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辛夷【探案】》 第1章 雨夜凶手 “啪嗒。” 草鞋一脚踩入软烂的泥坑中,泥水顿时顺着裤腿飞溅,泼在猎户粗糙的脸上。 在高耸入云的林中地面极少见到日光,年年堆叠的落叶早就烂了一层又一层,地下也不知埋了多少动物尸骸,如今接连下七日雨,地面早就烂透了。 强烈的腐臭味他能忍受,而且现在他的鼻子要在雨水里找另一种味道。 那种气味身为猎户的他很熟悉——血。 他刚用弓箭射伤了一头野猪,没有刺中命门,野猪逃走了,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猎户一路追踪,试图找到那可以卖得高价的猎物。 他越是往前就越不安,再往上爬就是山贼的寨子了。但那股血腥味也愈发浓烈,受伤的野猪在诱惑着他往前,他想赶紧抓到猎物回去,这大春天的,雨多、地烂,难走! 贼窝住着一百多个山贼,虽说他们只劫持过路人,不劫附近村民,可万一野猪落入他们的手中,他哪里还要得回来。 猎户如此担忧着,在血腥味几乎充斥满他的鼻腔时,他也看见了山寨的大门。 门高三丈,此时在雨中变得灰蒙迷离。 “啪嗒。” 草鞋又踩烂坑,水珠飞溅到脸上,他嫌恶地抬脚,可腿却僵在半空。 破烂的鞋子被染成了红色,底下竟全是淋淋血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扑鼻。 “这是杀了几只鸡呢……还是杀猪了……我的野猪?” 猎户一手抹掉脸上的血,见那大门虚掩没有关,便走了过去。 “各位大爷打扰了啊……请问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头野……”猎户小心翼翼发问,声音几乎穿不透这雨滴坠落地面的杂音。 他话说一半,人已骇然。 眼前是山寨大院,一片平地上却躺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东倒西歪,身体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眼睛突起,面目狰狞,每个人的嘴角都流着血,连一口牙齿都染得血红。这一百多贼人,竟都气绝身亡了! 血顺着雨水流淌汇聚,流向地势低矮的大门,凝聚成溪流,一条赤红腥臭的血河,正从猎户脚下流过。 猎户突然想到刚才脚下踩到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忍不住俯身干呕。 很快他就发现蒙蒙雨中站了一个人。 猎户定睛盯看,雨帘之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伫立在上百尸体中,手握尖刀,刀刃的血顺雨而落,似成血雨。 “姑、姑娘?” 猎户颤颤发声,可那姑娘却突然俯身,用手中尖刀猛地刺向地上尸体的脖子。 顿时血水飞溅,染红了姑娘白净的面庞,她冷冷一笑,似地狱恶鬼,要食那满地尸体。猎户跌坐在地,骇然尖叫:“杀、杀人了!!!” 三日后,雨停,又见日光。 县衙门外,狱卒高声: “毒妇某氏,盗窃官银,毒杀同伙一百三十人,手段残忍,罪大恶极。即刻押送入京,交大理寺候审。”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虽雨水已停,但泥路遭了十天大雨冲刷,早就烂得像糊糊般难以下脚。每走一步鞋底的烂泥就多抹一层,尤其是这平底官靴,泥飞三尺,黑面变成了一滩黄色。 捕头孙大齐瞧着前头有块干净石头,赶紧坐下脱了鞋子用力在草上蹭泥。 宋安德瞧见,立即说道:“捕头我们快走,赶着把犯人押入皇城呢,大人千叮万嘱不能耽误了时日。” 孙大齐嗤笑:“怎么,杀了一百三十人的她是人,我们负责押送的就不是人啊?我们也得歇的好不好。从县里出来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我眼皮子是没合过一会的。” 宋安德人勤快,但也胆小,他嘀咕着你夜里不睡得挺香的,看人犯的可是我。可他没提,取了腰间的水递给他,自己也喝了几口。喝水的缝隙两人的目光看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的女囚,一是监视,二是打量。 女人身段高挑纤细,有些瘦弱,她的脊背很直,青丝如墨,只用一根发簪缠绕,有些凌乱地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哪怕是妆容如此脏乱,但依旧掩饰不了她娇美的容貌。 像明媚日下湖面上的轻柔波纹,轻轻漾着隔岸凝望的人心。 她的睫毛微垂,眸光在散乱的青丝碎影下若隐若现,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明净、透彻,又坚韧。 无疑她很美,可无疑她也很危险。 孙大齐咽了咽嘴里残留的水,耸了耸旁人的胳膊,说道:“你说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藏了一副黑心肠。” 宋安德也很纳闷,他摇头:“我总觉得她不是凶手。” 孙大齐轻笑起来:“证据确凿,而且她要不是凶手,干嘛审问的时候一句也不辩解。说是吓傻了也不像,哪个傻子像她的眼睛这么亮堂的。” 宋安德入行三年,不敢在入行十三年的前辈面前放肆发言。只是……他又抬头看看女子,那样纤细柔弱的美人,怎么可能杀人啊。 而且还是在山贼的酒水里下砒霜,毒杀了整整一百三十名山贼。 那些山贼刚劫持了官银,素日里也犯了多起命案,罪恶滔天,就算真是她杀的,那也是伸张正义。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 山贼丢命事小,丢失的赈灾官银才是大事,作为唯一在山寨上活命的人,她一日不开口,他们的县衙门就一日不得安宁。关了三日用尽酷刑她都不招供,吓得县老爷急忙将她押送大理寺。 只是她的案件太大,黑压压随行十余二十人的话,沿途百姓都会知道这女囚就是那毒妇,怕会招来凶杀,便只当做普通囚犯押送。而且山贼的案子太大,闹的百姓人心惶惶,天天来衙门讨说法,那儿人手要是不够,衙门都得被拆了。 可押解嫌犯的责任太大了,从离开县衙那一刻开始,宋安德就觉得脖子凉凉的。 那是随时要掉脑袋的担忧! 他朝女人喊道:“你喝水吗?” 女人抬头微微看了他一眼,桃花杏眼,美得勾魂。她没有答话,安静得像一尊美人石像。 孙大齐才懒得伺候这蛇蝎女人,起身说道:“走,再走半天前头有个驿站,今晚在那歇脚。” 官家驿站大多在偏僻之地,供过路官道上的人歇息。但孙大齐发现这一条路上都没行人,这着实奇怪,这路他走过不下二十次,虽说人不多,但总该见得到几个赶路人。 他满怀疑问,宋安德凑近发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臭味?” 孙大齐嗅了嗅,皱眉说道:“是挺臭的。”他张望四下,四面皆是高耸草丛,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他胆子大,提步就要过去。 这时一路都未言语的姜辛夷冷声:“别过去。” 宋安德讶然:“你不是哑巴啊。” 孙大齐不屑轻笑:“我还要听你的不成?杀人犯。” 姜辛夷眉目微挑,目送他拨开草丛大步流星地踏步进去。 只是片刻,就传来他的惊叫声,宋安德慌忙凑近:“怎么了?捕头你瞧见什么了?” 孙大齐一脸铁青地快步走了出来,边走边骂边掸衣服,呸了一口才道:“晦气,里头藏了具尸体,看样子死了快有五天了。” 宋安德大惊:“死人了?那赶紧报官啊。原来这臭味是……是……” 姜辛夷接话:“尸臭。” 不说还好,一说这臭味似乎更加冲鼻,直接撞进宋安德的鼻腔深处,恶心瞬间翻倍。他跑到另一侧草丛干呕,还没吐出来,余光却见底下出现一双穿着草鞋腐烂的脚。 这下他吐出来了。 姜辛夷往那边看去,也看见了那若隐若现的溃烂的脚。 蝇虫无数,飞扑在尸体上,饥渴地吞食着它们眼中的美食。 就连见多了世面的孙大齐都想作呕。 耳边铁镣哐啷作响,孙大齐警惕地盯向姜辛夷,发现她竟走到草丛前,拨开了高耸茂密的草。 他急忙跟上去,怕她逃走想将她拽回来。 可走到她一侧,放眼看去,却见这草丛早已被压得折断弯曲,倒了一大片。 被什么压的? 尸体。 全是尸体。 这些尸体少说也有五六十人,而且死状凄惨,又早就发臭发烂,远比那些山贼死得还要可怖! 阻隔着尸臭味的草丛被掀开,臭味更加浓郁,孙大齐也俯身吐了起来。 姜辛夷冷然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脸上,直到看到他们未合的双目全都赤红,不由微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即往后退步,撞得脚上铁镣哐哐乱响,格外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这死寂的草丛中。 “快走。” 第2章 荒芜驿站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就算狂奔了一里地,到达了驿站大门口,孙大齐还惊魂未定。 他觉得别说他做捕头十三年了,就算是做三十年,也未必会碰见这种可怕的景象。 都是死人,全是死人啊。 这一闭眼晚上还不得做噩梦! 他见宋安德一言不发,只是一脸惨白,问道:“你不怕啊?” 宋安德僵硬地偏头看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倒地,活像块木雕笔挺倒下,磕得地面砰地发出巨响。 孙大齐吓得脸更白了,慌忙俯身抱他直晃,大声喊道:“宋老弟!宋老弟你可别吓我啊!” 姜辛夷冷声:“你再晃他就真的死了。”她摸了摸兜,没有摸到什么。找了找见门侧有棵带刺的树,伸手拔了根刺就要往宋安德的脸上扎。 “啪。” 孙大齐一巴掌将她的手拍开,怒道:“毒妇!你想做什么!” 姜辛夷冷笑:“他惊吓过度,气血运行失常,再不给他开窍醒脑,一会抽搐可就难办了。”她见他仍死死护住他,声音更冷,“你看看他的瞳孔是不是扩散了,四肢是不是冰冷,就连脉搏也在变弱。” 孙大齐半信半疑,一拨他的眼皮,瞳孔果真扩散了。他又摸他四肢,冷如冰条。 把脉他不会,但此刻他信了她的话。 “那我也不能让你用这刺刺他!” 姜辛夷也没了耐心,将刺一扔:“那就换个简单的办法,你掐他人中。人中之位有振奋神机醒脑开窍之效。” “对啊掐人中!”孙大齐掂量了下这事稳妥。他力气大,片刻指甲深陷对方肉里,姜辛夷觉得这捕头要是醒来不是因为掐对了穴位,而是活生生痛醒的。 “咳——”宋安德大喘了一口气,仿佛把魂魄都给吸回来了。 “醒了啊!”孙大齐又惊又怕,“我没被那尸体吓死,倒被你吓死了!” “闭嘴。”姜辛夷打断他的话,“他现在气血未通,你再提此事,他又得气厥了。” 孙大齐急忙闭嘴。 宋安德还没有完全回神,他怔然看着阴沉沉的天穹,回想起那草丛里的尸体,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袭来,顿时落了泪,哭道:“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啊……” “多么?” 姜辛夷的话还没说完,孙大齐就骂道:“比起你一口气杀的一百三十个山贼来,当然不多!” 姜辛夷瞥他一眼,眸光峻冷:“我的意思是,那草丛里的尸首并不多,因为前面只会更多。” 宋安德脸色大变,骇然:“为何这么说?” “那条路并非主道,少人行走,可尸体却那样堆叠在一起,可见是附近镇子的人扔那去的。可为何不葬在镇子里头?只有一个原因,义庄已经放不下了。” 两人并不全信,可是越想越觉脊背发冷。 孙大齐都不知自己额头渗出了汗,好一会才问道:“你走过那条路?为什么说它不是主道?” 姜辛夷冷冷一笑:“你见过繁荣的道路上会长满草么?” “……”那条路的确是光秃秃的,孙大齐也知道那路确实很偏僻,“那也说不定……说不定是一群人路过,被人劫杀抛尸了呢? “你没见他们的惨状?双目赤红,满嘴鲜血,挂在嘴边的舌头如有黑刺,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死法。” 宋安德痴痴问道:“是被下毒了?” 姜辛夷摇摇头。 “那是什么?” 她默了默:“我没有见到活的病人,不能准确判断,但依据尸体出奇一致的模样来看,初步断定是……瘟疫。” 两人同时惊呼:“瘟疫???” “是。” 两人只觉冷汗涔涔,面面相觑又觉前路宛若十八层地狱可怕。 再往前,那就是收命的事啊。 孙大齐问道:“你一个姑娘怎么懂这么多?下毒下多了,自学成才?” 姜辛夷瞥了他一眼:“你想试试?” 孙大齐急忙摆手:“我可没有。” 宋安德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姜辛夷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神态慵懒:“我随意,无畏前行,无谓后退。你们若怕死可以回去,我会自己走到大理寺认罪。” “毒妇,休想伺机逃走!”孙大齐心一横,“天快黑了,先在驿站住一晚再说。” 他敲敲大门就要唤声,谁想门没关,咿呀咿呀地开了。 然后三人就见驿站满院黄符,门前还悬挂宝剑。 地上的香火早已燃烬,许是被雨浇灌过,满地灰水,不见明火。 孙大齐朝里头唤了几声不见人影,仔细找了一遍才出来说道:“没人在。” 宋安德小声问道:“也没死人?” “没有。”孙大齐说道,“先住下,明早再说。” 大门一关,那外头的瘟疫好似也被门挡在了外头,说什么都比去外面送死得强。 宋安德去厨房找了锅热了下随身带的馒头,给姜辛夷拿了两个。 因是嫌犯,姜辛夷的手脚都戴着镣铐,就算是睡觉也不能取下来。她倚靠在柱子上,孙大齐就着水啃馒头,也没将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见宋安德默默吃喝,说道:“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往前就是死路一条。” 宋安德说道:“回头也是死路一条。” “妈的。”孙大齐也不知道在骂谁,心里憋屈得很,虽说不想得罪那毒妇,可他心生怨怼,抬手就将杯盏砸在她面前,怒道,“都是因为你这毒妇,老子才落到这种要命的地步!” 杯盏被摔得粉碎,姜辛夷只是吃着馒头,没有说话。 孙大齐一看她无动于衷的模样更加恼怒,上前揪住她的领子骂道:“你要死自己去死,还要拉上老子!” 宋安德拽住他,劝道:“捕头你要是打死她我们一样会死的。” “我恨啊。”孙大齐差点大哭,“我还没瞧着我闺女出嫁呢……我不想死啊。” “谁说你会死?”姜辛夷说道,“看你的身板这么壮实,熬几日不是问题。就算你得了瘟疫,我也有机会将把你救活。明日一早就继续赶路,送我到大理寺。” 孙大齐用力呸她一口:“毒妇,得了瘟疫你还能救?骗谁呢,你是想借机杀了我逃走。” 姜辛夷不理他了。 门外声响,宋安德听门声敲了好几次都未停,说道:“会来驿站歇脚的都是官家人,我去开门。” 天色已黑,宋安德取了屋檐下的灯笼开门去迎,门外站着两个年轻人。 个头较高的男子生得丰神俊朗,眉宇含着一股凛然正气,他的身形十分结实,一眼看去就是个练家子。 旁边的男子脸庞较为稚嫩,手里还抱着雨伞和行囊,看着装应当是男子的仆人。 但他们身边没有马匹。 李非白亮了公文,客气道:“在下李非白,前去京师赴职,在此住一晚。” 宋安德无心在此,灯笼也不亮,没有看清公文上的字,只知道是朝廷的人,他说道:“我们也是路过这里借宿的衙差,奉命押送犯人,两位请便。” 宝渡颇觉奇怪,问道:“大哥,这里的驿丞和驿卒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就没见到他们人了。” 宝渡嘟囔着奇怪奇怪,先一步进去,被这满院飘荡的黄符吓了一跳:“这是跳大神呢?” 李非白随后进去,只见满院都是黄符,就连屋檐下都贴了密密麻麻的符印,柱子上画满朱砂画符,一看就是驱鬼辟邪的东西。 驿站是朝廷所建,却满是神神叨叨的东西,驿卒也不知所踪,这着实诡异。 宝渡心悸道:“好好的驿站弄得跟鬼窝似的。” 宋安德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前头好像闹瘟疫了,奈何那是进京的必经之地,你们且小心。” 李非白说道:“看你的穿着是地方衙役,又是押送犯人进京,理应还未去小镇,可你怎么知道闹瘟疫了?” “一个姑娘说的,我们走的陆路,那里堆了不少尸体,她看了一眼说一定是闹瘟疫了。” “只是看一眼就断定是瘟疫?” “嗯。”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里屋。 坐在地上啃食馒头的姑娘实在是太惹人注目,李非白进去就先看见了她。 女子容貌十分美丽,可脸上却有细碎伤痕,衣服也见血痕,可见之前是受过酷刑的。对一个姑娘用酷刑?到底是犯的什么案子? 姜辛夷察觉到有人进来,并没有抬头。 她还在回想路上那些死尸,他们的面貌,他们的血液,还有他们身体的颜色…… 到底是哪种瘟疫,那样凶狠,可以在短时间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她一定看过,至少是在什么医书上看过。 到底是哪里…… 李非白刚坐下,那女囚突然抬头,目似凝火:“是鼠疫。”她对几人说道,“前面镇子爆发了鼠疫!” 第3章 小镇鼠疫 “鼠疫?”孙大齐一听,惊得简直想拔腿就跑,要不是没有回头路,他当真就跑了。这会他的面色吓得铁青,再没有平时的挑剔模样,他喃喃道,“这不是死路一条吗?我回不去了吗?再也看不见我闺女了……” “哭什么。”姜辛夷不耐烦道,“染上鼠疫也并非一定会死人,只是死掉的可能性很大。” 孙大齐又跳了起来,指着她骂道:“毒妇!我就算是死也会拉你一起陪葬!” 眼见那衙差一副要掐死女囚的模样,李非白开口道:“姑娘如此镇定,可是懂医术?” 孙大齐说道:“她懂个屁!她就是死路一条了,所以不怕死!” 宋安德说道:“她懂,我刚晕倒她还救了我一命。” “是老子给你掐的人中!”孙大齐大声道,他已经快要疯了,“你们不怕死你们去,我不去,路上的死人你没看见吗?多惨啊……多惨啊……” 他再忍不住趴桌痛哭:“我还想见我婆娘,见我闺女……看她出嫁……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怎么能没有爹啊。” 宋安德安抚说道:“捕头,我们会有活路的,你别担心了。” “那可是鼠疫!” 宝渡说道:“她说鼠疫就是鼠疫啊,她可是囚犯,说不定是在唬你们,好让你们掉头回去,趁机逃走呢。” 李非白看他:“宝渡,不要妄自揣测别人。” “哦。”宝渡吐吐舌头,不瞎说了。 李非白走到姜辛夷面前,蹲身问道:“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凭什么断定前方镇子有瘟疫?” 姜辛夷看着眼前这年轻男子,神情既慵懒又淡漠,她懒洋洋靠着柱子,说道:“辨证。大夫讲究辨证,虽然路上的人都死了,但死人也会说话。他们双目赤红,舌苔老黄,舌有黑刺,口吐血液,这跟过往发生过的鼠疫很像。” “可有解法?” 姜辛夷微顿,目光直视着他,问道:“你信?” 李非白点头:“我信。” “为何信?”姜辛夷反问着,轻蔑笑道,“我可是囚犯,还是死囚。” “既要押入京师候审,那案子便是还有疑点还未定案。既未定案,你便只是嫌犯,而非囚犯,更非死囚。” “哦,那你为何信我所说,镇子有瘟疫?” “今晚我们住宿在此,明日才去,若有,今晚我请教姑娘的这些话,便能派上用场;若无,那也权当与姑娘闲谈,并不会损失什么。” 姜辛夷倒是喜欢跟这种利落果断的年轻人打交道,她笑笑,又将身子倚了回去:“你可以先去陆路上看看那些尸体,可千万别吐哦。” 李非白意外道:“你凭何断定我们不是从那条路来的?” “你们进来时没有马匹的声音,鞋底也干干净净,未见尘埃。最重要的是,你们面色镇定,身上也没有一点尸臭味。” 宋安德说道:“我瞧过了,驿站马厩那还有两三匹马,我刚喂饱了,大人可以骑马前去。” 李非白了然,他抱了抱拳道了声“多谢”,随后便去通往驿站的陆路查看了。 宝渡想去,可一想那里的景象恐怕会很恐怖,又怯住了步伐。 今晚无风无月,夜色黯淡,一匹快马奔走在晦暗的天幕之下。 李非白的一袭灰色长衣在这黑暗中似乎变成了十分显眼的白色,马匹是供过路朝廷人更换所用,挑选的马体格十分健硕壮实,又温顺听话,不多久李非白就到了一里地外。 他很快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臭味。 “吁——”缰绳拉扯间,马渐渐停了下来。 李非白还未下马,就听见高耸的草丛中传来哭声,十分哀怨。 “谁在里面?”他大声问道。 很快就有五六人走了出来,他们身着布衣,神情憔悴,两只眼早已哭得红肿。他们皆是聚宝镇的镇民,不认得这人,但认得驿站的马,知道是朝廷的人,便打起精神问安,说道:“见过大人,我们是镇子里的人。” 李非白下马问道:“夜色已深,老乡们在此处做什么?” 一人顿了顿,话到嘴边泪已滚落:“抛尸……” 李非白微顿,那人又说道:“看来大人也不是朝廷派来救我们的人……县令死活不愿将这事报上朝廷,怕朝廷问责,耽误了他的官途。” 另一人神情激愤,骂道:“可恶的狗官!非得等到人都死光了才甘心!他倒好,自己躲到避暑山庄去避难,却让我们自生自灭!” “若非这里离京城太远,我非得去告他不可!” “对!告他!” “告什么,衙差早就把路给拦了,我们过不去。”那长者看着李非白,只觉这人面相十分正气,“大人可否能救救我们……救救镇上的孩子们……再不来人,我们就都死了啊……” 他一哭,旁边几人也抑制不住悲愤,恸哭起来。 “只能去找黄天师再赐药了。” “药也不管用啊。” “天师说了,心诚则灵,是我们的心还不够诚服。” “……” 借着他们手中的灯笼,李非白看见了藏在草丛里堆叠的尸体。 白色的灯笼映照出昏黄的灯火,落在他们血色全无的脸上,那样安静,那样凄凉。 他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城里闹了瘟疫,可县令为保政绩未将此事上报,可又束手无策,干脆躲到山庄里,不管百姓死活。如今他们是想求援却又被衙差阻拦,只能往南走,不能往京师方向去。 他问道:“城里可是闹了瘟疫?” 一人说道:“黄天师说是我们得罪了神明,不是瘟疫。” 李非白问道:“谁是黄天师?” “一个得道高人,衙门不管我们,天师管,救了好多人,可还是救不了那么多人……” 李非白不信什么鬼神也不信什么天师,这根本就是瘟疫。他问道:“你们镇上这事是何时开始的?” “半个月前。” “去了多少人?” “我估摸都已经快死了小一半的人了。”男人又哭道,“那患病的人发病极快,朝染夕亡,天师的符水都来不及喝人就没了。这病又十分凶狠,全家覆绝的也有。这小镇不过七千余人,可家家有亡者,夜夜哭声不绝啊。这死的人镇上都堆不下了……” 李非白愣神,一股怒火浸上心头,他说道:“我现在就启程去镇上,看个究竟。” 众人一听他竟愿来,大喜过望,急忙跪地朝他磕头:“恩人啊,大人是大恩人啊。” 李非白忙将他们扶起,随后翻身上马,又驾马回了驿站。 驿站内,驿卒依旧不见踪影。孙大齐回屋里休息了,宋安德在大厅看守犯人,从时趴在桌上半睡半醒,听见脚步声的他立刻醒来,手已经摁在腰间的刀上。见是李非白,才松了手:“大人回来了。” “嗯。”李非白看看地上闭目而眠的姑娘,对宋安德说道,“她懂医术,我想带她去聚宝镇上看看情况。” 宋安德说道:“不等天明了?” “等不了。” “行,那我喊孙捕头去。” 他很快就进去喊人,但孙大齐睡得浑浑噩噩,被人唤醒后一听要去镇上,瞬间惊恐:“我不去!你们谁爱去就去。” 宋安德劝道:“我怕我一个人看不住她,回头人丢了我们还是会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那不如晚点死。”孙大齐不听,被子一闷,颤颤巍巍地不愿出被窝。 宋安德无法,只好出去:“由我押着她跟大人一块去。”末了他又问,“还不知大人去京城哪个衙门的。” 李非白说道:“大理寺。” 宋安德恍然大悟,隐隐又觉安心,仿若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要知道他要去的可就是大理寺啊,但是他不便说出女囚所犯的事,便没有多言。 他走到女囚面前轻轻晃了晃她,低声:“姑娘,你醒醒。” 姜辛夷连日赶路,今日又费了许多心思在思量这病、这药方上,睡得昏沉。直到有人晃她,她才慢慢苏醒:“作甚?” 李非白说道:“我去了草丛回来,见到了一些镇民,他们如今身处地狱,县官隐瞒疫情不报。姑娘懂医术,在下想请姑娘一同前往聚宝镇,为镇民看病,看看是否可以医治。” “我为何要答应你?” 李非白说道:“你是大夫?我相信比起任何一种威胁来,你的天职更能驱动你去小镇救治病患。” 姜辛夷许久才说道:“好,但我有一件事要你做到,我才会随你走。” “姑娘请说。” “这镣铐太过沉重,手都要废了,手废了就扎不准针,我要将它们取了。” 宋安德立即抢话道:“不可,你是嫌犯,一日不到大理寺就一日不能取下。” “我不会逃,我如果要逃,你们根本抓不住。” 宋安德摇头,不愿答应。李非白抱拳说道:“宋捕头,可否为她解开镣铐,我愿以性命担保,不会让她逃脱。” “不行!”宋安德又将手压在刀鞘上,固执道,“这不合规矩,更何况她极有可能逃走。” 姜辛夷挑眉,又懒懒靠回柱子,等着看他们如何僵持。 可李非白早有决断,他道了声“得罪了”,姜辛夷便见他身形一闪,点了宋安德的几处穴道。 宋安德瞬间动弹不得,就连呼声都发不出来。 “我会将她带回。”李非白拔出长剑,一剑斩断她手脚上的镣铐,随后捉住她的肩头,往外带去。 到了外面,他又说一声“得罪了”,便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随即上马。 姜辛夷好奇道:“我在你手里只是一团棉花么?这样轻巧。” 李非白点头:“姑娘太过瘦弱了。”他又问,“还未问姑娘芳名。” 姜辛夷抬了抬眸,偏头看着这不惧死亡的年轻官员,缓声道:“姜辛夷。” “在下李非白。”李非白一扯缰绳,马首顺势而起,“姜姑娘抓牢马鞍,走。” 马蹄飞奔,穿入这暗夜中,奔向了那疠气横行的地狱小镇。 第4章 医者仁心 孙大齐睡到半夜起来如厕,却见厅堂灯火通明,他边系裤腰带边往那走,喊道:“宋老弟你省着点蜡烛,小心回头驿丞那帮孙子找我们麻烦。我们官小,比不得那些官老爷们可以随意挥霍……” 话未说完已停滞嘴边,厅堂里宋安德动作无比奇怪地僵在原地,但那柱子前却已不见女犯身影。 他心下惊惧骇然,飞奔上前捉住宋安德的肩头,嘶声:“那个毒妇呢!” 宋安德被李非白封了穴道,根本张不了口。 也不知是封穴的时辰到了还是被孙大齐这一晃,宋安德竟慢慢缓了过来,四肢刚能动,他就艰难缓慢地提刀往外走,喉咙仍像被锁住了那般松弛不了,低哑着声音说道:“走……那个李大人把她带走了……说要去那瘟疫小镇看看……” “狗娘养的啊!”孙大齐瘫坐在凳子上,脸色煞白,“惨了,死囚跑了,我们也没命了。” “李大人再三保证……会看好她,不会丢的,我们也快去……小镇。” 孙大齐骂道:“就你信他这鬼话!他到底是不是大理寺的人还不知道呢,弄不好就是跟这毒妇里应外合的孙子!宋安德啊宋安德,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人了,连个人都看不住,你害惨我了啊!” 想到自己已是死路一条,孙大齐痛哭起来。 宋安德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相信李非白的话,心里并不绝望。他说道:“我们还是快去小镇找人。” “要去你去,我不去!那里有瘟疫,会死人的。”孙大齐脑子里全是乱麻,他起身说道,“对对,赶紧跑,老子才不去送死。” “你能跑到哪里去?” “要你管!”孙大齐回房收拾包袱去了,宋安德跟在后面苦口婆心劝着。可他根本不听,待收拾好包袱,便将还在劝叨的宋安德一把推开,怒斥道,“老子才不会跟你去送死!” 宋安德绝望地看着同僚上马跑了,他想了想,又看看马,还是决然骑上马,也往聚宝镇去了。 即便那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把犯人找回来,带去京师审问! 在房里酣睡的宝渡只听见马厩那陆续有马蹄声响,本想起身看个究竟,可是这被窝实在是太舒服了。他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夜色沉厚,不见明月的乡间泥路上满耳都是马蹄卷着湿润泥土飞起的烂泥声。 哒哒、哒哒、哒…… 夜里风大,凉得入骨,姜辛夷抱着李非白埋首在他后背,借着他宽实的后背抵御寒风——比起感染风邪来,又比起老年风寒透骨的后患来,她此刻毫不在乎那什么男女有别。 而且对医者而言,男女无界限。 有界限的不过是世俗眼光罢了。 偏偏她早就不在乎旁人对她的看法了。 那都是狗屁,谁愿在乎狗屁。 天色渐渐明朗,两人赶到聚宝镇时,雾气萦绕,清冷异常,没有行人走动,也无早起的小贩叫卖,不闻一丝烟火气,唯有满地黄符香火,像百姓把整座镇子都祭了天神。 李非白下了马要将她接下来,谁想她自己下来了,动作灵敏轻巧,看样子也是会骑马的。 他就要进去,姜辛夷唤住他,随后俯身将自己的裙摆扯烂,撕下一块布条交给他,自己又撕了一条系住口鼻,说道:“瘟疫之流,最忌讳气不通行,蚊虫走禽喜食腐肉,恐毒气早就横行小镇,做好简单防护,以免过快中招。” 李非白问道:“如今我们先去哪里?” “先进小镇看个究竟。”姜辛夷又叮嘱道,“不到饿死渴死的程度绝不吃里面的食物。” 里面已是地狱之境,仿佛连空气都充满了毒素。 “好。” 两人看向镇子深处,幽深不见活人。 姜辛夷又道:“你肋间有陈年旧伤,年轻时身体壮实感觉不到异常,但年老时骨头津液渐消,这隐疾便会复发,像一根刺日日刺你骨肉,所以最好寻家医馆,开些药喝喝,去了旧疾。” 李非白不由摸向左肋,那里确实在前两年受过伤,每逢雨天会隐隐作痛,但无大碍他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大夫。如今她环抱自己的腰间就探出来了,又联想到她对小镇瘟疫一事的看法,便问道:“敢问姑娘的医术是师承何家?” 姜辛夷淡漠地往镇子大门走去:“我不答。” 连个敷衍的借口她都懒得想了。 李非白顿了顿,一般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天真无邪,烂漫可爱,但她却如远世冰雕,疏离人于千里之外。 也不知到底经历过什么。 今日无风,气流不通,只是步入小镇两三丈,两人隔着鼻前长布就已闻到阵阵腐臭尸味。臭气之浓郁远非一块布可以挡住,就连李非白都蹙紧眉头,极力忍耐。 可他看向旁边姑娘,却见她面色平淡,仿佛是鼻子失灵了闻不见臭气。 远处忽然传来靡靡之声,似有数十人在轻声吟唱,用奇怪的腔调哼着听不清的话,由远及近,从雾中走来。 本来安静的镇子顷刻间多了许多人,百姓陆续从家中走了出来,虔诚地跪在地上朝远处跪拜。 李非白拉着姜辛夷退到一旁,只见十余行人走在路上,动作极其缓慢,每个人都在哼着咒语般的话,一步一步穿过街道。望至中间,就见有轿子高抬,四面黄布垂落,隐约能看见上面坐了个男人。 “天师赐福,驱逐邪祟……” “求天师驱邪,救救我的孩子……” 队伍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雾色中。 待姜辛夷收回目光,回头看去,本来满跪地上的人,此刻竟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 “那应当就是黄天师。”李非白说道。 “不寻药物救人,却信什么天师,可悲。”姜辛夷说道,“先去找人。” “嗯。” 很快两人就在迷雾中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尸体倒在店铺屋檐下,面朝下,地上的血已凝固,仿若滩涂烂在了地上。 姜辛夷走了过去,想将他翻过来,奈何她力气小,这几日又太过奔波少食,一时没翻过来。 李非白俯身帮了一把,轻易将尸体翻了过去。 只见这人一样是双目赤红,满嘴是血。她寻了木棍撩拨开他的嘴,舌头裹满黑刺。 李非白说道:“跟在草丛中发现的尸体一样症状。” “嗯。”姜辛夷说道,“我还要去看看染病未亡的人,问问他们一些事,才能断证开药试试。” “我去找。” 要找到活的病患也非难事,李非白直接去寻药铺,那儿大门已开,门外不见人,进去里面,小小厅堂满是面色困窘的百姓。 他们挤在一处,闻声抬头,深陷的眼窝似乎已被夺去光芒。 一人说道:“别来了,大夫刚断了气,还是去找黄天师。” 李非白顿了顿,大步跨进里面,那案几前一老者弯腰垂首,已无生气,可手中仍执笔墨,笔端的墨汁早就渗透纸张,晕开了一片黑池。 未开完的药方,永远也写不完了。 他的姿势是悲壮的、永恒的。 李非白微微愣神,朝他郑重行礼,送别这位至死仍心系病者的杏林前辈。 他回头看着似乎已放弃挣扎的百姓们,他问道:“你们中间可有病患?有位姑娘懂医术,她就在外面,你们若信她,可否让她看看?” 这屋里十余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动。 他抱拳说道:“我知诸位心中凄苦惊惧,只是若有一丝活命的机会,还请继续活下去。” 一人凄凉笑道:“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拿一根绳子直接上吊还更轻松些,免得再受这邪病折磨。” “你若还有家人,就把这句话收起来,好死不如赖活。”姜辛夷步入里面,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病人。 她走到瘫在椅子上地上的几人,细细查看他们的面色。 没有人阻拦,但也无人露出欣喜,他们苟延残喘着,知道会死,却无力提前结束性命而已。 “能往外逃的都已经逃走了,留下的都是没法子逃的。”一个老者只说两句就已是老泪纵横,“老朽活了八十年,就算是战乱也不曾见过这么多死人。唉,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看这人间惨象。真的死了太多人了,家门绝户的,只活了个黄口小儿的,只留个白发老人的,太惨了……” “一场怪病让人看透了多少人心啊,平日的孝子丢下了腿脚不好的老母亲,带着妻儿连夜逃了,走的时候连一粒米都没给老人家留下。” 旁人附声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趁机打砸抢东西,这帮天杀的人!” “县官怕担责,将镇子锁死,他自己却在山谷里避难,不管我们的死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姜辛夷已看完病患。目见眼赤、苔黄舌红,也见血痰,手探高热,耳闻咳嗽急喘,脉象极快不稳。 李非白强压心头怒火,问道:“县官在哪座山谷?” 立刻有人指了方向给他看,说道:“往这西行三里地就到了。” “我可以开药。”姜辛夷寻了水洗净手,看向众人说道,“这是鼠疫,除了喝药除疾,最重要的是要保证气流无阻,房屋整洁明朗,就连沟渠都要打扫干净,让流水通行。若是附近有尸首,无论是人或禽兽的,都要立刻离开,再让人掩住口鼻撒以石灰粉,将其焚烧。” 众人本来在细听,可听见最后一句话,他们先是一愣,随后便是愤怒。 “那岂不是尸骨无存!” “至亲过世已是痛苦无比,你却要撒石灰粉还要烧了他们,妖女!” “你是哪来的庸医!” “我看你面生,根本不是镇子上的人,定是那狗官派来诛我们心的!” “让黄天师来看看你是哪来的妖孽!” 众人群起激愤,推攘着要将她踩死般,他们的愤怒已积压太久,无处宣泄。 姜辛夷并不与他们争辩,这个结果她能料到,世人心底的阴狠她早就领教过了。 她任由他们推攘,李非白上前拦住他们,他可以以一敌百,但他不能对已受尽苦难的百姓动手,最后他拉着她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去找官府的人,即便县官撒手不管,但衙门上下总有人在主持大局。”李非白边拉着她走边说着,一会才反应过来他逾越了,忙放开她的手,“抱歉,姜姑娘,我……” “就用这个药方。”姜辛夷看着他说道,“以解毒活血汤为主。桃仁八钱,红花五钱,柴胡二钱,葛根二钱,厚朴一钱,甘草二钱,当归一钱半,赤芍三钱,连翘三钱,生地五钱。” 她想了片刻又说道:“不,红花物稀价昂,普通百姓吃不起……得用廉价的药材替代,让百姓都用得起也容易找到……对,换成苏木,它们功能相近,都有活血祛瘀之效。” 李非白愣了神,从刚才她被推出药铺就一直发怔,原来不是被吓到了,而是在想药方。 哪怕是被这里的百姓唾弃打骂,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连哪种药材更廉价普及都为他们想到了。 她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定义为死囚,要官兵押送到大理寺审问? 李非白问道:“方才我说什么你可听见了?” “什么?” “这里的百姓已经被瘟疫折磨得魔障,恐怕不会接受我们的施药,唯有去找衙门出面了。” 姜辛夷审视着他,并不急于回答,而是问道:“你信我?” “信。” “为何信?”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而且她还是个身负命案的囚犯。 他一个官员如此信她,还私自带她逃离,不怕被问责毁了前程么?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直觉,去大理寺你或许可以翻案无罪,但你却愿意来此冒险。若非胸有成竹的把握治病,又怎会来。不过亦或是……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可选。” 姜辛夷笑笑,她喜欢这般直爽的男子。她说道:“去衙门,让他们熬药发放。” 第5章 抓狗官 衙门门口远比他们想象中要萧瑟,那里无人行走,也无人值守,地上满是白布白灯笼,似乎是被百姓扔到此处泄愤,充满了诅咒的意味。 凉风簌簌,拂得地上白条飞起,卷上遥远天穹。 姜辛夷远目眺望,已觉此行无望。她说道:“百姓对衙门心生怨怼,恐怕即便衙门出面,也没有百姓信服,李大人,不必去了。” 李非白已提步往台阶上走,拿起鼓棒说道:“至少要试试。” “白费功夫。”姜辛夷也不理会他,心中细想她所说的药方,是否还有要完善之处。 “咚、咚、咚——”登闻鼓沉闷巨大的响声飘荡在衙门上空,震碎了笼罩在小镇上的死寂。 但鼓响数十下都无人开门,倒是引来了一些百姓围看。 他们面色削瘦蜡黄,眼有微微血丝,但姜辛夷知道他们不是病患,看模样更像是不曾安睡过。 “咚、咚、咚——”鼓声回荡不绝,依旧无衙役出来。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声过来,看着那个年轻人将鼓敲响。一下、两下…… 敲了一刻钟,衙门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中年捕头从里头走了出来。施明英本想扯着嗓子呵斥敲鼓人,可一瞧门口都黑压压站了上百镇民了。他惊怕激起民愤,冲上来将他当做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便收起那斥责模样,对敲鼓人说道:“你做什么呢?鼓都要被敲烂了。” 李非白放好鼓棒,冷声说道:“这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你们却如今才出来,衙门的鼓是摆设不成?” “嘿!我给你好脸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施明英捋起袖子就要动刀,余光见人群微有骚动,又忍住了,“你到底做什么呢?” 李非白说道:“你们县令在何处?” “我哪知道,不在这。” 李非白又问道:“我手上有一药方或许可以除去瘟疫,你可否请能主事的人出来一见?” 施明英不耐烦说道:“没有主事人,只有县令大人能决定这事。我说你谁啊,什么瘟疫,这就是镇民得罪了天神,被天神怪罪了!好好去祭祀上天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木讷的围看百姓愤怒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家亲人在外,你也安然无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让看守的人走,让我们走!” 施明英就要关门,却被人一手摁在门上挡住了,他用力想关门,但那人只是一只手就仿佛把门给锁死,愣是没让他挪动半分。 李非白面色沉冷,说道:“心中无百姓,你根本不配穿这身衣服。” 不待对方骂人,李非白已取出佩剑,一剑划破那身衙差公服,划了个稀烂。 施明英鬼叫起来,里头终于跑出十余衙役。李非白长身伫立,手执利剑,一时衙役们面面相看,不敢上前。 李非白对门外百姓说道:“在下李非白,手中有一良方,诸位若信我们,便取了去。” 百姓们见他如此坚定,心有动摇,可一时无人上前。 李非白抱拳说道:“请取了去试试。” 这时一个瘦弱汉子出来说道:“这耗着也是死,就死马当活马医!我要一张方子!” 但也仅此一人。 这半月来他们早被瘟疫折磨得没有了活的念头,什么法子都试了,也无作用。 倒也有人要试,可看见开药方的是个小姑娘,转头就走了。 “还是去寻黄天师拿药。” 姜辛夷觉得悲哀,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依旧信鬼神,而不信大夫。 姜辛夷正觉事情陷入僵局,忽然听见李非白说道:“我会去半里外的山谷中捉了县官回来,让他给诸位一个交代。若我归来,以登闻鼓为信号。” 她突然明白李非白来此的真正意图,一路见闻他岂会不知衙门早已不可信,也无信服力,他要借的不过是这门口大鼓召集百姓前来,再看他捉了县官,如此便能快速地让百姓信服于他,那时再派药,远比这般苦口婆心有效。 李非白偏头问她:“县官身边定有不少衙役,你留在此地还是与我同行?” 姜辛夷没有多想,说道:“同行。” 两人随即又骑上骏马,往山谷奔去。 山谷在镇子西方,那里不是上京师的路,并没有人看守阻拦。 三里地不过一会子工夫就要到了。 山谷有衙役看守,他们见远处奔来马匹,早做准备,可那人骑行的速度极快极快,待他们扬起长枪,那人竟也不停,待马掠过之际,只觉手掌刺痛,再一看长枪断了一半,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他们惊呼道:“有刺客!!” 李非白一路未停,顺着石路到了一座大宅前。 他翻身下马,提剑迎向冲来的守卫。那些守卫哪是他的对手,不过几剑就卸了他们的兵器。 姜辛夷连马都没下,就看了一场好戏。 “县令在哪?” 几人求饶退避说道:“在里头!” 李非白往里走去,姜辛夷下马跟在他后面,见几人还要跟来,转身冷盯他们,问道:“你们这样卖命,是县令不够坏呢,还是他的剑不够凶呢,再或者是……镇上的百姓还不够惨?” 几人愣了神,顿时失去了握住手中的兵器的力量。 他们将兵器一扔,再不愿去保护那狗官。 这座宅院是避暑山庄,建造得不如京师那边的辉煌宏大,但是小地方的山谷有它们自己的优势,百年树桩处处可见,如郁郁伞盖倾洒在整座山庄上。 是个好地方,可惜,对镇上百姓来说,更像是吃人的地方。 李非白心中怒火早已点燃,但尚且能忍,直到听见院子里面的靡靡声乐,莺歌燕语,还有男子们的嬉笑声,那怒火终于炸开了。 他踢开院门,撞得站在门后的人惊叫摔倒,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直接吓住了在舞乐的歌姬,也镇住了在嬉笑的男人们。 李非白问道:“谁是县令?”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喝声:“你是何人敢扰我雅兴!抓人啊,你们愣着做什么!” 守卫持着兵器冲上去,却根本拦不住李非白。 男人见状推开身边舞姬就要跑,可李非白已猜出他就是县官,一跃上前,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对要上前营救的人喝声:“谁敢上来,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县令吓得魂飞魄散,惊恐道:“你们都退下别过来!”他又对李非白说道,“侠士你要钱的话我有,要多少有多少,饶我一命。” 他的座下堆满了黄金珠宝,闪烁着耀眼惑人的光芒。姜辛夷蹙起眉头,不但是他身下,就连院子里都散落了不少珠宝,而面前的水池中也有宝器沉落,它们卧在冰冰冷冷的湖水中,显得更加冰凉。 李非白捉着他往外面带,他将县令扔上马,又想起姜辛夷来。姜辛夷明白他的意思,已上了另一匹马,他略微意外问道:“你会骑马?” “我没说我不会骑马。” 真是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没有多少沟通的余地。 “好,姜姑娘跟上。” “嗯。” 李非白带着县令一路回了镇上,直接带到衙门门口。 他将人扔在地上,再次敲响登闻鼓。 衙门里头和街道上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衙役试图救人,但县令就被李非白踩在脚下,见识过他厉害的人自知救人无望,便杵在那找机会。 他们离去的那半个时辰,百姓间早已将讯息传开,知道镇上来了两个奇怪的年轻人,便纷纷来瞧看。他们刚来就看见县官被那年轻人踩在足下,瞬间气氛就全然不同了。 李非白说道:“这狗官草菅人命,我将他带过来了,任凭你们处置。” 百姓说道:“我们怎么敢处置这狗官?” “让他把守在北上的人撤了,让我们去州里找厉害的大夫救命。” “黄天师的药也好啊。” “可是贵,我拿了三次黄符烧水,都把家底掏光了。” “唉。” 李非白说道:“我将县令抓来,诸位可否相信在下,来此领取药方?” 百余围观者中,竟依旧无人上前,这让李非白大感意外。 “你跟县令真的不是在唱苦肉计吗?”一个老者颤巍巍说道,“真的不是骗取我们的信任,让我们服用毒药,好绝了上京告状的后患?” 李非白愣了愣,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姜辛夷都觉他们的想法非常人能解释。她问道:“你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老者说道:“黄天师说的,他说任何声称可以以药救人的人,都是县令的诡计,是会惹怒神灵的。” 黄天师,又是黄天师。姜辛夷从进镇子开始就一直听这名号,那人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人忘却疾病的本身而去求神拜佛。 眼见依旧没有百姓相信,李非白说道:“那我若杀了县令,你们是否不会再质疑我与他是一伙的?” 姜辛夷微顿,她蓦地看向李非白,他在说什么? 杀县令? 官员杀官员,那可是大罪。 为了让百信信服喝药,他要冒那么大的险吗? 姜辛夷微微屏息,对他的看法再次改观——她莫名地相信,他既说出这番话,就一定能做到。 百姓和衙役们都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也是诧异:“杀人可是重罪。” 县令也嘶声叫道:“我可是朝廷七品命官!你敢杀我,脖子上的脑袋不要了吗!” 李非白冷声道:“你也知你是朝廷命官,可你做了什么!怪病席卷小镇时,你瞒报消息,封锁小镇,自己在山庄享乐,何时顾过百姓死活?尔等命官,不要也罢!” “你有什么资格要我的命!” 李非白摘出怀中公文,朝众宣看,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李非白,途经聚宝镇赶赴京城赴任,惊闻镇上惨事,前来一查究竟。” 姜辛夷面色微变,她看向李非白,没有想到他竟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 “听说大理寺是查案子的地方。” “是大官!跟县官不是一路的。”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县令一听他的身份,顿时泄气,不敢再骂,就连犹豫着伺机救人的衙役们也冷静了下来,不打算救人了。 李非白说道:“你这狗官草菅人命,我要捉你去京师问罪!” 姜辛夷走过去说道:“我手上有一良方,既然你们已无路可走,那黄天师的药又昂贵,何不试试这药?不用钱。” 围看的百姓们终于动心了,一是李非白的身份,二是他将县官捉来了言出必行,三是……他们还想活命。 “我要试试。” “我也要!” 一呼百应,衙门口顿时挤满了人。 姜辛夷转身对衙役们说道:“你们速速让人将所有药铺的药都征用,要给钱。” 衙役们想到可以救百姓,他们的心也沸腾起来,急忙应声:“我们这就去!” 第6章 疠气 已是入夜,但小镇家家户户都有病人,咳嗽声此起彼伏,夜晚反倒是异样地热闹起来了。 衙门里陆续有人来领药,但姜辛夷粗略算了会,来领药的人并不多。 她托了衙役打听,这会衙役来回话了,说道:“是那黄天师搞的鬼,说若喝了这药他的药就无效果了,人若得病唯有等死。他这一吓唬,就没什么人敢来拿药。我瞧着来拿药的人多是买不起他符水的穷苦百姓,当真是死马当活马医那种,才愿意喝姑娘开的药。” 姜辛夷微微点头,说道:“那黄天师是什么来头?” 衙役说道:“原本是我们这的一个道士,这怪病开始的时候,在他那求符水的人虽说不能完全治愈,但能保住一条命,后来别人都叫他天师,纷纷去求药,他的药价也眼见的涨,一般人家都吃不起。” “如今那符水效果如何?” “姑娘瞧瞧镇上死的人那么多,肯定没有多大用处了啊,可这儿的百姓都疯魔了,都还相信他。”衙役稍稍迟疑又说道,“那黄天师为人狡诈阴毒,姑娘还是不要离开衙门得好。” 姜辛夷明白了,如果离开这儿,很可能会被黄天师给绑了去。 恶人最忌讳的就是断他财路的人。 屋内传来阵阵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姜辛夷说道:“谢了,你也小心。” 衙役微觉意外,这姑娘看着冷面冷心的,却还会叮嘱他。 待衙役走了,姜辛夷在脸上系上长布,这才推门进去。 李非白坐在桌前看着手中册子,止不住轻咳,他看得专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下巴,冷得透骨。他蓦地抬头,对上姜辛夷那双冷漠双眸。 “张嘴,看舌头。” 李非白张嘴伸舌,她的手又附在他的眼皮上,凑近了瞧他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也染病了?” “嗯。”姜辛夷说道,“我去给你熬药。” 她转身就去熬药,过了半个时辰后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碗药。她瞧着李非白一口喝尽,轻轻冷笑说道:“我若是下毒,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不是那种人。”李非白淡声答着,又给自己系上长布遮挡口鼻,“你离我远一些,免得将你也传染了。” 姜辛夷也没答话,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非白知道她如自己一样,都不爱说客套话,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像定好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所以他如果不答,对方是不会走的。 他说道:“你施药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山庄,从那里搜出了县令的账本,这里头都是他这些年收受贿赂的记录。他在任三年,陆续收了不少重礼,但是前两年收的钱并不多,山庄堆积的金银几乎全是这一月来收的。” 姜辛夷已经坐了下来看账本,厚厚一本,却几乎都是这个月才记录的。她又觉困惑,问道:“为何一个小镇子的富商会这么多?他们贿赂的数额并不小,是做什么生意么?” “我打听过,聚宝镇多矿,不单单是黑矿,还有银矿、金矿,是这一带最富裕的小镇。说是镇子,实则比州里还要富有。” “哦。” 李非白继续说道:“我见过许多贪官的账本,这些贿赂倒是不算多,但后面一个月不对劲,次数多,又不写贿赂人。为何那人要给那么多钱一个县令?这县令又为何要那样死死防住百姓离开?” “你的意思是……” “聚宝镇的富商能逃的都逃了,从账本看来,他们离开时给县令塞了不少钱,换了一张通行证。但后面他依旧有许多钱财入账,并且没有登记那人姓名,如今镇子上谁还有这样多的财富?又为何这样贿赂他?”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姜辛夷说道:“黄天师。” “嗯,我怀疑他和黄天师是一伙的,两人里应外合,赚百姓的钱。” 姜辛夷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冷声:“那他们真的该死。” 李非白咳嗽着,说道:“我去捉了黄天师来审个清楚。” 他刚站起来就累得坐下了,一阵头晕目眩,竟提不起一点力气来。他再看姜辛夷,只觉对方幻化出两道三道的影子来,看都看不清楚。 姜辛夷说道:“这药起效时间赶不上发病的速度,很快你就会寒战发烧了,一会呼吸也会急促,等药生效了会慢慢好起来。一个时辰后我再给你端第二碗药,在此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 “黄天师的事……” “以你此刻的力气,就算是蝼蚁你也踩不死,安心养病。” 李非白自知此时不该逞强,他又问道:“你呢?” 姜辛夷合上账本说道:“守着你。” 虽然知道她只是为了他快点好起来去捉黄天师,但病弱中的人心思总会更敏感一些。 他躺在床上睡过去时,看着她模糊的侧脸,像一朵白色雪莲,清冷孤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杀人的。 李非白的咳嗽声已经渐渐平息了,姜辛夷起身给他探了几次额头,所幸药服用得及时,他没有出现高热,她擦拭掉他额上的冷汗,又摸他手心,有些热,这不是要高热的迹象。她坐回桌前,又看了他一会,一日劳累奔波,她也困意来袭,便伏桌而眠。 衙门四下静悄悄,仿佛连蛰伏的虫子都入睡了。 城外的夜晚也寂静无比,没有行人。 姜辛夷匆匆走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但她脚步急切,很快就站起来继续往城门那走。 听说……听说城门口吊死了一个男子。 那人身形削瘦颀长,明明是个中年男子,可却是满头白发。 不知是被谁吊死的,只知道他满身血迹,连骨头都被打断了好几处。 应当是得罪了仇家,否则怎会死得那样惨。 一路打听过来的姜辛夷听着路人说的这些话,心在发抖。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城门的,夜色朦胧,月光如银,照得悬挂在城门上的那个白发男子发如银丝,散乱地混着血凌乱地垂在他消瘦的面颊上。 那是一张已经被毒打得五官破碎的脸。 那是一副四肢被捆绑得变形的身体。 姜辛夷怔然抬头看着那死状凄惨的人,她的人生仿佛也跟着死了,没有意义了。 “师父……” 她往前走了一步,全身再没有了力气,昏死城门口。 师父—— 是谁杀了你—— “走水了!快救火,走水了!” 门外的惊呼声惊醒了昏睡中的姜辛夷,她蓦地抬头,额前满是冷汗。她往外看去,只见外面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她起身开门,门却被人从外头锁上了,脚下不断有烟冲入。 她冷笑一声,这是谁要杀人灭口啊。 姜辛夷跑回床边,想晃醒李非白。 但李非白正是抗衡疾病最盛之际,体内正邪斗得难分胜负,宿主也是沉睡不醒。她实在是挪不动他,便去抓了凳子朝窗户砸去。 但窗户也是纹丝不动,反倒是传来撞击木头的回响声。 她顿了顿,那帮贼人竟用木头封死了窗户! 说没有内贼谁信,这大半夜的用木头封窗,看守的衙役难道听不见? 可她怎会也没听见? 姜辛夷心觉不妙,伸手探自己的额头,手冰凉,额头却滚烫。 这瘟疫未免太过厉害。 浓烟渐渐蹿入里面,姜辛夷已经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强忍不适扑到李非白身旁,取了他的利剑走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砍门。 宝剑锋利无比,剑劈得又精准,竟直接将门锁砍断了。 她冲了出来以为能走,可那守在院中的人见有人出来,跳了过来就要举剑击杀。 县令惊呼:“别杀她,她可是大理寺的人,她得是被火烧死的,上峰问责便与本官无关了!” 那人很快就收了刀,伸手要把她推进去。可没想到这女人竟快速举剑劈来,那剑又无比锐利,刹那间削断了他的三只手指。 鲜血四溅,落在女人冷静诡异的脸庞上。 男人吃痛捂住手指往后退,姜辛夷蓦地看向一旁的县令。 赤红的火光大片大片落在她美丽的面庞上,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意,县令惊恐地逃走,女人却提剑过来。 “救命啊!” 县令一头扎入廊道中,姜辛夷也停了下来,那里站了一个男人,身在暗影中,看不清那人面庞。 县令如见天神,呼声:“天师救命。” “真是废物,连个女人也怕。”黄天师一脚踢开脚下肥硕如虫的县令,手中已现出一柄短刀。 他提步要过去时,县令又抱住他的大腿阻拦说道:“黄天师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杀区区一个还未上任的官员,也值得你这般心惊胆战。” “杀那些百姓尚能掩人耳目,但杀朝廷命官可是会被彻查的,到时候带着多少钱躲哪都没用!”县令只为求财,可不想搭上小命,“你若杀了他们我立刻把人都撤走,让你吃不着这最后一口瘟疫财!” 黄天师低头冷盯着他,最后还是把刀放下了,冷声:“废物。” 县令见他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唤了衙役前来,指着姜辛夷说道:“快把她推进去。” 可衙役却没有动,县令呵斥道:“快把她推进去啊!” “推进去做什么?烧死她吗?”衙役恼怒道,“她一心救我们,你却要杀了她。” 县令没想到他们竟反抗自己,嚷道:“本官没少分你们钱,她要是跑了我们都活不成。” 衙役取了腰间钱袋扔在他脚下,怒道:“这脏钱我不要了,当初被你这狗官蛊惑,说什么将小镇出口堵住是为了附近镇民的安危,不让怪病扩散,可你做了什么!跟黄天师勾结贩卖高价药,赚黑心钱。” 他说着还要拿刀去取他狗命,被旁边的衙役拦住了。 “他到底是县官我们斗不过的。” “冷静一些,我们只是做衙役的。” 那人被旁人推着退出小院,余下的人便将姜辛夷送回屋里,低声求道:“真的抱歉姜姑娘,我们也没有办法。火我们已经灭了,断不会让他害你,委屈你现在这住着。” 姜辛夷此时已经是热上额头,四肢寒战冰冷,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弱声说道:“劳烦熬两碗药过来……” 衙役应了声,便将她锁回屋内,就要去熬药却被县令拦住,还被喝声:“她死了更好,谁再敢靠近这间屋子,谁就别干了!” 一时无人敢反抗,这半月他们的处境也很不易,再丢了饭碗,只会更加艰难。 没有人愿意为了陌生人而丢了自己的前程。 第7章 国难财 第七章 国难财 这病发病极快,姜辛夷很快就感到自己呼吸沉重粗短,连开口的声音都显浑浊。如今病入中焦,若再不服药,病至下焦,那便是重可危及性命了。 她的身体远不及一般人那样壮实,素日里太过忧虑,心事太多,肝气郁结。她知原因,也知如何下药,但心结不解,喝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不到一个时辰,她就烧得寒战起来,浑身都在发抖。 高热令她的意识渐渐陷入模糊,仿佛看见了师父,又仿佛看见了已过世多年几乎被她遗忘在记忆中的双亲。 “师父……” 他永远是她最敬爱最牵挂的人,可他却永远消失了。 李非白从梦中惊醒时,只觉身边有一条忽冷忽热的蛇在缠着自己,他睁眼看去,哪里有蛇,分明是姜辛夷。 她躲在他的被窝中,脸色惨白,额上却见细汗,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像是在汲取温暖。 “姜姑娘。”李非白转身给她盖被子,也不知是不是这风趁机灌入了被窝里,冷得她一阵哆嗦,又将他抱住。 怀中人的身体和手脚都已经冷得像冰棍了。 他出不来也没法去给她找炉子,只能由着她抱着。 衙门院子静悄悄,他好似闻到了一股烧柴火的味道,但他记得厨房在后院,难道是他睡着的时候哪里着火了么。 姑娘的呼吸有些沉厚短促,起伏的胸口就这么贴在他的胳膊上,隔着衣物都能感应得十分清楚。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比那床板还要笔直,连呼吸都轻了,生怕在他大口喘气的时候惊醒了她。 时辰过得有些慢。 枕边人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倒是烧得高热起来。 李非白突然意识到她或许没有服药,桌上并没有空碗之类的。他用力松开她的手,迅速起身给她压紧被子便去开门。 可谁想门竟是被锁着的。 他立刻去寻剑,可剑也不见了。 在他昏睡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咳。” 口水呛喉,肺又刺痛,姜辛夷终于被迫从梦魇中苏醒。 李非白忙到她床边问道:“姜姑娘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姜辛夷咳嗽着勉强坐起来,颤巍巍地下地往门外走,“黄天师要放火烧死我们,那狗官怕担责,让人灭了火,留我们在屋里自生自灭。如今要赶快走,否则黄天师绝对还会再找机会要我们的命。” “刺杀朝廷命官,他的胆子未免太大。” 姜辛夷冷笑道:“他可以杀死几千个百姓,还怕多你一条么?” 李非白默了默,有些人已称不上是人了。他扶住她说道:“门已经被锁上了。” “嗯。”姜辛夷取下头上仅剩的一根银簪,似乎想去拨弄门上的锁。 “你会……”李非白还没问完,门突然就被人从外面劈开,可似乎对方的刀并不太好,他没听见锁断声,倒是听见刀断掉的声音了。 这刀的材质未免太差了…… 门外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后跑开了,再回来时,两人只见门外人影高举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砰”地砸在锁上。铜锁砰然断裂,门便被人踹开。 三人一见,皆是一惊一喜又意外。 “宋捕头。” “李大人,姑娘。”宋安德腰间还塞了一把断刀,见两人脸色颇差便问道,“你们难道也染上瘟疫了?” “是。”李非白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安德指了指姜辛夷说道:“我的犯人在这。” 多简单的一句话,可却让李非白和姜辛夷都意外了。 这里与地狱无异,他却为了他的犯人冒险过来了。 这时几个衙役跑了过来,宋安德拦在两人面前对其喝声:“我乃临县捕快宋安德,绝不许你伤他们分毫!” 他的身板瘦弱,所着官服也已是皱皱巴巴的了,可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他的身影却被放得无限大,无限长。 “怎么又来了个人啊!”县令以为能将他们饿死困死,谁想又来了个多管闲事的,“快抓人啊。” 他是不是得提前跑了,如今这架势好像困不住了呀。 姜辛夷冷声:“狗县令伙同黄天师要取大理寺命官的命,你们是要看他伏法还是要助纣为虐?” 县令大骂道:“休要听她满口胡言!” “这哪是胡言!”一个老衙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气得弃了的刀,“狗官,我再不会助纣为虐,这镇上的人都是同一个祖宗的人,我若百年下了黄泉都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县令说道:“行啊,那你别拿钱!” “不拿,老朽不拿这黑心钱。” “我也不拿。” “我也不拿。” 衙役们气急了,骂道:“我们敬你是县太爷,可你却弃百姓不顾,如今还要取朝廷命官的性命,你枉为父母官!” 说着就有人上前对他痛打,一人出头,旁人也气恼不已,只殴得县令痛叫。 他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众人竟将他捆了起来。 “李大人,这狗官交给你发落!你要如何处置我们,也请动手!” 李非白抱拳说道:“各位回头是岸,此事我会向朝廷禀报。当务之急是救人,还请诸位听姜姑娘的安排。” 姜辛夷早就耗尽了气力,她坐在栏杆前说道:“我也身染瘟疫,快去厨房把那药熬了给我喝。” 立刻有衙役去办,不等他拿了药回来,她已快累得睡着。 服了药后她才清醒些,强打精神说道:“等等。” 满心等着她指挥的衙役们愣了神,问道:“等什么?” 姜辛夷说道:“等先前派的药起效,如今就算说一百句劝人喝药的话也没有用,只能等,药好,他们自然会过来。一传十,十传百,才能有最好的解决办法。” 无疑这个办法是最被动却也是最有效的,衙役们只能耐心等待。 姜辛夷坐了会,实在困得不行,便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将她晃醒,她才困顿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李非白的脸,他似乎已经恢复如初,只是面色稍稍苍白。他说道:“你可有力气去外头看看?” 姜辛夷强打精神说道:“什么事?” “是百姓要见你。” 李非白见她要起来,伸手扶住她,借力给她将她带了出去。 外面已见天白,青山远黛,朝阳初升。衙门大门敞开,姜辛夷走上台阶,还未出门,就见门口街道站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他们没有喧闹,也没有拥挤,依次排队在衙门口领药。 直到看见她出来,安静的众人高呼起来:“姜姑娘出来了。” “我们昨夜喝了药就退烧了,这是神药啊。”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喝了药就活过来了。” “我父亲有救了。” “我的孩子也有救了。” 他们欢声说着,热闹欢喜得像是在过年。姜辛夷说道:“这药多喝几贴,直到痊愈。切记初愈后不可沐浴,不可迎风,不可过劳,不可大声说话,方能护住正气,尽早恢复。” “听姜姑娘的。” “听大夫的!” 姜辛夷回到衙门内,李非白也跟了过来,说道:“这瘟疫可是得到控制了?” “还没有。”她说道,“瘟疫扩散速度极快,也亏得这狗县令不许人往外逃,才歪打正着阻止了病人把瘟疫带到别的地方去,不至于殃及池鱼。只是若不及早扑灭病原,恐怕池鱼也要遭殃。” “我们要怎么做?” “召集所有衙役乡兵,让他们将全部尸体聚集在郊外撒上石灰粉焚烧,以及所能看见的死去的禽类,一并烧毁。无论家里是否有病人的,都要开窗开门通风,多晒日光,多用清水擦拭所用之物,切忌冷,多穿衣物御寒。对,每日在家中熏半个时辰艾草。” 老衙役感叹说道:“这瘟疫我数十年前经历过一回,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可姑娘年纪轻轻,怎会安排得这样妥当,又通晓对症的药方。姑娘定是有个很厉害的师父,跟着他耳濡目染,才如此镇定?” 姜辛夷默了默,点头:“嗯。” 她的师父很好,如父亲一般,可惜,他被人杀死了。 凶手是谁,她却不知。 宋安德问道:“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老衙役说道:“我看你是别的县衙衙役,怎么跑我们这来了?” 宋安德挠挠头说道:“路过。”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追捕他们救命恩人的,他还想活着离开聚宝镇呢。 “行嘞,那一会我们集合好了人马,小兄弟就过来跟我们一块走。” “好啊。” 衙门里的人都走了,李非白对宋安德说道:“那日情急就将人带走了,抱歉。” 宋安德笑道:“没事,见你们救了聚宝镇的人我开心还来不及。就是跟我一块来的捕头,人犯跑了他怕掉脑袋,就溜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李大人,你能不能给我们县令写封信,若是看他回去了,也别为难他。他家还有个老母亲和年纪很小的姑娘呢……” 姜辛夷冷不丁说道:“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你求情。” 宋安德说道:“我想很多人都会这么做的……” “你没有。” “嗯呢。” 姜辛夷见他一句也不夸自己,就一句“嗯呢”,怎么看怎么像个铁憨憨,日后在衙门里也是一辈子出不了头的那种,至少比不过那油嘴滑舌抢功劳的孙大齐。 这世道,多少有些欺负老实人。 “姜姑娘,李大人,又出事了。”衙役着急地跑了过来,气都没喘顺就说道,“那药商扣着药不愿给,非要用黄金来换!” 姜辛夷只觉这里的商人和官员都烂透了! 宋安德也诧异道:“这可是救人的事啊,他们就不怕良心不安么?” 姜辛夷冷笑道:“他们哪里有心。” 李非白说道:“那药商在哪里?” “小的带您去。” 第8章 京师再会 第八章 京师再会 小镇因发现了金银矿,往来的商客多,镇民的日子过得比一般百姓都要丰裕。 瘟疫开始后药价已经见涨,各种药铺试了一遍,几乎将家底都掏空了。如今难得听人说镇上来了个神医赐了一剂良方,可到了药铺一问,涨价竟高达百倍,别说一般人,就算是豪绅也无力购买。 得病的百姓和为家人求药的百姓都聚集在最大的药商门前,想要个说法。 堵了半天外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打手,根本见不着药商的人。 李非白到了外头一见如此模样,便从后院翻墙进去。 这药商也是怕遭人绑走,让护院四处巡逻驻守。突然天降一个大活人,底下的五人立刻要去捉贼。 李非白即便是大病初愈对付这些虾兵蟹将也毫不费工夫,转眼就将他们打晕放倒,直到捉住最后一人,才逼问道:“你们主人家在哪里?” 护院还不想因此丢了性命,立刻就交代了,说道:“就在东厢。” 说罢还特意指路给他瞧。 李非白给了他一记手刀将他打晕,便往那边过去。 东厢这儿歌舞升平,一曲唱毕,药商就抬手让歌姬退下了,对旁人说道:“天师,这药材还是半价卖了,再不卖我怕人都死光了。” “卖不得,死的人越多,你的药就越能卖得高价。” 药商笑道:“这倒是,还是天师心思稳,不过我也是想换了钱赶紧跑,就怕这怪病跑进我府里来害了我。” 黄天师冷冷笑道:“有本座在,你怕什么。” “是是。”药商才不信他的药,不过是个手里有钱卖假药骗人的家伙。他手上倒是有衙门那个神医开的药方,听说喝过的人都恢复得很快,他也备了二十贴,真中招了也有药。 当下还是赚钱要紧,要十年赚的钱三日就能赚到,换谁不心动啊。 黄天师说道:“本座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可千万不要像那蠢县令一样,辜负本座的厚望。” 药商点头哈腰着说道:“是、是,一定不会忤逆天师叮嘱的。” 虽然是个神棍,但是那些个愚民十分相信他,药商还不愿跟他翻脸,否则这小镇他都出不去了。 送走黄天师,药商就唤下人进来,说道:“你去多招几个打手,我怕那些刁民冲进来抢药,给他们分刀啊剑啊,谁敢闯就动刀,听见没?” 他一瞧这人人高马大的,顿了顿狐疑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非白抬头盯他,冷声:“你这种趁机发国难财的人就该死。” 药商顿觉来者不善,脸色骤然变了,嘶声道:“快来人啊!救命!” “晚了,出去跟我谢罪。”李非白快步上前,捉了他的衣襟就往外扯,他的动作之快吓得药商面如死灰。 闻讯赶来的护院上前救人,李非白左手提人,右手使剑,生生劈开一条血路。 那些护院本就是为钱而来的,只见那年轻男子一副遇神杀神,见佛杀佛的骇人架势,可不愿上来送死。 李非白提着药商从大门出去,围在门口的百姓还以为又出来个回话的,结果却个面生的年轻人。 李非白将药商往地上一放,见他要爬走,便将他踩在脚下,对围观的百姓说道:“诸位请安静,这就是那吊高药价,弃百姓生死于不顾的奸商。” 围看的众人顿时群起激愤,怒道:“快开药房,我们要抓药!” “都是同一个祖宗的,你赚这黑心钱来了!” 药商不甘心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吊高药价,你们怎么不找他们算账去啊。” 百姓说道:“你不放开药房,还威胁他们也不许卖药,那西街的黄大夫都八十岁了,开了门刚要卖药,就被你的打手打得一命呜呼,还有谁敢卖药!” “你是要逼死我们!” “奸商!狼心狗肺的奸商!” 药商被一口一口的唾沫星子啐得不敢说话,便悄悄抬头对李非白讪笑说道:“侠士,你放了我,我给你十根黄金可行?” 话落,男人的目光从上垂落,冷如冰刀,惊得药商说道:“二十根!黄天师给我的就这么多了,我通通给你。” 李非白问道:“黄天师为何要给你钱让你不卖药给百姓?” “我不知道啊,他倒贴钱给我估计是想卖自己的黄符水。” “黄金如此贵重,他名声已足够高,怎会做这种赔钱买卖。” 无论怎么想,那个黄天师都颇有古怪。 药商说道:“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拿不拿钱走?这二十根金条足够你潇洒过一辈子了?做人可别太贪心!你冒险捉我不就是为了钱么?” 李非白问道:“是不是我拿了金条,你依旧不开药房?若有人卖药,你还要他们性命?” “废话!我损失了那么多钱,自然要从别人身上捞回来啊。” 药商自以为金条收买了他,话越说越张扬。可对方却扬起手中的剑来,剑光闪入他的眼底,刺得眼睛生疼。 “但凡天灾,朝廷便会放粮赈灾。可难保有些黑心商人大发国难财,非但自己不愿救人,还要阻扰别人救人,视苍生如蝼蚁,随意践踏,如今我便要替聚宝镇的百姓斩去祸害。” 药商茫然抬头,却见剑光落下,脖子刚感觉到剑身的冰凉,就再不知沧海变幻了。 “咚、咚、咚——” 温热的头颅带着鲜血从台阶滚落,震得满场鸦雀无声。 李非白朗声道:“若今日起再有人敢抬高药价,奇货可居,下场便如他一样!” 发怔的众人终于回神,随即高声欢呼。 药商的副手一瞧这架势,边吓得哆嗦边颤声道:“这药我们原价卖、卖!” 众人再次欢呼。 一连三日,姜辛夷都在衙门口看病开药,依照她的吩咐,那在街道的尸首也被放到郊外焚烧,虽然亲人痛苦不舍,可为了让活着的人活下去,唯有忍痛道别。 那三日里,悲痛的哭声依旧。 瘟疫的阴云莫说三日,就算是三年,都不会消失。 到了第五日,聚宝镇已步入正轨,没有新发病的人,患病的人也在逐步好转。 李非白曾去黄天师的老巢找过人,但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什么都不见了。 连他拿回屋里县令受贿的账本,也在那晚大火时凭空消失。 但不管受贿的证据是否还在,县令他是一定要押送到京师去问罪的,如今他手上收集的证据足以要他项上人头。 被捆得像虫子被绑在马背上的县令咿呀求饶,便被姜辛夷取了针往他颈前颈后各扎了两针,县令立刻只剩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了。 此时还未天亮,几人怕百姓知晓他们离开,特地择了这个时辰走,街道没有人,一如他们来时那样安静。 只是来时悲凉得寂寥,此刻却是一种安详的宁静。 李非白说道:“我还要赴京上任,先行一步。” 姜辛夷说道:“京师见,李大人。” 李非白顿了顿,知道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她是要被押送到大理寺候审的囚犯,他是大理寺少卿,两人终有一见的时候,只是再见时,便不是如今共患难的模样了。 她会在牢房里,他会在大堂上。 他说道:“宋捕头,可否告知我姜姑娘所犯何事?” 如若可以,他想先去查阅已快马加鞭送到大理寺的相关卷宗。 出于私心,他不信她杀了人,他想找到破绽,为她翻供。 他想救她。 宋安德欲言又止,但还是摇摇头:“抱歉李大人,我不便告知。” 李非白理解,随后上马抱拳说道:“京师见。” “李大人京师见。” 宋安德对姜辛夷说道:“我们也走。” “嗯。” 镣铐重新戴到手上时,姜辛夷想——我们快见面了,成大人。 骑马北上的李非白带着县令赶赴京师时,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记不起来了。 远在三十里地外的书童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在牛车上,颠簸的车让他没睡好觉,早早就醒过来了。 车夫问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出门啊?” 宝渡说道:“我是跟我家少爷一起出门的。” “那你家少爷呢?” “不知道啊,我贪睡,又把他弄丢啦。”宝渡不气不恼不骄不躁,又换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反正呀,到了京师一定能找到他。” “那可得好些时日呢。” “是呀。” 老牛慢如蜗牛,迈着稳健的步伐穿透了黎明曙光,悠悠前行。 第9章 大理寺 第九章 大理寺 快至中秋,往来京师的人每日都多达万人。 或往南走,或往北去,除去脚步匆匆为利而往的客商,几乎都会在京师停留几日。 沿途可见卖弓箭时果的,也可见卖帽子冠子的,占卜算卦者、杂耍舞剑者、沿街卖唱的,药铺走禽、衣裳靴店,首饰店也是挂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李非白幼时来过京师,已无孩童时沉迷于这里的繁盛和丰富的物品,儿时喜欢的泥塑和皮影,此时掠过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再看一眼。 一路抵达大理寺门口,他刚下马门口就有人来牵马,问道:“敢问是哪位官人?” 李非白说道:“在下李非白,前来大理寺赴任。” 衙役恍然,抱拳说道:“原来是少卿大人,有失远迎。请问这位是……” 李非白说道:“是我路上捉的贪官,此人就交给你们审问了。” “好、好,大人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了,这人就交给属下,请大人入里面休息。” “寺卿大人可在?” “在的。”衙役笑道,“我们大人都十来年没离开过大理寺了,李大人应当有耳闻。” 李非白点点头,听闻那成守义大人性情古怪至极,不知何故十余年不曾离开过大理寺的大门,即便是遇见大事要三司会审,他也不走,非逼得都察院和刑部的人将就他,来大理寺审人。 但成大人断案如神,单靠一份详细卷宗便可看出案主是真冤假冤,纠正了不少冤假错案,也定了不少凶手死刑。 李非白等了片刻,门外就有衙役来报说成大人来了。 他站起身来迎,门外进来个身形精瘦的男子,他的面颊微陷,显得颧骨略高,双目明亮犀利,进门便扫了李非白一眼。 “见过成大人。” “李少卿晚了三日进京,你知道这三日在大理寺能审多少案子么?”成守义翻阅着手上卷宗,也不听他解释,说道,“在你晚到的第一日我就该跟吏部说退了你。” “是,抱歉成大人,是下官耽误了就任的时日。” “你连借口都懒得想了。” 李非白没有再辩解,他看得出来成守义十分厌恶玩忽职守的人,再多说只会挨更多的训斥。 不过不听对方辩解的脾气多少显得他有些武断。 成守义说道:“一会我让人把卷宗送你房里去。” “是。” 成守义走后,来领路的衙役说道:“少卿大人刚到这儿就挨了寺卿大人的一顿训,一定觉得他特别刁钻刻薄?” 李非白说道:“不会,晚到确实是我的不对。” “哈,那是成大人还不知少卿大人捉了个贪官过来。”衙役说道,“成大人面冷心善,待我等下属都很好,大人待久了便知道了。要成大人宽厚待人,无非就一件事——所经卷宗,无一冤魂。” 李非白客气道:“多谢小哥提醒。” “大人折煞我了,这是我分内事。”衙役将他领到他的住所,片刻就有人抱了一垒的卷宗过来,那半人高的卷宗看得他咋舌,“这得看上三天啊。” 那人苦笑道:“可不就是少卿大人耽误的那三天要干的活么?”他对李非白说道,“着实抱歉了大人,这是成大人吩咐的。” 李非白不急不恼,说道:“多谢。” 两人关了门出去便低声说道:“这李大人真是好脾气,竟一句骂人的话也不说。” “弄不好是城府极深,喜怒不言于表呢。” “嘘,且看,先去瞧瞧寺丞大人问的那贪官如何了。” 那县官渴了饿了一路,到了大理寺就被吓个半死了,又碰见杨厚忠审问,早闻他心狠手辣审讯手法的县令吓破了胆,一张嘴就全招了。 杨厚忠带着供词去见成守义,进门就乐呵呵说道:“新来的那年轻人不错。” 伏案的成守义连头也没抬,哼笑道:“足足迟了三日的不错?” “你这人就是武断。”杨厚忠与他相识已久,说他们二十年都腻在一起也不为过,“你知道李非白为何晚到京师么?” “为何?” “他捉贪官灭瘟疫去了。” 成守义说道:“捉贪官我信,灭瘟疫未免太扯。”他又道,“他竟给你编了这么个谎话?我给他的卷宗看完了吗!” 杨厚忠朗声笑道:“说了你这人别如此武断。”他坐在案前给他递了供词,“看看这个。此人是安县县令,安县有个聚宝镇,那里有金矿银矿,虽然规模不大,但足以吸引许多客商来做买卖,镇上的百姓也比一般人要富裕。可半个月前小镇突发怪病,单凭一座七千余人的小镇已无法控制,但那县令既怕上报朝廷丢了乌纱帽,又想借机勾结药贩道士大发横财,于是下令将去路给封了,让外头的人只进不出,关起门来赚黑心钱。” 话说到此,成守义大为震惊,他说道:“这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对啊,这事直到李非白路过,便捉了县令,还砍了一个带头高价卖药的药贩,平息了民怨,救了火海中的百姓。”杨厚忠说道,“我想此事很快就会上报到朝廷,还有刑部也会来问话。” 成守义说道:“若事情属实,即便不能论他功劳,也不会让他受到责罚。”他微垂眉眼,抬头说道,“我错怪他了。” 杨厚忠笑道:“速速去与他道歉,这孩子不错,根儿正。我早听闻他的家事显赫,所以对他年纪轻轻便空降至大理寺做少卿一事颇有心结,但如今看来,他敢单枪匹马闯入县衙,捉县令,砍奸商,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属实有勇有谋。” 成守义说道:“你这就心服口服了?在大理寺不需要能打能杀,破不了案,脑子不好用依旧是徒然的。” “犟,你就继续犟。”杨厚忠又说道,“那县令还交代了一件事,他说李非白身边还有一个姑娘同行,那姑娘精通医术,此次抚平小镇怪病的,就是用她开的药方。但李非白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嗯,是。” “那姑娘凭空消失了?”杨厚忠说道,“你一会去寻他就顺口问问,那姑娘去了哪里,看看她能不能治治我这不寐之症。” “好。”成守义答完话蓦地说道,“谁与你说我要去见他!” 杨厚忠笑笑,放下供词就走了。 成守义拿了供词细看,这县令招供得十分详细,但有几处略显模糊。 比如那黄天师。 他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 又比如这姜姓姑娘。 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 他细细看完,决定再去审问县官,若李非白真的是为民杀了奸商,他还得让人去刑部说说此事。 最后,他还要去见见李非白,那个根儿贼正的年轻人。 第10章 贼山命案 一连两日李非白都没有出门,衙役将饭菜送到他房里,起先还想说他官威大,但每次过来都见他埋首卷宗,便没有说什么,这已是第三天,他放下午饭时终于说道:“属下夜里还见大人房里的灯亮着,您该不会是三天两夜都没睡?” 李非白微微笑道:“我倒是也想免去这就寝一事,可以省下许多工夫,做多些事。” 衙役笑道:“这话听着耳熟,我们寺卿大人也说过这话,他最腻烦睡觉了,总说它费时,可又不得不睡。” 李非白说道:“这几日寺卿大人可忙?” “有点忙,成大人亲自去审问了大人带过来的县令,又寻了刑部的人来,属下位卑,没能进去听听是为了什么事。” 李非白想了想前审县令后寻刑部,估摸是为了自己斩杀奸商一事。 他急着赶到大理寺,便修了书信给刑部的旧同僚说明,但此事成守义没有问,他就没有提。 没想到他会亲自见刑部的人。 他将送来的卷宗理好放在一旁,有疑问需要复核的案子竟占了一半。 成守义这边已经与刑部细说了李非白的事,刑部也寻人去聚宝镇找人证问话去了,有那县官的交代,并没有什么问题。 刑部那边也问了话,说道:“圣上最喜有谋略之人,那聚宝镇的事着实顽劣,事情紧急,李大人又是为数千百姓着想,唯有那样处理方能威慑别的奇货可居的药商,令百姓信服。处事如此果决,或许他还会得到嘉奖。” 成守义一听当场就说道:“不论罪就好,嘉奖便不奢求了,若圣上有提及,还请大人阻拦婉拒。” 那人微觉意外,问道:“他年纪轻轻就得赏识的话,不是好事么?” “哪里是好事,毕竟是杀了个人,若得赏识,就怕被人妒他才能,小题大做上奏。他年纪尚轻,根基不稳,先将锋芒藏起,真是有能之人,终究难掩锋芒,不急于用这招险棋,风光一时,却后患无穷。” 那人恍然大悟,又说道:“看来成大人是爱惜这人才的。” 成守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此事有劳大人费心了。” “成大人客气了。” 送走刑部的人,成守义便去找了李非白。 可到了后衙却不见人,桌上的卷宗也不见了,他看着桌上那悬挂的刚洗过的毛笔,默了默猜到他去了哪里,便转身去了藏卷阁。 李非白果真在那,他与杨厚忠说着两垒卷宗的事,成守义便在旁边听着。 事无巨细,都交代得清楚。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份,是一个屠夫的案子,上头已划了复核的标记。一般复核建议都只是稍提疑点,再细致调查。可李非白却是将有疑点的供词和陈述上都标记了起来,再注明自己的看法。 说是案件复核,可依照这详细标注,直接断案追凶都没有问题。 杨厚忠显然也发现了这点,见成守义过来,说道:“文然,你怎么得空过来了?” “哪里有空,来拿卷宗。” 论刀子嘴成守义就不曾输过,也亏得杨厚忠早已熟知他本性,说道:“李大人先去休息,这些要复核的案子我会尽快看看。” 李非白说道:“劳烦大人了,下官有一事想麻烦大人。” “李大人请说。” “不知道最近的凶杀案中,可有一位女嫌犯的案子送来?她由临县而来。” 在一旁翻看卷宗的成守义冷不丁说道:“你问这个案子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一路听来,疑点颇多,下官想看看卷宗。” 杨厚忠说道:“这件案子牵连极大,也只有寺卿大人和我阅过,少卿如果想看,就在此处看,不可带出房门。” 这令李非白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案子,要这般谨慎?” “官银失窃。”成守义又说道,“一百三十条人命。” 李非白微愣片刻又问道:“嫌犯是……” 成守义说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囚,倒是稀奇,审了那么久连她的名字都问不出来,这帮县衙天天干吃白饭。” 杨厚忠素来宽厚,他说道:“定是那女囚死活不说。” “……”李非白难以置信,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与姜辛夷共患难过,又亲眼目睹过她行医救人,在这件事上他第一反应确实是不相信。他说道,“劳烦杨大人调出卷宗。” “好。” 李非白拿了卷宗去窗台案几那边翻阅,这边杨厚忠低声说道:“瞧瞧这一垒案子,不足三天他就看完了,着实厉害。” 成守义哼哼:“不过是随便翻翻,给我三日,这整个房间的案子我也能看完。” “你这人就是嘴硬,方才你都快钻进这卷宗你的标注去了。这较真观察入微的模样与你年轻时如出一辙,若非卷宗不外传,我都要怀疑他看过你批注的卷宗。” “你对他偏心得紧。” “大理寺来了个人才这不得敲锣打鼓的,你收好你的臭脸,别被刑部的人挖了墙角把人撬走了。” 成守义嘴硬道:“受不了就走。” 杨厚忠摇头直笑,既觉得人家不好,那你还死死捧着卷宗瞧做什么。 “失窃赈灾官银六万两……” “牛头山山贼一百三十人,皆死于砒霜之毒……” “……手段残忍,用毒杀之,以刀渎尸……” “刑罚用尽,一字不言……” 因卷宗附带了一百三十贼人的详尽资料,姓名样貌年龄死时症状,卷宗展开足足有一丈之长。而关于姜辛夷的描述,除去样貌和揣测的年龄,无一供词。 上面的每个字都令人触目惊心。 春日雨多,南方一带素来多洪涝,每年都有地方上奏请求拨款赈灾。而今年安林等县水灾严重,波及十三州二十七县,因此朝廷拨了足足六万两的赈灾官银。 谁料到了牛头山一带,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山贼劫持了。 待官府带人奇袭牛头山,却见一个猎户惊魂下山,说山上有鬼魅杀人。 官府百人立刻飞扑山寨,只见一貌美女子手持尖刀,正在雨中劈砍贼尸,血水喷溅,场面令人骇然。 后官府将其擒住拷问,以笞刑、夹棍、悬吊等刑逼供,然其一言不发,不辩解、不求饶,令官府无法追踪失窃官银,更不知贼山毒害案真相。为免民怨积压过甚伺机途中报复袭击,故而令二名衙役秘密押送大理寺。 李非白放下手中案卷,久久沉默。 用尽酷刑……无怪乎她的脸色那样苍白。 为何姜辛夷不辩解?又为何要手持尖刀渎尸?她是贼山的人? 诸多隐情,她却一句不说。 此事涉及官银,就已经让事情变得并不简单了。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朝廷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否则难以平民怨。 “报——”衙役飞奔入内,抱拳说道,“寺卿大人、寺丞大人,牛头山命案的嫌犯已押送到大理寺,朝廷有令,事关重大,命大人亲自审问,尽早结案,问出官银下落。” 成守义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临走时又瞥了一眼窗台那,只见李非白的耳朵都好似竖起来了,他哼哼一声这才走。杨厚忠笑道:“李大人,你也一起。” 李非白立刻站了起来:“好。” 第11章 再会京师 大多牢狱为恐囚犯逃脱,位置总是偏僻又少门窗。 窗户不过巴掌大小,可曾有囚犯用缩骨功逃离,自此巴掌大的窗户又多了两个十字铁架,横竖一插,便再无逃狱的可能。 牢笼晦暗又多犯人,狱卒抬的饭菜偶有倾洒,尿壶也倾倒不及时,以至于大牢里常年都散发着一种潮湿的霉味,还有隐隐臭味。 囚犯们早已习以为常,只有新来的犯人才会抱怨,随之后悔,随之失常,大多过了一个月才会认清现实,变得死寂,然后迎来下一波新囚犯,看他们重复着一个月前自己崩溃的事。 今日来的犯人却很冷静。 女人长发凌乱,脸庞已见污浊,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旧。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大牢门前,听宋安德与狱卒交接的事。 头上日光灼热,浸透了青丝,热气钻进头顶,有些烫人。 她抬头望向天穹,汲取即将离去的热意。 灼日刺眼,令人眩晕。 “姜姑娘,我的事都办完了。”宋安德从聚宝镇离开后,就一人押送她进京,路上两人交谈不多,但他已尽力对她好,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好人,不愿她受太多苦,“李大人就在大理寺,我相信他会还你清白的。” 姜辛夷问道:“你真的相信我有清白可还?” 话有讥讽,似在嘲笑他的无知。宋安德没听出来,他展颜点头:“嗯!” 看着这憨厚的年轻人,姜辛夷也不嘲笑他了,又转身面朝日光。 宋安德说道:“保重,姜姑娘。” 他将镣铐的钥匙交给狱卒,此事就正式结束了。 从大理寺出来,他以为自己将犯人安然送到心里会瞬间轻松,可怎么把人交出去以后他反而觉得沉重了呢。 这种把自己娃娃交给别人任凭别人定夺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他们会查清楚案子,还姜姑娘一个清白? 宋安德的衙役官服本来就是质质量下乘的布,穿了三年,早洗得发白破旧,经过一路奔波,衣裳更是添了脏乱,这让他与大理寺进进出出的人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面小地方来的人。 “宋捕头。”李非白认出了他,走快两步唤他。 宋安德转身看去,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李大人。” 一旁掠过的成守义瞧了两人一眼,便进去了。 李非白说道:“一路辛苦了。” “也没啥,姜姑娘不折腾人,不像那些个犯人,总想着法子逃跑。”宋安德说道,“人我送过来了,也该走了,大人也去忙。” 李非白见他又多看了几眼大理寺门口,笑道:“对大理寺感觉如何?” 宋安德挠挠头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大理寺真大,大牢也大,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太多了。我没有来过京城,也是第一回押送犯人到京师,这儿可真好,好像心都跟着变大了。啊哈,像土包子进城。” 李非白出身权贵之家,但自己入仕就被父亲扔到衙门底部,也是靠自己一路走到如今这位置的,接触的人多,便更懂他们的心思和想法。他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会有机会再来京师的。” 宋安德点头,又是应了爽朗的“嗯”,他说道:“那我走了,我还得回去复命,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孙捕头,告诉他嫌犯已安然送到,没事了。” 他此刻还想着那贪生怕死的同伴是李非白没有想到的,他说道:“好,宋捕头保重。” 宋安德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大人可一定要还姜姑娘清白,我相信她是无辜的,没有真正的毒妇会冒死去瘟疫横行的地方救人,她肯定是被冤枉的。” “她若无辜,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将她救出来。” 宋安德的双眼明亮起来:“谢谢大人!” 他终于放下心来,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回临县复命去了。 李非白也忙跟进大理寺,他也想见见姜辛夷,问出贼山命案经过。 此时姜辛夷已经被押进大堂,房子光明透亮,但也比外面阴冷些。李非白进来时,成守义和杨厚忠都在了。 他看见了姜辛夷。 她坐在阴影处,更显得周身清冷,像极了不让任何人擅闯领地的狼,锋利危险,透着一股自我封闭似的孤寂。 李非白又见一个穿着红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与成守义同坐,那飞鱼服熨得平整,贴身合体,隐约透出那人结实壮硕的身躯。 他眉峰峻冷,扫了一眼李非白,就收回了视线。 杨厚忠说道:“这位是曹千户。曹大人,这是李少卿。” “嗯。”曹千户冷应一声,“官银失窃,圣上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督主派我前来看看,案子是你们大理寺审,下官不会插手。” 成守义说道:“那便开始。” 李非白坐下身,与姜辛夷斜对,她没有抬头看自己,脸上始终带着淡漠。 杨厚忠问道:“姑娘姓名。” 姜辛夷缓缓抬头,看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人,方才旁人喊他成大人。 杨厚忠说道:“你若不配合大理寺问话,我们无法查清案件,罪如默认,你便是真凶了。以此案轻重来判,即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一般人听见这等刑罚早吓得容貌失色,可他们四人却见眼前女子脸色不见丝毫变化。 仿佛她是一具空壳,无可畏惧。 李非白低声说道:“姑娘,你已来到大理寺,若说出案件经过,我们会仔细调查,若无冤,便会还你清白。” 姜辛夷依旧没有看他,似陌生人。 李非白不知她为何可以冷静到这种程度,也不知她为何不辩解。 曹千户说道:“看来大人需要用刑啊。” 成守义没有接话,他看着姜辛夷,问道:“姑娘好像有什么话要与成某说。” 姜辛夷盯着他,缓缓开口道:“东郭先生和狼。” “什么?” “成大人有没有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四人蹙眉,不明其意。 成守义说道:“听过。” 姜辛夷说道:“不,大人没有听过,不如我来给大人说说这个故事。” 曹千户冷声道:“休要扯跑案件,你再如此,我便对你用刑,逼你招供。” 杨厚忠温声说道:“千户大人,大理寺向来少用刑罚,您急于破案的心情下官十分理解,但还请交由大理寺定夺断案。” 声如刀子,不锋利,但有效。 曹千户冷笑道:“那就让我看看大理寺的手段。” 李非白说道:“姑娘,那日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为何会在山寨,又为何手执利刃?” 他多希望她能回答他,只要她说清楚那日实情,他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可姜辛夷依旧没有看她,屋里四个人,从始至终她都只在看成守义。 “刑罚……曹千户说的是这个么?” 姜辛夷伸出手,捋起的袖子下两条胳膊鞭伤满布,已见结痂,但依旧能看出曾被刑罚的痕迹。 在座的人都掌管刑狱责罚,他们深知正常的伤口开始结痂时会因嫩肉重生,呈现嫩红色,后逐渐变褐色。可如今的伤口却是紫黑色的,唯有一种可能——伤口撒过盐。 李非白甚至看见手上还有刀伤,如今都未痊愈,足以见当时刺得有多深。 她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缓声道:“除了胳膊,你们看不见的地方,都是这种伤口。”她笑了笑,“曹千户,锦衣卫的手段我早有所闻,若你坚持用刑也不是不可,但你若用刑,我保证我不会再说一个字。我希望你能对我客气些,毕竟,我是那贼山唯一活下来的人,让我开口,才有可能找到六万赈灾银两的下落,不是么?” 话轻描淡写,但似弓箭,瞬间卸了对方兵刃。 自有东厂,东厂的人就不曾受过这种威胁。 因东厂负责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的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以至于许多人都闻东厂色变,素来只有他们威胁别人,不会有人敢威胁他们。 就连成守义和杨厚忠都觉微觉惊异,这姑娘是真的不要命了。 曹千户冷盯她许久,终于说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开口说此案件。” 姜辛夷说道:“我说过,我要说故事。” “说完故事便肯说了?” “或许是。” “……”曹千户冷声,“那我便听你说故事。” 姜辛夷摇摇头:“这个故事你不必听,你们也不必听。这个故事,我是要说给成大人听的,所以——你们可以出去了。” 三人微顿,成守义说道:“出去,就让成某来听听姑娘的故事。” 三人只能出去。 屋里只剩下成守义和姜辛夷。 少了人气,似乎更冷清了。 成守义看着这陌生的姑娘,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却不知她为何要独留自己。他说道:“姑娘请说,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第12章 东郭之死 第十二章 东郭之死 “故事的开头是,狼没死。” 成守义皱眉,但没有插话。 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成文已久,说的是晋国大夫赵简子狩猎,射伤一狼。狼逃走途中遇东郭先生,请求帮忙。东郭先生将它藏入袋中救它一命,可赵简子离开后,狼却说他想将它闷死袋中,遂决定吃他泄愤。无奈之下东郭先生说若问三人都觉得他应当被吃,那他也愿认命。 狼大喜,问一株老杏树,杏树答“我开花结果二十载,老农一家吃我果子二十载,盈利二十载,如今不能结果了,他们那却要伐我卖与木匠卖钱。我对他们的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狼又有何恩德,要它不吃你”。 后遇老牛,老牛答“我为主人拉扯帮套、犁田耕地,养活其一家,如今我年迈他们便想取我皮肉获利。我对他们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狼又有何恩德,要它不吃你”。 东郭先生深感绝望,最后问一拄拐老者。老者问狼“他是如何将你装入袋中要将你闷死的”,狼遂入袋演示,袋口却被老者紧封。随后老者与东郭先生一起,将狼杀死了。 如今她的故事,却是从故事最后开始。 成守义对这个故事感兴趣起来了,门外听故事的三人也静静听着。 李非白能从狭窄的窗户看见姜辛夷的脸,又是初见时的那副疏离模样。 她好像没有任何在意的人,所以连东厂的人也不惧怕。 “满身是血的狼从袋子里钻出来,它捂着受伤的头,决定去找东郭先生算账,这一次无论如何它都要吃了他。 它往回走,碰见了老牛,发现老牛没有被主人家拉去贩卖,剥皮割肉。它的鼻环不见了,身上的牛轭也不见了。扛在脖颈上十余年的牛轭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压得脖骨微垂,皮肉变形。但老牛欢快地在田地里吃着草,快乐难掩。 狼便过去问它‘这可是你临死前最后的自由的,是不是主人家良心发现了’? 牛说‘主人家如果真的那么好,怎会卖我,让人要我性命。不过是有个好心人路过,将我救了下来,放我自由,唉,我真的该感谢他,也幸好他没有被你吃掉,否则怎会有我活命的机会’。 狼疑惑问老牛说的是谁,老牛说‘当然是东郭先生啊’。 狼十分震惊,明明老牛也支持它吃掉他,怎么他还要救这老牛?它想不清楚,只觉东郭先生是个傻子。 它继续去找东郭先生,这一次它看见了在唱歌的老杏树。 树下还有木匠在收拾用具,边走边说‘倒是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买了老杏树又不让人砍了,这不会结果又做不成家具,有何用处?可惜了这样粗壮的树,做成一把椅子一定非常好看’。 他们满口可惜,又提及买主。待他们走后,狼跑到老杏树前问‘是谁救了你’,老杏树说‘当然是东郭先生啊’。 狼大惊,更加困惑,‘为什么他要救你,你方才还差点害了他’。老杏树叹气,懊恼说‘唉,我真的该感谢他,也幸好他没有被你吃掉,否则怎会有我活命的机会’。 狼对东郭先生的印象已经从傻子变成了蠢货了。 这种蠢人,不如让它吃了。 可是它若吃了,自己不会变成蠢货? 狼放慢了脚步,越想越觉得东郭先生是个奇人。 老杏树和老牛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却不计前嫌反而救了它们。那若是知道它还活着,在赵简子再一次朝它射箭时,他会不会依旧选择将它藏起? 狼很困惑,又有些苦恼,因为它觉得他会。 ‘真是个蠢……’狼说不出口了。 被人伤害数次,依旧保持稚子之心,这种人太难得了。 ‘真是个好人啊……’它说。 狼又走了一段路,路过一户人家,听见院子里有老人的声音,它竖起耳朵,听出这是骗它入袋的老者。它立刻跳了进去,着实把老人惊吓到了。 ‘狼来了!’ 老人大喊,狼说‘你别喊了,我又不伤你’。 老人问它,狼不吃人了吗?狼说不吃了。 狼又说‘我找东郭先生’。老者脸色微微变了,问它找东郭先生做什么,可是要吃了他。狼说‘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红色的,怎么就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呢’。 老者说‘是红色的,跟我们的一样’。狼笑问‘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过’。 老者面色昏沉下来,突然哭道‘看过,我看过。赵简子知道他将你藏起来的事,便将他活活地开膛破肚,杀死了。东郭先生死了啊’! 狼愣神。 随后大哭。” 沉缓的声音随着狼的哭泣停止了,姜辛夷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道:“成大人,今日的故事说完了。” 成守义思量半会这个故事,说道:“成某没有听明白姑娘想说什么。” 姜辛夷轻轻发笑,眉眼如刺。 成守义忽然明白“今日”是何解,他说道:“还有第二个故事。” “大人真是聪明,不愧能稳坐大理寺寺卿二十年之位。”姜辛夷扫了一眼外面,她知道有人在听,“我不想住在牢房里,我要住在大理寺内衙。” 曹千户冷声:“你一个嫌犯凭什么住在官员居住的地方。” 姜辛夷说道:“哦,那算了,我身上满是伤口,就在潮湿恶臭的大牢里死掉。” 曹千户:“……” 杨厚忠轻咳一声:“其实大理寺的牢房比起别的地方来已然算是干净整洁许多的,它……” “内衙、清水、大夫,哦,还要一把梳子。”姜辛夷看向成守义,“如此明日我才能好好说故事。” 成守义对杨厚忠说道:“安排。” “是。” 姜辛夷又说道:“还有一事。” 曹千户怒不可遏:“你只是一个嫌犯!”