比林晓东自己更加急于证明他的清白。 “我要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画家,因为那条路比较窄,我为了让路,主动踩到泥滩上的,脚印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我走的时候她还在,找到这个画家就可以证明死者遇害的时候我不在现场了。” “画家?叫什么名字,我们马上去查!”岳健峰立刻说。 可这时候林晓东却犯难了:“萍水相逢,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穿粉色裙子,身高一米五左右,长头发,有两个酒窝。我离开的时候她就站在那个位置作画,现场应该可以找到一些痕迹,颜料之类的。” 听着林晓东讲述的岳健峰和小许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了。 林晓东看着自己的前同事的反应,不由得问:“怎么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们勘察了现场,发现尸体的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方圆一公里内,除了你的痕迹,没有看到任何人来过的踪迹。”岳健峰带着费解的眼神看着林晓东,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很陌生。 “这不可能,我看着她那条路上下来的。你们去过知道的,湿地公园都是泥路,肯定有另外的脚印的,对了,她还支了画架,地上也会有印子……”林晓东自己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除非……这些痕迹在你们到之前被人为地抹去了。而且……”林晓东追问着岳健峰,“你说现场除了我的痕迹,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踪迹,这里面也包括死者吗?” 岳健峰点了点头:“是的,这也是让我们费解的地方,但各种证据又表明,这个人是死于现场,不是弃尸。” “那……”林晓东紧锁了眉头,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个年轻的女画家,不是凶手就是有可能也遇害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收买 “林队,你说的卷宗我们调出来了,可是你没有和我们说当年的死者是林正阳。”岳健峰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晓东。 “对啊,如果死者不是林正阳,我怎么会知道?”林晓东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案子了,除非这次凶手和当年是同一个,不然知道当年案情细节的,只有我们局里的退休干警和林正阳的家属了。”说到这里,岳健峰停顿了一下。 林晓东不怪岳健峰,他明白身为一名警察无论何时都需要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作为排除林晓东嫌疑的证据。何况,从目前的各种迹象上来看,连他自己都明白,自己的嫌疑看起来有多大。 “我明白,我走之前,看过林正阳的这份卷宗,从伤口的情况看,凶手至少是和死者身高差不多,也就是说当年也是成年人,放到现在应该老态龙钟了,要用相同的手法杀死一个男人,可能性比较小了。这很有可能是一次模仿犯罪。”林晓东说道。 “所以,这份四十年前的卷宗,只会加深你的嫌疑。”岳健峰无奈地说道。 “除非找到那个女画家。”小许在边上小声说道。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开了,有人把岳健峰叫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岳健峰的神情很复杂。 “林队……”岳健峰看着他,不无担忧,“你可以走了。” “嗯?”林晓东自己都觉得诧异,“你们找到那个人了?” 岳健峰的眼中满是怀疑:“你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啊我?”林晓东不知道岳健峰是什么意思。 “有人在外面等你。”岳健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没好气地说着。 林晓东一头雾水地起身离开审讯室,经过岳健峰身边的时候,被岳健峰抓住了胳膊,在他耳边说道:“林队,我希望你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名警察,不要辜负陈局对你的期望。” 对于岳健峰的话,林晓东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想知道的到底是谁在外面等他。 林晓东走出了临州公安分局的大楼。 已经是深夜了,院子里,清冷的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里,黑色衣裙,双手插在口袋里,带着那熟悉的犀利眼神望着他。 看到她的那一刻,林晓东明白了岳健峰的担忧和不快——是叶蘼蘼出面保的他,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和叶蘼蘼是一伙儿的。 本身,对于江万潮的死,关于在雪域发生的事情,他的证词是判定的关键也是最大的疑点。 如今,这些事情看起来更加可疑了。 想到这里,林晓东多少带点情绪,对叶蘼蘼说道:“你来做什么?” “林队长,看起来不大开心啊,你不应该谢谢我?”叶蘼蘼带着讳莫如深的笑容,看着林晓东。 “你怎么做到的?”林晓东看着叶蘼蘼,她的举动越加加深了他的怀疑,“你找到那个人了?” “嗯?谁?”叶蘼蘼挑了下眉毛,看不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目击证人。” “这么说起来,我确实提供了一位‘目击证人’,只不过这位证人有点特殊。” “什么意思?” “我只是调取了江南医药集团大楼顶上的监控画面而已,如果你非得说目击证人,这个监控也算是个电子证人。” “江南医药?”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上任之后,把集团的各个设施更新了一遍。包括安保监控,你懂的,商业秘密,很重要。顶楼的那台监控用的是全球最先进的图像算法,精度很高。有一个视角可以拍到穿云江的跨江大桥。” 听叶蘼蘼说到这里,林晓东懂了:“因为你知道跨江大桥是湿地公园回城的必经之路。但你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 叶蘼蘼笑了笑:“你在自家楼下被警察带走,这个消息好像也不是很难获取。况且,西溪湿地发现尸体的事情,网上早已经满天飞了。 我提供的画面记录了你摩托车的牌照,从过桥的时间推算,你应该最晚16点30分就要从公园出发,算是比较靠谱的不在场证明了。” 林晓东听着,她所谓的知道自己被警察带走的话多少听起来像是托词,冷笑了一声:“你现在是叶总了,日理万机,还有功夫关心我这个无业游民,真是受宠若惊。” 而叶蘼蘼看了一眼林晓东的身后,对他说道:“你确定要继续在这里聊天吗?你的前同事们似乎不是很欢迎我。” 林晓东顺着她的视线一回头,看到岳健峰一脸严肃地站在大厅内,也没有出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 林晓东很无奈,他知道岳健峰肯定是误会了,但知道千头万绪,无法解释,只能和叶蘼蘼一起朝着大院门口走去。 而两个人的背影,在岳健峰看起来,是林晓东跟着叶蘼蘼一步一步走入了黑夜之中。 林晓东走到门口,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就停在门口。 “嗯?江絮也来了?”林晓东看到车,立刻想起了那一位。 “这辆车一直是登记在江南医药集团名下的,不是江万潮的,也不是阿絮的。” “呵呵,你是故意的,我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是被你收买了。”林晓东不自觉回头又看了看临州公安分局的大楼,一楼的大厅,灯火通明,岳健峰还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 叶蘼蘼却轻蔑地笑了:“林队长,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来你这里之前,我有一个重要的谈判,需要用到这辆车,没时间换其他交通工具,仅此而已。 你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坐不坐车,对于你的前同事们来说,区别不大。”她说着大方地替林晓东开了车门,“来,林晓东先生,体验下临州仅此一辆的劳斯莱斯幻影。” 林晓东伸手又关上了车门,对着叶蘼蘼说道:“叶总,不必了,我更喜欢坐出租车。” “你不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吗?”叶蘼蘼在林晓东转身的一刻说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使面孔 “嗨,又见面了。”阿若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和坐进车的林晓东打着招呼。 也是,叶蘼蘼怎么会找陌生人当驾驶员呢? 林晓东坐在劳斯莱斯里的副驾驶位,各种不自在。 “叶蘼蘼,你不要告诉我,芦苇荡的命案和你没关系。”林晓东说道。 叶蘼蘼坐在后排,说道:“巧了,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你想要利用我牵制林正阳,我想不出其他人制造这起命案的原因。” “我劝过你置身之外,自然不会再把你牵扯进我的事情当中来,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如果始作俑者是我,今天向警方提供的,就不是你的不在场证明了,林晓东。” 林晓东知道叶蘼蘼说得有道理。他注视着前方黑漆漆的路段,说道:“我看到了死者的照片,这个人死亡的方式,和当年林正阳一案死亡的现场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当年的凶手复出,就是一起模仿作案。死者的身份,健峰他们还在查,不知道这两天会不会有进展。” 叶蘼蘼在他身后挑了一下眉毛:“你是在和我交换信息?” 林晓东没有回应她,而是继续说着:“关于当年的死者是不是林正阳,我认为有很多疑点。而且我从我爸,还有林正阳当年的同事那里得到的信息看,林正阳还活着的概率更大。呵呵,当然,这些你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说着,他苦笑了一下。 “我说了,你没有必要这么执着。”叶蘼蘼冷漠地说道。 “不,陈局是因我而死的,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你想向我复仇?” “我不是你,我只想终结这一切,如果林正阳是一切的,我希望,是我找到这个,去终结它。” “我不希望你变成另一个江一川。”叶蘼蘼一针见血地说道。 “呵,放心,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他那个智商和本事。我是个普通人,只想问心无愧地活着罢了,我要的真相,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坦荡地活着。” 叶蘼蘼听完,望向了车窗外,午夜的临州,过了一会儿,问道:“说说,他们为什么怀疑你。” “很简单,因为现场只有我的脚印和指纹。”林晓东说道,“这件事情很蹊跷,我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女孩,是个画画的。但是健峰和我说,现场只有我一个人的痕迹,没有其他人,甚至连死者的痕迹都没有。 死者我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是那个女孩,我是看着她从岸上下来的,和我有过短暂的交谈。总不会是我的幻觉?” “痕迹都被抹去了。” “这玩意儿就很扯,要怎么做才能把所有痕迹都抹去?” “比如,一个职业的杀手。”叶蘼蘼直接说道。 她的话让林晓东脑袋“嗡”地一下。因为他实在无法把那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和杀手联系起来:“我对人多少也有些洞见,那个女孩……” “你想说,完全看不出来是杀手?”叶蘼蘼说道。 林晓东很坦然:“是,看不出来。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见到陌生人时候那种局促不安,不像是装出来的。” “天使的面孔。”叶蘼蘼说出了林晓东想形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他忍不住转头看着后排的叶蘼蘼。 叶蘼蘼却看了看前方,对林晓东说道:“你家到了。” 车子缓缓停在了小区门口,林晓东却不肯下车,追着问:“叶蘼蘼,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只是评价一下你的发现而已,没什么。不肯坐车的是你,不肯下车的还是你?” 随着叶蘼蘼的话,阿若已经下车主动替林晓东开了车门。 林晓东下了车,手插着腰看着叶蘼蘼的车在黑夜里扬长而去,消失在了街的尽头。 又一次,原本应该是他寻找线索的谈话,成了叶蘼蘼获取信息的机会。 …… 404的房门开了,江絮听到声音,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给了刚进门的叶蘼蘼一个拥抱。 “阿絮,下次不要等我,你需要休息。”叶蘼蘼把脸颊贴在江絮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柔声说道。 “我习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蘼蘼,余生只有这么长,我得抓紧把失去的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追回来。”江絮抚摸着叶蘼蘼的头发,语气中带着不可理喻的执拗。 “今天在看什么书?”叶蘼蘼和江絮,终于可以面对面交谈着只有他们懂的话题。 “俄狄浦斯王。” “嗯?这不是书单里的书。” “不是陈爸让我看的,是你让我看的。”江絮坏笑着。 叶蘼蘼轻笑了一下:“你这会儿倒是听我的话了,那时候为什么要跟过来?” “因为我想要有这样听你话的机会。” “那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晚一分钟到医院你就死了?”叶蘼蘼抬起头,皱着眉头用嗔怪的眼神望着江絮。 江絮却只是温柔微笑看着她,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眉间。 叶蘼蘼忽然踮起脚尖,鼻子蹭到了江絮的嘴唇。 这一下江絮猝不及防,一时间意乱情迷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听到叶蘼蘼使劲嗅了两下他的气味,满意地说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已经乖乖喝了药了。” 江絮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手刮了一下叶蘼蘼的鼻子,宠溺地说:“我说了,我会听你的话……” 他话音刚落,唇上一阵温热,叶蘼蘼突然亲了他。 曾经在临州一度风评私生活混乱的江公子,此刻竟然耳根子都红了。 看着一脸错愕的江絮,叶蘼蘼却机敏而俏皮地做了个鬼脸:“难道,你还以为我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小絮吗?” 江絮眼中满是感动与热望,什么也没说,一把搂过了叶蘼蘼…… 此刻,在林晓东的家里,远没有这么温馨。 当林晓东走进家门的时候,没有如往常那样,父母默认他的晚归踏实安睡。 自从重提了不幸的往事,林伯越的不安全感似乎也被重启了,此时正坐在客厅,等着林晓东回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乌鸦喜欢吃什么 “你去哪里了?”林仲越沉着脸,问道。 林仲越从来对这个儿子很放心,林晓东从小到大,进出自由。盘问去向,这种在林晓东的学生时代都不曾听到的话,竟然在他三十岁的听到了。 “没啥,出去散散心。”他不想让林仲越担心,没有说实话。 “晓东……”林仲越站了起来,走到林晓东的跟前,“我们放下。”他说着,竟然有恳求的语气,“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我不希望我们这个家有什么事。” 林晓东本以为自己会面对一场疾风骤雨,没想到林仲越作为父亲,竟然在求他。 “爸……”林晓东已经很累了,人在累的时候往往是脆弱的,“我想要给死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抱歉,我不能像从前一样,做个听话的儿子。”说着一个汉子莫名哽咽了。 “我和你说的,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你当真什么啊?”林仲越追问着。 但林晓东反问着林仲越:“如果您觉得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那现在您在担心什么?” “我……”林仲越被问住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颓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到了疲劳的极点,林晓东反而睡不着了。 他仰躺在床上,注视着窗户外的路灯光照在天花板的格纹,随着天光渐渐变淡,某一刻,路灯倏然灭了。 他的视线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芦花随着风扬起,如夏日的雪片在空中飞舞,还有那个女孩,遇见他时候的每一个神态,低眉颔首的回避,或许不是羞怯。 楼下一大早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林晓东起身,从窗户上望下去,是那家新开店铺的货车挡住了去路。 赶着上班的人们多少显得暴躁,在骂骂咧咧的催促下,车子驶离了这个地方。 货车终于让出了一条通道,车流和人流继续向前走去,是城市的河流,堵了又通,向前流去。林晓东注视着,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什么,抓起摩托车的钥匙,从房间冲了出去。 湿地公园的芦苇荡,林晓东的摩托车停在了上一次的位置。 “水路,也是路啊……”他迎着风,看着芦苇荡之外,白茫茫的水域,喃喃着,想到这里,他拨通了岳健峰的电话:“健峰,我知道为什么死者没有留下过来的痕迹了,芦苇荡外面是一片很大的水域,如果他是从水域游过来的,那么就解释了岸上没有痕迹的问题。而且,游泳这样的运动量,会导致尸僵提前发生,这就意味着,他的死亡时间很可能比尸检推测的要晚。” 电话那头的岳健峰沉默了一会儿,林晓东猜测岳健峰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和林晓东交流案情,毕竟现在内外有别。 “健峰,我懂,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只想把我的推测告诉你。”林晓东理解地说。 “不不,林队,我只是在想你的话。”岳健峰说道,“进一步尸检的情况,和你说的很吻合,我们在他的胃里检测出了大量的沼泽水,而且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 “异常?” “草根、未消化的青蛙、虫子……”岳健峰说着补充道,“这个青蛙,应该是被他整只生吞下的。尽管看得出来这个人体格健壮,但他在死亡的时候整个人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野外生存?!”林晓东脱口而出,拜叶蘼蘼所赐,他太熟悉这些内容了。 “我们查了整个湿地的面积有六十多平方公里,每年都有人在湿地迷路的情况。但是他在找到出口的时候被杀了,仿佛是有人专门等在那里,这件事就很费解了。而且,林队,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因为我想知道,当年在芦苇荡到底发生了什么。健峰,还记得我走之前和你交代的任务吗?” “记得,爱君堂。” “我怀疑,林正阳和爱君堂有非常紧密的关系。” “林正阳不是四十多年前已经死了吗?” “当年没有做dna检测,我找到了当年认尸的刘临海,只是凭着衣服和物件确认死者是林正阳,我去档案室的时候,老梁说过,当时处理这起案件的是新手,我看了卷宗,现在看来,这里面有很多疑点。” 电话那头的岳健峰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道:“林队,我懂了……你辞职是为了继续追查爱君堂的案子?因为一旦林正阳和爱君堂的线索确认,你就得遵守回避原则停止调查了对不对?只是林队……如果当年死亡的不是林正阳,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林晓东举着手机,望着眼前荒凉的旷野沼泽,说道:“我也想知道,那个以林正阳名义下葬的人,究竟是谁?” 他话音刚落,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泥地上,嘴里叼着一块东西,在琢食着。只是它琢食的东西,形状有些奇怪,林晓东悄悄走近,这是块不大的皮肉,没有毛发,光滑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人的耳朵。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又一只乌鸦从他头顶飞过,朝着沼泽的另一边飞去。 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一团黑雾萦绕在水面上,那只乌鸦一路飞着,消失在黑雾中。 林晓东打开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黑雾把焦距拉得最近,隐约可以看清这团黑雾是无数只黑色的乌鸦组成,盘旋在水面,你争我抢地在琢食着什么。 这一幕诡异而震撼,电话那头岳健峰听林晓东许久没有说话,喊着:“林队,你还在吗?” 林晓东重新接了电话,问了一个在岳健峰看来没头没脑的问题:“健峰,乌鸦喜欢吃什么?” “乌鸦?” “对,乌鸦。” “我就在电脑前,林队你等下。”岳健峰说着,电话里传来几下敲击键盘的声音,随即他一样一样罗列着,“乌鸦是杂食性,吃谷物、浆果、昆虫,还有腐肉……” “腐肉……”林晓东注视着前方,喃喃道,“健峰,看来,我要向你报警了,地点是临州湿地保护区南侧芦苇滩,可能有另外的尸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阴魂不散 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驱散了大量的乌鸦之后,露出来的已经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失去了人形。 也是凑巧,此时天公不作美,原本晴朗的天气开始乌云密布,阴风阵阵。 加之还在他们头顶盘旋,不肯轻易离去的乌鸦,越发让人背脊发凉。 “妈的,要不要这么有氛围感?”岳健峰揉了揉手臂上竖起的汗毛,说道。 “死者是一名成年男性,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到四天左右。由于尸体在水里长时间浸泡,具体情况需要带回去进行尸检化验后才能确认。”法医检查之后说道。 “也就是说比在芦苇滩发现的那名死者死亡的时间更早。”岳健峰皱紧了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是一个仅能容纳数人的孤岛,湿地环境复杂,有些地方看起来是平地,踩下去可能就会直接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潭,直至淹没。 “这些人,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呢?”他喃喃着。 此时,跟着过来的林晓东也在观察着,只不过他盯着的,始终都是地上这具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时隔四十多年,三具没有名字的尸体,出现在湿地里,它们都面目全非,不知道原来的身份。 但是它们之间是有着宿命般的联系的,他知道,他直觉地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但这联系始终如阴暗的角落里无声结下的蛛网,若隐若现却怎么也看不清走向。 “咕咚”一声,大雨将至的低气压,让沼泽中的鱼翻出了水面透气,紧接着又是一条。 “鱼……”林晓东喃喃着,随即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和这件事毫不相关的人——胖鱼。 那个在安乐公墓死在他面前的形如怪物的男人。 他重重地翻倒在他的面前,面朝下,背朝上。 那层层叠叠的肥厚的后脑勺,近在眼前,在发际线与脖子连接的地方,那颗凸起的痣,如此显眼。 “是它!”林晓东不由得喃喃着,随即向岳健峰喊道:“健峰,给我副手套。” 健峰不假思索立刻就把橡胶手套递给了林晓东。 给出之后岳健峰才反应过来,赶忙找补着:“哎,林队,你现在是目击证人,不是警察,你不能……” 但为时已晚,林晓东已经迅速带上手套,伸手翻过面目残缺的头颅,露出它的后脑勺。 刚才尸体面朝下浮在水上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只不过到现在才联系起来。 只见后脑勺下沿,赫然出现了一颗豌豆大的紫红色肿粒。 “每个人都有……”他蹲在尸体边上,自言自语着。 此时,岳健峰也凑了上来,只能忽略所谓的纪律,问:“林队,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的后脑勺,都有一个大小接近的凸起,乍一看好像一颗痣,不容易发现。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绝对不是巧合。”林晓东指着这具尸体上的那个紫红色凸起,说道。 岳健峰叫来了法医查看。 “这,看起来像某种灼伤?要带回去检查了才知道,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伤口。”法医也是紧锁眉头,一脸困惑。 “没有记错的话,之前那具尸体也有,我在你给我看的那组照片里见到过。而四十年前那具出现在林正阳卷宗里的尸体,也有类似的标记。”林晓东笃定地说。 “这些人被做了记号?”岳健峰说着。 “就和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林晓东站起身,看着这具可怜的尸体,“而且,胖鱼身上也有这样的圆点。” “胖鱼?但是胖鱼那会儿没有死。”岳健峰当然不会忘记胖鱼是谁。 “嗯,他的颜色已经变深了,应该是愈合之后的色素沉淀,这个人的是刚刚有的,还有血色。”林晓东摘了手套,“胖鱼在跟着江万潮之前,是给爱君堂打工的,恐怕,这两起命案要继续和爱君堂的事情放一起查了。” “爱君堂已经消失十年了,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岳健峰不解地说。 此时,零星的雨点落下,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岳队,咱们得赶紧撤了,这雨看样子马上要下大了。”队里的人催促着。 尸体被裹尸袋装好,抬上了救生艇,伴随着发动机的声音,所有人撤离了这个泥泞的湿地孤岛。 那些徘徊不散的乌鸦,终于在风雨来临之际,四散躲藏去了。 船只向着芦苇滩的方向驶去,在距离发现尸体数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用木头搭建的简易码头,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当救生艇靠近码头的时候,岸上有个人举着一个硕大的黑伞,早已经等在那里。 这个人身形纤瘦,一身黑色衣裙,不用看到脸,林晓东也猜到是谁了。 叶蘼蘼又来了。 而岳健峰也看到了她,没好气地嘀咕着:“这女的怎么又来了?林队,是你通知她的?” “怎么可能?我声明啊,我和这叶蘼蘼之前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是她离间咱们的把戏,你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她就是很擅于玩弄人心。” 还没有等岳健峰表示什么,救生艇已经靠岸,而叶蘼蘼径直走向了林晓东,微笑着向他伸手要拉他上岸。 林晓东自然没有顺着她,自己矫健地一蹬,跃上了码头。 走到叶蘼蘼身边的时候,咬牙说着:“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你想多了,我只是凑巧来考察湿地而已。”叶蘼蘼丝毫没有生气。 “考察湿地?呵呵,难道你们要在沼泽里建药厂?”林晓东不以为然。 “或者,开发个野外求生的趣味活动也不错。”叶蘼蘼脸上始终挂着那让林晓东不爽的淡淡笑容。 “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林晓东盯着叶蘼蘼,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身奔入大雨,一脚油门,骑着摩托车在泥水飞溅中离开了湿地。 林晓东浑身湿透地回到了家,林妈已经在厨房准备晚饭,看到他回来,嗔怪着:“一天了,消息也不回,赶紧洗个澡来吃饭。” 林晓东应了一声,朝着客厅另一边走去,然而人还没到浴室,目光已经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 只见这幅油画里连片的芦苇,水天一线,就是他今天去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亡灵的画作 “妈!”林晓东大声喊着。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林妈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厨房走了出来。 林晓东指着墙上的那幅油画,问:“这画是从哪里来的?” 林妈见了,对于林晓东的紧张很不理解:“就买菜的时候路过楼下新开的画廊买的,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我们家楼下哪儿有画廊?”林晓东感觉自己在湿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这是他的私人领域被侵犯了,这张在林妈眼中平平无奇的画,在林晓东的眼中,充斥了满满的威胁的意味。 林妈还没察觉到林晓东的警惕和焦虑,自顾自说着:“就这两天在装修的那家,我们家窗户看下去不是天天看到?” 林晓东奔到窗口,原来就是清晨货车堵住门口的那个地方,招牌已经亮起,他满脑子想着案子的事情,刚才回家路过竟然没有在意,牌子上写着“日初悬”。 经过爱君堂一事,林晓东现在对于自己的名字,有了格外的敏感。 他不觉得是自己过度解读,“日初悬”三个字,不就是东边的意思? 来不及多想,他一溜小跑下了楼。 接近晚饭,这条老城区的街,充满了烟火味,唯独这家新开的店铺,和这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他穿过下班的车流,到了路对面,站在店铺前,才看到,门的两侧,是两句话:“江鸣潮未落,林晓日初悬。” 林晓东算个粗人,但此刻对面前的文字有了别样的理解。 江鸣潮未落,说的是江万潮?林晓日初悬,难道是指他? 但这又是几个意思? 加上那幅进到家门的油画,一切种种,不可能都是巧合。 在其他人眼中不过是风花雪月的文艺范儿,这会儿在林晓东看来,却是梦魇的真实上演。 那些肿胀变形的无名尸体,还在他记忆的最新处,是谁,直接把这样的恐怖搬到了他家门口。 他提起一口气,走进了画廊。 画廊里的情形,再一次震慑了他,原来不是他家里的那幅凑巧画了芦苇荡,而是这个画廊里所有的画,都是临州湿地,各个角度,各个场景,尤其是芦苇荡这个地方,反复出现。 这里,就好像是湿地的情景再现。 然而从他走进画廊到现在,这家大门敞开的门店,竟然空无一人。 每张画的边上都放了一个收费的二维码,仿佛是一家自助购买的画廊,也不怕有人直接偷走。 这家画廊的主人,林晓东的脑海中已经有人选——那一位在芦苇荡忽然出现,又无影无踪的年轻女画家。 “江鸣潮未落,林晓日初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悠悠地念着门口的两句诗,清亮的声线,一听就是叶蘼蘼,一回头,果然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嗯?你还跟过来了?最近江南医药不忙吗?叶总也太清闲了?”林晓东没好气地说着。 “出自宋之问的游称心寺,挺花心思呀。”叶蘼蘼评价着。 “我要查下这家店谁开的。”林晓东看着满墙的画,“那个女的,你真不认识?” “哪个?”叶蘼蘼一挑眉,不知道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 “那个女画家。” “我是搞药物研究的,认识画家做什么?” “她是冲着我来的。”林晓东笃定地说。 “林警官,你变得自恋起来了。”叶蘼蘼带着观察的眼神看着他,林晓东老感觉在叶蘼蘼的眼中,自己和山里那些猎物没什么区别。 “自恋?确定不是被你利用之后的ptsd吗?”林晓东耿耿于怀。 叶蘼蘼只是笑笑,随即对着门口的两句诗,说道:“你放心,我觉得她对你没恶意。” “昂?没恶意?芦苇滩发生的事情,难道是巧合吗?把我诬陷成凶案嫌疑人。”林晓东对于叶蘼蘼这个说法,不敢苟同。 “她可能只是想让你成为第二个江万潮而已。”叶蘼蘼玫色唇角微微翘起,“潮未落,日初悬。不是很明显吗?多有意思,果然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闲庭信步般在画廊里走着,看着墙上的一幅幅画,只是无声地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林晓东知道,叶蘼蘼所有的行动都是有意义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看这些画。 “你发现了什么?”林晓东沉声问着。 叶蘼蘼直起身,反问着林晓东:“你看到了什么?” “这些画全部都是临州湿地的风景写生。”林晓东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他现在懂得和叶蘼蘼做交换,只有他先给出自己的信息,才有可能从她那里换得有价值的东西。 果然,叶蘼蘼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我看到的是死亡。” “嗯?我不明白。”林晓东皱紧了眉头。 “因为这些画的视角。”叶蘼蘼转向了这些墙上的画,一张一张地指着,“比如这张。”说着她指着其中一张,只见画面上是一处泥泞地上,一棵枯萎的柿子树,背后是阴郁天空。 林晓东看了看,不明所以:“除了风格压抑了一些,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 “仰视,这个角度,只有人躺在地上才能看到。这个我了解,毕竟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肮脏的泥地里躺下来,除非不得已。”叶蘼蘼说着,又指了另外一张沼泽地的照片,“这张水平面这么高,如果是从人看出去的视角,那个人只有眼睛在水平面上了。换言之,他的鼻子和嘴巴都在水下。” “啊,淹死了……”林晓东立刻反应到,“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有个孩子在泳池就是这样淹死的,因为他的上半张脸还浮出在水面,所以没有被立刻发现。” “你说了这些都是风景写生,画画是需要在原地很长时间的,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按照这个视角在现场创作的话,那我只能说,他已经死了,这些都是亡灵的画作。”叶蘼蘼说道。 林晓东和叶蘼蘼站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画廊,就算外面人潮汹涌,林晓东依然觉得后背空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是个游戏 “怎么回事?不交代一句就又跑出去了?”林妈对着去而复返的林晓东,埋怨着,“怎么感觉你比没辞职的时候还忙呢?” 林晓东没有吭声,径直走到了挂在家里的那幅油画前,这幅油画和在画廊里见到的不同,这个视角,就是他站在那个地方看到的,并没有所谓的死亡视角。正因为过于正常了,才更加可疑。 “妈,这幅画,是你自己挑的?”林晓东问着。 “算是,那个小姑娘推荐的,我看着也蛮不错,就买了。”林妈随口说着。 “小姑娘??”林晓东一听这个,立刻来了精神。 “呦?终于对女孩子感兴趣了?”林妈显然不知道林晓东的“感兴趣”到底是哪方面的,一面往餐桌上摆着菜,一面笑嘻嘻地看着林晓东。 林晓东也来到了餐桌旁,追着林妈问:“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林妈看了林晓东一眼:“看不出来,你这糙脾气,还喜欢画画的?” “妈,你得告诉我,这很重要。”林晓东一脸的严肃,无暇解释缘由。 “那姑娘长得温温柔柔的,双眼皮儿,皮肤白里透红,有点儿鹅蛋脸,说话细声细气的,哦,还有俩酒窝,还行,看着挺舒服。怎么?你刚下去没见着?”林妈一脸好奇地看着林晓东。 “酒窝?是不是头发这样,扎在后面。”林晓东比划着女孩扎头发的样子,他一个剃着板寸的壮汉,此刻这样动作看起来特别搞笑。 林妈一边笑一边点头:“对对,人家这叫发髻,什么这样那样的。” “这画是她拿给你的?”林晓东再次确认着。 “对啊,你到底怎么了?是对人感兴趣呢?还是对画感兴趣?” 林晓东没有回答,房间里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的肚子叫了。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吃不睡很久了,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还好,这会儿想到了之后那疲劳感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林妈也听到了,把米饭和筷子往他前面一放:“也不知道一天天瞎忙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林晓东端起饭碗,看着餐桌对面空荡荡的位子,问:“我爸呢?怎么不来吃完饭?” “他没和你说嘛?今天有同学会,不回来吃了。” 吃完饭的林晓东回到了卧室,昨晚失眠的场景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了,他需要休息。 如同强迫自己一般,他闭上了眼睛,其实时间尚早,不过晚上七点左右,楼下的街市还在喧嚣,各种声音混杂入耳。 这种人间的噪音,反倒给了林晓东些许踏实的感觉,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些舒缓下来,开始向着沉沉的睡意滑去。 各种纷杂的画面在眼前掠过,始终黑白的色调里,那片广袤而又危机四伏的沼泽地,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出路,芦苇、蠕虫、乌鸦,长满了水草的浑浊水域,就好像是个无限循环的迷宫,要把他困在里面。 水下,他的手触碰到了什么活动的生物,它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连拖带拽着往沼泽深处而去。 他拼命挣扎着,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楼下的街市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了。 寂寂无声的黑暗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即便已经缓过神来,知道刚才是一场噩梦,心跳依然不能克制地狂跳着,额头冷汗直冒,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那场面过于真实,如同在另一个时空的亲身经历。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着发出铃声。 这是他当警察之后养成的习惯,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开着铃声和震动的,生怕错过重要的消息。 辞职之后,这个习惯并没有跟着改掉。 林晓东伸手去拿手机,才发现过度疲劳短暂休息之后,浑身酸痛,他拖着僵硬的身体接起了电话。 那头是岳健峰的声音:“林队,我让法医对这次发现的前后两具尸体后脑的圆点凸起做了检查,法医初步判断是某种药物的灼伤,不过因为尸体在水里浸泡太久了,具体是什么药物很难判断,但在化验中同时检测出了少量的番木鳖碱的成分。” “番木鳖碱是什么东西?”林晓东头疼得厉害,尽力集中精神听着岳健峰的讲述。 “根据法医讲,是一种生物碱,可以兴奋脊髓,增强骨骼肌的紧张度,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天然的兴奋剂。可能还有其他的成分,我们还不确定。在这个凸起里,我们检查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伤口,应该针孔。” “有人给他们打药了?”林晓东反应过来。 “是的,我们看到的这个凸起,更像是药物注射后皮肤起的不良反应造成的,不注意的话很像一颗痣。主要是这个药物应该是通过注射器直接直接打入脊髓的,不是常规的静脉注射或者口服,而且,我们推测这两个人死亡的时候,距离注射药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基本上已经把药物代谢得差不多了。 这次如果不是你发现相同位置的伤口,很难发现这个情况。” “这些人被打了某种我们还不知道兴奋剂,然后死在了沼泽地……”林晓东一边说一边思忖着,随即问,“后面那具尸体的胃里有什么?” “也都是些不像样的食物,大多来自沼泽,有没有消化的生鱼肉、虫子……”岳健峰说着,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的不适。 “野外求生的趣味活动……”林晓东忽然喃喃着。 “嗯?林队你在说什么?” “叶蘼蘼在湿地开玩笑说,要在那里开发野外求生的趣味活动,我怕她说这话并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叶蘼蘼,我差点忘了,她从来不说废话。她是想告诉我,在湿地里,有人在进行着某种‘游戏’,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游戏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有两点可以肯定,一个是失败者的结局是死亡,另一点是,这个活动持续了至少四十年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桃花 林晓东又站在了“日初悬”的画廊里,经过昨天和叶蘼蘼之间的交谈,他再看着这些画作的时候,有了另外的感受,仿佛是个时空隧道,他相信,这些画是真实的,或者部分真实的。 但是画画的人,他或者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一天一夜过去了,这里依然没有人出现。 林晓东不服气,这个家门口的画廊,不可能让他找不到破绽。 画的内容他不懂,但是这些二维码,不应该是有收款方的吗?他忽然想到。赶忙掏出手机,试着对其中一幅画扫了付款,然而点击付款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内容让他整个人都如被电击了一般。 只见收款人,赫然出现了“林东”的字样,就算中间的字被隐去了,他也知道,这个被隐去的字究竟是什么。 果然转账失败了,这是他自己的账户,信息提示不能给收款账户的本账户转账。 也就是说,这个二维码的的确确是他自己的收款码。 只不过,这种艺术在这个市井味浓重的老城区,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他从来没有收到过有人买画转账。 唯一的买家是他的妈妈,但是他没有收到那笔钱。 林晓东赶忙撕下了所有的付款码,转头过马路往家里跑去。 林妈已经起来,看到林晓东从外面回来,很讶异:“咦?你什么出去的,这才几点?”言语间多有些心疼。 “妈,你买画的钱怎么付的?”林晓东急吼吼地问着。 林妈不解地看着他:“画,画,画,这幅画到底怎么了?你追着问个没完?” “您先别管这些,告诉我您怎么付的钱,手机支付的还是?” “手机付的啊,怎么了?”林妈说道。 “太好了,你给我看下。”林晓东一阵欣喜,既然是手机支付的,肯定有转账记录,他这里没有收到钱,就肯定有其他的账号。 林妈也无所谓,把手机给了林晓东。 林晓东打开了手机,翻到了林妈说的那个时段,一条一条和她核对着。 “是这个?” “不是,这是买鱼的钱。” “这个?” “不是,不是,这些都是买菜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姑娘说,这幅画要120块钱,我寻思着怎么说也是个艺术品,不算特别贵,就要了。我老花了看不清,你看看有没有一笔120块的钱付出去了。“林妈笃定地说。 “没有啊?”林晓东往前往后都翻了,“妈,你确定付钱了吗?” 林妈也疑惑了,回想着:“这么说起来,倒是有个小插曲,我这不是不会操作手机吗?扫了半天店里那个收款的码,怎么也扫不出来。那姑娘说她帮忙看下,给我怎么个操作了下,说是好了。我看着这姑娘斯斯文文的,没啥坏心眼,就拿了画回来了。怎么的?我是不是被她骗了?账户里的钱还在不在?”她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扒着手机看着。 “没有……”林晓东的失望是林妈不能理解的,“妈,你省下了120块,那钱没有转出去。” “哎呦,这不是白拿了人家的吗?那不行,我一会儿还回去。”林妈赶忙说。 “不用,我想她是故意的,她根本没打算要收你的钱。”林晓东说道。 “为什么呀?” 林晓东默然了,他捋了捋前因后果,明白了自己那个收款码是怎么出现的了。 林妈的手机肯定付不了钱,那女的故意找了这个办法拿了手机,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付款码应该是用这个方法弄出来的。 “妈,你仔细回想一下,那会儿是怎么进的画廊?是你自己走进去的,还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你的注意了?” 林妈虽然不明白林晓东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那会儿我买完菜,经过这个画廊隔壁的五金店,没留神,那个画廊的玻璃门开出来,差点撞上了,就看到那个姑娘很过意不去地出来和我道歉,我说没事。她就招呼我,说是她刚来这里开画廊,进来看看。我看这孩子有礼貌,刚开张也不容易,就进去瞧了瞧。 一看画得还真不错,就买了呗,就这么简单。到底是怎么了嘛?” “果然是故意的。”林晓东自言自语着。 “故意什么?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是对人家几个意思,我这里追着问这问那?还有你外婆说,你和那个小叶相完亲经常在她那个疗养院见面,也不见你有个进展。 我看你这桃花还可以,怎么就抓不住机会呢?”林妈埋怨着。 林晓东却苦笑着:“第一,人家小叶,现在是叶总,别说人家喜欢的不是我,就算是我,我也高攀不起。第二,我这人没啥桃花运,最近真要有,也顶多算个黑桃花。” “黑桃花?什么意思?搞不懂你说什么。”林妈咕哝着。 “唉,没事,我爸呢?昨天回来挺晚?”林晓东打量着房间,转移着话题。 “呵呵,你们爷俩,最近都不靠谱。你爸昨天回来半夜了,一个同学会喝得酩酊大醉。现在都几点了,还不起来。”林妈说着,就一甩围裙,朝着卧室去了。 不一会儿,就看到林爸满脸浮肿地从房间里被林妈赶着出来了。 “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喝成那样!”林妈跟在后面不停埋怨着。 “对啊,爸,你这个年纪,一个人在外面喝多了不合适。”林晓东帮腔着。 然而林仲越看到林晓东的时候,一下子从昏沉中醒过来似的,踉踉跄跄走到他近前:“晓东,我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单位要我了,我真的是无地自容,你说的是对的,除了你爷爷,我想不出还有别人要用这样的方式‘帮’我了。” “嗯?爸,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了?”林晓东一看林仲越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你在同学会上发生了什么?” “当年排在我面前的三个人,有一个是我同学,面试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见到他之后,想起了之前和你聊的话,就问了他……”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红糖水 “他怎么说?”林晓东也一下子来了兴趣,爷俩拉了椅子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完全无视边上林妈催着要他们吃早饭的声音。 “他们收到了钱。”林仲越说,“至少是我同学拿到了很大一笔钱。整整五万块,在当年是一笔巨款。而且他记得,那个给钱的人。” “爸,快说,是谁?” “这个人,我们都认识,是刘临海。”林仲越看着林晓东,说道。 “刘临海?竟然是他?我之前刚找过他!”林晓东一个激灵,“我竟然被他骗了?”想到这里林晓东一阵挫败,那个看起来真诚又老实巴交的退休医师,竟然完美地骗过了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前任警察。 “不行!”林晓东抓了一个桌上的肉包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就往外跑去。 身后传来林妈不解的喊声。 …… 黑暗的平房里的,毛坯的水泥散发出碱与砂土混杂的特殊味道。 保姆趴在竹椅上,沉沉地睡着了,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边上的搪瓷杯里,一杯红糖水还在冒着热气。 “咚、咚、咚……”传来缓慢而有力的声音。 刘临海坐在躺椅上,急促而颤抖的呼吸声充斥着昏暗的房间,伴随着那声音的靠近,如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一个同样老迈的身影出现在了狭窄的门口。 两人彼此看着,只能看清楚对方的轮廓,一如数十年的岁月,烟尘掩盖,再回首看不清来路。 “从你求我认尸的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轮到我了。”刘临海含混的声音里是心如死灰。 “你知道的,晓东我最在乎。”那个生硬的、无情的临州口音,在这里响起,他颤巍巍往前走了半步,窗户里漏进来的少得可怜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歪斜的嘴角,食古不化的脸,是老杨,不,是老阳。 “那你应该知道,是他自己找到我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刘临海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只想让他知道,他的爷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说的都是你的好话。” “晓东还比较聪明的,你说的太多了。”老阳的话里,仿佛永远没有情绪。 “你有个好孙子,就算是给子孙积福,你收手。”刘临海恳求着。 但是老阳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的动摇,仿佛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千万遍,相反,他看到了刘临海的求生欲:“看来,人,永远是活不够的。”他的评价里带着轻蔑。 冰冷,非人类。这就是此刻的老阳。 “那个人把你的神经打伤了,是把你的人性也都打没有了!”刘临海见恳求无效,愤慨地说道。 “不,是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要你死我活的,不能妥协。”老阳难得说了这么多,大约是因为面对自己的老友。 他说完,自己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一把竹椅子上,老旧的竹椅子,在坐上去的时候发出“嘎吱”的声音。 “很多年没有坐过这种椅子了。”老阳说道。 “你要动手就抓紧。”刘临海看着门外晃动的高大黑影,万念俱灰。 而老阳看了看还在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说道:“糖水,太烫,我们还有时间。” “为什么不动手?” “我,喜欢和快死的人聊天。” “哼,因为人死了不会把你的秘密传出去了。这么想,我活到这把年纪,真是奇迹了。” “因为,你,救过我。” “你还是恩将仇报了。” “因为,晓东对我很重要。” “是你没有寄托了,老阳了,你年纪大了,突然想要找寄托了,这个我知道,唉!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家里的人。你知道的,我嘴巴牢,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起过关于你的任何事。”即便万千的恨意,刘临海不得不继续恳求着老阳。 “这,就是我悟出的道理。”老阳没头没尾地说着。 “什么?” “人,不能落在下风,落在下风,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但就算到死,我还算个活生生的人,老阳,你已经不是了。”刘临海愤愤地说,“当年,我看到你们在穿云江边吵架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伯越的妈妈,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如果我那时候报警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 听到这里的老阳,坐在竹椅上岿然不动,没有一丝的变化。 “老刘,我还是会后悔的。” “哼,你后悔就应该在她的葬礼上哭得真心一点!” “不,我的意思,我后悔那时候听了她的话,没有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救伯越。妇道人家,到底没有见识,我还听了她的。” 刘临海老迈的脸上露出了惊恐和诧异的神色:“你老婆不是你失手推下去的?” 老阳的双眼阴冷得彻底:“失手?我要她陪着伯越一起去。伯越没有妈妈,路上多可怜。” “你!你就是个疯子!”刘临海浑身颤抖着,竹编的躺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 老阳又瞥了一眼边上的红糖水:“不烫了,可以喝了。” 说着双手在拐杖上借力,站起来,朝着门外走去,拐杖“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远,在刘临海的耳畔消失了。 这是刘临海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从此以后,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因为,他,死了。 …… 林晓东到达这个毛坯的水泥平房的时候,门上的锁已经有了生锈的迹象。 院子里空空如也。 “刘临海在家吗?”他大喊着,没有人回答,就连那个大姐也没有出现的迹象。 又喊了两声,身后一个附近的住户经过,在他身后嘀咕着:“不用喊了,老头子前几天去世了。” 林晓东听了,赶忙回头拽住了这个路人,问道:“怎么死的?” 那人被林晓东激动的样子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人老了都会死的,他都那么大岁数了……” 林晓东意识到失态了,赶忙松了手,路人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不可能这么巧,难道是因为我找过他……”林晓东失神地喃喃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标记 万安小区,夕阳从半掩的窗帘里露进来,江絮靠窗坐在沙发上,夏日的午后,依然裹得严严实实,怕冷,没来由的怕冷。 他醒了,但没有完全好。 那种提着一股劲的支撑着活着的力量,在雪域回来之后,在变得微弱,只有他自己知道。 阿若,是他提出给叶蘼蘼当驾驶员的。 他不放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刻,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日光下,地上的光影慢慢地移动,时光在一点点地流逝着。 叶蘼蘼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客厅的灯亮着,江絮坐沙发椅子上,依然还在等着她回来。 “林晓东那怎么样?”江絮问道。 “导师出手了。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局面,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叶蘼蘼说道。 “蘼蘼,你是想说,林晓东不应该陷入这样的境地。”江絮懂得。 “嗯,血缘的羁绊不应该成为他的罪过,不是吗?”叶蘼蘼说着这话的同时看着江絮,仿佛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蘼蘼,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应该或者不应该的吗?”江絮问着,“一切都如同你让我看的俄狄浦斯王一样,在命运的操控下无处可逃,我们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棋子罢了,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左右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叶蘼蘼上前轻吻了一下江絮的额头,温柔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说着握住了他瘦弱的手,“我知道身体是如何影响人的思想的,阿絮,你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她看着他的眼神如此炽热几近病态的执念。 江絮张开双臂把叶蘼蘼搂紧了怀里,他喜欢这样抱着她,那种从前所不能,余生不知几何的拥抱。 “那孩子是个画家。”叶蘼蘼忽然说。 “嗯?” “那个别有所图的孩子,在林晓东家楼下开了个画廊,里面的画我看了,阴郁、冷酷、疯狂,和那个人一样。” …… “爸,我需要和你的同学好好聊聊,刘临海死了。”林晓东一进家门,就和林仲越说道。 林仲越愕然了,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前两天才见过他?” “这才是蹊跷的地方,见他的时候虽然老迈,还不至于死。爸,我需要和你的老同学聊聊。” 听到林晓东这么说的林仲越却犹豫了:“那天我之所以会喝这么多酒,其实是他冲着我大骂了一通之后离开了同学会现场,我实在太难过了,就把自己给灌醉了。你说让我联系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骂你?” “因为他现在知道,所谓的五万块钱,根本不能和一份稳当的工作相提并论,错过了那次工作机会,这些年他浮浮沉沉吃了很多苦,见到我的时候想起了那桩往事,把所有的怨气都洒在了我的身上。”林仲越唉声叹气,仿佛再提依然没有办法释怀。 …… “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我不见你,没什么好聊的。”一家杂货铺里,在林晓东面前的,是一个秃顶驼背的中年人了,没错驼背,在这个年纪不应该会有的体态,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变形的白色汗衫,店铺里没有空调,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恼人地转动着,他整张脸上油囔囔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莫名闷热。 “您是我爸的同学,请允许我叫您罗凯叔叔。”林晓东耐着性子说道。 “哼,受不起,你们是体面人家,和我这个小商小贩的,不用套近乎。”罗凯嘴里叼着烟,果然没什么好态度。 “我爸其实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那会儿他就是个孤儿,哪有什么能耐。” “得了,那个姓刘的说得很清楚,让我拿了钱给林仲越让路,我不管他和姓刘的什么关系,总之我就是被他坑了。我那会儿刚进入社会,哪里会想得那么长远,就是被连哄带骗地上了当了。”罗凯忿忿地说道。 “那您还记得刘临海和你说过其他的话吗?”林晓东不依不饶地问着。 罗凯看了他一眼:“记得又怎么样?我能把那钱退给他,重新选择一次吗?” “不能,但你至少可以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呵呵,你们太假了,不就是我骂了林仲越吗?现在是装傻充愣把责任都推到那个姓刘的身上去?他就说了,林仲越很可怜,没爹没妈,需要这个工作当个保障,这钱可以给我用来做个生意什么的。那时候这种事业单位确实没现在这么吃香,我也是鼠目寸光了,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就这么吗?有没有说其他的话?” “呵呵,还能有什么话?那名字,还是我问了才告诉我的,不然就打算塞了钱走人。哦,对了,那钱就那样一摞现金放在桌上,递给我一张已经写好的放弃入职的申明,签了字才能拿,可真是精明得很。”罗凯抓起边上的一把蒲扇,烦躁地摇着,大约是越想越生气地缘故,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 而林晓东站在他的店门口也是一头的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他那个狼狈样心软了还是什么,罗凯多看了林晓东两眼之后松口说:“我看到那个装钱的袋子里有张写了五万的纸,上面有个记号,我看那个姓刘的也就是个上班的,不是个老板,这钱也不知道谁给的。” “记号?什么记号?”林晓东一听就来了兴趣,看到柜台边上有个登记货物的本子,赶忙拿过来,翻了个面,露出空白的背面,拿着笔递到罗凯的面前,“您还记得吗?” 林晓东忐忑地看着罗凯,几十年过去了,一个记号而已,他不记得的可能性太大了。 罗凯果然没有马上拿过纸笔,他猛吸了几口烟,随后把烟蒂丢在水泥地上,熟练地用脚踩灭了。 继而手一伸,接过了林晓东递来的纸笔,在上面画了个潦草的形状。 林晓东看了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我要是知道早就找那个给钱的人去了。”罗凯把笔一丢,自顾自整理货架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复合毒药 林晓东拿过柜台上的纸,这个标记很简单,就是个字母“r”。 “就是个字母?”他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呢,它是印在纸上面的,孤零零一个字母,那个年代可不像现在,要印点东西可不容易。”货架之间传来罗凯的声音,他看起来对林晓东充满了成见,但这些话明显是在提醒他。 …… 林晓东离开了杂货铺,回头看的时候,罗凯正无精打采地应付着前来买东西的顾客。 他这一辈子,好像只能是这样了。 林晓东自忖着家境算不上富裕,但因为林仲越的工作,这些年来,家里也算稳当。 罗凯在杂货店的样子,在其他人看来,是不会引起注意的普通场景,稀松平常的人间景象,如果是在从前,林晓东也会这么看。 但是今天,他做不到这样,这个画面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脑海里,这是罗凯因为一次不成熟的选择,而走到的另一种人生。 一念之差,他本可以是今天的林仲越,领着退休金,安度晚年。 那五万块钱,买走了一个更好的人生。 这是一场魔鬼的交易。 烈日当空,临州的水泥路烫得仿佛要把鞋底融化了,地面被阳光照得发白发亮,让人睁不开眼睛。 林晓东站在马路边,等着人行道的灯变绿,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他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不知道是高温还是其他。 他只是觉得,从小以为可以问心无愧的一生,好像并不能如愿地走到最后。 叶蘼蘼在江南医药的天台和他说的话,此时诡异地萦绕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的安稳人生,是用别人的血肉堆砌出来的。而他从来都不知道。 如今,刘临海也死了,那个始终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那幢临州地标大楼,他得去找她,他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仿佛是有读心术一般,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叶蘼蘼。 “林队,关于你们寄来的样本,想知道分析的结果吗?”电话那头的叶蘼蘼说道。 “是临州公安分局给你的,不是我。”林晓东严谨地说道。 “不用谦虚,要不是你和那位姓岳的队长说,他们怎么会想到尸检的样本送到我这里分析呢?” “我只是考虑到你们在中药研究上的技术,或许可以更深入地分析出残留在尸体上的药物成分而已。” “那倒是没错。”叶蘼蘼毫不谦虚地回答,“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们分析的结果,确切地说,是我分析的结果。其实药物本身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可以通过组织的反应,推测出可能的成分。我只能告诉你,这种药物应该是综合了几味毒性很强的中药,所以你们会检测出番木鳖碱,不过不仅仅是番木鳖碱,因为它不会造成皮肤这样的凸起。 我的结论是,这里面应该是含有马钱子、鸦胆子这些毒性较高的中药的提取物。这些药物都是含有神经毒素,会对人的中枢神经产生巨大的影响。同时,鸦胆子对皮肤具有腐蚀作用,造成这种不可逆的创伤的话,说明浓度相当高了。” “我是想问,如果这些人真的注射了你说的这些药物,会有什么后果?目前我们知道的他们的直接死亡原因都和注射药物无关。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死于药物注射。” 听到林晓东这个问题的叶蘼蘼,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下:“成为一个怪物。”她说道。 “什么样的怪物?”林晓东锲而不舍地问着。 “这个,我们需要实验一下了,林队。”叶蘼蘼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开玩笑,随即继续说道,“这个很考验计量和配比的,大概率,它就是相当于副作用巨大的中药萃取的兴奋剂。如果能发挥效用的话,会让被注射的人短时间内身体机能提升很多。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任何的兴奋剂,在药物代谢之后,只会产生抑制的副作用,而不会一劳永逸地把人变成超人。” “你说过,那个沼泽里,是进行野外生存的游戏?” “我是说,也可以在那里考察一个野外生存的趣味游戏,只是随口一说,你还真当真了。” “不,你从来不说废话。” “你们这次的做法倒是让我有了个启发。我们可以探讨下合作,签个保密协议什么的,帮你们化验一些常规尸检没法检测的药物情况,毕竟我们有世界一流的实验设备,也可以共享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也是一家企业的社会责任,不是吗?” “呵呵,不愧是叶总,现在说话都官方了许多。” “我说认真的,除非你希望我向你收取费用。实验室的使用费用,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 “我已经不在临州公安分局了,你现在有得是人脉让提出你的想法。”林晓东冷漠地回应着,他心里记挂着另外的事情,“带我去见林正阳。你肯定知道他在哪。” “嗯?你甚至都不称呼他一声爷爷吗?这可听起来不大孝顺。”叶蘼蘼果然早已经知道。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希望我可以和江絮一样,做个离经叛道的疯子。”林晓东的声音无比沉重,路对面的灯红了绿,绿了又红,他始终站在烈日下,和叶蘼蘼的谈话,让他忘记了酷热,只有无尽对真相的渴望。 “你不会是江絮。三十年的人生,不是白过的,林晓东,你已经是你,不会变了。”叶蘼蘼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是的,陈絮二十四岁,那位真正的二十二岁的叶蘼蘼早已经消失在雪域的山崖。然而,即便是二十四的年纪,叶蘼蘼也已经完全不像同龄的女孩了。 “所以,林正阳,在哪里?”林晓东追问着。 “他不会见你的。如果他不愿意见你,无论是谁都不能够带你到他的面前。”叶蘼蘼难得和他正面讨论起林正阳。 “但你承认了他还活着。” “不,我只回答你发现的事实。是你自己发现他还活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新画 花岭疗养院里,张奶奶窗台上的百祖荼蘼长出了新的一茬花苞。 “咚、咚、咚”拐杖的声音传来,老阳出现在了张奶奶房间的门口。 “晓东,很久没过来了。”他念叨着。 “他一来你就躲,还打听干什么?”张奶奶给这个倔老头搬了椅子,说道。 老阳固执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搁在拐棍上,看着窗台上的百祖荼蘼:“这个花,不错的。” “你说不错的,那肯定是好的。”张奶奶笑着,慈眉善目的,总有种让人宽心的力量,“说起这个花,小叶现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了,忙得都没时间过来了。” “蘼蘼,也不错的。”老阳说道。 “真可惜,我本来还想着小叶当外孙媳妇呢。现在看来,我们东东是配不上她。”张奶奶看着百祖荼蘼,不无遗憾地说。 “晓东和蘼蘼,不合适的。” “但是东东都三十了,咱们都讲究成家立业,现在,这孩子工作辞了,老婆还没着落,真是愁死我这个当外婆的了。” “晓东,像我,安定不下来。” 张奶奶听到这话,就笑了:“你这话说的,晓东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老阳没有再说话,目光越过百祖荼蘼的花苞,看向窗外的花园,最近天气热,花园里不如春天,都是散步的老人,此时除了蝉聒噪的鸣叫,没有人影。 “听说这两天又走了两位。”张奶奶同样望着院子,说道,“天气太热了,每年都是这样,夏天留不住人啊。” “人,终归要死的。”老阳的语气平静,甚至算得上冰冷。 “老阳啊,你说人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咱们活到这个岁数,你要说活明白了吗?好像也没有。你看我就一个人躲在这个屋子里,除了你,也不怎么和其他人聊天,就是怕,什么时候刚成了朋友,忽然就走了。年纪大了,就是什么都说不好。”张奶奶多有些感慨。 “我,年轻的时候,活不下去。后来想通了,人活着,要做点事情。不能和虫子一样,夏天过了就死了。”老阳一本正经地说着。 …… 现在,林晓东莫名有个习惯,回家的时候,总是先去一趟那家没有人的画廊。 说来奇怪,那些被他撕掉的二维码,总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重新又贴了上去。 找了店铺的租客,现金交了一年,却留了假的电话号码,只知道是个女孩,样貌描述,和芦苇荡见到的那个人一样,那标志性的酒窝,不是那么巧每个女孩都有。 但,林晓东再也没有在画廊附近见到过。 只是这一次,当他再次来到画廊的时候,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地方,仿佛是专门等着他来似的,开着门,甚至大夏天贴心地开着空调。 在显眼的地方,有新的画放在那里。 只不过,这次,画的内容,不再是沼泽地,而是一个房间,画风依旧写实,还有,按照叶蘼蘼的话来说,这视角依然是死亡视角。 仿佛是仰躺在地板上,看着房间的一个角落。 虽然只是房间的一角,但可以看出精致的装潢,墙面是粉白色的,天花板的吊顶勾勒出欧式的花纹,大约是好些年前流行的装修风格。 林晓东格外仔细地看着这幅新出现的画作,窗帘的褶皱、墙上的阴影,只出现了半个的玻璃墙柜上倒映着画面之外的景象。 林晓东不懂画,他不知道油画凑得越近,越看不清楚。 当他凑近的时候,看到的只能是一些色块的堆砌而已,本来想找到答案的,反而越看越一团乱麻。 他需要个懂行的人。 他看了看周遭,又盯着那个属于他自己的收款码好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对自己笑了,随后自言自语着:“卖画的钱都算我的,那不就是说这些画都是我的吗?”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抱起了这幅新出现的画,固定在摩托车的后座,骑上摩托车朝着星天地的方向驶去。 万安小区,404房间的门,难得被敲响了。 江絮打开门,看到的是林晓东胳膊底下加了一大幅画,“兴致勃勃”地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要找叶蘼蘼太麻烦了,果然还是你好找。”林晓东说道。 “你剃头发了?”江絮打量着他,关注点很奇怪。 “剃了个板寸,换换心情。”林晓东说着,瞅了瞅房间里面:“热死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江絮绅士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笑着说:“你是来的第一个客人。” 林晓东心里有事,无心参观这个不大的公寓,倒是江絮引起了他的注意。 刚才开门没察觉,此刻江絮走向沙发椅的时候极慢,甚至需要用手时不时扶下边上的柜子。 “你还没恢复?”林晓东多少有些意外。 “你应该说,你还没死。”江絮说完,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你……到底怎么样了?”经历了这么多,林晓东到底还是对江絮有关心的。 他们之间,算朋友吗?算敌人吗? 林晓东没有答案。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和江絮,是有共情的。 那种被不属于自己的负罪感折磨的感受,他如今开始有所体会了。 “桌上有水,你自己倒。”江絮把沙发椅上的毯子盖在腿上,好像比从前更加怕冷了。 林晓东也不客气,把画往桌上一放,自己拿了杯子从冷水壶里倒了一杯出来,还不忘问江絮:“给你也倒一杯?” “我想要一杯威士忌倒是真的。”江絮苍白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 “哈哈,我要这么干,叶蘼蘼会真的杀了我?”林晓东当然没有当真。 江絮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画:“来看望病人带张画,挺新鲜的。” “额,我这趟来,主要是为了这幅画……”林晓东不会说谎,当然他知道在江絮面前也不需要说谎,说着他拿起那张画,展示在江絮面前,“来,文化人,帮忙看看,这幅画有什么问题没有?” 江絮看着林晓东的画,苍白的嘴角一咧,说:“有意思。”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世界的倒影 “嗯?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林晓东一阵欣喜,看来自己果然没有找错人。 江絮观察着这幅画,说道:“这个人的古典主义还表现得挺好。” “是这样的,江絮,什么主义的我不管它,画这幅画的人,在我家楼下开了个画廊,画了一堆临州湿地的油画,叶蘼蘼说那些油画都是死亡视角,具体怎么个死亡视角我就不和你详细说了,总之,画这个画的人和爱君堂以及最近在湿地发现的两具尸体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今天去这个画廊的时候,这幅画出现在画廊里,是新增的,而且,内容你看到了,和湿地没有什么关系。 就是个房间的角落,但我也不知道她放这张画是想表达什么? 我相信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江絮静静地听林晓东说完,说道:“湿地的事情,蘼蘼和我说了。画,我确实懂一些。她运用了一种不算新奇的手法,扬·凡·艾克的《艾尔诺芬尼夫妇像》、委拉斯的凯兹的《宫娥》、马奈的《女神游乐厅的台》都用过这种手法。” “什么手法?”林晓东一屁股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这些画我是没见过,我只想知道这里面有啥玄机?” 江絮抬起干瘦的手,指向画中的玻璃柜:“这幅画真正的内容在这里。” 林晓东顺着他所指,低头看去:“这就是个柜子,怎么了?” “这是个玻璃柜,她细致地画出了玻璃反光的房间的全貌,这就是镜子的艺术。”江絮说着,言语中带着一丝赞许。 林晓东将信将疑地把画转向自己,重新观察着,但一无所获。 江絮笑着摇了摇头:“你得把它放到那里。”说着他指了指林晓东对面的椅子,“一般来说,一幅油画的观赏距离在50厘米左右,相当于画家自己手臂的长度。这个距离应该可以看到你想要看的东西。” 林晓东按照江絮说的,和油画拉开了一些距离,盯着玻璃柜仔细看着,忽然“啊”地一声喊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而江絮应该是早就看出来了,在他身后阴沉地说:“我就说,有意思?” 林晓东可不认为这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他转过身,对着江絮,侧身指了指那幅画:“这画中的房子,是个凶案现场?” 只见,那个小小的柜子的玻璃门上,倒影着房间的全貌,粉白色的墙上溅满了血迹,房间的门口,一个黑色的人影背对着柜子,似乎正在离去。 而这个视角,仿佛是被镜中这个黑影杀死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的画面,这个人无助地仰躺在地上,只能看到熟悉的窗帘、华丽的天花板吊顶和这个玻璃柜中让人绝望和恐惧的倒影。 “是的,镜子里,才是画家想要表现的世界,她想要展示的世界的倒影。” “也就是说,除了芦苇荡,还有其他的凶案现场没有被发现!”林晓东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谢了!”他匆匆和江絮道谢之后离开了404房间。 江絮看着门在林晓东身后关上,一手抵着下巴,看向窗帘缝外的世界,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金色的,根根分明,他的双眼中,也有这世界的倒影,落在黑色的瞳仁里,越光明,越黑暗。 …… 林晓东到了临州公安分局的门口,尽管保安还是原来一个,那哥们儿还挺尽责,拦着他要做好了登记,联系了岳健峰才放行。 岳健峰看着林晓东揣着一大幅画进来,倒也是有些意外:“林队,这又是啥?” “油画,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芦苇荡遇到过一个女画家?” “林队,这事儿,我们到处去找了,临州所有的画室、美术学校,包括各个学校的美术老师,竟然没一个符合你说的,主要是,临州的美术老师和画家,但凡是女的,都没酒窝。这倒也算个冷知识。”岳健峰哭笑不得地说着。 林晓东摆了摆手:“我把本人的画直接拿过来了。”说着把画往桌子上一放,“你看看!” 岳健峰的第一反应和林晓东一开始的时候差不多,嘀咕着:“这画的是个啥?一个房间?” “不不,你得站在这个距离看,重点看那个玻璃柜!”林晓东用江絮教的方法引导着岳健峰。 岳健峰将信将疑地走到半步开外,林晓东则竖起了油画,指着玻璃柜:“看里面的倒影,你仔细看!” 岳健峰仔细看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画原来这么阴暗?!” “主要是,我看到的不止这一幅,那家伙直接在我家楼下开了个画廊,之前放的就是临州湿地各种的风景,画风阴郁诡异的,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幅,我是担心,这个画的内容不是虚构的,而是写实的。”林晓东忧心忡忡,“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有一个还没有被发现的案发现场!” “这段时间,我们在集中精力调查临州湿地的命案,没有收到其他的报案,这个画就是这么个角落,不知道该怎么找哎?”岳健峰犯了难。 林晓东却有不同的思路:“我把画给你,你让技术科分析下这画上的痕迹,看有没有线索。” 不过岳健峰嘴上说着不知道该怎么找,此刻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这幅画,若有所思:“林队,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晓东皱着眉:“这个角落信息量太少了,我想不出来,怎么?你有印象?” “嗯,我总感觉是在哪里看到过,但就是想不起来了。”岳健峰摸着下巴。 “晓东?你现在可是客人了?”管档案的老梁拿着茶杯,从刑侦大队的办公室经过,看到林晓东在,特地进来打着招呼。 “林队是来送线索来的。”岳健峰伸手拍了拍林晓东的后背。 老梁听了,无奈地对林晓东说:“你看你,好端端地辞什么职,现在变成义务劳动了不是?”他说着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幅画上。 “咦?这个地方……”老梁似乎想起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灭门惨案 “嗯?老梁你也觉得眼熟?”林晓东诧异地问。 “这画的不就是93年那个案子吗?”老梁脱口而出。 听老梁说到93年,岳健峰恍然大悟,大声说:“哦!我就说我看到过这个吊顶,是在警校的时候,有次上课老师分析悬案的时候讲过,1993年发生在南浦市的沈氏灭门案,现场有几张照片里拍到的吊顶和这个是一样的,包括这个墙面的颜色。” “老梁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来了,厉害啊?”林晓东看着满头白发的老梁,佩服地说。 老梁却谦虚地摆了摆手:“哪是厉害啊,是那会儿这案子和我们临州有点关系,我参与了协查。” “快说来听听!“林晓东一把拉过老梁,把他按在座位上,着急地盯着他说道。 老梁看着林晓东这副激动的样子,一脸的疑惑:“这是南浦的案子,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这案子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这不等着你给我讲讲吗?”林晓东笑嘻嘻地冲着老梁说。 “讲讲也没什么,93年我还在刑侦大队的时候,接到南浦市的协查函件,说是在南浦发生了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一户姓沈的富商,全家在别墅被杀,事发的时候,户主人沈国明在临州,南浦警方要我们协助通知沈国明回去。这个人赚了很多钱,但是一夜之间,家里的人都死了。我记得,当时通知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瘫倒了,忽然不能开口说话了。医生说他是打击太大得了失语症。 我虽然没有直接看到案发现场,但是看了现场的照片,沈国明的父母、妻子、一双儿女,一家六口,无一幸免,全部死于屠刀之下。 家里的现金和贵重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是一起性质非常恶劣的入室抢窃案。 这个粉色的房间,是沈国明女儿的,我印象很深,那孩子才十岁,就倒在这个玻璃橱柜下面,墙上溅满了孩子的血。 干我们这行的,血腥的场面也见过不少了,但那个画面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真的是让人不能释怀啊。” “那个沈国明,后来怎么样了?”林晓东问。 老梁摇了摇头:“那个年代通讯也不发达,我只负责帮南浦警方找到他,他跟着回了南浦之后也就没联系了。 似乎是听说过他后来还是来临州了,就是不知道具体过得怎么样。” “93年……”林晓东挠了挠头,“那个人才二十多岁,再怎么看,也不像那一年会出现在现场的人啊,她怎么会知道当年案发现场的细节?” “林队,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看我也看到过这个案子的照片,不一定是在现场看到的。”岳健峰说着,“而且,据说,现在网上,会有一些网友热衷于讨论悬案,有一些照片流出的,也可能是这个人根据照片和案情描述,根据想象画出来的。画家嘛,你懂的。”岳健峰说道。 他的话倒是给了林晓东思路,冲着岳健峰说道:“借个你的电脑,搜搜看?” 岳健峰听了立刻搜索了起来,果然,关于沈氏灭门案的分析,到今天还有许多。 “这些网友还挺有想象力的,宗教仪式、外星人、穿越……说什么的都有?”岳健峰看着这些消息,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等等,有个人几乎每条消息下面都会留言。”林晓东看到了一个让他敏感的名字。 “嗯?哪个?”岳健峰显然没有发现。 “沈称心。”林晓东说着指着网页上出现的这个名字,“你看看之前我们看的帖子,不管是什么平台,都有人用这个id在沈氏灭门案的内容下面留言。” “还真是。”岳健峰来回翻着,果然这个叫“沈称心”的人几乎找了所有和沈氏灭门案有关的帖子,在下面留言,“不过这都是什么呀?迎、迎、临、临、临……林队,你看这个人每个地方都只写一个字,这是几个意思?” 林晓东皱紧了眉头:“之前画廊里,有人用宋之问《游称心寺》里的两句诗打隐喻,现在这个给自己取名叫沈称心的,不可能是巧合,肯定又是什么文字游戏,健峰,你再翻翻看,有没有其他的字?” “有,这里写了个‘光’字,就是来回这些字反复着。” “迎、临、光……”林晓东喃喃着。 “嗯?还有个‘欢’字?”岳健峰继续说道。 “迎、临、光、欢……欢迎光临?”林晓东说完后自己脑袋“嗡”地一下。 “啥意思?”岳健峰一头雾水。 “这人是说给我听的……”林晓东盯着电脑屏幕,仿佛听到这无声的网页在发出讪笑,,只有他自己感受到这四个字的诡异,就好像他走进那家画廊之后,有一位不存在的店员在向他行礼示好,“她在等着我们来搜索沈氏灭门的信息。故意留了这个网名让我注意到。这么费尽心机,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你帮着叶蘼蘼他们把陈实的案子给破了,现在有人想让你去把沈氏灭门的悬案也给破了?林队,你可成了业内传奇了……”岳健峰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肯定是瞎扯,我一个临州的辞职警察,管得了南浦的事?我觉得不是。”林晓东否认着。 “那给你这幅画的人想干什么?”岳健峰费解地问。 “她好像要给我看另外一个世界,我不曾想过的一个世界……就好像……”林晓东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绘画有一种力量,是他从前没有体会到,现在忽然有所感触,这些画,就好像撕开了时空的一个裂口,让他得以窥见本已错过或不曾得见的场景,只不过,这一位画家,用一种岁月静好的画风,向他呈现的却是一个充斥着暴力、死亡的世界。 “嗯……”岳健峰还在继续看着那些网上的分析,倒是津津有味,“这一条说得还挺有道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狗与黑客 “这个帖子说,作案的人不是普通的抢劫犯,而是职业杀手,而且,应该有和驯化动物相关的技能。嗯?这个细节,这个人是从哪里得到的?”岳健峰仔细看着他说相对合理的分析帖,“这个细节只有我们在上课的时候老师提到过,我看网上其他的地方没有流传出来过。” 林晓东凑了上来,和岳健峰一起仔细看着帖子的内容:“嗯?健峰,你说的细节是这个吗?死者身上除了刀伤,还有被狗咬伤的痕迹。” “关键是咬伤他们的狗,是沈家自己养的。因为沈国明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都是老幼妇孺,所以沈家常年养了一只狼狗在家里。据附近的住户回忆,案发当晚一开始确实听到沈家的那只狗大声地叫唤,但过了一会儿就没有声音了,其他人以为是有人路过引起的而已,就没有多想。 1993年,手机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案发的时候是深夜,凶手是先减断了沈家的电话线,再入室抢劫的,所以沈家人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岳健峰光是讲述这些事情,光凭着想象,三个人都已经能感受到当时的绝望了。 “那条狗不见了。”林晓东看着帖子内容说。 “是的,据说南浦警方出动警犬在方圆数公里拉网搜寻,也没有找到这条狗的踪迹或者尸体。”岳健峰说道。 “这些尸体凶手都不处理,单单处理了一条狗,这个有点意思了。”林晓东思忖着说。 “除非,这条狗携带着会暴露凶手身份的线索。”老梁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说道。 “凶手的手法这么干净利落,在整个别墅都没有留下证据,一只狗的身上,到底会留下什么他处理不掉的东西?”林晓东疑惑了,转头看向那幅静静地躺在桌上的画,那个玻璃柜门上映出来的黑色身影,仿佛穿过三十年的岁月,如被唤醒的恶魔,呼之欲出却无处可觅。 …… 万安小区404室的灯,永远是这一幢最后一盏熄灭的。 “阿絮啊,你不用总是等我到这么晚,你需要休息。”叶蘼蘼上前给了坐在沙发椅上的江絮一个大大的拥抱。 江絮的手掌轻抚着叶蘼蘼的肩,说:“你知道,从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为什么总是在星天地待到天亮才回去吗?” “为什么?”叶蘼蘼喜欢把头埋在江絮的怀里,面对外面的世界时候孤高独行如猞猁的她,在江絮这里,只想做一只头脑放空的猫。江絮的怀抱是她唯一不需要戴起盔甲战斗的地方。 “因为我害怕那个漆黑的关着灯的房子,害怕无论多深的夜晚,都没有人会等待的孤独。我不想你也这样,蘼蘼。”江絮温柔说着。 “阿絮,我会让你好起来的。”叶蘼蘼握住了江絮日渐干瘦的手,坚定地说道。 “听阿若说,江南医药新辟了一个版块,是关于免疫力的?” “嗯,我说过我要让你好起来。” “蘼蘼啊……”江絮忽然轻叹了一声,抚着她的长发,没有再对此说什么,片刻之后,说道,“对了,林晓东来找过我。” “看来他又遇到难题了。”叶蘼蘼立刻想到。 “他得到了一幅新的画,那是一个房间,一个带血的房间。我告诉了他我所见的,不知道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林晓东对于真相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的,不告诉他,只不过是拉长了他追逐真相的时间而已,他早晚会知道。” …… 深夜时分,林晓东回到卧室,打开了电脑,一个监控画面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是他放在自己窗口的摄像头,正对着路对面的画廊。 一天下来,街市上人来人往,林晓东盯着每一个经过画廊的人,他确信,这个人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果然,临近下午2点,在午后的高温把所有人都劝退躲进空调房、街上鲜有人出没的时候,那个他萦绕在脑海的人,那个与他的初印象背道而驰,在一幅幅油画中变得扭曲的人,出现在了画面里,依然是那条粉色的连衣裙,挽在脑后的发髻,温婉动人的模样,如迷失在夏日街市的一只白兔。 她果然走进画廊,可惜他的摄像头拍不到店铺内的情况。 稍作停留之后,她重新出现在了画面里。 只不过到了门口,她驻足在原地,忽然抬起头,冲着镜头的方向给了一个微笑,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话。 林晓东赶忙倒退回去,仔细看着她的口型,来回几次之后,终于看懂了她说的是什么——“欢迎光临。” 果然是她,那个叫沈称心的网友。 这样的挑衅,对他来说毫无所谓,因为他记录下了这个人的样子,岳健峰他们就可以凭着画面在临州把人找出来。 然而他的高兴不过一秒,毫无防备的,他的电脑黑屏了。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一股不妙的烧焦的气味——电脑的cpu烧了。 大半夜,面对着全然黑了的电脑屏幕,林晓东懊恼不已,看来自己的电脑被黑了,这个人总是先他一步行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除了画廊,所有的店铺的灯都已经暗了下来。 外面不知道何时下起了大雨。 空荡荡的街上,没有行人。 林晓东看着这样的情形,心头凌然,因为就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街上,他永远失去自己最敬爱的师父陈愚。 他惶然无比,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来自林家。 陈愚的死,是因为林正阳,而不是陈实。 宿命般的纠缠,让他无法释怀。 “师父……”他喃喃着,无比怀念着可以在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陈愚那令人心安的沉着眼神。 然而,此时长夜漫漫,大雨滂沱,他却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了。 雨夜之中,一个人顶着一把透明的伞,从街市的东面走了过来,借着路灯的光,那衣裙,依稀可见,是她? 仿佛是为了让林晓东确认似的,她抬起头刻意朝着窗户的方向看来。 她怎么会知道? 下意识低头看去,原本应该朝着店铺的摄像头不知道何时已经对着他的方向,启用的红灯亮得瘆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梦中的屠杀 她知道林晓东在干什么,刻意趁着他在窗口的时候,走到店铺这里。 林晓东来不及多想她这样做的用意,急忙冲下楼去,就算是幽灵,他也得抓到她问个清楚。 大雨中,林晓东克服着因为上次被袭留下的恐惧,冲入了大雨,朝着路对面的画廊奔去。 他自己估算,这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这几分钟里,他不信这个女的能人间蒸发。 然而进到画廊之后,依然是令人失望的空空如也。 只不过,那幅被他拿走画的地方,新放了一幅画,这是一幢山脚下的白色洋楼,三层的建筑,偌大的院子,背后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乍一看风景宜人,只不过在阴郁的天色下,院子里,一只黑色的大狗盯着画外,两眼闪着凶狠的绿光,虎视眈眈。 画廊外,大雨哗哗作响,仿佛隔绝着世界。 看来她知道,林晓东了解到了关于狗的细节,仿佛是为了和他确认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似的,添置了这幅新作。 林晓东来不及推敲这画的细节,奔出去追踪女孩的去向,只是,黑夜的长街,大雨如注,哪里有什么人的影子? 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奔跑了许久,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南浦的别墅,他必须要去一次。 …… 南浦在临州的东南方向。 临州已经是靠近海边的城市了,而南浦更是沿海的二线小城,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来自海洋的咸腥味道。 比起临州的酷热,南浦的炎热中凭添了几分窒闷,这是因为靠近海的巨大湿度。 在南浦,身上出的不是汗,而是感觉浑身冒油,黏糊糊的,让林晓东越加感到烦躁。 去往沈氏洋楼的路并不难找,因为这起93年轰动这座小城的灭门案,至今在南浦的坊间传着各种说法。 沈家的别墅已经在半山腰的位置,即便是在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个地方也算不上人员密集。 一路打听下来,林晓东才知道,自从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沈家在当年算得上豪华的别墅无人接盘,就此空置了下来。 “你是搞直播的吗?”带着林晓东上山的司机问道。 “不是,为什么这么说?” “你去的那个地方,因为之前发生过凶杀案,有各种闹鬼的传闻,这两年,有些外地来的网红,会去这个地方拍视频,我之前就拉到过一单客人是去那里搞直播的,我们当地人看到那个地方都是躲得远远的,你们这些人真的是不怕吗?” “听说这家的主人当时在外地,没有死,这个沈国明后来有回到南浦吗?” “哪里还会回来,说他出国的、出家的、死了的,各种说法都有,就是人从来没有回来过。现在我们南浦,也没有什么和这家人有关系的了。你来得正巧,这段时间,这个房子在公示呢,晚点过来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公示什么?” “那个地方要修路了,房子要拆,因为你说的那个主人联系不上,其他人都死光了,就只能公示寻找可能的继承人。” “这还挺好的。”林晓东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司机当然没有听懂:“好什么?虽然说是凶宅,白送给我也不要,不过如果是拆了拿钱,这个还是挺不错的。” 正说着,车子旁边上一停,司机转头对林晓东说道:“就在前面了,你自己走过去呗,可不能因为这个给我差评哦。” 林晓东下了车,破旧的上坡水泥路两边长满了杂草,天气闷热无风,杂草上不知名的小飞虫数以万计,看得人头皮发麻。 果然,和司机说得一样,往上走了两百米左右,一幢乍一看还算可以的白色洋楼出现在眼前。再走近了看,才发现白色的外墙全是粗细不一的裂痕,不知道是风雨还是人为,原本精致门窗护栏碎裂脱落,院子里都是碎石残渣。 林晓东站在院子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脑海中忽然闪现雨夜看到的那幅最新油画,在油画里,房子是崭新的,那只狗,就站在他此刻正对的铁艺围墙之内,双目炯炯地盯着外面。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三十年,还能留下什么呢? 或许,他想要的,只是和那个画画的人之间的共情罢了。 这么想着,他走入了这个废弃的凶宅。 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生锈的铁门被推开。 他一步一步踩在满是碎渣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林晓东想象着,当年那个凶手,是不是也是这样从前门进入的。 那只大黑狗,冲着他狂吠着,很快就会惊醒房子里的人。 但是,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有办法让狗不再叫唤。 无论是院子的门,还是别墅的门,都是被正常打开的。 他,有钥匙。 杀人的顺序很明确,先从一楼的老人开始,大狗就跟在他的边上,带着血液中原始的狩猎基因的觉醒,露出尖利的獠牙。 凶器是一把四十厘米的砍刀,手起刀落,血溅污了原本整洁的地面。 在二楼酣睡的女主人与一双儿女,并不知道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他一步一步无声地走上楼梯,白色的圆柱扶手,带着刚刚见了世面的商人的审美,洋为中用的创新。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审视了一下,查看着哪里是最先要下手的地方。 这一层有三个卧室,左侧朝南的是主卧,他悄步走了过去,楼梯传来了噔噔蹬的响声,是那只狗,急吼吼地跟了上来,嘴上沾满了浓稠的血液,目光贪婪,仿佛在期待着新的杀戮。 带着手套的手转动着90年代流行的圆形门把手,门打开了,女主人孤身一人睡在偌大的双人床上,深陷在梦乡之中,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孤单的夜晚。 屠刀举起落下,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 在可怕的撕咬声中,他毫不犹豫地去了对面的房间,男孩被解决了。 当他转身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虚掩的门缝中,露出了一双惊恐的眼睛——那个女孩醒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消失的恶犬 林晓东已经到了二楼,脚下是无数如同遇难船只一般横七竖八的木质地板,只要脚稍微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然而,三十年前,这个地板光洁如新,有女主人在用心地打理着,女孩光着脚,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跑去,因为她想要求助的妈妈房间里,那只大狗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朝她扑过来了。 这是一次无望的逃跑,一个十岁的女孩,来不及关上自己的房门,狗已经把她扑倒在粉色的床边,在大狗的后面,那沾满了家人鲜血的屠刀,没有丝毫的犹豫朝她砍了下去,直到她微弱的反抗在砍杀中彻底停止,只有双眼空洞地对着天花板的一角,就连血水流入眼中也没有办法闭上了——她死了,沈家的最后一个人。 凶手带着屠刀离开了,只留下卧室门口那个黑色的背影映照在玻璃柜的镜子上。 林晓东站在女孩的房间,粉白的墙已经没有了血迹。 大约曾经,这幢楼试图售卖,已经清洗过。 只是,林晓东一点一点复原着案发的过程,和那张画,里面少了什么,那口玻璃柜竟然还在,玻璃上已经沾满了灰尘,什么都看不见。 林晓东戴上随身携带的手套,在镜面擦出了一块可以反光的区域,里面映照出的,是破败的门框,空空如也。 他来回看着镜子里和现实中的世界。 那幅画,那面镜子里,少了什么。 女孩的照片,他看到过了,那些惨不忍睹的刀痕与咬痕…… “那只狗不见了。”林晓东喃喃着,是的,那幅画里,那只狗消失了。 本应该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那只狼狗,在油画里被抹去了。 林晓东知道,这肯定不是画者的失误。 墙上,摇摇欲坠地挂着已经褪色的风景画,90年代常见的装饰画,沙滩椰棕,似曾相识。 林晓东看着这残破的画,若有所思,是那些关于沼泽、关于芦苇荡的画面,忽然交叠在了一起。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死者,都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他喃喃着,“但是凶手出现了。那条还在看门的狗出现在了画面里,行凶的狗消失了……” 他反复念叨着,在这个废弃的凶宅里,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 那些躲藏在思绪的角落里的想法,那些蛛丝般微弱的关联。 他要把它们翻找出来,放在一起。 “神经毒素……中药兴奋剂……”他想起了那些被找到的尸体上不约而同出现的圆形斑点,让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忽然变成了杀人的野兽,这其中,能解释得通的,只有那个可以刺激神经中枢的毒药。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远在南浦的废弃洋楼,如果是这样,就与临州的湿地,同样是数十年前的无头凶案联系了起来。 那个如来自地狱的黑影,为什么会从临州的沼泽窜到了南浦的小洋楼,制造这样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林晓东喃喃着。 闷热的南浦不肯吹拂一点凉风到这宅邸,隐秘而残酷的往事,此刻就如同被泡在无法划开的凝胶里,看不到、触不到包裹在表象之内的真相。 林晓东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沈家的废宅,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老宅中的尘土与细菌,整个人头昏脑涨的。 人还没走出院子,生锈的铁艺围墙外,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干瘦老太太,探头探脑地朝他打量着。 “你是沈国明什么人啊?”老太太冲着林晓东问。 “哦,我不认识沈国明,就是单纯好奇来看看。”林晓东解释着。 但是老太太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不可能不认识沈国明。” 林晓东不由得往前多踏了两步:“您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和阿明他们当了好多年邻居了,你这模样,和他那么像,一看就是亲戚。”老太太还是坚持己见。 林晓东矢口否认:“我们家土生土长的临州人,没听说有南浦的亲戚。”但他说完之后,想起了自己刚才关于那只狗和芦苇荡的关联,改口向老太太确认,“我真的和沈国明很像吗?你见到他的时候多大年纪?” “阿明赚了钱在这里买了块地建房子开始,我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也就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后来他外出做生意,偶尔回来,就是见了面还挺客气打招呼的,都是乡邻。”老太太管自己说着。 林晓东想着的是另外一回事,他心中盘算着:“三十岁,从时间线上来看不对啊,如果是林正阳,出事的时候四十多岁了。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没有出事,也没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没错,当老太太说他和沈国明长得像的时候,他怀疑了沈国明的身份,因为刘临海见到他的时候也说过他和林正阳长得很像。 只不过,从时间线上看,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是,沈氏灭门的案子,又和临州湿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临州湿地又和林正阳脱不开关系。 这一切,源头到底在哪里? 林晓东还在出神思索着,老太太则在他对面自顾自念叨着:“说起来这个阿明哦,什么都好,会赚钱,平时对人也客气,就是爱喝酒这个真不好,一喝酒,那脾气就差得很。哎呀,说起来,就和换了个人似的,能跑这路上和不认识的人拉拉扯扯吵架。”说着老太太摇了摇头,唏嘘着,“我就常看到他老婆,出来劝架。我们都叫她阿娟,小小个子一个,平时也不出来的,还要帮沈国明给人道歉。 这钱么,阿明是赚的多的,他老婆不缺钱,我们这些当邻居的说羡慕吗?也没有,这个发酒昏的时候,也是苦了阿娟了。 人真是说不好,本来这么有钱的人家,你看看!”老太太说着往他身后一指,“就莫名其妙遭了血光之灾了!我就说,阿娟是不是从外面带了什么邪气回来了!” “阿娟。沈国明老婆?邪气?你为什么这么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邪气 林晓东赶忙问,他现在被搞得遇到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都格外警惕。 不合理的地方,就会有突破口。 老太太倒是有大把的时间闲聊,不过她拿着浑浊的眼打量着林晓东,不无怀疑地再次确认:“你真和他们家没点亲戚关系?” 林晓东摇了摇头:“反正现在没有,你得和我说说,阿娟那个事儿?你怎么就觉得他们灭门和阿娟有关系呢?” “因为有段时间,沈国明不怎么回来了,说实话,我们是觉得他就是没回来。这男人呐,有了钱真就管不住了,一个人在外地那么多年,谁知道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了。 阿娟这个人,按照我们南浦的话,就是个埋头的黄鳝。” “啥意思?” “就和黄鳝整天躲在洞里一样,她就整天躲在这个小洋楼里,也不往外跑,也不怎么和我们这些邻居来往,更别说出远门了。 听说阿明这个人,钱是按时往家里寄的,就是人不怎么回来,每次都说忙,连过年都不回。阿娟也是能忍,过了好几年,阿娟才下决心出去找阿明。” “听说沈国明那时候是在临州做生意?”林晓东问道。 “对对,好像是去了临州找的。那时候去临州哪儿像现在这么方便。坐长途车去省城坐绿皮火车,倒来倒去的,一出门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老两口还说阿娟肯定能把阿明给带回来,见着我们这些邻居就念叨。也是知道阿明外面有人的传闻在街坊这里传呢,面子上过不去。 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大概过了半个月,太久了不记得了,总之啊,就是过了好久了,就有人看到阿娟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那可真是跟丢了魂一样,和刚走的时候那样子完全不一样。 问她见着阿明了吗?也不回答。 以前呢,阿娟不缺钱,公公婆婆也和气,虽说生了两个孩子,还是细皮嫩肉的,没想到这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了一样。” “她有没有说在临州发生了什么?” “阿娟这个人本来也不和我们来往,谁知道呢?反正就是日子照旧过呗。喏,这个院子,你也看到了,都是这种栏杆的,有时候我们看到阿娟在院子里洗菜、洗衣服,干着干着就自己一个人哭了。 想想也知道,肯定在临州受了委屈了。” “这是他们出事前多久的事情?” “多久啊?说不好,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就出事了。 一开始我们不都以为是她被阿明欺负了,后来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有人说,看她从外面回来那样子,怕不是被下了降头了。”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着。 林晓东回头看着破败的洋楼,无法完全体会,曾经住在这里的阿娟,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只知道,最后成了悬案分析ppt上的一张照片,人生的残酷至此。 他当然不会相信老太所说的下降头这种说法,更有可能是阿娟在去了临州或者去往临州的途中遇到了什么,惹来了杀生之祸。 她出门的目的是让阿明回来。 阿明没有回来,凶手却来了…… “阿婆,你等等。”林晓东忽然对老太太说道,随即拨通了老梁的电话,“老梁,你方不方便帮忙看下,当年林正阳那份卷宗,里面的尸检报告。我印象中当时记录的是死者死亡的时候处于醉酒的状态是不是?” 不多一会儿,老梁的电话回了过来:“你记得没错,当时确实是醉酒的状态。” 林晓东挂了电话,仿佛想到了什么,从手机里翻出了林正阳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他最近在查爱君堂之后有意翻拍保存在手机里的。 “阿婆,你看下,这个人是沈国明吗?”他把林正阳的照片展示给了老太太看。 老太太觑着眼睛,一会儿凑近一会儿拉远地看了很久,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迟迟没有回答。 “怎么了?”林晓东莫名觉得紧张,他有个大胆的想法,需要这个老太太的回答作为验证。 “这个人,好像和阿明很像,但你说就是阿明,也不是。阿明的脸比他宽一点。这个人比阿明更好看一点。但像是真的像,没有十分,也有个八分像。”老太太一边来回看,一边说道。 听到这里,林晓东刚从凶宅出来的昏聩如同被冰水浇醒了。 那些无法被联系起来的线索,在此刻,忽然变得可以理解了。 林晓东再次拨通了老梁的电话:“老梁……你说你错过了林正阳被杀的那个案子,不过你见过沈国明对不对?” 老梁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显然没听懂林晓东为什么要把这两起案子联系在一起:“嗯?对啊,怎么了?” “我把一张照片发过来了,你看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这个人是沈国明。”老梁在电话那头笃定地说。 “你确定?” “怎么说我也是干刑警的,认人不会错的,只不过,这张照片里的沈国明更年轻一点。”老梁说道。 林晓东没有再说什么,这里有太多需要去解释的部分,但是,有一点他肯定,阿娟确实从外面带了“邪气”回来,只不过这个“邪气”不是什么超自然的迷信,而是一个戴着人的皮囊的恶魔。 此时,在花岭疗养院,老阳正独自一个人坐在他不大的房间里。 和张奶奶一起时看到的和善模样不同,独处的老阳,房间里关着灯,黑暗中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如在地狱的刀山中擦着血肉来到人间,尽是食古不化的冷酷与阴郁。 数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背着医疗箱,走进了那个小酒馆。他在那救过许多人性命的医疗箱里,放入了给自己准备的注射器。马钱子、鸦胆子……那些他所熟悉的致命药物,提纯了又再提纯,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走得更加彻底。 宿命般的,那个姓沈的商人,酒过三巡正在小酒馆里夸夸其谈,他不知道自己酒后的狂态正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酒馆 小酒馆里灯光昏暗,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播放着港片,香车美女、豪门恩怨,捆绑着看电视的人渴望财富的欲望,那时的临州,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待开发之地。 电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份外恼人。 因为长久没有擦拭的桌面,上面已经攒了一堆厚厚的油脂,摸上去黏糊糊的,和今日的餐食混杂着,应该是让人没了胃口的。 但是这个酒馆里的人仿佛就需要这样不干不净的环境,所有的人才能借着酒气,丢下白天各种身份,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酒鬼,在这个地方不分彼此地狂欢着。 “沈老板就是厉害啊!你一个人把他们全喝趴下了!”一个黑瘦的男人穿着化纤感十足的蓝衬衫,和沈国明勾肩搭背的,满脸通红。说话的时候带着酒味的唾沫星子横飞,溅得到处都是。 但是,没有人在意。 沈国明也醉了,寻常谦虚谨慎的他,此刻,在酒精的迷醉下,陷入了无边的自负中,他举着酒杯,大声高呼着:“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个装模作样的,还不是都被我干趴下了!我就这么说,在临州,喝酒就没人比得过我!”手中的酒晃了出来,满手都是,然而在这个地方,再怎么邋遢都无所谓。 林正阳背着医药箱,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要点什么?”老板走到了林正阳的面前,打量着他,一看就不是常客。 林正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看病他擅长,喝酒不是。 但他需要酒,他想要用酒精麻痹那些脆弱的神经,麻痹那针孔扎进皮肤时的刺痛,麻痹对死亡的无尽恐惧。 一屋子的人来到这个小酒馆,都是为了寻开心,只有林正阳是来寻死的。 老板看出这是位不擅长喝酒的生客,很有套路地推荐着新手套餐:“来一瓶啤酒?搞点花生米?” “不!”林正阳坚决否认着,“你们店里最烈的酒,给我拿过来。” 他是认真的,不小心音量大了些,引起了不远处正志得意满吹牛的沈国明的注意。他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拽起边上的半瓶酒,摇摇晃晃地朝着林正阳走去。 “最烈的酒?你挺牛啊?”沈国明一屁股坐在林正阳边上的位子,没有边界感地凑了上来。 林正阳皱了皱眉,往墙的方向挪了点位子,没有说话。 酒鬼有多难缠,他知道。 常有喝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被送到他的卫生站,需要输液治疗。 “哦?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南浦首富沈国明,沈老板!”说着他张开手掌在林正阳面前比划着,“白手起家,从穷渔村里走出来的,百万富翁你知道吗?” 林正阳把头撇到了一边,钱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等着老板把酒送过来,然后,走人。 这个小酒馆,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彼此不了解的人生,如鸿沟无法跨越,越界有可能意味着掉入鸿沟下的深渊,而沈国明此时醉得七荤八素,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 他瞥见了林正阳背着的医药箱,讪笑着:“呦,是个医生呢!来这里开心还背着这玩意儿?” “它不是玩意儿,是医药箱。”林正阳终于忍不住纠正着这个胡搅蛮缠的酒鬼。 “这玩意儿在这没用!给我丢了它!”说着沈国明要上前拉拉扯扯的。 “滚开。”林正阳沉声说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沈国明还在不知好歹地冒犯着。 “我说,你给我滚开。”林正阳再次重复着,看向沈国明的眼布满了血丝,一时间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喝醉的人。 “啪”地一下,沈国明在桌上拍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怎么样?现在可以了?”说着他粗鲁地敲击着林正阳的医药箱,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和吊扇的吱呀声一起,让人烦躁得想要爆炸,“医生?文化人?我初中毕业,赚了一百万了!我刚给我儿子买了最新的玩具车,从香港带过来的,整个南浦就他有。” 所有的冒犯都没有比沈国明提到“儿子”这两个字来得刺痛,林正阳没有等到酒,起身走了。 然而,正春风得意的沈国明,被林正阳这种冷淡的反应激怒了。 他正是需要有人吹捧的时候,这个背着医药箱的男人,看起来穷酸,老实,竟然没有对他的富有感到一丝的羡慕。 酒精,让一个人个性中隐匿得最深的恶意被激发了出来。 他要这个人承认他的了不起。 林正阳走了,沈国明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离开了人头拥挤的小酒馆,外面漆黑一片。 林正阳往城市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酒馆本来就在临郊,荒村野店,在往外,就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了。 那时候,还不流行湿地这一说。 乌鸦凄厉的叫声,伴随着芦苇簌簌迎风摇摆的声音,混杂着,如沼泽的精灵引诱着两个人进入无法抽身的泥潭。 林正阳背着药箱埋头向前走着,只想甩掉那个跟在他身后嘟嘟囔囔的醉鬼。 然而,酒鬼总有清醒的人无法理解的胡搅蛮缠。 林正阳站在茫茫的沼泽前,天地苍茫,却没有人解救他的苦痛,即便是打算撒手人间的时候,上天还是安排了如蚊蝇般恼人的酒鬼,纠缠着他不放。 这个世界,如他这样聪明的人,留不住自己最爱的儿子,做不了自己向往的名医,碌碌无为一生将终结于这泥沼。 忽然,他的后背被猛拍了一下,让他一个趔趄,跌进了芦苇荡。 岸上,沈国明在痴笑着:“叫你看看我的厉害,清高了不起?哈哈哈!”说着不管不顾地追到泥潭里,拿起酒瓶就对着林正阳的头猛敲下去。 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林正阳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坠入了污泥中。 得逞的沈国明,骂骂咧咧地往岸上走去。 这个黑暗中的芦苇荡,安静了片刻。 只是这片刻的安静,将彻底改变两个人的人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如果 就在沈国明的一只脚即将踏上岸的时候,一双从污泥中深处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拖着他向芦苇荡的深处而去。 沈国明借着酒劲挣扎着,一只手打飞了林正阳的医药箱,药箱里空空如也,只有那一支致命的针剂。 彻底红了眼的林正阳,一把抓起了注射针,朝着沈国明的后颈扎去。 一声惨叫撕裂着夜空,乌鸦越加聒噪地四散窜逃。 然而,死亡没有如林正阳预料的来临,沈国明发出了令人惊恐的低吼声,那是非人类的声音,豺狼虎豹,不能比拟。 原本就比林正阳壮实一些的他,反扑过来,把林正阳死死地压制住了,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林正阳认定自己就要死了,刚才被酒瓶砸中的头部,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跳痛发胀几乎要撑破头皮,内出血,他知道。 他半边的脸在渐渐麻木,这是死亡的开始吗?他还有能力思考,但剩下的意识并不多了。 就这样结束,死在一个发了疯的酒鬼手中。 然而,真的就甘心这样结束吗? 沈国明在小酒馆对他的嘲讽犹在耳边,这个要置他于死地的酒鬼,粗俗、浮夸,却赚得盆满钵满,可以给他的儿子买全南浦第一台新款的玩具车。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唤醒林正阳求生意志的理由,但就是这样,他的手摸索到了那个药箱,抓起来重重地砸在了沈国明的头上。 药箱不重,但林正阳知道人的头颅哪里最脆弱。 地方对了,只需要一下就可以了。 沈国明掐着林正阳的手松开了。 两眼一翻轰然倒在了泥水中,飞溅的水珠打在林正阳的脸上,没有知觉,但他醒了。 他仰躺在污泥中,看着夜空中的云缓慢地漂移着,月明星稀,浩大的宇宙,他这一粒微尘,还有思考的能力。 如果……如果…… 这个词,反复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如果他活着,一切还有可能。 那个对伯越的死,无能为力的世界,他要去改变它。 他忽然狂笑了起来,满眼的泪水,混杂在浑浊的水中,肆无忌惮地流淌着,仿佛要把余生的泪全部流完。 药箱、钥匙、身份证……一切都留给了这个叫沈国明的人。 不,以后,他就是沈国明,林正阳,在这一晚,死在了临州郊外的芦苇荡。 那个酒瓶,让他的半张脸从此瘫了,嘴角歪斜着,不再是长相周正的林大夫了,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恶魔,永不回头。 …… “蘼蘼,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你说起江南医药的情况了。”老阳在黑暗中,对着门口说道,这平和的语气,从歪斜的嘴中说出来,只有叶蘼蘼知道如深水暗涌,都是威胁。 “导师,我在建设一个新的江南医药,您所期许的帝国,必定是建立在造福人类的基础上的,不是吗?”叶蘼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把东石的项目撤了。”老杨继续说道。 “因为我和战略部门评估了一下,目前我们还是专注在新药研发比较好,产业园不是我们目前应该花大价钱做的事情。” “东石的园区,能体现江南医药对临州的贡献。”老阳沉着声说道。 “江南医药不需要这样的利益交换。” 老阳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可以的。”他说道,“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起来。” 这是让人意外的开明。 叶蘼蘼却并没有显得多高兴。 “谢谢导师。”她淡淡地说着,随即抽身离去了。 当她走入花园的时候,林晓东正站在她的面前。 叶蘼蘼走到了他的近前,微笑着:“林队,不,前队长,你的调查怎么样了?” “他干下了灭门的恶行,你说得对,我的安稳生活里都是别人的血肉。比起江万潮,我的祖父才是人间恶魔。”林晓东一路回来,胡子又长了,加上一脸憔悴模样,乍一看如一个流浪汉一样。 “恶魔?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恶魔,只不过大多数人拿不到你祖父这般的权力罢了。”叶蘼蘼说着,似乎也不在乎不远的地方,那个人正窥见着他们的见面。 “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沈国明的钱?还是其他我还不知道的事情?”林晓东盯着叶蘼蘼,追问着,“我从南浦回来的路上,一直想不通。就算是大伯的死,为什么会让他变成这样?” “变成什么样?”叶蘼蘼一侧头,又是那种无辜的眼神,仿佛真心不懂林晓东的话。 “我确信那个被当做林正阳死在芦苇荡的人,是沈国明。林正阳用沈国明的身份至少在临州生活了十年,因为我听警局的退休警察说,南浦那桩灭门案发生的时候,找过沈国明回南浦。 对!老梁说那时候沈国明因为打击太大得了失语症。 南浦和临州口音大不相同,我想是林正阳为了掩饰故意伪装的。” 叶蘼蘼静静地听着林晓东说完,忽然轻笑了一下。 这让林晓东有些被冒犯到了:“我在和你说很严肃,不,应该说是很沉重的事情,叶蘼蘼。”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叶蘼蘼的话把林晓东问住了。 从南浦回来,疗养院是他第一个来的地方。 本意是来找外婆的,在最无助的时刻,他第一个想见到的人。 只不过,和叶蘼蘼在这里不期而遇了。 “可能……”他试着想了一下,“因为愧疚。” “你知道我失落在深谷的时候,最渴望的是什么吗?食物固然重要,但支撑我活下去的,是偶尔从浓雾中冲破而出的阳光。 那种壮丽的美,会让人爱这个世界。 无论那个给你送画的人是谁,她肯定在拽着你往黑暗里走。如果你觉得问心有愧,就让自己活在光明里,只有在光明里的人,才能被人仰赖,治愈别人。”叶蘼蘼停顿片刻,抬头看着林晓东,说道,“我想,这些话,是陈愚叔叔在的时候会对你说的,算是我欠他的。” “可是,如果没有那个人送来的画,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林晓东固执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陈列室 “你知道他为了让我爸可以得到工作,花了五万块让人放弃了机会吗?”林晓东愤慨地说道,“那个人,现在开着杂货店,一辈子就这样被改变了。” 叶蘼蘼没有说什么,拍了拍林晓东的肩,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从前以为,可以让你置身事外,看来你并不这么想。 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 说着她澄澈的双眼看着林晓东,带着毫无保留的狡黠:“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追着他不放而他却下不去手的那个人。你无法想象他有多在意你。” “我宁可不要这种在意。”林晓东忿忿地说着,临州的天气依然酷热。 花园里的植物都被晒得焦灼。 叶蘼蘼把林晓东留在了原地,朝着门口等候的莱斯劳斯而去,阿若正在车里等着她。 忽然,在噪杂的蝉鸣声里,传来一声空气被划破的呼啸,有什么东西从叶蘼蘼身后飞过,落在地上。 叶蘼蘼自顾自走着,没有回头。 倒是林晓东赶忙上前查看,只见一支箭,深深地扎进了花园的草坪。 他拔出来一看,手工打磨的铜制箭头,如此熟悉。 在安乐公墓、在那个遇袭的大雨之夜,这箭出现过。 他就站在那里,清晰地看到这箭是射向叶蘼蘼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偏离了方向。 与其说是痛下杀手,不如说是警告。 林晓东手抓着箭,茫然四顾,骄阳似火,山林茂密,看不到任何人影踪迹。 叶蘼蘼从容地坐进了车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车子很快驶离了疗养院,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东东。”身后,他的外婆唤着他,仿佛是把他从这个诡异的世界中拽了出来。 老人家什么都不知道,林晓东强打着精神,朝着外婆的房间走去。 “东东,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要和外婆说哦?”外婆贴心地递给了进屋的林晓东一条湿毛巾,“擦把脸,都快变成大黑猫了。”她还是习惯着和林晓东小时候说话的语气。 “没事,外婆。”林晓东不愿意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只是万幸,当年父母相遇的时候,林正阳已经不在林仲越的身边。 祖父死得早,这件他一直以为是不幸的事情,从没料到,此刻成了万幸的事。 然而,这样敷衍的回答,并不会让外婆安心。 “东东,你很久没来了,陪外婆走走,散散心?”她说着。 林晓东知道外婆并不是个爱散步的人,她这一切都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罢了。 正因如此,他不能拒绝。 “外婆,外面热,我们就走廊转转?”他柔声说着,上前挽起了外婆的手。 外婆慈祥地笑着,另一只苍老的手轻拍着林晓东的手背:“好,都听东东的。” 疗养院是个凹形的建筑,走廊很长,可以从东边一直走到西边。 祖孙俩就这样在不怎么敞亮的走廊里慢慢地走着,午后的时间,大多数老人睡下休息了,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俩的脚步声。 林晓东发现,从外婆住进疗养院以来,他竟从来没有好好地陪着她在这里转一转。 也从未在意过这个疗养院的格局。 叶蘼蘼说得没错,他太醉心于工作了。 走廊的尽头,是户外的一个只有几米的连廊,对面的门开着,门上挂了个“校史陈列室”的字样。 “校史?”林晓东觉得奇怪,“这里不是疗养院吗?” “这个地方呀,从前是花岭美术学校,后来临州在新区建了美术学院之后,老师学生都搬过去了。这里才改成的疗养院。”外婆说着,“哎?东东,你是不是没有去过,外面热,我们去看看陈列室。那里留了一些老师和学生的作品,还挺不错的。” 说着人已经带着林晓东走过了连廊,进入到了这个不大的校史陈列室里。 这个地方,除了他俩,没有一个人。 但整个陈列室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经常有人来参观吗?”林晓东问道。 “当然没有,你看你都来了这么几回了,也不会注意到这里。”外婆笑着说。 “看样子这里每天有人打扫啊?” “据说是改建疗养院那个老板要留着的。学校的其他地方都改成疗养的了,只有这个校史陈列室保留了下来,还要求每天打扫呢!” “嗯?老板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那就不知道喽,咱们住在这里也不关心这个,对。” 陈列室里,无非是一些建校的老照片,水平参差不齐的作品,绘画、雕塑、书法,什么都有。 或许是因为中学的缘故,许多技艺在林晓东这个外行看来,都很生涩,和最近纠缠他的那些画作无法相提并论。 其中一面墙上,贴了一些褪色的照片,看起来是原来的毕业合影。 林晓东心里记挂着案子的事,根本无心浏览,倒是外婆兴致勃勃: “说起来,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没好好看过这里呢!” 林晓东跟着外婆,看着这些照片,无意间瞥见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在几十位师生的合影里,那个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女孩,在他这里格外显眼。 尽管合影的人样貌并不清晰,但依稀可见这个女孩弯弯的眉眼与挽起的长发。 是他在芦苇荡遇到的那个女孩! 然而,当他的视线上移,看到照片上方那行红色的字的时候,激动的心又被迷雾笼罩了起来。 这行字写着:“1985级花岭美术学校师生合影”。 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1985年到现在,早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不可能是他见到的模样。 外婆看林晓东一言不发,猫着腰盯着墙上的一张照片看了很久,忍不住问:“看什么这么仔细?” “我就是好奇这些人都是谁……”林晓东不敢明说,怕外婆担心。 “这个最简单,我记得那时候拍集体照,照片背后会印每个人的名字呢!”外婆说道。 林晓东听了,看着松松垮垮贴在墙上的照片,二话不说伸出了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照片背后的名字 他轻轻一撕,照片被取了下来。 当他翻过照片的面,看到写在背面的名字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那个名字会比照片里的人带给他更大的震撼。 他甚至都不用特地对应名字和人的位置,在众多的姓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许杭君”,这个在他和陈愚的对话中,仅出现过数次的名字—— 陈实的妻子,陈絮亦或者如今的叶蘼蘼的妈妈。 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有想象过她的模样,如今想来,当时陈愚口中懂事的江一川与开朗的陈絮,不会只是陈实培养的功劳,他们肯定有一位优秀的母亲,温婉美丽如斯。 可是,这个照片中的人,早已经殒命在雪域,为什么会保持着少女的容颜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充斥着死亡视角的画作,总不能真的出自鬼魂之手。 他是林晓东,他不信。 他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撑在展台上,陷入了迷思,只不过,顺手撑着用力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凹槽,正好手掌的大小,放在里面如同是定制的一般。 林晓东疑惑地挪开了手掌,低头去看那地方,只有这一块凹下去了,仿佛有人经年累月地按压在这里,才会形成这样的曲面。 他把照片放回了原位,看着这视角,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人经常过来看这张照片。”他喃喃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论是谁惦记着许杭君,必定和那一系列的死亡有关系,如果是能让木质展台变形的程度,那这个人应该是很多年潜伏在花岭疗养院里。 疗养院是他最能放下防备的地方,此刻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甚至可怕了起来。 他无法想象,这个岁月静好的地方,隐藏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而他的外婆,就在这里。 不,如果这个人就是他所想的那位,他的外婆,或许是这里最安全的一个。 叶蘼蘼和他说的话,让他逐渐醒悟过来,所有人都找到他林晓东的原因——他是那位恶魔的软肋。 自己,如同站在风暴中心的那一位,头顶风平浪静,却走不出这强大的破坏力的裹挟。 陷入思索的迷宫之中的林晓东,忽然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一惊,才看到外婆在他身旁,纳闷地对他说道:“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他无心地回应着,目光望向门外。 陈列室外,炽烈的阳光从树荫里漏下来,斑驳如记忆,在光晕中展开。 耳边回响的,是林妈的话,已然远去的充满寒意的初春时节,林妈和他说过:“是你外婆,非得让你见见她。” 她还说:“人家小叶,每个周末都会到疗养院当义工……” 叶蘼蘼那上扬的玫色嘴角浮现在他的眼前,耳边是她的低语恍如昨日:“你,与其来我这里,不如先看看你外婆……” 叶蘼蘼从一开始,就让他来疗养院了。 而他从不知道,她说这话别有深意。可是,叶蘼蘼,从不会说废话。 这里,才是一切的。 或者,更应该说这里才是所在之处。 “外婆……”林晓东盯着墙上的画,怔怔地唤着。 “嗯?东东,怎么了?”外婆显然对林晓东的状态感到担忧了。 “叶蘼蘼,平时来您这里之外,还会去哪里?” “小叶啊?除了我这里,她常见的,就是老杨了。” “老阳?林正阳?”林晓东感觉整颗心都吊起来了。 “什么呢?林正阳不是你很早去世的爷爷吗?人家老杨活得好好的,老杨是姓杨,不姓林。”外婆毫无城府地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就在这里?!”林晓东双手抓着外婆的胳膊,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东东,你这是怎么了?他是在这里,是个又怪又倔的老头。” “外婆,我要见他,您带我去见他!” “可是这个老杨不喜欢见生人,从前你一来他就躲得没影了。” 听到外婆这么说的林晓东,越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他的房间在哪?几零几?我去找他!”林晓东急了。 听到林晓东这么问的外婆却懵了,喃喃着:“还真是,你这么说起来,每次老杨都是到我这里来。我还真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 “每次都来您这里?”林晓东听得后怕,眼前的外婆显然不知道,她口中那个又怪又倔的老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呀其实挺喜欢你的,喏,上次那个枇杷,还是他非得让我带给你的。”外婆继续说着。 而听到“枇杷”的林晓东,立刻想起了他爸爸讲起的那段往事,林伯越临死前想吃临州的枇杷,林正阳跑了一整座临州城终于买到了,回来时林伯越却已经走了。 这大概是林正阳此生无法释怀的心结。 他把他当成了伯越。 对于林晓东来说,这丝毫不值得欣喜,有的,只是恐怖。 “东东?”外婆看着再次出神的林晓东,担忧地叫着他,“你要真想见,咱们就问问护士,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老杨这个人虽然怪,其实心肠不错。” “心肠不错?”这话在林晓东听来,是多大的讽刺,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挽上外婆的手,“外婆,没事,我就是突然挺好奇的,我送您回房间休息。” 安顿好外婆之后,林晓东并没有立刻离开,得问护士,外婆说得对。 “那位叫老杨的老人,住在哪个房间?”林晓东问着巡房的护士。 而护士却一脸的困惑:“哪个老杨?我们这里姓杨的老人不少。” “林正阳?”林晓东试着抛出了这个名字。 但是护士依旧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林晓东耐着性子,换了种问法:“是这样啊,就是经常去我外婆那里的那个老头,就那个房间,姓张的那位老人家那里。我外婆叫他老杨来着。”说着他指了指外婆住的那个方向。 护士顺着他所指望过去,恍然大悟:“哦!你说他呀!他可不是这里疗养的老人。” “不是?那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护士听完笑了:“这家疗养院就是他的,你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约见 “他在哪里?”林晓东急切地问着。 护士依旧笑着:“我们都不知道的,他在这里有个房间,偶尔过来了会住一住。但是也不会常住。据说他是我们疗养院的出资人,但具体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都叫他导师。”她说着。 “导师?”林晓东皱了皱眉,“他的房间在哪里?今天在吗?” “今天在的,不过刚才已经走了。” “知道去哪儿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不知道,导师不让我们多问关于他的事情。如果谁想打听,就会丢工作的。” 林晓东此时站在疗养院一楼不大的门厅前,环顾着四周,刚才,他就和林正阳同时在这个地方,想必,叶蘼蘼就是来找林正阳的。 只不过,这个地方,还有许杭君,究竟是为了什么? 早在江万潮之前,林正阳已经用各种名义找过陈实的麻烦了,难道这不仅仅是要买下他的科研成果,还和许杭君有关系吗? 当林晓东把时间追溯到十年前,那个他一直在追查的名字骤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爱君堂”。 “爱君堂……”他喃喃着,难道这里的“君”不是他的大伯林伯越,而是…… 他不敢想,无论如何,许杭君是陈实的妻子不说,和他的祖父之间年纪差了整整一倍,林正阳到底是有多疯,才会对许杭君有什么想法?! 但是这几十年如一日地去瞻仰着许杭君的遗容,如果不是爱,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太多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林晓东认知的边界。 林晓东理解不了的事情,有人可以理解。 从花岭疗养院下山的途中,一个不起眼的入口,就在路边,鲜少有人注意。 同样不起眼的黑色轿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后排的车门开了,拐棍先从车里伸了出来,杵在地上。 接着,那个年迈的老人,缓缓地下了车。 身边是高大的保镖,看起来都出奇地强壮,却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全心服侍。 山路被茂密的树林遮蔽了阳光,在这盛夏时节,成了隐秘的凉爽之地。 “车先开走,等我好了回来。”他吩咐着。 身后两个保镖跟随着,和他一起往山林的深处走去。 半小时的山路,老阳走得不急不缓,两侧的青苔越来越重,残垣断壁渐渐出现在茂密的草木间,一座废弃的陵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败落的门内,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台阶之上,看来已经等候多时。 “咚、咚、咚……”听到拐杖的声音由远至近,那人转过了身,俯视着拾级而上的老阳。 这个人,是江絮,枯槁的面容与极度瘦削的身形,站在废陵之中,如山鬼一般,只是那双眼,带着洞悉一切的神采,注视着向他走来的老阳,毫不怯畏。 “这个地方,可以的。”老阳到了江絮面前,双手放在拐杖上,如果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应该差不多高,此时,老阳已经老了,背佝偻着,比江絮矮了一个头。 “你约我,自然是不想让蘼蘼知道,只有这里足够隐蔽。”江絮双手插在驼色大衣的衣兜里,对着老阳说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老阳看着江絮,难得露出欣赏的眼神:“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江絮淡淡笑了一下:“多谢夸奖。” 老阳歪斜的嘴角,似乎也有些笑意:“他们都很怕我的,你不怕我。” “你知道蘼蘼是谁。”江絮在意的,始终只有叶蘼蘼而已。 “当然知道,蘼蘼,不错的。”老阳的回答有些出乎江絮的意料,“你也知道,晓东是谁。”他说着,两个人都是肯定的语气。 “林晓东来找过我,给我看了一幅油画。我想,不光我知道他是谁。”江絮如闲聊一般,说着随意踢开了脚边的石子。 “这是选拔。” “嗯?” “我终归要交出去的。给蘼蘼,有人不服气。” “果然,是你默许的。”江絮看了一眼老阳,说道,“那你知道,不服气的那位,打算连你一起都拉下来吗?” “这样好的,要有野心。”老阳的声音,依旧没有一点情绪,“蘼蘼也想把我搞掉。” 江絮有些意外,原来他都知道。 “你突然要见我,总不是为了让我知道你的想法这么简单?”江絮说着掸了掸台阶上的灰,坐了下来。 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没有逃过老阳的眼睛。 老阳往下踏了一个台阶,颤巍巍坐了下来,把拐杖随意抱在手中。 论年纪,他已经是江絮的祖父辈了。难得,此刻,他坐在江絮身边,没有平时那强大的威压。 “你,站不住了。”老阳揭穿了江絮。 “你这么多年都在折腾医药,我知道瞒不过你。”江絮没有否认,“所以我没必要怕你,将死之人,没什么可失去的。” “你也不怕死,年纪轻轻,这样很不容易。”老阳说着,大约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候的决绝心情,这个心如铁石的人,此时竟然对江絮有了同理心。 江絮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眼前残破的废陵和生机勃勃的山林,死亡与生机并存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阳终于开口了:“我要和你谈笔交易。” “我同意。”江絮没有一点犹豫,立刻就答应了。 这也出乎了老阳的预料,这么多年,同样,很少有人能出乎他的预料。 “你不问问是什么交易?”老阳说话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断断续续,不知道是临州口音使然还是多年前头部的伤,让他无法顺畅说话。 江絮的手习惯性地轻揉着手帕,似乎是有叹息,却被不远处草丛里鹧鸪的叫声掩盖了。 “关于蘼蘼,你想要的、我担忧的,是同一件事,我没有理由不答应。”江絮说完深吸了一口气,“能自由的呼吸,真是件幸福的事,可惜人的欲望太多了,并不能意识到这点。” 老阳微微点了点头:“时候到了,我会来找你。”说着他双手放在拐杖头上,借着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下了台阶。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回家 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了万安小区404室的楼下。 “阿若,不和我一起上去见阿絮吗?”叶蘼蘼坐在后排问。 “嘿嘿,阿絮不许我上去哦。他说那个地方,只能属于你们俩。”阿若说着下了车,体贴地帮叶蘼蘼开了车门。 叶蘼蘼站在车边抬头看着四楼那扇窗,昏黄的灯光,如曾经梦中的场景,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 这个世界上,她只剩下江絮了,万幸,还有江絮在。 打开门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荤一素一汤。 都是妈妈许杭君最拿手的菜。 江絮从厨房盛了两碗饭出来,看着站在门口没有动的叶蘼蘼,温柔笑着:“愣着干什么,去洗了手吃饭。” “阿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菜?”叶蘼蘼喃喃着。 “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很多我想学的东西,你看,是不是比你幸福多了?”江絮说着推着叶蘼蘼去洗手。 叶蘼蘼疑惑地看着他,查看着他的状态:“你今天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些了?” “我按时吃你的药,当然会好起来。”他伸手搂着叶蘼蘼的腰,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赶紧去洗手,好了我们一起吃饭。” “阿絮,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身体还没好,不必做这些的……”叶蘼蘼看着他,她看得清所有人的心思唯独看不透此刻的江絮。 她话没说完,江絮温柔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阻止了她说话。 “以后不准说这些话,你在我这里,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安慰的小女孩。”江絮微微屈膝,让叶蘼蘼可以平视着他,可以看得到他眼中她的模样。 叶蘼蘼忽然抱紧了江絮,抱得太紧,以至于本就已经极瘦的江絮肋间隐隐作痛。 “我要把你治好,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叶蘼蘼的耳朵紧贴着江絮的胸口,仿佛是为了确认他的生命似的贪婪地听着他的心跳。 餐桌上的汤,还冒着热气,这是家的样子。 楼下,黑色的劳斯莱斯没有开走。 阿若靠在车边,看着404室的灯亮着,许久又熄灭了才走。 此时的星天地,开启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阿若很熟悉,只不过那些所有热闹的时光,他都是陪江絮度过的。 “帮我照顾好蘼蘼。”这是江絮出院之前和阿若说的。 “阿絮,别说傻话,好像你不活了似的。”阿若刻意地调侃着,他害怕开始一段严肃的对话。 病房外下着雨,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让房间里格外安静。 江絮的脸上很平静,甚至自嘲着:“阿若,我好像真活不了了。” 阿若有些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总是带着那种浮夸的愉悦面具,这是逃避伤痛的最后防线。 “阿絮,别闹,叶蘼蘼一会儿过来接你回家呢,你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了,说什么丧气话?”他坚持回避着,尽管声音已经开始不能自制地抖动了起来。 “这口气是为曾经的小絮吊着的,但是蘼蘼很强大,我知道她可以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得很好,这让我好像没有办法那么全力以赴地和自己的身体对抗了,阿若。”此时靠在病床上的江絮,不疯不闹,平静得几近枯寂。 这让阿若彻底地慌了,上前抓着江絮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江絮的生命力在飞速地流逝。 “阿絮?!”阿若惊慌地看着江絮,开始相信他说的不是丧气话,而都是真的,“可是叶蘼蘼说,她会治好你。” 江絮摇了摇头:“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她有了执念,这不是好事。答应我,从今天起,像从前陪着我一样,陪着蘼蘼,替我包容她,治愈她……” “开什么玩笑,阿絮,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治愈她,你知道的。拿出你的斗志来,和从前一样,反天反地地活下去!”阿若说着,眼泪已经满脸都是。 “阿若,我们终归不过是血肉之躯,你知道去雪域之前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就好像我从前陪着小絮跑步,一圈又一圈,她的体力可真好呵,她总以为是我陪着才能跑那么长,其实只有我知道,最后都是我跑不动了,慢慢停下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冲向终点。” “阿絮,你记得那时候我被欺负,绝望得想要自杀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们终究要死的,但绝对不是今天,就算战胜不了死亡也不能被命运打败。” 江絮凄然一笑:“我不是向命运认输,只是和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蘼蘼,我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说着他把另一只干瘦的手放在了阿若的手背上,“她可以像独狼一样在这个世间无敌,但我希望她此生还能体会到一些当年小絮所拥有的幸福。” 车子驶离了星天地,灯红酒绿被抛在阿若的身后。 零星的雨滴落在车玻璃上,深夜的临州又开始下雨了。 阿若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什么…… 此时的404室里,叶蘼蘼在江絮怀中沉沉睡着,不需要防备野兽的突袭,也不用担心风雨的降临,好像真的变回了十年前的陈絮。 黑暗中,江絮的手轻抚过叶蘼蘼的脸颊,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她就会醒,于是就这样搂着她,醒着,等着天明…… 花岭疗养院,深夜里传来那熟悉的“咚、咚、咚”声,陈列室的门被推开了。 老阳一个人,走进了这里,手一摸就找到了开关打开灯。 他走到了那张集体照前,把拐杖斜靠在墙角,一手撑着木展台,另一只手轻轻触碰着照片里永远年轻的许杭君。 他老了,眼睛花了,已经开始看不清她的模样。 “大叔,吃枇杷吗?临州刚上市的,可甜了。”那个十六岁的女孩,此刻仿佛又出现在了他面前,提着一袋枇杷,笑靥如花。 “小姑娘,我得走了。”他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叔 长长的路,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他只知道朝着山林的深处而去。 山野之地,要找到一个人很难,他知道。 但是,在山野之地,要活下来,也很难。 好在他常进山采药,知道怎么在没有路的山林里寻找出口。本来不算是难事,但这一次,肩上被人偷袭砍了一刀,让行动变得艰难无比。 好在临州的山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有猛兽出没,只有那些松鼠、山雀,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冒然闯入的人类,狼狈地前行着。 天黑之前,他需要走出这片林地,不然,等待他的恐怕只有死亡。 芦苇荡之后,又是人海沉浮的十来年,当他不以人的方式活着的时候,一切变得简单而危险,他极尽凶残地控制一切,毫不犹豫地毁灭一切失控的。 新世界在被塑造前,必然扭曲,这是如今的他的信念。 天光从树林间露出来,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声,出口就在眼前。 他僵硬的脸上带着报复欲拉满的怪异笑容——又是挺过来的一关,那个偷袭他的人,可以开始为自己的生命倒数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树林,没防备原本应该空无人影的溪涧旁,一个女孩站在画架前,挽着头发,粉色的衣裙,手中的油画笔在对着这片风景专心描摹。 两个人,都不期视野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彼此用不同的讶异眼神,四目相对着。 他的行踪暴露了,这个女孩不能留。 然而,她没有叫喊,也没有逃跑,而是放下手中的油画笔,朝他走了过来。 打量着、疑惑着、担心着的样子。 他至今还记得。 “大叔,你不要紧?”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半是真的虚弱,一半是伪装,他顺势跌倒在地上。 他没有下手。 女孩看到了他肩上的伤,赶忙左右看了看:“你流了好多血,我的同学们就在不远处,我让他们过来帮忙,带你去校医院。” “不用,我没事。”说着林正阳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打算自己离开,本来不期而遇就应该这样结束了。 如果说真的有所谓的宿命,林正阳的宿命,是他踏出那一步时候脚下的那块长满了青苔的岩石。 急于离开的他再次跌倒了。 这在许杭君看来,是他太过于虚弱了。 “你等我把画板收了,我单独陪你去,我们学校就在边上,就咱俩过去。”她说着,天真却不傻,看得出他不想见很多人。 这次,他没有再一意孤行地离开了。 看着她轻盈地在岩石上跃着,如这山间自由的小鹿。 林正阳看着,死寂了几十年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把他自己吓到了。 原来,他还活着。 当许杭君要搀扶他的时候,林正阳拒绝了:“不用,我身上脏。” 许杭君却笑了:“你说什么都是‘不用’开场的吗?”说着已经小心翼翼的伸手扶住了他没有受伤那一侧的手臂,她的掌心温热,温热得林正阳都不习惯。 花岭美术学校,就在山路的尽头,他知道这里有个寄宿学校,只是没想过第一次造访是这样狼狈的样子。 在靠近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你能帮我要些生理盐水、碘酒和纱布吗?我不想进去。”他知道校医一看他的伤口就会知道是被刀砍伤的,他不想增加额外的麻烦。 十六岁的许杭君,没有多想,照做了。回来的时候,仿佛完成了了不得的任务,斜挎着一个帆布包,一路小跑着到了他跟前。 “谢了,小姑娘。”林正阳接过药品和纱布,朝着边上一处平房走去。 这是他在许杭君离开的时候踩好的点。 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工棚,大约是不久前修缮学校时候留下的。 看着还要跟过来的许杭君,林正阳皱了眉头,沉声道:“你做这些就够了,我自己可以。” 他严肃的样子其实很吓人。 但是许杭君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可怕,坚持着:“你那个受伤的地方,自己很难处理的?还是我帮你弄!” 说着又接过了他手里的药和纱布,和他一起朝着工棚走去。 很奇怪,照理说,林正阳对这种违背他意志的事情会暴怒,但许杭君这样做,他并不讨厌。 是的,她如同一头小鹿,在他面前蹦来蹦去的,机灵又不谙世事,世间的美好,不外如此。 衣服被血污粘住了,许杭君小心地撕扯着,强大的同情心让她克服了对于血的恐惧,专心致志又手法生疏地帮林正阳处理着伤口。 “你这样不对的。”做过医生的林正阳忍不住纠正着她,“先用生理盐水冲,一会儿就可以把衣服揭下来了。” 刚清洗完伤口,林正阳先一步抢过了纱布,说道:“我自己来,你不会的。” 说完他用嘴咬着纱布的一端,一手扯着纱布包扎起来。 “大叔,你经常受伤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包扎的动作很熟练啊?”许杭君有些惊叹。 这个脑回路让林正阳哭笑不得:“我不常受伤。” “那你从哪里学的这么专业的手法啊?” “……”林正阳没有回答,他已经不配称自己是一名医生了。 许杭君见他那样子,没有再追问,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件体恤衫:“我看你这个衣服没法要了,刚才顺路去了趟宿舍,这是我们学校的纪念衫,搞活动剩下的,你看看大小合适不?” 她不仅机灵,还很细心。 “你会在这里多待几天是吗?”许杭君打量着工棚,忽然问。 “不知道。” “我刚才顺路看了其他几间,只有这间有张床。”她随口说着。 林正阳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没错,他的确打算养好了伤再离开,他如今的地位,绝对不能带着伤出现,人类的世界有时候和兽群也没差别,那个首领永远不能受伤,不然只会被围攻至死。 这丫头猜到了,他正要对她有所怀疑。 就听到许杭君紧接着又说:“我给你带饭,这个地方只有我们学校,深山老林的,你没地方找东西吃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再见 “大叔,我叫许杭君,你叫什么名字?”她走之前,忽然转头问他,一脸的真诚。 “我没有名字。”林正阳说着,他的名字,已经给了那个死去的沈国明了。 “哦……”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失落,写在脸上。 “导师,别人一般都叫我导师。”他竟然妥协了,补充说着。 “你是大学老师?” “不是。” “那他们为什么叫你导师?” “因为佛经里说,入大海之法,要须导师。那些人希望跟着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是他们瞎叫的。” “那你应该很厉害。而且……你一定是个好人,愿意带着这么多人过好日子。” 林正阳歪着的嘴角笑了:“我看起来像好人吗?” “哈哈,哪有人这样问别人的。”许杭君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得回去了,我们宿管可严了。明天我从食堂打饭给你,你等我哈?”她说完,身形轻快地走入了暮色之中。 墙上的照片里,许杭君笑容依旧灿烂,亦如当年他遇到时的模样。 长长的一生里,他在危机四伏的幽暗森林里穿行,只遇到过一次这样明媚的笑容。 余生如此漫长,他却怎么也忘不了。 他,终归只是人类罢了。 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们对于彼此的生活,什么也没聊,但林正阳又觉得聊了许多,比他和这世上所有人聊得都多。 “大叔你是做什么的?” “做药的。” “你看,我猜对了一半,上次我说你是医生。” “嗯,曾经想做个医生,后来放弃了。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想做个画家,不过,老师说,我们大多数人会去做美术老师。画家啊,这个要成名太难了。家里也没那么富裕,可以供养我当艺术家。”说到这里的许杭君,一向开朗的脸上少有的黯然了。 “或许……”林正阳想说,他现在有钱,可以帮她,但他终究没有出口,这些年他做了很多违背天理的事,唯独对自己在意的人,坚持着不去破坏他们寻常的人生。 他自己知道,人生的变化,如此诡谲玄妙,巨大的改变,并不一定就会走向更幸福的地方。 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有了些“导师”的觉悟,关于人生,有着置身事外的冷酷视角。 “嗯?或许什么?”许杭君眨巴着眼,追问着。 “没什么。” “哈哈,我知道你很厉害,安心啦,我没有要找你帮忙的意思。我也想着呢,说不定,哪一天遇到个喜欢的人,相夫教子的,做个普通人,也挺好的。”她果然很聪明,一下子就听出林正阳的弦外之音。 “那也不错的,一定要找个好人。”林正阳由衷地叮嘱着。 许杭君听完又笑了:“放心,一定的,我觉得我运气一直挺好的。” …… “咚、咚、咚……”拐杖的声音再次响起,老阳顺手关掉了门口的灯,走入了破晓之前最黑的夜里。 许多年前的午后,他最后一次见许杭君,那个小鹿般的女孩心有默契地给他带去了枇杷。 那一刻,他放下了自己坚持的原则。 “小姑娘,我要走了。”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许杭君愣了一下,如果那时她断然地拒绝了,林正阳或许不会至今无法释怀。 因为他看到了许杭君犹豫了,那是一瞬间的事,却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事。 她抿了抿嘴,笑着的时候眼中竟似有泪光,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知道这次再见,此生或许就不会再见面了。 但她还是不会跟他走,因为她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女孩。 “大叔,记得开心一点。”这是她最后和他说的话。 长长的山路,林正阳走了一段停住了脚步,再回头的时候,看到许杭君穿着粉色的裙子,站在金色的阳光下,冲他招手告别,那样用力,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老阳的脑海里。 但也只能是烙在脑海里,他还是走了,他要去实现的事,没有人理解,包括这个十六岁的聪明女孩。 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一个人终其一生,只能遇到那么几个。 而许杭君,兜兜转转,又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她如自己所说,遇到了爱的人,相夫教子,成了一个普通人。 那个她所爱的人,叫陈实。 她的眼光,一直不错的。 老阳只在临州大学后门那条种满梧桐的路,远远地望过她。 带着孩子,买着菜,忙忙碌碌,挽着的头发凌乱地挂在额前,粉色的连衣裙也已经被朴素而轻便的裤装取代。 只这一次,老阳知道,自己记挂着的,爱着的那个女孩,永远只能是十六岁时候的许杭君了。 陈实的妻子,他不在乎。 长长的走廊,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起来。 熹微的晨光里,那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等着老迈的他。 “导师,叶蘼蘼把东石项目的钱,全部花在了她原来那个研发部人员待遇上,而且拒绝了很多次需要江南医药专家出席的重要活动,说什么要让他们专心搞科研。 现在临州市对江南医药很不满,我们和市里的关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差过。”女孩一开口是超出她年龄的老道。 老阳听着她的告状,并没有特别的表示。 “最近画画怎么样?”他一边问着,朝着花园里走去。 女孩抿了抿嘴:“您就只关心我的画,但我想帮您做更多的事。” “小鹿,画画好的,其他的,交给蘼蘼。”他说着。 女孩撒着娇:“叶蘼蘼根本就和您不是一条心,自从江万潮死了之后,她现在越来越独揽大权,好多事情都不和您汇报自己做掉了。我看还不如江万潮。我们训练了那么多人,现在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有没有用,以后你说了算。”老阳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 女孩站在原地,此时第一缕阳光洒在花园里,小鹿看向老阳背影的脸阴沉着,说到底,她终究不是十六岁的许杭君。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茶 白天的星天地很安静,甚至比临州其他的街市更加空闲。 林晓东坐在万安小区楼下的咖啡馆,外面暴雨如注。 两个月的酷暑之后,临州终于进入了汛期,湿哒哒的天气,永远走不出的阴霾。 这个标榜着江南好风光的城市其实气候从来没有多宜人。 林晓东又到了这里,因为许杭君。 冥冥之中,仿佛是她带着林晓东,更近了老阳一步。 林正阳给自己开设的中医门诊取名爱君堂,买下了花岭美术学校给自己养老,甚至,重新培养了一个和她几乎一样的女孩,温婉动人擅长画画。 而现在,这个许杭君的影子,正纠缠着林晓东,如轮回,如诅咒,或者……对一种病态的爱的强烈回应。 想到这里,林晓东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想要了解许杭君,才有可能把影子抓住。 他没有办法开口去问叶蘼蘼,让一个人主动回忆起自己已故的母亲,这种残忍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要了解许杭君,和楼上的那位交谈再合适不过。 何况,在他的心底,也想找个借口来看望亦敌亦友的这位,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牵挂,有时候是没有来由的。 此刻他在等,等着那辆黑色的莱斯劳斯驶离万安小区。 手里的咖啡,喝到了一半,劳斯莱斯从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前经过,车窗玻璃黑着,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但车子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他总有种和叶蘼蘼对视的感觉。 雨淅淅沥沥的,渐渐停歇了。林晓东把卫衣的帽兜罩在头上,没有撑伞,踩在湿漉漉的地面,熟门熟路地朝着万安小区临街的404室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林晓东推开门,桌上放着两杯热腾腾的红茶。 江絮坐在餐桌边,开着空调,又盖着毛毯,已经等着他到来。 出现在林晓东视线里的江絮,比上一次似乎更瘦了。尽管,上一次,林晓东已经觉得他不能更瘦。 他看了一眼林晓东拿在手里的半杯咖啡,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你在楼下等很久了?” “还行,等着叶总上班去呢。”林晓东试图让对话尽可能轻松一些。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咱们俩,肯定我比你释然。挺有意思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藏了那么多心事,你那么坦荡,现在反倒是换了个身份了。”江絮说着伸出手把一杯红茶往林晓东方向推了推,“坐。” 被江絮这么一说,林晓东真觉得,过去这半年,再回头看去,恍然如梦,不,应该说,自己过往三十年人生的梦境,在过去的半年里被彻底打破了。 “昨天,林正阳就在花岭疗养院,他一直都在花岭疗养院,我竟然不知道。”林晓东一坐下来就懊恼地说。 “他一直都在你的生活里,不是吗?”江絮连说话的声音都过于轻柔,声音从很浅的地方发出来,如即将干涸的溪流还有潺潺的水声,只是少了许多回响。 林晓东没法忽略这些,放下自己急于知道的事情,关切地对着江絮:“你……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说。” 江絮不置可否,只是淡然笑着说:“你在花岭疗养院发现了什么?是和蘼蘼有关又不能问她的事?”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林晓东挠了挠头,他的板寸又变回了鸡窝头了,糙汉子到底是糙汉子,“我发现,林正阳可能与叶蘼蘼的妈妈许杭君有关联……”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江絮。 他知道江絮和陈家,就是一家人,许杭君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妈妈,这时候说这些,他不知道江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林正阳爱她。”没想到江絮直接说了出来。 这让林晓东大感意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江南府,我们和李秀娣,那个女人说,从前她替一家叫爱君堂的中医门诊拉客的时候知道的。”江絮说着。 林晓东这才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浑身湿透地在江南府,第一次从李秀娣口中知道了爱君堂的存在。 只不过,他满脑子追查着钱英杰的死,丝毫没有联想到,爱君堂和许杭君能有什么关系。 “叶蘼蘼知道吗?”林晓东赶忙问。 “我知道的,蘼蘼一定知道。除了……”他说着打住了,自顾自笑着端起了红茶,抿了一口。 “你可算不喝威士忌了。”林晓东感慨着,说起李秀娣,他想起了从前那个愤怒的、张狂的江絮,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判若两人。 “我想,林正阳在动摇了。”江絮忽然说。 “嗯?动摇什么?” “因为许杭君,因为蘼蘼的出现,他或许在反思一直以来自己坚持走的路是不是对的。” “你是说,林正阳也知道,叶蘼蘼是许杭君的女儿?” “连高寒雨都能认出来的事,林正阳会不知道吗?蘼蘼和陈妈的神似,只有对她们都了解的人,才会体会到。这是外貌的相似没法取代的。”江絮说道,“陈妈走得早,但究其一生还算安稳幸福,这么想来,至少在她走的前一刻依然有家人陪伴……” “嗯,叶蘼蘼现在除了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林晓东说了江絮没有说的话。 “林晓东,你不理解的事,因为你失去的和舍不下的,都太少了。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你的灵魂终此一生都会和她纠缠着无法割舍,就会去做那些你不曾想、不敢想的事,没日没夜放不下忘不了,体会着那种不能成为完整的自己的痛苦和快乐。”又一次,比林晓东小两岁的江絮,在林晓东这里看起来,更像个长者。 “我……”林晓东嗫嚅着,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诚如江絮所说,他想象不到,“我不能理解。你知道吗?那个画家,我给你看的,画了那些诡异画作的画家,和许杭君很像,我猜测她是林正阳培养出来,但我看不懂这个人现在所做的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替代品 “嗯,他杀死了她,又自己创造了一个她的替代品。”江絮冷笑了一下,“真是个‘上帝情结’中毒至深的人。” “对啊,我真的不懂,他如果那么爱许杭君,为什么会默许江万潮杀了她。” “他杀死的,是陈实的妻子,不是许杭君。”江絮说道,“如果他能为了一个爱的人赴汤蹈火,就不是今天这个可怕的人。他知道爱,意味着付出,而世界崩塌于前的时候,只有完全清醒而独立的人可以活下来。某种意义上,他爱着的,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并不是许杭君。” 