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我是一个很重要的、贼山里唯一还活着的目击者。”姜辛夷抬眼看看李非白,“我要住在这位大人的隔壁。” “为什么?” “他比你们好看。” 三人:“……” 李非白:“……”多少被她拉了仇恨。 成守义沉住了气:“去安排。” 第13章 梦中故友 药房之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高梯之上,抽出上面的药柜翻看着。 他的身形清瘦,面庞清俊,明显的下颚线条令他看起来十分精神爽朗,炯亮有神的双目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热情和明朗。 “三哥我就知道你在这。” 如热浪般跑进来的男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抬手朝脸上扇手扇,说道:“你这有好吃的吗?饿死我了。” 他一抬头,正好上面的人掸着一个龟壳,灰尘簌簌而落,扑了他一脸。 手扇扇得更快了,呛得成守义直咳嗽:“三哥你住手,我在下面呢!” 林无旧低头看他,笑道:“案子办完了?” “哎哟别提了。”酷热天气下的成守义直接打了个寒噤,“那尸体太可怕了,今晚得做噩梦了……也是奇怪,这各种证据都指向那死者的丈夫,可她丈夫就是有人作证当日他并不在现场。” “死者死了几日?” “消失了三日,可仵作说死去也就两日的事。那人总不能实际死了三日但仵作只验出两日?”成守义一想又说道,“难道是仵作不行?也不对呀,这老仵作还是特地从南方刚聘到我大理寺的呢。难道是因为我只是个小小司狱,他便诓我?” 林无旧低眉稍想,问道:“你说仵作是由南方来的?” “是啊。” “死者失踪了三日,各种线索都证明她应当在三日前就被其夫杀死了,但仵作却说她才死了两日。若是两日前,其夫一直在酒楼里搬酒贩卖,根本没回家,那自然没空杀人。” 林无旧说道:“他做酒楼生意?” “对。” “有自己的酒窖?” “对。” “那素日里是不是也卖冰镇小酒?” 成守义说道:“三哥你怎么问这个,要买酒啊?” 林无旧说道:“酒楼里有冰窖,若是将刚死之人冻在冰窖中,一日后再运出来,便会让仵作错乱人真正的死去时辰。这仵作来自南方,恐怕极少碰见此类案件,你再去寻个北边的仵作来验,或许他见过。” “对啊!还是我游遍南北的三哥厉害。”成守义一手捶桌,说道,“狗崽子,回头我就去找仵作。这会人还关着,三哥先给我找点吃的。” 他抬头环视一眼,看着那些药柜和名字就觉得没了食欲,他说道“苦,光闻这味就觉得嘴巴发苦。” “嗯?挺好闻的。” “明明苦,什么药都苦。” 林无旧笑笑,下了梯子抽出药柜给他抓了一把红枣,说道:“喏,这个不苦。” 成守义笑着接过来说道:“这个确实不苦。”他拿起枣子吃了起来,红枣大概是他唯一喜欢吃的中药材了,“三哥,要不你来大理寺,你都帮了我多少回了,要不是你,我哪能从一个地方小捕快跑到大理寺来呀。” “那是你断案厉害,我不过是恰好知道一些。” “你要是也来大理寺,我俩双剑合璧,到时候我做寺丞,你做寺正。” 林无旧问道:“你怎么不想着做寺卿?” 成守义“哈”了一声:“我可不敢想,我就是一个地方小捕快,能做寺丞已经是祖上冒烟了。” “以你的能力和胆识,三哥相信你可以再爬高点。” “好嘞!那以后我罩着三哥你!” 林无旧笑笑,转身整理着药柜,查看它们是否新鲜,质量又是否上乘。他边查看边说道:“方子也不全是苦的,比如孩童的药苦味会比成人的药淡些,又比如用党参红枣枸杞熬的鸡汤,即便不放糖,也自带甜味;又比如莲子百合银耳炖汤,加点糖,又是一道夏日甜汤。” 成守义说道:“那成人治病的药方都是苦的?” 林无旧想了想说道:“也不是,还是可以调的。我昨日给肖大人的妻子开的那贴健脾疏肝,固肾调气血的药,便带着甘甜。” “一贴药还能把五脏六腑全兼顾到啊?” “这便是岐黄之术的神奇之处了。”林无旧说道,“那贴方子用的是茯苓白术、淮山香附、枳壳熟地、虎杖首乌、丹参炙甘草、菟丝子穿破石、土茯苓枸杞、党参当归血风藤。” 成守义吐着红枣核说道:“你说与我听做什么,就不怕我偷你药方打着你的名号拿去卖了。你如今声名鹊起,门一开人都排到城门口去了。” “可不要说这种大话。”林无旧说道,“国医讲究看人辨证,此非验方,拿去也无用。” “哦。真复杂。” “更何况药与药也不能乱用,每一味药都有每一味药的作用,若是相反相畏,那必然会削减药效,更有甚者变成毒药。所以若是相反相畏相杀的药,必须要慎用。” “这药材上千种,你如何知道不能配伍使用?” “既有前辈所记歌诀,也有民间流传,加之自己多年琢磨,基本是不会出错的。那‘十八反歌’和“十九畏歌”便几乎涵盖了许多互有制约的药材。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诸如此类。” 成守义颇感慨地说道:“看来前辈们在用药时中了不少毒啊……” “神农尝百草概莫如此。古籍上只说那神农单指一人,但吾等杏林之徒皆知,那神农所指的,大概是无数愿尝百草的前人。”林无旧又说道,“不过也有相反相畏的药材组合使用的时候。比如《金匮要略》中用来治疗痰饮留结的‘甘遂半夏汤’,按理说甘草与甘遂相反,会令人体不适。可方中就将两者同用,是为盖欲其一战而留饮尽去,因相激而成也。” “哎呀呀,无怪乎杏林难出人才,这单是记药材就能将我转迷糊了。” “药材的配伍是杏林之门,迈过这个门槛,知道药材配伍,才知道什么病配什么药。说难倒也不难,将人的身体理解通透便是了。来,我来给你找几本书看看……” 成守义当即说道:“我不学,这岐黄之术难得很,比我断案还难。” “学学嘛,人总归会有些小毛病的,你若不舒服了,便可以自己治治。” “不学不学。” 林无旧好奇问道:“为何不学?” “我有好友你啊,哈哈。” “诶,你呀你呀!” 头疼,腿也疼。 成守义从梦中被痛醒,他伸手捶打右腿上的陈年旧疾,想到梦中故友,依旧是年轻模样。 哪怕是过了三十载,不会忘却人是绝不会在脑子里消失的。 他躺了好一会,往外看去,月上柳梢头。 却——无人相约黄昏后。 他又重新闭上双目,脑海里一闪而过今日的女嫌犯。 也不知她在衙内住的可习惯,又是否与李非白说上话了。 这两人认识,他看得出来。 罢了,明日再说,否则头得更疼了。 第14章 老牛和杏 身体已是十天不曾碰过温热的清水,姜辛夷洗净身子没入浴桶中,暖暖气息扑面缠身,仿若干枯花枝遇水重生,慢慢舒展了。 太过舒服的感觉让她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难得安心闭目,享受这种暖意。 沐浴后的她换上内衙娘子送来的素净衣裳,她坐在床边,用帕子一寸一寸地拧着青丝上的水,当拧得半干时,她便听见隔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走到窗前,银月高升,怕是已经二更天了。 她将开着的窗关上,又再次敞开,以这种动静换来旁人的注意。 隔壁窗户很快就打开了,李非白没有探头,他站在墙后阴影中,低声说道:“姜姑娘。” “嗯。” 李非白又说道:“大夫可来给你看过伤口了?” 等着他问案件训她的姜辛夷对他先问这事颇觉意外,她说道:“来看过了,医术不精,便开了方子让他拿药过来。” “……那位刘大夫也算半个名医了,却被你嫌弃如此。” “学艺不精。”姜辛夷淡淡说了一声,便说道,“我要住你隔壁也不是为了与你说案件,诉冤情,只是觉得能睡得踏实些。” 李非白微微出神,问道:“你当真不想我为你查清案件么?“ 姜辛夷说道:“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怎么,大人也想效仿?可救我一命,大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不让任何一个好人蒙冤,就是我的‘得渡’,就是我所得到的‘宝珠’。”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成守义能稳坐大理寺寺卿二十年,就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今日种种,他定能看出你我相识。你不问我为何要牵扯上你,我们本可以假装互不认识。与嫌犯相识,对大人的前程必然有影响。” “今日宋安德离开,我曾与他说话,即便你没有要求住我隔壁,以成大人的心细程度,也一定察觉到了你我是旧识。” “哦。” 李非白说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要这么做。” 姜辛夷说道:“好玩罢了。” 李非白不相信她的话。 “总猜谜多累,大人还是来赏月。”姜辛夷朝那边窗户伸手,手上卧了块枣糕,“喏,刚才那个娘子给我拿的糕点。” 伸来的手已经洗净,露出了它原本的白净。只是袖子下的手腕却依旧见了伤痕,想到她说自己满身都是如此伤痕,那当日她到底受了多少酷刑。 为何受尽酷刑也一言不发,非要来大理寺,非要与寺卿说那东郭先生的故事。 为何?为何? 李非白心思复杂,将糕点接过。 外面传来三更天的打更声,原来夜已这样黑。他又想,她是觉得他忙了半宿定没好好用饭,所以给他递了糕点么? 一墙之隔,心思各异。 隔壁的窗户已经关上,李非白听着她的脚步声似往床边走去,可许久都没有听见鞋子落地的动静。 片刻那边传来声音:“别听了,去歇。” 李非白心头一跳,“嗯”地应声,吃过糕点就去歇着了。 早上药童拿了药早早送过来,进了内衙刚好碰见成守义,忙停步问安:“见过成大人。” 成守义认得他,问道:“怎么,昨夜你师父不是带了药来么,怎么今日又让你送药?” 药童说道:“师父说那位姑娘看了他开的方子嫌弃得很,还将他教训了一顿,说他学艺不精,辱没师门,都快将师父骂哭了。后来那姑娘自己开了个方子给师父,师父一瞧便说妙啊好啊,便回了药铺抓药,但夜太深了怕你们不让人进来,就让我天一亮将药送来。” “哦。”成守义说道,“她还懂医术……” 药童说道:“懂啊,师父回去的路上一直夸她,说这药用得巧妙用心,颇有名医风范。” “刘大夫可是京师名家,竟能得他如此盛赞。” “是啊。”药童问,“这药我是送去后厨吗?” “嗯,交给厨娘熬制。” “好嘞,那大人我先走了。” 成守义点点头,他到了审讯堂门前,往里看了一眼,那姜辛夷已经被押到那了。 一会李非白杨厚忠和曹千户都来了此地。 曹千户见面便说道:“此案李大人就不必再插手了。” 李非白问道:“为何?” “那嫌犯青睐你,还要住你隔壁,委实惹人猜疑,就委屈李大人避嫌。” 李非白要辩驳,成守义淡声:“就听曹千户的,你去忙别的案子。” 两座大山都压来,李非白只能说道:“我就站在此处听故事,不进去,也不插手案件,如此可行?” 不等曹千户说不可以,成守义直接说道:“如此也行,你就站在这。” 被抢了话的曹千户也不好再说反驳的话,而且不查案不进去,也无妨。 杨厚忠说道:“两位大人请进去。”他最后进去时又耸耸肩,“希望今日不会被她轰出来。” 李非白见三人都进去了,自己只能站在窗外,他看着屋里的姜辛夷,蓦地想到——难道她的用意就是如此?不许他插手案件,连接近她的机会也掐断了? 可为何她要这么做? 昨日的姜辛夷蓬头垢面,满面污秽,虽然难掩其颜,但今日再看,却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她的皮肤白皙,泛着一点苍白,唇色浅淡,似病娇美人。 慵懒的神色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更加疏离,更似孤狼。 成守义说道:“今日你要与我说什么故事?” 姜辛夷说道:“当然是东郭先生和狼。” 曹千户皱眉问道:“你昨日不是说了?” “曹千户知道一个人如何才能反复复活,拥有重生的机会么?” 曹千户立刻问道:“什么办法?”他脱口问完才觉得自己太过在意,失了千户应有的稳重。 姜辛夷微露讥讽:“看来长生不死是每个人的夙愿啊。”她一字一句说道,“当然是——把人写进书里。” “……” 姜辛夷笑了笑,一瞬似花海绽放,朝日初升,美如画卷。 美人是可以有很多权力的,也可以免去很多世俗的恶意,就连查惯了官员手上染了许多鲜血的曹千户都瞬间觉得她无罪。 他收起这被人迷惑的想法,冷声:“你还是说你的故事。” “对,说故事。”姜辛夷说道,“故事的开始是,东郭先生没死,狼也没死。” “老者年迈,未系紧袋子,结果狼从袋子里扑了出来,咬死了好事的老者。东郭先生见状只能逃走。 他一路跑,跑到杏树下,爬上枝头请求它庇护。可杏树却想看热闹,便对路过的狼喊道‘东郭先生在这里呢’,东郭先生大惊问‘你为何害我’?杏树说‘既我无法活命,那又为何让你逍遥快活’。 东郭先生只好跳下杏树,继续逃走。 他又遇见老牛,便请求骑上牛背,带他离开。老牛却对远处的狼喊道‘东郭先生在这里呢’,东郭先生大惊问‘你为何害我’?老牛说‘既我无法活命,那又为何让你逍遥快活’。 东郭先生再次逃走,可却终究比不过四条腿的狼跑得快。 最终,他被狼吃了。” 故事告一段落,曹千户冷笑插口:“若它们助东郭先生离开,树不会被伐,牛也不会被杀。” 姜辛夷唇角微扬:“狼杀死东郭先生后,便回头杀老牛,牛痛哭问‘为何要杀我’,狼说‘我怕赵简子路过,你也这般卖了我’,遂以利齿咬断牛头。后又去伐杏树,杏树痛哭问‘为何要杀我’,狼说‘我怕赵简子路过,你也这般卖了我’,遂以利爪划断树根。 狼铲除了后患,便悠闲地躺在山坡上休憩。可谁想一支利箭刺穿它的左腿,它大惊跳起,看见了远处的赵简子。它急忙逃走,可路上没有拿袋子掩护它的东郭先生,也没有可以躲避的杏树,更没有能驮着它跑的老牛。 最后,狼被赵简子追上,杀死了。” 杨厚忠说道:“若一开始狼不决意杀东郭先生,那路过老牛和杏树的那老实人会顺手救杏树和老牛,这个故事谁也不会死。” 姜辛夷说道:“对啊,若狼被老者和东郭先生合力杀死了,那东郭先生既能自救,也能救下老牛和杏树。” 她的声调微微拔高了,成守义看着她,眼里的慵懒变成了锐利的刀锋,正盯着自己。 这刀像刺在他的腿上,扎得他又犯腿疾,隐隐作痛了起来。 第15章 第二腰牌 寒风凛冽,早就吹秃了岸边柳树,只留下一身树杈子,在风中摇曳欲坠。 林无旧赶到的时候,成守义已在岸边坐了半晌,连睫毛都挂了霜。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盯着结冰的湖面发怔。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两下,他才回神:“三哥。” 林无旧问道:“你不是在查关平毒案吗,怎么有空跑这来。” “寺卿大人说我不必再查这个案子了。”成守义紧握拳头,面色与天般沉冷,“何止是让我不要查了,这是让整个大理寺都不要再查了。” 林无旧默默无言,坐下身来又拍拍他肩头,说道:“早闻此案牵连甚广,背后势力不可撼动。如今连大理寺都不愿插手,你不收手,很快你就要被盯上了。” 成守义愤慨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王八羔子作威作福!大理寺不查案不为民伸冤,那还要这个衙门做什么,不如回家种地去!” “我知你心中不甘,只是六弟,以你如今实力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反而会断你官途。你且隐忍,待你驻足山顶,你想查什么便查什么,而不必再看人脸色。此次你愧对一人,他日你却能救下成百上千的人。” “这个道理我懂……我真的懂……可是三哥……”成守义抱头哽咽道,“这条也是人命啊,人命是无可替代的。往后那千人只是假设,可如今这人是活生生的没了。你让我良心怎安?” 学医之人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林无旧太明白了。 即便他救了一百条人命,可只要有一人未能逃过恶疾索命,他也会懊恼自己的医术为何没有更精湛些,救下那人。 人都是无可替代的,因为人命只有一条。 冷风如刀,刮着人面,更刮着人心。 硬生生地剖着他们初入京师的热忱之心。 许久林无旧才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若你他日真的遇险,三哥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 成守义抬头看着他,说道:“三哥只是一个大夫,比我还要手无寸铁,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就赶紧跑。” 林无旧笑笑说道:“我入太医院便是了。” 成守义吃惊道:“三哥,你素来心系民间贫苦百姓,若入宫门,便被困在笼中,只能伺候皇族人,你是不愿去的,否则不会太医院登门聘你七回你都拒了。你这是何苦呢……” “我会与太医院谈条件的,至少不能限制我出宫的自由。且安心,三哥会照顾好自己。” 成守义愣神,三哥怎会想去皇宫,不过是为了给他留一条后路罢了。 鼻子顿时酸涩,几欲落泪。 “三哥……” “大人,大人,寺卿大人!” 衙役的声音将梦中的成守义唤醒,他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看看四下,梦太真实,他还以为梦回二十年前了。 衙役也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说道:“大人您没事?” 成守义缓了缓摇头,他捏捏眉心问道:“什么时辰了?” “都快辰时了。”自打他入大理寺,就没见过寺卿大人晚起,今儿还是头一遭,“我见您还没出来,怕您不舒服,就进来瞧瞧,一进来就听见您说梦话,喊着什么‘三哥三哥’。” “嗯。”成守义穿上衣服,随便洗了把脸就往外走,“该去听故事了。” 衙役替他整理好床铺,理好衣裳,便见一块腰牌掉落:“哎呀,大人你忘了腰牌了。” 他赶忙去送腰牌,路遇主事,主事问道:“怎么如此慌张?” “给寺卿大人送腰牌去。” “稀奇了,大人竟会忘了带腰牌。”主事年迈,已过甲子之年,他说道,“大人以往丢过一块,被朝廷责罚过,后来补了块新的,他便一直贴身带着,宝贝得紧。虽然大人足不出户,但这习惯可从来没改过,难道有什么急事?” 衙役说道:“大人做噩梦了呢。诶,主事大人,寺卿大人他有兄长吗?我怎么没听说。” 老主事问道:“没啊,大人他孤家寡人一个,也不交朋友,哪来的兄长。” 衙役皱眉沉思:“那他喊的三哥是谁……” “这……”老主事面色微变,低声说道,“以前大人有个好友,是宫里的御医,不过早死了。” “啊!怎么死的?” 老主事声音更低:“谋逆。” “……” 衙役虽然年纪轻,但也知道这两个字不简单,如今到处是东厂的眼线,他不敢多问,拿着腰牌就跑了。 老主事嘀咕道:“怎么好端端的又梦见了林太医呢……” 衙役跑到审讯堂前,门已经关了,他不能进去。今日又继续站在窗口的李非白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衙役忙说道:“大人早,这是寺卿大人的腰牌,属下给他送过来。” 李非白说道:“大人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出来,你把它交给我。” “多谢大人。”衙役赶紧把腰牌交给他。 李非白见这腰牌成色精亮,甚少刮痕,说道:“大人在位十载,腰牌仍与新的一样,不像是保管极好,倒像是换过新的。” 衙役笑道:“少卿大人好眼力,属下也是刚听说的,寺卿大人丢过腰牌,这是朝廷后来补发的,听说还将大人好一顿训斥呢。” 李非白有些意外,看着不苟言笑做事沉稳的寺卿原来也有马虎的一面,他说道:“知道了,你去忙,我在此等大人出来便交给他。” “谢谢大人,那属下去忙了。” “嗯。” 今日的天色比昨日明朗了些许,但风却比昨日要冷些。站在阴影下的他觉得凉意阵阵,但又不愿去日光下,站得太远他听不见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一会曹千户和杨厚忠过来,几人互相问了好,李非白看看他们的脸色,与成守义一样,都不太精神,仿佛昨晚都没有睡好。 曹千户说道:“李大人到底是年轻人,年富力强。听说来了大理寺后晚睡早起,夜灯不熄,可看着总是精神抖擞。” 李非白微顿,无怪乎说东厂的眼睛满布京师,他才来大理寺多久?曹千户就知他的作息。他说道:“大人说笑了,只是本质粗人。不过两位大人的脸色确实没昨日好,可是在劳神牛头山一案。” “也不尽是。”曹千户说道,“杨大人请。” “曹千户请。” 两人入了内里,就见脸色更不佳的成守义。 这一屋子人里头,反倒是姜辛夷的面色最好。 她看着进来的人,满是不耐烦,说道:“要听故事就早些,姗姗来迟,毫无诚意。” “……本官要何诚意。”曹千户说道,“你的故事到底还要说几日?” 朝廷日日催促他们快些破案,追回赈灾官银,受灾之地的粮款拖不得,早已命周边州县先行填补,暂缓民怨。可支援的州县也如嗷嗷待哺的雏鸟,急需朝廷将窟窿填上,否则又会引来新一轮民怨。 朝廷上下逼得紧迫,查案的人也如热锅蚂蚁。 可唯一的目击者却不急,还日日跟他们说故事。 成守义说道:“姑娘今日要说什么故事?” “东郭先生和狼。” 成守义不意外,他猜到了。 姜辛夷缓缓靠着椅背,说道:“故事的开始是,狼死了。”她停了片刻继续说道,“赵简子路遇东郭先生,问他可见了狼。东郭先生指向旁边的袋子,说道——狼在此。” 三人凝神聆听,今天的故事与之前都不同,一直温厚善良的东郭先生——变成了恶人。 第16章 箭在弦上 “晋国大夫赵简子偶遇野狼,便拉弓上箭,射伤了狼。狼中箭不死,逃走时遇见东郭先生,求他救自己。 东郭先生立刻让它入袋,片刻赵简子率队赶来,问他可见了狼。东郭先生看着马背上魁梧剽悍的赵简子,又望向他身后那群手持利剑的护卫,随即指向旁边的袋子,说道——狼在此。” 姜辛夷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狼一听,从袋子里跳了出来,大骂东郭先生不仁义愧对于它。东郭先生指向不远处的老杏树,说道‘你问那杏树,我不救你,是否是愧对了你’。狼便问杏树,杏树嘲笑说道‘我开花结果二十载,老农一家吃我果子二十载,盈利二十载,如今不能结果了,他们那却要伐我卖与木匠卖钱。我对他们的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东郭先生又有何恩德,非要他救你’。 狼不死心,仍在谩骂。东郭先生又指向田里吃草的老牛,说道‘你问那老牛,我不救你,是否是愧对了你’。狼便问老牛,老牛嘲笑说道‘我为主人拉扯帮套、犁田耕地,养活其一家,如今我年迈他们便想取我皮肉获利。我对他们恩德如此之大仍不能苟活,你对东郭先生又有何恩德,非要他救你’。 这时路过一老者,狼仍不死心,欲要问他。 老者瞧了一眼这黑压压的官兵,根本不看狼,埋头快步走了过去,离开了。 赵简子狂笑问狼‘如今你死心了’,随即提剑将狼杀了。狼血溅在东郭先生的脸上,刺鼻的血腥味蹿入鼻中,东郭先生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赵简子提着狼大喜,邀明日东郭先生去他府邸做客。 东郭先生忌惮赵简子,便在翌日赴约。” 姜辛夷又喝了一口茶,茶杯见底,她对杨厚忠说道:“没茶了。” 杨厚忠叹气起身:“我也想继续听故事。” 可他大概知晓了她的脾气,没人给她倒茶来,她是不会说的。可是他出去倒茶了,她定会继续说故事。 这不是让人挠心挠肺么。 此屋内他属位卑,只好拿了杯子速去速回。 姜辛夷拢了拢头发,在确定他是去拿茶了,这才接着说道:“东郭先生赴约后,发现府邸已经在开盛宴。赵简子邀他上座,他十分惊诧,众人也困惑不解。赵简子举杯向众人说道‘此乃墨家学子东郭先生,幸得其大公无私,帮吾擒狼’。众人恍然,又有人问道‘墨家讲究兼爱,狼不入兼爱之内么’。 东郭先生大窘,以杯掩面,以酒醉魂。 待众人不再看他,他便坐了下来,这椅子十分舒适,还透着木头清香,想必是新做的。这椅子上的皮毛厚实坚韧,不知是什么皮囊。桌上的肉放了一大盆,炖煮得软烂飘香。他看着这大堂上欢声笑语的人们,觥筹交错,仿若自己也是人上人。他喝酒、吃肉、坐在舒适的椅子上也哼起了歌儿。 这时,一个老者被押了上来。他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似乎遭受过毒打。 赵简子说道‘此人不说狼该死,狼不该死,难道要杀狼的吾便该死吗?’ 东郭先生一看,这老者正是路过不语的那位老先生。随后他听见赵简子高呼‘此人有谋逆之心,当杀’! 东郭先生惊呼‘不可,这老者何其无辜’。赵简子说道‘他无辜?那你坐在杏树雕刻的椅子上,坐在牛皮所制的垫子上,大口吃着狼肉时,可想过它们无辜’? 说罢,弓箭上弦,飞箭刺穿了老者的心脏。 东郭先生愕然,他看着满堂的血,看着身下的牛皮和椅子,直到看见桌上那盘肉,越发惊惧。 突然他发现肉里藏了一颗眼睛,那是狼眼,利如尖刀。 它开口‘救我’。 东郭先生崩溃大哭‘吾不敢犯世卿、忤权贵,忘墨家之道,忘兼爱之本,以至枉送无辜性命。吾有罪,有罪啊’! 他哭着后悔着,可酒池中的人还在欢呼、喧闹,唯有他在嚎啕大哭。” 话音沉落,曹千户便说道:“至少他没有被狼杀死。” 成守义默了默说道:“但众人皆死。” 姜辛夷轻轻笑道:“故事还没有说完。” “你说。” 姜辛夷继续说道:“东郭先生大哭着,忽然大堂崩塌,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他蓦地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条小道。他抬头看去,是一棵年迈的杏树,田野间还有老牛在吃草。而不远处,正有一头受伤的狼朝他奔来……” “竟是做梦?”曹千户对这结局颇不满,“依照如此结局,他定会救狼。” “谁知道呢。”姜辛夷说道,“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说完了。” 曹千户立刻说道:“那可以说案件了。” 成守义微微笑了笑:“想必还不行,姑娘仍有话要说。” 姜辛夷说道:“成大人可真聪明。” 曹千户再没有了耐性,手上青筋爆起,一掌折断了椅子扶手,沉声:“我真该对你上刑。” 姜辛夷伸手:“来。” “……” 成守义说道:“既然故事都听到这了,千户大人就再听听她要说什么。” 曹千户:“呵。” 姜辛夷说道:“我想问,若大人来选,会选哪个故事的结局?” “成某想先问问姑娘,成某的回答有何意义?可是影响你是否会如实说出案情的关键?” 抛出去的问题以另一种方式被抛回来了,姜辛夷接下了,她说道:“是。” 成守义点头说道:“成某知道了,请姑娘给我些许时间思考。”他揉揉眉心说道,“连日梦魇连连,令人头晕目眩。” 曹千户想催促他快些,可自己好像也脑袋昏沉,便和他一起出去。 杨厚忠正拿了水回来,见他们出来,讶然道:“说完了?” “说完了。” “……”故事太监了可真令人难受! 成守义看了窗外的李非白一眼:“随我来。” 李非白明白他要问什么,便跟了过去。两人穿过院子,到了蜿蜒修长的廊道上,成守义才停了下来。 微风拂面,吹得人精神了些。 成守义看看前后无人,这才说道:“说,你与那位姑娘的故事。” 第17章 辛夷花 第十七章 辛夷花 长廊无人走过,好事的曹千户也没有在暗处盯看。 廊道过于安静,唯有风摇曳廊下灯笼,被朝阳照出椭圆的影子。 成守义说道:“我知你无心隐瞒你与她认识的事,否则不会在衙前与那宋捕快寒暄。我无意探听你私事,但如今为了案件真相,我想多了解了解这位姑娘。” 李非白早已想到他终有一问,在此之前他已经仔细思量过了,说道:“她没有特意叮嘱过我不可提及与她的事,想来是能说的。” “那劳烦李大人说说。” 李非白说道:“她姓姜,愿者上钩的‘姜’,我也是来京赴任的路上与她相识。那日我携书童……”他蓦地一顿,终于想起自己快马加鞭进京时丢的是什么了。 他丢了个人,丢了个书童,丢了宝渡! 这会宝渡应该正骂骂咧咧一路吃吃喝喝地在来京的路上。 李非白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携书童走水路,入住地方驿站,却见那里已被废弃,驿卒也不知去向,只剩满院黄符。后在那里偶遇同样住宿的宋捕头和孙捕头,以及他们押送的嫌犯。” 成守义问道:“是姜姑娘?” “是。他们神色惊惧,说从陆路来时看见了许多尸体,而姜姑娘说那是鼠疫。孙捕头吓得连夜逃走,而我知姜姑娘深谙医术后,便携她前往聚宝镇一探究竟。可谁料到了聚宝镇却被县官勾结道士封锁小镇,只为卖天价药材给百姓,赚取大量不义之财。鼠疫夺了镇上许多人命,家家户户都有亡者,更有甚者全家覆灭。” 这后面的事成守义已从县官口中得知,但这般惨烈的描述他却还是头一次听。 那县官说得轻描淡写,几句掠过,与李非白所说对比起来,着实太过简单,大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 李非白叹了一口气说道:“姜姑娘不惧危险,探亡者,望病患,开了一贴药方赠予百姓。”他说道,“后来的事这两天杨大人来问过我,我已说清楚。” “嗯。”成守义说道,“瘟疫之可怕,即便是黄口小儿听了也会发抖,她却毅然前往,这与入虎穴没有区别。你是官,天职便是为百姓效命,不入虎穴才令人唾弃。但她不是,可却有如此兼爱仁德之心。”他抬眼说道,“所以你不信她会毒杀一百三十人。” 李非白气息微沉,点头道:“私心确实如此认为,但下官会追查线索和真相,绝无偏袒。” “有这番想法挺好。”成守义又问道,“那你可知她师承何人?” “曾有人问过,但她未答。” “哦……那她出身呢?父母呢?” “也不知。” 成守义笑道:“倒是神秘。她来京定是有目的的,只是如今还不知是何目的。” 李非白说道:“她对大人似乎有敌意。” “嗯,我也已察觉到。” “大人足不出户已有十年,只负责断案,处置犯人的事都交给杨大人。若是结仇,应当也是十年前的事,但她年纪不过十七八九,往此推论,或许是姜家上一代恩怨。” 成守义喜他心思如此敏捷,他说道:“假设她没有杀人,可为何不辩解?” “或许是为了入大理寺。”李非白回想之前细节,再一次说道,“据宋捕头所说,她曾屡次提过要去大理寺,即便他们害怕前方瘟疫逃走,她也会自己进京。” “看来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成守义问道,“你说当日有两个捕头押送她,可为何只来了一个?” “另外一位孙捕头因惧怕鼠疫中途逃走了。”李非白说道,“在驿站时我亮明了身份,但宋捕头不愿让我带走嫌犯。因事情太过紧急,我便将她带走了。后来宋捕头也追到聚宝镇,见形势险峻,便和我们一起捉贪官惩药商,最后离开小镇时,他便带着姜姑娘来京,将她押送到了大理寺。” 成守义了然点头:“这位宋捕头是个恪守职责又有勇气之人。” 李非白说道:“下官这两日看大理寺好像还缺些人手。” 成守义看他一眼,板着脸说道:“这不是你一个少卿该理会的事。” “是。” 成守义觉得还是要亲自面对那姜姑娘,问清楚她要做什么,不能一直如此耗着,否则朝廷那边再插手,很可能会把她当做替罪羊处决了。 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临走时又想起来,问道:“她可说过她叫什么?” 李非白说道:“辛夷,辛夷花的辛夷。” 成守义愣住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二月已过,三月初来,天气渐渐温暖起来。 成守义“啪嗒啪嗒”地拍着手上的泥尘往林家走去,到了大门口,他瞧着门上挂着的刚赐的林家牌匾和崭新的府邸,这推门进去非但门没关,连个守门的人也没,只有两个药童在院子里捣药。 他问道:“你们师父呢?” 药童答道:“师父在里头院子。” 他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林无旧正坐在庭院中,难得一见的没有在忙碌什么。 要知道每回见他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身上永远带着一股药味,手里永远拿着臭烘烘的药材。 “三哥你家那么大的地方,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夜里要是遭了贼你小心那两个娃娃都被人偷走。” 林无旧回神笑道:“他们夜里会回家,不会被偷走的。” 成守义笑了起来:“去去去,谁要说这个,我是说若来了贼,你东西就得丢光了。” 林无旧说道:“偷去,也没值钱的东西。” “……”成守义是没了脾气了,与其让他请护院,还不如他日丢了东西由他亲自出马追回呢。他问道,“你刚才看什么呢?” “喏,开花了。” 成守义往上瞧去,这高有十丈的树不见一片叶子,枝杈光秃秃的,只开了一树白色的花:“就看那些花啊?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似融春之雪,有堆银积玉之美。”林无旧鼻子轻嗅,“花香浓郁。” 成守义嗅了嗅:“真熏人,阿嚏!” 林无旧说道:“这是白玉兰,树姿挺拔,花如白玉。若有叶子时,也是浓翠如碧玉。” “我看皇上赐你的这宅子你都不喜欢,只喜欢这棵树。” “嗯。” 成守义也耐下性子坐下跟他一起瞧树,那玉兰花花瓣纯厚,在日光的倾照下,透着如白玉的质感和温润。 “真好看啊。”他由衷称赞着,“不过有些未开的花苞怎么像长毛了,发霉了?” 林无旧失声笑道:“花苞便是如此,带着细绒。”他说道,“你见过我药柜里的辛夷么?” “见过啊,毛茸茸的,拿在手上像摸了条小老鼠,你说过能治风寒牙痛的对?” “嗯,辛夷花便是玉兰花苞晒干而成的。” 成守义讶然,他看着那白玉兰,又想到辛夷花那一身绒毛的模样,丝毫联系不到一块:“绝了啊,三哥我觉得这花好像更好看了。” 林无旧笑笑:“我若生了女儿,就为她取名玉兰。” “这名字可真是又泯然众人矣又难听啊,我侄女得从小哭到大。” “……不至于?” “至于!”成守义来精神了,说道,“还不如叫辛夷呢,对,叫辛夷。” 林无旧想了片刻,说道:“辛夷……嗯,好听。” “对!我侄女就叫辛夷。所以……三哥你倒是快去娶老婆啊,别成天盯着你的药了,它又不会给你生女娃娃!” “……忙你的去。” “一提这个你就赶人走。” “那我弟媳又在何处?” “……三哥我去忙了,你看你的花去!” “……”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成守义来了内衙后院中,从不午睡的他却小睡了一会,不出意外又做了噩梦。 他刚出了一身虚汗,神情十分疲惫,就连李非白闻声出来见到他也觉他身体不适:“大人可还好?” “我很好。”成守义说道,“姜姑娘在?” “她回来后就没有离开过房门。” “我来见见她。” 李非白为他敲了门,里屋传来她慵懒声响:“谁?” “姜姑娘,成大人想见你。” “又非审讯的时辰,不见。” 成守义心觉堵闷,他轻咳几声顺了顺气,说道:“姜姑娘,那个故事,我选好结局了。” 片刻,门被打开了。 姜辛夷看着眼神神色苍白的长者,笑意愈发讥诮。 “成大人,请。” 第18章 狼的选择 这间房屋本是衙门中人居住,因此窗户敞亮,家具也齐全,不似大牢那样阴暗潮湿。 成守义进来时迅速看了四下一眼,那些家具几乎没有动过,就连床都铺得整齐,边缘不见凌乱。 茶杯她是喝过的,杯口可见湿润,但也放得齐整。 这里仿佛没有人住,甚至还是住了两天之久。 姜辛夷取了茶杯倒了三杯茶,李非白见她没有再赶自己走微觉意外,便坐了下来。 成守义看着完全陌生的女子,说道:“我知你要什么。” “哦?大人说说看,我要什么?” “你要我的命。”成守义看着她无比平静地说道,“三个故事里,无论东郭先生怎么选,他都一定会死。所以他不是故事的主角,或者说,我的角色不是东郭先生。” 姜辛夷的脸上微露讥讽:“你当然不可能是仁德的东郭先生。” “是,所以我的角色是,命运变幻全局的——狼。”成守义的胸口作闷起来,他缓声说道,“狼可以选择生或者死,而老牛和杏树都会因狼的决定而被定生死。” “那老牛和杏树是谁?” 成守义说道:“杨寺丞和曹千户。”他又说道,“我还知道东郭先生是谁。”他看着她,眼里已满是怜惜和思念和不忍,“是你的师父,对吗?” “你不配提他。”姜辛夷面色沉冷,声音更如冰锥刺人,“你、不、配。” 李非白还是第一次见她的神情如此阴冷,虽然她“冷”,但绝对不是个戾气满满之人。 成守义渐渐露了痛苦之色,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似在极力忍耐,他问道:“你师父过世了,是吗?” 姜辛夷气息屏住片刻,她盯着他,死死盯着他。 成守义说道:“你为何叫‘辛夷’?他消失十年,本不应有你这个年纪的女儿。那是不是说明他一生未娶未生,所以收的徒儿取名‘辛夷’。” “你问这些做什么,凶手。” 成守义愣了愣,李非白也微顿,问道:“姜姑娘,为何你会认为成大人是杀害你师父的凶手。” 成守义说道:“我与你师父已经十年不曾联系,你为何会怀疑我?” “你既非凶手也十年不曾联系,那你如何在我未开口时就知他已经过世了!” 成守义说道:“他若还在,绝不会让你来为他报仇;他若还在,绝不会让你给我投毒。” 姜辛夷微怔,成守义沉默许久说道:“他曾与我说过,他若生了女儿,便要取名‘玉兰’,我嫌不好听,让他改成‘辛夷’,他说好,日后若生了女儿,一定要叫‘辛夷。” 他说着喉咙微疼,又想起故友来,他说道:“如今你会为他千里迢迢入京复仇,他没有白疼你。可是你也要明白你师父的苦心,他既不告诉你他的过往,那便是不要你蹚这浑水。辛夷,你可明白他是在保护你?” “我明白。”姜辛夷的冷静让成守义都觉得惊讶,她说道,“师父已去,怎知生人痛苦。我的余生之愿便是杀了凶手,为他报仇。” 成守义问道:“所以为何你觉得凶手是我?” 姜辛夷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一点掩饰,他的神色诚恳、迫切,他似乎也想知道凶手是谁。 成守义忽然叹道:“你对我下毒了,是么?也对杨寺丞和曹千户下了毒,对?” 李非白意外道:“她什么时候下的毒?” “说故事的时候。”成守义说道,“听了三日故事,我便中了三日的毒。可你为了让杨寺丞和曹千户成为你的人质,只让他们听了两日故事。后来或许是你察觉到杨寺丞才是能制衡我的人,所以最后一次便假借口渴,支走他去打水。于是三人中,我中毒最深,其次是曹千户,再次是杨寺丞。” “这个推论真有趣。”姜辛夷说道,“可惜,我没有下毒。” “对,你不会承认的。”成守义说道,“你知我足不出户大理寺,所以需要接近我的契机。杀山贼的人不会是你,他教出来的徒弟绝不会是个歹毒心肠的人。可你既要入大理寺见到我,又要在杀我后摆脱你毒杀山贼盗窃官银的嫌疑,要做到这两点首先就是不能认罪。” 李非白明白了:“所以你在县里不说一字,到了大理寺又以山贼官银案为引子,对大人下毒?”他有些困惑她最后要如何洗清嫌疑,顺利脱身,“你有十足的把握脱身,对吗,姜姑娘?是不是由此可以推断,你手上有证明你清白的证据?你知道山贼为谁所杀,也知官银下落,唯有如此才能顺利脱身。” 成守义也是如此猜测,他看看李非白,似乎看到当年的林无旧。总是那样冷静,思维那样敏捷。 姜辛夷没有答话,她看着两人,说道:“这些都是你们的猜想。” 成守义问道:“杨寺丞和曹千户的命是不是要我用命来换?你才肯结束这一切?” “我没有这么说。”她目光灼灼,言行已表露得很明显——对,我就是要你这么做。 李非白虽然与成守义相处甚短,但他不愿就此定他的罪,认同他就是凶手。他问道:“姜姑娘,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 姜辛夷再一次一字一句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成守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愧对你师父,更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若我知道谁是凶手,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姑息那人。”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姜辛夷伸手叩着桌子。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平缓的叩木声回响在屋子里。 姜辛夷说道:“大人不是说你选好了结局么,所以……狼最后会怎么样?它选择生,还是死?” “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告知我为何怀疑我,也绝不会听我解释,是么?” “是。” 成守义默然,随后说道:“狼会死。” 姜辛夷目光微震:“会怎么死?” 成守义忽然笑了笑:“不求解药,不以他们性命做赌注,便自然会被毒死了。” 两人四目相对,陌生的双眼,却好似穿透了十年、二十年的光阴,似曾相识。 “你现在去找大夫,或许还有救。” “我不会去找,我若找了,杏树和老牛都会因我而死。” “哦?”姜辛夷眼露嘲讽,她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会求救,真的会选择狼死救人。 成守义缓缓起身,声音厚重而坚定:“辛夷,我没有杀你师父。你的师父,是我愿意用命去保护的人。”他眼眶已湿,因身体的痛苦,也因记忆的冲击,“如果可以,我宁可死去的人是我。” 他的心脏绞痛,再也支撑不住,昏厥倒地。 成守义的脸已全无血色。 “成大人!” 第19章 不敢相忘 第十九章 不敢相忘 “三哥!三哥!” 熊熊烈火灼烧着宫廷大殿,太监宫女惊慌逃走,此时叛军已经攻进宫里,到处都是尸首。 浓烟滚滚,成守义疯了般在宫廷中奔跑。 他手持长剑,一身是血,宫人见了他都绕道而逃。 叛军已经直驱宫殿,到处都在寻找藏起的病重老皇帝。 皇宫乱作一团,几乎都在往外跑,唯有成守义逆向而行,他在找林无旧。 他跑到太医院里,这里竟有不少受伤的人,太医们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个人都救治着手上伤者,就连一身血的他提剑进来,他们也只是抬头看了看,见他精神健朗,并非伤者,又收回了视线。 “我三哥呢!”成守义捉了一人问道。 “院使在里面。” 成守义松开他跑进里面,只见林无旧正游走在伤者之间,询问他们病情,时而停下来指正正在包扎伤口的太医。 他的眉头紧锁,没有停下片刻。 “三哥。” 林无旧听见他的声音抬头,意外道:“宫里这么乱,你怎么进来了?” “你还知道乱啊。”成守义一把抓住他就往外面带,林无旧是个文静书生,哪是他这“匹夫”的敌手,这一拽就被他拽了出去。 林无旧急声:“六弟你做什么,我还得去帮忙。” “还忙什么,快去逃命。”成守义把他拽到院子,指着外头说道,“太子都带着乱党冲进宫里来了,到处都在杀人。” 林无旧说道:“无妨,太子根基太弱,等几位皇子带兵进宫便很快能清剿叛党了。” 成守义急了:“对啊!要是太子能夺权我还让你跑做什么。” 林无旧微顿,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摇摇头:“我没有做过什么错事。” “当初太子病危,群医束手无策,是你救活的,后来他便推举你做了太医院院使。如今叛军一旦被平定,皇上一定会怪罪你,认定你是太子党羽,杀你是迟早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现在混乱赶紧逃走!” “我不走,我问心无愧,宫人死伤太多,今日太医院会很忙,我走不开。” “三哥!” 林无旧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也是太子提拔的,你快走才是。” 成守义还以为他想通了,谁想是记挂他的安慰,他更是焦急生气:“我自有办法脱身!三哥你拿好我的腰牌,这里头还有我路上捡的几个大臣的腰牌,你走的时候必然要经过许多关卡,到时候哪个趁手用哪个。” 林无旧被他推攘得气恼起来:“我从未与太子同流合污,问心无愧,我不走。” 大门外面的喧闹声愈发激烈,成守义判定几位皇子的援兵已到。他深知他犟得十头牛都拉不走的脾气,终究是没有办法,提剑便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无旧吃了一惊:“六弟你在做什么!放下剑!” “三哥走。” 林无旧气道:“你非要以这种方式威胁我。” “一旦叛军被平定,三哥必死无疑。皇家是讲情面的人吗?不是的,尤其是三哥救过太子的命,又确实是太子插手太医院将你升为院使。我知三哥只是将太子当做踏板,是为了更好地管控污浊混乱的太医院,你扩张太医院,培养太医手、整修药典、广施药材,太医院散了污浊之气,无数百姓得益,可是三哥……在谋逆的罪名前,这些都不重要。”成守义哽声说道,“没有人会在意,对他们来说,没有了你,一样有别人可以代替。” 林无旧也知这个道理,可他怎能离开。 “三哥。”成守义剑身未动,人已跪下,几近乞求,“你走,你隐姓埋名去民间,不是一样可以救很多百姓吗!” 林无旧心中痛苦,他看着已见血的剑,再深一些,便要划破他的脖子了。他伸手拦住,说道:“好,我走,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必走,我有办法自保,我们二人总要有一个人继续留在朝廷,与那污浊抗衡。” “你如何自保?” “杀太子,献投名状!” 成守义还未来得及说完,外面的大门就被撞响了。 成守义再不迟疑,捉了他便往后门跑去,那儿还未有义军到,他将他带出院落,左边是宫门方向,右边是皇宫腹地,他说道:“三哥走!只要命还在,我们终有见面的那一日。” 林无旧愣神,成守义又朝他喝声:“走啊!” 林无旧心中悲切,这一别不知何年能再见,也不知能否安然相见。 “六弟保重——” 直到看他身影渐远,成守义才安心回到宫中。 此刻叛军已知义军进宫,气势明显削弱,也更显慌乱。 成守义出现的时候,太子大喜,上前说道:“你来了便好,你若助我登基,我定赐你大将军名号!” “多谢太子厚爱,臣有一计可以擒住藏匿的老皇帝,还请太子移步。” 太子急忙随他出去,让护卫止步门后。 这护卫的视线刚被阻隔,成守义手中的利剑就刺穿了太子胸腔,太子愕然:“你、狼心、狗肺……亏我一手……提拔你……” 成守义怒声:“你以为三哥和我投诚是为了名利,与你狼狈为奸吗!三哥和我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力,以权力覆灭世上不公之事!” 他拔剑出来,飞剑挥斩太子头颅,随后用外衣包裹住太子头颅奔向宫外。 等护卫发现太子尸首,顿时大乱,溃不成军。 成守义一路抱着滴血的头颅奔走,直到看见身着甲胄的两位皇子,他便冲了过去。守卫见状提枪拦截,他单手使剑,冲开血路,仅凭一人一剑飞到皇子面前。 三皇子与五皇子皆惊。 成守义卸下利剑,跪在三皇子面前高举血头颅:“三皇子英勇,伐叛贼首级。” 三皇子微愣,五皇子也一顿。 众将见状,反应快的立刻跪地恭贺:“三皇子英勇,伐叛贼首级。” 三皇子思量片刻,便将头颅接过:“听我号令,剿灭剩余叛贼,速速救驾!” “是!” 众将有序四散,擒余党救驾去了。 成守义想此刻林无旧应当已经离开宫廷了,但愿他一路向南,再也不要回来。 五皇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成守义顿了顿,说道:“大理寺寺卿,成守义。” 五皇子笑笑:“成大人在千万人中杀出血路,智勇双全,我记住你了。” 成守义心中暗叹,他自知他方才可以选择继续忠于谁,但他选了三皇子,那势必是要得罪五皇子的。 “谢五皇子。” 宫廷的烈火逐渐熄灭,白烟仍旧在天穹翻滚。他看着那浓烟,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刚才跟三哥一起走,那他就不必去担忧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这事了。 保重,三哥。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三哥……三哥……” 太医已施针三十六根,但成守义仍旧额汗大颗大颗滚落。太医从病房退了出来,说道:“似入梦魇,走不出来,梦不醒,人便一直被耗着,直到耗死。” 杨厚忠急声问道:“大人他到底为何发病?” “中毒,可毒素逼不出来,服药催吐也只吐出部分,除非有解药,否则大人恐怕……”太医叹道,“会在梦中耗尽元气而亡。” 太医走了,杨厚忠转身问旁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说道:“刚才成大人和李大人去见了那姜姑娘,然后大人就发病了。” “李大人呢?” “送大人到这后就折回去问姜姑娘话了。” 一旁的曹千户冷笑:“我便说要对她用刑,偏你们大人要听她说故事,如今被毒蛇咬了一口,怨不得谁。” 杨厚忠面色沉冷,往后衙走去时说道:“我看曹千户听故事的时候也十分入迷呢。” “……”曹千户只觉气上心肝,肝脏被刺痛般,气堵胸口,闷得慌。他也不是会被激怒生气的人啊,怎么这会被他轻易气着了。 杨厚忠也觉心口发闷,便不再与他说话,继续朝内衙去了。 日光渐朗,映得屋内也更加明亮。太过整齐的家具让室内看着清冷,李非白说道:“姜姑娘,你我曾同生共死过,你大概知我为人,绝不会胡乱断案。可否告知我你认定成大人是杀害你师父凶手的推断和证据?我想查明真相。” 倚身长椅的姑娘没有说话,她闭目沉眠,在回想成守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李非白默了片刻说道:“成大人自入大理寺,破案三千件,平冤三千七百八十六人,至今大理寺仍有一间房屋专门用来放置百姓对他的褒扬牌匾,深得百姓信任。或许你师父确实跟成大人颇有渊源,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在下真的不能相信他会杀你师父。” “哦。”姜辛夷睁开双眼,看着褐色房梁,那上面藏了一些灰尘,蒙白处还有蜘蛛网,掸不尽,看不明,“我也知道成守义的名声很好,可是世上从不缺伪君子。” “一个人能做一日君子,能做十日君子,可能连续做二十年君子,那可能并非伪君子。” 姜辛夷又沉默不语了。 门忽然被打开,杨厚忠快步进来,一拂长衫,双膝跪在她面前:“姜姑娘,求你放过成大人。他是一个好官,一生为民,恨不得看尽案卷,平尽天下冤假错案。他不应当就这样死去……你们若有什么过往恩怨,我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平你怨气!” 姜辛夷瞥了他一眼,又“哦”了一声:“那就去看看。” 路上准备了一千句话的杨厚忠瞬间磕巴了,就、就答应了? 就这么答应了??? 诶?这怎么就答应了呢??? 他这是开了金口不成? 李非白见她走了杨厚忠还在跪着,伸手托起他:“走,杨大人。” “哦!”杨厚忠慌不迭地站了起来,随她一起过去。 第20章 六叔 第二十章 六叔 “东郭先生偶遇受伤的狼,并救了它。狼获救后却要吃了他,他便说,那就问问别人是否赞成你吃了我。” “于是他问了老牛,又问了杏树,它们都说狼可以吃了东郭先生。” “后遇一老翁,老翁设计杀狼。” 姜辛夷坐在床边,拔去了先前太医给成守义扎的银针,她重新施针,动作轻缓,嘴里又在说起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这听得被故事荼毒多日的曹千户太阳穴直突突。 “可东郭先生终究是于心不忍,在老者击杀袋子里的狼时,用手托举砸落的棍子。最后老者离去,东郭先生也走了。狼奄奄一息,但至少保住了命。” “多年后狼身上的旧疾发作,疼痛让他对东郭先生的恨意冲天,于是上门寻仇。” “它看见老杏树还活着,老牛也活着,有人将它们买了下来,让他们安度晚年。” “它一路想着东郭先生到底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到了东郭先生的家中,它守了十日,就见他十日不是在救人,就是在救人的路上。它心生感慨,终于放下仇恨,痛快离去。” 姜辛夷落下最后一针。 成守义醒来的前一刻,噩梦褪去,梦中人跟他挥手告别,多般叮嘱:“三哥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隐藏锋芒,不可再冒冒失失的。” “三哥你要去哪里?” 林无旧不答。 成守义又追问:“三哥你要去哪里?” 林无旧只是笑笑,离他越来越远。他追着他消失的影子,却越来越远:“三哥!” “醒来。” 女子清冷的声音瞬间将他从无尽的梦中带了出来,成守义蓦地睁眼,却见姜辛夷正在收针。 他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脑门上正晃悠悠着许多细长银针,这场景让他眼睛一热:“以前年轻,总是熬夜通宵办案,久了便得了头疾,当时……有个人就是这般替我扎针的。” 姜辛夷呼吸微顿,默不作声。 守在屋内的众人纷纷簇拥上前。 “大人。” “大人。” “大人。” 成守义的目光落在姑娘平静的脸上,抬抬手让他们退下去。 杨厚忠见他有话要说,便让众人出去。 姜辛夷说道:“李少卿和杨寺丞不必走。” 杨厚忠见自己也能留下来,大感意外,生怕她又反悔,错过了好故事。使唤人出去就更勤快积极了,他说道:“快出去,大人有话要说。” 一会屋里清场了,成守义才说道:“你一开始就不相信我是凶手,对。” “为什么你如此笃定?” “你是他教出来的徒弟,他教的人不会如此鲁莽没脑子。” 姜辛夷唇角不由弯起,成守义看着她,连笑都这么清冷。 她说道:“我怀疑过你,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可你还是费尽心思来了大理寺,还要跟我说故事。我想……东郭先生就是你师父,是么?” “嗯。” “可惜,狼最后都没有救下你师父。” 两人再次沉默。 成守义问道:“这一次,我是东郭先生,而那头劫后余生的狼,就是你,对吗?” 姜辛夷“嗯”地说道:“失礼了,六叔。”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称呼让成守义瞬间愣神,眼眶刹那染红,被泪水浸透。 李非白和杨厚忠也愣住了。 杨厚忠又磕巴起来:“六、六叔?” “你真的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杨厚忠和曹千户的命,也不愿向我要解药活命。” 姜辛夷刚说完,杨厚忠就说道:“我这两日不舒服,是你对我也下毒了?” “不多,多喝两日水就好了。”姜辛夷又说道,“曹千户严重些,大概要多喝十日的水。”她又朝他们轻嘘,“别告诉他。” “……”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好像也不是非告诉那跋扈的家伙不可。 成守义强撑着起身,杨厚忠忙给他垫了枕头。他说道:“你既唤我六叔,那就是不再怀疑我是杀你师父的凶手了对?” “嗯。” 李非白说道:“最开始为何你认定是大人杀了你师父?” 姜辛夷沉默许久,思量许久,终于说道,“两年前,师父被人杀害的前一天,曾说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翻出了一件东西,是个牌子,但他不让我看。他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这种事无论说几遍,她都觉得心如刀绞,她的脸色苍白无血,极力忍着心头悲切,“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那块牌子。它被布裹了好几层,保存得非常非常好。上面写着……大理寺寺卿——成守义。” 李非白蓦地想起成守义的腰牌曾在十年前丢失过,难道就是姜辛夷说的那块?” “是大理寺寺卿的腰牌?” “是。” “所以你怀疑凶手是成大人?不惜千里迢迢进京杀他?” “是。”姜辛夷说道,“师父那日说过,他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个人,是除了我,他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但那是师父的想法,人都是会变的,我不信。” 成守义几欲落泪。 李非白不解道:“那你为何要对成大人下毒,而不是直接杀了他?” “以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找到凶手的,我需要一个很有权力的人帮我。” “所以你选中了成大人。” “是。” “但你不确定他是否清白,又是否会帮你。” “是。”姜辛夷淡声说道,“如今六叔宁死也不愿献祭同僚,我便知晓他不是凶手,也没有变。我知道六叔会帮我,六叔并没有忘记我师父。” “我没有忘记。”成守义的声调悲愤起来,“从不曾忘记。辛夷,当年我将你师父送出宫廷,一直在找他的下落,但他从不愿联系我,怕牵连我。可我知道你师父始终是最挂念我的人,他是我三哥,这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杨厚忠叹息道:“当年宫廷兵变一事,害了多少无辜者。” 李非白年纪尚轻,但出身官宦世家的他对十年前的宫廷兵变也有耳闻。当年太子造反夺权,火烧皇宫,幸好三皇子及时救驾,取了太子首级,救下皇上。皇上后来清剿乱臣贼子,杀了两万余人。其中也有无辜者,但涉及谋逆之罪,无人敢彻查。 不久之后皇上仙逝,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 他没想到姜辛夷的师父也是那场宫廷兵变的受害者。 姜辛夷问道:“你真的不知我师父是如何死的?” 成守义摇头,头上银针也跟着晃了晃,闪出点点银光:“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为你师父报仇。” “那你去查,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好。”成守义勉强坐起身说道,“可是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先脱罪,对朝廷来说,身负人命的贼寇死了并不重要,但丢失的赈灾官银才是重中之重。如今你要洗清两项嫌疑,恐怕不易。” 姜辛夷说道:“你还不如你家少卿聪明,他料定我能入大理寺,就一定能全身而退。” “诶,我竟被骂脑子不聪明了。” 李非白想自己这怕是又被她拉了一些仇恨了。 杨厚忠说道:“那你快说说,案子再没有什么进展,恐怕你就要被移交到锦衣卫手上了。” “嗯。”姜辛夷说道,“毒杀山贼的人,也是一个姑娘。两个月前,她被掳上了贼山……” 第21章 官银案 第二十一章 官银案 审讯堂上,姜辛夷又坐在了四人对面。 今日是成守义、李非白、杨厚忠和曹千户一齐审问。 杨厚忠听了医嘱多喝水,上了几次茅房后果真觉得身体轻便了许多,胸口也没那么闷了。反观曹千户,眼窝都深陷了,看着颓靡不振。 姜辛夷说道:“一个月前,我路过牛头山,却被山贼掳上山。他们盘踞贼山多年,无恶不作,可因地处两县边界,两边县官都不愿出兵剿匪,因此多年来他们的势力逐渐扩大,手段也愈发残忍。劫持过路商客钱财不说,遇到貌美的小娘子还会掳走上山。我被掳上山时,恰逢贼首头疾发作,我为他施针开药。他不敢喝药,怕我投毒,但针灸两日,他已无大碍,便将我留下,奉为上座,让我为寨子里的人治病。” “我在那待的几日里,总能听见妇人哀嚎声,便去查看,只见地窖里关押了许多衣衫褴褛的妇人,约莫有三十余人。我见她们百般受折磨,向贼首言明救人一事,他起先不肯,直言若她们死了病重了,扔了就是,下山再掳新的来就是了。” 此举连曹千户都禁不住冷笑:“这真算不得是男子所为,令人不齿。” 姜辛夷倒意外他会替妇人们打抱不平,她继续说道:“在我极力劝说之下,贼首才点头。我为一众妇人治病时,她们都哀嚎不已,求我救她们。可当时我也被山贼盯看,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唯有一个小娘子,她模样十分娇弱,但眼神却十分坚韧。她不求我救她,只求我日后能为她带个口信回村,告知她新婚的丈夫她无颜回去,让他忘了她。” 成守义叹道:“也是个苦命女子。” 姜辛夷说道:“后来她们身体陆续恢复,山下也陆续来赎人,剩下五个人,不是没有钱赎就是根本不愿被家人接回去,四个妇人万念俱灰,在一日夜里,全都自缢了。” 李非白皱眉说道:“为何他们的亲人不愿接他们回去?” 杨厚忠说道:“妇人讲究名节,被掳上贼山便意味着被糟蹋了,回到家中也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这对于妇人和其亲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事。“ “若能被亲人接纳,她们未必不想继续活下去……”李非白不是那些女子,可他是断不会舍弃自己的亲人的,身体受辱并非她们自己的意愿,何罪之有?有罪的是那些玷污人清白的匪徒,还有世人非议的嘴。 成守义问道:“五个女子中,活下来的是那位小娘子?” “是。”姜辛夷说道,“贼人正想降低赎金让她回去,但小娘子不愿走,说要留下来,将贼山当做家。贼人见她决意如此,便放下戒心,也不派人看守她,让她清扫山寨,为他们洗衣做饭。有一天,我正准备用饭,却被小娘子打翻了碗,突然与我扭打纠缠。那些山贼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劝阻。直到众人散去,她才拉着我去了后山,说她在粥水里下了砒霜,让我赶紧趁机逃命去。” 李非白微顿:“砒霜是那位小娘子下的?” “嗯。我要她一起走,但她决意要死。她匆匆与我说完就走了,直到我听见前堂众贼发出哀嚎声,便赶紧回去,但他们那时几乎全都毒发。恰逢下雨,我让他们去喝那雨水浇灌,但砒霜毒素极强,他们很快发作,面红耳赤,喉咙肿大,气不通喉。我取了一柄刀来,划开他们的喉咙想割掉膨大的血泡。可惜,小娘子下的毒太剧烈,我身边又无药物,不多久他们就痛苦死去。” 姜辛夷说道:“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猎户惊吓下山,遇上山搜寻失窃官银,却见我在血雨中,手持利刃。” 李非白已然明白官府在卷宗里所写非假,但实际却有出入,不过是视角不同罢了。 在她这里是救人,在旁人看来却是以剑辱尸。 他问道:“那失窃的官银跟山贼可有关系?” 姜辛夷点头说道:“有,他们为了不惹麻烦,连夜去了另一座山劫持了官银,但回来的时候却不见官银踪影,只是他们那日喝酒吃肉提及此事。也正因为他们得意忘形,才被小娘子在酒水和肉里下了毒。” 曹千户立刻问道:“那官银在何处?” “这我并不知,但小娘子去倒的酒,她听到了许多话,若是找到她,那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曹千户冷冷发笑:“我如何能信你?你若是又坑骗我们,我们可就真成傻子了。” 姜辛夷微微笑道:“曹千户有别的选择?不是还想着严刑拷打?你们若不信,可以先去西亭村打听一下姚二娘的事,她就是两个月前被掳上贼山的人。” 话落,曹千户已起身走到外面,叮嘱等候的锦衣卫去打探。 他折身回来说道:“若你话里有假,我定要亲自拷问你。” 姜辛夷说道:“我看你脸色不好,多喝水。” “你让我喝便喝?” “曹千户不是连试都不敢试?” “……”曹千户不答,他敢,但他就是不当面答。 等他出去,李非白看看她,起先她是不打算告诉他“解药”的,如今愿意告诉了,细想之下似乎是在刚才曹千户在她提及山贼虐杀妇人时打抱不平了一声后态度就变了。 她不过是嘴硬,心肠较之一般人都更柔软。 李非白说道:“此案既交给了大理寺,单让锦衣卫前去显得大理寺太过失职,下官也想随同前去。” 成守义说道:“去。” 待他走后曹千户轻笑:“分明是不信我东厂,还将理由说得这样委婉。” 姜辛夷说道:“没有,合情合理。” 杨厚忠也说道:“对啊,没有,合情合理。” 一人难敌四手,曹千户不说话了,他疲乏得很。要不……出去喝个水…… 他自己备的清水,有什么可怕的! 那西亭村马来回不歇也要一日功夫,到了翌日,曹千户觉得身体果真好了许多。 李非白和锦衣卫双双回来,进门便说道:“西亭村确实有个姚二娘,也确实在两个多月前被掳上山。后来姚二娘回来过,却又不见踪影,可她的夫家终日不出门。其中一定有诈,还请大人们派兵前往查看,捉拿姚二娘!” 第22章 地下官银 第二十二章 地下官银 从六万官银失窃开始,这个案子的一切都注定不会简单,更何况如今是捉拿官银案的重要嫌犯,单是大理寺就去了五十余人,东厂也派出五十锦衣卫。 一百多身着官服的人涌入不过一千余人的村庄,村民瞬间被镇住,地里干活的不敢动弹,在树上嬉闹的孩童也不敢下来,扛着草回家的妇人也停下了脚步,就连村里的狗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整个村落都弥漫着一股生冷的杀气。 “锦衣卫?”“锦衣卫来我们村里做什么。”“那是啥官服啊?”“不认得啊。” 村民低声猜测着,坐在马上的曹千户朝他们扫视一眼,似冷冷冰刀削掉了他们的唇齿,再不敢攀谈。 姜辛夷和李非白共乘一马,她的手上还锁着铁链,李非白出门的时候用一件衣服给她遮盖住了,这会就像是一个体质虚弱的姑娘随官兵前来视察。 片刻锦衣卫就捉了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夫妇和一个壮丁过来,他们早就被吓得腿软,几乎是被锦衣卫一路拖过来的。待他们一松手,三人就跌倒在地,滚了一身脏泥。 曹千户沉声:“谁是陈新?” 男子急忙叩头,扑得满脸泥土:“草民是陈新。” 曹千户说道:“姚二娘是你妻子?” 陈新神情立刻变得惊恐起来,舌头都捋不顺了,说道:“是、是,她是我婆娘,不过大人,她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李非白问道:“半个月?所以她被山贼掳走后回来过?” 提及此事陈新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离得近的村民听见忍不住说道:“原来二娘是被山贼掳走了啊,你还说她赌气回娘家了。” “被山贼掳走?难怪不敢说实话,清白难保格。” “这是被糟蹋了不敢见人了?” 流言蜚语越发难入耳内,李非白偏头看去:“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后。” 衙役立刻将他们往后逼退,离了五六丈远,陈新这才耷拉着脑袋不情愿地说道:“是,两个多月前我带她回娘家,路上遭了劫匪将她抢走。后来劫匪要赎金,可我们哪里赎得起啊,就没把人接回来。” 李非白说道:“你年少时就在外面做生意,家境在西亭村已算优渥,将置办的田地卖了,祖屋卖了,也凑得齐钱赎人。” 陈新瞪大了眼说道:“这怎么能行,婆娘没了就再娶,祖屋没了就赎不回来了,我睡哪?我爹娘睡哪?” “……你的妻子没有你的房子重要?” “当然没有!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又不是跟天仙似的……” 陈新还没说完,一阵冷风过耳,只见一缕断发从头上飘落,落在他的脸上。 他愕然看着那收剑的官差,吓得心直撞胸腔,脸色煞白。 李非白说道:“你若再乱说话,下次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不、不敢了。”陈新又说道,“姚二娘半个月前回来了,然后连夜又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姜辛夷问道:“她回来做什么?” 陈新说道:“她想回家里来,可我嫌弃她不是清白之身,就赶她走。她估计也是没脸待了,就走了。” 李非白已经下马走进陈家,陈新的家境殷实,小院修得干净,墙角种了几株花,许是春雨浇灌,花已绽放,生机勃勃。 这大概是姚二娘种的花。 他的目光落在泥土松软的院子里,偌大的院子竟都是翻过一遍的。他问道:“你们为何将院子里的泥土都翻了一遍?” 两老急忙说道:“都是泥,下雨天脏,想铺上石头。” 姜辛夷语气悠悠:“非得在多雨的春天大费周章么?” 两老面如死灰,曹千户已觉他们反应奇怪,抬手说道:“挖!” “挖不得啊!” 老妪冲了上来哭闹着阻拦,就要撒泼打滚,锦衣卫腰间的刀一抽,锋利的光芒闪入她的眼里,惊得她瞬间哑巴了,再没法撒野。 二十余官兵已寻了铁铲铁锹挖掘院子,陈新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里已经被围得像铁桶,哪里还能逃。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随着铁铲深挖,他已近昏厥。 “哐。” 不知铁铲挖到了什么,锦衣卫抬头:“有东西。” “啊——”老翁和老妪当场昏死过去。 曹千户喝声:“挖!” 陈家院子哐哐作响,被驱赶在远处的村民探头瞧看,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他们把姚二娘埋了?” “陈新那个怂货还敢杀人藏尸?不会?” “那姚二娘去哪了,官府的人又在挖什么。” “哎哟!太歹毒了,看不出来啊。” “可惜了姚二娘,那样和善勤快的娘子。” “有什么用……都被山贼糟蹋了!” 姜辛夷站在屋檐下看着泥土被一铁锹一铁锹地掘起,再看陈新宛若死人的脸色,心中越发舒适。 “坐会。”李非白提了张凳子给她,又说道,“你是不是知道陈新在底下埋了东西?你方才的话里处处都是引导他们怀疑陈新。” “大人又在乱揣度我,我不认识陈新,跟他无冤无仇。” “但你认识姚二娘。” 姜辛夷抬头看他,她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虫子,都钻进她脑子里去了,将她整个人都窥伺个干净。 “是箱子。”官差放下铁锹,合力将箱子拉拽上来。 “这边也有。” “这里也有。” 转眼就在院子里翻出了五个大木箱,李非白伸手推了推箱子,十分沉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拔剑斩断铁锁,官差急忙打开箱子。 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在日光的倾洒下如月光折现刺眼光芒。 曹千户急忙过来拿起白银瞧看,只见底下印着官印花纹,分明就是丢失的那六万赈灾白银。他既喜又怒:“陈新,你竟私藏官银!” 眼见锦衣卫要捉他,他惊恐大叫:“大人饶命!都是姚二娘那小贱人陷害我,是她说她知晓官银下落,让我去运回来。草民不知那官银不清不白,只当是那群山贼藏匿的脏钱。” 李非白说道:“即便是山贼的脏钱,你私藏钱款也是犯法。更何况这每锭银子都有官印,你总不能说自己不认字?” 曹千户说道:“知法犯法,还不速速交代清楚!否则我当场要你狗命!” 陈新见自己已无退路,只好说道:“半个月前姚二娘回家,质问我为何不去赎她,我说没钱。她便说她有钱,山贼全死了,她知道他们劫持的官银在何处,便带我去扛回来。我清点过,这银两一共三万两,我和我爹娘日夜用竹篓背回来,也背了足足十日,这才刚藏好,你们就来了。” “那姚二娘呢?” “不知道啊,她说完这事又说没脸留在陈家,就往后山那走了。” 姜辛夷问道:“你就没有想过找她?” 陈新说道:“我、我……没有。” 姜辛夷轻笑道:“是忙着运钱所以根本顾不上她,是么?”她又说道,“你这里临近山脚,我看背后的山又高又深,不见山路,想必平日里都没有人行走。姚二娘往那里去……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自寻短见?” “我……”陈新垂头丧气道,“她要走我留不住。” “怎会留不住,她那样想回来,想你赎她回去,可你做了什么?非但不交赎金,甚至送来休书一封,断绝了她全部的念想。”姜辛夷转而对曹千户说道,“不如去山上找找,以我身为女子的直觉,姚二娘大概率是在山上自尽了。” 曹千户也深觉有理,便示意锦衣卫上山搜人。 李非白问道:“另外三万两在何处?” 陈新说道:“我只在那山洞里拿到三万两!大人我句句属实!” 李非白和曹千户对视一眼,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只有找到全部赈灾款才算完事。 陈新忐忑不安问道:“大人,我如今已经交代清楚了,是不是可以放了我?” 李非白说道:“私藏官银,知情瞒报,已是重罪。而且姚二娘下落不明,要找到她在何处,才能定罪。” 这话曹千户可不愿说的太隐晦,直接说道:“你也就判个二三十年。” “……”陈新一听,两眼翻白,终于昏死过去。 第23章 水潭女尸 第二十三章 水潭女尸 进山搜寻的人数多达八十人,整座山并不高,但是地势复杂,又无人行走,连樵夫都不往这跑。 搜了半日也无人回报有线索。 李非白已经向村民借调了牛车,将银子先运回大理寺。 曹千户一听阻拦道:“李大人好贪功劳,全运回大理寺,那我东厂岂不是白费了功夫,却没一分功劳。” 李非白说道:“我会向朝廷如实禀报,三万赈灾银两由东厂一起寻得。” “那依旧是你们大理寺的功劳,不如交给东厂运回禀报。” “此事牵连甚广,圣上指明要大理寺破案,若人犯已抓却不见银两,恐怕会被圣上问责。” 姜辛夷说道:“既然谁也不信谁,那将白银分成两份,你们各运一份回城不就好了么?” 两人看看对方,几乎是都思量到对方人马与自己相持,争执功劳只会耽误办事,一时觉得此法甚好。 “那就各分一半。” “好。” 银两还未分完,山上便有衙差飞快下山禀报:“禀少卿大人,在山上水潭中找到一具女尸。” 曹千户当即回头看着在地上不知真晕还是假晕的陈家三人说道:“把他们押上去。” 几人很快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半山之地,潭水三丈,泉水不断。 潭里的水是活水,但因出水口细小,潭水流动得并不多,一具女尸微微晃动着。她的面朝下,头发在流淌的水中缓缓漂浮四散,宛若黑色苔藓在水面荡漾,安静又诡异。 曹千户朝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便押着陈家三人的脑袋往潭里摁去。 三人鼻腔入水,瞬间清醒。 可头上之人却未松手,他们一睁眼便看见水底下的女尸,近在眼前,陈新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头发撩在自己的脸上,对方双眼被水浸得泛白,无瞳无仁,似与鬼魅对视。 他惊恐万分,四肢有力地挣扎着,头上的手劲一松,他抬头往后跌坐,大口喘气道:“鬼!鬼啊!” 陈家夫妻也遇水惊醒,见了水中死尸,差点也背过气去,吓得浑身哆嗦。 李非白说道:“把她翻过面来。” 锦衣卫已将尸体拉到岸边,尸体在水中估摸浸泡了很多日,尸身已经肿大膨胀。这人刚翻过来,陈新便看见那胀如发面的脸,几欲蹦出的双珠,他俯身呕吐,吐了个半死说道:“就是姚二娘,是她没错。” 李非白问道:“如此笃定?你再仔细看看。” 陈新的眼皮抖得厉害,他颤颤看了一眼,再次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才缓回半条命,说道:“是她,她那日离家时穿的衣服,佩戴的首饰都一模一样。” “别说衣服,你看看脸。” “是她!”陈新再次惊叫,快被逼疯了。 李非白又看向二老,二老是看也不敢看,飞快看了一眼也要吐了,强忍恶心说道:“是、是她。” “看来真是姚二娘。”曹千户说道,“她是被你们逼死了,半夜要被冤鬼索命了。” “……”本就魂不守舍的三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李非白看向水潭四周,一棵枯树半探水面,枝杈断落,那断掉的树杈上悬了一根腰带,腰带上残留了些许血肉。他又蹲身去看姚二娘,她的脖子已快断裂,在水中至少泡了十日以上,以至于截断处已不见肉色,白肉生蛆。 “约莫是十日前,她将腰带悬挂树上,吊死此处。” 曹千户问道:“那为何尸体会掉在水里?我看树杈也没完全断裂。” “尸体沉重,脖子无法支撑,时日一久便断裂滚落了。” “哦。”曹千户看看左右说道,“非要死在这种地方。” 李非白也说道:“一个寻死的人,却大费周章爬上水潭上面的树,将布悬好,再吊死上面,这不符合常理。” 姜辛夷说道:“底下泉水清澈,不是洗净污浊身体的最好之物么?我身为女子,我能理解她,不带着污秽投胎,希望水能净身。” 曹千户说道:“这倒是说得通的。” 李非白看看她,过分的冷静,近乎冷漠,他说道:“姚二娘一死,线索就全断了,包括那剩余的三万两白银。” 曹千户浓眉紧皱,目光落在陈家三人脸上:“带回去,严加拷问!” 早就听闻锦衣卫手段的陈家三人哭得死去活来,可如今他们是最重要的嫌犯,根本没可能逃避刑罚。 直到陈家人被锦衣卫押走,李非白也没有阻拦。姜辛夷有些意外他的默认,跟对自己的态度全然不同。她嘲弄说道:“李大人对我和对他们,好似态度不太一样。” 李非白说道:“是不同。”他说道,“他们是混蛋,你不是。” “……”这个理由好像不太难接受,可怎么就如此奇怪呢。 “回去。”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去见了成守义,与他说了案件详细。 杨厚忠听完后叹气:“虽然山贼毒杀案破了,但钱款只追回一半,这功劳还被锦衣卫拿了一半,恐怕我们这边会很难交代。” 李非白说道:“官银有特殊印记,除非熔炉重炼,否则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修建熔炉化三万两白银并非易事,又需购置许多器具,想必可以通知各家铁匠,让他们留意此事。” “这个切入点确实心细。”成守义说道,“只是这仿若守株待兔。” 李非白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成守义已在心中思量许久,他说道:“去找辛夷再喝个茶。” 正等着答案的杨厚忠眨眨眼,这还是不是在谈天大的正事了?喝什么茶? 李非白却意会了:“是。” 他退下后,杨厚忠又叹气:“我真恨啊。” 成守义问道:“恨什么?” “恨我与你相识二十载,却不如与你相识十日的年轻人更心有灵犀。” 成守义扯扯嘴角,抬手说道:“我可不想要一个男子为我吃醋。” “哈,倒不让人开个玩笑。”杨厚忠笑道,“难道姜姑娘知道官银下落?” 成守义说道:“官银一日找不齐,在贼山唯一活着的她就一日不能完全脱罪。所以你说,她可能给自己留后患吗?” 杨厚忠恍然:“真真是个狡猾女子。” “挺聪明的。”成守义说道,“你现在就带人再去一趟西亭村,再搜陈家后山。” “咦,不是都将山头翻遍了么,一无所获。” “我意不在此,那曹千户天天让人盯着大理寺门口,就为了守株待兔,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剩余官银的下落。”成守义笑笑,“我估摸一会李大人就能问出官银下落,自然是不能让锦衣卫做了尾巴的。” 杨厚忠大悟:“这叫调虎离山之计,将锦衣卫引到西亭村,一会便没有尾巴跟着李大人了。” “然也。” “我这就去。”他边走边瞧他,这人足不出户光听陈诉,是如何猜透这么多的。 真令人惊奇。 第24章 无根草 第二十四章 无根草 此时李非白已经走到姜辛夷的房门口。 正是落日之时,霞光橙红,染遍天边祥云。 他敲敲门,里面的人就让他进来了。 姜辛夷坐在桌前,那桌子正迎霞光,也染得她一身红光。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说道:“坐这里。” 李非白坐了下来。 她又说道:“这里才不挡我赏日。” “……”真是毫不客气。李非白说道,“案子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姜辛夷喝着杯中清茶,说道:“我还不能脱罪。” “不能,而且……我有一个疑问,想请姜姑娘解答。” 姜辛夷清冷笑笑:“我能帮你什么?” “能,只有你能。”李非白说道,“当日官府清点寨子里的尸首,有山贼一百三十人,在后山又挖出了三具妇人尸首,仵作查看后,发现她们都是自缢而死,从死亡的时间来看,就是你说的那无人赎回自缢的妇人。可是你说死了四个,所以还有一具尸体去了何处?” 姜辛夷微微笑道:“大人问我,我又能去问谁呢?” “嗯,这只是我揣测的开端。”李非白继续说道,“姚二娘的尸体泡在水中太久,若是早几日发现尸体还不至于那样肿胀,看不出原样,对?” “大概是。” “她所穿的和首饰都是姚二娘的。可是一个一心赴死的人为何还有心思穿金戴银?” “女子爱美罢了。” “不是,是有人怕陈家以为她不是姚二娘。”李非白说道,“真正的姚二娘……没有死。” 姜辛夷轻笑:“这就好玩了,姚二娘怎么会没有死?” “我斗胆梳理一下当日的情形。” “大人说。” 李非白坐在桌前,看着泰然的她,既觉得她可怕,又觉得她令人惊叹缜密的心思。 “你怜悯姚二娘,但她已决意赴死。在世人眼中,丢了清白将要忍受无尽的流言蜚语,更何况夫家不愿拿赎金甚至送去休书已经证明他们的态度,她自知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她已没有想法活下去,但你不忍。于是留了下来,让她带着一具自缢的妇人尸体离开。你让她回到家中告知陈家官银的事,贪婪的陈家果然隐瞒了官银的事,而姚二娘拖着尸体到了水潭,将腰带缠上水潭树枝,随后又将穿戴了她的首饰的妇人挂上,待她落水浸泡。可若是浸泡的时日太短,根本无法泡烂尸体,于是你选择被捕、不言,即便到了大理寺,你也要说上三日故事,最后将姚二娘下落说出,你可以脱罪,而陈家也会因藏匿官银获罪,那冒牌的姚二娘尸首也早已泡烂。如此一来,她便能改名换姓好好地在别的地方活下去。” 李非白又说道:“清清白白,犹如重生。姜姑娘,这就是你全部的计划,对吗?你的初心并不是进入大理寺试探成大人,你若要入京找他根本不必这么麻烦,要试探他也有千万种办法。即便成大人十年不出大理寺,但只要是听见你师父的名字,你相信他会立刻去见你。你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掩人耳目,为了救那可怜的姚二娘。” 姜辛夷听到一半时已经将眼睛闭上,她微微晃着椅子,静静听他说完。 那日初见姚二娘和送别她的景象历历在目。 一个可怜的妇人,一个同为女子,命途却比她还要凄惨的妇人。 ——“我给他们下了毒,你快走。” ——“你为何不走?你要寻死?” ——“我已非清白之身,夫家也送来休书,天地之地,都无我容身之所,皆是一条死路。” ——“什么叫清白,心中光明磊落才叫清白,身体是自己的,它永远干净,脏的是他们,并不是你。” ——“如今一百余山贼将死,我更是无路可退。” ——“有,我来帮你。” 姜辛夷缓缓睁开双眼,夕阳倾洒在她的瞳孔上,明亮又淡然:“大人说这么多,可有证据?” 窗外日光泼洒入窗,李非白坐在黄昏中,能感觉到温暖的夏日来临。他默然,律法上百条文不断在他脑海中交替警告着。 许久以后他说道,“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我想——姚二娘已经死了。” 姜辛夷蓦地一顿,抬头看他,看着这沐浴光芒下的年轻男子。 两人四目相视,没有说话,却有无尽的话。 过了片刻姜辛夷说道:“贼山往西方向有个山洞,那里有你们要的东西。” 李非白蓦地明白了,如今他们要什么?劫银的山贼已死,毒匪案的凶手已“死”,只剩下那三万两赈灾款了。他抱拳说道:“多谢姜姑娘告知。” 姜辛夷收回了视线,又合上双眼,缓声说道:“天雨大,不润无根草;道法宽,只渡有缘人。” 李非白顿了顿,随之了然。 ——我告诉你不是因我,而是因你。 若非他放过了已经隐姓埋名远去的姚二娘,她也断不会告诉他官银的下落。 李非白迅速召集人马赶往贼山。 不日,已有大理寺衙差快马加鞭回来。 他快步入内,一见等候多日的杨厚忠便说道:“禀大人,找到那三万两白银了!” 第25章 捕快进京 短短七日,官银案、毒匪案一同顺利告破,丢失的六万赈灾款也都如数追回,圣上当朝嘉奖了大理寺。 御赐酒宴在日落时送了过来,太监宫女们端了二十六道菜从正门进入,一路飘香,引得街道百姓争相探头。 成守义没有坐下同吃,夹了一盘菜便走。 待他走了旁人便问杨厚忠:“大人这是要给谁送饭去?” 杨厚忠说道:“许是姜姑娘。” “那姑娘已经洗清嫌疑,大人不送她走么?” 另一人说道:“大人待她好似特别不同。” 杨厚忠板着脸说道:“大理寺可不喜欢嘴碎之人。你们要是觉得这酒菜不好吃堵不住你们的嘴,那就去牢里看犯人去。” 两人赶紧说道:“属下不该多嘴,大人千万别责罚。圣上赏赐的菜哪有不好吃的,我们爱吃、爱吃。” 他们深知杨寺丞素日忠厚好说话,但他严肃起来时也凶得很,再多嘴他就真的要惩罚人了。 成守义来了内衙,见李非白正从屋里出来,说道:“前堂已经开饭了,你快去。” 李非白看看他手里的饭菜,点点头说道:“大人还没吃过?” “还不曾。” “那我去给大人留一碗菜。”李非白从内衙走到前堂,还未坐下,就有守门的衙役过来说大门那有人找他。 他心想大概是宝渡终于找到他了,便走快了几步过去。 到了大门,就见一人身着洗得发白发皱的衣裳在门口不安地踱步,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他心觉惊讶:“宋捕快。” 来者正是宋安德。 他身上背着个大包袱,那包袱巨大,也不知塞了什么,在他的背上拱起了大包。他听见叫声一个激灵转身,包袱顿时抖落一地,里面的衣服鞋子袜子尽数落地,甚至还有一架小小铁锅。 宋安德窘迫地蹲地收拾,都想钻进地洞里了。 李非白立刻上前与他一起拾掇,宋安德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大人,我娘不放心我来京城,非要我带个小灶,说怕被人嫌弃吃的多回头不要我了,饿了就自己煮点吃的。” 李非白笑道:“你饭量真那么大?” “没有没有,两碗饭就足够了!”宋安德一会又小心说道,“要是再加半碗就更好了。” 李非白哑然失笑,他想起来了,问道:“你来京师做什么?” “诶?我都忘了跟大人说了。”宋安德急忙翻找贴身衣服,翻了三层旧衣裳才从里衣找到一封公文,郑重小心地递给他,“吏部让人送到临县的,说我是有勇之人,要我直接来大理寺任职衙役。” 李非白略显意外,此事他曾向成守义提过,也举荐过宋安德,可当时他没有任何答复,他便以为他无心聘他。谁想宋安德竟真的来了大理寺,他心下对成守义又多了几分改观。 “我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来大理寺任职,以前倒是老去做这种梦,嘿。”宋安德的双眼炯炯发亮,双颊也因高兴而泛红,“我爹娘都不敢相信呢,说我啥本事没有怎么就被寺卿大人看上了。最后还是县令大人比对了好几次公文盖章,才放我出城。我走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凑了盘缠呢。” 他越说越兴奋:“我来的时候又路过了聚宝镇,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病人了,我去那吃了个面条,还听路人念叨你和姜姑娘是活菩萨……对了,姜姑娘怎么样了!” 李非白说道:“她已经脱罪了,两件案子都与她无关,现今正在大理寺暂住。” “那就好!” “那位孙捕头呢?” “我回去后他已经被关起来了,县令大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他身体不适就回来了。大人停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如今还在做捕头。我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说后悔没有做一个好捕头,让我在京师好好干,他也会好好干的。” 李非白只觉他太过善良,可善良……有什么不对呢。 挺好的。 他拍拍他的肩头:“你还没用饭?正好我们在吃,你先吃饱了,我在领你去见主簿,让他给你安排个住处,再裁量身大理寺衙役的官服。” “好嘞!多谢大人。” 李非白领了宋安德进去用饭,他一瞧满堂身着官服人有些犯怵,那官服可真是熨得平整呀,布料也在闪着光芒。那桌上的饭菜竟有二十几道,盘盘菜都色泽诱人。 诶,原来大理寺的伙食这般好的啊。 没来错地方!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成守义敲了敲房门。 “进来。” 他端着饭菜进去,只见姜辛夷正坐在桌前看一张舆图。待他走近了,看清是皇城舆图。 “你看这个做什么?” “李非白拿来给我解闷的。”姜辛夷说道,“说他也刚看,路还不熟,回头一起去走走。” “李少卿真是心细之人。”成守义将饭菜放在她面前,又将筷子交给她,把地图收走了,“万事放一边,填饱肚子最重要。” 姜辛夷默了默,接了筷子吃起了饭,随后说道:“师父也不许我饿肚子。我总是埋头看书,忘了饭点,他便总来收我筷子,催促我吃饭。” 成守义心弦已生触动,低声问道:“三哥他是何时收你为徒的?” 姜辛夷吃着香甜可口的饭菜,又想起当年快饿死的自己,在那阴云密布的天穹下看见的那个男人。 “我幼时随父母逃荒,他们饿死途中,是师父救了我,还教我医术。” “那是何时的事?” “十年前。” 成守义轻叹:“那正好是你师父被迫离京逃亡的路上,他真的是……即便是自己已深陷泥潭,仍要救人于危难中。”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姜辛夷问道:“六叔真不知凶手是谁?” “不知。你师父医者仁心,一心专研医术,从不与人起争执,我真不知谁会害他。” “何止是害,根本就是……虐丨杀。”姜辛夷声音微微颤抖,又强迫自己陷入那噩梦般的回忆中,“他被人打断肋骨,内脏具碎,吊死城楼……那是有多大的仇恨,才令他遭此毒手。” 成守义眼睛酸涩,说道:“六叔不知凶手,但我们可以一起追查。辛夷,往后你不是一个人了,六叔会与你一起。” 姜辛夷默然,她终于抬头看他,这是一个有着与她师父一样慈祥面庞的长者,不知怎的,她仿佛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师父的影子。 “你要如何安置我。” “你想如何安置?” 姜辛夷想了会说道:“师父收留我后,并不在一个地方多待,那日他说去见故人,还带上你的腰牌,我想那人想必是冒充了你诱我师父过去。” 成守义想到自己竟被人利用,胸口仿佛被铁锥重刺。 “那人认得你,也知你与我师父的关系,一定是你们的旧识。既是旧识,应当就是京城人士。所以我想留下来,继续查找凶手。” “好,六叔替你安排。”成守义说道,“六叔给你开个药馆。” “……不必。”姜辛夷偏头拧眉,“我不惯与人打交道,也不喜与人多说话。” “去的都是病患,气虚体弱者哪有什么闲话要与你说。” 姜辛夷说道:“那手痛脚痛的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舌头。” 她受不了听病患唠叨。 成守义看看她说道:“我给你找个机灵的药童。”他又说道,“就去你师父当年进京开药馆的铺子。” 正想继续推开的姜辛夷愣了愣,她微垂眉眼,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她也想去看看师父年轻时待的地方。 去摸摸那些药柜,见见年轻时的师父。 第26章 辛夷堂 第二十六章 辛夷堂 林无旧当年开的医馆跟大理寺是同一条街,距大门也就十二间铺子的距离。 成守义经常去那儿待着,后来宫廷兵变两人分别之后,他便买下了这里,但触景生情,为专心办案,他已十年没有来过这里。 因街道有大理寺,经常有犯人进出,做生意的人觉得晦气凶险,顾客也觉此地脏乱,因此街道往来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做手艺活的,做着老顾客和老顾客介绍来的新顾客的生意,并不太受大理寺的影响。 李非白受了成守义委托携钥匙带姜辛夷过去。 李非白一来京师就忙着看卷宗,随后便是着手官银案,如今也跟她一样,是第一次好好地走这条街道。 到了一座陈旧的铺子前,他拨弄了下锁头,摇摇木门,不见尘埃滚落。 “锁头是新的,房门也无灰尘,想必是寺卿大人常让人来打扫。” “嗯。”姜辛夷抬头看门匾,那里有四个悬挂的孔洞十分明显,却不见了门匾。 是朝廷让人卸下来的,还是成守义卸的? 李非白打开铜锁,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生涩气息,但无灰尘,只有门窗常年封死后的清冷感。 姜辛夷一眼就看见了右手边的高耸药柜。 上面的药有两百余种,每个药柜都贴了药名,年代久远,纸已泛黄,门外的风拂入,脆弱的纸片摇摇欲碎。 那是她师父的字。 熟悉又陌生的师父。 她走上前去,轻轻触摸这些药柜,里面还有药材的香气。随手打开,还有残留的药。 师父总要求农户将药材晒得十分干燥,说这样能久存,不易受潮长虫。 药柜也是用上好的楠木所制,每格药柜都密不透风,让药材历经十年仍旧没有变坏。 姜辛夷看着这小小药铺,目光落在了桌前,那是师父开方子时坐的地方。 她走过去,桌面上还摆着一沓药方,用了什么药,配了几钱,要服几贴,都整齐地写在上面。 李非白见她看得出神,似又要陷入那巨大的痛苦中,说道:“听闻林太医是被太医院三顾茅庐请去的,但他要求药铺不能关门,每逢初一十五他要出来义诊,后来成大人将它买下,闲置至今。如今你来了,它再不必闲置了。” 姜辛夷没有说话,她慢慢收拾着桌面东西,说道:“今日收拾东西,清空铺子;明日去药贩那走走买齐药材;后日召个可靠的药童,将牌匾做好挂出,就能开门看病了。” 她又说道:“药童一定要能言善道,又细心可靠,我不擅言辞,也不喜粗心之人。开铺子不难,但恐怕药童才是最难找的。” “我替你留意。”李非白说道,“我记得成大人说牌匾没有扔,因朝廷勒令严查林太医,所以当年成大人将它放好了。” 他环顾四下,目光落在那药柜上方,一块红布紧裹着一个扁长形状的东西。 李非白脚点地面,一跃上去将红布抱下,剥去布衣,一块仍旧崭新的牌匾露出金色字体。 ——辛夷堂。 姜辛夷蹲身抚摸这金色大字,说道:“师父是真的很喜欢玉兰花。” 玉兰圣洁,师父也一样。 可那样好的师父,却死得那样不明不白。 姜辛夷紧紧握住木牌匾,怒气又浸满心头。 肩上有手轻拍,令她回神。李非白蹲身将红布重新掩好,说道:“你师父若知道你继承衣钵造福百姓,他一定会很高兴。” “嗯。”姜辛夷收回杂乱思绪,说道,“能否请人清扫清扫这里?” “你这几日在大理寺休养好身体,其余的事交给我。” “嗯。” 两人从药铺出来,就看见门口围了七八人。 他们大多都上了年纪,也有壮年。他们小心翼翼地往里瞧,见出来两个年轻人,十分失望。 “我还以为是林大夫回来了呢。” “都走了好些年了,不会回来了。” “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这一身的毛病都找不着好大夫看。” “不是说……是当年跟着太子造反了吗?” “看不出来林大夫还挺有野心的……” 姜辛夷没有心思理会他们,她也不喜与人打交道。李非白本来已经走出了几步,后面的话越说越过了,他停下脚步冲众人抱拳说道:“不日辛夷堂会重新开门,仍旧是药铺。” 众人一阵激动,李非白又说道:“但坐诊的大夫不是林大夫。” “那这是借林大夫的名声开店啊。” “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冒名在这开药铺。” “真不要脸。” 话一时说的更难听了,李非白感觉自己帮了倒忙。他略窘迫说道:“是我多言了。” “十年了,他们仍能记得我师父,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姜辛夷说道,“反而很开心,他们没有忘记他,这种感觉很好,就像是师父从未离开过。” 不知是午时的日光太过明媚,还是她的眼里真的散去了寒霜,李非白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暖意了,不再那样冰冷疏离。 两人并肩同行,默然走回大理寺。 他还要安排人手去清扫铺子,联络药贩,便没有和她一起进门。 恰好宋安德出来,他与他说了这事,宋安德说道:“我晚上放衙了可以去呀,我力气大也会干活,一晚上就能清扫干净了。” “你初到大理寺,还有许多公务要忙,这件事就交给想赚钱的杂役。”李非白说道,“我说与你听,只是觉得在京城中你也算姜姑娘半个亲人,平日里我若外出办公,药铺有什么事你多看着。” 宋安德懂了,爽快道:“就是看着姜姑娘别让人欺负了!”他又说道,“其实我在京城也没亲人,姜姑娘不嫌弃的话,她也是我半个亲人。” “嗯。”李非白交代好了,略觉安心。 一会宋安德也跑公务去了,他打算寻杂役先。 忽然背后有人哭喊道:“少爷啊——” 李非白觉得耳熟,回头一瞧,只见宝渡风尘仆仆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大理寺门前,一脸哭相。 他甩下包袱吭哧吭哧跑过来,一脑袋往他怀里扎,哀嚎道:“少爷你怎么又把我扔下了,你不要我了,连行李都不要了吗?” 李非白想往后退,却被他死死抓住,衣服都起褶子了,他说道:“你机灵聪慧,总能顺利找到我。” 宝渡一把鼻涕一把泪问道:“所以这就是少爷总把我忘在脑后的原因?” “这倒不是。” “那就是少爷狠心了,呜哇——” “……”李非白只能让他哭个痛快,他瞧着这稚嫩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宝渡,我记得你爹是赤脚郎中。” 宝渡说道:“对啊,少爷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懂药,也懂一些简单的病理。” 宝渡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否则夫人也不会看中我直接要我给少爷做书童,这不是为了方便照顾少爷吗?虽然少爷身强力壮没我什么事,但我可是懂的!” “那正好。”李非白轻摁他的肩头,认真说道,“你去做姜姑娘的药童。” “……”他这前脚刚进京后脚就被人卖了??? 欺负人呐! 宝渡说道:“是我知道的那个姜姑娘吗?” “应该是。” “我能不去吗?”那姜姑娘冷的跟冰雕人似的,他怕被冻死! 李非白说道:“不能。” “……”村里卖猪仔子都没这么快的好不好! 第27章 黄道吉日 辛夷堂重开在即,重新修缮的钱以及购置药材的钱都由成守义的俸禄支出。 大理寺既有住所又有三餐,衣服也有官服,成守义这十年来从未花过钱,连俸禄都懒得领,让人划入银库存着。如今突然拿出来一大笔钱,不但是众下属好奇他要做什么,就连朝廷六部都托人打探消息。 年轻的官员不知何故,可年长的一打听,说是辛夷堂重开,纷纷恍然,也不觉奇怪了。 他们都知晓,辛夷堂原先的那位林大夫,和成大人是生死之交。 如今开药铺的人是谁,这才是他们最好奇之处。 宋安德初到衙门,还未经手办案,留在大理寺先学审案,大多时间都在牢房里进出。 饶是如此,他已十分满足,就是闲暇时看着进出办案的同僚有些眼馋。 李非白偶见他如此,说道:“你若有兴趣,就去藏卷阁看看那些已经破获的案子,看看前辈们是如何分析案件和断案。” 宋安德如醍醐灌顶,片刻问道:“我地位卑微,能进出那里吗?” “我起先也以为那里不能随意进出,但成大人境界极高,并未对衙门内的人设防,谁都可以进去,只要保证卷宗何处拿归还何处即可。” “成大人真是个好官。”宋安德道了谢又问道,“李大人要去哪里,是要去送什么东西吗,我替您跑腿。” 李非白说道:“你去藏卷阁,我自己去就行。” “我替大人去!” 李非白只好说道:“我是去拿给姜姑娘,她在医馆。” 宋安德一听更来劲了,一把接了过来,只差没拍胸口保证:“大人忘了,我跟姜姑娘认识呢,就让我去!” “……”李非白看着那已经跑远的宋安德,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他这两天难得有空,还特地想了个送东西的理由能去见她,就被人抢走了。 李非白苦笑。 来京歇息两日的宝渡终于是像小猪仔一样站在了姜辛夷面前。 他看着这个比自己也就大四五岁的姑娘,看看他多开朗活泼,再看看她,老气横秋像八十岁老太太。 姜辛夷也看着他,低眉一想,说道:“告诉成大人,我不需要奴仆。” “……”宝渡咳了一声,“姜姑娘不认得我了?” 姜辛夷蹙眉,认识的?她说道:“不认得。” “……我是宝渡,我们在驿站见过,我们还说过几句话。”宝渡见她神情毫无变化,提醒道,“李少卿身边的小跟班!” 姜辛夷依旧皱眉看他,脸上想说的话不言而喻——李非白身边有这号人? 宝渡生气了,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记性呐!他说道:“那日我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少爷身边,你就坐在地上,手上还戴着镣铐。” “哦……”姜辛夷说道,“想起来了。” 这记性,跟他家少爷有得一拼! 宝渡说道:“少爷说我认得药材又懂一些药理,使唤我来给姑娘做药童。” 姜辛夷打量他一眼,问道:“《黄帝内经》看过吗?” “……没有。” “《伤寒论》看过吗?” “……没有。” 姜辛夷说道:“连基本的医书都没看过……” 宝渡忍无可忍说道:“我就懂一点!”你不要对我有太高的要求好不好。他一手在药柜方向画了个圈,“这上面的药我起码认识一半。” “为何认得?” “我爹是二十年的赤脚郎中。” 姜辛夷若有所思,又打量他一眼,五官端正看着还算舒服。她又问道:“你能在十天内把《黄帝内经》和《伤寒论》过一遍?” “……”本大爷不可以!宝渡想到临出门前少爷的万分叮嘱,他不在这做药童的话,少爷也不需要他,那他还不得被打发回老家去吃草,他妥协了,“行!” 挖了个天坑呐这是。 宝渡想去死一死。 “咚咚。” 敞开的门扉被敲响,宋安德探头看去,见了她便笑道:“姜姑娘在忙呀,少卿大人让我送点东西过来。” 宝渡一瞧他,欣喜道:“熟人啊。” 宋安德看他,迟疑:“你是……” “宝渡!李少卿身边的书童!”宝渡想去跳河了,他长得不挺帅气的怎么大家都不记得他呢。 “原来是宝渡啊。”宋安德问道,“你怎么在这?” 被我家少爷卖小猪仔了啊。宝渡肃色说道:“少爷知我懂药理识药材,委以重任让我来帮姜姑娘打理药铺。” 宋安德恍然大悟:“宝渡你可真厉害。” 这话宝渡颇为受用。 姜辛夷说道:“去看。” 宝渡灰溜溜走了,他得去买那两本书赶紧看了,可不能让这冷姑娘看扁了。 他跑到书铺问那两本书,随后就见掌柜拿了两块板砖……不,两本书过来:“喏,这就是你要的书了。” “……”十天看完?他还不如去跳河更快咧! 宋安德放下东西就去和她一块整理药柜,姜辛夷看得出来他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别忙这个了,回衙门,你是大理寺的衙役,不是我的杂役。” “帮朋友的忙跟我是谁没关系。虽然我跟姜姑娘一路上就是衙役跟嫌犯的关系,可是在京城重逢我可开心了。对我来说姜姑娘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半个亲人……”宋安德窘迫起来,“我说错话了,我就是想说、想说我在京城里没亲人也没朋友,见了你就像是朋友和亲人,诶,不是……越说越乱。” 姜辛夷并不觉得他逾越,倒是率真得傻气,这样单纯,迟早要被人卖了。 “我知道。”姜辛夷背过身去整理药柜,“有空常来,坐坐、喝茶……吃个饭。” 宋安德意外又惊喜,急忙答道:“好嘞!” “先回去。” “那我先走了,等放衙了我再过来!” “不……”姜辛夷还没把拒绝说出口,他人已经跑了。 她看见桌上的东西,过去拆开包袱,里面有两把精巧的铜秤,厚厚一沓尺寸裁剪合适的药方纸,还有笔墨砚台,另有一把算盘,甚至还有三十余两碎银铜钱。 李非白忙得人影不见,哪来的功夫买这些。 她看得出来他是费了心思去挑的,尤其是砚台,她认得这是歙砚,最大的特点便是砚体黝黑,入水却变青黑色,上面的花纹天然似水浪,十分美观淡雅。 “咚。” 门被敲响,她抬头看去,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他的衣着价值不菲,玉环盘发,是个十分温润儒雅的公子。 他看了看屋内,目光最后落在姜辛夷的身上,略有失望。 单是这一眼的失望姜辛夷就知道,他认识这里的人,但并不是来找她的。 “我以为……是林大夫回来了。” 果真是认得她师父的。姜辛夷呼吸微屏,说道:“这几日总有人这样说。” 裴时环笑笑:“对啊,林大夫都离开京城十年了,怎么可能还回来。” “嗯。” “你是……” “路过的医者,盘个药铺开店,恰好看中这里。”她的身份不便对外透露,这几日无论是谁来,她都是这么说。 裴时环点点头,人都已经离开了,末了又回头说道:“你能从闹得沸腾腾的官银案和贼山案完全脱身,当真不简单。” 姜辛夷抬头看他,年轻男子笑笑便走了。 她默了默,看着狭窄门框里框不住的往来行人,不知自己重开师父这间药铺,会炸出多少奇怪又神秘,或者是各怀鬼胎的人来。 她取出珠算,摆好笔墨纸砚。 无论如何,明日开业。 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第28章 开张大吉 四月维夏,暖春已逝。 辛夷堂在初夏时节开张了。 铺子只是扫了灰尘,挂了牌匾,简单刷漆,开门时既未放炮,也未请客。它与大理寺同一街道,整条街的都几乎是手艺人,初初开门,大伙各忙各的,根本没人知道这儿开新店了。 宝渡坐在大门口直打哈欠,再看他的新东家,就坐在那看书喝茶,仿佛丝毫不怕没人进门而饿死。 在又将要睡着时,他忍不住起身去打水,给她泡了一壶新茶,说道:“姜姑娘,我们都干坐一上午了。” 姜辛夷了然,合上书说道:“到用饭的时辰了?那你去打点吃的回来。” “……我宝渡不是只会胡吃海喝的好不好!”宝渡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是在操心店里的生意,这一个上午了都没人进店,我觉得,得去吆喝吆喝,起码让人知道我们是干嘛的。” 姜辛夷收回视线又翻开了书,淡声:“这几日忙里忙外,药材味也早已飘了满街,他们怎会不知我们是做什么的。” “也对,那为什么没人进店?” “若是两家药铺里,一个坐着个老郎中,一个坐着个年轻姑娘,你选谁看病?” 宝渡恍然:“当然是选老郎中,我怕你年轻,见得少,医术不精湛把我治坏了。” “可即便我也熬成了老太婆,两者之间你依旧会选那位老者。” “这倒是,这世上也没几个女大夫,看着就不靠谱。” “男女有别的‘别’,是千千万万种的‘别’,我并不奢望世人会改变这种观念。” “你想改变世人这种看法吗?” “我没有那种远大的志向。”她余生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找到凶手。即便是开医馆,也不过是在京师里有个活下去的地方,况且这是师父曾经所在的医馆,她期盼着凶手闻讯后过来。 以已为诱饵,引蛇出洞。 宝渡说道:“可也不能这么干等着?” “等着。”姜辛夷并不着急,她不喜开药馆,喜游走各地,她总觉得药馆将人拘在了一处,似牢笼无法伸展四肢。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宝渡瞧去,来者壮硕凶悍,一身冷厉之气。 这不像是来看病的,更像是来拆家的! 姜辛夷见了来人,颇觉意外:“曹千户。” 曹千户走了进来,感受到了店里清冷的气息,说道:“你这儿怎么没人进店。” 姜辛夷说道:“若是两家药铺里,一个坐着个老郎中,一个坐着个年轻姑娘,你选谁看病?” 曹千户想也未想说道:“当然是年轻姑娘这。” “……为何?” “我怕那老人家眼花手抖扎错针。” 宝渡差点因忍笑而憋死在药柜那边。 姜辛夷挑眉:“哦,所以这就是曹千户过来寻我看病的原因?” 曹千户说道:“主要还是来瞧瞧你有何能耐在这开医馆,以前这儿的大夫可是身兼太医之职的,你单是将这门重新打开,就引得朝堂诸多注意了。我知你胆子大,但还是要多加小心,别惹是生非,好好开你的医馆。” 这话说的不太客气,姜辛夷却听出了一点关心的意思。 曹千户舌头毒了些,但本性不坏。 她说道:“把手伸出来,把脉。” 曹千户一捋袖子,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他说道:“我那日守在大理寺门口,被他们摆了一道,余下三万两白银尽被大理寺得了去,厂公大怒,杖打我三十大棍,估计是伤了腰,今日疼得很。” 他说着就脱了上衣,一身的腱子肉明晃晃露了出来。 宝渡说道:“我们这可是女大夫!”能不能矜持一点! 曹千户说道:“你师父在我眼里就是块木头,死都不怕还怕看男人的背吗?” 宝渡赶紧说道:“她不是我师父,我是临时来做药童的。” 姜辛夷看了看,伸手摁压,见他不喊疼便收了手,说道:“可以了,穿好衣服,看舌头。” 曹千户给她看了看,舌质猩红,舌苔少白。 一收舌他便继续愤慨说道:“是他们用卑鄙的手段诱我离开,我……” “最近是不是总无法安然入睡。” “是啊。”曹千户说道,“被他们气的,你说当时你选择投靠东厂,将一切事情告诉我,我何苦挨打,你又何苦只在这做个小郎中,厂公能直接送你去太医院任职。” 姜辛夷觉得他真真真的聒噪,她说道:“心血虚,虚火上炎。给你开一贴药,滋阴安神,补补心血。” “诶?不是治腰伤吗?” “腰无大碍,上点药就好。睡不好才是大事,心血一缺,人便烦躁无力。” “哦,你是大夫你开。”曹千户仍旧不愤,“技不如人,我认了,可没想到大理寺也会玩阴的。” “柏子仁五钱、麦冬三钱、夏枯草三钱、茯苓十钱、元参五钱、沙参三钱、丹参十钱、枸杞四钱、桔梗三钱、生地五钱、五味子五钱、远志三钱、元夏五钱、白芍五钱、红枣三钱。” 姜辛夷开好方子递给宝渡,宝渡接过便去抓药了。 曹千户说道:“你念给我听做什么?我不懂药。” 姜辛夷瞥了瞥他,淡定地将药方递给宝渡,说道:“我怕你觉得我要毒死你。” 曹千户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小人之心的。” “……” 宝渡真的要笑死了,这曹千户看着如此剽悍,可竟是如此真诚之人吗? 曹千户拿药走的时候,药铺里依旧没有来新客。 他提药出门,隐约感觉到四下有人往这盯看,而且还不止一双眼睛。他扫视了一眼,又往里看看,外面暗藏杀机,里面平静如水。 他站了一会便走了。 一路从街道走,却不是回家,而是拐弯进了一座茶楼。 茶楼有女子手敲小鼓,轻轻吟唱着地方小调,嗓音绵柔,似暖春仍留。 他大步走到一个银发老者前,跪地问安:“属下见过魏公公。” 魏不忘年已六十,可面如芙蓉,微高的眉眼透着疏离冷厉。他品着手中的清茶,问道:“那女人是何身份?” “禀公公,当日她作为嫌犯押入京师时我已让人彻查她的身世,无户籍,无亲友,身份不详。” “师承何人?” “不知何人。” 魏不忘冷冷发笑:“无父无母无亲友,难道还能是从深山老林里长出来的不成。” 他知曹千户为人,从不会懈怠职务,也无二心,他查不到那就是真的查不到。魏不忘没有刁难他,眼神微瞥,旁边侍女就捧了一罐药膏走了过去。 “此次官银一案确实是你办事不周,错失了立功的大好机会,也令东厂蒙羞了。但念你寻回一万五千两白银有功,不至于让东厂颜面丢尽,也是有功的。” “卑职不敢贪功。” “昨日罚你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也别怨恨本座。” “卑职不敢!” 魏不忘说道:“这药膏对你的伤好,领回去。” 曹千户双手接过,魏不忘又说道:“没事多去辛夷堂坐坐。” “是。” 他领了药膏便从楼上下来,那女子不过是在原先的辛夷堂重开了一间药铺,怎么厂公如此在意,不惜命他一个千户盯看,而不是寻个普通锦衣卫。 着实奇怪。 第29章 一串葡萄 斜阳沉落,将余晖藏入山林的最后一瞬,宝渡就见那坐了一日的女大夫起身了,还将笔墨收好。他问道:“这就关门了?” “是。” “不多坐一会?”你这样懈怠会饿死在京城的姜姑娘! “杏林之学讲究‘望闻问切’,在日照下的‘望’才更准确,夜里的灯火影响其容其色。” 说的好有道理,可这真的不是您在犯懒吗?宝渡暗中嘀咕,他突然觉得自己当真是有责任感啊!他说道:“我来洗笔洗砚。” “好。”姜辛夷把东西交给他,“那我先走了。” 宝渡:“?”不对啊,我的意思是洗完了我俩一起走! 他没把话说出口,姜辛夷已经走了。他仰天长叹,这伺候的都是什么人呐。 姜辛夷走出大门,抬头看了看牌匾,若有所思。再往街上看,看见个熟悉的人。 李非白走到她面前,还拍了拍身上的尘,说道:“白日去追个贼了,追了半座城。” “追到了?” “刚送到大牢里,明日再审。”李非白问道,“你也忙了一日?” 姜辛夷说道:“哦,没有,看了一个病人。” 李非白说道:“竟有一个,已是很不错的开端了。” 这话真是在十分努力地安慰人心了。姜辛夷说道:“是曹千户。” 李非白意外道:“曹千户?怎会是他……”他看看天色说道,“你还未用饭?从大理寺过来有个面摊,伙计天黑就出摊,我尝过了,味道不错,可去用饭?” “好。” 面摊离得颇近,两人走了二十几步路就到了。 点好了面李非白又抽了筷子给她,说道:“虽然你我是邻居,但我半夜归来你已熄灯,你清晨出门我尚在梦中,相隔一步,却也两天没见上面了。” “没有非见不可的理由。” 姜辛夷面色淡漠,说了心里所想,没有留意到他略微失望的神色。 李非白知道她总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宝渡听你吩咐吗?他不过十三的年纪,略有顽劣之心,但也听管教,胆大心细。” “嗯。”姜辛夷说道,“谢谢。” “谢我什么?” “把你的书童借给我。” 李非白笑笑,这会面汤上来,他将碗推到她面前:“先填饱肚子。” 那伙计一会又端来一碗,笑道:“大人对这位姑娘可真好。” 低头吃面的姜辛夷顿了顿,她不是木头,能感觉得到李非白对她过于好的一面。但她没有这个心思,也希望他不要挑明。 李非白吃了几口面条说道:“你对你师父的往事是不是并不太了解?” “嗯,师父从来不提。” “我替你查了些,你可要听?” 姜辛夷抬脸看他,目光微闪:“说。” “你师父林无旧……” “林无旧……”姜辛夷说道,“他化名林岳新。” “嗯。当年你师父和成大人一起入京,一个开了辛夷堂,一个入了大理寺。后来你师父治好了一直重病的太子,那时太子深得先皇怜爱,见他病好,便将权力大放。太子因此提拔了你师父,从一个太医直接变为院使,而成大人也变成了寺卿。” 姜辛夷有些意外:“师父他竟会接受这种跨级任命?” 李非白点点头:“后来太子屡办错事,先皇便逐渐收回大权,更属意三皇子和五皇子。太子察觉到危机,在十年前发动了宫廷兵变,要篡权夺位。三皇子带兵赶到,斩杀了太子,救下先皇。一年后先皇登仙,三皇子登基,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面条已冷在碗里,姜辛夷再没有动一口,她说道:“为什么我师父会被问责,而成大人依旧是寺卿?” “从因果来说,林太医曾救下病重太子,间接导致太子有能力兵变,或许他是为了不被问责所以逃出京城。但成大人一事……确实是朝堂之谜,或许唯有皇上和成大人可解。” “嗯。”姜辛夷说道,“无论怎么听,师父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可辛夷堂一开,怪人就来了。” 李非白问道:“来了什么怪人?” “昨日来了个年轻人,他知我之前嫌犯身份。今日曹千户又过来,怎会是真来看病的,不过是来打探什么的。”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你要查你师父的案,恐怕会涉及到高官权贵,即便查出来,也可能无法报仇,甚至丢了性命。” “我不报仇,这条命不如不要。” “我知你决心,彻查冤假错案也是大理寺职责,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会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此番话姜辛夷并非没有触动,她默然片刻说道:“谢谢。” 总是这样淡漠又疏离。 李非白说道:“面冷了,再上一碗,是我不应在这种时候说,让你失了胃口。” 只是这会不说,一会回到大理寺他可能又要忙案子去了,也无机会与她说话。 “冷面也无妨。”姜辛夷吃了一口又说道,“你也吃。” 两人相顾无言吃着冷面条,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与他们这桌的氛围似格格不入。 未设防,却全是防备。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果然就被杨厚忠拉走了。 姜辛夷回到房里,沐浴后便就寝了,自从被掳上贼山至今,她还未睡过一个好觉。 不知是因为药馆开起来了还是什么,今日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梦到了宋安德。 那个憨憨捕快给自己递水喝,唤她“姜姑娘姜姑娘”,声音还十分急促。 她蓦地睁开眼睛,不是做梦,他真的在窗外喊自己。 “做什么?” 宋安德急声:“姜姑娘你能去大牢里看个囚犯吗?他失心疯了,吓人得很,我找不到别的大夫,我怕他到了白天就自残致死了。” 说话间,姜辛夷已穿好衣服出了门:“失心疯?” “应该是,神志不清的模样,嚷着要吃葡萄,不给葡萄就去死。”宋安德想起来了,“就是今日少卿大人追了半座城抓回来的贼。” “哦。”姜辛夷顺口问道,“什么贼,偷什么了?” 宋安德想起来了,说道:“偷了一串葡萄。” 姜辛夷皱眉,这是哪跟哪,什么葡萄,神仙撒的么,寻死觅活的。 “先去看看。” “好嘞!” 第30章 疯子囚犯 看守大牢是个苦差事,一般都是新来的衙役看,要么就是没什么能力的老衙役。但成守义不允许无用之人留下,混了五年还毫无建树的,都被他打发走了。 所以看大牢的都是新来的衙役,而宋安德今日还是头一回值夜班。 他认认真真巡视了几遍大牢,本来一切无事,可突然就有人发了疯,拼命捶打墙壁,锤得墙粉滚落,拳头血淋淋。他嘶声嚎叫,似一匹中箭孤狼痛苦哀嚎,吵醒了整个大牢的人。 “吵什么!” “呼——有人发疯了,有好戏看了。” “牢头——牢头在哪——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别吵了狗东西!” 宋安德急匆匆过来时,被牢里的景象吓了一跳,那年轻男子正用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他开门制止,差点被他给咬伤,眼见已非自己能控制的场面,他急忙去喊姜辛夷,想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姜辛夷随他刚进入大牢,便有人吹起口哨。 “好美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是哪里来的,大理寺还藏着个美娇娘啊?” 姜辛夷没有理会那些污言秽语,宋安德颇觉抱歉,他大着胆子朝他们大声道:“都安静!” 胆小的犯人闭上了嘴,可胆子大的老手一眼就瞧见他瞬间涨红的脸,纷纷嘲笑道:“这是哪来的野小子,大理寺什么时候收胆小如鼠的人了?” 宋安德虽然做了三年衙役,可那是小地方,他们身着官服只要一出现大家就噤若寒蝉了,哪会像京师的囚犯那样胆大包天,敢嘲笑官差。 他已不打算理会了,可姜辛夷却停了下来。 她定住脚步偏头看向那笑得最大声的囚犯,目光微凝。 那囚犯见她看自己,舌头舔了唇边一圈,极尽轻佻之意:“小娘子看什么呢?” 姜辛夷说道:“痰声漉漉似水沸,舌质暗淡苔厚腻,你是不是常觉胸闷乏力?” 旁人纷纷瞧他,壮汉顿了顿朗声大笑:“我身体这般壮实,怎会觉得乏力。” 姜辛夷轻笑:“你若再这般亢奋,小心突然昏厥,口吐涎沫。” 旁人嗤笑声起,壮汉顿觉受到莫大耻辱,气道:“我身体、体……”他一阵气短,竟是两眼一翻,四肢抽搐起来。 那原本还在笑话人的囚犯立刻散开。 宋安德一个脑袋两个大,那边囚犯还在疯叫,这边囚犯就晕倒了。 前辈不是说大牢没什么事发生的么,大骗子呀! 姜辛夷说道:“开锁。” 宋安德急忙去开门,姜辛夷走了进去,握住壮汉的手腕,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是滑脉。 “白天见他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晕了。” “真吓人。” “姑娘你懂医术啊?” 这会没人再喊她小娘子了。 姜辛夷取针替他扎了两处穴道,待他平稳下来,起身说道:“明日来药铺给他取定痫丸来,让他吞服三日。” 宋安德颇紧张地问道:“他怎么了?” “喉中痰鸣罢了。肝气失调,阳升风动,但风痰聚散不定,所以发作无固定,少亢奋,少动肝火再配以吃药就能好,不是什么毛病。”姜辛夷又对方才那些吆喝的人冷声道,“你们也想挨针就继续熬夜不休,速速睡去,鬼哭狼嚎什么。” 众人也不知是见识过了她的针还是见识了她镇定如冰的气场,急忙各归各位就寝去了。 宋安德暗暗称奇,随她锁上牢门继续往前走时悄声问道:“要不姜姑娘来我们大理寺兼任狱卒,一定能做的特别好!” 姜辛夷翻了他一个白眼。 回应尽在白眼中。 还未走近牢房,姜辛夷已听见那囚犯凄惨的嚎叫,他的嗓音已嘶哑,撕裂的叫声仿佛喉咙都渗出了血。十指因硬生生地抓壁抓门,指甲断裂,鲜血直流。可饶是如此,他仍没有停下,喊着“葡萄葡萄”,十分瘆人。 宋安德不敢开门,说道:“就是他,这都快嚎了两刻了,得亏这大理寺建得结实不透音,否则整条街的人都要被吵醒了。” 恰那犯人靠近铁窗,姜辛夷捉住他的手腕要把脉,可那人反应极快,反手就将她的手捉住,转眼就在她的手腕上抓出了血。 宋安德一见拿起木棍就痛击他的手:“松手!” 可犯人已经疯了,他死死抓着这雪白的胳膊,染血的手臂在他眼里变成了一颗晶莹的血葡萄:“葡萄,葡萄!” 他张嘴就要咬,姜辛夷拿起木棍就塞进他的嘴里,用力一捅,棍子差点捅破他的喉咙,可他没有松口。 这次连姜辛夷都觉得惊讶了。 他这不是疯了,他这简直就是失智,失了肉体痛感。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朝犯人身后扔了一个东西:“葡萄在那里。” 犯人余光瞥见一个圆润的东西抛在身后,他当即松手去接,可手上却觉生硬,低头一瞧哪里是葡萄,分明是一颗珍珠。 他愤怒得朝铁窗扑去,李非白伸手在他身上点了穴道,令他不能动弹,只能赤红着眼睛瞪人。 宋安德惊得满头大汗,又觉惭愧:“抱歉大人,是卑职失职了。” 李非白说道:“他白日尚好,夜里突发疾病也是意料之外。”他看见姜辛夷手臂血红,捉了她的手腕用袖子擦去血迹,便见了几条血痕,“你受伤了,先去包扎伤口。” 姜辛夷盯着那因穴道受困原地的犯人,他似要原地憋得发疯了,像发怒的江豚,浑身膨胀,要炸了般。 回到房里,李非白端了清水给她清洗手臂,将那不属于她的血水洗净。又给她上药,他看看她,似一直在沉思什么。 他见过她如此模样,就是那日在聚宝镇上,她沉思驱除瘟疫良方之时。 “他不是疯了。”姜辛夷想明白了,她抬头看着他,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疼痛,“无论是‘癫’亦或‘痫’,都不是如此反应。他更像是……中毒了。” 李非白皱眉:“中毒了?白日他精神尚好,体能充沛,连逃十三街道我才将他擒住。” “那时他已经中毒了。”姜辛夷很肯定地说道,“他不过是因毒素亢奋而狂奔十里,此刻是发作巅峰罢了。” “你可知他中的什么毒?” “不知,只知道他一直念着‘葡萄’。” “等天亮了我去查查此事。” “嗯。”姜辛夷这会才看见他给自己清洗伤口又上药,她收回手说道,“我自己来,你日夜操劳,小心也升了肝火,太过操劳是想四十岁就抓不动犯人了么?” 李非白听着这话像是在关心自己,心下微觉触动:“嗯,你也早点歇。” “知道了。” 李非白一会又说道:“我现今可有肝火?你看我要不要开些什么药喝?” 姜辛夷瞥了他一眼:“少卿大人如今很好,不需要吃什么药。” “哦。”可惜了,明日又寻不到什么理由去辛夷堂坐坐了。他说道,“你歇,我也回房了。” “嗯。” 他从房里出来,走两步就是自己房门,他推门进去,就见宝渡睡在偏榻上,酣睡如猪。 他给他拾起地上的被子盖上,想了想取了自己的玉佩挂在他的腰间。 很好,明日就说宝渡睡迷糊了,将他的玉佩拿走了。 如此就有理由去辛夷堂拿回来了。 妙哉。 翌日一早,李非白出门时还看了一眼宝渡,玉佩还塞在他的腰带上,他便放心出门了。 等快到正午,杨厚忠约他用饭,他说道:“今日我在外面吃。” 杨厚忠说道:“咦,这可不像是一瞬掰做两瞬用的少卿大人啊,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非白说道:“我书童糊涂,将我的玉佩拿错了,带去了辛夷堂,我去拿回来。” “李大人说的可是这块玉佩?”说着他从手上拿了出来,一块凤缠祥云玉佩落在他的面前。 可不就是他那块。 李非白看得呼吸都轻了,杨厚忠说道:“宝渡说你出门早,又知你喜这玉佩,便让我交给你。诶,这不是忙了一早上都不得空见你,来来,拿好了少卿大人。” 如果宝渡现在就在面前,李非白觉得自己能把他盯死。 他接了过来,杨厚忠又说道:“诶,我是不是又忘了告诉你。” 李非白客气道:“大人请说。” “宝渡又说了,午时他和姜姑娘都回来用饭。”杨厚忠说道,“对哦,少卿大人要是再不去,恐怕姜姑娘就吃完回去了。所以……诶,少卿大人等等我啊!” 看着那脚步极快的年轻人,杨厚忠终于笑了起来,还是年轻好啊,意气风发的,又满怀春心。 不似他,早就是老木桩一棵了。 第31章 毒物 大理寺食堂的饭菜并不算丰盛,远比宋安德来的第一天吃的差很多很多,味道也差很多很多。 今日难得见姜辛夷也在,他话也多了起来。一会李非白来了,他便抬手喊他:“少卿大人,这儿。” 李非白进门就见宋安德唤他,他旁边就坐着那清冷的姑娘。他点点头,去打了饭菜过来。 宝渡说道:“少爷你是不是每回都这么晚来?来晚了饭菜都只剩下汤汤水水啦,回头夫人问起这事,我可怎么答啊。” 李非白说道:“肉多菜好,吃得好。”他又说道,“不这么答以后就回老家。” 宝渡一个激灵:“对对,少爷每回都吃了个十分饱,夫人莫要担心了!” 见两人说得高兴,宋安德也问道:“少卿大人,那日我来的时候,你们吃的十分丰盛,是过什么节吗?” 李非白想了想说道:“不是,只是破获了官银案,圣上特地赏的饭菜。” “御、御膳?”宋安德惊讶片刻,顿觉后悔,“那日我就该连鱼刺都给咽下去的!” 一旁安静吃饭如遁无人之境的姜辛夷说道:“鱼刺易卡喉咙,若刺难取,喉咙红肿疼痛。若入腹内,有刮破肠胃的可能。到时肠穿肚烂,口吐鲜血,宛如酷刑。” 今日的主菜正是草鱼,鱼小、刺多,三人听着,看着筷上鱼肉,只觉上面全是獠牙,要咬破肚子。 菜——不香了! 姜辛夷见他们停筷,皱眉:“不吃了?” 宝渡说道:“姜姑娘,我想问问,你说话一向如此恐怖的吗?” “哪里恐怖?” “哪里不恐怖!” 姜辛夷低眉想了想说道:“哦,你指鱼刺一事?那有何恐怖。日后你在医馆待久了,会见到更血腥的病人。单是那农忙时,镰刀割断手指的、风车将谷衣吹入眼眼球破裂的、锄头锄了脚的,都不会少见。除去农忙,还有吐血的、全身溃烂的……” “姜姑娘!”宝渡听得骇然,他抱着饭碗直往后退,“我再不要跟你同桌吃饭了!” 他拔腿就走,生怕走慢了吐出来。 姜辛夷皱眉:“我说了什么可怕的事吗?” 宋安德咽了咽口水说道:“有点可怕。” “不可怕。”姜辛夷对李非白说道,“你找的药童胆子太小了。” 李非白问道:“可要我换一个?” “不用。”姜辛夷见他略有些意外,说道,“他勤快,也细心,除了话多了点,倒都还好。” “嗯。” 姜辛夷说道:“牢房那个中毒之人,你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请了大夫来看过,但那时他神志已清醒,大夫只说是发狂。” “哦。” 宋安德问道:“少卿大人怎么不找姜姑娘去看?” 姜辛夷也反应过来,看着他问道:“对,你为何不找我?” 杀气迎面扑来,李非白说道:“大理寺有个常往来的老大夫,平时有什么事都是唤他。”他又说道,“你想去看看也可以。” “去看看。”姜辛夷饭也不吃了,她喜欢面对疑难杂症,那是对她毕生所学的鞭挞,每次治好一种棘手的病,她总觉自己对岐黄之术又能加深一分了解。 人体构造十分奇妙,似一张巨大的图,哪怕是头顶与脚趾遥遥相望,可两者依旧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沉迷于此,痴迷医术,更惊叹小小药材带来的神奇药效。 为此她不愿放过任何一种难治的病。 李非白带她到了大牢中,进去前他说道:“里面有些犯人十分凶恶,他们恐怕会戏弄你,你站的与我近一些。” “嗯。” 进了牢里,依旧是那挥之不散的草腥味,霉味刺鼻。 犯人见有姑娘进来,立刻来了精神抓住牢门铁柱,就要出言调戏,可一见是半夜那姑娘,神色便恭敬了起来。 “姑娘你又来了啊。” “神医你吃午饭了吗?” “神医你怎么老往臭烘烘的大牢里跑啊。” 李非白:“?”这毕恭毕敬的模样是他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余光瞥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猛地靠近牢门,他警惕看着,却见壮汉朝姜辛夷招手,兴奋道:“嘿神医姑娘!我已经吃过定痫丸了!多谢你搭救。” 姜辛夷没有答话,她的心思全在那葡萄疯子身上。 李非白边走边说道:“那人原本是个镖局的富家子弟,可后来败光家产,被父亲逐出家门。一个月前就屡次盗窃,被人报官后,我将他捉拿归案。现今还在等他招供失窃物品下落,听候发落。但他始终神志不清,话里话外都是‘葡萄’二字,问他何意,他也不答。” “镖局出身?难怪能狂奔半日才被捉住,原来也是个练家子。” “是,所以你接近他是要千万小心,早上还有狱卒被他捉住,差点咬碎手骨。” “可真凶。” 姜辛夷走到最里面的牢房,那人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头似无骨支撑耷拉在两臂之间。 他的身形十分削瘦,手指已包扎过,渗出隐隐血迹。 李非白唤了声“赵武明”,他也毫无反应。 可片刻他抬头盯着来者,说道:“给我葡萄,我有钱,给我葡萄!” 姜辛夷问道:“葡萄?”她伸出拳头,说道,“我有葡萄。” 赵武明深陷的眼窝突然有了亮色,瞪着眼珠子朝她扑来,一头撞在牢门上,他嘶声:“给我!快给我吃!” 姜辛夷冷声:“你近来偷了多少东西,又去哪里销赃了?一一说清楚,我才会给你葡萄。” “我说,我说。” 赵武明张口就将东西下落全都说了清楚,他一直死死盯着她的手,嘴里不断闭合,眼睛却没有眨一次。 好似脑子跟嘴已经分家了。 “就这么多!”赵武明说道,“给我葡萄!” 姜辛夷又问道:“你卖东西的钱都拿去葡萄了?” “是!” “跟谁买?” “跟……”赵武明猛地一顿,再次嘶声,“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你没有葡萄!” 他抓住牢门使劲晃动,力气奇大,晃得门框抖动,震得墙灰簌簌滚落。 李非白抬头看去,牢门年久失修,被这力气一震,仿佛要碎裂了。 果然,牢门“轰”地断裂,赵武明发了疯似的朝姜辛夷扑去。但有李非白在,怎会让他碰姜辛夷一分一毫。 不待他走近,已被李非白一招打倒在地,又被封了穴位。 姜辛夷却从他后面出来,取了银针扎他指尖。只见银针瞬间变成黑色,毒性之强之可怕显而易见。 李非白说道:“早上老大夫过来时也扎了银针,但针颜色未变,这也是为何他说赵武明没有中毒的缘故。” “这毒藏在人的肺腑中,唯有癫狂时毒才会在身体游走。”姜辛夷说道,“那葡萄恐怕就是毒物,假设将它比作酒,少喝不死,可却会让人上瘾,随后日渐沉迷,变成酒鬼。酒瘾退了如正常人,酒瘾犯了便会发狂。” 李非白问道:“你方才用假葡萄诱他说失窃物品,只是为了激怒他,而不是为了破案。” “既得到了线索,又让我看了病,不是一举两得么?”姜辛夷说道,“少卿大人有时太过拘泥道德,道德反而会变成枷锁,将人缠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顿了顿:“太过恪守律法的我是像个小老头么?” 姜辛夷认真看看他,说道:“不像,小老头没有少卿大人这样好看。” “……”竟一时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李非白说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姜辛夷说道:“大人心中已经有定论了不是么?在方才的供词中,那些被他偷窃的东西几乎都送去了一个地方当,而且那个地方明知是赃物仍愿意收,这已经有很大的嫌疑。” 李非白没想到她直接便捕捉到了重点,他诚恳说道:“你若做大夫腻烦了,不如来大理寺兼任职位。” 姜辛夷已经想翻白眼了,问道:“狱卒?” “怎会是狱卒。”李非白说道,“副手,我缺个副手。” 她怎么觉得这里头大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呢……她说道:“少卿大人还是赶快去那间当铺看看。” 被她果断拒绝的李非白见她无意进大理寺,只好说道:“可要一起去?” “好。” 第32章 童叟当铺 童叟当铺,开业五年,坐落在永德巷中。 巷子不大不长,连一辆马车都容不下,到了路口需步行入内。 这里极少行人,连杂货铺子也不开在这,都往外搬,只有住在这里的居民才会走动。已过正午,午歇的已歇,出摊的已出,连猫狗都睡觉去了。 整条巷子空荡得与邻街格格不入。 走了二十余步,姜辛夷就看见那当铺的旗子悬挂墙上,一个大大的“当”字在风中飘着,时快时慢,似妖娆的姑娘招人入内,耗得你倾家荡产。 李非白怕惊了老板,特地卸下了官服才过来。到门口发现大门敞开,那高耸的柜台露出掌柜半个脑袋,上面戴了一顶褐色高帽。 当铺里面珠算声此起彼落,伴着人声进来也没有停下。掌柜懒声说道:“本店活当钱多,死当钱更多,全城最讲良心的老板,若要赎回,随时欢迎。” 李非白问道:“活当期限是多久?” “三个月。三个月内可原价赎回,三个月后便归我当铺。” “死当比活当的钱高多少?” “那得看是什么货了,圆子金刚箍都讲究做工,若是软货龙和硬货龙便看成色。那彩牌子得看是不是名家画作,当然,死了最好,死得越久越值钱。”掌柜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两人一眼,“我看少爷夫人衣着光鲜,也不似要来当东西过日子的人呢……” 李非白刚要说两人不是夫妻,姜辛夷就冷冷说道:“日子过不下去了,当初一块买的那些东西总要找个地方换成银子分了。” “……”姜姑娘你反应当真是快。 掌柜顿时了然,又深深看了李非白一眼。 这眼神意味深长,李非白顿觉自己变成了个负心汉! 李非白偏身说道:“不过是一些金首饰,你要给你就是了。” 姜辛夷冷笑:“可我偏是不要,我不但不要,我还要在掌柜这里直接买新的,成色重量一样大,偏是不要你的。” “随你。”李非白抬手往柜台上扔了一包金首饰银首饰,“我也不要这些,跟掌柜买回一样成色重量的首饰。”他觉得吵架的力度还不够,又道,“你不喜欢,莺莺和燕燕她们一定会喜欢。” “好、好,你拿去送就是了。”她对掌柜说道,“速速看看货色,再将你这里的货拿出来让我挑!” 掌柜:“……”呜呼,这是看了场什么好戏。 掌柜很快过了一遍这些首饰,金品为多,银饰也十分精美,都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他为难道:“倒还是欠缺了些,算不上最上等的货色。” 李非白微顿:“我买的时候金铺老板说这是最好的金品。” 姜辛夷嗤笑:“傻子,被人骗了。” 掌柜肃色跟话说道:“对,少爷这是被人骗了。” “哦。”得,不但成了负心汉,还成了人傻钱多的少爷。李非白说道,“能换什么首饰?” “稍等,请两位来后堂。”掌柜忙请两人进去,使唤伙计上茶。 伙计上了茶,他也拿了两盒饰品过来,一盒金的,一盒银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首饰。 “两位既指名了要饰品,我才拿出来的,实不相瞒,这些金品银饰都是别人来当的,或活当到时日未拿回的,或死当拿不回的,两位若看得上眼,也算得上是有缘,我折一些价给两位就是了。” 李非白的目光掠过金品,看到了一块金锁,那锁上面的字是“玉德”,正是赵武明的字。款式和花纹也与赵武明说的无异,是他上月活当的金锁。 他拿起金锁问道:“这也是拿不回的?” 掌柜说道:“是。” “是死当么?你怎么肯定对方拿不回去?” 掌柜神情微敛,他盯着李非白,说道:“公子恐怕不是来当东西的?” 察觉到危险的他当即往后退步,刚从一侧抽出匕首,就被李非白一剑拍落。他吃了一惊,知道来人不好对付,腮上一鼓,吹出一记清脆口哨。 哨声立刻引来十余“伙计”,他们手持利刃,不待掌柜下令便朝两人扑去,似乎哨声就已告知他们要做的事,李非白也断定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人下手。 姜辛夷马上退到一边,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帮不上忙,也相信她真去帮了那反而是帮倒忙,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废物”站在一旁看李非白打架。 李非白出剑速度极快,剑花轻挑,便击退来者。剑锋凌厉,根本让人没有还手之力。 转眼那十余人就被打落一地,掌柜见状要逃,姜辛夷拾起水杯朝他后背扔去。 扔的不准,没打中后背,打中了后脑勺,痛得掌柜趔趄一步。 李非白一步上前,捉住他的后背往回拽倒,抬手抓住一张凳子压在他的身上,只剩手脚在凳子外爬着,活像一只老乌龟。 他低头问道:“我问你话,你是想老实答,还是想挨一顿毒打再答?或者是你现在就咬舌自尽,就不必答了。” “……我答,我答!少爷夫人要问什么只管问!” 姜辛夷说道:“我们不是夫妻。” 李非白看看她,这会反驳的倒是快了。 掌柜:“……公子姑娘要问什么只管问!” 李非白问道:“我是赵武明的朋友,他明明告诉我他当的金锁是活当,不过才一个月,为何你就敢拿出来卖了?你是笃定他赎不回去了么?” 掌柜迟疑片刻,头上人就说道:“你最好如实回答,否则我有一万种折磨人的手段。” 掌柜说道:“他都来当了十几回了,哪件东西是收回去的,这不是摆明了活当等于死当么?我也是胆子大才冒这个险的。” “他曾告诉过你,有些东西是他偷来的,你为何还敢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开当铺的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那还开什么当铺呀。” “你的老板是谁?” “……我就是老板,没有上级。” 姜辛夷看看他摊开的手掌,又看看他的一口牙,说道:“你这当铺日进斗金,可你却手掌粗糙,手背干裂,舌苔白腻,龋齿横生,哪里像是富贵人家过的日子。” 掌柜狡辩说道:“我辛苦干活自然手掌粗糙,我喜甜食自然龋齿横生,你这也太武断了。” “富贵人家喜养生,擅养生,大夫常驻,补品不断,可你却脾虚寒凉。” “我抠门!不爱吃补品,更不请什么鬼大夫!” 姜辛夷被他驳得恼怒烦躁,“唰”地拿了旁人掉落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腾腾杀气袭来,掌柜浑身一抖,不犟了:“是……我不是真正的掌柜。” 李非白问道:“真正的掌柜在哪里?” “他深居简出常不在铺子里,我不知道啊。”掌柜想起来了,急忙说道,“但他今日会来!今日是初一,他会过来收账。” “何时?” “一个时辰后。” 李非白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不怕赵武明来找麻烦?” 掌柜说道:“因为一旦吃上葡萄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把东西拿回去。” “为何?” “吃多了人迟早会疯的,疯子还怎么赎东西?” 姜辛夷问道:“你如此肯定他会疯,看来有不少人吃过葡萄。” 掌柜硬着头皮答道:“是,其实我们也就是收了点不正当的东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卖出去,真没做什么触犯律法的事。” “是你觉得没做,还是你不知道你的上级有没有做?” “这……我不知道。” 李非白说道:“你若配合我们抓人,我会替你减罪,你若抗拒,就替你上级坐大牢去。” “好好。” 姜辛夷又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葡萄——是什么?” 掌柜顿了顿说道:“就是……就是葡萄,长在树上的那种葡萄。” 脖子上的刀又扎深了,姜辛夷以为他要改口,可掌柜惊叫:“是真的!就是树上的那种葡萄!” “在哪里?” “明月夫人那里,明月庄园!” 李非白一顿,姜辛夷察觉到他脸色似有变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李非白皱了皱眉头,欲要说什么,又打住了,“明月庄园在何处?” “这我当真不知道,只听过明月庄园,不知葡萄一事。”掌柜怕脖子上的刀不长眼,苦思后急忙说道,“我们大掌柜手里有个账本,上头记载了所有变卖家当换葡萄的人,大人问问那些达官贵人们定会知道此事的。” 两人相视一眼,李非白说道:“先清扫这里,等真正的掌柜出现。” “嗯。”姜辛夷拿出一包药粉倒入水壶中,让地上的伙计打手们一一喝下。 很快,他们就呼呼睡了过去。 现在就等真掌柜入瓮了。 第33章 大掌柜 童叟当铺,外人看似童叟无欺,可只有掌柜知道,这是童叟都欺呀。 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算盘,在绞尽脑汁想两个问题——如何脱身不被那高手追上;如何告知大掌柜不被他记恨追杀。 横竖都是死路。 掌柜暗暗叹气,右手拨珠,左手伸入腰前暗格,分次少量取着里头的金珠子金条子往兜里揣。 “咿呀。” 木门推开,他往前看去,急忙起身迎了出来:“见过大掌柜。” 李非白和姜辛夷躲在暗处往前门瞧看,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步入里面,他面庞宽大,目光凌厉,衣裳下已能隐约见到健硕肌肉。他的声音极沉,如木槌在铜钟内一声一声撞着,十分沉闷:“账本对好了?” “对好了,钱都装在箱子里了。”掌柜毕恭毕敬说道,“还有一些成色极好的金银珠宝都放在了一起,请您过目。” “好。” 掌柜请他入了里面,又道:“里头还有两位客人,说是来当金品,这会还没有走。” 大掌柜蹙眉盯他,问道:“这种小事还要告知我?” “他们给的金品成色十分上等,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您要不亲自去掌掌眼。” “也可。” 掌柜暗暗松了一口气,开了门说道:“您请。” 大掌柜刚进去,就看见屋里的两个人,身后的门也悄然关上,掌柜并没有进来,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他未慌乱,对两人说道:“听说两位手上有上好的货,怎么,要当?” 李非白说道:“对,实在是那葡萄卖的太贵,吃不起了,想换点钱。” 大掌柜讶然道:“是什么葡萄如此贵重?” “掌柜不知近日卖出天价葡萄的事?” “愿闻其详。” “我们也不知详情。” “那实在是可惜了。”大掌柜请两人入座,“先看看金品,我这里是当铺,不做葡萄的买卖,但可以替你换了钱去买葡萄。” 姜辛夷看着坐在窗前细看金品的大掌柜,他的眉毛粗大浓密,双目锋利,一双手厚有老茧,从那老茧位置来看,是使惯了兵器的人。 这人会武功。 “童叟当铺里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当东西买葡萄?” 大掌柜说道:“我这里只管帮他们换钱,至于拿钱去做什么,这我就不知道了。” “哦?可是你家掌柜说,确实如此,而且你也知晓此事。” “真是奇怪他为何要造谣我。”大掌柜朝外唤了几声,没有人回应,外面甚至没有一点动静,人跑了?他暗暗冷笑,面上镇定如常,“姑娘可不能信他,连官府办案尚且要证据才能拿人呢,对。” 姜辛夷说道:“证据啊……人证也算证据对?” 她始终觉得他的身形与面庞轮廓十分眼熟,她见过他,是在哪里见过…… 大掌柜起身说道:“这些金品成色确实不错,在下这就去估算价钱,稍等。” “不必了。”李非白见他要朝门口迈步,一手已亮腰牌,“大理寺少卿李非白,来此办案!” 大掌柜冷笑道:“又是你,李非白。” 姜辛夷一顿,阴沉的语气瞬间将大掌柜的身影与她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她有些意外,蓦地转身盯着大掌柜,开口道:“黄天师。” 大掌柜微微睁大双眼,不待李非白上前,他便往后退去,冷声:“姑娘也真是阴魂不散。” 李非白上前拦他,黄天师侧身躲闪,怎料对方意不在擒他,而是直接摸向他的衣襟,一本账本被他托举而出。黄天师伸手要抓账本,但李非白的身手奇快,比他先一步拿住账本。 黄天师转而朝姜辛夷扑去,想捉住她做人质,但姜辛夷早有准备,手上秀出银针十枚作势要朝他甩去。 黄天师当即往后躲闪,但银针未来,李非白却朝他一侧窗户掷出长剑,封他去路。眼见拿回账本无望,他又非对方对手,倏地身缩如孩童,从那只剩一半出口的窗户飞了出去。李非白赶到窗前,那黄天师宛若黑色飞鸟冲向天穹,化作一道黑色影子。 “这人是鬼魅么……” 姜辛夷望着不见黄天师踪影的天地,李非白已到屋外,却不见掌柜,估计也是逃走了。 “别追了,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姜辛夷拿过他手里的账本翻看,上面皆是来当铺当了贵重东西的人,越看她越觉吃惊。 李非白察觉到不对,也过来看。 上面罗列了上百人的名字,不单单有富家子弟,还有官家二代,甚至是在朝为官的三品大臣。 数量之多,数额之大令人震惊。 两人翻看至最后也没有看到明月庄园在何处,只有一本厚厚的当票。 “若说这账本是真的,那幕后卖葡萄的那人,恐怕富贵惊人了。” 姜辛夷说道:“恐怕不止。你忘了那是黄天师,他单是在一个聚宝镇就可以勾结县官大发不义之财,如今当铺又是他的敛财之地,那我们不知道的赚钱路子,是不是同样赚了很多钱?我想何止是富贵惊人,应当是财富可与国匹敌了。” 过多的钱财在一个不择手段敛财的人手里那对国家而言是毁灭性的,有钱可以做很多事,就连兵器都可以造,连十万精兵都可以养,但凡他想造反,那也可动摇国家根基。 李非白预感此事的严重性,收好账本说道:“先回大理寺跟寺卿大人禀报。” “嗯,我回医馆。” 李非白说道:“黄天师恐怕还会回来,你一人在那里我不放心。” 姜辛夷说道:“有宝渡。” 李非白想到自己那吊儿郎当的书童,说道:“更不放心了,怕不是会被一起抓走。” “……”姜辛夷说道,“那你让宋安德过来。” 这个提议倒是可以,李非白答应了。 回了大理寺,李非白便让宋安德过去,自己拿了账本给成守义,说了事情缘由。 成守义翻看账本时同样诧异:“上面的当票可查证了?” 李非白说道:“还没有,但赵武明所当的东西在账本上都能找到对应的时日和物品,我想账本十有八九不假。我一会便去查证一番,若是属实,恐怕这明月庄园也要好好查查了。” “嗯,若真有上百朝廷命官和富贾都沦落到要当东西才能换得葡萄吃食止疯,这足以危害到国家大业了。” “是。” “你速速去查。” “是。” 这边宋安德已经到了辛夷堂,他人就往门口一站,出来扫地的宝渡看见气得要死,说道:“宋衙役啊,你人站在这还让不让做生意了,普通老百姓瞧见了还以为我们这出什么事了呢。” 宋安德一想也对,就往旁边挪了挪。 旁边打铁的掌柜瞧见就说道:“官爷啊,您能不能别站我铺子门口啊,影响我做生意咧。” 宋安德左右为难,这时姜辛夷在里头说道:“进来。” 他如得大赦,急忙进去。姜辛夷敲敲桌子,示意他坐下:“来,把个脉。” “我身体挺好的!” “出去站着。” “……来来,把脉!”宋安德坐下往台上搭手,“这里好冷清啊,难怪你要回大理寺吃饭,没人进门饭都要吃不起了。” 宝渡又抡扫帚来扫地:“抬脚抬脚,别挡着我扫地。” “咳咳咳。”宋安德说道,“看,果然没人进门,灰尘都这么大。” 宝渡:“……”气死个宝渡啦! 姜辛夷把完脉,又看他眼睛面色舌头,拿了笔开药方:“从临县第一天见你就口有异味……” 宝渡大声补充道:“说你口臭呢。”对,就是口臭,进门就说的啥话呢! 宋安德点头:“哦哦。” “舌苔黄腻,常年口臭,乃肠胃积滞,应清热养阴清肺。”姜辛夷下笔写道,“用桔梗、杏仁、花粉、陈皮、元参、薏米、川贝、虎杖、黄连、藿香、石上柏、扁豆、生地等十三味药,喝七贴。” “好好。”宋安德说完后又捂了捂钱袋子,“多少钱啊?” “一百四十文钱。” “……”宋安德掏出钱的一刻心痛不已,这一斗米才五文钱呢,他回去得问问李非白,这算不算因工买药,给不给补钱呀,这也太贵了,还是让他嘴巴臭着! 宋安德开完药就坐在一旁发蔫,还在心算着他那一百四十文钱可以买多少米,吃几顿,吃几天。 越算越肉痛。 他看着姜辛夷,这不是传闻中的杀熟? “门还开着呢。”年轻富贵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扫了一眼宋安德,对姜辛夷说道,“竟真的有人会信你这年轻姑娘的医术。” 姜辛夷看看他,认出他是开张前一日来说了一番奇怪话的男子。她说道:“公子来看病?” “对。”裴时环坐下身来,说道,“近日胸口有些闷,姜姑娘看看我得了什么病。” 正抓着药的宝渡回头说道:“你怎知我家先生姓姜?” 姜辛夷说道:“抓宋衙役的药去,不许分心。” “哦——” 姜辛夷说道:“姓名。” “裴时环。” “像假名。”她毫不顾忌地说道。 “或许真是假名。”对方也见招接招地答道。 姜辛夷看了他的脸色和舌头,把脉后说道:“你无病,走。” 一副养尊处优日常都有大夫照料的模样,分明是来找茬找乐子的。她暗暗发笑,与其鬼鬼祟祟的,不如早点说出他此行目的。 “诶,连个逗人的乐子都没有了。”裴时环笑道,“至少证明你不是庸医,不会胡乱开药收钱。” 宋安德苦着脸想,因为今日姜姑娘已经赚到了吃饭钱,就不屑多看你一人了。 这世上谁的身体是十全十美的呀,好歹也得开点补气血的药? 姜辛夷心平气和问道:“你屡次来辛夷堂,到底是为什么?” 裴时环气息微沉,缓声道:“林大夫是个好大夫,我只是想看看敢接手辛夷堂的人是谁。而且……你也叫辛夷,那你跟林大夫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宝渡又回头:“诶,你怎知我家先生闺名?” 姜辛夷甩了一记眼刀:“好好抓药,再分心看走了秤砣,我将你耳朵拧掉。” “……我会好好抓药的!” 裴时环说道:“你应当能猜得出来,我是官家人,非富即贵,不过在京城这种地方,街上随便捉个人都是皇亲国戚,三品官员,所以我的身份也不值得一提,你就当我是个富贵无事可做的浪荡公子哥。” 姜辛夷说道:“那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裴时环说道:“不瞒你说,早在官银案时,我就留意到了你,直到你重开辛夷堂,我便觉得你有趣。无他想法,只是感兴趣罢了,想看看是怎样的奇女子,可以摆脱两大案件的嫌疑,又能得大理寺支持重开辛夷堂。” “哦,说白了,是一个无聊的公子哥想来凑凑热闹,看看是否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对。” 姜辛夷不知他是敌是友,或者真就是个无聊的人,她说道:“你愿意在此耗着就耗着,欢迎常来。” 一点便宜都不想让人占的宝渡冒着耳朵被拧的风险说道:“记得把你府里那些病秧子带来!” 这次姜辛夷没有瞪他。 这么大的药铺开着,药材不抓可就要发霉无用了。 而且,明日的饭钱还没着落呢。 裴时环一收折扇,说道:“行!” 傍晚姜辛夷关门回大理寺,用饭时没有看见李非白,还没找上两眼,杨厚忠就说道:“少卿大人外出查案去了。” 姜辛夷看看他,这人舌头长。 杨厚忠说道:“你跟少卿大人去查什么了,回来他就马不停蹄出门,忙到此刻还未回来。诶,这饭菜你等会打一份送他房里,也不过是隔墙开扇门的事,省得我跑了。” 姜辛夷说道:“我不知他爱吃什么。” “没关系,我知道呀,等会我打好饭菜给你带上。” 舌头长,手还长,管的闲事多。姜辛夷暗道,她吃着饭,还未吃完,那宋安德又“蹭蹭蹭”地跑了过来,喘气道:“姜姑娘,有辆马车自己到了大理寺门前,上面站着只花花绿绿的鹦鹉,念着你的名字。我瞧了车上一眼,有个包裹,想必是有人送给你的,你出去看看。” 姜辛夷慢慢吃完饭,等旁人都要急死了,她才放下碗筷:“去看看。” 大理寺门口停了一辆宽阔马车,只见马,不见人,那鹦鹉还在重复喊着“辛夷辛夷辛夷”,十分刺耳烦人。 姜辛夷走到车前撩来车帘,车上放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大包裹。她唤了宋安德将它抱下,油纸包上系了个漂亮的花绳,是死结。 杨厚忠说道:“拿剑划开。” 衙役拿剑撩开死结,那油纸便像一把伞那样张开,随之是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里头赫然包裹着一个头颅,纸摊开在地,血水四溢,染红了大理寺的门前。 姜辛夷看着那双目紧闭的脑袋,正是童叟当铺的掌柜。 她抬头看向四周,目光沉沉。 你这是向大理寺宣战么,黄天师—— 第34章 送药童子 大理寺门前被人扔了个脑袋,当夜这事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众人都颇觉此举有奇耻大辱之感。 非但衙门上下议论纷纷,就连成守义也觉那人猖狂,他细看马车马匹,车内甚少刮痕,车身也上了漆蜡,保管得十分完好。 杨厚忠很快就翻到了账本上的记载:“大羽十年元月三日,吏部侍郎常林当马车一辆。马五岁,红车,当三十两银。” “这么一匹好马带着车才当三十两?“成守义说道,“倒是黑。” 杨厚忠说道:“别家当铺做不到像童叟当铺这般什么东西都收,他们给的价高但不太收来路不明的东西。而且常林好歹是吏部的官,人家当铺掌柜收货时必然要多问缘故,传出去名声可就败坏了。所以能有地方换钱,即便是三十两也值得了。” “都沦落到当东西的地步了,那以他的职位是否也做了不见得人的买卖换钱?” “大人的意思是……买官卖官的勾当?” “是。” 吏部掌官员调任升迁之事,这很难让成守义不多想。他愈发觉得此事应当早点查明真相,否则真会惹出大祸来,他问道:“李大人回来没有?” “还没回来。” “他回来后立刻让他来见我。” “是,大人。” 青砖灰瓦,房屋每年修缮,瓦片结实无缝无漏,李非白揭下一片瓦时,难免发出一丝声响。 但屋内的人坐立不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动静。 翰林院孙侍读在房里负手来回走动,那奉茶的下人走到近处,却被猛然转身的孙侍读撞了个满怀,茶水洒落一地,弄湿了他的衣裳。 孙侍读暴跳如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狗奴才,你想烫死我吗!” 下人被踹得心窝疼痛,眼泪直流,跪地求饶说道:“老爷饶命,是奴婢的错。” “把东西收好退下去!快去看看童子来了没有!” “奴婢这就去。” 孙侍读因盛怒而满脸通红,他这番模样着实令李非白意外。 外界传闻孙侍读人品兼优,性子平缓温和,也因此升为翰林院侍读,可如今他却是另一番模样,易怒,甚至是暴怒,毫无一点读书人的温文儒雅。 他极力握着拳头似在忍耐,等了又等,终于听见轻轻的吟唱声,他蓦地站了起来。 李非白也听见了那靡靡低吟声,在夜里听来,仿若是鬼童子在轻声哼声诡异歌谣,由远及近,声音却似飘在空中,无可依附。 他飞到墙上,往门外看去,两个戴帽抹腮的男女童子手捧托盘站在后门,他们安静了下来,不唱歌,不说话,可静静地站在那里更让人心悸,真似鬼童子伫立在门外。 可孙侍读开门看见他们却欣喜若狂,竟是拂衣跪下,双手高举头顶将一袋银两放到托盘上,颤声:“多谢童子赐药。” 童子将托盘上的玉盒子交给他,便离去了。 孙侍读打开玉盒子,里面卧了一颗……葡萄。 李非白细看了几眼,的确是一颗普通的葡萄,但它的颜色十分鲜艳,艳丽到发红,像被血浸染过的红。 只见孙侍读将葡萄一吞入腹,神色眼见地舒展开,仿佛吞了什么灵丹妙药。 “今夜又可安睡了。” 他低声念着,悠悠漫步回屋内去了,不多久,夜灯熄灭,人已就寝。 李非白转身朝童子方向追去。 那童子的脚步不快,可当察觉到有人追踪时,他们便快了起来。一头扎入黑暗林中,李非白正无法循迹,又听他们唱起诡异歌谣,断断续续,还带着轻蔑笑声。 等李非白再次看见他们,已离开林中。 遮天蔽月的树林外,赫然是一座坟墓林立的乱葬岗。 无数墓碑倾斜歪倒,满是残垣,并无新的墓碑,想必是早就被人遗忘的墓地。 童子们不见了。 阴风阵阵,饶是李非白也觉此事蹊跷怪异得不能用常理解释。 他站了一会,确定童子已经消失,这才离开。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晨曦初拂,姜辛夷带着宝渡去辛夷堂开门,出门时看见地上被洗刷后残留的水渍,又想起了那颗脑袋。 宝渡明显也想起来了,他抖了抖说道:“真可怕啊,那凶手真让人觉得害怕,把人的脑袋割下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手抖吗?” “地狱的恶犬怎会因杀戮而发抖,他只会更加兴奋。”姜辛夷收回视线,远远就看见前面有人排了长队,不知在做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队伍的源头是在自己店铺门口。 宝渡诧异道:“我眼花了吗?” 姜辛夷淡定说道:“没有。” 她看见了裴时环。 裴时环也看到了两人,立刻走了过来说道:“早,姜姑娘。早,宝渡兄弟。” 宝渡受宠若惊,一语定论——这人是个大好人! 裴时环说道:“喏,我将府里的人拉来了,若有不舒服的,你只管开药,回头我让账房给你结钱。” 宝渡咋舌,他家里的下人也未免太多了,他问道:“裴公子,你家里有几口人啊,要这么多人伺候。” “也不多,加上我娘两个人。” “……”您这是十根手指头都要分十个人伺候吗??? 姜辛夷看看那都快排到大理寺门口的人,说道:“你这般弄得好似人是我雇来撑场子的。” “那我让他们撤了?” 姜辛夷痛快道:“留二十个,余下的分二十人一组,分批次来。” 宝渡暗道一声如此妙啊,未来十日的饭钱都有着落啦。 这人如长龙,引得街坊路人探头瞧看,悄声议论,最后都觉改日可以一试,或许真是个能用真本事吃饭的年轻大夫。 裴时环全程没有多说话,也不贪功,他坐在一旁看着开药方的姑娘,沉静稳重,脸上还依稀可见一丝丝伤口,倒有些我见犹怜。 他正看得入神,对方开口道:“你再看我就将你眼珠子挖了。” “……”当真凶! 宋安德奉命换了便衣过来保护姜辛夷,一见门口这架势便问道:“姜姑娘,你雇人来撑场子啦?” 话落,就被姜辛夷和宝渡盯上了,仿佛被扔了一把的刀,扎得他哆哆嗦嗦进去:“这不是才喝了一贴药口臭的毛病还没改……原来真的是客人啊!” 这钱一一得一二二得四的,不发财啦! 姜辛夷想起事来,问道:“他回来了吗?” 不必问宋安德也知道她问的是谁,说道:“我出门的时候还没有。” “哦。”她还想等他调查归来看好戏呢,可惜了。 裴时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失望,嗯?怎么?她有意中人了?否则怎会如此失落。 是谁? 三代将门的李家独子李非白么? 李非白直至正午才归来,风尘仆仆进门,就被杨厚忠唤去成守义屋内。 成守义给他递了茶水说道:“想必是有结果了。” “有。”李非白说道,“我循着当铺账本的名单前去调查,发现他们与常人无异,神志清醒,但夜里会食用一颗葡萄,服用完便就寝,翌日无恙。” “葡萄从何处来的?” “由两名童子夜里送来。”李非白说道,“我前去跟踪童子,可童子从夜而来,又从夜离去,穿过漆黑林中,直至一座乱葬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成守义说道,“倒是十分装神弄鬼。” “是。”李非白说道,“那片墓地杂草丛生,约有百座坟墓,我想应当早已被人遗忘了。” 成守义想了片刻摇头说道:“不对,清明刚过,理应杂草尽除,你看那山上残损得都不见碑文的墓尚后代清扫祭拜,动辄五世十世,族谱记载得清楚。既那乱葬岗有百座坟墓,怎会连一个后代都没有。” 李非白得了点拨,便问道:“难道是故意造的墓园,就是为了威慑住无意发现的过客?” “许是如此,要亲眼看看才知道。”成守义说道,“你再去看几眼,查个究竟。” 李非白顿了顿问道:“下官有一事十分好奇,到底大人因何困在衙内,又能因何事出去?” 成守义说道:“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所指责呢?” “这件事事关朝廷根基大业,大人若出门看看或许能更快破案,可饶是到了火烧眉毛时,大人仍执拗不离,这让下官十分费解,也无法理解。”李非白说道,“既入仕途,就应为百姓着想,而自己的私人恩怨便要放在一旁。” “倒是义正辞严,但是——我不听。”成守义说道,“就是不出门,忙你的去。” “……”这就有些无赖了。李非白也无法架他出去,便出门去墓地了。 一直在门外的杨厚忠与他打了个照面,笑道:“不要跟老顽固一般见识。” 李非白说道:“我并没有,只是不能理解罢了。” “我也不能。”杨厚忠说完进了里面,而李非白也走了。他说道,“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十年前的你,满身的刺,扎自己还扎别人。” “我哪有他那样刺头。”成守义问道,“辛夷堂怎么样了?” 杨厚忠说道:“不必让衙内的人去撑场子了,我到门口一瞧,那队伍都排到我们这来了,热闹得很。” 成守义意外道:“他们花钱找人了?” “我看那位姜姑娘和宝渡小公子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钱雇人。”杨厚忠说道,“我去看了,有位公子十分眼熟,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好好想,想不出来别走了。” “诶,这还强行留人了。”杨厚忠立刻说道,“我想起来了,像是秦九公子。” 成守义微觉吃惊:“他来凑什么热闹?” “一个无权无势的富贵哥儿四处找乐子。”杨厚忠说道,“我会盯着他,帮你看好你的辛夷侄女。” “嗯。”成守义皱眉说道,“京师鱼龙混杂,还是少让她蹚浑水。” 杨厚忠叹道:“从她接手辛夷堂开始,这浑水就已经蹚了。你查林三哥的事毫无头绪,唯有放出诱饵才能得到一丝线索,那诱饵就是辛夷。她知,你也知,此事既开始了,那就不要停下来,且看变化。” 成守义看他一眼:“旁观者真的这般清醒的么?” 杨厚忠笑道:“好歹与你们相识十余年,又怎不知你想法。” 成守义再不语,面色已然凝重起来。他需要诱饵,但诱饵若受伤或者遭了意外,他也没颜面再见三哥了。 但愿三哥在天之灵能保佑他们尽快找到凶手,不然他和辛夷都终生难安。 李非白去墓地时路过辛夷堂,发现铺子外头排了队伍,里面也是人山人海,看着十分热闹。 昨日门可罗雀,今日却门庭若市。 难道是宝渡那个小滑头雇人来了?不对,以他抠抠搜搜的性子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身负重任,没有多留,将要过去时,看见门口站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 他手执折扇,目光悠长地朝他这边看着。 不,应当说他是看着自己。 李非白也看向他,四目对上,那目光却丝毫不躲闭,大有与他看穿天地的架势。 宝渡正扫了一堆药沫子出来,药材多根茎,又是自然晾晒,用到底部总有些底渣。他掸着药柜瞧见对面的人,兴奋地招手道:“少爷——” 刚看完一个病人的姜辛夷闻声放笔,她说道:“午歇了裴公子,一个时辰后再开门。” 裴时环还没说什么,就见她拍拍袖子出门往对面跑。 宝渡眼见下金蛋的母鸡跑了,心里那个着急呀,掌柜的你不能被男色耽误赚钱啊,男人是比满兜的钱更养眼吗! 正欲要走的李非白见她过来,说道:“那些病人还在那里等你。” “他们还会回来的,那裴时环神神秘秘的不知想做什么,晾着他。” 李非白看看对面男子,那应当就是裴时环了。他见她袖上满是药尘,抬手替她拍去,说道:“我夜查葡萄一事稍有线索,现在要去一处墓园看看,可要去?” “去。” “那路上我说与你听。” “好。”姜辛夷又说道,“已是午时,可吃了?” “没有。” “那再买两个饼子。” 两人十分自然地说着话,那种毫无疏离感的感觉让裴时环看得出神。 一瞬竟有些嫉妒。 管家来问下人如何安排时,裴时环看看头上那毒辣烈日,说道:“就晒着,若是得了暑气,就直接抬进医馆里,正好给姜姑娘练手。” “是,公子。” 第35章 乱葬岗 林木幽深,地上的落叶层层交叠,底下的已经腐烂,面上的尚有完整的脉络。行人一脚踩踏,枯叶尽碎,再无完整之态。 两人从长林穿过,脚底已全是厚实的泥泞烂叶。 姜辛夷说道:“你是说,那两个十岁小娃娃是从这里穿过去的?” 李非白说道:“是。” “也不嫌脏。” “……”鬼都不怕,还怕脏吗?李非白说道,“我不信鬼神,虽然此事很是邪气。我好奇为何那明月庄主要把血葡萄弄得这样神秘。” 姜辛夷说道:“自古以来就不乏帝王为自己编造神话故事作为稳坐皇位的依托。刘邦沛县起义,便说自己曾斩白蛇,自诩赤帝;民间也传闻隋文帝出生时产房上空紫气东来,化身龙王下凡。他们神化出身,只为让臣民更加臣服。而那明月庄主大概也是如此,让庄园神话,让葡萄成仙丹,吞服的人已被控制,自然更舍得倾家荡产去买。” 李非白了然,姜辛夷说道:“你的出身终究是限制了你对愚昧百姓的认知。” “确实。” “可你的出身也让你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能畅通无阻。”三代将门,战功赫赫,军功满悬李家祠堂,这已是朝廷中无人可比的权贵。他也是低调,换个爱说爱张扬的人,早就横着走了,还要入大理寺做个日夜颠倒熬夜追凶的人。 姜辛夷又说道:“你是不是知道明月庄园,还有那位明月庄主?那日当铺掌柜提及时,你神色并不对。” 李非白说道:“也不算认得,只是在年幼时听过这个名字。” “年幼时?” “说起来……也算是家丑。”李非白说道,“我有个小叔,他自幼就不受管教,常气得我父亲肝火大动。” “你爷爷呢?” “早年就已战死沙场了,所以长兄如父。我父亲比他大十五岁,算起来今年小叔也三十有三了。” “这与明月夫人有何关系?” 李非白继续说道:“小叔十七岁时就已身手了得,足智多谋,被当年的三皇子招了去做侍卫。” 姜辛夷点点头,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皇上。 “可十一年前,小叔却放弃了李家和官职,跟一个女子私奔了。” 姜辛夷突然明白了,问道:“那女子是明月夫人?” “是。” 她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她说道:“与心仪的女子私奔,也不算是什么丑事。” 李非白说道:“确实,但对十一年前的李家而言,却是莫大的屈辱和丑闻。那年父亲领兵抗敌,可因心腹出卖,以至于十万精兵战败,丢了十三座城池。虽然朝廷没有严惩,但李家上下都深感辜负圣恩,愧对百姓。就在这时,父亲最寄予希望的小叔,望他重振家业时,他却与一个女子私奔了。” 他叹道:“这件事对李家的打击很大,父亲也因此寡欢,虽然后来屡战屡胜,但十一年来依旧无法释怀小叔一事。” “你小叔自那以后再未回来?” “嗯。” “那就有些薄情寡义了。” 李非白说道:“当年父亲一直在打听小叔的下落,才知道原来在这之前,小叔就买了一座小院给一个女子居住。而那女子本是一名舞姬,因身白如月,颜如皎月,便取名明月,名动一方。小叔与她私奔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一点小叔的消息,也没有明月的消息。” 姜辛夷思量后说道:“所以那日你听见明月夫人的名字,可是想到了当年那位明月姑娘?” “是。” “若真是他,那你或许也能见到你小叔了。” “是。虽然李家长辈都气恼当年小叔毫无担当,弃火海中的家族不顾,但到底是同一血脉,还是想找到他。尤其是父亲,每结识一人,都要拜托对方留意小叔踪迹。”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林子的尽头。白日的光落在不远处,照耀着林外的景色。 那是一簇一簇的坟墓,多已断壁,互相倾斜倚靠。坟草高低错落,在墓周肆意生长,一眼望去,让人心生悲凉。 白昼身处乱葬岗中与夜里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也看得更加宽阔。 李非白站上一个半身高的岩石将墓园收入眼底,这墓园绵延至对面山脚下,因它们都朝向南边,从背后看去,它们仿佛是一个个死去的亡灵,忠诚地看着山上幽深绿林。在那稀疏的夜丁香幽幽的花香中,更显得无比孤寂。 “送药童子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 “嗯。” “瞬间无影无踪?” “嗯。”李非白跳下身来,伸手去碰那些墓碑,许是年月久了,一碰便碎成粉末。 姜辛夷蹲身看着墓碑上的文字,没有异常。墓碑材质也各异,不像是统一在这放着吓唬人用的。 两人都猜想墓碑有入口,通往别处,但已寻过半都没有任何异样。 忽然李非白停了下来,说道:“有人来了。” 两人没有说一句废话,蹲身隐入草丛中。 片刻,林中就飞出一人,他倒是不客气,直接站在了一座墓碑上,四下眺望。 红色的飞鱼服在坟墓林立的荒凉之地上,显得鲜艳刺眼。 他如鹰隼四看,微觉气氛不对,厉声:“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听见熟人声音,姜辛夷缓缓站了起来,朝对面的人打了个招呼:“巧,曹千户。” 曹千户见了她微微吃惊,片刻旁边又站起个人:“巧,曹千户。” 他看见李非白还有他那一身惹人嫌的大理寺官服,说道:“本座还不如见了鬼。” 李非白说道:“那可惜了,鬼没有,大理寺的人倒是来了。” 姜辛夷问道:“曹千户怎么到这来了?” 曹千户挑眉道:“散步。” 东厂监察百官,恐怕也发现了近日官员吞服血葡萄一事,故而追踪至此。 她才不信曹千户是来此散步的。 姜辛夷说道:“那更巧了,我们也是来此散步的。” 曹千户:“呵。” 李非白说道:“倒是个鬼地方,没什么可看的,曹千户一起走。” “我觉得此处风景甚好,你们先走,我再看看。” “曹千户一说,我们也觉得这里风景很好,也再看看。” 曹千户心气又不顺起来,他看着李非白,李非白也看着他,两人丝毫没有先走一步的意思,要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真是——晦气。 曹千户说道:“看完了。” 李非白也跟着动身说道:“我们也看完了。” 他怕这大理寺的犊子又折身回来,便说道:“一起出去吃个饭?” “吃饭就不必了……” “我觉得这儿的风景还能再看看。” “……”这锦衣卫的人真是把不翻脸但就是要膈应死你做到了极致啊。李非白说道,“那就去吃个饭。” 姜辛夷说道:“我就……” 曹千户:“我真觉得这儿的风景还能再看看。” 姜辛夷:“……我也去。” 锦衣卫的人可真狗!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梅子楼的菜品在京师里是出了名的好吃,曹千户点菜也不含糊,点到第八个菜时姜辛夷忍不住说道:“够了。”她问道,“平日里曹千户也点这么多菜?家里十几口人么?” “家里就我一人,老爹老娘在乡下。” 李非白意外道:“曹千户还未成家?” “没有。”曹千户像是被问习惯了,抬手道,“三十有五。” 姜辛夷觉得初见曹千户时虽然他十分冷酷无情,像个地狱判官,可接触的多了,才觉得他禀性实则有些憨厚,与审讯时的面貌全然不同。 这或许就是穿上飞鱼服与脱下飞鱼服的区别所在。 从他愿为那夺去清白的妇人说话那一刻,姜辛夷就不厌恶他,哪怕他是令人闻风丧胆又风评极差的锦衣卫。 那送菜的小二见了他那一身飞鱼服,也不敢多说话,还奉上一壶好酒,说是掌柜请的,不够再添。 毕恭毕敬,远比对一些大官都要更小心翼翼。 曹千户已习惯了这种旁人的恭敬,他起了筷子,又请他们起了筷子。全程都是吃饭的客套话,并没有提及乱葬岗一事。直到三人都落了筷子,他才说道:“我知你们去那里要办的事与我一样。”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饭后才提此事,是要我们吃人嘴软么?” 曹千户说道:“诶,就说女子与小人难养,我是怕我先说了你们连饭都不吃了。” “那还是我错了。”姜辛夷说道,“既然曹千户打算交换情报,那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血葡萄一事前去。” “果真如此,你们也追踪到那送葡萄的童子了?” 李非白说道:“想必曹千户也是在夜里追踪他们到乱葬岗,白日里又来探个究竟。” “对。”曹千户说道,“我们监察百官,近半月发现官员夜里诸多诡秘之处,便追踪调查,查到了送药童子,知道了血葡萄一事。看来我们知道的线索都差不多。” 止步墓园,没有再多一分线索。 李非白说道:“找到进入葡萄庄园的入口,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 “关键是要怎么找?”曹千户说道,“可要合作?” 姜辛夷一直盯看他的神色,突然了然:“看来曹千户急需将功补过,调查百官血葡萄一事恐怕魏厂公还未答应,亦或不知?否则以你锦衣卫的势力,顷刻间就可调来一百锦衣卫将墓园翻了个遍。” 曹千户面不改色说道:“既然如此大理寺为何不派一百衙役来。” “锦衣卫行事不需理由,但大理寺需要。你们整日出门便是浩荡一百人,百姓早已习惯。可大理寺若出动一百人,那半城百姓都要惶恐议论了。” 这番话确实有道理,身为锦衣卫的曹千户再清楚不过在京师调派一百人手时造成的不可预计的混乱局面。 三人成虎,就怕不知真相的百姓乱传谣。 “我们少些试探,多些真诚可行?”姜辛夷说道,“我们需要锦衣卫在百官中的威慑力,你们也需要大理寺在查案时的明察秋毫,若能合作,便是双赢。” 曹千户问道:“李少卿怎么看?” 李非白说道:“她已将我的话说了,无论如何,局面不会比如今单打独斗的差。” “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沉迷葡萄的最大官员是谁。” “朝廷中有工部尚书、沈将军,朝廷外的英国公、常德伯都是痴迷葡萄的常客,他们财力丰厚,甚至一晚可食两颗。” 这几个人的名字远比账本上那虾兵蟹将的名声要大得多。 果然家底丰厚者还不需变卖家当,苦的是财力单薄的官员。 钱不够,自会去敛财,一旦敛财,那哪里还会为百姓谋福祉。 李非白说道:“劳烦曹千户捉了工部尚书出来,问他庄园在何处,问出越多的细节越好。” “我看也是童子给他送药,他哪里知道庄园在哪里?” “工部尚书是出了名的谨慎爱惜名节,他当初一定是再三确认过葡萄无害才会放心食用,而且为了名节他绝不敢声张被锦衣卫捉去问话一事,抓他做舌头是最好的选择。” 曹千户说道:“我这就去抓。” “等入夜后,若能抓住童子就再好不过。” 两人商榷细节,便各自离开酒楼。 姜辛夷问道:“你真的相信曹千户?” “相信,不过最后若有功劳,他一定会抢占。” “所以合作的过程是可以相信的。” “嗯。”李非白陪她走回辛夷堂,那长长的队伍竟如中午他们离开时一样,就连他们站的顺序都没有变。 辛夷堂关门后他们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么? 姜辛夷显然也看出了这个问题,她说道:“那位裴时环裴公子也非善类。” 李非白说道:“你要多加小心。” “来些不正常的人也好,太过正常我反而觉得日子平淡了。”她太想掀起波浪了,最好是惊天骇浪,那或许能加快她找到杀害师父的真凶。 她说道:“我想裴时环还在里面,我回去了,你也走,傍晚我回去用饭,夜里一起出门。” 这话听着像极了一对小夫妻。 “好。”李非白目送她进去,果真看见一个华服公子从门侧站了起来。 裴时环……到底是什么来头,目的又是什么。 他看看辛夷堂周围,发现那卖饼的和卖包子的人都有些眼熟,细看竟是大理寺的人。 想必是成守义也不放心,命人暗中保护她。 他稍稍放下心来,回大理寺向成守义复命,再准备今夜与曹千户捉童子一事。 第36章 墓地童子 初夏的夜微凉,子时过后,白日的热意从地面散去,瓦片沾染的最后一丝温暖也散尽,天地微微凉,驱散着深夜的困意。 李非白已盯了工部杨尚书一晚上,杨尚书也在书房看了一晚上书。 直到子时,他才放下书,开始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似乎身体热得要生出一团火来。 他起身踱步,坐立不安。 这种状态与李非白昨夜观察到的人临近吃葡萄前一模一样,他估摸童子也快到了。 杨尚书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一转身,突然就多了个蒙面男子,他惊诧地就要喊刺客,就被李非白的剑抵在额上,他咽了咽说道:“少侠饶命,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切不可伤了我的性命。我可是朝廷命官,杀我可是大罪。” 李非白说道:“你还知你是朝廷命官,今日卖了两个官位给富商子弟的事就足以让圣上扒了你这身官服。” “……你怎会知道此事?你是谁?” 曹千户告知他此事时他还略有怀疑,毕竟杨尚书是出了名的爱惜名声,可如今看来不假。他说道:“你已家财万贯,要这么多钱拿去做什么?” 杨尚书本就心焦气燥,被他这一激,更是急得额头冒汗,脑子也浑浊起来,他说道:“没有人会嫌弃钱多的,我不过是想多捞些钱财给我的子孙们。” “杨尚书不如说说葡萄一事。” 杨尚书心头一个咯噔,这简直是比一盆冷水泼脸还更让人清醒:“什么葡萄?” 锋利的剑尖已入了肉里,脸上血痕渐深,杨尚书只好说道:“少侠要问什么?” 李非白说道:“明月庄园在哪里?是谁在卖葡萄?” 杨尚书心中叫苦不迭,可剑就顶在他的鼻子上,不说就是死路一条了,他只好说道:“庄园的入口我只知是在一处墓地中,每回童子都是让我到了那就蒙上眼睛,大概走半刻的路就会停一停。” “他们在开门?” “应该不是,没有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也没有石门启动的声响。”杨尚书想起个细节来,“倒是有拨开草丛的那窸窣声。” 李非白想了想问道:“接着就到了?” “没有,还要再走一刻路,那条路的气味很不好闻,一股泥草的生涩味,像是真进了墓地里,潮湿阴冷。走过那条路又走一会,就能闻到葡萄的香气了。” “眼睛一直是蒙着?” “是,到了那有时明月夫人会来招呼人,大多时候是婢女,等拿了葡萄说完事,就打发我回去,送我到墓地林边才取下眼罩。”杨尚书说道,“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李非白问道:“明月夫人与你商议何事?” “问我一些朝堂的事,还有官员调任,她十分关心朝中局势,也会以葡萄威胁我命我安插一些官员入仕。” 李非白说道:“你当真好大的胆子,与人勾结卖官之事!” 杨尚书叫冤道:“实在是没有办法,那葡萄就是毒药,一日都离不开!” “童子何时来送药?” “一会就到了。” “你去接药,不许声张。” “是、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月已高升,越发映得大地冷冷清清。 姜辛夷站在杨府外的酒楼二楼柱子后,看着通往杨府唯一的街道。 不多久,无人行走的街道上出现两道长长的影子,一对穿着花绿的童子仿若飘在地面上朝杨府迅速飞去,几乎是片刻就闪过她的视线。 那种速度快得都不像正常人了,也绝不是一个十岁孩童就能学好的身手。 她凝神盯看,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厚重男音,似附在她的耳廓说话:“姑娘,偷看可不是一个好姑娘该做的事哦。” 姜辛夷猛地转身,可眼前空无一人,她低头看去,一个中年侏儒正仰头朝她笑。 一样的花绿衣裳,一样的奇异妆容,像个纸扎娃娃,诡谲无比。 她紧握匕首护在前面,男人却嗤笑起来,笑声刺耳,瞬间击破她的防御。 就连身体都仿佛被抽掉了力气,刀落地面,昏死过去。 守在墓林的曹千户双手环胸,刀就抱在胸前,他双目灼灼盯着月下动静。 忽然身后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他朝那看去,一条短小的影子蹿了过去,一阵微微药香也随那影子离去。 那矮子肩上驮着个麻袋,药香正是从袋里传来。 曹千户一顿,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姜辛夷,他也顾不得是不是她,就算这大半夜的一个童子扛着一麻袋药材经过这墓林也不正常啊,他用脚趾想想都不对劲! 他疾步寻那人影追去,那童子跑得极快,离开墓林一头窜入前方林中。 随后就无声响可寻了。 他四处张望,那童子就像是被这座深林吃了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时男童女童已到了杨尚书家中,他们手捧托盘,上面依旧放了一个玉盒子。男童敲敲后门,高声:“赐药——” 愈发急躁的杨尚书闻声立刻开门出去,穿过小院打开后门,恭敬地将钱袋放在上面,随后接过葡萄。 他将那颗血葡萄吞服入内,随即大喊:“快走有人要抓你们!” 他这一喊,家丁护院都冲了出来,童子也立刻消失。 自己的命保住了,这续命的葡萄也保住了,杨尚书很是得意。 李非白无暇理会他,在童子快速离开之际也跟了上去,依旧是一路追踪到乱葬岗,眼见童子消失杂草高耸的墓地中,再无踪迹。 这时曹千户从林中回来,听见前头动静,拔刀就冲了过去。 李非白也听见刀刃出鞘的声响,也拔了利剑迎上。 一瞬两人刀剑相撞,擦出一剑火花,映得两人人脸清晰。 两人一惊,迅速收了手上力气,将刀剑收回。 “曹千户。” “李大人。”曹千户说道,“差点误伤了盟友。” 李非白问道:“你怎会从那边过来?不是守在林边吗?” “刚才有个矮子扛了个麻袋过去了。”曹千户皱眉说道,“那矮子过去时我闻到一股药味,那麻袋有点像装了个人。” 李非白一顿,立刻折返:“我去酒楼看看姜姑娘还在不在。” 他们一齐返回到酒楼,那里已是人去楼空,地上掉落了一只珍珠耳坠。李非白认得,这正是姜辛夷的。 他拾起耳坠,面色沉沉。 她被明月夫人绑走了。 第37章 老妖婆 辰时,辛夷堂没有开门,李非白没有回衙门。 成守义一早起来就听到了两件大事,他问了前后经过,确定两人是一起在夜里离开的。 杨厚忠说道:“他们二人刚调查明月庄园一事就失踪,恐怕是遇到危险了。” 成守义说道:“诶,我怎么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 “是丢了闺女又丢了如意女婿。”杨厚忠蹙眉说道,“你不担心?” “如今没有消息就预示没有坏结果。”成守义思量片刻说道,“你先问问宝渡和宋安德,看看他们知不知道什么线索。然后再问守门的人,看他们去往哪个方向。最重要的是去墓林找蛛丝马迹,既然猜测与血葡萄有关,那那里的嫌疑最大。” 杨厚忠颇觉不可思议:“老兄,过往十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案件,他们非你亲友,你不迈出这大门我尚可理解,可如今失踪的是你的侄女,你也不挪挪屁股?” 成守义挪了挪位置:“挪了。” “……”对他死守大理寺的决心杨厚忠是服气的,他抱了抱拳,大步流星走了。 成守义看着他离开,又看向门外,他余生所能看到的地方,就是大理寺的模样。 不会离开的,也离不开。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咳,咳咳。” 姜辛夷只觉喉咙热辣滚烫,不知被强行喂了什么东西,像血腥味,是被人灌了一口血吗? 奇异难闻的味道将她推入更昏沉的梦境中。 四岁的女童走在一丈高的墙壁上,走得颤颤巍巍,如履薄冰。她害怕地看向站在下面抬头看她的父母,他们的眼里满含期待。 “不要低头看,往前走。” “走啊,乖女儿,往前走。” 她看着那窄小的路,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力气,这墙好似会把她的脚给吃了,凌厉危险。她的小腿发抖,再也走不动了,蹲身哭道:“爹爹,娘,我不敢走。” 那原本和善的脸瞬间变得异常阴暗可怕。 “废物!连这矮墙都不敢走。” “白养你了,毫无天分,扔了。” “扔了你,废物。” “废物。” 伴随童年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恶毒又无情。 姜辛夷跟随师父四处流浪时曾想,如果她是师父的孩子就好了,那她过去的十年一定会很快乐。 她不愿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与他们的脸一起出现的只有阴狠的神情,恶毒的骂声,还有那一声声废物。 “废物。” “废物。” 辱骂声不绝,忽然有人唤她名字。 “辛夷。” 她抬头,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花海之上,玉兰树下,花瓣缤纷,簌簌坠落。他伸手朝她唤声:“来,辛夷。” 她迷茫地看着他,朝他走了过去。 这是梦境,她很清楚师父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可就算是梦境也依旧使人愉悦,她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手被包裹的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温暖,手上的触感真实得让她诧异。 她看着眼前人,泪夺眶而出:“师父——” “看这花,都开了。”林无旧说道,“师父的玉兰树你可照顾好了?” 姜辛夷呆愣着摇摇头:“两年前师父走了后,我也走了,不知它是否还活着。我想应当还在,毕竟是在山谷中。” “是啊,它本就是树,回归山林才是它的正途。”林无旧缓缓偏身,轻抚她的头,“两年不见,辛夷长高了呢。” 姜辛夷已经不愿去想这是不是梦了,她一头扎进师父怀中,哭道:“师父——我好想你——” 即便是拥抱的触感,也依旧真实。 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 难道追凶路上的她才是梦境,此刻才是真实的? “铃——铃——铃——” 铜铃在耳边摇响,须臾间就将她从梦中拉了出来。 她大口地喘气,像是刚刚溺水,憋了一口气才得以活命。 “梦可美好?” 这声音空灵遥远,但人又近在两丈开外。她往前看去,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坐在宽大龙纹白玉椅上,面庞也被轻纱遮掩。她的额头很白,若非头发是黑色的,整个人都像白纸裁剪出来的人。 姜辛夷艰难地坐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地面竟是玉石铺成的,冰凉光滑。她凝视座上女子,问道:“明月夫人?” “嗯。” 她意外对方没有否认。 同时这也意味着一件事,对方轻易告诉她那就是根本不忌惮她知道。 明月夫人胸有成竹她无法对她做什么。 这是在藐视对手,像是天神在俯瞰蝼蚁之态。 明月夫人说道:“我见过你师父,他救过我的命。” 姜辛夷微愣。 “可惜,原来他已经死了。” 姜辛夷神色微沉:“你让我吃了什么?我说了梦话?” 师父已过世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方才的梦全都是师父,那把梦说出去了也不奇怪。亦或是他们有特别的办法可以知道她梦里的事,入梦?这不可能。 “自然是吃了血葡萄。” 姜辛夷想吐。 “我不会杀你,我还会让你能经常看见他。”明月夫人轻抬手指,童子便端了托盘过来。 这里灯火明亮,洁白如月,姜辛夷才看清童子面貌。 这哪里是什么童子童女,分明就是身高如十岁孩童的侏儒。 难怪他们身手矫健灵敏,武功也不似十岁孩童能学成的。 这小小的身体里恐怕装了个四十岁的灵魂。 “玉盒子里的东西有五颗,这足以让人在寸土寸金的京师里换一座房子了,我与你师父交好,这些就送给你了。” 姜辛夷接过盒子,紧紧抱在怀中:“多谢夫人。” 明月夫人微微抬眼,轻笑道:“你跟你师父完全不一样,你收得倒是很果断。” 姜辛夷说道:“即便我不吃,那拿来卖,也可以换一座房子呢。” 明月夫人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笑声略有些刺耳,听着薄情冷漠:“是啊,可今晚过后,你不会舍得卖了。” “那夫人再多赐几个。” “呵。”明月夫人起身说道,“你出去,我嫌你脏。” “夫人!夫人再多赐我几个!” 姜辛夷要过去讨要,就被护卫架走,眼睛也被蒙起,不给她任何看清这里的机会。 他们一路架着她走,走了约莫一刻才停下,随后她被抛起,身体重重落地。 姜辛夷扯开眼罩,眼前已经没人,唯有伫立得密密麻麻的墓碑在夜下透着诡异的光芒。 “姜姑娘。” 李非白从墓林飞来,刚落到她面前,就被她塞了个玉盒子,随后见她俯身跪地,伸手抠喉,像吃了什么脏东西。 可惜,血葡萄早已在她的胃里化成一滩水,再吐不出点什么东西。 李非白给她轻拍背部,见她好转才问道:“你进了庄园,见到了明月夫人?” 干呕了半天的姜辛夷说道:“那不是明月。”她一字一字道,“那是个——老、妖、婆。” “……” 第38章 发作 李非白背着姜辛夷迅速回到了大理寺,让宝渡去熬了一大盆绿豆汤来。 姜辛夷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一张嘴汤水都快从嘴角溢出来才罢休。随后便是又去吐,吐干净了再回来继续喝。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喝不下也没力气吐了,躺在床上缓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色的蚊帐,又想起了那一身皎洁的明月夫人。 呸,老妖婆。 曹千户闻讯赶来后难得见她如此半死不活的模样,说道:“你刚进大理寺的时候都没被折磨得这般样子,看来这明月夫人果真不简单。” 李非白说道:“明月夫人喂她吞服血葡萄,她回来后便用绿豆解毒,想将那葡萄吐干净,才变成这般模样。” 曹千户急忙问道:“你见到明月夫人了?你进了庄园?” “嗯。”姜辛夷闭目半日,才缓过一口气来,“全程蒙眼,什么都没看见。” “明月夫人长什么样也没看见?” “没有。” 曹千户微顿,他觉得她在隐瞒什么,若是什么都见不到,那明月夫人把她抓进去又喂葡萄做什么。他垂眉一想,说道:“她为何不杀了你,而是要喂你吃葡萄?” “她说我师父对她有恩,救过她的命。” 曹千户立刻对成守义说道:“这是线索,看看当年她师父救过谁的命!” 姜辛夷看他一眼,像看个白痴:“我师父救的人成千上万,傻子才会从这个线索查。” “……”说话就好好说,非要夹着刀。 又缓了会的姜辛夷面色好了些,李非白把那盒子递给她,说道:“里面是五颗血葡萄。” 一听这名字姜辛夷的脑袋就隐隐作痛:“我看有恩是假,有仇才是真的。”她一掌打翻玉盒,已开始暴躁起来,“她提及师父时用了‘死’字,若是真的念他的救命之恩,又怎会直接用那个字。更何况,又怎会给我吃血葡萄!那种令人上瘾的毒药!” 她的情绪似瞬间变了,屋内几人看着她,觉得她的状态很不对。 李非白说道:“那些食用过血葡萄的人在半夜时都是这种反应。” 半夜……四人往窗外看去,正是月上柳梢头之时。 “这样吐都没有半点作用吗?”李非白回想那发作之人的焦躁模样,已在担忧她随后的反应。 姜辛夷颤颤巍巍说道:“再去抓药,解毒……用生甘草、抓、抓……” 她甚至都无法控制自己说出完整的药方来。 她几乎可以肯定对方绝对不是只喂了她一颗葡萄,那满满的漫过喉咙的血腥味,根本就是喂了一碗。 什么血葡萄,不过是浸在毒血水中的葡萄罢了。 难怪那些官员能在短时间内被控制,甚至倾家荡产也要吃,这种心脏被人挠被人撞的滋味实在太过难受了。 曹千户见她痛苦地再床上翻滚,说道:“再吃一颗葡萄先定定神。” “我不要。”姜辛夷扑到李非白身前,捉着他的衣裳说道,“无论如何……都要看好我,别让我自尽,也别、别喂葡萄。” 那紧抓衣裳的手都泛起了青筋,李非白捉住她的手将她抱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她,应了声“好”。他又对成守义说道,“劳烦大人去宫里请几个御医来,看看能否合力缓解。” 成守义取了腰牌交给杨厚忠:“劳烦老弟你跑一趟。” “我这就去。” 曹千户说道:“半夜入宫手续太过繁琐,我领你去。” 即便官阶差了几品,可他这一身飞鱼服比这破腰牌好用太多了。 成守义见她的面色愈发不对,说道:“她到底是女子,不会愿意让人看见她窘迫发狂的模样,我在外面等着,若要我帮忙你便喊我。” 李非白应了声,待关门声起,他才觉得不对。 他也是男子,怎么他们都回避了,留他在此就不会有闲言碎语么? 床上的姑娘因过度的忍耐而冷汗涔涔,她痛苦地像只煮熟的虾蜷缩在一起,手一直都没有松开李非白的衣裳。 李非白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毛巾给她擦拭额头冷汗,汗如黄豆,拭了又起,起了又擦,反复几次,他亲眼看着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接近惨白,唇无血色,呼吸也越发厚重粗短。 “姜姑娘?” 李非白轻轻唤她一声,她似听见什么巨大的噪音般,更加痛苦,抖声道:“不要……说话……头疼……” 她实在是太难受了,那种难受像无数根细针从她每一寸肌肤穿过,刺进血液里,在身体里张狂游走。 救命……救命…… 忽然有人将她抱住,沉稳有力的胳膊将她揽入结实的身躯,像瞬间找到了一个依靠。 她趴在这温暖的孤岛上,极力忍耐这周身令人难以言说的痛苦。 熬过去就好了。 就像小时候,就像师父离开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 她低声安慰着自己。 等半个时辰后从宫里请的太医来了,她已昏睡过去,就这么静静蜷缩在李非白的怀中,呼吸微轻,痛苦已减弱大半。 御医看了后说道:“像是中毒了,好在她化解得及时,毒素去了过半。我们先开一剂药方给她,这几日若有何事,随时入太医院寻我们。” 成守义送他们出去,说道:“夜半问医出诊,有劳三位大人了,明日去梅子楼拜谢。” 三人立刻说道:“不必了,难得成大人愿意见我们。当年院使与您交好,您常入宫来,虽说各忙事务甚少说话,可也算是半个熟人。看见您,便想起院使来,心觉宽慰,不必如此客气。” 成守义说道:“诸位仍记挂我三哥我十分感激,只是这番话不宜让方院使听见,诸位在此说说便好。” 方院使是如今太医院的掌权者,当年也没少跟林无旧争执,明争暗斗,虽然医术高超,但在老一辈的太医心中他仍是比不过林无旧的。 三人轻轻叹气,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林院使一走十年,连成大人也不知他的去向,也不知生死。若此生能知他在他乡安居乐业悬壶济世,也无憾了。” 他们都想从林无旧身边最亲近的人得到他的消息,成守义知道,他说道:“我也是如此希望。” 三人目露失望:“若日后有林院使的消息,还请告知我们。” “一定。” 成守义送别他们,回来时杂役正在清扫地上的落花。 白如玉色的花在一夜晚风的吹拂中掉落了不少,他抬头望去,栽种了十年的玉兰花早几年就开了,如今长得笔直高挺。前阵子还是毛绒绒的花苞,如今已经褪去一身绒毛,化作玉般花儿。 三哥,即便你离开十年,可这皇城里依旧都是你的名字。 他轻叹一声,负手看花,心中翻涌着无数往事。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姜辛夷清醒过来时,只觉一身湿漉漉,像是卧在了温泉中,打湿了衣裳。她微微睁眼,好似压了肉身。她抬眼看去,就见李非白正抱着她,倚在墙上睡着了。 昨晚她抓人揪人的记忆突然攻击了她,打得她措手不及,窘迫得脑子打结,不知下一步要怎么推脱才好。 睡梦中的男子面庞清俊安宁,唇边冒出点点青色胡渣,给他添了三分粗糙,多了三分可靠,少了几分白面书生之感。 李非白察觉到怀中人动,他蓦地醒来,眼底满是疲惫之色。 姜辛夷见他醒了,立刻坐了起来,该死,大理寺是找不出一个女人来照顾她了吗。 换宝渡那黄口小儿来也好。 偏是让李非白来。 两人的关系在成守义看来到底是有多亲近?他就这么把她扔给他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颇觉尴尬。 好在这时宝渡打着水盆进来,原以为多个第三人气氛会好转,谁想宝渡迈着大步进来,一瞧他们两人都在床上,被褥湿润,男女都面颊绯红。 半夜睡得跟猪一般错过了所有事情的宝渡惊诧地看着他们。 然后李非白就见他的脸憋得通红,抱着水盆调头就跑:“我什么都没看见!” “……”行了,误会更大了。 李非白忙从床上下来,腿被她压了一晚,下来得匆忙,腿瘸心慌,差点滚下来。 此生二十余载从未如此慌张着急过! 姜辛夷终于说道:“谢谢。” 李非白在这两个字里找到了安静的落脚点,他坐在床边揉着麻木的腿,也没有看她,说道:“你的毒解了?” “应该解了,只是你说过血葡萄白日不发作,夜里才会发作,有没有解毒得看今晚。” “嗯。”李非白说道,“你说了很多梦话,你爹娘的,你师父的。” 姜辛夷抬眉问道:“你听见了什么秘密?” 李非白说道:“没什么……”就是陆陆续续知道了她童年过得并不好,常遭冷落,常挨打骂,连温饱也难以保证。 他那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对她师父的感情那样深,宁可用自己的一生来追踪凶手。 林无旧是她暗无天日世界里突然照入的光,如今光消失了,她找不回光,那就只能把杀死光的人找到,否则一世都不会安心。 越是明白,他就越是不忍看她孤身追凶。 “你再躺一会,我让厨娘给你打水梳洗。”李非白默了默又说道,“你师父的事我会留意,若哪日你愿意告诉我更多的线索,我随时愿意听。” 姜辛夷看着离去的男子,便知道自己说了不少师父的梦话。 说了什么?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怕李非白会因此对她不利? 她躺下身来,看着白色的帐顶发怔。 原本只装着师父的地方,好像有越来越多人进来了。 第39章 庄园入口 李非白回去洗漱了,又让宝渡去拜托厨娘打水给姜辛夷。他见宝渡一脸孺子可教的神色看自己,说道:“两个要求,一不可问姜姑娘此事;二不可向老爷夫人提及此事。” “嘿嘿。” “做不到就送你回老家。” “……打死都不会说的!这辈子都不会说的!” “去。” “是,少爷。”宝渡离开门口时又悄声问道,“那么多花花草草都不入少爷的眼,怎么那冷得跟冰花一样的姜姑娘却可以?” 李非白刀了他一眼,宝渡惊叫着欢快地跑开了。 “哎呀,做少年真好,不知愁滋味。”成守义看着像兔子跑开的宝渡笑了笑,进来见他衣裳被沾了不少汗渍,说道,“昨夜辛苦你了,衙门不留女眷,厨娘夜里也回去了,她又偏是捉住你不放,就只好劳烦少卿大人照顾她了。” 李非白觉得这多少不是纯属巧合。 他说道:“我洗漱后再去墓林一趟。” 成守义说道:“还是歇歇,你来了大理寺仿若修仙,都不必睡觉了。” “昨夜静思,反倒让我大概猜想到入口在哪里了。”李非白没有接他打趣的话,眉峰渐拧,“因那童子总是到了墓地便消失,我便以为入口在墓前,至少是哪处石门。可杨尚书曾说他入庄园时,没有听见石门开启的声音,一路泥土腥味,潮湿又散发霉味。所以我想,入口应该是在山里,而非在墓地里。” 成守义笑道:“墓地三面环山,要搜起来范围可不小。” “他说的没错,入口不在墓地里,而是在山里。”姜辛夷以手撑在门上,虚弱的她面色淡如白霜,唇无血色。 李非白忙去搀她,动作之快连成守义都没来得及走过去。 “你先进来坐。”李非白将她扶到桌前,给她倒了杯茶水。 姜辛夷推开茶水,说道:“我虽被童子装入袋扛到庄园,没有看见什么,但从他带我进入墓地时我就已在心里画出路线。” 宝渡这时正打了水进来,听见便问道:“姜姑娘你眼睛都被蒙住了,还怎么画呀?” 姜辛夷说道:“墓地四面石碑,又因地处山谷,风声与别的地方略有不同,更加空旷且有回音。而且之前我去墓林,那里有几株夜丁香,香气袭人。一听风声,一闻花香,我便知我到了墓林。” 宝渡又问:“可到了那你怎么确定入口在哪呀?” 是他脑子笨不成,都得他来问,还是他太过好奇了,成大人和少爷都不好奇么! “进入墓地后,若是寻个轻功好的人,只需数十七声便到了那满鼻绿林霉味之地,初入时只闻草木撩拨声,无石门、无木门。此时脚步放慢,再数七十九声,就能离开潮湿之地,想必就到了庄园了。” 李非白想了想说道:“从头到尾都没有开门声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那入口或许是一处山洞?” 姜辛夷蓦地说道:“我觉得是。” 成守义说道:“若是大张旗鼓搜查山林,恐怕会引起庄园的人提前潜逃,但对方太过嚣张,无异于在直接残害控制朝廷命官,长期以往势必会危及国家安危,此事也不能不管。李少卿,我择三十暗卫与你,听你调遣,由你全权负责此事,尽早侦破。” 李非白顿觉意外。 大理寺如今所拥有的权势并非是天子赏赐偏爱,相反在成守义成为寺卿之前,大理寺秩序混乱,从上到下多浑水摸鱼之辈,冤假错案常年堆满藏卷阁,不见天日。那时大理寺名声极差,根本担不起三司使之名。 直到后来成守义接掌大理寺,借助前太子之手,雷厉风行整治,清除冗官冗兵,让内部机构明朗;又清查沉积案件,让外部对大理寺重拾信心。仅用一年便一除旧风,重回三司使首位。 而暗卫是专属大理寺的精兵,无论是身手还是行动力都可与东厂锦衣卫齐名。 虽说是属大理寺,但实际的掌控人是成守义,唯有他能调动暗卫。 如今他将暗卫交给李非白,这着实让他意外。 “是,大人。” 成守义说道:“你先去沐浴,可不能以这副模样去指挥暗卫们,都是年轻气盛的人,谁都不服谁的年纪,被看轻了可不好。” 李非白看看自己,衣裳满浸满汗水,确实看着邋遢。 姜辛夷也看看他,昨晚她是怎么“摧残”他的? 别细想了,免得尴尬。她收回视线,和成守义退了出来。 出来她便说道:“六叔昨晚也在,为何要让他留下来照顾我?” “此话可没有道理。”成守义说道,“是你死死揪住他不放的,不是我特地让他照顾你的。” 姜辛夷张了张嘴,被这话堵住了,她揪着李非白?见对方一脸镇定地点头,她知晓他没骗人,就更是尴尬了。她掩饰着这种不自在的神情,说道:“被毒得迷糊了。” 提及毒,成守义问道:“你如今没事了?” “没事了,就算有事,我还是要熬过去。”姜辛夷想到那毒葡萄的威慑力也是心悸,“我是吞服后便催吐,若非如此,恐怕就算意志再坚定也熬不过去。” 成守义说道:“不可再让它害人了,希望李少卿能尽早捉拿明月夫人,结束血葡萄一案。” “你这是提携他还是让他去扛这压力?这案子可不轻松。” “辛夷你偏心了,难道六叔扛就不是扛了?” 姜辛夷镇定说道:“千年乌龟的壳总是坚硬些,能扛事。” “……你骂六叔是老王八。” “是乌龟。” “就是王八!”成守义说道,“你师父当年就老这么欺负我,如今轮到你了,你们两师徒一个样。” 姜辛夷话到喉咙又滚了滚,没说出来。 成守义也觉话卡了嗓子。 提及林无旧,是两人如今还过不去的坎。 静默了好一会,姜辛夷才说道:“师父的案子你什么时候查?” “在查。”成守义说道,“时日太久,线索模糊,恐怕要费许多时日。” “即便是我师父也不能让你远赴案发的镇子查查吗?” 成守义说道:“我有苦衷,辛夷。” 姜辛夷大致也猜到他有莫大的缘由,否则谁愿意被困在一个地方十年。她在大理寺这段时日,听长者提及他,都是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轻人,而不是如今老成沉闷的成寺卿。 “嗯。” 成守义说道:“回去休息休息。” 姜辛夷说道:“已无大碍了,我去辛夷堂,想必那裴时环已经在等我了。” 提及此人,成守义说道:“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你说,我听。” “九皇子,秦世林。” 虽然她猜他身份不简单,但是绝没有想到他竟是九皇子。姜辛夷微微讶然:“不假?” 成守义点头:“不假,九皇子虽是皇子,但与别的皇子却完全不同。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地位十分卑微。后得圣上醉酒宠幸,生下九皇子。圣上对其母出身异常厌恶,自觉有污龙体,再不愿见她,也只是个答应的名分,对九皇子也很是冷待。” “哦,说白了就是个无权无势领着宫里月俸的皇子。” “也不尽然,他附庸太子多年,虽说不得皇上宠爱,但他有才智,算得上是太子半个幕僚,早年太子被大臣弹劾,地位受困,也是他鞍前马后,护太子周全。因此如今他明面无权无势,但日子过得并不比一般的皇子差。” 姜辛夷轻轻点头,不解道:“那他来招惹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这般人做事定不会无缘无故,你与他接触时要多加小心。” “嗯。”姜辛夷看他,“你不让我直接斩断与他的往来?” 成守义面色厚重,说道:“辛夷,我一直觉得你师父的事不简单,他曾任太医院院使,宫中事情繁琐陈杂,我想他定是牵涉了不少,才会遭人追踪十年要了性命。如今你重开辛夷堂,就引来东厂和九皇子的注意和接近,我想借你做诱饵,看看是否能诱出幕后凶手,或者牵扯出连我们也不知道的陈年大案,彻底还你师父清白。” 姜辛夷了然:“所以我是诱饵。” 成守义问道:“以你的机敏,可是早就察觉到了?” “嗯,在你让我重开辛夷堂时,就猜到了。”姜辛夷说道,“但我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凶手,要我这条命又何妨。”她又看向成守义,目光灼灼,“希望六叔在追凶时也不要顾及什么,你我目的只有一个——抓到凶手。” 成守义没想到她年纪这般小却考虑得如此周全,甚至决然。 她心中的恨早就凌驾于她的性命之上。 成守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他的三哥是否愿意见到他的弟子走这条不归路? 或许……是不愿意的。 第40章 小叔 风声过耳,速度不快,夹杂着初夏微热的风扑在脸上,令人微醺。 趴在李非白背上的姜辛夷闭眼听着风声,似有草木叶子在拍打石碑,而风中也开始夹着夜丁香独特的香气。 夜丁香的香味在绽放时将达到顶峰,因太过浓郁,闻久了易使人昏厥,如今尚未盛开,只见满树花苞,又是稀疏几棵,花香便被稀释得淡了。 可依旧明显。 她问道:“到墓林了?” “是,到了。” 李非白停了下来,姜辛夷没有睁眼,说道:“等会你的速度比方才快一些,方向要朝夜丁香的方向去,我记得有一瞬花香几乎覆盖在我鼻下,尔后不久就到了那潮湿入口。” 李非白朝前面看去,这墓地山脚下约有五棵夜丁树,那意味着他至少要跑五次,不,甚至是更多。 他背好姜辛夷,说道:“我开始跑了。” “好。”姜辛夷环好他的脖子,随后身体一沉,人已随他飞了出去。她片刻就说道,“要再快一些。” 李非白的速度快了一些,她又说道:“太快了,慢一些。” 几次调试,这速度终于是她那日所感觉到的快慢。 掠过一株夜丁香,李非白停了下来说道:“前面是岩石。“ 姜辛夷说道:“不是这棵。” 他又回到,以相近的速度又飞向另一棵树,姜辛夷默念七声,他没有停,却又掠过一株夜丁香。她说道:“也不是这里。” 调速度、找树,已往返十六次。 李非白轻功再好,背上驮着的也是个人。随着日头高升,他的额上渗出点点细汗,背上也氤氲起一股热意。 终于,又一次掠过夜丁树时,她默念了七声,李非白就停了下来。姜辛夷睁开双眼,眼前是山脚,林木幽森,除了地上攀爬满满的荆棘草丛,并没有任何入口。 一如之前那几棵树后,毫无线索。 李非白说道:“这是最后一棵夜丁香了。” 姜辛夷皱眉,难道她估算错了?这几棵树后不是一面厚实墙壁就是空旷小路,哪里有什么洞穴什么入口。 “我……猜错了?”姜辛夷失望道,“许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李非白蹲身看地上杂草,又看地上荆棘,它们相互纠缠交错,将这里掩盖得严严实实,可怕的尖刺逼退了一切想要靠近它的野兽。 “林中多兽类,所以地上的草木常出现被踩踏的痕迹。可一般的兽类都会避开这种带刺的草木,但这里的草……”李非白撩拨着那青色叶子,发现它们身上略有被踩踏的迹象。他用棍子撩拨荆棘,棍子却没有探到实心土地,反而戳了个空。 他顿了顿,用棍子轻撩,洞口却越来越宽。 姜辛夷也蹲身去看,意外道:“难道洞口在地下?” 李非白没有拿剑切断荆棘,怕真是洞口,惹得庄园里的人警觉逃离。 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那些敢贩卖毒葡萄给官员的亡命之徒。 密集交错的草木被撩开,果真有个洞口。 里面潮湿的空气扑鼻而来,姜辛夷立刻说道:“是这里,当时我路过时闻到泥地里长了不少葛根,有它的味道。” 原以为是从岩壁钻出来的葛根,谁想是直接在地下。 无怪乎山脚不见高耸洞穴,苦寻不到入口。 她想下去却被李非白拦住:“你不会武功,里面单是童子就武艺高强,再加上护卫,我恐怕无法护住你,一人的话尚有可能全身而退。” 姜辛夷没有执拗,她收回了要下地的腿,说道:“那你小心。” 李非白看看她,姜辛夷察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问道:“何事?” “你关心我。”李非白说完,就跳入了洞穴。 姜辛夷张了张嘴要反驳,她没有,她才没有,可李非白已经进去了。她看了好一会那阴暗洞穴才嘀咕道:“我才没有。” 洞穴因在地下,无比潮湿,两侧岩壁并不结实,又窄小,走过去时稍不注意衣裳就挂上一层泥土,随之又有碎石渣土滚落。 这地道应该多是那“童子”行走,所以并未挖得太宽敞。 李非白想,庄园起码还有一个出口,如果没有找到那处出口,也不能贸然带人进来,否则他们刚听见风声就已经逃走了,要再找到他们就更不容易了。 洞穴并不长,很快他就看见了亮光。他在洞口听了片刻,前面只有潺潺流水声,没有听见人的声音,这才出去。 眼前瞬间开阔明朗,已是一片明亮天地。 前有泉水涌动的鱼塘,荷叶田田,锦鲤浮游。左侧是一座巍峨假山,右侧竟是无数残损神像。 它们十分不和谐地坐落在自己的角落里,筑成了通往前路的那条长廊。 他隐约闻到了葡萄的香甜气,葡萄的数量一定非常大,以至于连风里都带着果子的甜味。 他小心地走在长廊上,这里不闻半点人声,若非廊道一尘不染,真像是一座死城。 李非白沿着廊道走,却走不到尽头。他又走了一段路,便停了下来,转身环视这曲折蜿蜒的长廊,前不闻声,后不见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碰着鬼打墙了。 他飞上长廊顶上,上面竟是一片云雾,十丈外什么都看不见,全是白茫茫的雾气。而十丈内放眼皆长廊,除此之外也依旧什么都不见,就连那池塘假山都不见了。 这不是鬼打墙,想必是哪个精通乾坤八卦阵的人指点所造,令人入阵即无路可走,困在死局中。 无怪乎这里不见护卫,这死阵就是一个天然的屏障,让误入的、有意闯入者陷入死局,不必人出手也将困死在这里。 李非白不懂这些奇门遁甲之术,不知如何破局,但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用剑在沿途柱子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随一路往前走,走了许久,他在柱子上发现了自己划下的痕迹。 转圈回来了。 他飞上顶端,在廊上瓦片划痕,走了许久,又回归。 奇门遁甲,果真迷惑人心。 他自知再这么走也是徒劳无功,索性不走了,合眼静听,在这雾霭中捕捉细微的声音。 掠过耳畔的风声,隐隐水声,那是从入口的泉水传来的? 忽然风声逆行,似有人朝这里疾行。他蓦地睁开眼,就见一条人影从浓雾中闪身而来。 李非白抬手拦住那人,侧身躲开,要擒住对方。对方的身手也十分敏捷,顺着他的手劲拨过去,反倒要擒他。 两人交手数十回合,拆了对方数十招。 李非白只觉不对劲。 这人无论是身法还是招式,都与李家的太像了。 他卸了那人攻击的拳法力道,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是谁?李家子弟?” 那人负手而立,也不追踪,说道:“李家这一代,小叔是最看好你的。” 李非白惊诧道:“小叔?” 这来者竟是消失多年的小叔李无忧。 十一年前他还是少年,但最喜与生性乐观又好往外走动的小叔一起,他去哪里他便去哪里,与小叔一起总能相处得十分愉快,又自在有趣。 如今再见,那年轻气盛的小叔也是鬓角添白,眉眼微陷,见了褶皱。 