汛期的雨,断断续续,窗外,刚停歇的雨,又下了起来,没有风,大雨如注直直地浇下来,星天地白茫茫一片。 林晓东专注地听江絮讲着,纳闷道:“你好像很了解林正阳。” 江絮不无自嘲地说:“别忘了我可在疯人院待过,这种脱离社会常识的人格,我很熟悉,哈哈!”他笑出来,随即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怎么也止不住。 看着忽然这样的江絮,林晓东不知所措了,照顾人果然不是他擅长的。 江絮起身,试图去打开身后那个边柜的门,但咳得寸步难行,手抓着桌子边,怎么也够不到。 林晓东见状,赶忙上前帮他打开了柜门,一边问着:“你要拿什么?” 但是开了门,里面只有一瓶威士忌,立刻对江絮说:“你疯了?现在还要喝酒?” “咳咳,你不懂……”江絮还在猛咳着。 林晓东于心不忍,只能给他倒了一小杯。 江絮喝下之后,咳嗽渐渐缓和下来。 “你喝酒是为了止咳?”林晓东诧异地说。 江絮苦笑着:“难道是为了图乐子吗?” “为什么不吃药?” “如果药有用的话……” “喝烈酒这种方式止咳,无异于杀鸡取卵啊!” “林晓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做选择的。”江絮直视着林晓东,那眼神,只让林晓东看到是在燃烧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骤然熄灭的炽烈和脆弱,“我们言归正传。”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聊关于他自己的处境,“无论现在你遇到的这个画家是谁,我想她都已经不是林正阳豢养的宠物了。 这么多年,林正阳都对你避而不见,无非是不想因为他自己破坏你们的岁月静好。 这个人如今对你这样的试探和纠缠,肯定不是林正阳授意的。 她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 “呵呵,我,现在一个无业游民,她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林晓东只觉得不可思议。 “你可以自己问她。”江絮说道。 “别提了,我根本找不到她好。”林晓东说起这个事就懊恼,他想起了午夜莫名被黑的电脑。 “你已经有了她的照片了不是吗?” “我本来是拿到了,这女的不知道怎么知道我在家装了监控拍她的画廊,我刚查了监控,电脑就中了毒直接烧了。”林晓东一口喝下了凉掉的红茶,现在说起来还是耿耿于怀。 江絮却看着他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林晓东也看着江絮,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许杭君的照片?” …… “叶总,您提出的关于免疫力治疗的药物研发项目,按照我们目前的思路,我们研判如果一切顺利,预计最快8年上市。”研发副总向叶蘼蘼汇报着进度。 叶蘼蘼的上任,对于江南医药的员工来讲是一件幸事。 这位年轻的一把手,研发出身,懂业务,通情理,改革掉了与业务无关的陈规旧习,砍掉了许多无谓的开支用于提高员工福利。 所有人都怀着希望充满干劲地工作着,江南医药如今在制药界,俨然如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只有一个项目,让人看到了过去的阴影。 就是这个关于免疫力治疗药物的项目。 “我需要一个最快的时间。”叶蘼蘼少见的对一个项目这样“紧逼”。 “叶总,8年,就是我们能给到的最快的预估时间。”副总诚实地回答着。 “动物实验呢?多久?”她继续问着。 “额,一年左右,这已经是最快的进度了。”副总说道。 “好,我知道了。”她显然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人知道,叶蘼蘼这么急切地想要研发这款药物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对于药物研发,任何急功近利的态度,都是危险的。 关于江万潮的传言众说纷纭,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他肯定在jn系列药物上,做了违背科学规律的事。 而没有人希望,叶蘼蘼走上江万潮的老路。 叶蘼蘼站在偌大的玻璃幕墙前,暴雨正冲刷着整座临州城。 一切都被水幕融化着,扭曲着。 江絮出院时候,医生和她进行了一次私下交谈。 “江先生的情况,我们很难追溯确切的原因,应该是长年精神与药物的多重伤害,造成的多脏器的衰竭,目前看来,积重难返了。” 叶蘼蘼很冷静,因为她并不把医生说的这些作为定论,只要江絮还活着,她一定可以把他从死神手里救出来,就如同她自己从死神手里逃出来一样。 “还有多久?”她问着。 “最多一年。”医生回答着。 “好。”她只回答了这一个字,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个挑战,人生于她,永远是一场战斗,战士除非死,绝不言败,如雪域的百祖荼蘼,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总不会灭绝。 …… 离开404室的林晓东,站在一楼,等着大雨停止。 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那些他无法理解和消化的事。 查案子、讲证据,他可以,但是对于感情、人性,他不确定的事太多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谜,包括他自己。 他拨通了岳健峰的电话:“健峰,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女画家吗?我可以提供她的照片了……” 电话那头,岳健峰熟悉的声音传来:“林队,正好,我也有事情和你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多了两个人 “两名死者的身份终于确认了。”岳健峰说道,“之前和报了失踪的人口进行比对一直没有结果,前几天发了公告之后,才有家属过来核实。” “两名死者的家属都没有报失踪?”林晓东听了,诧异道。 “是的,我们详细问了之后才知道,两名死者都给家里交代了说要闭关参加一个重要的培训,所以两名死者失联之后,家属没有多想。” “闭关培训?” “是的,而且两名死者在失踪前,有个共同的特点,都在事业上遭遇了重大的挫折,一个是创业失败了,一个是失业丢工作了。根据两边的家属回忆,两名死者在失踪前一段时间,忽然从低迷的情绪中跳脱出来,仿佛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只不过没有料到最后都死了。” “有没有办法查到这两个人是从哪里得到所谓的培训的消息的?”林晓东问道,他想着,总有个地方会让这些散落的失败者找到林正阳。 “我们正在追溯两名死者死前的行踪,看看有没有重合的地方。”岳健峰回答道,“对了,这个咱们可以结合林队你说的那位画家的照片一起寻访。毕竟这两起死亡事件和这位画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 “林队,你开什么玩笑?这不是墓碑上的遗照吗?”收到照片的岳健峰立刻给林晓东回了电话,匪夷所思地问。 林晓东给他发的,是去安乐公墓拍的许杭君墓碑上的黑白照。 “相信我,就照着这个样子去问。”林晓东笃定地说。 “那找的不得是个女鬼?哦哦,我想起来了,当初,那个张阿大说高寒雨死之前见过许杭君的鬼魂,总不是真的?” “两回事,我们要找的不是许杭君,但这人和她就是打扮得很像。” “不是,林队,你都知道了啥?分享一下?” “……”被岳健峰这么一问,林晓东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健峰,我去了趟南浦。” “南浦?你去追查沈氏灭门的那个案子了?” “嗯,老梁见过的沈国明,很可能是林正阳。” “什么?”岳健峰听到这个消息,不无意外,“林队,这话可不能乱说,沈氏灭门案发生在林正阳死亡之后的。” “如果林正阳没死呢?” “不可能,如果沈国明是林正阳,那真正的沈国明呢?” “在林正阳死亡的那个卷宗里。在沈家被灭门之前,沈国明的妻子来过临州,没有人知道她来了临州之后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冒充沈国明的林正阳看到了身份被揭穿的风险,所以痛下杀手。 只不过,当时南浦警方没有料到,这个最大的受害者会是实际的凶手。当年的老梁也不会想到,那个假装失语的可怜人不是沈国明。” “林队,这个林正阳是你的祖父,也就是说你祖父还活着?” “健峰,我宁可他不是。”林晓东沉重地说道,“总之,这个女画家,和林正阳有着密切的联系,一定要找到她!” 他站在万安小区楼下,临州的雨,忽大忽小,这会儿终于有了彻底停止的迹象。 临近中午,汛期的临州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凉爽多少,闷热的风裹挟着潮湿的空气,吹过来,让他想起了南浦。 只不过那来自海洋的咸腥味道被这城市的烟火味取代了。 是时候回去,看看那个“属于”他的画廊了,画家,她如愿地让他去了一趟南浦,林晓东想看看,这几天会有什么新的画作出现了。 他跨上摩托车,在蒸腾而起的热浪中穿行。 很快,他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街区,一切如常,唯一不正常的,是那个画廊,不见了。 玻璃的店铺门紧锁着,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招牌被撤下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妈,楼下的画廊怎么不见了?”林晓东进了家门,假装随意地说着。 然而,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林晓东脑袋“嗡”地一下,刚才开门的时候,门是没有锁的。 他一直侥幸地以为,家门口这家画廊,不会对家人怎么样,但此刻,他有了最不好的想象。 厨房、卧室、洗手间,都看了,没有人。 他赶忙打了林妈的电话,没有人接听。 南浦的阴影如鬼魅般跟随着他,慌乱中,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芦苇荡的画上,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风景画里,竟然多了两个人,背对着画面,手挽着手朝着前面广阔的沼泽湖泊。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林晓东希冀着是林妈回电话过来了。 结果是岳健峰。 “林队,上次你说那幅画的化验报告出来了。颜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普通的油画颜料。但是技术员发现,这幅画里有一部分被掩盖了。” “什么?”林晓东此刻有些不太能集中精神听岳健峰的话,画里父母的背影,已经足以把他最强韧的神经打乱了。 “那幅画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在黑衣人的身边。和黑衣人不同的是,这个小女孩是面对着画外的,看起来就像是在观摩着整个凶案现场。 林队,你说你遇到的那个画家也穿着粉色的衣服。” “不,不对,那时候,这个人应该还没出生,这个时间线不对……”林晓东说着,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额,林队,你怎么了?画是可以虚构的……”岳健峰显然已经感受到了林晓东的不对劲。 “健峰,我要向你报警了。”林晓东忽然说。 “嗯?”岳健峰听到林晓东这话感觉奇怪得很,“林队,你那出什么事了?”多年的默契,让他感到此刻从电话那头传来的焦急非同一般。 “我爸妈,可能被绑架了……”林晓东盯着眼前这幅诡异的画,自己说出这话的时候都难以置信,“她怎么敢?” 话音刚落,身后虚掩饰的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由远至近走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艺术家 林晓东立马掐了电话,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腰后,手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配枪了。 他抄起了茶几上摆放着的空花瓶,躲在门的背后,等着那个人由远至近,快走进房间的时候,迎面要砸下去。 花瓶到了对方的面门了,林晓东看到人,猛地收了力,往回撤的时候差点花瓶就脱手了。 “啊呦!你干嘛?!”林妈的声音传来,穿透了整个楼道。 只见她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不停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嘴里不停地埋怨着:“晓东,你怎么回事?拿着花瓶躲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而林晓东也很意外:“妈,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林妈听了七手八脚地从口袋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一看,嘀咕着:“哎呀,开了静音了。” “门也没有锁?” “我想着就下楼买个水果,很快就回来了,就没锁门来着。”林妈自顾自进了门,把水果往茶几上一放,打量着林晓东:“你这孩子最近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我爸呢?“ “他最近不是心情不好嘛?今天一早钓鱼去了。”林妈拿了两个水蜜桃出来,往厨房走去。 林晓东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心有余悸,追问着:“妈,墙上那幅画怎么变样了?” “没有啊?”林妈竟然没有发现。 “上面多了两个人。” 林妈听了,放下手里的桃子,一边擦着湿漉漉地手,一边走过来,挨着林晓东站着看向墙上的画,新奇地说:“哎?还真是,这俩人怎么这么像你爸和我呢?” 林晓东诧异地看着林妈:“你不觉得很吓人吗?这画里自动出现两个人?” “哎呦,这个怎么感觉跟变魔术似的?”她打量着林晓东,反应得不太正常。 林晓东不无怀疑地看着她:“妈,你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我挺好的呀!” “这画自己变过了,说明家里有不速之客,这事儿可大可小!” “最近家里奇怪的事儿还少吗?说不定就是你们爷俩说的老爷子回来了?你不是说你爷爷没去世吗?” “哎!你不懂!”林晓东如鲠在喉,他不想让林妈担心,但又不希望她心这么大。 看着林晓东忧心忡忡的样子,林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晓东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逗你呢,这就是人家画上去。”林妈的话让林晓东始料未及。 “人家?谁?”林晓东警惕起来。 “我昨天买菜去,看到小姑娘在搬画,看到我主动打招呼呢。我就问呀,这才开了没几天怎么就走了?不过想想也知道,我们那些老街坊,哪欣赏得了这些? 小姑娘倒挺和善,说我是唯一买了她画的人,说我不介意的话,她上门来给这个画加几笔,给我留个纪念。 我想着人家也是好意,就让她过来了。” “什么?你让她进门了?!”林晓东的嗓门不自觉高了起来,倒是把林妈吓到了。 她不解地看着林晓东,嘀咕着:“那么激动干什么?就是个小姑娘。” “你知道她……”林晓东说了一半打住了,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她来咱们家,除了画画还干了什么?” “哦,她说很喜欢这样的老房子,想参观参观,我就带她看了家里的房间。”林妈无所谓地说。 “参观?”林晓东感觉头都要大了。 此时,他的电话在不停地震动。 林晓东接起来,另一头是岳健峰焦急的声音:“怎么样,林队,需要我们出警吗?!” “不用了健峰……额,我爸妈没事……”林晓东说得自己都心虚,看起来就和他神经过敏了似的,但他知道不是。 他拉着林妈的胳膊,让她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坐在她边上,正色说道:“妈,你得好好回忆下,那人在参观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者说什么话?” “奇怪?怎么说呢?”林妈煞有介事地回忆着,“她看了放在家里你从小到大的照片,可认真了,还夸你帅呢!”林妈显然很高兴,随即陷入了自己的遐想,“家里有个搞艺术的,也不是不行,以后可以教孩子画画什么的……” 林晓东不由得皱了眉,都无心和林妈辩驳。 这个人,对他的关注,已经超越正常的范畴了。 “妈,从今天起,你和爸两个,不能让任何陌生人进来。你得答应我。”他郑重其事地对林妈说道。 林妈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像小时候那样用手轻拍了一下林晓东的脸颊:“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操心些没头没脑的事儿,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才是真的。 我看那姑娘挺喜欢你的。” “我说了,这是黑桃花。你以后再见到她,第一不要和她有任何来往,第二,立刻给我打电话。”林晓东强调着,随即目光又落在了墙上被“加工”过的那幅画。 “健峰说,之前那幅画有内容被掩盖了……”他喃喃着,这幅画,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被她挑选出来,放在家里的。 这么想着,他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揭下了这幅画,冲出了门外。 身后是林妈的念叨:“还没吃桃子呢,这孩子怎么回事?” 摩托车加足了马力,一路飞驰向临州公安分局。 “啪”这幅画被放在了岳健峰的办公桌上。 “怎么又是一幅?”岳健峰看看画又抬头看看林晓东,开着玩笑,“林队,你这不当刑警,成艺术家了?!” 林晓东苦笑着:“呵呵,那可是速成的,艺术细胞大涨呢,能不能让技术科看看,这幅画里是不是也有隐藏的内容?” 他话音刚落,人被谁撞了一下,是小许,埋头走路没注意到人,一抬头看到林晓东,赶忙道歉:“哎呀,林队,我刚太专心看药方了。” “什么药方?” “没事儿,天气闷热,有点儿不舒服,问医生配了点药。”小许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拿着一张处方,“我看看这些药怎么吃。” 林晓东瞥了一眼小许手里的药方,上方那个r字尤其显眼。 第一百六十章 物流的失误 林晓东平时都没有注意,处方笺上会有这个字母,此刻,这个r字让他瞬间想起了什么…… 那位被林仲越取代了工作的罗凯给他画的那个标记。 他喃喃着:“健峰,我想我可以提供追查两名死者共同行踪的方向了……” “林队,啥方向?”岳健峰立刻来了兴趣。 “这两个人都遭遇了人生的挫折,问问家人,他们有没有因为遭遇打击,身体不适去过看过医生,总有个地方,是他们被发现了。”林晓东说道,“那是一个可以开出处方的地方……” …… “目前这份报告,和上次给我看的,没有什么区别?”叶蘼蘼放下了手中免疫力治疗项目的报告,看向研发副总的脸色算不上好。 “叶总,我们从产地运送的重要原材料,物流上遇到了麻烦。”研发副总如实说道。 “什么麻烦?” “有很大一部分货品丢失了。虽然损失不多,但是需要从原产地继续发货,我们估计要下周才能重启研发。” “我们的物流合作方一向都很靠谱,这次怎么会丢的?” “我们也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目前也在和物流方这里沟通,查找丢失的原因。不过您很了解,在现在这个天气下,中药材在非药物冷链配送的情况下,过段时间就算找回来了,也应该达不到我们做实验的标准了。” “不,药的浪费是其次,我是想知道这次是意外还是人为。” “额……”副总犹豫了。 叶蘼蘼敏锐地看着他:“你有怀疑的地方?” “我们问了物流公司,同批运送的所有货物都没事,唯独这单货物,期间搬运货物的工人临时缺勤,由生手代替了,他们怀疑是在这个环节弄丢的。” “临时缺勤?人没事?” “嗯,听说只是中暑。但公司说他们是国内工人待遇最好的物流公司之一,这个高温天气一般会给足够的降暑保障的,好几个工人同时中暑这种情况也是很少遇到。” 研发副总走了之后,叶蘼蘼看着进度停滞的研发报告,又望向了落地窗外,临州的天空阴云密布,亦如此刻她的心情——有人在阻挠她拯救江絮的过程,而她现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万安小区404室,叶蘼蘼进门的时候,江絮正在看书,只不过,今天电视机打开着,新闻频道,滚动播放的声音,代替音乐成了看书的背景音。 “这个电视机竟然是能用的。”叶蘼蘼进门的时候看见情形,笑着说,她从住进来到现在从来没有看过电视。 江絮放下手中的书,正打算站起来,叶蘼蘼已经上前,把他按在了位子上:“别起来,以后我回来的时候,都不许你站起来迎接。” 江絮温柔注视着叶蘼蘼,笑道:“你是叶总,你说了算。” “阿絮,你知道这个什么董事长,只是因为我知道必须拿到了权力才能把江南医药带向爸爸想要的方向。我不想指挥任何人。”叶蘼蘼总是抓住任何一个拥抱着江絮的机会,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畏寒的身体暖和起来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和江絮在一起之后,她常年冰冷的手渐渐变得有了暖意。 身体与心灵之间微妙的联系,真说不清楚。 “我刚才听到新闻里说,江南医药要把临州湿地开发成公园了?”江絮问着,仿佛这个话在叶蘼蘼进门之前就酝酿了很久了。 “嗯……”叶蘼蘼没有多说什么。 “是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江絮的手轻抚着叶蘼蘼的后背,就算是如今身体孱弱,在叶蘼蘼这里,江絮带给她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 “放心,这个项目我看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湿地才启动的,现在这块地方因为没有人保护,其实还是常常在被人为破坏的。 我和市里谈过了,到时候会成立一个管委会,江南医药出资成立一个公司,去做具体的运营,旅游的收益可以用来支撑整个湿地的保护和研究。” “可是,蘼蘼,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想把和医药无关的项目叫停,让江南医药专注做中成药研发的?” 叶蘼蘼知道,自己终究没有骗过他,只能说:“最近,我们的业务被人为干扰了。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江南医药走正道的。 你我都知道临州湿地里在发生着什么。 既然如此,我就彻底把湿地放在阳光下,没有了温床,看他们能有什么动作。” 江絮没有再多说什么,下巴轻抵在叶蘼蘼肩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 “林队,你送过来的第二幅画技术科给我出结果了。”岳健峰的电话打来。 “怎么样?”林晓东赶忙问。 “果然有隐藏的内容。我刚给你发了照片了,你看一下。”岳健峰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林晓东打开了手机,只见处理过的油画画面里,之前林爸林妈背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年轻的背影,同样的一男一女,女孩还是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样子,而男的则高大许多,只不过这宽阔的后背、凌乱的头发和栗色的皮肤,一看就知道是照着林晓东的样子画的。 “林队,这里面男的这个形象,感觉和你很像哎……”果然连岳健峰也这么觉得,“她把你俩画一起了,你和这女的,是有故事?” “呸!我就见过她两次,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就关注些不正经的。”林晓东立刻撇清着。 “这,放谁看了都觉得她对你有意思?” “这是病态!”林晓东忍不住音量高了起来,他没觉得这件事有多好笑。 挂了电话,他重新注视着画里被更新过的内容,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洗去的表层画面,老年与青年两组身影交叠着,就仿佛,之前那对背影并不是林爸和林妈,而是他与这个女孩的未来时,这么想着,越加让他觉得背脊发凉。 他看着这个背影,身上那件衣服,自己从来没有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线上就医 照片里看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到画中人衣服上,有一行红色的字,放大了照片,依稀可以辨别,写着“花岭美术学校”。 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画中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个曾经和他相似的人,许多人对他说起过——林正阳。 正看着,岳健峰又发来了一条信息:“那个女画家有眉目了。” 林晓东激动得手机都快掉了。 赶忙给岳健峰回了电话:“这个人是谁?!” “还不知道,只是我们按照林队你说的方向去查两名死者的重合行踪,果然是有过一样的就诊记录,只不过不是线下的。 我们凑巧发现了两个人都下载了同一款的线上就医咨询的软件,你猜这个软件叫什么名字?” “嗯?这我怎么猜得到。” “爱君堂。”岳健峰说出了一个林晓东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呵呵,看来当年爱君堂一夜之间消失,不是撤掉了,而手段与时俱进了。” “嗯,我们想要网络安全科的同事帮忙破解两个人账号里的信息,发现内容已经被清空了。” “按照目前他们做事缜密的程度,这个是意料之中的。”林晓东虽然失望,但还冷静,“这次你们找了谁去做卧底,哈哈!” 岳健峰听了嘿嘿一笑:“小许。我们让他注册了一个账号,用了两名死者相似的一些特征和经历去咨询。 这个软件需要实名注册,我们请网警帮忙给小许生成了一个虚拟的身份,通过了他们的注册。 软件会先筛选一些基本情况,包括体型、年龄、性别这些,然后确实会给一些专业的意见,但渐渐地,引导小许讲述自己的一些情况,接着就开始转给了所谓的高级顾问,说他们有一个闭门的集训,给了一些学员成功的案例,说只要通过测试,就可以拿到一笔天使投资,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 “听起来像传销和诈骗?”林晓东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是的,在我们看来,手段并不算高明,但是如果按照这两名死者的处境,这些话术听起来就很诱人了。”岳健峰说道。 “通过这个途径,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个画家的?”林晓东关心着。 “林队,我们没有找……”岳健峰的话出乎林晓东的意料,“你可以自己注册这个软件试一试,我现在发你一个虚拟身份信息通过他们的实名认证。” “别卖关子,健峰!”林晓东嘴上这么说着,手指已经开始在应用商城搜索“爱君堂”这个名字了。 下载,注册,很快一个信息填写的对话框出现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 需要他填写个人信息,林晓东故意试了不同信息,如岳健峰所说,他们会对人的身份有定向的筛选。 如果是一般的用户,就会进入到普通的就医咨询。 但是,如果他按照湿地发现的两名男性类似的特征填写,包括身高、体重、年龄、性别,就诊原因填写抑郁、情绪不佳等选项,屏幕里就会出现一个完全不同的咨询界面。 而和他对话的这个人的虚拟头像——就是那位女画家,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物,是有名字的——小鹿。 这个名字,确实和她的模样很符合。 但是,对于林晓东来说,这个人可远不是小鹿这么可人了。 “这是个虚拟身份,应该是有个团伙专门和用户进行有目的的聊天。 但是内容会被不断地甄别,一旦出现不符合他们需要的人选,比如提出特别强烈的质疑或者对他们提出的集训不感兴趣,界面就会跳回到普通的就医咨询。”岳健峰的电话没有断,在那头说着。 而林晓东也按照岳健峰所说的继续测试着,他需要通关,这样才能知道,那些死者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关于爱君堂,他也开始有了新的认知——这是一个打着医疗幌子的捕猎器——捕获任何他们所需要的人,包括可供实验的病患,还有……他还不知道这些失意的人,他们引诱了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不要紧,他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对话的内容很洗脑。 对方给了他充分的认可,那种充满了期许与赞赏的语气,和现实中的失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也许,这就是那些人需要的,被认可,被肯定。 紧接着,对方会要求他们做好和家属的沟通,为了提升集训的效果,需要他们与世隔绝。 林晓东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似乎很快就可以到线下见面的环节了。 这时候,对面那个女孩头像的虚拟账号,忽然不回答问题了,一直处于输入的状态。 林晓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竟然莫名紧张了起来,担心在最后关头被筛掉。 很快,那个叫小鹿虚拟人物,回消息过来了。 只有五个字:“你好,林晓东。” 仅仅这五个字,足以让林晓东意外,因为他用了一个假的身份,并不是林晓东。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手机的定位……此刻他就在家里。 他的目光落向了那台cpu被烧坏还没来得及修的电脑。 他早应该知道,对方在技术这方面,有着超越一般人的能力。 他没有关掉软件,既来之则安之。 “你好,小鹿。”他回了四个字过去。 对方竟然立刻发来了一个愉快的表情,随即又是一行字:“我们又见面了,那些画喜欢吗?”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林晓东知道,自己这次正在聊天的已经不是所谓的虚拟人物了,这个头像现在是本人在操控了。 他被发现了,但也很好,他等着这样的对话很久了。 “画很好,但我不喜欢猜谜,我们可以见面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如果不是考虑到之前发生的种种,这对话看起来倒像是两个互有好感的网友准备奔现的对白。 对面的消息又暂停了,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害羞。 忽然,一张照片传了过来,林晓东看了之后,大惊失色,因为照片不是别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鹿 这扇褐色的锈迹斑斑的门,林晓东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居住了三十年的家。 她——来了? 林晓东不及多想,立刻冲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她就在那里,粉色的衣裙,酒窝,挽起的头发,如同从1985年的集体照中走了出来。 许杭君亦或者小鹿。 林晓东愣在了原地,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 “你好,林晓东。”她似乎习惯了颔首低头,在林晓东出现的时候,才抬起头看着他,露出怯生生的微笑,依旧和上次在芦苇荡时候见到她时候那样,看起来那样不谙世事、与世无争。 但现在林晓东多少有些感受,她和她的画作一样,乍一看岁月静好却蕴藏这无尽的黑暗和杀伤力。 “怎么称呼?”林晓东堵在门口,充满了警惕地看着她。 “小鹿,我介绍过自己。”女孩抿嘴一笑,说道。 “真名。”林晓东冷漠地追问着。 “小鹿。”女孩重复着。 “姓、名。” “我没有姓氏,如果非得有个姓氏……”她看着林晓东,“或许就是林?” 此时有邻居从他们身后走过,朝着两个人多看了两眼。 小鹿凑近了小声和林晓东说道:“如果不想被传闲话,就让我进门哦。” 林晓东没有办法,只能放她进来。 小鹿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哼,我忘记了,你已经来过我家了。”林晓东看着她那副自在的样子,没好气地说。 小鹿笑了:“我喜欢你家,从来没有体会过和家人住在一起什么感觉。” “你到底是谁?和林正阳什么关系?”林晓东说着。 “你东奔西走了这么久,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吗?”小鹿反问着。 “你是一个替代品不是吗?”林晓东并不示弱。 “我是导师的爱,不是替代品。”小鹿竟然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 “我去了花岭疗养院,我不知道他怎么把你找出来的,但他在乎的只有许杭君。看你之前给我留的那些画,看来你对林正阳的过往很熟悉,现在戴罪立功还来得及。”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小鹿并不为所动,“反倒是,导师打下的江山,现在要拱手让给仇人了,你不觉得可惜吗?林晓东,林正阳的孙子。”小鹿说了一个林晓东最不愿承认的身份。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你一直让我查清楚林正阳的罪行是为了什么?你已经背叛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接受我戴罪立功的建议?” “背叛?这话从何说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导师了。 看来你是误会了,我给你的那些讯息,不是为了让你找导师的麻烦。” 听到这里的林晓东困惑了:“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小鹿轻柔细语地说:“这是替导师给你做的一趟见习。” “见习?” “你不知道导师一路怎么过来的,将来怎么继承他的家业呢?” “哈哈!”林晓东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天方夜谭!你让我步林正阳的后尘,开什么玩笑?我就算辞职了,我也曾经是一名警察,我是懂法的!” 小鹿坐在沙发上,双脚晃荡着,看起来有着和她年纪不符的稚气与天真:“这个世界上的事,如果能靠着你们就好起来,为什么那么多人投奔导师呢?” “是你们引诱了他们!”林晓东气愤地说,“那两个人怎么死的?” 小鹿努了努嘴:“哪两个?” “湿地,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记性不会那么差?” “哦,他呀,如果是那天死的那一位,单纯是因为你呀。” “胡说,我不在现场。” 小鹿把玩着自己裙子上的丝带,很随意地说道:“本来他通关了哦,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不过呢,那天我去的时候看到了你,忽然有个有意思的想法,现场那么多你的痕迹,如果他死了,不是可以把你牵扯进来? 算是……见面礼?” 林晓东简直不敢相信小鹿的这话是认真在说的。 “他是一条人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人的命有什么重要的,死了就死了,你看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有因为谁的死变成世界末日吗?还是一切照常。 但他死了,就可以让你开始参与到导师的事业上来,多有意思。”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你不理解我和导师。这个世界可以更简单、更美好。 我们可以给那些挣扎在这不合理的世界的人一个解脱。一旦从这些无谓的规则里跳脱出来之后,他们就自由了,你得用心体会下这种自由,才会认识到它的美好。” “你这些歪理邪说,忽悠不到我。” “啧啧啧,老实说,你有点让我失望哎,导师那样优秀的基因,竟然没有传到你这里。真是夏虫不可语冰。”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哦对了,我忘记和你说了,从你和我聊天开始,你的手机已经被远程控制了,你是录不了音的。” 她又一次预判了林晓东的行动。 就在准备开门之前,他确实打开了录音的功能。 “你暴露那么多关于林正阳的线索,不怕我找到证据之后全部移交警方吗?” “警方?你们抓不到导师的。” “呵呵,还挺有自信。好,就当是我见习的一部分,那么就告诉我,你们在临州湿地做什么勾当?按照你提供的那些画,可见,死亡的不止是我们这次发现的两个人?”林晓东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他害怕林爸林妈突然出现在门口。 “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过来。”小鹿立刻说道,仿佛林晓东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上一次,林晓东领教到这种可怕的体验,还是在叶蘼蘼这里,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小鹿,和叶蘼蘼比起来,不仅仅是古怪,而是让人感到无比阴冷的纯粹的恶。 “你不能动他们,我爸是林正阳的儿子,你应该知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巫毒娃娃 林晓东不愿意,但不得搬出林正阳来对付眼前这个没有办法用正常人的思维沟通的女孩了。 果然,小鹿掏出了手机,展示给林晓东看了两个直播视频。 一个是林爸在钓鱼,一个是林妈在逛街,两个人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人就在他们边上偷拍。 “你在监视我们一家三口?”林晓东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说呢?”小鹿嘟了嘟嘴,“我肯定不是第一个。毕竟,你们是留在世上导师仅有的亲人了。他对你们的关心也是应该的。” “你是说他一直在监视我们?” “确切地说,是发现你还不错的时候。你的爸爸,好像并不值得导师投注过多的心血。”小鹿的话直接得残忍,她看起来温柔动人,深入交谈却发现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同理心。 “好,先说说临州湿地,除了那个所谓因为‘我’被牺牲掉的人,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会死?” “我也不知道。”小鹿耸了耸肩。 “不要给我装蒜,你画的那些画总不会是想象力丰富?表层的油画下面你隐藏了其他的内容,不管你在不在现场,你都知道那些事情。” 小鹿没有回答,看了看左右:“这么热,不先给客人倒点水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心无城府的任性小女孩。 林晓东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没好气地倒了一杯凉水给她。 结果她竟然撒娇起来:“我又不是叶蘼蘼,这种没味道的白开水我从来不喝。上次来家里,你妈妈可是从冰箱里拿了可乐给我的。” “我妈还给你喝可乐?!” 小鹿冲他眨巴着眼,一脸期待的样子。 但林晓东丝毫不觉得这模样有什么可爱,虽然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也完全不在乎他的想法。 看着杵在原地、气鼓鼓不动的林晓东,小鹿很不见外地自己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罐可乐自己打开来,还不忘多拿一罐给林晓东,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不用了。”林晓东说着,拿起了原本倒给小鹿的凉水,一口干了。 小鹿也不生气,喝着可乐回到了原位,慢悠悠说起来:“这是一场游戏,一对一,谁赢了就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如果输了,就只能……”她说着把易拉罐的拉扣往垃圾桶一丢,“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是多丰厚的回报,会让这些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 “多丰厚?可以让人生触底反弹。金钱、名誉、事业、甚至爱。只要你想要的,我们都可以给你。” “呵呵,这么好的条件,不是参加一场游戏这么简单?他们胜出了比赛呢?然后呢?” “忠诚。导师要的,只是忠诚罢了。” “只是忠诚?是说跟着他干非法的勾当?” “林晓东,你真的容易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呢。导师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互助的机会而已。因为导师知道一个人孤身在这个世界上奋斗有多难,他给了这些人机会,也会让这些人给别人机会。” “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而他就可以享用这个利益共同体带来的巨大好处,去吸附更多的人进来。这些人不过是你们引诱过来供养他的宿主罢了!” 小鹿打量着林晓东,忽然说:“有意思。” “嗯?” “你刚才说那番话的样子,不像你自己。倒是有几分像那个叶蘼蘼了。” “我就是我,不像任何人。那些针头,又是怎么回事?” “你还挺仔细的。不用一些特殊手段,没有一个人可以从那个地方赤手空拳地逃出来。游戏嘛,我们总需要有胜出者的。怎么让他们那么听话呢?”小鹿“纯真”的脸上乍然露出了充满邪气的笑容,如同恐怖电影里的巫毒娃娃,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让整个房间都显得阴森森的。 “你们对他们进行了药物控制和精神控制。” “是他们自愿的。你应该见识下通关者见到我的时候,那种兴奋、满足和喜悦的表情。人呐,有时候图的不就是这种通关的感觉吗?”小鹿喝着可乐,悠然自在的样子,仿佛在讨论的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是他们得到了满足,还是你得到了满足?”林晓东犀利地说着,“你很享受这样玩弄别人的感觉?” 小鹿把玩着手里的可乐罐:“你错了,不是我,是每个人都会很享受。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看体育比赛呢?那些人因为名次、奖牌,互相冲撞着、算计着。我所见的,无非是比所谓的比赛,更加刺激一千倍、一万倍,你能想象,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命、为了前途命运孤注一掷的时候,会爆发出多大的能量吗?能在这样的游戏中存活下来的人,干什么不会成呢?比如……你钟爱的叶蘼蘼。” “什么?她也参加过这个?”林晓东大感意外,然后才反应过来,小鹿的措辞,辩解着,“我对叶蘼蘼,不是你说的那种感情。” “她打破了最快通关的记录好嘛?哦,导师很偏心地没有给她注射药物,因为她说不需要。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的,有点问题。” “江万潮呢?江万潮也参加了这个?” “他?他不是走了旁门左道成了导师的红人吗?你看,一个人的运气就不能太好,不然一不小心用完了,就……”小鹿说着,手指一用力,手中喝空的可乐罐头被挤扁了,“死了。”她轻巧地说着。 “那么你呢?”林晓东一步步问着。 小鹿听了,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你很会问问题。我当然没有参加。我,是他们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因为他们知道,见到我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通关了。哦,你都不知道,叶蘼蘼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对于她来说,这个通关奖励,实在过于意外了。” 小鹿说着,抬起头冲着林晓东又一次露出了那阴森森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迷幻 “因为你长得像她的妈妈。”林晓东立刻说道。 “哦,我也是那时候知道,导师对叶蘼蘼偏心的原因。”小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露出毫无掩饰的嫉妒,如青色的小火苗在双眸燃烧,“这个世界好不公平,我一早和导师说了叶蘼蘼有问题,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她。” 林晓东没有作声,神奇般地,他理解林正阳的行为,他肯定知道叶蘼蘼是谁,他也在“纵容”着她的复仇,哪怕这种复仇是指向他的。 这半年来,他开始试着去理解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那些不是非黑即白,矛盾着的,似是而非的,迷雾般的存在。 就如同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个看起来柔弱而天真的小鹿,手上沾满了数不清的人的鲜血。 然而,刚才她展示的林爸林妈的直播视频,与其说是让他安心,不如说是筹码,让他不敢在此时有丝毫的轻举妄动。 此时,小鹿向他投去了莫名的炙热的眼神,忽然起身向他步步紧逼,追问着:“是不是你也觉得,叶蘼蘼比我好?” 林晓东被问得一头雾水,往后退了一步:“什么话?你们俩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常常想,如果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你一样的年纪,一切就会变得有可能?”她的眼神变得执拗起来。 “你在想什么?”林晓东难以置信,她口中的“他”总不至于是林正阳。 “既然他可以找个替身,为什么我不可以呢?”她说着,还在朝着林晓东的方向走,她一直往前走,林晓东就往后退,已经退到了墙根,没有地方可去了。 “林正阳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林晓东费解地看着眼前的小鹿。 “他按照他的方式把我养大了,我只是在按照他期望的样子回报着他。我做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但是他却偏心那个对他有异心的叶蘼蘼。 你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没有说不喜欢你,这哪儿跟哪儿?”林晓东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小鹿怎么办了,“把你的人从我爸妈身边撤走,不然你今天也离不开这个房子。” “放心。”小鹿挑了一下眉,“我来了就没有打算要走。” 这可不是林晓东想要的答案。 林晓东的无名火,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只手掐住了小鹿的喉咙,把她重重地推在了墙上,她的后脑勺磕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要碰我家人。”林晓东的声音嘶哑着,从嗓子底发出来,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小鹿松松垮垮挽着的头发,一下子凌乱了,发丝垂下来遮住了脸庞。 没有害怕的模样,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咧着嘴角说道:“太好了,继续啊,这才像他。干嘛压抑自己的本性,你知道你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你以为我不敢吗?!” “导师也是从这样开始的,如果我能成为你手中第一个祭品,你们会永远忘不了我。”她的声音因为被林晓东掐住了喉咙而听起来细若游丝,却又那样挑衅。 林晓东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在喷张,手和头脑都不是自己的,他再用力,这个柔弱的女孩就会因为窒息死亡。 这是多么简单的处理方式。 这个世界的规则太多了,限制也太多了,进退维谷的时刻那样多,夜不能眠的时刻也那样多。 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的游走,把那些最怨愤的情绪翻找出来。 如果不是一切需要走正义的程序,他就不需要和江万潮来回拉扯,不需要千辛万苦寻找着证据,江万潮如果提前死了,陈愚就不会为了救他林晓东遇害…… 这些危险的想法,如看不见底的深渊里海妖的低吟,让他不能自制地窥视着、探寻着。 眼前,小鹿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开始发紫,那充满挑衅的笑容正在变得僵硬,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走去。 此时,叶蘼蘼那清冷的声音,莫名在他发热的脑海中响起:“无论那个给你送画的人是谁,她肯定在拽着你往黑暗里走。如果你觉得问心有愧,就让自己活在光明里,只有活在光明里的人,才能被人仰赖,治愈别人。” 那声音反反复复,如救命的绳索,卷起了下坠的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发着光的方向而去。 他掐着小鹿脖子的手倏然松了下来。 从他手里逃脱的小鹿,猛烈地咳嗽着。 “为……什么……不继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甚至带着失望。 林晓东的头疼得厉害,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眼前的小鹿仿佛在肆意地嘲笑着他。 他渐渐意识到,这种状态,并不是刚才情绪激动使然,恰恰相反,自己的情绪失控,似乎并不正常。 “什么时候……”他言语含糊地问着,用最大的意志力让自己保留着清醒的意识,“你给我下药了……” 小鹿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了茶几前,拿走了凉白开的水杯,从容地放到了厨房的水兜里,开始冲洗了起来。 哗哗的水声此时在林晓东听来无比刺耳,穿透着他的耳膜,每一下都让大脑的神经跳痛着。 “咚、咚、咚……”混杂着水声,外面传来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林晓东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听到这个声音的小鹿,脸色变得煞白无比。 比起刚才林晓东暴怒地掐住她脖子,这声音才是她最害怕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苍老的手出现在了缝隙里,手握着拐杖。 仅这个画面,就让林晓东呼吸骤停——他预感自己要见的,是消失了数十年的那个人。 然而当门在打开一些的时候,外面的一切忽然亮得刺眼,那强光仿佛要融化一切,包括那张本可以看清楚的脸。 他试着朝光亮的地方走去,然而每一步都无比的飘忽。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只小鹿跳跃着,穿行在绿意盎然的林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性 猎枪的声音响起,欢脱的小鹿被击中瘫倒在地,他的心脏随之也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头鹿大而明亮的眼睛还睁着,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他一步步靠近着,以为看到的是自己,再看去却不是,那是一张和他相似的脸,只是那神情,那样冷漠、那样苛刻,和他完全不同。 倒影中的那个人,凝视着他,这凝视如此深刻,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吸走。 “这孩子怎么回事,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是喝了酒了吗?”耳边隐约传来了林妈的声音。 他只感觉自己呼吸很沉,身体还没有从昏迷中缓过来。 脖子、后背都是汗,整个人捂在沙发上,已经热得不行了。 “妈……”他说出了第一个字,就发现嗓子底有痰,难受得想要呕吐。 蘸了冷水的毛巾被敷在脸上,是林妈在帮他擦拭。 总算是渐渐缓了过来。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 房间里灯火通明,再看窗外,早已经漆黑一片了。 “几点了?”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问着。 “都七点了!”林妈说着,“我不是说不回来吃晚饭了吗?一回来你怎么就这副样子?这是喝了多少了?你爸也真是的,到这个点还没回。” 林晓东摇摇晃晃地起身,开始在家里各处翻找,茶几边垃圾桶里的可乐罐不见了,喝水杯放在架子上,没有被动过的迹象,甚至冰箱里,被小鹿拿出来的两罐可乐竟然原封不动地就放在原地。 “晓东你在找什么?”林妈担忧地跟在林晓东身后,“酒还没醒?” “妈,我没有喝酒……”林晓东嘀咕着,环顾四周,一切种种就如一场纷乱的梦,但他确信不是。 那种充满了攻击性的感官刺激他不会忘记。 林晓东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兜,想起了那被小鹿拿去洗干净的空水杯。 证据!他忽然一个激灵,立刻抓起杯子,抽出厨房的水果刀,在林妈的惊呼中,割开了自己的手指,鲜血从指间不断地滴下,很快盖住了一整个瓶底…… 警局里,岳健峰看着杯子里的血,又看了看林晓东草草包扎的手指,疑惑着:“林队,你这该不会自己弄的?” “赶紧拿去化验,看看有什么药物成分,希望没有被我代谢很多。”林晓东把杯子向岳健峰一送。 “我靠,你被人下药了?谁?没事?!”岳健峰一听立刻关心地问。 “少废话,赶紧干活!”林晓东催促着。 …… 为了安全起见,林晓东去警局的时候没有开车。 此时,他坐上了末班的地铁,往家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没有什么人,头依然疼得厉害,一方面是因为药物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小鹿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更让他担心的,是这些言论背后,她会“知行合一”地去做这些事。 手机也被黑了,不能用了,他提前下了地铁,徒步走到了江南医药的大楼下。 果然,叶蘼蘼那一层灯还亮着。 车就在楼下等着。等在车里的阿若看到了林晓东,下了车走过来: “林队长?这么晚了来江南医药有何贵干?” “叶蘼蘼果然还没有下班?”林晓东抬头看了大厦的顶楼。 “最近一个项目她急着推,还在拉着项目组开会呢!” “晚上十一点开会?” “嗯,这个项目对她来说很重要。唉……”说着,阿若叹了口气。 “怎么了?”林晓东看着阿若一脸担忧的样子,问。 “没事。”阿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随即问,“你来等叶总?” “嗯,有个事儿我想有必要让她知道。”林晓东说着点了一支烟,仿佛是为了驱散那让人分心的头疼。 正说着,大厅里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叶蘼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看到林晓东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意外,而是主动说:“上车。” 林晓东跟着叶蘼蘼钻进了车的后排。 她看了一眼林晓东手上的包扎,立刻反应过来:“送证据去了?” 听到这话的林晓东苦笑了一下:“看来是我多虑了。” “你想来提醒我?关于那位画家?”叶蘼蘼说出了林晓东的用意。 随即继续说道,“此时此刻应该担心的是她,不是我。” “嗯?为什么?” “因为你。” “我?” “对你下药这种事,你觉得导师会放过她么?” “她……会怎么样?” 叶蘼蘼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人潮退去的临州,露出了它疲惫的一面,仿佛在艰难喘息着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阿若没有把车开往星天地,而是径直去了林晓东所住的街市。 “想必,她和你说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情形。”叶蘼蘼终于开口了。 “她只是说你很意外,没有其他。”林晓东说道。 “因为我并不知道,在导师这里,我母亲有这么大的分量。她成了这个生存游戏的通关标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些活下来的强者,在余生里,再也没有办法忘记我母亲的形象了,那位温柔美丽的女画家。因为这是他们活下来的证明,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 阿爹所相信的美好彼岸,对于导师来说并不是,或者说没有。 但我想,他在这虚无的人生哲学里,找到了一些自己的结论——被怀念、被记住。 所以他开始在乎你。 他害怕被遗忘了,当他不计代价地拥有了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之后,如今,风烛残年,他开始寻找死后的意义。 你,就是他死后的意义。” 林晓东听得似懂非懂,这一番话,需要咀嚼,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个叫小鹿的女孩并不懂林正阳想要什么。 难怪她一直说,林正阳明明知道你对他抱有仇恨,依然偏心于你。 不仅仅因为你是许杭君的女儿,因为真正懂他的人是你。” 叶蘼蘼转头看向了林晓东,还是那久违的澄澈眼神:“因为我们都曾抹去所谓的人性,如野兽一般活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闷热 这天的临州,还是没有太阳,阴霾而闷热的夏天。 叶蘼蘼站在湿地的堤岸上,林晓东就站在她身边,远离着集聚在现场的人群。 沼泽泛起难闻的腐臭味,在低气压之下,驱散不开。 “是你们报的警。”林晓东看着沼泽中,工作人员打捞着尸体,问道。 “建设湿地公园的项目组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的。”叶蘼蘼平静地说道。 那具尸体粉色的衣裙,沾满了落叶枯枝与污泥,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纯白颜色。 “她死了……”林晓东五味杂陈地说着。 “这个游戏场要被征用了,显然通关的角色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叶蘼蘼说道。 “这就是你开发临州湿地的目的?”林晓东后知后觉。 “不,我并没有料到你会找到她,也没有料到她这么快会对你下手。我只是剥夺了一个她重要的价值罢了。”叶蘼蘼说道。 “说到底,她是因为我被杀了。”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这场面和气压,让他觉得连呼吸都艰难。 “她被杀是因为她自己而已,一个单薄的被塑造的人格,很难不出事。” “她……真的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好像就是林正阳豢养的一头小鹿,像宠物一样……” “她的主人不会容许她擅自伤害他在乎的人的。” 尸体被拖上了冲锋艇,载着向岸边驶来,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天气,也是那样的山雨欲来。 “初步判断是溺水……”岳健峰走到了林晓东身边,充满戒备地看了一眼叶蘼蘼,把林晓东拉到了一旁,说道。 “伤口呢?”林晓东问。 “没有伤口,包括上次在这里发现的那两具尸体上的圆形伤口,我们检查了,没有。回头要看下尸检结果了……”岳健峰说着,看着林晓东,“对不起,林队。” “嗯?” “之前我对于你说的女画家的存在,一直是存疑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岳健峰说道。 “有怀疑不才能证明你是一名合格的警察吗?” “嗯,那么你在她死亡期间的不在场证明得提供给我们。”岳健峰坏笑着说道。 林晓东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昨晚,我从警局出来之后去江南医药找了叶蘼蘼。一路应该有不少监控,问题不大。” 然而听到这个的岳健峰却很担忧:“林队,你去找了叶蘼蘼,第二天她的人就在湿地找到了尸体,你不觉得有点巧合么?”说着看向了独自一人站在堤岸边的叶蘼蘼,双手插在口袋,看着茫茫沼泽,不关心他们说着什么似的。 林晓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时此刻,他没法拍着胸脯保证说叶蘼蘼是清白的,但他希望她是清白的,这种心情,他自己也读不懂。 “你知道的,她拿下了江万潮的产业,意味着,很多事情,她不需要自己动手。”岳健峰看林晓东默不作声,继续说道。 “叶总,为了配合警方调查,湿地公园的项目,可能要往后延期了。”项目组的负责人上前和叶蘼蘼说道。 “不要紧,全力支持好警方的调查,对项目再评估一下,看是直接开发好,还是用项目建设的投入成立一个支持湿地保护和研究的基金更合适。”她说着,仿佛一早已经想好了另一个方案,说完转身朝着和芦苇荡相反的方向走去。 阴天,她离去得干净利落,大约很久不会再来这里了。 雨,一直到所有人离开湿地都没有下下来。 林晓东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家楼下。 路对面那间短暂开张的画廊,不知道何时已经成了一个水果店,门口放着新店开张的折扣广告,看起来更像是这个街市常有的画面。 一切,如一场不切实际的噩梦,匆匆来又匆匆去。 站在老旧的家门前,他没有立刻掏出钥匙,看着脚底那块地方,脑海中依稀浮现那个透过门缝露出来苍老的手。 这个地方,那个人站立过后,手中又多带走了一条人命。 家里一切如常,和前三十年所见一样,熟悉得理所当然的家具摆设,在厨房忙碌的林妈,在外钓鱼未归的林爸,如此平凡的一天,是被人用那样极端的手段隔绝了危险换来的。 生活,对于林晓东而言,成了假象。 万安小区,404号房间里,靠窗的沙发椅上,江絮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书,窗外终于有了下雨的起色,风徐徐吹进来,打乱了他额前的短发,一如许多年前,他们一起自习的模样。 这是叶蘼蘼的原风景。 每次关上身后的门,仿佛可以隔开整个世界,这里,只有她和江絮,一切都不再重要。 江絮看到她,微笑着放下了书,说道:“一起吃饭。” 桌上,热气腾腾的,是刚端出来的饭菜。 “阿若又通风报信了?”叶蘼蘼立刻戳穿道。 江絮狡黠一笑:“不然,要他何用?赶紧去洗手。”他像个家长一样,催促着叶蘼蘼。 回来的时候,椅子已经拉出来,等着她直接坐下。 饭是现盛的,就好像从前许杭君坚持做的那样,那种不遗余力的照顾。 在叶蘼蘼面前,江絮似乎在日渐恢复,恢复得那样不真实,不药自愈的奇迹,叶蘼蘼从不相信,但此刻,她在努力地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 “给我些时间。”她伸手握住了江絮的手,“给我点时间……”反复喃喃着。 江絮弯下身抱住了叶蘼蘼,耳朵贴着她的脸颊,凉凉的。 她能闻到他身上香草与烟草混合的味道,她知道他不抽烟,这是威士忌残留的味道。 “我一定会治好你……”叶蘼蘼再一次说道,“我好爱你,怎么办?” “那就爱着。”江絮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我们会有很多的时间,蘼蘼,和从前一样沉住气,不要急。”他说着,“就和从前跑步的时候一样,不到终点之前,按照自己的步伐奔跑着,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乱了节奏。 陈爸没有实现的理想,还在等着你去完成。”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中和 “林队,死者肺部有大量积液,从解剖的结果看,确实是溺水身亡的。”岳健峰特地给林晓东打了电话。 “但是,健峰,有个问题啊,那个地方水这么浅,如果是自己掉下去的,不被淤泥吞没,也少不了手脚沾满了污泥。我看那天打捞的情况,至少从表面看,手脚还比较干净……”林晓东质疑着。 “林队,关于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检查了死者的指甲里都没有淤泥。但是膝盖和后脖颈上有明显的淤痕,合理猜测,是先跪在岸边,被人抓住后脖颈按到水里,先窒息死亡之后再丢进沼泽的。 而且她的十个手指的指纹被破坏了,我们没有办法通过指纹比对找到这个人。” “所以,这不是意外,是谋杀。”林晓东毫不意外。 “对了,林队,你那份血液样本的检测结果出来了。里面检测出的成分,和之前在两名男性死者那里检测出的类似。只不过你这份样本里还检测到了另外一种未发现的药物,而且,根据法医讲,这种之前未发现的成分,作用反而是能中和原有药物的毒性。” “会让毒性变弱?”林晓东诧异地说。 “没错,如果是为了做毒药的话,这个不好解释啊。法医说毒性可以通过减少剂量实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岳健峰同样不理解,随即说道,“哦!对了,还有件事,我们在你给的杯子上,发现了一枚比较小的指纹,和其他的指纹明显不同,而且就留在杯子的内壁,好像是唯恐别人擦掉似的。” “她故意留了个指纹下来?”林晓东立刻想到,在他拿杯子取样之前,最后一个经手人就是小鹿,他在失去意识前看到她在洗杯子。 “嗯,我们正在加紧进行比对,希望能通过指纹有所收获。”岳健峰说道。 林晓东此时站在自己家的窗前,看着楼下路对面那家新开的水果店,顾客络绎不绝,生意不错。 而他始终会浮现曾经24小时亮着灯的画廊。 药物被中和了……这做法,似曾相识。 有人了解这种毒药,能制作出它的解药,在小鹿准备的毒药里,提前做了手脚。 能做到这些的,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一个人——叶蘼蘼。 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觉得感激,相反,他感到了愤怒。 他拨通了叶蘼蘼的电话:“你在哪?我要见你。” 夜幕降临,江南医药的天台,风够大,可以驱散一些夏日的炎热。 叶蘼蘼不怕热似的,依旧穿着黑色的衣裙,背对着林晓东俯瞰着整个临州城。 此时的临州城,华灯初上,灯火通明,璀璨得如一座宝石之城。 “你又一次利用了我。”林晓东一上来就愤怒地说道,“你和小鹿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比她做得更高明罢了。” 叶蘼蘼转过身,江南医药巨大的灯牌,把天台照得发亮,她在夜色中,似乎比白天更有迷人的神秘气质。 她撩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得不急不慢:“我知道你去化验了血样,看来你今天拿到化验的结果了。” “你早就知道,小鹿要给我下毒,你在她的毒药里做了手脚。”林晓东说道。 叶蘼蘼不以为然:“你不用那么生气。说实话,不论是不是做手脚,小鹿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甚至死得更加凄惨。因为如果不是减低的毒性,就算你不死,也会对你的神经系统造成永久的伤害。如果真是这样,我想小鹿就不是溺死这么简单了。” “呵呵,这么说,你是帮了她了。” “不,这只是附带的结果。你没听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为了顾及你的死活,我不用多此一举暴露自己知道此事。”叶蘼蘼冲林晓东一挑眉,悠悠地说道,“但这也是我在自己的限度内能做的极限了。毕竟,这一场我和她之间的竞争,我彻底阻止了她,不符合竞争的规则不是吗? 现在,你没有大碍,她输了,我赢了。这就是生存的法则,在可用的资源和选择里,做最优解。” 林晓东听着叶蘼蘼的话,无可辩驳,又觉得并不是如此,良久他愤慨地说:“这是人间,不是你的竞技场,你明明知道小鹿对我下毒会让她丧命,却放任她这么做了。这是间接谋杀。就和……”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莫名的他想起了另一桩事,那是之前在安乐公墓,江絮只带了一颗胶囊,救不了两个黑衣人时候一样,他们有着一样的处事逻辑。 “如果你觉得我有罪,可以报警,林晓东。”叶蘼蘼说着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说道,“如果你想用道德这一套指摘我,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罢了。” 说着,她往后退了半步打量着林晓东,没有说话。 林晓东被她看得有些窘迫了,嗫嚅着:“你看什么?” 叶蘼蘼轻轻一笑:“没想到你还挺在意小鹿的死的。” “我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她是被谋杀的,就算她该死,也应该由法律裁决,而不是以恶制恶。威胁你的小鹿死了,临州湿地被你合理地拿到手了。看起来置身事外的你,依旧成了最大的赢家。叶蘼蘼,真有你的。”林晓东伸手指了指叶蘼蘼,不知道是在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你说得都对,除了其中一点——小鹿,算不上是我的威胁。她这样的变数,我是乐见的,你看,如果没有她,你翻不出林正阳那么多旧账,一个人的秘密暴露得多了,会有微妙的蝴蝶效应,动静越大,破绽越多。”叶蘼蘼微微侧头,总是那种不紧不慢地样子。 “叶蘼蘼,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林晓东以为自己对叶蘼蘼有所了解,但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如第一次见面时候所见,那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让人看不懂了。 “他已经越来越找不出可以和我匹敌的傀儡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亲自下场了。”叶蘼蘼说着,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隐瞒的病情 当林晓东回到自己家的那会儿,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间。 这是他当警察的时候,经常会有的回家节奏。 在微弱的光线下,门怎么开都显得动静很大。 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还留着挂画的钉子,之前的三十年,这面墙上什么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在意。 只有今天,他总觉得那面墙上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一切,喧闹之后回到了原点,又好像没有回去。 楼下,响起了卷闸门被拉开的声音,早餐的店主已经为新一天的忙碌做起了准备。 “黑桃花……”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了这个词,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那个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芦苇荡与他不期然相遇的女孩,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世界。 正如叶蘼蘼所说,小鹿不了解林正阳,同样的,也不了解他。 头疼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药物还是中暑。 他把自己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再熟悉不过的窗格阴影,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睡梦中,那头小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这次它躺在泥泞的岸边,身上沾满了污泥,原本灵动的大眼睛还是那样张着,如此的绝望。 他一步步朝它走去,眼中再次出现了他的倒影,那种充满了杀气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那张脸,在小鹿黑色的瞳仁里,直视着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狞笑。 林晓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地呼吸着,窗外的阳光,已经亮得晃眼。 卧室外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洗刷的声音,看来是林妈又在忙碌了。 “昨天几点才回来?午饭都做好了。”林妈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嫌弃,“我和你爸商量呢,回头把几年前在新区买的房子装修了,你住过去。 我也在自我检讨,你老不找女朋友,是不是我这个当妈的把你照顾得太好了?” 说着她端了两盘菜放到了餐桌上。 看了两眼蓬头垢面的林晓东:“洗把脸先吃饭。”嘴上嫌弃着,还是关心着。 “晓东,你上次去找了罗凯,结果怎么样?”餐桌上,林仲越这个问题,姗姗来迟。 “没说什么……”林晓东埋头扒着饭,最近的事,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想和林爸交流。 “好端端的,干嘛问这些,我看就是你爸那阴魂搞得你们父子俩心绪不宁的,都一把年纪,过去就过去了。”林妈没好气地说着,顺手给林晓东夹了一块红烧肉在碗里。 林晓东没有吃,又给了林爸。 “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今天怎么了?”林妈看了,纳闷地说道。 林晓东夹了一筷子青菜,嘀咕着:“最近觉得累,吃不下肥的。” 林爸听了,竟然莫名紧张了起来,忽然起身伸手扒拉他的眼皮。 林晓东赶忙伸手一挡,嘴里含着饭咕哝着:“爸,你干嘛?” “我看看你的眼白,有没有发黄!”林仲越还在执着地盯着林晓东的眼睛看。 “眼白发黄?什么鬼?”林晓东摸不着头脑。 “你不知道,你大伯发病之前,也是说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后来眼白开始黄了,你爷爷奶奶才发现有问题,一查就肝癌了。”林仲越认真地说。 林晓东听了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爸,我就是太疲劳了,人好着呢,哪儿那么容易就绝症了?” 这一次,林妈却站在了林爸这一边:“那你可别这么说,我那时候以为你外婆也硬朗得很,谁知道……” “外婆?不是挺好的吗?她怎么了?”林晓东立刻看向了林妈。 林妈一捂嘴,一副说漏嘴的样子。 林晓东这会儿真担心了起来,看看眼前的俩人:“不是,你们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林妈见状,只好说:“那会儿看你工作忙,怕你担心没和你说,你外婆去了疗养院没多久,有段时间老是说没力气,看见油腻的东西想吐,一查,也是肝出事儿了。” “出事是什么意思?”林晓东听了眉头皱了起来。 “就是肝癌。”林妈说着。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怎么能不和我说?!”林晓东放下碗筷,音量都高了许多。 “你先别急啊,那是那会儿,我们没和你说,也没和你外婆说。你看有段时间我天天去陪她。本来医生说只有五六个月了,年纪这么大了,手术化疗估计也吃不消。 只能保守治疗。真别说那段时间,我晚上没少在你爸这边流眼泪。 结果,这都快一年多了,我发现老太太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上次的报告才出来,医生说肿瘤比之前小了。 你说是不是奇迹!” “外婆自己完全不知道?”林晓东着急又惭愧,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 “那哪儿能告诉她?!我说这个是告诉你,得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别以为年轻就无所谓。”林妈语重心长地说着。 …… 花岭疗养院里,张奶奶依旧摆弄着窗台上的花花草草,看见叶蘼蘼的出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上次我送您的保健品,您还在吃吗?”叶蘼蘼见到张奶奶,就问。 “还有呢,还真别说,那个冲剂喝了,真就精神头好了不少,就是那包装上我看什么都没有,不然等老阳来了,我给他推荐推荐,年纪大了,是得好好保养。“张奶奶笑眯眯地说道。 “没事,下次我也给老阳带一些。”叶蘼蘼顺着张奶奶的意思说道。 窗外不远处,老阳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仿佛在专等着叶蘼蘼。 看来,又是一次单独的聊天。 “晓东的外婆,恢复得不错。”老阳一边拄着拐杖往前走,一边对已经来到身边的叶蘼蘼说道。 “现阶段jn003的效果还是可以的。”叶蘼蘼说,“这是您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我肯定得完成好。” “她的病,是诱发的,和原发的还不大一样。”老阳不紧不慢地说着。 叶蘼蘼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她知道,张奶奶不会无缘无故在疗养院里发病了。 第一百七十章 小偷 叶蘼蘼和林正阳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在疗养院之外,隐约传来了那熟悉的摩托车轰鸣的声音。 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老阳拄着拐杖往回走去。 时至今日,他似乎已经越来越无法和林晓东相见了。 不一会儿,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出现在了疗养院的花园里。 看到叶蘼蘼那一刻,林晓东两三步跑了过来:“这么巧,你今天也在。”言语间,比那天在天台见到的时候要态度柔和不少。 叶蘼蘼倒是始终是那样子,不急不缓地说:“你外婆没午休,我和你一起过去。” “我今天才知道外婆病了,真的是罪该万死。”林晓东边走边说着。 “她应该不会有大碍,进程很慢。”叶蘼蘼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林晓东停住了脚步,看着她:“果然。” “嗯?” “我妈说外婆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了,是和你有关?” 叶蘼蘼只是笑笑:“那是医生和张奶奶自己的功劳,我只是在做义工罢了。”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那会儿你的药还没上市,擅自给人服用是违规的。不过我还是谢谢你。”林晓东小声说着。 叶蘼蘼没有回应,只是径直往张奶奶的房间走去。 “东东,你怎么只有在小叶来的时候才会来?”张奶奶故作生气地说着。 “外婆,你知道这只是凑巧。”林晓东说着上前给了张奶奶一个大大的拥抱。 “呦,今天格外热情。”张奶奶轻拍着林晓东宽厚的背,说道。 “对了,最近有见到老阳吗?”林晓东看似随口说着。 “老阳啊,咦,刚才还见到他在外面。”张奶奶从窗户探出头去看,但是哪里有老阳的影子。 林晓东立刻看向了叶蘼蘼,敏感地问:“你是来找他的?” “我来看张奶奶的。”叶蘼蘼如实说着,“如果他想见你,你早见到他了。” 林晓东顾着和叶蘼蘼说话,一回头,看到张奶奶竟然自己抱了个大西瓜过来。 “这个是你妈上次带过来的,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难得今天人多,我把它切了。”张奶奶抱着瓜往洗漱台走去。 林晓东赶忙上前接过了西瓜:“外婆,你不要干这种重活儿。” 张奶奶却不以为然:“我最近觉得力气比去年都好点了,还得是小叶常给我带过来的保健品,吃了特别有效。” 叶蘼蘼冲张奶奶微笑着,仿佛是对于她的肯定很高兴。 林晓东也看向了叶蘼蘼,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这盆花……情况似乎不大好。”张奶奶看到叶蘼蘼在打量阳台上的百祖荼蘼,说道。 之前叶子油亮的百祖荼蘼,今天看来无精打采的,花几乎没有了。 叶蘼蘼点了点头:“这种花喜欢寒冷的天气,今年临州的夏天太热了,也是没有办法。” 林晓东洗了瓜,利索地找来了水果刀切着。 额头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淌。 “还得是小伙子,血气方刚的怕热。”张奶奶说着到处翻找着,“咦?空调遥控去哪儿了?” “外婆,没事。”林晓东说着拿袖子擦着额头,不修边幅的样子。 …… 和张奶奶道别之后,叶蘼蘼和林晓东一起走到了疗养院的门口。 林晓东左右看着:“你的车不在?” “嗯,一会儿就来。” “要不摩托车带你?”林晓东邀请着,看着没有点头的叶蘼蘼,随即笑着,“我忘记了,应该你骑车带我?” 叶蘼蘼淡然一笑:“不了,我不会像从前那样飙车了。” “哦?为什么?” “不专注的时候,会出事。”叶蘼蘼话里有话。 “不专注的意思是……”林晓东还想再问,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由远至近开到了他们面前。 阿若下车,给叶蘼蘼开了车门。 叶蘼蘼上车之前,打量了一下林晓东,说:“你看起来脸色不怎么样,放过自己。”说完转身进了车里。 车门关了,车子一个掉头扬长而去,下坡消失在了林晓东的视线里。 林晓东看了看身后的疗养院,叹了口气,这是唯一一个他知道林正阳会出没的地点,但却无从找头绪能把他找出来。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终究是很难的。 此时,放在口袋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山中显得格外响。 “林队。”电话那头是岳健峰的声音,“那枚在水杯内侧发现的指纹,调查有进展了。” “健峰,你们太棒了!快说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这个消息对于林晓东来说,无异于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送来的一阵凉风,让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很多。 “我们把这枚指纹和数据库里的指纹进行了比对,结果发现,和近几年发生的几起盗窃案现场留下的指纹痕迹吻合。”岳健峰说道。 “盗窃案?”林晓东不解,“她需要去偷什么东西?” “基本都是很贵重的东西,首饰、古董、金条……”岳健峰列举着。 “她应该不缺钱啊?”林晓东纳闷地说着。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这些案件里,失窃的物品虽然贵重,却不多,每次都是取一件,足以让失主报案的程度,却不会拿走现场同时放着的其他的贵重物件。”岳健峰说道,“我问了几个负责调查的同事,说这些案件侦破比较难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被偷走的东西从来没有被销赃的线索。 而且,根据现场的情况,都是怀疑熟人作案,失主都表示想不出怀疑的对象。 唯独这个指纹,总是会留在显眼的地方。 可惜因为当时这些指纹在数据库里找不到匹配的,所以只知道是个惯犯,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竟然是个小偷?”林晓东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为了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偷窃的对象非富即贵,还都不是一般人。好在这些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在乎这些失物,大多到后来也不再追问……”岳健峰说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没有身份的人 “健峰,那么关于她的身份呢?你们这里有任何线索吗?她自称叫小鹿,我怀疑这不是真名。”林晓东关切地追问着。 “林队,这就是吊诡的地方,她好像不存在于这个社会一样,我们找不到任何和她有关的身份信息,身份证、户籍、学籍、就诊记录……什么都查了,就是没有。”岳健峰说道。 林晓东沉默了,也许,小鹿,真的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名字。 “就好像,唯一和这个世界有关系的,就是她的样貌,和许杭君非常相似,仅此而已。”岳健峰说起这个,继续说道,“哦,对了,法医发现她有整容的痕迹,不过我们没有在正规的医疗记录里找到和她相关的信息,估计也是在地下诊所进行的。” “整容?为了和许杭君更像?”林晓东心情复杂,不知道小鹿这么做,是自愿还是老阳迫使的,无论是哪种,都有些可怜,“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枚指纹,和她偷窃的那些失主了。” “我们现在正准备对这些失主作个回访,不过初步联系下来,大多数都不是很配合。”岳健峰颇有些头疼。 “因为失窃的物品还是没有找回来。”林晓东说道。 “不仅如此,这些人都很忙,好像不愿意为了这点事情花费太多时间。名字我没法和你说,不过你就参考当时咱俩调查江万潮那会儿的难度,这个助理、那个副总的,而且,这次还不是去调查嫌疑人,他们都是受害者。” 