眼里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朝气和明朗。 沉稳忧思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他爹。 明月庄园的主人真的是当年那个明月姑娘?小叔追随的人也果真是明月夫人? 他不解道:“为何小叔要助纣为虐,祸害朝廷命官,动摇国家根基?” 李无忧并不解释,说道:“闭上眼,顺着风离去。再入庄园,小叔也护不住你。” 李非白还要问清楚,可浓雾突然泼洒,将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其中。他飞过去追踪,前面唯有漫天大雾,不见人影。 第41章 协同办案 白雾朦朦,带着微微寒气,萦绕在短窄的廊道上。李无忧从廊上下来,很快就步出浓雾,转眼便是一处葡萄园林。 木架子以铺天盖地的气势绵延三里,粗壮的藤条顺着架子攀延而上,在头顶上密密麻麻地纠缠着,仿若一张铺天大网。硕大的叶子绿意盎然,一串串紫色葡萄垂落,果香沁人心脾,令人垂涎欲滴。 林中,有个白衣女子懒懒倚在凉亭的小榻上,闭目休憩。 她的眉毛细长,微往上扬,眼角也十分细长,显得她并不算太好亲近的模样。 鼻如玉挺,唇似红花,脸上的八字纹略深,已有些年纪了,但她着实很好看。 她懒声开口道:“杨尚书那边可让人去了?” “黄天师已去过,人被大理寺保护起来了,无法靠近。” 明月夫人说道:“你不会没有办法的。” 李无忧说道:“嗯。” 明月夫人抬头看着他,原本那样鲜活的人,如今却越发沉默寡言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满园葡萄,说道:“你入了京城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她缓缓坐了起来,眼神慵懒又凉薄,“你可以走。” “我与你一样,早已无根,还能走去哪里。” “你至少有李家,我才是那什么都没有的人。” 李无忧顿了顿,偏身看她,明月夫人也正看来,两人相视片刻,明月夫人的目光已经灼灼,似有一团火,可李无忧偏转了身去,没有再看她。 明月夫人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眼神又复倦懒,说道:“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李无忧离开之际,又将她身上滑落的毯子给她提上盖好。抽手时被她一手抓住,随后双手环来,将他脖子搂到她的身体里,耳边传来呢喃女音—— “你就是我的根,李无忧。我也是你的根,你走我就去死。” 李无忧默了默,女子香气如这果香般,甜得让人无法抗拒。 面庞上岁月的痕迹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沉重,身下的女子又将他环紧了些,终于,他伸手抱住她,将她压回小榻上。 ——“我不会让你死。”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闭眼闻风,随风声而动。 李非白很快就从迷雾长廊里出来,又见到了假山泉水,还有那隐蔽的出口。 待他出来,天色已是黄昏。 他从洞口爬出来就看见了姜辛夷略微惨白的脸色,即便是那样橙红的夕阳也没能将她的脸上映出些许红晕。她直勾勾盯来,仿佛在发怔。片刻之后她才朝他伸手,将他拽了出来。 “去了很久。”姜辛夷给他拍着衣裳上的尘土,“我以为你被葡萄淹死了。” 李非白便笑笑:“那你为何不进来救我?” 姜辛夷翻他白眼:“我可不愿外界传闻我为你殉情了。” 李非白轻咳一声才说道:“入口就是个奇门遁甲的阵,我在里面一直鬼打墙出不来。” “我曾随师父去给一个懂此术的老人家看过病,他演示过一些阵法,确实很玄乎。按理说你若不懂是出不来的,根本找不到阵眼。”姜辛夷拍着他衣襟上的尘土,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他,“你碰见谁了?” 李非白说道:“我小叔。” “你小叔真的在里面?所以明月夫人真的就是当年的明月姑娘?” “我只见到了小叔,没有见到明月夫人,但我想应该是的。”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姜辛夷说道,“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为了钱的话,大可以去别处祸害富贾,而不必非要跑到有锦衣卫大理寺刑部的京师来,增添许多阻碍和追捕。” 李非白说道:“操控朝廷官员,这无疑是为了权力。” “他们要做什么?”姜辛夷笑意狡黠,“造反么?” “小叔不会做那种事的。”李非白一口便反驳道,“即便小叔当年是为了女子离开,但他绝不会背弃国家,做出危害国家的事。李家的祖训是烙在每个李家子弟心里的,我可以设想小叔有一百种理由,但绝对不会有一个理由是颠覆国家,扰乱黎民百姓。” 除了对案情的分析,姜辛夷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别的话。 明显充满了维护。 既是维护李家的名誉,也是维护他小叔的名誉。 若非有足够赤诚的爱国之心,也不会有三代将门的李家。 她说道:“接下来怎么做?” 李非白说道:“与锦衣卫合作,将食用了血葡萄的人找出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他们太过依赖血葡萄,恐怕不会配合我们。” “这件事交给锦衣卫和杨寺丞。” 姜辛夷问道:“杨寺丞?” “他审问犯人的手段与锦衣卫相比也不逊色。” “倒是看不出来。”想到杨厚忠那憨憨笑脸,这确实让姜辛夷意外。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将今日的事与成守义说了,也提及了李无忧的事。 成守义说道:“虽然朝野上下都知你小叔早已离开李家,但他终究是李家人,若他真有谋逆之心,难保皇上不会降罪李家,牵连你们。所以此事你知我知便好,不可告诉第三人。” 他说完又问道:“你还告诉了辛夷?” 李非白点头:“是。” 成守义改口道:“你知我知她知,不可告诉第四人。” 李非白微微拧眉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已想过,这件事还应当再告知一人。” “谁?” “我父亲。” 成守义停了片刻,也说道:“你思虑得周全,确实应当告诉李将军。这是朝廷的事,他理应知道;这也是李家的私事,他更应该知道。” “我一会就修书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去。” “去。”成守义又说道,“你说要捉与血葡萄一案有关的人来审问,因涉及的人太过庞大,已无法妥善安稳地调查了,我会让杨寺丞进宫当面禀报此事。与锦衣卫合作并无关系,但他们的手段远比我们激进残忍,恐怕又要有大批官员受累,即便要捉人,也等我拿到旨意先。” “是。” 李非白出去后便知会了杨厚忠进去,杨厚忠进门就说道:“血葡萄案有进展了?” “麻烦越发大了。”成守义说道,“牵涉官员太多,你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若要抓捕官员问话,以我们的权限仍是不够的,若能说服圣上让锦衣卫协助我们,那会方便许多。” 杨厚忠立刻说道:“我这就进宫。” 说完杨厚忠就进宫去了。 成守义等了一个时辰,杨厚忠回来,却是面色不佳,说道:“我到了宫里,那魏不忘已经在御书房,待他出来,随行的公公便直接宣了旨意,说此次案件重大复杂,命锦衣卫为首,命大理寺协同办案。” “他们的速度怎会如此之快。”成守义默然片刻,“难道大理寺也有锦衣卫的眼睛……” 杨厚忠微顿:“大理寺上下都早已肃清过一遍,理应没有他们的人。” 东厂的人数量庞大,几乎每个官员都在他们的监察之中,每个衙门都渗透了他们的人。 成守义对魏不忘的做法深恶痛绝,因此早就排查了一遍大理寺,但凡有嫌疑的都被他以各种名目驱逐出去,才换来大理寺独立办案的自由。 如今杨厚忠前脚刚出大理寺,后脚魏不忘就面圣去了,时机掐的太准,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盯着他们去通风报信了。 成守义说道:“既旨意如此,那就协同锦衣卫办案。” “是。” 第42章 东厂入驻 曹千户一早出现在大理寺时,神情跟上回相见全然不同了。 浩浩荡荡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灌入大理寺,大理寺还要开了大门迎他们,看得老衙役们心中好不郁闷。 杨厚忠闻讯锦衣卫要来,早等在前堂,与曹千户客气问了好,便问道:“不知曹千户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曹千户说道:“圣上命大理寺协助东厂调查血葡萄一案,大理寺可知晓?” “知晓。” “为方便办案,厂公命我们入驻大理寺,领你们彻查案件。” 杨厚忠微顿,便有人说道:“大人这个‘领’字可有些伤人了啊。我们大理寺素来断案神速,即便没有东厂,也能将案子办了。你们要办案回东厂就好,还非要来大理寺做什么?” 曹千户神情微凛,偏头看向那人,目光如炬。 那老衙役并不惧怕——在大理寺待过几年的人可从来不怕东厂的人。 可一旁的人是宋安德,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锦衣卫,心中早已惊惧。 要知道在他们临县,锦衣卫比老妖怪都更能止小儿夜啼,在衙门闲暇时听来的东厂手段,让人饭都咽不下去。 虽然那眼睛不是在盯着他,可余光往他脸上刮着,令人心悸。 曹千户缓缓收回视线,说道:“你们大理寺真没规矩,大人说话,下属却可随意插话。” 杨厚忠笑笑:“哪里比得过你们东厂等级严苛,魏厂公说话,下属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动都不敢动。” ——跟听话的狗似的。 曹千户蓦地冷盯他,杨厚忠始终微微笑着,神情定然。 李非白从后衙过来时,见两边人马剑拔弩张,快步过来说道:“曹千户。” 曹千户说道:“李大人来的好慢。” “查案去了,想必曹千户也想尽快破案,给皇上和魏厂公一个交代,时间紧迫,还请曹千户带上相关卷宗去藏卷阁,一齐查案商议。否则去晚了恐怕明月庄园的人早已逃走,此事责任重大,东厂为首查案,也将担起相应的重担和责任,还是少些争执,两衙一心为佳。” 曹千户思量片刻,这下马威也给到了,再争执耽误了事那责任在他,便说道:“李少卿说的有理,那就先去忙。” “请。” “请。” 他们人走了,一群老衙役便说道:“什么东西,来大理寺作威作福。” 宋安德吓得脚都迈不动了,他还没缓过来,一旁的人就使劲拍拍他肩膀说道:“东厂而已,一群死太监,你怕什么。” 他缓缓回神问道:“啊?东厂的都是太监吗?” “哈哈,那自然不是,有阉人也有男人。”老衙役说道,“你刚进大理寺不知道成大人多有本事,把胆子放大就好,做事别畏手畏脚。对了,别让锦衣卫将你收买了,他们最爱干这事。” 宋安德猛地梦醒,大声道:“不会的!” “最好是,方才见你胆子都要吓破了……头上的冷汗擦擦!” “……”宋安德擦着汗,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晌午时分,连锦衣卫也一起来用饭,这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入驻大理寺,在同一条街道的姜辛夷已看见了。午时回去,见他们一副要住在这里的架势,吃饭时问道:“东厂的人什么时候走?” 李非白说道:“先住三日。” 姜辛夷意外道:“住?” “嗯,说是方便彻夜查案。” 宝渡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东厂又不是没地方折磨人,那大大小小上百间刑罚室不用,非得来大理寺做什么?” 杨厚忠说道:“都是借口,东厂早就想渗透大理寺,只愁无处下手。皇上素来不插手我们两个衙门的事,如今却默许他们肆意妄为,当真是我无法理解的。” 成守义说道:“威慑罢了,这五六年大理寺处处压他们一头,魏不忘心气早就不顺了。上回官银案我们又摆了他们一道,更是记恨。今次难得可以凌驾大理寺之上,若换做我,也要趾高气扬一回。” “小人之心。”杨厚忠顿觉心气不顺,他抚着胸口说道,“再这么下去我非得气死不可,上来就要看所有卷宗,不给看就拿圣旨压人。” “要看什么就让他们看,大理寺坦坦荡荡。” “不是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觉得他们翻箱倒柜的样子可恶。” 成守义示意他坐下:“镇定、镇定,吃饭。” 曹千户这时端着食盒过来,见到空位就一屁股坐下,说道:“我怎么听见有蚊子在叫。” 宝渡抬头:“哪有蚊子?”等等,他揶揄的不是他们??? 曹千户要吃块炸酥肉,姜辛夷说道:“你肝火重,吃了更睡不安稳。” “哦。” 他又夹了咸鸭蛋吃,姜辛夷又说道:“重盐,吃多了心血不通,容易偏瘫。” “……吃白豆腐总行了?” “不行,你腰有旧疾,吃了易复发。” “那这青菜呢!” 他死死盯着她,都快绝望了。然后见她点点头说道:“就吃它。” 曹千户松了一口气,末了又反应过来青菜有什么好吃的。他顿时没了胃口,对成守义说道:“大理寺的饭是给猪吃的么,极其差劲,不吃了!” 他一走,成守义看着不下筷的众人,说道:“吃,猪们。” 众人一笑,纷纷提筷。 李非白就坐在姜辛夷一旁,见众人在吃饭,低声问道:“昨夜听你房里没动静,你可是解毒了?” 姜辛夷说道:“嗯,心口稍微有些闷,没有大碍。” “那就好。这酥肉好吃,豆腐也好吃。”他看看众人,总觉得他们余光在看自己,“我再给你拿一些。” 宝渡说道:“诶,我以为少爷你要夹菜给姜姑娘。” 杨厚忠说道:“你可真不懂事,说出来就不敢夹了。” 姜辛夷看着两人,就要开口,两人急忙说道:“知道知道,豆腐少吃,酥肉少吃!” 谁敢得罪个大夫呀,能当场把你饭变得不香了。 宋安德想着还有事做,急急忙忙吃完就走了。 他边擦嘴巴边走,忽然后面有人叫他名字。他回头看去,竟是曹千户。 “曹大人好。” 曹千户走得很慢,缓声说道:“宋安德,父亲早亡,家中田产被叔伯所抢,只留下三分瘦田。母亲未再嫁,平日守着三分田和替人洗衣纳鞋底赚取微薄收入养活你。读过两年私塾,后做过小贩、替人赶过马车,因你母亲为县令一家洗衣做饭,因此在她的求情下,两年前县令允你入县衙门做了一名衙役。两个月前无人敢将姜辛夷这烫手芋头押入京,县令便将这差事交给你,后来便被成守义亲笔书信将你借调到大理寺。” 曹千户说道:“我查的可有哪里不对?” 宋安德本来慌乱的心听了他这番话后便冷静了下来,他的呼吸微重,不愿听人提及他过往的苦难。 那都过去了,如今的他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实不必拿以前的事来说。 “你读的书少,认字也不多,在京师这种人皆龙凤的地方你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在大理寺更不可能。可若你能为我办事,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良田百亩,让你娘和你都过上好日子。” 宋安德觉得东厂的人好像也不坏,他问道:“大人说的办事,是指什么?” 曹千户说道:“大理寺发生什么事你都告诉我,成守义做了什么,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宋安德愣了愣。 曹千户继续说道:“你若愿意,就连你叔伯夺去的田产祖屋我都可以为你拿回来,教他们再也不能欺负你,让他们的子孙永远不能踏入仕途。” “也就是说……”宋安德问道,“要我出卖大理寺,出卖成大人吗?” “是。” “我不会出卖大理寺的。”宋安德鼓起勇气看着眼前那可止小儿夜啼的东厂千户,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在发抖,“娘亲说过,做人要脚踏实地,知道感恩。我很知足在县衙的差事,但也会想往大地方去,可依旧在勤恳做好自己的事,人不能总想着往天上飞,那样翅膀会断的!得成大人提携,我入了大理寺,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曹千户也不打断他的话,他看着这年轻人,憨厚得没有一点心眼。 他就知道自己是说不动他的。 宋安德说道:“我走的时候我娘让我好好听成大人的话,好好做事,就连二十年没走动的亲戚也都来了,他们还将田地房契交给了我娘,那天我娘可开心了。” 他说着越发有了勇气:“如果不是我坚守本心,做好衙役的活,是没有今日这种好事的。如今我在大理寺很好,每日吃饱穿暖,官服也是新的,裁缝特地给我做的呢!每月也有二两银子,等下个月到了我就全给我娘稍去,她一定会很高兴。大人可能觉得二两银很少,可足够我娘吃好几个月了。” 他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在啰嗦什么。 “总之我不会背叛大理寺的,要是出卖他们,那不如让我去死。” 曹千户冷笑:“那你就去死,变成一具尸体,什么都没有了。” 宋安德的脸色又唰地白了,他喉咙微僵,说道:“我不会背叛大理寺的!” 对方目光如火灼,烧得宋安德又冒了冷汗。 他真的要吓破胆了! “你当真不愿?” “我不……” “会死哦。” “……我不……” 曹千户冷冷起身,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尿裤子了。” “……” 好在对方走了,宋安德瘫坐地上,越想越害怕,他第一个月俸禄还没拿到手,差点就死了。他娘以后可怎么过,又得受欺负了。 他竟得罪了东厂。 你完蛋了啊宋安德。 他想着,站不起来了,越缓过劲来越害怕,抱着膝头哭了起来。 还好没死,他都没娶媳妇呢! 曹千户从廊道拐弯,竟见成守义在这里。 他暗暗吃惊,他怎么不知道这蹲了个大活人? 过往他听闻成守义武功极高,但从未交过手,他又十年不出大门,便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他的武功确实深不可测,否则他不会毫无察觉。 成守义看着他微微笑道:“多谢锦衣卫大人隔三差五便为我做试金石。” 曹千户一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该死的大理寺,怎么就这般铜墙铁壁,他们是狗不成,如此听成守义的话。 第43章 失踪月亮 锦衣卫的手段一如之前传闻的那般,雷厉风行又多少有点不分轻重抓人。 在他们的眼里除了皇帝,百官官职同等,即便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亦或三朝元老,只要有嫌疑,都能抓过来。 转眼大理寺的大牢就关了不少人,惹得翌日朝廷言官愤然上奏,斥责锦衣卫胡乱抓人。 但都被皇帝驳回,不予理睬。 李非白只觉他们这是在打草惊蛇,寻了个奇人带人前去庄园入口,破了阵法,却只见到处都是葡萄园林,还有空荡荡的房间,却不见一人。 果然如他所料,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了。 锦衣卫并不觉得人会凭空消失,自信只要捉住买葡萄的官员,就能揪出明月夫人的踪迹。 李非白过往只听过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可如今他确定了一件事——他们的脑子也不太好。 成守义倒是看得开,说道:“明月夫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织了这张网,那就一定会有收网的那天,我们只管等就是了。” 李非白问道:“锦衣卫要做什么我们也不必理会?” “不必,大权迟早会回到我们手上,就让他们先蹦一会,跳的太高脑袋可是会撞到屋顶的。” 大理寺的老大都不着急,他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可李非白想不出来,要如何才能让锦衣卫交出大权,由他们负责此案。 关押的官员实在太多,宋安德这两日明显吃力了许多,不单单是要往牢里一遍一遍地送饭,还得伺候这些老爷们,稍有怠慢便在那里破口大骂,别看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是十年寒窗榜单高中入的仕途,可骂起人来他都快保不住自己的十八代祖宗了! 吃午饭时他姗姗来迟,打了些汤汁拌饭吃。 宝渡见他两眼昏黑的模样,肃色说道:“宋大哥,你这样无精打采想必是元气受损,是要开药吃的。” 宋安德困顿地“嗷”了一声,就埋头扒拉饭了。 不吃快点一会要赶不上给大老爷们送饭啦! 李非白问道:“辛夷堂的生意难道又不好了?要从这里拉人。” 宝渡说道:“别说了少爷,忙死了。那裴公子是真的能找人啊,我怀疑他抓完自己府里的人又把别人府里的下人都喊来了。街坊看见我们这热闹,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这一吃效果不错,姜姑娘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每天人都排到大理寺门口来了。” 一听这话杨厚忠说道:“诶,我说怎么最近门口老堵车呢,车都进不去马厩了,原来源头是你辛夷堂啊。” 姜辛夷说道:“不是我,是那裴时环。” 宋安德说道:“就是那日我见到的那位俊俏公子?” “嗯。” 成守义突然说道:“李少卿你耳朵怎么竖起来了?” 众人立刻向李非白投去眼神。 李非白:“……没有。” 众人低声偷笑,只有宋安德像蔫了的茄子继续扒拉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得赶紧吃完饭去伺候那些大爷们,再不去他宋家的祖宗又要挨骂了! 吃完饭众人就回各自的位置忙去了,姜辛夷临走前给李非白拿了两瓶药丸,说道:“宋安德走得快,你拿一瓶给他。” “另外一瓶给成大人?” 姜辛夷看他一眼:“他老当益壮,是给你的。” 她就在隔壁,知道他天天昼伏夜出的,枕头都要发霉了。 李非白拿着药好一会才皱眉,冲着她早就离开的大门要反驳——他不虚! 姜辛夷刚出大门,那仍在排队的人就朝她问好。 “姜大夫好。” “姜神医好。” “姜姑娘。” 她抬眼,又是裴时环那张脸。她不走了,这几日已将她的耐性耗尽了。她驻足看他,淡漠说道:“你观察了我那么久,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么?我可没有那个耐性陪你玩。” 裴时环笑道:“你就当我在仰慕你。” “这个借口可不好玩。” “不是借口,我确实心仪姜姑娘。可以孤身入贼山,身处一百三十命案旋涡又沾上六万官银丢失案却依旧能全身而退,又有本事让成守义让出辛夷堂,坐稳这位置的姑娘,在下十分动心。” 但凡一个俊朗男子言辞恳切对一个姑娘说这话,姑娘也该心跳加快了。偏姜辛夷脸不红心不跳,眼神像在看个死人,她说道:“那就比比谁的耐性更足够。” 裴时环见她根本不上套,说道:“你知不知道十年前林无旧的失踪绝非偶然?” 姜辛夷蓦地停下脚步,裴时环走过来说道:“你认识林无旧对?你来京城做什么,姜姑娘?我可以帮你查出你想要的任何答案。” “怎么查?”姜辛夷眉眼微合,勾得眼角修长,透出一股明亮的狡黠之意,“以你不受宠的九皇子身份么?” 裴时环顿住。 冷漠的姑娘已经走了,连背影都满是嘲讽。 裴时环缓了好一会才拿扇子轻轻敲打手心,沉吟道:“林无旧……辛夷堂……姜辛夷……是巧合还是你确实叫这个名字?你当真是什么都不怕么……” 他轻轻一笑,收起扇子要走,转身却对上个粗糙壮汉。 “兄台有何贵干?” 曹千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便是出现在辛夷堂的可疑之人?” 裴时环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千户手一挥,数个锦衣卫从天而降,一个大麻袋套在他的头上,说道:“当街抓人啊,眼瞎了么?” 裴时环:“!!!”他大声道,“你可知我是何人!小小锦衣卫,竟敢捉我!” “你若是太子我便放了你。” 麻袋里的人不吭声了。 曹千户呵声:“那还废什么话,押进大牢去!” “……”裴时环不想当街失了皇家威仪,若让父皇知道,只会骂他行事不稳重,丢了皇族的脸,绝不会关心他一二。 在被父皇辱骂和被东厂侮辱之间,他选择后者。 站在远处的李非白看着被扛走的裴时环,知道他暂时是回不来了。 如果他有能力让人将他捞出来,那就能知道他的身份,或许还能从锦衣卫嘴里知道他的目的。 假设不能,他再去把人救出来。 暂时将他关着,对姜辛夷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他回到大理寺,看着那在院子里练武的衙役,忽然想起了小叔,也不知如今他们在哪里潜伏。 到了晚上,大牢里受了一日刑的官员才稍微停歇了。 李非白还没进屋,就被姜辛夷喊住,交给了他一粒丹药:“安神的。” “我估摸我倒头便能睡着。” 姜辛夷唇角一弯:“不,你不能。”她将手心一收,“望今晚过后,你能记住,下次我给你东西,你直接接就是了。” 李非白说道:“我现在后悔……” “来不及了。” 随后门关了。 李非白站了会,深觉娘亲说的没错,姑娘的心,就像珍珠海里的一枚针,捞不着,还扎人心。 渐到半夜,整个大理寺都被一声高过一声的狂躁怒吼声吵醒、淹没。 那关在大牢里的三十六名官员,因两日未服用血葡萄,毒素陆续发作,仿佛一群没了心和脑子的人,发出兽吼。 吵得大理寺上下无眠。 包括入住的锦衣卫。 也包括李非白。 他睁着眼看了一宿窗外,如果再让他回到入夜时,他一定毫不犹豫接过姜辛夷给的安神药丸。 可惜,他犹豫了。 这一晚,除了姜辛夷和沉睡如猪的宝渡,上下两百二十二人,无人入睡。 第44章 阴谋 “困啊。” “真困。” “他大爷的他们怎么那么能嚎啊。” “昨晚差点没控制住那场面,跟会走的尸体似的胡乱抓人挠人,瞧瞧我的脸,都被撕烂了!”衙役不无担忧地说着,见到姜辛夷路过,急忙探脸,“姜姑娘你快帮我看看,我被挠了不会也变得跟他们一样?” 姜辛夷看着他们一个个精神不济的脸都挂了彩,淡定说道:“不会。” 众人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放心了。” “但也可能会因此烂脸招外邪,引发痉证。” “什么叫痉证?” “项背强急,四肢抽搐,角弓反张。” “……” 姜辛夷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医馆可以开药预防。” ——裴时环被锦衣卫抓起来了,她的医馆今日怕是无人排队,不开张哪来钱吃饭。 赚钱要紧,钱可以办很多事。 众人急忙说道:“一会就去!” 姜辛夷甚是满意。 同桌的成守义等人也是哈欠连连,粥没喝一口,哈欠打了十个。 这种主动熬夜跟被迫熬夜的精神状态是全然不同的。 饶是李非白也觉头隐隐作痛,见到姜辛夷坐下,刚要开口她便说道:“不给。” “……把你手边的筷子递我一双。” 自知意会错的姜辛夷挑眉:“还是不给。” 宝渡拔了一对筷子高举给他,说道:“少爷拿着!” 李非白接过,说道:“你昨晚睡好了?” 宝渡答道:“我睡好了少爷!” ……没问你。李非白说道:“以后你若再给我药丸,我会好好接着。” 姜辛夷这才说道:“李非白,我不会害你的。” “嗯。”李非白点点头,“我知你不会,只是多问一句,便是多聊一句,总是直来直往,话也说不上两句了。” 姜辛夷微顿,恰好曹千户来了,还硬生生在两人中间挤出个位置,便没有说什么。 杨厚忠见他脸色困顿,说道:“曹千户怎的也没睡好?不应该啊,你不是回东厂去了吗,那里就关了个杨尚书,他能以一人之力吵得你们鸡犬不宁?” 曹千户冷哼:“一个杨尚书算什么……”他蓦地转向旁边的李非白,要揍人,还要骂人,“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说骚扰姜姑娘的人是谁?” 宝渡说道:“裴时环裴公子吗?” “你还叫他裴公子。”曹千户一拍桌子说道,“他叫秦世林!当朝九皇子!” 京城遍地是皇亲贵族,可直系皇子的身份还是让不知情的人吃了一惊。 宝渡也磕巴了,问道:“他是九皇子?他堂堂皇子来逗姜姑娘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曹千户说道,“太子命亲信来提人,那架势仿佛要把东厂给烧了。” 成守义笑道:“除了皇上,没人敢动东厂。”他又问道,“魏不忘怕是又责罚你了?” 曹千户说道:“是我捉了不该捉的人,厂公责罚得是。” 受罚了?姜辛夷想起来了,为了生意关切说道:“来医馆开药医治。” 孤家寡人十万年的曹千户愣了愣,看着眼前的清冷美人一瞬有些慌乱,片刻他才反应过来,问道:“你不是为了赚钱?” 宝渡一口就说道:“胡说,我们姜姑娘是医者仁心!” 姜辛夷对宝渡的机灵劲还是极为满意的。 曹千户狐疑不已,但他也没证据呀。他问李非白:“一会去葡萄园看看?虽说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但这两日太过繁忙,也没仔细查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这个邀约正合李非白的意,自从查案的主动权交给了东厂,那里便被锦衣卫包围看守起来了,就连大理寺的人也不让进去。 他说道:“那就请曹千户带路了。” 姜辛夷说道:“我也去。” “你不去医馆了?” “不去了。” “那这就走。” 姜辛夷见宝渡也应声而起,一手压在他的肩头上,说道:“我不去医馆,你去,想办法把客人都留下,等我回来。” 众:“……”好一个医者仁心呐,赚钱的事是一点都不耽误! 众人从大理寺出去时,在辛夷馆排队的人又挤到了大门。 裴时环坐在医馆门口,亲眼看着姜辛夷从人群中走过。 他眼神犀利灼灼,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姜辛夷一出门看见人那么多,就已经猜到他又来了,干脆也不往那边看,可那目光太过凌厉,刺得人不自在。 忽然一个身影将那视线挡住,她偏头看去,走在前面的李非白放缓了脚步,就这么将那刺人目光挡下了。 像是座山,挡了袭来的风雨。 瞬间让人安心。 姜辛夷合着他的脚步慢慢走着,仿佛前后无人,连风都轻了。 墓地依旧清冷无人,杂草高出人首,隔一丈便有一个锦衣卫看守,见到曹千户才让开一条路。 三人直接从入口进入,走过阴郁潮湿的地洞,进了庄园中。 上回请的术士已将阵法破除,长廊浓雾尽散,露出它原本窄小蜿蜒的模样。 李非白走在上面看见了自己所划划痕,反复三四条,都是他来回用剑所划。他说道:“那日我步入长廊,怎么都走不出去。可这长廊明明一刻钟便能穿过,实在令人不解。” 姜辛夷说道:“八卦乾坤阵、奇门遁甲术素来令外行人觉得惊奇难解,你不懂此行,走到死也出不来。” “那日我闭眼随风行,辨声而走,终于出来。可一般人若误入这里,早已恐慌不已,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找出路。”李非白想,小叔心中还是有李家人的,否则绝不会告知他出路。 姜辛夷低声:“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他走的时候你仍是少年,十年来模样早已变了,可他却能在浓雾中认出你,那是否说明,这十年来他一直在看着李家,并未离远?” 李非白顿了顿,这个猜测很有趣,也很有可能是如此,否则李家子弟同龄的那么多,单是看身手的话又怎能立刻分辨出就是李家人。 所以说……小叔真的从未离开过。 既如此不舍,那当初为何在李家最难的时候离开? 庄园的位置实则是在山谷之中,墓地所向是一面陡山,丛林难行,又因外头是乱葬岗,以至于猎户见了都急忙躲闪,更别说翻山越岭来此。 姜辛夷步入葡萄园,这里的葡萄几乎都已经熟透,地上掉落不少,又因群鸟觅食乱啄,依旧挂在藤上的葡萄所剩无几。 这葡萄黏腻,一路踩去,鞋底也叠了层层糖浆,令人脚底不适。 她指了指一处粗壮藤条说道:“劳烦李少卿动动剑。” 李非白长剑出鞘,刀刃划过藤条,藤条瞬间断开。 姜辛夷看了看,又指向另一根藤条。 一连三条,看得曹千户好奇:“你这是欲意何为?” 姜辛夷说道:“看看它们的年纪。从藤条粗细和高度来看,它们应当被栽种了四五年,葡萄在栽种后一般两到三年结果。方才走过来,那些房屋木头尚新,我想他们建葡萄园应当是在这五年。而控制官员,应该是在这两三年里。” “两三年……”李非白说道,“这可以控制多少官员,做多少不利朝廷的事。” 姜辛夷的呼吸微屏,她说道:“而且你记得黄天师吗?” 曹千户问道:“什么黄天师?” “我被押送入京的路上曾路过一个瘟疫小镇,那里的县官与一个卖假药的黄天师勾结,拦住百姓逃走的路。那黄天师坑百姓、卖假药,可百姓又被他治理得服帖,宛若邪教。这次我与李少卿去查葡萄案,又碰见他。”姜辛夷说道,“他的上家应当就是明月夫人。” 曹千户感叹道:“真是毒妇。” 李非白说道:“如今可以确定的是,明月夫人不单单是要财,还想控制朝廷,并且扰乱朝野。” “这女人好大的野心。”曹千户不解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一个女子,为何要掀起这么大的骇浪?” 这个问题他们都无解。 李非白更是奇怪,小叔放不下李家,难道就放得下李家世代效忠的朝廷?要如此助纣为虐。 这时锦衣卫飞快来报:“大人,山林失火,难以扑灭,请两位大人速速撤离。” 三人往山林望去,浓烟滚滚,烈火灼烧,大有瞬息吞末庄园之势。 曹千户说道:“走,我得继续去审审杨尚书,他熬了两日,估摸也熬不住要交代了。” 众锦衣卫撤离后,山火很快覆盖而来,将这葡萄庄园烧得一干二净。 唯剩漫天烟火,与云霄相融。 第45章 大权移交 杨尚书死了。 这是曹千户绝没有想到的。 他怒不可遏地揪住狱卒的领子,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斥:“东厂大牢如此森严,怎会让人混进来在饭菜里掺了毒药,将一个重犯毒死了!” 狱卒痛苦不堪,仍挣扎起来跪地说道:“千户饶命,属下也不知那人是从何而来,又是怎样避开守卫耳目混进大牢的。属下该死!” “你真的该死!” 曹千户又猛地将眼刀刮向伏地的守卫和厨子,他们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就算此时头上要落下刀子他们都不敢动弹,动了只会死得更惨。 他自知生气也无用,只知自己作为此事掌权人,必定会受到牵连。他叹了一口气,额上青筋膨起,决定向厂公禀报此事。 午时烈日直挂天穹,热浪在地面涌动,膝下的青石像一块滚烫的铁板,烧得双膝刺痛。 曹千户跪在门前台阶下,任凭日光暴晒。汗珠从他的头发里渗出,滚滚坠落,淌过面颊,迷糊了双眼,打湿了地面。 他一声不吭地跪着,跪了一个时辰,才有锦衣卫从里面出来,说道:“厂公有令,曹千户进去。” 曹千户勉强起身,双膝差点软在地上,他不敢缓缓,强撑着几近脱水的身体走了进去。 入了屋檐阴凉处,头上裹挟的热气好似才终于缓了下来。 大有活过来的意思。 他弯腰低头走进里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魏不忘躺在雾气蒸腾的床榻上,闭眼沉睡。曹千户进来又跪了下来:“厂公,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厂公赐死!” 对方没有说话,一张面色红润的圆脸不见怒色,倒是显得十分和善。直到他缓缓睁开眼,那阴冷的眼神让整张脸都变成了别的冷然模样。 “曹千户,你辜负了本座对你的期望。此事牵连如此之大,办好了,你能再升两级,可你却办砸了。” 曹千户没有为自己求情:“是属下辜负了厂公的信任。” 魏不忘说道:“罢了,是本座太小看那明月夫人了,原以为能借此立功让圣上倚重东厂,可堂堂尚书却死在了东厂大牢,如此一来,圣上便又会将大权交给大理寺了。也好,这件事要办好也难,牵连也甚广,就把这团火球扔给大理寺。” 曹千户知道皇帝素来更看重大理寺,对东厂反倒总有顾忌,并不真心接纳他们。 东厂越是想自证,就越是有阻力,这仿佛已成了定律。 魏不忘说道:“我已向圣上请辞,释出大权,圣上也将主导权交给大理寺,锦衣卫辅佐,你去安排。” 曹千户意外道:“厂公还愿相信属下?” “你是我一手提拔的人,我知你脾气,不是粗心大意之人,杨尚书被毒杀你心中也难受。”魏不忘说道,“可本座是东厂的督主,有几千人看着,不责罚你难以服众,你可不要怨恨本座啊。” 曹千户忙叩头说道:“让厂公为难了,属下有罪。属下愿停俸禄半年,望能平息众人非议。” “也好,下去忙。” “是。” 曹千户从屋里退了出来,领了责罚他心里反倒舒服了,就怕一直跪着,猜不透厂公心思。 如今只是停半年俸禄,已算很轻的处罚。 他日他定要尽力效忠厂公,重得信任! 他得赶去大理寺,前两日他们气势汹汹来了大理寺,强行入驻,惹得他们上下不满。 这会指不定正将他的人往外赶呢,弄不好衣物都扔了一门口了! 曹千户赶到大理寺,可门前却平静如初,步入里面,门口衙役也像之前那样问好:“曹大人回来了啊。” “额……嗯。”曹千户颇觉奇怪地看看他们,如此镇定,没有雀跃地跳起来喊他滚蛋,莫不是移权的圣旨还没有到? 他心里犯着嘀咕,走入前衙,只见锦衣卫还在忙碌,大理寺的人也在忙碌。 “曹千户回来了啊。”杨厚忠说道,“哎呀,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暴晒了一个时辰晒得通红甚至有些伤的曹千户此刻就像是红脸关公,看着分外滑稽。 他摆手说道:“小问题,你们……就是……接到圣旨没有?” “什么圣旨?” “就是……” 曹千户欲言又止,杨厚忠了然说道:“噢,曹千户说的是移交大权那事?早上宫里的公公已经来宣读了旨意,大伙也都知道了。” “那你们为何还让我们留在这?” 杨厚忠笑道:“成大人说都是为朝廷办事,大家和和气气的好,大理寺也不是养不起一百来号人,就是添一双筷子一个碗的事,能破此案,皆大欢喜。” 曹千户在来的路上想了不止十遍锦衣卫被他们扫地出门的场景,哪想他们竟如此平和。 他诧异不已,又不想在脸上有过多表现,便镇定说道:“如此啊……确实,单凭你们大理寺恐怕难以破除此案,仍需锦衣卫扶持。杨大人若有什么事,我们也会尽力协助的。” “那就多谢曹千户了。” “客气了。” 曹千户一转身就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有被扫地出门可太好了,锦衣卫的面子算是保住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杨尚书的尸体浑身发黑,像是凶手怕一点毒毒不死他,便用了十倍的毒,务必一次击杀成功。 姜辛夷看完尸体,不用银针也知他是中毒而死。 三人从验尸房出来,李非白从桶里舀了水给她洗手,说道:“在抓捕的官员中,杨尚书的官职确实很高,但并非最高的,可为何偏是他被杀了?” 曹千户说道:“对啊,为什么被抓的官员那么多,偏是费心思杀了杨尚书?” 姜辛夷说道:“去他家中看看。” “那里锦衣卫已经搜了个底朝天,一根毛的线索都没有。” 李非白闻言说道:“千人千双眼,锦衣卫的行事风格与大理寺不同,兴许会有什么遗漏的。” 嗐,说我们办事能力差就直说,读书人说话就是磨叽。曹千户暗暗嘀咕,如今大理寺统率全局,他也不好反驳,便答应了。 杨尚书的家坐落在近郊外之处,前后甚少人家,虽说去衙门宫里都颇远,但是十分清净,是个养心的好地方。 到了杨家,门口已在悬挂白绸,操办丧事的人往来不绝。 守在杨府的人已经变成了大理寺的衙役,宋安德正好在,他见到两人过来便说道:“大人,姜姑娘,我终于能做别的活啦!被成大人派来看守重地,不用在牢里干活了!” 他又瞧见曹千户,心里顿时犯怵,可仗着有李非白在,不由又将腰杆子挺直。 李非白由衷为他高兴,曹千户轻笑:“那还是衙役,又没升官加俸禄,高兴什么?” 宋安德说道:“可是昨天我还得拎馊水桶,今天就不用啦!” 知足常乐,说的就是他这般人了。姜辛夷觉得这种心态跟隐于市的大隐相似,但实则是容易满足罢了。 曹千户也无从反驳,只觉他胸无大志。放弃锦衣卫开的优沃条件,甘心做个小衙役,脑子不好! “进去看看。”姜辛夷说道,“这里不对劲。” 李非白也说道:“是,有些奇怪。” 曹千户莫名问道:“哪里奇怪?” 姜辛夷说道:“我没有听见有人在哭。” “对!”宋安德说道,“杨尚书的死讯传来,别说下人,就连杨夫人和她两个孩子都没哭,脸上也不见一点悲伤,也不问尸首在何处,就让管家去操办丧事了。” 李非白说道:“杨尚书和其妻成亲二十年,两个孩子也已是十六、十八岁,为何会不觉伤心,如此镇定?” 曹千户说道:“赶紧进去盘问盘问。” “走。” 第46章 伪君子 杨府前院,也有不少下人在张罗丧事,杨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没有出来,直到管家进去禀报东厂来人了,她们才出来。 杨夫人年近半百,面容却十分憔悴苍老。两个姑娘的脸色也是惨白无色,眼神畏缩无神。 姜辛夷看看杨家两位千金,目光最后落在杨夫人脸上。 杨夫人朝他们作揖,声音垂低:“见过两位大人,请先入座。” 曹千户昨日搜家时与她见过,李非白说道:“在下大理寺少卿李非白,见过杨夫人。” “原来是大理寺的李大人,有失远迎。” 虽然她们母女三人都面容疲倦,但李非白确实没有从她们的脸上看见悲痛之色。他心觉奇怪,说道:“杨大人遭此意外,还请杨夫人节哀珍重。” 话落,杨夫人却是控制不住地轻笑一声:“他死了家里反倒更是清静,大人不必安慰我们,我们并没有什么。” 曹千户说道:“你丈夫死了你竟一点都不难过?” “我们不难过!”二姑娘情绪激动起来,紧握拳头说道,“这样不知有多好。” 杨夫人斥责道:“你再恨他都好,若让别人知你斥责他,只会说你不孝。” “那些假名声我们早就受够了。”二姑娘大声道,“待锦衣卫走了,我们便离开京师,谁还在乎那些名声!” “你住嘴。”杨夫人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咳嗽起来,“不许再说你爹的事!” 二姑娘眼睛一红,可又不敢气她。忽然一直沉闷的大姑娘开口:“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何事而来?” 曹千户回神:“哦,就是想再来看看你们府邸。” 大姑娘说道:“请看,我让管家给你们带路。” 李非白抱拳说道:“多谢。” 杨府府邸在尚书这三品官中并不算奢华,前后院加起来也统共才八间房。李非白查看每间屋子,里面装饰极少,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朴素感。 每间房他都进去敲打查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异常。 就连柱子和地板他也看了,一无所获。 杨尚书独独被杀,仿佛成了一个疑团。 李非白回到大厅,向曹千户摇摇头。 曹千户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走。” “等等。”已看了她们母女三人半晌的姜辛夷说道,“杨夫人养尊处优,两位千金也将到桃李年华,恕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三位气色会这般差。” 大姑娘淡然说道:“父亲离世,我们三人悲痛不已,自然气色不佳。” “气色非一日养成,也绝非一日就气血缺失。”姜辛夷凝视三人,“你们眼窝深陷,唇无血色,就连指甲都显苍白,年久失华才会如此。” 大姑娘蓦地看着她:“姑娘不依不饶地要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抱歉杨姑娘,我们奉命查案,你父亲离奇去世,想必你们也想查明真相。” 二姑娘说道:“我们不想!你们把人拉走结案。” 李非白从一进门就觉得杨府有异样,而二姑娘的反应恐怕可以告诉他们答案。 但她们似乎被杨夫人叮嘱过,根本不愿吐露真相。 他看了曹千户一眼——该你上了,可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大人。 曹千户立刻意会,上回他让他抓九皇子也是这个眼神。 这杨尚书遗孀总不会也某某公主了!他立刻拔出兵器挂在杨夫人脖子上,斥声:“锦衣卫查案,谁敢满口谎言!” 二姑娘一见母亲受威胁,疯了般冲上去抓住剑身:“我母亲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她!” 剑身锋利,手一握就见了血,顺着白色麻衣淌落。 她却好似不知疼痛,生怕剑一抖,伤了她的母亲。 杨夫人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大姑娘上前一步,强装镇定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满眼悲戚,颤声问道:“你们到底要问什么?” “先疗伤。”姜辛夷附手在二姑娘的手背上,“松手,再用力你的手筋要断了。” 二姑娘摇头,泪眼垂落:“先放开我娘。” “剑被你握的太紧,他一抽手,你的手掌都要被削断了,松开。” 二姑娘仍是摇头。 姜辛夷抬手挽袖,整条胳膊尽是伤痕,她淡声道:“我知你的痛。” 李非白这才注意到,二姑娘紧握剑身高举的手上,都是伤痕,似一道道鞭伤,新旧相交,以至于颜色深浅不一。 二姑娘怔神看着她有着无数伤痕的手臂,这才终于松开。她一松手,姜辛夷便用准备好的帕子捂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为她止血。 “你疼吗?” 姜辛夷抬头看着这佯装坚强,实则内心柔软脆弱的姑娘,说道:“疼,但我知你更疼。我这是外人所伤,可你的……我猜,是杨尚书所为。” 二姑娘顿时哭声不止。 大姑娘也是眼泪如珠掉落:“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杨夫人哭道:“不要说……他都走了。” “为何不能说!”大姑娘说道,“他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伪君子!凭什么我们受苦十几年,还要为他守护名声,他不配!” 她怒声斥完,便朝三人跪下,字字泣血:“他在外是个君子,在家却禽兽不如。每每心气不顺,便鞭打我母亲出气,即便母亲当年腹中有我,后有我妹妹,也日日遭他惨打。母亲娘家贫弱,不敢反抗,屡次想死,又不舍骨肉。只能忍气吞声,遭其折磨。” 李非白和曹千户十分意外,在外美名远扬的杨尚书竟是这种不堪之辈? 大姑娘哭诉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们姐妹见母亲被打,上前劝阻,他竟将鞭子指向我们。这一打,就是十年。我们每日都在惊吓中度日,吃喝也克扣我们,这样气色如何能好。后来他沉迷于血葡萄,脾气更是暴躁,我们受的苦也更多了。”她哭得哽声,极其痛苦,“那日听他死在了东厂,我们都觉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杨夫人听着女儿泣血的控诉,也早已哭成泪人:“大人我们没有说谎,没有辱骂朝廷命官,只想摆脱这些尘事,远离京师,求您不要为难我的两个女儿。” 她再悲痛也没有忘记锦衣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被抓去那里也同样是生不如死。 身为母亲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女儿落入锦衣卫之手。 “我很同情你们。”姜辛夷为二姑娘包扎完手,语调淡漠,“可我也很气恼你们。” 二姑娘讶然:“气恼?”她们有什么可被人气恼的? 姜辛夷说道:“杨夫人在嫁入杨家第一年就被鞭笞,那时你就该不顾一切逃离,可你畏缩了,忌惮他,便忍了。后来两位姑娘长大,整日惶恐,想着如何摆脱你们的父亲,可你们只是想,也未做什么。朝廷有御史台,你们大可以去那里试一试报官。可你们依旧畏怯了,所以我说,我同情你们,但也气恼你们的胆怯。” 二姑娘气愤道:“我们是女子,能逃到哪里去!” 姜辛夷说道:“难道处境还会比如今更糟糕?” 三人具是一愣,这句话是对她们过去十几年的嘲讽,像石碑那样,钉死在了愚蠢的坟墓前。 她们沉默许久,杨夫人才低声道:“你说的对……但我不后悔第一年没有走。” 姜辛夷问道:“为何?” “因为我若走了,我便没有我的两个女儿了。” 众人愣住,就连素来喜欢说毒话的姜辛夷也说不出一句讥讽的话了。 大姑娘和二姑娘本来止住了泪,又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她们哭了许久,姜辛夷走的时候说道:“他死了,都过去了。” 三人更是哭得厉害。 离开杨家,曹千户问道:“你觉得她们说的是真是假?” 李非白说道:“真的。” “为何这样肯定?” “因为她们哭诉时,门外都是杨府的下人。”李非白回忆方才场景,说道,“他们二十余人,没有一个人为杨尚书辩护,甚至有人落泪,若是假话,总有人面露破绽,可是没有。” “原来如此。”曹千户说道,“看不出来,杨尚书真不是个东西。” 姜辛夷说道:“是东西——狗东西。” 饶是最后涵养没学过骂人话术的李非白也没有辩驳这三个字。 为人父母,却枉为人父。 “三位等等。” 大姑娘从后面跑了过来,一身的麻衣被风吹起,明明是白色,却让人觉得刺眼。 曹千户都想让她将麻衣卸了,穿个屁! 大姑娘双眼红肿,但明显已经缓过神来了。她将手中的信件交给姜辛夷,说道:“他既不将我们当做家人,也不信任我们,但这是在他出事后,锦衣卫搜家遗漏的东西。” 曹千户立刻骂道:“那帮狗崽子。” 大姑娘破涕而笑,又说道:“也不怪他们,这信件是夹在床板中的,母亲也是将他的床拆了喊人去烧掉的时候才发现。我想你们可能用得上,虽然我很感激凶手,但我也怕凶手再去害别人,所以请尽快捉住他!” 姜辛夷抽出信纸,上面是一张图纸,像是什么建筑的初始模样。 她交给李非白,李非白看了看又交给曹千户:“曹千户在京师日久,又常趴人屋顶,应当更能认得是什么地方。” 曹千户说道:“我哪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这图纸画的跟鬼画符一样。”他嘀咕着,猛地回神,“你才往人家屋顶上趴!” 他是锦衣卫,不是壁虎好不好! 姜辛夷说道:“既然都不认得,拿回去看。” 曹千户尚且抱了一丝期望:“拿到哪去?” 东厂、东厂、东厂。 李非白收回图纸,认真道:“自然是大理寺。” “……”他就知道李非白也是个小兔崽子! 第47章 包围大宅 第四十七章 包围大宅 大理寺抓人了。 前几日东厂刚抓了一轮,这才刚释放,有些人茶都没喝上一口,家里的凳子屁股也没坐热,就又被大理寺抓走了。 这一抓,他们又骂起了大理寺的十八代祖宗。 这回宋德不怕被骂了。 因为他不是狱卒啦,也不是打杂啦,他是能正式踏出大门跟大人办案的衙役了! 曹千户初闻十分不屑,毕竟锦衣卫抓的人也没能审问出什么,它大理寺就能了?荒谬。 他们若能,他就去…… “千户,大理寺来人,说已问出一些线索,请您速速过去。” 曹千户从床上蹦了起来。 天地可鉴,他什么誓都没发! 曹千户赶到大理寺,进门就揪了个人问:“你们是把全部有嫌疑的官员都抓来了?用了什么手段?是不是杨厚忠亲自出马了?” 谁都知道杨厚忠虽然名字忠厚人长得也忠厚,性格纯良,可实际上在三司六部中他刑罚的手段最为凶残可怕,就连锦衣卫出身的他都觉得此人审讯的手法可怕。 那人说道:“没呀,我们就抓了八个人。” “……不可能!”他们抓了八十个人都没问出线索来,八个就行?他说道,“严刑逼供了?” “没有啊,我们杨寺丞都没出面呢,是少卿大人去问的。” “……”他脸都要被打肿了好。 等见到李非白,他一改方才的窘迫,稳下声调说道:“查出什么线索了?” 李非白说道:“一条,几人交代并非每次都是童子送药,也曾受邀去过明月庄园。” “这算什么线索。” “不是墓地那个庄园,而是另外一处。”李非白说道,“虽然也是蒙着双眼,但他们都可以肯定他们没有离开城里,而就在城里转圈。” “他们如何知道的?” 李非白有点像看个傻子,说道:“城里无宵禁,每到夜里的香味和声音完全不同于郊外。” “……哦,那你们是怎么逼供的?” “也不必逼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可。” 曹千户难以接受说道:“为何锦衣卫上阵不行?” 李非白说道:“朝野都知道东厂手段残忍,进去不死也残,即便说出真相也无用。既然都会变废人,那不如死得痛快一点。而且我们抓的人都是挑软柿子抓,他们嘴巴不严实。” 曹千户恍然:“如此还是我们的身份限制了我们破案。” “是。” “可知道还有第二个庄园我们也不知道地点呀。” “晚上曹千户可有空?” “若是喝酒没空,若是办案有空。” “巧,正是去办案。” “那我随你去。” “今晚亥时工部林侍郎后院小门见。” 夜里曹千户如约而至,却见对方两个人。他问道:“姜大夫你怎么来了?” 姜辛夷看他一眼,说道:“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拖油瓶。” ……能意会的话就不要说出来了嘛!曹千户尬笑两声,朝李非白看去,要个解释。 男人办事带着个不会武功的人多麻烦。 李非白说道:“姜姑娘自小就被其师父逼着蒙眼认药,素日里在药材房里也能轻易分辨出药材气味。我们的鼻子不及姜姑娘灵敏,这一路找庄园要结合三点线索,声音、气味、灯火,姜姑娘正好可以帮上忙。” 曹千户颇有意味地看他,哦豁,这连她小时候的事都知道了?他又觉不对,问道:“灯火?眼睛都被蒙着了,还怎么看灯火?” “即便是眼睛蒙了一层黑布,但依旧能感知到外界的忽明忽暗。” 曹千户了然。 姜辛夷说道:“先我来。”她取出黑纱蒙眼,按照去过庄园的官员所说,蒙上三层。因是纱质,即便是三层也依稀能感觉到火光的映照,并不完全是瞎了。 李非白道了声“得罪了”,便将她抱起,以林侍郎家中为出了门。 后门的左右都是巷子,他先行左边。 刚过片刻姜辛夷就闻到了烙饼香气,其中还夹着甜甜的米糕味道:“是这边,继续走。” 眼前微弱的光火忽然变得刺眼起来,她立刻说道:“不是这里。” 李非白说道:“刚到大街上。” “林侍郎说过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见到很亮的灯火,现在太快了。” 李非白明白了:“我退回去,小巷有个拐口,我们往那边走。” 他退了回去,往拐口处走。走了一段路,才见到街道,便出去了。这次姜辛夷没有说什么,街道喧哗声和各种香气扑鼻,她又说道:“走错了。” 就如上次在墓地,李非白一直领着她各种寻找。姜辛夷将供词说得最仔细的林侍郎所说的话全都在脑海里画了一张地图,多久能见到亮光,多久能闻到什么香气,多久能听见青楼女子欢笑声,多久能听见在夜间将牛马拉进厩里的声音和闻到臭味…… 几十次的前进后退,脑海里的地图停止了。 “停。” 跟在后头跑一晚的曹千户见两人完全可以胜任追踪庄园的事,不知他特地喊自己来是为什么。 他发了整宿的呆,直到她喊停,他才跟着停下。 姜辛夷说道:“就是这里。” 李非白有些意外:“这里?” “是。”姜辛夷取下眼睛黑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意外。 因为这大宅门前,赫然写着“杨府”。 杨尚书的家。 他们白日刚刚来过。 曹千户也觉诧异:“怎会是这里?这杨府我们可是掘地三尺,没有暗道和地宅啊。” 李非白放下姜辛夷,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在隔壁那座大宅上。 他一跃上了高墙,只是看了一眼这里的构造地形,就觉熟悉。他想起了什么,取出杨家大姑娘交给他的图纸,这一比对,竟是一模一样。 原来这里就是第二处庄园。 无怪乎明月夫人独独杀了杨尚书,恐怕杨尚书不仅是血葡萄的主顾,更是主使人之一。 大宅安静无比,悄无声息,似乎是一座荒宅。 李非白跳下高墙,对曹千户说道:“这里应该就是第二处庄园,也是明月夫人他们藏身之地。” 曹千户问道:“确定?” “是。” 李非白忽然温和道:“听闻锦衣卫遍布全城,昼伏夜出,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召集而来,这比千里迢迢从大理寺调人快多了。所以要劳烦曹千户唤人来包围此宅,免得又将贼人放走。“ 曹千户恍然大悟。 敢情他是人形备用军,锦衣卫召唤师啊! 他气得跳脚,可下令却丝毫不马虎,口中哨响,传遍方圆二里。 只是须臾间,隐藏在暗夜各处的锦衣卫飞奔而来,曹千户抬手比了几个手势,众锦衣卫顷刻就将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第48章 明月夫人 锦衣卫刚包围大宅,李非白便听见安静的宅子里有声响。 姜辛夷对这地底的动静十分灵敏,立刻说道:“这宅子有暗道。” 李非白推开大门便进去,寻声追赶。 如她所料,锦衣卫夜袭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从梦中惊醒后已有人准备逃走,这一乱,仿若蚂蚁窝被捣碎,急得他们群龙无首。 李非白没有去捉那些虾兵蟹将,只是抓了一人问道:“你们主子的房间在哪?” 那人根本不答。 他松开那人,意识到能被明月夫人带到这的定是心腹,只是简单一问根本不会有人出卖她。 他看着慌乱逃走的下人,谁也顾不上谁。 人如浪潮,眼见就要趁乱四散,锦衣卫人手不足,恐怕有人将会成为漏网之鱼。 李非白没有急切捉人,他环顾四下,盯着每一个逃走的人。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身上。 那老妪佝偻着背,走得不快,本该人人慌乱的场面,可她的身边却并不算太拥挤,甚至有人特地避让。 他抬脚便往那去,不过走了两步,就被个男子拦住。他顿了顿:“小叔。” 李无忧冷声说道:“她的命绝不能在你的手里结束。” “如今你还护着她,明月夫人做了多少事,已威胁到朝廷根基,小叔却还护着她!”李非白不能相信他精忠爱国的小叔会变成助纣为虐的人。 “让她走。” “她走不了。” 两人抬眼对视,近在咫尺,已是天涯之距。 李非白说道:“得罪了,小叔。” 他提步要去捉老妪,却被李无忧拦住。相触一刻,已是兵刃相见,再无半点叔侄之情。 宅子里的人比曹千户想象中多,而且个个都会拳脚,转眼就跟锦衣卫厮杀在了一起。他急得焦头烂额,眼见人都要溜走了,却不知该堵住哪个堤口。 姜辛夷说道:“擒贼先擒王。” 曹千户怒了:“这一堆蚂蚁似的,王在哪?光动嘴皮不长脑子!” 姜辛夷静静看着在院子里打斗挣扎的人,看到了一个佝偻老妪。她指着她说道:“那个就是王。” 曹千户说道:“那是个老太婆!” “大宅上百人,个个身手了得,为何偏养了个手足发抖的老太婆?” 曹千户立刻明白了,装的! 他大喝一声以气吞山河之势拨开人群,像条水牛冲了过去。 老妪明显也被他惊到了,刚抬头,就见天降水牛,拳头朝她呼来。旁人急忙阻拦,可却被一拳放倒,转眼曹千户横扫一片,一把拽住老妪花白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 那原本在逃走的人愣了愣,转头回来持着兵器朝曹千户刺去。 锦衣卫也忙来帮忙。 转眼整个大宅乱做一团。 眼见锦衣卫落了下风,隔壁杨府大门打开,管家提灯瞧看。他认出那大门的姜辛夷,白日来过,夫人提过,这是对杨府有恩的姑娘。他忙问道:“姑娘要帮忙吗!” 姜辛夷当即点头:“要!” 明月夫人看着身后慌乱的人群,背不再佝偻,缓步走向姜辛夷,挨了一拳的她嘴角还渗出了血,她轻蔑地朝她笑道:“我的命,是很贵的。” 姜辛夷说道:“我不明白你的动机。若为财,何必非要在京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若为权,又为何冒那么大的险去毒害那么多的官员。” “你不会明白的。” “我只能猜出来,你要扰乱朝廷。”姜辛夷仍是不太懂,“可目的又是什么……尤其是李无忧,他怎会看着你做这种事。” 她想过一百种解答,都无法自圆其说。 明月夫人说道:“你要拦我?” 姜辛夷淡声:“我不拦。” 明月夫人意外道:“为何?” “我惜命。”她的命可以死在调查杀死师父凶手的路上,但绝不可能死在无关的人身上。 朝廷乱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受苦的百姓也跟她没有关系。 她还要留着命找到凶手,别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明月夫人说道:“你跟林无旧完全不同,他是医者仁心,家国天下。而你……枉为大夫。” 姜辛夷冷冷发笑,眉眼有戾气:“一个要毁了朝廷和苍生的人,没有资格非议我。你惹怒了我,我还是会拦你的。” 明月夫人挑眉,她是个高傲孤清的人,可她倒是喜欢姜辛夷这样同样孤傲的女子。 身后为她拼命的人已是血流成河,她闻到了血腥味,但她不在乎。 姜辛夷没有拦她,明月夫人走了。 可她刚到街角,就有人说道:“这儿天黑,还是让杨某陪你走走。” 明月夫人顿住,只见杨厚忠身后站了上百大理寺衙役。 再无退路。 她冷笑,没有挣扎。 大宅里的众人已快撑不住了,这时杨府已经喊了人来,数十下人拿棍子的拿锅铲的拿扫帚的通通来了。 “夫人有令,帮姜姑娘擒拿贼人!” 姜辛夷看着不顾一切冲进里面的家丁,瞳孔微震。 他们之中也唯有护院才有些拳脚,大多数都是普通的下人。她甚至看到了妇人,竟还有个十岁孩童。在孩童高举着小木棍冲去时,她伸手将他揪住,轻斥:“你去做什么?” 孩童大声道:“夫人说了,小姐是我们杨府的恩人,我们要知恩图报!连夫人姑娘都来了,我也要去打架,帮你们!” 姜辛夷一愣,抬头看去,果真看见了杨夫人和两位姑娘的身影。 她心中恍若决堤,轰然作响。 见孩童又要上去,她恶声:“好好站着,再去我拧你鼻子!” “……”孩童没被眼前场景吓哭,倒是被她吓哭了,呜哇呜哇哭了起来。 姜辛夷呼吸微屏,终于取了腰间防身的匕首,正要过去,听见后面脚步声齐整,回头看去,就见杨厚忠率众过来了。 她当即收好匕首,脸上又复冷漠模样。 杨厚忠见里面乱成一锅粥,一声令下,大理寺衙役如海啸入场,转眼局势扭转,得到了控制。 他看看淡定站在门口,仿佛事不关己的姜辛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挨了几顿痛揍的锦衣卫挂彩陆续出来,曹千户的脸上也被刀划了口子,见到杨厚忠就骂道:“你们来的也太慢了!此事功劳我东厂要占七成!” 杨厚忠觉得自己只是来收个尾,对方还让利三成已是很良心了。他说道:“五五分。” “……凭什么!” “毕竟带头的是李少卿呢。” 曹千户的等级观念像烙印抹不去,只好说道:“那就五五。” 杨厚忠痛快道:“好嘞。” 里面的人捉了四十七个,但李无忧不见踪影。 李非白出来时,曹千户就说道:“你不是故意放跑他的?” “人太多,他趁乱逃走了,我被人拦住,没有追上。”李非白也受了伤,可曹千户不信。他问道,“明月夫人可抓到了?” 杨厚忠说道:“抓到了。” “那他应当会回来。” 姜辛夷皱眉:“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李非白说道:“他一开始就可以自己逃走,但他依旧掩护明月夫人。如今她被抓,他也会来。杨大人,麻烦看紧牢房,别让他有可乘之机。” “好。” 两人还未商议要送明月夫人去哪个牢房,便听马蹄声响,一个身着宫廷侍卫服侍的人快马赶来,翻身下马说道:“见过李少卿、杨寺丞、曹千户。” 曹千户到底常进宫,认得这人:“孙侍卫怎么深夜来此?” 孙侍卫说道:“皇上密旨,命我将明月夫人带走。” 众人皆是吃惊,正欲问个明白,孙侍卫就说道:“此乃皇上密旨,请诸位大人勿问,都请回。” 姜辛夷看了他一会,说道:“你难道……也吃了血葡萄?” 孙侍卫笑道:“姑娘说笑了。”他见他们都带着些许怀疑,才说道,“蒋公公就在不远处等,几位可以一见。” 蒋公公是伺候过两代皇帝的贴身太监,若是他的话,这番话就是真的了。 杨厚忠为保险起见,还是去看了。 蒋公公人已老态龙钟,站在阴影处,倒淡化了他脸上的皱纹,他轻轻朝杨厚忠点头。 杨厚忠也回了礼,回来便说道:“是蒋公公。” 既然是圣上有口谕,那只能交人了。 直到人被领走,几人还面面相觑,不知忙活这么久,怎么就被人截胡了。 而且截胡的还是皇上。 这是要亲眼看看扰乱朝廷的妖女是何模样么? 李非白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众人离去时,他转而进了巷子里,他要去一个地方。 姜辛夷已看见他走,快步跟了上去,问道:“不介意一起?” 李非白说道:“一起,死人是不会威胁到你的。” “哪里的死人?” “庄园墓地。” 姜辛夷偏头看他,第一处明月庄园的事不是结束了么,怎么还要再去一趟? 她不解,但她相信李非白想明白了什么。 “好,去看看。” 第49章 枷锁 杨厚忠心里是窝了一团火回来的,得罪百官顶住压力抓了一堆的舌头拷问,好不容易找到明月夫人,结果被皇帝喊进宫里去了,什么话都不说,一点消息都打听不来。 还有那姜辛夷! 对!她才令人窝火! 成守义见他气鼓鼓的模样,问道:“谁拔你毛了?” “你——”杨厚忠说道,“你那宝贝侄女!姜辛夷!” “她怎么了?不是抓人去了吗,人呢?” “明月夫人被蒋公公带走了。李非白和你那宝贝侄女不知道去哪了,我带什么回来?我带个屁!” “……”成守义见他一口一个你那宝贝侄女,又一口一个屁,就知道他是真的生了怒气,“到底怎么回事?” 杨厚忠说道:“我带人赶到时,锦衣卫已经在跟里头的人打起来了,可姜辛夷呢?她实在太过冷血,众人在里面拼命,她却可以像看热闹般站在那里。”他仍觉得不可置信,“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冷血无情的?当时李非白还在里头,她跟他算熟?” 成守义听了事情经过,也觉得她的心过于冰冷,思量一会才说道:“她复仇的决心远胜于一个正常人的良心。” “哦!惜命就可以如此自私了?亏她还是个医者,我看她较之当年她师父可差远了!”杨厚忠说道,“你真的得管管她,否则她手中的针日后会变成屠刀的。” “我知道了,你别气了,回头肝火又重。” “我不气了能憋死!”杨厚忠起身就走,成守义问他去何处,他答道,“吃夜市,你又不出门,问个屁!” “……”成守义摇头一笑,拿他无可奈何。 能把一个厚实人气成这样,姜辛夷也实在是很有本事了。 屋外白玉兰飘香,随风潜入,隐约间他好似看见了林无旧,正举杯邀他。 “三哥……” 幻影消失,唯有满鼻香气。 不比别的花总是在白日绽放,随意释放自己的香味。夜丁树的香气在夜间更甚,像撒泼似的抖着香气,闻着有些冲鼻。 “难怪说夜丁树可驱蚊,多种几棵便要晕死在里头了。”姜辛夷见李非白神色凝重,忽然知道他来这里是见谁了。 只有李无忧才能让他眉头紧锁。 不过如今心事重重的李非白未必不是真正的李非白,那个素日里温文尔雅又沉着冷静的他却未必是真的他。 “脚下有刺,你小心一些。”李非白回头叮嘱道。 “嗯。”姜辛夷看看他的长衫,被刮了不少裂痕,一看就是走神了没好好走路! 墓地无人,进入庄园,也是悄然无声,可李非白却停了下来。 他站在仍涓涓流动的泉水前,水光映得人似倒影,水里的人却更像是真的。他说道:“小叔,你当年突然离家,一定是有苦衷的对。” “回大理寺去。” 李非白说道:“我知道的小叔,年轻有为,胸怀天下,绝不可能与妖女私奔,更不可能助纣为虐祸害朝廷,动摇羽国大业。” 李无忧到底还是现身了,他负手看着两人,目光平静沉稳。 姜辛夷觉得李非白与他的眼睛长得十分相似,只是对方多了几分岁月深烙的痕迹,显得沧桑。 李无忧说道:“是不是小叔不说清楚,你就不会走?” 李非白坚定道:“是。” “可凭你如今权势,如何能为小叔辩个清楚?”李无忧说道,“不知道那些事,就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如今我已成年,也到了小叔当年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小叔不应这样蒙受朝廷争议。小叔走后,父亲脸上再未见到笑颜,不是恨您离家,而是忧您突然离去,不知生死。” 姜辛夷看得出来他脸上有触动,只是这人太过隐忍,可以将许多许多的心事锁好,封死,不表露在外。 李非白叹道:“若小叔实在不愿说,我不逼您,只是我出发京师前父亲曾叮嘱过我,若我一路朝北时见到了小叔,一定要告诉您,李家的门随时为您开着,桌上永远留着您的碗筷。” 饶是克制无比的李无忧,听后也轻轻叹息。 泉水潺潺,水声混着粼粼波光,倒抓天穹,将它揉碎在了水池中。 李非白忽然听见身后的长洞穴有细碎声响,李无忧立刻说道:“躲起来。” 他一步上前,捉了两人胳膊往后带,送入长亭中。 转眼浓雾将两人淹没,他们自知身在长廊,可却看不到外面,耳边只传来李无忧无比郑重的嘱咐声:“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小叔——” “也别说话。”李无忧微微一停,又说道,“若有机会,我会回去。若……有机会。” 李非白迟疑片刻,伸手要留他,可李无忧早已熟记这里的地形和阵法,转眼离开了浓雾中。 很快两人便听见那些人已从洞口出来,他们甚至听见对方掸衣裳尘土的声音。 这到底是离的有多近?仿佛只是近在咫尺。 “你要来的地方,我已将你带来。你要见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沉厚,应当是个中年男子。 “那我不想见的人,能不能走?”竟是明月夫人的声音。 中年男子说道:“你就当真如此厌恶我?” 明月夫人冷冷轻笑:“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如此厌恶你了,否则怎会逃走呢?可惜啊,逃不走,你给我上了一个枷锁,锁了十一年,毁了我一生。” “是你自己毁了你一生!十一年前你愿入我府上,怎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去你身边,看你三妻四妾,看你在外建功立业,回来便妻妾簇拥么?”明月夫人笑声讥讽,“那种争风吃醋的日子我可不愿过。” 中年男子叹气:“你的性子依旧这样倔强,没有半分变化。” 明月夫人说道:“如今你捉住了我,快处置我,我做了什么你很清楚。” 对方冷笑道:“清楚?那你想想为何我会清楚。” 明月夫人怔然看向一旁缓步走来的李无忧,其实她早已知道答案:“我知道……他是你放在我身边锁着我的人……我的一切你都一清二楚。” “既然你知道他背叛了你,为何你还要在临死前回这里见他!” “我的事无需跟一个外人解释。”明月夫人高傲说道,“杀了我。” 中年男子眸现寒光,那冰冷的眼神似乎能将她的身体刺穿。他拔了身边护卫的剑扔在李无忧的脚下,说道:“杀了她。” 李无忧微愣,明月夫人也愣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你却要他亲手杀我?” 中年男子的声音已然平复:“是,我知道,所以我要他亲手杀了你。他染指你,既是对我的背叛,也是背叛他当初的誓言。” 明月夫人厉声道:“你毁了他过往十一年!如今还要毁了他的余生!若不是你用李家所犯的大错威胁他,他怎会甘愿待在一个女人的身边!你没有勇气见我,却让别的男人与我日夜相对,你觉得我们是圣人,多年相伴也能犹如陌生人?你真是太高估身为一个人的感情了。” 她对这个男人过往只是恨,如今是恨与厌恶。 甚至想到当年与他点滴相恋的往事都觉恶心! “别气了。”李无忧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的头。 明月夫人立刻安静下来,如此娴静的模样却让那男人更加嫉妒,难以接受。 李无忧看向对方,说道:“你一直在等的就是今日,对么?当初李家战场失守,丢失城池,你找到我,说只要我愿意隐姓埋名为你做事,你便救下李家。我随之照做,留在明月夫人身边十一年。而你成了李家的恩人,他们感激你,为你效命,护大羽国土。而我,即将奔赴战场时,你拦下了我,让销声匿迹的我背负骂名。你当初忌惮李家彻底翻身,功高盖主,又想收回己用,于是演了这样一段戏码,对?” 明月夫人愣神,她说道:“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事。”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不但是她吃惊,李非白也吃了一惊。 当年小叔离开的真相竟是这样不堪? 那那个中年男子……李非白瞬间明白了——正是当今圣上秦肃! 秦肃冷声说道:“我不愿再听你多说一句。今日你拿剑,你可以活;你不拿剑,你就只能死。” 他最后说道:“选。” 第50章 李家七郎 剑身再锋利,也比不得人心更能伤人。 李无忧看着掷在他脚下的剑,迟迟没有动手。他冷静地看着当年逼他离开李家,夺去他本该戎马一生的人,是恨,也是不恨。 恨他断他对功名的念想,不恨他与明月相知十年。 只是身为曾经挚友,他心中是说不尽的痛苦。 十年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好友如今已满目沧桑,眼底的疲倦让冷厉的秦肃也有一瞬的后悔——若当初留用他,那至今还未收回的大羽国土是否已在他麾下收回? 可也仅仅是那一刹的后悔,便庆幸没有留他在身边,否则他恐怕日夜难眠。 “看来你不会杀她。”秦肃说道,“李无忧,当初我弃用你,便是因你太过仁慈。十年了你仍是如此,太令我失望了。” 明月夫人轻笑:“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她弯身拾起地上宝剑,宝剑锋利,应能立刻断发,“你不累么?秦肃。” 秦肃看着她,说道:“即便你认错,我也不会原谅你。” “你是非要逼着他杀了我,才能让你泄愤么?” 李无忧压下她手中的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他对秦肃说道,“我不会杀她。” 秦肃笑了笑,看着明月,是对蝼蚁的蔑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来。” “回?你都不知,我见到你觉得有多恶心。”明月夫人笑笑,“我当初应该再狠心一点,将那些毒药全都灌入百官口中的,可是我太想看看朝廷混乱,看他们背叛你时你暴躁如雷的模样了。” “你以为我会一直忍到让你动手的时候?”秦肃说道,“我说过,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他背叛了你。” “那你猜,我会不会恨他?”明月夫人笑着,忽然猛地抬手,剑身划过脖子,瞬间见血,像大颗大颗的血葡萄溅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她低声道,“与他,我无悔——” 李无忧愣神,伸手接住身体往地上瘫软的人。 他抱着她,是错愕,是痛苦,是满腔炸开的怒火。 明月夫人轻抚他的脸,眼里都是话,可她已说不出来。直到她看见这坚毅隐忍的男人眼已变得赤红,她便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他懂她,也爱她。 这十一年来,他是她的枷锁,可她何尝不是他的枷锁。 两个可怜的人互相牵扯着,必须要一起走,才能好好地走一条路。 可惜他们都太懦弱了,没有彻底离开这里,脱离那人的掌控。 她怔然看他,满腹遗憾。 多想告诉他她逃离的决定。 想做他的新娘子,想抱个孩儿来滚那铺满莲子百合的大红床铺,想问贺喜的人吃的开不开心,想听他们夸新娘子很美。 多好啊。 可是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 怀中人已无气息,李无忧没有嘶吼,也没有嚎哭。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抱着他的明月,她逐渐变得如月光那样清冷,也逐渐抹灭了他觉得她还能活过来的期望。 她死了。 秦肃冷声:“你终究还是没有杀她。” 他染指了他的女人,也背叛了他。 “天下都是你的,你何必这样为难她。”李无忧抬头看他,双目已是赤红,那是压制的愤怒,“我与你结为好友,满心想要如何辅佐你。你做皇子时与五皇子的才略不分上下,可我觉得你更适合做君王。” “哦?为何?” “因为你比他的心更坚韧,也更残忍。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将这种残忍用在我的身上。”李无忧缓缓将明月夫人放下,拾起那仍沾着她血的剑,那血红得更加刺眼了。 十余侍卫见他拿剑,立刻护在秦肃面前。 秦肃淡声道:“退下,你们拦不住他。”末了又道,“也不必拦他。” 侍卫迟疑片刻,蒋公公眼神示意,众人这才敢退下。 迷雾长廊中的李非白凝神静气听了许久,此刻听见李无忧拿剑的声音,他不由往前走去。 姜辛夷离开抓住他的袖子,以十分沉冷的眼神对他轻轻摇头。 李非白深知自己出去唯有两个结果。 一是救走了小叔但李家将遭牵连;二是若不想牵连家族,那就是有弑君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后果都是难以承受的。 他忽然就明白了,对同样是李家人的小叔来说,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也是小叔要考虑的后果。 所以皇帝说不必拦他。 他能操控小叔十余年,正是因为他了解小叔的性格,为了家族利益尚且能舍弃一切荣耀,那如今也一样——他很明白李无忧不会变。 李无忧提着剑走到他面前,尖锐的剑尖抵在对方的心脏上。只要将剑往他的胸口一刺,就能解了他所有的恨。 能解? 其实不能。 李无忧很痛苦。 曾以家族为荣的他,曾年少时便无比自豪地说“我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的他,在他爱的人死去后,他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秦肃伸指要推开心口的剑,说道:“李无忧永远都是李无忧,从没有变。” 似夸赞,实则是嘲讽。 剑没有被推开。 秦肃略显意外,沉声:“李无忧,你要弑君?你是想被诛九族吗?” “这里是明月庄园,我可以让你们都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李无忧字字道,“你要记住,不是我杀不了你,是我不杀你。” “为何不杀?” 李无忧默然,剑咣当落地。他往后退步,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他俯身抱起明月渐显冰冷的身体:“她是我的。” 秦肃冷声:“她不是你的。” “她是。这十一年来我们早已是彼此的,你,才是局外人。” 秦肃眸光顿时冷厉。 “我始终认为,你是当年一众皇子中,最适合做君王的那个人。” 秦肃微怔。 所以那日那个翩翩少年穿过一众皇子,朝母族已经式微的他走来,大方说道:“我叫李无忧,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 那日他记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父皇唤来所有皇子和大臣的孩子们,明着游园,实则在观察可接任皇权的皇子,还有未来的肱股之臣。 李无忧过去时,他们在困惑,为何将来能继承李家衣钵的李无忧会择了这样一个权势微弱的皇子。 他有一丝的手足无措,可很快就大方说道:“我听说过你,李家七郎。” 少年立刻来了兴致,兴奋问道:“诶?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秦肃迟疑了会才说道:“李家那个最捣蛋的孩子就是李家七郎了。” 李无忧一愣,朗声笑了起来,笑得捧腹。 昔日的爽朗笑声犹在耳边,如今的人却周身无光。秦肃看着他抱着明月的尸体没入浓雾中,背影肃清孤寂。在百名暗卫举起弓箭那一刻,他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 “走。” 蒋公公意会:“起驾回宫——” 李非白听见了李无忧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他快步迎了过去,可那脚步声一顿,似乎转向了另一边。 他意识到他要走:“小叔!” 李无忧说道:“小叔已回不去了,你替我转告你爹,我从未忘记我李家七郎的身份。” “小叔你要去何处?” 李无忧没有回答,李非白穿入浓雾,可已不见人影。他在长廊找了许久,甚至找遍整个庄园,都没有见到他。 熟透的葡萄已经掉落满地,淌了一地甜腻的汁水。 太过香甜,持续不断地钻入人的鼻腔里,透入胃里,逐渐令人反胃。 李非白知道,李家七郎彻底离开了,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在哪里。 第51章 糖葫芦 从墓地回来时,天色黑沉,李非白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大理寺,这里仍是亮如白昼,闹如街市,每个人都在忙碌。 明月庄园里捉了几十人,几十人又供出几十人,那几十人又陆续供出几十人……似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要被牵连进来了,单是记录口供再辨别口供真假,都足够他们忙上半个月了。 成守义请了锦衣卫的人过来帮忙,这偌大的大理寺就变得拥挤吵闹起来了。 曹千户一见两人就说道:“李非白你跑哪去了,到底你是少卿还是我是少卿啊!” 李非白回过神来,他一看到众人身上明晃晃的官服就想起当今皇帝对李家所做的事。 李家三代将门,祖孙三代多少人为大羽立下战马功劳,一次失误丢了城池,换做别的将领只是挨罚就好,可换做李家就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战神李家是不允许出现战败一词的。 必须赢,不可以出现一丝差错,否则就是亵渎了战神之名。如此一来,他们所遭受到的非议远比普通将领要严苛得多。 仅那一次错误,就令小叔被要挟出局。 秦肃……葬送了李家最有才能的人,最能成为战神的人。 李非白对朝廷和皇帝都是尊敬和忠诚的,可小叔一事后,他意识到朝廷也是会吃人的。 李家是倚赖皇恩才能存在的附庸品。 他们家族的繁盛是基于皇帝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前提上,而绝非只是靠李家的努力便能世代繁盛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李非白突然对秦肃深深失望,长久以来的忠诚也被动摇了。 曹千户见他发怔,说道:“李非白,你神游什么呢?”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是千手观音么?自己的事管不够,还要管别人的。” “啊!你这女娃娃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有道理,他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又不是我,我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可就是我了!”曹千户拍拍手急忙去办自己的事。 姜辛夷说道:“心里难受是必然的。” “嗯。” “毕竟你小叔跑的时候连赃款的下落都不告诉你,着实不厚道。” “……”李非白说道,“我眉头不展开是因为不知道钱在哪里?” 姜辛夷说道:“哦,不然你还要难受什么事?明月夫人死了,你小叔浪迹天涯去了,皇权依旧坚固不可摧残动摇,就只剩数量一定很可观的赃款的事可思虑了。若是找到赃款,大理寺就彻底扳回一局,地位更是在东厂之上了。” 李非白觉得她不知是旁观者清,还是心冷,话虽有理,但过于冷静。可他很快便想通了,他总是太过执着一件事的结局,反而约束了自己的格局。细想后,她说的满满都是道理。 “我明白了。”李非白说道,“我现在就去办事,你回房歇。” “嗯。”姜辛夷又说道,“ 他看着她回了后衙,越觉得她似夜里的一盏明灯,将他的心照得愈发明亮。 只是很快,他的心又被阴云布满。 那是来自过去十年难以磨灭的阴影。 小叔走后,原本快乐的跟在小叔后面转的少年,一夜之间被推到李家前面。 “你要好好习武,好好念书,成为李家的顶梁柱!” “你若敢步你小叔的后尘,祖父定会打断你的腿。” “起来……娘知道你困,可是……娘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一夜之间,他的蛐蛐被收走了,他的糖葫芦也被收走了,眼前都是书,都是兵器。抬头一看,都是喋喋念叨的长辈。 将他困在中间,说教着、恐吓着。 “你若没有出息,若不光耀门楣,李家就完了!” 李非白不止想过一次,李家子弟那么多,为什么被寄予厚望的只有他。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们都觉得老战神膝下定会出新战神。 可是他们错了,李非白最后走的仕途是文官,一路进了大理寺。 许是有家世的加持,本以为从地方调入大理寺只是做个寺丞,谁想直接来了旨意,让他一跃成为少卿,甚至比在大理寺十余年的杨厚忠都要大了一级。 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多,话说的很难听,他不必听也知道。 只是他知道只要自己忠于自己的职位,凡事拼尽全力做好,便能扭转局势。 所以来到大理寺后,他睡少忙多,就是不愿再被长辈抓回李家,又被他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对儿时的他说的那些话。 道理他都懂,但李家不缺一个不想上阵杀敌手沾人命的人。 破案所杀的人不同,他们都是有罪、有恶在身,他不必担负杀人的罪恶感。 可战场上对面的士兵,却大多都与他们一样,不想有战争,不想杀人,可因国家征召没有办法的事。 若能和平共处,谁愿让硝烟弥漫。 他无法手刃那些无辜的人,也不忍看见日夜相伴的己方士兵惨死。 一心想要去战场的小叔去不成,不想去的人反倒一直被推着走。 李非白颇觉得人生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 如今他逃到京师来,并不太心安——终有一日,父亲会亲自来京师,将他捉回那铁牢里,推他上战场! 第52章 赃款现身 经过三日大理寺与锦衣卫协同刑部,动用了上千人手,明月庄园的相关嫌犯才都被抓捕归案。 李非白核对名单后发现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便过去将嫌犯都看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黄天师的踪影。 这人又似沸水蒸腾的汽体,转瞬消失。 他与姜辛夷说这件事时,她倒是淡然:“他四处为明月夫人敛财,不似城中下人那样受制于人,要逃自然也快些。就是……不知道他席卷了多少钱走。明月夫人的钱还没下落?” “没有,根据犯人口供来看,数额十分庞大。”李非白低声,“兴许抵得上大羽一年税收。” 即便姜辛夷不关心这种事,可细想那数额也是一阵诧异:“这么多?” “是,如今虽然皇上不曾说过什么,但是血葡萄一案的卷宗已呈上,想必他也已经猜到那笔钱足以充盈国库。”李非白又说道,“加之又有许多官员参与其中,不单自己食用,又贩卖给别的官员牟利,利益牵扯太大了。他们的钱从何处而来?恐怕都是剥削了民脂民膏,因此处罚的事还未下来,已有许多官员去自首。” “想必此事过后,朝廷会肃清一片贪官污吏。” “嗯。”姜辛夷说道,“你小叔到底是舍不得百姓受苦的,我看那些食用血葡萄的官员名单,细查起来,不都是贪官亦或品德败坏的官员么?” 李非白说道:“或许明月夫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他们,若要推翻朝廷,将这药卖到边关,从兵权上开始瓦解,那朝廷不攻自破。” 两人想明白这件事,更觉得李无忧和明月夫人像那苦命鸳鸯,即便身在地狱,可仍不愿以剑伤人。 姜辛夷似想起了什么,说道:“这几日我都睡得很好,噩梦也不怎么做了。” 李非白问道:“你常做噩梦么?” 姜辛夷没想到他竟最先注意到这个问题,心觉意外,又觉他确实是关心自己的。她偏不夸他,说道:“李少卿可真会捉重点。” 李非白笑笑:“好好,我问别的。为何突然提这件事?” “就是觉得……好似吃了那颗血葡萄后,出了几次大汗,虽然途中觉得难受虚弱,但事后精神无异,噩梦也不做了。”姜辛夷说道,“我忧思师父的事两年,虽然知道根源在哪,但自医无效。但也无法证明就是血葡萄治好了我。” 此事已无人可问,两人说了会就略过了话题。 半月后,明月庄园的事彻底查清,犯案的官员死刑的死刑,贬谪的贬谪,只是明月夫人所敛走的钱财始终没有下落,这也成了秦肃和大理寺心头的一根刺。 也正因为钱财没有找到,皇帝也并未对大理寺进行太多嘉奖。 宋安德还以为能再吃上一回御膳房做的菜呢,结果等啊等,都等到酷暑之际了,依旧没下文。 不过大理寺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他依旧能吃两大碗! 正当他奋力扒饭时,就有守门的衙役跑过来说道:“宋老弟啊,有人要我给你一封信。” “诶?我娘让人写信来了?”宋安德忙放下碗筷拿信,他不舍得撕开怕撕烂了信,指甲剪的太短又揭不开封口,便将信封交给一旁的姜辛夷,“姜姑娘你手巧,帮我开开信,不要撕了哈!” 成守义说道:“我手也巧。” 宋安德看看说道:“成大人指甲不长。” 杨厚忠说道:“哎呀巧了,我手巧还指甲长。” 宋安德顿时憋红了脸:“啊……这……这……” 姜辛夷扫了两人一眼:“我看你们不是手巧,是手痒,回头给你们扎几针治治。” 两人:“……不必了。” 姜辛夷抽出里面的信交给宋安德,就继续用饭了。 宋安德看了一眼,皱眉说道:“肯定是我娘自己写的信,她不认字,可是为什么连画我也看不懂了。” 李非白伸手说道:“我看看。” 宋安德将信交给他。 李非白接来一看,上面不似老人画符,反倒像是一张地图。这图上还圈圈画画了好几笔,似乎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他微微一顿,立刻看向纸张的左下角,那里用笔墨点了一个小黑点,十分不起眼。可李非白却愣了愣,这是他小叔与他约定的暗号。 ——“若敌人仿造你的笔迹诓骗我怎么办?” ——“那小叔与你约定个暗号。诺,在这儿……点个小小的、蚊子腿一样小的点。” 李非白再看那地图,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 进入明月庄园的那片墓地! 他蓦地说道:“有线索了。” 苦找赃款的众人一点就通,知道是那笔钱有线索了,顿时来了精神:“果真?” “是。” 宋安德还茫然道:“这不是我娘给我的信吗?” “不是。”李非白已明白小叔的良苦用心,若是寄给他或者是成大人,极有可能被人拦截,或者是皇帝的人,或者是锦衣卫,可若是寄给衙门里“不起眼”的衙役宋安德,那就再稳妥不过了。 他也知晓了小叔其实一直在观察衙门里的人,知道谁与他交好,谁又信得过。 换而言之,宋安德是小叔精心挑选过的人,也是他看上的帮手。 众人当即起身。 只有宋安德还没反应过来,他抱着碗不舍得再放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非白拍拍他肩头:“你心念念的御膳要来了。” “!” 宋安德把碗一放,“噌”地起身,还吃什么,干活呀! 第53章 德王爷 已到五月的尾巴,酷暑每日灼烧大地,像倒扣了一团火,灼得人汗流浃背,酷热难耐。最近大理寺的气氛却比这大热天还要火热,破获了血葡萄一案又找到了几乎所有的赃款,狠狠充盈了国库。嘉奖的圣旨来了一道又一道,送来的御膳也是一餐又一餐。 宋安德想要不是天气热怕菜在路上坏了,他真想让人捎回去给他娘也尝尝——看,皇帝天天吃的是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不是夹肉的饼子!您猜错啦! 可惜,路途遥远,别说送菜,他自己都回不去。 成守义看出他吃这饭菜不香,说道:“吃腻了?” 宋安德忙说道:“没有!就是有点想我娘。” 旁边的几个衙役立刻笑话他:“没断奶呢?” 宋安德挠挠头:“断了。” 众:“……”不必如此真诚回答! 宋安德说道:“我是真的想我娘,她没吃过这么好的菜。我给她寄去的钱她肯定舍不得花,留着给我娶媳妇呢。” 杨厚忠说道:“哎呀,你才来两个月呢,要是来两年不得抱着被子哭。” 宋安德说道:“那不会,毕竟哭着哭着就习惯啦!” “……”这天没法聊了! 成守义想了想说道:“你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我爹走的时候我才三岁,家里就只有我娘,也没兄弟。” “噢……那家里还有田产?” “这……”宋安德又挠挠头,“这算家丑……我娘不让我往外说家丑……” 成守义不必想也知道,寡母带着三岁幼子,势单力薄,族人那边怕是已经吃了绝户了。更何况——那日曹千户想要收买宋安德时,曾将他查得清清楚楚,他在拐角处也听了个一二。他说道:“可是田地租屋都被夺走了?” 宋安德点了点头。 成守义说道:“家乡除了你娘已无可记挂的人,又无田产祖屋,不如接你娘来京师。” 宋安德说道:“可是这里没地方住,京师的房子太贵了,我买不起也租不起。” “辛夷堂后面有不少房子,回头收拾收拾,让你娘住那里。她若是闲不下来,就让她在药房里帮把手。” “咦?可以住吗?姜姑娘愿意吗?” “她会愿意的。” “那我去问问她。”宋安德扒拉完碗里的饭,也不去添了,拔腿就去辛夷堂。 杨厚忠说道:“你好像对这小子很好啊,破格将他从地方调任到大理寺,这跟鸡毛飞上天也无区别。他武功差,脑子也不灵活,不知你为何青睐他,还将辛夷堂挪给他母亲住。” 成守义说道:“若天上哪日没了那一轮金乌,唯一能挂在那里的人,就是宋安德了。” 将凡人比肩金乌,这评价可太高了。 杨厚忠仍是不太明白,成守义笑笑:“赤子之心,最是难得。活得通透,浑身没秘密,也很难得。” 杨厚忠微顿,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辛夷堂中,虽到了正午用饭的时辰,但来看病问诊的人仍旧很多。 不得不说这是裴时环——不,应当说是九皇子秦世林的功劳,人海战术的确是引了不少人过来试药。这一试又觉效果十分不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已不必“雇人”凑数,也是门庭若市了。 “这咳嗽都半个月了,怎么都不会好。” “痰多还是少?颜色。” “多,黄色。” “……” 里面的人一直在咳,门外那人也在咳,队伍排得很长,姜辛夷却一点都不急。她看了他的气色和舌头,把脉片刻后说道:“肺热咳嗽,补气化痰养阴,先喝六贴药。” “好好。”那人捂着胸口退到一旁等自己的药。 一会门外那人也进来,也是咳嗽。 姜辛夷问了一番后,说道:“肺寒咳嗽,温中散寒补气止咳。” 里头这人忙问道:“我跟他咳的也差不多啊,怎么我是肺热,他是肺寒?” 姜辛夷说道:“你舌苔厚红,他的舌苔嫩白,而且与你是全然不同的症状。” “那用药呢?” “他用茯苓、杏仁、前胡、薄荷、沙参、党参、百合、苏梗、川朴、五味子、肉桂、当归;你用茯苓、杏仁、前胡、薄荷、沙参、党参,这前六味用药一样用量不同,后六味用川朴、五味子、桑皮、陈皮、桔梗、扁豆。” 两人一边咳嗽一边点头,听不明白,不过很有道理很深奥的样子。 这时外面又进来个妇人,一进门就说道:“大夫快帮我看看,咳、咳、咳咳。”她的鼻子堵塞,进门坐下就一直擤鼻涕。 姜辛夷问道:“全身酸痛,自觉疲倦?” “对啊!难怪别人说你是神医呢!这一瞧就知道了。”妇人已经主动伸了舌头,“我懂,大夫都要望闻问切的!” 姜辛夷看了一眼,舌苔薄白,说道:“风邪咳嗽,解表利湿祛风,喝三贴便行了。” 宝渡都觉得有趣起来了,问道:“这位婶婶得怎么用药啊?” 妇人说道:“没大没小,连师父都不喊。” “她又不是我师父,我只是被押来做药童的,迟早会回到我家少爷身边!” “迟早?多迟?” 宝渡要哭了,他有预感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啊! 先前那人问道:“大夫快说说她的药是什么。” 姜辛夷说道:“土茯苓、茯苓、续断、荆芥、扁豆、藿香、薄荷、白芷、党参、神曲、当归、苏梗、苍耳子。” 那两人齐齐说道:“难怪这大夫难成材,光是病状就千奇百怪,用药也不同,还得考虑它的重量,偏颇了也不行。哈,我们可不行……咳咳咳,还是乖乖来姜大夫这看病,咳咳!” 宋安德跑到辛夷堂时,还被身后的人抱怨:“大理寺的人也不能插队的啊。” “这大热天的,谁愿意抱病在外头等。” “就是,官差就能插队啊。” 宋安德忙回头说道:“抱歉啊,我是有事跟姜大夫说两句,你们等等啊。” 从未见过如此之客气衙差的众人瞬间没了脾气。 “有事就说,我们等会。” “诶?姜大夫不是犯事了?” “咦?” “咦?” 宝渡一听话不对头,这再传下去就变成姜大夫是杀人犯被官差抓走了!他跳了出来说道:“姜大夫跟宋衙役是好朋友!说正事呢!” 众人恍然,不再非议。 姜辛夷问道:“怎么了?” 宋安德支支吾吾了一会,姜辛夷说道:“我不听,我拒绝,下一位。” “别啊,我!”宋安德说道,“我想接我娘来京师,可是没地方住,成大人说这里后院有空房,我……我就来问问你能不能住?我娘身体好又勤快,可以给你打扫卫生,做饭吃!” 宝渡暗暗想,哼肯定拒绝,这无情钱精姜大夫…… “哦。”姜辛夷说道,“随你,下一位。” 宝渡:“???”姜辛夷你的冷血人设不要啦? 宋安德欣喜若狂,激动得不知如何道谢好,忙说道:“诶好!好,我这就去让人接我娘来京师!” 他刚出门就迎面碰见李非白:“少卿大人好!” 李非白问道:“做什么去,这么匆忙?” “去接我娘来京师!” 看着像一只快乐的兔子蹦走的宋安德,也被他感染了,笑笑收回视线,进了里面。 许是外面的人听见他是少卿,便没有吭声抱怨。 姜辛夷见他进来,说道:“不看病就回去再说话。” 李非白将食盒放在桌上,说道:“我方才回来见门口排了长龙,用饭时没看见你,给你捎了饭菜。” 宝渡问道:“少爷,我那份呢?” “噢……” 噢是什么意思!就是忘了对!宝渡想当场被气死给他看。 李非白说道:“一会你回去吃。” “姜姑娘又不放人。” “放。”比起持续看病来,她更爱惜自己的身体,若她垮了,她还怎么查师父的案子,还怎么报仇。她起身说道,“你们半个时辰后再来。” 众人抱怨,可素来知道这神医面冷心冷,只能离开。 她提了食盒去后堂,宝渡还没把药全抓好,李非白便进去陪她吃。 姜辛夷对菜没有要求,干净就行。李非白说道:“近日九皇子还有没有来过?” “没有。自从上回你让曹千户抓了他,他就没出现过了。” “听闻近日太子常留宫中听教,九皇子与他形影不离,堪比侍从,想必也被留在宫里了。” 姜辛夷说道:“侍从?这对一个皇子来说,未免有些屈辱。” 李非白说道:“嗯,只是朝野都知晓这件事,的确如此。太子是长子,外祖父家中有权势,九皇子母亲身份卑微,又不得宠爱。有时候,聪慧并不足以让人飞上枝头。” “不公允,可身处等级森严的大羽国,却又正常。” “嗯。”李非白将一张纸交给她,“来了大理寺一直忙碌,这两日趁着有空整理了这个,你看看。” 姜辛夷接过:“这就是你半夜灯火仍旧通亮的缘故?” 李非白颇有意味地说道:“这就是辛夷姑娘半夜不睡觉偷看我灯火的证据了。” “……”谁偷看他!谁关心他半夜睡不睡。姜辛夷展开宣纸,上面皆是人名,人名后各种箭头。 排在最上面的人名,是她的师父,林无旧。 接下来便是各种人名,陌生的、熟悉的,还有师父与他们的关系、交集。 若说她对师父的过往很陌生的话,那这张纸很清晰地向她展示了师父的人际世界。 她将纸张妥帖收好,这一定费了很多心思。 正想着,外面有人探身进来,一个下人装束的人说道:“打扰两位了。” 姜辛夷立刻说道:“我已歇息,不看诊,你半个时辰后再来。” 那人作揖说道:“这位是姜大夫?小的不是来请您的,是来请李大人的。” 李非白问道:“怎么找到这来了?” “小的去了大理寺,他们说您在这儿。” “有何事?” 那人说道:“德王爷有请。” 李非白微顿,颇觉意外。德王爷已十年不见客,登门者无数尚且不见,更何况是让人来请。 他说道:“我随你去拜见王爷。” “李大人请。” 李非白随那人走了,姜辛夷忽然觉得德王爷这名字熟悉,展开纸张一看,他的名字果然在上面。 与师父的关系是——曾救其女。 她微微蹙眉,师父在京师那么多年,救治了无数人,怎么李非白单独列出这一人。 是有什么缘故么? 这会人已经走远了,只能等他回来再问了。 第54章 消失郡主 德王爷与当今圣上不是亲手足,当年在宫里也不受先帝宠爱,无论是治国资质亦或是为人长相,都属于皇子中的末流。 可或许正因其母以及自己十分不出色,在十年前的宫廷巨变中,几乎所有皇子都遭到了清洗,只有他独善其身,顺利带着母妃离宫,居住在皇帝赐的大宅子里,每年享受王爷该有的待遇,手中也尚有一点权力,反倒成了当年皇子中的赢家。 比起至今被圣上剥夺了全部权力,隐形锁在京师的五弟而言,他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惬意自在。 ——如果没有女儿那件事的话。 德王爷站在五层高的阁楼上眺望京师,从这里可以将半座城揽入目内。 城池浩瀚,可以很轻易藏下一个人。 李非白走上楼梯时,本该是越往上越是酷热,可如今却越走越凉快。 等他到了阁楼,才发现这四面都有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放了一块巨大的冰砖。想袭击入内的暑气刚冒头,就被这一块块寒冰给阻隔在外。以至于外面酷暑,里面却如春秋宜人。 下人轻声禀报:“王爷,李大人来了。” 德王爷闻声转头,他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年纪不大。但他平日太过记挂女儿,以至于眉宇间常年都有一股淡淡愁色,过于深的眉头让他看起来似五十老者。 “见过王爷。” “你与你父亲长得很像。”德王爷说道,“本王初见他时,他也如你一样意气风发,是个俊朗爱笑的年轻人。你比你父亲看着要刻板一些。” 李非白对德王爷说的话很是意外。 爱笑? 他爹? 这听起来就很像笑话。 李非白印象中的父亲,不苟言笑,永远都如这阁楼冰块一样,能将靠近的人也一块冰封住。 只是想想小叔,再想想父亲,哪个不是曾少年呢。 谁也不是天生就是一块冰的。 “你坐。”德王爷坐于红楠木桌前,下人过来斟茶,他抬手拦住她,亲手为李非白斟茶。 李非白双手接过,已知接下来德王爷要说的话一定不轻——茶不是白喝的。他说道:“这里是城中难得可以登高望远,看遍半壁京师的地方。” “皇上也喜这地方,我家嫣然也喜欢这里。”德王爷轻叹,“李少卿初初入城,就接连破了两起大案,你路上果断斩奸商,救百姓的事我也听闻了,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 李非白谦逊说道:“破案不是我一人功劳,是大理寺的功劳。只是外面传言过盛,让我承名多些。” 德王爷笑笑:“虽说你不是武官,但虎父无犬子,你爹是大将军,又怎会生个差劲的儿子。青出于蓝,你会比你爹做的更好的。” 这客套话过于的多,李非白不知他铺垫那么久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女儿的案子? 可这都十年了,请过多少名捕高手,甚至江湖术士来查都一无所获,理应早就放弃了。 德王爷说道:“京师一年四季都好看,可我喜欢夏日,明朗、舒服。李少卿,这番景色,嫣然也很喜欢。” 李非白见他再一次提起嫣然郡主,说道:“王爷寻下官前来,可是为了嫣然郡主一事?” “是。”德王爷毫不掩饰地说道,“十年前嫣然随我外出看戏,途中她要去玩耍,我便让她去了。谁想一别十年,再也找不到踪迹。这么多年我请遍了所有有名气的捕头,也请过你们成大人,可惜他足不出户,婉拒了。” 李非白明白了,所以并不是只找了他,而是广撒网。 谁初有名气,便请来试试,而且每一位都是上座,王爷也会亲手奉茶。 他倒并不因无特殊对待而心中有刺,反而怜悯对方为人父亲失去爱女的心情。 嫣然郡主失踪十年,这日夜有多难熬,他只是想想便觉痛苦。 德王爷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他并没有三妻四妾,始终只有王妃一人,王妃膝下也唯有二子。一个便是长女嫣然郡主,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是记挂那个女儿的,以至于不像别的王孙贵族那样,子嗣众多,少一个也无妨,再纳妾、再生就是。 李非白说道:“郡主一事,这么多年已有许多人查过,想必也用了不少办法,遥遥十年,更是难寻线索。” 德王爷目露失望,叹道:“本王知晓此事艰难……只是如今是你,或许能查个水落石出。” 李非白略一想就明白了,他与别的捕快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自然是他的身份。他问道:“可是涉及的身份过高?” “你果真聪明。”德王爷面露欣慰,已觉自己没有找错人,“如李少卿所料,那人身份太高,也唯有像李少卿这般出身名门又智勇双全的人能彻查此案,绝无第二人可做到。” “敢问王爷那人是谁?” “我的五弟。” 李非白微顿:“安王爷?” 安王爷,当年为五皇子,是一众皇子中最有才能的人,也一度被看做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只是祖训摆在那,终究是要太子继位的。后来太子造反逼宫,被三皇子取了首级,得到先皇重视,原本拥护他的人,便转而投向了三皇子阵营。 五皇子角逐皇位失败,兵权被夺,郊外封地,说是兄弟应离得近些,不过是便于监视罢了。 若非当年三皇子已杀了太子这手足,再杀手足恐被天下人斥责,那想必也不会留五皇子的性命。 这在朝野来说并不是秘密,那封号为“安”,就足以证明皇帝要他安安静静的做他的王爷,不可生了异心。 这几年安王爷也确实没有任何逾越礼法的事,甚至与那些浪荡公子哥没有什么区别。 每日都与莺莺燕燕游山玩水,巨大的花船停靠在岸边,无数的妙龄女子和权贵子弟上下,早非当年雄心壮志的五皇子了,而是安守本分的安王爷。 李非白没想到郡主的事与他有关,不,应当说德王爷为什么会觉得与他有关。 德王爷说道:“我也是前两年才知道这条线索。当初嫣然随我去茶楼看戏,明明下人都跟着,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后来有茶客说她被一个身着华服的人带走了,而那人正是我五弟。” 李非白蹙眉说道:“为何这线索沉寂了八年无人禀报,却突然在两年前冒了出来?那茶客是如何找到的?” 德王爷说道:“说来也是奇怪,两年前雨夜,忽然有人敲门,说是有嫣然的事要与我说。因我吩咐过府里上下,无论来者何人,贫穷富贵,哪怕是叫花子,若是提及嫣然一事都要与我禀报,管家听后便立刻领他见我。那人说他当年在茶楼里喝茶,亲眼看见安王爷将嫣然带走。” “这太过蹊跷了,那茶客人在何处?” “我答应过他,不供出他的住处。”德王爷又道,“不过李少卿要查,我让人带你去。” “……”所以果然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是不太可能的,利益终究是倾向自己,该交出来还是会交出来。李非白说道,“王爷手中有的线索都交给我,我也去见见那个茶客。” “好。”德王爷又说道,“有一事本王还想与你说。” “王爷请说。” “你一人行事太过危险,调查安王爷也显力薄,我为你寻了个帮手,你们可以一齐办案。” 李非白不知他是不信任自己还是真的为他找帮手,说道:“不知是谁?” 德王爷说道:“他已到了。” 楼梯上传来厚重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沉重扎实,是一个习武之人,身材也一定十分壮硕扎实。 可……李非白微顿,为何脚步声如此熟悉。 他回头看去,便见一身红色飞鱼服映入眼底,汉子五大三粗,眉目粗犷,正是老熟人曹千户。 德王爷见面便迎了上去,真挚说道:“有曹千户这样统率锦衣卫又智勇双全的人帮忙,定能彻查此案!” 李非白耳朵微竖,耳边犹记得方才德王爷说的话——“也唯有李少卿这般出身名门又智勇双全的人能彻查此案,绝无第二人可做到”。 德王爷这话怕是已经对不下百人说过了! 第55章 茶客 从王府出来,曹千户第一句就说道:“明明说了只拜托我一人查案,怎么你也来了?” 李非白说道:“方才你怎么不问问王爷?” “王爷是王爷,少卿是少卿,怎么说也是你好问些。” “怎么说也是……我好欺负些?” “看你这话说的!我可没这么说。”曹千户说道,“话说这十年悬案可怎么查?没法查。” 李非白说道:“不是有个茶客么?” 曹千户说道:“也就德王爷念女心切,才相信一个哑口八年的人说出来的话,反正我是不信,傻子才信。” “那你去不去?” “……去。” “……”这人怎么立场如此不坚定! 要挖出十年往事,就像大海捞针。 如今这根针被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李非白确实存疑。 这人出来的时机不是隔了八天、八个月,而是足足八年。 京师的人多少都有个默契——为避免惹火上身,皇族的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那茶客非但不躲,还撞着刀刃过来,说背后没有人教唆亦或逼迫,他并不信。 那人如今住在临近郊外的房屋里,李非白按住址寻人没找到,只见到了其娘子。这娘子生得削瘦,颧骨高耸,看着刻薄不太好说话。 她从门缝里瞥了一眼穿着便服的李非白就说道:“又来寻我家汉子看戏喝酒,就知道喝花酒,哪来的这么多钱!快滚!再来我非泼你一身的水!” 说完她就要关门,李非白伸手挡住,说道:“我寻你丈夫是来问事的,不是喝酒。” 娘子脸色变得更厉害了:“讨债?我哪有钱还你!你路上堵他去,他把家里的钱都偷光了,兜里有钱!” 站在一旁的曹千户一听来气了,一手扒拉开门,说道:“他如此混账东西么?” 娘子本想继续骂,可那明晃晃的飞鱼服在她眼前一闪,差点吓瘫她。她顿时没了气势,磕巴道:“锦衣卫怎么也在啊……他犯事?”她突然欣喜若狂,“那你们快把他抓走啊!放牢里去,一辈子别放出来了!” ——这兴奋的模样简直像在过年。 李非白问道:“他为人很混蛋么,嫂子这样憎恶他?” “混蛋啊!”娘子说道,“我跟他成亲十二年,家里啥事不管,公婆去得早,我生大娃时他连个面条都不给我煮,苦得我啊……不顾我也不顾孩子,要不是我娘家人过来,我早跳河死了。后来他变本加厉,不但不顾家了,还偷我辛苦纳鞋底赚的钱。偷钱就算了,没钱还打我们母子俩……” 过往的苦难太多,全翻涌上心头,酸涩无比,两眼瞬间就红了。 曹千户说道:“这混球,别让我瞧见他!他此刻人在哪里?” “官爷我真不知道,他常去的地方我告诉您,您可以去找找。”她又问道,“到底犯了什么事,能抓吗?” 李非白说道:“大抵是不行的。” 娘子眼里顿时失望。 “可以关几日。”没有人报官他犯事,也无证据他犯事,唯有关上几日了。李非白临走前问道,“丈夫如此,你为何不走?” 这娘子没想到他堂堂官爷会说这种劝离的话,她怔了会说道:“会被人耻笑的……” “你将日子过成这般,他们难道不会耻笑你?” “……”她愣了愣,会啊,当然会,虽然没人当面说,可是她知道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她命不好,嫁了个烂赌的酒鬼。她说道,“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如此父亲,真的有必要要吗?”李非白见她眼色茫然,那是一种天然的母性,被丈夫和鸡毛蒜皮纠缠的她,早就用刻薄来保护自己,可唯有孩子才能激起她心底的温柔了。 两人走后,娘子还觉像做梦一样。 谁都劝她忍一辈子,可如今被一个陌生官爷劝说,她多少有些醍醐灌顶了。 “娘。”久站门后紧握木棍的男孩放下保护母亲的棍子,坚定道,“官爷没有说错,有爹不如没爹,我有娘亲就好!” 娘子瞬间如梦初醒,拥住儿子说道:“走,我们收拾东西去,娘带你走!” 儿子想了想说道:“把房子卖了,才有钱。那官爷不是说他能把那老贼关几日吗,这几日功夫足够我们贱卖房子跑了。” 娘子恍然道,所以一开始那位官爷就是在为他们思量这个问题,铺条逃走的路? 这官爷当真不简单。 走出巷子,曹千户才后知后觉:“别人是宁拆十坐庙不毁一门亲,看不出你还挺正义啊,李非白。” “不过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事罢了。”李非白说道,“当日你怒骂西亭村姚二娘丈夫时,不也是如此。” “啊?有吗?”曹千户想不起来了,他也懒得想,“你说那混球茶客真的知道线索吗?” “德王爷当年会给任何来府里提供线索的人一笔丰厚的酬劳,他如此缺钱,没有道理不是第一时间就过去拿口供换钱。 ” “也就是说,八年后他才突然去找德王爷,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是。而且那个人一定与安王爷有过节。” “为什么?” “茶客说过,嫣然郡主是随安王爷离开茶楼的。无论真假,当年被隐藏的事如今却被人说出来,无论怎么想都很蹊跷。” 曹千户点点头:“赶紧去她说的地方找到那混球,当面问个清楚。” “我想……”李非白面色温和说道,“此事锦衣卫出马是最合适的。” “我知道你这小子,又想借我这一身皮毛去吓唬人对。”曹千户也知道东厂锦衣卫让人闻风丧胆,不过能促成案子告破就好,管他李非白是不是在借势呢。 两人找到赌坊,不见混球茶客。又找到青楼,惹了一身胭脂水粉味,也没见着人。 最后去了酒庄,就在对面那个小酒馆里找到了正在掏钱喝酒的赵二。 赵二已经连喝三碗,这会第四碗还没拿起来,就被人一巴掌拍烂了酒碗,气得他跳起来就要揍人。一瞧眼前是个壮硕高大的锦衣卫,直接就蔫了,哪还敢跳。 跳跳跳,回头脑袋给他跳没了。 旁边酒鬼一看是锦衣卫,酒也不要了钱也不给了直接跑,酒馆掌柜也不敢去追钱,躲进里屋去。 锦衣卫办事,那等于要死人了! 第56章 第一线索 赵二呷巴呷巴嘴里残留的酒,试图壮壮胆,他说道:“大人这是所为何事啊?” 曹千户冷笑道:“为何事而来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你给德王爷假供词,还敢说不知道!” 赵二脸色陡然一变:“什么假供词,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五王爷带着嫣然郡主离开的!” 李非白问道:“何年何月何日?” “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五日辰时过半!” “何处?” “开天茶楼。” “怎么带走的?” “坐马车走的!” “马车什么颜色?” “紫色顶盖黄流苏,红楠木,两扇门。” 李非白说道:“你记得倒是清清楚楚,八年前的事了,为何如今才说?” 赵二说道:“以前怕惹事。” “如今不怕了?” “如今缺钱了就不怕了!” 这个理由好似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李非白见他眼神畏缩躲闪,就知道他话里有假。他说道:“先抓回大牢里好好审问。” 赵二嘶声:“我没说假话,你们再逼供我也是这么说!你们没理由抓我!” 曹千户笑得更冷了:“锦衣卫抓人需要理由么?” “……” 李非白也深深看他一眼,原来曹千户你知道这事呢。 曹千户揪住他的领子一把抓起,吓得赵二尖叫:“我不要去东厂!你们那就没有活口出来过!我不要去!” “胡说八道!”曹千户怒了,“哪听来的谣言!” 他自嘲可以,但别人不能污蔑东厂! 赵二都快吓哭了,死死抱着桌子不肯走。 李非白坐了下来,慢条斯理说道:“不如——你再说说当日你看见了什么?” 曹千户怒声:“说!” 赵二哭道:“我错了,我记不得安王爷驶的什么马车,也记不得那天是什么日子,我边看戏边喝酒,都喝迷糊了。去茶楼后面小解的时候只看见了嫣然郡主上安王爷的马车,别的我都不知道了!” 李非白意外道:“所以她真的是上了安王爷的车?” “对啊!安王爷……不,当年不还是五皇子吗?他常来茶楼听戏,每回都去楼上厢房,我认得他的马车,也听过侍卫喊他五皇子,这车我不会认错的!” 曹千户说道:“你没有说假话?” “没有!” “那为何如今才说?” 赵二说道:“我是酒鬼赌鬼,可我不是傻子啊,我要是直愣愣去德王爷那说这事,这不是掉脑袋的事吗?当年、当年正好宫廷兵变,三皇子杀了太子……手足相残……三皇子登基后,不是最忌讳这种事?德王爷是王爷,安王爷也是王爷,我说出去那不得死啊。我可不蠢!” 这个解释比方才说得通多了。 李非白问道:“你既然记不清了,那时间地点马车,你又如何记住的?” “嗐!这些年德王爷把所有的线索各种散播询问,在街上抓个人都知道哪年哪月。” 曹千户点点头,这话是真的。 李非白说道:“我并不完全信你的话。” 赵二面如死灰。 “不过你不必去东厂大牢了,随我去大理寺的大牢住几日。” 赵二觉得大理寺比东厂安全多了,而且他说了大实话,不至于还要被折磨? 李非白看他:“不去?” “去!”赵二一口答应,急忙自己爬起来躲到李非白身后,甚至都不敢瞧那锦衣卫一眼!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午时光景,日头高照,更是酷热难耐。 德王妃让人煮了莲子银耳汤,亲自送去给丈夫。 阁楼清爽,可她不喜待在这。女儿喜欢这里,她每每来这总会忆起往事,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痛苦。 “王爷。” 看着远景出神的德王爷回头说道:“你快来,那儿要建塔了?”他指着远处说道,“就在那儿。” 王妃无心赏景,说道:“天热,给你熬了碗银耳汤,用冰捂过了,趁冷喝了,放多一会就变暖和了。” “嗯。”德王爷喝了几口说道,“甘甜清冽……是嫣然喜欢的。” 王妃叹气,说道:“听说你请了李非白和锦衣卫联手查案?” “是,那两人近日在京师接连破了大案,既有脑子有又权势,我想他们能找到嫣然。” “你对谁不是都抱着期望呢。”王妃眉间布满忧思,“你要查的那人,真是五弟?” 德王爷淡声道:“是。” “可若真是五弟所为,你又能如何?”德王妃摇头说道,“你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不如放弃,十年了……嫣然不会回来了。” “你让我如何能放下嫣然。”即便过了那么久,可每每想起女儿承欢膝下时的场景,他总觉心绞,“她是我第一个孩子,是我可以用命去换的女儿,她也是你的骨肉啊,你如何敢说这种话。如果让嫣然听见,她会多难过。” 没有什么话能比指责一个母亲不爱孩子更痛苦,德王妃顿时泣声:“我怎会舍她离去,她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养她六年,朝夕相对,我心痛她,可我也心痛我的夫君……”她拥着这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啜泣道,“放手王爷,再这般找下去,你的身体如何吃得消。嫣然会原谅我们的……” “我知你担忧,可我不能放弃,哪怕是尸骨,我也要亲眼见到!若真是五弟所为,我拼了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德王妃自知劝阻不动,又实在心疼他,哭得更是不能停下。 夫妻二人想起那个可怜的孩子,又一齐哭了起来。 连护卫和下人都闻声落泪。 第57章 三件悬案 李非白和曹千户又押了赵二去他小解的地方看了一眼,因茶楼人多,茅房并列五排在那,后面是马厩,专门供茶客放马车吃草的地方。 赵二说道:“我当时醉醺醺地过来,就看见个穿着光鲜的女娃娃坐在马车上,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以为是碰见鬼娃娃了,吓得一哆嗦就从后门跑了。过了好几天我听说德王爷家的郡主丢了,一比对那穿着模样,可不就是那个爬车的鬼娃娃。” 李非白顺着茅厕的位置往马厩那边看,问道:“这里变过模样没有?” 曹千户答道:“没有,当年发生这件事后,德王爷本想把整座茶楼给买下来,可是这里的掌柜硬是不肯卖,说是祖上三代都住在这,舍不得。但是掌柜答应德王爷,可以一世不改茶楼一木一石,迫于压力,德王爷便同意了。” “德王爷为了郡主确实费了很多心血。”李非白没有看出什么线索了——已过十年,肉眼所能看见的线索几乎都断了,“先回去,我再跟你好好问问这案子。” “好。” 两人押着赵二回到大理寺,守门衙役接了赵二去大牢,看见曹千户也不查腰牌了。 仿若已是老熟人。 正值正午,李非白进门时看了一眼旁边的门还是紧闭的,估摸姜辛夷没有回来。 等曹千户与他说了半个时辰案子,他们再出来,门已经开了。 姜辛夷就站在门口,身体是往他们这边偏的。 曹千户出来就说道:“姜姑娘你这是在偷听吗!” 姜辛夷说道:“嗯,是。” “……”要不要如此坦然承认!曹千户说道,“你就是仗着他俩护着你,认定我不敢捉你。” 姜辛夷问道:“哪两个?” “成守义和这家伙。”曹千户指了指李非白,“他就是故意不关门的。” 李非白偏身看他:“不是你后脚进来的么?” “……哦,忘了。”曹千户哈哈大笑掩饰尴尬,然后迅速逃走了,“等我用过饭再来找你破案去——” “大理寺管饭。” “难吃——” “……”李非白说道,“污蔑。” 姜辛夷说道:“我把郡主的案子听完了。” 李非白深知每个人思考的角度不同,对案子也会有不同的见解,便问道:“你怎么想的?” “假设茶客没有撒谎,那为什么安王爷从来不提及此事?那么大一个人在他的马车里,他为何不知道?假设知道,那他为什么要隐瞒小郡主的事。”姜辛夷说道,“如果不查安王爷,这个案子就会陷入僵局。可一旦查他,就会将两个王爷带到对立面,只要安王爷无法自证,那他和德王爷的过节就结下了,你夹在中间会异常被动,甚至影响前程。” 李非白倒是高兴她分析案件时将自己的处境也考虑到。 换做之前肯定不会。 他说道:“查案若不能下定决心去查,那就不必有开始,也不适合待在大理寺。” 姜辛夷说道:“那便去查安王爷。” “嗯。”李非白又说道,“我给你的图纸你可看了?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姜辛夷说道,“我师父救治过那么多人,为何你要将嫣然郡主单独列出来。” 李非白说道:“我总觉得你师父的事与宫廷里的人脱不了关系,所以与你师父接触过的宫人我都有多记了一笔。嫣然郡主自小体弱多病,德王爷和王妃不知请过多少人为她治病,收效甚微。直到寻到你师父,在他的调理下,郡主日益健康,德王爷也十分感激他。所以我想,当年你师父离开皇宫,德王爷是否也有帮过忙。” 姜辛夷抬眼看看他,他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会找适当的时机问问德王爷此事。” “嗯。”姜辛夷说道,“辛夷堂开了一月有余,每日来的大多是病人,但也有一些奇怪的人过来。” “比如?” “秦世林和曹千户。” 李非白说道:“也不知九皇子为何要盯着辛夷堂……” “我总觉得辛夷堂重开,除去患病的百姓,他们都是带着目的前来的。” “曹千户也是?” “是,他的身份直奔太医院都能讨到药,何必非来我这,难不成是要多看我几眼么?”姜辛夷说道,“你先去用饭,我要回辛夷堂了。” 烈日炎炎,再不去那些个病患恐怕得直接晕倒在大街上。 末了她又微微挑眉说道:“你最好打个水洗洗,否则这在温柔乡里沾染上的胭脂水粉香气,会坏了李少卿的名声。” 李非白一愣,闻闻袖子身上,果真有女子的脂粉气。他说道:“我去青楼是为了办案。” 姜辛夷说道:“与我解释做什么,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在管教少卿大人呢。” 说罢她就走了,再多说就真的变成管教了。 从大理寺出来,她看着出门就看见的队伍,暗想钓的鱼没钓出来,反倒是把自己锁在了辛夷堂。 线索收效甚微,钱反而赚了不少。 她回到辛夷堂,发现里屋凉快了许多。宝渡不知去向,屋里坐了个公子哥儿,正轻摇扇子,似在午休。 屋里放了不少的冰块,渐渐在桶里融化,令这屋子清爽不已。 这大冰块是每年寒冬之际从北边大运河挖掘,由工匠凿成大小方块运送到京师地窖储存起来的。 大多都用在宫廷,少部分赐给王孙贵族。只有极少数富商会专门建造地窖储冰,但大多都是自用和用在菜肴酒水上。 那冰块凿取和运输的费用昂贵,即便是对王孙贵族来说也十分稀罕,毕竟一年只有一次储存的机会,可夏日却很漫长。 轻易不舍得多用。 比冬日的炭还要赐得更加谨慎。 “真费钱。”姜辛夷说道,“不过若日日能见到它们,我是乐意的。” 秦世林笑道:“你是一点都不客气。” 姜辛夷看看他的脸色,说道:“气血比上次虚弱了不少,夜里难寝么?” “是。” “陪太子进宫,就如此难熬么?” 秦世林倚着椅子说道:“你知我动向,看来姜姑娘很关心我呀,真是令秦某感动。” “那你便好好感动。” 秦世林笑笑,又说道:“听说李非白和曹千户被二皇叔请去喝茶了,早在那日二皇叔向我打听他们二人时,我就猜到他会去找他们。” 姜辛夷终于正眼看他,问道:“是你向他举荐了李非白和曹千户?” 秦世林笑道:“说不得是举荐,但凡城里有些断案能耐的人,二皇叔都会去请一遍,大抵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感觉。二皇叔寻女十年,多少有些魔怔了。” “也成了你们口中的笑话,是么?”皇家人当真虚伪。 “难道不是笑话吗?堂堂一个王爷,要多少子嗣没有,偏是执着于一个死掉的孩子。” “你是空口断定小郡主已死,还是认定她就是死了?” 秦世林蓦地一顿,笑道:“辛夷姑娘不必套我的话,笑话归笑话,可事实归事实,那些人牙子当时通通被抓了起来,只要说出郡主下落,就能活命,可无人能说出她的下落,便都被砍了脑袋。不是死了是什么?” 姜辛夷心中其实也倾向于郡主已死,但尸首被藏起来的猜测,只是没有找到尸首,就一日不能这么断定。 门外的人已在催促大夫开诊,秦世林起身说道:“明日我再给你送冰来。” 姜辛夷问道:“这冰干净吗?” 秦世林说道:“当然干净。” “我可以拉走?” “我既送来了,那就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姜辛夷了然,对宝渡说道:“寻几个帮手,把冰运回去。” 今晚大理寺的菜谱可以多添一样了——冰镇酸梅汤。 夏日解暑佳酿,差的就是这昂贵难寻的冰。 李非白用过午饭出来去寻曹千户,准备去拜见拜见安王爷。 路过辛夷堂时,就见九皇子正从里面出来。 对方没有看见他,俯身上了马车,就走了。 曹千户这会在附近吃完饭赶过来,一眼瞧见那马车,说道:“这九皇子怎么就阴魂不散了。” “他是不是跟你们东厂一样,对辛夷堂有所图?” “……你这都不掩饰对我们的怀疑了?!” 李非白说道:“……你们锦衣卫的人日夜盯着辛夷堂,还需要掩饰?” 曹千户说道:“你们不也派了好多暗卫在附近盯着,夜里要是无聊,都能凑几桌搓麻雀牌了。” 李非白明白,自从辛夷堂开门以来,这里就成了一块肉,但是都不主动去动这块肉。 就等着谁先动手。 似乎都在等什么时机。 他也在等,十年悬案,真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浮出水面的。 他蓦地问道:“嫣然郡主失踪是哪日?” “二月五日呀。” “宫廷兵变是何时?” 曹千户一顿:“同年二月十日。”他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不会是想说,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李非白仍在想这件事,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五日,小郡主失踪;二月十日,前太子造反,宫廷兵变;同一天,林无旧在成守义的掩护下离开宫廷逃难,再未回来。 三者的时间过于巧合。 难道……三者真的相连? 李非白皱眉说道:“先去拜见安王爷。” 无论是否会把两个王爷放在对立面上,为了查案,这都是必走的一步。 第58章 画舫投壶 安王爷常年都住在船上,不怎么进城,若无下人打理,王府的草都有人高了。 那长宁湖泊上终年平稳,无大风大浪,停靠了许多船只。 起先因安王爷的船停靠在那,许多花船便去了别的地方,可后来发现这主儿并不觉与他们并停自贱了身份,便又纷纷驶回来,胆大的还挨着船靠,沾他的光。 这一来二去,官员文人隐士的船多了,花船多了,人便多了。 人一多,出手又大方,卖吃喝用度的也来了。 这一热闹,官府还给他们开了条道,将杂乱的商贩驱赶到两旁,久了俨然变成了一条街道。 城里慕名过来的人每日络绎不绝,真成了集市。 岸上热闹,船上也热闹。 李非白和曹千户初来这里,还以为来了闹市,若不是远处还飘着十几艘大船,真以为没出京城。 “表演快开始了,快去看呀。” 姑娘们欢快的声音簇拥着儿往岸边靠去,两人抬头往那边看,顺着众人视线看到一艘巨大的船上正在摆弄花鼓。 那花鼓每个都有半丈宽、半人高,剥去上衣孔武有力的三十男子齐齐站在鼓前,他们身上涂抹了桐油,让身上的肌肉看起来更加壮硕有力。腰间系了一条花绿腰带,穿了一条宽阔裤子,裤脚紧系。他们站在鼓前,缓缓抬手,那健硕结实的胳膊仿若充满神力。 “砰——” 手势沉落,三十鼓声齐发。 “砰砰——砰、砰——砰砰砰——” 鼓声由慢至快,由轻至重,齐声敲响,震天撼地,漾得水面动荡,激起水花四溅。 震得在岸上围看的人也跟着屏住呼吸,目不转睛观赏这似带着神力的表演场面。 船上游人将手中的花儿酒水泼洒湖中,调笑嬉闹,似乎这里是没有任何烦恼的天上人间。 城河五月浅于沟,水上红裙艳石榴。 说的大概是这番景象了。 他们在鼓声中显得那么快乐,感染着岸边的百姓们。 仿佛船上的是仙,地上的是凡人。 很快船只靠岸,两个婢女提着篮子走了下来。 原本就雀跃的气氛再次被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曹千户见那婢女四处瞧看打量,给人拿类似帖子的东西,问道:“她们这是在做什么?拿到那玩意的人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李非白说道:“我在京师没见过,但略有耳闻。近来在京师盛行的‘湖舫候玉’,意为‘在画舫恭候大驾光临’,若船主人想待客于湖上,便会遣人送来请柬相邀。有着文人的随性张狂,又十分新鲜,有玩乐的趣味。” 曹千户说道:“不但文绉绉的还十分小气,还不如把船门打开,让想去的人进去,还挑人上船。” 说着那婢女就晃到了二人面前,先见了曹千户,似乎对他这一身隐约显露的腱子肉十分满意,随即递上请柬:“请公子去船上吃茶游湖。” 曹千户微顿,接过了这烙了干花的请柬。 上面只写了“湖舫候玉”,就没写别的了。 随后婢女看向李非白,明眸更是露了倾慕,城中俊朗的公子哥不少,可大多看着虚弱无力,像这般丰神俊朗一身英气的年轻男子却是少见的。她愉悦地将花柬递给他,说道:“请公子去船上吃茶游湖。” “多谢。”李非白接过请柬,那篮子里请柬甚薄,约莫也就五张。 可这里少说也有三百人。 曹千户本来还不以为意,可很快他发现前后左右唯有他们二人才收到了这烙花请柬,还惹来一阵阵羡慕的目光。 他默默挺直了腰板,别人没有就他们有!李非白问道:“可去?” “去啊。” “噢——这会不觉得他们不但文绉绉还小气了?” 曹千户哈哈大笑,又变脸道:“李非白你怎么越发不给我面子了呢!” 他不提的话李非白还没发现自己对曹千户随意起来了。 就好似能开玩笑的老熟人。 这个发现倒是让他自己都觉意外。 两人带了花柬上船,这条船的颜色极其艳丽,高耸三层楼,船身几乎霸占了一半码头,两人看见了守在船口的皇家护卫。 这果然是安王爷的船。 船身很大,也无人带路,似乎只要他们能上船,这一切吃喝都可以拿,也可以坐下来听歌姬唱歌儿,看舞姬跳舞,还有杂耍班子献艺。 深若长巷,状若闹市。 两人一路往前走,不愿惊动这里的人,跟安王爷见面详谈。 “咚——咚——”短箭投壶的闷响引得众人连声嬉笑,那边似乎最是热闹。 李非白往那看去,人确实很多。他直觉那是安王爷在那,才能让那么多人围看。他走入人群,便见一个中年男子半身懒懒地倚在长椅上,整个身体都是歪的。他一脚踩着宽大的椅子,将手放在耸起的膝盖上,旁边簇拥了四五美人,每个都是肤白貌美,唇红齿白。 一个女人正手执一把短箭,十分认真地往半丈外的铜壶投去。 多是不中的,中了便是满堂喝彩。 男子也高呼道:“好!好!赏!” 随即旁边的美姬便摸出白花花的银子给他,男子手握银子,向美人投去。 美人投壶,他向美人投钱,似乎没有人不开心。 曹千户附耳低声道:“那就是安王爷了。” 李非白了然。 这时安王爷看见两个陌生面孔,因曹千户换了一身便服,也无人慌张。他指着李非白说道:“你来,投几个试试。” 李非白说道:“投壶的赏赐是不是只有银子?” 安王爷说道:“那倒不是,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答应你。” “那我想跟王爷单独说两句话。” 安王爷当即笑道:“看,来了个有趣的人。什么叫做一字千金,本王这就是!” 众人附和笑了起来。 安王爷说道:“行啊,你若能将这二十支箭通通投进这铜壶里,本王就单独请你喝茶。”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侍女将箭交到他的手上,李非白几乎没有怎么看,五支箭刚到手便被掷出,转眼铜壶咣当作响,全中了。 众人立刻喝彩。 他又接过五支,轻易投出,轻易入壶。 侍女又递来五支,又再次中壶,连那边缘都不曾碰到过。 这下喝彩声停了,众人根本无暇喝彩,就等着看最后五支中壶之景。 李非白接过最后五支箭,忽然转身背对铜壶,抬手投掷。 背立反投,这是比蒙眼投壶更难的事! 可是几乎毫无悬念的,箭稳稳插入壶内,众人顿时沸腾。 连安王爷都笑了起来:“不愧是南安李家子弟,即便没有像你父亲那样从武,可身手依旧了得。”他抚掌说道,“好身手,好身手。” 李非白看向他,原来一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让他上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安王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花柬是凭侍女爱好所给,与本王可无关。李少卿上船,那与本王是缘分所在。” “下官不敢与王爷攀附缘分。” “哎呀,这种客套话便不用说了。”安王爷站起身来,他人很高,身形也并没有像中年男子那样大腹便便,若他收起那玩世不恭的笑和把两条细长的小胡子刮掉,俨然是个十分俊朗的男子。他说道,“本王一言九鼎,进厢房。” 曹千户也想去,说道:“王爷,下官也可以投壶二十箭。” 安王爷瞥他一眼:“哦,可是本王不想跟东厂的人独处,那会令我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关进大牢受十八酷刑了。” 曹千户:“……” 原本还热闹的众人听见东厂这名号,立刻不笑了,一哄而散。 曹千户早已习惯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吊睛白额的大虫,不穿官服还好,一穿那可真是方圆百里连狗都不叫了。 想想在大理寺那段一起查案的日子倒过得最是自在呢! 罢了,无人靠近也好,这桌上果点都是他的了。 曹千户如此想着,干脆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吃起了上好的果点,等李非白出来。 第59章 安王爷 船舱厢房,布置得与在陆地主卧无异,东西应有尽有,只是颜色十分鲜艳。不说摆设所用的玉器瓷器,连茶盏也染红见绿,雕刻着细致花纹。 饶是李非白进门也多打量了一眼。 主人家的品味大多可以让人看出这人的品行和性格。 安王爷说道:“也不必看得如此仔细,这都是那些歌姬弄的,可不是本王的本意呢。” 李非白说道:“无论下官做什么,王爷总能看穿看透。” 安王爷朗声笑道:“我可比你年长不少呢,这吃的米饭可不是白吃的。”他坐下身来,“李少卿是坐是站就随你,或者到处转转也行。” 一般人在王爷面前也该拘谨一些,起码不会到处跑。 可李非白选了最后者。 虽说屋内装饰是歌姬所为,但住在这里和接受了它们的人,不正是安王爷么。 安王爷见他真不坐,自己倒了杯茶惬意说道:“李少卿是受我二哥之托来查我的。” 李非白没有否认:“是,还请王爷恕罪。” “哈,若真的惶恐,怕我怪罪,那就不敢上这艘船了。”安王爷大方说道,“不过无妨,自两年前那个茶客说他在茶楼亲眼见我与嫣然说过话后,二哥就一直在找人查我,可算上你啊,不过来了三波人马,另外十几人连本王的船都不敢上,更何况是查案。” 李非白见他如此坦率,也不愿弯弯绕绕说话,郑重作揖后说道:“王爷,下官来此是为了彻查嫣然郡主一事。” 安王爷颇玩味地说道:“哦?那你给本王一个配合你查案的理由。” 李非白说道:“为了让此案尘埃落定,不再让一个父亲再寻女十年,不再让安王爷被手足怀疑追问,也为了让小郡主有一个归途。” 话落之后,厢房内久久沉寂。 唯有外面轻微风浪漾在船身上的声音。 水珠轻弹,跳入耳中,能感觉到在夏日时的清爽。 安王爷说道:“这个理由好,让人无法抗拒。”那些上船查案的人,要么是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德王爷多可怜,说小郡主多可怜,求他说出线索。要么就是直接威逼利诱,恨不得他承认自己是凶手,好助对方扬名立万。 他以为今日又要把李非白绑了扔下船呢,没想到这次德王爷请对了人。 之前那些都是脑子被门夹过的玩意。 安王爷说道:“你要问什么便问,本王知无不言。” 李非白说道:“那恕下官失礼了。敢问王爷在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时,可在开天茶楼见到过嫣然郡主。” “没有。” “那她与你的下人有交集?” “没有。” “可是有人说看见她上了你的马车。” 安王爷微顿:“怎么,那茶客改词儿了?之前那样信誓旦旦说本王与小嫣然说了话,今日又说她上了本王马车。在查本王之前,倒更应该查查他话的真伪?” 李非白说道:“已经招供了,他没有看见您与嫣然郡主对话,但确实看见她上了你的马车。” 安王爷眉眼轻垂,记忆飞到十年前那日。他说道:“或许本王接下来要说的话李少卿会觉得本王记得过于详细,只是二月五日日子特殊,又因这么多年我二皇兄一直跟人反复追问那日的事,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哪怕是一些细节。” “王爷请说。” “五日那天本王去茶楼,刚进去蒋公公就来了,说病榻上的先皇要见我。我连茶也没喝一口,刚在马厩拴上的马就又牵了出来,直奔皇宫去了。这点不但是我,就连蒋公公也可以作证,我并未与嫣然说过话,更不曾在茶楼见过她。” 安王爷又说道:“你若连蒋公公都不信,那你大可以查查当年宫廷进出记录,皇宫有专门的地方放这种卷宗。” 李非白问道:“那王爷到了皇宫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进了宫就去见先皇,还在宫里陪同用膳。等午后我从宫里离开,就听见我二皇兄四处寻人的消息。” 这种事因非发生在王府,而是在宫廷,若是他撒了谎,那绝对无法修补这个谎言。 涉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安王府的车夫、侍卫、蒋公公,宫门侍卫、宫中太监宫女,既是目击者,也是可以为安王爷作证的人。 所以安王爷没有撒谎,他真的没有见过小郡主。 “李少卿如果还有疑虑,那本王再与你说一句话。”安王爷目光幽沉,缓声道,“我那三哥一直都想找机会废我王族身份,试问若我真的对我的侄女做了什么,你觉得——他会放过我?” 李非白瞬间感觉到了这句话的残酷,皇上想除安王爷已久,只是安王爷早年战功赫赫,名声颇高,若贸然杀之,那皇上就成了杀长兄、杀幼弟之人,为祖宗不容,也为朝野不容。 没有十足的证据,皇上是不会下罪的。 他看着终日待在画舫上的风流王爷,手早已养得光滑,可若是让他选,或许他更愿意前去战场。 安王爷说道:“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倒不必替本王可惜,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成守义将反贼首级交给我三哥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最好的下场就是如此。倒是好,不必像他那般每日早起,操心国家大事。我与他站在一起,比他年轻了十岁不止。” “那王爷对成大人可有恨?” “哈。”安王爷失声笑道,“李非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且放心,就算有恨,以我之势也扳不动你们成大人。大理寺背后的人是皇帝,岂非是我能动的。只是较之我,成守义脚上的镣铐,可多多了。一世不得出大理寺……呵。” 李非白猜到成守义不离开大理寺多少是与皇帝有关,可从安王爷嘴里说出来,又更加残忍。 他见识过皇帝的残忍,对小叔,对成大人,对安王爷。 他性情多疑冷酷,只是在治理国家上面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又比先皇好太多。 大羽这十年来由衰转盛,也是他日夜呕心沥血的结果。 功过相交,唯有百年后的后人才能评判准确了。 李非白说道:“今日叨扰王爷了,只是下官还想见见当年随行王爷的人。” 安王爷感叹道:“你是真的不信本王。” “并非如此,只是涉及的人太多,王爷也难免有疏漏。既答应为德王爷找到嫣然郡主下落,下官便想彻查清楚,刨根问底,直到涉及此事的人通通没有嫌疑,方能放过这条线索。” 安王爷轻轻点头,言语间已没了那轻佻戏弄的声调:“本王知道了,你要查什么人与侍卫说一声,本王的人十年来都未换过,问起来倒也方便。” “多谢王爷。” “不必谢我,本王不过是怕惹火上身。” 李非白又道了谢,一会便有侍卫过来,领他去王府寻人问话。 已吃了个十分饱的曹千户见他出来,上前说道:“可问出什么了?” “路上说。” “好嘞!”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辛夷堂中,日落将至,对面茶楼那巨大的日晷指针刚落到酉时,姜辛夷就收了笔:“明日再来。” 后面的人纷纷抱怨起来:“大夫,我排了半日的队,都快晒成蔫茄子了,您这就不看了?” “再看几个。” “对啊。” 姜辛夷仍在收笔,交给宝渡去清洗,她说道:“不看,明日再来。” 这时有人气道:“你这算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这天还没黑透就关铺子了!这药铺我以前可是来过的,那时候还是林御医每十日坐诊一回,从早开到晚。” “他是他,我是我。”姜辛夷淡漠地收拾桌面药方,原来师父从以前开始就从早忙到晚,她跟随他后,他也是如此。 作息紊乱,三餐不正,所以他总是身体不好。 她要好好爱惜身体,绝不会这样糟蹋它。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那病人的命对她来说更是其次的。 病人是看不完的,可她的精力却是有限的。 那人见她真的不管不顾就要关门,大骂道:“你不配坐在这辛夷堂!” 宝渡洗完笔回来见那些人不走,还骂骂咧咧的,心里顿时不痛快了,站出来说道:“我知道你们难受,可是大夫也是人要休息的。她从辰时坐堂到现在,你们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可是连续看了五六个时辰呀!” 忽略了这个问题的众人觉得有道理,便有人不闹了。 有人嘟囔抱怨着,但还是退了出去。 宝渡把门关上,又对姜辛夷痛心疾首说道:“辛夷姑娘你可太懒了呀!天都没黑就跑了。别人是站一个时辰,你好歹是坐着,午时还歇了好久!” 姜辛夷就知道他方才维护自己不对劲,她问道:“你既觉得我做的不对,为何还要护着我?” 宝渡哼声:“我若不护着你,我家少爷会骂我的。” “哦,原来是为了你家少爷。” 宝渡又哼哼几声:“当年我爹做赤脚大夫时,吃住都随意,哪有像姜姑娘这般好似在衙门干活,作息正常三餐正常,都是以病人为先。” 姜辛夷问道:“病人是人,大夫就不是人了?大夫的身体就不必好好养着了?” “要呀,大夫救死扶伤说到底除了赚钱,就是自己的良心不能任由病人发病难受。这种良心决定着你是以自己为重,还是以病人为重。”宝渡说道,“就好似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他们本可以冷眼相待,可是良心过不去呀!良心驱使他们做好人,良心驱使大夫做一个好大夫。” “哦。”姜辛夷看看外面,日光并没有完全沉落,还是能将病人的面容病状看清楚的。 宝渡说道:“我爹说过,他若多看一个人,说不定就多救一个人。多救一个人呢,就多救了他背后一大家子人呢。对大夫来说对方只是个病人,可对别人来说他或许是家里的顶梁柱,或许是年幼孩子的母亲。所以他要努力救人,虽然辛苦,但我爹看着挺高兴的!可在你的脸上我看不到快乐。” 姜辛夷没有说话。 以前追随师父去给人看病时,她也很快乐。 只是如今那种看好病的愉悦感消失了。 她也不知道她活着除了为了报仇,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这种感觉像是突然掉落深潭,让她感到了窒息。 第60章 酸梅汤 李非白又是将近半夜才回来的,进门就见桌上放了个木桶,里面盛了一汪水。 “宝渡?”他唤声,也只能想到是宝渡将如此突兀的东西放在他桌上了。 宝渡没来,隔壁的窗户却开了。 他快步走到窗前微微探头,便看见姑娘的侧脸。 夜风清凉,明月皎皎,映得姑娘面庞像镀了一层银光,温柔无比。 只是一开口还是像含了一口冰。 “你唤宝渡有事么?宝渡每日抓药几百帖,累得都从喜鹊变成白头翁了。” 李非白说道:“桌上有桶水,我想问问宝渡是怎么回事。” “哦?”姜辛夷说道,“看来都化了。” “是冰?” “嗯,那九殿下让人拉了许多冰块来辛夷堂,我便让人都运回来,给衙门的人凿碎了做了酸梅汤喝。我猜着你会晚归,就留了一整块,哪想你确实晚归,可谁想会如此晚。” 李非白笑了笑:“那明日我直接去辛夷堂开凿开吃。” 姜辛夷说道:“你怎么就认定九皇子明日还会让人送冰过来?” “只送一日,过于小气,不是九皇子的行事作风。” 想到九皇子那将一整个王府下人拉过来的架势,姜辛夷信了。她问道:“小郡主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李非白说道:“今日去画舫见了安王爷,他说的话没有纰漏。又问了几个当年随行的下人,也没破绽,但还有三人外出明日才归,明日我和曹千户再去看看。” “嗯,你和锦衣卫一起办事可有嫌隙?” “若不是曹千户,应当会有。” “曹千户办案时是个冷面阎王,私底下倒是随和敦厚。” 李非白问道:“你可要来凑凑热闹?” “我一走辛夷堂就要关门,那就少……”少看一个人,亦或少救一个人。姜辛夷想,她被宝渡说动了。 李非白没等来下一句话,说道:“我有个猜想,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大胆。” “你说。” “盛元二十六年,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小郡主失踪、前太子造反宫廷兵变,你师父也是在这一年逃离京师。”李非白说道,“我今日一直在想它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辛夷说道:“按六叔的话来说,我师父离开宫廷确实是因为前太子的缘故。当年他得太子欣赏扶持,送上太医院院使之位。后来前太子兵变,六叔怕师父惹来杀身之祸,将他送出京师。所以师父的离开的确是与那场宫廷兵变有关的。只是你说小郡主的事可能也与他们有关,这是我想不明白的。” 李非白说道:“嫣然郡主失踪是在二月五日,宫廷兵变是在二月十日。” 姜辛夷微顿,不管怎么说,这两件事太过巧合,一时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件事的重要性。 “前太子之前一直安分守己,为何突然就急着逼宫?”姜辛夷最费解的是这件事,“难道小郡主的事真的是导火索?” 若是,那隐约中似乎也跟师父的事串联在一起了。 姜辛夷终于打起精神来细思这件事,她说道:“你明日何时去见那几个下人,我与你一起去。” 十年前的事,亲耳听不如亲眼见,才能更准确判断真伪,断定细节。 李非白说道:“他们午时才归,午后我们用完饭一起走。” “好。”姜辛夷说道,“快睡,少眠易心血不足,影响脑子运转的速度。” “好。” 隔壁窗户轻关,李非白这才关窗,去沐浴就寝。 他路过水桶时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仍有一块小小的冰块浮游其中,并没有完全化完。 他拿着勺子将它舀起,含在了嘴里。 一瞬的冰凉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驱散一日的疲惫。似姑娘在耳边轻声低语,沁人心脾。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翌日中午,李非白忙完衙门的事就去衙内饭堂,他坐下后宋安德也抱着饭碗坐了下来。 “少卿大人最近好忙啊,是又在办什么大案吗?”宋安德说道,“什么时候能破案呀?这次有没有御膳吃呀?” 李非白笑道:“平日你都不问我这些的,怎么,可是有什么特殊的事?” 宋安德吓了一跳:“你们这些大人物都如此厉害的吗,我就说了一句话大人就猜出来了?” “两句话。” “哦,两句话……两句话就猜出来了?!” 李非白哑然失笑:“到底什么事,可方便说?” “方便呀。”宋安德说道,“我娘在来京的路上了!过几天就到!如果大人破了案子,又赏赐御膳,那我娘不就能吃上了?哦哦对,是我把那份给她吃,不多拿!啊啊,我娘一定做梦都不敢想,她竟然能吃上御膳,我也不敢想。天子脚下真好,对少卿大人。” “确实挺好。”李非白说道,“你母亲来了京师可有地方落脚?我们李家在京师有一处院落可以住,久无人住,你母亲过去不要怕空荡荡的便好。” 坐在对桌的杨厚忠看看他,就一处?不说李家自己置办的,就连皇上赏赐的都不止十处了。 宋安德愉悦说道:“不必了,成大人说辛夷堂有空房子,我问过辛夷姑娘了,她说可以让我母亲这。” 李非白说道:“那就好,住在辛夷堂离衙门近些,省得你记挂。” “是呀。”宋安德说道,“我娘烙的饼特别好吃,回头呀,我和我娘一块烙饼给大伙吃。” 一会姜辛夷带着宝渡来了,宝渡刚坐下就累得不想动了。他哀嚎道:“一上午了我屁股都没碰一会椅子,少爷我要回来,我不要做药童了。” 姜辛夷说道:“给你涨工钱。” “我不。” “给你多一日假。” “我不!” 李非白说道:“回老家。” “……”宝渡愤然起身,“打饭!” 宝渡跑去打饭了,李非白说道:“药铺生意渐好,不如多请几个伙计,我可以给他们工钱。” 姜辛夷说道:“先不必请,宝渡是个学医的好苗苗,就是心性浮躁,让他埋头在药柜里学。若请了工人,他便要以元老身份自居,就什么都学不了了。” 一桌人恍然。 片刻有几个衙役分别抱了桶来,饭堂众人雀跃。 唯有昨日不在一块吃的李非白不知何解,宋安德说道:“姜姑娘又让人送冰来了!” 他恍然。 夏日炎炎来一碗带着冰碴子的酸梅汤,实在是一件美事。 用过午饭,姜辛夷就随李非白出门去了。 曹千户已等在门外,一见她就要说话,姜辛夷立刻奉上准备好的酸梅汤水,说道:“天气炎热,为曹千户留了一碗,快喝,不然化冰了。” 曹千户一顿,这冰碴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便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美哉! 姜辛夷说道:“走,去见见王爷府上的下人。” 曹千户当即看向李非白,李非白当即避开他的视线。他要阻拦,就听她说道:“可是这冰镇的糖水不好喝?” “……好喝。”曹千户明白她为何见面送礼了,敢情是怕他嫌弃她要跟随办案,提前将他的嘴堵住了呀! 哎呀这狐狸之心真是狡猾! 吃人嘴软,他只能说道:“好,走!” 下次他再也不上这种当啦! 第61章 空荡马车 曹千户今日依旧穿了便服出来,不过姜辛夷觉得就算他把飞鱼服脱了,这高于常人的高度和壮于别人的体格也足够吓人的。 安王爷不怎么换下人,只要下人不犯什么大错,他都是不惩处也不换的,所以在王府里做的基本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人”,见惯了京师的大风大浪大人物,这会看见大理寺来人了也并不太惊慌。 两人一个是侍卫一个是侍从,还有个车夫去马厩安置马匹了,一会才过来。 姜辛夷是一身男装,她的身形本就偏瘦,这长衫一穿,倒有几分清冷公子的模样。她与李非白走在一起,像是贵公子出行。而曹千户则是两人的彪型护卫,气氛衬托得十分到位。 李非白先问了侍从那日的事,没有什么破绽,让他退了出去,又问侍卫。 侍卫一五一十作答,又悄声说道:“我知大人是朝廷中人,效忠皇上,即便我说了这番话大人也会偏颇皇上,但为了我家主子,我仍要提一嘴。” 李非白说道:“请说。” 侍卫说道:“大人彻查这桩悬案,很有可能害死我家主子。” 曹千户皱眉:“胡扯,你家王爷没有对小郡主做什么的话,怎会危及到他的性命?” “唉。”侍卫叹气,“皇上不就是在找个由头治罪么……这事都过去十年了,为何两年前突然就查到我家王爷头上,这两年来德王爷反复纠缠,一口咬定我家主子是凶手的模样。本来就受手足制约,如今又遭手足唾弃,王爷心中的苦旁人根本不知。” “你这话的意思……”姜辛夷揣摩一番后说道,“大有那茶客的证词是皇上派人凭空捏造的。” 侍卫脸色微变,可仍坚持己见说道:“我不得不这么怀疑。” 姜辛夷轻声发笑:“你太高估安王爷了,也太低估一个帝王的手段了。” 侍卫问道:“什么意思?” 李非白说道:“帝王如果要杀人,绝不会这般拖泥带水两年还悬而未决。也绝不会只找一个茶客随意指证,坐不实一个人的罪名。” 曹千户补充道:“皇上真有心杀人,还要讲证据吗?” 三人齐齐看他。 果然是东厂的鹰犬! 可不管怎么样,侍卫还是坚持说道:“那我想不到谁会害我家王爷。” 姜辛夷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许是真的?” 侍卫一口咬定:“不可能!那日我们随王爷进茶楼,刚进去就接到宫里旨意进宫,王爷从府邸出来,到茶楼下车,再上车,这期间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话。怎么可能跟嫣然郡主有什么交集,进宫那日在门口的名册也可证明这点。” 无论这件事他们主仆翻来覆去说几次,虽然每次阐述都有点出入,但是意思终归是一样的。 李非白问道:“那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跟郡主有过任何交集?” “没有。”侍卫又似想起了什么,说道,“我们当时一行十人,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九人是没有机会跟郡主有交集的。” “剩下那人是谁?” “车夫老沈。” 说话间,老沈已经拴好马过来。听见自己名号急忙小跑过来,他身宽体胖,面容憨厚,看模样就是个十分忠诚温和的人。 他向三人问了好,说道:“听说朝廷又派人来查王爷了,我就知道准要找我们问话,这两年来我都被盘问了十几茬了,大人想问什么就问。”他又说道,“被问的多了,答起来都不用过脑子了,大人可不要觉得我在扯谎啊。” 李非白觉得这人颇有点宝渡附体的意味,像喜鹊叽叽喳喳的,也心直口快。他问道:“二月五日那天,从王府到茶楼,又进皇宫的那段时辰,你做了什么?” 老沈答道:“那日我从王府马厩里牵了马出来拴好马车,待王爷安坐后就驾车去了茶楼。到了茶楼门口,王爷下了车,我便去将马拴到茶楼后院马厩那。又去解了个手,刚穿过后院就听见王爷找我说要进宫,我就赶紧回去牵马拴车,接着就是到茶楼门口接到了王爷,一同进宫去了。” 曹千户问道:“中途没有跟人说过话?” 老沈摆手说道:“没有没有,一个活人也没见着。” “也没有见到嫣然郡主?” “没有。”依旧是毫不迟疑的回答。 当日安王爷随行的人都已盘问完,并不能说一无所获,至少帮他们理清了安王爷那日的行踪。 曹千户已经让锦衣卫调取出了十年前安王爷进宫那日的名册。 确实没有嫣然郡主的名字。 诸多证词摆在面前,安王爷这边似乎已经清白了。 只是那个茶客所说的话仍让李非白起疑,明明说看见郡主上了马车,可为何不见人?安王爷上了马车肯定能看见她,进宫门时守门护卫肯定也能看见。 可偏是没有人。 所以是茶客看错了? 唯有这个解释。 他回到大理寺,宋安德抱了一个箱子过来,说道:“大人,这是德王爷托人送来的东西,让您好好看看。” “放屋里。”李非白问道,“成大人没有什么案子吩咐?” 宋安德说道:“没呀,听说德王爷特地来拜见了成大人,让他不要给您案子,让您好好查郡主的事。” 李非白恍然,他方才就奇怪大理寺怎么安静了,原来不是衙门安静了,是他这处安静了。 他坐下身翻看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这十年来德王爷命人查郡主一事的相关人员、证词。翻到一半,他将那本册子抽取出来。 整本都是关于嫣然郡主的。 首页便是她六岁时的画像,特征、爱说的话、爱玩的东西,还有那日失踪时所穿衣物、所配佩饰,就连指甲长短都一一写清楚。画像上的小姑娘笑得纯真烂漫,是个大眼睛高鼻子的俏皮姑娘,十分聪慧伶俐的模样。 他看得入神,连有人进来也不知道。 直到姜辛夷坐在对面,也翻看这些册子,李非白才抬头:“没有往辛夷堂去?” “再过半个时辰,他们都知我是个执意午休的大夫,这会也没人在等,就回来了。”姜辛夷看见画像那人,说道,“这是嫣然郡主?” “嗯。”李非白将册子递给她,“郡主失踪那日的穿戴既有画像也有记载。” 姜辛夷翻看一遍,饶是她心硬如铁也止不住感叹道:“看得出来德王爷是真的疼爱这个女儿。” 不爱怕也不能十年如一日地寻她下落。 李非白见她难得流露出羡慕之意,问道:“你从不提及你的父母,可是他们待你不好?” “少卿大人这话问的好不见外。”姜辛夷淡声道,“仿佛我们很是熟络。” “至少不陌生。”李非白轻声道,“想知你过往。” 她还没傻到问为何要知她过往,意思不就摆在那么?男女也就那点事。她平静地说道:“我的家世很简单,生在一个十分严厉的家中,双亲待我不好,不好到我在做噩梦时,他们都成了常客,直到如今我做噩梦,仍有他们的身影。” 李非白明白了,所以她从不提及双亲,可却可以用命去为林无旧查出真相。 她不是薄情,相反她很重情义。 只是除了林无旧,谁都不在她“重情义”的范围内,所以显得她薄情冷血。 可他知晓她不是。 “这玉佩……”姜辛夷的手指落在郡主腰间佩饰上,那是一块祥云玉佩,因取祥云模样,白玉雕琢得也长些,明晃晃地悬在腰间。 因画像画得活灵活现,仿佛能让人看见她轻轻摆动裙摆时玉佩随之晃动的轻灵模样。 李非白问道:“玉佩怎么了?” 姜辛夷说道:“我好像见过。” 李非白微微一顿:“你该不会是……失踪多年的郡主?” 姜辛夷白了他一眼:“年龄就对不上。” “年龄也是可以改的。” “不是。”姜辛夷说道,“我很肯定我是我爹娘的孩子,我与我娘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有错。” 李非白打住这大胆的念头,问道:“那怎会觉得玉佩眼熟?这祥云玉佩不少见,但体长三寸的却少见。” “正因为它少见,所以我有印象。”姜辛夷在脑海里搜寻玉佩,可怎么都找不到,“我见过,确实是见过的。” “不着急,你慢慢想。” 姜辛夷都觉得自己在诓人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宝渡这会听见自家少爷回来了,急忙端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过来,他要求求少爷让他回来伺候他,哪怕是老把他弄丢都没关系,他去辛夷堂一个月人都瘦啦! 再瘦下去回家他娘不得心疼死他。 嗷呜嗷呜,他要回来伺候少爷! 他进门就说道:“少爷我给您拿了酸梅汤,中午您都没喝呢!” 谁料进去就见着那姜大魔女也在,他顿时磕巴了。 姜辛夷瞥他一眼:“我也没喝。” “……就剩一碗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宝渡心里恨呐! 他放下托盘,特地离少爷跟前近些,怕被魔头吃掉! 那腌制过的红色杨梅漂浮在甜腻清冷的汤水中,染得碗里一片胭红。 姜辛夷目至碗中,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大片甜腻散发着果香的葡萄园。 她蓦地想起那玉佩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她说道:“明月庄园,童叟当铺。”她双眼明亮起来,“李非白,那祥云玉佩曾在童叟当铺的本子上出现过!” 那日他们第一次去童叟当铺,活捉了掌柜,等黄天师出现时,她曾无聊翻阅过当票和当本,上面的饰品都有图文,方便日后卖家比对赎回。 对,她确实在那里见过。 李非白说道:“我去拿童叟当铺的赃物。” 可是,为何郡主的东西会出现在当铺中? 这线索未免跳脱得太过厉害了。 罢了,先拿册子来比对。 第62章 祥云玉佩 祥云玉佩,长三寸一分,白玉润泽,虽是夏日,可拿在手中仍旧清凉。 德王爷凝视手中玉佩,王妃已是落泪,哽咽道:“是它……这是嫣然三岁生辰时,我们寻了名匠打磨,又送去寺庙请得道高僧开光祈福的玉佩。” 德王爷红着双目问道:“它怎会在你们手里?” 李非白暗暗轻叹,说道:“前几日血葡萄一事王爷可曾听说过?” “略有耳闻。” “那明月夫人曾开过一间当铺,而里面的赃物就有祥云玉佩。” 德王爷满眼疑惑:“为何嫣然的玉佩会出现在那里?” “此事下官也尚不清楚,既然王爷王妃确定这是小郡主之物,下官会尽快让他们查清东西来源。” 夫妻二人来回查案都局限于手中所得线索,可多年来都毫无进展。如今看见女儿贴身物品,心中百感交集,既是希望,也是惊恐。 怕听不到女儿的下落,又怕听到女儿的下落。 十年时间,大江南北早已寻遍,人牙子抓了一个又一个,都无线索。 最坏的结果他们想过……可是不愿多想。 德王爷强打精神说道:“有劳李少卿了,你若需要钱财亦或人手资助,只管知会一声便好。” “是。” 从王府出来,李非白就快马回了大理寺。 曹千户早在辛夷堂门口来回踱步,等着李非白路过。 宝渡发现午后无人进店,颇觉奇怪,闲得发慌,忍不住说道:“辛夷姑娘,该不会是你医术不行了?” 姜辛夷抬头瞥他一眼:“忙时鬼哭狼嚎,闲时口出狂言,我看你还是忙些好。” 宝渡幸灾乐祸道:“可是我也忙不起来呀。” “那去把后堂收拾收拾。” “那里又不住人,收拾了做什么……”宝渡想起来了,“对哦,宋大哥的娘要来了。你是准备收拾好了给她住对?咦,辛夷姑娘变小仙女了?” 姜辛夷说道:“我看你是得了‘狂证’,过来让我扎一针。” “属实是秦皇在世,专制暴政了。” 话落,门外的曹千户就探头:“谁敢污言圣上!” 宝渡一瞧他,只觉像一头熊探头进来,吓了他一跳,也觉嘴瓢了,他捂住嘴说道:“我什么都没说!小孩子说话不作数!” 姜辛夷问道:“曹千户何时来的?” “来了半晌了呀。” 两人:“……”没客进门的案子告破了! 别说他没穿那一身唬人的皮囊,那一身腱子肉杵在那,也没人敢进门啊。 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姜辛夷决定赶客,友情重要还是钱重要,那当然是后者。她说道:“曹千户你怎么在这?李非白忙去了,你怎么待在这。” “等李非白,他不是去德王爷府了么,估计很快就回来。” “那你回大理寺等。”——站我门前做什么呀。 “我再等等。”曹千户被外面热浪熏得热汗直淌,他回头说道,“我听说九皇子老往你这送冰块,今日怎么不送了,我还想着进来凿两碗冰吃呢。” 姜辛夷恍然,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她说道:“早送来了,这还剩两块,你进来。” 曹千户这才进去:“上回我来都没人敢进来,这回我就在外头站着了,可我看你这还是没人敢来呀,可见原因不在我。” “……”哪有像你这样站门口的!姜辛夷都不愿说他,让宝渡给他凿了一大碗碎冰。 半碗下肚,曹千户才觉浑身清爽,又能去烈日下狂奔五十里了。 一会他也听见外面有熟耳的马蹄声响,撂下碗说道:“来了。” 他飞快出门,李非白正好驾马而来,对方眼尖,瞧见了他,便停马下来,说道:“东西是小郡主的。” 曹千户了然,说道:“我去看看童叟当铺还有什么活口人犯,这就押来审问。” “有劳了。”李非白见药铺里没人,对姜辛夷说道,“辛夷姑娘也一起来。” 这正合她的意,自从李非白提及小郡主的事或许与师父的事有关,她便想和他一起查案。 回到大理寺,不一会曹千户就将人押来了。 童叟当铺能接触账本的人有三个。 大掌柜——那不知下落的黄天师。 还有一个死去的掌柜,再者就是这伙计了。 伙计年纪二十余岁,关在大牢多日,早就一脸怯意了,见了两位官爷就跪了下来,求饶道:“官爷,小的知道的事都招了,实在是没什么好招的了呀,求您放了我们。” 因血葡萄一事牵涉的人太多太广,官阶大的都安置在大理寺,小鱼小虾米就放在了东厂,这几日着实吓得他们不轻。 虽案子已结,但有些人犯的判罚还未下来,一日不定案,他们脖子上的脑袋就一日不安全。 不怪伙计此刻被吓破胆。 曹千户一手指着账本上那祥云玉佩,一手拿着玉佩问道:“这东西你可有印象?” 伙计辨认了一会就说到哦:“有、有!” 曹千户冷笑:“只看一眼就记起来了?你莫不是在诓我?” 李非白也说道:“在当铺当东西的人那么多,你都记得?” “那当然不是,小的哪有那本事。”伙计说道,“只是当这玉佩的人小的有印象。” 姜辛夷问道:“那人为什么让你印象深刻?” 伙计说道:“一来这玉佩当的时间巧得很,就在今年的正月初一,大过年的顾客少,也就几个;二来当东西的男人生得高大,可是声音却尖细无比,娘们得很。我看他的动作手势,像是宫里的太监,就多留意了几眼;三来这玉佩成色极佳,是难得的好东西。” 这一番话让三人都迅速理出了一条既新又怪的线索。 ——太监。 为什么小郡主的玉佩会被一个太监当了,而且是在十年后。 三人又问了一些别的事,伙计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就将他押去画工那里了。 临走前伙计说道:“那人戴着帽子遮着脸,看不出模样呀。” 李非白说道:“把你能想起的事都与画工说,越详细越好。” “这……算立功么?” 曹千户抬手作势要打:“这是赎罪,不是立功,不说清楚我回头就砍了你。” “……” 伙计叫苦不迭,自己怎么惹上这事了呀! 姜辛夷说道:“当年嫣然郡主身边有没有太监伺候?” 李非白回想了德王爷所送的各种记载本子,说道:“没有,德王爷素来厌恶太监,怕他们身为男子却无阳刚之气的习性影响嫣然郡主日后择婿的眼光,因此府里没有太监,更没有给她安排太监伺候。” 曹千户说道:“这事德王爷都写详细了?” “是。” 若说之前还未感受到德王爷对此事的用心,如今三人都直观感受到了。 当真是事无巨细,一一写清。 曹千户说道:“这线索难办得很,这太监千万,如何找得到?难道要拿着画像去比对。脸都瞧不见,比对什么。” “至少是一个线索,我们再去查查。”李非白说道,“若太监十年前就得到了这个玉佩,如今才出手,那只有一个可能,在过往他不方便当这件东西。” “那如今怎么就方便了?” “缺钱。正月初一当东西,不似我们大羽国人的习惯,开年破财,哪还有年年有余。” 此时虽迷信却又好像十分符合逻辑…… 曹千户说道:“当铺那么多,怎么就偏是挑了童叟当铺?” “曹千户问到点子上了。”李非白说道,“血葡萄一事令朝廷许多官员都知道童叟当铺是唯一收赃物又不问来源的地方,想必那太监也耳闻了此事,所以特地将东西当给了童叟当铺。” 曹千户恍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那太监知道玉佩来源有问题,不敢轻易出手,也不敢去普通当铺卖高价,宁可低价贱卖。” “是。”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逻辑之下,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两人问道:“什么?” 她说道:“若太监是在宫外捡到的,他怎会掩人耳目去童叟当铺当东西?所以……” 李非白蓦地明白过来:“他是在宫里捡到的?” “对,他甚至知道这东西不简单。” 李非白微顿:“德王爷曾说那日去茶楼时小郡主身上仍佩戴玉佩,如今假设太监是在宫里捡到的,那就意味着小郡主那日进过宫里,甚至消失的地方也是……宫里。” 曹千户说道:“不可能啊,我们查过当日进出宫门的人,根本没有小郡主。莫说那日,我将后面五日的人都排查了,都没有。她绝不可能是在宫里消失的。” 本以为有了新线索案子会更真相大白,谁想反而好像更加陷入一个僵局了。 小郡主没有进宫,那太监怎么会在宫里捡到玉佩? 是有人在宫外拿了玉佩带进宫里的?这个假设太过多此一举,三人都觉不可能。 曹千户说道:“先拿到画像,把太监们都比对一遍。” 除此之外也没更好的办法,三人便各自忙去了。 天色尚早,姜辛夷也理不顺这事,便回了辛夷堂。 这会没有曹千户在,但病人以为辛夷堂不开门,只来了零星几人。她进门就见九皇子也在,她没有多理会,给病人开了方子。 笔落纸间,墨色晕开。姜辛夷写着写着停了笔,抬头看向九皇子。 问太监的事,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秦世林明显感觉到对面的姑娘在看自己,说道:“洗耳恭听。” “……”姜辛夷还是问道,“你了解太监吗?” 秦世林默默坐直了腰身,这个问题怎么多少有点伤自尊了呢。 他是该了解呢,还是该不了解呢。 “要看你要问的是什么。” 姜辛夷想了想,说道:“若我要找一个只知身形高大的太监,名字年龄样貌一概不知,找到的可能性是多少?” 秦世林笑笑:“零。” “……” “从大羽建国以来,除去在宫里伺候的太监,还有王府里的太监,加之放出宫的、新进的,少说也有十余万。你怎么找?宫里的好找,可每隔二十年会放适龄的太监宫女出宫,那些人返回故土后要再找就难如登天了。” 姜辛夷明白了,所以说这个可能性为零不是胡说的。 新的线索刚出来,好似就成了死局了。 第63章 离宫太监 果然如九皇子所料,找到那太监的可能性似乎真变成了零。 一连三日,大理寺和锦衣卫联手排查都没有进展。 只是东厂的人本身过半都是太监,如今被曹千户这么一查,多少有些怨言。 替德王爷查案是私事,这还查到自己人头上了,如何能忍?一时魏不忘那边已收到十余人告状。 曹千户大中午从外头赶回东厂,进门就听小厮说了厂公召见自己恐怕是因查小郡主那事,惹人非议了。他心里倒是不在意那些嚼舌根的,不过他敬畏厂公,上回挨罚的事他可没忘记。 进了正厅,离那主位还极远,曹千户刚瞧见厂公影子便跪地问安。 魏不忘“嗯”了一声,也没让他起身。轻捻茶盏,缓缓喝了一口茶才说道:“近来衙门也没什么活要做,你且安心办德王爷交代的事去。德王爷虽然权势不大,但也是圣上十分顾及的手足,他的事办好了,圣上也定会欢喜。圣上欢喜,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也能过得安生。” “是,请厂公放心,属下一定尽力办好此事。” 魏不忘说道:“办是要办好的,只是也要多加顾及同僚啊,曹千户。” 曹千户不解道:“厂公可是指属下近来查自家同僚的事?” “你既如此说了,那我且听听你是如何辩解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查是例行公事,排除嫌疑。查而无事者应当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怪责我。” “那你还漏了一人未查。” 曹千户顿了顿,随即抬头看向座上人。认真将他打量了一眼,说道:“厂公不似那伙计说的身形,也可排除了。” 魏不忘轻轻一笑,他看着堂下跪着的人,办事是实在聪明的,脑子也活。可除了办事,脑子便蠢得很了。他没有怪他蠢钝,不懂人情世故,这正是他难得可贵的地方不是么? 用这种人,比用有八百个心眼的人好用。 他说道:“往后做事通窍一些。” ——说了他也不懂,懂了便不是曹千户了。 魏不忘又说道:“如今小郡主的事进展如何了?” 曹千户说道:“寻到了小郡主的玉佩,知晓是一个太监所当,如今正在找那太监。” “找不到?” “是,当铺伙计只知太监身形高大,就无其他线索了,实在难找。”曹千户将这事一五一十与他说了,说完后又道,“这像是在大海捞针。” “即便是大海,那针终究是在的。”魏不忘略微一想,说道,“宫里每隔二十年便会放一批太监宫女出宫,恰好去年腊月便满二十年,当时放了三百余人出宫,其中太监一百零一人。太监不是完整之身,又多遭世人嫌恶,回不去家,也不愿寄人篱下,因此出宫第一件事大多便是自己买房买地,过安生日子。那太监大年初一便去当一件见不得人的宝物,恐怕也是为了买田地置办房产,如此推断的话,无论是时机还是动机,都有理有据。” 曹千户恍然大悟:“多谢厂公提点!” 不过是同为太监罢了。魏不忘自嘲地想了想,说道:“好好办案去。” 曹千户应声要退下,魏不忘又说道:“近日姜辛夷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与我们一齐查小郡主的案子。” “她怎么掺和进来了?上回血葡萄一案她也在场。” “属下也不懂,一个姑娘家,不怕血不怕死,哪里有案子就往哪里去,胆子属实很大。” 魏不忘低眉沉思,抬手让他下去了。 曹千户刚出门就往大理寺奔去。 到了大门口刷了个脸就进去了,守卫也没查腰牌,还跟他打了声招呼问好。曹千户停下步子,驻足盯着守卫。 他的身形实在太过壮硕高大,像一扇大门杵在跟前,看得守卫额头冒汗。 “千户有何指示……” 曹千户拿出腰牌往他手上一拍,说道:“查身份啊!你怎么当差的,万一让会易容术的人进去可怎么办,小兄弟,你们大理寺不行啊。” “……”这让您刷脸进去您还不乐意了!守卫哭笑不得,被迫查明他的身份,“好了千户,您请进。” 曹千户这才满意点头,收好腰牌进去。 这会大理寺正用饭,食堂饭菜飘香,曹千户才想起自己还没用饭。 他寻到李非白的身影,直接过去坐在他一旁,说道:“有新线索!” 姜辛夷怕他那火爆脾气直接将人拖走,她也不得不跟着去,那这午饭就没法吃了,她才吃了一口,不行,要阻止他。她对宝渡说道:“去给曹千户打份饭菜。” “好嘞。” 宝渡去打饭了,惹得曹千户好一顿看。姜辛夷正要说自己对他绝无什么情分,就听他狐疑说道:“你该不会又是要堵我的嘴?” “……曹千户大可不必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女人呐!心如海底针!”曹千户说道,“今日厂公召见我时,提及了那太监一事。” 李非白问道:“他怎么说?” 曹千户一五一十将原话说了,接着说道:“我觉得有道理,如此一来就能缩小找人的范围了,不过那一百零一个太监要是都回故乡去了,这天南地北的,没个一年半载都查不齐啊,我们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查。” “大概……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李非白蓦地说道,“去年腊月时太监就放出宫了,可他大年初一还在京师典当东西,那是否可以证明两点?一,他是京城人士,不必回到故土;二,他要在京师买地置房,所以没有回去故土。” 曹千户两眼放光:“对哦。” “无论是哪一个猜测,都证明了一点——那太监还在城里,而且极大可能刚购置了房屋。” “哎呀!对哦!”曹千户大彻大悟了。 李非白立刻说道:“我去衙门一趟,看看这半年谁购置了新的房屋,新登记了户主之名。” 曹千户说道:“我随你一起去。” 两人随风离去,姜辛夷只好放下筷子跟上。 难怪衙门的人多胃疾,三餐如此随意,没病才怪! 等宝渡打了饭菜回来,一桌三人早就不见了。 准是又去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去了,他也想去玩,少爷就是不带他。 生气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有了这条线索,加之买房入户这事都要过一遍官府,时间又在半年内,登记在册的找起来并不难。 很快三人就找到了几人,最终锁定在一个孔大明的人身上。 他与别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四十五的年纪,家眷一页却是空的。 这个年纪还未婚配的,实在太过惹眼和特殊。 三人几乎立刻判定这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他们来到近郊三十六号,找到了孔大明的房子。 这房子略显破旧,三人翻墙进去里屋,外面是个小院子,院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墙角有杂草,院内铺了细碎的石头,晾晒了几件衣裳,还有个大水缸,就没别的东西了。 里面一间屋子,一个厨房,东西十分简便,除了日常用的,连个摆饰都没有。 不能说主人家穷,倒是看得出来这人将日子过得十分简单和满足。 孔大明过了午后才回来,他挑着卖馄饨的担子进了门,将担子放到墙角下,打了水缸里的水喝。 这水还没喝完,就见水缸里映出几条人影。他惊得猛地转身,就被对方一把摁住肩膀,他讶然:“你们是……锦、锦衣卫!” 他脸色骇然:“别抓我,我都离宫半年了,还能犯什么事啊!” 曹千户说道:“你是去年腊月出宫的?” “是。” 李非白拿出一张画纸,说道:“这上面的东西你一定认得。” 孔大明一看,只见那纸上画了一个祥云玉佩图。看见这图,他的脸色直接变成了死灰色。 曹千户见状,当即厉声:“说!你为何杀了小郡主!” 第64章 追踪 “杀小郡主?”本来还想痛快认罪的孔大明立刻打住了嘴,他愕然,“奴才就捡了个玉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什么小郡主,奴才哪有那个胆子啊!” 李非白追问道:“你不知道玉佩是小郡主的?” “哪个小郡主?”孔大明说道,“我十岁入宫,待了足足三十年,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这半年才知道一些,主子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既惶恐又小心,生怕说错话就把杀头的罪名担在身上了。 姜辛夷说道:“你先把曹千户的话忘了,我问你,这块玉佩你确实见过?” 孔大明见来了个姑娘温声说话,多少心定了些,他说道:“确实见过,但我绝没有杀什么小郡主!” “你一五一十说说这玉佩的事。” “可是我若说了……我怕我会被砍脑袋。” 李非白说道:“你若没有杀人,余下所说都是线索,我可以力保你不死。” “能不能也不坐牢?” 曹千户怒道:“你还敢讨价还价!脖子给你撩地上!” 孔大明再不敢还价,说道:“奴才这就说。” “你倒是说!” “诶诶,好。”孔大明细细回想了会,说道,“奴才是在宫里捡到这块玉佩的,因这白玉成色很好,我知道不是普通的宝物,当时捡到时四下无人,又起了私心,便将玉佩藏起。可是日夜惶恐,也没出宫的机会,就将它藏了好多年……” 李非白问道:“藏了几年?” “十年。”孔大明说道,“十年前的二月六日捡的。” 三人一顿,二月五日郡主失踪,二月六日孔大明在宫里捡到玉佩。 这足以说明郡主失踪的地方就是在宫里。 可她到底是怎么进的皇宫? “直到去年我年龄已到被放出宫,当时也没地方落脚,老家也早就没人了,就琢磨着自己买个小房子住住。可京师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我找了一个月才找到现在这处,虽然破但也贵,虽然贵但也比别处便宜太多了。我就想着把玉佩当了换钱,都十年了哪还会有人找。” 谁想他这么背,都十年了还真的有人找! 曹千户说道:“你在哪当的玉佩?” “童叟当铺,好像被你们一锅端了是?”孔大明说道,“我真的没有撒谎,当时当了一百三十两银子,都让我买房用了。我就是捡了个玉佩,私藏了十年,当了点钱,不用掉脑袋?” 李非白说道:“不用,只是你为何记得那么清楚捡到的日子?” 孔大明说道:“因为十日就是前太子造反的日子,当时我九死一生,差点死在叛军刀下,就记得特别清楚。” 每个经历过十年前宫廷兵变的人都会印象深刻,毕竟大羽建国两百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出现宫廷内乱,第一次出了这么个蠢太子。 李非白又问道:“你在宫里哪个花园捡的?” “常安园。” 曹千户眉头一皱:“怎么会在那……” 李非白问道:“那里怎么了?” 曹千户细想片刻说道:“那里可是在冷宫,小郡主能进宫这事就怪了,还在冷宫出现,这不是更奇怪吗?” 孔大明听着他们说的话,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事,他说道:“原来是嫣然小郡主的事啊……这玉佩是她的??”他脸上顿时懊悔,“这几年在宫里也听了一些郡主的闲谈,要是知道这是小郡主的东西,我绝不会留着。这是线索对?是线索对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后悔自责,这种十分自然的反应让曹千户也寻不到破绽。 他是真觉得愧疚,而不是假装的。 “要是我早一点把玉佩交出来,说不定郡主不会失踪,是?”孔大明难受得已经快要哭出来。 姜辛夷说道:“后悔无用。”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道,“冷宫附近是什么园子?” 孔大明回神说道:“有好几处,不过当年皇上登基后,就将冷宫迁到了别处,常安园早已荒废多年了。” “为何要迁走?” “常安园在宫里偏僻之地,隔壁就是一条走马车、走夜香、倒潲水的道,寒冬腊月还好,臭味转眼就被北风吹走了,可到了夏日臭味难忍。皇上念及她们都是先帝的妃子,就将她们挪到了别处。你们晓得的,一个地方太久没人住,又总有闹鬼的传闻,以至于那儿更没人敢靠近,就越发荒废了。” 姜辛夷说道:“这是个新线索。” 曹千户:“嗯。” “不能放过的线索。” “嗯。” “所以必须要进宫看看常安园。” 曹千户打住了“嗯”,他狐疑说道:“你该不会是想借这个由头进宫?” “我进宫做什么。”姜辛夷淡然道。 李非白看看她,她不过是想去看看皇宫,看看她师父曾经待过的地方,看看她师父出事的地方而已——。他没有揭穿,若是能让她进去,或许真的能帮她找到凶手。他说道:“要劳烦曹千户带路了。” “诶嘿,这事我可不行,我虽然是千户,可在皇宫就是个小喽啰,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带两个人进去,尤其是你——姜辛夷。”他可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这可不是一碗冰就能收买他的! 姜辛夷说道:“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缺我不行。” 李非白:“……”说他是臭皮匠他多少是有点不乐意的。他轻咳一声,“我去找找成大人,看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宫里看看。” 曹千户点头道:“对对,问问成大人,你们大人向来面子大。” 李非白说道:“就是头一回知道,锦衣卫是不如大理寺的。” “……激将法也是没有用的!” “可惜了。” “……”你是不是三十六计用的过于明显了!曹千户说道,“这孔大明怎么处置?” 孔大明一个激灵,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李非白问道:“曹千户有何想法?” “我就知道你总爱把我推在前头挡刀。” “那我先说也无妨。”李非白说道,“弱化他的存在,禀报德王爷。” 曹千户说道:“好。” 孔大明闻言后不可置信:“这可是王爷的事……你们就打算这么包庇我的……” “闭嘴。”姜辛夷冷声,“嫌命长吗?” 孔大明意会了她和他们的好意,立刻闭上了嘴,又是一副想哭的模样。最后他又说道:“请你们……一定要找到小郡主……” 三人看着他,轻轻点点头。 回到大理寺,李非白将进宫查案的事与成守义禀报。 成守义听后良久才放下手中的笔,说道:“李少卿,你可想过那十年前的二月藏了多少秘密,一旦你开了个头,就很难停下来了。事关皇族,又关深宫,这泥潭会让你越陷越深的。” 李非白说道:“大人知道我既接了案子,就不会停。” “我知道了。”成守义了然道,“你是属莲藕的。” “……” “不怕泥潭掩盖,也不怕水质浑浊,一朵卧莲唯我独美。” ……最后一句大可不必描绘。李非白说道:“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大概能推动林院使的事,所以想去查查。其实大人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之前并不明白为何大人根本不去查林院使的事,如今想来,是您怕一旦彻查,连辛夷姑娘都会受到伤害,对。” 成守义默然片刻,是啊,他想查,又不敢查,明明有辛夷这么好的诱饵在。可是他又怕自己护不住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怕三哥跑进梦里来将他骂死。他又重新提笔,说道:“进宫的腰牌三块可够?” “够了,多谢大人。” 成守义又道:“照顾好辛夷,这孩子面冷心善,心思又细腻,多担待她。” 李非白总觉他像在将闺女托付给自己,诶,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道:“下官会的。” 不过一个时辰,三块进宫的腰牌就送到了李非白的手上。 拿到腰牌后,三人便准备进宫,去那常安园继续追踪线索。 第65章 冷宫 第六十五章 冷宫诡话 三人进宫时,夕阳已快沉落,晚霞乱飞,落在皇宫金色的琉璃瓦面上,折射出橙红之色。 曹千户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宫,但每回来都是直来直往的路线,哪里去过御花园,不得不说,心里有点小激动。 他原以为没进过宫的李非白和姜辛夷横竖得比他还兴奋,可一瞧人家淡定无比,连眼都不写斜乜一下,他不由提醒道:“这可是皇宫诶。” 真龙天子住的地方,你们怎么能做到如此镇定,看都不看一眼! 姜辛夷瞥了瞥他,上回她亲眼见识过了帝王的残忍,对这深宫并无好感,别说激动,就连踏入这个大门她都觉得窒息。她说道:“房子是房子,路是路,花是花,不稀奇。” “……”这轻描淡写的话他曹千户一百个不同意。 他又看向李非白,你倒是说说话。 李非白说道:“小时候来过几次,如今没有什么大变化。” “……”行,敢情只有他在兴奋,他才是土包子,“你们两人如此,少了许多人生乐趣。” 姜辛夷说道:“这还上升到这种程度了?”她说着,步子微顿。 李非白立刻察觉到了,问道:“看见什么了?” “九殿下。” 三人齐齐往前看去,领路太监眼尖,快到跟前便请了安:“奴才见过九殿下。” 秦世林抬头看去,本来只是点个头就好,可看见他身后三人,尤其是姜辛夷,已露出意外之色。他抬抬手,原先低头听他说话的侍卫便立刻退了下去。 他笑道:“稀客呀,李少卿、曹千户,辛夷姑娘。” “下官见过九殿下。” 秦世林说道:“我猜猜你们进宫是做什么……莫不是还在查小郡主的案子?” 曹千户答道:“九殿下猜的没错,确实是在查案。” “这都查到宫里来了?”他略一想,便看向姜辛夷,“你上回问我太监一事,就是与宫里的人有关。” 姜辛夷“嗯”了一声,李非白说道:“九殿下,天色渐黑,一会我们不便留在宫内,就先告辞了。” “这是要去哪里?” “常安园。” “嗯?那不是冷宫么?”秦世林说道,“我正好也无事,这宫里你们又不熟悉,我领你们过去。有我带路,你们大可以到处都走走。” 小郡主一事与九殿下无瓜葛,又诚如他所说,领路太监带路多少会畏手畏脚,这不能去那不能看,三人想了片刻觉得可行。 “那就劳烦九殿下了。” 秦世林屏退了领路太监,自己带着他们去常安园。 皇宫里的路虽然宽阔,但是四人并排却不像话。秦世林特地与姜辛夷并行,撇了曹千户和李非白在后头。 他说道:“宫里好玩的地方很多,你若喜欢,我领你常来走走。” “不喜欢。”姜辛夷说道,“不过那些冰我喜欢。” 夏日如秋,谁不喜欢。 如果他能夏送寒冰冬送炭,她可以让他一直待在辛夷堂监视自己——反正不给冰不送炭也是要被监视的,不如让他付钱监视,才不至于太亏。 秦世林笑道:“我明白了,我保证,夏日一日不消,寒冰一日不断。” “哦,那就多谢了。” “辛夷姑娘客气了。” 走在后面的曹千户见九殿下总把脑袋往姜辛夷那边凑,不由低声说道:“我还是更看好你的,李少卿。” 目光一直没从前人身上离开的李非白闻声说道:“好好看路,曹千户。” 他沉住气,明显感觉到九殿下接近她的意图,他甚至能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似乎随时会将她拖到一个危险的境地。 一个皇子为何要接近她,是知道林无旧和她的关系了么? 沉思间,四人已走上一条不算宽阔,一人宽的长道。 这条路隐约散发一股臭味,那是潲水、粪便残留的气味。 四人齐齐皱眉,秦世林说道:“这里是宫里走污秽物的通道,从这里可以直接到冷宫,若是从别处过来,还得走上半个时辰,那时天就黑了,你们也要被请出宫去,就委屈些,闻闻臭味,尽快到冷宫。” 三人都没有异议,不过这气味确实难闻极了。 好在很快就走到了穿过常安园的路口,四人的脚步十分有默契地加快了。 常安园占地三十亩地,对于有八百亩之大的皇宫来说只能说是占据了一个小小角落。 可这三十亩地,却困住了许多生魂。 天色未完全沉落,但月已垂挂天穹。一弯新月映落冷宫,杂草丛生,过于凌厉的长势将地上的花种树种都遮盖得毫无生机,连夹缝生存的机会也吞噬了。 进门就是一人高的杂草,穿过杂草,房门早已破烂不堪,横梁高耸,却是为了防止弃妃自缢的。 姜辛夷看见了墙上的划痕,她伸手比对,那是用五指硬生生划出的痕迹。指尖触碰,她已觉那墙灰似刺入肉里,手指刺痛。 这种感觉无比真实恐怖。 她收回手,抬头环视四下,柱子上刻满了字,一层覆盖一层,不知是一人所为,还是每年的新人所为。 这个地方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曹千户见李非白进了草丛里,也跟了过去,一会李非白看看周围,比对了一番,说道:“孔大明就是在这里捡到了小郡主的玉佩。” 曹千户瞧了眼前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他皱眉说道:“怪了,这是冷宫腹地,按理说她是走不到这的,而且宫里那么多太监宫女还有巡查侍卫,她是怎么避开耳目来到这的?” 姜辛夷问道:“被人带来的?” 秦世林说道:“不可能,宫里的侍卫可不是吃干饭的。当年嫣然郡主六岁,已是个小大人,若宫里有人扛个孩童游走,早被侍卫拦下了。” 李非白也说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即便真的有那个人,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大费周章将她从宫外带进来,再让她在宫里消失。没有合理的目的,这个假设就无法成立。” “所以小郡主是自己进宫的,又是自己来到了冷宫,最后在这里消失了。”姜辛夷觉得这个说法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但也是最扯淡的解释,“有没有可能她根本没有进宫,而是有人偷了她的东西,又在这里弄丢了?” “有可能。”李非白说道,“但依旧说不通,那日进出宫门的人,没有身份奇怪的人,所做的事也是日常出宫要做的,谁会绕路去茶楼,偷郡主玉佩,又扔在冷宫。” 他们查案到现在,每一步都好似是一个死局。 十年悬案,本身证据就已经模糊消失。 门外脚步声窸窣,李非白警惕地往门外看去,脚下已先动,直奔门外。 三人一见也跟了过去,出去就见李非白揪了个太监。 太监一脸慌张,急忙说道:“见过九殿下,两位大人。” 秦世林问道:“你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奴才没有。”太监忙跪地说道,“奴才是这里的管事太监,在别处忙活着,听见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不曾想是主子们。” 曹千户喝声:“我们都来了半天了,你才过来,要是有贼人进门,将这搬了你都不知道!” 太监心下想谁要这鬼地方的东西啊,可他不敢造次,伏地说道:“大人教训得是,只是这冷宫确实太大了,自从太妃们挪了地方后,十年来统共也没三个人来过,确实是小的大意了,还请主子、大人们恕罪。” 姜辛夷问道:“这里十年前就没人居住了?为何?” 太监迟疑片刻,还是答道:“外头传的是这儿太过清冷,位置不好,臭气熏天,皇上仁慈,便让太妃们挪了住处。可实际上……是闹鬼。” “闹鬼?”曹千户说道,“是你胡编的。” “奴才不敢!”太监急声说道,“当年冷宫还有妃子住的时候,这里就闹鬼了。” 李非白说道:“你说说,是闹了什么鬼,怎么个闹法。” 太监答道:“听太妃们说,是夜里有人在哭,在喊救命,在喊疼,可就是找不到哭喊的人。太监总管觉得是伺候的宫人神神叨叨,不想伺候太妃们,便亲自过来破除谣言。可他到了这,非但没捉到鬼,反而亲耳听了一晚鬼叫,据他说那声音像鬼婴啼哭,绵绵不绝,凄惨异常。次日,总管再不过问此事,连路过附近都绕路走!” 他说着还看了看周围,仿佛怕被鬼听见他背后嚼舌根。 “最诡异的是,没过多久啊,哭声停了,但总有太妃说有红衣女鬼入梦。那枯竭的井竟然重新溢出了水,大家都觉得稀奇。可凑近一瞧,那半井高的水竟然是黑色的!像长满了黑色苔藓,恐怖异常。伺候的宫人吓晕了好几个,这事过后,冷宫里闹鬼的话就传得满天飞,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当时皇上不是刚登基么,这谣言委实影响人心,便将冷宫搬到别处去了,这也就此荒废,长满杂草,没人敢靠近。不过时间久了也没再发生闹鬼的事,毕竟是传言嘛,得靠活人才能导出传,这都好几年没人住没人管事了,再凶的鬼也不住了。” 太监自我安慰着,可手心还是冒出了汗。 天黑了,越说越瘆人! 秦世林轻轻点头,沉吟道:“这个传言我在儿时确实听过,那阵子还闹得挺凶,甚至说是前太子亡魂作祟,还被有心人当做话柄,在民间散播。后来父皇将传谣的人都下了大狱,流言便逐渐消失了。没想到多年后还能再听见这件事。” 李非白想了想问道:“九殿下,当年嫣然郡主随身的玉佩在冷宫被人拾得,下官怀疑郡主是在此失踪的。可否让下官问问当年太妃,是否见过嫣然郡主?” “见太妃?”秦世林说道,“当然可以。” 李非白意外道:“可以?” “自然是可以。” 姜辛夷也皱眉说道:“他们是先皇的妃子,也是你的长辈,不必请示么?” 秦世林轻轻一笑,笑意颇薄情冷淡:“弃妃而已,不能送出宫的女人罢了,谁会在意蝼蚁呢?” 李非白和姜辛夷微顿,心里似挠来一根刺。 饶是糙汉心思的曹千户也觉这话令人不舒服。 可事实如此,在踏入冷宫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而是弃妃、弃子,随她们自生自灭,却因她们是先帝的女人,所以皇族绝不会送她们出宫,让别的男人沾染。 宁可将她们锁在深宫中,老死一生。 冷宫的疯妃,也曾有大好年华,也曾是别人的掌上明珠。 但如今只是皇族口中的——蝼蚁。 何其讽刺,又令人无力辩驳。 第66章 红衣小鬼 娴宁园,无论是娴亦或宁,都无法很好地描述出冷宫的幽冷安静。 不过是掌权者希望这里娴静安宁罢了。 姜辛夷站在冷宫门口,这里较之常安园好了一些,也仅仅是好了一点而已。它的门楣早已褪色,红漆已掉了颜色,却又无人补色,就显得整个门框都色泽暗淡。 他们没有进里面,只在前堂等待。秦世林让太监去唤了当年还在的妃子过来,一会太监就回来了,后面伴着闹哄哄的声响。 “是皇上来了?” “皇上怎么会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皇上的妃子,皇上来有什么可稀奇的。倒是你,蓬头垢面的,可别出来吓人了。” “妹妹快帮我看看,本宫的胭脂盒子去哪了。” “又老又丑,上了妆跟鬼似的,嘻嘻。” 女人们嘈杂的声音簇拥而来,姜辛夷抬眼看去,一群妇人笑嘻嘻过来,仿佛没有一个正常人了。 她们的笑声纯粹又尖锐,听得让人分外不适——那种不适来源于身为女子的她所产生的天然的怜悯之心。 她们约莫十二三人,快到前头就被太监拦住。 “放肆,就在这站着,殿下要问你们的话,可老实回答好了。” “殿下在哪?我们是来见皇上的。”宫妃们往前瞧着,就看见了跟前坐了个丰神俊朗的男子,那可不就是皇上吗! 她们双目有光,推开太监就扑了过去。 “皇上你怎么才来啊。” “皇上你怎么不会变老啊。” “皇上我们给您沐浴更衣。” 秦世林惊得直接坐不住了,连连后退。那些守宫太监宫女看见赶紧来拦,可宫妃哪里会听,等了多年终于见着皇帝,怎还有后退的道理。 她们尖叫起来,疯狂地推搡宫人,嘶喊着冲去。 “啪。”太监手中长鞭在空中甩出一记脆亮响声,失控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通通退后!” 鞭声又响,宫妃齐齐往后退,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再无人敢上前。 曹千户皱眉:“这鞭子如此吓人么?”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鞭子不吓人,但若平日里总是吃鞭子,挨的打多了,就会下意识生怯了。” 曹千户明白了,又说道:“这可是妃子啊……”下场未免太令人唏嘘了。 姜辛夷说道:“个个面黄肌瘦,肋骨可见,素日里也吃不好。如今是夏日,可穿的衣裳厚的厚薄的薄,想必衣食住行都被克扣薄待了。” “太惨了。”曹千户说道,“我若有女儿,一定不会让她进宫。” 李非白看他,意味深长道:“首先……” 姜辛夷接话道:“你得有个妻子。” “……”你俩还一唱一和了! 秦世林开口道:“你们……” 他一说话,宫妃们又疯了起来,像一群水里的鸭子嘎嘎嘎地叫着“皇上皇上”,场面差点又混乱了。 秦世林扶额。 曹千户将他打量几眼,说道:“细看的话,九殿下跟皇上确实相像。” 他那日给他五花大绑的时候怎么就眼拙了呢,虽说认不得全部的皇子,可是这么一张活生生可刷脸进宫的脸,他竟没看出来。 好在九皇子大人有大量,没有跟他计较。 姜辛夷说道:“劳烦九殿下先退退,否则这话没法问了。” 秦世林只好退到后面。 姜辛夷开口:“你们……” 宫妃竟又疯了起来,接连啐她。 “呸!妖妃!狐狸精!勾引皇上!” “定是因为她皇上才不来看我们的!” “呸呸呸,小贱人!” 秦世林在后面忍笑:“劳烦辛夷姑娘也退退,否则这话没法问了。” 姜辛夷:“……” 眼见接连两员大将“折损”,李非白想了想自己应当可行,他说道:“那我来问,你们可愿答?” 宫妃们将他仔细打量了几眼,眼神颇为满意。 无论是上下多少千年,人都是看人下菜的,长得好看就是一张天生的好牌。 突然有人说道:“不可与他说话,定是皇上派来考验我们的!” 宫妃们恍然大悟,又面露嫌弃,遮掩容貌。 “呸!小白脸,休想觊觎我们的美貌!” “皇上我对您一世忠诚,绝不会背叛您的!” “你若敢碰我我这就去死,以表清白!” 李非白:“……”这是哪跟哪呀。 他也默默站到了后面,三人齐齐看曹千户——就剩你了。 但约莫不可能成功,这群人挑剔得很,没理由就挑那个五大三粗的糙汉。 否则……这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曹千户还没开口,宫妃就面露嫌弃,就要口出脏话,曹千户就扯着大嗓门道:“谁让你们挑三拣四了!速速答话!若不好好回答,我就将你们通通关进大牢里,受尽酷刑!” 宫妃们神情一震,随即老实客气说道:“您问。” 三人:“……”敢情以暴制暴才是最好的问话手段! 曹千户问道:“十年前在常安园的事你们记不记得?” “事情那么多,谁记得呀。”“我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对哦,哈哈哈,根本没什么事做。” 曹千户试图从这叽叽喳喳的回答中体听到有用的回答,但明显没有,他又问道:“十年前常安园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六岁模样,穿着杏色长裙,套了个红色小棉袄。” “没有啊,谁记得了呢。”“这里都是六十岁的大姑娘,哪有六岁的小姑娘。”“红衣的小鬼我见过呢。” 四人几乎瞬间将目光落在那群妃子身上,李非白伸手指去:“曹千户——” 曹千户当即朝她问道:“你见过那孩子?” 妃子说道:“见过孩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蹲在那里哭。我俯身去瞧她,她还喊我是鬼呢。好气,本宫如此貌美,怎会是鬼呢。” 曹千户问道:“你在哪里见过她!” “就在常安园呀。” “常安园哪里。” “就在常安园啊。”妃子被他凌厉的嗓门吓得畏缩,呜咽道,“就在常安园啊,我又没出过门,皇上不让我出去,你带我出去,让我出去……” 她哭嚎起来,别的妃子也哭了起来,哭声一片,但这次曹千户没有呵斥她们。 倒是管事太监怕扰了他们清静,就要扬鞭,李非白说道:“住手。” 太监急忙放下手,李非白又说道:“她们终究是宫妃,过往也都是好人家出身,虽然如今神志不清了,但待她们好些,万一有娘家人知晓,告了一状,吃亏的也是你们,薄待先帝妃子,这个罪名不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太监急忙应声:“是、是,大人教训得是,奴才听训。” 哭声渐止,又有宫妃说道:“她哭的好惨,她变成鬼了,她会冒水,把园子都给淹没啦!” 越说越是离谱。 李非白想了片刻问道:“常安园那闹鬼的传闻是在什么时候?” 秦世林意会道:“是在嫣然郡主消失的前后么?” 太监想了想说道:“说起来好像是……”小郡主的事闹得大,他听人提过,如今他们一说,待过两个园子的他一个激灵,“难道那红衣小鬼是小郡主?可她怎么会在冷宫出现?” 四人面面相觑,已是了然。 恐怕当年冷宫里的妃子们是见过嫣然郡主的,只是她们疯疯癫癫,根本说不出她的去向。 可无疑,常安园是小郡主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后来便不知去向。 李非白说道:“我有个想法……” 姜辛夷说道:“搜查常安园?” “是。” 曹千户皱眉说道:“这可就等同于搜查皇宫了,没有皇上手谕,宫里的侍卫可不会放行,这也不是锦衣卫能做的事。” 秦世林笑笑道:“这不是很好解决么?让我那二皇叔去求个旨意就好。” 无法,只能先去见德王爷,让他求个旨意再搜查常安园。 如今他们几乎都可以肯定,小郡主是在冷宫里。 或许……已经化成一堆白骨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和姜辛夷去寻德王爷了,曹千户先回了东厂。 他先去向魏不忘说了这两日查案的进展,魏不忘听后便问道:“所以嫣然郡主是在常安园附近失踪的?” “是。” “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五日?” “是。” 魏不忘眉眼微垂,沉思许久,似想起了什么,眸光一沉,说道:“近日东厂事多,德王爷的事既有李非白查,那你就不必去了,十年悬案,查之无果,对东厂也无利,忙我们的事去。” 这话一听就是寻个借口打发他撤离案子,曹千户不解:“案子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找到小郡主的事近在眼前,为何厂公要属下放弃?德王爷寻女十年,若能找到,对东厂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呀。” 魏不忘抬眼冷盯:“你连我的话也要质疑么?” “属下不敢。” “那还不快退下。” 曹千户心里多少有点不甘,本来还想跟李非白功劳三七分,结果这“三”都占不到了。 这唾手可得的巨大名利厂公就这么放弃了,他实在是不懂! 第67章 父母心 深宫幽冷,入了夜就更加清冷了,连花园中的鸟儿都寂静下来。 魏不忘守在御书房门口许久,里面的蒋公公才捧了今日批完的奏折出来。蒋公公年岁已大,又久跟皇帝,见了魏不忘仍将腰弯得很低,声音谦卑:“魏公公久等了,皇上唤您进去。”末了他又悄声道,“皇上已是三个时辰不曾歇息,魏公公且快些说,寅时又要起身了。” “多谢蒋公公提醒。”魏不忘侧身让他过去,随后进了书房中。 已是亥时过半,书房里依旧灯火明亮,那白日里放置的寒冰已经化了,只剩一汪隐隐透着寒气的水。 换做先帝早就让人换了。 秦肃坐在宽椅中,双目微合,魏不忘进来请安他也没有睁眼。眼窝微陷,夹着十分浓厚的疲倦。 “何事要你半夜进宫禀报?” 魏不忘说道:“近日德王爷寻了大理寺少卿李非白查嫣然郡主一案,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秦肃说道:“竟还在查,查到什么地步了?” “已查进了常安园中。” “那是什么地方?” “回皇上,是废弃的冷宫”魏不忘说道,“恐怕明日一早德王爷便会进宫求旨彻查冷宫,翻找嫣然郡主的线索。奴才以为,皇宫不比外头,若是开了这个先例,一来逾越了礼制;二来损了皇家的威仪;三来那是太妃们住过的地方,都是女眷,若让德王爷带男子去查,实在是太过失礼。” 秦肃睁开双目,目光幽冷:“这十年来朕任凭他四处查案,他捉了多少人问话,私自调遣了衙门多少人,朕都默许了,可如今还要胡闹到宫里么?”他厌烦道,“朕知晓此事了,你下去。” “是,皇上请早些歇息。” 魏不忘退了下去,从宫里出去时,旁边小太监就问道:“公公为什么要阻拦德王爷进宫找人呀?” “这不是你该问的。” 魏不忘冷声说道,小太监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了。 翌日,李非白还在大理寺忙事,德王爷就亲自登门了。 他没有要来搜查的旨意。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为什么他不肯,为什么……就只是搜一座废弃的冷宫罢了,说不定就能找到嫣然的线索了不是吗……” 他喃喃自语,始终不懂。 可这种事身为局外人的李非白却看得更加清楚:“毕竟是曾经的冷宫,太妃们住的地方,若是皇上让人肆意搜查,恐怕会遭人指责。这种骂名皇上是不愿担的。” 德王爷痛苦道:“可那是他的侄女,我失踪了十年的女儿,他为何不能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心,破例开门搜查呢。” 见识过帝王残酷的李非白默然,对冷酷的帝王来说,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德王爷遭拒,他也不知李非白他们到底有没有把握,只是听了个大概,便每日进宫就见圣上。 秦肃拒了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干脆连面都不见了。德王爷便去书房等,秦肃一听他在那就绕道走,也不去书房了。 那十日宫人总能看见德王爷在宫里游荡的身影,他等不来人,就去冷宫那附近转,进不去门,便在门口坐着,一坐就是半日,那半日眼泪都是不曾断过的。 背影苍老凄凉,连路过的宫人都不忍多看。 宫里闲话逐渐多了起来,就算是总管制止他们嚼舌根,也挡不住流言四散。 德王妃被太后宣进了宫,见了她也不让她起身,就让她跪着。 过了半个时辰太后才在屏风后冷然开口:“你们要寻女便去,可你们不能威胁皇上,这都搜进宫里来了,那是什么地方?先帝嫔妃住过的地儿。让你们带人把里外翻一遍,这像什么话,传出去又成何体统。” 一席话压得德王妃颇有压力,她跪得膝盖疼痛,可脊背仍挺得笔直,她说道:“太后喜怒,臣妾并没有那样大不敬的想法,只是嫣然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执念,请太后宽恕。” “唉,那孩子是可怜,可她怎会在宫里出现呢?那进宫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没有进宫。” “可李非白说她是在宫里失踪的。” 太后叹道:“南安李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糊涂人,什么虎父无犬子,哀家看也是个徒有虚名的人。你下去,将你夫君喊回去,别再往常安园跑了。” 德王妃没有动,她迟疑了,她也不同意夫君日夜纠缠皇上,非要讨个翻找冷宫的旨意。 一旦那里没有嫣然的线索,那往后就真得罪皇上了。 她也根本不相信嫣然会在那里。 可是她怜惜自己的夫君,哪怕她不信,可是若她退步,她的夫君将会更加孤立无援。 她寻女的心早已死了,可她的王爷没有,即便再难,她也不会留他一人在那。 她哽咽伏地,说道:“求太后可怜我们夫妻二人,让我们去常安园看看。当年臣妾带她进宫,她还吃过您亲手喂的蜜饯,您也亲自牵着她去赏过花的呀……嫣然失踪十年,我们知道她或许早已不在人世,可即便是尸骨我们也想将她接回家,好生安葬,至少是一家团聚了。求太后成全……臣妾深知冒犯了您和皇上,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您可怜可怜嫣然……” 声音凄然,闻者悲痛。 屏风后的太后长叹一声,不答应,说他们皇家薄情。答应了,又确实让人为难。 她说道:“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她又说道,“底下的人新贡了些人参,你带些回去。” 德王妃是何等聪明,这不罚还赏,已是太后松口的意思,她再哀求就显得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她道了谢,便离了宫。 片刻太后寻了秦肃来见,说是园子里的花开了,让他一同来赏花。 花看过半,她提及德王爷一事。 只说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秦肃意会,回去后便对蒋公公说道:“若李非白能确定嫣然在何处,就让他去搜,搜朕的书房也可。范围只有半亩地,机会只有一次。” 蒋公公年纪大了,也见不得德王爷那孤寂模样,见皇上松口,心下也为他高兴,便应了声去宣旨了。 天色渐黑,德王爷还坐在冷宫紧闭的大门前发怔。 直到蒋公公将钥匙交到他手上,安抚说道:“王爷快些回去,寻李少卿说说到底要搜什么地方,冷宫占地三十二亩,可皇上只允诺了搜半亩地,可要好好珍惜这机会。” 德王爷不知高兴还是更难受,半亩地? 偌大的皇宫,只应允搜半亩地,如何能找到线索? 蒋公公叹道:“若是旁人,连半分地都是不可能踏入的,王爷知足。只求小郡主保佑,能为你们指出明路。” 德王爷也无法,抹了眼角未干的泪说道:“多谢公公,我先出宫去。” “王爷您慢走。”蒋公公看着这背影肃清的王爷,心想,谁说帝王家的人最无情,这德王爷就是个例外呀。 德王爷出宫就去了大理寺找李非白,将钥匙交给他,与他说了这件事。 李非白听后皱皱眉头,半亩地?找一个十年前的人? 可他无法拒绝,他此刻似乎已经成了德王爷最后一个找到郡主的希望了。 “此事我会好好思量,找到郡主下落。” “有劳了。” 他离开之际,李非白又问道:“王爷,若这次还是没有找到郡主,你往后可还找?” 德王爷没有多想,说道:“找。” 仅此一字,却是身为一个父亲最坚定的念想。 李非白明白了。他郑重说道:“下官一定会让小郡主回家。” 德王爷失望过几百次,但如今他依旧相信每一个他所拜托去寻女的人。 他的嫣然会回来。 “多谢。” 德王爷离开了大理寺,李非白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隔壁房门忽然打开——不,好像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关过。 