这会儿,花岭疗养院周围山中的蝉开始聒噪了起来,太阳西斜,树枝透过的斑斓的光,变成了撩人的金色。 只是这热浪,让站在门口打电话的林晓东觉得头顶冒烟,丝毫不觉得这样明丽的夏日风光有什么迷人之处了。 炎热的工作日下午,这个山林深处,似乎没有什么人惦记着疗养院里的老人。 林晓东戴上头盔,跨上自己的摩托车,车座被太阳晒得发烫,最近真是干什么都觉得不得劲。 他深吸了一口气,踩下油门,摩托车轰鸣着离开了花岭疗养院。 经过山路旁那个不起眼的入口,他无意瞥了一眼,上一次从这个入口与江絮跋涉着走入那座废弃的陵园,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事情,仿佛是在解决着,又仿佛越来越一团乱麻。 不管了,他继续朝前看着,摩托车加足马力,向山下驶去,并没有看到,入口附近的地面上,那些原本应该完整的青苔,被车轮和脚印碾压,露出光洁的地面。 废陵的阴气似乎很好地冲抵了夏日的炎热。 两个不怎么健朗的男人,一老一少,并排坐在还有些凉意的石台阶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老阳还是那样,抱着自己的拐杖,坐在江絮边上,带着在别处不曾有的松弛状态。 “我和林晓东同时受伤那次,我看到了化验单。”江絮说道。 “你,心很细。”老阳对他赞许道,只是语气依旧平平的,仿佛就是陈述一个事实。 “呵,多谢夸奖。”江絮嘴角笑了一下,多有些苦涩,“我了解蘼蘼,你不能杀我。” “我晓得的。”老阳说道,“要不然,你已经不在这里了。”老阳说着,拿起拐杖轻敲了一下台阶,意思江絮已经在地下了。 “关于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这是我和你交易的前提。”江絮说道,“你知道我必须是自愿的。” “挺好。”老阳转头看着他,“你是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什么?” “和我谈条件,我不生气的。”老阳说着,那种松弛,让他歪斜的嘴看起来都不那么古怪了。 江絮凄然一笑:“我是不是得谢谢你,不和一个垂死的人计较。” “我也一样的。”老阳说着,“我做过医生的,知道人不能长命百岁的。” “所以,林晓东就变得很重要。”江絮一针见血地说。 “蘼蘼,也变得很重要。”老阳说着只有江絮能听懂的话。 “我不会让她变成第二个你的。”江絮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只是那语气绵里藏针,带着谁都无法动摇的坚决。 “可以的,你尽力了。” “看来,我们俩是得拼这最后一口气,谁比较长了。”江絮也转过了头,和老阳对视着。 老阳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了,而是双手放在拐杖的头上,用力一按,颤巍巍站了起来:“这个地方很不错的,我还蛮喜欢和你聊天。”说着,又一次,拄着拐杖先行离开了。 寂静的深山里,拐杖落在石台阶上,发出那熟悉的“咚、咚、咚”的声音。 江絮看着他老迈的背影,消失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外,低下头,身边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玻璃瓶,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来放进了口袋。 坐得有些久了,起身变得都难。他手抓着边上满是青苔的石栏杆,攒了许久的力气,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刚才老阳走过的地方,朝陵园外走去。 …… 万安小区楼下的咖啡馆,林晓东一脸疑问地停好了摩托车,摘下头盔走进了店里。 江絮就等在那里,咖啡已经点好。 “你找我?”林晓东诧异地说,他印象中,自从江絮从雪域回来之后,就深居简出,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当然,他觉得江絮是除了叶蘼蘼,隔绝了和所有人的见面。 他刚从花岭疗养院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收到江絮的短信,还挺意外,二话不说骑车赶忙来了星天地了。 毕竟是做过警察的,林晓东看了一眼江絮的鞋子:“今天竟然出门了?” 江絮笑了笑:“趁着身体还行,多走走。” “别说这种话,跟个八九十岁的老头似的,我看你状态比上次好点了。”林晓东故意大咧咧地说着。 江絮一副了然的样子,用吸管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说道:“我让阿若做了蘼蘼的司机兼助理,在江南医药,她需要有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有些事,我想了想,除了阿若,只有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想做不敢做的事 说着江絮抬起头,看着林晓东:“我想你帮我做一些事。” “我?”林晓东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行呀!” 江絮,大概算他的朋友,林晓东不是很确定,但从情感上,他好像很早之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竟然不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了,万一让你杀人怎么办?”江絮说着嘴角一咧,故意露出阴冷的笑容。 林晓东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哎!你别逗了,你这家伙,心里只有叶蘼蘼而已,她现在顺风顺水,需要干什么杀人的事情?说正经的,是什么事?我还真想不出来。” 江絮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随即放低了音量,凑近了和林晓东低语着…… 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外,星天地华灯初上,整个临州的年轻人似乎都在天黑之后到了这里,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狂欢。 林晓东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下依旧坐在咖啡馆的江絮,他杯中的冰咖啡,冰块已经被搅得全化了,一滴都没喝。 这个人,他似乎永远都无法彻底了解。 “叶总,这是我们新批次的jn003二季度的报表,总体上,进展没有预期理想,因为目前jn003是我们在欧洲市场主推的药品,如果进度滞后,恐怕会影响整个集团今年的业绩。”董事会上,发展部作着汇报。 “你们的建议是?”叶蘼蘼听着,问道。 “我们分析了原因,主要是因为新辟了免疫力项目之后,从jn003抽调了不少人手,导致目前jn003项目人手不足,影响了进度,因为免疫力项目不是江南医药主攻的方向,您看是不是暂停一段时间,等jn003研发进入成熟阶段之后,再重启。” 叶蘼蘼眉头微皱了一下,她很少这样。 对于江南医药的人来说,叶蘼蘼无论面对多大压力,都不太表露出明显的负面情绪。 但这次,她皱眉了。 “先按照目前的计划推进,免疫力项目的框架不算复杂,今天起我会亲自带组攻坚,完成后再把人手撤回jn003组。”她最终说道。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这是个和大家期待的方案完全相反的决定,也是一个令所有人担忧的决定。 …… 叶蘼蘼的车,抵达万安小区的时间,都很特殊,不是在天黑之前,就是在后半夜,避开了人流最密集的时段。 江南医药的新当家住在万安小区,这样的消息,她不希望被传出去。 她不想自己和江絮的世界被打扰。 这里,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地方。 凌晨的时间,黑色的劳斯莱斯在按部就班地等过了若干个孤寂的红绿灯,开到了万安小区的楼下。 难得,江絮竟然就站在楼下,大夏天穿着驼色的大衣,路灯下看着车驶来的方向,脸上渐渐绽放出了笑容。 车一停,叶蘼蘼不等阿若开门就立刻下了车,上前搂住了江絮:“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都说了不用等我,你需要休息。” “叶总不怕被人拍到和陌生男子在街边亲密吗?”江絮开着玩笑。 “我上的八卦新闻次数可比你少多了。”叶蘼蘼笑着,“我们赶紧回去,这都几点了?” 江絮却一把抓住了叶蘼蘼的手,往车里钻去。 “砰”车门重新关上了。 坐在驾驶座的阿若,故作抱怨:“阿絮,我以为我今天终于可以下班了。” “你少来,以前在星天地这个点你可比我精神多了。”江絮无情地揭穿了他。 “好,夜猫子江少爷,这个点,要我带你们去哪里?” “临大附中。”江絮说道,“我们的母校。” 叶蘼蘼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本来应该是我们从那里毕业的日子。”她挨着江絮,他在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地带她找回曾经的陈絮。 黑色的劳斯莱斯在空旷的临州马路上行驶着,白天需要个把小时的路程,二十分钟就到了。 毕业典礼结束的临大附中,已经放了暑假,连值班的保安都懈怠了,拿帽子遮着脸仰面在开着空调的门卫室里睡觉。 江絮全程紧紧抓着叶蘼蘼的手,走到了门卫看不到的那个角落,坏笑着对她说:“你猜那个逃学的栅栏,我们还钻得过去吗?”他似乎攒了一天的力气,都用在了每天和叶蘼蘼见面的这点时间。 “你现在瘦成这样,肯定行……”叶蘼蘼心疼地说。 那是一片紫荆花树林的背后,果然时隔多年,那个比其它栅栏稍宽的空隙,依旧没有被修复。 两个人轻松穿过了栅栏,走进了久违的校园。 除了树木似乎高大了些,其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江絮拉着叶蘼蘼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叶蘼蘼问着。 江絮低头冲她微笑着:“去做一件当时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 操场的一角,路灯边,那棵合欢树还在,夏季是它最茂盛的时节,叶片在晚上羞涩地闭合着如流苏般垂着,满树粉色的绒花绽放着,少女感十足的美。 “我记得这里,课间我们老在这里见面。”叶蘼蘼站在树下,看着路灯光从树丫杈里透下来,往事那样久远,想起时永远伴着金色的阳光,那样暖那样美好。 “可是那时候你只惦记着自己的比赛,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看你的样子,对不对?”江絮一把搂过了叶蘼蘼纤细的腰,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样炽烈,是要燃尽生命的炽烈。 “原来从那时起,你就……”叶蘼蘼还没说完,江絮温热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就是他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 星空下,偌大的操场草坪上,只有江絮和叶蘼蘼两个人,他们并排仰躺着,看着夜空中因为城市的霓虹而黯淡的星光,在这黎明之前终于短暂闪烁出属于它们自己的光芒。 “如果我爸当时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肯定杀了你。”叶蘼蘼的头枕在江絮的胳膊上,笑着说。 江絮低头拨走了挂在她脸颊的碎发,轻声说道:“我那时候不说,并不是因为陈爸……” 第一百七十三章 钓鱼 “我只是希望等你有了成熟的爱憎之后,把决定的权力交给你。我相信陈爸会很开心,我觉得他喜欢我胜过你。”江絮坏笑着。 “胡说!”叶蘼蘼娇嗔着,仿佛那个充满胜负欲的任性的陈絮又回来了,继而她转过身,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江絮,喃喃着,“我可不可以一直这样抱着你,我好害怕失去你。” 江絮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 叶蘼蘼的脸颊贴着江絮的胸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就这样,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才能全然地放松下来,不一会儿,终于沉沉地睡去。 操场的草坪,泛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在渐亮的天色中,星空隐去,迎接着新一天的喧嚣。 此时,林晓东把江絮在咖啡馆交给他的东西放在了卧室的桌上,他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看着桌上的东西,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林晓东没有想到,江絮会把这件事交给他,郑重地,他坐在桌子前,拿出笔,开始把江絮说的,记录下来…… …… “妈,你说得对,我觉得搬出去一个人住挺好。”这是林晓东起床后,对林妈说的第一句话。 林妈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倒也不用这么当真。”大约是作为家长的矛盾心情,真到了林晓东说要搬走的时候,反而不舍得了。 “我从警局出来有段时间了,也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了,第一步,我得搬个家。”他笑着对林妈说道。其实,自从警校毕业之后,在局里一直很忙,平时住在家里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多。 从前,他没有认真考虑过一个人住的问题,最近才发现,许多事,也许不应该让自己父母过于担心。 成年了不和父母住一起似乎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发现。 林妈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拍了拍林晓东:“小伙子,你想做什么都行。”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句寻常的话,林晓东竟然觉得莫名感动了。 在寻常的生活里,他开始用不一样的视角去看待那些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 比如家人、比如此刻林妈给予他的自由与信任——这是他所接触的人所不曾有的,如此珍贵。 新区的房子,不大,是林爸林妈心心念念的婚房。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念想,似乎遥遥无期了。 “说起来,你外婆见你过去,可开心了。”林妈一边吃着饭,一边说道。 林晓东没有吭声,他知道了外婆好转的原因,如果是叶蘼蘼在暗中治疗外婆,对于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可以都不计较。 “你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光吃素啊?”林妈看着林晓东光吃黄瓜青菜,平时爱吃的肉一筷都不碰,又一次发出了抗议。 林晓东自己也觉得奇怪:“可能最近天气太热了,我真不想吃油腻的。” “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林妈显然担心起来。 “没事儿!你看我像有事儿吗?我自己的身体还还不清楚嘛。我爸又去钓鱼了?”林晓东看着对面空空的位子,问道。 “可不是吗?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钓鱼上瘾了还是什么的,真是风雨无阻地出去。”林妈言语间有些怨怼。 林晓东看着桌上的菜,纳闷地说:“他一天天出去钓鱼,为什么也没见给家里添点鱼吃?” “这属于什么?人菜瘾大!”林妈没好气地说道。 林晓东听了也笑了,这种寻常的微小的欢乐真难得。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爸从外面回来了。 果然,和之前一样,两手空空。 “呦,我们正说呢,你这一天天的,是姜太公钓鱼?”林妈笑着,起身去给他盛饭。 林爸走到水龙头前,冷水冲了冲被太阳晒得火热的脸:“你们这就不知道了,我去钓鱼那地方,有意思的事儿多了。” “你就是退休了没事找事呗。”林妈把饭往他位子上一放,说道。 “怎么叫没事找事呢?这不比打麻将强,多健康的运动。不过,那个地方,在临州的钓鱼圈里可有名了。” “为什么?因为鱼少啊?”林妈嘲笑着。 林仲越神秘兮兮地说:“不是,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水底下可了不得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嗯?这都吃饭的点了,谁来?”林妈嘀咕着去开门。 门打开的时候,岳健峰竟然带着人出现在了门口。 “健峰?你怎么来了?找我直接电话就行了。”林晓东见了,立刻站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发现岳健峰的脸色并不好看。 林妈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热情地招呼着:“来来,以前你们都忙,还没来过咱们家呢,快进来坐坐,我给你们倒茶。” 岳健峰走了进来,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看向了林仲越,一脸的严肃。 “林队,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伯父的。” 林仲越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找我?你们这是查什么案子,需要我帮忙吗?” 林晓东知道,如果岳健峰这个态度,肯定不是协助调查这么简单。 果然,岳健峰向林仲越出示了证件:“林仲越,我们怀疑你和一起连续盗窃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局配合调查。” “盗窃?什、什么意思?”林仲越一脸懵,向林晓东投去了求助的眼神,“晓东,你知道的,我这一辈子中规中矩,怎么可能偷东西呢?” “健峰,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我了解我爸,他不可能去偷东西,更别说是连续盗窃……” 岳健峰向林晓东递去了一份报告,林晓东将信将疑地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是关于之前说起的几起与小鹿相关的盗窃案的重启调查。 “之前案子没有进展,是因为没有发现销赃的情况,最近我们缴获了几件赃物,其中一件,证实是林仲越卖出的。”岳健峰说着,指了指报告里的一张监控截图。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宝藏 这张监控截图,看起来是一家金饰回收的小店铺,柜台前站了一个人,林晓东不用仔细辨别都看得出,就是他爸爸林仲越。 “我们在这家店铺缴获到了一枚金珠子,是之前报失过的,店主证实,这枚珠子是林仲越卖给他的。”岳健峰语气沉重,“林队,我也不愿意相信伯父会干这事儿,但铁证如山。” 听到“金珠子”三个字,林仲越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高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个不是我偷的,它是古董!” “古董?!”林晓东转头看着林仲越,“你到底瞒着我们什么?” 而岳健峰则在边上更正着林仲越:“这是一串金手链上的,失主几年前从金店定制的,不是古董。” 这时候本来要给岳健峰他们倒水的林妈也慌了,上前重重拍了林仲越的胳膊:“你个死老头,天天说去钓鱼,原来是骗我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说着急得哭了起来。 “我真的是去钓鱼的,就是那个钓鱼的地方,大家都说那水底下肯定有个古墓还是宫殿,钓上来的鱼,有时候肚子里会发现宝贝……我钓了那么久,就淘到过这么个金珠子……” “越说越离谱了,敢情你们不是去钓鱼,是去探险了?这叫人家怎么相信你?!”林妈一边哭一边念叨着。 “有人钓上来的鱼,肚子里还有金戒指的!”林仲越一脸的信誓旦旦,“真不是我一个人捞到的,我们这些钓鱼佬有个群的,给你们看!”他说着,忙不迭地掏出手机,慌得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点开了他说的群。 “我们钓鱼圈都有视频呢!我给你们看看!”林仲越念叨着,终于翻出手机里的视频,播给在场的人看。 林晓东接过手机,只见视频里,一条普通的鲢鱼,开膛破肚地躺在砧板上,拍视频的人手里拿着一枚金戒指,兴奋地大喊大叫。 戒指上沾满了鱼的黏液和血,好像是刚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 林仲越在竭力证明着,对着林晓东说:“你往前翻,还有几个呢,金戒指、珍珠……还有什么来着,我记不得了,反正都是挺值钱的东西。” 林晓东按照林仲越的说法,往前翻着,果然,还有几个钓鱼佬在群里发了视频,一个个都很激动,群里的讨论也很热烈,仿佛所有人猎奇的兴趣都被点燃了。 这些金子虽然沾着血污,但在镜头前还是闪闪发光。 “爸,这肯定不是古董。”林晓东说着,“如果是古代的东西,因为成色不会这么鲜亮。” 林仲越执拗地说:“肯定是古代的东西,你再往前翻,有个人找到了这个,你看看,这东西绝对不是我们现在有的。”他激动地拿过手机,自己翻找着,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就是这个!群里有懂古董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的东西。” 林晓东按照林仲越说的,继续往前翻,果然有个人从鱼肚子里掏出了一个比指甲盖大一些的黑色物件,是一个乌龟的形状。 岳健峰也在边上看着,立刻说:“这个是其中一家丢失的汉代龟钮。” “爸,你到底在哪里钓鱼?!”林晓东立刻问,开始意识到问题所在,“那个水底下肯定没有你们以为的古墓,倒是可能被你们发现了一个掩藏赃物的地点。” “我……”林仲越这时候已经被吓得乱了方寸,看着岳健峰说:“我带你们去,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我不是小偷了?” …… 这是靠近临州湿地的一处河流,由于处于湿地的外围,不属于保护区,被允许可以野钓。 正午刚过,头顶的太阳晒得人脑袋都快炸了,就算这样,河岸边还是有不少人,全副武装防晒地坐在那里钓着鱼。 “就是这里,我给你们看的,大家群里分享的那些,都是从这里钓的鱼肚子里找到的。这个地方现在在钓鱼圈可热门了。”林仲越带着几个人,朝着岸边走去。 林晓东看了河水的流向:“这水是从湿地流过来的,我看,回头可以试着对河底金属探测下……” 岳健峰点了点头:“我看,需要伯父这里帮忙把那几位淘到‘宝’的朋友找出来了解情况了。如果确实是这样,也就是说,她把窃取的物品都丢在了湿地里。” “小物件还可以,如果是金条之类的,估计已经沉在沼泽淤泥地下,很难找出来了。”林晓东在太阳下几乎睁不开眼睛,说话的时候显得龇牙咧嘴的,表情古怪得很。 岳健峰见状,把自己的墨镜递给了林晓东:“林队,你不干警察了,连户外的装备都不上心了。” 林晓东苦笑了一下:“这不当警察了,还得天天和你们打交道,全家都快变嫌疑人了。” “上次来附近,是因为你,看来这个小鹿,和你真是孽缘。”岳健峰坏笑着。 林晓东叹了口气:“人都走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就不要开她的玩笑了。”他戴上了岳健峰给的墨镜,终于可以在烈日艳阳下看清眼前的一切,隔着水草和杂树,不远处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和这里的荒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认真的,林队……”岳健峰在他身边,忽然收起玩笑的语气,“你不觉得,冥冥之中,你就没有办法和警察这个行当割裂吗?不然为什么离职了,还能天天被我们找?” “我也想念你们,但是你知道的,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你知道我辞职是为了什么。”林晓东说道。 “那个爱君堂的app自动下架了,网警查了它的服务器,发现不在境内,追踪难度很大。”岳健峰手插着腰,一副很头疼的样子。 “你说……”林晓东看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小鹿偷了东西,就丢到了沼泽,没有打算要找回来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物品本身并不重要。那么,她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钻石 “总有目的的是不是?”林晓东喃喃着。 岳健峰摇了摇头:“我看她的思维,很难用正常人的角度去理解。” 岳健峰无心的这句话,倒是给了林晓东启发:“得找个和她一样疯的人才行。” …… “我们不是才见过面?”江絮看着出现在404房间门口的林晓东,说道。 林晓东笑了:“你在嫌弃我?” “我的精力很有限,都得留给她的。”江絮诚实地说着,慢慢走回了自己那把沙发椅。 “放心,长话短说。”林晓东说着,不客气地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江絮的对面,“我就是个事情想不通,想听听你的想法。” “哦?” “还记得那个女画家吗?” “嗯,听说死了?” “她给我留了一枚指纹,我确信她是故意留给我的。那枚指纹和多起盗窃案有关,但是今天我们发现,她把偷来的赃物全部丢到临州湿地了。” “有意思,这是不打算找回来的意思。”江絮笑了笑。 “所以我就想不通,她去偷了东西,又丢掉它们,图什么呢?” “或许……就和我从前老是给你们添麻烦一样。因为她没有办法用其他的办法向你说出她想说的事。” “她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既然重要的不是被偷的东西,那就是偷窃行为本身了,那个指纹,是个记号,她想要你知道她留下的记号。” “记号?” “可能,重要的只是被标记的对象罢了。”江絮说着。 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不全神贯注地听,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现在林晓东能明白,倒不是江絮此刻完全没法高声说话,而是他非常不愿意在除了和叶蘼蘼有关的其它事情上浪费精力,真的是一个很顽固的家伙。 “被标记的对象……”林晓东喃喃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健峰说过那些人非富即贵。” 江絮听他这么讲着,没有说什么,只是疲惫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林晓东站起了身,“我说了不过多打扰。” 在林晓东即将走去房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江絮的声音:“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林晓东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没有转身,停顿了片刻:“呵,说得跟交代后事似的,你死不了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眼眶热热的。 林晓东到了楼下,刚准备跨上摩托车,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一看,还是岳健峰。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滔滔不绝地讲述案情不同,电话接通之后,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这让林晓东觉得很反常。 “健峰?出什么事了?”他担忧地问。 “林队,你在哪,见面说。”岳健峰的声音比平时沉了许多,看来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 …… 不一会儿,万安小区楼下的咖啡馆,岳健峰出现在了林晓东面前。 “这个地方,白天没什么人。”林晓东说道。 但岳健峰依旧是一副警觉的模样。 林晓东了解岳健峰,和他共事那么久,他深知岳健峰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很少见他这样畏畏缩缩的时候。 林晓东站起身,把位子换到了更角落的地方,一个从落地窗看不到的地方。 “健峰,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林晓东压低了声音,手搅动着杯中的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岳健峰深吸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凑近了对林晓东说道:“我按照你说,对钓鱼那段区域截留抽水,想看看有没有其他顺流过来的东西。 东西不算多,不是所有的珠宝都被报失过,可见小鹿下手的人里,有一部分选择不报案。” “失窃但不报案?这就有意思了。”林晓东思忖着。 “没错,所以我们只能通过物品的特征,追查销售的渠道,希望能通过这个方式找出更多潜在的受害者。”岳健峰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皱着眉,这让林晓东越发好奇。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你这么紧张?”林晓东忍不住问道。 岳健峰没有说话,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监控探头。 “盲区。”林晓东再次向他保证着。 岳健峰这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从桌子底下塞给了林晓东。 林晓东接过东西,心领神会地没有摆到桌面上,低头看了,是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放着的,是一枚钻石戒指,钻石的形状很特别,不是常规的形状,而是一个爱心,虽然被清理过了,依稀可见戒圈缝隙里还有淤泥。 林晓东没有料到,岳健峰直接把证物拿出来了。 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这个报备过了吗?” “我不能报备。”岳健峰立刻说道。 这话不像是他寻常会说的,林晓东越加担忧:“健峰,你今天很反常啊,到底怎么回事?” 岳健峰说:“这份东西,不能出现在我们局的证物清单里。” “为什么?” “这枚戒指的主人没有报失,而我之前见过这枚戒指……” “你见过?” “林队你很快辞职了可能不清楚,陈局牺牲之后,有段时间我们没有分管领导,我们这块工作是徐局直接管的,所以我经常需要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 我很肯定,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和家人的照片,他的爱人手上戴着的,就是这枚戒指的样式。而且,你看下戒圈内壁。” 林晓东将信将疑地看了戒圈的内壁,只见内壁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赫然写着“徐斌勇”。 这下,林晓东彻底明白岳健峰从头到尾一反常态的表现是为了什么了。 “你确定这是从河底捞上来的?”林晓东徒劳地问着这个问题。 “我就在现场,林队,千真万确。这枚戒指是婚戒,而且价值不菲,如果确实是被小鹿偷走了,徐局为什么不追查?难道是碰巧掉在那个地方和其它赃物混在一起?” “不,这个概率太小了。”林晓东立刻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关联 “如果,小鹿的目标本来就不是那些珠宝和古董,而是这些物品的主人。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林晓东说着,虽然他知道就算不点明这些,岳健峰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不会违反纪律,擅自把证物拿出来,和他这个脱离了警队的人讲这些。 “我的疑问不是来自小鹿,而是徐局,我查了这枚钻戒的价格,至少在四十万,虽然都知道徐局丈人家里不一般,但这么有意义又贵重的东西丢了,徐局竟然完全没有要追回的迹象,这个太不正常了。”岳健峰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那时候从你从雪域回来,虽然江万潮的死确实离奇,但也不至于说完全没有证据佐证,徐局当时的态度,我已经觉得不够客观了。” 林晓东定定地看着岳健峰,一直没有说话。 岳健峰看他不吭声,忍不住停了下来,追问着:“林队,江万潮的事你最清楚,对于徐局这件事,你看看怎么办?” 然而林晓东却说:“健峰,你调查小鹿这个案子的进度,徐局这里掌握了多少?” 岳健峰回答道:“正好这段时间,徐局去培训了。局里确定了新的分管领导,因为这个案子属于我们关联案件的重启调查,我还没有专门报告过相关的内容。说句直接的话,徐局还不知道他的戒指在我们这里。” “那么小鹿呢?”林晓东问得格外仔细。 “徐局知道临州湿地发现女尸的事情,但因为很多资料不适合通过手机发送。细节的内容徐局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徐局还不知道小鹿死了,也不知道你在找小鹿盗窃的赃物?”林晓东进一步问道。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岳健峰说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 “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林晓东盘算着。 “林队,戒指从现场打捞出来以后我都自己在处理,现在关于戒指的事情,目前只有我和你知道。”说着岳健峰回想着刚才林晓东那一连串问题,“嘶,你是怀疑,徐局认识小鹿?不然你怎么会问,他有没有知道死者是小鹿这样的问题?” “我不确定。我只是想起来,徐局在来我们局里之前,是不是在省厅,负责过一段时间人事工作?”林晓东说着。 此时在岳健峰看来,林晓东的眼神有些让人莫名的胆怯,那是一种可以看得很深远的执着,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觉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神情,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场合。 “是的,当时空降到我们局里的时候,你记不记得,大家讨论过这个事情,担心对我们的业务不够了解。”岳健峰点了点头。 林晓东取出了搅动冰咖啡的吸管,在桌面上画了一条直线,在上面标记了几个点。 岳健峰看了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林晓东说道:“陈局在的时候,和我说起过,他对自己从队长提拔到副局长这件事情,一直抱有怀疑。 当时陈实刚刚出事,似乎是有人故意把他从业务岗位上调走。” 岳健峰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有人因为陈实的案件,干涉我们局领导的提拔?!” “我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调查高寒雨的案子,阻力那么多,江万潮好像就知道我们查案的进度似的,先我们一步跑去和市里告状,说我们办案不力耽误东石油料市场的搬迁项目,如果不是我们局里有人通风报信,他怎么知道的? 这个案子你最清楚了,如果不是我们队里的同事,剩下的只有两个人最清楚案情的进展,陈局和徐局。”林晓东开始从头回顾着事件的疑点。 岳健峰也很有共鸣:“我记得那时候陈局一开始也想要彻查,是徐局找他做的思想工作,陈局才不得不让步,这么说起来……” “只不过当时我以为,徐局只是迫于市里的压力。如果,这次的失窃,确实是小鹿干的,那么就有很多问题,没有办法按照我从前的想法去解释了。我记得你说过,在已经有报案记录的失窃案里,基本可以判定是熟人作案。我们以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在徐局遭遇的失窃案里,也存在熟人作案的可能。 一个公安局长的家里,普通的小偷能进去?你能信吗?”林晓东看着岳健峰说道。 “熟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岂不是相当于说小鹿和徐局是熟人?!”岳健峰越想越不对劲,“但是这个小鹿背后,不是林正阳?” “小鹿,从来都不重要,这个是叶蘼蘼告诉我的。”林晓东说道,“她是林正阳的工具与傀儡,只不过,他没有料到,这个傀儡竟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还留下了他没有注意的证据。” “林队,你这么一说,还有件事也很值得怀疑,就是在已经有报案记录的这几起案子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报案的都是家眷,没有任何一个案件,是这一家的所谓一家之主出面报案的,倒是有几个案子,还没怎么追查,就被要求撤案了。” “因为所谓的一家之主知道,报案之后的问题比失窃要大许多,他们想要保守秘密的价值远远超出了这些丢失的物件。”林晓东一针见血地说道。 “林队,我知道其中几位失主,如果他们真的都和小鹿有关,也就是和林正阳有关,以他们在临州的身份和地位,很难想象林正阳的势力有多大了……”岳健峰原本健康的肤色此时煞白,“而且如果连徐局都涉及其中……” “健峰,我需要你再违反一次规定,把报过失窃的那几位的名字给我。除此之外,我们今天谈过的事情,到此为止,戒指,留给我。你从来没有拿到过,也从来没有找过我。”林晓东认真叮嘱着,“就如你所说,如果林正阳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那么,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继续和他对抗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名单 “林队,你说,如果真的和我们猜测的一样,徐局他会不会一早知道你和林正阳的关系?” 林晓东摇了摇头:“很有可能不知道,我这一路追查下来,发现林正阳并不想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他不会想有什么可以拿来被要挟的事物。我甚至怀疑,他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姓名。 林正阳,从程序上来说,已经死亡了。” 岳健峰听了默默点了点头:“林队,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水太深了,你一个人干不了!” 这个时候,两个人凑近了说话,都趴在桌子上。 林晓东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岳健峰的头。 岳健峰只比林晓东小一岁,忽然被这么一下给搞懵了。 只见他面前的林晓东眯着眼笑着:“我现在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干这事儿还混不混了?! 在徐局回来之前,关于盗窃,关于指纹,都终止掉,小鹿的案子,等他回来,看是什么态度,就知道我们的怀疑合不合理了。” 他说得轻松,岳建峰知道这话里是什么样的决心。 “林队……”岳健峰一时语塞,此时,原本酷热的室外开始下起了雨,雨幕遮盖了一切,仿佛也冲刷了一切。 一个礼拜的时间过得很快。徐斌勇结束了两个月的封闭培训,回到了临州公安分局。 徐斌勇其实看起来不像公安局长,这个人虽然年过半百,但没有中年发福,与江万潮那种刻意锻炼保持的健硕身形不同,他是那种书生气的风度得宜。在一众风风火火的警察当中,显得过于斯文。 这也是当年,他从省里空降到临州公安分局,底下对于他的业务能力抱有怀疑的原因——一个从进入公安系统就做文职的人,指挥底下一众在业务线拼杀的警察,行不行? 事实证明,大家的担忧只对了一部分。 因为单从管理上来讲,徐斌勇似乎并没有特别大的问题,甚至在沟通和协调上有他的过人之处。 一开始甚至有那么几件事让大家对他开始服气。 他的问题,是慢慢出现的。那种不容易被察觉的微妙立场。 比如,在高寒雨的案子上,一层层地说服所有人仓促结案,又显得不得已而为之。 “健峰,一个擅长隐藏自己的人必定擅长洞悉别人的想法。在徐斌勇回来之前,你得首先说服自己抛下关于他的线索,要说服自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切。”林晓东的话此刻在岳健峰耳边响起。 而徐斌勇此时就在会议室里,坐在他的对面,刚听完临州湿地浮尸案的汇报。 “健峰,临州湿地的案子你牵头在办,说说你的想法?”徐斌勇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很温和开明的错觉。 当然这些年下来,大家都知道,每次回答都得深思熟虑,不然就会因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被揪着批评。 细致,也是这个做文职出身的局长最大的特点,当然,换言之,就是难伺候。 “徐局,这个案子,我认为可以分成两块讨论。目前,之前两名男性死者的情况比较清楚,主要涉及网络诈骗,我们正联合网警对团伙进行追踪溯源。另外一部分比较困难,已经证实,第三名死者和这个网络诈骗团伙有密切关联,但因为湿地地形复杂,加上天气炎热,给我们的搜证工作增加了很大的难度,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我感觉目前案子陷入了一个调查的瓶颈,短时间内破案的压力会比较大。”岳健峰流利地说着。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在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因为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么直白地告诉徐局,案子搞不定,肯定会被批评一通。 “好的,如果案子有难度,就做好说明,我向市里和省厅去做解释工作。”徐斌勇说着,开明得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岳健峰表现得喜出望外,一向性格敦厚的他,今天在一众人眼中也看起来有点反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性格外向和直率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所谓的率真才是伪装罢了。 这次会议结束之后,林晓东那里很快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的名字不多,但足以给他震撼。 他看着名单的时候,才明白岳健峰所说的非富即贵是什么意思。 和这个名单比起来,徐斌勇反而是最容易入手的那一个了。 此时,他所在的位置,不是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城街区了。 说到做到,他搬出来了。 新区,简单装修的不大房子,一个人。 这样很好,很多事情变得方便起来。 他们之间有联系,林晓东确信,因为按照小鹿和他说过,那么林正阳就是构建起了一个隐形的关系网络。 这是一个可以互相支持的联盟,一个由林正阳在操纵的利益集团。 江南医药,林晓东站在高耸的楼宇前,从前,他在这里看到的是江万潮的黑白通吃和不择手段。 此时,仿佛看到了这高楼背后那看不见的黑暗森林。 他早应该想到,江南医药能短短十年崛起,靠的肯定不止江万潮窃取的陈实的科研成果,林正阳能给到他的,也绝不仅是钱而已。 他是被那一众影子投出来的赚钱机器罢了。 只不过,他现在要求证一件事,今日的江南医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更关心,叶蘼蘼,在这场金钱与权力的游戏场,陷得有多深。 叶蘼蘼如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叶蘼蘼先一步说道。 “我有问题问你。”林晓东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打理自己,此刻看起来和一个流浪汉无异。 叶蘼蘼笑了笑:“你哪一次来找我是不带着问题的?” “顾阅、鲁泰祥、何跃进……”林晓东开始报着一些名字,一面看着对面叶蘼蘼的反应。 叶蘼蘼只是挑了一下眉,轻启玫色的唇,悠悠说道:“这些临州耳熟能详的大人物,你难道第一次听说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消失的夕阳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我第一次在同一个名单里看到他们。”林晓东一步步试探着,就和过去一样,抛出了自己的信息作为交换,在面对叶蘼蘼这件事上,他不打算有什么好胜心,“我查了。过去的十年里,这些人不同程度和江南医药产生过联系,有人经手了项目的立项,有人是投了江万潮种子轮,有人给江南医药多次站过台……我想他们这么鼎力帮的,恐怕不是当年那个南方创业失败、一无所有的江万潮?” 叶蘼蘼看了他一眼:“你更想问的,不应该是现在的江南医药能分给他们多少钱吗?”她竟然出奇地直白。 “没错!如果江万潮留给你的是这样一个江南医药,我……”林晓东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他想说他很担心,但似乎又没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表示担心。 愣住的那一瞬间,他灵光一现地明白了,是江絮。江絮嘱托他的事,如一个魔咒,正中了他那天生的强烈的责任感。 莫名,他不自觉地对叶蘼蘼的安危有了牵挂。 叶蘼蘼那总是看透一切似的眼中难得略过一丝困惑。 随即她冷静地回答着:“他们从我这里分不到一分钱。” “你早就知道。”林晓东每次都又无奈又生气,“那些我千辛万苦才能获得的线索,在你叶蘼蘼这里一直都有答案!” “我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所以才会肯定告诉你,从我这里,他们没有拿到一分钱。 我接手江南医药之后,做的不过是把从前不明朗的各项制度都更透明和规范了,如今的江南医药,无论谁接手江南医药,都没有办法再擅自扭转它的运行了。”叶蘼蘼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是一览无余的坦诚。 正当林晓东快要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话的时候,叶蘼蘼冷不丁问了一个让他心弦一颤的问题,“我倒是好奇,你这份名单里没有熟人吗?” “什么?”林晓东莫名心虚了,虽然他觉得自己无从心虚。 叶蘼蘼看他这个样子却笑了:“你真的很不会撒谎,从前怎么去套那些犯人的话?” “额,我只是在你面前不太会说谎罢了。”林晓东说着,才发现自己这话不妥,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叶蘼蘼只是笑了笑:“也就是说,你自己知道了。” “你们一早就知道他有问题?”林晓东用了“你们”,他想起了那时候她和江絮对于警方那超乎寻常的不信任。 “我不知道,只是警觉罢了。”叶蘼蘼说话还是一点破绽都不给林晓东。 他随即不服气地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又是被你变相套话了。 刚才你说了那么多关于江南医药的话,我可以这么理解吗?你切断了给这些人的供给,就算你假装不知道好了,以他们的地位和势力,难道不会找你的麻烦?” 叶蘼蘼却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对我来说,我所做的,只要一个人没有意见,其他人的想法并不重要。” “你说的是林正阳?” 叶蘼蘼不置可否,此时临州的天色渐晚,西方只剩下一溜金色的余光,夕阳美丽,却热得人无心细品。 她看向落日的方向,不急不慢地说着:“这座城市,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就和江南医药不需要江万潮一样。他知道这个时代注定要终结,只是不愿意亲手结束它罢了。那就让他们在新旧交替的洪流中慢慢死去。 被你拿到这份名单,是他们的不幸。 导师和江万潮不同,江万潮放弃了阿絮,但导师不会放弃你。” “呵,我真是谢谢他的厚爱。”林晓东没好气地说道。 “这倒也不用。两者的区别,仅仅是因为那时候自我膨胀的江万潮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导师已经如这夕阳,真切地感受着死亡的迫近。”叶蘼蘼说着,西方的光渐渐隐没,比预计得要快,四周已经暗了下来,等她再回头看着林晓东的时候,只有双眼在微弱的余光中熠熠发亮,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清楚了。 “不知道附近的那家砂锅店还在不在?”林晓东仿佛随口提起。 黑暗中的叶蘼蘼轻笑了一声:“我得走了,晚饭,是留给阿絮的。” “哈哈,你倒也不用这么撒狗粮。”林晓东生硬地开着玩笑,脑海中无法撇开江絮单独找他时的那些对白。 “人类的情感表达,有时候过于委婉,总是浪费时间。”叶蘼蘼说着,“我不希望我的人生浪费在无意义的猜测当中。” 她说完婷婷袅袅地走了。 林晓东站在原地,白天的余热被晚风裹挟着吹来,真是不给人喘息机会的盛夏之夜。 他看了看时间,跨上摩托车,并没有直接往新区的住所而去,而是换了个方向,去往了城南。 在靠近临州大桥的地方,有一个不算起眼的小区——蓝天公馆。 这个已经有了将近二十年房龄的小区,在当时,是临州少有的几个高档楼盘。 如今虽然旧了,住在里面的人,还是藏龙卧虎。 林晓东换了衣服,戴了鸭舌帽,送几包烟的功夫,有了进出小区的便利。 有时候,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办。 靠近小区中心的位置,一楼有户人家,买了挨着的两个屋子,在门口辟了一块花园,显得格外别致。 已经连续几个晚上了,这家的男主人并没有在下班后马上回家。 而他办公室的灯,已经早早的关了。 时间越来越晚,过了11点,一辆不算昂贵的车缓缓驶入了小区。 车子停在了预留的地面停车位,一个男人从驾驶位走了下来。 褪去制服,一身斯文的衬衫,没有中年发福的身材,这个人,是徐斌勇没错。 隔着绿化,在树枝缝隙观察着的林晓东,看了看手表,又是2个小时的真空时间。 只要不加班,徐斌勇就会给驾驶员放假,自己开车在下班路上消失2个小时。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家里仿佛也只是给他留个灯而已,习以为常的样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深夜的求救 徐斌勇回去之后的生活很规律,基本一个小时的时间,家里的灯就会关掉。 照理来说,这一天就应该这样过去了。 但是林晓东并没有松懈下来,对于他来说,接下来发生的,才是他最关注的事情。 一个人的秘密,最大的可能,就是藏在他的家里。 和徐斌勇住的房子连着一个小花园的隔壁那个房子,似乎住着人,但他从来没有看到里面有人出来过。 只有徐斌勇的保姆,一日三餐,做好了以后就会带一份出来,穿过小花园进到隔壁的房间,没多一会儿,就带着空的碗筷出来了。 今天,这个房子从入夜之后就没有开过灯。仿佛无论里面住着谁,都应该已经休息了。但是林晓东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放松警惕。 这是他这几日蹲守在徐斌勇家发现的事情,隔壁这套房间,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闪动光,三短三长三短,是s求救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果然,毫无预兆的,窗户里亮起了灯光,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在深夜里,执着地按照求救的节奏闪着。 然而,这是个居民小区,没有人在意从家里发出的灯光,会有什么意义。 除了林晓东,他是奔着找徐斌勇的证据来的。 天色渐渐亮起,这一天的上午,临州下起了今年以来,夏天最大的一场雨。大雨直直地浇灌下来,天地被白茫茫一片雨幕遮盖了。 瓢泼的大雨中,林晓东穿上了黑色的雨衣,一夜无眠,他还守在蓝天公馆,这场雨,对于他来说,不是阻碍而恰恰相反。 徐斌勇正常出了门,一个人撑着伞两三步跑到车边,钻进了车里,看起来和其他赶着上班的人无异。 但是林晓东没有跟出去,而是继续留在了蓝天公馆。 这两间挨着的房子,必须通过前面的小花园才能去往隔壁。 在徐斌勇住的那房子隔壁,住着的,才是他想知道的对象。 这个天气,是他等了几天才有的。 果然,大雨天,原本在这个点应该去往隔壁送早餐的保姆,并没有出来,大约是为了等待雨停。 这个房间里,住着的人,没有办法自己出来。 徐斌勇的车子已经彻底离开了蓝天公馆,迎接一天的工作,他要晚上才能回来。 林晓东穿着黑色的雨衣,朝着这个蹲守了五六天的房子走去。 大雨,可以让暴露的电线短路,比如安装在徐斌勇门口的那个,一切很合理,不刻意,只是意外罢了。 徐斌勇是个文职,从来没有做过刑侦工作,林晓东赌的就是他的业务能力。 果然监控探头的信号灯,灭了。 他穿着黑色的雨衣,走到徐斌勇住的那套房子门口,扫把斜扣在门口——当做是风雨碰巧吹落卡住了门。 另一个房间,他知道,只关了纱窗,玻璃窗并没有拉起。 纱窗,并没有锁。 他观察了多日了。 轻轻一拉,果然,窗子移开,他轻巧一蹬,不费力进入了这个房间。 大雨还在下着,天气预报显示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这个房子很干净,一切都没有人用的痕迹。 只有卧室的地方,门虚掩着,有被子翻动的声音。 林晓东推开了门,一双惊恐的眼睛已经注视着他,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床上躺了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一看就是卧床太久,肌肉大多已经萎缩,这个形同骷髅的女人,已经完全看不出她是多大年纪。 但林晓东已经知道猜到她是谁。 床头柜上,摆了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个女人和徐斌勇的合影,照片里的女人,丰腴健康,手指上心形的大钻戒格外显眼,一脸的幸福表情。 “你是他的爱人蒋琳?”林晓东对她说道。 女人那害怕的神色中竟然夹杂着期待。 “救我……”她仿佛许久没有说话了,嗓子底发出了干涩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难受。 “那个到了后半夜就发求救信号的人是你?”林晓东看了放在床头的手电,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岳健峰给他的戒指,给女人看:“这个,是你的戒指对不对?” 蒋琳看到戒指那一刻,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你是那个小偷?”语气中没有责备,看着钻戒的眼神,复杂得让林晓东一时间读不懂。 “偷戒指的人,已经死了。”林晓东平静地说着。 “救我……”蒋琳继续恳求着。 “我没法把你带走。”林晓东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或者,可能没有料到这个深夜发出求救信号的人竟然就是徐斌勇的妻子。 蒋琳对于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绝望地盯着天花板:“那你走,如果他知道你来过,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莫名打动了林晓东,她竟然在意这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的死活。 “告诉我,他怎么当上这个官的,我就救你。”林晓东给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承诺。 “你知道带我离开这个地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原本已经绝望的蒋琳,眼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这种眼神,林晓东没有办法拒绝。 外面,大雨如注,可以淹没一切。 “他不会报警的。”蒋琳以为林晓东犹豫了,急着说道,“戒指被偷了他也没有报警。他害怕外面发现这些秘密。你看样子对徐斌勇很感兴趣,把我带走,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求你了!” …… 阿若一早等在了万安小区的楼下,对于叶蘼蘼来说,去江南医药,是风雨无阻的。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休息了,但是她不能停下来。 叶蘼蘼知道,留给她和江絮的时间不多了。 叶蘼蘼上了车,很快车子驶入了瓢泼的大雨,消失在了星天地路的尽头。 在四楼,江絮站在窗口,看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眼中驱不散的忧虑。 叶蘼蘼越是努力,他越是担忧。 这不是他希望叶蘼蘼会去的方向。 第一百八十章 逃离 在蓝天公馆,大雨倾泻之下,穿着黑雨衣的清洁工竟然还是坚守岗位地工作着。 他推着硕大的垃圾桶,朝着小区外集中清运的方向而去。 雨衣遮住了他的脸,没有人在意他长什么样。 没多久,一辆小车停在了清运站附近。 车窗摇下来的时候,露出的是林晓东熟悉的那张脸。 “难得,前队长主动找我?”阿若笑嘻嘻地对着林晓东说道。 垃圾清运点,为了避免妨碍居民,总是在最角落的地方。 此时下着大雨,除了林晓东,这里没有其他人。 然而,等阿若到了之后,林晓东把身边的这个绿色的大号垃圾缓缓地放倒,打开垃圾盖之后,弯腰从里面拖出了一卷被子。 “帮忙开个门!”林晓东冲阿若说着,自己一用力抱起了那卷被子,朝着车后排而去。 被子被塞进了车的后排。 林晓东立刻钻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阿若重新坐回驾驶座之后,不由得捂住了鼻子:“什么鬼?这么臭?” 他话音刚落,后排的被子蠕动起来,不一会儿,从里面露出了一张如骷髅般女人的脸。 阿若正要问林晓东,就听他催促着:“赶紧走,去新区,路上和你解释。一会儿听我指路。” “你确定这个方向是去新区的吗?”阿若一面听着林晓东的指挥开着车,一面怀疑地问。 “这个路线是监控最少的,不容易被发现。”林晓东沉声说道,“我知道临州哪些路段容易被拍到。” “嚯,你是把你的老本行用到反侦察上来了?”阿若笑了,也许是因为跟着江絮见惯了各种奇葩事,对于林晓东这一系列操作竟然也没有觉得过于奇怪。 “不好意思,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帮忙了。”林晓东这时候才对阿若说道。 “这位女士是谁啊?”阿若瞥了一眼反光镜里后排的女人。 “我们局长的爱人。”林晓东坦率地回答。 “看不出来啊,循规蹈矩的林警官,把局长夫人拐跑了。你这是闷声干大事,哈哈。”阿若这下倒是很意外,但也并没有因为参与其中而惴惴不安。 “这事儿,还是和导师有关,你懂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理解又不至于拒绝。”林晓东如实地说。 而当他提到导师的时候,原本安静躺在后面的蒋琳仿佛受了刺激:“你,你们也是导师的人?我以为你们和他不一样!” 林晓东一回头:“放心,我们不是。不过,你知道导师?看来徐斌勇和导师确实有关系了!” 蒋琳那因为极度瘦弱而显得过于大的眼睛,圆睁着盯着林晓东仿佛是为了确认他是否可靠似的。 阿若继续通过反光镜瞥着躺在后排的蒋琳,纳闷道:“恕我直言,她和我想象中的局长夫人不太一样。” 听到这话的蒋琳,干枯起皮的嘴唇颤抖着,眼角再次留下了眼泪。 “我也想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晓东说着。 蒋琳太瘦了,大约只有60几斤,所谓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林晓东不费力气,就用被子裹着她抱着进了新家的家门。 林晓东把她放在了沙发上,救人,是头脑一热,此刻冷静下来,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没有料到,自己的新家,进来的第一个女人,竟然是这样的来的。 “你……额……”林晓东组织了下思绪,“我给你倒点热水喝……”他说着。 等他从厨房倒了热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蒋琳挣扎着从沙发上滚落了下来,幸好身上裹着被子,不然以她这一身骨头,大概率要骨折了。 林晓东赶忙上去帮她,却被她用手推开了:“我自己试试。”说这话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坚决。 林晓东在和女人打交道上向来都不知道怎么办,还不如和罪犯打交道。 蒋琳说不用,他就真的只能愣在原地,看着她挣扎着,靠着手臂仅有的一点力量,千辛万苦爬回了沙发。 这一趟下来仿佛花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满是虚汗的脸上竟然绽放出笑容,这笑容在她如骷髅般的脸上,显得无比扭曲和诡异。 “坐起来的感觉太好了!”她干瘪的胸口大幅地起伏着,喘着粗气感慨道。 林晓东把水递到了她的手边,但她似乎连拿水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晓东三十岁的大老粗,根本没有照顾过人,用着生硬的手法给蒋琳喂着水。 好不容易喝了下去,林晓东这才问:“你是生什么病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没想到蒋琳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生病。” “可是你……”林晓东看了看她。 蒋琳明白他的意思,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不是这样,早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林晓东一皱眉,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你是谁?你好像对徐斌勇很了解?”蒋琳终于想起来询问林晓东的身份,之前仿佛只要能离开那个屋子,去哪里里都无所谓似的。 “林晓东,曾经是徐斌勇的下属,但我已经辞职了,我怀疑他是内鬼,在调查他的时候看到了你的信号。”林晓东一口气说完了,生怕中间的停顿造成了蒋琳没必要的紧张。 “如果不是因为我假装自己瘫痪和哑了,徐斌勇肯定会再对我下手。”蒋琳终于松口了。 …… 雨变小了,怠惰的保姆慢悠悠去推开朝着小花园的门,试了两下,推不开。透过玻璃朝外看去,似乎是扫帚挡住了门。 她并没有多想,毕竟不着急。 她在徐家工作了一段时间了,早已经发现,隔壁那个女人的意见,对于这家男主人来说并不重要。 她要做的,只是徐先生满意就可以。 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慢悠悠从后门绕过来,到了前门,用钥匙打开之后走了进去。 家里有些湿漉漉的,她并没有在意,毕竟下雨天,一楼有潮气似乎也正常。 卧室的门虚掩着,是她昨天离开时候的样子…… 第一百八十一章 护理 徐斌勇的手机就放在会议室的桌上,此时,一个不常出现的来电,不停地跳动着。 是保姆的电话。 他没有接,不一会儿,一条信息发了过来。 “徐先生,太太不见了。”短短几个字,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听会议的内容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帮手了,怎么可以逃走?徐斌勇不理解,此刻,一会议室的人都等着他发话,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被头发遮住的头皮上,有个不起眼的凸起,在他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才会去触碰它。 …… 雨已经停了,此时歪歪扭扭斜躺在沙发上的蒋琳,如同一个破旧的木偶,带着不协调的姿势,让林晓东束手无策。 他头脑一热救回来的人,这会儿才发现要照顾这样一个女人,对于他这个母胎单身的男青年来说,实在过于尴尬了。 由于是藏在垃圾桶里逃脱的,现在两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散发着那股难闻的异味。 而蒋琳,显然没有办法自己独立洗澡。 蒋琳看着他,仿佛看出了他在犹豫什么。 “我身上这个味道需要洗掉,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隐私可言了。得麻烦你帮忙做以前保姆做的事情。”她先一步说道。 林晓东用手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从前办案子都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显得棘手。 “额,那……就冒犯了。”林晓东说着,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洗漱的东西,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准备就绪。 他把蒋琳抱到了淋浴房,不知道该不该帮她褪去衣物。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躯体,但那都是在法医冰冷的解剖台上。 蒋琳,是第一个活着的女人。 “没关系,你可以不把我当人看待。”蒋琳看出了他的窘迫。 事实上,蒋琳说得没有错,当林晓东涨红了脸帮她清洗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由于无法站立,林晓东搬来了一把椅子,让她可以勉强斜靠着。 褪下衣服,她的后背长满了褥疮,坑坑洼洼,不时渗出黄色的液体。 由于肌肉萎缩,肋骨在胸前根根分明,几乎能看得见单薄的皮肉下,隔着胸骨,心脏的跳动。 她不能用女人来形容,甚至不能用人来形容,只是一个活着的生物。 对于林晓东来说,眼前的这个人丝毫不会激起他作为男人的本能欲念,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同情。 是什么样的苦难,让她从照片里那个丰腴幸福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没有说话,无声地拿起毛巾帮她擦拭着。 原来,照顾人也不是件那么难的事情,他做得很仔细,深怕弄疼了她的伤口,虽然,或许,她的躯体早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林晓东给她换上了自己的t恤,衣服罩在蒋琳身上,大得毫无形状,像个布口袋装了这个“旧木偶”。 全程,蒋琳用凄凉而欣慰的眼神看着他。 林晓东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去获取她的信任了。 蒋琳知道他不是坏人。 终于打理好了,林晓东长舒了一口气。 而蒋琳也准备好回答林晓东一见到她就想知道的问题。 “我告诉你,徐斌勇是怎么当上这个公安局长的,你有办法把他的真面目揭露出来吗?”她问着,说话已经比一开始的时候利索了很多。 “我想揭露的,不仅仅是徐斌勇,还有导师。” 蒋琳诧异地看着他,随即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他们都是谁是不是?” “我知道。”林晓东的语气很坚定。 “如果你真的知道,还能说出这种话,我只能说,你很勇敢。”蒋琳那过于瘦的脸,无论说什么,都看起来一副惊恐的样子,画面有些诡异。 “还是说说徐斌勇?他对你做了什么?” 蒋琳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呆滞了一会儿,仿佛在追溯着很久远的事。 “我一直幻想着,某一天我离开了那个牢笼,有个人能听我讲关于我、关于徐斌勇的事。一年又一年,我以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幻想会最终和我这副不成样子的躯壳一起,被带进坟墓。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变成了现实。”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哼,除了因为恨,还能有什么?”蒋琳那大得失常的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 “可是,我们都听说,他是靠着丈人家才发达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不会这么恨我了。” “嗯?我不理解。”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他那样热烈地追求我,到底是为了前途还是真的有爱的成分? 我爸那时候是临州商会的会长。我和他是在一次商会的活动上认识的,他看起来诚恳、朴实,和这个活动当中其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完全不同。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毫无计划的邂逅。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商会做秘书工作,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临时工。 唉,我那时候大学刚毕业,天真地以为,穷小子爱上富家女,都会和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个美满的结局。 毫不意外的,我爸爸非常反对,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对我来说,一切还是和言情小说一样,家长越是反对,我越觉得徐斌勇对我是不离不弃的。 也许,是为了让徐斌勇死心,我爸向他开出了苛刻的要求,要让他有个编制,还要一笔巨额的聘礼。 我爸当然不缺这笔钱,他只是知道,徐斌勇肯定拿不出这笔钱。而编制,是他这个商人的执念,他想要个当官的女婿。 我承认,那时候我爸做得过分了,但如今想来,未必没有替我考虑的地方。 但我那时候恨透了我爸,越是有这么多阻碍,我越是和着了魔一样的想要和徐斌勇在一起,非他不嫁的程度。 有一天,徐斌勇在许多人的注视下,向我爸跪了下来,他发咒赌誓,说在半年之内,就会达到他提出的两个要求。如果达到了,我爸就要答应我和他的婚事。 我爸根本不信这个一无所有的临时工可以做到这些,轻易地答应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溺水 说到这里的时候,蒋琳满是褶皱的脸抽搐了一下,不过林晓东很快发现,是她啜泣了。 “我那时候太傻了,只顾着感动,完全没有发现,他跪下来的时候,内心是种下了多大的仇恨。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就应该知道,一个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下跪的人,不是没有骨气就是人格上不会高尚。 那次之后,他忽然失联了。 怎么都联系不到。 那个年代,用的还是小灵通,我就和疯了一样地给他打电话,但就是没有回音。 我爸倒是很高兴,因为他的阻挠似乎是起效果了。和我说,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就是这样的,没有结果的。 我应该和他老兄弟的儿子结婚,强强联姻。 呵呵,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一切都听起来那么熟悉,好像几百年都有这样的事情。 徐斌勇回来了,不知道从哪里凑齐的聘礼,而且考上了一份公职,只不过,这份公职在我爸的眼里,不能作数,他成了一名辅警。 但是,徐斌勇当着那么多人跪下来的屈辱,现在成了我爸不能撤回的脸面了。”蒋琳的声音沙哑着,说话用词文绉绉的,林晓东大概能理解她当年为什么看上徐斌勇,因为徐斌勇就是一个有着书卷气的男人,奇怪的是,即便是今天,那种蒋琳所说的诚恳、朴实,在没有和徐斌勇深入接触之前,依然会让人这么觉得。 他仕途的顺利,似乎也有他自己这种特质的加持。 林晓东听着,给蒋琳倒了一杯温水,比上次熟练的喂了她几口。 蒋琳冲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谢谢,我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善待过了。” “后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林晓东忍不住问道。 “你问的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坏的,而徐斌勇,我始终不知道他一开始就是这样,还是那一次当众向我爸下跪的时候才开始变了。 我爸在万般不情愿的情况下,同意了我和他的婚事。 就算是这样,婚礼办得很隆重,只不过,我爸这里,人脉广博,几乎邀请到了临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徐斌勇只有几个老家来的穷亲戚,相形见绌。 我想那些他靠着丈人家的传闻,就是从这场婚礼开始的。 确实,商会会长的女婿这个身份,在临州,会比一个临时工有用太多。 后来他跟我说,那些我爸的宾客有意无意的风凉话,和我爸对他的冷嘲热讽,他都记在心里,十几年,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而所有这些隐忍下来的怨恨,都在婚后发泄到了我身上。 我们结婚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忙碌,说是要考上正式的编制,除了上班还要复习,晚上经常很晚回来,就算回来得早,也不怎么交流,自顾自在那里看书。 我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压力太大了。 而且,从他失联回来后,有时候,他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因为一点小事,变得暴躁,出口伤人。 但是很快,就承认自己错了,回来哄着我。 我那时候不会想到,这只是开始。 很快,他如愿考上了正式的编制,而且去了办公室工作。 从那以后,他就忽然时来运转了,平步青云,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文员,成了省厅分管人事的副处长。 而随着他地位的提高,我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 在家里我变得做什么都不对了。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徐斌勇,而是挑剔、喜怒无常的徐处。 这段婚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直没有和我爸爸说起日常的苦楚。 而我没有料到,我的隐忍,会给我家带来多么大的毁灭。 毫无预兆的,我爸得了肝癌,很快去世了。” “肝癌?”林晓东听到这个词,格外敏感,喃喃着,“怎么这么巧?” “什么?”蒋琳问。 “不,没事,只是这段时间,总听到和这个病有关的事。你要不要再喝点水?”林晓东关心地问。 蒋琳摇了摇头,继续说着:“我爸的死,是一个分水岭,徐斌勇彻底放弃了伪装,对我颐指气使,甚至会动手的程度。 而最大的噩梦,开始于那天我多看了一眼的手机。 因为他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对我的态度越来越粗暴,我开始怀疑他有了外遇。 他不允许我到单位找他,也不允许我问他和工作有关的事。 我是那样听话,呵呵,以至于,他大意地以为我不可能在他下班的时候跟踪他的去向。 我跟着他一路从省厅出来,没有回家,而是开着车去了穿云江。 我躲在不远处,隐约听到他接起电话,问着导师有没有到。 那个在后来地狱般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的称呼。 紧接着,我就看到他朝着江边一处不大的码头走去,码头上停了一艘游艇,他登了上去。 那游艇上,好像已经有几个人在了,看身影都是男的。 游艇很快开往了江中。 我那时候竟然以为他只是参加一场社交。 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身后袭击,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怎么处理。 就听到一个冷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临州口音,念出了徐斌勇的名字,他问他该怎么办。 而徐斌勇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说,导师,我会处理好。 大约是女人的直觉,我那时候就觉得,他说的处理好,是要对我下手。一向傻的我,竟然那一刻假装自己还在昏迷。 他们走路的时候,会有碎石子被踩过的声音,加上不远处的潮声,我知道自己还在穿云江边。 徐斌勇抱起了我,上次他这样抱起我,还是结婚的那天……而这一次,我能听到,穿云江的潮声越来越近——他正抱着我往江边走去。 不一会儿,他的步伐停住了。 我不会游泳,他知道。 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把我丢进了穿云江,那时还是冬天,我的头顶很快被刺骨的江水淹没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隐忍 “这部分的记忆,我始终无法忘记,尽管我已经不记得,那个站在岸上的黑影,是我看到的,还是后来的记忆中自己加上去的。 就好像,徐斌勇就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沉没在穿云江。 我因为太害怕被他发现我已经醒了,不敢挣扎,反而由于身上的羽绒服,慢慢地浮了上来。我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穿云江是开放的航道,江中时常有船只往来,我随着湍流的江水很快漂浮到了江的中心。 那些在岸上看起来寻常的船只,在江中,成了可以碾压一切的庞然大物,而我就好像浮萍一样,在这些船只之间听天由命。 我祈求着死去的爸爸能保佑我逃过一劫,但是那种奇迹般的侥幸没有发生。 一艘运砂船撞上了我,我只知道在万念俱灰中眼前一黑,之后的事情再也记不得了。 后来,听他们说是清理航道的船发现了我,看到我还活着,送了医院。” 蒋琳那沙哑的声音和古怪的面容,总让说的话听起来与内容有些抽离,即便如此,这穿云江中的死里逃生,依然听起来如此惊心动魄。 “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不省人事。 他们从我的身上找到了身份证,联系到了徐斌勇。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关心我,而是害怕我醒了暴露他的秘密。 哪怕,我其实并不知道他到底去那个游艇上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落水被救的事情被新闻报道了,我想在他到了医院之后肯定会再下手。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反复确认着我的情况。 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俨然成了一个模范丈夫。 只有我知道,他如今是逡巡在我身边的恶魔,在伺机置我于死地。 而我在重症监护室,身上多处骨折,全身插满了管子,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逃跑了。 我只能继续假装我神志不清,希冀着因为这样他能放过我一马。 我得感谢那个非得拉着他采访的记者,她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阴差阳错,她把徐斌勇塑造成了一个对遭遇不幸的妻子不离不弃的好丈夫的形象。 他被架到了一个道德的高位上,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形象,对于他的前途也有帮助。 要知道,提拔是需要所有人投票的,他对我的‘照顾’让他加分了不少。 因此,他留下了我的命。 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威胁到他的秘密,他会和上次一样,毫不犹豫地动手。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装聋作哑,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医生和徐斌勇说可能是撞击导致了神经受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事,我可以说话。但我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林晓东问。 “2008年,这是我最后记得的年份了。因为后来,我就被关在那个牢笼里,再也出不去了,分不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了。”蒋琳的声音颤抖着,但林晓东可以感受到她的坚韧,2008年到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她竟然瞒过了徐斌勇十五年。 “你是因为那次落水瘫痪的?”林晓东问着。 没想到蒋琳摇了摇头:“我根本没有瘫痪,出院的时候,我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但是徐斌勇为了防止我逃走,把我锁在了床上……”说着她抬起手,干枯的手腕上依稀可以见到一圈深陷下去的印记,是长年累月的束缚才会造成这样的印记,“一年又一年,我就躺在那张床上,直到他发现我真的下不了床了,才撤下了那副手铐。 这些年,保姆换过几个,有一个看起来面善,我试着用手势向她求救,结果,第二天,来送饭的保姆就换了,我至今不知道之前那个人怎么样了,不知道是被辞退了还是……” “徐斌勇是知法犯法,故意杀人、非法囚禁……”林晓东愤慨地说着。 “我常常在想,他这么多年,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但是没有,大概是需要把他之前受到的所谓屈辱发泄出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到我这里,控诉当年我们是如何趾高气扬地蔑视他,羞辱他。说着他如今多么厉害。 后来,大约是以为我再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说出的话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说,当初为了娶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导师,把自己的灵魂也交给了导师。 这些,是我欠他的,要我用一辈子还给他。” 林晓东听得心情沉重,他想不通,徐斌勇怎么可以对蒋琳有这么大的恨意。 而蒋琳就好像感应到了他的困惑似的,忽然说:“我在想,徐斌勇这个人,从来就不甘心做个临时工,要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必须是那股恨意,就算我什么都没做,他也会恨我,他恨我是因为我们生下来就造成的悬殊……” “他只是把自己狭隘的世界观投射到你身上了而已,我不会让他找到你的……”林晓东向她保证着,随即又说道,“他不杀你,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在公安厅工作,知道很多案子,妻子死亡,丈夫会成为头号嫌疑人。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意味着他犯罪的成本也会越来越高,他不能冒着暴露的风险把你杀了。不过,这也是基于你这十五年装聋作哑骗过了他,你自己救了自己。” “对了,他说起过导师,他说,他现在有很大的靠山,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他说就算我逃出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蒋琳说着。 “我已经知道了其中一部分人的名单,但我需要一个突破口,把这些人全部找出来。”林晓东说着,“这个人,看来,可以是徐斌勇。”说着他望着蒋琳,“在这件事情上,我需要你的帮助。” 而蒋琳那始终呈现着圆睁状态的眼中,流露出了无比祈盼的情感,她用无力的手扯住了林晓东的袖子:“是我求求你,帮我把这个恶魔送走……”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游艇 这一天的徐斌勇,显得神不守舍。 很快,大家都发现徐局心情不佳。 他不是那种会骂人的领导,但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挑剔,那种文人的难伺候。 对所有人都煎熬的一天总算接近了尾声,徐斌勇忽然取消了晚上的班子会,一下班就自己开车离开了临州公安分局。 车子在夕阳中在穿云江大桥上行驶着,天黑之前就回到了蓝天公馆。 保姆惴惴不安地等在家里,因为徐斌勇和她说一切等他回来了再说。 隔壁的房子,那张简陋的床空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不见了。 保姆在边上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有多无辜,前言不搭后语的。 徐斌勇站在原地很久,终于回头,冲她投去一个阴鸷的眼神,这是保姆从来没见过的徐斌勇的样子,但那眼神,恐怕说要杀人也不为过,吓得她立刻住了嘴。 “这个月的钱我提前给你结了,现在起你不用来了。”