姜辛夷探身出来,冷不丁说道:“冷宫的那个鬼故事,我想再听听。” 李非白:“……”大半夜要听鬼故事,不愧是你,辛夷姑娘。 第68章 冷宫枯井 “我曾路过一个村庄,去的时候是白天,可偌大的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连狗叫声都没有。” “起先我以为这是被人废弃的村子,可当我进去时,发现鸡圈里有鸡,池塘里有鸭子。” “这个村子,是有人住的。” 夜深风冷,幽幽吹拂屋内两人。 李非白觉得有点冷,说故事的姜辛夷明显是个合格的说书人,还是说鬼故事那种,她的表情和声调可太贴切了。他问道:“所以为何村里没人?” 定是个恐怖诡异的鬼故事。 姜辛夷说道:“因为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上山找人去了。” “……”就这么简单??? 姜辛夷说道:“村里有个老人失踪,他们苦寻三天都找不到,一路找到悬崖,觉得他是摔下去了,众人就放弃了。可接下来几天村子里总是有怪声发出,像是有人在哀嚎,在喊救命,而且总在夜幕降临时出现。村里人都觉得是那老者冤魂作祟。终于村里的年轻人受不了了,喊了个道士上山去驱邪。” 故事说到这,姜辛夷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鬼。快要下山时,有个年轻人瞧见一口清泉,便过去捧水喝。谁想就瞧见了旁边深坑的那位老人家。” 李非白皱眉:“那老人家为什么不在白天喊救命?” “据他说是怕白天林中喧闹,怕别人听不见,所以总是到了夜里喊。” “结果就被人当成鬼出声了。” “是,弄巧成拙。”姜辛夷说道,“有些故事本身并不恐怖可怕,可机缘巧合下,就变成了谣传的鬼故事了。” 李非白沉思片刻,蓦地看她,问道:“你是觉得嫣然郡主的事也是如此?” 姜辛夷点头道:“冷宫已在多年,可为何偏是嫣然郡主消失后,才传出了鬼故事?而且那些太妃说过,是红衣小鬼。那鬼魅衣服颜色那么多,为何偏是红色。又为何有太妃说听见孩童啼哭声……而且,小郡主的玉佩就是在常安园丢失的。” “我深信小郡主是在常安园,但如今皇上只允诺了让我们搜查半亩地。” 李非白回想整个案子,从茶客说辞,到孔大明拾得玉佩,到太妃们的疯言。 宛若快马奔过脑海,供词不断交错在脑海里。 “她哭的好惨,她变成鬼了,她会冒水,把园子都给淹没啦!” “见过孩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蹲在那里哭。我俯身去瞧她,她还喊我是鬼呢。” “那枯竭的井竟然重新溢出了水……凑近一瞧,那半井高的水竟然是黑色的!像长满了黑色苔藓……” 李非白蓦地明白过来,说道:“我知道小郡主在何处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带人进宫搜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肃耳中,正批着折子的他眉间又蹙起,拧出了更深的纹路。他问道:“他就如此笃定能在半亩地找到人么?” 蒋公公答道:“禀皇上,李少卿好像是直奔常安园一处地方,连半分地都没有。” 秦肃颇有兴致说道:“十年悬案他如此轻易地就告破了么?若是真的,李家又出了个好男郎。” 蒋公公笑笑:“说起来,这位李家三郎反倒是同辈中最不起眼的。在地方上颇有政绩,所以调入了京师。可是那些所为在战功赫赫的李家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秦肃说道:“确实。” “当初他入京任职,本是要接替大理寺那位杨厚忠杨大人的位置,杨大人升任少卿,可杨大人不愿意,说少卿与寺丞职责不同,他还是习惯做寺丞,所以主动让贤了。”蒋公公知道他忙于政务,是理会不到这些的,说得又详细了些,“李大人任职少卿,还是有许多人不服气的,都等着看他笑话。” “那如今他若不能破案,就真成笑话了。可若能……”秦肃轻轻笑道,“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 “是,皇上。” 此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消息灵通的东厂也收到了风声。 刚审了犯人出来的曹千户听见下属禀报,他淡声道:“知道了。” 待下属走了,曹千户牙都快咬碎了:“哎呀!这白得的‘三成’功劳飞了呀!” 委屈死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常安园附近,已来了许多太监宫女,都探头看热闹。 在皇宫平日都是按部就班过日子,如今悬案查到自家门口了,这着实惹人心痒,都想来看个究竟。 因是皇宫,又是冷宫,蒋公公没有准许李非白带大理寺的人进来,但给他添派了诸多人手,太监宫女随便使唤。 李非白唤了人除庭院杂草,眼见庭院一人高的草被清除,众人议论说道“定是将尸首埋在院子里了”“这都化成白骨了”“可他是怎么确定就在那啊”“谁知道呢”。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德王爷和王妃听着宫人们的话,他们这十年来已听了太多了,心中并没有多大波澜。他们相互依偎着,紧紧盯着被清除的杂草。 哪怕到了此刻,他们还幻想着那草丛里跳出一个小姑娘来,笑着对他们说“嫣然在跟你们玩呢”。 可他们都知道没有这个可能了。 很快杂草被伐干净,院子一片明净。 那光秃秃的院子里,还有一口被封死的井。 德王爷很快就意识到那口井里埋藏了什么样可怕的秘密,他死死盯着那口井,手心已沁出汗来。王妃挨着他,只觉丈夫全身都在冒着冷汗。 “王爷……” 德王爷低头看看妻子,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即便是狂风暴雨将至,他也决不能在妻子面前倒下。 李非白说道:“开井。” 水井当年在闹鬼的事发生后,就被管事太监用泥糊上了,又盖了个铁板,多年来无人踏足,就更无人开井喝过水。 铁板早已生锈,在风吹日晒下变得脆弱破烂,太监刚上手就落了一手的铁锈和铁皮碎片。待将碎铁清理掉,又拿铁棍把泥敲碎。 井立刻露出了真面目。 此时正是夏日,这井本身位置开得不好,所以常年枯井。 这会井不见水,底下黑梭梭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姜辛夷将带来的灯笼点着,系上绳子,往底下垂直放下。 德王爷和王妃也急忙过来。 灯笼的火光将井壁映亮,透着一层又一层苔藓。似乎是春雨绵绵时这里又渗出了水,滋润着这壁上苔藓,仍旧是湿漉漉的,但井里没有水。 灯笼快至井底,姜辛夷隐约看见底下有一滩黑色的苔藓,很烂糊,很松软的模样。 “太深了看不太清。”姜辛夷说道,“要下去看看,如果……”她看看德王爷,欲言又止。 德王爷强撑精神说道:“姑娘说。” 姜辛夷说道:“水井每日有人打水,每年都会下去清洗,所以井会很干净。可无人打理的井在日复一日的泥土堆积下,会逐渐变得浑浊,泥土厚重。如果……底下真的有人,也可能被泥土掩盖了,所以需要有人去看个究竟。” “那就下去。” 德王爷说着就要下井底,被李非白拦住了:“井身太狭窄,王爷的身形并不适合下去。” 德王爷立刻扫视了四周的人,那些个身材娇小的宫女吓得急忙躲闪视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去。” 夫妻二人回神,姜辛夷已经取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间。两人微顿:“姑娘你……” “嗯。” 德王爷问道:“还不知道姑娘姓什么名什么。” “姜辛夷。” “姜姑娘的大恩大德,本王牢记在心。” 姜辛夷没有说客套话,待绳子系好,便下井去了。李非白紧捉绳子,叮嘱道:“要小心些。” “嗯。” 井壁湿滑,她屡屡踩空滑脚,不过下了一半距离,腿就被撞出了几处淤青。 待下到井底,那烂泥立刻没过脚踝,一地烂糊。她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看井底,没有看见什么尸骨。她伸手去挖,挖了好几掌烂泥,又挖到好几块石头。 又挖几次,手上忽然又摸到硬物,可是却并不沉重。 那硬物上,还有窟窿。 姜辛夷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手,满手淤泥被捞起,还有一簇一簇黑色青丝,也一并摊在她的手上。 一个小小头颅,被她从泥潭中捞了出来。 她小心捧着那小小的、惨白的头骨,微微怔然。 孩童的生命力总是那样强盛,所以她很少看见病逝的孩童,更少亲手送走过幼儿。如今手捧这明显只有几岁大的孩童的尸骨,她已觉心有裂缝,撕得让人痛心。 她缓了缓杂乱的情绪,抬头说道:“找到了。” 遥遥井口,传来了德王爷和王妃凄凉的痛哭声。 第69章 谜题终解 尸骨从井底打捞了出来,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以及未被岁月埋没的饰物。 它们混着泥土,一齐重见天日。 姜辛夷让宫人取了水来,将那封印在淤泥中的骨头一一清洗干净,摆放在光洁的绸缎上面。 头骨、股骨、肋骨、指骨、尺骨、桡骨…… 它们在缎面上逐渐拼凑出一个人形,那是个小孩子的身躯,那样细小,那样脆弱的模样。 德王爷和王妃在一旁看着,哭声越发悲苦,闻者落泪。 泥泞中又现出一根距骨,姜辛夷的手势停了下来。白骨上隐约有裂缝,夹着难以清洗的泥泞。她将骨头放入水桶中,用鬃毛刷细细擦拭,那淤泥被掸净后,可见的裂缝也更大了。 她沉思片刻,将距骨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又继续去清洗拼凑其它白骨。 洗到一块根骨时,她又停了下来,果然,上面依旧有骨头曾折裂的痕迹。 前后约莫一个时辰,整副尸骨已拼凑完成。 姜辛夷说道:“好了。” 王妃只看了一眼便哽声说道:“请姜姑娘找全嫣然尸骨,不要让她落在这冰冷孤清的井里,她最怕黑了……” 想到女儿曾在这枯井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妃又哭了起来,眼都已要哭得瞎了。 “婴儿刚出生时,有三百零五块骨骼。但长大成人后,骨骼只有二百零六块。因为在逐渐长大时,有些骨骼会合并。比方孩子的骶骨有五个,成年后就成了一个。孩子尾骨有四或五个,长大后还会合成一个,因此孩童的骨头比成人多十一二块。如今这里有二百一十七块骨头,按照小郡主的年纪来算,是齐全的。”姜辛夷背书式说完,也觉不忍,她想说些安抚人的话,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 常年让自己不要心软,封闭内心的状态让她根本组织不了什么安慰人的话。 德王爷看着那躺在绸缎上的女儿,这并没有比没有找到她时更要安心。 至少没有找到的时候,他的女儿是“活着”的,可找到之后,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他甚至后悔走到这一步,求了旨意进宫,亲自面对女儿的尸骨。 他抬起苍老了的双目问道:“我家嫣然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 姜辛夷摇头:“我想,小郡主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她指着脚踝处的白骨说道,“这是脚踝处的距骨和根骨,上面有细微的裂缝,从受伤的角度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在快速奔跑——或者是在逃跑时没有留意到这口井,脚磕井口,失足跌落。而跌落井底时又受了别的伤,以至于身体有多处伤痕。” 李非白也说道:“据当年的宫人说,这本是一口枯井,是在当年小郡主的事发生后才开始溢水。若是真的有人要害她,那不会投入一口枯井中,让她有求救的机会。” “可为何嫣然会跑到冷宫里啊?”德王爷想不明白,“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失足落井……”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小郡主已经不会开口,似乎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天色明朗,艳阳高照。 十年前那个俏皮活泼的小姑娘,如今却已变成一副冰冷的尸骸,不会说话,再不会笑,也从此不在了。 今日皇宫的天穹,因哭声而昏暗低沉。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德王爷和王妃向皇上请示后,便将嫣然郡主的尸骨接回家去了。 李非白和姜辛夷从宫里出来,路上许久没有说话。 今日集市喧嚷嘈杂,酷热更甚。可两人却觉心头沉冷,脑海中总是浮现小郡主的身影。 “真的没有凶手吗?”姜辛夷开口道,“那个让小郡主惊慌失措的人,不就是凶手么?” “她也可能是到了常安园中,第一次见那样破败诡异的地方,受到惊吓失足落井。或许……”李非白又说道,“也可能真的是见到了什么人,慌不择路跑进了冷宫。” “若能确定她进宫后出现的第一个地方,或许能解答。” 事情绕啊绕,又绕回了原路,仿佛只有小郡主才能说出她怎能避开护卫视线,在宫里出现的真相了。 两人走回大理寺,门口停了一辆牛车,那牛像是许久没有在水潭里混过了,身上残留的泥巴都结块了,散发着隐约臭味。 车夫正蹲在一旁啃烧饼,车上坐了个老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她的脸很圆,身材五短,但并不见胖。她坐在车上正伸手盘发,尽力将垂落的散发捋到耳后,捋了好几下,似乎想在包袱里翻镜子,又没找着。 恰好见到有个顶好看的姑娘路过,便笑问道:“姑娘,老婆子这头发可盘好了,看着不乱?” 那车夫一听就说道:“哎呀,你都是个老太婆了,还臭美。” 老妇人说道:“这可是大理寺,我不能让我儿子丢人呀。” 李非白蓦地想起了什么,看看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和无精打采的牛,问道:“老婆婆您的儿子是谁?” 老妇人说道:“宋安德呀,大人不是认得他?他只是在这当个小衙差。” 非但是李非白一笑,连姜辛夷都觉心头一扫阴霾。李非白笑道:“认得,您怎么不进去找他?” 宋大娘说道:“我方才问了那位小哥,说他还没回来。倒是请我进去等的,可我这一身泥啊牛味的,太脏了,不好打扰你们的。这可是京师的衙门,我听说你们可爱干净了,老婆子脏得很。” “都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有什么干净和脏的说法。”李非白说道,“婶婶先进去,他约莫是去办案了,要好一阵才回来。” 宋大娘神情微震,小心问道:“办案?他能在京城办案子了?” “对,他做事勤恳认真,早已接手案子了。” “哎!”宋大娘欣喜说道,“果真是傻人有傻福。” “……”或许只有亲娘才会如此夸自己的孩子了。 饶是李非白如何请她进去,她都不愿,只肯在门外等。姜辛夷说道:“婶婶,宋衙役有没有跟你说辛夷堂的事?” “没有说过。” “您来了后,是住在辛夷堂的,就在附近,你随我去,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姜辛夷隐约觉得若安排太妥当,这善良老妇又该心中不安了,便说道,“不过没有常备的热水,一会你要自己烧水梳洗。” 宋大娘看看李非白,见他点头应声,知道不是临时决定的事。心想她来京师儿子肯定是寻到了住处的,想必就是那辛夷堂了。 这才欣然答应,况且她也想快点找个地方洗洗,收拾干净了再见儿子,否则让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该多心疼呀。 “那就有劳姑娘了。” “嗯。” 那在墙角蹲了半晌的车夫听见她有去处了,过来说道:“宋婶子既然到了,那我也该回去了。” 宋大娘忙说道:“多亏老哥送我来京城,我给您拿钱。” “不必了不必了,都是老邻居了……”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并不是不要的语调。 李非白说道:“我来给。” 他说着拿出钱袋,被宋大娘摁了回去:“你们在京师用钱的地方多,我自个来,我有钱,安德给了我不少钱呢。” 这推的力气大,李非白只好作罢。本以为她要从包袱里拿钱,谁想人却蹲了下来,竟是往牛车底下摸去。一会宋大娘就摸出块布包来,解开系着的绳子,里面露出一堆铜板,碎银一二两。 她将大半的钱都塞给车夫,连声道谢。 车夫假意推了一番就接下来了,手中分量极重,那一路奔波烙得疲倦的面皮顿时舒展:“这给的也太多了。” “路途遥远,也多亏老哥愿意送我来,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走这条路。” 李非白问道:“婶婶这钱怎么藏车底下了?” 车夫立刻接话说道:“路上山贼小偷多啊!要是放身上,像我们这种不会打架的人,没一会就被人偷了。可放在这脏兮兮的牛车下面,倒是更安全,那些个贼人小偷才不会低头瞧一眼呢。” 李非白了然点头,路途遥远,这倒是个保护钱财的好办法。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车底,突然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嫣然郡主当年能躲过护卫排查进宫,又出现在冷宫附近,这谜题他解开了。 第70章 尘埃不落 午后日光微沉,沉入长宁湖泊上,漾得水面波光粼粼。 正是午休时分,游人已散,商贩也随意搭了个地昏睡。又因未至傍晚,飞鸟未归,更显冷清。 花船褪去喧嚷,或许这才是湖泊原本的宁静。 李非白走到花船前,护卫认了认他,说道:“少卿大人稍等,属下去通报一声王爷。” “有劳了。” 很快护卫回来,请他上船。 船上鼓手和歌姬还有艺人们已四散休憩,船上也很安静。那日来时不闻水声鱼跃,今日过来才知湖里有那么多鱼,水声那么清亮。 船头逆风,拂得前人衣裳乱飞,水上粼光反照,那人仿佛置身火光之中,不知是耀眼,还是藏匿了光芒。 英气的背影负手而立,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便说道:“泱泱山河,满目乾坤,李少卿快过来看。” 李非白步子稍快了些,站在他身后侧望湖望山。 安王爷偏头说道:“站那么远是怕山吃了你么,走近些,看得更真切。” 李非白说道:“僭越了。”客气说完,还是往前了一步,与王爷并肩赏景。 “这种景致,本王每日都能看见。” 李非白想,所以下一句的意思是——皇上却不能? 他没有接话,说道:“小郡主找到了。” “是啊,终于找到了,二哥可以安心了,又或者是……进入到下一个更痛苦的循环中。”安王爷说道,“若是我,我不会去找,至少能留个念想。” “王爷说这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丢了孩子的人不是您。” 安王爷略微诧异地看他,随即笑道:“李非白你真是大胆。”不过也是,胆子不大当日怎么敢查到他的头上呢,“罢了,嫣然的事也尘埃落定了。” “还未完全结束。”李非白说道,“当初嫣然郡主是如何瞒过守卫进宫的事,还没有结果。” 安王爷说道:“那你应当继续去查案,而不是来本王的船……”他蓦地顿住,“难道答案在我这里?” 李非白点头说道:“是。” “你说说。” “十年前有个茶客喝得醉醺,去茶楼茅房解手。茅房半人高,放眼看去正好是马厩,安放茶客马车之地。他隐约看见嫣然郡主上了您的马车,可后来您进宫,守卫查车,却不见郡主。实则当时郡主确实在您的车上。” 安王爷说道:“她不在。” “在。”李非白笃定说道,“您的马车长六尺,宽五尺,车身宽敞,底部高耸,因防春日溅泥,那车底还多放置了一张木板。而那木板与车身中间,便有个极宽的缝隙,成人进去困难,可却能容纳一个六岁孩童。” “那恐怕也不能,六岁已是个大孩子了。” “可嫣然郡主可以。她出生时身体便不好,看了许多大夫仍不见效,身子骨自小就比同龄孩童瘦弱。后来经林无旧林院使调理身体,才稍好一些,但依旧瘦弱。” “林无旧……”安王爷回想片刻,真是很久很久没听过的名字了。 李非白说道:“那日嫣然郡主或许是贪玩,爬上您的车,城门护卫是认得您的,想必只是简单查看了会,是么?” “不记得了,但若是像往日那样,确实如此……” “马车驶进皇宫,常安园旁边就是去马厩的必经之路,或许嫣然郡主正是在那里下的车,随后从小道进了常安园。这也是为何她能进宫,又偏是去的常安园。最后受到惊吓的她开始跑动,不慎跌落枯井。求救后却被冷宫的疯妃当做鬼魅,无人营救,最终死在井底。而后井水蔓延……黑发似苔藓,最终被太监封了井口,一封十年……” 安王爷怔然,许久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两人默然无语,唯有风浪轻拍画舫,鱼游水中,想来它们才是最自在的。 安王爷说道:“此事你没有跟我那二哥说?” “还不曾,或许也不会说。” “为何?” 李非白说道:“德王爷找到小郡主后,已不再过问别的细节,甚至不愿再听有关此事的任何一句话。或许这些事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小郡主是如何进宫的这件事说也可,不说也可。但对王爷来说,若说出真相,您很可能遭到德王爷的仇视,还有京中百姓的非议,这些是可以避免的。所以下官来问问王爷,这个谜案可要下官解答。” 安王爷笑笑:“官场的人都如此狡诈的么,将这个大难题抛给本王。李非白,你应当知道本王是个手无权力的王爷,即便你直接说出来,本王也奈何不了你。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知会本王一声呢?这可并不是一个官场中人圆滑的做法。若让皇上知道,反倒会说你两边倒了,忠心可疑。” 李非白坦然说道:“此事王爷根本不知情,下官告诉王爷这件事,非但您要面临外界的困扰,还要受自己良心的谴责。” “那你去说。”安王爷说道,“不是本王不怕我那二哥会恨我,只是他身为父亲,应当知道真相,哪怕如今不想听,过几日就愿听了。” 李非白此刻才觉安王爷是个胸有浩瀚江河之人,他坦荡直率,可朝野都知他手无权力,被囚在湖泊画舫中,似一叶浮萍流于水上。像极了那郁郁不得志之人,寄托于江河景致中,将自己淹没在绵绵似水的歌舞中,既是隐藏,也是发泄。 想来,成王败寇这句话,用在皇上和安王爷之间,是再合适不过的。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夜色无光,满穹晦暗。 二月依旧残留着寒冬的冰冷,冻得人在睡梦中醒了过来。 小姑娘擒紧了衣裳,白日她还嫌棉袄厚重闷热,此刻她恨不得再穿多一件,太冷了。 “嘻嘻……嘻嘻……” 附近那灯笼摇曳的房子里,传来一群女人的痴笑声。她本想等她们走了后再从草丛里出来,可是她们一直在那,这个不笑了那个笑,声音尖锐刺耳,无比瘆人。 她不敢出去,怕被那些女鬼抓起住吃掉。 再等等,等到天亮了,她就鼓起勇气冲出去。 “皇上久病,近日身体状况确实愈发不好,可并没有病入膏肓,仍是可以续命的。” “敢问林院使,依你之见,能续多久?” “两三年是可行的。” “哦……这时日可有些长了,林院使可有法子,将这两三年,变成两三日呢……” “……你今日说的话林某就当做没有听见,先告辞了。” “林院使留步……谁在那里?!” 小姑娘被那人一喝声,惊得拔腿就跑,撞入那鬼屋中。她边跑边回头紧张张望,这还没跑几步,她便觉后足剧痛,随后身体瞬间落空,重摔在地,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男人穿过杂草,还未细寻,便见那冰冷屋内簇拥出一群女人来,一见他便斥声道:“好你个死奴才,让你打水来也不打,在这瞎晃悠,本宫割了你的耳朵……你去哪啊!诶,人呢,那是蝙蝠吗,怎么飞了呢……嘻嘻……嘻……” “父王……父王……”小姑娘浑身剧痛,她想爬上去,可根本爬不动,脚也伤着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救命啊……救命……” 她哭喊着,惊恐万分。 她不该贪玩,爬上五皇叔的马车,不该想着跟父王捉迷藏。 快找到我父王,我再也不贪玩了。 她哭着,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了。 “谁在下面呀。” 嫣然抬头看去,却见黑漆漆的洞口探出一个垂着满头长发,将脸盘得黑梭梭都看不见五官的女鬼。她尖叫起来:“鬼啊!!!” “……哼,你才是鬼,本宫貌美如花,你竟说我是鬼,不理你了。” 疯妃气鼓鼓回了里屋,对众姐妹说道:“那井里有鬼!不要过去,会吃人的!” “有鬼??” “冤魂索命吗?本宫没杀过人我不怕。” “去了会被杀掉的!” 屋内顿时乱哄哄,连来灭夜灯的太监听了都觉烦躁,掐了灯就跑了,谁愿意与疯女人待一块呀。 “救命——” 可井里的求救声再无人听见。 “救命……救……命……父王……救……我……” 声音渐渐微弱,带着寒冷和惊恐,她渐渐睡着了。 等她醒了,她要跟父王说,给她熬一碗热乎乎的参汤。 真冷啊…… 春去秋来,到了冬日,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因新年将至,太监宫女便去常安园简单除草,免得野草太过茂盛,遭了总管责备。 太监将井边杂草除去,往里头随意瞥了一眼,说道:“这枯井竟有水了。” 旁人说道:“那可不得了,万一有人掉进去,这账就算在我们头上了,赶紧封了。” “好好。”太监寻了铁板子和泥巴来,准备将它封死,末了他往里头瞧瞧,水涨了三分之一,太深了,看不清,不过下面黑得很,像长满了黑色苔藓,看着恶心恐怖,他急忙拖来铁板将它盖好,又封了泥巴,这才离去。 又是冬去春来。 又是春迎夏时。 院子里的草长高了,枯死了,又有新的草种飘进幽幽冷宫中,重新生根、发芽、长大。 盖过井口,将它深深埋在荏苒时光中。 一晃——十年。 第71章 太医院 “我那亲戚年四十,总是神情呆滞蠢钝,又频频叹气,动则悲痛欲哭,烦躁不眠。哦,那舌质淡,脉象弦细。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 “闻状像是痴呆,先把人带来。” “对对,我知道是痴呆,可痴呆也分许多种,什么肝肾亏虚痴呆,什么髓海不足痴呆,还有气郁血虚痴呆,哦哦,湿痰阻窍痴呆,可方才我说的那些症状,到底是哪个呀?” 姜辛夷终于抬头看这喋喋不休的年轻男子一眼,一脸稚嫩,满眼透着清澈的憨态。她放下笔,缓缓往后倚,说道:“第十三个。” 男子好奇问道:“什么第十三个?” 一旁的宝渡说道:“你是这几天第十三个来考辛夷大夫的人!” 姜辛夷说道:“好好去上你家先生的课,别总拿你们老师出的题来问我,找现成的答案。” 男子顿觉尴尬,嘀咕道:“原来果真大家都往这跑……来晚了。” 姜辛夷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是哪家医馆的弟子?” “不能说,不能说,在下只能说姑娘治瘟疫、治血葡萄中毒、治德王爷治好心疾的事都传开了,加之这几日城里的药铺都没了人去,都往您这儿挤,我们好奇,又恰逢医馆考试,先生给每人都留了一题,就过来问问。” “德王爷是因为找到了女儿,心疾才消,我那几贴药不过是安神所用,不是我的功劳。” “姜大夫真是谦虚了。” 姜辛夷又问道:“你们医馆有多少新进弟子?” 男子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不过五十人。” ——一般在数字上说谎都是往半折掐,所以他说的很可能是一百人。 一百人……姜辛夷想,这规模可真大。 男子试探说道:“姜大夫你看,你问的事我都如实答了,所以方才那题……” 姜辛夷说道:“看书去。” “……”未免太凉薄了! 姜辛夷说道:“你连行医救人的事都捋不清,往后还做什么大夫,连这点熬夜点灯悬梁刺股看书的吃苦劲都没有,那也不要做大夫了。你不合适,也不配。” 一番话说得男子满脸愧色,作揖说道:“是在下的错,其实也是因为老师他太过严厉,要背的东西太多了,没有办法的事。” 姜辛夷说道:“杏林之学要的是天赋和兴致,你若只是为了通过考核而做大夫,那往后你替人治病也只能是照本宣科,但凡没有在书籍上提及的病,你都不知如何开药。” “唉,姑娘教训得是。”男子羞得无地自容,“那就不打扰姑娘了。” “等等。”姜辛夷说道,“痴呆此症,虽然大同小异,但基本都是虚实两类。湿痰阻窍为实证,特点为痴呆时轻时重;气郁血虚为虚实挟杂证,特点为受到刺激突发疾病;肝肾亏虚和髓海不足为虚症。前者可见关节屈伸不利,后者多见小儿,智能低下。它们四者的脉象也是全然不同的,你但凡记住书里提过的要素,也因知道它们的区别。” “是、是,在下记住了。”炎炎夏日,屋内冰块吐出的寒气都不足以让他止住满头的汗。男子说道,“姑娘说教的时候,像极了我们先生。” 宝渡打趣道:“那可得交学费哦。” “哈。”男子的话被堵死了,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尴尬笑笑。 姜辛夷说道:“走,后面还有很多真正需要看病的人。不过……若你们有兴趣看我如何治病救人,可以每人交一笔钱,我在这辛夷堂里给你们腾些座椅,让你们当众观摩。读万卷书不如亲眼所见,看那千变万化的病,看书里没有的病,而不必照本宣科。” “好主意啊。”男子欣喜道,“我这就回去与他们说,天天在医馆里,看病的事都是交给师兄他们的,我们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先生只让我们背书背书,脑子都要背痴呆了!” “去。” 男子十分高兴地出了门,后面的人还没进来,那久坐在她对面的秦世林就笑道:“我原以为辛夷姑娘拒绝德王爷赏赐是不爱钱呢,原来只是更喜欢自食其力。开设私堂任人观摩,且不说双手赚钱的事,更是考验你医术的时候。” 她丝毫不惧,那对自己的医术是有完全的把握的。 这种事对一个老大夫来说尚且是个考验,更何况对她一个年轻姑娘,可她却镇定如山,也不知医术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又师承何人。 难道……真的是失踪了十年的林无旧么? 姜辛夷说道:“既能赚钱,又能教人行医,何乐不为?” “教?恐怕除了方才那位禀性醇厚的年轻人,来的人不超过三个。” “为何?” “心性高,怎会看得上你在市井所开的野鸡医馆。” 宝渡不服气道:“以我宝渡游街串巷的所见所闻来看,如今半个京师就没有比我们辛夷堂更热闹的医馆,我们怎么就是野鸡医馆了?” 秦世林笑笑:“那医治的也是小病,大病者还是往有名气的医馆去的。” 宝渡想了想这倒是,虽然不服气,可……确实是啊。 不开心了! 姜辛夷听出他话里意思隐晦,直接问道:“你知道他们来自哪家医馆?” 秦世林说道:“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他们无一例外都心性极高,市井的所有医馆,在他们眼中都是不入流的。” 姜辛夷低眉微想,立刻明白了:“太医院。” “嗯。” 这下宝渡没法不开心了,咋舌道:“我们怎么让太医院给盯上了?” 秦世林说道:“多少是托了大理寺的福,这三个月大理寺屡破奇案,辛夷姑娘又总在其中,捎带着连辛夷堂的名气也一起高涨。更何况,辛夷姑娘可是能治瘟疫之人。” 宝渡说道:“可我打听过这事,或许是离得远,很多人都觉得那不是瘟疫,我们辛夷姑娘只是有运气才治好了镇民的病。” “可信的人不少,这名气好坏掺半,夸赞也有,质疑也有,经嫣然郡主一事后,多的是人想一睹辛夷堂大夫的真面目。” “哦……”姜辛夷心有所想,太医院……当年师父任职之地。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此时还在德王爷府,说了嫣然郡主藏在车底进宫一事。 德王爷本来心死到平静的心又掀起巨浪波澜,他长叹一声,泪却不会滚落面颊了。他许久才说道:“我知道了。劳烦李少卿转告我那五弟,我……不怪他。” 单单这四个字,李非白就知道德王爷用了多大的力气说出来。 又是多大的胸襟才能不怪罪他人。 “是,下官会转告安王爷。”李非白又道:“虽然深知王爷疲倦,但下官有一事想问问王爷。” “李少卿问。” “当年的林无旧林院使您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嫣然出生后就体弱多病,遍访名医无数却无用,多亏了当年的林大夫替她看病,才变得活泼开朗又健康……”德王爷又不由轻轻叹气,缓了缓说道,“后来他做了太医院院使,虽然年纪轻轻的争议大,但本王依旧觉得他实至名归。” 李非白说道:“当年宫廷兵变,平定混乱后,林院使却不知所踪,敢问王爷那日可与他打过照面?或者是……” “你要问的是我是不是帮他离开宫廷?”德王爷说道,“诚然我念他恩情,但那时嫣然失踪,本王实在无暇顾及他人。事后多年我仍觉愧疚,若我帮帮林院使,或许他不会失踪,这失踪……或许就是死的意思,像嫣然那样……” 李非白看着他说这些话的神情,不像有假。提及小郡主,又见他眼里有泪,说道:“王爷节哀……保重身体,下官先行告退。” …… 从王府出来,李非白回大理寺时路过辛夷堂,里面人山人海,他在门口看了看,只见姜辛夷在低头提笔,开着药方。神情淡漠认真,仿佛超脱俗世了。 姜辛夷正好开完一张药方,抬头时余光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往那看去,恰好与李非白四目相对。 两人遥遥看了看,千言万语都藏在眼底,了然于心。 却无多言,随后便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默契得像极了老夫老妻。 第72章 贡品失窃 七月时节,玉兰树的花早已落尽。 闻不到幽香的庭院仿佛少了许多趣味。 但杨厚忠明显觉得鼻子通透多了,他闻不得香气浓郁的气味,也闻不得胭脂水粉之味。好在大理寺只有做粗活的女使,不施脂粉。如今来个年轻俊俏的姑娘,也是只带药香。 而今这玉兰花不见了踪影,真是救了他的老命。 杨厚忠摸着鼻子走到成守义书房前,门依旧没锁,灯依旧明亮。他敲敲门侧,里面的人说道:“你直接进来就好。” “那多无礼啊。”杨厚忠进来说道,“我可不是那般不懂谦恭礼法之人。” 成守义微扯唇角:“怎的你这般见外,怕不是被人调包了。” “哈。”杨厚忠坐下说道,“出了件大事,不,应当说是三件。” 一件变三件,这还了得。 李非白从里面书房手拿案卷出来:“杨大人。” “哦哦,李少卿也在啊,那正好,一块听。”杨厚忠接着说道,“礼部主客司的秦郎中失踪了。” 成守义问道:“何时的事?” “七月初五就不见人去衙门,裴尚书寻至其家中,秦家人说是天亮就出门了,可一直到今日都不见踪影,已是过了足足两日了。” “没有人要赎金?半点消息都没有?” “没有。”杨厚忠说道,“这就牵涉到第二件事了。” “说说。” “那礼部辖下有四司,主客司不是负责接待夷族使臣和收纳贡品的么。而礼部每年六月和十二月都会审查衙内账目,其中便会仔细查那贡品数量。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这半年来来京的使臣有三波,贡品有靴、袜、链帽、彩绢、贡马、绍鼠皮这些,但当属夏国进贡的东西最为贵重,除去马匹不说,其中有还十件精美玉器、十件黄金饰品、十件深海珍珠首饰。” 成守义说道:“对,打了七年,终于是被李将军打服气了。” 说完两人就深深看了李非白一眼——夸你爹呢。 李非白“嗯”了一声:“杨大人请继续说。” 杨厚忠这才说道:“嗯,所以今年年初不是有夏国使臣进京签停战契约俯首称臣了么,前几日那五十人使臣团刚到京师,献上了岁贡。” 朝贡约莫分做两种,三年一次的例贡,一年一次的岁贡。 但朝廷奉行的是“四夷朝贡到京,有物则偿,有贡则赏”和“厚往薄来”,所以也总有一些夷族为了能从强盛的大羽国里“赚钱”,也不管什么例贡岁贡,每年派好几波人来也是可能的。 ——厚着脸皮来就好,钱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贡品丢了?” “是,裴尚书一比对账本,发现夏国进贡的黄金和珍珠首饰皆少了一半。” 李非白问道:“连贡品都敢盗窃,而且是如此明显的黄金珍珠,根本无法瞒天过海。秦侍郎是只盗窃了这十件东西,还是别的贡品也窃取了?” 杨厚忠暗暗惊叹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又这样敏锐,他说道:“只盗窃了这十件东西。”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怕是被人要挟了,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你怎会觉得是被要挟了?” 李非白说道:“若是有心偷窃,以他郎中之职,不是难事。可他只偷了夏国十件贡品,目的性太过明显,恐怕是有人要他这么做。后来他天明出门、失踪,也恰好验证了这点。” 成守义补充说道:“家中钱财、衣物、鞋子都没有少?” 杨厚忠说道:“是,没有少。”他恍然,“所以更不可能是携物潜逃,而是被人邀约出门一见?” “嗯。” “胆敢威胁郎中盗窃贡品,这件事本就很严重了。若再害秦郎中性命,就更是胆大了,这案子不简单。” 成守义说道:“这第一件事说完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总不能还比这个更严重。” “严重。”杨厚忠说道,“那夏国使臣还在会同馆住着。” 成守义已经觉得头痛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朝贡的东西刚进京城大门就丢了,那丢的可不是东西,而是两国和气,还有我大羽的面子。”杨厚忠说道,“所以蒋公公秘传的旨意就是,尽快找到贡品下落。” 李非白听出话里不齐全的意思来:“抓凶手呢?” 杨厚忠说道:“交给锦衣卫。” 李非白想,不会又是曹千户?东厂人那么多,案子那么多,不会又将事情交给他? 不会不会。 他问道:“东厂那边是谁领头查此案?” “老熟人了,曹千户。” “……”李非白说道,“魏不忘能用的人就只有曹千户了么?” 杨厚忠说道:“曹千户确实深得魏不忘信任,不过这次确实是巧合,这一个月我们经手的案子大大小小二十余起,倒也没跟他碰头。”他又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 成守义说道:“交给你办。” 杨厚忠看他:“我?”他不是都甩手掌柜了吗,这事难道不是应该交给李非白?他说道,“你不是说要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至少今日是,你再将案子理顺一些。”成守义幽幽说道,“今日是七夕,年轻人应该在看戏赏星放花灯的路上,而不是在埋头办案。” 杨厚忠要反驳,成守义说道:“要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 李非白说道:“此事还是由下官去。” 杨厚忠这会明事理了,说道:“别了别了,你陪辛夷去外头转转,一年里头也就今日才单纯是姑娘们过的节能宴乐达旦了,以她那性格定不喜欢绣花弄巧,你就陪她去吃吃巧果看看戏。” 李非白心系案子,但两位长者根本不让案子心系他,半驱半劝地将他“撵”走了。 他从大门出来,因渐黄昏,远处大街已见花灯灯火,光芒倒映天穹。 他看向辛夷堂,许是七夕缘故,甚少人在,约莫等半个时辰她就能出门了。 这边成守义还在等杨厚忠说第三件事,较之方才,杨厚忠的声音低了很多,他说道:“第三件事是关于辛夷侄女的。” 成守义抬头:“说。” 杨厚忠说道:“近日太医院来了许多学生去辛夷堂,起先是来求解杏林学问,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人交钱来旁听,这一个月过去了,旁听者已多达十二人,挤得小小药铺满满当当都是人。哦对,她也赚得盆满钵满,毕竟一人一天就要交二两银子。” “所以学医是能赚钱的。” “……你总能找到法子夸她!”杨厚忠都不知笑还是气,“她好在是做了大夫,不然以她凉薄的性子和手段,定是个大奸商。” 成守义说道:“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方院使那边有动静么?” 杨厚忠说道:“是,你晓得方院使那人,冷心冷面,绰号活阎王。如果他知道他挑选的学生跑去辛夷堂,他估摸饭都吃不下了。” 成守义皱眉,当年他对三哥明争暗斗,各种挤兑的事,他可没忘记,从没忘记。 若他知道三哥已离世的消息,是不是要仰天大笑呢。 成守义吐字道:“吃不下最好,饿死他。” 杨厚忠:“……” 改名成三岁!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黄昏一散,人也散了。 姜辛夷洗干净手,宋大娘就过来说道:“姑娘要怎么过乞巧节呀?大娘去准备准备。” “不必了。”姜辛夷说道,“如常。” 宋大娘与她相处一个月,知道她性子凉薄,也不太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她总觉得这姑娘有心事,又不知怎么开解,又觉得年纪轻轻该朝气蓬勃的。问儿子怎么办,儿子说道:“啊?为什么要改呀?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是热热闹闹的才叫正常,说不准辛夷姑娘还觉得我们不正常呢,天天热热闹闹的吵得很。” 她一听也开窍了,对啊,不过是年轻人大多都是朝气的,所以觉得沉闷的人不正常。 可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改与不改。 于是过后她就再也不纠结此事了,对她理解尊重得很。 这会她说不必过乞巧节了,宋大娘也没有多话,乐呵呵说道:“那我多添个菜,毕竟是过节嘛。” “嗯。”姜辛夷本来还觉得宋大娘年纪大些会唠叨,相处下来倒是舒服,她仍旧是自在的。 宝渡刚用鸡毛掸子扫净药柜,正欲去洗手,就见人进来:“打烊了,明天再来……少爷!” 少爷来看他了,少爷是关心他的,少爷…… 李非白问道:“辛夷姑娘呢?” “……”哼!生气了,就知道那冷面佛!宝渡说道,“少爷该不会是找辛夷姑娘过乞巧节的?” 哦嚯,牛郎织女耶。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耶。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耶。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耶。 宝渡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怀抱小少爷的场面了。 他笑脸盈盈朝里头喊道:“辛夷姑娘——少爷邀您去过七夕——” 李非白额头青筋立刻弹了起来。 里面声音果决:“不去。” 宝渡:“……”我们少爷哪里不好,我宝渡第一个跳起来踢你膝盖! 李非白走到帘子前说道:“你还没见过京师的女儿节,听说大街那已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不少,我也没见过,可要一起去看看?” 那边没立刻拒绝,李非白又道:“听说茶楼那来了个新戏班,戏文精彩,你可感兴趣?” “没有。” “可以在河里放花灯,赏花灯,据说届时花灯满河,美如银河,可与天人语。” 好一会帘子后才走出来人,姜辛夷说道:“走。” 李非白见她突然答应得如此爽快略有意外,待走出辛夷堂,他才反应过来——花灯多有寄托之意,她是不是想着给过世的师父放花灯,祈福说些话呢? 兴许是的。 第73章 七夕之乱 放花灯是在戌时,还差半个时辰。 途经茶楼恰逢里面传来戏子莺莺嗓音,唱的又近家乡小调,勾起了姜辛夷的思愁,便说道:“去听听戏。” 茶楼戏台,人头攒动。许是乞巧节,不但街道繁盛,就连茶楼都挤得水泄不通。 巧果茶点是进门就有小二端来:“少爷小姐先吃着,估摸还得等好一会。” 耳边闹声纷杂,茶客们宁可挤在堂内驻足也不愿离开,交头言谈,喧闹不已,连空气都是稀薄的。 冷清惯了的姜辛夷只是站了一会就觉气喘不顺了,她说道:“走,不听了。” “好。” 姜辛夷顿了顿步又对那人都快挤碎的伙计说道:“你们若不再疏散一些人走,这般挤法,会出事的。” 伙计笑道:“你这姑娘说话怎么跟小老太婆似的,方才也有个人这么说,我看你们都是一个调调,该不会是父女?”他打趣够了,才说道,“姑娘且放心,我们这地方大着呢,不会出事的。” “哦,随便你们。”姜辛夷从人潮中挤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往里挤的人。 李非白知道她的顾虑,说道:“我让衙门的人去疏通。” 姜辛夷抬眼看看这整条街都拥堵的道路,说道:“单单疏通一个茶楼是不够的,整条街都不该有这么多人。街道狭窄,花灯满天满地,摊贩明火灼灼,但凡有点火星都易着火出事。” 李非白说道:“方才我们过来,兵马司的人也在,十丈一人,听闻过往也是如此,倒没什么事发生。” “不是没事发生,而是恰好没事发生。”姜辛夷闭上了嘴,“不说了,像极了乌鸦嘴。” 李非白笑笑:“那花灯好看,买一盏。” “嗯。”姜辛夷知道遇事总是往最坏处想是不好的习惯,但她素来如此,不过想来自己所预料的坏事几乎都不会发生。 杞人忧天,伤肝伤心。 两人缓缓穿行在热闹的街市中,卖花灯的人很多,但买的人更多,几乎是人手捧一盏。 它们或要承载少女的美好祈愿,或是要承托孩童的天真念想,又或者是大人也将忧思放在了上面,要让它们随风去,随河流,去远方找到合适它们的位置。 姜辛夷挑了一盏平平无奇的莲花灯,这灯对比那些个兔子造型的灯可太难看了,连李非白都说道:“要不要挑个别的?” 你挑这个我会质疑你审美水平的姜姑娘。 “不用,就它。” 李非白只好接受了她的审美,待付了钱,紧张盯了半天生怕他们嫌丑不买的商贩立刻脸上堆笑:“姑娘是觉得它做的好看吗?” “好看?这里它最丑。”姜辛夷将它用力晃了晃,满意道,“但它最结实。” ——长得就是一脸能挤掉其它花灯在河流上称霸进入决赛圈的模样。 李非白蓦地笑了起来,忽然觉得她可爱极了。他对商贩说道:“也给我来一个。” 姜辛夷问道:“你要许什么愿?” “国泰民安。” 他说得正气凛然,激得商贩说道:“少爷好抱负,这里的买客都是为情为爱,唯有少爷这般有胸襟,令人钦佩。”他说完就说道,“十个铜板,少爷。” 钦佩归钦佩,日子还得过呀! 李非白和姜辛夷都被商贩这变来变去的脸逗乐了,他们付了钱,便一人带着一个丑花灯往河流走去。 等他们走到河边,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不过好在戌时到了,陆续有人点燃花灯放行离开。 一时满河星光,顺流而去,铺满花灯的水面组成了一条通往天际的银河,似真的能承载身上祈愿传达神明。 姜辛夷点燃花灯,将它轻放水中,双掌合十闭着明眸,唇动无声,念着往生咒,脑海里又反复碾过师父在死人堆里拾她回家,给她重新取名字的时候。 “你可以唤我师父,若你想有父亲,也可以唤我爹。” “师父。” “为何不唤我爹?” “爹爹和娘都是禽兽,我不想要爹爹……师父会不会也是禽兽?” “……” 脏兮兮的她被师父抚了抚头,那温柔的低语声她至今都还记得。 “往后师父就是你的山,前可遮风挡雨,后可让你安枕无忧,你想吃什么师父为你买,想玩什么师父陪你玩,想睡懒觉就睡。” 姜辛夷缓缓睁开眼,将自己从那无尽的记忆中抽离出来。 她一直很后悔,没有喊师父一声爹爹,他知道比起徒弟来,他更想要个女儿。 他将“辛夷”之名给她的时候,或许就是如此期盼的。 李非白在一旁看着她,那眸光微闪,仿若含了细碎星光,不知是泪还是被这河光倒映。 “啊——” “那是什么——” “啊!!!” 上游人头攒动,瞬间惊叫声四起,一片慌乱。 人本来就多,岸边的人想往后跑,可后头的人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去前头看这热闹。顿时人挤人,又有人摔倒,被后面的人踩得不能爬起,更加混乱。 一时尖叫声、嘶鸣声、哀嚎声交错,整个河岸都乱作一团。 很快拥挤的压力到了两人这,这时陆续有人大声道:“不要挤——冷静下来——” 但远处的人根本听不见,反而愈挤愈烈,层层拥堵,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困在中心的人很快就觉得胸闷气短,已有孩童的哭泣声。 李非白想带着姜辛夷往外走,但别说走,连他这七尺男儿都动弹不得。 他只能双手环圈,将她护在身前,为她减轻那挤得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对岸的人见状觉得既惊奇又危险,他们倒是十分有默契地往后退,转眼那边疏散得宽阔开敞了,这边依旧堵得水泄不通。 很快有人被挤下河流,噗通噗通落水,震得花灯熄灭,哀嚎声更加痛苦剧烈。 好在水流浅,掉下去反而活命了。水里的人正松了一口气,却见岸边人犹如筛里抖落面粉,簌簌掉落。 “啊——” 黑压压的人一层又一层压来,在水里的反而受伤更重。 但两边宽敞起来,又有兵马司的人赶到,加之对岸的救援,堵了两刻的河岸逐渐通了。 李非白见岸上已无压力,才松开环紧的手。两人离岸边近,底下早已是哭声一片。 他说道:“你别乱走,我下去救人。” 姜辛夷说道:“我去方才的茶楼门口等你。” 茶楼离这不远,有个约定的地方总比瞎找好,李非白道了声好,就跳下河去帮忙捞人了。 本来已打算离开的姜辛夷听见耳边的嚎叫声又停了下来,她偏头看去,地上少说躺了三十来人,多是姑娘家。 兵马司明显没有预备那么多大夫,只有两人在那里施救,而且手法甚至都不算熟练。 她心中莫名起了一股恼火之意。 太医院那么多人,兵马司就要了两个半吊子来吗? 她快步往那边走去,撩开那半吊子不知如何下手的手,冷声:“你连骨折复位都如此生疏,还做什么大夫。” 那年轻人愣了愣,羞得满脸愧色:“刚学,确实不懂。” “紧住他的小腿。” “是是。” 姜辛夷看那人踝骨是外翻,便一手握住那人脚趾,一手托握那人足跟,拉向内翻,以内旋复位。 那伤者在她瞬间动手时叫了一声,随后疼痛立散。 不等他道谢,就见那姑娘和年轻人去了旁边伤者那儿。 如此拥挤踩踏,多是骨折内伤,骨折者好治,内伤者却更易昏迷不醒。 姜辛夷快步跑到昏迷者前,抬手说道:“针。” 年轻人窘迫道:“我还没买……”说完就被她瞪眼了,他更加羞愧,“太贵了……我想买可是没钱,我……” “闭嘴。”姜辛夷心中的怒火已快炸了,“兵马司就是这么请大夫救人的么?” 年轻人愣住:“我不是……” 这时另一个医者过来说道:“你们两个是谁啊?怎么在这捣乱?” 姜辛夷这才留意到气势汹汹的来者身穿官服,肩上还扛了个小药箱。她忽然明白过来,看向那年轻人。年轻人尴尬说道:“对……我不是兵马司的大夫……跟姑娘你一样,是游人。” ——堵在胸口的那股怒火瞬间被自己蠢灭了。姜辛夷动了动唇,愣是没说出对不起这话,她“噌”地起身夺过那医者的药箱,怒意得到了转移:“救人去!不救人就滚!” 医者:“……” 年轻人:“……” 医者反应过来,气得哆嗦:“你、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你会救人吗?” 姜辛夷不理他,蹲身打开药箱,扫了一眼银针,刚取出针来,年轻人就说道:“他抽搐了!” 那男童不过十岁大,母亲在一旁急得大哭:“大夫你快救救我的孩子。” 姜辛夷提针寻穴,扎入合谷穴、内关穴和涌泉穴中,又取针入下关穴、颊车穴,最后入针人中。 见男童仍不醒,再取针入委中穴和太冲穴。 针下八次,男童缓缓睁眼,惨白的面色也缓和下来。 那母亲又喜又哭:“谢谢、谢谢姑娘。” 姜辛夷又带着药箱去看下一个病患,这下医者真闭嘴了,也与她一块搭把手。 三人穿行在这一地伤员中,救了一个又一个。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让出一条路,兵马司的人亲自开的路:“就在这儿,事出突然,实在是人手不够……” “知道了。”为首的俊朗公子冷淡应了一声,见前面有三人正在忙活,兵马司正要驱逐那两个外人,方近谦只是看了眼那姑娘的手法便说道,“那也是位医者,由着她。” “是、是。” 方近谦说道:“救人。” 话落,身后二十余太医院学生便提着药箱入场,围看的人顿觉踏实可靠。 “救人还是得看太医院啊。” “是啊,就是来得太慢了。” “好在有那位姑娘在。” 方近谦眉目微垂,耳朵已听见了许多令人不舒服的话。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穿行在伤者中的姑娘身上,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可手法却无比熟练。 应当是家中有人行医,自小耳濡目染的缘故。 太医院的人一来,姜辛夷也不必忙活了。 她站起身来,那年轻人这会空闲了下来,跟她说道:“这里用不上我我就先走了,我摊子还在那呢。”他又想起了什么,忙说道,“姑娘我会好好看医书的!攒钱买针。” 姜辛夷欲言又止,道歉的话还是说不出口。她毒舌惯了,像是失去了说和善话的能力。 她想了想说道:“你若有空,来辛夷堂喝茶,就在大理寺一旁,一间小药铺。” “好、好。”年轻人倒是高兴交了这么一个朋友,不过他要是再不回去,估计摊子的烧饼都被人拿光了! 她想起还在河里捞人的李非白,本来他去救人她心无波澜,可这会莫名地想起他方才护着她,也定受了一些伤的,如今还去使力气救人,难保不会伤上加伤。 越想越不安,像有锤子敲打她的良心。 她转而往河边走去,想看看情况。 方近谦见她从身旁过去,负手问道:“姑娘师承何人?” 可姑娘不答,他甚至从她瞬间蹙起的眉心里看到了嫌恶。 “……”京师骄子的他竟被一个姑娘嫌弃了??? 姜辛夷走到岸边,只见河里的人在众人合力的救援下已经快救完了。 可李非白还在水中没有上去,他手里抓着一人的手腕,那人漂浮在一腿高的水中,似乎失去了力气。 她心中微微惋惜这场盛宴中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可很快她就发现那人的手肿胀得不像话。 她顿了顿,跳入水中。 这果决的一跳让方近谦都觉诧异。 姜辛夷走到李非白一旁,李非白看看她,说道:“方才引起骚乱的,应该是这漂下来的尸体。” 这人死了,而且死了至少两天。 姜辛夷看着那人腰间悬挂的腰牌,扯下翻看,赫然写着礼部主客司。 姓名——秦忘。 两人相视一眼,已然知道此人身份。 ——礼部主客司秦郎中。 那偷窃贡品失踪了两日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 第74章 方院使 方近谦回到家中时,发现父亲已经到家了,下人边给他递帕子边说道:“老爷听说河岸那出事了,让您回来就去见他。” “知道了。”方近谦扔了帕子就去书房,敲了门进去,见父亲已经在看书,问道,“父亲怎么早归了?河岸那边的骚乱也波及到茶楼了?” “倒是没有。”说话的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他面庞色泽温润,但因双目稍冷,语气沉沉,又因面庞刚毅,以至于显得整个面相都不那么和蔼,甚至透着疏离。他说道,“今日人多,茶楼人也多,委实不安全,唤了伙计来让他关门莫放人进来了,可掌柜置之不理。” “掌柜可不愿放弃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把门关了呢。” 方近谦说着,这时下人小跑进来,说道:“老爷、少爷,东阁茶楼着火了。” 方近谦顿觉父亲高瞻远瞩:“还好父亲没有贪图耳边痛快,提早回来了。” “嗯,今晚兵马司要彻夜无眠了。”方院使对下人说道,“你去知会蒋太医一声,领二十个学生去帮忙。” “是。” 方近谦说道:“方才河岸那边发生拥堵,伤了不少人,兵马司也来寻人,我便带了人过去,不过到了那人已经救了大半。” “嗯。” “是个姑娘救的,她手法娴熟老练,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问她师承何人,也不理人,孤傲得很。”方近谦想了想又说道,“听闻近日大理寺那边的辛夷堂重开了。” 方院使微顿。 方近谦知道辛夷堂——亦或是那林无旧是父亲心中的一根刺,即便过了那么多年,父亲还是无法拔除。 他说道:“我怀疑那姑娘就是辛夷堂的那个女大夫。” “女子学什么医,荒谬。”方院使摇摇头,可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扎了针。 方近谦问道:“父亲唤我来有什么事吩咐么?” 方院使说道:“听你祖母说你不愿再待在太医院?” “确实,太医院再怎么样也……” “以后不许再有这种想法。” 方近谦微顿:“父亲,我不喜欢学医!我们方氏族人中出过丞相,出过大学士,还有人被封侯,怎么到了我就不许我入仕,非要我做个太医。做太医有何出息?心惊胆战替皇宫里的人治病,一辈子被困在那里!” 方院使冷声说道:“太医院可不单单是给皇族护驾的,那全国各府、州、县、国子监、会同馆、边关卫所、牢狱,甚至那乡村镇子,都有从太医院派遣过去的人。除去分派到全国的大夫,还有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都是能为百姓治病救命的地方。单是今晚兵马司玩忽职守闯的祸,也是要太医院来善后,它如何无用?” “可最大的官阶不过三品,而且没有任何建功立业的可能。” “太医院存在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扬名立万,你若有这种想法,无论做什么,都成不了大事。” 方近谦越发不解:“可我不愿做太医,父亲为何非要逼着我学。” 方院使说道:“学医是为了让你性子变得坚韧执着,敏捷活泼,怀有仁爱之心。” 方近谦突然冷笑:“父亲既有仁爱之心,当年为何要陷害林无旧?” 他说完就见父亲的脸色变了,他也顿时后悔,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跪下:“孩儿错了。” 可父亲却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他问道:“所以外面果真都是这么传的么?” “是……” “知道了。” 方近谦略有些意外,父亲竟不恼怒,外头都传成这样了,作为儿子都觉愤懑。 难道……父亲当年真的害过林无旧? 方院使说道:“父亲与你做个约定,三年,你在太医院尽心尽力三年,日后你要做什么便去做。” 方近谦迟疑,方院使又说道:“你若做的好,父亲会亲自去见族中长辈,为你计谋前程。” 这话着实让人心动,要知道他这铁面无私的父亲从来都是不愿意去求人的,他连自己的事都不会去求人,更何况是为了家人。 当初但凡他肯开口要那院使之位,也不必被扶持林无旧的太子张口要了去。 三年……比起日后一步登天的前程来,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他说道:“孩儿听父亲的安排。”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秦郎中的尸体被运到了大理寺。 姜辛夷和仵作进了里面验尸,仵作查看得仔细,她在一旁看着听着。 老仵作屡屡看她,忍不住说道:“你一个小姑娘看见尸体怎能如此镇定?” 姜辛夷说道:“对一个旁人来说,尸体与活人最大的区别只有一个,不会说话和会说话。” 可若是自己的亲人,就是锥心之痛了。 这话老仵作无可反驳,只是他的重点是她怎会如此镇定,而非两者区别,而且这算什么区别,分明很恐怖啊! 他想了想说道:“以前我们同僚中,有个赤脚大夫,他做学徒时,因其师是个医痴,每每听闻哪里有人过世,半夜便带着他和铁锹前去掘坟,将尸体里外翻看,我那同僚也练就了一身胆子,后来做了仵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的身体构造……难道你……” 他本就是闲侃猜测,谁料那姑娘薄唇微弯,勾出一抹笑:“把‘难道’去掉。” “!!!”忒吓人了! 老仵作检查后一一记录后,迅速交给了在外等候的李非白。 临走前还不忘看姜辛夷一眼,只觉惊悚。 李非白好奇问道:“你与他说什么了,把老人家吓成这样。” 姜辛夷说道:“他可能是被尸体吓到了。” 李非白不太相信,他怎么觉得他是被她吓到了。他低头翻看验尸本,说道:“死因是一剑穿心,死亡时间在七月五日,也就是两天前。按照时间推算,秦郎中五日黎明出门后不久,就遇害了。” “也不知道他出门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秦家那边杨大人已经让人封了,我一会去看看。”李非白问道,“你可去?” 姜辛夷说道:“不去,日后与师父无关的案子都不必喊我。” “嗯。” 杨厚忠随后赶来,说道:“我就说此事还是得交给你办的,就是如此的巧,案子又落回你手上了。李少卿好好办这个案子,我从旁协助。” 李非白说道:“大人认得秦郎中么?此人身系郎中腰牌,但我并不认得他。” “我去瞧瞧。”杨厚忠进去瞧了一眼,那尸首虽然被水泡得肿胀,可是五官还能辨认,片刻出来说道,“确实是他。” 姜辛夷说道:“你们查案,我回去歇了。” “不放花灯了?” “不放。”姜辛夷说道,“我怕再放出一河的尸体来。”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说如此恐怖的话!杨厚忠看着她走远,说道,“那一整条女儿河都是人,可骚乱是途中才发生的,所以尸体原先定是藏在了哪里,趁着七夕之际才放入河中。凶手的心思,怕是故意要将动静闹大。” 李非白问道:“夏国使臣那边如今怎么样?” 杨厚忠说道:“他们一行人都不太会说我们大羽官话,我也叮嘱了四夷馆随行的人,不要将贡品失窃一事吐露,一时半会还不会露馅。” “那他们何时走?” “十日后。” 李非白了然:“那我现在就着手查秦郎中的案子。” 杨厚忠就喜欢如此勤快的年轻人:“劳烦李少卿了。” 第75章 四海赌坊 秦郎中的府邸比意料中的要残破许多。 李非白还仔细确认了牌号,的确是秦府,可这地方破破烂烂的……哪里像是一个正五品官员的家,这着实让人费解。 他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回应。他又敲了敲门,一会开了道门缝,一个男人似压着嗓音低沉说道:“何人到访?” “我……”李非白竖起耳朵,探头,“曹千户?” “咦?”门豁地打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非白啊。” 两人都觉这撞的巧又不巧,曹千户说道:“我听说是杨大人办这个案子啊,怎么又变成你了。” “本来是杨大人,又换成我了。”李非白说道,“你刚到还是已经审完了。” “审完了,正要走就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绑匪折返了呢。” “看来你今晚一直在秦家,还不知道已经找到秦郎中了。” 曹千户忙问:“他在哪里?” 李非白说道:“在大理寺,仵作刚验过尸。” “……死了啊?”曹千户说道,“回头我去大理寺看看去。” “也没特别的地方,被人一剑穿心,藏尸两日抛入河中。因刚好是抛尸女儿河,所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等你出了这门就能听见了。”李非白说完又环顾秦家四下。 曹千户立刻懂了他要说什么,说道:“破?压根不像月俸十六石的人对?” “是。” “我都打听清楚了。”曹千户往里头抬抬下巴,“家里其实也没人,就一个祖父,这秦郎中生来命苦,父母双亡,被祖父养大的。好在勤学上进,早早中举入仕,磕磕绊绊二十年做了郎中。可他不知哪年沾染上了好赌的恶习,别说俸禄,还欠了赌坊老板不少钱。去年妻子受不了,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一去不回。” 世上令人成瘾之事不少,痴武,痴文,痴棋,痴花痴草都是不伤旁人的雅兴之事,可若是痴赌,就是剁手也无用了,还害人害己害家人。 李非白略觉唏嘘,寒门出个人才远比贵族子弟入仕要艰难许多,更何况是做了京师的五品官员,却因沉迷赌局而不能自拔,着实可惜。 曹千户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秦郎中是因为欠了赌债急于还钱,才盗窃贡品?而赌坊老板收了贡品后就杀人灭口?” 李非白说道:“想来不太可能,一来贡品太过精巧,敢收的人很少,脱手太难了。二来大家都知道他欠了赌坊老板的钱,假设真查起来,赌坊老板是第一个被查的,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惹上这种麻烦。赌坊本就不被官府承认,只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他但凡有脑子,都不会做这种事。” “万一他没脑子呢?” “……” 曹千户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突破口:“我说的没错,万一赌坊老板是个没脑子的人呢!李非白你不能用聪明绝顶的脑袋去比对别人,那他们岂不是也跟你一样聪明绝顶了?” 李非白竟无以反驳。 曹千户说道:“走,去四海赌坊抓舌头去,那掌柜身份神秘,要抓他可要费一点功夫。” 李非白只好随他去,不过他依旧坚信赌坊老板不可能是个没脑子的人!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四海赌坊是京师中最大的赌坊,他们深深藏匿在城郊,占地十亩。内设赌桌上百,除去常见的掷骰子,玩牌九,搓麻雀,还有文雅些的投壶、花牌。每日都是千人踏着日落而入,踩在晨曦中离去。 整个赌坊像林中兽类,昼伏夜出。白日沉寂如荒城,夜晚喧闹如鬼市。 李非白和曹千户在子时前来,正是赌坊最热闹的时候。 进入大门,便是满鼻的肉香酒味,还有阵阵胭脂水粉的香气。 看来这里不仅只是赌,还有供人消遣的酒肉,更有不可言喻的肉身交易。 似乎只要你进了这里,哪怕是赢了钱,赌坊也自有办法让你把钱留下来。 这种稳输不赚的事,却每日都有那么多人愿意做。这是两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更觉这一群沉迷赌博的人令人费解。 他们刚进门就有伙计来迎,满脸谄媚笑意:“二位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可有什么喜好?” 曹千户说道:“没有。” 伙计立刻说道:“那小的带您二位转一圈,若有什么看上眼的,小的为二位说道说道,投个小钱玩玩,熟悉熟悉,就能赚大钱了呢。” 曹千户轻轻发笑:“怕不是要把我口袋的二两银给赚了去。” “哈,大爷说笑了,一看您就是财神爷的面相,只要下手,定能一晚赢豪宅。” “那我还真的得去试试手了。” “是啊,可别浪费了您财神爷的金手!” 这话里话外的,就是要人赌钱。 李非白说道:“我们是外地来的商客,刚倒卖了一船茶叶,来这看看。” 伙计一听两眼敞亮——大鱼啊这是!他笑脸更加谄媚:“好嘞好嘞,二位玩好,好好消遣消遣,若是没看上的玩法,也可以移步二楼雅座,尝尝好酒,听听美人唱曲,若有看上的……嘿,后门一开,就是怡红院呢。” 两人相视一眼,了然于心——原来后面是青楼,难怪脂粉飘香。 在这赌坊赢了钱压根就不让你带走,还变着法子将你榨干。 本来是很轻易就能识破的骗局,可乐于被骗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这属实让不爱赌不爱酒色的两人费解。 两人在赌场逛了半圈,耳边尽是赌徒们的吆喝声、叹气声、懊恼声,还有那欢快的呼声。穿梭在人群中的伙计闻声便过去,奉上酒水,一般人都会喝酒助兴,随即就被伙计在本子上记上一笔“发财钱”。 李非白看了一眼账本酒水的数额,一杯堪比外面一瓶的市价。 伙计眼看两人对什么赌局都不感兴趣,便说道:“要不两位去楼上坐坐?” 李非白问道:“你们这里一共有几层?” “五层,一楼赌坊,二楼食肆,三楼歌舞,四楼厢房。” 曹千户说道:“竟还有厢房。” 伙计笑道:“这不是为了给各位大爷们方便嘛。” “那五楼呢?” “五楼是掌柜和管事们歇的地方。” 李非白和曹千户明白了,一会直接上五楼擒王。李非白又说道:“那我们上三楼看看,舟车劳顿,听会歌谣。” “好嘞!” 李非白深谙套话的门道,伸手赏了伙计银子。伙计的神情果然更加殷勤,说道:“您二位今晚只管使唤小的。” “再拿些酒水来。”李非白又说道,“你们掌柜应当很年轻,日夜颠倒熬着这赌场。” 伙计说道:“这您可猜错了,我们掌柜刚过甲子之年,但精神奕奕,我们都比不过他老人家呢。” 步行上二楼,肉香酒更香,李非白瞥了一眼,那大厅宽阔,许多醉汉横在那,痴笑怒骂,一手拥着美人,一手拿着酒,喝得昏沉神志不清。 上了三楼,伙计领他们往前走,说道:“小的给您二位要了间大房,安排了二十妖娆歌姬,二位好好享受。” 厢房门开,伙计腰身弯弯,请他们进去。 两人走进里面,里面果真有二十个人。 还是手持大刀的壮汉。 曹千户回头:“这就是妖娆歌姬?” 李非白倒想发笑:“确实妖娆。” 伙计冷笑:“小的阅人以千来数,你们一进门我便知道是来砸场子的。二位爷就好好‘享受’。”他随即退了一步,猛地将门关上,喝声,“打!” 一声令下,妖娆壮汉持刀扑去。 第76章 狼狈为奸 伙计紧拽房门锁头,只听得里面打得砰砰作响,心里好不得意。 待里头没了动静,他才悠悠打开门,想嘲讽一番。谁想门刚开条缝,就见一只大手伸来,将门硬生生掰开,随后地狱阎罗露出粗犷身躯,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那种感觉就像他是地里的萝卜,被人原地拔起了! 屋里那二十打手全都躺倒在地动弹不得,那俊朗贵公子却坐在那看他,好似方才他根本就没有动手,全是这壮汉所为。 知道他们不好惹的伙计吓得哇哇大叫,曹千户拿了个果子就塞他嘴里,已是恶人脸:“好家伙,你竟敢埋伏我们,我们看起来好欺负么?” 伙计要吓哭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爷。” 李非白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爷您问!” “你们掌柜在何处?” 伙计略有迟疑,抓住颈上领子的力道顿时重了些,好似又要将他“拔”一次,他急忙说道:“掌柜这会可能在怡红院,一会就过来巡视了。” “样貌长相年纪脾气。” “四十有三,长得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我们私底下都……”伙计小声道,“都喊他笑面虎。咳!对,长得像,脾气也像,这说法二位爷能意会?” 这倒是能的。 李非白又问道:“他平日里是如何对待欠赌场钱的赌徒们的?” 伙计说道:“那简单呀,没背景没家世的便命打手去堵门,不还钱就上手,饿他个三天三夜准能要回钱。没钱还的就交房契地契婆娘孩子……” 曹千户瞪眼:“你们竟做这种勾当!” 伙计后悔得要咬舌头:“我胡诌的,没有卖婆娘卖孩子这事!” “难道后头那怡红院和方才赌场端茶倒水的孩童就是被那赌鬼抵债卖来的?” 伙计讪笑,眼见要挨打,他忙说道:“我也是被我爹卖的啊!” 两人一顿,伙计说道:“在这赌场好啊,虽然要待二十年,可是掌柜照常发月钱,平日客人打赏的也是自个拿着。所以来了这的孩子就没有想走的,回家干嘛,被赌鬼爹打骂,饭也吃不饱,还不如待在这呢。” 听着有理,实则荒谬。 李非白说道:“所以你自觉拉人下水毫无愧疚,是么?进来的人或许又会变成下一个当年的你爹,再将他们的妻儿卖到赌场,男做奴,女做娼,再一直轮回,助纣为虐。” 伙计轻笑道:“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还会想这些呢。两位爷一看就是没挨过饿的,哪会想着吃不饱有多惨。” “胡扯。”曹千户说道,“我爹是酒鬼我娘在我三岁时受不了跑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五岁前就没吃饱过饭,我作恶了吗?我为虎作伥了吗?你别用你那想走捷径的心思来定义所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本质是你贪图享乐,对人毫无同情心,还敢代表全天下没吃饱过饭的孩子选一条作恶的路,那混球赌坊老板就是个渣滓,他真是好人开什么赌场啊,老子呸!” 伙计:“……” 李非白还是头一回听曹千户的身世,他没想到看着憨憨又自信爽朗的曹千户身世竟如此惨淡。 那办案时所展露的“恶”和“冷”,全是装出来的自保手段么? 伙计语塞,可还是说道:“二位爷还是问事儿,小的就是没出息,就是傍了掌柜这条大腿不走了。” 曹千户看着他那自暴自弃的模样就觉恼怒来气,他说道:“回头我就将这赌坊一锅端了!” 伙计忍不住嘲笑道:“我们四海赌坊能在京师伫立这么多年可不是没有道理的,背后的靠山也不是你们能够动的。” “靠山是谁,报出名号听听。”他就不信还有锦衣卫办不成的事了! “这我可不知道,是天一样的人物,就凭你们……呵。” 李非白并不跟他置气,不过能在京师里让赌场站住脚的,说背后没有能一手遮天的人物他也不信。他说道:“方才那些是对待无权无势的人所用的伎俩,那有权有势的呢?” “这……” 伙计刚迟疑,就被曹千户使劲一揪:“说!” “好、好,小的说就是了。”伙计叫苦不迭,怎么就惹上了这两尊大佛了,“有权有势的那是大鱼,是不怎么追债的,但是碰见什么事了,就得帮我们掌柜办。” “比如?” “往小的说,若是刑部的,便让他们放个人。往大的说,若是吏部的,有人想买官,便让他安排安排。” 李非白没想到赌场掌柜竟把手伸到了这种地步,曹千户也是勃然大怒:“私下放囚犯还操办买官的活?胆大包天了!” 伙计说道:“那是我们掌柜有本事。” 李非白说道:“那你领我们去见见你那有本事的掌柜。” 伙计急忙摆手:“我可不敢!” 曹千户说道:“你已说了那么多话,不死也难,还有什么不敢的,不如戴罪立功。” 话落,屋外有人轻笑:“这些事算不得什么私密话,我还犯不着杀他灭口。” 两人微顿,抬头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笑脸盈盈,连眼角都含着笑,仿佛是一个普普通通又和蔼亲切的男人。 笑面虎果真很符合他的模样。 男人抱拳说道:“在下汪天贵,曹千户和李少卿深夜造访,汪某有失远迎,莫要责怪。” 伙计咋舌:“原来是锦衣卫……”难怪如此剽悍又不讲道理! 李非白说道:“既然汪掌柜知道我们的身份,那应当也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的?” “知道。”汪天贵微微偏头说道,“请上座。” 茶房中茶叶幽香,木门一关,似乎将满飘赌坊的酒肉香气和胭脂水粉都阻隔在外了。 这里已然成了儒雅之室。 仿佛外面的污浊都跟这里无关。 汪天贵亲手奉了好茶,说道:“两位是为了秦郎中来的?听闻他的尸首出现在了女儿河上,没想到两位大人连夜查案,着实令人钦佩。” 曹千户说道:“倒不必瞎扯这些,我只问你一句,秦郎中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汪天贵叹道,“虽然他确实欠了赌坊不少钱,但是我也确实没有逼迫他做过什么,更没有伤他性命。官府但凡一查都知道他烂赌欠钱,我真杀了他不是自惹嫌疑么?而且他死了我去哪里要钱,还不如留着他每月还能拿点俸禄呢。汪某贪财,可也不是无脑之人。” 他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我像如此无脑的人么,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曹千户说道:“办案需要,还请汪掌柜配合配合。” 汪天贵笑道:“若是不配合,汪某根本不会亲自来见。两位若没有什么线索指认汪某既是凶手,那就不耽误您二位的宝贵时间了,要忙的事可不少。” 但凡不是个傻子,也听得出这揶揄的话。他才是高高在上的主儿,官府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没什么事您俩可快走。 这逐客令都下了,两人也确实没什么实际的线索,短暂的接触后,对方的趾高气扬反倒让人觉得他确实不是凶手,一般的凶手怎会如此张扬猖狂。 李非白想,可万一他不是一般人呢? 他站起身,汪天贵仍坐在椅子上,笑脸相送。 就在汪天贵以为他们要这么灰溜溜走了时,突然见那白面书生猛然转身,目光冷然:“官差就是官差,我们这一身官服可以坦坦荡荡行走在烈日之下;老鼠就是老鼠,只要手上不干净,一世都无法见到天日。老鼠想踩在官差的头上,除非鼠类横行,遮天蔽日,可是——只要有官差在,就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汪天贵挑起眉头,没有迎着刀刃上去,他笑道:“李少卿说的是。” 两方没有起任何冲突,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曹千户下了楼就说道:“回头我便跟督主通报一声,将这里端了!” “恐怕没这么好端。”李非白说道,“他明知你我是谁,还如此嚣张,那他背后势力……” 曹千户大惊:“难道是你们大理寺???” “……”李非白差点没被他噎死,“曹千户,你多少讲点道理。” “我怎么了!” “难道正常反应不该是你们东厂?” “胡说八道。”曹千户说道,“我们只是喜欢抓人定罪砍人脑袋,可不喜欢干这种逼良为娼下三滥的事,你可别冤枉我们。” 李非白说道:“那也未必是我们两家。” “那还能有谁……”曹千户嘀咕一声,“罢了,我先回东厂,跟督主说说这事,再补个觉。你也回去睡觉,可别擅自行动啊,等等我!” “明日从哪里查?” “当然是——跟踪汪天贵。”李非白说道,“他的嫌疑仍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中最大的,除了跟踪他,还要同时调查礼部同僚。” “好,那我去跟踪,你去礼部。” “好。”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曹千户马不停蹄回了东厂,他本来打算一早再说这事,可没想到督主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敲门。 一会魏不忘唤他进来,曹千户便将今日的事说了,最后说道:“请督主下令,将那赌坊一锅端了,着实气人!” 魏不忘淡声道:“你气什么?” “气那赌坊狗贼逼良为娼,买卖官位,还拿人抵债,最气的是多少人进了赌坊弄得倾家荡产呀。” 魏不忘说道:“知道了,杂家让人查查清楚便是,你总这样气嚷嚷的做什么,先去睡。” “哦!”曹千户应声,见他桌上有石蜜,说道,“厂公这石蜜我爱吃。” 魏不忘笑笑:“就是特意为你留的,真是打小就馋这口,小心牙坏了。” 曹千户抱了那一罐糖说道:“好着呢。”他又说道,“您早点歇。” “嗯。” 曹千户将门关上,一会屋内灯火未灭,又从里屋映出一个人影来。 “舅舅,这曹千户憨头憨脑的,还查到自己人头上,未免过分了。”这张脸平日总笑,以至于如今严肃起来,眼角和八字纹依旧很深,都是素日里留下的烙印。 笑面虎即使不笑了,也还是笑脸模样。 汪天贵弯腰为他奉上账本:“舅舅,这是赌坊上个月的账本。” “放那。”魏不忘说道,“你莫理会他,他可好用着呢。这武功高强脑子好的人不少,可忠心耿耿的人可不多。”他说道,“近日低调一些,莫惹是非。” “是。”汪天贵低声答话,随后从暗道离去。 屋内灯火随即熄灭,将人影隐没在了黎明前的黑夜中。 第77章 寒门 天色将明,远山青黛,又是一日明朗的预兆。 宝渡打着哈欠从内堂往大门那走,已闻到厨房飘来的夹杂着柴火的烟火气。他立刻折了步子去厨房,探头说道:“大娘,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宋大娘乐呵说道:“蒸了包子呢,不知道辛夷姑娘喜不喜欢吃。” “她是神仙,不吃饭的。”宝渡说道,“我宝渡爱吃就好。” 话落他就觉身后冷冰冰的,冻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就见个冷面阎王在那,不冷才怪呢! 姜辛夷瞥了他几眼说道:“神仙喊你去开门了,都什么时辰了。” “我还没吃早饭,一会开了门连吃早饭的机会都没了。”宝渡嘟囔着,正巧宋大娘将包子从蒸笼拿下来,他便抓了一个,烫得他左手颠右手,右手倒腾左手,一直倒腾着去开门了。 宋大娘说道:“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得多吃些。”她又瞧见要走的姑娘,说道,“正是年纪轻轻长肉的时候,得多吃些!” 姜辛夷只好回来。 宝渡到了前堂已经吃了一半包子,皮很瓷实,一点也不软绵绵,里面是白菜鸡蛋馅的,似乎没放什么佐料,可是意外的好吃,清香馋人。 他将剩余的包子塞进嘴里,将门板挪开。 刚开一扇,就见个衣裳破旧洗得发白的年轻人局促地站在那,微微低头弯腰说道:“见过小哥。” 宝渡说道:“姜大夫就快出来了,你进来等。” “不是开药也可以进去么?不会叨扰到她?” 宝渡了然:“是来听课的?那没事,坐里头。”他又轻松说道,“座位先到先得哦,想坐哪坐哪。” 年轻人问道:“平日很多人来听姜大夫说课么?” “也不多,最近都是十来个人。我们家大夫不是说课,是你们听课,她可懒得与你们细说,一切靠意会。”宝渡这才仔细看他衣裳,比先前来听课的人要朴素很多呀,那肯定不是太医院的学生。 一会姜辛夷出来,盘子里还装了五个大包子,递给了宝渡。宝渡哼声:“现在知道心疼我宝渡大爷了。” “不吃饱没力气干活,少抓几帖药,我便亏大了。” “……”冷面阎王! 姜辛夷的目光刚扫过木桌那边,丘连明急忙站了起来,作揖说道:“姜大夫。” “谁?” “……在下丘连明。”他忙说道,“七夕之夜与您一起携手救治患者的那个人。” 宝渡边啃包子边瞥眼,咦惹——七夕之夜她不是跟他家少爷过的?少爷你行不行啊,能不能让我抱上小少爷了! “哦。”姜辛夷想起来了,“何事?” 丘连明窘迫说道:“来……学医,姜大夫医术高超,丘某想来学学。” “哦。”姜辛夷坐了下来,就不理会他了。 宝渡见他尴尬得都不知坐还是站,说道:“你先坐会,估摸一刻钟就得忙起来了。诶,你来听讲怎么不带纸笔呀?” 丘连明低声:“笔墨太贵,我记脑子里就好。” “……”宝渡见过穷的,可没见过这么穷的,“罢了,我给你拿些纸笔。” 姜辛夷淡声开口:“他既没有,愿用脑子记,你费这个钱做什么。” 宝渡愤慨说道:“笔墨又不值什么钱,你抠门!” 丘连明急忙摆手说道:“不值当为丘某争执,宝渡小哥确实不用。” 两头不讨好,宝渡也不管了。 一会太医院的学生陆陆续续进来,见那位置上坐了个衣着寒酸男子,还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上,为首的人已是蹙眉。 他走过去说道:“这儿是我坐的。” 丘连明忙起身往旁边挪,又有人说道:“这是我的位置。” 他便继续挪位。 可前头的位都有人要坐,他便一直往后退,直到退到最后一位,只看到前头黑压压的人群,旁边位置无人坐,他仿佛被孤立在了荒岛上。 不过在这也能听讲,就是若来了病患那看面色、舌象恐怕会困难一些。 他看着前面那一个个穿得光鲜华服的人,又想,能让他进来听听看看,他已很知足了。 可太医院十三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对此人诸多打量,穿得贫寒,穷酸,桌上竟连笔墨纸砚都没有,可就是这样一个似乎刚入门医门的人,竟跟他们平起平坐,一齐听讲,这多少伤了他们的自尊。 一人问道:“姜大夫,这是何人啊?” 他们方才占座位一事姜辛夷早已听见,她还想着看丘连明能忍到第几个人,但凡他能拒绝一次,她还觉得他有胆子还能救,结果他足足忍了十三个人,都被排挤到边上了,还是唯唯诺诺。 瞧见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她就窝火。 她说道:“与你们一样,想精进医术,学医之人。” “他连笔墨都没有,这着实不尊重你。” “我学医时也从不用纸笔。” 那人语塞片刻,又说道:“他根本就不像是学医之人。” “那如何才叫做像?”姜辛夷冷言冷语道,“沐浴斋戒么?” 那人直指丘连明:“至少不是像他这般寒酸!” 姜辛夷说道:“哦,那就走。” 那人脸上顿时露出愉悦之色,丘连明愣了愣,低头就要退出去。 姜辛夷又说道:“所以你们这十三人还不快走?” 那人一顿,丘连明也一顿,有些诧异:“姜大夫……” 那十三人登时炸开了锅:“凭什么让我们走?姜姑娘,我们可是太医院的学生,我们愿来此听讲是你的荣光,如今你竟为了个穷苦小子驱逐我们?你问问他他能买得起医书吗?他能买得起银针吗?他连笔墨都买不起!” 姜辛夷身体往座椅一靠,眉目渐渐染上寒霜冷意,目光锋利非常。这当面斥责的傲慢是刀,她的眼神便是盾,将对方的刀全都挡了回去。她开口道:“滚。” 宝渡也气恼不过,添话说道:“滚滚滚!辛夷姑娘好心让你们进来听讲你们还真把礼数当奉承了,我们辛夷堂可不稀罕你们这一群傲慢无礼的半吊子,明明是来学习的还摆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学医的态度都未摆正,还想做大夫,我宝渡第一个觉得你们是庸医,好好回你们太医院上课去!” 姜辛夷微微挑眉,宝渡嘴巴的输出能力她一向是很欣赏的,把她一个滚字翻译出了上百字,舒坦—— 丘连明摆手说道:“诸位别吵了,我丘某不值得你们如此争吵。我走就是了——” “你出息些。”太医院的人没让姜辛夷气着,这窝窝囊囊的丘连明倒让她觉得生气,“你坐好、闭嘴。” 丘连明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十三人素日里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姑娘,他们偏是不走了:“你驱逐我们,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饶是姜辛夷,也觉他们太过令人不齿。 宝渡还要吐一千个字怼人,被姜辛夷抬手拦下。 她冷笑道:“医者仁心,不单单是对病患而言,更是对所有苍生。既是人,也可是飞禽走兽,甚至是蚊虫鼠蚁,你们连一个正常人尚不能容忍,那往后如何治病救人。以你们如今的心态,根本无法悬壶济世。进太医院不是你们炫耀的资本,而是身在其职,更能想着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若连容纳百川的心胸都没有,那你们入了太医院,也是害群之马。” 这过半人顿觉醍醐灌顶,可过半人被气得不轻,他们六七人哆哆嗦嗦地上前就要教训她。 这手还未伸出去,门外就有人声音沉沉:“隔壁就是大理寺,你们当真要顶着太医院学生的身份殴打百姓么?” 众人手势骤停。 宝渡两眼发亮:“少爷!” 关键时候还是他家少爷最靠谱! 李非白眉峰峻冷,扫视了一眼众人说道:“一旦进了衙门留了聚众斗殴的底,你们也做不成太医院的学生了。” 几人权衡利弊,又有几个冷静的劝着,便半推半就地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后,姜辛夷说道:“倒不如让宝渡挨两巴掌,回头让太医院撤了他们,免得日后祸害人。” 宝渡点头:“就是。”不对,为什么是他挨打! 李非白说道:“这些人都是从几千人中脱颖而出的,又年轻气盛,难免心性不稳。” 宝渡说道:“那也没比辛夷姑娘小啊,你看看她……啧!” “啧是什么意思?”姜辛夷偏身看他,很好,正好一肚子气没处发呢,你再触我霉头试试。 “大娘那需要我!”宝渡拔腿就跑,他怕被她给宰了! 都快在凳子上烙实了的丘连明小声道:“姜大夫……我可以走了么?” 姜辛夷眼刀一扫:“你坐好。” “……不是,我得去卖烧饼了。”丘连明小心翼翼说道,“早市是最好卖的,卖了才能换钱买吃喝用度……”他又急忙说道,“我是真的有心要学医,不是瞎晃悠的。” 姜辛夷微微一顿,烧饼……她问道:“你什么时辰起来的?” “寅时。” “何时睡的?” “子时过半。”丘连明说道,“夜里才能得点空看书,寅时得起床揉面弄烧饼,好赶上早市。” 他说着已经局促不安,听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仿佛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客人,心都焦虑了。 姜辛夷说道:“你去。” “诶诶。”丘连明走的时候又问,“我……” “有空便过来,夜里不开门。” “好好。”丘连明总算放下了心,他跑去竹筐里拿了一捧烧饼送进来,便挑着担子走了。 两筐沉甸甸的烧饼,压得年轻人的肩头深陷,缠得步伐沉重缓慢。 姜辛夷看了好一会,李非白说道:“我明白为何你对那些太医院的学生那样气恼了。” 一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天之骄子,心性却那样急躁傲慢。有心学医的丘连明却连看书的时间都要拼命挤出来,两者对比之下,既是对前者浪费优渥机会的愤然,也是对后者无力精进医术的感叹。 他太懂她的心思了。 姜辛夷收回远眺的视线,说道:“人各有命。” 她能做什么?她做了又有什么用,顾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改了一个便是一个。”李非白说道,“门外人也多了,你先看病,我这会要去礼部查案。” “嗯。” 李非白出门见到宋安德正往这来,手上还抱着些衣服被褥,许是给他娘捎去的。他想了想叫住了他,说道:“安德,你帮我跑个腿,带个口信给杨大人。” 宋安德说道:“好嘞,大人尽管吩咐!” 交代好后,李非白才去礼部。 宋安德抱着被褥进来,问了姜辛夷和宝渡的好,便去里头了:“娘——娘我给你拿了被子来。” 宋大娘说道:“我被子够了啊,怎么又买新的。” “不是新的,是厨娘不要,我看着好就跟她要过来了。” “那成那成,看着挺新的,丢了可太可惜了。”宋大娘接过被子催促道,“你快去忙,好好干活,不要偷懒。” “知道了娘。” 宋大娘抱着被子进了房里,仔细一闻,还有新棉被的味道。这孩子…… 她担心他在京师处处用钱,又因他一片孝心而欢喜。她抚了半晌被子,才将它放进箱子里,好好锁上了。 第78章 陷害 “秦郎中平日做事严谨简明,虽然离去得突然,但职务上也未留下什么棘手的事,说起来实在是太可惜了。”林尚书跟在李非白一旁提及秦忘的事,十分感慨,“李少卿断案如神,可定要找到凶手啊。” “天网恢恢,凶手会被抓住的。”李非白将秦忘桌上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线索,视线将要离开时,又留意到了桌上那支白玉狼毫毛笔。 白玉笔杆通体如糯米之色,圆润光滑,顶端缀了一颗黑如夜色的小珍珠,突兀却又十分惹眼,引人多看,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赌徒倒欠四海赌坊那么多钱,家里也输得倾家荡产,竟还有一支看起来能值千两银的笔在这,实在不正常。 他问道:“林大人,这支笔是有什么来历么?” 林尚书说道:“大人好眼力。这笔是九殿下所赠,秦郎中视若珍宝,常年置放于此。” 李非白微顿,林尚书忙说道:“大人若觉得是证物,可查到他下落,也是可以拿走的,我回头与九殿下禀报一声便可,不过九殿下应当不在意这笔的事了,毕竟他们二人交好,朋友间互相赠送的东西怎会放在心上。” “林大人是说,秦郎中与九皇子私交甚密?” “较之他人,是来往得密切些。” 李非白了然,又看看林尚书,按理说朝廷上下都知道皇上痛恨结党营私之举,所以官员之间多有避嫌,更何况这是皇子与官员,他们二人的关系当真如此密切么? 林尚书是无意提起还是故意提及? 礼部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李非白将笔带走了,想了想往辛夷堂那边去。 到了那果真看见了秦世林。 宝渡见他就说道:“少爷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当差。”李非白向秦世林作揖说道,“可否请九殿下移步大理寺喝个茶?” 秦世林饶有兴致问道:“为何请我去喝茶?”他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听闻李少卿最近在查秦郎中的事,你这转到我跟前来……莫不是我牵扯上了嫌疑?” “是,听闻秦郎中与九殿下颇有来往。职责所在,请九殿下见谅。” “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且问就是了。只不过我毕竟是皇子,皇上素来不喜皇子拉帮结派,我去你大理寺诸多麻烦,所以要劳烦李少卿在此问话,大理寺我就不去了。” 李非白听见这话略有思索,君臣避嫌这事九皇子是知道的,那就是说他即便与秦郎中交好也绝不会明目张胆让礼部的人知道,更何况是赠笔一事。 姜辛夷说道:“去后头说。” 两人随即去了后院,正巧宋大娘在开凿院子,见他们过来问了好,见他们似乎要说什么话,就放下锄头去干别的活了。 秦世林说道:“这院子上回来还是杂草丛生,这会都已快开辟成新疆土了。”他指了指四处说道,“那儿、那儿,要种上菜了。” 李非白问道:“为何不是种花?” 不是他偏见,只是以他皇族贵公子的身份,怎会想到民生,而不是观赏之景? 秦世林笑道:“我是不是应该将这里想成花园更合适?那你错了。虽然我是皇子,但我不比他们只知狩猎取乐,我喜欢去江川河流转转,也喜欢去农田看看四季作物,百姓关心什么,收成如何,我都知道。”他说着又叹气,“可惜,没有人关心我知不知道这些。” 父皇的心,永远都是偏向他们的。 李非白与他接触甚少,又因他总是动机不明地待在辛夷堂,心中颇有怀疑。既心生疑窦,那想要没有疏离感就不可能了。 可如今这一番话,却让他对九皇子有所改观。 愿意弯腰留意民生的人,总不会是个差劲的人。 他说道:“太子信任九殿下,他日太子殿下登基,九殿下所学也能用上。” 秦世林蓦地轻声嗤笑:“草包太子。” 李非白愣神。 秦世林幽幽说道:“我知道李少卿的为人,不会乱嚼舌根,李家也从不屑与人为伍。虽然我与你并无深交,可我十分相信你。” 这一番交浅言深的倒让李非白对他重新审度,还有他说话的用意。 坊间传闻那个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九皇子,其实也是野心勃勃之人。 李非白说道:“这些话下官不会外传,但也不愿再听。” “为何不愿多听听?” “如九殿下所说,李家人素来独来独往,只会听从圣令。日后谁是皇帝,我们便效忠于谁,所以皇子间的事情下官不愿多听,听多了也不会偏颇谁。” 这是小叔给他的教训,尽力辅佐助其羽翼丰满,回头他便觉你可操纵皇位,视你如虎,夺你权力,甚至剥你一世自由。 如今储位之争在太子和几个皇子之间,无论是谁,都没有昏聩之人。 无论是谁成为帝王,似乎都影响不了大羽的国运。 所以他实在没有必要去听这些话,选择亲近哪位皇子。 秦世林笑笑:“你不听,是怕越听越觉得我有治国之能,为我惋惜么?” 李非白目光淡然,看着他说道:“殿下可知锦衣卫遍布全城?皇上龙体安康,若九殿下执意口出狂言,小心让锦衣卫听了去。” 秦世林立刻打住了话。 他相信李非白,但是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可最擅长“听风听雨”。他不再提及这个话题,说道:“说,你寻我要问什么事?” 李非白说道:“近日秦郎中的事九殿下可知晓?” 秦世林笑道:“我身为皇族中人,自然是知道的。不是说偷了贡品畏罪自杀了么?看来有隐情?” 这笑瞬间让李非白觉得二者并不熟识,他说道:“殿下与秦郎中可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字,我常让人去跟他取字,写帖子。” “可送过一支白玉毛笔?” “嗯?”秦世林细想了一会,“好像送过,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我总给人送东西,送过便不太记得了,但府里的议事会专门记在本子上,你若要,我让他找来给你看。” “那劳烦九殿下了。” 秦世林好奇道:“他的死跟那支笔有什么关系?” 李非白说道:“如今还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只是我过去时,那支笔十分惹眼,便有人说是你所赠,而且你与他私交甚密。” “所以就查到我的头上了?”秦世林蓦地笑笑,“李非白,你这是被人利用了啊。” 李非白说道:“殿下是想说那人故意指路让我查您?” “是。” “可下官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殿下在故意掩饰你与秦郎中的交情。” 秦世林愣了愣,随即朗声笑道:“李少卿有自己的想法,不以别人片面的说法来断定案子,好、好,我只知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问什么问就是,倒不怕你查。” 李非白说道:“因查案需要,所以还请殿下近日不要出门,居家禁足。” 秦世林叹道:“真是铁面无私的人。”他说道,“我知道了,你若是怀疑,来搜我府邸也行,我倒是不介意的。” 没有确凿的证据去搜皇子的府邸,李非白还没到鸡毛当令箭的地步。但真有什么线索指向九皇子,他会去搜的。 从辛夷堂出来已快午时,李非白便和姜辛夷一起回了大理寺用饭。 宋大娘在大理寺的厨房里帮忙,要么比他们早吃饭,要么比他们晚用饭,是同不到一桌的。 宋安德去后厨瞧了他娘,这才回来吃饭,等他坐下来,熟识的人快坐满了。 他见宝渡盯着咬了几口的烧饼发呆,左看右看的,问道:“宝哥你不爱吃这饼吗?就这粥挺好吃的啊。” 宝渡皱眉:“我就是觉得味道口感很熟悉啊……”他转而看姜辛夷,“辛夷姑娘,这像不像……丘连明早上给我们拿的烧饼?” 姜辛夷淡然说道:“不能说很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他做的烧饼怎么会在大理寺的饭堂出现?” 对桌的杨厚忠说道:“你家少爷问我,大理寺要不要烧饼做主食,我一想衙门里吃面食的人不少,换换口味也好。我去那人家里看了,人干净屋子也干净。又尝了他的烧饼,做的不错,他也擅长面食,所以让他以后单数送烧饼,双数送面条。” 宋安德说道:“好啊,我也喜欢吃面食。” 宝渡得意道:“看我们少爷多会照顾人。”他转念一想不对啊,少爷这人可是跟辛夷姑娘过七夕的人,你怎么还帮他一把呢! 糊涂! 杨厚忠说道:“确实好吃。” 李非白说道:“举手之劳。” 姜辛夷嚼着饼子,小麦的香气在嘴里蔓延着,还能吃出烟火的香气。 丘连明烙印是有点本事的。 “哎呀!竟有烧饼。” 曹千户大大咧咧迈步进来,驾轻就熟地先去领了一份菜,又拿了两个烧饼,在宝渡和李非白之间硬生生挤了进去,把瘦小的宝渡直接挤得身体一歪,气得他要揍人。 ——算了这可是会吃人的锦衣卫,他宝渡大爷能屈能伸,忍了! 曹千户坐下便喝了几杯水,说道:“可晒死我了,那汪天贵凌晨睡觉,睡到日晒三竿还不起床,啥事没做,白盯梢了。” “我那边略有收获。”李非白说道,“有一事让我肯定秦郎中盗窃贡品不是为了贩卖钱财。” “此话怎讲?” “他的桌上有一支九皇子赠的白玉毛笔,即便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他都没有那个胆子将它卖了。那更何况是偷盗贡品这种杀头的事。” 曹千户微微拧眉,点头道:“有道理,那到底是什么人逼迫他偷贡品,目的又是什么?” 李非白说道:“林尚书说他与九殿下私交很好,我便问了九皇子,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两人并不熟识,甚至让我有种感觉,林尚书想推着我去查九皇子。” 姜辛夷冷不丁说道:“查九皇子就是查太子,林尚书是谁的党羽?只怕是太子对家的?反向推断可以从对家查查线索。” “难查。”李非白说道,“虽然皇子们暗中较劲,可是没有谁摆在明面上做这种事。但可以从林尚书那里查查,看是否真有人故意为太子设局。” 曹千户说道:“李非白啊,你说这话可就把整个案子都往上拔高了三个阶梯了,本来只是一桩官员盗窃贡品案,后来秦郎中死了,就变成了官员盗窃贡品被杀案。如今查到礼部,又与皇子牵扯上关系,这就上升到皇族内斗了。这骨头越来越硬,是我们能查下来的吗?” 李非白笑笑说道:“曹千户忘记我们上个月还把皇宫搅和了一番么?” “唉!那是你们大理寺,我不是被拦下来了吗?” 李非白皱眉:“拦下来?” 曹千户拧了拧眉头才说道:“是,我对你们说是事多繁忙,不过实际是厂公将我拦住,不愿东厂牵涉其中,毕竟是皇宫重地,又事关王爷,太过复杂了。” 姜辛夷说道:“这世上还有你们东厂怕的东西。” “多着呢。”曹千户说道,“快吃饭,一会我再去看看汪天贵。” 李非白说道:“我跟你一起去,礼部那边没有线索可查了,从汪天贵那里着手。” “好嘞。” 正是用午饭的时辰,大理寺这边饭菜飘香,远在皇宫的太医院也是药香中夹着菜香。 可有几人却觉今日饭菜难咽,越想今日的事越是气恼。 “女人做大夫已够离经叛道,如今还胆敢为了个区区半吊子教训我们,真是荒谬。”那人紧握筷子,说道,“我们太医院十三人屈尊去听讲,她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一人也说道:“女流之辈,不识好歹。” “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咽不下,要找个法子治治她的傲气!” “能有什么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先开这个口。跟一个女人计较,好像也丢了身份。可不丢身份就得丢人,面子都丢光了! 背后忽然有人冷声问道:“你们在说何事?” 这六人听见声音一惊,急忙起身作揖:“方院判。” 方近谦冷眉扫过他们的脸,说道:“我只听你们说一次,是说真话还是假话,随你们选。” “……”六人顿觉脊背发凉,又懊恼怎么就让这小阎王听见了。 嘴欠呐! 第79章 正统较量 方近谦是近乎暴怒听他们说完了整件事的经过。 那六人说着,声音也愈发的小。平日里他们就不愿多接触这个冷面院判,如今自觉做错事,更是大气不敢出。 “所以你们这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方近谦既恼怒又觉可笑,“堂堂太医院的学生,却轻信市井大夫,那些个没有进过学堂,系统化学医的人,如何能比得过汇集天下名医的太医院,你们的脑子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几人一句话都不敢说,比起方才义愤填膺声讨一介女流时,可是怂到了天边。 方近谦冷声道:“过几日我会重新给你们编排一份卷子,若优,则留,反之就回家去,太医院不欢迎尔等三心二意之人。” 众人叫苦不迭:“方院判……那女大夫虽然是女人,也确实是市井大夫,但她医术高超,我等前去观望一二,确实是学……” “闭嘴。” 众人急忙住口,迫于他的威压,只好悻悻离去,发奋看书去了。 一会陈御医过来,方近谦仍说道:“也不知道他们在贪图什么!竟觉太医院所教比不过那赤脚郎中。” 陈御医为人公正,方才在一旁整理医书,也听了个大概,说道:“方院判消消气,虽然如此,但他们昨日的考核,都是优等,较之别人优的地方在于辨证用药,确实准确许多。” 方近谦说道:“陈太医想说什么?说太医院比不过那野大夫么?” 陈御医笑笑:“医学何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有所长便学哪里,方是医家进步之举。那女大夫的事我近日也有耳闻,听说就是大理寺附近那辛夷堂的姜辛夷姜大夫。” 方近谦略一沉思,难道真是那在七夕夜救人的那姑娘?他说道:“陈太医说这些话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 说罢,他还是决定改日会会姜辛夷。 他倒要去看看,那辛夷堂到底是住了个神仙,还是神棍。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面食沉甸,依旧压得人双肩微沉。但今日丘连明感觉担子轻了很多,他出门时早起的邻居瞧见还说道:“是睡过时辰了,今天晚了,没赶上早市,面条要不好卖了,赶紧去。” “没起晚。”丘连明笑道,“衙门那边说了,他们辰时才开饭,让我不必太早送去。” 邻居讶然:“衙门要你的烧饼?” “逢单烧饼,逢双面条,暂时是要一年。”丘连明对大理寺十分感激,这意味着他可以不必太早起床揉面做饼切面,每日送过去便行了,拿了钱他出门就可以去辛夷堂。 一年……一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或许明年开春他便有把握考太医院了。 不过昨日他得罪了太医院的一众学生,不知他们是否会有芥蒂。 他的心中颇有负担,送了面条到大理寺后厨,去跟管事结钱。他看着他在厚本子上翻找画圈,说道:“我看别人好像都不是日结……” 管事笑笑:“是啊,李大人特意交代过的,这一个月你的钱先日结,下个月再跟他们一样,每月结一次账。” 丘连明隐约觉得那一面之缘的李少卿是在关照自己,这大理寺和辛夷堂都是好人。 他心中感激极了,将钱安放在钱袋里,先去附近买了纸笔,这才去辛夷堂。 里面那十余座位空无一人,那些太医院的学生当真不来了。 他心有愧疚,正要跟那在开药方的姜大夫道歉,对方瞥他一眼,似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说道:“坐好看好别说话。” “……”一句话堵死了他满肚子抱歉的话。 病人陆续进门,姜辛夷又看他一眼,略有怒气:“你坐那么远是有千里眼吗?” “……我、我怕坐太近叨扰了您。” “过来。” 丘连明赶紧过去,就站在她身后侧,这个角度十分好,可以将病人的气色舌头看得一清二楚。病人说话大多声调微弱,尤其是碰见气虚之人,说话更是听得不清,这会就在前方,听得真切。 他甚至还能看见她开的药方,每种药斟酌的剂量。 忽然姜辛夷将开好的药方递给宝渡,随即问道:“我方才开了什么药?” 宝渡忍不住打抱不平说道:“辛夷姑娘你也太欺负人了,这毫无准备的考试他哪能接得住啊。” 姜辛夷说道:“他不是说习惯用脑子记事么?那我考考他怎么了?” 就考他就考他,你能怎么了! 宝渡要被气死了,不讲道理! 丘连明突然被她一盯,磕巴了一会,在她收回视线之际,开口道:“方才这位婶婶自述腰痛、手足痛,痛时似有钻子入身,又时常游走性疼痛,辨证为风湿痛,而且是风重于湿,用药应从活血祛风通络入手。因此可以用祛风利湿的细辛、威灵仙、桑枝、防风、千斤拨,兼有祛风湿强筋骨的槲寄生、五加皮,兼有祛风湿活血的秦艽、半枫荷……”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强筋骨的杜仲、续断……” 姜辛夷说道:“纯粹祛风湿的药已有,兼任强筋骨的、兼任活血的药也有了,还差什么?” 这会连病患也在看他,宝渡也飞快抓着药边等答案。 整个辛夷堂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可素日里被人看一眼便脸红手足无措的丘连明,这会却没有慌张。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张药方里。 此时的他已不单单是在回忆药方的用药,而是自己在思考到底还欠缺了什么。 他忽然明白了:“还差两味重活血的药,既是引子,也是根除风湿病的保障,党参和当归。” 宝渡一瞧药方,都对得上,由衷替他高兴:“对啦对啦,辛夷姑娘她没法骂人了!” 姜辛夷:“……”她有那么喜欢骂人么? 不过她对丘连明目前感觉尚好,不会照本宣科,思维敏捷会变通,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自己的脑子。 不是个蠢货。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午饭后就和曹千户去了汪天贵的赌坊,他住在五楼,恰好是楼顶,夏日本该酷热,但他屋内放置了冰块,也不热。 曹千户说道:“我发现我们东厂真穷,哪哪都有冰块,就我们那没,连姜姑娘那都有,你们还天天吃冰镇酸梅汤!” 羡慕死他了。 李非白说道:“这就是你每日都来大理寺吃午饭的缘故?” 为了一碗酸梅汤? “哈哈哈。”曹千户说道,“被识破了。” 李非白了然了,说道:“我要与管事的说一声,得让你交钱才行。” “……这可就不厚道了!” 两人在屋顶上盯梢又热又闷,仿佛在晒人干。 李非白问道:“九皇子在京城的风评如何?” “说好听些,是太子的幕僚,说难听些,是太子养的狗。” 李非白有些意外:“太子对他不好么?” 曹千户说道:“太子那人……较之其余皇子,也就占个皇后长子的优势。”他说完急忙看四下,“这些话是能说的吗?我好像是锦衣卫?” 专门为皇帝督查监听百官说皇族混账话的锦衣卫??? 李非白简直要被他逗笑:“还是别说了,你可是锦衣卫。” “嗐,锦衣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意识的,我们可不是外头传的是个只会杀人的冷血兵器。”曹千户说道,“管他呢,太子又不是皇上,我们效忠的是皇上。” 他继续说道:“太子为人不太厚道,大多做的能得到皇上嘉奖的事,都是九皇子提议的,按理说待他应当很好。可太子没有,好处是一点都不给九皇子,也就是给他表面光鲜,背地里当着府里人的面斥责他的事可不少,全然不像兄弟,更像是主人与狗。” 李非白明白为何九皇子会说那些话了,还唤太子是草包。 心中义愤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的。 曹千户说道:“若不是我在东厂,知晓这些,换我我是不信太子是那样对九殿下的。倒是可惜,明明是个有能之人,却吃尽了出身的亏。” 李非白隐约听过一些九皇子出身的事,母妃不受皇上宠爱,以至于九皇子也不受重用。 一个有能之人却要以“仆人”的身份站在草包身后,秦世林心中的不忿他已能明白一些。 “那小子可算是出门了!” 彼时,汪天贵出了房门,往楼下走去。 两人立刻跟了上去。 第80章 乌龙一场 汪天贵此行实在是算得上鬼鬼祟祟四个字。 他离开时走的是后门,放着豪华大马车不坐,上了辆不起眼的小破车,随行的人也不带,就让车夫驾车走小巷子,根本不往大路边上靠。 这种鬼祟谨慎的模样说没有隐情都难以让人信服。 李非白和曹千户一路跟踪他到了一条巷子中,那巷子狭窄得连车都过不去,甚至要下车步行。 汪天贵回头看了好几眼,确定没有人才提步往前走,走到一座宅子前,敲了敲门,一会就有人开了条缝,里面的女童低着嗓子问道:“谁呀?” “我。” 小姑娘立刻开了门,弯腰恭敬道:“爷您今日晚了些呢。” “人没出门?” “没有,在等您呢。” 汪天贵急忙进去,随后大门关上。 那关门的女童末了还往外头瞅了几眼,确定没人了这才关上。 不远处的曹千户说道:“如此小心,怕不是这里藏了贡品?” “去看看。”李非白先行一步,曹千户也急忙跟上。 进了里面,只觉这里除了方才那个开门的婢女,就没别人了,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也没听见汪天贵的声音。 房间倒是很多,但是查看后基本都是空屋,没有住人的迹象。直到上了二楼,两人才重新听见汪天贵的说话声。 “小美人想我了,嘿,让爷抱抱。” “死鬼,你是一日比一日晚了。” “没办法啊,家里那母老虎盯着我呢。” 美人嗤笑道:“还说你舅舅厉害,可还不是怕家里的婆娘。你可让我委屈死了,名不正言不顺,别人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都不知怎么答,这门我都不敢出了。” 说着似乎呜咽了起来,惹得汪天贵都连哄带劝:“你的委屈我知道,这不,我给你带了好些好玩意。” “哟,金首饰……这玉镯子也不错,这上头的花纹做的真是精细啊。” “这可是我近日得来的好东西,都给你捎来了。” “真是我的心肝。” “不委屈了?” “不委屈了。” 曹千户一听是金首饰好玉器,几乎笃定就是贡品,一脚踹开木门,吓得里面的女人花容失色,连还在一旁听着的李非白都觉尘土飞扬,扑了他一脸。 他抬手掸尘,往里面看去,曹千户已是大步流星,一手抓住汪天贵的领子。 那女人以为他会放过自己,总不至于不会怜香惜玉?可她还没挤出一个笑,眼前就出现一柄锋利的剑,从她面前穿过,吓得她失声。 李非白将她手中的首饰盒一挑,里面确实有五六件首饰,可是与礼部交给他们失窃的贡品图文完全不同。 根本只是一些普通饰品。 汪天贵磕巴道:“两位大人这是做什么?你们跟踪我?” 曹千户也发现了这首饰不是贡品,这才松手,说道:“东厂办案,跟踪你是你的福气。” 汪天贵气笑了,也不磕巴了,坐好了两手一甩衣裳,声调高扬:“大人不是以为我私藏了贡品?你们这是捉不到凶手,就打算强行栽赃么?大理寺和东厂是没人会办案了么?我衙门里认识的人不少,可别让我去告御状啊。” 他这模样简直要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曹千户又想摆脸,李非白说道:“你之前确实有很大的嫌疑,为了还你清白,所以我们特意跟踪你,如今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此事我们会向衙门禀报,你可以放心了,汪掌柜。” “……”汪天贵觉得不对劲,“还我清白?分明是你们私闯民宅,毁我房屋,还试图毁我清白!我要向朝廷状告你们以权谋私,胡乱执法!” 他说完就见这俊朗书生微微挑眉,眼神似乎变得如剑锋利。 李非白微微弯身,低头看他,说道:“汪掌柜去告御状也不是不行,不如带上嫂子,还有这位姑娘做证人,一齐去。” 汪天贵瞬间变脸,李非白已直起腰身,说道:“看来汪掌柜是清白的,您没有意见?” “……李大人说的是,多谢大人还草民清白。”汪天贵发现这李非白果然“非白”,黑得很!比那只知道踹门的曹千户黑一百倍! 闹了个乌龙的曹千户从巷子里出来,只觉气恼:“有老婆了还养女人,呸!” 李非白说道:“汪天贵这条线索暂时可以不必跟了。” “他不是杀秦郎中的凶手?” “大概率不是。秦郎中的致命伤在心脏,而且是一刀致命,说明下手的人十分毒辣凶残。可汪天贵明显不具备这股狠劲。” “你是说他怕老婆这事?” “也不全是,而是你踹门的那一刻,他那惊恐慌张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能掌管四海赌坊的人。我想,他不过是那人赚黑钱的棋子罢了,傀儡而已,不是个会杀人偷贡品的狠角色。” 曹千户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如今去哪里查?” 李非白说道:“要查两个人,一个是礼部林尚书,看看他为何要将矛头指向九皇子。一个是九皇子,看看是否他在说谎。” “那我们兵分两路,官员就没有不怕我这身飞鱼服的,我去查林尚书。” 眼见他撒腿就跑,李非白微顿,这家伙该不会是拿不下九皇子才推脱的!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辛夷堂的患者依旧是从药铺门口排到了大理寺那边,方近谦让车夫拉自己到了这条街上,只是看一眼就觉不可理解。 要知道太医院也有在市井设医馆,药材价格也算公道,可去医馆的人竟没有这里的多。 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方近谦进去前想,自己只是那晚黑灯瞎火混乱不堪时与姜辛夷打过照面,她应当不认得自己了,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恰逢姜辛夷刚开完一张药方,抬头看病患,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柳眉蹙起,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你什么眼神! 姜辛夷说道:“你这是问芳名问到我家里来了么?” 宝渡抬头:“咦惹——” 方近谦:“……我不是!”他又不是老色胚! 正在帮忙抓药的丘连明看去:“你是那晚领着太医院的人来救伤者的公子?” 方近谦皱眉,怎么阿猫阿狗都记得他。他果真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么……他想着,忽觉神清气爽,随即说道:“你就是姜辛夷么?” 姜辛夷没有作答,已是默认的模样了。 方近谦抬眼看看她这辛夷堂,狭窄,陈旧,乌烟瘴气。 “在下乃是太医院院判方近谦。” 姜辛夷蓦地抬头,方近谦?那方院使的儿子? 她的瞳孔顿时急缩。 方近谦见她模样怔然,轻轻一笑,自认太医院院判的身份对这种小药铺的大夫来说,还是极具威严的。他还没说些什么嘲讽的话,姜辛夷就说道:“宝渡,送客。” 随即方近谦就见那药童一把抓起靠墙的扫帚,朝他挥舞而来。 “……”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 第81章 找到贡品 奇耻大辱。 被扫帚赶出来的方近谦窝了一肚子的气,这种品德不好的人是怎么做大夫的?话都不让人说了么? 还在辛夷堂的病人觉得心焦,捂着心口说道:“大夫啊,那好歹是太医院的人,你怎么说赶就赶呢?” 丘连明也后怕说道:“太医院的人统管城中药房,若是得罪了他们,恐怕往后会很麻烦。” 宝渡又来做嘴替了,说道:“那太医院的人前两日刚惹恼了我们大夫,刚才那模样分明是来找茬的,不赶他赶谁?一天天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谁怕谁呢。” ——大不了这药房不开了,那他就能回到少爷身边了! 姜辛夷倒是没有什么后怕的。 方近谦站在门口冷冷扫视片刻,随即拂袖而去。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没有选择跟踪秦世林,他的身边多侍卫,稍微靠近些就能被察觉。与其被尴尬发现,不如大方一些。 他敲了九皇子的府邸大门,仆人开门询问,听了名号便让他稍等,一会就出来了,说道:“李大人好,殿下请您进去。” 秦世林没有想到李非白会亲自登门,心想他莫不是改变主意要投靠太子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是。 若真的示好,那就是夜里悄悄的来,而不是青天白日地来拜访他。 炎炎夏日的光火映照花园,穿透了薄薄树叶,叶子上的经络清晰可见,似乎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 李非白穿过园子,那秦世林已在凉亭处等他。 “李少卿自入京城后,就忙于公务,接连破了两起大案,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见过九殿下。” “坐。” 李非白坐下身,仆人不急着倒茶,小火炉点火、扇炉、沸水、挑茶、洗茶、冲茶、刮沫,最后才斟出一杯淡香茶水。 只一口就能饮尽,或许三杯都还不能解渴。 李家虽然是大世家,但在喝茶这件事上,远没有这样精细。 酷热难耐,茶一口见底。 秦世林略意外他是装也不装儒雅,客气也不客气一下,十分的真性情。他笑笑,说道:“若是男子,一般分作四五口喝完;若是姑娘,她们是坐上一个时辰都不愿将这浅浅一杯茶喝完,拘谨约束得很。” 李非白说道:“一人如此,那许是他们的缘故。可都如此的话,大概是殿下这府邸威仪压人,让人连茶都不敢尽兴喝。” 秦世林朗声笑道:“可如今看来,是他们的缘故,李少卿不是一口气将茶喝完了么?” “我较之他们更口渴罢了。”李非白说道,“殿下日常除了品茶外出去太子宫中和辛夷堂,可有去别的地方?” 秦世林轻摇扇子,眸光灼灼:“李少卿这是来查案了?” “殿下可以当做是。” “哦,那我可要好好作答,免得惹火上身了。”秦世林说道,“太子若有事寻我,我便过去,闲暇时喜好狩猎,但春夏多是兽类孕育之时,所以我只在冬天狩猎。” 李非白没想到他还注意到了这种对贵族来说是小事的事情。 秦世林说道:“最近太子府无事,我多数时辰都在辛夷堂坐坐,这你是知道的。” “请问殿下去辛夷堂做什么?” “嗯?”秦世林笑道,“这好像与贡品案无关?李少卿这一问多少带了私心。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对姜辛夷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她出现得蹊跷。那辛夷堂闲置多年,成守义一直不愿让出那店铺,如今突然来了个姑娘,医术高超又名辛夷,成守义还将铺子给了她,这着实让人好奇。” 李非白问道:“仅仅是好奇么?” 秦世林说道:“成守义和他的大理寺深得皇上看重,若比拟成城池,那就是人人争抢的兵家重地。可成守义和你们李家一样,从不偏颇任何势力,自成一派。太子想拉拢大理寺之心久矣,可苦于大理寺固若金汤,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突然出现了一个辛夷姑娘,非但是太子一派,就连东厂都注意到了她,这点想必李少卿也很明白。” 辛夷堂仅仅是叩开大理寺大门的敲门砖么? 与林无旧没有半点关系么? 李非白不全信他的说辞,像九皇子这种工于心计的人,所说的话都是真假掺杂,他听听就好,尽信就太简单了。 两人又闲聊半个时辰,李非白对他所展示出来的才识略有些意外。 越是接触就越觉他有雄才大略,治国之才,但对此李非白没有任何表露,只是听之、论之。 待送李非白离开凉亭后,旁边人才低声道:“主子甚少与人交心。” 平日即便再聪慧,在那些个臣子面前也是敛尽锋芒,怎会像这样锋芒毕露,似乎有意让对方知道他真实的才略。 秦世林说道:“他值得我交心。可惜,他的防范心太重。” 不过无妨,他相信李非白对他已有所改观,只要他卸下防备,他有自信能将他收入麾下,往后助他一臂之力。 ——助他甩下那草包太子,力压其余皇子,登顶山巅。 李非白从凉亭出来,入了长廊中,前面领路的下人走得慢,但与他保持了很长的距离。 他在回想方才秦世林说的话,每一句都仿佛设计好了,每句话、每件事都像在引导他认定一件事——九殿下不是草包,也不单纯是个智囊团,他有自己的思维,甚至优于任何一个皇子。 目前看来诚然如此,但李非白告诫自己不要参与皇权之争。 “咚。” 缓慢行走的脚步下,忽然有石子掷来。 他回头看去,一个仆人装扮的人朝他比手势。 他微微蹙眉,那人张着嘴巴无声咿呀,但手势却很焦急。 李非白顿住步子,前头仆人转身问道:“少卿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李非白说道:“请问茅房在何处?你就不必跟来了。” 那人说道:“是,大人。就在前面拐角往前三丈就到了。” 李非白道了谢,便往那边过去。很快那无声仆人就跟了过来,可到了跟前也不说话,仍是咿呀咿呀地比划着,分明是个哑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啊啊、啊啊!啊——”哑巴仆人拼命朝他比划,干脆蹲在地上拿树枝画画。 李非白看出这是一座大宅的构造,直到对方在一个院子里点了个点,又指指自己和他,他才明白:“你画的是这座大宅?” “啊、啊!啊!”哑巴仆人又圈了不远处的一座房间,焦急地指着它,“啊!啊!” 李非白问道:“你让我去这里看看?” “嗯啊嗯!”哑巴仆人使劲点头,用鞋底把地上的图案抹去,然后就跑了,似乎生怕被人发现。临走前他还指向那边,“啊、啊!” 李非白皱眉,不知这突然出现的哑巴仆人用意何在。 他心下隐约觉得有异样,便跳上屋顶,寻去那间房。 那间房窗户敞开,他没有立刻进去,确定这不是陷阱,才翻身进屋。 这房子摆饰简单,有床有桌椅,应当是客房。地上两个箱子在房里显得十分突兀不和谐,他过去看看,箱子没有上锁。他抬手翻开,看见里面的东西时,饶是镇定如他,也不能镇定了。 里面金器玉器堆叠,竟是夏国消失的贡品! 第82章 栽赃嫁祸 这明显就是栽赃嫁祸。 李非白从九皇子的府邸离开后,一直在想这件事。 可是贡品就在眼前,他是去捉还是不去捉,仿佛都成了棘手的选择。 若带人过去,那他就成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若就此隐瞒,那大理寺就要与他一起担责。 那个用刀人如果用不成他这把刀,那就会毁了他,九殿下“私藏”贡品的事也迟早会被另一个人揭发出来。 那唯有一个选择了,顺了用刀人的意,摸清用刀人的用意。 “李非白!”曹千户一个箭步冲过来,“你耳朵怕不是有毛病,整条街的人都听见我喊你了。” 李非白回头,见满街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瞧看,他微扯嘴角:“多谢曹千户让我享誉百家。” “哈哈哈,想什么呢,如此入神。”曹千户又说道,“我在林尚书那没查出什么,没有发现他与哪位皇子走得近,都是日出去衙门,日落便回家,不喝花酒不听戏,中规中矩的一个人。”他又说道,“那林尚书老实巴交的,你那日不是听错了?” 李非白说道:“你觉得是他隐藏得好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我听错的可能性更大?” 曹千户一口就说道:“你听错的可能性更大。” “……”他能放狗么?李非白说道,“我倒是有个发现。” “什么?” “在九皇子的府邸中,我发现了丢失的夏国贡品……” 李非白话刚说完,就见曹千户瞪眼:“你淡定得简直不像话!!!” 他竟然不是直接带人冲到府邸夺回贡品,这转眼不就破案还立大功了么? “你先听我说。” 李非白将事情原委说完,并没有分析这件事,但曹千户也不是个蠢人,他一听就说道:“坏了,你被利用了。李非白,如今你打算怎么做?进退两难呀。” “只能‘进’,顺着那人放的‘藤’看看那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陷害九皇子,不,应该说为何陷害太子。” 曹千户沉思片刻说道:“难怪你不着急,那贡品只要九皇子没发现,不管我们多晚去都会在那,分明在等着我们过去查收。”他又说道,“这事蹊跷呀,一开始林尚书就给你误导说九皇子与秦郎中熟识,如今贡品又在九皇子家中出现,说没有对家捣鬼我都不信了。” “嗯,满朝皆知九皇子是太子的军师,少了他的辅佐,太子的处境也不好过。”李非白沉吟道,“可只要皇上不放弃太子,那就一定会保住九皇子。可一旦我们去揭发贡品一事……” “皇上心底肯定会暗暗记恨我们,给他弄了这么一件麻烦事,还有损太子名誉。”曹千户惊叹道,“那人真的是一招就打得我们内伤啊。” 大理寺与东厂被皇上记了过,太子名誉受损,九皇子被困。 真是阴险的高招。 李非白皱眉说道:“如今我最担心的是一点,假设那人不仅是想扳倒太子,让大理寺东厂失去皇上的信任,而是更可怕的动机该怎么办。” “哪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让夏国使臣知道他们的贡品失窃。” “……”那就是纯纯的两国恶交了!曹千户倒吸一口冷气,“没有破解的办法?” “有。”李非白说道,“找到真正偷窃贡品的幕后黑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箭出去必然会伤到很多人,可是若不发,那幕后黑手根本不会露面。 他说道:“此事是我发现的,你不必卷进来。” 曹千户回绝道:“这案子是一起查的,还分什么卷不卷。” “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兵家之道曹千户懂,虽然不愿丢下同僚自己躲在背后,但都说暗箭难防,他做这支暗箭保护李非白,倒不是不好。 他只能说道:“行。”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九皇子私藏贡品的事被报到了宫中,当时太子正在御书房学习志国之道,一听蒋公公急匆匆来禀报此事,惊得失了态:“这如何可能!”他瞬间冷汗涔涔,转向桌前人,“父皇,这绝不可能,九弟他素来对钱财权势不感兴趣,断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秦肃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治国之人,遇事怎能如此慌张?” 太子直觉失态,急忙站起身退了几步:“父皇教训得是,只是儿臣与九弟虽非亲手足,却胜似亲手足,知晓他的为人。如今听闻此事确实太过震惊,失了分寸。” 秦肃问道:“是什么个情况?” 蒋公公说道:“前头的事正如皇上知晓的那般,后头的事便是大理寺的李少卿去查秦郎中的命案,结果查到了九殿下的府里,在那里发现了失窃贡品。好在李少卿做事稳妥,他并没有声张,只是派了大理寺的暗卫前去看守,如今九皇子被困府中。李少卿和九皇子都差了人进宫禀报。” 秦肃问道:“老九怎么说?” “说是并不知道此事。” “没了?没喊冤,没求情?” “没有,就那一句话。” 秦肃蓦地笑笑:“倒是镇定。他这是觉得自己被栽赃了么?” 太子见缝插针说道:“定是被冤枉的,私藏贡品是对父皇您大不敬,九弟不是那种糊涂人。” 他深知在父亲这里他与九弟是一个锅里的,要是九弟被误会,那自己的信誉也会受损。所以保住九弟就是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声誉。 他此刻恨极了秦世林竟被人轻易栽赃嫁祸,连累他也坐立不安,唯恐父亲怪罪。 秦肃淡声说道:“既是大理寺扯出来的线,那就让他收回去。” 蒋公公轻声问道:“那九殿下……” “朕说了,让大理寺善后,他们要怎么做旁人且听就是了。” 蒋公公明白了,这是在考大理寺难题呢。 他应声退下,出去传话了。 话传到九皇子府邸时,李非白已经将里外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那个哑巴仆人。 ——栽赃无疑。 还特地挑了个“哑巴”老者来,比起健全的人,确实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秦世林还在喝茶,他还不忘在天黑时吃了个晚饭,又招呼说道:“李少卿也吃点,你们那的辛夷姑娘常对病人说,三时三餐正常,养胃。” 李非白说道:“不必,大理寺会送饭来。” 秦世林笑笑:“那就随你了。” 他今日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分量不多,这是身为一个成年男子的正常饭量。 李非白看着他慢条斯理将饭菜吃完,仿佛私藏贡品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影响到他。 秦世林用完饭后洗净双手,边起身擦拭边说道:“李少卿知我为何如此淡定么?倒不是我对自己没有偷窃贡品这件事了然于心,而是因为——查案的是李少卿呀。换做是别人,我可能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来听,不说飘飘然,至少心里会很受用。 ——信任,是捕获人心的绝佳手段。 但听这话的是李非白,一个亲眼目睹皇家绝情,对皇子早有防备的李家人。 他说道:“九殿下若是清白的,那大理寺会尽力还九殿下一个清白。” 明明是很客气的话,可却满是推辞。 秦世林微微皱眉:“李非白,你对我有偏见。” “下官不敢。” “你敢。”秦世林说道,“罢了,你查案,宋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你要查谁问他便清楚了。” 他说完就甩下拭手的帕子,回里屋自我禁足去了。 李非白还在让人查府里的人。 能把贡品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府里的,那肯定是进出自由的人。 他也绝对不会离开,否则那将是第一个被锁定的人,查个底朝天。 那栽赃的人——一定还在这里! 第83章 欲望觉醒 李非白一夜未归。 姜辛夷睡眠浅,隔壁稍有动静她总能听见,夜里也是听他开房门后才睡得安稳,但昨晚他没有回来。 稀奇的是她晨起随口问旁人他的去向,竟都说不知道。 到了辛夷堂,宝渡已经在清扫门口的灰尘了。 自从宋大娘来了这后,宝渡也住在了这,一来是他家少爷不需要他,二来是他也不是大理寺的人,三来是他怕有贼人进店偷药材。 诸多原因,绝不是为了宋大娘每晚给他额外做好吃的! 他哼着小调扫着门前尘埃,晨曦日照,映得那少年的头发都似镀了一层金光,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健朗快乐的生机勃勃感。 姜辛夷慢步走过来时看着他,心情似乎也被感染得一片明朗了。 宝渡见了她打招呼道:“辛夷姑娘早。” “嗯。” 依旧是一块冷冰,好像没谁能融化掉。宝渡已然习惯了她这清冷模样,多日相处,他知道她性子不坏,也不似表面那么冷,只要不触她逆鳞,一切好说。 宋大娘正在擦拭药柜。 她做活很仔细,清洗抹布的水略见浑浊,便重新去打一桶水。 自她来了后,整个辛夷堂就更加简洁明亮了,不但药柜缝隙的尘被抹去,就连桌上的笔墨纸砚都叠放得整齐。 “辛夷姑娘来了啊。”宋大娘提着桶要去洒了,又问道,“你用过早饭没啊?” “用过了。”姜辛夷坐在桌前,开始化墨汁,“大娘去忙。哦对了,今日大娘不必在这里忙了,安德休沐,他让我先告诉您一声,一会带您去城里走走。” “哎呀,这一走又得费钱了,他指定要给我瞎买东西。” 姜辛夷说道:“挺好。”她抬头说道,“我也想有人给我瞎买东西。” 宋大娘顿了顿,想到她孤苦无依的身世,心下一阵怜悯。她不敢说安慰人的话,毕竟她不能对她的经历有完全一样的感触,她说道:“辛夷姑娘想买什么大娘卖给你,大娘还有钱。” 她想拒绝,宝渡一口就说道:“大娘我想吃枣糕。” “好好,给你买。” “还要一串冰糖葫芦。” 姜辛夷偏头盯他:“糖葫芦……你是三岁小孩么?” 宝渡说道:“我不是,那是我用来哄三岁小孩的,听说吃糖人会觉得开心。” “哪个三岁小孩?” 宝渡已经挪远了步子,下巴朝她努了努:“喏,这个。” 姜辛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话间宋安德已经来了,在门口就大大咧咧喊了声“娘”,又喊了声辛夷姑娘和宝哥,宋大娘忙擦擦手往外走:“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宋安德也探头:“那我们走了啊。” 母子俩一齐走了,姜辛夷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略有些失神。 宝渡说道:“啧啧啧,这羡慕的眼神呀……我宝渡就牺牲自己,一会我们也可以这么走,让姑娘提早体会什么叫母子情深!” “滚。” “好嘞。” 宝渡屁颠屁颠地跑了,姜辛夷等他跑远了,蓦地笑笑,活宝。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九皇子府邸上下一百二十一人一夜未曾离府,李非白和若干衙役也在逐一排查审问。 一夜下来,也有了初步的排查结果。 除去九皇子,府里侍卫、下人、厨娘、花匠等等共计一百二十人,但府里分内院和外院,贡品在内院出现,而外院的人是绝对不能步入内院的,有十余侍卫看守,因此可以排除外院四十人。 余八十人中有五十侍卫、三十下人。 每日侍卫会巡视院子、房间,所以可以断定贡品是在七月九日被放入房内。 当日共有三十三人有不在场证明,嫌疑者余四十七人。 因府邸对东西的进出看管严格,贡品数量不少,下人频繁进出府邸容易惹嫌疑,一次带入放在房中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可以断定是当日外出带入再伺机放入客房中,没有存放的机会。 九日外出者有二十三人,十五人有带东西入内。 一晚的时间将一百二十个嫌疑人排查出了最终十五人,这个速度不得不说很快。 秦世林在房里听着管事的说完,说道:“要找到栽赃的人只是时间问题。” 管事答道:“如今李大人还在审问。” “让他问去,有他在,我倒不担心自己的清白问题。只是……”秦世林眸光微敛,“陷害我对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处……目的是什么……” 这才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 李非白仍在审问府里下人。 如今再查那十五人都带了什么东西、找到那些东西对应,又能至少排除一半的人。 可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反而变得棘手了。 因为那十五人中,大多是府里的采办,每月初九便是王府外出采办各种东西之时,大至桌椅,小至针线,都是同一日一齐出门购买,而这些东西都是直接带入,再去账房那登记对账安置。 那若是有人在其中私藏了贡品,根本就不知道。 李非白将小件的东西排除了去,仍有十一人有嫌疑。 最糟糕的是那日王府恰好要栽种新树苗,树苗不大,可是根部裹挟的泥土多,这鼓鼓当当一车的脏东西都是直接运到院子去的,更无人知道那约莫半个怀抱那么大的贡品是否也被藏在其中了。 花匠有三人,三人那日一起外出,一起采购花树苗,单是他们就运了三车泥土树木入府。 还有采办荤素菜的、置换偏房床桌的。 这排查一夜,反而把自己排进了死局里。 秦世林听后想邀他来房里一坐,但李非白已回大理寺去了,临走前特地吩咐,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许离开王府半步,否则直接定罪拿下。 他还未感慨一会,就有宫里的公公送来字条儿。 他展开一看,只是看见上面那一行字,就觉额上青筋暴起,牙都要咬碎在了嘴里。 ——太子令诸位大人进宫为殿下求情。 秦世林将字条紧握,草包!草包! 皇上最恨结党营私之事,太子这么做非但没能救他,反而要招惹嫌弃。 当初若不是看在他是太子,皇上属意的继承人,他根本不会选这种平庸之人做主子。 秦世林心中闷了一口窝囊气,想派人进宫阻拦,可大理寺衙役却将人拦住。 这下他真要吐血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去干蠢事。 ——原来让人欣赏的那些强硬手段,不过是拳头没砸在自己的身上,一旦砸到了,那别说欣赏,简直让人记恨唾骂! 他无力地坐回椅子上,瞬间对那蠢太子失去了所有的期盼。 日头高照,他缓缓抬头,眼神灼灼如含星火。 靠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 秦世林的心愈发沉静了,已有了新的决断。 第84章 擂台 李非白回了大理寺小休,人还没躺下,闻讯而来的杨厚忠就推了门。他瞧着他眼底泛起的血丝,说道:“哎呀,原来李少卿真是人,不是神人,头两个月我们上下都说你是不必休息的。” 李非白笑笑:“杨大人说笑了,是有什么急事。” 否则以他厚道的脾气不会这样闯入。 杨厚忠说道:“方才听宫里人说,太子进宫为九殿下求情,不多久陆续来了几位大人,也一齐求情。惹得皇上大怒,好在皇后及时赶到,将太子怒斥了一番,将他赶了出去回太子府禁闭去了。” 李非白本来脑子昏沉,一听此话瞬时惊得精神了,他说道:“照理说太子不至于是个如此蠢钝之人,平日九殿下也定会有什么叮嘱,怎么九殿下刚被关禁闭,他就进宫为他求情,还要捎上诸位大人去求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上他们素日交好么?” “成大人听了也十分诧异,并说了一个可能。”杨厚忠说道,“李少卿猜猜是什么?” 李非白想了想说道:“有人趁九皇子不在,暗中怂恿误导太子么?” 杨厚忠抚掌:“然也,就是不知道是谁这么做。” 半晌,李非白说道:“诡谲京师。” 这么一想,困意袭来。杨厚忠也不多说:“你且歇着,梦里好好想想这事。” “为何要想此事?” “李少卿终究是刚到京师,还未察觉里头的危机呀。”杨厚忠说道,“有人要将太子拉下马,这意味着,新的皇权之争又开始了。成大人说了,及早防范,避免又发生十年前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李非白略一想就知道了,十年前前太子造反的宫廷兵变。他平静的心也微起波澜,“我明白了。” “嗯,你歇会。” 杨厚忠将关房门,又说道:“这下我可以告诉辛夷你回来了,她都打听你一整天了。” “……”李非白语塞,随即见他笑笑关门。 这根本就是不让他好好睡觉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彼时姜辛夷还在医馆里,没有九皇子送冰块来,这日子的质量骤然下降。 她坐着只是动动笔都觉热,更何况是转来转去抬手弯腰抓药的宝渡和丘连明。 丘连明倒没什么,一脸的任劳任怨,可宝渡不乐意! 待人少了些,宝渡抹汗说道:“辛夷姑娘,九皇子去哪了啊?他是不是不喜欢你了,都不送冰来了也不来坐了?” 姜辛夷抬眉:“你觉得他喜欢我?” “不喜欢给你送什么冰,送什么病人,天天待这里看你做什么?他难道是大闲人啊?” “最后一句话没说错。” “……胡扯。回头他要是再出现,你好好对他,为了我们夏日的冰!冬天的炭!” 姜辛夷都懒得理这就会耍嘴皮子的活宝,不过她也好奇为什么秦世林消失了,难道他又进宫陪太子了? 还有李非白也不见了。 门口铃铛作响,她抬头看去,宝渡先开口道:“又是你啊,方院判。” 方近谦扫了他一眼,还没等他拿起扫帚就说道:“外面有我方家打手十二人。” ——你再用扫帚赶我试试看! 宝渡动也没动,压根没敢动!他甚至还客气了起来:“方院判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模样让姜辛夷都大为惊叹。 方近谦说道:“姜辛夷,你近日向我太医院学生收取钱财让他们旁听,又肆意驱逐他们一事,已让京城众人议论纷纷,对太医院颇有怀疑,名誉受损。” 姜辛夷问道:“怎么,你要我将银子还给他们?再向你太医院道歉么?” “那点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你的道歉也不能挽回太医院受损的名誉。” 丘连明问道:“方院判,那你们要做什么呢?” 方近谦冷声说道:“我们太医院要堂堂正正地赢你,让天下人知道,医术正统在太医院,而非你这等市井大夫。” 姜辛夷了然:“哦,也就是想拿我杀鸡儆猴,重振太医院名望是么?” 这欺负人的算盘打的也太精了,连宝渡都觉得算盘珠子嘣到了脸上!他说道:“你们整个太医院跟一间小药铺打擂台,亏你们好意思!” 姜辛夷抬抬手,示意他先别急着骂,问道:“怎么个比法?” 方近谦说道:“你教一名学生,我们教一名学生,到时比试问诊、把脉、针灸、开药。” “何人见证?” “匿名看病,写于纸上,届时请五名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五名民间医术远扬的老大夫一起判定。” “倒是公平。”姜辛夷看着他说道,“看得出来这是你深思熟虑后最稳妥的可以挽救太医院名声的想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们输了怎么办?” 方近谦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狂妄,他冷笑一声:“我们怎会输。” “哦,那就跳过这个话题,我还有个问题,我——为何要答应你。” “收到太医院亲自发的战贴,这已是你莫大的荣耀!” 姜辛夷笑了笑,嘴替宝渡登场:“谁稀罕!” “那你如何才肯应战?” 宝渡继续说道:“擂台不能白打,先交一笔钱,若赢了就再给一笔钱,若输了钱不必退还。” 方近谦看向姜辛夷:“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都说了么。”在代替她说话这方面,宝渡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方近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都想骂人了:“你身为大夫却掉钱眼里了,还有没有医德!” “这与医德有何关系?我是多收病患的钱了么?”姜辛夷冷声道,“你愿打这个擂台,便拿钱来,不愿,便别堵在门口。” 这又是要赶人走的架势。 药铺外头的人愈发的多,说什么话的都有。 方近谦忍下心中一口恶气,低声道:“我愿以私人名义给你钱。” “好。”姜辛夷说道,“钱到手,便开战。” “你选何人应战?” 宝渡自信满满一步走了出来,却被姜辛夷抬手拦了回去,指向站在一旁的寒酸青年人:“他。” 宝渡:“???” 丘连明:“……” 方近谦点头:“好,今晚我便让人送钱来,姜大夫准备好应战的事,一个月为限。” “好。” 他一走,丘连明就惊诧道:“为何是我?我连个半吊子都不是。” 宝渡也愤然道:“对啊为什么是他不是我!” 姜辛夷说道:“你能挑灯夜读?悬梁刺股?能接受我为期一个月的折磨?” “……还是丘老弟来。” 姜辛夷满意点头,蛇打七寸,一打一个准。她看向丘连明,忽然有了笑容——在丘连明看来甚是可怕。 “输了的话,你就把自己做成烧饼。” “!!!” 第85章 假贡品 李非白睡了两个时辰就又回了九皇子府邸。 他一觉醒来,再回到这里,秦世林的心境已完全不同了。 “我那蠢兄长的事,李少卿也知道了?” 他站在凉亭中,眼底渐染悲戚,转身看着他说道:“你觉得把江山社稷交给这样一个人,真的合适么?他根本没有能力治理这个国家,他连最基础的审时度势都不会……” “殿下。”李非白说道,“祸从口出,下官也不愿听……” “不,你要听。”秦世林盯着他说道,“你是大羽的子民,也是忠心耿耿的李家儿郎,让这种人做皇帝统率军队,是把将士的命来开玩笑,他蠢钝如猪,哪里适合做帝王,你当真不怕他登基后先杀了战功赫赫的李氏家族么?” 李非白觉得他已然是疯魔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对自己的身份绝望了。 孤注一掷? “以李少卿的聪敏,一定知道为何我要说这种话。”秦世林说道,“诚然我有私心拉拢你,可是今日太子进宫一事却令我改观了,他不适合做帝王,国家有他做帝王是不幸之事。可我觉得,我能做好这个帝王。” 杀头的话已说,李非白心中实则有些惊讶,惊讶他对自己的信任,亦或是字里行间的“算计”。 ——不适合在皇位的人若做了帝王,那是天下百姓的不幸,李家也可能受到牵连。 那这间接就变成了他若依旧选择忠于太子,日后他就是帮凶和罪人之一。 李非白有自己的思量,太子今日的事瞬间让良臣失望至极,想必皇上也十分失望,否则以他内敛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当场大发雷霆,损了太子威严。 如今看来,太子确实没有治国之能。 说他被秦世林说动了也好,说他真的对太子失望了也好,无可置疑的是,李非白的确动摇了原先的念头。 他看着满目悲怆的九皇子,似乎他此刻真的是在忧国忧民,而不是在为自己谋生路,不是在拉拢臣子。 若他没有亲眼见过皇帝对臣子的凉薄,他或许会相信他。 诚然九皇子很有魄力,但是李非白不会轻易站队。 他说道:“既然九皇子觉得自己有能力坐那个位置,那请您证明给皇上看、给臣子看、给百姓看。” 秦世林心中顿时敞亮,这话已然是松口了。 不再那样铜墙铁壁。 他借力打力,又被李非白巧妙地抛向了更高的地方。 ——要得到他的承认,必须先让百姓承认自己。 秦世林已不那样绝望了,他说道:“我明白了,李非白。” 李非白轻轻点头,他也很期待这个有着鸿鹄之志的男子是否真的能开辟一个新天地。他作揖说道:“下官先去查案。” 他刚准备走,府里下人就急匆匆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人。 礼部尚书林大人。 林尚书快步过来,向九皇子问了好,李非白问道:“大人有什么急事么?” 林尚书额上渗着细小汗珠,说道:“李少卿差人让我过来查看贡品真假,本官初看这贡品似真,又觉似假,便又唤了经手的几人来瞧,发现贡品是假的。” 李非白和秦世林具是一顿。 这栽赃嫁祸真的不要太明显! 九皇子府邸查到了什么便会由守着的公公同步禀报到宫里,消息传到宫里时,太子还跪在地上听训。 这皇上午休刚起,公公便说皇后拉着太子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了。 秦肃对这太子已然失望,他不是蠢人,自诩是个聪慧的帝王,儿子不适合做皇帝这件事他早有察觉,只是祖训摆在那,立嫡长子为储君,皇后母家也盯在那,他只能顺水推舟立他为太子。 可是他太清楚在一众儿子中,太子真的不合适做储君。 尤其是今日怂恿大臣来求情一事…… 简直蠢到让人心寒发笑。 在他的心里,已将太子踢出局了。 碍于皇后的面子,又不愿听皇后在一旁唠叨,便让公公唤了太子进来。 太子见面就跪下磕头认错,呜咽说道:“是儿臣不懂事,明知父皇最恨皇子拉拢大臣,儿臣却还触您逆鳞,只是儿臣是念及手足之情,与大臣其实并无什么交情,请父皇相信儿臣。” “是何人教你说这些话的?” “啊?”太子眼泪微收,“是母、母后,她让我乖巧一些,不要再惹您生气,要……” 秦刻冷冷扫他一眼:“朕问的是,是何人让你威胁大臣进宫替你九弟求情的?” 太子怔在那,眼泪还垂挂脸上。 这副蠢模样简直是让秦肃想起了前太子,他那愚蠢到造反的大哥。若不是太子长得像他,他已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 他见他还在那犯蠢,声音骤大:“说!” 太子一个哆嗦,伏地说道:“是府里的一个幕僚!” “那幕僚是何人?” “三年前就来了府里,平日也是个聪明人,九弟被禁足后,他便向我进言,说众人都知儿臣与九弟交好,若是坐视不理,父皇会觉得我兄弟情薄,太过冷血无情,要我进宫为九弟求情。” 秦肃冷笑:“所以你便来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不该质疑您的安排。” “蠢货。”秦肃怒扔手中书卷,砸得太子白净的脸上见了血。 蒋公公急忙为他奉上帕子,太子就要接,秦肃厉声:“谁许你动了!” 太子都快被吓哭了。 门外太监弯腰低头进来,低声说道:“皇上,太后驾到。” 秦肃揉揉眉心,随即将怒火掩下,起身去迎。 太后进门就见太子脸上有伤,面色已不悦,说道:“蒋公公,先扶太子出去,皇后还在外头等着。” 太子满脸委屈,还想跟祖母诉苦,可太后一个凌厉眼神直接将他满腹委屈挡了回去。 太后坐了下来,叹道:“你一日训了太子两次,话传出去,太子在大臣那就失了威严了,日后如何能服众。” 秦肃默然片刻:“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谨记。” “你在想什么母后知道,无非就是对太子失望了,可是你一旦动了换储君的心思,被人察觉了,他那十三个弟弟可就蠢蠢欲动了啊。”太后苦口婆心道,“十年前的事……你是最知有多残忍多伤人的,母后不愿看到自己的孙儿们也手足相残。太子也不至于无药可救,他还年轻,且改就是了。” 秦肃心气微沉,点头道:“还是母后思虑得周全。” “母后只是站在一个母亲和一个祖母的立场上想这些事,比不得你终日操心国家大事。只是你既要看长远些,也要看看当下……”太后温声道,“听闻你早上气得饭也不好好吃,母后让人拿了些吃的来,陪你吃。” 孝道在前,眼下有天大的事他也没办法拒绝与母亲同食。 太后又说道:“皇后和太子也没有用膳。” 秦肃明白她的意思,终究是忍了气说道:“唤皇后和太子过来一齐用膳。” 太监应声退下请人去了。 太后说道:“身为帝王,终究是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我儿委屈了,母后也是怜惜你的。” “儿臣明白。” 母子两人说着体己的话,片刻皇后和太子来了,秦肃看他一眼。 竟是哭过的,眼睛鼻子还通红,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越看越蠢!他已然要心梗了! 第86章 较量 “你把你看过的书都念给我听,何时开始学的医,学到了什么程度都说一说。” “白日你要在铺子里抓药看病,得空我会考你。” “这五本书你二十天看完。” 宝渡忍不住插话道:“那丘老弟哪还有时间看书?” 丘连明忙说道:“晚上看,傍晚药铺就关门了,有时间的。” 宝渡瞪眼:“可是这五本书跟小胳膊那么高,能看完吗?” 姜辛夷说道:“看不完就跟他一块做成烧饼吃掉。” 两人:“……”不敢动、不敢说话。 “倒也不难……”姜辛夷说完好像觉得自己在说谎话,随即温和了一些,“傍晚了,还不快去吃饭看书。” 宝渡哆嗦了下,杀人别用温柔刀,那样更可怕! 从大理寺出来,宝渡便对丘连明说道:“你明日开始别往大理寺送面食了,费时费力。” “这不行这不行。”丘连明赶紧拒绝了他的好意,“李大人替我求的这个省时省力又能赚钱的活,我高兴还来不及,可不能辜负了大人的好意。更何况我是可以一边做活一边背书的,往日都是这么学的。” “那你专心学不是更好?”宝渡想了会明白了,“囊中羞涩是不是?” 丘连明低头笑笑:“往日有钱除了日常吃饭所用,都买书去了,没有攒下什么钱,若是今日不干活,确实就断粮了。” 宝渡欲言又止,这世上还有人能穷到这种地步的啊。 他由衷佩服丘连明求学上进的决心,这么一想,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那冷面无情女阎王要指定丘连明去应战太医院了。 好像没有人比他更靠谱。 ——虽然铺子里一共也就两个伙计…… 他拍拍他的胳膊:“那你可得加油啊,别被女阎王做成了烧饼!” 丘连明笑道:“连你也打趣辛夷姑娘,她虽然面冷,可心地很好。” “哪里好了?” “她每回收老者的药钱都比常人少许多。” “咦?有这回事?” “嗯,病患若是老幼妇孺,她的声调也会轻很多。” 宝渡诧异:“有吗?” 丘连明又说道:“心地若不善良,七夕那晚她也不会在人潮中逆行而去救治伤者。” 这么一说那样一说,宝渡细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 所以他以后要改口叫女菩萨了? 不,他不改,还是女阎王好玩。 丘连明轻声感叹道:“如果能习得辛夷姑娘的医术,那可以造福多少百姓啊。” 宝渡也感叹道:“是啊,那得赚多少钱啊。”他又道,“你还叫她辛夷姑娘,可以改口叫师父了。” 丘连明忙摆手:“不可不可,以我的医术如何能做她的徒弟,况且她也没有松口收徒。” “那还不简单,明日你喊她师父看看。她那个脾气呀,要是不答应会直接驳回,答应就默认了。” “我不会被打死?” “……出息点!” 恨铁不成钢哇!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傍晚姜辛夷回到大理寺,仍是没看见李非白。 晚上用饭的时候成守义看着她碗里的饭菜一会,将自己的肉丸子夹给她,说道:“我看你的饭像在喂鸟。” 姜辛夷顿了顿,把肉丸子夹了回去:“我是鸟。” 成守义:“……”能不能好好做人! 杨厚忠笑了起来,老哥你也有被呛的时候。 成守义问道:“你今日没有什么事要跟六叔说?” “没有。” “比如跟太医院打擂台那事?” “那是事?” 众:“……”嚣张! 宋安德诧异道:“辛夷姑娘你要跟太医院打架吗?什么时候打,我也去!” 杨厚忠问道:“你去做什么?” “帮辛夷姑娘打架啊!” 宝渡抬手道:“宋老弟你醒醒,不是真打架,是用医术来论高低。” 宋安德恍然大悟,别人还以为他要不好意思,可他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是真的打架。” 成守义说道:“那个丘连明为人敦厚上进,就是底子差,恐怕很难与太医院抗衡,太医院可是举全国名医之力而成,为了获胜,他们定会不遗余力教导那人。” “哦。”姜辛夷说道,“饭再不吃就冷了,冷饭吃多了胃疼。” 这属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几人没办法,只好由着她的节奏去,也不知她为何如此镇定,难道对赢太医院的事胸有成竹? 姜辛夷抬头看看平日李非白坐的位置,消失快一天一夜了。 杨厚忠忽然悠悠说道:“今日九殿下也没有在辛夷堂出现,巧了,李少卿也没呢。” 她隐约捕捉到了这两句话的逻辑。 消失的贡品与九殿下有关,李非白去查案了? 杨厚忠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越发觉得她心思通窍,是个聪明的姑娘。 上回因血葡萄大宅打群架她坐视不理一事让他颇觉愤怒,但相处的时间久了,又听闻她在药铺里减免药费的事,又觉她不那样可恶了。 人呐,真矛盾。 “哎呀,你们都开饭了,还好我早来一步!” 曹千户吭哧吭哧地拿了饭碗打饭,又将宝渡一屁股挤开。 宝渡:“……曹千户你为什么老是挤我这!” 是他特别可爱不成! “你好欺负啊。” “……”可恶的东厂老贼! 成守义问道:“怎么每回你们东厂办事都止于半路的?” 曹千户叹道:“我也不想,可是每回都有事拦人。就拿上回小郡主的事来说,厂公愣是使唤我做别的事情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使唤你去做别的事?”成守义垂了垂眉眼,若有所思。 半途而废,弃功不要,这可不是魏不忘的做法。 有蹊跷么? 第87章 转机 第八十七章 转机 府里那嫌犯出现的地方已经被围了起来,但李非白没有在那里找到什么线索,现场除了院子里的一些脚印就再无其它。 只是案子陷入僵局,他又折回偏房。 房间里也无什么证物,那日他进来后就不许旁人进入,因此真有什么线索也是还在的。 可这里他来了几次,都没有什么线索。 李非白站在那原先藏着假贡品的箱子前,目光游离在房间的每一寸。 九殿下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是偏房,也要让人每日打扫干净,这是很容易能找到线索的环境。 他或许遗漏了什么。 李非白细看了一会,屋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脚印都没有。 他蓦地皱眉,对,为何会没有脚印? 脚印…… 他起身走到窗户前探头看去,外面就是哑巴仆人叫停他的那个院子。他翻身出去,重新走到了哑巴仆人那日出现的位置。 那日他所站之地脚印略深,通常体形重者和年轻人的脚印较老幼妇孺会更深些。 哑巴仆人偏瘦,但脚印很深,但奇怪的是鞋底下端纹路清晰可见,上面却见浅。 他昨日就有个想法,哑巴仆人能将假贡品带进王府并将东西放到偏房里,说明他是府里人并且很了解这里的地形,但是排查了府里却没有发现这么一个人。 那可以断定一件事,那人会易容。 先是将东西带入,迅速放进偏房,随即易容成哑巴仆人模样指引他查到贡品。 李非白低眉稍想,起身往偏房走去,到了那临廊道的窗户,他低头看去,那里隐约有泥印子,明显是从窗户跳进去将赃物藏起。 可房里却没有脚印。 唯有一个解释,哑巴仆人在窗户这里将鞋脱了。 为什么要脱?为什么要特地赤脚进去? 李非白又折了回去蹲身细看。 因连日暴晒,这院子里的泥都已经结块变硬,在人的反复路过下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李非白看见脚印下的青草,上面糊着泥块,并没有扬尘而去。 它们身上裹着泛红的泥,明显与别的草不一样。 那日哑巴仆人走后,他便命人看住这里,所以后面是没有人踩踏过的。 那这泥是哪里来的? 只能是哑巴仆人的鞋底。 李非白猛地站了起来,他知道是谁将假贡品放在这,又是怎么偷运进来的了。 七月流火,退去了炎炎六月的夏衣,天气渐凉。 按照往常惯例,府里也开始栽种新的树苗和花苗,来抵抗即将到来的萧瑟秋景。 院子里的下人还在干活,花匠也在认真修剪枯叶。 约莫二十人。 李非白穿梭在人群中,看他们栽种的手法,每一个人都专注着自己的活,没有人抬头留意来者。 这些人或有年轻人、或有长者、或有妇人,似乎都跟他见过的哑巴仆人完全不同。 很快他停在一个妇人身边,他看着她用手握着树根种下,又将泥土翻入泥坑中,一点都不嫌脏。他站了许久,妇人始终没有抬头。 终于他说道:“倘若一时不留意来者,是正常的。但太长时间不看人,就已经暴露了你的身份了。” 妇人一顿,抬头看他,那是一张十分朴素的脸:“大人在说什么?” 李非白看着她的赤脚,说道:“九殿下爱干净,在这方面对下人也十分苛刻,所以府里的东西都是整洁明朗,不会突然多出什么无用的脏东西,否则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责罚。我想,这就是为何你明明有一双烂泥鞋,却找不到机会扔的原因。” 妇人脸色陡然一变,刚站了起来,就被旁边早有准备的衙役抓住双臂。 两个衙役提来一桶水,将她双脚浸入迅速冲洗干净,随即拿来一双底下沾满泥土的鞋子,套入她的脚上,重重摁在泥泞中。 李非白蹲身看了片刻,与那院子里的鞋印是一样的。都是鞋底下半纹路清晰,脚趾处纹路却浅淡。 “你身为花娘,运花入内,将假贡品藏在其中。随后易容成哑巴仆人,将贡品藏在偏房中,又诱我查获。你知道男子与女子脚的大小不同,所以你穿了一双男鞋入内,试图掩盖你女子的身份。可你却忘了,你的脚太小,以至于鞋底的纹路无法完全压在地上,反而暴露了你是女子的事实。” 妇人冷声:“鞋子我藏在下人屋内的屋檐上,你又怎能断定是我的鞋子?” 李非白说道:“这里的花娘不止你一个,她们生怕脚趾里渗了泥土洗不净,怎会像你这样毫不在乎,即便不在乎,也该想想回去后极难清洗的问题。而且羽国女子的脚向来不会明晃晃在众人面前露出,风气如此,人无法免俗。” 妇人低头看着自己穿着那烂泥鞋的脚,鞋真的很脏……很脏…… 这瞬间的安宁让李非白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捉住她的下颚,使她上下颚无法紧闭,随即伸手入嘴,硬是从她嘴里夺了一颗红色药丸出来。 一直面无表情的妇人此时终于慌张愤怒了:“还给我!” “自尽的药丸么?”李非白用帕子包好,说道,“你可以选择受尽刑罚说出实话,也可以选择受尽刑罚依旧一字不说。” 妇人冷笑:“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刑罚么!” 李非白深深看她一眼,说道:“或许你急着去死,就是因为怕受刑。” “……我不怕!你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任何事情!” “所以果然是有人指使你陷害九殿下。” “……”妇人闭上了嘴,她死死盯着李非白,试图用恶毒的眼神将他推进地狱中。 捉到贼人的消息报到秦世林耳中,他对这案子已经没有了一点兴趣,只说道:“李非白要如何处置随他去。”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愿为了这种事浪费一点时间。 一会驻守在这里的公公就会进宫向父皇禀报此事,他的清白被洗清的同时,他笃定父皇一定会见见他。 他相信那一面的结果,将会改变他往后的路。 第88章 心微动 宫里很快传回了消息,皇上口谕大致意思便是既然九皇子是清白的,那府邸就解封,要大理寺尽快顺藤摸瓜破案。 李非白带着药丸回到大理寺,已是晚上。 他见隔壁房门还开着,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懒懒应了声,他才走进去。 进了里面就见姑娘坐在小榻上,地上放了一盆热水,一双白净的脚正卧在水中,水面在烛火中轻轻漾起粼粼波光。光入了眼底,让他立刻挪开了视线。 姜辛夷翻看着书,也没抬头看他,说道:“案子破了?” “只是找到了陷害九皇子的人,并不算全破了。”李非白将药丸拿出给她看,“这是从那栽赃的人口中掏出来的,你看看。” 姜辛夷问道:“你亲手掏的?” “嗯。” 姜辛夷以书掩面斜眼看他:“咦啊——你不干净了李非白。” “……”他失语笑笑,朝她伸手在她衣袖上划过,“你也不干净了辛夷姑娘。” “……幼稚。” 啊!你做就不幼稚我做就幼稚了,可真不讲道理。李非白说道:“宝渡近日可听话?” “听啊,天天帮我看着丘连明学医。” “听说你接了太医院的宣战?” 翻看着药丸的姜辛夷意外道:“你还有闲情听这个?” 李非白说道:“去跟成大人禀报案子的时候他说了这事。不过接了也好。” “怎么个好法?我扬名立万的机会?你是相信我会赢么?” “说实话……不怎么信。”李非白说道,“倘若是你,我信,但丘连明半路出家,根基不稳,要想赢实在很难。” 姜辛夷感兴趣道:“那你为何说‘接了也好’,我是姑娘家,可不想当众丢人。” 李非白说道:“太医院是你师父在京师待了许多年的地方,我想……你或许也想了解它,又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这件事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甚至成守义也没有,可轻易地被李非白说出来了。 她抿抿唇:“先打了这场擂台再说。” “嗯。” 她又将药丸推了过去,说道:“剧毒。” 李非白说道:“一个敢吞服剧毒的人,或许真的不怕死,虽然我可以用刑,但不能保证她说出实话。” “我有办法,用迷幻药就行了。” “你哪来的迷幻药?” ——原话应当是你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这种邪门歪道的药丸子! 姜辛夷一笑:“当时血葡萄不是缴获了很多么,庄园里也放了许多药材,我就顺手拿了一点做药丸试试。啊,一不小心,就做成了迷幻药,可以让人口吐真言,少卿大人可要?” “要。”李非白又捉到话里的重点,“你如何确定他能让人口吐真言?” 姜辛夷转了转眼珠子,李非白试探道:“宝渡?” 她又转了转明眸,起身就要走,李非白已经确定就是宝渡了。 既然是宝渡,那是不是也问了他的事情? 姜辛夷将脚从盆里抽了出来要跑,李非白一把摁住她:“你问我什么事了?” “你睡觉磨牙说梦话打呼噜。” “……”李非白难以置信道,“真的?” 姑娘眸光亮如月光:“真的,不信你问宝渡。” 李非白松手了,他不信! 不过多少有点没脸待下去了…… 姜辛夷看着飞快离开的李非白,差点笑趴在小榻上。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一晚都没怎么睡,他怕自己睡着了鼾声传到隔壁,虽然打鼾也不算什么事……不,太算了。 毕竟隔壁住的是他喜欢的姑娘。 早上他特地走慢了些,等那慢性子的宝渡过来。 宝渡见了他,三步并作一步跳了过来:“少爷早!” 李非白满脸肃色,一手压在他的肩头上,沉声:“宝渡,我问件事。” “少爷您说!” 李非白迟疑片刻,看看周围无人,问道:“我睡觉……磨牙说梦话打呼噜?” 满心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重要事的宝渡瞪大了眼,说道:“少爷你现在才是在说梦话?您睡觉雷打不动就一个姿势,睡前一缕头发在额前,睡醒那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好。还磨牙说梦话呢……还打呼噜呢……谁在污蔑睡姿如此优雅的少爷,我跟他拼了!” “你那掌柜。” 李非白双手环胸盯着他,宝渡拔腿跑了:“当我没说。” 谁敢在女阎王面前造次呀! 一会姜辛夷也来用早饭,远远看见李非白站在人群中,她假装没看见,可路过他面前,还是被他拦下了。 姜辛夷只好说道:“好我承认说谎了,你不会磨牙说梦话打呼噜。”她又说道,“我确实给宝渡用了迷幻药,但没问他你的事,只是问他家住何处姓甚名谁昨日可偷吃过糖果,都一一答了真话。但这药只能问几句,第二回用就不灵了,你给犯人用之前,想好要问什么。” “好。”知道她没有跟宝渡问自己什么事,李非白心中又有些失落。 原来她没有问他什么事。 第89章 佛渡有缘 “这些书你都看了吗?” “书上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穴位图你都看熟了吗?”宝渡连连三问,见他答的慢了,屁股一撅,将他从药柜前拱了出去,“那你好好看书去啊,还一块抓什么药,这些药你都认识了,忙别的去!” 丘连明有点手足无措,他看着热闹的药房,说道:“宝哥你一个人忙真的没关系吗?” 宝渡说道:“没啊,你来之前我不一样是一个人干活。你好好看书去,回头要跟太医院打擂台呢!” 嗓门之大,唯恐大家听不见。 铺子里的病人也纷纷说道:“丘大夫你可要好好为辛夷堂争光啊,可不能坏了这里的名声。” “你要是赢了,那可就直接成大名人了啊,到时候直接把医馆开到太医院旁边去,气死他们。”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众人已经在想着开新医馆的事了,唯有丘连明觉得压力颇大,从他被推到前面开始,就睡不安稳,顾虑极多。 他连饭都吃不出味道来了。 等姜辛夷又开好一张药方,却发现丘连明不见了。 她顿了顿,起身去后院找人,果真看见他蹲在地上,仿佛一朵阴郁的蘑菇。 她走了过去说道:“怎么,绷不住了么?” 一语似箭,击穿了丘连明薄弱的防线。 “我……我做不来。”丘连明痛苦地抱着脑袋,“您骂我,是我没出息,是我不敢抓住这翻身的机会,可是我真的不想去比试。我有几斤几两我知道,去了一定会输的,到那个时候我怎么对得起辛夷姑娘的厚望。” 他说着喉咙生哽:“辛夷姑娘对我很好,是我不成器,我不敢应战,会输的……会把辛夷堂的名声败坏的。” “你不敢担责,怕毁了辛夷堂的名声是么?”姜辛夷站在他面前,垂眉看着这个厚实的年轻人,“那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辛夷堂的名声,这里只是我暂时落脚的地方,钱财我有,说家财万贯也不为过。所以这点你不必担心了。” 丘连明仍是摇头:“我不敢……” 姜辛夷不由冷笑:“你不敢去的原因不在辛夷堂,这不过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借口。你知道为何你不敢去么?都说艺高人胆大,你没有这个胆子,是你技艺不熟,才无信心。没有信心,便会畏手畏脚,我太懂你们这些人了。” 丘连明低声:“是……我知道自己的医术是几斤几两,可是我也并不是因为怕在擂台上丢人现眼。” “那你还怕什么?我不怕赌上辛夷堂的招牌,你不怕丢人现眼,那你的顾虑是什么?” 话咄咄逼人,丘连明半晌说道:“我不是最好的那个人选,太医院宣战,辛夷姑娘本可以有很多的选择,为何是我?” 姜辛夷忽然感觉到了他心底的善良。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善良。 是技艺不够,是怕输,但出发点都是——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那为何不让更合适的人去,为她打赢这场仗。 身为医者,她见了太多寡情的人和绝情的事了,以至于她的心也愈发的冷血。 她这些年都在路上行医,甚少在一个地方驻足停留,以至于没有一个认真相处过的人。 来了京师后,她身边多了许多似星星月亮的人,光芒耀人,灼得她的血都暖了起来。 一身正气的李非白。 憨实直爽的宋安德。 开朗温柔的宋大娘。 话痨勤快又可爱的宝渡。 还有善良谦逊的丘连明。 姜辛夷感觉……这京师也不差。 师父当初留在这里,也是因为城里有这样一群朋友么? 她缓缓收回飞远的思绪,缓声说道:“我选择你,不是无人可选,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觉得你最合适。” 丘连明有些难以置信:“我……合适?可我底子很差,学的也慢。” “那日七夕之夜的人足有上千,我相信其中不乏有医者,可是唯有你站了出来救治伤者。”姜辛夷语气沉稳而坚定,“你有一颗迎难而上的医者仁心,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唯一理由。” 丘连明怔然。 “别错过这个可以靠自己翻身的机会。”姜辛夷说道,“我若让你别抱着必胜的决心去,你是不是要给自己留后路而不全力以赴?” “不会的!”丘连明急切道,“我想赢。” “可赢是一件很难的事,你要面对的是整个太医院,那里汇聚了天下名医。”姜辛夷说道,“我不需要你赢,但我希望你不要输得太难看,那才是真的丢了我的脸。” 她拍拍他的肩头,郑重道:“没有顾虑地一往直前,无论输赢,那里都不是你的终点,而是你的。” 丘连明仍是怔神,可他渐渐从那阴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原来他不是被临时推出来应战的,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是被人需要和认可的。 姜辛夷又拍拍他的肩头:“把眼泪擦了,一会出来帮忙。” 她离开廊道,就见一个小脑袋正探头探脑的,见她来了也不躲。 宝渡说道:“我没偷听啊,你看我都没鬼鬼祟祟。只是来告诉辛夷姑娘一声,再不回去铺子里的人都要骂骂咧咧了。” 姜辛夷瞥他一眼:“滑头。” 宝渡嘻嘻一笑,说道:“其实你说那么多话,还不如一句话有用呢。” “什么话?” “丘连明你醒醒!想想你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想想你早起卖烧饼受的风吹日晒!想想你被太医院的人羞辱时的样子!这些还不足以让你振作起来,赢下这场比试,将唾沫吐在他们脸上吗!” ……果然宝渡嘴里的“一句话”是不可信的,这话痨不说个十句都对不起他如此慷慨激昂的模样。 姜辛夷收回视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医者不能带着恨意行医。” 宝渡眨眨眼,似懂非懂。等她在墙角拐弯了,他才回神:“那你还像个女阎王一样!” 突然那拐弯消失的人又退了一步偏头盯他,吐字:“原来女阎王这个绰号是你给我取的啊……等会你就回老家去。” 宝渡:“……”辛夷姑娘你跟我们家少爷学坏了! 第90章 严刑逼供 “滴答、滴答……” 不知是哪里的水在流淌滴落,但似乎近在耳边。被蒙了双眼的花娘开始听着还没什么,可困意逐渐袭来时,她已觉得很困很困却又不得不听耳边的水滴声音。 这种匀速的不会停歇的响声让她觉得烦躁。 在她要入睡时,滴答声离她耳朵又更近了一些,逼迫她醒过来。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被关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很困很困,却不得入睡。 “嫌犯吴小娘,你如今可愿说出实情?” 她冷然一笑:“就这么点手段么?” 李非白不喜用刑具,更不喜欢折磨人,要他动刑,除非对方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取出姜辛夷给自己的药丸,塞入她的嘴里,强行让她吞服。 “你给我吃了什么?”吴小娘恼怒道,“最好是毒药!” 她骂了一句,就觉嘴巴发麻,又觉味道有些熟悉:“血葡萄?不对……庄园早就毁了,葡萄也烂完了……” 李非白意外她竟能从十几种药材中尝到血葡萄的味道:“你服用过血葡萄?” “呵……我怎会去碰那种蛊惑人心的毒物……他告诉过我……这是让别人吃的,不是我们自己吃的……”吴小娘喃喃自语着,脑子和嘴巴都不受控制了,“这是毒物……是给蠢人吃的……” “我们?别人?”李非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明月庄园的人?” “我不是……那个蠢货夫人……棋子罢了……” 虽然姜辛夷一早就说过只能问几句话,可单是这前奏,就让李非白涌生出了无数疑问。 他如今没办法深挖葡萄庄园的事,见她已完全入了“梦境”,问道:“是谁指使你把假贡品放到九殿下偏房的?” 吴小娘眼神迷蒙,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一尊大佛,迫使她无法说谎。她说道:“我的情郎。” “谁?” “我的主子。” 李非白很快明白那“主子”恐怕从未跟她透露过姓名,只是以首领身份出现,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话的了。他说道:“真贡品在哪里?” “臭烘烘的屋里。” “假贡品是在何处做的?” “臭烘烘的屋里。” 李非白继续问道:“怎么走?” 可吴小娘没有答,她想从迷茫的梦境中走出来,可是没能成功,可又知道不能再继续做梦,心中越是挣扎,就越是痛苦。 她使劲地挣扎着束缚身体和四肢的绳子,身体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自知被套话的她怒吼道:“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什么话!” “还不愿招供啊。” 牢狱中传来一个厚实的嗓音,杨厚忠踱步过来,看着绑在架子上的女人。 他扫视她一眼,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庞因风吹日晒而显得黄而干燥,手指粗糙可见做多了粗活。他说道:“听说你武功很好,可为何愿意潜伏在九殿下府中三年,做个跟泥土打交道的花娘?想必你对那个人很忠心。” 他说完就对李非白说道:“一般对付这种人,简单的刑罚已经撬不开她的嘴了。” 李非白说道:“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我试试啊。” 杨厚忠朝老狱卒点点头,老狱卒立刻领会了,随即挪来个水桶,将吴小娘倒转了半圈。 只见杨厚忠缓缓眨眼,那捆住吴小娘的绳子一松,整个脑袋就没入水中。 平静的水桶里立刻波涛滚动,女囚剧烈地晃了起来。 李非白看着都觉窒息。 似乎只过了须臾,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起。” 绳子拉起,吴小娘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没等她捡回一条命,绳子又松了,漂亮的脑袋再次入水。 反复三次,吴小娘终于在喘了一口气后拼尽全力喊道:“杀了我!” 杨厚忠笑了笑,那笑容依旧很是淳朴的模样。他说道:“这只是开胃菜,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你随时可以反悔,交代实情。” “那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哈。”杨厚忠笑道,“你不要抢我的词。” 李非白早就听闻过杨寺丞的刑罚手段十分厉害残忍,如今只是初见,就觉不适。 他到底是不适合用这种冷酷的手段对付人,尤其是女子,随即说道:“若有答案,请杨大人让人来告知。” “是,少卿大人先回去,这些画面多少有点不适合小朋友看。” “……” 李非白离开了小半个时辰,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无论走多远都能听见隐约的惨叫声,似乎是从大牢那传来的。 可是又觉不可能,都走了那么远怎么还能听见,这得是用了多大的刑? 他在书阁里待了片刻,见暗卫养的白鸽飞来,落在桌前,便取了它脚踝的纸条。 正看着,狱卒就来请他回去了。 他走到大牢门口,看着窝在门口紧挨着坐瑟瑟发抖甚至啜泣的人,微觉诧异:“他们怎么了?” 老狱卒笑笑:“这每年刚进的新衙役啊,但凡第一次见杨大人用刑的,就都是这副模样。没事没事,吓哭的,以后就习惯了。” “……”硬生生被杨厚忠的用刑手段吓哭,这得是多血腥残忍的画面。 李非白往大牢里走去,还在半道上就闻到了这湿漉漉大牢中夹杂的血腥味。 越往里,就越浓郁。 熏得人想吐。 他脚步沉沉,待入内里,看见眼前景象,也不由惊诧。 衙役正在冲洗地上的血,那捆在架子上的人全身都是鞭伤,伤口鲜血淋漓,竟是撒了盐巴的,地上还有一桶漂浮着红辣油的辣椒水,再看吴小娘身上,也是沾过辣椒水的。 人已奄奄一息,骂不出什么了。 杨厚忠说道:“等她缓过了神我再来问。” 李非白眼里一瞬有了犹豫,杨厚忠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淡然说道:“你不必有仁慈之心。她是个凶手,只是没成功罢了。若九殿下没有洗清冤屈,那府里一百二十人都要跟着陪葬。所以——她不值得我们有任何不忍和同情,毕竟她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没有想过那一百多人的性命。” 李非白默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劳大人费心了。”他又说道,“若再用刑,恐怕她撑不住了。我想去查一件事,若是查到了,不必亲口听她说出真相也可以。” 杨厚忠说道:“下官明白,只是上面催得紧,不过她的身体确实需要缓缓,大概能匀出半日时间。” “半日足矣。”李非白立刻离开大理寺,照着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奔去了那里。 第91章 无形博弈 李非白人未出正门,迎面就奔来个魁梧汉子,气势如虹,不必多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大理寺就没有如此魁梧之人和气势的人。 “曹千户,随我去一个地方。” 这正合曹千户的意,这几日他都闲得发慌了! 他立刻转了道,跟着他一块出门,问道:“去哪里?” “找个工匠。” “你这唱的又是哪出啊!” 虽然满腹疑问,但曹千户还是随他去了。路过辛夷堂时那里依旧门庭若市,便说道:“辛夷姑娘接了太医院的战书,这事传遍京城了。你说太医院怎么那么小家子气,还跟个姑娘计较。” “医者间的较量罢了。” “哦嚯,这话说的怎么显得你一点也不怕她会输似的。” “从太医院下战书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赢家了。” 这话有点矛盾,但曹千户很快就想通了:“倒也是,堂堂太医院向个姑娘下战书,这事传出去可不光彩,直接将她的身份从山脚下拔高到了山顶啊。” 这也是李非白想不明白的地方,听闻那方近谦行事激进,为人也高傲,他下战书他懂。但他代表的是整个太医院,那必然要得到他的父亲——方院使的首肯。 怎么,方院使为何愿意放下身段来设这个擂台呢。 他联想到过往方院使和林无旧的种种不合传闻,不由担心起他会不会是想借这个擂台确定姜辛夷的身份。 既是过往同僚,那对对方的行医方式定会很熟悉,那一整套的比试流程下来,方院使定能辨出她的师父是谁。 一会回去与她说说此事。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太医院中,四方院子里栽满了药草,飘着弥久不散的药香。 方院使的书房临窗,身侧就是一大片药园。 偶有飞鸟路过,短暂停留,片刻飞向天穹,羽毛之间也携了一身药香,散去天穹。 门外有人敲门而入,方近谦问了安好,说道:“父亲,听闻早上林太医他们又来阻拦您收回擂台之命了?” 方院使淡声说道:“嗯,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每日碰面总要说,说上个三四次。” “您决断的事他们竟还如此抗拒。”他想,未免太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了。 “他们也是为太医院好,不愿我们自降身份给别人抬轿。”方院使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方近谦说道:“抬轿?我倒并不这么觉得,这对太医院来说不是全无益处。” “说说看。” “如今京城药铺中人最多的就是辛夷堂,我们太医院的医馆就在百米开外,可进来的人却不多。我比对过药价,两家持平;比对过大夫,明显我们这的名气大医术更高超;比对脾气,那姜辛夷的脾气冷若寒冰。我们医馆真真是没有一样会被她比下去的,可人就是往她那跑。” 方近谦说着皱眉道:“我想或许是百姓觉得我们不易亲近,对我们有什么误解,若是能在擂台上让他们看看太医院的行医方式和手法,或许能让更多的百姓改观,步入我们的医馆。” 方院使对他有这种想法颇感欣慰:“百姓对太医院生畏并不奇怪,我们上对皇族,下对百姓,这个跨度太大,令普通百姓下意识胆怯疏远。你愿寻办法解决此事,父亲很赞赏。” 儿子是有才能的,尤其是在改变一些他都已经习以为常而且麻木的弊端上,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他要留住他在太医院,不会让他去别的衙门。 方院使藏匿着这心思,说道:“且不论他们怎么说,战书已下,那就好好比试。但绝对不能输,一旦输了,那太医院的名声也就毁了,百姓只会更加看轻我们。” “绝对不会,我选了沈厚生去应战。” 方院使猜也是那个去年虽是新进但天赋奇佳的年轻人,通常来说,从新进太医院的学生到医员,进阶到医师,再到太医,再升御医,少不得要十年之久。 但沈厚生天赋很高,处事冷静,记忆领悟性都是佼佼者,方院使觉得别人要十年走的路,他或许年便可以了。 他甚至能在他的身上看出一点林无旧的影子。 一样的天才,一样的悟性。 择他出战,等于将王牌亮出,方院使很赞同他这个安排,毕竟太医院不能输,这关乎国民对国家最高医馆的信任,一旦输了,那日后要往全国推进太医院的决断就更难了。 这个比试很危险,但他不愿墨守成规死守太医院的威望。 是时候寻求突破。 让医馆遍布全国,甚至是一座小村庄,细想起来,这是当年林无旧的心愿。 只是他做院使的时间短,许多措施都还未开启,就被埋葬了。 一别十年,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哪里行医,做着治病救人的事。 方院使默然,说道:“你忙去。” 方近谦应声退下,父亲这眉宇间的忧虑他太熟悉了,想必又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通往陈塘村的路仍是泥路,即便夏日灼晒,也没有显得很干燥,过往的村民挑的水总会将它弄湿,一次又一次,地上便总是残留了一块块水渍。 今日不同之前的是,地上多了许多纸钱,从村头一路撒去,将那狭窄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冥府之路般。 令人生悸。 曹千户说道:“有人在办丧事啊,李非白你要赴的该不会是死人约?” 李非白说道:“那吴小娘被抓的事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们可是东厂,消息最是灵通。” “嗯,吴小娘没有交代什么,但我想到了一件事。夏国贡品被窃到假贡品出现,前后不过三日,可是这假贡品却做得炉火纯青,想必是很厉害的工匠所做。我请教了工匠,说没有三十年手艺做不出这种活。所以我让人打听了城里有三十年技艺的工匠,排查后确定那工匠就住在这里,他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曹千户恍然:“这个思路好,李非白你脑子真活络。” 李非白的面色却没有轻松下来,因为他顺着地址走去,这路越走就越多纸钱。 直到他停了下来,站在要找的人家门前,就见上面挂了两个白色灯笼,里面正传来亲眷的哭嚎声。 哀乐在耳边回响,纸钱飘飞,随风在空中盘旋。 甚是诡异。 正有个妇人要进去,他客气问道:“请问黄炎道黄老前辈可是住在这?” 妇人将他打量一眼,随即说道:“在。”不等他说下文,她又说道,“在棺材里躺着呢。” 李非白一顿,再抬头看去,那院子里赫然摆了一副棺木。 那黄炎道竟已经死了。 第92章 半夜捉鬼 纸钱散了一地,白绸满围高墙,亲眷哀凉的哭声此起彼伏。 曹千户说道:“这黄炎道就是你要找的人?这人没了啊。”他说道,“真做了脏活的话,被凶手杀人灭口才正常。” 李非白看着进出的村民,又问了一人:“黄老前辈是何时过世的?” 那人打量他一眼,看出他们是外村人,说道:“你们也是来找他做炼银炼铜器的?来的不巧,早上黄大娘一起来,就发现他身子凉透了。” “何时出殡?” “天黑下葬。” 李非白道了谢,说道:“走。” 可到了村口,李非白却不往回走,反而折返入了村落林子。曹千户边跟边问道:“你又去做什么?” “蹲点,晚上抓鬼。” “……李非白你还会道法啊?”大理寺的人什么时候身兼数职了! 天色很快暗沉下来,村里因有人办丧事,早早的就回了家,田野无人,连猫猫狗狗都回了屋里,惊怕那炮仗声。 出殡的队伍夹着亲眷的哭声一路到了山上,择地而埋。 过了几年肉身化了,便由人拾“金”,重新选个风水宝地,择个良辰吉日再起坟立碑下葬。 如今只是简单的挖个坑将棺木放入里面,起个土坟堆,就算结束了。 一个时辰后亲眷在村民的搀扶下回去了。 曹千户还不知道他要抓的鬼在哪,只能耐着性子蹲在林子里。 这夏夜蚊子极多,在他脸上手背上乱飞,想要拍死还被李非白拦住了。 他瞧他好几眼,发现蚊子都不往他那跑,便问道:“蚊子怎么不咬你?光咬我了。” “可见你肉质更可口。” “……少糊弄人。” 李非白这才说道:“辛夷姑娘给我拿了药膏,我闻着无味,但好似蚊虫确实不敢近身了。” 曹千户惊呼:“竟有如此奇药,回头我也找她拿去。说起来也好几天没见了,都没好好说会话。” 李非白立刻问道:“你与她说什么话?” “这话听着怎么就像是垒起了高墙不让人靠近了呢。” 说话间,远处的坟堆突然动了动。 曹千户瞬间就察觉到了那边的异动,只见那坟堆上的土竟真的颤了颤,泥土簌簌滚落。他看得毛骨悚然,鬼?这世上竟真的有鬼! “轰——” 底下棺木震响,坟堆轰然倒塌。 本就掩盖得不深的土堆忽然连带着棺木一起被掀开了。 一只如鸡爪瘦弱的手猛地扒拉在泥堆上,曹千户差点吓得猛汉尖叫。 那手一用力,又冒出个脑袋,随即便是半个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老汉还没完全爬出棺木,忽然头上明月被挡,映来一个人影。他蓦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男人背光而立,面庞完全隐没在阴影中,在这暗夜看来远比鬼更要恐怖。 他张了张嘴,对方就说道:“黄炎道?” “不是。”他一口否认。 “不是?那看来我找错人了,你回里面待着。” 说罢,李非白伸脚将他踢回棺木,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随后用剑鞘将泥土往下面拨,黄炎道以手肘挡头,被黄泥扑了满头满身,他求饶道:“我错了!我是黄炎道!大人饶命!” 曹千户这才跑过来:“嘿,原来你这厮不是鬼啊。” 还好刚才忍住了没尖叫! 李非白没有再拨黄泥,但也没有许他上来。 黄炎道郁闷道:“你怎么就确定我没死啊,他们的戏也没演得很差?” 李非白说道:“那指使你做假贡品的人心狠手辣,若要灭口,绝不会拖到今日。想必你也是他的亲信,才会留你一命。这也意味着,你会知道很多事情,对?” “亲信算不上,就是老夫的手艺好,用处大。”黄炎道说道,“可你怎么就查到我头上了?我也没留下什么线索啊。” “你精湛的手艺就是最大的线索。”李非白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你既一口就喊我‘大人’,而不是什么老爷公子侠士,想必一直都在盯着九皇子府里的人,所以认得我。” “跟聪明人打交道我也不拐弯抹角,老夫就一个要求,留我一命。” “可以。” 曹千户说道:“我们留你一命,可你怎么让你主子饶你一命?这横竖都是死,我们怎能相信你对我们说的是实话,而不是在骗我们,为了在他们那保命?” 黄炎道忙说道:“我可不是那种有弯弯绕绕心思的人。” “你都能想到用假死来掩人耳目了,心思还不弯啊?我看你都弯成十八道了!” “那官爷要怎么样才信老夫啊!” 李非白说道:“倒不必急着证明,你先说你要告诉我们的事,我们去查了若是真的,自然会护住你安然离开,亦或改名换姓去别处养老。” 这话令人听了舒服,黄炎道说道:“那敢情好,能改名换姓好得很。” 李非白问道:“那人为何没有杀你?” 黄炎道说道:“我有大用处,像我这种技艺精湛的手艺人一千个人都没我一人有用。” “你为他办了很多事?” “也不多,最近的大买卖就是做那假贡品。不得不说夏国工匠的手艺是真的很好啊……”他由衷感叹道,这是身为一个三十年老手艺人敬佩之言。 “是谁指使你做这件事?” 黄炎道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们一向在那里联络,他定想不到你们能查到我的头上,赶紧去抓人。” 李非白皱眉道:“你就这样着急?” “当然急啊!”黄炎道说道,“我身份暴露的事很快就要被他们发现了,你们要是不赶紧抓了他,回头我就要被杀了,我能不急吗?!” 合情合理,刀架在脖子上,确实该着急。 李非白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风雨巷子的小桥流水茶楼天字号房。” 李非白立刻说道:“劳烦曹千户将人带回大理寺,我先去看看。” “交给我。” 黄炎道见那年轻人走了,他抬头谄媚笑道:“我可以上去了?” 曹千户应了声,这糟老头……怎么看着不太靠谱呢。 他不由冲那边喊道:“小心圈套啊!” 说着他隐约看见十余黑影随行而去,看那身法,似曾相识。他了然,这是把大理寺的暗卫带着呢。 那要是真的有圈套,小心的就该是对方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俯身将黄炎道一把捞了上来:“去大理寺。” 第93章 替罪羊 风雨巷子的小桥流水茶楼天字号房,烛火点明,窗户微有晚风潜入,漾得火光微闪。 屋外的人很快见光而来,轻敲门窗,三长三短,没有人说话。 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 男人立刻迈步而入,还没说话,就觉背后有人袭来。 李非白以为起码要与这人交手十几招,出手便先带了雷霆之势,谁想这一掌拍出去,那人根本没躲闪,他甚至听见这人的肩头被他击得脱臼的咔啪声。 别说对方,连李非白也愣住了。 “狗东西谁偷袭我……” 声音莫名耳熟,李非白一看在地上痛苦哀嚎的人,愣住了。 四海赌坊的老板汪天贵? 汪天贵显然也从剧痛中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他错愕:“李非白?怎么会是你?” 李非白问道:“你在等什么人?以灯为信号的老工匠么?” 汪天贵说道:“什么老工匠,我……”他平日跟他那厂公舅舅以灯为信号的地方,怎么混了个李非白进来,还说什么老工匠。他想了想说道,“我是这里的常客,路过这而已。” “这话我不信。”李非白捉住他说道,“跟我去大理寺一趟。” “诶!”汪天贵不想束手就擒,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平日他会带护院出门,但跟舅舅见面时是不带的。 只能被他押着回了大理寺。 进了大门他就被拽去大牢,在大牢门口他看见有许多狱卒坐在那如寒风过境抖如筛子,有的甚至还在哭。他笑话说道:“怎么坐在这哭啊?” 丢不丢人! 旁边老狱卒说道:“少卿大人回来了啊。方才杨大人又对吴小娘用刑了,比白日下手更狠,这不,又吓哭了几个。”他说着朝最边上抖得最厉害的人说道,“喂!你都来好几个月了,别抖了,老人的脸都被你丢没了!” 李非白看向那,抬头者正是宋安德。 一众新人中他资历最老,此刻哭得也最厉害。 “太可怕了……哇——”又是新一轮痛哭,涕泗横流。 老狱卒:“……”没出息! 李非白带汪天贵进了大牢,越是往里走汪天贵就越笑不出来,平日那笑面虎的脸都快僵成冰块了,别扭得很。 他听见了女人的惨叫声,无比凄惨尖锐,仿佛在受了什么大刑。 直到李非白停下,他才看见确实有个狱卒正手持小刀,将眼前女人胳膊上的肉一片一片地片下。 他的手法娴熟迅速,刀身离开片刻那肉上才见血,那女人已经是个血淋淋的人了! 李非白对眼前的酷刑也觉不适,突然汪天贵讶然:“花娘?” 前几天还给他院子里修花的人,怎么如今被大理寺的人折磨成这样?他说道:“你们欺负普通百姓倒是很厉害啊。” 不待杨厚忠说话,花娘闻声蓦地抬头,盯着他动了动唇,开口道:“好郎君,你怎么如今才来救我?”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连李非白都很是意外。 郎君? 这情真意切的模样,难道……汪天贵就是花娘的情郎? 他看看汪天贵那笑面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花娘这种坚毅性子的人会喜欢的男人。 汪天贵也愕然:“什么好郎君?你是伤了脑子糊涂了么?” 花娘哭道:“郎君快救救我,以你的本事还救不了我吗?这种时候了你还惧怕你家的母老虎吗?亏我做了你三年姘头,可你却如此待我。” 哭声悲戚,混着伤口的疼痛回荡在大牢中。 汪天贵傻眼了:“你糊涂了!退一步说,就凭你这粗使模样,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汪天贵喜欢的是娇滴滴的小美人!” “你——”花娘哽咽哭道,“你竟如此狠心,这是见我无可利用便过河拆桥吗?你太狠心了,亏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单是冤枉九皇子假贡品一事,就足够我杀三次头了,可我满身伤痕都不曾想过出卖你。如今你就是这么对我吗?” 汪天贵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的:“你说什么呢。” 他明显感觉牢里众人的脸色不对,他已经听出话里的杀机了。 “她信口雌黄!”汪天贵惊出一身冷汗,“什么九皇子,什么假贡品?你在说什么!”他转向李非白,脸上再也没那总是烙得死死的笑了,满目慌张惊恐,“大人她要栽赃于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非白和杨厚忠对视一眼,随即说道:“我们会查清楚这件事,你……” 门外狱卒快步跑过来,说道:“禀两位大人,门外有个姑娘求见,说是她的恩客做了杀头的错事,她不想被牵连,来报官捉人。” 杨厚忠皱眉说道:“寻别人去见,我们不得空。” 狱卒说道:“那姑娘说认得少卿大人,也唯有见了少卿大人才愿说出实话。” 李非白问道:“她姓甚名谁?” “小的也问了,她说您不不知道,但一定知道她是谁。” 李非白眉头微微垂落,随后说道:“将她带到这里来。” 汪天贵还在等着他们的“下文”,真是天杀的啊,他怎么摊上了这种事,今晚不是舅舅要见他吗,那个地方不是只有舅舅知道吗,那为什么不是舅舅而是李非白?还冒出个指认他嫁祸九皇子的罪名,这…… 他的思绪猛地一顿。 忽然想清楚了什么。 随即冷汗直落。 舅舅……要他死? 汪天贵瞬间哑语。 这时那个报案的姑娘款款进来,见了眼前这血腥之景尖叫一声偏身,不敢再看。 汪天贵听见这熟悉的嗓音抬头,果真是他的心肝宝贝。 他怔然看着她,已经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了。 瞬间心如死灰,瞬间想起家里那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婆娘。 李非白见了来者也很意外,这不是汪天贵藏的“娇”么?他蹙眉问道:“你要报什么案?” 娇美人瞥了汪天贵一眼,说道:“奴婢是这人圈养的金丝雀儿,他购置了一间大房子给奴婢,平日里总爱往那里放些宝物,却不让我瞧。大人们不是闯进院子里来么?奴婢就想,这厮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便趁着他不在家,去他放宝物的房间看了,发现了许多宝贝,有些看着就不像是普通的玩意,就将画册拿来报案了。” 杨厚忠接过她交来的画册,起先半本的宝物还算正常,市面可见。翻到后面就比较稀少了,眼见珍贵。直到最后几页,他的脸色顿时严肃,递给李非白看。 李非白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出那图册上的画正是丢失的夏国贡品。 两人蓦地看向汪天贵。 已怔然许久的汪天贵看了看他们,又看向那娇美人,如今根本就是一条毒蛇! 他哪里敢做那种事…… 那宝库明明是他喜欢她给她买的随便她进去摔着扔着玩的。 原来她是魏不忘那个死太监派来监视他的蛇蝎美人啊。 他张了张嘴,就见娇美人眉目冰冷,似在散发着死亡的警告。 他替魏不忘办过许多事,他很清楚他赶尽杀绝的手段,如今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他做替罪羊,要他去死。 若不照做,便有更残忍更严重的后果要他承受。 比如……杀了他的四个孩子。 汪天贵人已快在生死间挣扎得快要痴傻了。 杨厚忠说道:“汪天贵——” “是我。”汪天贵看着他们,忍受着巨大的恐惧和决然赴死的心情说道,“是我逼迫秦郎中偷盗贡品,还将他杀了,又让花娘嫁祸九皇子,是我要害皇亲国戚。” 李非白眉头顿拧,不对劲。 可是汪天贵的神情坚定起来:“是我,都是我做的!!!” 第94章 新的棋子 有了主犯招供,贡品一案很快就查“清楚了”。 秦郎中嗜赌,欠下四海赌坊老板汪天贵万两钱财,但无力偿还。汪天贵遂逼迫秦郎中偷窃贡品,私藏在姘头家中。因记恨九皇子,便让另一个姘头吴小娘携假贡品栽赃九皇子。 如今整个案件的主谋、从犯都承认了,贡品也找到了,案件以极快的速度破了。 饶是李非白还觉得疑点重重,但皇上为了掩盖夏国贡品曾丢失的事,避免风声走漏,驳回了他继续查案的理由,让大理寺结案。 贡品一案,结案了。 这个结果李非白不能接受,连不太擅长查案的杨厚忠也觉得不忿。 他将案卷封存起来时,忍不住说道:“总不能为了顾及夏国使臣的情绪和两国的交情,就让案子不清不楚地结束?” “有些事,小孩子不要多问,照做就是了。” “……”杨厚忠说道,“那汪天贵就这么背黑锅了?” 成守义说道:“有人将他推出来,来堵住这即将决堤的堤口。”他默了默又说道,“不,或许应当换一个说法,是有人故意砸了堤坝,却在它将要泄洪时将缺口堵上了。” 杨厚忠的眉头就没松开过,问道:“为何那人要这么做?” 成守义说道:“为了惊起沉睡湖底的巨龙。” “啊?”杨厚忠本来就头痛,听他打哑谜头更疼了,“你说人话。” 成守义无奈道:“你变笨了啊,要是是李少卿,一定能听懂。” “可我不是李非白那小子啊。” “……”成守义说道,“九皇子。有人想要把九皇子从水里逼出来,让拥护太子的人全都看清楚,到底谁比太子更有魄力坐那个位置。” 杨厚忠倒吸一口冷气:“这盘棋下的很险啊,但凡九皇子真沾上了嫌疑,这棋不就毁了?” 成守义笑笑:“若真是如此,那也证明九皇子没有被扶持的必要,连简单的自保都不能做到,又如何成为一枚合格的棋子?” 杨厚忠摇头道:“到底谁想要操控这枚棋子?又能摁得住么?” “且看日后,皇上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嘘,莫说这种话。” 两个老友在说着这件事,内衙厢房中,也有两人在提着这件事。 虽说案子结了,但李非白始终觉得事情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他满腹心事,接着姜辛夷剥的糖莲子,一个接一个的吃,也不知吃的是什么味。直到牙齿觉得咬了什么硬物,磕得牙齿瞬间酸软他才回神,吐出一颗白色棋子来。 姜辛夷说道:“哦,拿错了。” “……我看比较像是故意的。”李非白将棋子擦拭干净,在手中捻着,沉默半晌说道,“汪天贵不会是偷贡品的人,更不会是杀死秦郎中的凶手。” 姜辛夷就知道他是在想这件事,她说道:“你怀疑他不是整件事的主谋的依据什么?” “太多巧合了,证人也是扎堆出现。”李非白说道,“我觉得这不是自己在破案,而是被人强行推着去破案的。” 姜辛夷沉思片刻,说道:“都说旁观者清,你始终在想这个案子的凶手,但我作为旁观者,倒觉得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兴许能让案件变得更清楚些。” 李非白说道:“你说说。” “受益者。”姜辛夷认真说道,“案子出现得迅速而蹊跷,结束得也迅速而蹊跷,这好像是有人在亲手推动这件事,又不允许你们不顺着他安排的路走。所以我想,真正的幕后人或许并不是为了贡品,也不是为了让汪天贵顶罪,这些事情折腾的动静太大了,逻辑不通。” “那是为何?什么受益者?” “秦世林。”姜辛夷的脑海里闪过这个人影,“这件事的核心便是九皇子,起因在他,故事在他,结尾也是替他解围。经此一事,藏在太子身后的他被朝堂看到了,甚至看见了他处事时的冷静和豁达,可太子也同时暴露了他的愚蠢和无能。原先拥护太子的人,或许会对九皇子改观,这次事件受益最大的就是九皇子。” 李非白细细捋着这整件事的脉络,发现如她所说的那样。 原本在幕后的九皇子也站在了众臣前面,说是被推出来的也好,说是自己主动的也好,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 李非白说道:“你这些话,让我多了另一个想法。” “说说。” “贡品案幕后的指使人,目的不是贡品,也不是嫁祸九皇子,而是在考核他是否能成为一枚新的棋子。” 姜辛夷笑了笑,略有些淡薄:“九皇子会不会变成棋子,要看那人能不能操控了。”她又说道,“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汪天贵?他只是一个大赌坊的老板。” 李非白说道:“那就只有看看接手的老板会是谁,才能解开这个谜题。但毋庸置疑的是,汪天贵本就是那人的手下,却做了对不起那人的事,所以被那人推到我们面前做了替罪羊。” 姜辛夷皱眉说道:“汪天贵为什么不说出实情?他看起来明明是个怕死的人。” “那只能证明在他的心里有比他的命更重要的人,他只能选择死,来护那些人的周全。” 姜辛夷默了默,她明白这个选择,虽然是个赌场老板,但也是一个人,不是完全无情的兽类。 如果他一开始不助纣为虐,或许会是个快乐自在的小老板。 而不是一个随时被丢弃的棋子。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第95章 交易 暮色昏沉,但九皇子府邸的灯火通明了起来,似乎没有一个死角藏匿了黑暗。 直到戌时过半,府里的灯笼才陆续被熄灭,只留了大门口和长廊的还燃着烛火。 秦世林房中的灯火明亮,他伏案桌前,神情微凝,似乎是一尊极其严肃的雕像。 房中放置了冰,为了不让寒气外泄,在这初秋也仍是门窗微闭。 忽然烛光闪烁,晃得屋内也是光影轻拂。 他抬头看向窗户,门外有守卫,窗户那没有。他开口道:“既然有心造访,那就请现身。” “殿下当真敏锐。” 听见这没有掩饰腔调的嗓音,秦世林不得不说很意外。 来者不过是个老者,可是身形体态却如壮年人,就连落地的步伐都十分沉稳。 魏不忘作揖跪地:“见过九殿下。” 秦世林仍十分意外,他没有起身相迎,没有唤他起来,说道:“我想过无数个人,但没有想到是魏公公。” “殿下这么说,看来是知道杂家表的忠心了。” 秦世林闻声不由失笑:“公公差点害死了我。” 魏不忘说道:“殿下是真龙,怎会被害死。” 秦世林微微一想,问道:“前年我那七哥也遭了我这类似的事,可惜当时没有李非白,他也没有好好自救,混乱焦虑下以至于变成了个疯子。难道那件事的推手……也是魏公公不成?” 魏不忘笑道:“杂家只是个不全之身的太监,没有那种通天的本领。只是殿下此事,杂家是相信您会处理妥当,不会被逼成疯子的。” 好一个野心勃勃的太监。 秦世林心中忌惮他、防备他,却又知道他今晚来的目的,说道:“过往的事我不会再过问,但想问问厂公今日来所为何事。” 这话说了不少,可对方始终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 魏不忘并不计较这种下马威式的开场礼。他说道:“诸位皇子中,殿下的魄力和谋略远在他们之上,定能使国家繁盛百姓安康。杂家和东厂愿为往后的国泰民安尽一份力,望殿下接纳东厂。” 秦世林俊眉微挑:“魏不忘,你这是在教唆我觊觎皇权么?你身为父皇督查百官的东厂之主,却在背后与人谋略觊觎皇位的事,枉费父皇如此信任你。” “呵。”魏不忘抬眼说道,“皇上在还是三皇子时,就从未信任过东厂。” 秦世林眉头皱起。 魏不忘说道:“三皇子向来都觉东厂掌权太过,处事凌厉,三番四次上奏让先皇将我们取缔。即便是先皇过世,他仍想这么做,可因东厂是三代皇帝所设,他不愿触了老臣逆鳞,便留了东厂。但他削弱了我们的权力,削减了锦衣卫,最糟糕的事,他倾向大理寺,让大理寺瓜分了我们的权力,相互制衡,可东厂这几年是落了下风的。” 他叹道:“老奴在东厂待了四十年,早以它为家,将它看做自己的命根子那样重要,让它重振当年荣光,是老奴的一生之愿。” 秦世林沉默片刻问道:“你不拥护太子,是因太子与父皇一样,觉得东厂的存在刺眼。” 这件事太子早与他说过,东厂行事风格太过凌厉,总让他有种想凌驾皇权的不适感,他日后定不会要东厂,尤其是魏不忘那老狐狸。 没想到这私底下说的话,被东厂听了去。 秦世林对无处不在的东厂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有了更大的警惕。 只是……这也证明了东厂在朝野中有无孔不入的势力。 若用好了这把剑,绝对是把锋利宝剑,是能让他的野心得到保障的利器。 魏不忘说道:“太子不想要东厂,可杂家知道九殿下心怀仁慈,念及过往东厂为朝廷为皇上办过的事,知我们并非可有可无。您为东厂美言过的话,足以证明将东厂交给您,是大有前途的。” 秦世林已经料到他也窃听了他跟太子的谈话,他向来觉得东厂可用而且好用,只要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就根本不怕被反噬。 但若它的势力威胁到了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当然这些话他没有跟那个只会意气用事大笔一挥便不管不顾的草包太子说。 很多事情太子只是想听他附和,而非想解决一件事。 这也是他苦闷的根源。 他在外人眼中是太子的幕僚,可是唯有他知道他压抑得有多痛苦。 抱负不得施展,才能不能释放。 如今有个机会就在眼前,这人试探他、考验他,如今他通过了“考验”,对方来投诚了。 接受,就意味着他将与虎同行,那个“度”如果把握不好,那他将陷入万丈深渊,彻底沦为棋子,亦或弃子。 可若是不接受,即便他想攀爬上前,也会异常艰难。来自太子、太子母家,甚至所有皇子的阻拦。 他缓声问道:“那我该如何相信厂公是真心辅佐我?” 魏不忘说道:“这次的试探,已然将老奴和您绑在一根绳上了。” 秦世林默然片刻,仍有一事问他:“那汪天贵是你什么人?” “亲外甥。” 秦世林微顿,魏不忘又说道:“连舅舅的钱都敢贪了去,实在让人寒心。老奴最恨的,就是遭人背叛,可若是老奴这颗忠心不被辜负,那就算是赴汤蹈火,老奴也会拼命送主子登上云霄。” 这股狠劲让秦世林有所忌惮,可他深知如今自己需要的就是这种有狠手腕的人,而不是身边软绵绵的助力。 魏不忘说道:“殿下不必急着回答,您可以想好了再传唤老奴,老奴会一直等您的答复。” “不必了。”秦世林瞬间冷静下来,所有杂乱的思绪和危险的后果都被他想释放的欲望而压了下去,他的眸光灼热,似有星火,说道,“魏公公辛苦了,起身,品品我府上新进的好茶。” 魏不忘没想到他决断如此之快,既在惊喜的同时又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危险。 猎人和猎物的合作和较量,悄然开始了。 第96章 新掌柜 戌时过后,京师逐渐平静,唯有城中一隅,光影交错,欢歌达旦。 四海赌坊人流如海,摩肩擦踵,混着酒肉的气味,夹着赌鬼们的喊声,踏入这里仿佛是另一番没有烦恼的天地。 ——假如姜辛夷也好赌的话。 可惜她不喜欢。 素来喜欢清静的她觉得脑袋都被吵得嗡嗡叫。 今晚用饭时李非白说要来赌坊看看新掌柜,她也突然好奇,便扮了男装来了。 “纸醉金迷。”姜辛夷环视围绕在赌场的人,低声道,“我一直很奇怪酒与赌与嫖到底有什么诱惑力,为何人一旦沉迷就难自拔。你看那赌桌上,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老的少的,都围在那里,像是被迷了魂。” 李非白说道:“你倘若明白,那你也在那里了。” 