徐斌勇说道,“这里的事,一个字不要向外提起。”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阴沉,保姆点头如捣蒜,赶忙答应了下来,慌里慌张地去收拾东西了。 夜幕降临在穿云江上,盛夏日光之下再璀璨的波光,都会被黑色的浪涛吞没。 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个入夜后停靠在码头白色游艇,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有钱人的游戏,和岸上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无关。 那种自觉的隔阂,让它存在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计较。 时间到了,仿佛一种古老的祭祀场面,穿着黑色正装的人,从临州的各个地方,陆续抵达。 没有寒暄、没有笑声。 一切默默地,依次进入到了游艇上。 船舱只能容纳十几个人,配得上坐在座位上的,只有十个人。 徐斌勇,是十个人里坐在最角落的。 “老徐,今天我们花岭会全员过来,可是为了你的事情。”说话的这个人是顾阅,现任的临州商会会长。按理说他的位置不应该比徐斌勇高,但是,因为在临州商界的话语权,成了导师控制资本的重要帮手,让他在花岭会的地位无人撼动。 顾阅是个秃头,长脸方额,高鼻梁薄嘴唇,本来还算和善的样貌,却长了一双三白眼,一下子显得如豺狼般杀气腾腾。 “你老婆的事情,我们一早就劝你决断,现在好了,人跑了,如果她把那晚看到的事情抖出来,你说怎么办?”鲁泰祥粗着嗓子说道,他可以说是这十个人里,和徐斌勇关系最近的。 当初,辅警的岗位,就是他牵线安排的。在鲁泰祥退休之前,帮徐斌勇坐上了临州公安分局局长的位子。 虽然如今鲁泰祥已经退休了,但余威仍在,在这十个人里还是占据了中流的位置。 “这件事,是我大意了,你们知道,虽然我到了临州公安分局有几年了。但毕竟是空降,那些人都是口服心不服,我如果动用手里的人去追查,就怕节外生枝,所以看能不能省里……”他说着转向了鲁泰祥。 鲁泰祥却挪开了眼神,他不是不想帮,而是不愿暴露,所谓的余威确实没有办法和在任时候的能力相提并论。随即推脱着:“我看这事儿不能明着办,得求一求导师他老人家……” “啊,这,杀鸡焉用牛刀……”听到这个建议的徐斌勇慌了,赶忙说道。 是他识趣,不想给导师添麻烦吗?并不是。他只是见过太多把事情办砸的人的下场——徐斌勇害怕了。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害怕,不知道谁带的头,游艇里爆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 当初,徐斌勇为了挽回从蒋家丢失的尊严,拼了性命加入了花岭会,然而他因此获得的资源与尊重,是以在这艘游艇上被鄙视与脚踏得来的。 他想要直起腰板,其实,从来就没有如愿过。 其他几个人知道他不喜欢这样,但就是肆无忌惮。 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的苟合,没有情义可言,甚至,暗地里等着有人出局,可以把自己扶持的人替补进来。而这个最有可能被踢出局的人,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徐斌勇。 他能进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当初暗地里运作把陈实的案子压了下来,得到了导师的认可。 能力,是他的敲门砖,也是他唯一的资本。 游艇在江中折了个弯,往回航行,那个码头逐渐出现在视线里。 嘲讽的笑声逐渐停歇,在尴尬的安静之下,徐斌勇打破了沉默: “好,我自己解决,诸位不用费心了。” 说着,他站起身,不在乎被人看到,直接走到了甲板上。身后是那些人鄙夷的眼神,他不回头也能知道。 穿云江的晚风吹拂着他早早花白的头发,他知道,这将不可能是一次完美的计划,而是一场赌局。既然船舱里的那些人没有打算出手,那么这场赌局里的赌注不能仅仅是他自己的。 那么多年谨小慎微,为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船舱里的那些人,在顶峰太久了忘记了权力这种东西,往往建在脆弱的冰层上,他作为一个最后加入的人,还未淡忘这关键的一点,但无能为力。 此时,游艇正好穿过穿云江大桥,不经意抬头,桥上,有个人就站在桥上,趴在栏杆上俯瞰着他。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忍不住一个激灵——那一袭黑色的裙子,一头长发在风中飘荡,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叶蘼蘼。 花岭会的成员都对她又恨又忌惮。她插在花岭会和导师之间,让花岭会在江南医药的利益被回收殆尽。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导师的立场前所未有的变得暧昧起来。 这给徐斌勇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和其他人不同,他背靠的,除了导师,就一无所有。 游艇正缓缓远离穿云江大桥,叶蘼蘼在他视线里同样渐渐远去,在看不清她脸的最后一刻,他好像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如他此刻的心魔,同样带着嘲讽…… 第一百八十五章 喜极而泣 逃离,仿佛给了蒋琳巨大的生命力,那种希望带来的刺激是难以估量的。即便是那样漫长的讲述也并没有让她觉得疲惫。 林晓东把自己的卧室留给了蒋琳,自己睡在了客厅的沙发。 “能不能开着卧室的门?”蒋琳带着祈求的眼神,对林晓东说道。 虽然林晓东办案的时候遇到过许多向他求助的人,但蒋琳是第一个显得如此依赖他的人。 一个晚上,林晓东醒来了很多次,不放心蒋琳,悄悄起来看了好几次,很意外,蒋琳睡得很沉,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林晓东莫名的欣慰。也许,这一次头脑一热的拯救,获救的不仅仅是蒋琳。 长久以来,林晓东那种明知不正义却不能阻止的无力感,因为蒋琳而被驱散了。尽管,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已经和徐斌勇现在了你死我活的绝对对立面。如果他输了,这个诱拐甚至绑架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等林晓东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看了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不过蒋琳似乎醒得比他还要晚。 正当林晓东准备洗漱的时候,从卧室里传来了蒋琳的哭声。 林晓东赶忙放下牙刷,两三步到了蒋琳的床边,只见她蜷缩在被窝里,哭得浑身颤抖。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林晓东又一次手足无措了。 “不,我很好!”蒋琳一面哭着一面说,“我只是太高兴了,昨天的一切不是梦,醒来我还在这里!”她说着面向林晓东,伸出竹竿一般的手,请求着,“你能抱抱我吗?” 林晓东伸手将她从床上扶起,坐在床沿拥抱了她。 被林晓东怀抱的蒋琳不敢大声地哭,只是浑身抖动着…… 临州公安分局,徐斌勇忽然到了指挥中心,说是为了后续要做一个全市联防护联控的监控网络,突击检查工作,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仔细检查各处监控探头的运行情况,不仅要看实时的画面,还要看前面几天的内容。 虽然,指挥中心的警员们觉得,一个一把手亲自过问这么细节的业务,不算正常。但介于徐斌勇工作细致的名声在外,也就没有过多的揣测。 徐斌勇几个重点看的区域,包括了他自己住的蓝天公馆。 他还记得那天上班时,瓢泼的大雨。 大雨的坏处,是会冲走痕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其中一个就是,这样的天气,路上的行人会少很多,应该说,几乎没有什么人。 蓝天公馆,从他上班到保姆发现蒋琳不见,这时间不算长。 很快,那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手里的那一个绿色的大号垃圾桶,装下那个人绰绰有余。最主要的是,垃圾清运的时间,在8点之前,监控的时间早已过了。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这个人的雨衣帽兜遮住了脸,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个隐藏在头发下的凸起还在,仿佛是他力量的来源,给了他没来由的自信——他可以把这个人找出来,蒋琳,跑不掉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牵扯其中 林晓东的住所,忽然传来了门铃声。 他住在这里的事情,鲜少有人知道,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 门铃是视讯的,画面里,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岳健峰。 他犹豫了,不知道岳健峰找他什么事,也不打电话。 门铃的声音还在继续,岳健峰抬起头,看向了摄像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 多年工作的默契,让林晓东终于按下了开门键。 随着电梯的声音,岳健峰出现在了林晓东住的那个楼层。 “健峰,你怎么来了?”林晓东站在电梯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岳健峰却是有备而来:“林队,不请我进去坐坐?” “家里乱,楼下有个馆子不错,我请你吃个午饭?”林晓东说着要拉着岳健峰往电梯走。 但是岳健峰的双脚就和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林晓东一皱眉,知道事情不对劲,低声问:“怎么了?” “林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岳健峰盯着林晓东,问着,神情严肃。 林晓东生硬地笑着:“说什么呢,我最近忙着搬家。” 岳健峰往前凑了凑,用只有林晓东听到的音量说道:“你在他家偷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林晓东的笑容消失了。 而岳健峰始终注意着他的表情,看到这个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 彼此心照不宣,林晓东终于让步,放岳健峰进了家门。 “徐斌勇在查你。”一关上门,岳健峰立刻说道。 “他竟然直接公开追查?不怕吗?”林晓东很意外。 “不,他找了个借口,在看最近的监控,我跟着他,看到他对蓝天公馆附近的监控看了很久,尤其有个穿着黑色雨衣的清洁工。”说到这里,岳健峰锐利的眼神看着林晓东,“徐斌勇看不出来,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这走路姿势,骗不了我。那个垃圾桶里装了什么?” 林晓东听完,还想挣扎:“健峰,这件事,你不能参与,信我,走,就当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 但是岳健峰仿佛在过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打算听劝:“林队,你听我一句,这事儿只有你一个人,做不了。现在侦查技术这么先进,这个你了解的。再也怎么躲避,只要徐斌勇想要把你找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你需要我。” “健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徐斌勇,不是一定能扳得倒的,失败了,你就不是丢饭碗的问题,是有没有命的问题了!”林晓东有些激动了。 “林队,咱们俩合作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生死一线的时候,队友就是要共进退的!”岳健峰说到这里,眼眶都有些泛红了,“你不能,把我当外人。” 两个人还争执不下的时候,没防备,卧室虚掩的门竟然开了。 出现在岳健峰面前的,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一个头发蓬乱的“骷髅”从门缝里爬了出来,颤巍巍抬起头,圆睁着眼看着他。 林晓东见了立刻上前去扶她,口中念着:“你怎么出来了?” “你们的争论我听到了,他见到我,就没有退路了,你也不用纠结了,我们需要帮手。”蒋琳气喘吁吁地说着,肌肉萎缩的她要从床上爬到门口的位置,是很艰难的事。 而此时看到这一幕的岳健峰已经完全愣住了。 “你别告诉我,这是你从徐斌勇家里‘偷’出来的……”他的大脑飞速旋转着,意识到那个巨型绿色垃圾桶里装着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林晓东没有立刻解释,默默抱起蒋琳,将她轻轻放回了床上。 才转身对他说道:“这是意外的发现,就算打草惊蛇,我也必须把她救出来。” “她是谁?”岳健峰皱着眉,知道这里面有太多的不妥。 “徐斌勇的夫人,蒋琳。”林晓东面无表情地回答着。 “你应该知道,如果徐斌勇找到你,完全可以按照绑架来追究你!”岳健峰烦躁地来回踱步着。 “所以我和你说了,别掺和进来。” “置身事外?假装没来过?等你被抓的时候,我就是包庇罪了!”岳健峰苦笑着,“她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走到你家楼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徐斌勇干的?” “说来话长……”林晓东看着坚决的岳健峰,心情复杂,但他说得是对的,不管他林晓东愿不愿意,到了这一步,岳健峰已经没有办法“清白”地全身而退了。 …… 听完林晓东转述的岳健峰消化了一会儿信息量,才说:“所以,穿云江上有一艘游艇,徐斌勇在参加一个秘密的聚会?” “这艘游艇,我已经按照蒋琳说的地点,去查过了,挂在临州商会名下,以商务接待的名义打掩护,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发现。”林晓东说道,“不过,这两天游艇没有出现在码头,对外说是去维修了。我猜测,大概率是那些人已经知道了蒋琳失踪的事情。 但是商会的会长,你知道的。”林晓东说道。 “顾阅?”岳健峰不可能不记得,他是小鹿偷窃的对象之一,在那份失窃的名单上。 …… 除了岳健峰,没有人搞懂徐斌勇大张旗鼓地搞演习是为了什么,他钦点了几个画面,要求技术科运用“步态识别”技术搜寻画面中的人,而且要求把搜寻的结果直接向他汇报。 这些人,没有与任何现有案件关联。 徐斌勇的一切做法,都看起来很反常。 入夜,徐斌勇路过了那个码头,工人已经在拆卸码头的装置,但他完全不知道。 他没有停下来多问,但知道这个地方要消失了。 下一个会面的地点,没有人告诉他。 那次会面后,他被抛弃了。 但不要紧,这只是顾阅这些人的决定,他不信导师会这么轻易地抛弃他。 只不过,那位导师的代理人小鹿已经死了。 他好不容易敷衍掉了这个案件,不让手底下深入调查。现在,能跳过花岭会联系到导师的,只有一个人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江边 还是穿云江边,只是已经接近入海的地方,这一段江岸没有水泥浇筑的堤岸,也没有碎石,而是稀少的沙滩。 江水拍岸,潮汐起伏的声音,仿佛身处海边。 江风无遮无拦地横着吹拂过来,下班的徐斌勇换下了制服,穿着墨绿色的体恤衫,走在江滩上,脚步有些不稳,一如他的心绪。 那家鱼生店,门口一盏白色节能灯的光,照亮了一隅的地,徐斌勇抬头看看破旧的招牌。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的苍蝇馆子了。 那时,他一无所有,拿着微薄的工资,没来由的相信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但那一切,都如这江风吹过的风景,几十年下来,早已经模糊了。 黄金屋、颜如玉,他拥有了吗?或许。但他快乐吗?并没有。 人生,真是一个谜。 求仁得仁,也不过如此。 一屋子打工人,光着膀子,叼着烟,吹着啤酒瓶,脏话满天飞,竟然让他觉得有种莫名的畅快。 他压抑太久了。 这些人中间,叶蘼蘼坐在角落一张小方桌边,整洁、优雅,和这个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像其他场面上的人,见到徐斌勇的时候总是挂起浮夸谄媚的笑容,起身把他迎到位子上,叶蘼蘼只是伸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不悦,尽管他寻常总是表现出一副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样子,但说到底,他比谁都在乎被尊重这件事。 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叶蘼蘼代表的,不是江南医药,而是导师,这么想着,她确实没有理由对他热情什么。 “让徐局屈尊来这个地方吃饭,真是不好意思。”叶蘼蘼总算客套了一下,不过这话听起来,可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徐斌勇坐在了叶蘼蘼对面一把已经包浆的木凳子上。 桌上放着的,一盘鱼生,徐斌勇并不习惯吃。 叶蘼蘼似乎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欢吃,自己端起面前的清水,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徐局?” “第二次。”徐斌勇纠正着。 “嗯?上一次是?”叶蘼蘼看着他,不知道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 徐斌勇之前虽然一直听说叶蘼蘼这个人,但从来没有直接和她对接过,但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让他知道,导师器重她,不是没有原因。 她仿佛什么都没说,却莫名把他放到了对话的弱势上。 “我们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徐斌勇的不悦快要按捺不住了。 叶蘼蘼却不急,望向他的眼神甚至带着无辜:“是我们集团有什么问题需要徐局关照吗?” “呵,我想见导师,我知道你可以。如果你帮忙,我一定会回报你。”徐斌勇不愿意,但没有办法,谁叫有求于人的是他。 叶蘼蘼一挑眉:“徐局,我奉公守法的,想不到有什么地方需要麻烦你。” “哼,他们都等着找你的麻烦,你不会不知道?” “他们?” 徐斌勇看了看左右,随即小声说:“花岭会。” 叶蘼蘼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却笑了:“你不用这么小心,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他们只要能有钱买鱼生吃已经很开心了,你们那些东西,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经被他们排挤了,如果你帮了我,我可以站在你这边。”徐斌勇抛出了橄榄枝,尽管这橄榄枝抛得不情不愿的。 “徐局,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如果需要我帮忙,或许,今天,应该带了礼物过来。”叶蘼蘼定定地看着他,说得风轻云淡的。 徐斌勇深吸了一口气,为了掩饰自己的生气,拿起筷子夹了一筷他并不喜欢的鱼生,塞进嘴里,一股不适应的鱼腥味充斥着口腔,他强忍着反胃,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叶蘼蘼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这样在她面前吃过鱼生的人已经有很多了。 也许是那股味蕾的刺激,让徐斌勇更加清醒了一些,他平复着情绪,问:“那么叶总,你说的礼物是什么?” “我想帮一个人在你这里谋一份工作。”叶蘼蘼微笑说着。 听到这个提议的徐斌勇紧绷的脸有些松弛了,因为在他脑海中,利用他的职权要摆平的事里面,解决一个人的工作问题,并不是最难的那个。 “可以。”他答应了,带着作为一把手的自负。 叶蘼蘼却嘴角一扬,追问着:“你都不问下帮谁解决这个工作吗?” 徐斌勇觉得自己这点自信总是有的:“我只是不能保证有编制而已,在临州,解决一份工作,我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叶蘼蘼一边听着,一边又拿起清水杯抿了一口,低头轻笑了一下:“我想也是,这个人,你认识,你只要把他放回原来的岗位就行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徐斌勇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一皱眉,警惕道:“这个人是谁?” 叶蘼蘼清澈无比的双眸盯着徐斌勇,口齿清晰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林晓东。” 徐斌勇听完就冷笑了一声:“他?哦我想起来了,如果不是他的证词,你已经因为谋杀江万潮被抓起来了,不能和我在这里谈笑风生了。” 叶蘼蘼不为所动,继续看着徐斌勇:“你不应该谢谢他?如果没有林晓东,你冤枉了我的话,我想导师好像也不会很高兴。” 徐斌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导师的人?” 叶蘼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你怎么理解了。” “我没问题,但他是自己要辞职的,就算我同意他回来,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徐斌勇说着,追问了一句,“难道说他自己和你提了想回警局?” 没想到叶蘼蘼微微摇了摇头:“我的意思,你得想办法让他回到警局,这里包括说服他本人。” “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斌勇隐隐觉得这个提议有哪里不对劲,却看不出叶蘼蘼的用意。 第一百八十八章 谈话 “健峰,徐局找你。”正在专心工作的岳健峰忽然收到办公室的通知。 如果是在平时,这也没什么,毕竟有段时间,他的工作是直接向徐斌勇汇报的,但是这个时候,被徐斌勇叫过去,他心里不免忐忑了。 他不确定徐斌勇是不是察觉他去找林晓东的事情。 他和林晓东都是做业务的,这种“阳奉阴违”的事情,并不算擅长,也没这个自信,能不能骗过徐斌勇。 徐斌勇的办公室,是走廊尽头单独的,要拐个弯才能看到。 上一任局长的办公室并不在这里,这也是他上任之后才要求换的。 从一个相对开放的房间换到了这个角落。 选办公室的位子和一个人的性格总是息息相关的。 门在走廊尽头右拐的地方,没有灯光,连门上局长办公室的牌子都要用力看才看得清。 岳健峰站在幽暗的门口,稍微整理了下情绪,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让徐斌勇发现什么。 深吸一口气,他敲了门。 “请进!”门内,徐斌勇的声音传来,甚至比平时听起来都要高亢一些。 不过,岳健峰并没有因此而乐观多少,这些年被徐斌勇领导下来,他已经了解了徐斌勇的风格,总是一开始笑脸相迎,很快就开始各种挑错,从不说明话,却各种不满意。 他转动把手开了进去,里面的房间和门口昏暗隐蔽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是原来一个小会议室改造的,窗户朝南敞亮,空间开阔,徐斌勇在窗户前放了一个架子,可以放上笔记本电脑,站着办公。 和机关内保守传统的风格不同,这个办公室不仅看起来时髦,甚至充满了浓郁的文艺气息——大约在徐斌勇的心里,他一直是一个读书人。 “徐局,您找我?”岳健峰挺直了腰杆,尽量显得自信坦然。 “哦,健峰啊,来,坐。”他示意岳健峰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位子。 和刚才在门外听到高亢的声音一样,此时的徐斌勇依然显示着从未有的热情。 这让岳健峰越加心里没有底了——他从来没有见徐斌勇这样过。 不敢再多说什么,默默坐在了他的对面。 徐斌勇看看他,甚至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你和晓东搭档几年了?” “额,快六年了。”岳健峰回答着,心里一沉,果然提到了林晓东,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徐斌勇的诘问。 “晓东,我看各方面都很优秀,上次他忽然说要辞职,我也是很心痛。”徐斌勇铺垫着,说的话让岳健峰越加迷惑了。 “嗯,我们都挺舍不得他的。”岳健峰甚至不敢在徐斌勇面前称呼林晓东为“林队”。 他再耿直都看得出来,刚才那番话有多客套,当初林晓东怎么辞职的,他还历历在目。 要不是徐斌勇对雪域江万潮发生的事情充满了苛刻的质疑,林晓东未必就当下辞职了。 “我也是这么想,我看现在你这里压力也挺大。有件事我想听听的意见……”徐斌勇说着抬眼看着岳健峰,“我想晓东归队,你觉得怎么样?” “啊?这?”徐斌勇的话彻底出乎了岳健峰的预料,刚才脑中纷乱的念头一下子变成了空白,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徐斌勇了。 正好,他这种措手不及的反应,倒是让徐斌勇对他没有什么其他的怀疑,继续笑着说:“关于这个呢,我想你和晓东最熟,先找他聊聊,听听他的想法,总体还是要尊重本人的意见。不过我听说,他从局里出去之后,也没有另外找工作,我们这个工作,还是有它的局限性的,我看晓东不干警察,也很难找到其他的工作。 我这个当局长的,有责任替大家的个人发展负责的。”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果不是岳健峰知道了那么多背后的事,换个人和他交谈,肯定认为他是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 然而此刻的岳健峰当然不这么认为,却还得假装认同,对他来说,比现在出去追犯人要难多了。 “徐局,您的意思,如果林晓东愿意,他可以回来工作是吗?”岳健峰理解了下徐斌勇这些话,问着。 徐斌勇点了点头,少有的没什么架子,对岳健峰亲切说道:“健峰你先问问他。” 说着,他甚至站起身,替岳健峰开了门,送到门口,还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和他说说,下午你不用上班了,去找他谈谈。” “下午就去?”岳健峰脱口而出,没料到徐斌勇对这件事这么着急。 “对。”徐斌勇笃定地回答着。 岳健峰不敢久留,不知道徐斌勇交代这件事的用意是什么,赶忙应下走了。 “林队,你下午有时间吗?我们约个地方见面聊会儿天。”岳健峰在办公室给林晓东打了个电话。 “健峰,你怎么语气怪怪的?”电话那头的林晓东果然察觉到了岳健峰言语间的不对劲。 “好事儿,见了面说。”岳健峰赶忙说道。 “好。”林晓东不再追问。 …… “林队长,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在黄石墩镇,张俊正在奶茶店里忙着收拾,但也不妨碍他老远看到了林晓东走过来。 林晓东望了一眼店里:“你这儿能坐?” 张俊立刻客气招呼着:“当然行,我是备了两张小桌子,不过平时大家都是买了就走,没什么人坐。” “今天我坐坐?” “当然行!” “下午生意好吗?” “今天工作日,要晚上人才多起来呢!” 正说着,岳健峰也出现了。 张俊也认出了他:“你,你是林队长的同事?是……”不过显然不记得名字了。 “我姓岳。”岳健峰笑着提醒。 “哦哦,对,岳队长,请坐,请坐。”张俊刚忙拉了一把椅子。 林晓东看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音响:“张俊,这音响管用吗?” “当然!” “那就放大声点。”林晓东说道。 张俊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只要林晓东说的,肯定都有道理,要照做。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用意 下午,生意一般的奶茶店,音乐萦绕着,淹没了夏日聒噪的蝉鸣声,也淹没了交谈的声音。 林晓东凑近了问岳健峰:“出什么事了?” 岳健峰皱着眉,一脸的困惑和不安:“是徐斌勇让我来找你的。” “什么?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林晓东一下子警觉起来。 岳健峰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确定,他说,让我劝你归队。” “归队?”林晓东听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这是玩的哪一出?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领导吩咐,就应下来。而且看样子,他很急,让我下午就过来找你。林队,你说是不是他故意在试探咱俩?” 林晓东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也被徐斌勇的操作搞糊涂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林队,你在想什么?”岳健峰看着他,追问着。 “我在想,他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他不是一条心的,不然也不会在陈局走了之后为难我。”林晓东说道,“我回去只会对他有掣肘,不会有帮助。” 岳健峰也陷入了沉思。 “你确定钻戒的事情他还不知情?”林晓东向岳健峰确认着。 “那枚戒指,连物证登记都没有,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况且,他在我们局里的人缘你知道的,被告密的可能性不大。”岳健峰笃定地说,随即他压低了音量,“关于蒋琳的事,我出来之前,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技术科,他们正吐槽徐斌勇这次莫名其妙的行动,因为普通人的步态信息并不会有案底,数据库里不可能有现存的匹配数据,如果要从茫茫人海中搜索可以匹配的步态信息,这个数据要跑上好两个月,还会耽误正常的业务工作。 目前技术科那里也是消极应对,没有认真在做这件事。” “唉,也只能赌他不懂业务这一点了。”林晓东听完,喃喃着,“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暴露的可能性还比较小。那就是他要找我回去,有其他的原因了。除非……”林晓东想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个不是他的本意。” “林队,你的意思,是有人给他提要求了?”岳健峰立刻想到了什么,“林正阳?” 林晓东比岳健峰想到得更多,他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林仲越那些离奇的“神助力”事件,那个老头儿故伎重演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这背后还有另外一层更加深刻的后果。 “他想阻止我查他。”林晓东忽然醒悟。 岳健峰一时间没有听懂:“啥意思?” “解决了我的体面工作,但是林正阳,我如果继续插手,就会影响案子的公信力了,我自己违规倒是不要紧,就怕影响后续办案的取证!”林晓东说着攥紧了拳头,懊恼了,“他搬出徐斌勇玩这一出,真是阴毒。” “如果是这么解释,这事儿就看起来合理了,你都不知道今天徐斌勇找我的时候有多客气,你也知道他从前那阴阳怪气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岳健峰立刻说道,“但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接下来怎么办?” 林晓东咬了咬起皮的嘴唇的,沉默了一会儿,一旦牵扯到林正阳,事情越加变得牵一发动全身。 “这样,你和徐斌勇说,就说我想考虑考虑。咱们不拒绝也不立刻答应。你给我拖一天的时间。”林晓东说道。 烈日下,两个人从阿俊的奶茶店出来,在晒得发亮的砂石路上,分头离开了。 岳健峰开着车向临州公安分局的方向驶去。 而林晓东却不顾酷热,站在发烫的摩托车边,望着黄石墩镇破败与繁荣混杂的矛盾场面,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 关于蒋琳,除了他和岳健峰,如果还有人知道,有一个人——那个大雨天他唯一能想到求助的人,阿若。 阿若既然知道,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能知道这件事的人,至少又额外多了两个人——江絮和叶蘼蘼。 该死,他那时候急着救人,就应该知道,阿若没有理由帮他做隐瞒江絮和叶蘼蘼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彼时彼刻,他也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帮忙了。 一切追踪溯源,他大约明白了这个意外的邀约,应该找谁问个明白了。 他一脚跨上了摩托车,踩下油门,那个熟悉不过的大楼,一个小时内可以的抵达。 没想到,刚到楼下,就见到了阿若。 “你是不是和叶蘼蘼说了?”林晓东见到阿若,还是忍不住兴师问罪。 阿若却不生气,还是那副熟悉的笑容:“大热天,说话这么冲干什么?你也没说不能说?阿絮对我的信任,是由于我的毫无保留,这是绝对不能打破的。现在我对叶总也是这样,当初我怎么对阿絮的,现在就怎么对叶总,这是阿絮吩咐我的。” 林晓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叶蘼蘼搞什么鬼,她今天几点下班,我等她好了得问问她,多晚都不要紧。” 阿若却说:“叶总早就推掉了今天的安排,专门留给了你。” 林晓东一听,就明白了,看来自己猜对了,手插着腰,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果然是你们搞的鬼!” 此时正好黄昏,江南医药大楼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迷人的光影,如硕大的艺术品高高耸立在临州城的中央。 晚风起来,和秋季靠近一些的时间,终于能在太阳隐没之际,感受到一些凉意。 天台的风比起地面,越加大了一些,叶蘼蘼此刻已经站在林晓东的面前。 金红色的夕阳下,她背光站着,长发在风中飘逸如黑色瀑布,那笃定而清澈的眼神,看着林晓东,身后是无限的临州风光。 不过,这会儿的林晓东可没心情欣赏这绝佳的景色,怒气冲冲地对着叶蘼蘼说道:“你到底是站在谁这一边的?” 叶蘼蘼莞尔一笑,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夕阳最后的璀璨中根根分明…… 第一百九十章 白衬衫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活到最后的,是逆流而上的鱼,是山崖上的树,是不遵循这世界规则的生物。 你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何必在乎其他的规矩。这是一场胜了就活,输了就死的对决,还忌讳什么回避原则。”叶蘼蘼说道。 “果然是你安排的,你竟然可以让徐斌勇听你的话,而且是违背他自己意愿的事情。”林晓东看着夕阳中的叶蘼蘼,她已经不仅仅是那个个性古怪的女科学家了,“我就和你确认一件事,这个事情,是林正阳授意的,还是你的意思?” 叶蘼蘼微微一笑:“这有区别吗?” “还是说,你和林正阳已经没有区别?”林晓东说着,眼中竟然满是担忧。 “林正阳、徐斌勇……他们和这夕阳没有差别,林晓东,我们可以联手,替代他们的。”叶蘼蘼坚定地看着他。 “然后呢?”林晓东追问着。 叶蘼蘼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说:“这是能保住你和那位女士的最好的办法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如果这时候你不回警局,你觉得徐斌勇最多花多久的时间,就可以把你找出来?”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林晓东明白叶蘼蘼的意思。 当林晓东走到江南医药楼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门口,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是江絮,只不过一开始林晓东没有注意到他。 因为,第一次,江絮终于脱下了他那件驼色的大衣,穿起了白色的衬衫,只不过路灯下,白衬衫之下隐约可见的身形单薄得不像话。 林晓东讶异的是他竟然有精神到外面来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连起身开门都难。 和林晓东一脸的意外不同,江絮看到他可毫不意外。 这了然一切的样子,微微带着笑,让一向不信鬼神的林晓东刹那恍惚,如同面前的他已经并非活人,而是鬼魂造访。 他甚至没忍住看了一眼路灯下江絮的影子——不是说,鬼魂都是没有影子的。 看着林晓东愣住的样子,江絮倒是笑了,两三步走到他跟前:“我能说,你这个表情,完美诠释了跟见了鬼一样吗?” 林晓东也被自己可笑的想法蠢到了,自嘲着:“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只能用疑神疑鬼这四个字来形容。” 不得不说,江絮好转得超乎了他的想象:“看来,叶总的制药水平还是在线啊?” 江絮笑而不语,只是这笑,并非欢喜。 林晓东知道自己猜错了。 “你的身体有了起色,我们的约定是不是就不用作数了。”他试探着问。 江絮看着他,眼中是接受了一切的平静,笃定地说:“还是作数。” 这个回答,如一盆冷水浇在林晓东头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时间真快,我那时候以为七月还很遥远。” “嗯,这个七月,你们都会自由。”江絮没头没尾地说道。 “什么意思?”林晓东听不懂,但知道这话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絮笑了笑,朝着江南医药走去之前,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晓东,说道:“再见喽。” 林晓东伸手拍了拍江絮那感觉一碰就要散架的身体,强颜欢笑着:“还不是说再见的时候,叶蘼蘼应该马上要下来了,我走了。”说着他先一步离开这路灯照亮的这一隅,融入了城市的纷繁光影。 “阿絮……你来了,我说了去接你的。”阿若从等待着叶蘼蘼的车里出来,用和林晓东同样诧异地看着忽然面貌一新出现在江南医药的江絮。 “你要是不见了,蘼蘼就猜到是去接我了。”江絮笑着。 “阿絮啊……”阿若叹了口气,“你何必这样……” 江絮明白阿若的意思,欣慰地看着他:“很好啊,阿若,你开始真心替蘼蘼打算了。” “你知道她会舍不得啊,阿絮,你比我更了解她。”阿若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是啊,我比你了解她。所以我知道,我不能让她的心里空着。我也不能擅作主张地把她让给任何人。她是她自己,我能做的是把她想要的都给她。”江絮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加坚定,一个曾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愤怒的人,此刻,如万物于心中枯寂,带着超然的通透,“她心里荒芜的那片地方,我知道她只允许我进去,因此也只有我可以让那里复苏。” 阿若沉默了,虽然他不尽然懂得他和叶蘼蘼之间的感情,但他是懂江絮的。 如果他可以自私地活着,那时候就不会和江万潮、和这个世界冲撞得遍体鳞伤。 此时,他面前的江絮脸上展露出了无限温暖的笑容,眼中满是温柔。 阿若识趣地让开了,知道叶蘼蘼肯定出现了。 “这是你夏天的校服……”只有叶蘼蘼看到江絮的时候眼中露出的是惊喜不是诧异。 “一把年纪,希望看起来还像个少年。”江絮自嘲着,顺势拉起了叶蘼蘼的手,“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等在这里。”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陈述句。 叶蘼蘼抿嘴笑着:“上一次这个时候,你攒了很久的零用钱买的手链,在雪域的时候弄丢了……”她再说起时,竟有时过境迁的淡然,更多是劫后余生的珍惜,“竟然还有机会和你一起过生日。” 江絮不顾这里是江南医药的总部大楼门口,低头轻吻了一下叶蘼蘼的额头,望着她的双眸中映出她的样子,这一瞬间,他眼中的她,依然是那个小絮,她眼中的他,还是那个一川哥哥。 “我们走回去,给阿若放个假?”江絮提议着。 “你可以吗?”叶蘼蘼关切着。 “傻瓜,我提的,当然是可以的。”这个世界上可以叫叶蘼蘼“傻瓜”的只有江絮,能骗过叶蘼蘼的也只有江絮。 他拉着叶蘼蘼的手,朝着华灯初上的临州城而去,就好像从前一样。只要他牵着她的手,她都不会问接下来去哪儿……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在一起 临州的路好长啊,还好入夜的天,有些凉了。 江絮牵着叶蘼蘼的手始终不敢放,仿佛放开了就再也抓不住一样。 他们一路走着,一直走到了穿云江边。 岸边芦花摇曳,飞絮漫天,如夏日落雪,今日夜风都温柔了许多,江水静静流淌着未翻起汹涌的浪涛。 “这可不是回家的方向。”叶蘼蘼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 江絮停住了脚步,他们站在穿云江边,四野无人,似乎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和他们不再有关,天地间只有两个人是真实的。 他望着她,不知道何故,一直都将情绪藏得极深的他,在月色之下眼中似有流光:“我的小絮,很高兴认识你二十五年了。” 他说着,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那个简陋的医院,那个小小的婴儿,睁着懵懂的眼躺在育婴床上,四岁的江一川踮起脚尖,好奇地看着这个娃娃,耳边是陈实充满慈爱的声音:“一川,这是你的妹妹。” “你出生的那天,我和陈爸路过穿云江,这些芦花也像今天一样,在空中漫天飞舞着,美丽而自由,我想这也是陈爸给你的期许。小絮,这么多年,我攒了很久的零用钱,想象了无数遍,该如何把这份礼物给你……”他说着声音哽咽了,仿佛预习了无数遍依然无法平静地讲出这些话。 他面前的叶蘼蘼,不,此刻应该说是陈絮,竟然惶然无措了,因为她不确定也不敢想这时候江一川要做什么。 他轻轻抬起了一路都没有松过的手,另一只手从半旧的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闪亮的戒指,一向精致而优雅的江公子此时的动作竟然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甚至都没有问他的小絮愿不愿意,颤抖着手好一会儿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他的小絮啊,这时候任由他摆布着,傻笑着,许久、许久落不下来的眼泪,终于在这个时候,在漫天的芦花中,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知道你一定愿意的,原谅我……”他说着,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那些给外人的释然与平静,从来不能在小絮前自欺欺人。他一把把小絮拦在了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长发里,彼此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像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宿命般的,就好像一切在他见到她第一刻起就注定了,从来没有改变过。 临州的夏季,如此炽热如此漫长,难熬而难忘,最终成了梦中明亮的光影。 对于叶蘼蘼来说,这是从未有的踏实的夜晚,在他的臂弯睡得那样沉。 而此时,花岭疗养院里,黑暗的房间里,林正阳双手放在拐杖上,僵硬的脸如冰霜刻就。 桌上放着一张化验报告单,上面写着na5基因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肝癌发病率大大高于常人,被化验的人,名字叫林晓东。 这是在林晓东被胖鱼袭击住院时候,林正阳安排额外秘密做的。 以防万一的检查,却给了最失望的结果,林伯越的悲剧竟可以重蹈覆辙,这决不允许。 今晚,到了最后的时刻。某种意义上,他做到了,只不过这个结果,并非他曾经执着的方向。 从控制世界的快感中幡然醒悟,他没料到自己在暮年才真正明白,那一晚,仰面躺在芦苇荡望着苍穹时到底自己在不甘什么、遗憾什么。 日间生机勃勃的临州连片的丘陵,隐没在夜色中,树枝间漏进来几颗星,不足以照亮这夜的黑。 那个不起眼的入口,在这个时刻更加不显眼了。 两个不怕黑的人,在这个入口深处的废陵又一次见面了。 “我给你的药,怎么样?”林正阳问道。 “每次服下,我都以为自己会死。”江絮沉声回答着。 “确实有死的可能。”林正阳冷漠的声音响起,“这个药很毒,我和你说过,我没把握的。” “无所谓,它可以让我撑到今天,已经很好了。我做了我承诺的事,只有这样,蘼蘼才会继续安心研制jn003,我想赶得及救林晓东。现在,该是你交出条件的时候了。” “徐斌勇他们,就交给晓东和蘼蘼。”林正阳说道,“以后,江南医药完完全全是蘼蘼的了。” “你呢?”江絮问。 “我和你一起走。”林正阳忽然说,“你蛮喜欢的你。” “呵,那就看看我们俩谁先走了。”黑暗中江絮猛烈地咳嗽起来,废陵中,除了林正阳,无人听见。 出了这连绵的山,这一晚的临州,出奇的安静,或者应该说是平安。 叶蘼蘼醒来的时候,还是那熟悉的窗帘,淡蓝色的,一如儿时所见。 视线所及,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还在,一切都不是梦,她刚想要松一口气,只是四周安静得让人不踏实了。 她不信任自己敏锐的感官,起身走到客厅,晨风从窗户吹进来,翻着放在茶几上的书,一页一页,边上的酒杯空空的,酒杯下是一个白色的信封,封面上写着“给小絮”。 三个字,足以让她感受到莫大的不安,手指颤抖着,她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纸上的笔迹隽逸工整,她再熟悉不过,除了江絮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写的。 “小絮,我爱你,好像这是不需要再写的事。我多想帮你把失去的十年找回来,用余生去实现那么多还未实现的美好。我知道你为了留住我,有多努力,但你我都见过,那些以爱之名误入歧途的人,我不希望你变成其中一个。原谅我,这是我守护你的方式。 小絮也好,蘼蘼也好,你始终都是你,你见过的雪山与旷野,还有那些生命教会你的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懂得陈爸的坚守,医药是为了拯救所有人,不是为了拯救某一个人。 每年的今天,如果柔软时光的书架上,多了陈爸书单上的书,那就说明我还活着。 等我回来。 阿絮 7月7日” “阿絮……不可能……”就算无从质疑,叶蘼蘼依然无法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第一百九十二章 火海 叶蘼蘼带着无限的幻念奔过去打开门,等待她的只有失望。 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林晓东,不是江絮。 “为什么是你?”叶蘼蘼要撇开他冲出去,却被林晓东死命抓住了。 叶蘼蘼的体能,尤其在这个时刻,彻底爆发了出来。两个人冲撞着,林晓东这个大高个,竟然被她推得重重撞在了墙上。 林晓东顾不得手臂的钝痛,又一次挡在了她的面前。 “让开!”叶蘼蘼大吼着,林晓东从来没见她这样,她愤怒的时候,竟让他瞬间想起了雪域见到的猞猁,这是要杀人的可怕气场。 但他答应过江絮,无论如何,要拦住叶蘼蘼,随之说话的音量也跟着高了起来: “他说,你一定会去找他,让我来守着你,他说,他去的地方,你找不到的!叶蘼蘼,你比我了解江絮,他计划了这么久的事,你觉得你这样冲出去会有结果吗?!”林晓东说着满脸的心疼,“愚钝”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和叶蘼蘼狠狠共情了。 “他,什么时候……“一向说话不留破绽的叶蘼蘼,竟然一时语塞了,这是林晓东从没见过的她惶然无措的样子,也只有江絮能让她这样,只见她攥紧了手里的信,执拗地说着,“他说谎,这个世界上没有药可以救他,除了我的……” “叶蘼蘼,无论他是不是说谎,你都只能选择相信他!”林晓东是真不会安慰人,也许,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对于叶蘼蘼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找了我,因为我最知道林正阳,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说,他不愿意你成为第二个他。” “不会,怎么会……”叶蘼蘼喃喃着,手一松,信落在了地上,她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双手抱紧了自己,手抓着双臂,抓得实在太紧了,手指深深地扎进了皮肤里,殷红的血开始渗出来。 林晓东见不得这么残忍的一幕,试图伸手去阻止她,但是被叶蘼蘼躲开了,她一步步往后退着,缩在了墙角蹲了下来,就好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这么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叶蘼蘼带着林晓东,如一个向导、如一个老师,去接近所谓的真相。 然而今天,林晓东决心成为那个守护叶蘼蘼的人,这是江絮在这里,在这个客厅里,曾经拜托他的事。 他轻轻关上了门,席地坐在了叶蘼蘼边上。 除了陪伴,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想听听,他和我说的话吗?”林晓东用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对着叶蘼蘼说着。 叶蘼蘼安静得吓人,她只是视线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地板,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林晓东的话。 林晓东决定不管她听不听得见,都必须说:“我说了,他选择我来找你的原因,是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林正阳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救不了他爱的人,他太想用自己的能力去填补那个缺憾了,固执的爱是会让人成魔的,这是江絮说的,叶蘼蘼。他想要你放弃拯救他的执念……关于江絮,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想你能明白,江絮这么做是因为,只要你没有找到他,他的生死就个未知数,他希望的,是你相信他活着……” 林晓东絮絮叨叨地说着,回应他的,只有叶蘼蘼的沉默。 话终究是要说完的,林晓东宁可她对着他又哭又闹,像个普通女孩那样。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江絮,在他面前的,永远都只能是叶蘼蘼,不是江一川的小絮。 他此刻才知道,江絮给他的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 爱莫能助,是他最难受的事。 日出到日落,从窗户里洒进来的日光,移动着那些影子,从东到西,最终隐没在黑夜里,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叶蘼蘼像受了伤的猞猁,安静地蜷缩在墙角,不吃不喝,用尽自己全部的心力独自疗着伤,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上忙。 …… 鲁泰祥离奇地死了,又是车祸。 这个人退休了,看起来并不重要,却让许多人失去了彼此的连接。退而不休的鲁泰祥,在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里,是不可或缺的那个中转点。 那些懂的人都懂,鲁泰祥仿佛是某一场交易的牺牲品,这样的车祸,他们并不陌生。只是他们很惊讶,不知道是谁可以和导师达成这样的交易,让这样重要的人物轻易地死去。 他的死,在那个见不得光的世界里,散播着恐惧、心寒……已经到了人心浮动的时候了。 不久,临州的湿地,莫名燃起了大火,烧尽了成片的芦苇,肆虐的火焰蔓延着,三天三夜了,还没有被扑灭。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一个暗黑的旧世界开启了自毁的程序。 在那个暗黑的旧世界,一个流言开始传开,有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带走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这个传闻,只有叶蘼蘼听懂了它的内涵,她站在茫茫火海之前,冷眼看着一切化为灰烬,江一川走了,陈絮也就走了。 医药是为了拯救所有人。这是他燃尽这个旧世界要教会她的事,她懂得,她要在这余烬中去实现他想要她实现的事。 一切,在没有了一切之后,各自回到了他们的轨道。 徐斌勇按照约定,到了花岭疗养院。 穿过长长的走廊,那个幽暗的房间,他第一次来。 关于导师的传闻,他不是没听说。但是这么多年,总有关于他的传闻,真真假假,从来不作数,他必须得赌一把。 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对面,大致的轮廓,似乎是导师没错。 徐斌勇带着紧张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请求着:“导师,我已经按照您说的,恢复了林晓东的岗位,我知道是我疏忽了,留下了蒋琳这个祸患,我恳请您帮我解决她。”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片光明,亮得刺眼,让他本能地捂着眼睛想要躲避。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这光亮时,才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人,并不是那个可怕而古怪的老头,而是林晓东…… 第一百九十三章 收网 和林晓东同时出现的,还有省公安厅的督导组,这是陈愚留给他的宝贵遗产,在他走之前,让林晓东和他们建立起了联系。 在蒋琳的证词与林晓东的调查材料之下,他们一起联手进行了这一次“诱捕”。 当然,信息的源头,是叶蘼蘼提供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开展这样的合作,从今往后,你做你的警察,我做我的新药。”这是叶蘼蘼那天和林晓东说的话,说这话的神态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超然于世的冷酷,这大约就是失去江絮的叶蘼蘼会有的样子。 林晓东知道他改变不了,江絮是对的,叶蘼蘼能在这个世界上独立而清醒地活着。 然而,人真的只要活着就可以吗?他答不上来。 至于徐斌勇,读书人的立场有时候并不那么坚定,为了减刑的他,几乎没有什么抵触地,把花岭会的人交代了出来。 本来,他似乎也并不喜欢他们。 一切,都会有反噬。 比如那些人,在游艇上的袖手旁观,终究成了倾覆这艘船的开始。 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出现的裂缝,是崩塌的开始。 至于林正阳,大多数人只知道导师的存在,至于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已经无法从那些捕风捉影的信息中,得出一个肯定答复。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宣称可以引领他们通往野心彼岸的导师,这次,真的彻底消失了。 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调查,要起底盘踞在临州这么多年的灰色地带,那些在规则之外的潜规则,滚雪球一样的资源垄断把普通人隔绝在公平之外,终于在徐斌勇落马开始,一点点被剥去隐蔽的外衣。 需要调取的卷宗、需要审讯的人、需要做的调查……林晓东憋着一股劲,要为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太辛苦了。 这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又是凌晨三点了。 只是不管多晚,回去的时候,蒋琳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从前他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打开门,看到那盏灯亮着的时候,是开心的。 也许…… 他没有惊扰已经睡下的蒋琳,草草洗漱了一下,躺倒在了沙发上。 很安静的夜晚,很安静的临州,日夜更迭,月落日升。 他最近总是做梦,许多人来找他,陈愚、小鹿、柳丽莎……纷乱着,交叠着,不合逻辑的情节。 这里面,唯独没有江絮。 天再亮起的时候,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在笨拙地晃动。 他再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蒋琳用不协调的走路姿势在房间里挪动着。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她现在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已经基本可以照顾自己了。 “你醒来了,今天周末可以多睡会儿?”蒋琳对林晓东说着,刚开始嘶哑生硬的声音也变得正常起来,她在一点点恢复着,原本如骷髅一样的脸已经开始有点肉了,就算不再年轻,也隐约可以看出她原本娟秀的容貌。 蒋琳的康复给了林晓东莫大的宽慰。 “嗯,睡不着,局里还有很多事儿,我一会儿再过去。”林晓东说着,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坐起来之后,他才看到餐桌上放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虽然简单,但是林晓东知道,对于蒋琳来说,要准备这些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 “嗯,吃了再出门。”蒋琳没说什么,仿佛这是她应该做的。 林晓东倒是有些难为情了,又不好意思拒绝,唯一能做的就狼吞虎咽地把牛奶和面包吃了,抹了抹嘴:“那……你一个人待着,不行我让我妈过来……”这话怎么表达都挺奇怪的。 “没事,没事,我可以的。”蒋琳赶忙说着,生怕给林晓东添麻烦似的,略微停顿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徐斌勇他……会怎么样?” “已经移交检察院了,他涉及的案件比较复杂,估计审理的时间会很长。”林晓东说着,看向了蒋琳,“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把徐斌勇和他背后的势力查干净的,等你完全康复了,一定可以在临州自由行走。” 蒋琳这才宽心了一些似的,缓缓落座在林晓东的对面,依然干瘦的手攒成了拳头,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意志力的,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林晓东给她的积极信号而激动,而是喃喃着:“我得抓紧好起来,将来徐斌勇受审,我肯定要出庭作证,我一定要用健康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没有被他打倒。” 这番话,让林晓东对她刮目相看,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对她除了同情之外有几分敬意。 能这么多年在徐斌勇的眼皮底下忍辱负重装聋作哑把命保住,还能想到深夜用手电求救,这是一个多么坚忍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由衷地对她说:“蒋琳,你一定能过上幸福的人生。” 蒋琳看向林晓东的眼神里有流转的泪光,继而喃喃着:“林队长,你也是……” 此时,这个没什么人造访的房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听到这个敲门声,林晓东就大约有些预计,门外的人是谁了。 一共只敲了三声,每一声音量一样,连间隔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就好像是机器人在敲门,严谨。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没有按一楼的门铃就上来了。 他起身开了门,叶蘼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自从江絮走了之后,林晓东就没有再看到叶蘼蘼笑过。 确切地说,就没有见到她的表情有过什么变化,那一成不变的冷峻在本就如霜雪般苍白的脸色显得尤其寒气逼人。 “果然是你。”林晓东说着。 “你知道?”叶蘼蘼手插在衣兜不等林晓东邀请走进了他的房子。 “只有阿若看过我输入一楼开门的密码。” 叶蘼蘼没有回应他,这是她的第一次造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坐在餐桌旁的蒋琳身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药水 “真幸福,家里有个病人可以照顾。”叶蘼蘼话外有话似的。 林晓东当然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蒋琳,让她想起了江絮。 别人眼中的负累,在她这里是莫大的幸福。 蒋琳并不认识叶蘼蘼,只是看她这气场,知道来头不小,勉力用手撑着桌边,站了起来,打着招呼。 叶蘼蘼向她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看向林晓东,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让林晓东没来由的忐忑起来。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叶蘼蘼把她与徐斌勇之间的约定告诉林晓东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这一次,她是冲着他来的。 但是他不知道原因。 无论是什么,他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直觉,这是他从叶蘼蘼这里学来的。 叶蘼蘼无声地走到了蒋琳身边,在她边上转悠着,就好像是野兽逡巡在猎物边上,随时准备出击,让蒋琳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忽然,叶蘼蘼的手搭在了蒋琳的肩膀上。她的手指如此冰凉,让蒋琳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随着叶蘼蘼手微微地用力,蒋琳顺从地坐回了椅子。 “叶蘼蘼!”林晓东忍不住喊着她的名字,“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尽管他和叶蘼蘼经历了这么多,但他此刻并不能确定叶蘼蘼要做什么。 失去江絮的叶蘼蘼,是如此难以捉摸,他领教过她的危险,他不懂她今天的来意,这些已经足以让他浑身的细胞都警觉了起来。 叶蘼蘼冷眼看向他:“你在担心什么?” 说着,拿过桌上一个空的玻璃杯,倒上了清水摆在蒋琳面前。 接着,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包药,倒在了水中。 药粉瞬间就融化了,水变成了淡淡的黄色。 “喝,下,去。”叶蘼蘼弯下腰,玫色的唇在蒋琳的耳畔轻启着。 “叶蘼蘼,你别乱来,她是能让徐斌勇和花岭会定罪的关键证人,她出事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林晓东说着人已经护在蒋琳边上,只是那杯药,已经在他靠近之前,被叶蘼蘼递到了蒋琳的嘴边。 她的另一只手还搭在蒋琳的肩膀上,甚至在来回摩挲着,触到她脖子那一刻,让林晓东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那纤长的手指,上一次深深地嵌入了她自己的臂膀,渗出的鲜血犹在眼前。 如果此时她对蒋琳用力,他未必阻止得了。 而她还在对蒋琳说着:“我要和林晓东谈一件关乎他生死的事,不过,我愿不愿意告诉他,取决于你。” 蒋琳本就虚弱的身体这时候明显地瑟瑟发抖着,她不是没有和可怕的人打过交道,但她此刻能感觉到,这个忽然出现的年轻女孩比徐斌勇要可怕无数倍。 “别听她的!”林晓东对着蒋琳说道,随即对着叶蘼蘼诘问着,“你玩什么把戏?这里面是什么?” “十秒钟,让我们看看这位女士,到底在乎你多一点还是在乎她自己多一点?”叶蘼蘼盯着林晓东,那种带着敌意的眼神,让林晓东无从琢磨。 蒋琳听了,没怎么犹豫,一手接过叶蘼蘼的杯子,一仰头,喝下了这个未知的药水。 极端的苦味,让蒋琳脆弱的肠胃立刻有了反应,几乎要呕吐出来。 林晓东一把推开了叶蘼蘼,上前轻拍着蒋琳的背:“试试能不能吐出来!” 蒋琳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好像一个不会喝酒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开始上头,说话含含糊糊的:“我……没事,就是有点困……” “这不过是我们免疫力治疗项目组的阶段性成果罢了,你慌什么?”叶蘼蘼在一旁悠悠地说道,“我说了我可以救阿絮,没有人信我。” 她话音刚落,蒋琳已经头一歪靠在了林晓东肩上,沉沉睡去。 “你给她吃没经过临床试验的药,疯了吗?!”林晓东愤慨地说。 “中医的逻辑,所谓调理,就是首先保证睡眠和饮食,这个药可以让她很好地睡眠,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是你,最好把她放床上去,不然我们很难开始谈事情。”叶蘼蘼无动于衷地说着。 林晓东很生气,却没有办法,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不情愿地按照叶蘼蘼说的,把蒋琳抱回了卧室,轻轻合上了门。 随即怒不可遏地对着叶蘼蘼说:“我知道江絮走了你很伤心,但今天这是发什么疯?蒋琳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叶蘼蘼冷眼看着林晓东暴躁着,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知道,但是你和这件事,有莫大的关系。” 林晓东听完无奈了:“呵,我就是一时心软接受了江絮的请托,的确,我没有和你说,那是因为,我觉得他是对的。如果你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做出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没想到,叶蘼蘼立刻否认了林晓东的话,这让林晓东越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叶蘼蘼在林晓东家不大的客厅里踱着步,说:“阿絮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必须要离开我。我知道,他害怕我和林正阳一样,因为救他心切迷失了方向。 我一开始也这么说服我自己。直到,导师也消失了,那个传闻出现,有人和导师做成的交易,那些骤然转变的风向。花岭会忽然失势,芦苇荡着起大火。 呵呵,阿絮的命可真珍贵啊,竟然可以让导师把他一手缔造的黑暗帝国都解散了。 可是我一直想不通,阿絮是生亦或者死,对于导师来说,有什么关系呢?”说着她充满了敌意的眼神再次投向了林晓东。 林晓东心烦意乱地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叶蘼蘼,我知道林正阳是我祖父,你恨我也无可厚非,不过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好了,别牵连其他人。” “蒋琳,对于你来说是其他人吗?”叶蘼蘼盯着他,目光犀利。 林晓东当局者迷,脱口而出:“你在想什么?当然是其他人,不然蒋琳算我的谁?” 叶蘼蘼看着他,微微歪头,仿佛在反问:你说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盒子 “蒋琳不重要。”叶蘼蘼继续说着,“让我们拉回到正题。我想知道,阿絮到底和林正阳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他们之间的联系点,无非就是你和我罢了。阿絮想要林正阳给的,是江南医药和清朗的临州,这是阿絮留给我的。那么,林正阳呢?有什么是可以让他连自己的权势都放弃的?” “你是怀疑与我有关?”林晓东不敢苟同,“我发誓,林正阳那里,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叶蘼蘼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你当然不会得到任何东西,因为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这我就更加不明白了。” “我去查了和你、阿絮、林正阳有关的所有事,终于让我弄明白这里的原因了。”说着她丢了一张报告单在餐桌上。 林晓东满腹疑问地上前拿起了那份报告单。 这是一份来自临州人民医院的报告单,林晓东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名字,上面写着基因检测之类的字样。 “嗯?我不记得做过这个检测。”他皱紧了眉头看着报告单里的内容,“na5基因缺陷是什么意思?” 叶蘼蘼走到了林晓东的跟前,对他说着:“就是,你有很大的概率会变成第二个林伯越。对于林正阳来说,没有什么会比重温这场噩梦更加可怕的事情了。这让他那个未了的宏愿变成了迫近的任务。 这个检测是在你和阿絮住院期间做的。阿絮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一定早早知道了这件事。 林正阳知道我为了阿絮,把精力放到了免疫治疗的项目,他想要我放弃这个项目,继续把全部的精力放到jn003上来,因为那是你的救命药。但是,他了解我,知道不可能用威胁的手段让我就范。因为……我从来就不怕死。” 林晓东听到这里,心绪起伏,他开始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似乎明白了叶蘼蘼对着那看起来没来由的敌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因为林正阳了解你,所以知道这个世界上可以让你改变心意的,只有一个人——江絮。他去找了江絮……是我,让你失去了他……”林晓东喃喃着,无法表达自己的歉疚,“我甚至答应了江絮,拦住你不去找他……” 与林晓东的茫然失措不同,叶蘼蘼似乎对外界的所有情感都设立了一道屏障,对于林晓东的话,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而是继续着自己的讲述:“阿絮知道这件事对于林正阳来说有多重要,所以他让林正阳拿出了全部的筹码来交换。” “因为只有江絮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那个拯救他的计划……他就算活不了,也不能死,要给你留下希望却不让你继续做那个免疫力的项目……”林晓东现在彻底明白了,“而林正阳要的,是你把jn003做完,因为他相信这个就是他经营了几十年要的那款药物,可以救林伯越,也可以救我……” “凭什么要用阿絮来换你?”叶蘼蘼对林晓东步步紧逼,“我可以用jn003拯救全世界得了肝癌的病人,也不会用来救你。” 林晓东无言以对,虽然,也许,就算没有林正阳找过去,江絮还会以其他的方式想办法让叶蘼蘼从急功近利的状态里走出来。但是,万事没有如果。事实就是,因为他,江絮被林正阳带走了。 江絮……林晓东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江絮就坐在他的对面,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咖啡,冰块撞在杯子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很聪明,我的意思是,绝顶的聪明。她从小就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去了雪域。只不过在十四岁之前,她从不在乎运用她的才智,那是一种有自觉地无忧无虑。 我拜托你的事,某种程度上,会把你推到蘼蘼的对立面。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成为叶蘼蘼的敌人。 如果有一天,她因为我而迁怒到你的时候,你把这个交给她,在那之前,你不能打开它,也不能提前给她。” 江絮说着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红色天鹅绒的包装,放在掌心小小一个。 林晓东那时候满脑子被江絮打算离开叶蘼蘼的想法而震惊,根本没有把这段话当真,因为彼时的他,并不相信,叶蘼蘼会再次站在和他对立的一方,对于江絮的这个提议,不以为意地说:“原来叶蘼蘼在你心中也很可怕,还得给我个保命符?” “不,不是给你保命,我只是要确保蘼蘼不堕入黑暗。”江絮说这话的样子犹在他眼前,双眸中是落地窗外变幻的霓虹,又仿佛让他看到了叶蘼蘼的模样就在他眼中。 “既然林正阳要阿絮拿自己换你,那我们就足够公平,阿絮过得如何,你就过得如何。阿絮说医药是拯救所有人的,几十亿的人里,少了你一个,我应该也不算食言。”叶蘼蘼的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江絮有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林晓东说着,如果当初仅仅是他一开始认为的那样,江絮给他的东西是为了必要的时候给他林晓东保命用的,那他此刻就不会拿出来。但是,江絮说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叶蘼蘼堕入黑暗,他要帮江絮拉住叶蘼蘼。 叶蘼蘼阴冷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而林晓东已经走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拿出了那个红色的小盒子。 不需要打开,叶蘼蘼就知道林晓东没有说谎,这个东西不是林晓东能准备的。 这个精致而复古的盒子,是江絮会选的风格。 叶蘼蘼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天在穿云江边,江絮从口袋里直接拿出了这枚戒指,而此时林晓东手中的盒子,太像是装这枚戒指的首饰盒。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因为他的事迁怒到我,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林晓东郑重地托着首饰盒,递到了叶蘼蘼的面前,“我保证我从来没有看过里面的东西。” 第一九十六章 拉回人间 叶蘼蘼打开了这个盒子,盒子的中心,放着的,是一颗红色的果实,饱满鲜亮,带着神秘的光泽。 这是百祖荼蘼的种子,对于叶蘼蘼来说,太熟悉了。 但这是江絮留给她的百祖荼蘼。 她看着手中的百祖荼蘼许久,红色的种子映入她的双眸,如火苗融化着眼底的寒冰。 这红色,是陈实的血,是无数人的重生,是江絮对她最深刻的爱。 “就算你把整个世界都给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叶蘼蘼喃喃着,决绝地合上了盖子,没有多看林晓东一眼,她需要时间,与自己和解。 而在林晓东眼里,一切发生得有如魔法,江絮,总能把孤高于世的叶蘼蘼拉回人间,更直白地说,是让她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这可怕的纠缠终于结束了。 叶蘼蘼没有多言,收起盒子朝外走去,打开门的一刻,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去做一次癌症早筛。” 叶蘼蘼如鬼魅一般出现,又倏然消失了。 徒留心绪万千的林晓东站在客厅。 有太多事情需要被消化。 果然,就算是林正阳和江絮,也没有办法瞒住叶蘼蘼太久。 只是经叶蘼蘼这么一分析,江絮还活着的可能性又少了几分,林晓东想到这里心里就堵得慌。 出了一会儿神,他不放心地去查看了蒋琳的情况,吃了药的蒋琳,酣睡如婴儿,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叶蘼蘼到底是没有下狠手。 在雪域,叶蘼蘼举起的屠刀带着血,那模样,犹在眼前。林晓东知道,如果没有江絮,那一次,她会毫不犹豫地向江万潮挥下屠刀。如果没有江絮,她是可以杀人的。 这一点,江絮也知道。 那个冰咖啡被搅动的声音如魔咒般在林晓东的耳边响起。 “林晓东,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我说的守护她,不仅是我走的那一天,也是我回来之前的每一天。”江絮那张憔悴的脸,再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江絮啊……”林晓东此刻独自喃喃着,“我代替不了你。” 临州公安分局的案情分析室,被临时改成了省督导组的办公室,自从徐斌勇落网之后,这个包括公安厅在内的多个部门组成的督导组,就一直在局里驻点办公。 所有的事情,抽丝剥茧地在溯源着。 作为对案件介入最深的林晓东,自然成了担子最重的那一个。 “林队,今天食堂没开,给大家定了盒饭。”小许给埋头工作的林晓东递来了午饭。 林晓东打开了饭盒,菜不错,但是他只吃了一口,竟然就开始反胃了起来。 林晓东是个粗人,以往加班,别说是盒饭,几块饼干垫个肚子凑合也是常有的事。 这么“挑食”的情况显然不算正常。 小许看出了他的不适,赶忙关切地问:“是菜不合胃口吗?不行办公室还有泡面,我给您拿过来?” 林晓东摆了摆手:“没事儿,最近天气热,胃口不行,你忙你的去!”为了照顾小许感受似的,林晓东拿起筷子又强迫自己扒拉了两口。 没想到,这一下彻底遭不住了,平时注意不到的腥膻味被味蕾无缘无故地放大了,充斥着整个口腔,直达肠胃,一阵翻江倒海的,都等不及他起身,没忍住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小许被吓坏了,一面手忙脚乱地帮忙,一面喊人求救,结果被林晓东拽住了:“多大的事儿,别给大伙添麻烦……”他抽着桌上的纸巾擦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搞得跟个孕妇似的,见笑了。” 小许放心不下:“您真的没事?我陪您去趟保健室……” “今天周日,他们没值班?没事,吐出来就舒服了。就是最近没休息好。”林晓东搪塞着。 一直到傍晚忙完,林晓东才有工夫考虑自己身体的事。 如果不是叶蘼蘼那句让他做癌症早筛的话,他或许到现在也不会考虑到这件事。 “第二个林伯越……不至于……”他嘀咕着,窗外的天色再次暗了下来,又一天过去了。 最近的林晓东,的确比往常更容易感到疲劳,他自己都觉得,这种疲劳和从前不一样。 放在以前,不管再累,他睡一觉醒来,一切就会好起来。 但是,最近的疲劳感,就好像在他身体里扎下了根来,怎么驱赶都不无济于事。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 …… 夜深了,已经放了暑假的临州大学,此刻门口已经没有人经过。 柔软时光快接近了打烊的时间。 时隔数月,从前那位偶尔来光顾的女客人,又出现了。 叶蘼蘼独自走进了空空如也的柔软时光。 新的服务员,趴在咖啡台前专注地刷着手机,看着网上讨论着最近临州炙手可热的商业明星,江南医药的二代掌门人。 这位横空出世的学者型企业家,从来不出席活动也不接受采访,至今网上找不到和她有关的照片。 所有人只知道,她接手之后的江南医药,一扫传统药企的桎梏,势头之猛已经可以预见不久就能跻身全球前列了。 服务员看得太专心,叶蘼蘼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才发现了这位深夜造访的顾客。 这是一位美丽的女孩,让他不由得说话都紧张了起来,重复着从前那些服务员一样的话:“对不起……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刚才他在看得兴致勃勃的传闻的主人公。 “我知道。”叶蘼蘼回答着,“还有二十分钟,我会在你下班的时候走。”她说话时有着远超外貌的成熟和气场。 “那……喝点什么?”服务员不确定地问着,毕竟,大晚上喝咖啡的人不多。 “清水,我可以付冰美式的钱给你。” 说着她朝着咖啡馆的一角走去,那是挨着书架的一个位子,一盏小小的复古台灯放在矮圆桌上,亮着暖黄色的光。 书架上摆满了书,只不过,自从那位古怪的男士没有之后,从来没有人有心去阅读这些冷门的书籍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长恨歌 她的手指捋过书架上的书,一本又一本,仿佛这些书会给她些许回音,但又没有,怅然,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才如此坦然地显露出来。 靠近书架的墙上,挂了许多千纸鹤,她起身走过去看着。 服务员正好送冰水过来,介绍着:“这是学期结束前我们做的一个小活动,大家可以把自己喜欢的诗句写在边上的便签里,折成千纸鹤放在这里哦。” 一阵晚风透过咖啡馆木制的百叶窗,吹动着这些千纸鹤,如有神明指引般,其中一只在风中翅膀微微晃动着如同活过来了一般。 “这千纸鹤……”她看到这只千纸鹤时,眼睛如死水微澜,遥远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临州中学的运动会刚散场。 拿了许多奖牌的陈絮并不开心,远离人群,独自坐在了那棵合欢树下。 江一川远远地看到了她,一如往常,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和她并排坐在了下来。 “别理我……”陈絮嘟囔着,随即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不开心的原因,诘问着江一川,“昨天,我让爸爸留下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一起求他?” 江一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絮见了,越加不高兴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还笑!” 江一川侧头看着她,金色的阳光下,他的双眸清晰得连瞳仁的纹缕都一览无余,如琥珀般带着迷人的光泽,他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带着温柔的笑意的。 “小絮啊,我不能一直住在你家里。”江一川话里有话的说着。 “我家不就是你家?”陈絮执拗地说着,还没听懂江一川的话。 “你记得陈妈和你说的话吗?你姓陈,我姓江,这就是区别……” “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哥哥啊……”陈絮想当然地说着。 听到这里的江一川,那温柔双眸的光黯淡了下来,欲言又止,一阵风吹过,运动会留下的彩色传单被卷起,在空中翻飞着。 江一川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张,是明黄色的纸,他默默低头折着什么。 不一会儿,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只千纸鹤被托在掌心,出现在陈絮的面前,千纸鹤的翅膀,一如今日,随着微风扇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 陈絮何尝不知道,这是哄小孩的把戏,但她还是开心了。 “这千纸鹤为什么会自己动?”她好奇又惊讶的样子是江一川最喜欢的,男孩只想要女孩开心,就这么简单的事。 “我自己想出来的折纸方法,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折这样的千纸鹤。”江一川得意的说,随即把它轻轻放在了陈絮的手中,身体微微前倾,这样原本比陈絮高的他可以让自己平视着她。 每次想要认真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先地让彼此能够平视,不让陈絮仰望。 “小絮,无论我去哪里,都和这只千纸鹤一样,只要你愿意,我就会落在你的掌心里。”他说着,离她那样近,她能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仿佛这是江一川眼中唯一看到的。 ……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的折法……”她自言自语着,注视着数十只千纸鹤里特殊的这一只,“你说着这些千纸鹤里都写了诗?” 服务员说:“对啊,你可以选一只看看是不是有缘人哦。” 叶蘼蘼摘下了会随风扇动翅膀的那一只,小心翼翼地展开了这张明黄色的纸。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长恨歌》里的这一句诗,字体隽逸工整,是他的字迹没错。 七月七日,是她的生日,也是他走的那一天。 他来过这里。 她茫然四顾着,空荡荡无处寻觅的失落。 他说每年的七月七日,他会在这里留一本书,证明他还活着。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把jn003做到上市,但是,一年的时间,足够他活下来吗? 她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折痕,恢复了纸鹤的样子,挂在了远处。 “嗯,如果你不喜欢这首诗,可以试试别的?”服务员不解风情地问着。 “时间到了,你要打烊了。”叶蘼蘼说着,兀自朝着门外走去。 服务员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冰水,嘀咕着:“好奇怪的人。” 叶蘼蘼刚从柔软时光出来,身后的灯就关了,果然是按点打烊了。 黑色的劳斯莱斯忠实地等候着,阿若出来替她开了门。 叶蘼蘼看着他:“阿若,你也不必如此。” “我本来就是夜猫子,没事。”阿若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勤快地跑回驾驶座。 车子在逐渐安静的临州行驶着,奔向这座城市此刻唯一不肯睡的地方——星天地。 “你也答应了什么?和林晓东一样。”一路没有说话的叶蘼蘼忽然说。 “我和林晓东不一样,我每天在你跟前,阿絮知道这样的我骗不过你。没有和我交代任何事。如果说非有一件,只是让我像守护他一样守护你。”阿若诚实地说着,“但那是他出院的时候和我说的,我想,从那时候起,他也许就在计划着什么,但他并没有把我放在他的计划之内了。” “你和阿絮,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叶蘼蘼第一次问。 “叶总,你怎么突然关心我的事了?”阿若通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排的叶蘼蘼,笑着说。 “不工作的时候,叫我蘼蘼。”她望着车窗外黯淡下来的霓虹,“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关于江一川成为江絮的一切。” 阿若听得懂——她想他了。 善解人意如阿若,随即说着:“这么说起来,我这条命是阿絮给的呢。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大名鼎鼎江总的儿子了,那些光鲜背后的残酷事实,是我和他熟悉之后才知道的。 而我,在中学的时候,娘娘腔、转学生,这两个标签,就基本注定了我在临州中学的命运了。嘲笑、捉弄、被群殴,这大约就是我对于中学生活的全部记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简单的事 “那一天,伤痕累累的我爬上了临州中学教学楼的楼顶,想要一跃而下结束这样的人生。”阿若说到这里,甚至莫名笑了一下,“十几岁的傻小子,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世界上最糟的了,但是其实,贱命一条,走了没人在乎,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我起初并没有发现他,当我站在楼顶边缘,准备与世界告别的时候,不期然身边多了个人。 那时候,他还叫江一川。 不得不说,他真是个长得好看的少年。”阿若说话的玩世不恭,仿佛已经成了习惯,让这段沉重的往事,也被讲得有些黑色幽默了,“我后来想,也未必是后面的事,说不定仅仅是见到了一位美少年这样肤浅的理由,打消了我想死的冲动。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有意解释着, “其实是,两个孤独的人,总是会比其他人有更敏锐的感应的。 我至今记得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活着是那么奢侈的事,不留下来多玩一会儿吗?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刚刚失去你们,很难讲,他一个人在那个天台想做什么。 的确,对他来说,活着是件很奢侈的事,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莫名的有说服力。 他说,这个世界这么糟,少了谁都不会变好了。但是,或许多了我一个,会好一些。他说人终究是要死的,但绝不是今天。他问我,能不能和他做朋友。 说实话,我那时候对他,是哭笑不得的,因为他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怎么听起来都不像是有诚意在劝一个轻生的人,但是很奇怪的是我被他说服了。 也许正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大实话,而不是刻意的违心劝导,神奇地那样有说服力。 当他说自己是江一川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那位新晋临州富豪的儿子。 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往往是最早熟和势利的一类,江公子朋友的身份,让我平安地度过了余下的中学时光。 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这辈子都会对阿絮不离不弃。可惜,最终是他先放弃了我。 没事,阿絮说,让我像对待他那样对你,我一定会做到。” 叶蘼蘼默默地听着,距离万安小区还有些路程,车里沉默了一会儿。 忽而,后排传来叶蘼蘼悠悠的声音:“阿絮,从不给我看你看到的这一面。” “因为,他知道,在你的记忆里,他始终是那个阳光下的完美少年。你回来后,我看着他耗费着全部的心力去做回那个可以陪在你身边的江一川,就好像……”阿若寻找着合适的形容,思忖了一会儿,说道,“他要用全部的心力把支离破碎的自己拼凑回去,不敢有片刻放松,谁都知道,你能活着回来,是一个奇迹。对于阿絮来说,活下去比死要难多了……”阿若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道歉着,“是我忘乎所以了,他一定会好好的,我想……” “没事,我知道。”叶蘼蘼出奇的平静,“如果阿絮想让我等他,我就等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的事了。” 车子终于停在了万安小区的楼下。照旧,等车抵达的时候,已经到了星天地该散场的时候了。 没有人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公寓楼里,住着这位低调的江南医药的领头人,那个全网搜索却鲜有照片的人。 幽暗狭长的走廊尽头,404的门牌就在那里。 只是那扇门背后,等待着的,是空荡荡的房间,那短暂的属于家的模样,随着江絮一起被封存了。 隔着穿云江,另一边的新区,林晓东的生活,似乎有了些许的起色。 这些起色,和蒋琳有关。 那盏每晚亮着的灯,对于林晓东来说越来越重要了。 人的盼头,有时候就是这样在微小的确幸中存在的。 而蒋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康复着,几乎每天林晓东回去,都能看到她的好转,日渐丰腴的脸庞,已经依稀可以看出照片中曾经的模样了。 又是忙碌到深夜的回家,林晓东打开门的时候,鲜有的除了灯亮着,蒋琳也还没有休息,应该是刻意等他回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林晓东多少有些担心蒋琳的身体。 但是蒋琳此刻,却看起来比往常兴奋,着急着分享似的,说:“我今天去找了律师。” “你出门了?”林晓东很意外,蒋琳现在虽然可以行走,但是行动还不算利索。 “我打算向徐斌勇提出离婚。”蒋琳激动地说着,“我一天也不能等了。” 看着蒋琳到深夜还没有平复的情绪,林晓东猜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试探着问:“你今天不止找了律师?” “我……”蒋琳听了,一脸心虚,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去了看守所。” “你去见了徐斌勇?!”林晓东虽然猜到了,还是很意外。 “是的,我要亲口告诉他,我要在这个时候和他离婚,我想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他果然暴怒了,我就知道,他不可能接受被他支配了这么多年的我,这样健康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是我举报了他,是我先提出了离婚,是我要说出我知道的一切让他永无翻身之日。”蒋琳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由于激动和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大口喘气着。 “徐斌勇怎么样?”林晓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对于他来说,徐斌勇不仅仅是调查的对象,也是很多案件的突破口,他,暂时还不能出事。 “他气坏了,骂我贱人,开始翻旧账,那些陈词滥调,我都听腻了。”蒋琳还沉浸在报复的快意中,没有察觉林晓东的担忧。 此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谁?”林晓东打开了视讯。 “闪送。”画面里,一个骑手模样的人回答着。 最近资料堆叠需要处理的文件繁多,林晓东想了许多可能,满腹狐疑地开了门。 不一会儿,门外听到骑手喊了声“放门口了!”就走了。 林晓东打开门,“啪嗒”靠在门上的东西正好翻在地上,仰面朝天,是一幅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缢死 这是一幅油画,而对于油画,现在林晓东有别样的理解了。 何况,这画的风格,太似曾相识了。画里是陈旧的水泥地,一眼看得到两边的墙,一张狭窄的单人床,正对着墙上是一扇小窗,装着铁栅栏,黯淡的月光把栅栏的影子映在地上,画面倾斜颠倒着,这是被叶蘼蘼称之为“死亡视角”的内容。 不仅仅是如此,此刻,深夜,这幅画忽然出现在林晓东眼前,让他不能不倒抽一口冷气,因为小鹿已经死了。 而更让他感到担忧的是,这画的场景,他是熟悉的,这是临州看守所。 画画的人唯恐他认不出来似的,挂在墙上的蓝色囚服上,“临州看守”所几个白色大字清晰可见,而落款的时间,竟然是今天。 看守所,今天,这么巧,蒋琳才去看过徐斌勇。 他没有立刻拿起这幅画,转身在家里到处翻找着。 蒋琳纳闷地看着他忽然紧张的模样,跟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说着转头去看那幅让林晓东变得奇怪的画,她正准备伸手去拿,被林晓东挡住了:“别碰。”他说着,已经找到了橡胶手套,戴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画。 但这幅画也同样引起了蒋琳的注意:“这衣服……” 她盯着画里的囚服,喃喃着,“这是徐斌勇穿的。” “所有囚服都一样。”林晓东把油画放在了桌上,在明亮的灯光下进一步检查着。 而蒋琳还在继续说着:“不是的,这个上面的号码,他被押进去的时候,我记得,因为这个数字,和我们结婚的日期只差了一个数,我当时就想,一切都是天意,不会错的。” “那有麻烦了……”林晓东听了,表现出了超乎蒋琳想象的危机感,二话不说,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是临州公安分局林晓东,羁押在你们这里的徐斌勇,情况怎么样?” “正常啊。”对方回答着,显然对半夜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搞得莫名其妙的。 “能不能现在去查看下他的情况?”林晓东说着。 “你说你是哪位?” “临州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队长林晓东,徐斌勇的案子我配合省里在办。”林晓东耐着性子解释着,但其实已经急得要跳脚了。 “好的,您稍等一会儿。”对方挂了电话。 等待回音的时间,林晓东站在油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过。 没多一会儿,看守所的电话回了过来。 电话那头的语气,已经和刚才大相径庭,显然遇到了棘手的事:“林队吗?徐斌勇出事了!” …… 一路加足马力,林晓东连夜赶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里,徐斌勇就朝着小窗的方向,靠着床坐在地上,如果不是因为双臂过于松弛地耷拉着,和徐斌勇一贯板正的端着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从外面巡逻的时候,根本不会发现他会有什么问题。 “他从衣服里扯下了一根布条,系在床板的一角,自缢身亡的。”看守所民警对林晓东说着,看样子就是刚才通电话值班的那位。 督导组和局里的同事陆续都赶到了。 没有人料到徐斌勇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骤然离世。 “白天的时候,他的妻子蒋琳来看过他,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徐斌勇当时很激动,看样子是受了刺激了。”看守所民警说着。 这听起来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过,紧接着民警又说了一句话:“这个死法,也得很想死才行,这个高度……” 这话,类似的,林晓东仿佛在哪里听过。只是最近,他疲惫得连脑子都转不利索了,他确信听过类似的话,这个场面,一定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 “林队!徐局他……”岳健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林晓东的面前。 “你不是回老家去了吗?”林晓东一脸讶异地看着他。岳健峰好几天之前就和他说过,这个周末回清湖的老家。 “我开车回来的,清湖过来也就一个半小时。”岳健峰气喘吁吁地说着。 “我不是和你说,这里有我呢,你不用专门过来。” “林队,徐局,哦不,徐斌勇这事儿,我觉得我必须得来。”岳健峰一脸的诚恳。 林晓东懂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岳健峰一开始发现那枚戒指,徐斌勇不会这么轻易地暴露。 办过案子的人都能体会这种想要有始有终的责任感。 现场还在拍照取证,还有一段时间。 徐斌勇就那样歪着脑袋,睁着眼,坐在床边,和林晓东收到的画里不同,那蓝色的囚服,是穿在他身上的,而非挂在墙上。 “死因是窒息,他撕下了囚服的卷边,从木板床的缝隙里穿过,系了个绞刑扣,看来是一心求死了。”林晓东向岳健峰同步着信息。 “嘶……”岳健峰似乎也想起来了什么,“林队,你觉不觉得,咱俩讨论过这个事儿?就是,有人在看守所这么个死法……” 被岳健峰这么一说,林晓东终于想起来了,他一把拉住了岳健峰的胳膊,说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姚元庆。” 岳健峰也想起来了:“哦!就是那个江万潮的手下,差点就可以靠他给江万潮定罪了,结果也是在看守所自杀了,对对,死法一模一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在恍然大悟的兴奋之后,不约而同心情沉重了起来。 “当时我们就惊讶于姚元庆的死法这么极端,一个人的求死的意志或许确实有特殊的原因……”林晓东看着徐斌勇的尸体,忧心忡忡,“姚元庆,我们未必那么了解,但是徐斌勇,你和我都清楚,他落网之后很快交代了相关人员,色厉内荏,不是能有这种意志力的人。 虽然蒋琳白天刺激过他,但他对蒋琳早已经没有了感情,因为这种事自杀的可能性非常小。” 岳健峰默默听林晓东说着,不由得后背一凉。 第二百章 窗户 岳健峰环顾着左右,无论是看守所民警还是省厅与分局的同事,都在各自忙碌着。 他挨近了林晓东,小声说着:“林队,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 林晓东当然知道,如果姚元庆和徐斌勇不是自杀,那么,能在戒备森严的看守所下手又不留痕迹的,将是难以想象的对手。 而此时,徐斌勇的死,对于整个调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如果连看守所都无法保护徐斌勇的安全,兔死狐悲,想要从其他人口中再找到有价值的口供,将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这是一次杀人灭口,也是一次对同党的警告。 林晓东抬头看了一眼就安装在铁栅栏门之外的摄像头,看守所不仅到处都有探头,而且所有的探头都是双向的,有任何异常,都不用民警赶到现场,就可以喊话预警。 “监控,看了吗?”他冲着刚才和他说话的值班民警喊道。 值班民警殷勤地跑了过来,对林晓东说道:“正准备带你们看呢,不过刚才你们过来之前,我们自己所里已经先查了一遍了,徐斌勇用床把自己挡住了,正好是探头拍不到的地方,所以才没有发现……” 林晓东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这么重要的嫌疑人,在看守所死了,对于他们来说,如果定性为失职,追责是少不了的,想要为自己开脱也是人之常情。 平常没几个人的监控室里,此刻挤满了人。 一个曾经的公安局长,就这样狼狈地死在了看守所里,无论他因为什么被羁押于此,大家的心情难免五味杂陈。 “一般来说,我们这里都是大通铺,不过因为徐斌勇的案情特别重大,所以被关押在单独的监室了。除了这点,其他待遇都是一样的。”随着看守所所长的介绍,视频已经被拉回到傍晚6点的时间,画面里,徐斌勇被押解回了房间,仅仅凭借他走路稳健的步伐,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和自己的妻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说不上来,徐斌勇的这种斯文,是天生的还是装着成了习惯。 一个人的徐斌勇,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果然朝着床脚面对着墙的方向走去,席地坐了下来。 床的高度,正好挡住了他的上半身,只有脚尖偶尔从床遮住的地方露出来,但也看不出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们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了,毕竟他和其他嫌疑人很不一样,他来考察过我们这里几次,对于环境比较了解,应该是知道床边这个位置,是探头的死角,是没有给我们留出救他的时间。”所长在边上解释着,看得出来,他并不希望这件事变得复杂。可惜,在场的,有人和他的想法截然相反。 “能倒过去我们再看一遍吗?”林晓东盯着监控画面,说道。 “唉,再看也是这样,我们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了。”所长说道。 但林晓东依然坚持着。 于是,那个消失的徐斌勇,又一次出现在了画面里。 还是那样稳健的步伐,从容走进了这个监室。 影像记录真是件奇特的事,画面里的这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但看着画面的时候,又无法将他和此刻躺在监室里的那具冰冷的尸体联系在一起。 仿佛,这是完全割裂的两个事实,两个平行的宇宙。 在虚拟的世界里,徐斌勇一直都活着,只要进度条往回撤,他就在这个数字影像的世界,困在永不出头的轮回里。 是的,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但是,在那幅画里,小窗里透进来的,是黯淡的月光。 “调取其他监室的画面,找出和徐斌勇这段时间一致的画面。”林晓东忽然说。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相邻或相近的几个监室的画面被调取了出来。 和徐斌勇的安静镇定不同,其他几个监室都是大通铺,大夏天一个小房间挤满了人,隔着画面都仿佛能闻到那股汗臭味,还有几个不老实的,正在推搡着,眼看要打起来了。 但这些都不是林晓东关心的。 他来回盯着这些画面,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窗户太亮了。”林晓东突然说道,在安静的监控室里,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什么?”尽管如此,所长还是不明所以地脱口而出。 “徐斌勇这个房间的窗户太亮了,你们确认这是今天的监控吗?”林晓东转头看着身后的所长,眼中满是怀疑,“你们自己看下,其他同时段的监室,窗户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只有徐斌勇这边还是大白天的样子。” 所长和其他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果然如此。 “是不是探头的问题,你看这个时间确实显示是下午六点半了啊?”所长还是觉得林晓东吹毛求疵了。 林晓东环顾着所有人,他知道现在谁都不能完全相信,关于油画他决定缄口不提。 只能说:“这些画面我们带回去请技术科的同事好好分析一下就知道了。” “林队,你的意思,怀疑徐斌勇的这段监控被人调包了?”一直专心跟着林晓东节奏的岳健峰问道。 “已经过了夏至,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早,如果徐斌勇这个监室窗外格外亮的话,不排除是有人用了早几天的画面。而且,这里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在监看的,如果连实时监看的时候都没有发现的话,那只能说,是有人早有预谋地把这段画面提前植入了。”说着他看向了一直打算和稀泥的所长,“你说的探头问题,我们也不急着排除,不过到底是参数问题,还是录制的时间就根本不对,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继而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脸上泛着油光的胖所长,问道:“我记得,上一次有一个叫姚元庆的嫌疑人,也是这样死在你们这里的……” 第二百零一章 未知的方向 林晓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所长的脸,而所长糊里糊涂地问:“姚元庆是?” 他不记得。 此时,岳健峰在边上和林晓东小声解释着:“这位房所长,是姚元庆出事之后从别的所调过来的。上一任所长因为姚元庆的事情,定性过失降职了。” 原来如此。 林晓东这才明白,刚才这位房所长“和稀泥”的原因了,是怕自己和上一任一样的遭遇。脑海中,那个死去的江万潮,仿佛再次在走廊下走过来,那得意洋洋的胜利者的姿态,犹如昨日才见。 此刻再想起来,这种得意,原来不仅仅是知道林晓东彼时没法给他定罪,更是知道,姚元庆的死,他们都没法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江万潮都死了这么久了,竟然还是能给他添堵。 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可以正常推进的调查,又要重新调整工作方向了。 种种迹象表明,林正阳似乎的确是遵守了某种和江絮达成的约定,消失在了临州。 那么,到底是谁在防着徐斌勇,要他死呢? 林晓东感觉四野茫茫,如同被那场无名火烧尽的芦苇荡,无从寻觅的空旷,一览无余却危机四伏,这比原本知道有人藏匿在暗处更加让人不安。 …… 现场取证完成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林晓东叫住了岳健峰:“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的那两幅画吗?” “林队,你是说小鹿给你的那两幅?”岳健峰立刻想起来。 “嗯,恐怕我们得再拿出来重新检查了。”林晓东一脸沉重。 “当初为了稳住徐斌勇,小鹿那个案子草草结案了,这些证物应该已经到了老梁那里了。”岳健峰说着,随即好奇问,“林队,这个徐斌勇的死,和这些画有关系吗?” 林晓东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看向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却足以让岳健峰惊讶:“我在来之前,刚收到了一幅类似的画,是关于徐斌勇的死的。那时候,看守所都还没有发现徐斌勇死了。” 岳健峰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徐斌勇的情况,这么碰巧他就死了。” “监控的画面被替换了,就算是看守所对于徐斌勇最后活着的时间说法有误,可以肯定的是,蒋琳下午去找徐斌勇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从蒋琳离开到我收到这幅画,这期间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时间。我虽然不懂油画,也知道,要画一幅画,花的时间可不好说。我收到的,颜料都干了,可见已经完成了一段时间了。”林晓东说道。 “林队,你的意思是这画未必是在徐斌勇死亡之后才画的?”岳健峰立刻想到。 “我不确定,画是闪送的,我联系骑手,他取货的地方很奇怪。”林晓东说完看向了岳健峰。 “嗯?”岳健峰并没有猜到画是从哪里送出的。 “是从安乐公墓送出的。”林晓东说道,“我也是看了发货地点之后才找骑手确认,骑手说根本没有见到发货的人,画就直接被丢在墓地门口,他是因为看在运费可观,才接下的单子。” 岳健峰听了,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林队,说起安乐公墓,其实我总觉得,那里还有未尽的谜团。还记得你辞职之前,我们发现的那一片无头墓地吗?当时我们满脑子想着要找出江万潮的罪证,好像……”说到这里,岳健峰忽然打住了,欲言又止。 “好像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所有的罪证都是指向江万潮的。”林晓东立刻明白了岳健峰没有说出口的话。 “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岳健峰说道,“自从你辞职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从安乐公墓挖掘出来的无名骸骨的身份,但是进展不大。一方面是因为临州温暖湿润,遗骸腐化严重,基本找不到可以匹配的dna,另外一个原因是,法医鉴定发现,其中有两具我们发掘的尸体,死亡的时间已经远超十年以上。林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说着他看向林晓东,此时他们身边的人已经都撤离得差不多了。看守所本来就地处偏远,此时黎明未到,四周黑漆漆的杳无人烟,更加显得他们的对话内容阴森,仿佛是瞬间回到了安乐公墓。 林晓东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江万潮的发迹是在十年前,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陈实,如果从安乐公墓后面的老坟里挖出的骸骨死亡超过十年,那时候江万潮人还在南方,都不在临州,更别说是杀人了。说明他们不是江万潮派人下的手。” “嗯,这套模式,不是江万潮,或者是他的手下发明的,他只是个沿袭者。那就是林正阳?”岳健峰说道,知道这个名字,对于林晓东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晓东微微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林正阳的事我跟了很久,从头到尾,安乐公墓,好像没有和他有什么直接关联。他手里的无头案肯定更多,但相比起安乐公墓这样容易暴露的地方,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临州湿地这样更偏僻更容易销毁罪证的地方,不会退而求其次。” 岳健峰听了很意外,说道:“林队,难道这次徐斌勇的事,不是林正阳下的黑手?” 听到岳健峰说到这里,林晓东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点并没有朝着同一个方向考虑,他看了岳健峰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取出了一支烟,久违地点了起来。 自从他收留蒋琳在家之后,为了她的身体考虑,他已经很少在夜里抽烟了。 岳健峰见状,越加困惑了:“不是,如果不是林正阳怕自己的脏事儿被徐斌勇供出来,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在看守所对徐斌勇下手?” “健峰,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而且,曾经有一度,我怀疑过,小鹿放在画廊的那些画,不一定是同一个人画的……”林晓东两三口吸完了一支烟,手指一弹将烟蒂准准地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第二百零二章 将来不来的黎明 这个夏末的后半夜,黎明将来却迟迟不来。 林晓东和岳健峰暂作告别,驱车往回赶着,那幅画,他没有带去看守所,一切都需要有所保留。徐斌勇,这个身份太特殊了,距离他们太近了,让很多事情,被迫变得要慎之又慎。 油画……让许多的记忆忽而翻涌了上来。 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小鹿死了,江絮走了……就连林正阳,也倏然消失了。 然而,死亡的预言却回来了。 除了死者和凶手,还有谁可以做到这么真实而细节地还原现场,他想不通,仿佛真的有超自然的存在用这凡人无法看到的视角记录着无法被预见的黑暗。 仿佛有亡灵不甘心自己被埋没、被遗忘,一定要出现了提醒他,黑暗没有离去,正义还未被伸张,道路还很漫长。 长长的临州的路,路灯忽然都熄灭了,熹微的晨光继承着路灯坚持了一夜的光明,照亮了又一个白天。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新家的窗帘浅色,日光透进来完全不费力气。 蒋琳始终没有睡,好不容易有些气色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蜡黄,憔悴万分。 林晓东理解,她为什么睡不着。 当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她仿佛被开门的声音惊到了,抖了一下,缓缓站起来,怔怔地看着林晓东。 “徐斌勇,真的死了吗?”她问着,那神情算不上期待,五味杂陈的样子。 林晓东知道,这几个小时对她来说一定很煎熬。 “嗯,是的。”林晓东简略地回答着,因为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他……怎么死的?”蒋琳的嘴唇颤抖着,手也颤抖着。 “目前还不能确定。”林晓东用手搓了搓脸驱赶着一夜的疲惫,“真是走不完的路啊……”他捂着脸的时候喟叹着,很不像从前那个一往无前的林晓东。 “他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地死了……这不公平……”蒋琳颓然地坐在了座位上,“我本可以在法庭上指证他的,在所有人的面前,指证他……” 林晓东看着她,大约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但并不能了然,常年被禁锢在幽暗的床上,浑身的肌肉都萎缩了,这样的折磨,竟然没有让蒋琳精神失常,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了。 相比之下,她此刻的哀怨、愤怒,都不足为道。 甚至,林晓东觉得她可以更加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痛苦,这是他期望叶蘼蘼能做到的事。但是叶蘼蘼太强大了,强大到他连提要求的机会都没有。她缩在角落如野兽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令他久久不能释怀却也无能为力,但是此刻的蒋琳,他希望有机会让她得到救赎。 他走上前,张开双臂把蒋琳抱在了怀中:“你想哭就哭出来,无论公不公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 一个坚强太久的普通人,对别人的好,是最没有抵抗力的。 蒋琳的头靠在了林晓东的肩上,对于她来说,这个宽厚的肩膀,如此的奢侈,一度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好像,只要这样靠着,一切的苦难都烟消云散了。 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耸动着身体,紧接着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清晨,房间里,一个女人恸哭的声音传遍了每个角落,许久许久。 林晓东无声地抱着她,这是他终于可以保护的人,死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她,活下来了,这多好啊。 …… “叶总,jn003最新一期的报表出来了,上一次实验的数据……”江南医药,研发部正在向叶蘼蘼汇报最新的进展。 “我知道,这次数据表现很好。”叶蘼蘼打断了研发部汇报,“我需要一份倒排计划表,告诉我确切的jn003可以上市的时间,欧洲现在是假期,我们做好准备,确保国内国外能同步上市。我们的药海外什么标准,国内就什么标准。” “对了叶总,最近,临州市在做一个创新峰会,想要我们作为生命健康产业的代表出席,您看……”公关部的负责人小心翼翼地请示着,因为自从叶蘼蘼上任以来,她这里接到的各项邀约,就从来没有被通过过。 “不参加。”果然,叶蘼蘼冷淡地拒绝了。 “我们在临州的各项工作,还是需要市里支持的,他们已经来表达多次了,您看?” “那就请副总参加。” “这不太好……” “没事的,就说我需要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江南医药给临州的经济贡献上,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不是吗?还有……”说着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公关部的负责人。 叶蘼蘼虽然年轻,但是江南医药集团见过的情绪最稳定的领导。 此时她这样的眼神,已经说明要说非常严肃的事情了。 公关部的负责人立刻紧张了起来,连坐姿都板正了许多。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打听我。我需要你们部门做好反向公关。” “您说的反向公关的意思是?” “把他们的注意力从我个人转移到江南医药的发展上来。我不希望在网络上关于我的任何个人信息或者照片,这是我对你们部门今年的要求。”如果不是叶蘼蘼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在场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一句玩笑话。 其实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叶蘼蘼笑了。 所谓的情绪稳定,大约是低位稳定,不发火,但是冰冷的。 …… 对于临州看守所的民警来说,这几天算不上好日子。 对于徐斌勇死前的监控视频的分析很快就出来了,林晓东是对的,这段画面,是三天前同一时刻的画面的移花接木。 替换画面意味着,徐斌勇的死,是不是自杀存疑,也意味着,在管理森严的看守所,存在着内鬼的可能。 第一个被询问的,是新来的房所长。 此刻,林晓东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看守所格外闷热,房所长脸上的油光似乎比那晚更加明显了。 第二百零三章 看守所 “房所长,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们对监控母带进行了分析,徐斌勇的那段,证实被替换了,时长在一个小时左右。”林晓东把分析报告交给了房所长。 这个天气,对于房所长来说,制服过于厚重了,上面斑斑点点的汗渍,连呼吸都比别人厚重。 “我来了之后,对关押的人员的情绪状态,提了要格外关注,没想到……”房所长喃喃着,“现在这个情况……就不是自杀这么简单了。” “你知道,这比有人自杀问题更加麻烦,说明你们的管理有漏洞……”林晓东说这话没有谴责的意思,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现在面对的这个未知的对手,是有多么难对付。 “我真的想不通,我们的工作体系还是很成熟的,除非……”房所长说到这里不敢继续下去。 “这就是我们要单独和大家一个一个聊的原因。”林晓东说道。 房所长明白了,随即咽了咽口水,说出了剩下的话:“难道我们的队伍里,有人有问题?” 林晓东不置可否,继续说着:“我看了你们给的值班表,那天晚上,最后负责押送徐斌勇回牢房的民警是新招进来的?” “是的,小刘上个月才到岗,我调过来之后没有多久来的,昨晚说起,徐斌勇的死可能不是自杀,这孩子压力很大,林队,一会儿你能不能稍微照顾下他的情绪……和你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们中间是不是真的有内鬼,但是从个人的角度,我过来的时间不长,作为一名所长,我不希望手里有任何一个人出事。”房所长说着,此刻他那张泛着油光的脸看起来都清爽了一些。 林晓东点了点头,说:“行,不过他是最后见过徐斌勇的人,我们必须要找他谈一谈。” 没多久,那个房所长口中的小刘出现在了林晓东的面前,这是一个脸上还带着学生稚气的年轻民警,此刻两眼浮肿着,挂着黑眼圈,看来是没休息好。 房所长说得可能是对的,小刘的压力很大。 “你就是刘若晖?“林晓东看了看手里的人员信息表,问。 “是的……”刘若晖小声说着,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林晓东。 “请坐,不用这么紧张,知道什么说什么就行。”林晓东安抚着,给刘若晖递去了一瓶矿泉水。 刘若晖拧开了盖子,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半瓶水就没了。 他擦了下嘴,似乎略微镇定了一些。 “你是什么时候把徐斌勇带回监室的?” “6点半左右,具体时间我没有记。在押人员活动的时间是固定的,我们一般就是五点半放饭,所有人排队到食堂吃,吃完了再各自回监室。徐斌勇因为是重点关押的对象,房所安排我将他送到独立的监室。”刘若晖虽然紧张,回答问题的时候还是很有条理。 “你送他回去的路上,徐斌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比如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林晓东继续问着。 刘若晖摇了摇头:“徐斌勇平时话很少的,一般关在我们这里的,要么说自己是冤枉的,要么就是提各种要求想要出去的,大多数都不好带,但是徐斌勇一直很配合……也可能和他比较熟悉我们的业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偷瞟了林晓东一眼,大约是因为知道徐斌勇曾经是他的顶头上司。 林晓东看出了他神色中的意思,一边记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你继续说,不要有顾虑。你说他平时话很少,那么昨天呢?” “昨天的话,如果非得说有些反常,就是我送他回监室的时候,他忽然和我说,他其实不喜欢当警察,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政研室,他忽然跟我讲了他对临州规划的想法,那样子,就好像是个领导找下属谈话,我挺懵的,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刘若晖挠了挠头,仿佛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费解。 “和你讲临州的规划?”林晓东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他说,当初就不应该把开发的重心放到江对岸去,应该向南拓展,把和南浦的交通打通什么的,我也没有完全记下来,总之,我就觉得,大家都知道他出不去了,竟然还拿自己当领导,挺奇怪的,又觉得他挺可怜的,这些话只能对我说,这么想着,我就随他在那里说,一路进了监室,门关了之后我就走了。” “就这些,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 刘若晖认真回想着,开始和林晓东交谈之后,他的状态明显比刚进来的时候松弛了很多,片刻之后,他补充道:“哦,还有件事,就是他说,我们看守所的管理挺人性化的,和他之前来考察的时候看到的差不多。他说以前他是领导,知道来考察,很多是提前安排过的,不过这次他自己进来了,发现确实做得挺好的。就……”刘若晖想了想,“还挺黑色幽默的,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道我们所里做得不错……” 林晓东苦笑了一下,这个信息似乎确实没什么用,只会让人感慨人事无常罢了。 “徐斌勇监室的门是你锁的?”他继续问着。 刘若晖点了点头:“肯定是我,这事儿我和房所保证过很多次了,我肯定关了门。我们看守所的门都是两道保险的,密码锁加上钥匙,徐斌勇进去之后,我就拉上了里面那扇门,双保险的锁自动锁上的,然后我看着外面这层电动移门也合上之后才走的。徐斌勇的这个监室,是我们整个所里最保险的,大家也想不通啊,如果真的和你们怀疑的一样,有其他人进去的话……” “这个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你还想起什么,记得马上和我们联系。”林晓东叮嘱着。 刘若晖点了点头,刚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对林晓东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有搞懂,当初为什么要把他放到我们这里来。像他这种原来有职务的,我听说都是放到第二看守所的……” 第二百零四章 不存在的破洞 刘若晖无心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林晓东,的确,在临州,像徐斌勇这个级别的,都是集中在二所关押的,唯独他被安排到了临州看守所。 这一点,让林晓东后脊发凉,因为,徐斌勇由于身份和案情的特殊性,他的押送单是省里签发的,也就是说,送到临州看守所的决定是省里决定的,而不是临州公安分局自行决定的。 另一方面,如果是有意送到临州看守所,越加印证了看守所有问题。 林晓东的脚步声,在看守所的走廊里清晰可闻,尽管看得到,清洁工作已经努力到位了,水泥地上长期是刚拖完地湿漉漉的状态,但是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挥之不去,便池就在各个监室里面,而这个以关押社会人员为主的看守所,很难保证这些人在监室里做了些什么。 林晓东从饭堂往徐斌勇曾经关押过的那个独立的监室走去,无法想象,这个时刻体现自己是体面人的徐斌勇,最后走过的,竟然是这样一段路。 这个独立的监室,在一个远离其他集中关押监室的地方。 房所陪在他边上,仿佛是从前陪同徐斌勇考察似的,把那一套介绍看守所的讲解词又向林晓东重复着:“林队,你看我们这个看守所设施都很旧了,其实是有原因的。临州看守所是历史建筑,建于1922年,是临州第一座现代的看守所,距今已经超过一百年了,虽然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与时俱进,进行了多次修缮和设施更新,不过,总体上,还是和二所这种新建的看守所没法比……” “一百多年了?”林晓东听了倒是很意外,虽然由于工作的关系,他没少和临州看守所打交道,但是关于这个地方的背景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此刻他当然没有心思了解什么看守所的前世今生,对于他来说,他得搞明白,徐斌勇是怎么死的。 继续往前走了两步,绕开地上坑洼处的积水,到了现在空荡荡的单独监室。 “这个监室,在二所建好之前,就是专门关押重要嫌疑人的。有几位还是被写进史书那种,比如大名鼎鼎的陆光忠。”房所长显然没有看出林晓东对于看守所往事的心不在焉,孜孜不倦地介绍着。 “陆光忠?”林晓东当然听过这个名字,随口问,“那个军阀?” “是的,这个看守所本来是陆光忠建的,不过因为反对国民革命,战败后在这里被关押了一段时间。相当于他被关在了自己建的看守所里,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房所长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似乎对于看守所的历史挺津津乐道的。 林晓东漫不经心地听着房所长一旁喋喋不休,自己仔细查看着刘若晖说的两道门,虽然他已经看了好几次了,听了刘若晖说完之后,决定还是再检查一遍。 因为整个监室,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第二个出口,可以让凶手进入并对徐斌勇下手。 然而,两道门,正常运作,他来回关了几次,都没有发现可以没有钥匙进入的办法,这样,嫌疑又到了刘若晖的身上了。 “徐斌勇死亡的那段时间,除了刘若晖手里有钥匙,还有其他人可能进入吗?”林晓东一面仔细查看着监室的里里外外,一面说着。 “那就只有我了,因为备用的钥匙,是我在保管的。”房所长说着,话锋一转,“不过那个时间,我正在参加一个全省的电视电话会议,同一个会场的人可以作证,我不在看守所。” 林晓东跨进了监室,此时没有开灯,天已经暗下来了。 他看向那扇小窗,惨淡的月光洒进来一如画中的场景。 那个视角……他挥之不去。 他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儿,走到那张床边,面朝着墙壁,席地坐了下来,看着前方,这大约就是画中想要描绘的场景。 但是还有些地方不一样。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地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而,他想起来,问着站在一旁,看着他古怪行动疑惑不已的房所长:“这面墙上原来有一块墙皮掉了?”没错,那副画里,小窗下面有个巴掌大的地方墙皮脱落了,露出红棕色的墙体,他想起来了。 房所长很纳闷:“没有啊,反正我来了之后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墙皮有什么问题,林队,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确定?”林晓东不相信那个细节上还原得几近偏执的画家,会在这样没必要的地方有所失误。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房所长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墙面破了要修,我得签字的,肯定会知道。” 林晓东站起身,看着那个地方,凑近了又摸了摸,确实不像是补过的样子,喃喃着:“奇怪了,明明这个地方红砖都露出来了……” 听到林晓东这么说的房所长倒是立刻搭腔了:“林队,你刚才说是红砖?” “对啊,红棕色的砖。”林晓东说道,又不能说是从画里看到的,毕竟现在他谁也不能相信,但是看房所长这个反应,他似乎是知道什么,随即追问着,“你在这里见过这种砖?” “哦,是这样的,这个看守所最早建好的时候,墙就是红砖砌起来的,我们现在看到白色的都是后来涂料涂上去的。我说林队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之前对我们看守所的历史了解过了?看来是我班门弄斧了。”房所长拍着马屁。 林晓东听了可一点不受用,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显然画画的人知道。 这就更加让人搞不懂了,这个人刻意画一个破洞出来,就是要告诉他,这个看守所原来的墙的颜色吗? 林晓东可不这么觉得。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和之前南浦沈家别墅的那幅画一样,画画的人,试图在提醒着他什么,那些不容易被察觉的细节。 南浦……林晓东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想起来,好像这个久违的词,从另外一个人口中才刚刚提起过。 第二百零五章 一夜天明 这不难回忆,是刘若晖说的那段看似无用的废话,关于徐斌勇死之前和他讲的自己对于临州的规划,包括打通与南浦的交通。 “为什么偏偏是南浦……”林晓东此时有点杯弓蛇影的感觉,这只是一次巧合还是南浦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的确,在沈家灭门这件事上,还有许多的疑问,因为小鹿的死戛然而止。 …… 叶蘼蘼手插在口袋,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夏末,临州的雨水依然丰沛。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越是高层望出去的雨,越是一波一波如同有人泼洒下来,不停地浇灌在耸立的摩天大楼上。 身后,办公室传来敲门的声音,这个点,除了阿若,没有人会再惦记她了。 很有意思,白天被无数人仰赖的叶总,到了深夜,成了一个人。 阿若,是江絮留下的影子,因为担心她一个人扛下这样的孤独。 但也只是影子而已。 “叶总,差不多该回万安小区了,明天一早还有董事会,你总要休息的。”阿若手里带着给她准备的外套,说着。 “阿若,这样的下雨天……”叶蘼蘼转过身,对他说着,忽而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若向来善于共情,即便叶蘼蘼没有说完,他也知道,她的欲言又止,与江絮有关。 外面风大雨大,而江絮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等一等,下一个七月七日,很快会来。”阿若柔声说着。 叶蘼蘼没有作声,朝着门外走去,路过阿若的时候接过他递来的外套,一甩手穿在了身上,一往无前地朝着电梯而去。 阿若沉默着开了一会儿车,忽然听到身后叶蘼蘼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果然任何细微情绪,都没有办法逃脱观察过人敏锐的叶蘼蘼。 “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不应该过问你的工作,不过最近你下班越来越晚了,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吗?”阿若说着,他知道叶蘼蘼习惯于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事,但是他有江絮的嘱托在,总希望自己能帮她分担点什么,就算不是实质上的,兴许有些情绪价值也是好的。 只不过,他不确定这样问,叶蘼蘼会作何反应,莫名带着紧张的,他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叶蘼蘼,借着路灯一阵一阵掠过的光,她玫色的嘴角微扬了一下,虽然算不上笑,也是欣慰的样子。 就连阿若这么问背后的苦心,她也知道。 也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的情绪,叶蘼蘼说出了原因:“的确,jn003项目在欧洲的推进遇到了麻烦,有人忽然收购了我们已经谈好的合作公司,后续在欧洲销售的渠道会有影响。主要这个收购行为,在我看来,没有办法从商业的逻辑去理解,这家公司,除了对江南医药来说有业务拓展的价值,对于投资人来说,并不算是一个容易变现的项目,而且我已经找人打听到,对方出价很高,势在必得。” 阿若跟着江絮这么久,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说道:“这场收购行为是针对江南医药进行的。” “嗯,有人想阻止江南医药在海外的发展,这个苗头,是在林正阳消失之后才出现的。”叶蘼蘼继续说着,“这不是什么好事,意味着,对方的行动与林正阳的事情依然有关,无论他们是一起亦或者对手,都让阿絮想要实现的事情有了阴影。” 听到叶蘼蘼主动提起江絮,阿若才敢继续顺着话题聊起他:“阿絮他是打算让林正阳收手之后,无论是江南医药还是临州都能够变得清朗,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我听说,徐斌勇不明不白地死在看守所了。” “的确,徐斌勇一早就交代了关于林正阳和花岭会的许多事,如果是林正阳的余党想要杀人灭口,也不应该拖到现在。除非他这里还有其他的事情,是有人不想让他松口的。看来,林晓东有得忙了。”叶蘼蘼说道。 “原来以为,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没想到……”阿若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着些沮丧。 “阿若,你说的好起来,是怎么好呢?有没有可能,从来不存在所谓更好的世界。” “蘼蘼……”阿若没有叫她“叶总”,“这么悲观不像你。” “我不悲观,我只是陈述我所知道的,我回来临州之后,总听到有人说要逃离城市,其实,越是他们认为美丽纯净的地方,腐烂的东西越多,需要时间让自然消化,没有人的地方,就是个天然的坟场罢了。”叶蘼蘼说着,依旧听不出这话里是喜是悲,不知她所指为何。 …… 大雨从滂沱到淅淅沥沥,接近天明的时候总算停了下来。 临州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一盏台灯从天黑亮到了天明。 老梁年纪大了,起得早,一个环保袋加一个保温杯,习惯地上二楼去灌上一壶热水带去地下的档案室。 “呦,晓东,你比我来得都早?”他经过林晓东他们那个大通间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台灯下专注地翻看着资料的林晓东,就拐进了房间,冲他打着招呼。 林晓东顶着一头乱发,转了椅子面对着老梁,那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是又干了通宵啊?你这小子,比我当年还拼。”老梁说这话有佩服也有心疼,随即目光落在了林晓东办公桌上一烟灰缸的香烟,“徐这事儿,怎么说呢,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不过也得保存实力打持久战不是?” “老梁,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林晓东带着那种极度疲劳之后的莫名兴奋。 老梁微微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林晓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无奈地把水壶放在了一旁,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林晓东对面:“行,你想问什么?” “就是沈氏灭门,你说南浦市找你协助寻找沈国明,总有关于沈国明的一些基本情况发过来对?” 第二百零六章 预留的时间 “沈国明?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老梁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老梁,我总觉得,南浦那边的事儿没这么简单。”林晓东说着。 “沈国明……”老梁拧了拧暖水瓶的瓶盖,努力回想着,“我只记得,那会儿说他是在临州做布料生意的,我们那个年代,还有布行的,晓东你们这一代大概没见着过。南浦有港口,沈国明就从南浦贩了布料来临州卖。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按正常道理,他应该是两头跑才对……”林晓东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南浦老太太口中的阿娟,那位沈国明可怜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沈国明被林正阳杀害了,她应该可以经常见到丈夫。 看着陷入沉思的林晓东,老梁不禁好奇地问:“怎么的,除了林正阳,难道这个沈国明,也有问题?” 林晓东皱着眉头,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他期待有个人可以和他一起谈一谈这件事。 董事会的间隙,叶蘼蘼看到了手机的来电显示,林晓东打了电话过来。 他果然还是来找她了。 叶蘼蘼没有接,只回了他一个时间,下午三点。 林晓东如约而至,到了已经很熟悉的江南集团总部,总裁办公室在大楼的最高层。 前台的助理早已经换了人,不过一见到他就站起来说道:“林先生是吗?叶总已经在等您了。”脸上是商务而礼貌的笑容。 “你们服务挺到位啊?”林晓东意外地说。 “叶总昨天亲自安排的,我们肯定要做足功课。”助理笑着,言下之意是事先了解过林晓东的情况。 果然什么样的老板有什么样的属下,做事情够周密的。 只不过,林晓东有一点觉得奇怪,忍不住问:“昨天?我是今天上午给她发消息的。” 助理笃定地说:“的确是昨天,叶总说您今天会来找她。” 林晓东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是被她拿捏了。看来,徐斌勇的死讯,已经传出去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里面的摆设,果然已经是叶蘼蘼的风格,江万潮之前那些奢华的摆件,全部被收走了,偌大的办公室,简洁到只剩下办公桌、书柜和访客可以落座的沙发。 叶蘼蘼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林晓东站着。 那是种背后长了眼睛的确定感,仿佛就算不回头,也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林晓东一进来,身后的门就自动关了。 “我说了我们的合作,止于徐斌勇落网。”叶蘼蘼转过身,面对着林晓东。 也许是因为此刻,叶蘼蘼背对着整座临州城,居高临下,林晓东第一次发现了叶蘼蘼崭新的一面。 在孤高的气质之外,竟然有种睥睨天下的姿态。 “我知道你现在时间宝贵,我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关于林正阳的事。”林晓东说着,也不客气地自己坐在沙发上,“我想不出来还有谁比你更能帮我了解林正阳了。” “有点憔悴啊,来杯咖啡?”叶蘼蘼顾左右而言他,说着按下了服务的按钮。 这句问话,让林晓东一瞬间回到了第一次来江南医药找叶蘼蘼的时候,她也这么问,区别是,那时候她还是江南医药研发中心的研究员而已,现在已经是这里的一把手了,就和她能从雪域活下来一样,她登顶江南医药的过程,回望过去也离奇得旁人无法复刻。 咖啡很快就送进来了。 杯子是精致的英国瓷器,复古而优雅。 林晓东想起了那个江絮留下的天鹅绒的盒子,这杯子是江絮的审美。 叶蘼蘼和江絮,不管是否在一起,总有着如双生子般千丝万缕的关联。 叶蘼蘼坐在了林晓东的对面,落地窗透进来的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美得不可方物,以至于林晓东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头拿起咖啡猛喝了一口。 他并不知道,就算叶蘼蘼说着他们的合作止于徐斌勇,她还是给他预留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对林正阳的了解,也只是皮毛而已。”叶蘼蘼终于进入了正题。 “但是,你让他在小鹿和你之间,选择了你,这个可不是只了解皮毛就能做到的。”林晓东说道。 叶蘼蘼端起自己的那杯黑咖啡,抿了一口,悠悠说道:“让林正阳做出这样选择的,不是我,你知道是谁。” “许……”林晓东冲口而出,忽然意识到在叶蘼蘼面前直呼她已故的母亲的名字并不礼貌,立刻打住了。 叶蘼蘼锐利的眼神扫过了他的脸,玫色唇角轻启:“不是。”她否定得斩钉截铁,“他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你。” “就算是因为我,也是你发现了他的软肋。”林晓东知道,和叶蘼蘼对话的时候,要全神贯注地跟上她的逻辑,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他不打算浪费时间让她岔开话题。 叶蘼蘼看着他,本就清澈的双眸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透亮,有种洞悉一切的力量:“徐斌勇的死,和林正阳没有关系,如果林正阳需要他死,在走之前就安排了。”她知道林晓东想要什么。 “在徐斌勇死之前,我又收到了一幅油画,你知道的,那种油画。”林晓东的咖啡已经两三口喝完了,放回了茶几,他重又看着叶蘼蘼,想从她脸上搜寻到一丝意外的表情,但是并没有,“你不惊讶吗?小鹿已经死了。” “那些画,本来就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没想到叶蘼蘼早就知道了。 “那天在画廊你为什么不说?”林晓东看着她,又一次被她的有所保留气到了。 “说了你也找不到人,那时候的目标是小鹿而已。”叶蘼蘼如常地说道。 但这句话却让林晓东一阵心寒:“目标?你是想让我把小鹿引出来激怒林正阳?” “我没有希望你做任何事情,只不过恰巧小鹿知道了你的身份罢了。她从小被林正阳宠着,凌驾于一众厉害角色之上,自然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是你告诉了小鹿我的身份?!”林晓东恍然大悟。 第二百零七章 狼群的真相 叶蘼蘼轻挑了下眉,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是来找我聊林正阳的吗?需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讨论小鹿?” 林晓东被问得一时语塞,磕巴着:“这,这是因为我收到了关于徐斌勇的油画。如果不是这幅画,也许徐斌勇要等到天亮才会被发现已经死了。不过……目前对于这个画画的人是谁,老实说,我没有头绪。倒是徐斌勇这里,我觉得他在试图透露什么,我觉得他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 “哦?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叶蘼蘼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徐斌勇死的那段时间,监控被替换成了三天前的画面,昨天晚上我在梳理线索的时候意识到了一件事,三天前,徐斌勇就是坐在了他死的那个地方,正因为这样,导致监控恢复和巡查的时候都没有发现徐斌勇出事了,因为监控里他就是坐在了床脚的盲点。”林晓东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这些话在和队友案情分析的时候说或许更合适,但面对叶蘼蘼的时候,他总能在混沌中找到那个通往出口的小径,忍不住梳理起自己的思路。 这是种古怪的感觉,他就像那只野山羊,需要找到那个出口,也知道面前的这个人,能给他的不仅仅是方向,还有陷阱,可是他还是要饮鸩止渴。 “有意思……”叶蘼蘼听了之后说道,“我好奇,他透露了什么信号给你,让你想知道关于林正阳更多事?” “他提到了南浦,说得很隐晦,但是我怀疑他不是无意提起的。他讲了关于南浦和临州之间的规划,认为临州现在的规划,东西向拓展是不对的,应该向南,和南浦这里贯通。”林晓东说着。 “这不合理。”叶蘼蘼听了立刻说道,“临州的南部都是丘陵,开发的成本非常大不说,也会破坏整个临州天然的地貌,引起很多灾难性的后果。” 林晓东点了点头:“我昨晚查了很多关于临州规划的资料,没有任何资料可以佐证他的想法。徐斌勇是个读书人,我在他手底下工作这些年,这个人做事非常较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昨天我了解了临州的规划之后,更加确定我的直觉,那就是徐斌勇是有意提南浦的。而南浦,对于林正阳来说也很重要?我去了那个废弃的别墅,沈家,是林正阳的献祭,徐斌勇知道自己要因为这个事情死了。 我看了他和蒋琳会面的监控,听到蒋琳说要和他离婚的时候,他大喊着说要杀了她全家。这个也很不合理,因为蒋琳是独生女,父母死后,娘家已经没有家人了。徐斌勇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南浦,全家被杀。这就是我在他这里提取的信息。我知道的林正阳杀了沈国明这个富商,从此发迹。但是,沈国明的钱,真的足以让他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吗?这就是我昨晚问自己无数次,却找不到答案的地方。”说着他看向了叶蘼蘼,“这也是我觉得有必要来找你的原因。” 叶蘼蘼静静地听他讲完,用超过她年龄的老成语气说着:“是啊,那时候,从南浦来临州并不算方便,而南浦以南的地方正欣欣向荣地大开发着,沈国明不和大多数人一样,往南方去发展,反而要穿过崇山峻岭地来到南浦以北的临州,真是另辟蹊径了。关键是,他真的在临州赚到钱了。” “我问了我们警局的老干警,他经手过当年沈国明的案子,说沈国明做的是布料生意。这个买卖到底有多赚钱,可以让他攒到足以让林正阳发家的巨资?”林晓东不无怀疑地说着。 叶蘼蘼看着他,话里有话说:“大约是非常特殊的布料,可惜,临州鱼米之乡,从来都不缺好的布料。” “南浦!”林晓东被叶蘼蘼这么一说,立刻联想到,“反而南浦一个渔村,能有什么好布料?这也很奇怪,沈国明,绝对有问题。如果是这样……”林晓东只觉得自己站在浓雾弥漫的森林中,越是漆黑越觉得有庞大的怪物隐藏其间。 叶蘼蘼看这他样子,放下还剩一半的咖啡,站起身,踱步到了落地窗前。 此时的临州,原本阳光灿烂的天,忽然阴云密布。 这是炎热天气之下常见的现象,一场暴雨不可避免。 “山雨欲来呵。”她背对着林晓东自言自语着。 “你没有否认,看样子你知道我调查的方向是对的。”林晓东也站了起来,走到了叶蘼蘼的身旁,顺着她的视线俯瞰着整个临州城。 “嗯,我们聊些和你的案子无关的。”她说着,面前的玻璃上,已经落了两三滴雨,大雨已是顷刻间的事情。 林晓东笑了:“无关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洗耳恭听。” “我们讲讲狼群,有个事,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我在雪域和它们毗邻为敌那么久才发现的事。一个狼群,并没有所谓的狼王。” “哦?这不会,谁都知道狼群是很有组织的兽群,没有狼王怎么统一行动呢?” “另外一个知识,狼是一夫一妻制的。”叶蘼蘼没有直接回应林晓东的疑问,而是继续着自己的讲述,“一夫一妻制意味着,狼不能像其她动物的首领那样,靠生育控制整个兽群。” “难道狼群是没有领袖的吗?总不能是有好几个领袖,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难道在狼群这里就不奏效了?”林晓东疑惑地问。 叶蘼蘼忽然转头对着林晓东说道:“是家族,我发现它们有一个家族,控制着其余的狼,如果非得说狼王,那就不是一只,是两只,一公一母,它们和它们生下的幼狼,是整个狼群的核心。还有一件事,狼很少被其它的野兽杀死,除非是遇到猞猁这样的猛兽,很多野狼是被它们的同类杀死的。狼群是很少接受孤狼的,接近狼群的孤狼大多数会被杀死,只有两种情况除外,一种是刚出生的小狼崽,还有一种是……” 第二百零八章 孤狼 此时窗外,雨云盖住了大半的临州,然而太阳的余光依然倔强地给城市带来了奇异的光。 叶蘼蘼看向林晓东,如此之近,兴许是窗外特殊的天色使然,8她的双瞳竟微微泛着蓝紫的光泽,和她玫色双唇呼应着,是她说起雪域时才有的神采。 那是段苦难的记忆,也是力量的源泉……林晓东这么想着,忽然意识到,叶蘼蘼愿意和他分享,是多么慷慨的事。 “雪域那样的地方,一匹孤狼,如果找不到收留的狼群,即便不是在饥寒交迫中丧命也会被同类杀死。我只见过一匹成年的孤狼加入到了狼群当中。那是我见过的一次惊心动魄的对决,那个几乎是雪域最庞大的狼群,对着这匹擅自闯入它们领地孤狼,无数双杀气腾腾的眼,注视着它,它面对的,似乎注定是被杀死的命运。 那是刚刚落日的雪域,厚厚的雪覆盖了整个山谷,只有山崖上,黑色的岩石露出少许,东一块西一块。 狼群就在山崖上,俯视着这匹擅闯的孤狼。 你知道吗?被狼注视,是很可怕的。它们的目光和其它动物不一样。我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它们的眼神有那么特殊的恐惧。后来我渐渐明白,是因为它们的眼中,有一种清澈的欲望,对于杀戮的欲望,可以跨越物种地传递给任何的生灵。 你能想象,被这样一种杀气包围的感觉吗?只要那匹孤狼有一丝一毫的胆怯,这些天生的杀戮者就会嗅到破绽,群起而攻之,它必死无疑。但是,这匹孤狼竟然没有退缩。它镇定地环顾着,逐一对视着每一匹野狼,终于锁定了其中一只,向它发出了挑战的呼嚎。” “它很聪明,改变了规则。”林晓东认真听着,忍不住说道。 叶蘼蘼看着他,说:“你也很聪明。”她双手插在衣兜,看着远方气势汹汹而来的乌云,继续说着,“那匹被选中的野狼必须出战,狼群是容不下弱者的。一场围攻,变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单挑。 那时候,我和月夜就在高高的云杉树上,俯瞰着这戏剧化的一幕发生。 你说得没错,这批孤狼很聪明,原本处于弱势的它,自己挑选了对手。 这场对决,对于它的对手来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有时候,我在想,人类和野兽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呢?那在狼群注视之下对决的场景,我猜大抵和古罗马角斗士的场面差别无二,我们总是比自己想象得要原始。 言归正传,这场对决,注定只能有一方活下来。起初,那匹孤狼落了下风,它的脸被对方的利爪击中,三道清晰的爪痕瞬间淌出殷红的血,盖住了它半张脸,它被打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块黑色的岩石上。我记得它抬起头那一眨眼,血水还在它的眼眶,却挡不住它眼睛开始发出萤绿的光,夜晚降临了,仿佛它的时刻也来临了。 当狼群蠢蠢欲动,准备一拥而上置它于死地的时候,它突然无声地一跃而起露出白森森的獠牙飞扑向它的对手。 就好像刚才的败退是让对方放下防备的疑阵。 而那匹野狼正仰天发出胜利的嚎叫,没防备它这闪电般的突然反击。 这次反击,它没有给对方任何机会,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连我们在高高的云杉树上,都能听到那清脆的咔嚓声,是野狼的脖子被咬断了。 一瞬间,整个山谷都安静了。 所有的狼都伫立在了原地,我能感觉到那种注视的变化,不一会儿,站在制高点的那几匹狼,控制着这个狼群的家族,互相看着,仿佛在交换着意见。是的,就和人类一样,它们也会商量,这不是人所独有的智慧。 而那时,狼群里冲出了另一匹狼向那匹孤狼猛扑过去。 它这么做,大约是遵循着狼群历来的传统,擅闯领地者格杀勿论。 我和月夜虽然对这孤狼有些同情,但都知道自然有它的法则,我们没法擅自干涉。眼见着孤狼已经无力抵抗第二波的猛攻,将丧命在利爪之下,奇特的一幕发生了。孤狼遇袭之前,那匹想要偷袭的狼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撞飞了。 那是几乎同时从山崖上飞速俯冲下来的首领之一,来自那个统治狼群的家族。 那匹被撞飞的狼,呜咽着躺在雪地里,没有狼敢上前查看它的死活。 首领一步一步迫近孤狼,我们以为它是想要亲手做个了结。 但是,狼与狼之间大概有我们不能感应的默契。孤狼没有躲避也没有摆出战斗的架势,而是镇定地立在原地,等候着首领来到跟前。 比孤狼高出一个头的首领,俯视了它片刻,忽而低下头,舔舐着孤狼脸上淌着的血。 这一幕大约也震住了整个狼群。 山崖上统治者的嚎叫声,在初升的圆月之下,响彻了整个山谷,接着,整个狼群也跟着嚎叫起来。月光之下的雪地泛着银光,狼嚎声在山谷里一遍一遍回响,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它们用这样的方式,接纳了这位新成员。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偶尔也会再遇到这匹了不起的孤狼,在狼群里它很好辨认,因为脸上永远的留下了那三道伤疤。 这是我所见的被狼群接纳的另一种方式。” 每当叶蘼蘼讲起雪域的事,林晓东总会不自觉深陷其中,这是他无法用经验,只能凭想象去感受的世界,那样惊心动魄,那样充满野性。 叶蘼蘼的故事讲完了,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如期而至,雨水疯狂地拍打着高空的玻璃幕墙。雨帘把整座临州城隔绝在外。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叶蘼蘼和林晓东两个人。 认识叶蘼蘼这么久,她的隐喻,林晓东开始懂得。 “林正阳就是那匹孤狼,他获得的不仅仅是沈国明的金钱,还有背后我们尚不知道的支持?可是,林正阳的势力,已经大到足以左右临州的程度,如果他的背后还有别人,岂不是……”林晓东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百零九章 试验申请 叶蘼蘼看了看时间:“我留给你的时间用完了。我说过,我们不会再合作,我讲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奇异见闻。至于你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jn003。”林晓东立刻说道。 叶蘼蘼没有作声,望向了自己的办公桌,林晓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桌上放着一盆小小的绿植,才冒出芽来。 这个叶片林晓东现在再熟悉不过:“这是百祖荼蘼?” “那颗阿絮让你转交的种子,它发芽了。”叶蘼蘼说道,她望向这盆绿植时,冷漠的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怜爱,就好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林晓东离开了叶蘼蘼的办公室,到了一楼的时候才发现,这雨实际上比从高空看过去的还要大许多,他的摩托车停在进门不远的地方,这雨,打伞过去都要湿透的程度。 换成从前,他当然无所谓,但是最近,那股无论他怎么做都没法驱散的疲劳感,让他有些忌惮了,他知道手头的任务不允许自己因为身体原因倒下。 难得的,他选择等在原地,待雨变小。 一楼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形色匆匆,他杵在那里等雨显得格格不入,正在尴尬的时候,一个熟人由远至近朝他走来,是阿若。 “林队长,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看来和我们叶总聊得很深入啊,要知道,现在,在临州,能和叶总单独聊两个小时的人可不多。”阿若笑嘻嘻的,还是那副莫名市侩却不惹人厌的样子。 “你在等我?”林晓东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没想出来最近和阿若这里还有什么交集。 阿若拉上林晓东,朝着江南医药一楼的休憩咖啡走去。 “有什么事儿直接说就行了,咖啡刚才在叶蘼蘼那喝过了,我不喝了。”林晓东不情愿地说道。 “咱们还是叫叶总哈?不然以后你在这里可得出名了。”阿若说着凑近了在林晓东耳边小声说,“我是怕你让大家知道你和叶总关系不错,少不得有人来烦你托关系。” “哪儿跟哪儿啊,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林晓东追问着,人已经被阿若拉到了咖啡,一屁股被按在了沙发椅上。 “两杯苏打水。”阿若迅速地向服务员下了单,随即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沓对折的a4纸,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展开来给林晓东看。 这是一份申请表。 “临床试验申请?”林晓东一眼看到了标题的内容。 “嗯,这是叶总交代我的,说等你从她那里出来后和你对下这个事儿。”阿若顺带掏出一支笔,放在了申请表边上,“你把基本信息填一下。”一副水到渠成的样子。 林晓东却被搞糊涂了:“等等,什么信息?叶蘼蘼,哦不是,叶总到底让你干嘛?” 阿若指了指表上的内容,说:“jn003啊,最近马上要招募临床患者参加试验了,叶总说怕你回头抢不到这个名额,让我帮你先把信息登记下来,你懂的……”他殷勤地说着,感觉是帮了林晓东一个大忙。 但是林晓东可没有要领情的意思:“临床患者?我没记错的话,这个jn003是治肝癌的?我没事儿啊,可能得癌症和得了癌症,这完全是两码事儿好!” “我只是按照叶总吩咐的办事。”阿若笑容可掬,“我不知道叶总为什么让你参加这次实验,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叶总大小决策有错的时候,你得对她有完全的信任。” “我知道她厉害,不过我……”林晓东本来想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但是此刻,鬼使神差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上一次叶蘼蘼突然到他家里,临走跟他说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就会去做一次癌症早筛。”叶蘼蘼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想起叶蘼蘼和他说的这话了。 而阿若,坐在他对面,一脸耐心地等着他填写信息,仿佛他今天不老老实实填下表格,就不会放他走似的。 大楼外,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林晓东知道,如果他不填写这些表格,他和阿若的尴尬时刻还需要持续一段时间。 他无奈地提起了笔,开始填写表格。 “行了,你可以交差了。”林晓东往桌上一丢笔,把填好的表格推到了阿若的面前。 阿若满意地把表格原样折好塞回了口袋:“感谢林队长配合我的工作。”说着他又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了林晓东,“这也是叶总交代的,临州人民医院的病理科,省内做肝癌早筛最好的科室,记得抽时间去做一次。” 林晓东又一次无奈地挠了挠头,叶蘼蘼是猜到他不会听她提醒自己去,索性连这事儿也盯上了。 “叶总可真是对你上心了。”阿若这话听着也不知道是恭维还是揶揄。 林晓东挠了挠自己的鸡窝头,心里清楚得很,说道:“她不是对我上心,她是要完成江絮希望她做的事。” 阿若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终于不是客套的热情,少有诚恳说道:“希望叶总的努力,是有回报的。” 这会儿功夫,大楼外的雨终于小了下来。 “我该走了。”林晓东站起身,和阿若道别。 阿若朝不远处招了招手,前台的礼宾一溜小跑地到了他们跟前,手里拿了一条新毛巾,交到了林晓东手里。 “这是干什么?”林晓东完全想不出这毛巾的用处。 阿若笑了:“你的摩托车,肯定全湿了,拿它擦擦。” 林晓东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没这么讲究,手抹两下就得了。” 但是阿若却话里有话:“这些讲究的习惯,是我照顾阿絮的时候养成的,因为如果稍有差池,对他来说可能都是致命的。所以,林队,从我的经验来讲,洒脱和不羁是需要个好身体当本钱的。” 林晓东看着阿若一脸认真的模样,晃了晃手里他给的名片说道:“多谢关心!”随即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第二百一十章 来路不正 临州总算开始为入秋做准备了,其中一个迹象就是,下雨过后,开始变得凉快了,而不是和前阵子那样,即便是下了雨也如同在蒸笼里一样。 林晓东一路骑着摩托车,脑海中整理着叶蘼蘼说的那些话,他能理解她不能把话挑明,也越来越能懂得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雪域也是人间。 很欣慰的是,他的直觉是对的,沈国明没有那么简单。林正阳遇上他,或许是命运的偶然,但后来的事,绝不是和沈国明没有半点关系,恰恰相反,要知道后来的林正阳,必须要弄清楚原来的沈国明,这个白手起家的富商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许,跟我出趟差。”回到临州公安分局的林晓东冲着正勤快整理资料的小许说道。 “啊,出差?却哪里啊林队?”小许一脸懵地问道。 “去南浦!”林晓东撸了撸袖子,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似乎是把阿若和他说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去南浦做什么啊?”小许还是摸不着头脑。 林晓东坏笑着:“带你去见识见识凶宅。” …… 一路奔波,下了车,那股从海洋漂来的咸腥味再次扑面而来。林晓东没有料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又一次踏上了这座南方小城。 那座白色的房子,那些尚未被照亮的黑色角落,这次总要有个交代了。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小许,朝着山坡上走去。 对于小许来说,就和林晓东上次来一样,带着对一切未知的好奇,左顾右盼着。 和临州的四季分明不同,南浦的天气,仿佛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潮湿闷热,毫无变化。 白色的房子应该就在前面。然而当他和小许顶着被水汽包裹的昏昏冥日抵达山腰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两个人傻眼了。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堆瓦砾而已,那座白色的凶宅,已经被夷为平地。 “额,林队……你说的凶宅不会是……”小许擦着额头油腻的汗珠,累得说话都龇牙咧嘴的。 林晓东一挠头,脑海中隐隐浮现第一次过来,那个开车带他来的司机说的话,嘀咕着:“妈的,忘记上次说起这个地方在公示,要拆了修路,呵,这动作可够利索的。” “修路……”小许嘀咕着,“那咱们是不是得打道回府了……” “不,咱们得在这儿至少住上一宿。”林晓东反而说道,“还好这个房子被推倒前我已经来过了,我们这次主要是为了调查沈国明的情况,说实话,这个房子里关于他的信息几乎没有了。沈宅出事之前,沈国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反倒是在南浦,我们得问问和他有过交集的人,一个人出身于此,发家于此,总归会有人记得。”林晓东手插着腰,皱眉看着眼前的废墟一片,修路的工程还没启动,这里的荒草似乎比上一次长得更加放肆。 他看向路的另一个方向,那些有年头的楼房,面朝着大海,所幸还没有轮到拆除,他不是来故地重游的,他是来找人的。 两个人背着行囊,朝着那一排仅剩的楼房走去,这些两层的楼房,带着明显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阳台外用马赛克拼凑出的花纹,是带着中式想象的西洋范儿。 这里,是两个奔波忙碌的异乡人无法理解的悠长午后,留守的老人们,摇着蒲扇,很快就把注意力落在了他们身上,大约是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 “你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小伙子?”那个上次见过的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已经出现在了林晓东和小许的面前。 “您还记得我?”林晓东诧异于老人的记性,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那个钱你拿到了哦?”老太太突然问。 林晓东不明所以:“什么钱?” 老太太却笑呵呵地看着他,感觉他在装糊涂似的,用手一指路对面的废墟:“喏,你上次在那里问了那么多关于阿明的事,肯定是他的远亲来拿拆迁的钱的。” 林晓东听完无奈了,看样子是老太太完全误会了,本来想立刻否认,忽然想到如果告诉她自己是警察,又是外地的警察,会不会反而有所保留。 随即改口顺着她的话说:“谈得差不多了,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沈国明联系了,要不是这次拆迁,我们也不会到南浦。因为要办些手续,这是我弟弟,我们俩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下沈国明,听说他失踪很多年了,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上点忙。” 老太太一听,笑了:“你看,上一次我就说,你是阿明的亲戚,你还说不是,你和他那么像,我怎么可能会看错!”她说着多少有些得意,随后看了一眼小许,“我说呢,一看就是兄弟俩,长得这么像。” 小许被林晓东说得一愣一愣的,听到老太太这么说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上次光顾着聊阿娟的事儿了,正想找您再问问,沈国明去临州之前,在南浦是做什么的,是怎么富起来的?”林晓东趁着老太太高兴,赶忙问着。 “阿明呀,那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么多?我们要是知道他怎么富起来的,就不会一辈子住在这个破地方喽。”老太太说这话多少有些酸溜溜的。 一旁听着的小许,看着她身后的老楼房,说道:“在那个年代能盖这样楼房的,也挺不错的呀?” 老太太一咧嘴:“那时候南浦出去做生意的多,攒点钱盖楼也不稀奇。不过像阿明这样,赚那么多的,还真的少见。” 这边正聊着,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老头摇着蒲扇,冷不丁来了一句:“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看,钱来路不正,连累全家都没命了,我看那个阿明这么多年不出现,多半是成了孤魂野鬼喽!” 林晓东一听,两三步走到老头跟前,赶忙问:“老伯,你为什么说沈国明的钱来路不正?” 第二百一十一章 捕风捉影 老头穿着背心裤衩,驼背得严重,坐在竹椅上,感觉要抬头看身材高大的林晓东格外费劲。 林晓东拉过边上一个矮凳,坐在老头面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小许在一旁,习惯性地要拿出背包里的本子准备做记录,被林晓东制止了,他抽出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假装看时间,顺手按下了录音键。 老太太一看就是和老头儿很熟的街坊,呛声道:“你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说了也没用,人家只会觉得你眼红阿明呢!” 被她这么一刺激,老头儿反而更加愿意讲了,没等林晓东细问,倒豆子似的说道:“什么捕风捉影,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码头当了一辈子搬运工,还能看不出来那艘船有猫腻?大晚上不开灯,吃水那么深,说是运布料的,谁信!” 林晓东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赶忙追问着:“大伯,你细说说这猫腻?我信!” 老头仿佛终于找到了知音,连蒲扇都不摇了,赶忙说着:“我有天下班晚,看到阿明在码头,边上停着货车,还在等着卸货呢,可是我看了一眼港口,一开始都没见着船的影子,正纳闷他在等什么。仔细看了才发现一艘船没有开灯就跟幽灵船一样慢慢朝着港口靠近。晚上航行不开灯有多危险,在码头工作的人都知道,除非是怕被人发现,那船吃水可深了,一看就是载了不少货,我那会儿也没细想,不关我的事,就先回去了。 后来阿明家出这么大的事,我再想起来,就觉得那次看到的事情不正常!”老头儿说得煞有介事。 林晓东也心领神会,立刻说:“你怀疑他走私?!” “阿明有钱了,谁不眼红啊,都想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钱。就这做布料生意,我们可想不通。我们都是一个村长大的,谁和谁不是熟人?他刚发达那会儿,老有人问他呢,发财的门路也不给发小们分享分享。结果,阿明就是不说。 我们还说他精明,后来我想,说不定是赚钱的路子见不得光,不敢说呢!” 林晓东听着,竟然觉得老头说的是有道理的。 天色渐晚,林晓东和小许,在山下找了家小旅馆住下了。 在南浦,就连旅馆的被子都是又潮又硬,小许倒挺适应,可能是赶路累了,倒头就睡。 而林晓东在隔壁床,怎么也睡不着。 港口、南浦、临州,如果是因为走私,而不是布料,那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就迎刃而解了。 90年代的走私,该怎么追查?一个谜题的打开,却给了更多的谜题。 就好像一个永无止境的迷宫,亦或者……望不见底的深渊。 天亮时分,林晓东留下还在酣睡的小许,独自步行去了南浦的港口。 这个港口很小,随着那些动辄吞吐上亿吨的大港口建成,这个地方显然已经没落,徒有港口之名。 倒是成了海鸥的集散地,在朝阳中群起群落。 人事茫远,林晓东独自面对着海上初升的红日,并没有感受到这风景的浪漫。 …… 林晓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新区的家,打开门的那一刻,出现的不仅仅是蒋琳一个人。 林妈不打招呼出现在了这里。 他进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气氛算不上和谐。 林妈在收拾,而蒋琳没有坐下,站在一旁显得束手无策,尤其是,由于没有可穿的衣服,现在她穿着的还是林晓东的t恤,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面对林妈都是很窘迫的。 “妈?你今天怎么过来了?”林晓东问着。 “你搬家有段时间了,平时给你打电话总说忙,我就想着过来看看呗。”林妈自带了围裙,刚做好了一桌菜,“正好,一起吃,来,蒋老师,你也一起吃。” “您叫我蒋琳就行……”蒋琳在一旁有些拘谨。 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蒋琳现在看起来只是比一般人稍微瘦了一些,但可以看出基本是健康的样子。 林妈还是坚持着,甚至帮她移开了椅子:“哎,那怎么行,不管怎么说,你是晓东的长辈,我叫你名字,不就是差了辈分了?” 蒋琳偷瞄了林晓东一眼,脸上多少有些难堪。 而林晓东也明白了这屋子里尴尬气氛的原因,林妈的这话是有弦外之音的。 对于感情,林晓东是个很迟钝的人,或者说他总是有意去回避思考这些事。 但是,他知道吗?其实都知道。 一张桌子,四面,三个人坐在了三边。 林晓东和蒋琳面对面坐着,林妈坐在他们中间。 “你这臭小子,家里有这么重要的客人,都没和我说一下。”林妈端起饭碗,和从前一样唠叨着。 “你和爸就照顾好自己就行,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的。”林晓东故作轻松地说着。 “我不是说你,我是觉得对不起蒋老师,你小子我又不是不知道,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工作忙成那样,哪里有时间好好照顾病人?”林妈继续说着。 “妈,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的工作被牵扯太多。”林晓东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变高了,他想起了被小鹿侵犯到家里的那种可怕感觉。 那一次,虽然有药物的作用在,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当时情绪失控对小鹿下狠手,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触到了他的底线。 父母和家,是他的底线。 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重演。 看着母子两人的谈话正朝着不愉快的方向发展,蒋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我给林队长添麻烦了,再麻烦您就更过意不去了……” “哎呀呀……”林妈忽然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忽然放下碗筷,正对着蒋琳。 这让蒋琳和林晓东一阵紧张。 紧接着,林妈笑着开口道:“我这一进来忙东忙西的,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章海莲,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几岁,一般出了家门,大家都管我叫海莲姐,你叫我海莲姐,我叫你蒋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 “哦,行……”蒋琳应着,犹豫了片刻正准备喊“海莲姐”这个称呼,突然被对面的林晓东打断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霍桑东路 “我都直接叫你蒋琳的,你喊我妈姐,我不得叫你阿姨了,没事,就跟着我的辈分来就行!”一向对这些事情不上心的林晓东,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在意。 餐桌边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只不过眼神完全不同。 林妈是困惑,而蒋琳的眼神要复杂得多。 林妈看向了蒋琳,等着她这一声称谓,仿佛这件事很重要,将决定很多事。 蒋琳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抓紧了衣角,随即小声喊林妈:“海莲姐。” 林妈听了满意地笑了:“这就是了,蒋老师,咱们这就算认识了。我看你也不用和我客气,我退休了也没事情做,指望林晓东这孩子没用,我看以后我还是每天过来给你带饭吃,早点把身体养好了,不用住在他这个破房子里。” 话里话外,对于他们共处一室,是有意见的。 “妈,我说了,你不用过来。蒋琳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林晓东不知道自己在不开心什么,但就是今天听到林妈说的所有话都不是那么中听。 “什么蒋琳,人家是长辈,得叫蒋老师。”林妈坚持着。 “她就是蒋琳,她在我这里不是长辈!”林晓东冲口而出,自己说出口之后,才发现面前的林妈一脸震惊。 “林晓东?!”林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眼前的儿子格外陌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晓东挠了挠自己凌乱的头发,他扪心自问,说出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大的客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海莲姐说得对,我是你的长辈。”蒋琳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林晓东望向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蒋琳打断了,只听她继续说着:“虽然蓝天公馆被查封了,我爸的房子还在,我可以住那里去。”说着她转向了林妈,又叫了一声“海莲姐”,“这段时间给晓东添麻烦了,我出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一会儿吃完饭收拾收拾就能走。” 她叫他晓东,不是林队长了。 “妈,一会儿我送您回去。”林晓东说着,一副急着送客的样子。 向来开朗的林妈,这一次忧心忡忡,不依不饶地说:“你先送蒋老师。” “行,我叫辆车,你们一起上车,先送你,再送蒋琳,行了?”林晓东没好气地说道。 …… 车上的气氛和在屋里的时候一样尴尬,林妈拉上蒋琳坐在了后排,而林晓东被迫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从新区到林晓东原来的住处,从来没有觉得路途这么遥远过。 在林晓东的再三保证中,林妈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接下来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着两个人。 “霍桑东路21号。”蒋琳在后排报着。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就朝着霍桑东路而去。 霍桑东路是临州历史最悠久的商业街区了,在民国的时候一度是东南地区重要的商业中心。 不过世纪更迭,如今的霍桑东路只有零星几座沿街的民国建筑还在坚守,提醒着路过的人它曾经的辉煌。路的两边,随便找个小巷子进去,都是看起来不错的老式洋楼,只不过进到里面,就会发现都是祖祖辈辈几十口人挤在一起,在没有抽水马桶和厨房的地方,和老鼠与霉斑一起将就了几十年,等着洋楼被有钱人买走。可惜这样的洋楼,往往天价却有价无市,这些住在里面的人也只能自我催眠过着假想的富人生活。 “你就在前面靠边停一下就好了。”蒋琳说完,司机稳稳地靠在了路边。 林晓东看了看车窗外,不放心地问:“你家是哪一幢?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我也没什么行李。”蒋琳小声说着,人已经下了车,怕林晓东跟下来似的,一关车门就和他摆了摆手。 司机掉了头,林晓东回头看着,蒋琳还站在路边,目送着他远去,形单影只的。 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此时,司机在一旁嘀咕着:“奇怪了,我开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霍桑东路还有21号,我印象中20号就到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晓东赶忙又回了一下头,蒋琳果然还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师傅,掉头回去!”林晓东赶忙说着。 “嗯?什么情况?”司机咕哝着,转着方向盘掉头行驶。 车子又一次停在了原来的位置,还没停稳,林晓东就已经冲下了车,站在了蒋琳的面前。 “我送你回家。”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没事……我……”蒋琳结巴了,就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你确定这里有你的家吗?”林晓东犀利的眼神看向她,而蒋琳回避了他的眼神。 她咬着嘴唇,第一次见到她蜡黄的脸开始涨红。 “喂!你们到底上不上车,不上车把账结了?!”一旁的出租车司机催促着。 林晓东二话不说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给了司机:“不用找了。”说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蒋琳。 仿佛蒋琳不带他去家里,他不会罢休。 “啪”蒋琳手中那个干瘪的行李包掉在了地上。 她双手掩面哭泣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着:“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爸的房子早就被徐斌勇卖了,蓝天公馆那个‘牢房’也被查封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但是,你妈妈是对的,我住在你那里只会给你坏了你的名声……” 蒋琳越哭越难过,哭得双肩耸动,浑身颤抖。 林晓东见不得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委屈成这样。 从他救下蒋琳到现在,一幕幕画面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说不清楚他对蒋琳的牵挂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不是责任感这么简单。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注视着她无助的样子,抓起了她掩着面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走!跟我回家!” 林晓东就这样拉着蒋琳的手,站在路边伸手招着出租车。 路对面的老式商铺二楼,一个不起眼的窗户里,一双眼睛正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华裔 “欧洲的那家公司,调查得怎么样?”叶蘼蘼一边处理着桌上的文件,一边问着上来汇报工作市场部负责人。 “叶总,我们已经打听到,收购我们目标公司的投资人,叫pau k。”市场部负责人回答着,小心翼翼放了一张纸在叶蘼蘼办公桌上,但是纸条上只有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 叶蘼蘼瞥了一眼,停下了手中的笔,说道:“这个人是华裔?” 市场部的人赶忙回答:“额,抱歉叶总,这个暂时还不不清楚,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人。这个名字是我们想办法从我们在欧洲的合作方打听过来的,听起来应该是一位女士,但是具体的履历,公开资料里都找不到,据说是个相当低调的人物,您是怎么知道她华裔的?” “k,看起来像是威妥玛拼音。”叶蘼蘼拿起了那张写有这个名字的字,端详着,仿佛这个名字很值得玩味,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把这张纸照得透亮,面对着这个名字的叶蘼蘼,睫毛被光照得根根分明,格外好看,“如果是的话,还不是近些年出去的华人了。” …… 在临州公安分局,所有人都知道,林晓东已经把自己关在会议室整整三个小时了,连中午饭都没有吃。 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就是那三幅仅剩的油画。 一幅是沈家的别墅、一幅是芦苇荡,还有就是他最新收到的这幅临州看守所的“大作”了。 前面两幅当时为了分析案情,已经被技术科处理过了,那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那一对老迈的夫妇的背影,如今再看,已经物是人非,而最新的这幅,那个墙上的破洞,是林晓东怎么也移不开目光的地方。 他不明白,这个故意留下的“失误“到底是画者想表达什么? 三幅画,三个时间,三个地点。 唯一相同的是,都和死亡有着强烈的关系。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是岳健峰的声音:“林队,你要的检测报告出来了,来看看?” 听到这个的林晓东终于移步去开了会议室的门。 结果,眼前的岳健峰手里拿了两样东西,一个检测报告是没错,还有一个盒饭。 他笑嘻嘻地看着林晓东,打趣道:“林队,再投入,饭总要吃的,你这么废寝忘食的,是想给省里的领导好好表现往上走呢?!” “滚蛋,我是那种人吗?”林晓东说着一把拿过了岳健峰手里的检测报告,没有碰盒饭,专心翻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嘀咕着:“技术科这意思,是这三幅画用的颜料不一样?” “这个就很有意思了林队,你再仔细看看,不光光是不一样的问题。”岳健峰指了指报告上的几行字。 林晓东再一看,明白了岳健峰说的意思:“前面两幅画也是用了不同的颜料?” “对,技术科和我说,除了最后一幅画,只有一种颜料,前面两幅画,从成分上,完全用了两种不同牌子的油画颜料画的,其中一种,和寄到你家这幅看守所的一样,都是初次画的时候画上去的,另外一种,是覆盖作画的时候用的。我们技术科还是很认真的,他们找了油画修复的专家鉴定了一下,前面两幅画成稿至少在十年以上,而覆盖的内容才是近几个月加上去的。”岳健峰说着。 林晓东摸着自己下巴的胡茬,总结着:“也就是说,我手里的这三幅画,很有可能不止一个人经手过?” 岳健峰“嘿嘿”一笑说道:“我们捞了个买一赠一的服务,专家顺带看了不同颜料和时间的绘画风格,说基本可以肯定,是出自两个人之手,也就是说,原画是一个人画的,覆盖上去的画又是另外一个人画。” 林晓东眉头一紧:“这不对啊……和我们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嗯?怎么说呢?”岳健峰问道。 林晓东一把把他拉进了会议室,说道:“你看,这个芦苇荡好说,是小鹿画蛇添足画了两个人的背影上去。沈家别墅这个……”说着他指着那副画上那个粉色的少女,“我当时就说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时间线不对,她不是小鹿本人,沈家别墅凶案发生的时候,许杭君已经和陈实结婚了,也不可能是她。而且,这个女孩的裙子粉色要比小鹿的裙子颜色深不少,我当时以为只是绘画的艺术化处理,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作画的人对于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很讲究,不会无缘无故画错她裙子的颜色。” “啊……”岳健峰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林队你是怀疑这个女孩另有其人?” “说不定是当年的目击者。” “1993年……”岳健峰计算着,“画里的女孩,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么现在,差不多就是四十多岁了。” “但是有一点我不懂,一个,如果这些画不都是小鹿画的,那么是谁画的?还有一个就是,小鹿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要把这幅画里的这个女孩给盖住?”林晓东百思不得其解。 “林队,我有个问题啊,你现在到底是在追查沈国明的案子呢?还是为了调查徐斌勇这个案子?老实说,我有点看不懂你在做什么了,我看省里督导组好像也不是很看得明白,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说起呢,都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了,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岳健峰一脸认真地说道。 林晓东听他这么说就笑了:“健峰,咱们搭档这么久,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神经大条,徐斌勇这事儿还能扛不住的?当然是因为我发现徐斌勇这事儿和沈国明之间,有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关系。” 岳健峰一听就更加好奇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林正阳了,难道是徐斌勇帮林正阳掩盖过沈氏灭门的罪行?” 林晓东一筹莫展地说:“这个可能性我也考虑过,说来说去还是时间的问题,1993年,徐斌勇连辅警都不是,应该还没有和林正阳接上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参谋失踪 “对的,而且徐斌勇在省厅工作期间,对内文职为主,也不管具体的案件,那林队你是怎么认定徐斌勇的死和沈国明有关系?”岳健峰顺着林晓东的思路琢磨了一下,想到确实徐斌勇发迹的时间和沈国明的案子没什么交集。 “是因为我在看守所调查的时候,听到那个最后看着徐斌勇的小伙,那个小刘,刘若晖,和我说起,徐斌勇提起过南浦,反正我是感觉说得特别刻意,另外就是他和蒋琳吵架的事,也很反常。还有啊……”林晓东凑近了岳健峰说道,“那天的监控你和我一起看的,你也看了那段被替换掉的画面,就算这画面是三天前的,但录像里的人是徐斌勇没错?” 岳健峰点了点头。 “那就很奇怪了,他为什么在这个点,就坐在床脚那个位置?那个监控探头的盲点?谁没事喜欢靠着床脚坐在地上?何况还是不管做什么都特别注意形象的徐斌勇。”林晓东说道。 岳健峰听到这里,格外认同:“那倒是的,他还是徐局的时候,我就没见他那个身板放松过,这点还挺佩服他的。” 林晓东又把视线投到了他看了无数遍的油画上,嘀咕着:“所以到底是谁在和他联系,有没有被看守所发现,传递了什么信息给他?而且这画,现在就是有一点我没想通,这个墙上的破洞到底是什么意思?” “破洞?”岳健峰不明所以地问。 “就是这面墙上这个地方。”林晓东特地指给岳健峰看,“你有没有发现,实际上那个监室里,这个地方是没有坏的,我问了房所,他很肯定地说这个地方最近都没有坏。但是画画的人特地画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嗯……”岳健峰也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弱弱地来了一句,“林队,我想问你那个问题很久了……” “嗯?有话直说!”林晓东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催道。 “就是上次你带着这些画来的时候,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我当时就惊讶,咱们……嘿,认识这么久了,咱俩都没那艺术天分,你就好像突然开了窍似的。不过,我看这次,你好像又想不出来,这里面……”岳健峰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着些嬉皮笑脸。 林晓东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我的参谋失踪了么……” “失踪……”岳健峰若有所思,立刻联想到,“你上次找江絮那家伙去了?” “这种高雅的东西,不得找个有钱家的公子哥儿看最合适?他果然很懂。”林晓东说道,随即惋惜着,“这个人虽然奇怪又任性,但我现在想来,他倒是从来没走上过邪路,哎……” “你说,到底是谁,这么无聊,天天给你画画?有事儿直接来咱们局里录口供不行吗?”岳健峰抱怨着。 林晓东挠了挠头:“我要是知道是谁,就不用这么犯愁了!” …… 阳光正好,落在画布上,经纬纹路清晰可见,也落在拿着画笔的手上,手背上,隐约可见几点圆形的伤痕,似乎是被利齿咬伤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吃素 林晓东好像很久没有在日落之前离开公安局了。 酷暑,烦闷,在夜晚的时候总归稍微好点。 骑着摩托车,路过的餐饮小店里,电视机滚动播放着台风即将来袭的消息,看样子是要凉快些了。 本来他一心朝着新区的家疾驰而去的,不远处的红绿灯一闪一闪马上要变成红色了。 但是,路边略过的霓虹风景里,有个人遗世独立,一下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黑色衣裙在夜色中并没有隐没,反而更加显眼,是叶蘼蘼。 一个急刹车,他的摩托车停在了她的跟前:“叶总,大晚上的站在这里等谁呢?” 叶蘼蘼冲他不解似的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叫谁叶总?” “呵,阿若说不能总是叫你名字,免得让人家以为我和你很熟。”林晓东笑着说。 “阿若这家伙,想多了。” “说起来,阿若呢?不得坐在豪车里等着你?” “豪车?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在这里?” “看来,当名人也难。”林晓东坏笑着,“去哪儿?我送你过去?”他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 叶蘼蘼看了一眼,没有上车:“我站在这里,自然是找好地方了,你把车停了。” 林晓东看了看周遭,忽而笑了:“你不会又要找我吃火锅?”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火锅店附近。 她甚至算准了这里是他的必经之路。 “话说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会过来?还是说你已经等了很久了……”林晓东好奇地问。 叶蘼蘼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说了,我的时间很宝贵,等你?我自然有我的方法。”看着林晓东还是一脸困惑的样子,她似乎无心故弄玄虚,说道,“阿若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林晓东这下懂了,随即吐槽道:“你让阿若在警局外蹲我呢?找我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叶蘼蘼没有再说什么,果不其然地走进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火锅店。 兴许是天气太热了,这个本该生意兴隆的时间段,店里竟然没有什么人。 “和你吃火锅的代价太大了,我能拒绝吗?”林晓东嘴上这么说着,人已经主动拉了椅子坐了下来,虽然他不知道叶蘼蘼主动找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上次见面,她还是一副泾渭分明的样子,今天主动找他,总难免让他有些期待。 叶蘼蘼也没有问他吃什么,看样子是提前订好的位子,她喝了一口清水,说道:“不用看了,今天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不会有别人来。” 林晓东这才反应过来,店里不是生意冷清:“你包场了?” 说着,服务员已经送了菜上来。 不过林晓东看了之后失望了,清一色的蔬菜。 “叶蘼蘼,你的钱都花在包场上了?大晚上吃素?” “你不能吃肉,我让你去做检查,你还没去。”叶蘼蘼忽然说。 虽然林晓东不是叶蘼蘼的员工,被她突然这么一问,竟然也心虚了,嘿嘿笑着打马虎:“最近,你懂的,太忙了。”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你的命要留着等阿絮回来,最好配合点。”叶蘼蘼悠悠地说着,语气柔和却听得如最后通牒。 “你今天屈尊主动找我,不至于说只是为了催我检查身体?” “关于徐斌勇的事,我改主意了。”果然,叶蘼蘼说出了林晓东预感的话。 然而她真说出口之后,林晓东的内心却很矛盾。 他知道,叶蘼蘼从来都不是为了帮他破案而出手的。 “你要帮我分析徐斌勇这个案子?上次我们谈完之后发生了什么?”林晓东警惕地问。 “我只是觉得,林正阳走了之后,某种平衡被打破了,需要找到那个失衡的点罢了。”叶蘼蘼说着,但林晓东只觉得她说得云山雾绕,并不很懂,他涮了一片白菜叶,尝了一口,对于他这个坚定的肉食党,竟然意外地吃出了蔬菜的美味,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口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是不是发现好吃?”叶蘼蘼问着,语气算不上轻快,“身体的习惯比思想更难打破,没来由的变化,不是什么好事。” 林晓东没有吭声,他在回避,就和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是个普通人,是想要当鸵鸟自欺欺人的。 “不聊我的事,关于徐斌勇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林晓东埋头吃着菜,仿佛随口问起。 “你知道我其实接触林正阳的时间算不上长,他从一开始就并不完全信任我。所以花岭会,我不算太了解。不过,我还是知道林正阳的选人原则的,只要那些没有背景,却有野心的人,大约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物以类聚。”叶蘼蘼并没有动筷子,每次和林晓东见面,她都吃得很少。林晓东逐渐意识到叶蘼蘼身上那独特的气质来源之一,她是个把欲望压到极低的人,极度的克制,这里面当然也包括食欲,只听叶蘼蘼继续说着:“徐斌勇,各方面都不算差,只不过他好像在花岭会里一直都不得势,这里面,有个性的原因,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 “连你都不知道?”林晓东脱口而出,因为叶蘼蘼总给他一个错觉,就是她什么都知道。 叶蘼蘼看着他一挑眉:“我不关心花岭会,一堆自以为是的中年男人罢了。他们出事之前应该很恨我,因为我把他们清出了江南医药。” “江万潮和这些人的关系,也是省督导组调查的重点,当然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了。言归正传,你刚才说徐斌勇在花岭会不得势。这就很奇怪了,从目前我们汇总的情况看,当年陈局的事,大概率是徐斌勇动的手脚,也就是说他阻止了对你们一家在雪域出事的进一步调查,对于林正阳来说,应该算是功臣了。” 叶蘼蘼静静地听完,抿了一口清水,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别忘了,最怕案件暴露的,不是林正阳,是江万潮。对于林正阳来说,只要拿到我爸的成果,换谁做,都一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背信弃义 叶蘼蘼继续说着:“可惜,徐斌勇拉拢了一个同样不得势的江万潮。我到了江南医药才发现,江万潮看起来表面风光,这么多年,江南医药也不过是花岭会的吸血工具罢了。” “照你这么说,徐斌勇在花岭会的地位不高,为什么会有人要下重手在看守所杀了他?”林晓东皱紧了眉头。 “或者说,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本来徐斌勇应该会被判定为自杀,为什么能被发现是谋杀?”火锅缭绕的烟雾也挡不住她清澈的眼眸。 “因为那幅忽然寄来的油画?!”林晓东立刻说道,“现在有人杀了徐斌勇,又有人想让我知道徐斌勇是死于非命?这是两拨人。” “比起要杀徐斌勇的人,我更好奇,谁要揭发徐斌勇是被谋杀这件事?”叶蘼蘼看着桌上还剩一半水的玻璃杯,微微荡漾的水纹映在桌面上,和沸腾着的热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有意思,油画,需要场地。” “的确,这个是当时始终没有找出来的地方,小鹿出现之后,我已经请健峰排查临州的画室了,但一无所获。”林晓东说道。 “小鹿的画室?”叶蘼蘼仿佛很意外林晓东不知道似的,“被烧了。”她忽然说道。 “你知道她的画室在哪里?”林晓东很意外。 “还能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嗯?”林晓东困惑了。 而叶蘼蘼看着他,没有说话,侧了一下头,和猫科动物一样的神态。尽管已经回到人类社会很多年了,她习得的一些姿态总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就像她刚刚说的,身体的习惯比思想更难打破。 “被烧了……”林晓东重复着叶蘼蘼的话,“你说的是芦苇荡?” “那片沼泽,真是藏匿的好地方,被烧了可惜了。”叶蘼蘼说道。 “他做事还真是绝,不然调查也不会这么困难了。”林晓东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林正阳。 “你还是给我看看那些画,我知道你去找过阿絮,画,你不懂。”叶蘼蘼一副看穿了他的表情。 林晓东又吃了一大口菜,咽下去了才说:“那些画是证物,我拿不出来。” “去你们那看?”叶蘼蘼从事不关己的态度一下子对这个案子格外上心了。 林晓东起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拒绝着:“我也想让你帮忙看,不过好像不大符合规定。再说,督导组还在我们那。” 叶蘼蘼没有再说什么。林晓东坐在她对面,自顾自埋头吃着,只不过这火锅越吃越困,本来他最近常感到疲劳,以为正常,可是这个困意越来越强烈,逐渐到了睁不开程度。 “你……”林晓东意识到这顿火锅是个“鸿门宴”,“下药?”但为时已晚,他坚持着说出最后两个字,就重重地趴在了桌上。 …… 冰天雪地,四周一片昏暗,林晓东要使劲了看才能勉强看清楚,然而视线适应之后立刻一身冷汗,狼群在他的不远处逡巡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向他袭来。 无声的,他的身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了另外一匹狼,挡在了他的面前,回头看向他,脸上三道刀疤在风雪中清晰可见。 狼群迫近,挡在他面前的这匹狼已经摆出了战斗的姿势。 林晓东本以为这是以一敌多的局面,忽然,从他身后凑上来更多的狼,虽然数量上不如对方多,但所有的狼都斗志昂然,要和对方殊死一战。 战斗一触即发,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视线始终不越过前方狼的背影。 他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这些狼中的一员。而他竟然没有对此有过多的质疑,仿佛想到自己是狼的时候,自己就是狼了。 那匹脸上有疤的狼,林晓东对它充满了好奇。 他来到了它的身边,观察着。 这匹狼,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林晓东顺着它的视线看去,那是狼群中格外高大的一匹狼。 狼群,有一个统治的家族。这是叶蘼蘼告诉他的。 那匹高大的狼,看起来像是这个家族的大家长。 那匹狼也盯着刀疤狼,露出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林晓东甚至听懂这吼声的意义,是在斥责刀疤狼的背信弃义。 林晓东想起来了,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那匹孤狼,如今和它对峙的狼群,曾经收留了它。 他正想着,那匹高大的狼已经带着狼群冲了过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上臂已经被利爪击中,一阵冰冷而刺痛的感觉袭来,他却无处可逃…… 林晓东猛地一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画面,白得刺眼的灯悬在天花板上,随着嗅觉的恢复,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灌入了鼻腔。 “医院?”他喃喃着。 “你醒了?”叶蘼蘼出现了,黑色的衣服和苍白的脸色,在这个时刻看起来,说是地狱的使者林晓东都信。 “叶蘼蘼……你疯了?”林晓东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给警察下药,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我只是帮你调理而已。”叶蘼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又不是毒药。” 被叶蘼蘼这么一说,林晓东虽然觉得没什么力气,但是那困扰了他许久的疲劳感,因为这场睡眠竟然缓解不少,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他一低头,知道梦中那冰冷的刺痛感因何而来,只见胳膊上贴着一小块纱布,他撕开一看,一个新鲜的针孔刚刚止住了血。 “你对我做了什么?”林晓东看着气定神闲的叶蘼蘼,咬牙问着。 “你的早筛报告,我让他们加急了,明早就会出来。”叶蘼蘼对他说着,“你还有四个小时可以睡。明早拿了报告,我送你回警局,顺便看下那幅油画。” 林晓东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叶蘼蘼无声地回到了他床边,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商量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笔触 “你的dcp和afp都超标了,乖乖参加jn003的临床实验。“天色亮起,叶蘼蘼看着林晓东的报告,平静地说道。 对于林晓东来说,这无异于末日审判。尽管,身体已经无数次地告诉他,出问题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可惜,所谓的奇迹,果然不会发生在他这个普通人身上。 林晓东盘腿坐在病床上,姿势一副洒脱的样子,但那凝重的脸色骗不了人。 叶蘼蘼看着默然不语的林晓东,说:“放心,你会活下来。” 林晓东抬起头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叶蘼蘼这句话而显得宽心:“你这么确定?” 叶蘼蘼把报告往他床上一丢,语气不算和善:“我如果连你这条命都保不住,他们的牺牲有何意义?”这话她说得极尽克制,却让林晓东无言以对。 陈实、许杭君、陈愚的死,还有如今生死不明的江絮,都是因为林正阳想要拿下治疗肝癌的研究成果,而这些人,对于叶蘼蘼来说,是她仅有的也是全部的家人和爱人了。她完全有理由对他林晓东下狠手,复仇向来可以算上血统,只不过叶蘼蘼并没有打算通过伤害他去报复林正阳。只凭这一点,对于林晓东来说,也足以在心底对他们保留敬意。 林晓东忽而对叶蘼蘼充满了愧疚,不仅是他需要被治愈,看起来如此强大的叶蘼蘼同样需要被治愈——他要活着,这是所有牺牲的意义,不然,叶蘼蘼所有的坚持,都会坠入虚无无从救赎。 而他是如此后知后觉,对于叶蘼蘼的提醒置若罔闻。 “好,我一定配合实验。”林晓东郑重地回答着。 叶蘼蘼没有对此有何回应,仿佛他这么说是理所应当,转而说道:“差不多收拾下,我们去警局。” 黑色的劳斯莱斯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如何避开人群走进警局,阿若再熟悉不过,车子直接开到了公安局的后门。 时间尚早,二楼还没有什么人。 “看,这就是我说的那幅暗示徐斌勇死亡的油画。”林晓东说着一把拉开会议室的窗帘,朝阳中,三幅油画的细节更加清晰。 叶蘼蘼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这幅新的油画,又看了看原来的那两幅。 林晓东关注着叶蘼蘼脸上的表情,说道:“这些画我们找专家鉴定过了……” “两个人画的。”叶蘼蘼立刻说道。 “对……”林晓东猝不及防被她打断了,只能应着。 “不过……”说着她凑近了看,“这里,有个人好像很久没画了。” “嗯?”林晓东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这是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的事,“你怎么看出来的?”他立刻问道。 “笔触。”叶蘼蘼说着,“看守所这幅画,这个人有些地方生疏了,有些东西,是储存在人的肌肉记忆里的,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主观上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克服这种技艺的生疏,但是他用色和构图的偏好没有变。” “他为什么要画这些……”林晓东喃喃着,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如果三幅画的最初作者是同一个人,看守所这一幅可以说是为了提醒我徐斌勇的死,那么前面两幅呢?沈家灭门是在1993年,那年我才出生,不可能是奔着给我看画的,对?” “因为他所见的地方,不允许他拍照。”叶蘼蘼忽然说,“一个在凶案现场拍照的人,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被灭口。” 林晓东点头认同着:“我也怀疑过画画的人是目击证人,甚至就是这个画里的女孩。”说着他指向那幅沈宅里突兀出现的穿着粉色裙子的女孩。 叶蘼蘼不置可否,冷不丁提到了小鹿:“我一直想知道,小鹿……死心塌地跟着林正阳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要和他作对。如果只是因为我,未免太不值得了。关键,林正阳对她在做的事情应该一清二楚,有意思的是他竟然完全没有出手,要不是小鹿对你越界了,我也看不出他打算忍到什么时候。就好像,他知道小鹿在做什么,在等待一个时机,那个本应该到来的时机,因为他想要保护你而放弃了。” “你的意思,是林正阳怀疑小鹿的背叛,有其他人在驱使?他本来想引蛇出洞?”林晓东问道。 叶蘼蘼又对看守所的那幅油画凑近看了看:“不光是技艺生疏了,还很仓促,这个地方已经是草草收场了。” “啊?那里?”林晓东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这幅画已经是非常细致了。 叶蘼蘼指了指那件蓝色囚服上的白色编号:“这些数字,已经完全顾不上衣服褶皱的走向了,透视也不管了,就跟浮在空中一样,明显就是收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精耕细作了,他在赶时间。而前面两次,没有这种情况。” 被叶蘼蘼这么一说,林晓东重新认真看了看这一串白色的编号,正是这串囚服的编号,让他知道徐斌勇出事了,但他这个艺术白痴,自然是不会发现从油画技艺的角度,这串数字有什么问题。 “我想,你有了关于他的第一个有用线索。”叶蘼蘼忽然说。 “嗯?” “仓促,意味着破绽,这笔迹,是他本人的没错了。”叶蘼蘼笃定地说着。 林晓东恍然大悟,只不过,人海茫茫,要找到和这个笔迹一样的人,又谈何容易。 “差不多你的同事们得来上班了,我看他们不会高兴你带我到这里来看你们的宝贝证物。”叶蘼蘼对着林晓东说完就自顾自朝着楼下走去。 林晓东看着她优雅的背影,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直觉地认为,关于画里传递出来的信息,叶蘼蘼远没有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却不打算告诉他。 很快,叶蘼蘼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林晓东回头看着安静地摆在会议室里的画,同一个人、时隔多年、暴露的笔迹,究竟指向了谁呢…… 第二百一十八章 维修记录 劳斯莱斯从公安分局的后门开走了,成功地避开了人群的注意。 “叶总,我记得你说过不打算插手林晓东查案子的事。”阿若开着车旁敲侧击地说道。 “那是建立在江南医药不被人插手的基础上。”叶蘼蘼望着窗外,冷冷说道。 “是最近欧洲的那件事吗?” 叶蘼蘼不置可否,而是说道:“阿若,我有些想法,需要你帮我找些信息。” 阿若听了,咧嘴一笑:“乐意效劳。” …… “今天谁来这么早?”岳健峰拎着早饭看着灯火通明的二楼,嘀咕着。 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林晓东揣着一个大件急匆匆地走过来。 “林队?”岳健峰两三步走上前,看见林晓东胳膊夹着的,是包裹好的一块画板,不用打开来,他也知道,肯定是放在会议室的那三幅油画之一,“这可是证物,你这是要去哪里?” “健峰,你来得正好,回看守所。”林晓东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有线索了还是……”岳健峰还没说完,就看着林晓东继续朝外走去了,没有办法,只好跟着。 “这画,到底是有什么魔力,我觉得你对它的兴趣都要超过徐斌勇本人了。”岳健峰开着警车,对坐在副驾驶的林晓东说道,这话有一半玩笑一半担忧。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查清楚徐斌勇怎么死的。如果不是这幅画,徐斌勇就是第二个姚元庆,被误判为畏罪自杀。”林晓东说道,“既然有人想要我们发现真相,我们就得好好查。” “你说,今年是个什么年份?”岳健峰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嗯?什么意思?” “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外人,关心我们查案子呢?”岳健峰费解地说,“先是那个江絮,现在又是这个不知道是谁画画的……” 林晓东注视着前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健峰,这个问题也许得反过来问。” “这话怎么说?” “这说明,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只有因为有人要掩盖,才会有人想揭发,力量的抗衡是双向的。”林晓东沉声说着。 “林队……你知道你刚才说这话的语气,很像一个人吗?”岳健峰忽然说。 “像谁?” “陈局。” 岳健峰说完,两人都沉默了,那个总能让他们在艰难的时候沉住气的人,再也回不来了,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新闻播报了好几天的台风,终于登陆了,在距离临州不远的地方。 台风天的临州,空中雨云翻滚,忽而狂风大作忽而风平浪静。 “这鬼天气就和咱们办的案子似的,捉摸不透。”岳健峰刻意吐槽着,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去临州看守所吗?”林晓东开口了,“因为画了1993年沈宅凶案的,和我手里临州看守所的,是同一个人,但我一直疑惑,从时间上来说,徐斌勇死之后这段时间,无论谁,都不够时间画出这样一幅画,画画的人不在现场,他只是知道那个监室的模样,也知道徐斌勇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这个画手是提前画好了暗示徐斌勇死亡的画寄给你的?”岳健峰立刻说道。 “如果是这样,就解释了其中一个我一直想不通的点,我拿到的画,那扇小窗下面的墙上,是有一块墙皮掉了的。这个人是个细节控,我一开始以为他是画蛇添足额外画的这个破洞,但我一想到,他不是按照徐斌勇死的时候画的,而是提前完成的,会不会是他所知道的监室,就是这个地方墙皮掉落的?” “也就是说,如果找出那个监室什么时间那面墙有一样的破损,就可以知道画画的这个人在哪段时间进入过监室对不对?” “不仅如此,别忘了,这幅画是个死亡的视角……如果的确如此,恐怕我们要找的不是一面破损的墙这么简单了。”林晓东皱紧了眉,沉声说道。 从市区开车到临州看守所要个把小时,远远的,就看到房所长穿着雨衣站在台风天里等着他们。 这个对于林晓东来说第一面印象一般的领导,倒是越接触越觉得还不赖。 “房所,您不用特地出来,天气这么差。”林晓东护着油画一面朝看守所里跑一面对房所长说道。 “这个天,你们还来调查,真是辛苦了!”房所长说着,还是那样,说话有些客套,谁都知道,没人喜欢天天被调查,尤其现在他们看守所的人都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顶着难闻的骚臭味,他们穿过整个关押区,走到了那间单独的监室。 自从徐斌勇出事之后,这个监室就一直拉着警戒线,没有再使用过。 “最近老是麻烦你们,我们也是希望尽快破案,让你们的工作恢复正常。”林晓东站在监室,面对着房所长真心说着。 房所长的胖脸挤出了疲惫的笑容:“那就太感谢你们了,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尽管说。” “还记得上次我问您这个墙上的破洞吗?”林晓东指了指小窗下面那个完好的墙。 房所长茫然地点了点头:“林队长,这个墙,到底和这次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林晓东把手中的画放在木床上,解开外面的包装。 房所长一看,不由得诧异道:“这,这不就是我们这个监室吗?谁画的,太还原了!” “我们也想知道是谁画的,看到和这里的区别了吗?”林晓东问着。 “哦!难怪你老说破洞,这画上怎么这地方坏了?”房所长恍然大悟。 “我不觉得这个是虚构的,当然我也不是怀疑您说假话,您说所有的维修,所长都要签字,是不是相当于都有留底的记录?” “没错,我听所里的人说,好多年都是这样。”房所长回答着。 “那太好了,我需要调取历年和这个监室有关的维修记录。”林晓东说着,目光炯炯。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未卜先知 老建筑有老建筑的好处,这个保留了一百多年的看守所,没有搬迁,没有重建,放在不起眼角落的单据,以为永无用武之地,一晃几十年如白驹过隙,竟然再次被取了出来。 随手放在一个角落柜子的维修记录,不知道它除了作为零星费用支出的凭据还有什么用,只是一任接着一任默认的工作习惯罢了。 然而,就因为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习惯,林晓东拿到了对他来说无比宝贵的资料。 所幸的是,这个独立的监室维修的次数算不上多,房所长在边上还不忘热情地讲解着:“虽然我们这个看守所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但是建筑质量很好的,尤其这个独立的监室,除了个别修补,没有严重的损坏过。” 林晓东一面听着,一面翻着票据,“找到了!”他低声说着,这是一张1998年的维修单,清楚记录着,修补监室墙面,当年认真的师傅甚至写下了补墙的位置,小窗下方二十公分位置,破损约十公分见方。 “房所长,一般这种小的损坏,你们多久会处理?”林晓东抬头问着。 “说来惭愧,虽然最近出了徐斌勇这个事儿,其实我们看守所几十年都是示范单位,除了正常的工作,接待考察参观的任务量也不少。因此我们才这个重视维护工作,一般这种破损,一周之内肯定要修好的。”房所长说着。 “一周之内?”林晓东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那太好了!我得看下1998年7月14日至7月21日之间的关押记录。” “林队长,你直接登录我们的档案系统就可以查得到,这两年我们搞无纸化办公改革,已经把之前所有关押记录都录入到系统当中去了。”房所长说着已经在林晓东对面的这个电脑中打开了档案系统帮他登录了。 林晓东有些激动,一周的时间而已,哪怕再扩展到半个月的时间,关押的人也不会很多。 他想着已经快速地录入了1998年7月的查询时间,按下回车键之后,等着查询的结果。 但是,搜索结果的地方却显示是空白。 他以为是系统问题,重新操作了一次,依然是空白。 “你们的系统有没有问题啊?查不到结果啊?”林晓东问着房所长。 “不会啊,我们要经常用这个系统的,我来试试。”房所长说着,在系统中随意地输入了其他时间,一按回车键,一长串的搜索结果立刻出现了,时间、人员、关押的原因,一应俱全。 林晓东见了,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赶忙把搜索的时间范围扩大到1998年一整年,果然,屏幕上出现了黑压压一串信息。 他凑近了逐条看着,这个监室那一年几乎没有空过,直到他最需要知道的那一周,竟然断档了。 “修补个墙面应该不至于空出一整周?“林晓东喃喃着。 “那不用,两三天就干了,7月份是夏天,更快。”房所长肯定地说。 “98年关押的原始资料你们还留着吗?”林晓东不放弃继续问着。 “我们所的优点就是存得住资料,我马上让人去找出来。”房所长积极地回应着。 “不用,资料在哪,我们自己去翻。”林晓东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在徐斌勇的案子查清楚之前,看守所里的每个人都有嫌疑,这样的事情不能假手于人。 房所长带着他们去了看守所的一处阁楼。 “这个地方当年打仗的时候当哨塔用的,现在我们给它改造了一下,当成档案室了。”房所长拿着钥匙,带着林晓东和岳健峰沿着狭窄而陡峭的楼梯晚上爬。 钥匙串的声音“哐当、哐当”在安静通道里回响着,仿佛把他们带回到了百年前风云诡谲的那个时代。 那些遥远的血泪与硝烟已经在岁月中被吞没了,林晓东注视着房所长用不算熟练的手法打开了哨塔的门,暗自祈祷着自己想要找的那份记录依然还在。 不愧是整个看守所最高的地方,打开门的那一刻,房间里没有其他地方有那股陈年的霉味,反倒有些类似图书馆的那种书香味。 一摞一摞的资料,有些在纸箱,有些在铁皮柜,算不上规整,但是他们坚持把大小资料都丢在了这里,也算是难得的一件事。 “1998年……”房所长嘀咕着,猫着腰在狭小的房间里找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激动喊道,“找到了!” 在一个墙角,一个纸箱子上,用记号笔潦草写了“98关押”几个字。 林晓东赶忙上前,一把撕开了上面的胶带,翻开了纸箱子,还好放在里面的记录本按照月份整齐码放着,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找到那年7月份的记录。 整个看守所的关押记录是混在一起的,林晓东在字迹潦草的登记记录中查找着那个独立的监室相关的记录。 然而,到了7月14日以后,整整一周的记录,不见了。 “林队,这里有被撕掉的痕迹!”岳健峰看了说道,只见记录本两页之间,还有残留的纸的根部,有几页被撕掉了。 “哼,此地无银三百两!”林晓东忿忿地说道,他左右看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捡起了自己刚才撕掉的胶带,仔细观察起来。 岳健峰跟在他身后,问道:“看样子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然而林晓东并不这么认为:“不对,这个胶带,你看,不像是重新贴上去的。” 岳健峰一看,果然,胶带上已经积满了陈年的灰,看样子是封存了有段时间了。 “房所长,你们这种资料一般多久存档一次?”岳健峰问着。 “这个,这里的情况,我刚来没多久,倒说不上来,不过一般么也就是到了年底收拾收拾就放好了,不然留在办公室早就丢了。”房所长回答着。 “林队,这不对劲啊,如果是封存之前就撕掉的记录,总不会是几十年前就有人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查资料?”岳健峰说着和林晓东面面相觑。 第二百二十章 何时的月光 带上那本被撕去一页的登记本,林晓东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步一步从阁楼往下走着。 不管怎么样,有收获是好的,至少说明,他怀疑的方向没有错,那个画画的人曾经被关押在这个监室,那记录,撕得欲盖弥彰。 所以,系统里登记的人没问题,因为录入的时候,这条关押记录就不见了。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未卜先知,他更愿意相信,这个人的身份,不允许他有关押记录,而和他相关的人竟然有这个能量可以抹去这条记录。 1998年,是沈家被灭门后的第五年……他脑中盘算着,耳边隐约听到岳健峰在说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林队,还有件事,我想不通……如果说这个监室的情况,真的是如你所说,画画的人1998年记忆中的样子,那么,那天你说的那个时段,画里连那个时间照到监室的光线都被精准画出来了,就不对啊,难道监室是98年的监室,月光,还是今时的月光吗?”岳健峰疑惑地说着,三个人已经到了看守所的一楼,不宽的门廊,还保留着民国时期的拱门风格,就好像有天然的魔力,可以打乱时光向前的脚步,带着混沌与迷雾,把行走其间的人裹挟着陷入漩涡当中。 一路下来,林晓东都没有再说话,他去了看守所的各处,角角落落,以及徐斌勇死亡以来去过无数次的关押监室和监控室。 返程的路上,岳健峰终于忍不住问林晓东:“林队,你刚才到底在找什么?有什么发现吗?”在岳健峰眼里,林晓东向来是个直肠子,从前两个人搭档办案子,有商有量,无话不说。但是这段时间,岳健峰明显感受到,林晓东和从前不一样了,有时候会突然闷着,一个人想事情,也不和他说。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问题。”林晓东终于开口了,“关于那个月光,就是立夏之后的时间,他要告诉我徐斌勇死在落日之后。还记得那个和小鹿有关的案子吗?那个网络诈骗。” “当然记得,我们网警大队的同事加了一个月的班,最后发现这个服务器在境外,没把人给气死。”岳健峰没好气地说着。 “上次,我在自家窗口装了监控对着小鹿开的那个画廊,想要录下她的行踪,结果,电脑被黑了,这是我第一次领教那帮人的水平。那时候我以为是小鹿干的,后来你这里找到了网络版的爱君堂,我才知道这是团伙作案。这些人是谁,其实我们到现在还不清楚。”林晓东深吸了一口气。 岳健峰反应了过来:“林队我懂了,你是怀疑,替换画面的人,和这个网络诈骗是同一个团伙?” “我刚又去看了记录监室的那个探头,那个破洞的地方,被凸出来的洗脸池挡住了,如果画画的人是黑进监控查看徐斌勇的情况,他是看不出来墙上那个地方已经被补好了。我一开始以为,监控画面是在监控室里被现场替换的,所以对所里的干警很怀疑,这个要外人进入篡改的难度太大了,必须是内部人员。但是,如果,这个人,是通过黑进监控系统操控这一切的,很多问题就得到解答了。我们第一天过来的时候,房所长就介绍了,看守所的探头是双向的,可以通过实时喊话对在押人员进行管理,不用每次都是民警到现场管教的。我刚才在监控室试了下,这个单间的监室,喊话也是可以单独的进行的。” 听到这里,岳健峰不由得心头一凛:“啊,林队,你的意思是?” “如果对方成功黑进了看守所的监控系统,在徐斌勇关押的时间里,不仅可以随时看到他的情况,还可以和他进行实时的对话,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三天前就行为不正常了。”林晓东沉声说道,眼神坚毅地注视着前方,仿佛是找到了幽灵的踪迹。 “但是,对方到底是用了什么方式,让徐斌勇按照他的指示坐在地上呢?徐斌勇不仅是个有自主意识的人,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是知道对方有杀他的意图,怎么可能还会配合行动?”岳健峰不解地说着。 “这个我还没想通,而且,如果事实真的和我推断的一样,也不能排除临州看守所有的问题,看守所肯定有问题,但这个问题的方向和我们一开始想的不一样,它可能不是现在所里干警的问题,有人对这个看守所的情况非常了解,所以徐斌勇才没有被送去按照惯例应该去的二所。说起这个……”林晓东转头对着岳健峰说道,“督导组那里有消息吗?上次不是说要查到底是谁把徐斌勇签到临看的?” “哦,对!林队你说起这个,那天你不是把自己一个人闷在会议室吗?我正好和省里那几位一起在食堂吃饭呢,我听他们说起签押送单这件事,也奇怪得很,他们还在查,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可以和他们交流下。” “哦?” “押送单确实是省里签的,但现在都是电子签,关键签发的那位分管副厅长坚称自己没有签过。为了安全,这种电子签都是要在内网完成的,也就是说,这位领导必须在自己的办公电脑上操作,但是签发的时间,他在清湖市开现场会,甚至人都不在临州,因为这个事情,省厅正在内部全员排查。” 林晓东一听,神情更加凝重了:“照理说内网系统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攻破的,尤其省厅的内网。” “林队,这些都只是我们的假设,也可能确实有人直接在那位领导的电脑上操作了,包括看守所这个,我们现在也是合理推测,不然的话,省厅是内网,这个看守所的监控更加是一个闭环的系统……” 岳健峰的话却给了林晓东启发:“健峰,你说得对,从外部攻破的可能性太小了,操控是可以远程的,但是肯定有人事先对这两个地方做了手脚,出问题的时间不在出问题的当天,就和画中的月光并非当时的月光一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削梨 岳健峰听完笑了:“林队,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 林晓东却很认真:“得找网警大队帮忙好好查一查看守所和省厅的系统,这个我是外行,但是按照推论,如果这个系统本身是个闭环,它能被外部操纵,是不是得有人事先凿开个口子,咱们得找到那个凿口子的人。” 和赶去临州看守所时的风雨飘摇不同,这会儿往局里赶的时候,竟然出太阳了。 “啊,看样子是台风眼到了。”林晓东探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风和日丽的,要不是一地绿色的落叶提醒着人们狂风暴雨才停歇不久,没有人会看出这是遭遇台风的临州。 “咱们得快点儿了,一会儿台风眼过去,又是一波大风大雨的。”岳健峰说着不由得踩下了油门,警车在路上疾驰着,果然没一会儿天际又阴沉下来,风雨再来是一时三刻的事。 两个人刚回到大院停好车,大雨就和看准了时机似的,倾泻而下,两个人路上没事,反倒是从车子跑到办公楼的距离被雨淋了个透心凉。 林晓东一个大高个子,放在从前,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但是这次他走进一楼大厅的时候,被空调的冷风一吹,竟然浑身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忽冷忽热的。 “林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岳健峰自己走了两步,见站在原地还没跟上的林晓东,赶忙回过去查看,就发现了林晓东整个人都不对劲。 “没事!就这空调太冷了!”林晓东嘴硬着,刚迈开步子,竟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倒去,幸亏岳健峰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他。 人的状态是不能垮下一点的,就这一下腿软,林晓东整个人就急转直下,他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含混了,只听到耳边岳健峰在着急喊人帮忙,接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林晓东仿佛回到了那个幽暗的监室,就坐在那面破损的墙前,这些刷上去的涂料似乎质量一般,他伸手轻轻一揭,就撕下来一大块,露出里面红棕色的墙砖。他好奇地凑近了看着墙砖,质地出奇的好,和寻常的砖头完全不同,他伸手敲了敲,竟然发出了类似金石的声响。他再仔细看,上面隐约看到几个字,好像是有人刻在上面的。 要在这样坚硬的砖头上刻字可不容易,他想着,但是监室里太暗了,那几个字隐隐约约,怎么也看不清,只是感觉字的笔画多而繁复,不像是现在的简体字,正当他好奇心大起的时候,忽然又被那一阵冰冷的刺痛干扰了。 再睁开眼,那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已经告诉他——又回来了——这里是医院。 “太好了,你醒了,要喝水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语气中满是殷勤,不是叶蘼蘼。 果然,蒋琳随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你怎么来了?”林晓东很意外。 “是你的同事,那位岳队长,想起来我暂住在你那,让我给你带换洗的衣服,我才知道你出事了。”蒋琳说着眼中满是忧虑,“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什么事?”林晓东眉头一皱。 “他们说你的就诊记录里有癌症早筛,说你现在患癌风险很高,要给你做ct和活检。”蒋琳说着,不过还算镇定,大约是因为她自己比普通人经历得更多,倒也没有一惊一乍。 “糟了!”林晓东忽然大喊。 这倒把蒋琳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 “我爸妈知不知道我进医院了?”林晓东问起这个,竟然比自己的病情更在意。 蒋琳听了,温柔一笑:“放心,幸亏岳队长先联系的我,我已经叮嘱他们不要通知你爸妈了。” 林晓东松了一口气,随即轻声说道:“谢谢你懂我。” 蒋琳微微低头,抿嘴没有说话,转头把早已经凉好的温水递给了林晓东,才小声地说:“你昏迷了好一会儿了,一定渴了。” “我的报告……”林晓东还是放心不下,“健峰他们知道吗?” 蒋琳摇了摇头:“岳队长本来要留下来陪你,我看他电话不断,知道很忙,就说我会照顾你,让他先回去了。” “这事儿他们也不能知道。”林晓东说道。 蒋琳问:“你是担心他们不让你继续查案子?” 林晓东点了点头:“走到这一步,我不能从这个案子里撤出,哦,对了,你也不用太担心……”说着他看向蒋琳,在面对异性的时候,他好像变得格外嘴笨,这话说得蒋琳一阵尴尬。 她愣了一下,随即喃喃着:“我……确实很担心你……”随即没好意思再说下去,她转头去拿了床头柜上的梨,一手拿起小刀,削起了皮,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转移着话题,“这梨是岳队长特地跑楼下买的,说刮台风水果店里没什么像样的,只有这个,还贴心地买了削皮的刀。” “哎,这家伙,我肯定把他吓坏了,我们搭档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见我这样。”林晓东五味杂陈地说着,话音刚落,蒋琳已经把削好了皮的梨递到了他面前。 这倒是让林晓东很意外:“你这手速可以啊?”他看着被削得干干净净的梨,不由得感慨着,“难得你恢复得这么好,刚从徐斌勇那逃出来的时候,你连水杯都拿不了。” 蒋琳会心一笑:“嗯,其实,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已经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我以为我过不了今年夏天了。所以,晓东,从你把我救出来开始我就决定,只要能恢复,我一定要报答你,无论代价是什么。” 林晓东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蒋琳这么说他并不感动,甚至有些失落,随即想到了那份叶蘼蘼给他做的早筛报告,又释然了,自我安慰着,这样也好,自己接下来还指不定怎么样呢,心情复杂的,他咬了一大口梨嚼着。 此时,病房外有个人走了进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信任 走进来的,是一个医生。 “林晓东,你是叶总的朋友是?”他一边看着病历一边随口说着,“我和她说了你在我这里,她还挺关心的。” “嗯?”林晓东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 医生带着口罩,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叶总对你的事情很上心啊,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来回分析好几回了。说起来,她刚说下了班来看看你,我看还有二十几分钟就要到了。” “你们和叶……叶总很熟吗?”林晓东问着,看这医生谈起叶蘼蘼的口气,可不是一般的欣赏。 “江南医药和我们有战略合作,正在共建研究院,当然熟,何况,叶总的学术造诣,在学界也是有目共睹的。”医生说完,问了些林晓东的身体情况之后就走了。 医生前脚刚走,蒋琳站起来说道:“我要不先回去了。” 林晓东这会儿倒是观察敏锐,追问着:“是不是因为叶蘼蘼要来,我看你刚才听医生提起她的时候脸色都不对了,上次那事儿把你吓到了?” 蒋琳的脸上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我是觉得她似乎也不喜欢我在场,你们要聊的事情,我在的话会不太方便,不然,上次她也不会让我喝那个药了……” 她说着仓促收拾了下东西,急匆匆地离开了。 林晓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她说的话,那个“也不喜欢我”的话格外刺耳,让他想起了林妈过来那尴尬一幕。 说起来,蒋琳还住在自己家里这件事,他还没和林妈说过,也没想好怎么去说。 他对蒋琳的好感始终是模糊而摇摆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真切的体会过爱与责任感的边界在哪里。 他的怅然若失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不一会儿,那个“模糊而摇摆”的绝对反面出现了,那个永远坚定、永远清醒的叶蘼蘼,按照自己承诺的时间出现在了病房里。 “叶总,你这么重视,我可能要在医院里出名了。”林晓东一见到她就笑着说道。 叶蘼蘼可没有要和他一起笑的意思:“我和医生交流过了,ct明天一早就能做。到时候我们评估下,你这个情况,要不要开展正常的工作,还是直接专心治疗。” “专心治疗?我没事儿啊,就指标不行我随时来复查就得了,徐斌勇那事儿还没谱呢。”林晓东一听要让他不开工的意思就急了。 叶蘼蘼冷眼看着他:“徐斌勇怎么死的我不关心,你怎么可以痊愈,是我关心的。” “话不能说太满,你可是主动来找我了解徐斌勇的情况的,你现在说不关心?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想知道案情的进展,但我可以大言不惭一下,徐斌勇这案子,如果我不继续跟,很难破。”林晓东固执地说着。 “我要了解这个案子,不代表我关心他的死因。”叶蘼蘼讳莫如深地说着,“言归正传,所有的治疗都是建立在患者配合的基础上的,我可以给你准备最优的治疗方案和最先进的药物,你要做好拿出与之相当的努力的准备。” 林晓东看着她严格的样子,哑然失笑了:“叶蘼蘼,你让我想起来了读警校时候我的教官了。” “你知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不配合,我可以让你失业的。”叶蘼蘼的神情依然严肃。 “我去了看守所。”林晓东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试图转移老师的注意力。 果然,叶蘼蘼看了他一眼,立刻说道:“看来是有收获。” “只能说喜忧参半。”林晓东说着,“你是对的,这个给我送画的人年纪应该不小了,我有理由相信,他在1998年的时候,在临州看守所关押过。” “1998年进看守所,而且被关押在独立监室,有意思了。”叶蘼蘼说着,不过显然没有很激动,她悠悠地说道,“喜忧参半,看样子这个人并没有如你的愿被找出来。” “你又猜对了。”林晓东叹了口气,“我们找到了当时的原始记录,可惜记录这个人的那一页被撕掉了,而且,我看不是最近动的手脚,1998年的时候就被撕了。” “很好,你遇到了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叶蘼蘼说着。 “很好?我找不到人正愁着呢!”林晓东嘀咕着。 叶蘼蘼在病房里踱着步,目光忽然落在了林晓东病床边的垃圾桶,随即问道:“看来有人来照顾过你了。”她说着话,眼睛却盯着垃圾桶里那削下来的果皮,就是半小时前蒋琳给林晓东削梨剩下的。 “蒋琳来过了。”林晓东坦然地回答着。 “原来是她?”叶蘼蘼喃喃着。 “怎么了?”林晓东知道,叶蘼蘼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意一些事情。 叶蘼蘼收起了她的目光,那起了留在床头柜上的那把水果刀,端详着:“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削梨的技术不错而已。” “嗯,说起来,你给的那些药对她来说挺有用的,她恢复得很好。”林晓东说着,“我替她谢谢你。” 然而,叶蘼蘼听到这个消息,却并没有很开心,她放下了水果刀,对着林晓东说道:“这不是我的功劳。除了第一天我让她喝下的,的确是我们在研发的提升免疫的药,后来我给的,不过是安慰剂罢了。” “安慰剂?”林晓东困惑了,他当然知道安慰剂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其实没有任何治疗的效果,“但是蒋琳确实恢复得很快。” “那是她自己的功劳。”叶蘼蘼冷冷地说着,“而且,我想她连那个安慰剂都没有吃。” “不会,那些药盒已经空了。” “你感受不到吗?”叶蘼蘼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林晓东。 林晓东开始有些跟不上叶蘼蘼的思路了,他不确定此刻他们在讨论的到底是什么,茫然问着:“感受不到什么?” “她不信任我。”叶蘼蘼说,“从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对我充满了防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内鬼杀了内鬼 “她不信任你不是很正常,哪有人一上来就逼别人喝不明来源的药的?”林晓东不以为地说着。 他正说着,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岳健峰的电话。 “健峰,怎么样?”林晓东一上来就问。 “林队……”电话那头的岳健峰语气格外沉重,这给了林晓东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他沉声问道,一旁的叶蘼蘼手插着兜站着,从不知何时开始的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心。 “我刚刚从省厅那边得到消息,关于那个押送单,他们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了,你说得没错,内网这么闭环的系统,必然是从内部出了问题,只不过……”岳健峰说着。 “啊,找到内鬼了?”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林晓东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可惜,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岳健峰一声轻微的叹息:“唉,林队,你说得没错,确实是内鬼,但这个内鬼,呵呵,就真的是鬼。” “嗯?什么意思?你这家伙说话怎么也玄乎起来了?” 岳健峰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自查了整套内网系统,发现徐斌勇被抓的那天,的确有人窜改了数据,但是这个篡改数据的人……就是徐斌勇。” “嗯?他都已经落网了,怎么改?”林晓东立刻说道,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有人盗用了他的账号?!” “没错,就在那天,因为徐斌勇出事之后,技术中心在第二天就把他的内网账号冻结了,但是就在当天,有人趁着这个时间差,盗用了他的账号侵入了内网系统……”岳健峰说着,“至于看守所的视讯管理系统,和政务内网相比,它当初是委托第三方建设的,我们现在正按照省厅的这个思路,彻查这个系统的数据。” “没记错的话,看守所的内网是和市局连通的,因为我们市局是它的主管部门,如果是这样的,徐斌勇的账号,权限更大。”林晓东说道。 “对,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他们动手脚了,说明他们一早就没想过让徐斌勇活着。”电话那头,岳健峰沉声说道。 即便听不清岳健峰那边的话,单凭着林晓东的回答,叶蘼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一脸愕然挂了电话的林晓东,她在一旁悠悠说着:“看来他们真是把徐斌勇这个‘内鬼’的身份用到极致了,杀死内鬼的是内鬼本人。”随后她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公安系统的个人账号是这么好破解的吗?” “不会。有一点我不是很懂,虽然我不是搞技术的,我们的内网是需要专线的,就算对方破解了或者甚至是徐斌勇出事之前就出卖了自己的个人账号,如果没有内网的专线,他们怎么进入到系统中去的?”林晓东这话,与其说是给叶蘼蘼听的,不如说是问自己的问题,“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源头在哪里了。” …… 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出院的时候,林晓东拒绝了叶蘼蘼派来的车,还是找了自己的好搭档岳健峰。 “看守所的视讯系统查得怎么样了?”林晓东一上车就着急地问着。 “基本可以确定,系统被黑了。”岳健峰,“外包公司的负责人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就怕问题不是出在公司上。”林晓东忧虑地说着,“具体怎么被黑的,查清楚了吗?” “一些数据还在分析中,但大概率问题还是出在徐斌勇的内网账号上。唉,他的账号,本身权限就是太大了。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谁拿到了他的账号在搞事情?”岳健峰开着车穿过穿云江大桥,台风过后,临州总算是熬过了最酷热的时候,黄昏时分的穿云江大桥,落霞临江,群鸟翔集,美轮美奂的风景,林晓东望着窗外,第一次被这样日常的景色拨动了心弦。 对于他来说,身边发生的事总是很多,然而最近很特别,有些事,以为很遥远却切实地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让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关于情感、关于生命的真谛,这让他无意识地开始感受到一些从前会忽略的东西,比如,此刻的江景,仿佛感受着,就活着。 新区的家,下了桥以后不久就到了。 小区的楼,高耸着,却很乏味,那种标配的现代楼房,为了建设而建设。 从前,林晓东不在乎,房子,能住就行,今天,在极美的黄昏中,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厌倦,他心中的某一处,不知道何时留出了一道缝隙,会偶尔觉得空虚,等待着什么被填满。 “这儿停车不方便,我自己上去就行。”林晓东对着一脸不放心的岳健峰说道。 车子消失在了骤然而起的暮色中,林晓东目送了岳健峰离去才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刷卡、进电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那盏灯并没有亮着。 房间里漆黑一片,蒋琳,不在。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如果不是在医院和叶蘼蘼那些对话,这没有什么。蒋琳恢复了,她有行动的自由,不必须待在家里。 但是,面对叶蘼蘼时,林晓东口中说着不在意,此时开了灯之后,却开始带着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房中的一切。 他在家里转悠着,不知道自己在留意什么。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蒋琳出现了。 “你回来得比预想得早啊?”蒋琳见到他就笑着说。 “你去哪了?”林晓东问着,随即看到了蒋琳脸上错愕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冲了。 “我,我去买菜了。”蒋琳提了提手里满满一袋的菜,怕他有疑问似的,继续解释着,“上次录口供前你不是帮我把身份证找回来了么,我最近去银行试了下补卡,发现我原来的银行卡还能用……我还不知道原来现在都可以扫码付钱了,今天去买菜像个傻子一样在那里研究了半天才把钱付出去。要不是你给我了这个手机,我还真是哪儿都去不了了,这些年外面的变化太大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林晓东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鞋子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青苔 “我去做饭了?”蒋琳对着依旧不说话的林晓东,换了拖鞋,拿着菜去了厨房。 林晓东看着她毫无掩饰的样子,犹豫地又把目光落在了鞋子上。 蒋琳正在厨房里,背对着他忙碌着,他抽了一张纸巾,擦拭了鞋底之后收了起来。 整整两个小时,蒋琳一直在厨房忙碌着,但显见的她并不擅长厨艺。 “呵,你削梨的水平和你的厨艺不大相称啊?”林晓东凑上去,看着一堆被切得整整齐齐的蔬菜和肉,却迟迟没有下锅,开玩笑着。 蒋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我还没怎么学会做菜,就被徐斌勇软禁了……嗯,你是不是饿了?” 林晓东挠了挠头:“我也是这些年忙着工作,就不会烧饭,说来惭愧,我跟我爸妈一起住了三十年,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也没什么资格笑你,不行咱们叫个外卖得了。”他建议着。 他说完,两个人面面相觑,蒋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很奇怪,林晓东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看到她笑了之后,自己竟然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这是那种没来由却由衷的开怀的笑——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真实地开心过了。 然而,叶蘼蘼那些关于蒋琳的莫名其妙的话,忽然煞风景地在他脑海中响起,让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了。 “我……点个外卖。”他回避着蒋琳的眼神,逃跑似的离开了厨房,只留下蒋琳愣在原地,林晓东不知道她那时是怎样的表情…… 叶蘼蘼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的,翻看着阿若按她的要求带来的资料,一页一页翻过去。 “哼,果然。”她自言自语着,办公桌上,那张市场部给她的纸条一直放着,她伸手拿了起来,念着上面的名字,“pau k,一个被遗忘的人,都不忌惮使用自己的名字。” 这是周五的夜晚,她没有回家,没有江絮的万安小区404室,并不比雪域山谷的岩洞好多少,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孤独。 落地窗外,临州城,华灯亮起,又第次熄灭。 朝阳再升起的时候,已经是周六了,也许有个地方可以去。 张奶奶的窗台上,百祖荼蘼开出了新的一茬花,纯白而灿烂,整个房间留着迷人的香味。 “小叶?”看着出现在门口叶蘼蘼,张奶奶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欣喜。 时过境迁,只有张奶奶一如既往地叫着她“小叶”。 只有叶蘼蘼自己知道,她并不喜欢“叶总”这个称谓。 “很久没有来看您了,最近好吗?”叶蘼蘼说着。 “我挺好的,就是最近真有些寂寞了,你和东东忙我能理解,那个老阳,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见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奶奶嘀咕着。 “嗯,我也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叶蘼蘼话里有话。 “你说他这个人,一把年纪了,拄着拐杖腿脚也不利索……”张奶奶操心地说着,“可就是不安耽待在疗养院,我就怕他乱跑在山里丢了。” “怎么会,他去山里做什么?”叶蘼蘼说道。 “怎么不会?我有次看到他那个拐杖上沾了青苔,一看就是去了什么人少的地方,和他说别乱跑也不吭声,闷葫芦一个。”张奶奶埋怨着。 “青苔?”听者有意,叶蘼蘼问,“是什么样的青苔?” 张奶奶见叶蘼蘼这么关心的样子,笑着说:“小叶,你也对青苔感兴趣吗?上次被我说了之后,老阳虽然没吭声,隔了几天索性给我带几块过来,喏,就铺在这个花下面。”她说着走到那盆百祖荼蘼前,用手拨开了繁茂的花和枝叶,露出下面的泥土,上面铺着一层翠绿青苔,仔细看的话,这些青苔上伸出细细的杆,上面挂着极小的绿色圆珠,通透得如同翡翠。 叶蘼蘼注视着这些青苔许久没有说话。 “小叶,小叶?”张奶奶看着她的样子,担忧地喊着她,因为从来没有见叶蘼蘼会有这样失神的时刻。 “张奶奶,您确定这个青苔,是老阳带给您的?”叶蘼蘼再次确认着。 “是啊,他说散步带回来的,就好像是专门气我似的,明明和他说了一个人别乱跑。”张奶奶记忆犹新地说着。 “大概什么时候还记得吗?”叶蘼蘼刨根问底着。 “就他不见的前几天?到底哪天还真不记得了。” “这附近只有一个地方会长这样的青苔。”叶蘼蘼说这话的时候,少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抱歉,张奶奶,我得先走了。”她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话音刚落就匆匆离去了。 只留下张奶奶困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百祖荼蘼之下的青苔,返回去重新查看,嘀咕着:“这就是青苔啊,小叶这是怎么了?” 叶蘼蘼飞奔着,沿着下山的方向,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跑得超乎想象的快。 终于到了这个地方,她紧急刹住了脚步,面朝着山坡的方向,那个不起眼的入口,那个曾经他们来过许多次的秘密入口,此时就在她的面前。 林正阳不会知道这个地方,除非有人告诉了他。 叶蘼蘼想过无数次,林正阳和江絮到底是在哪里交换的消息,竟然可以让她毫无察觉,而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地方。 这是从前的周末,陈实带着江一川和陈絮野足的地方,认识各种植物,这些天然的药材。 叶蘼蘼一路往里走着,无数的回忆翻涌而来,这是他们无人打扰的秘境,却把她最爱的人也藏住了,让她没有察觉他离去的迹象。 那座废陵,依然如故,肃穆而安静,匆匆十几年的时光,在它这里留不下什么。 石阶上的青苔重又长起,但依然可以看到不久前被踩踏的痕迹——他们真的来过。 她走到了栏杆边,那些细小而美丽的翠绿珠子就挂在丝丝缕缕的小杆子上,年幼的她曾经和他一起对着这样微小而美丽的事物惊叹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只留下她一个人,青苔之下,栏杆的缝隙里,是历经大雨未被冲刷的血迹…… 第二百二十五章 落花时节 林晓东很少接到叶蘼蘼直接打来的电话,今天是例外。 他一接起电话,就听到电话那头叶蘼蘼的声音传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如果林晓东没有记错的话,叶蘼蘼从来没有向他求助过,这让他越加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我已经到门口了。”叶蘼蘼说着,林晓东赶忙跑到二楼窗口,果然叶蘼蘼就一个人站在大院的门口。 林晓东二话不说跑了下去。 他到了叶蘼蘼跟前的时候,看得她坚毅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上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状态,是在江絮不辞而别的那天。 “和江絮有关?”林晓东脱口而出,这个世界上,只有江絮可以让叶蘼蘼这样。 但叶蘼蘼终究是叶蘼蘼,她的不安,如被压制在深水的暗流,看得到端倪却泛不起涟漪。 “阿絮撑不到一年的,我得找到他,立刻、马上。”叶蘼蘼说道。 “你……为什么突然……”林晓东不明所以。 叶蘼蘼拿出了一个密封的试管,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黑色的颗粒,乍一看好像是些深色的石屑,只见她神色凝重地说:“因为这个。” “这……又是什么?”林晓东的脑子一下子拐不过弯来了。 “我在花岭疗养院附近的山里找到的。我确信,阿絮和林正阳在那里见过面,这些是干掉的血渍。”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比平时更加冷静,她越是冷静,林晓东越是担心,这种状态,就好像是海啸来临之前突然的万籁俱寂,并不是好事。 “好,我马上让技术科化验!”他赶忙说着。 “不用了,我已经自己去实验室做了分析,这些血样,是阿絮的,我有他的dna样本,我还在里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和上次你交给我的样本一样。”叶蘼蘼直视着林晓东,一字一句地说着。 “上次?样本?”林晓东努力回想着,此刻的叶蘼蘼给了他莫名的压力,他生怕回答出了错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你是说从沼泽发现的尸体身上残留的毒素?” “甚至多了其它种类,时间太久了,我没有办法获得完整的成分。”叶蘼蘼说道。 “等等,那个毒药是林正阳给那些亡命之徒用的神经毒素,你是说他给江絮也用了?”林晓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朝着非常不妙的方向发展了。 “阿絮还嘱托了你什么?你得告诉我。”叶蘼蘼的问题让正陷入迷思的林晓东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林晓东脱口而出,随即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当然知道,当初纵容你的隐瞒,是因为我知道是阿絮让你隐瞒的,那时候我说服自己阿絮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今天这血样,让我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叶蘼蘼的眼中甚至露出了杀意,而且,是对林晓东的杀意。 林晓东沉吟片刻,似乎在衡量,这是不是说出这些话的时刻。 然而,叶蘼蘼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不依不饶,至死方休的样子。 “他……”林晓东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内心从未如此刻这般挣扎过,是背弃和江絮的约定,还是拯救眼前即将失控的叶蘼蘼,如此的两难。 此时,头顶的天空,风移云动,遮住了高悬的太阳,一阵风乍起,吹起了叶蘼蘼的长发与衣裙,仿佛那个答案不出现,她的灵魂就会在风中零落飘散一般。 虽然,林晓东不确定,那个江絮给他的终极嘱托,此时说出来,到底是崩塌的最后一击还是漫漫长夜续上的一盏明灯。 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心看到叶蘼蘼这样。 攥紧了拳头,他终于开口了:“你不介意坐我的摩托车的话,就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叶蘼蘼立刻问着,是一触即发的机警与戒备。 摩托车踩足了油门在临州的车流中飞速穿梭,驾驶的是叶蘼蘼,不是林晓东。 不足二十分钟就到了临大附中的门口,一个甩尾,摩托车急停在了附中的门口。 两个人站在了那棵硕大的合欢树底下,已经到了开花的末季,一地粉色的落花,在暑期无人打扫,盖了树下厚厚一层。 “我本来应该十年后再带你来这里。”林晓东言语中满是愧疚,很奇怪,他没有做错什么,但他此刻莫名对江絮、对叶蘼蘼都心怀着愧疚,尤其是江絮,林晓东觉得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说你到了这里,就会知道要找什么。”林晓东见叶蘼蘼杵在原地默不作声,只能继续说着,“这就是他交待我的最后一件事,真的没有其他了。我不知道这里到底藏了什么,但我想他让我十年后再告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 叶蘼蘼没有任何回应,冲到了合欢树下,跪在地上开始徒手扒着地上的泥土,是如此的用力,指甲裂了,鲜血很快从指尖渗出,混杂着泥土,惨不忍睹,但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叶蘼蘼,你别这样!你要挖什么,我去找铁锹过来!”林晓东一边徒劳地拉着她,一边喊道。 很快,一个玻璃瓶出现在了泥土里,只听叶蘼蘼在喃喃着:“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埋了许愿瓶,因为我说要把他送我的千纸鹤永远保存下来……” 果然,这个透明的玻璃瓶里,一只黄色的千纸鹤,只不过,除了千纸鹤,还有另外一样东西,是一张卷起来的信纸,用丝线扎着,小心翼翼。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玻璃瓶的瓶盖,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正要展开的时候,被林晓东的大手按住了,他的声音比往常沉厚许多:“他说十年后给你的,你确定要现在看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应该知道,我和他两个人,我从来不是听话的那个!”叶蘼蘼说完,义无反顾地扯下了信纸上的丝带,展开了那封本应在十年后才看的信。 依旧是那样熟悉的字体,写着:“蘼蘼,见字如面……” 第二百二十六章 豪赌 “蘼蘼: 见字如面。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了。 如果你见到了这封信,好消息是,这说明,十年了,你和林晓东都各自安好。 坏消息是,我的豪赌,失败了。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相信,我做这个决定,不是去赴死,而是去挣命的。是你教会了我生命的可贵,无论何种境地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我可以自豪地和你说,我没有放弃。 林正阳给了我一个最激进的治疗方案,一个以毒攻毒的方案,一个只有他这样的赌徒才会想出的方案,一个生和死概率对半的方案。 我知道,我必须做一次选择。 十年,你现在应该三十四岁,你想实现的,应该都实现了。三十四岁,尚在最好的年华,希望我的爱没有耽误你太久。 十年,希望执着如你,可以舍得摘下那枚戒指,它代替我,陪了你这么些年,是时候放下了。 江絮” 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正好落在江絮的名字上,这个提前揭晓的答案,竟是如此的无可奈何,也因为提前的揭晓,让江絮的生死,依旧成了一个谜。 “毒药是他自己喝下的……这个傻瓜……”叶蘼蘼喃喃着,站在她身后的林晓东束手无策,多希望,此时江絮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皆大欢喜,然而,眼前不过是落花时节的合欢花在风中漫天飞舞,仅此而已。 时间回到六月,那时山中尚有未败的野蔷薇,垂落在废陵两边的山坡。 江絮和林正阳,并排坐在石阶上。 “心术决定医术。”林正阳说着,“我做不出好药。”他说这话的口气,就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要忏悔的意思。 “所以只适合我这个在阎王那里挂上号的人。”江絮说着。 “风险有多大,回报就有多大,干什么,都是这样。”林正阳那老派的临州口音,让这话听起来更加像个过来人的肺腑之言,“你自己晓得,蘼蘼来不及的,她在浪费时间。” “我不忍心她看着我一天天衰弱下去,我无法想象这有多折磨人。”江絮叹息着说。 “我晓得。”林正阳说道,大约是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儿子,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看着自己挚爱的人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没有再多言什么,他拄起拐杖,先行离开了。 江絮坐在原地,看着林正阳苍老的背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下走着,直到消失在破败的铁艺大门之外。 林正阳刚才和他并排坐的位置,放了一个小药瓶,这是他留给他的第一剂药。 整个废陵,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就好像,专门留给他这样的时空,可以和命运专心对话。 然而,赌徒是不需要挣扎的,他揭开了瓶盖,一仰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很快,从未有的痛楚袭来,大约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也就如此这般。 他一手抓紧了满是青苔的石栏杆,希冀着这样可以减轻着痛楚,终于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把葱翠的青苔都染成了红黑色。 他一抹嘴,喘着粗气,这一切都不重要,无非是功效百倍的威士忌罢了。只要叶蘼蘼回家的时候,能看到的是一个逐渐“好转”的江絮…… 第二百二十七章 疏离感 江南医药周一一早的碰头会,集团所有的副总都看到了叶蘼蘼参加会议的时候,有几个手指贴了胶布,没有人敢问是为什么。 叶蘼蘼是一个好领导,思路清晰、赏罚分明,最重要的是,她是个情绪异常稳定的领导,无形中给了团队巨大的安全感。 所以,虽然她年纪不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却树立起了相当牢固的威信。 不过,只有一点,尽管她从不骂人,也不发脾气,所有人却都对她敬而远之。她身上有种疏离感,让人无论如何都没法靠近。 大约是叶总和叶蘼蘼,她自己分得很清楚,因而团队里没有人敢越界过问她的私事。 何况,此刻除了那几个贴着的胶布,叶总坐在总裁的位置上,快速而准确地应对着各项事务,没有丝毫影响。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接近于人格分裂的自制力,她可以压制一切在这个场合里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因为,在雪域的时候,在她极端绝望的时刻,她就是这么做的,让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把所有作为人的情感掩藏起来,只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活下去。 大楼下,阿若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林警官?咱们又见面了。”阿若笑着说,“有何贵干?” “没什么,我刚忙完,顺路过来,想看看叶蘼蘼,哦不,叶总今天怎么样了。”林晓东说道。 阿若听了,脸上那轻浮的笑容消失了,异常认真地问着林晓东:“你知道叶总发生什么?她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我今天去接她的时候就这样了,车里我试着问了,她果然没有和我说。” 林晓东挠了挠头,无奈地说:“她还真是能扛事儿。” “周末你和她在一块儿?”阿若打量着林晓东。 “是她来找的我,因为江絮。”林晓东说着,看到听到江絮这个名字的阿若,目光闪烁。 “怎么?你们有阿絮的消息了?”阿若带着忐忑而期待的神情,问道。 林晓东一脸沉重:“怎么说呢?不算好消息。” “他……”阿若的脸色有些苍白。 林晓东告诉了他经过,最后叹了口气:“我到底没有遵守住和江絮的约定,我看叶蘼蘼那个样子,实在不忍心瞒着她了。” 阿若此刻还沉浸在对整件事的震惊当中,喃喃着:“如果阿絮让你这么干,他就是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最后几个字,他的语气明显带着哽咽。 “所以啊,我不放心,来看看她。”林晓东抬头看了看这高耸的大楼,不知道此刻的叶蘼蘼,在那居高临下的办公室里,是怎样的心境。 “叶总,看起来很好。”阿若说道。 “真的没事?她对江絮的感情,太特殊了,我还以为她今天不会来江南医药了。” “你不了解她。正是因为阿絮对她太特殊了,她不会屑于把她和阿絮之间的感情被无关的人知道。” 林晓东听着,微微点了点头,惭愧地说:“我还不如你了解她。” 林晓东终究是没有直接去见叶蘼蘼,知道她没事就好了,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那些被她藏起来的伤口,只有那个给她写信的人可以治愈,这点自知之明林晓东还是有的。 他骑着摩托车回了警局,刚走到一楼大厅,就迎面撞上了岳健峰。 “哎?林队,我正在找你呢。”岳健峰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那份报告,“你上次让我化验的东西结果出来了。” 林晓东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他从蒋琳的鞋底蹭下来的污渍,他立刻取过了报告看,但是马上困惑道:“嗯?确定他们认真化验了吗?” 岳健峰一点头:“咱们技术科的水平我不敢保证,工作态度是杠杠的,这个林队你应该知道啊。” “只有些细砂颗粒?”林晓东嘀咕着。 “对啊,这你从哪里找过来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岳健峰好奇地问着。 林晓东把报告退给了岳健峰:“没事,谢了。”随即问着案子的进展,“临看的视讯系统调查得怎么样了?” “毫无意外,就是徐斌勇的账号,他们通过他的账号进入了管理后台,植入了一个远程程序,可是……” 岳健峰还没说完,林晓东就猜到了:“是境外服务器,线索又断了?” “对,气死人!”岳健峰懊恼地说,“这事儿,林队,咱们不能这么罢休了,不行要不给省厅打报告,找国际刑警协助,被他们坑了两回了,这是重大的刑事案件!”他越说越不服气。 林晓东比岳健峰冷静许多:“这事儿可以干,不过关于徐斌勇,咱们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就算他们是通过远程控制视讯系统和徐斌勇建立联系的,他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我始终不相信,按照徐斌勇这样的性格,他不会用这种方式自杀,他不是个意志这么坚决的人。” “但是,摄像头不会动手杀人啊……”岳健峰不解地说。 “摄像头当然不会杀人,所以到底是谁杀的人?”林晓东看向岳健峰,说道,“现在,已经知道他们可以做到让监控室那段时间的画面被替换,这意味着现场可以发生任何事。不过,别忘了,我们向看守所确认过,视讯系统和整套门禁不是一个系统。” “哦对,这个我们也保险起见一起查了,至少到目前为止,看守所的门禁系统没有问题。”岳健峰说道。 林晓东笑了:“如果连门禁都能远程控制那还了得,估计咱们整个临州公安系统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了。但也给我们抛出了一个难题,那个人是怎么进到徐斌勇的监室,不留任何痕迹地杀人离开的?” “这么说起来,还是看守所的民警嫌疑最大……因为现在相当于打开监室的门,并不会被探头记录。但是那个最后拿着钥匙的刘若晖,我们已经查了他在徐斌勇死亡期间的行踪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试探 “我知道,他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林晓东点了点头,“而且,如果他是凶手,应该不会节外生枝和我讲那么多关于徐斌勇生前的话,透露南浦的信息给我,完全没必要。”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上走去,远远的,看到小许在自己的工位上,低头擦着什么。 “嘿,干什么呢?!”岳健峰使坏着拍了一下小许的后背,把小许吓得差点整个人从椅子上掉了下来,一抬头看是岳健峰,又生气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嘀咕着:“岳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擦下鞋子,中午去食堂吃饭,也不知道谁把菜撒了,我不小心踩上去,这会儿坐着办公老觉得鞋子有股怪味,就想擦擦干净。” “呵,你这属于是狗鼻子了,下回啊去案发现场的时候,鼻子有这么灵光就好了。”岳健峰坏笑地说着。 “不知道是不是那打翻的菜里有蒜,真的一股味儿,不信你闻?”小许现在和队里熟了,跟岳健峰也没大没小起来,脱下鞋子就要给岳健峰闻,岳健峰撒腿就跑,两人幼稚地玩闹起来。 只有林晓东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站在原地有些出神,自言自语着:“她刚去过菜市场……”说着他看向了刚才岳健峰随手放在小许办公桌上的那份报告,重新拿出来翻看着,“太干净了……” …… 太阳还没落山,林晓东就回到了新区的家。 这次,蒋琳在,她看到他回来,一脸高兴:“今天终于不用加班了?我这两天正担心你身体吃不吃得消,我最近对着视频学了学,今天煮了南瓜粥,本来想着等你晚上回来当夜宵吃,你现在回来正好,我还买了馒头,现在蒸了就着粥当晚饭吃……”她殷勤地说着,人已经起身准备去厨房了。 “不用了。”林晓东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一袋梨放在了餐桌上,“能不能削个梨给我吃。”他说着。 蒋琳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拿过整袋梨,说道:“我去厨房削了给你。” 林晓东已经抢先一步去了厨房,拿了水果刀出来,递给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事,就在客厅削。” 蒋琳犹豫着伸手去接水果刀,手刚碰到刀柄的时候,林晓东忽然将刀转向,刀尖朝着蒋琳往前一送,眼见着就要刺中她的胸口,蒋琳大叫着却一动不动,眼见着马上要刺中了,林晓东赶忙收住了力。 这一下,让两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蒋琳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林晓东,是错愕,是不解。 “你为什么不躲?!”林晓东沉声说着,直视着她的脸。 “我,我刚才吓傻了,晓东,你怎么了?”蒋琳的眼中满是恐慌和担忧。 这样的眼神,让林晓东心底产生了一丝动摇,但他知道他不能。 “你完全可以躲开。”林晓东坚持说着,“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不是站在原地不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整个人都吓得动不了了……”蒋琳眼中噙着泪水,恐惧逐渐被委屈取代。 “你说你不会做菜,但你的刀工很好?”林晓东打量着蒋琳,满满的审视的味道。 “你到底在怀疑我什么?!”蒋琳反问着,仿佛才开始意识到林晓东在试探她,强忍着屈辱似的,她抿了抿嘴唇,才说,“因为,在嫁给徐斌勇之前,我学过雕塑啊,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那天你说你出去买菜了,可是你的鞋底异常干净,连细菌都没多少,这不像是去菜市场走了一圈回来的人?”林晓东继续追问着,仿佛已经进入了审讯的状态。 “你偷偷检查我的鞋子?”蒋琳此时的语气已经不是委屈这么简单了,甚至带着气愤。 林晓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在等着一个解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需要一个解释。 “我只是,怕弄脏了你的家,在楼下的公共水池洗了鞋底。我已经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了,你懂我的感受吗?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弥补我对你的亏欠,我想报答你,又觉得不配报答你……”蒋琳说着,眼泪已经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林晓东默然了,他很想相信她,却又不觉得这些解释足够他相信她。 “晓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怀疑,我也不奢望你的信任。我的命是你救的,就算你今天真的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你总要给我个明白,为什么怀疑我?”现在轮到蒋琳追问了。 “我……”林晓东竟然一时间被问住了,他为什么会怀疑蒋琳,是因为叶蘼蘼在病房里和他说的那一番话,但是,很久之前,叶蘼蘼也和他说过,人掉入逻辑自洽的执念是毁灭的开始。他曾经那样执着地相信叶蘼蘼有罪,此时此刻,面对着蒋琳,他仿佛看到自己又陷入了那个怪圈,一切如轮回重现。 “晓东,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但是,我……”蒋琳在他面前涨红了脸,“我知道我比你大了整整十四岁,我身体不好,还刚死了丈夫,是个这样不堪、不吉利的人,我甚至连怎么扫码付钱都不会……那天,在霍桑东路,如果你不回来,我已经打定主意从临州消失,我不想拖累你,让你为难。 但是,我,我又这样的舍不得你,我多么希望,你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一次重生的机会……”蒋琳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 林晓东任由她说着,仿佛预感到她想要说什么,又害怕她要说的话。 “林晓东……我爱你。”蒋琳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随即掩面哭泣起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你也不用有负担,我知道我不配……” 然而,此时的林晓东,忽然明白这些天以来,那有意无意心中无法被填满的缝隙到底是什么,他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刀,把蒋琳揽进了怀里,并没有注意到她掩面的手上有些异样…… 第二百二十九章 模糊的名字 林晓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站在了监室里,他甚至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做梦了。 监室里,那面墙上,那个破损的洞依然在,就好像是为了延续上一次他未完成的部分。上一次,他依稀记得,这红砖上有字,只是他怎么也看不清楚,这些字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一定可以!他想着,抓紧时间朝前看着,然而,无论他怎么凑近,墙上的文字始终只有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内容。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人是没法梦到记忆中没有的东西。 无论梦中的内容多么怪诞,它们始终都来自于大脑中的素材。 好奇变成了焦虑和烦躁,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卧室的窗帘是浅灰色的,没有遮光功能,根本抵挡不了明亮的日光。 他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崭新的吊灯,缓了好一会儿,梦中那令人无解的压力,此刻转化为了胸口的窒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蒋琳出现在了卧室的门口,她穿着林晓东的旧t恤,像一件略短的睡袍,如果刚来的时候这样穿搭是逃离之后的临时应急,这会儿她这样的装扮,仿佛是对她与林晓东关系的宣誓。 “我热了昨晚的南瓜粥,你要不起来吃一点再走?”她说着,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 林晓东望向蒋琳的眼神则要复杂得多。 尽管蒋琳的年纪比林晓东大了一轮有余,不过,这段时间她努力康复之下,看起来状态甚佳,甚至散发着她这个年纪所独有的迷人风韵。 人的情感,很难是纯粹的。 就好像此时此刻,林晓东面对蒋琳时,他都能察觉到自己对她的爱,算不上高尚。 那是根植于他天生的责任感,那能够拯救她、治愈她的满足感,当然还有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的暧昧与激情。 然而,爱就是这样,繁多的原因最终变成了毫无道理的冲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咕哝着:“来不及了,我得去上班了。”说着心急慌忙地穿着衣服,匆匆出了门。 其实时间并没有那么迟,他只是在逃避。 带着头盔,骑着摩托车,林晓东疾驰在穿云江大桥上。 在早高峰,摩托车显示出了它的优势,一旁都是缓滞的车流,与车里那些焦急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好像在城市里,所有人都活在悖论里,就和此刻他们所处的车厢一样,他们要去的地方未必是他们所向往的,却依然恨不能早点到达。 在这一点上,林晓东比大多数人都幸福许多,他在做的,就是他所向往的。 他的人生里,没有抱怨。 摩托车停在了临州公安分局的角落,摘下头盔,大踏步朝着二楼走去,习惯了这样节奏的他,不太会记起自己已经是个病号了。 一上楼,他就去了会议室,那三幅油画,伴随着徐斌勇的案子,一直放在那里。 理性固然重要,直觉和灵感,却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刻完成绝杀。 监室,第二次梦见,林晓东知道,这里肯定有问题。 朝阳中,他看着画,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天叶蘼蘼一早站在这里的样子,金色的光洒在她冰冷的脸上,那一刻就如她所述的雪域神女降临。 林晓东记得,她在那个位置站了许久,看着监室的那幅油画。 “她在看什么?”林晓东自言自语着,不自觉走到了叶蘼蘼当时站的那个地方,视线所及,这是他看了无数次的画,闭上眼都能想见那惨淡的月光、那破损的墙面,还有挂在墙上带着编号的蓝色囚服。 只不过,这一次,林晓东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油画上这破损的墙面上。 那梦境,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发现了什么,而他尚不察觉。 所见非所得。 那些油画颜料,当时随着笔刷凝固的纹理,在阳光下,构成了奇异的纹理。 这些光影构成的细微图案,似是而非,却已经越来越接近他梦中的轮廓。 他左右微微移步,调整着角度,就像儿时玩过的神奇卡片,变换角度图案就会跟着改变。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而那一刻,他的呼吸都骤然停了。 只见这个破损的墙洞上出现了三个字:“陆光忠”。 最近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房所长在他专心勘察现场时唠叨着的冗长看守所历史。 林晓东从未想过,陆光忠这个遥远的名字,和徐斌勇的死能扯上什么关系,当时听得心不在焉,好在这会儿还算记得。 此时的江南医药大楼里,叶蘼蘼坐在她的办公室,翻完了最后一页,这是一本冷门的书,合起来的时候,封面上四个红色的大字格外醒目——《陆光忠传》。书的旁边,放了厚厚一沓资料,都和临州看守所有关。 叶蘼蘼逐一扫视着桌上的资料,然后站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陷入了悠长的思索。 许久,她轻启玫色的唇,自言自语着:“pau k……k,威妥玛氏拼音,可以是‘陆’,pau,看来是位女士,呵,陆女士……” 远山之上,白云浅游,不知要去向何方,一切仿佛在朝着越来越久远的地方回溯。 “果然,从来没有凭空而来的恶。”叶蘼蘼低语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 她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电话和消息打扰,如非工作需要,她大概会直接把手机也扔了。 恢复正常的手机,接连跳出四个未接来电的提醒,来电的都是同一个人——林晓东。 叶蘼蘼的嘴角微扬,看来林晓东终于发现了,比她预计得要快。 不一会儿,林晓东第五个电话打了进来,叶蘼蘼一接起电话,就听到电话那头急切的声音传来:“油画里有东西,你是不是上次就发现了?” 叶蘼蘼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即将给出的答案,比林晓东所期待的更多。 第二百三十章 未必 “正好,我也有事情找你。”叶蘼蘼本来的语速就不快,这会儿说得似乎更加从容,和电话那头林晓东急吼吼的状态截然相反,“我这里有给集团员工配的养生茶,现在过来可以喝。” 没过多少时间,林晓东出现在了叶蘼蘼的办公室。 茶,已经煮上了。 “坐。”叶蘼蘼倒了一盏金色的茶汤,放在了林晓东的面前,“放了蒲公英、菊花,平肝明目,很适合你。” 虽然林晓东此刻焦心着案子的事,目光还是落在了叶蘼蘼递来茶盏的手上,胶布还贴着,正纠结怎么开口关心。 叶蘼蘼已经看出他的眼神,在他开口之前就说:“不用问,很好。这封信,反正都会作废,早点拿到是好事。” 林晓东听出这话的意思,她是说江絮一定会活着回来,这封“遗书”是不可能成真的,这番话,反而让他更加担心了:“叶蘼蘼,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你如果实在难受是可以来找我倾诉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活下去的只有我自己。”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寻常的语气,并不自怨自艾,也不愤世嫉俗,林晓东知道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关于叶蘼蘼,类似的话,他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听到过,是江絮告诉他的,这大概就是江絮在叶蘼蘼这里与众不同的原因。他对她有着全然的了解、全然的信任。他如此爱她,却从没有把她放在弱者的位置去做些自以为是又收效甚微的保护。 想到此处,林晓东多少有些汗颜,拿起了叶蘼蘼给他倒好的茶,一饮而尽。 淡淡的药香与花香,沁人心脾,她说得没错,这茶很适合他。 “你终于发现了?”叶蘼蘼一面给他添着茶,一面问。 “陆光忠,这个名字,你是不是上次就发现了?”林晓东反问着。 叶蘼蘼理所当然地说:“是啊,画画的人利用油画颜料的特殊性,用颜料的形状而不是颜色留了这个名字在那个砖块上,挺有想法的。” “呵,我不是让你评价对方的创意,我就一直搞不懂啊,你一次性把话说完,我可以加快破案的速度,对你也没损失,你为什么总是藏着掖着?”林晓东说着语气就急起来了。 而叶蘼蘼自己走到不远处,用透明玻璃杯倒了一杯冰水,婷婷袅袅地走回来,也不着急回答,在他对面坐定了之后才轻柔细语地说:“你自己也说了,我来找你了解案情,是有我的目的,你要找全心全意破案的搭档,就找你的那些好队友,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 “你这是知情不报!”林晓东的音量忍不住变高了,虽然在叶蘼蘼这里,这种憋屈的感受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依然没有办法让他平静面对。 “肝火太旺对你目前的身体状态可一点帮助都没有。”叶蘼蘼还是冷静得和她手里这杯冰水一样,林晓东的怒火一点都没有办法点燃她,反而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林晓东一下子就收起了自己的脾气,“如果你像我一样认真做了功课,就会知道,要杀死徐斌勇一点都不难。”说着她瞥向了自己的办公桌。 林晓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桌上放着一摞一摞的资料,隐约可见临州看守所之类的字样。 “你已经知道徐斌勇是怎么被杀的了?”林晓东难以置信,“你连临州看守所都没有进去过,怎么可能会知道?” 透明茶壶放在他们之间,里面几朵菊花满满地旋转着,叶蘼蘼一挑眉,不紧不慢地说:“你听过有本书叫《菊与刀》吗?” “叶博士,我现在和你讨论案情呢,没心情和你聊读书的事。”林晓东多少有些不耐烦。 当然,叶蘼蘼不会因此转换话题,她自顾自说着:“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接近尾声,美国人开始为自己战后的决策做准备,但是在面对如何处置日本这个国家的时候陷入了难题,因为他们完全不懂日本的文化,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无法预测对日决策产生的后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位叫鲁思·本尼迪克特的人类学家,作为专家顾问之一,开展了对日本的研究,写出了《菊与刀》这本在人类学史上非常经典的着作,她对日本民族的分析如此精辟,几十年来无出其右。但是鲁思·本尼迪克特本人从来没有去过日本,是不是很有意思?” 林晓东耐着性子听完,耸了耸肩说:“挺有意思的,所以这个和我们今天要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没想到叶蘼蘼这么说。 “那你讲那么多干什么?”林晓东差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去过临州看守所,不代表我就不可以发现徐斌勇是怎么被杀死的。”叶蘼蘼说完抿了一口冰水,身后玻璃窗,云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看得林晓东好不着急。 “所以呢,你发现了什么?”林晓东追问着。 “我发现陆光忠与临州看守所之间一段有意思的往事。”叶蘼蘼说道。 “这个看守所所长和我说起过,临州看守所是陆光忠建的,后来他因为反对革命被关押过。”林晓东立刻说道。 “那你知道,后来他出来之后几年再次上台后,对临州看守所进行了一次改建吗?” “这么冷门的知识,看守所的所长都不一定知道?” “当然不会知道。在风云动荡的时代里,这种事情,微不足道。只不过,因为陆光忠的名字,我翻看了关于他和临州看守所的所有资料,才会注意到这种无聊的事情,当然,事实上它一点都不无聊。大概是那一次战败让陆光忠倍感耻辱,他把临州看守所按照军事工事的用途进行了改建。好在我让阿絮花了很多时间在史料馆,找到了改建的图纸……” 第二百三十一章 入口 叶蘼蘼说着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办公桌前,抽出了那张图纸的影印版,在茶几上在林晓东的面前展了开来。 这是一张完全手绘的图纸,落款的时间是1925年,引人注意的是,图纸的右上方还写着“绝密”的字样。 而且,整张图纸没有提及临州看守所,如果不是因为林晓东最近频繁去临州看守所调查,也不会联想到这份图纸和临看能有什么联系。 “如果不是因为阿若心细,在临州地方志的附件里找到了这个,恐怕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份图纸了。”叶蘼蘼说着。 而林晓东略花了一些时间看懂了这平面图之后,不敢相信地看着图纸上看起来像管道的图案:“这些是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这些都是暗道,作为军事工事来说,这是基本操作罢了,只不过,若非战争时期,陆光忠还是打算把这个地方作为看守所使用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份图纸被打上绝密字样的原因,因为,工事的优点是战时可以作为据点防守,坏处是,暗道机关太多,如果公布出去,这个看守所的安全性就成问题了。有意思的是,1948年陆光忠举家逃往国外,一把火烧了陆家宅邸,许多和陆光忠有关的资料都散逸不知所踪,这份图纸被当成陆光忠统治临州时期的某处军事据点图被保留了下来。 从图纸上看,这些暗道,没有提示的话,是不可能通过后期测绘被发现的。”叶蘼蘼说着,用受伤的手指点了点图纸的某处,说道,“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徐斌勇被杀的地方?” 顺着叶蘼蘼所指,林晓东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 …… “这个监室,我们上次就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咱们这次到底是来找什么?”岳健峰站在监室里,一头雾水地问着林晓东。 “因为前面几次过来我们都缺少了一点想象力。”林晓东站在这个一览无余的监室,说道。 “想象力?越说越玄乎了。”岳健峰嘀咕着。 林晓东忽然趴在了地上,朝着床底下看去。 床的四个脚用螺丝固定在了地上,林晓东是个大高个,没有办法爬到床底下去,只能拿着手电对着里面扫视着。 “林队,你忘了?这床底下我们第一时间就检查过了……”岳健峰说道。 “不,我们少查了一个地方。”林晓东的视线固定在了一个地方,笃定地说道。 “嗯?”岳健峰被林晓东说得好奇了,趴在他边上,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只见在手电照到的位置有个不起眼的通风口。 “林队,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通风管道的问题么,但是临看通风管道的尺寸根本不足以容纳一个人爬进去,所以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岳健峰提醒着林晓东。 “我知道。”林晓东沉着声说,“除非,这个口子连着的不是现在的通风管道。” “啥意思?” “走!咱们去外面。”林晓东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往外走去。 两个人一直绕到了看守所的后方。临州看守所建在一处地势很高的地方,后方挨着一个不大的小山包,和看守所北面高墙隔了两三米的距离,这里除了堆着一些废弃物之外杂草丛生,罕有人至的样子。 林晓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展开来,对照着左右看了看。 岳健峰凑上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将近一百年前的临看图纸。”林晓东说道。 还没等岳健峰看仔细,林晓东已经拿着图纸朝小山包的方向走去了。 台风刚过去没几天,山脚下到处都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还有折断的树枝。 两个人在烈日地下绕着山脚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包的另一面。 “不是,林队,你给句明白话,咱们到底在找什么?”岳健峰手插着腰,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林晓东看了看前方,说道:“我在找入口。” “什么入口?” “凶手进入监室杀人的入口。” “嗯?你怀疑那个通风口是连到外面的?” “不是怀疑,是基本确定。”林晓东说着拿着图纸又回到了岳健峰身边,指给他看:“这个是徐斌勇被杀的地方,看到这个通道了吗?它一直朝北到了看守所外面,没有猜错的话,当时设计的是一条撤退路线。这个小山包是个很好的隐蔽点。”林晓东认真地说。 岳健峰却难以置信:“不是,林队,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弄过来的?靠谱吗?真是这样也太离谱了,临看可是示范教育基地,竟然有这么大的安全漏洞?” “这里面有很多原因,和现在的管理者没关系,靠不靠谱找到入口就知道了。”林晓东说着继续拨着齐人高的茅草搜寻着。 “要不要叫队员们来帮忙?”岳健峰虽然嘴上质疑着,还是和林晓东分头找。 不过,他刚说完,忽然看到林晓东站在原地,对他说:“健峰,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比其他地方凉快点?” “嗯?有吗?”岳健峰说着朝林晓东的方向走了两步,虽然不明显,但仔细感受确实有阴凉的风从草丛里吹出来。 两个人赶忙加快速度,拨开了面前的杂草,艰难地走了十来米之后,一个一米来高的山洞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洞口一看就是人工开凿的,边缘用水泥进行了加固。 只不过在临州,类似的洞口并不少见,废弃的防空洞亦或者涵洞,都有可能。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洞口和山包另一边的临州看守所会有什么关系。 林晓东在洞口来回检查了一遍,可惜前几天的台风雨把所有的痕迹都冲得干干净净。 “林队……你别告诉我咱们得爬进去?”岳健峰看着林晓东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了“不祥”的预感。 但是林晓东并没有,他蹲在洞口,用手电朝里照了照,兴奋地冲岳健峰招手道:“看来咱们找对地方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进展 岳健峰蹲到林晓东身边一看,只见除了洞口的积水,再往里的通道是干燥的,借着手电筒的光,通道的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痕迹,几个手掌印如此清晰。 “有人钻进去过!”岳健峰脱口而出。 “而且是在台风来之前。”林晓东说道,“里面没有水痕,进去瞧瞧!”林晓东说着,猫着腰往里爬去,岳健峰紧随其后。 对地上的痕迹拍照取证之后两个人继续往里,没想到很快豁然开朗,洞越来越高,很快两个大高个不用在地上爬行,可以站立行走。 虽然是白天,但是洞内漆黑一片,林晓东的手电是唯一的光源。 距离山包几十米之外有一条公路,起初,他们还能隐约听到洞口外的车流声,越往里走越安静,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连脉搏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了。 这条通道没有岔路,他们只能顺着它的方向走,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在没有抵达尽头之前,谁也不敢保证,这个洞口就连着临看的那个独立监室。 这种黑暗、安静和不确定,足以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而且会让人有种错觉,以为这条路要永远这样走下去。 结果,终点来得猝不及防,当他们感到通道开始上坡的时候,几点白色的亮光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再往前几步,一个方形的出口出现在面前,但是对于林晓东和岳健峰这样的大个子而言,这个洞口小了些。 透过洞口望出去,正是独立监室的地面,床底的位置。 “还真是什么人都可以杀了徐斌勇……”林晓东望着外面这奇特的视角,想起叶蘼蘼对他说的话,不由得喃喃道。 …… 深夜,临州看守所和后山都灯火通明。 省厅、市局甚至临州的规划建设部门的人都来了。这是历经十几个小时的彻查,根据林晓东提供的图纸,临州看守所那些隐蔽的密道被逐一找出来,只不过,除了他们在后山发现的那一条,其余密道都因为年代久远不是坍塌就是堵塞,不足以对看守所的安全性造成威胁。 但是,对于林晓东他们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这个情况,只能说明,独立监室的这条密道是被人为保留或者疏通的。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而他们到现在为止,对计划这一切的人一无所知。 “凶手利用这个密道,藏在了木床底下,趁着监控被替换的时间,将徐斌勇勒死伪装成自杀,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对现场的痕迹进行清理。看来,是职业杀手的可能性极高。”林晓东站在亮堂的独立监室里,对岳健峰说道。 那张固定在地面的木床已经被拆除了,从百年前就留在墙角的方形出口终于完全的暴露在了他们面前。 “目前比较有希望找到线索的地方,就是咱们找到的这个通道了,脚印、手掌,都已经让技术科的同事抓紧分析了。”岳健峰说道,“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指纹、毛发这种更有用的证据。” “如果是职业杀手,很可能戴了手套。”林晓东对此并不抱希望。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身材并不高大,你看咱俩都爬不出这个出口。林队,你说这个通道是陆光忠那个军阀打算打仗撤退的时候用的,这么小一个洞口,要逃跑不是很不方便?”岳健峰嘀咕着。 “陆光忠那个年代的人身材普遍比我们现在矮小,这个入口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并不算小了。”林晓东说道,“我在想,陆光忠这个线索,是给我寄画的那个人提供的,也就是说,他是知道这个监室有这么个通道的。我们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个人1998年也被关在这里过,你说这个通道被发现会不会和1998年有关?” “啊,林队,这事儿我觉得有点绕,你看,这个人给你提供了这么多提示,显然是希望帮助我们查清楚徐斌勇这个案子的,但是如果通道是他在1998年发现的,徐斌勇又是被人利用这个通道被杀的,他岂不是有重大嫌疑,这就很矛盾了……”岳健峰困惑地说道。 “调换监控、打通密道……”林晓东注视着这个洞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喃喃着,“所有的事情不可能通过一个人完成的,我们面对的是团伙作案。看来不光我们这里有内鬼,他们也是……” …… 所有现场取证都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天明了。 林晓东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临州看守所,正准备和岳健峰一起坐车离开,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叶蘼蘼。 林晓东立刻接起了电话。 “秒接?看来是忙了一宿了。”电话那头,叶蘼蘼的声音传来,即便此刻是凌晨五点,她说话依然清醒非常。 倒是林晓东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都嘶哑了:“我刚从临州看守所出来。” “我猜,收获颇丰。”叶蘼蘼悠悠地说道。 “你是对的,凶手真的是从密道出来杀的人。” 对于这个结果,叶蘼蘼显然并不觉得意外:“好了,有这么大的进展,一起吃个早饭?” 林晓东听完笑了:“被叶总约吃早饭,全临州,我是不是第一个?去哪儿吃?我打个车过来。” “不用,阿若应该到了。”电话那头的叶蘼蘼说道。 林晓东听了抬头一看,果然阿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路边,大老远就笑盈盈冲他招手。 又是这种,被叶蘼蘼安排的感觉。 林晓东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和岳健峰道了别,自己朝着阿若的方向走去。 “看来,叶蘼蘼是一早料到我在看守所这里了。”林晓东一到阿若跟前就说道。 “那必须的,以林队的行动力,叶总只是估算了一下你们完工的时间罢了。”阿若说完拉着林晓东往边上一走。 那辆劳斯莱斯停在拐角,正好不被其他人看到。 “去哪儿吃?”林晓东问着。 阿若一咧嘴:“你到了就知道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早餐 阿若开车载着林晓东穿过临州的大街小巷,抵达了临州最早的城中心,那个所有临州人记忆中关于繁华的最早的记忆。 车子驶过了一座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桥,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这里保留着民国时期风格的建筑,马路两边的商店尚未开张。 朝阳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在马路上落下斑驳光点。 车子停在路边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里面只有五张桌子,先到先得。 林晓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叶蘼蘼,早餐已经上桌,只等着他加入了。 “你这个工作强度,如果jn003在你的身上也能成功的话,我对它的上市可就一点都不担心了。”叶蘼蘼看着在对面落座的林晓东,说道。 林晓东打量了一下这个朴素的早餐店,说道:“你好像很喜欢这样的路边小店。” “我是临大老师的孩子,这些是我的童年。”叶蘼蘼说着,“这家店的炒年糕特别好吃,你可以尝尝。” 林晓东看着叶蘼蘼桌上空空如也,只有自己面前摆了丰盛的早餐,不由得问:“你不吃吗?” “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不是现在。我现在吃的,你接受不了。”叶蘼蘼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的。 林晓东当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叶蘼蘼生吃牛肉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年糕,最近确实,胃口好些了:“这炒年糕不错。不过,你不是为了请我吃炒年糕这么简单?” “嗯,我只是希望你有更丰富的情境记住我们之间的谈话而已。请你吃饭,只是一种手段。”叶蘼蘼说话有着超乎常人的直接,这种直接来自于她的对掌控一切的自信,林晓东隐约能懂,并不觉得冒犯。 “看来,叶总有重要的事情和我说了。”林晓东笑着又夹了满满一筷子炒年糕。 “我不喜欢被人叫叶总,我们做个约定,从现在起,你每叫我一次叶总,我就扣一次阿若的工资。” “我和阿若,连朋友都算不上,你拿他威胁我没道理?”林晓东看着一脸认真的叶蘼蘼,不以为然。 但是叶蘼蘼却一挑眉:“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边界的责任感、泛爱,别说是阿若,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拉出来要挟你,都能奏效。” 林晓东微微一皱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叶蘼蘼,你想说什么?”他这种抵触,类似于一个倔强的学生知道自己犯了错,面对老师的时候反而带着不肯接受归训的逆反,叶蘼蘼点出的所谓没有边界的责任感、泛爱,不由得让他对号入座,是在影射他和蒋琳之间的关系。 “放心,我不会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叶蘼蘼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在林晓东这个微妙的皱眉里,看出了他的内心活动,她手中依旧只有一杯清水,微微转动着,仿佛在玩味水杯的光影落在桌上的变化,“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谈话,说起过陆光忠逃往国外之前,把自家的宅邸都烧了吗?” “记得啊,怎么了?”林晓东没听出来这两个话题之间的关联。 “因为你这个案子,我看了几乎能找到的所有和陆光忠有关的资料,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众所周知的陆光忠故居,似乎并非是他全部的宅邸。” 林晓东瘪了瘪嘴:“你一个搞医药的,怎么突然对历史感兴趣了。” “我爸说过,科学家需要懂人文,没有人文关怀的科学研究必然走上歧途。所以,我们从小被要求看的书,大多数和文史相关的。并不是突然对历史感兴趣。我只是突然对和陆光忠有关的历史感兴趣。” “呵,不愧是科学家,说话还挺严谨。” “谢谢肯定。现在挂着陆光忠牌子的故居,据说是原址重建,不过这个地方更像是他用来会客办公的地方,陆光忠真正的私宅,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被遗忘了。不过也不值得奇怪,放在整个历史当中,陆光忠都算不上一个值得被重视的人物,不过是地方小军阀而已,也就是在临州范围还算有点名气。即便是临大,我看这么多年来历史系似乎也没有人专门研究过他。” 林晓东默默地听着,他认识叶蘼蘼这么久了,知道她从来不会讲废话,如果今早特地约他出来,到目前为止讲的都是和陆光忠有关的话,那么肯定是陆光忠和徐斌勇的案子还有除了密道设计之外的其他联系。 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说道:“陆光忠这个线索,是画画的人提供的。我现在能查到的就是,他可能在1998年也被关在临州看守所,而且就是徐斌勇这个监室。” “我知道。”没想到叶蘼蘼突然说,“那幅画很明显,如果他不是凶手,就是一个曾经在里面待过的人,只不过不知道确切的年份。” “好,那么就说到陆光忠这事情了,他把名字藏在画里,难道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发现密道这么简单?”林晓东讨论起案子,连熬了一个大夜的困意都没有了。 叶蘼蘼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对于他的推测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聊着陆光忠的事:“霍桑东路之所以是临州近代繁华的,是因为当时临州的显贵都住在这里,陆光忠也不例外。” 林晓东听着不由得转过头看着早餐店外的马路,路对面的巷子里,那些复古而陈旧的别墅外挂满了杂物,电线纵横交错着,已经不复往日的光鲜,随即转回来对叶蘼蘼说道:“你的意思是,这里有一个地方原本是属于陆光忠的?” 叶蘼蘼微微摇了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同样是影印的旧照片,放到了林晓东的面前。 “这是目前临州能找到的仅剩的一张陆宅的照片。”叶蘼蘼只说了这一句话,仿佛默认林晓东看了照片就能知道其中玄机似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门牌 林晓东并不期待自己会从一张黑白照片里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他拿起照片,照片里是两个男人的合影,一位年长的穿着军装蓄着胡子,看着脸熟,似乎就是陆光忠本人,而边上年轻的那位穿着长衫,带着眼镜,一脸书生的模样,不知道是谁。不管是谁,按照这拍照的年代,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按照刚才叶蘼蘼所讲,他的注意力自然地从人身上转移到了他们身后的宅邸。背景就是一处大宅的门口,黑白照不算清晰,只能隐约看到里面花园洋房,气派非常。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很快林晓东的注意力就被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士身旁的门牌号吸引了。 门牌号上清晰地写着:“霍桑东路21号”。 这个门牌他当然不会陌生,如果不是因为司机告诉他霍桑东路没有21号,那天,他或许就任由蒋琳流落街头了。 而此刻,这张本不应该存在的门牌,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在经历了之前那番纠葛之后,真如见了鬼一样。 但是,对于林晓东来说,更见鬼的是,叶蘼蘼怎么会知道?如果是凑巧,这也太邪门了。 一张照片,让林晓东一下子无所适从了。 而坐在他对面的叶蘼蘼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副有的是耐心的样子。 “对不起,恕我愚钝了,你让我看这张照片的意思是?”林晓东并没有直接问关于门牌的事,他想要先确认是自己多疑还是叶蘼蘼故意为之。 然而,他显然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 因为坐在他对面的叶蘼蘼那如潭水般清澈的双眼中似有冰棱,锐利得让他想要躲闪。 “看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爱情和智慧果然不能兼得。”她冷冷地说道,“林晓东,我以为,诚恳是你的底线,看来并不是。” 这话说得林晓东无地自容,赶忙坦白道:“霍桑东路21号这个门牌,你是要我看这个吗?” “因为已经有人提前和你说起过这个门牌了。“叶蘼蘼直视着他,说得一针见血。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很私人。”林晓东的心情很复杂,有心虚但也有被冒犯,如果叶蘼蘼连他和蒋琳在霍桑东路发生的这件“小事”都知道,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被监视了。 “那就对不起了,你认为的私事从一开始就没法和徐斌勇这个案子分开来,我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 “但,上一次这里只有我和蒋琳两个人,你是怎么知道事情经过的?”林晓东追问着。 叶蘼蘼微微一侧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不知道你们俩在霍桑东路发生了什么。” 这下林晓东也懵了:“你给我看这个门牌号,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蒋琳提到过霍桑东路21号吗?” “嗯,的确,我知道蒋琳对陆家的宅子感兴趣,不过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狗血事。”叶蘼蘼似乎从林晓东的表情猜出了当天事情的大概,语气不算客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变脸 “关于这部分,我觉得应该是意外的收获,我倒是没有想过,蒋琳的名字会这么轻易地出现在和陆光忠有关的材料当中。她在1999年的时候,曾经借阅过关于陆光忠的资料,就和我今天做的一样。”叶蘼蘼说道。 “她为什么要关心陆光忠的事情?”林晓东皱紧了眉头,这件事,犹如一个机关,重新打开了他好不容易关上的对蒋琳的怀疑之门,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夹杂感情的洪流,纠缠其中,要从中找准方向不仅是困难而是痛苦。 他害怕失望,对蒋琳的失望,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失望。 “我是一名警察”,林晓东对自己说着,这是把他从这混乱的情绪爆炸中拯救出来的关键信号,让他逐渐恢复了理智,尽管那心如刀绞的感觉丝毫没有减退,甚至因为理智的回归变得更加疼痛。 “她和我说自己曾经住在霍桑东路21号,难道她和陆光忠之间有什么关系?”林晓东喃喃着。 叶蘼蘼耸了耸肩,说道:“我很遗憾你的初恋是这样的走向,但是,我想你总归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 等林晓东回到新区的家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晚上了。 黑夜,和那盏执等待的灯,让林晓东陷入了两难。 蒋琳还在等他回来,见到他的那一刻,脸上洋溢的喜悦是不会骗人的。 但是,林晓东笑不出来。 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门口,看着蒋琳,这一幕,曾经上演过,上一次,蒋琳过关了。 这一次,也许,她依然是这样的打算。 “累了,换洗的衣服我已经放在浴室了,赶紧洗了睡。”她努力让一切看起来正常。 但是,“咔擦”一声,林晓东反手锁住了身后的房门。 这个声音不大,却让蒋琳如同受惊的小鸟,浑身颤抖了一下,这在林晓东眼中,是心虚的表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怀疑能力。 “你说你是前商会会长蒋胜友的女儿,可是在你18岁成年之前,我找不到关于你的任何资料,户籍资料里所有的信息都是18岁以后才放上去的。”林晓东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眶泛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失望。 “你为什么要查我?”蒋琳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反问道,“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蒋胜友确实没有霍桑东路21号的房产,但是陆光忠有。在你19岁的时候,你曾经查遍了和陆光忠有关的所有信息,而现在,陆光忠和临州看守所、徐斌勇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不要告诉我,这只是巧合,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巧合,只有没被发现的证据链而已。”林晓东这次显然做足了准备,没有要给蒋琳留有余地的意思,“蒋琳,你到底是谁?” 蒋琳脸上的神情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她开始动摇了。 但也仅仅是动摇而已。 她坐在了沙发上,一言不发,仿佛沉默是她最后的抵抗。 “你知道吗?我昨天在临州熬了一个大夜,但是今天回到办公室一分钟都没有睡,我拿到你的户籍资料的时候,反反复复回想着我们相遇的过程。 我承认,把你从徐斌勇那里救出来,让我那英雄主义情结得到了满足,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本应该留意的细节。 是什么样的人物,可以在徐斌勇手里活下来,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当初你那么虚弱,却知道从卧室里爬出来,成功把岳健峰拖下水,成为我们的帮手。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但我不愿意相信。” 蒋琳望着茶几,任由林晓东说着,直到她听到林晓东的声音哽咽了,才抬起头。 没有往日的脆弱和多愁善感的一面,她的眼睛里干干的,如果说叶蘼蘼的双眸是澄澈的,那么蒋琳的眼中,此刻能看到的只有凝结成冰的冷漠。 只不过,这冰面上有林晓东的倒影。 “林晓东,不管你信不信,从你决定把我救出来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害你。”蒋琳终于说话了,只不过这语气,已经不是林晓东所熟悉的蒋琳,她是一个陌生人,是那个一直隐藏在蒋琳的身体里,呼之欲出却始终没有暴露过真容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林晓东早有心理准备,她这一刻的神态与语气的变化,足以用惊悚来形容。 林晓东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当下甚至有种诡异的错觉——他所爱上的那个蒋琳,在这一刻,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杀死了。 “你……到底是谁?蒋琳不是你的名字。”一直都极尽克制的林晓东,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一滴泪终于从眼眶中落了下来,是面对真相的时刻了,而真相永远都是残酷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从我记事起我就换过很多的名字,他们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他们?他们是谁?”林晓东立刻问道,“林正阳?花岭会?” 蒋琳冷笑了一下:“我爱你不代表我会告诉你所有事。的确,我动摇过,透露霍桑东路21号是我能做的极限。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徐斌勇的死,你参与了多少,还是……根本就是你主导的?那天下午,你去找他,谈的不仅仅是离婚这么简单?”林晓东不依不饶,没有打算让她就此搪塞过去,虽然每问出一个问题,他都觉得自己的心脏钝痛,那种当下尚可、后劲很大的疼痛,他第一次感受到情绪对身体竟然会造成如此真切的痛感。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当然不是和他去提离婚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婚姻关系,林晓东,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第一个真情实感爱上的男人。可惜,命运并没有让我们在正确的时间相遇。昨天上午,我已经开始相信这些不是虚幻,认真想象着我们的未来了。呵,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不能让人如愿。” 第二百三十六章 咬痕 两个人,在他们共处了这么多天的房子里,如今用着全然陌生的姿态对峙着。 当林晓东听到蒋琳说他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的时候,如同在他此时备受伤害的心上撒了一把盐,他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 而蒋琳却出奇地平静,是那种希望被打破之后的毫无所谓。 “我和你讲述的事情里,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徐斌勇一度是为我着迷。如果你早出生十年,那时候我遇到的不是徐斌勇,而是你,我或许……”蒋琳忍不住遐想片刻但很快对自己冷笑了一下,“呵,大概结局一样,无非你可能不会像徐斌勇这样接受这份引诱。” “引诱?你是让他加入了花岭会?”林晓东并不喜欢“引诱”这个词,无论蒋琳这个身份这个人格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在里面,但他一度觉得她是坚忍而高洁的。 蒋琳摇了摇头:“你觉得如果我们是一伙儿的,他有必要对我折磨这么多年吗?他是个阴鸷的小人,这是我们一开始看中的部分,也是最后失败的原因。我知道你是谁,林晓东,林正阳唯一的孙子。我只希望他们对于林正阳的恨意不会蔓延到你的身上,毕竟,在野心家的心中,复仇从来不是第一位。如果从你平安的角度,我希望这一次的卷土重来一切顺利,他们得到了从林正阳这里失去的东西,或许就不会为难你这个小警察了。” “你们是林正阳的敌人?”林晓东听出了蒋琳话中的端倪,此时他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不过,他的幻想很快被蒋琳接下来的话打碎了。 “呵?林正阳做的事,与其说是与我们为敌,不如说是篡夺了他主人的权势。曾经,他不过是我们收留的一个亡命之徒罢了。不过,一切皆有预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一样。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收留像他这样的人,要不是……”蒋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大约是觉得已然透露太多。 “他就好像是被你们收留的孤狼,没想到他强壮之后发展了自己的势力,反噬了你们。”林晓东接着她的话说道。 蒋琳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知道的比我想象得多。” “没有猜错的话,沈国明也是你们的人,他杀死了沈国明你们才不得已吸收他加入,因为走私的事情需要有人做。”林晓东继续说着,冷眼看着蒋琳,“这部分的故事,我给你续上了。你可以继续讲接下来的事情了。” “你知道你特别的地方在哪里吗?”蒋琳突然问着林晓东。 林晓东苦笑了一下:“我就是个普通人,和你们比起来,能有什么特别的?” 蒋琳摇了摇头:“不,这才是你特别的地方,如果一个人靠着天赋就能实现所有事,并没有什么,但是你是那种明知道很难做到,却会执着地坚持下去,就算前面铁板一块也不会放弃的人,这很可贵。当然,这一点,那个人也是。唯一的区别是那个人从我见到的时候已经走上了不归路。你说得没错,他杀了沈国明耽误了我们的生意,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沈国明的位置,没想到他可以这么出色地接手这块工作。” “沈国明一家,是不是他杀的?”林晓东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可以遇到蒋琳这样的知情人,没有一种快感是自己的推理得到事实的印证更让人满足的了。 只不过,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所得到的答案将远远超乎自己所想。 蒋琳露出了一种连林晓东都害怕的表情,那种由心而生的邪恶笑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令她兴奋的事情,但想起的绝非好事。 如果说刚才蒋琳的突然变脸已经足够惊悚,她接下来的动作才真正让林晓东满身寒意。 只见她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背对着林晓东,仿佛要展示什么给他。 林晓东一开始没有看明白,直到在灯光下,她的手背上几个点状的伤疤隐约可见,他才惊觉,脱口而出:“你被狗咬伤过?!” 这伤疤并非是林晓东从前忽略了,只是蒋琳刚被救的时候已经瘦得没有人形,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这陈年的伤口就算是这会儿,如果不是蒋琳刻意展示,也很难辨认,更别说早前了。 而被狗咬伤这件事,不由得让林晓东想起了另外一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那沈家凶宅的油画里,出现了又消失的黑色大狗,难道是…… 林晓东疲惫的大脑拼尽全力地运转着,终于说出了他自己的推测:“难道你在现场?”是的,那里还有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少女,1993年,她正好在那个年纪。 “你看,只要你足够沉浸在一件事里,你的反应根本不能说是普通人。你猜对了,我在现场。”蒋琳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带着莫名的自豪感,这种神态,让林晓东感到了不自在,他几乎可以确定,他所爱的,并非眼前的这个人,而是她一度伪装出来的一个虚假人格,这个念头让他更加难受,当然他知道此刻,这些他个人的情愫并不重要,他面对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她连接着林正阳和尚未浮出水面的另一股力量——那古老而神秘的“狼族”,曾经收留了林正阳,却最终败在林正阳手中。 “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犯下这样的罪行,沈国明已经死了,他的家人做错了什么?”这是林晓东在心中问过无数遍却无人回应的问题,他看着眼前的蒋琳,希冀着她能给他一个答案。 而蒋琳的答案,注定不能将林晓东从人性的拷问中挣脱出来。她无动于衷地说道:“这是我们要求的,因为他差一点因为沈国明的老婆暴露了身份,我们不希望生意再度中断,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第二百三十七章 疯狗 林晓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房间的空调不算冷,他却觉得呼吸中的寒意足以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你们逼他这么做的?”他的声音暗哑,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逼?你说得严重了。你见过他下手的样子,那种毫不犹豫,甚至,你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嗜血的快乐,那种纯粹的杀戮所带来的快感,和他身旁那条疯了的大黑狗没有区别,你见过了,就不会说他是被逼的这种话了。”蒋琳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再度看到了当时的情形。 “那条狗并没有在现场发现,看来是因为咬伤了你,你们怕因此暴露才另外处理的?”林晓东说道。 “狗疯了就是会乱咬人的。”蒋琳冷冷地说道,“就和林正阳一样。”看得出她对林正阳的恨意,比徐斌勇更甚。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晓东问着。 蒋琳站起了身,走到了客厅那扇小窗前,背对着林晓东,她昂首挺胸,手放在身后,并非从前那如惊弓之鸟的妇人模样。 “对于我们来说,钱是最重要的,但是对于林正阳来说,要的远不止于此。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我们意识到了,钱和权力没有办法彻底分开,这是我们从林正阳这里学到的。他利用我们的资源在临州培植自己的力量。要知道我们的市场远不止南浦和临州这么简单,这也导致了我们忽略了对林正阳的进一步关注。他的生意做得太出色了,我们对他太放心了。 花岭会,就是那时候悄悄被培植出来的。那些入会的,是我们所看不起的亡命之徒,来自底层,希望有人带他们步入上流社会。说到底,就是和他是一样的人。这里就要说到徐斌勇了,他从来不是什么不得志的读书人,我承认,在给你的故事里,并没有告诉你全部。 总之,他本应该是我们的人。而我的任务,是成为他的妻子,其实就是为了监视他。” “你在你的组织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林正阳犯下灭门罪行的时候你在,后来又要和徐斌勇结婚?”林正阳越听越觉得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如果她的年龄是真实的,那么1993年,她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正阳行凶的现场,而且如此冷血地记下了所有事。 “我?呵,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角色。我只是一个观察员罢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可以在任何的现场,确保成员,尤其是新加入的成员完成了他们的任务。这是他们控制这个庞大组织的手段。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大概率是孤儿院,因为其他的观察员也和我一样,没有父母、没有背景,没有童年,从记事起就被训练成一个绝对服从的工具,可以为了完成组织的任务做出任何牺牲。” “包括成为徐斌勇的妻子。” “现在想来,这是命运的拐点,如果不是这个事情,我不可能脱离组织这么久,被幽禁的岁月是痛苦和煎熬的,但也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形成从前没有的独立人格。如果没有这些,我不会意识到我是会产生感情的。”说着她转头看向了林晓东。 而林晓东回避了她的注视。 一整个对话都朝着越来越黑暗的方向走去,只有这个瞬间,有种不合时宜的伤感。他们之前短暂而脆弱的情感,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蒋琳“识趣”地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徐斌勇是个矛盾的存在,他需要身份,他的野心却没有足够的魄力去支撑,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被策反的。总之,在我和他成为夫妻之后没多久,我就被他投入了穿云江。没错,后来我和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察觉了他的异常,跟踪他去了江边,发现了花岭会的游艇。 当然,他要灭口的理由要充分得多。因为我暴露了,他知道了我也是组织的人,我必须死。显然,我没有如他的愿。” “你活下来不是因为命不该绝,是因为你受过专业训练,足以在那样的情况下逃生。”林晓东想起了曾经蒋琳和他讲述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被这个女人打动,此时再回想,只有憾然的失落,原来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罢了。 “是的,可惜最后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中。这么多年,他不杀我,当然也不是所谓自尊心之类的虚无缥缈的理由。我想,我的命,是林正阳让他留下来的,因为这么多年,他来看我的时候,始终只会问一个问题……”蒋琳说着看向了林晓东,“和你一开始问的问题一样,那就是,我们是谁?” “你被折磨这么多年都没有说?”林晓东难以置信地问,很快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说是林正阳授意的,林正阳难道不知道他为之卖命的主人是谁吗?” “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亦或者他只是想知道他们在哪里,毕竟,斩草除根,是我们教给他的第一课。他从来都是个学得很快的人,青出于蓝。况且,我知道,一旦我给出了答案,我的命也就没有了。” “这才是你这么多年在徐斌勇这里装聋作哑的原因?” “抱歉,给了你一个‘温情脉脉’的家庭故事,我一度希望,这些事情,永远不用像现在这样和你一一讲述。哦对了,那枚钻戒……”蒋琳说着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是我让小鹿带走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给了她启发。 她让我想起来了自己,我没有机会做的事情,她在做,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被人摆布的一生,被你救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她死了,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哀悼她的,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真是个可怜的女孩。”蒋琳说着,只是这种可惜的情感不过点到为止…… 第二百三十八章 熬夜 林晓东在蒋琳的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我不是你那个‘牢笼’第一个访客。” “当然,小鹿是第一个。”蒋琳说着往厨房走去,“本来,我给你蒸了夜宵,今天这个局面,看来你是不会吃我做的东西了。”这话说得轻巧,全然没有多愁善感的样子,暴露了,结束了,这大约就是她从出生起就习惯的事情。 “所以,小鹿背叛林正阳,其实是受了你的蛊惑?”林晓东跟在她身后追问着。 蒋琳关掉了燃气灶的火,转身看向他,眼中有嫉妒的火苗:“看来你对她的死耿耿于怀?” 林晓东愣住了,因为他完全没想到蒋琳会这么问,而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蒋琳说得一点没错,他的确对小鹿的死耿耿于怀,毫无缘由。 有意无意地,他在追问着自己,小鹿那些关于林正阳的秘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看来,眼前这个暂时叫蒋琳的人,就是答案。 “那些画,不全是小鹿画的。”林晓东说着,两个人已经又回到了客厅,已经是后半夜了,这场谈话依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就好像,两个人都在熬着,想要熬过这漫漫的长夜,每一个答案,每一个真相,都如萤火虫的光,闪亮又熄灭,微弱却坚定地告诉着林晓东,他走的方向是正确的。 而关于答案,蒋琳出奇地慷慨,仿佛这就是她表达着对林晓东爱的方式,此刻的林晓东还没有意识到,对于蒋琳来说,这样的坦白有多么危险,她在做着一件无异于飞蛾扑火的事。 “那些,都是观察者的杰作。是我们向组织汇报任务执行的形式,隐蔽、低调、直观。”蒋琳说着。 “呵,所以你们这些,额,观察者,都是画手?” “这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当然还有其他。” “有人和我说过,透露徐斌勇死讯的那幅画,和沈家宅邸的那幅是同一个人,这个人中间有很久没有作画了,笔法生疏了,我想她不作画的原因是被人囚禁了,最近才放出来?”林晓东看着蒋琳的脸,带着不由分说的笃定,他此时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油画的作者就是蒋琳。 然而,蒋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多有感慨地说道:“我说过,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管你信不信,在那之前你看到的对你的依赖、感动都是真的。我和组织脱节很久了,在我被徐斌勇囚禁的时候,组织和林正阳的对决还未彻底分出胜负,但是我出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变了。” “我明白了,你去找徐斌勇的真正目的,是要问出你的老东家去了哪?” “一切都不能明说,我们之间进行着只有我们能听懂的暗语。他交代了关于林正阳的一切,因为知道花岭会已经暴露,有意思的是,关于组织,他竟然没有提。我想,这是身为一名叛徒的羞愧,亦或者他还在希冀着通过出卖林正阳,可以换取减刑。而组织,是你们完全不知道的存在,坦白只会界外生枝。只不过,他自己机关算尽,低估了组织的实力,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终于等到了林正阳隐退的这一天,而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也许连林正阳自己都没有料到,我们还在。 当我见到徐斌勇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因为,组织已经找到了他。” “我知道,他们黑进了临看的视讯系统,我一度以为是小鹿的同党,看来是更高阶的‘玩家’。” “算是,小鹿通过我,应该是链接到了组织。可惜我因为始终被徐斌勇监视,并不清楚他们合作到何种地步。” “呵呵,合作到林正阳想要引蛇出洞的地步。” “林正阳到底是轻敌了。这一点我倒是没料到,像他这样一个狠戾警敏的人物,竟然没有在退出之前留一手防着我们。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原因?” “你见到徐斌勇那一次,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在南浦发生了什么,要拿这件事和组织做交换保命。可惜,他低估了组织的决心,南浦,并不算他们最担心的事。” “何况其实你和组织失联了。”林晓东接着蒋琳的话讲道。 “他当然不会信,他只知道我是见死不救。” “徐斌勇喊着要杀你全家,是要杀了你和你背后的组织?”林晓东想起来。 蒋琳不无嘲讽地说:“他倒是没有忘记,组织是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进行灭门处理的。” “我最近反反复复在研究着那些画,有一点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你从徐斌勇那里回来,期间的时间就那么点,哪来的时间画出这件成品?” “如果不是因为时间仓促,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破绽给你了。” “破绽?……”林晓东不由得重复着这个措辞,她不愿意承认,这些是她故意泄露给他的线索。此时一脸冷漠的蒋琳,因为他,做了她口中所不耻的叛徒,后知后觉的林晓东,在这一刻,开始意识到了。 这让他越加在意一个问题,徐斌勇的死,蒋琳到底牵扯了多少。 他复盘着自己的发现,那些零散的拼图此刻忽然因为有了可参照的对象而变得容易联系起来:“蒋琳的身份,你是在1998年取得的,因为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你被关进了临州看守所,有人保了你出来,消除了你的关押记录,但是你在那里,发现了藏在监室里的秘密,一个没有被发现的通道。所以你在被释放后,用你的新身份查阅了大量和陆光忠以及临州看守所有关的资料,发现这个地方因为历史原因存在着一个无人知晓的漏洞。从我这里目前得到的信息,至少有包括徐斌勇在内的两个受害人是通过这个密道被杀害的。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这两起谋杀,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蒋琳默默地听完了林晓东的话,说道:“不管你信不信,一切还要回到徐斌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