姜辛夷想想也对,她说道:“新掌柜会见我们?” “会。”李非白环顾四下,“只要一个有眼力还不知好歹的伙计。” 比如上次那个,那要找到掌柜就很容易了。 赌坊面积宽广,两人走了一刻,穿过这乌烟瘴气之地,仿若两颗明珠入世。 不得不说扮成男子的姜辛夷那清冷的气质仿若冥公子,满脸都是生人勿近。在别处她这别人欠她八百两的模样确实赶人,可在这酒肉烟花之地,却像是九天银河泻下来的清泉,冷冽可口,让见惯了那些油腻男子的姑娘们一眼相中。 即便若身为男子的话她显得矮小,尤其是在身材颀长的李非白身边对比得更是明显,但依旧阻挡不了姑娘们的热情。 她们簇拥而来,在她身边调笑,又往她手里怀里塞些好吃的。 这一挤都将李非白都挤到了一边。 姜辛夷烦不胜烦,摸脸摸手就算了,还有人想摸她“胸肌”! “公子的脸怎么这么嫩啊,比奴家的手还要滑。” “公子用的是什么香啊,真好闻。” “公子今夜可要人陪?奴家愿与您共饮三杯。” 姜辛夷恼怒道:“不需要!” “公子好凶。” “凶起来也好俊俏。” “……” 姜辛夷寸步难行,还想看新掌柜,她都快被看光了!她喊道:“李非白!”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拥挤的姑娘们撩拨开,他这不露面还好,一露面女子们又觉得这公子俊朗非凡,是另一番风味,遂又转向他。 “这位公子也好生俊朗,今晚可有人陪呀?” “让奴家陪您。” 李非白都不知自己是进了赌窝还是贼窝,上回跟曹千户来不挺清净的。 曹千户莫不是……人形劝退机? 姜辛夷瞪眼看着李非白救人不成反倒被莺莺燕燕围住,甚至还有人也想摸他胸肌。李非白左抬手右抬手抵挡攻势,奈何人多,又不能拔剑,根本无人散去。 姜辛夷一步上前,掸开那些姑娘们的手,冷声:“我们对女色无意,只想求赌,你们再如此,我便喊管事的了。” 姑娘们面色顿时变得难看,既恍然又惊得往后退:“噢——原来你们是一对啊……” 这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李非白顿时明白过来,姜辛夷还在皱眉:“什么?” 李非白差点失笑,拉了她退离人群。姜辛夷见他忍笑,问道:“她们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没有。”李非白见她还不懂,低头附耳,“她们以为你我是断袖。” 姜辛夷顿时面颊绯红:“少卿大人懂的可真多。” 李非白说道:“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博览群书了。” 姜辛夷耸了耸唇角,她脸皮薄,是说不过他的。 不过想来自从他办了贡品的案子后,两人就没怎么在一块走了,连面也少见。 没想到重新碰面散步是在赌坊。 一时间这乱糟糟又乌烟瘴气的地方好像也变得清静美好了。 “哎哟!这不是李大人吗!” 李非白看去,正是上回带他和曹千户去看妖娆大汉的伙计。 他依旧削瘦,依旧游蹿在赌鬼中,手中扔拖着木盘,给赌鬼们送酒送吃的再领点赏钱。他笑盈盈上前,又瞧了姜辛夷一眼,说道:“哟,姑娘家来这可不太好啊,这一塌糊涂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可别脏了姑娘您的眼。” 李非白说道:“你倒是依旧好眼力。” “就靠这双眼混口饭吃呢。”伙计笑问,“二位来这莫不是来看新掌柜的?” 姜辛夷说道:“这人素来都是这么机灵的么?” 伙计谄媚笑道:“嘿!被人夸了高兴,被美人夸了更高兴。” 姜辛夷说道:“既如此机灵,做什么不能赚大钱,在这屈才了。” 伙计微顿:“屈……才?小的也配得上这两个字么?” “为什么你会觉得配不上?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便是自轻。” “小的读书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 “自己犯贱怎么能要别人看重你。” “……”伙计苦笑,“有道理、有道理。” 这端茶送水还被人辱骂的日子确实挺犯贱的,不过钱倒是很多。等他恢复了自由身,就往外头闯闯呗。 他说道:“受教了。”他又指了指楼上,“新掌柜在四楼,能不能见着就看新掌柜想不想见二位了。” 李非白说道:“多谢。” 伙计又诧异他一个大官老爷对他一个奴才说多谢,这两人……如今细看,真是一对璧人。末了他说道:“新掌柜比前掌柜厉害得多,您可别招惹他了。” 姜辛夷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伙计说道:“这么说,前掌柜的笑是在脸上的,怒也是在脸上的。可新掌柜呢,笑是在脸上的,可怒呢,是在心底的。” 如此一说两人都明白了。 新来的掌柜,城府更深。 两人径直往四楼走去,没有人阻拦,连个多看他们一眼的人都没有。 到了四楼,四海赌坊新掌柜的房门紧闭,门口连护卫都没有,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是不是要偷袭他们的掌柜。 李非白敲了敲门,里面便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十分客气道:“是李大人,有失远迎,请进。” 声线并不熟悉,并非故人。 他推开门,一张宽大长桌正对大门,那中年男子正坐在宽大椅子上,微微笑看他们。 脸也是陌生的。 李非白说道:“掌柜新接手赌坊,想必很忙。” “倒不忙,账有人收,钱有人算,账本有人做,闹事的有人驱逐,在下不过是挂个名罢了。” 姜辛夷看着那人的脸,确实很陌生,可对方幽沉的瞳孔却让她在意。 李非白问道:“请问掌柜姓名?” 男子说道:“姓黄,名——炎道。炎炎烈日,漫漫长道。” 李非白微顿,黄炎道?那个技艺纯熟的老工匠? 同名么,如此巧合。 贡品一事“尘埃落定”后,黄炎道也不见了踪迹,而村落的那户人家也消失了。 仿佛一切只是为了演戏给他们查案的人看。 疑点诸多,却被下令结案了。 黄炎道笑道:“两位坐下好好喝个茶。” “不必了,多谢。”李非白说道,“赌坊虽有人庇护,但如今也在皇城严加看管中,黄掌柜请好好做正当生意,若是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非但是六部,大理寺也会来查。” “在下牢记大人教诲。” 李非白仍对他的名字很在意,但又觉得或许真是巧合。 难道有人易容么? 他皱了皱眉,要与姜辛夷一起走。 可她却杵在那,目光始终在黄炎道的脸上游离。 忽然,姜辛夷开口道:“黄天师——” 李非白蓦地一顿,黄炎道的眼神也变得幽深。 姜辛夷盯着他,她知道他是作恶多端的黄天师,但是她没有证据。 黄炎道忽然笑意更深:“姑娘在说谁呢。” 姜辛夷没有任何证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直觉告诉她这人就是黄天师。过于贫乏的语言最后化成一声冷笑,她知道他是黄天师。 人近在咫尺,可却犹如冰火对决,势不两立,明明剑拔弩张,又无处下手。 又是猎人与猎物的盘旋纠缠,赢家未定。 第97章 野猫姑娘 四海赌坊的新任掌柜是黄天师,这是姜辛夷和李非白都没有想到的。 两人回去的路上,街道已经甚少行人,隐约飘来的食物香气也不能令他们分神。 李非白说道:“那人真是黄天师么?” 姜辛夷说道:“嗯,我肯定他是。虽然我不知为何每次都能认出他,但我能肯定他就是黄天师。可惜血葡萄都变质了炼不成药,否则我非得往他嘴里塞一把药。” “他若的是,那事情就变得棘手又有些可怕了。” “可怕?” 李非白路上一直在思量这件事,如今思绪理顺了些,说道:“我们初见黄天师是在瘟疫小镇上,当时他在大肆敛财,怂恿县令封镇,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二次交手是在血葡萄一案上,他成了明月夫人当铺的大掌柜,为她敛财以及蛊惑操控朝廷官员;这第三次交手,便是贡品一案,依旧是与钱有关和朝廷局势有关。” 经他这一整理,姜辛夷也明白过来。她说道:“都是有预谋的敛财和扰乱朝廷么?” “是。” “他在谋划什么?” “嗯。如今看来,那县令、明月夫人都是被黄天师蛊惑,成了他的一枚棋子。可是……”李非白做了最后的假设,“黄天师也是别人的棋子。” 这三件事串联在一起来想,的确得出了一个令人意外又惊诧的结论。 谁要扰乱朝廷? 目的又是什么? 这个疑问若没有正主解答,按照目前手上的结果来看,根本就没有头绪。 “大夫?” “大夫!大夫!” “有大夫?!啊?大夫?!” 一个莽汉着急忙慌地拉着路人追问,有人不愿惹事便摆摆手,有的脾气暴躁的直接就说道:“连个‘请问’都不说,哪来的蛮夷!” 莽汉憋得脸通红,也不跟他吵,又扑向别人。 他的身躯与曹千户有得一拼,但装束却十分简便,那头上发饰也不像是大羽国人。 他很快就扑到姜辛夷跟前,李非白一手拦住他,问道:“你找大夫做什么?” 莽汉仿佛嗓子里堵了一块泥,艰难道:“救、救人。” 姜辛夷听出来了,这人不是结巴,也不是不懂礼数,而是根本不怎么会说他们这的话,夷族的人。她说道:“那前面就有医馆。” 她没有带药也没有带针,真碰见什么病了也没大用,前头就有医馆,让他去那更好。 莽汉大喜:“快、快跑!” 他伸手就要抓她的手跑,没想到又被旁边男子迅速拦住。莽汉说道:“你出手快,武功……真……真他娘好。” “……”你汉语说的不好我不骂你!李非白说道,“你带路,我们会跟上的。” 莽汉拔腿就跑,步伐很快,还时而回头看。 李非白是跟得上,姜辛夷可跑得气喘吁吁。 她觉得病人还没救上,她自己先喘死了! 莽汉带着两人往小巷进去,要不是有李非白在,姜辛夷都以为这人是个人牙子要伺机卖了她。 很快莽汉停了下来,一个姑娘正靠在一面墙上,底下垫了块木板,面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滚落面颊,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姜辛夷蹲身就要拨开她脸颊碎发,却猛地被她一巴掌掸开。 “别碰我,肮脏的男人。” 响亮的掌声响彻巷子,姜辛夷的手背立刻被拍出五指红印,连指骨都在嗡嗡颤抖。 莽汉都想直接跪地给“他”道歉了:“小孩子!不懂事!原谅!给她看看!原谅!” 姜辛夷没有跟她计较,只是这姑娘眼神锋利,仿佛要吃人。她想了想,伸手解下头上发冠,如墨青丝顿时似洪泻下,衬出一张更像女人的漂亮脸蛋来。 姑娘的眼神立刻变了。 姜辛夷问道:“哪里不舒服?”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美人为自己治病,这点对男子来说有用,对女子来说更有用。 有时候女子甚至更会欣赏到女子的美,看得目不转睛。 刚才还像只野猫的姑娘,瞬间变成小猫咪了。 “你长得真好看。” 姜辛夷瞥她一眼:“我知道。” 姑娘扑哧一笑:“你也真有趣。” 姜辛夷皱眉:“哪里——不舒服——” 再不说她就要发脾气了,察觉到她快没耐性的姑娘朝眼前两个大男人使劲摆手:“走开。” 李非白和莽汉只好退远了一点。 姑娘这才低声:“血。” 姜辛夷忙问道:“哪里受伤了?” “肚子绞痛,身下……血。” 姜辛夷顿了顿,略微掀开她的裙子看了看,身下果真一片血迹。她问道:“可成亲了?” “没有。” 哦,那便不是小产之兆了。她说道:“来癸水了。” “什么是癸水?” 姜辛夷皱眉看她,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曾来过癸水么?她问道:“你多大年纪?” “十三。” “……”十三岁长得这般高大!姜辛夷明了,怕是她家母亲不曾与她提过这事,来了初潮不知何物,便惊慌失措了。她说道,“穿过这巷子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带你去洗洗,换身衣服。” 姑娘问道:“我不会死了吗?” “不会,回去我与你细说。” “好哦,那我可以不必交代遗言了。”姑娘松了一口气,后怕道,“突然血流不止,小腹剧痛,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姜辛夷陪着她往巷子里走,下意识走在她身侧,提起裙摆一手挽住她的腰间。用裙子为她遮挡她身后的血迹,她闲聊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遗言?” 姑娘说道:“让我爹爹不要难过,让他照顾好我的猫。” “你娘呢?” “没有娘。” 姜辛夷“嗯”了一声,无怪乎她不知癸水的事。一般做母亲的在女儿将要长大时,都会拉她去房中悄悄说这事。 她当年十二岁时,师父带她在游走乡间的路上,便特地拜托了村里两个婶婶专门与她说这事。 既有癸水之事,也有男女之事。 许是师父怕她尴尬,才让妇人与她说。可听了后她倒不觉别扭,毕竟她跟着师父常去看病人,又常……也并不经常,去看埋入土的尸体,男女老幼都曾仔细观摩过,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人,而没有太仔细的分法。 尴尬? 没有,越是将人体了解得越多,她便越有谦逊敬畏之心。 天地万物,为何可以萌芽,为何能从萌芽蜕化成万般模样,这些都是她好奇而且到如今仍时常惊异好奇的事。 她扶着姑娘到了辛夷堂,宋大娘听见动静出来,她说道:“她来癸水了,大娘去烧点热水和找身干净的衣服。” 宋大娘立刻去办了。 姑娘吸了吸鼻子,说道:“都是药味。” 姜辛夷随口问道:“难闻?” “嗯啊,难闻。” “……”她就不该跟这种小屁孩说话!她见李非白似要笑,问道,“怎么了?” 李非白笑道:“我想起你平日也是这么说话的。” “……”诽谤!她有礼貌多了。姜辛夷指了指他和那莽汉,“跟过来做什么,出去。” 莽汉迟疑,姜辛夷又道:“我会吃了她不成?” 莽汉不敢走,姑娘说道:“走啦,不要老黏着我。” “是,有事、喊我。” 方才夜深灯弱,莽汉又火急火燎的,李非白也没看清他的装束。 这会与他一起出去,才仔细看他。 这莽汉身着大羽服饰,但是腰间悬挂的饰物却非大羽之物,上面图纹让他分外眼熟。 仿佛是一个图腾。 他在哪里见过…… 李非白蓦地将那图腾与脑海中的东西重叠起来。 ——夏国贡品。 他抬头看着莽汉,他们莫不是夏国使臣,亦或随使臣来经商的使者? 第98章 夏国公主 小姑娘梳洗后换了干净衣裳,她虽年纪小,但个头已经快赶上姜辛夷了,这衣服穿在身上仿佛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宋大娘替她抹平衣领后直瞧她,说道:“这是吃什么长大的啊,才十三岁?个头跟竹笋似的猛蹿。” 坐在一旁的姜辛夷说道:“不是大羽国人。你肤色偏古铜,尤其是手背颜色更深,掌心却有老茧,想必是经常骑马。” “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她说道,“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们我是谁。” 姜辛夷抬手:“别告诉,不想听。” 但凡如此开头的身份一定不简单的好不好,还总隐藏着什么大事,她拒绝,她不要听,保命要紧。 小姑娘还未被这样拒绝过,她有些泄气,说道:“那我告诉你我叫什么,可以吗?” 姜辛夷说道:“不必。” “……” 宋大娘笑道:“你不用理她,辛夷姑娘就是这种懒脾气。知道个名字也不会怎么样呀。” 姑娘欢喜道:“对啊,我叫木里里!” “这名字怎么听着不像大羽人?” “对呀,我是夏国人。” 姜辛夷扶额,她就知道连名字都不能问!夏国刚与大羽建交,根本还没有单独的夏国商客国人敢来,来的能是谁?唯有最近来大羽进贡的使臣还有同行经商的使者。 这木里里一看就是个身份不低的人,绝不会是生意人家的女儿。 又听闻夏国中有个公主同行,是来让皇帝见一面,看看能不能赐个婚回去以联姻形式来巩固两国关系的。 那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就是夏国公主。 姜辛夷的太阳穴直抽,聪明人的烦恼,谁懂—— 宋大娘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盈盈说道:“千里迢迢来了这,就好好吃吃喝喝,不知道这里吃的合不合你口味。” “合呀,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就是阿克老看着我,不让我自己去玩。” “那你是偷偷溜出来的?” “对呀!” “那可不能溜出来,不然你家人会担心你的。” 木里里撇嘴:“他们才不担心我,不然也不会让我来这,还想让我留在这里,我才看不上这儿的男人呢,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壮实,还打不过我!” 宋大娘听得乐呵起来:“那也不能遍地都是会打架的男人啊,大娘倒是更喜欢读书人,看着斯斯文文的,俊秀得很。” “我才不喜欢呢。” 姜辛夷怕宋大娘再跟她唠嗑下去这呆里里就要暴露身份给她惹事了,她起身走到外面院子,瞥了瞥在廊道那边的应该是叫阿克的莽汉,对李非白说道:“里面的人身份不简单。” “夏国公主?” 姜辛夷眨眨眼:“你怎么猜到的?” 李非白说道:“身上有夏国图腾,听闻使团里也有位公主,听她说话的语气和那位护卫的举动,我想就是木里里公主,那位就是阿克护卫。”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舒服简单。 姜辛夷说道:“听她说是自己溜出来的,怎么处理,如果她出了事我们也要担责了。” 李非白说道:“方才正好宋安德过来,我让他去礼部报信了,相信一会就有人过来。” “那就好。”能不惹的事她是一点都不想惹,尤其是身份这么贵重的人。 出了事弄不好两国刚结的盟约要被毁。 不过……会被派来联姻的公主真的会因她出事而毁约,有那么重要么? 想必是没有的。 她回头看着屋内正与宋大娘欢快比划着的小公主,隐约觉得这灯火也晦暗得让人不快乐了。 很快礼部协同夏国使臣就匆匆赶来了,还在房里吃东西的木里里一听见他们的声音起身就要跑,气道:“阿克你通风报信!” 守在门外的阿克慌张道:“我没有!不是我!” “不是你能是谁?” 木里里气恼不已,姜辛夷说道:“是我让李大人去报信的。” “你?”木里里不信,“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很难猜?”姜辛夷淡声道,“你的身份别人只要看一眼动动脑子就能想到了,公主,你在这里很不安全,还是早点回去。” “你在赶我走?” 姜辛夷见她要变成一头犟牛,生怕自己哪句话惹怒她让她犟在这不走了,温声:“没有,你留在这里我很欢迎。只是你毕竟是夏国公主,往外面跑太危险了,也让人担心。你跟他们回会同馆去,免得又让人担心。” 木里里皱了皱眉,门口已站了不少夏国使臣,他们苦口婆心道:“公主请随我们回去。” “哦。” 她起身往外走,姜辛夷微松一口气,端了茶水喝。 她从不轻易讲道理,那样太累人了。认真讲道理的时候,那一定是因为有件事比讲道理更累人。 木里里走到门口,对众人说道:“辛夷姐姐说的没错,我不该自己跑出来,让你们担心。” 门外众人面露欣慰。 木里里继续说道:“所以我要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你们就不用担心我瞎跑了!” “噗——”姜辛夷差点没被茶呛死,什么???留在这?滚滚滚,她跟过来说道,“我不同意。” 木里里皱眉:“方才你还跟我说我在这你定会欢迎的。你骗人,我要告诉你们皇帝,你是大骗子。” “……” “留在这总比让公主乱跑好。” “隔壁就是大理寺。” “找着人认出公主的就是大理寺的人。” “靠谱。” “靠谱。” 姜辛夷听着他们的碎碎念真想赶人了,靠谱个屁,一群想把奶娃子丢给她照顾的无良使臣! 她朝李非白瞪了瞪眼,说句话啊。 李非白意会,说道:“公主留在这里诸多不便,人来人往,闲杂人多,还是要安定在清静的会同馆方好。” 众使臣也觉得有道理。 木里里眼见局势要扭转,祭出杀手锏:“我来癸水了,你们懂得伺候我吗!” 众人一愣,尤其是男子,个个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姜辛夷见她得意洋洋宣告着,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夏国人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吗? 阿克说道:“刚才公主肚子痛、痛得厉害,好在神医出掌。” 李非白在旁低声纠正:“手。” 阿克了然,大声道:“好在神医出手掌!” 李非白:“……” 终于有使臣说道:“公主决意如此的话,我们会让护卫在附近暗中保护您,还请神医费心照顾我们公主,感激不尽。” 他们忙退了下去,公主来癸水这事实在不好管教啊,只能将她“丢”在这里了。 木里里心中得意不已,拍拍手就要跟姜辛夷套近乎,一转身,就见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哪里还是刚才那温婉可爱的辛夷姐姐。 姜辛夷说道:“你一步都不许离开这大门,否则我揪了你耳朵。” “……”大变活人呐,怎么突然这么凶! 第99章 囚笼 宝渡从大理寺回来得晚,没跟木里里打个照面,等早上他醒来,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去厨房找吃的,就见着个姑娘正在揭锅。那锅里蒸了包子,这一开盖一股雾气四散,扑在那人身上,隐隐约约看不清脸。 他吓得哈欠都给吞了回去:“宋大娘你返老还童了?!” “你眼神可真不好使。”木里里伸手扇扇雾气,说道,“我跟宋大娘长得完全不一样。” “诶,声音还真的不是。”宝渡走近了要看,谁想人还没靠近,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支利箭,瞬间刺入他鞋前三寸地面。他吓得惊叫往后退,“有刺客!!!” 说着就往外跑,一脑袋撞上来者。 姜辛夷差点被他撞得往后倒,皱眉:“喊什么?” 宝渡慌张道:“有刺客!” “你才是刺客。” “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姜辛夷对着屋顶说道,“这是药房的药童,不是刺客,劳烦各位认认他的脸。” 宝渡躲在她背后往上看,什么都没看到,就觉得杀气腾腾,仿佛那看不见的地方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他怯生生问道:“里面那姑娘是谁啊,来头这么大,还有影卫暗中保护!” “你别招惹她就是了。” 木里里也从厨房走了出来,说道:“好饿。” 姜辛夷说道:“宝渡去看看包子熟了没。” “哦——宋大娘呢?” “外出买肉了。” “咦?我们要在这里做饭了?”宝渡明白了,“为了她?” 姜辛夷应了一声,她有什么办法,木里里不能外出,不能赶她到大理寺吃饭。她也不想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一旦这公主有什么事,她定会惹上麻烦。 麻烦的事她是一点都不想惹。 天降一国公主,这种痛苦的差事谁懂! “辛夷姑娘——宝哥——”丘连明在前堂没见着人,掀开帘子进来,径直入了后院。 这人才走到院子半道,宝渡脸色大变:“不好——快跑——” 丘连明还没反应过来,天上利箭飞来,哐哐在他脚下围了一个圈,那利箭顺来的疾风将他发带都撩得飞起。 “……”发生什么事了??? 姜辛夷深吸一口气,对屋顶说道:“这也是药房的帮手,劳烦诸位认认脸。” 围绕在四下的杀气锐减。 “娘——我来给你送好吃的了——” 宋安德像个傻大个乐哈哈走进来,众:“快跑!!!” “咻——咻咻——”利箭毫不含糊地如约而至。 宋安德愣在原地,姜辛夷忍无可忍:“你们有完没完!!!” 一会辛夷堂来的都是陌生人,回头每个人被“咻咻”两箭,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咻宝渡可忍,咻财神爷不能忍! 她怒吼道:“滚蛋!!!” 杀气顷刻消失,仿佛被她的杀气完全压制了。 宝渡几人目露敬佩,女阎王出马,谁敢造次呐。 姜辛夷为了安心看病,不许木里里踏入前堂,让她在后院待着。 好在后院还有个宋大娘,她掐菜拉木里里一起,生火也使唤她,还说羽国古老的故事给她听,木里里只觉新鲜好玩,并不觉得烦闷,一个上午都安安静静待着,没有往外跑的念头。 宋大娘看着一个壮硕的汉子老是站在那,几次路过都忍不住看看他那结实的胳膊。 越看越可惜。 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拿了把斧头给他:“阿克啊,去劈柴。” 阿克一把接过,仿若接过一把战斧:“好嘞!” 等中午李非白也过来了,便和姜辛夷三人从前堂进来,随后看见阿克劈了满院柴火,木里里也正在生火,被那柴火熏得鼻尖脸颊见了黑炭,还乐此不疲。 李非白抬头看看空荡荡的屋顶,好奇问道:“大娘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使唤公主生火夏国第一猛士劈柴的?那些影卫又是怎么能忍住不动手的?” 姜辛夷挑眉:“我也想知道。” 好歹这一顿饭是做好了。 宋大娘厨艺好,她掌厨众人是能吃得很好的。 木里里吃完饭说道:“午后我要出……” 姜辛夷说道:“别想,待着,你出了事我没办法担责。” “我能出什么事,周围保护我的人那么多。” “那你让使臣接你走,你在外面做什么就与我无关了。” “你真冷漠,我听说大夫都是热心肠。” 姜辛夷放下茶水,转而盯着她说道:“你错了,大夫才是最冷心肠的那个,因为他们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和生老病死,若是每个大夫都热心肠善心大发,那一定会很痛苦,肝气郁结,活不久。” 木里里皱眉,年纪尚小的她不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觉得烦闷。 李非白见她出去了,才说道:“远赴羽国大概也不是她所愿,一旦联姻成功,她就很难再回故土了。或许是想趁着还未联姻,多在京城走走。不过外面对她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太危险了,也没有人愿意担责,囚她一人在牢笼里,能换众人安心,于囚困她的人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世上多得是身不由己的人。”姜辛夷默了默,说道,“而且最近京师不是有姑娘失踪的传言么?今日来看病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李非白说道:“嗯,不是传言,确实是有五个姑娘突然消失不见了,大理寺已经有人去查了。” 两人闲聊了会,李非白便回大理寺去了。 姜辛夷出来时看见木里里正在跟宋大娘学绕指红绳,只是一根红绳而已,便笑颜朗朗。日照之下,真如明珠璀璨明亮。 这样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模样。 她看了一会才出去,坐了会转身,从抽屉中拿了一袋钱递给宝渡:“去买烟火,今晚放。” 宝渡眨眨眼:“这又不是过节过年,放什么烟火?” 姜辛夷说道:“行,别买了,晚上不放烟火,送你上天。” “……不就是买个烟火!我这就去!” 他就不该多问,老问、老问,问那么多干嘛,掏钱的又不是他!他又问道:“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我去买了啊。” 姜辛夷想了想,说道:“把钱花光。” “这个我在行!” 第100章 放烟花 花钱宝渡是拿手的,但好像有点过于拿手。 姜辛夷看着他使唤车夫从牛车上搬进来的三大箱子烟火时,眉毛直跳,这得放到什么时候,让全京师的百姓都来看烟花秀不成! 宝渡喜盈盈地指挥人搬东西,一瞧女阎王黑着脸站在那,他当即说道:“还剩三个铜板,没花完!” “……”你还挺能耐啊!姜辛夷说道,“进来抓药。” 宝渡利索地进了铺子,将丘连明手里的铜秤抢了过来,摆手道:“我宝哥回来了还要你忙吗,看你的书去,再过二十多天就要比试了,不要输得太难看!” 丘连明感激他这般帮忙,这几日他脑子就没有一刻空闲过,可精神却奕奕,并不觉得辛苦劳累。 反倒是充实有干劲,偶尔还会觉得压力大,但不知是辛夷姑娘特地交代过众人还是众人默契,都绝口不提擂台的事,仿佛无事发生,让他自在发挥去。 越是如此,他就越想赢。 木里里在后院待了半日,快要日落,已对生火做饭毫无兴趣了。 她又觉得这里像牢笼,不过是比会同馆新了那么一点点。 晚霞映照,塞满了后院的四方天井上。 柔柔霞光洒落少女面庞,她似乎能从云朵中找到在故土肆意骑马奔腾的画面。 少女怔然看了许久才问道:“阿克,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阿克说道:“不是。” “我能回家?”少女的双眼亮了。 阿克接着磕巴说道:“不是……你,是‘我们’,都回不去啦。” 木里里想骂人。她说道:“你好好学这儿的话,这么聊天可别把我气死了。” “哦、哦!”阿克说道,“好像我,进不去。” “哪?” “皇宫。” 木里里一愣,阿克努力回想了一下说道:“要太监,进宫,才能进宫。” “太监是什么?” 阿克是个成年男子,接近三十,面对小姑娘这个问题实在是答不出来,憋红了脸说道:“不知道。” “哎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木里里跑进厨房里,“大娘,太监是什么呀?” 正忙活着生火的宋大娘说道:“这……就是……” “看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再去问问别人。” “可别。”宋大娘想与其让她问别人还不如自己解答呢,好歹她是女人,要是让公主去问男人这可得多难堪,“昨日大娘和辛夷姑娘跟你说的男女之分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 “男人比女人多了个把儿,晓得?” “晓得呀。” “太监就是没那个把儿的。” 木里里恍然大悟,又困惑道:“那他们怎么同房,怎么让女子怀孕?” 宋大娘又急又想笑:“同不了房,生不了孩子!” 木里里似懂非懂,她嘀咕道:“那阿克可不能进宫,他喜欢孩子,算了……没人说话就没人说话……”她想着,心情一阵低落。 “天黑啦!”宝渡小跑进来,快到她跟前又猛地刹住步子,小心地往屋顶瞧了瞧,确定没有危险才朝她招手,“来放烟花!” 木里里说道:“烟花是什么花?这都晚上了还看什么花。” “这花就是晚上看的。”宝渡催促道,“快来呀。” 木里里随他出去,院子里摆了三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东西,既有长的,也有短的,颜色十分绚烂。她摸了摸,纸糊的。她问道:“这是花?” 一起被赶来放烟花的丘连明笑道:“是花,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好看的花了。一般只有节日才能瞧见,这会买可贵了。” 宝渡掏了几支炮仗说道:“我们掌柜不缺这点钱,她就图个高兴。” 丘连明问道:“辛夷姑娘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不知道啊。诶,你怎么还喊她辛夷姑娘?” “没敢喊师父,我还不够格。”丘连明看她好像也无此意愿,在他心里,辛夷姑娘宛若神明,睥睨众生,不是他这种凡人能去沾亲带故的。能让他留在辛夷堂学医,他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满是感激之心。 宝渡已经点了几根香来,木里里还在一旁看他烧纸棍,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突然那纸棍的屁股冒出一簇簇亮光,“嗞啦”声瞬间闪入她的耳廓,那种从未听过的声音让她精神一震,要不是宝渡依旧镇定,她已经躲开了。 这种声音只维系了片刻就停止了,下一瞬却听见“砰”的一声,突然一束亮光蹿入夜色沉落的天穹。 “轰——”响声炸裂,天空瞬间开出一朵金色火花,像是铁匠将熔浆倒灌天上,撒出一簇金花。 木里里讶然,已在惊异中。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 一声声轰响炸上天空,一簇簇烟火在夜幕上泼洒绽放。 金的银的蓝的青的,那颜色和花样持续地轰炸她的双眼。她看着看着就跑到阿克旁边,指着那天上烟火拽着他说道:“阿克记得让使臣买十箱回去!” 阿克说道:“可是、我们,不能、回啊。” “给父亲和母亲看呀!还有小妹她们,整个大草原的人看!” 少女的眼里洋溢着道不尽的快乐,此刻她的身高已经不重要了,心性已全然是个小姑娘。 姜辛夷在廊道那边看了会,那轰隆声吵得她脑子疼,就回了铺子里。她看看街道,家家户户开窗瞧看,行人驻足,还有孩童奔走相告。 本意是要给异国少女看的烟火,如今好像成了一场烟火盛宴,让许多人都高兴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宝渡花钱确实是很拿手的。 这烟火买的多,放到戌时还没消停,宝渡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闪瞎了,可木里里依旧兴致勃勃。宝渡只能舍命陪君子,以后他再买那么多烟花他就是猪! 姜辛夷早就回了大理寺,离得近,回了屋里还是能听见轰隆声。 李非白快到戌时才回来,敲门说道:“我从城外回来,看烟火是辛夷堂,还以为看过了,没想到真的是,宝渡说是你让他买的,你怎么没在那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小孩子才喜欢看烟花。” 李非白哑然失笑:“那我也喜欢看。” 姜辛夷看他:“你是小屁孩。” 李非白问道:“高你一个多脑袋的小屁孩吗?” 她本来不矮,被他一比划就仿佛变成了矮子。她抿抿唇问道:“查案子去了?” “今晚又有人报案,又有个姑娘失踪了,在家里失踪的,狗也没叫,下人也没发现,仿佛凭空消失。明天一早我还要再过去看看。” “那去睡,明早还要办事。” 李非白苦笑:“我可不是猪,这响声让人睡不着。” “我让宝渡别放了。” “方才我去看,已经没剩几支了。”李非白说道,“你也不是早睡的人,一齐看看烟火。” 姜辛夷想拒绝,就被李非白捉了手腕,说道:“陪小朋友去看花。” “……” 李非白携她上了屋顶,这个位置高,跟在院子里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仿若烟花近在头顶,轰然炸开,人在花下。 姜辛夷此刻才静下心赏烟花,她的心好似已经快两年没有这样安宁过了。 微风徐徐,她看看旁边男子,天上的绚烂烟火覆盖了整个大理寺,男子俊朗的面庞时而在光里,时而在阴影中,忽明忽暗,让人下意识看着他,想将他的脸看得清楚些。 在又一声炸响声中,姜辛夷收回思绪。 她是喜欢李非白的。 这不是什么需要掩盖的事,但是如今还不合适。 她问道:“好看么?” 烟火好看么,他看得这么入神,连她看他他都不知道。 李非白偏头,姑娘的脸映着烟花光芒,耀眼而明媚,他微微开口:“好看。” 是比烟火还要更好看的姑娘。 姜辛夷点点头。 两人默契地继续看那烟火,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有一个想法,这场烟花盛宴不会停,似乎很好。 第101章 公主失踪 翌日一早,姜辛夷起来的时候隔壁房门已经挂了没锁的木锁——这意味着李非白出门了。 刚住进来的时候李非白是不会挂这木锁的,毕竟没有贼会想不开在大理寺偷东西。可有一天姜辛夷发现了木锁,也明白木锁挂上就代表李非白外出了。 许是在告诉她他在不在房里,是不是出去了。 她转身也往门上别了锁,就去辛夷堂了。 快到中午,宋安德过来送荤菜,说要过来搭伙吃饭。 宝渡直接说道:“嘻,宋老弟你是想宋大娘了,来找借口一块吃饭。” 宋安德笑笑:“是啊,最近衙门忙,都没空过来看她一眼。” “宋大娘好着呢,比刚来的时候还长肉了,脸色也好了很多,多亏了辛夷姑娘给她开了药调理。” 宋安德一听急忙掏钱袋说道:“药钱多少啊?” 姜辛夷起身瞥他一眼:“一百两。” “……”宋安德神情凛然,“我回头就去扛米袋!” 姜辛夷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于耿直了啊宋衙役!她说道:“开玩笑的,你娘在这里照顾我们的起居饮食,我很感激她。”不等对方说一句话,她就堵住了,“再磨叽我就真收你一百两。” 宋安德捂住嘴,不敢说,不敢说。 等她先进去了,宝渡才低声道:“辛夷姑娘还给宋大娘钱呢,大娘她不肯收,说折煞她了。哎,说得我都想我娘了……吃完饭就给她写信去。” “辛夷姑娘真是个好人。”宋安德万分感激地说道。 午饭时,一张十人圆桌都快坐满了。 宋大娘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家常小菜,但看着好吃。 宝渡吃了几筷子说道:“这老姜焖鸭少爷可爱吃了,宋老弟,我家少爷去哪了?” 宋安德说道:“进宫啦,好像是皇上要见他。” 木里里蓦地竖起耳朵,进宫?李非白能进宫?她咽下饭菜讶然:“李非白原来是个太监啊。” 姜辛夷:“???” 丘连明:“咳咳咳——” 宝渡跳了起来就要踩她脚:“我家少爷才不是太监!!!你胡说八道!” 这话如何能忍! 木里里说道:“阿克说的啊,只有太监才能进宫。大娘也说了,太监就是男子没了把儿,以后不能同房不能生孩子的!” 宋大娘:“……”该死,这孩子什么话都往外说! 丘连明:“咳咳咳——” 宝渡急得都不知道从哪里解释才好,他才十来岁呢,怎么解释,解释啥?跟个个头比自己还高的小姑娘说什么同房生孩子太监的问题,可别把他给羞死了。 木里里说道:“你们可真奇怪,为何男女之事不能好好说,老藏着掖着。” 宝渡说道:“我们好歹懂一些,你呢,什么都不懂!” “我们那十五岁以后便什么都会说了,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从不区分。可是十五岁以前是禁止的,母亲说了,那是男女还是幼儿,怕做什么错事,过了十五便长大成人,不怕做糊涂事了。”她又自顾自地好奇道,“可是能做什么糊涂事?” 众:“……”解释不了,没法淡定解释,算了还是继续让李非白“太监”着。 姜辛夷对这种风气倒是赞许的,羽国的人虽说开化,可实际上男女之间仍有许多隔阂,女子活到八十岁都仍有不能逾越的世俗拘束。 她看着满脸稚气的木里里,联想到她方才的话,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夜里李非白回来,姜辛夷听见动静先出来了,倚在门上看他,等他。 李非白见她就问道:“有什么新奇事要与我说?” “每日都这么过,哪有什么新奇的事。”姜辛夷说道,“木里里的事。” 李非白说道:“进屋说。” 想着他在外头跑了一日也累了,姜辛夷便过去,还顺带将热茶水也带去了。她放了茶壶在桌上,李非白便给她倒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两三杯。 姜辛夷说道:“今日木里里与我说,夏国女子十五岁以后才会被母亲教导男女之事。假如夏国真的有意让木里里来联姻,那为何不在她出发前教她男女之事,甚至连个女侍都没有给她安排。”她越想越觉自己有个猜测是对的,“你说……她的父母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要将她留下来,只是两国结盟,带公主来走个过场?” 李非白觉得她这个猜测的角度就很新奇:“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夏国使臣不是还要留几日么,如果真的要联姻,估计也有动静了。”姜辛夷仍说道,“但我相信她的父母确实没有留她在大羽的想法。” “兴许是如此,又或者只是为了让她来开拓眼界,在夏国女子也可为王,说不定……”李非白觉得有趣起来,“木里里公主是储君,来我国观摩的。” “观摩还将人关在笼子里哪也不能去?”姜辛夷说道,“那孩子都快憋疯了。” 李非白忽然反应过来:“烟火莫不是为她放的?” 姜辛夷微微挑眉:“是我自己要看。” 李非白想起宝渡与他说的“她压根就不爱看也不知为何要让他放三大箱,木里里公主玩得倒是挺开心的”。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说道:“喏,爱看烟火的小毛孩。” “……”怎么就忘了小孩子爱看烟火这茬!姜辛夷抿唇,又道,“你今日进宫了?” “嗯,刚出门就被传唤入宫了。原来昨日消失的姑娘是大学士贺大人家的千金,贺大人情急之下就进宫哭诉去了,皇上便传了我入宫解释情况,还交代要尽快破案。” “近日城里不太平。” “嗯。” 姜辛夷好奇道:“你怎么不让我多加小心?”她了然,“你在我身边安置了几个暗卫?” 否则他没有理由不叮嘱她。 李非白笑笑:“也就几个。” 三个和九个都是几个,姜辛夷说道:“九个?” “嗯?辛夷姑娘还兼任神算子这活么?” “……安置那么多人来做什么,我好得很。”姜辛夷知道京城诡谲,但是这是大理寺的暗卫,他就这么把人放她身边真的没问题吗? 想来是没有的,毕竟大理寺的头头是成守义。 这里头多少也有他的默许。 李非白说道:“盯着你的人多,如今又被太医院纠缠上,还有四海赌坊的黄炎道,我估计他也在暗生计谋,要对我们二人不利。” 提及黄天师,姜辛夷问道:“他近日有没有什么动静?” “我让人盯着他,目前没有,只是在做着汪天贵之前做的事。” “没有发现他的上峰是谁?” “没有线索。” 姜辛夷略觉可惜,这时门被人敲响,宋安德探身说道:“少卿大人,大事不好了。” 李非白立刻问道:“又有姑娘失踪了?” 宋安德面色惨淡,说道:“是木里里公主失踪了!” 第102章 一见钟情 木里里不是在药铺失踪的。 这对姜辛夷来说是个好消息。 木里里确实失踪了。 这是姜辛夷觉得很不好的消息。 宋安德说道:“中午公主说在辛夷堂待得乏味,想要回会同馆,于是阿克护卫就陪着她回去了。到了会同馆她说要午休,使臣也由着她去。可一睡都到下午了,还是不见人出来,阿克和几位使臣就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回应,撞门入内,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李非白问道:“窗户那些可打开了?东西可少了?” 宋安德说道:“不清楚啊,刚才礼部的人来报案,让成大人过去看看。可成大人说不去,让属下来请少卿大人去。” 这案子已经上升到两国是否交好的地步了,可成守义仍不踏出大理寺大门一步,这确实让他意外。 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件事。 而是找到木里里公主的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 李非白很快就到了会同馆。 会同馆乃是招待各国使臣的住处,夏国使臣共计七十八人,木里里公主的护卫约有二十人,她消失的下午,护卫都在院中。 但窗户后面因毗邻水池,池边就是高墙,因此没有护卫看守。 如今屋子里一没少钱二没凌乱迹象,推门进去只闻到草药味,却不知是什么。 李非白将屋里翻找了一遍,没有什么线索,仿佛人是凭空消失的。 没有脚印、没有打斗纠缠的迹象,没有任何痕迹。 唯有窗户是开着的,屋里散发着一阵药香。 他让人请了会同馆的太医来,但太医也不知是什么气味。恰逢今日方院使来会同馆考核太医,便又去请了他过来。 随他同来的还有三个弟子,四人进屋方院使的鼻头便微蹙,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旁边弟子说道:“你们有什么见解就跟李大人说。” 两个年轻人略有迟疑,味道是闻到了,可是没有办法判断出这是什么。他们相互看了几眼,不敢说话。 李非白看见另一个年轻人神色未变,面色始终淡然,甚至接近冷淡。 这种冷冰疏离之感让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姜辛夷。 气质仿若孪生兄妹。 宋安德也发现了这事,他甚至下意识觉得这人一定很厉害。 方院使见他们二人畏畏缩缩的不敢开口,便直接问道:“厚生,你怎么看?” 那清冷青年沈厚生恭敬答道:“应当是曼陀罗花的味道。” 方院使目露欣赏,对李非白说道:“确实是曼陀罗花的味道。此花过量使用可以令人昏迷,一般在我们医家上都是用来镇痛、麻醉之用。” 阿克着急说道:“歹徒迷晕!带走了!公主不是笨蛋,她会呼救,我们在外面,没聋,听得见!” “阿克你先不要急。”李非白安抚道,“歹徒如果要对她下手,那不会费劲迷晕带走,目前来说公主暂时是安全的。” “那你快去找啊。” 那太医院的学生说道:“听说最近城里有很多姑娘失踪,或在郊外,或在闹市,或在家中,想来她们的年纪好像都跟公主差不多……” 方院使冷声:“你是学医之人,专注你救人的事,而不是让你火上浇油。办案是衙门要做的,无需你操心。” 那人急忙闭嘴,羞得满面通红。 方院使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心性,实在令人不悦。他说道:“大人没有什么要问的话,那我们就先行回去了。” 李非白作揖道:“大人慢走。” 四人走后,连迟钝的宋安德都说道:“方院使看那个‘厚生’的眼神可和善了,对另外两个人就不怎么样。那方院使这么偏爱那位沈公子,可其他两个同窗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李非白说道:“倘若差距过大,快马加鞭也赶不上,那就连难受的力气都懒得用了。” 宋安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方院使携三人出来后,便让他们回去,那两个年轻学生巴不得赶紧走,不愿留在冷面阎王这儿受训。沈厚生没有急着走,问道:“老师要去哪里?” “去走走。”方院使默了默说道,“你也一起来。” “是。” 两人坐上马车,都是惜字如金之人,没有多说什么旁话,都是杏林之事。 方院使问道:“对战一事你可有把握?” 沈厚生说道:“老师见谅,学生不知对方深浅,无法作答。若说能赢,就显得狂妄了;若说不能,又贬低了自己所知所学。” 方院使微微笑道:“医者永怀谦逊之心,是好事。” 他喜这年轻人的沉着冷静,不会骄纵。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他交代的地方,从车上下来,华灯微亮,映得街道上的行人也是面色熏然,并不明朗。 沈厚生看向四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要问老师为何来此,忽见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从远处走来,她轻挽发髻,青丝如墨,垂在胸前腰间。面庞在屋檐灯火映照下,却透着一股幽静清冷气息。她微微抬眼看向这里,仿若暗夜中绽放一朵白玉兰花,离了两三丈远,却觉香气扑鼻。 他当即看呆了。 女子没有多留步,打开了一间铺子的门进去,只留下一个幽冷背影。 沈厚生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撞开了。 对,被一头小鹿撞开了,撞得咚咚作响。 方院使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说道:“那就是你要打擂台的地方。” 沈厚生蓦然回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去,那女子进去的地方,赫然写着“辛夷堂”三个大字。 ——小鹿瞬间变巨象,别说心门被撞开,门简直要被撞烂了。 他很快镇定下来,问道:“刚才进去的女子……就是姜辛夷?” “嗯。” 沈厚生难以置信道:“她还如此年轻……看起来似乎还不足二十。” “听闻是十八岁。” 沈厚生的心门持续被撞烂:“……所以我的对手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教出来的徒弟?”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对方若是个老婆婆,教个三岁孩子与他对战,他都觉得尚可接受。 偏偏是个比他还小的姑娘教出来的徒弟。 这种感觉就像是姜辛夷的医术在他之上。 多少是让他有点郁闷的。 从未有过让他动心的女子,可刚才那一眼,他对那女子满是好感。 如今竟有了丝丝挫败感。 方院使依旧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说道:“医术向来是不比年龄的,就算是医者到了耄耋之年,也可能是个庸医。虽说她年纪小,但是老师看过她开的药方,治过的病人,确实是医者中的佼佼者,用药稳重,却又大胆,不拘泥于医书所言,一看便知道她接触过许多病人,阅历之丰富,是太医院中大半的人都比不上的。” 越说沈厚生就越觉挫败。 他的心门已经被拱成灰了。 可也正因如此,他本来平静的心也翻涌了起来。 那个擂台,他要赢。 赢给她看。 仿佛这样就不至于输给了身为师父的她。 第103章 三米街道 半年时间里,加上木里里,城里失踪的姑娘已有八人。 从失踪的特征来说,年龄从十六到十八不等;样貌皆是闻名的小美人;家世既有富贵者也有寒门女;消失的地点各异,性格各异。 共同点似乎就在年龄和外貌上。 凶手对这两点有着异常的执着。 姑娘失踪的案子不是李非白经手办的,当失踪的数目达到了七人时,也就是贺大人进宫求了皇帝找人时,一纸皇令下来,事情立刻就变得严重起来,而这个案子才算正式是落在他的手上。 而木里里的事情发生后,案子彻底变成了大羽如今第一个要解决的大事了。 大理寺立刻抽调人手给李非白调遣,而李非白在查案时,也发现这半年来的失踪案件有着极其相像之处。 除了姑娘们都是大致的年龄和拥有美貌,还有都是晚上消失的。 当时木里里午后入屋,日落西山护卫才闯入发现她不见了,那她消失的时间也可能是晚上。 那凶手十分机警敏锐,每处现场都没有留下线索,仿佛姑娘们是被风带走了,毫无痕迹。 李非白连夜就开始审问姑娘们身边的人。 “她失踪时,附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人?” ——“没有,就逛街买点胭脂,买完小姐又在路边看了会杂技,命我去放赏钱,等我放了赏钱回来,小姐就不见了。” ——“没有,我女儿下午去田里干活,天黑还不见人回来,我们就去找,这人就找不到了……” ——“没有,她过几日就要出嫁了,近日都不怎么出门,我们也没在意,等喊吃晚饭时,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答案都是没有,凶手似乎真把自己隐匿成了风,将人直接卷走了。 可他不是风。 能把这么多姑娘带走的人,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 李非白转念一想,换了另一个思路。 “她在失踪前,可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啊,小姐不怎么爱出门,出门就是去买书、买脂粉。” ——“没有,平时都在地里干活,失踪前两天锄头坏了还去了一回街上。” ——“这不是要出嫁了么,跟着她娘去购置出嫁用的东西,这不算什么事?” 李非白低眉沉思,忽然发现他们的说辞中有一点很像。他问道:“去过哪几条街?” ——“昌北街、三米街、长林街……” ——“三米街、望日大街、榆林街……” ——“平安大街、三米街、临宁街……” 这下连一旁的宋安德都听出门道来了,他说道:“都去过三米街?” 几个家属都点头道:“对,那条街五花八门的东西多,街不大,但在那走一圈,要买的东西都能买齐全,我家女儿很爱去。” “我女儿也是。” “大人,难道凶手就是在那盯上我女儿的?” 原本还是正常的询问和回答,都在压抑着激动,如今仿佛发现了什么线索,他们都难以再平静,急切又带着恳求:“大人一定要找到我女儿,求您了……求您了……” 亲眷的恳求声逐渐变成啜泣声,随后便是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满屋都是凄苦之声。 李非白送走他们后许久仿佛都能在屋里听见残留的哭泣声。 令人心觉悲凉。 三米街离皇城主道隔了两条街,并不宽阔,也不悠长,但恰好是这种略显狭窄的特性,便多了许多流动摊贩。 既有卖吃的,也有卖手艺的,也有打铁筑锡壶的。 加之店铺里卖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这儿的人流并不比主街道要少。 李非白和宋安德换了一身便衣走在街上,走完全程也不过两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里人真多啊,根本找不到凶手。”宋安德张望着,看谁都觉得普通。 三米街道太短,一般来了这里的人都会走完全程,在距离上李非白没有办法再排除他们去了哪些铺子,再排除压缩。 但他肯定凶手肯定就在某处摊子中,正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年轻女子,伺机跟踪下手。 米铺、药铺、打铁铺、糕点铺……面摊、泥塑摊、画摊、竹织摊、风筝摊…… 男人、女人、老者、孩童…… 什么铺子都有,什么人都有。 他们似乎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出谁会做那种劫持少女的事。 那失踪的少女中也有个头高者,而且被人带走时似乎毫无反抗之力,他已经将嫌犯定成了男子。 可这条街的男人依旧很多。 多到让人又觉得线索断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晨曦温和,暖暖朝阳直射药铺木门,刚刷的姜黄色被映出一种黄澄澄之感,十分显眼而不低调。 刚开门,病人又排起了长龙。 因之前排在后头的病人总是到日落也轮不上,白白等候,途中又有人排着队有急事,只能被迫放弃离开,又白等了。 于是宝渡动了动脑子,估摸着姜辛夷每日看的人也差不多,便提议以发放号数的形式派号。 每日共五十号,看完了也不再看,什么时候看完五十人就什么时候关门。不许插队,不许寻人代领,若过了号就往后头排。如此不耽误排在后头的人事情,若有人有急事也能先去忙活。 姜辛夷认可了。 宝渡便连夜找木匠做了小木牌,刻上号数,他还在每张牌侧边很不起眼的地方划拉了个小记号,免得有黑心人高价卖假牌给要看病的人。 如此一来,辛夷堂的病人便不用总等,每日基本都是五十人。 若有那些个需要急救的,姜辛夷方会破例。 渐近午时,病患少了,姜辛夷揉揉眉眼,随即看向仍埋头看书的丘连明。 正清扫着药柜灰尘的宝渡知道要开始了。 这架势就是要开始突击考试了呀! “丘连明。” 姜辛夷一开口仿佛有种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丘连明忙抬头:“在。” “耳聋?” “啊?我耳朵不聋。” 宝渡“咳”了一声,丘连明随即反应过来,这哪是她在骂人,是在考人呐!他说道:“耳聋,听觉失聪,不能闻外界声响。可分风热、肝火、肾虚、血虚、气虚、痰火耳聋。” “如何辨证风热耳聋?” “风热耳聋常伴鼻塞多鼻涕、头痛发热,舌质红而苔薄,耳鸣如风刮过,有胀闷感。” “舌红少津,耳鸣耳聋,面红目赤,咽干口燥,是何耳聋之症?” “为肝血不足耳聋。” “它脉象如何?” 丘连明对答如流,却卡在了这上面。他想了想说道:“书上说,脉象会弦细而数。” 他说完就察觉到对方沉默了。 多日的相处令他瞬间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迟疑了片刻仍说道:“应当是没错的……” “不是应当,确实没错。”姜辛夷说道,“照本宣科得挺好。” 丘连明语塞。 宝渡说道:“能记住也很不错啊。” 姜辛夷问道:“那你知道那种脉象的手感么?”她冷然说道,“我说过很多次,行医者,最忌讳闭门造车,若不能亲眼看、亲手把脉,将医书背得滚瓜烂熟也无用。如今辛夷堂日落便关门,你有足够的时间看书。白日里不必看书,将来的这五十人都看个清楚就好。他们是零散的病例,佐以你夜里系统地看书,许多细节都会令你茅塞顿开,记得也自然清楚,感悟也会更加深刻。” 丘连明已是茅塞顿开:“是我过于沉迷于医书了,谨听教诲。” “嗯。”姜辛夷说道,“午休去,睡的时辰不够,脑子用的太多,会气血不足,久了会变笨蛋。” “是。” 她从铺子里出来,准备回大理寺吃个饭再午休,也不知道这个点李非白查出了什么没有。 木里里可好? 可安全? 她默然,担心着那个在异国他乡消失的小姑娘。 第104章 画师 午时气温渐高,最易使人昏睡。 方院使是乐意见学生们合理休息,尤其是午休的。他巡视太医院,学生在桌上酣睡的、昏沉的,百余学生都在伏案而眠。 唯有一人,仍在看书。 方院使近身说道:“是昨晚那一见,令你有了危机感么?怎么不歇歇。” 沈厚生起身说道:“老师也不曾歇,学生不敢。” 他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放下书歇一刻,此战输赢已是定局,不必紧张。” “定局?” “若是姜辛夷亲自来,是有胜算的,但那丘连明也算不得是她的徒弟,也没有好好学过医,一个月内要赢你绝无可能。” 沈厚生微微皱眉:“所以……学生教之姜辛夷,比不过她?” 方院使听出他的不甘和落寞,不明他心中所想,安抚道:“她的天赋非一般人能及。” 这句话仿佛在明着说——连你也不能及。 从昨晚那惊鸿一瞥开始,沈厚生的心中压着一口气。 他并不惧怕丘连明,只是不想输个一丁半点给姜辛夷教出来的徒弟罢了。 但他没想到,老师竟说他比不过姜辛夷。 这就足够令人失落的了。 “学生会努力的。” 终有一日,他要比她更优秀,医术更加精湛。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又去了贺大人府上,贺家千金是这连环失踪案中较近日子消失的姑娘,因贺大人有意识地保存线索,不让外人进入践踏房间,较之那些失踪已久并且无意识保管线索的人家来说,贺府是最让他值得再去一趟的地方。 到了贺府,他又将贺小姐的东西都梳理了一遍,详细问了那日跟随的丫鬟细节。 他翻看着贺小姐的书桌上的东西,大多都是她写的小诗,所画的画。 他反复看了三遍,微觉有一幅画与别的画似有区别。 这是一幅青山湖泊画,李非白不擅长作画,但他隐约感觉得出来这幅画的用色更加浓厚,线条也更加大胆。 府里也没有特别懂画的人,他便收好画,拿回大理寺寻杨厚忠去。 见识过杨厚忠问刑手段的他很难把他和精通画作之人联系起来,但早在之前他就听闻过杨厚忠的画技一绝,是连皇上都会称赞的程度,有时候甚至会召他入宫,为皇子们上一堂画课。 杨厚忠恰好有空,李非白将几幅画一起拿给他看,说道:“劳烦杨大人帮我看看它们的区别。” “这是考我不成?”杨厚忠将五幅画展开,只是扫了一眼就指向那幅青山湖泊画,说道,“此画线条落笔果断遒劲,颇有苍龙抬头之潇洒。另外四幅画是出自一人之手,温柔细腻,下笔谨慎,不似青山画作洒脱。” “果然是不同的画。” 杨厚忠笑道:“果真是来考我的。” 李非白说道:“不敢,是在查案。”他回头唤了在外等候的贺府丫鬟,说道,“这幅画你可见过?” 丫鬟看了一会说道:“记得,小姐她平日就爱收集画作,看着好看的喜欢的便会买回来临摹学习。” “那这是在哪里买的?” “三米街道。”丫鬟说道,“这是小姐失踪前买的最后一幅画,奴婢记得很清楚。” 李非白忙问道:“是跟谁买的?” 丫鬟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小姐让奴婢去给她打点水,等奴婢回来她就在那了。” 李非白又道:“你跟我去三米街道,那日你小姐站的地方。” “是。” 午后的日光踏着初秋的微凉洒落人间,不冷不热,是令人容易昏睡的舒服时节。 街道的人不多,摊贩也闲得在摊子上昏睡。 “那日小姐就是在这儿站着的。” 李非白看看四下,附近店铺没有人卖画,连卖字画的摊贩都没有。他皱了皱眉,恰好一个挑着馄饨摊的人过去,吆喝着卖馄饨。他忽然想到那卖字画的会不会也是游走的,便转身问一个摊贩:“小哥,问问……” 那小哥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不买东西瞎问什么,别耽误我做生意,我……” 一张大理寺闪闪亮的腰牌刺进他的眼里。 小哥脸色顿时变了,连忙站了起来:“官爷您问!” 李非白收好腰牌——跟曹千户学的这招属实好用。他问道:“这条街有没有人游走卖字画?” “有啊,三米街是出了名的‘什么都有’,光是卖字画的就有三家,不过游走的好像就只有一个。”他不太肯定,回头问旁边的摊贩,“我没记错,刘哥。” 刘哥笃定说道:“没记错啊,就那姓谢的小子。长得挺俊俏,姑娘们都乐意跟他说话呢,就不爱搭理我这种大老粗,哈哈哈……” 他就差接着开荤段子了,可这官爷别说笑,脸色都不好了。 他赶紧打住下面要说的话,知道了不是每个官爷都喜欢他说胡话的。 李非白说道:“那位谢画师家住何处?” “就在隔壁街那,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多谢。” 李非白径直就往隔壁街道去,住处这事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宋安德不解道:“属下不懂,大人这怎么就查到画师头上了。” “不是查到他头上了,只是在案件陷入死局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李非白说道,“一直多线延伸找真相,如此案子才不会有死局。” 宋安德了然,又觉得很难,因为他大概率会怀疑到每一个人的头上然后花费好几百年来排查每一个人…… 还是要多跟着厉害的人学呀! 如李非白所想,要打听一个人的住处并不难,很快就有邻里给他指路。 “那谢画师虽然爱说爱笑,可好像没有朋友。” “都不怎么跟人交心,但该有的礼节都有。” “难处。” 邻里简单说了两句,就到了谢崇义的家门口。邻居代李非白敲门:“谢画师啊,你在不在里头,有人找你。” 一会里面传来稳稳的脚步声,开门的人似乎并不着急,很是慢条斯理。 木门半开,见了邻居的脸,便完全敞开了,露出一张三十出头的男子的脸。 男子面庞清俊,肤色略黑,胡子刮净,眼神也十分明亮,看着赶紧利落又清爽。他看见门口另外二人,作揖问道:“两位是?” 宋安德说道:“大理寺办案。” 谢崇义意外道:“怎么办到草民这来了?” 李非白说道:“进去说。” 他到底不是嫌犯,在门口问太多让邻居听了去,回头谢崇义的名声可就要臭了。 市井之中,人言可畏。 谢崇义请了他们进屋里,也并不关门,颇有坦荡之意。 这么一来邻居们倒不好趴门口偷听了,想来他的脾气也不会做什么犯法的事,就主动散去了。 李非白随他进了里面,屋里挂满了画,墙上、凳子,甚至地面都是画,画作之多,让人看不出这家原本的样貌。 谢崇义腾出两张凳子,说道:“两位大人请坐。” 李非白拿出一幅画给他看,说道:“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只是看了一眼谢崇义就说道:“记得,以六十文钱卖给了一个姑娘。” “记得这么清楚?” “草民记得草民所卖出的每一幅画的价钱,卖给了谁,在哪里卖的。” 李非白点点头:“那日你卖给她时,有没有什么异样?” “异样?”谢崇义皱眉细想,“没有。大多跟我买画的人当时都是心情愉悦的,没有什么异样。毕竟愿意驻足欣赏画作的人,那时一定是心绪平和十分平和的时候。” 这话确实有道理。 李非白又问了他一些事,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看起来就是个爱画画又性格很稳很稳的画师。 他向他道了谢就出来了。 宋安德叹道:“这线索又没了。” “不着急。”李非白说道,“在他这里的线索并没有断。” “咦?!” 第105章 初次较量 听见这话宋安德不懂了:“可他分明没有什么问题。” “有。”李非白说道,“若是有官差找上你,你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宋安德好好想了想说道:“完了,我一定是犯了什么事了。” 李非白说道:“对,那他方才的反应,还有全程的对话有哪里不对?” 这……宋安德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有哪里不对。李非白也不催他,两人都快走到大理寺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从头到尾都不提问,只是解答!他甚至都不问大人为什么问他一个买画姑娘的事!” 李非白目露欣慰:“对,就是这点不对劲。” 宋安德说道:“那赶紧抓回来拷问呀。” “不必这么急,若他要逃,那就真的是凶手了。若是舌头上了锁一句不说的,那此案真的跟他有关的话,姑娘们的下落也难寻。” “所以这是不要打草惊蛇?要引蛇出洞?” “是。” 宋安德了然,又学了一招。 办案要镇定啊。 前去盯梢的人很快就派去了,李非白又去见了失踪姑娘们的家眷。 “你那日陪你女儿去三米街时,可见过一位三十出头游街卖画的画师?” “你女儿买了锄头回去时,可跟你提起过一位画师?” “对那个画师可有什么印象?” 李非白从第一家问到最后一家,都在苦思许久后给出了一致的答案——与画师交谈过。 唯有阿克说道:“没有。” 木里里公主既没去过三米街道,也没有接触过什么画师。 这让李非白略有困惑,消失的几个姑娘路径和见过的人都惊人一致,唯有木里里是个例外。 但如今他可以肯定的是,那几个姑娘都见过谢崇义,或与他交谈,或与他买画。 他这一次再前往谢家,就是带人前去的。 等到了谢家,盯梢的衙役还在,说道:“谢崇义下午就没有再出过门,傍晚就睡了,这会还没醒。” 李非白看向窗户那映照的在小榻上半躺的影子,问道:“傍晚就寝的?” “是。” 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沉,他睡觉还特地点灯做什么? 李非白猛地明白了,飞身入院,将门踹开。 出乎众人意料,谢崇义竟然还在。 他似乎刚从梦境中游离归来,疲倦又惊诧道:“大人们这是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随我们去一趟衙门。” 几乎就在刚才看见谢崇义的瞬间,李非白已经知道这个对手十分不简单。 他的镇定已经超出常人了。 谢崇义很快就被押到了大理寺,由李非白审问。 杨厚忠本来想自己上,被成守义拦下了,说道:“那人的神态一看就不是那种意志薄弱能屈服在你刑具之下的人,而且一上来就用刑,会显得我们大理寺很没审案的技术啊。” “……这是嫌弃我平时下手太狠了?” “我可没说,你问问那些被你吓哭下吐的新兵去。” “刀又没用在他们身上,吐个什么劲,没出息!” 这边谢崇义已经被带了小屋里,他坐在凳子上,看着这刷得雪白的屋子,说道:“听说杨大人的审问手段残酷又有效,大人怎么不让杨大人来?” “不必。”李非白说道,“我知道杨大人的办法在你身上是不管用的。” “草民也很怕疼,没人会不怕疼,刀子落在身上的时候,是真的疼。先是薄薄的皮被划开,随后是流血,见肉、见筋、见骨……人的身体真的有趣,是让人看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烦的程度。” 李非白听得皱眉:“谢崇义,不要说与案子无关的事。”他示意衙役将失踪姑娘的画像一一展开,“我问你,你可见过她们?” 谢崇义看了看说道:“没有。” “第一位曾买过你的话,最后一位也买过你的画,你曾说过,你记得每一个买你画的人。” “哦——”谢崇义笑道,“大人不要当真,草民只是想让大人觉得我很聪明胡诌的,我每日卖个四五幅画,时日长久,人太多就记不住了。” 李非白盯着他说道:“那连五天前买你画的贺家小姐你也不记得么?” 谢崇义没有回答,他忽然说道:“大人何必费口舌审问我、试探我,其实要证明我是否是清白的很简单。”他说道,“如果在我被关押期间,又有人失踪,那就是最好的证明。大人的猜疑和假设都是错的,对?” 李非白看着他,他这仿佛已经给他找好了离开的后路。 他似乎料定会有人失踪,并且跟他无关。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大人。”宋安德匆匆过来,低声,“方才又有一个姑娘失踪了。” 李非白意外道:“何时?何地?” “两刻前,在德兴街,那姑娘说要去吃个馄饨,结果就没再回去。” 李非白看向那泰然自若的谢崇义。 两刻前,谢崇义还在家中安睡,大理寺的衙役就是他最好的证人。 如果他是捉走姑娘的凶手,那怎会有人证? 谢崇义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缓缓抬头,忽然朝他一笑。 这一笑,是百倍的嘲讽。 他是凶手。 李非白很肯定,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大理寺成了捉不到老鼠的猫,而老鼠正狡猾地戏耍着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被人挑衅了。 “放了他。” 没有证据,只能放人。 谢崇义起身从他身边过去时,不忘微笑说道:“以后大人抓人,可要看清楚,不要伤了无辜百姓的心。” 看着他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宋安德都觉来气:“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李非白说道:“案发到今日,也没有找到一个姑娘的尸首,要么是已经被他处理了,要么是还活着被他养着。假设是后者,如果留他太久,恐怕那些姑娘会渴死饿死。” 气恼的宋安德这才觉得自己远不及他深思熟虑:“大人说的有道理。” “继续派人盯着他。” “是。” 这边,谢崇义已经从衙门离开了。 此时已是满街灯火,但灯没有悬挂满一条街,有些地方仍昏暗不清。 他走了十余步,忽然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旁边就是辛夷堂,辛夷堂,以前林神医开的药铺。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 他脸色苍白,突然听见那里传来声音。 谢崇义骇然。 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年轻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行去的方向,是大理寺。 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个像魂魄离去的姑娘,杵在原地,不动了。 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呢。 第106章 狡兔 “傍晚时她说不想吃饭,馋馄饨,就拿了五个铜板去街上买。” “哪条街?” “就家后面那条,临平街。” 宋安德从笔录上抬头:“这里离三米街近吗?” 老汉答道:“挺远的。” 宋安德又偏身问李非白:“大人,那谢崇义的家离这里远吗?” 他问的问题李非白刚向熟路的衙役打听了,他说道:“远,即便是用最快的速度跑,也要跑三刻。” “那肯定不是他做的。”宋安德说道,“他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下,更何况当时还被抓进了牢里,他没有犯案的机会。” 但一定有哪里不对。 李非白很肯定谢崇义有问题,他聪明无比,却又自傲清高,将自己当做了高高在上的玩家。 他摇头说道:“你做这个假设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一个误区。林姑娘离开家到家人发现她失踪足足有两个时辰,在酉时和戌时街上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姑娘,她失踪的时间可以是在酉时,也可以是在戌时,而谢崇义被抓进牢房是戌时二刻,在那之前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在房里。”宋安德说道,“我们的人盯着呢,他就在房里,一步都没有离开。” “嗯。”李非白当时也以为他傍晚点灯待在房里很奇怪,但进去时他人是在的那的。 假若不在,而是出去绑走了林家姑娘,再跑回来,这个假设能否成立? 被监视、离开、绑人、归来、被大理寺抓捕,期间林家人发现女儿不见报了案,而身处牢笼的谢崇义却洗清了嫌疑。 这些事可以在不同时刻发生,可是谢崇义是怎么在被监视时离开去犯案的? 李非白回到大理寺,姜辛夷也刚去澡房梳洗了回来,两人在房门口碰了面。 “听衙役说,阿克一天来这跑十回,夏国使臣也是从早堵在成大人门口。” 姜辛夷说道:“整日像壁虎趴在那,只差没把六叔的门给扒下来。” “……”这瞬间就有画面了。李非白说道,“案子查了一半,嫌犯已经有了,但对方很狡猾。” “我刚从辛夷堂回来就听万事通的宝渡说了,是个画师对?” “嗯。已经让人盯着他了,我回来歇半个时辰,就去盯梢。” 姜辛夷看看他疲倦的脸,总觉得他初入京城时神采奕奕,如今总是熬夜奔波办案,瘦了、憔悴了。 作为三代将门的李家弟子来说,他属实是太过拼命了。 她不解,问道:“李非白,你为何如此拼命?如今你已经证明自己并非是凭着身世空降大理寺任职少卿,大理寺上下现今都是服你的,你大可以将一些事情交给别人做,何苦这么劳累?” 李非白素来知道她“惜命”,不愿多操心旁的事。他说道:“你在两年之前,大概也同我一样拼命。” 姜辛夷微愣。 她自从跟随师父学医,就几乎没有一天是能在住处安歇的。 师父总是到处走,每到一处都总有新的病患,然后便是无休止的治病开药。 这儿刚能歇口气,师父又往下一处去。 又开始新一轮的看病治病。 她从不觉得累,因为师父,也因为心中身为医者的信念。 用两年前的她的立场来想这件事的话,瞬间就明白了李非白为何这么无休止地办案救人, “我明白了。”姜辛夷坦然说道,“但你也要保重身体……当然,我知道说这句话你回头也会忘了。” 李非白看着她,已能从她的话语里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心。 如冬日暖风拂照,那多日的劳累立刻消散了。 他笑笑道:“明日给我看看,开些药补补元气。” “哦。”姜辛夷说道,“我知你还要忙,我先回屋了。” “早歇。”李非白看她进了屋里,也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屋内的灯火被点亮,窗纸上立刻映出了姑娘的影子。 也不知她在原地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动。 人动影动,影子随着离灯火时近时远而忽大忽小。 他看了片刻,蓦地想到什么,随即快步出门,唤了宋安德来。 “那谢崇义进屋后就没有再出来?” “是。” “有没有什么动作?” “就睡觉呀,没怎么动。” 李非白点点头,宋安德又说道:“刚听那边来报,说他从大理寺出来后倒头就睡。” “又点了灯?” “咦,大人怎么知道。” 李非白声音微沉:“我们被骗了。” 赶到谢家,看守的衙役见面便说道:“少卿大人怎么来了,这谢崇义正老实待着。” 那屋子因门窗紧闭,灯火挺得笔直,不见一点倾斜,人影也僵在那丝毫不见动弹。李非白问道:“姿势一直没有变么?” “没有。” 他说道:“开门。” 衙役迟疑片刻,这抓了一回没证据,又来第二回? 人家要是闹起来,可就坏了大理寺的名声了。 但他们还是往那边过去,推推门,是锁上的。他们敲门唤声,屋里无人应答,这才觉得慌张,以身撞门,门瞬间被撞开。 屋里的画被这冲劲掸得飞起,那小榻上哪里有人,根本就是个被拢成人形的棉被。 衙役脸色大变:“啊!这人怎么不见了,他也没离开屋子啊。” 窗户紧闭,门也不曾出去过人。 可人却不见了。 李非白拿着剑鞘就敲墙砖、地砖,没有空音。他的目光落在柜子上,地上有一角尘埃,十分突兀的在那里刺着人的眼睛。 他示意衙役们挪开,柜子搬离,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窟窿连接隔壁厨房,而厨房的窗户,正大肆敞开着……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嫌犯无疑就是谢崇义,但现在谢崇义也消失了。 大理寺的人连夜四处搜寻,都不见人。 本来这几个月姑娘们陆续失踪的事就闹得人心惶惶,如今大理寺又半夜到处跑,更让人觉得不安。 平静的京师许多人家点了灯,都在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辛夷是寅时被衙门里的动静吵醒的,“惜命”的她还想继续睡,但她睡得浅,那衙役出列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直到安静下来,她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终于起床,略带了些起床气。 少睡一个时辰,这跟将她的寿命减了一个时辰有什么区别。 以后就住辛夷堂去,省得又半夜被吵。 她脑子昏昏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莫不是去找木里里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大理寺不吵人了。 最好带了好消息回来。 她点亮灯,隔壁房间一如既往安静,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她坐了会,实在无趣,便打算去辛夷堂,这会丘连明应该快送烧饼来了,一会揪了他一块去辛夷堂痛苦学习去。 从大理寺出来,街道上已有一些人家亮了灯,隐约能听见起床的窸窣声,想必都是被大理寺吵的。 “救命……救命……” 她顿下步子,偏头往那巷子看去,一个男子坐在树下哀嚎,地上一片血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姜辛夷快步往那边走去,蹲身问道:“哪里受伤了?” “腿,被狗咬了。”男人唉声道,“我家就在附近,姑娘可否扶我过去?” 姜辛夷鼻尖微动,那血液的味道根本不是人的,它极其腥臭,更像是鸡鸭鹅的血。她猛地站起身要往后退,可对方已然先一步察觉到她的迟疑,随即一把捉住她,在阴暗中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你的肉一定很好吃。”谢崇义嗤笑,手中帕子试图蒙住她的口鼻,顺势将她往巷子里拖拽。 女子跟男子到底是有力量上的悬殊,任凭姜辛夷怎么抗拒,仍旧被他拖着走。 眼见要拖向那无尽的黑暗中,一枚飞镖刺来,瞬间划破谢崇义的手臂。 这回真见了血。 暗卫飞身而来,谢崇义见状不对,将她朝那暗卫推去,转身从狭窄巷子中逃走。 一人留下保护她,另外五人前去追踪。 奈何巷子太多小道,盘根错节,跟了几个拐弯,人就跟丢了。 宛若狡兔,极其狡猾。 第107章 屠夫医者 姜辛夷遇袭的消息在半刻就传遍了大理寺,就连成守义都过来查看她的伤势。 她看着门外乌泱泱的人,对宝渡说道:“你让他们都回去,我没事,就手擦伤了点皮。” “什么?有暗卫保护还受伤了?” 门外一人高声,随后齐刷刷看向屋顶方向——“能不能行了啊你们。” 众暗卫:“……” 姜辛夷说道:“总不能碰见一个要靠近我的人就跳出来赶人。” 成守义沉吟道:“确实应当如此。” “……你打住。” 成守义朝外头摆摆手:“好了,天快亮了,各司其职去。” 众人立刻散去,又有人低声道:“得告诉少卿大人一声,辛夷姑娘受伤了。” “对啊,大人此刻还在外头办案呢。” “办啥案啊,那嫌犯都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抓人了。” “谁也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果然是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是我们疏忽了。” “回头加强巡逻。” “嗯嗯。” 成守义细细听着那边的话,姜辛夷说道:“耳朵都竖到天上去了。” “哈,倒没这么长。”成守义问道,“那抓你的人叫谢崇义?” “我不知道,方才暗卫是这么说的。”姜辛夷示意他看桌上的画像,“暗卫拿过来给我指认的,我看了确实是他。” 成守义没有过问这个案子,都交给李非白去办,这人也是头一回见着。 只是这一眼,他就皱了眉头。 姜辛夷问道:“有故事?” “眼熟。” “能让你眼熟的人,也是十年之前的人了,模样如今也略有变化了。” “嗯。”成守义反复看着,“确实眼熟,我应当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想起来,李非白就从外面进来了。 脚步急切,似乎是一路飞奔来的。 他快步进了门,见成守义在,宝渡也在,再看姜辛夷,正要问她,她便自己开口道:“我很好,擦伤了一点,指甲盖那么一点,死不了。” 李非白走上前说道:“总是胡说,‘呸’掉。” 姜辛夷可不想做这种迷信的事,宝渡接话道:“对啊,得‘呸呸呸’掉,不然会灵验的!” 李非白:“……不会灵验的。” 宝渡困惑问道:“那为什么少爷要她‘呸’掉?” “……”他可以欺负宝渡么?李非白捉了他的肩往门口方向一转,“去药铺开门。” 别瞎叽叽喳喳的! 成守义问道:“这画像上的人叫谢崇义?” 李非白看了看说道:“是,大人,这就是与最近少女失踪案有关的嫌犯。他会来袭击辛夷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且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我也不明白。” 姜辛夷说道:“因为我是大理寺的人,伺机报复?” 唯有谢崇义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非白说道:“我让人去查他身份,他是从七年前搬到如今的住处,一直都以画画为生,没有人见过他的亲人,也没有往来的朋友,过得十分清贫孤独,从不与人多往来。” “这本身就有些奇怪。”成守义收起画像说道,“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今晚抱着它睡觉,希望它能入梦来。” 姜辛夷:“……”六叔你就不觉得别扭。 成守义带着画像走了,李非白仍是低头看她胳膊上那块擦烂了一块的衣裳,隐约可见里面扑了药粉的小小伤口。 “好在暗卫来得及时,不然我可能也是失踪的少女之一了。”姜辛夷开解着自己,方才那种男子武力的压制确实让她有些心悸,无力反抗的感觉实在不好。 过往失踪的少女都经历了这种恐怖的事么? 木里里也是么? 李非白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有啊。”姜辛夷拿出一块帕子说道,“这是谢崇义试图拽我走之前,往我口鼻上堵的东西,我料到帕子上有什么迷魂药,便先闭上口鼻,即便不曾吸入,但在暗卫赶到后,我拾起帕子,过了片刻仍觉头晕。” 李非白轻轻一嗅,说道:“是曼陀罗花的味道。” 姜辛夷略意外:“嗯?你闻得出来?” “我在贺姑娘房中也闻到过,当时方院使带着他的几个学生在,其中一位叫沈厚生的学生认出了这种味道。” “哦,原来是太医院的人。”姜辛夷说道,“确实是曼陀罗花的味道。它的主要用处本是医者用来安抚患者,麻痹之用,多用在刮骨疗伤时,本是救人的东西,如今却被他用做作恶的迷药,呵。” 李非白说道:“失踪的姑娘已多达九个……” “你去办案。”姜辛夷说道,“方才还说休息,一会人就不见了,你要拼命也不是这么拼的。” 李非白蓦然笑笑。 她问道:“在笑什么呢?” “你这叮嘱的话,让我想起了……” “谁?”可别说是他娘。 “我祖母。” “……”得,还不如像他娘年轻些呢。 李非白说道:“我会好好歇的,办完这个案子后。” 姜辛夷默然,看着他又匆匆离去,当真是搏命办公。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成守义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久违的三哥。 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说着说着林无旧就说道:“医痴。” “什么医痴?”他问。 “沉迷医术,却不是想救人,只是好奇人体,好奇用那岐黄之术如何救人。” “谁呀?” “一个新进太医院的学生,谢明义。他天赋极高,是个好苗子,可他志不在救人,只是好奇医术如何救人,这着实令人苦恼。” 成守义说道:“嗐!这有什么苦恼的,好奇医术怎么救人,不还是救人。” “不一样。”林无旧摇头,“痴迷医术的目的不同,结果便可能不同。” “怎么不同?” 林无旧不喝酒了,看着他,久久不开口,仿佛万物静止,最后说道:“这会让他想杀人,会让他想剖开人的身体,看看那苦药水是怎么流淌在人的身体里,怎么救那五脏六腑,怎么治愈人体——六弟,他成不了一个医者——他会变成一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梦中的成守义愣是被吓出了冷汗,惊醒过来。 这不是梦。 他坐在床边缓神。 这是十几年前,他和三哥的一场对话。 那家伙不叫谢崇义,他是谢明义,一个医痴,如今变成了一个刽子手。 被他掳走的姑娘们很有可能都已经遇害了! 第108章 偷尸者 太医院中,一早就传来朗朗读书声。 方院使永远都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从他进太医院以来,这个习惯就没变过,仿佛是憋了一股拧巴劲儿,要起得比鸡都早心里才舒服。 大理寺那边派人过来时,他还以为他们要请派新的太医过去驻守,来的人确实是成守义的人,可带来的话却不是那句。 “成大人想请您过去认一个人。” 方院使还没来得及皱眉,对方就说道:“那人叫谢明义。” “……”久远的记忆猛然袭来。 那个疯魔的医痴? 方近谦见父亲脸色不对,阻拦道:“方院使不得空,改日再跟成大人登门道歉。” “不必。”方院使缓过神,说道,“我正好得空,过去认认。” 方近谦皱眉:“父亲……” 方院使说道:“我去去就回。” 方近谦到底年轻,也就近几年才来太医院,不知那谢明义是何人。但父亲的脸色很不好,他心下担忧,待父亲走了,他寻了个老御医问道:“先生,那谢明义的名字您可曾听过?” 说完,那老者的脸色也随之一变:“怎么都过去十来年了,还能听见这妖怪的名字。” “妖怪?” 老者说道:“他以前是太医院的学生,十分痴迷医术,可后来做了一些事,被前院使赶了出去。” 前院使便是林无旧了,众人都知道方院使与他不和,便颇有默契地闭嘴不提那名字。 方近谦问道:“太医院素来不会轻易赶人走。”毕竟能进来的就已十分不容易,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他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赶走的?” 老者略露为难之色,片刻才说道:“比如——偷尸。” “偷师?那有什么……”方近谦突然反应过来,瞬间觉得骇然,“尸体的尸???” “是。” “……”方近谦只是略一想,就差点吐了。 难怪叫他妖怪,果真是妖怪!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方院使到了大理寺,看见在门内恭候的成守义,颇觉意外。 死活不出门不是说明事情并不重要么,可为了这事又亲自在这等候,这本身就很矛盾。 也不知谢明义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两人客套了一番,成守义便请他进了里面。 方院使说道:“谢明义都失踪十多年了,怎么如今又突然提起他?” 成守义将京城九个姑娘失踪的事说了说,又特地提了木里里公主,说道:“这件事本来是别的衙门在管,但后来失踪的姑娘太多,就转交大理寺,这还没接手两天,连夏国公主也失踪了,极有可能是被同一个人掳走,因此破案就变得更迫切了,否则影响了使臣启程回去,两国关系恐怕又要生变。” “这件事着实严重了。”方院使问道,“那个作恶的人,莫不就是谢明义?” “有可能是,而他凌晨之际,差点将辛夷掳走。” 方院使神色微凛:“姜辛夷姜大夫?” “是。” 他默了默说道:“是因为她在辛夷堂出现么……难道这么多年了,谢明义还没有放下怨恨。” 成守义当时在大理寺忙得晕头转向,林无旧也十分忙碌,两人平时相聚都不太提及自己的“苦活”,多是小酌言笑。虽然他听过谢明义这个名字,但也只是简单知道一些,如今看来,似乎有什么很大的隐情。 他问道:“当年莫非是我三哥和他有过节?” 方院使说道:“当年谢明义考太医院,笔试和会面都十分优异,进入太医院后,也很是刻苦勤学又谦逊,颇得诸位长者的喜爱,尤其是你三哥,更是倾囊相授。可后来我们发现,谢明义对医学近乎疯狂,他会为了弄清一件事而不择手段,比如想知道兔子吞服毒物后会如何,而让十只兔子服下不同剂量的毒药,再看它们痛苦死去。他甚至会问,若用在人的身上,是不是加大毒量便可以了。除了兔子,猫狗、马牛此类躯体较大的兽类,他动手时也毫不心软。他甚至会为了看清人体,而前去与家中有人故去的主人家商议,将尸体给他,为此他挨了不少的打,可他依旧执着。” 这些事听着令人不适,但成守义细想后说道:“听着确实没有什么同情心,但是他这个程度也是痴迷医学……” 虽然兽类是无辜的。 虽然主人家的心情他毫不考虑。 但岐黄之术的进步,不将人体研究透了,似乎也很难再有进展。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方院使说道:“是,所以你三哥从来都只是斥责,再引导他向善,以更稳妥的、人性的方式去学医。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在路上已经回想起那令人心悸的场面,如今要亲口说出来,更觉不适,“成大人知道,太医院常会带新生去乡下走访看病。一日半夜,有学生见院子里有灯火,便过去查看,却见谢明义一身淤泥趴在地上,举着灯火不知在看什么。等他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已经被剖开的尸体。” 成守义讶然:“杀人了?” “后来衙门来人,发现那人是前一天刚下葬的,就这么被谢明义挖了出来,还将尸体划了个稀烂……”方院使的眉头已皱得死死的,“随后他被你三哥驱逐出太医院,而他也为此坐了三年大狱。” 他又说道:“当年你三哥就断言他有学医的天赋,却没有用在救人上面,就怕误入歧途生了祸事。没想到多年之后,验证了你三哥的说法。” 成守义说道:“可为何都是些年轻姑娘?他若真想将人体研究透了,不该是谁都可以么?而且姑娘们失踪的时间太过紧密,而不是在这十余年陆续发生。” 方院使说道:“这我也猜不透。” 一旁的杨厚忠说道:“过往我也曾碰过这种事,那男子被心仪的姑娘拒绝后,便对同龄的姑娘产生极大的恶意,随后犯下多起命案。谢明义有没有可能也是如此?” 成守义说道:“衙门的人将他查得很清楚,他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多攀谈,也没有亲近的姑娘,我想这个可能性不大。” “那他到底为何突然如此密集地掳走姑娘们。” “谢明义狡猾无比,如今躲得无影无踪,要找到他恐怕很难。” 杨厚忠欲言又止,成守义说道:“你且说就是了。” “我怕你说了后你朝我拔刀。” 成守义笑道:“我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杨厚忠这才说道:“既然他下一个目标是辛夷,第一次掳走未遂,不如让辛夷做诱饵,将他引诱出……” “哐嗞——”剑出鞘了。 杨厚忠:“……你刚说了你不是冲动的人!” 成守义恼火道:“疯了,将她当做诱饵,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我就说我不想说,是你让我说的。”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方院使劝阻道:“两位稍安勿躁。” 成守义说道:“安不了!” 杨厚忠说道:“你这是对我们大理寺不信任,百八十个人盯着,她还能被掳走吗?” “那谢明义如此狡猾阴险,谁知会不会出事?你竟敢提这种想法,我不可能同意!” 方院使看着如此维护姜辛夷的成守义,微微拧眉,成守义是狐狸性子,此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 姜辛夷对他而言很重要么? 辛夷堂……姜辛夷,莫非真如近日京师传的那样,姜辛夷是林无旧的女儿,回京师来做什么事了? “真吵。” 清冷女声从外面传入,两人立刻停下了喧闹。 方院使也看向门外人,这个姑娘……不正是姜辛夷么。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像林无旧的地方。 姜辛夷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要打架的三岁小屁孩,懒声道:“杨大人这个主意挺好。” 成守义微顿:“辛夷啊……” “早日抓到他,我更安心,否则出个门总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脑子里那根筋总绷着,久了我自己都会变成疯子。”姜辛夷又说道,“我相信大理寺会护住我。” 成守义冷静下来,杨厚忠又迅速道:“若能被他抓到魔窟,看看是否有别的姑娘在,就更好了……” “哐嗞——”刚稳住的剑又拔了出来,成守义要扎人了,“杨厚忠我跟你拼了!” 众:“……” 姜辛夷揉揉眉心,看着他们在那边打打杀杀,又看见了方院使。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个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在下方德,太医院院使。” 姜辛夷微愣,连呼吸都屏了片刻。 这就是方院使么…… 她面不改色回礼道:“久仰。” ——确实久仰,那个京师盛传跟她师父十分不对付的家伙,她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第109章 寺庙鱼饵 姜辛夷决定做诱饵的事没有大肆宣扬,知道的人越多消息泄露得就越快。 等李非白从外面回来,看见衙门里的人在部署,问及什么事,才知道她要以身作饵。 没等他找到姜辛夷,她正巧要过来跟杨厚忠说事,两人倒碰面了。 李非白问道:“午饭可好好吃了?” 姜辛夷都快笑了起来:“你怎么跟别人问都不一样?嗯,吃好了。” “那你是不紧张不害怕的。” “……”这弯拐的可以啊李非白。 李非白说道:“你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劝得动你。我想,是你想去做这个诱饵。” 姜辛夷说道:“你倒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只是谢明义确实是个狡猾又危险的人,我会像成大人说,让我也在暗中潜伏。” 有他在,仿佛更觉安心了。姜辛夷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他们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说道:“大理寺也不是吃素的,但你们事忙,我也怕出事,所以我喊了帮手。” “帮手?” “东厂的人。” 李非白意外她竟然能喊得动东厂的人,转念一想知道了:“曹千户?” 说完,就有个壮硕身躯出现,正是曹千户。 “李非白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很难猜不到是你。”东厂的人向来高高在上也不爱助人为乐,但曹千户你是个例外啊。李非白问道,“东厂近来不忙?” “不算忙,我最近没被安排什么事,就往四海赌坊跑,被厂公知道后就命我回来,不许再去瞎折腾。” 姜辛夷说道:“我很怀疑赌坊是魏不忘的。” 曹千户瞪眼:“不可能,我们东厂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沾那些脏东西。” “那魏不忘为何总阻拦你查四海赌坊。” 曹千户辩解不来。 姜辛夷也不为难他了,只是他十分相信魏不忘,这让她都觉得危险。太过信任一个人,尤其是魏不忘那样名声极差的东厂头子,她倒是担心他这憨憨会被利用。 诶,她担心完李非白,怎么又记挂起曹千户来了。 在京师待了不过几个月,这挂心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她摇摇头,这样不好。 虽说制定了抓捕计划,但是怕被谢明义察觉,她的暗处也不过是多了护卫,仍是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样连过三日,什么异动都没有。 晚上姜辛夷回到大理寺,便去找成守义,说道:“谢明义也不是个傻子,他想必也怕我周围有人保护,所以根本不愿冒险,再这么下去只是继续在浪费时间。” 成守义问道:“那你想如何?” “要找个热闹杂乱,还不显得我刻意去的地方走走。” “比如?” “寺庙,去上香。”姜辛夷认真说道,“求姻缘,这是当下许多姑娘喜欢做的事。” 成守义略有迟疑:“但是明日刚好是七月十五,寺庙每逢月半最多人,更何况还是盂兰盆节,恐怕人会更多更杂,万一你真被谢明义伺机掳走……” “我就是挑了这日子,才不会显得突兀,这是诱敌最快的办法。”姜辛夷说道,“六叔,我不是来跟你商议这件事,征求你的同意,而是来告知你我决定这么做。黄口小儿才需要商量,我是成年人,不必多费口舌。” 成守义暗暗叹气,这脾气多少是有点像她师父的。 不过她师父说话比她风趣多了,这跟冰雕人似的! 他说道:“六叔知道了,你去睡个好觉,六叔会安排人的。” “嗯。” 姜辛夷走后,杨厚忠才从里头书房出来,说道:“不得了,她竟不‘惜命’了。你说,她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安危,还是为了那些失踪的姑娘?” 成守义默了默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为了以后不会有姑娘失踪,才做这种危险的事。” 杨厚忠愣了愣,要真是这样,那这个境界可就高多了。 她到底是不是个冷血之人呢? 如今看来好像不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翌日清晨,李非白刚起身,衙役就说宫里来人了,还带了口谕来。 他以为是为夏国公主一事,谁想公公说道:“您的父亲入京了,皇上让您进宫一见。” 李非白顿住,心中瞬间笼上阴云,即便他变得再优秀,这种阴影怎么都抹不去。 他叹了一口气,出门时对衙役说道:“跟姜姑娘说一声,我去宫里了。” “是,大人。” 他出门太早,姜辛夷难得睡得沉,没有发现。 等她出去,那衙役又恰好领早饭去了,话没传到,她看了一眼门上挂的锁,以为李非白又归于暗处,守着她的周全。 宝渡一如既往在门口等她,自从她遇袭后,他就不在辛夷堂睡了——他喜欢在辛夷堂睡觉,毕竟可以多睡两刻。而是每日都在大理寺门口等她一块走到药铺去,对周围还十分警惕。 起先姜辛夷以为是李非白叮嘱的,后来与李非白提及这事,他说道:“我确实交代过他,但在我交代前,他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两人走到药铺,宝渡停了脚步,却见她还在往前走,忙跟上去问道:“辛夷姑娘你去哪呢?” 姜辛夷答道:“今天是盂兰盆节,我去买点香火,一会去寺庙给我师父和爹娘祈福。” 宝渡恍然:“那我去门口贴个告示,免得让人跑空了。” 他陪她进了香火铺子,跟掌柜讨了纸笔,写下休息的告示,便快速跑回去贴在门口,又迅速跑回来跟着她,跑得直喘气。 两人往南云寺走时,已经到辰时,一般人上香都会赶个大早,这会不算太晚,也不算早,以至于上下山的人都极多,真是处处都是人人人。 宝渡提着篮子往上走,奈何他个头不算高,身躯也不算健硕,这挤得他都快双脚悬浮了。 姜辛夷见他被挤得自顾不暇,立刻加快脚步没入人群中。 等宝渡好不容易喘上气,却不见她的踪影,急得他大叫找人。 姜辛夷听见了,但她只能当做没听见,埋头上了台阶,便也喊了几句“宝渡、宝渡你在哪里”,确定她喊的足够大声,戏也演得足够焦急,这才往别处去佯装找人。 七月半的人比平日里要多很多,几乎将这里挤的水泄不通。 姜辛夷哪里正经来过寺庙,只有往日跟师父来治病时来过一回,这会见到人山人海也觉头疼该怎么让谢明义下手。 她顺手拉了个妇人问道:“你可见了我家书童?” 妇人答道:“没有啊。” 姜辛夷顺势往她身后瞧,指向那边:“在那啊?多谢婶婶。” 妇人:“???”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姜辛夷一路“问路”一路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人越少她就越觉得危险,但这种危险感却增加了谢明义出现的概率。 直到她走入没有人的寺庙后林,眼前只有翠绿竹林,什么人都看不见时,她才说道:“这里哪有人。” 她转身就走,人都快走出竹林了,也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难懂谢明义已经放弃捉她了? 否则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不出现。 姜辛夷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一切做到自然。 直到她走出竹林,也没有人出现。 她平稳气息走着,已经觉得今日会无功而返。 前面十余和尚做完早课归来,穿梭在院中廊道中。院子树木林立,遮挡着远处人的注视。 和尚将至,她侧身站在一旁,等他们过去。 他们面色俊然肃穆,没有人说话驻足。直到最后一个人就要过去,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在看她。 她皱眉,抬头看去,却对上一张那日在阴暗中见过的冷厉狰狞的脸。 她张嘴要喊,却被他猛地捂住,将她整个人都往后推,将她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 姜辛夷两眼顿时一黑,昏死过去。 步行离开的和尚们隐约听见咚的一声,回头看去,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而且异响也就那一声,迟疑片刻,还是离开了。 在暗中守护的众人也发现在一瞬间姜辛夷就不见了,可她是从哪里消失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看见。 “不好,姜姑娘被掳走了!” 第110章 血屋子 日照东山,远山似笼了一层薄薄金光,渐渐投掷人间,将大地染亮。 李非白跟着公公来到书房门外,蒋公公已经在那恭候。他对李非白笑笑,客气道:“见过少卿大人,皇上正和您父亲在里头,请您进去。” “多谢公公。”李非白看着大门,听见里面传来的浑厚男音。 他气息微屏,像是里面有什么猛兽在等他。 ——“你与别家男孩不同,他们可玩的事,你不可。他们不做的事,你要做。将你的蛐蛐扔了,泥塑扔了,每日看一本书,抄三十页字。” 六岁的男童双膝触地,长鞭重重抽打着他削瘦的后背,衣裳映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他一句求饶的话也未说,只忍得脖颈青筋微现。 “你是李家儿郎,有些责任你注定要担起,要怪,就怪你生在李家。” 已近二十年的往事瞬间浮上脑海,那脊背上的疼痛似乎又弹起一阵热辣,灼着他的思绪。 门已打开,李非白走了进去。 一个身躯笔挺的中年男子端坐桌前,微微低垂着眉眼似刚听了一番十分重要的话。 李非白上前请了安,又对男子客气道:“父亲。” 李战轻轻点头,秦肃笑道:“不必拘束,都坐。” 太监已将备好的凳子搬了过来,父子二人便左右坐着,似乎都不打算多说一句话。 秦肃说道:“夏国公主失踪一事,如今可有消息了?” 李非白说道:“回皇上,暂时还没有。” 秦肃点头说道:“还是要尽快找到公主。”他微微笑道,“李少卿是否担忧过若找不到公主,两国又要交战?” 他微顿,随后才说道:“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公主的丢失而将国家的危亡赌上,夏国野心勃勃,但凡有能力吞噬我大羽,他们也不会求和。大概别说一个公主,就算是丢了十个,也绝不会动武。能让他们再次进犯的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吞并我朝。” 李战紧拢的眉头稍许舒展,却仍是不言一句。 秦肃问道:“李将军怎么看?” 李战说道:“异国公主在我朝失踪,即便不会引起两国恶交,但心结已在。更何况四周小国也在旁观注视,众目睽睽之下公主失踪,我们却连个人都找不到,这样会失了我大国风范。”他这才偏头对李非白说道,“竭尽全力找到夏国公主,否则你便是大羽的罪人。” 那种难言的窒息感又将心蒙得死死的,李非白说道:“是。” 李家父子这僵硬又冷清的相处秦肃是头一次见,虽然耳闻过,但没想到僵到这种地步。 他说道:“李将军距上次进京述职,已有五年光景?离你回去的日子还远,在京师走走看看,这五年来京师的变化。”他又像是知道父子俩会恨不得远住三百里,又道,“朕赐的那座府邸,年年让人清扫,却听闻连李少卿都不去住,如今你父亲来了,就去住住。” 李家父子知道皇帝有意撺掇他们感情升温。 真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像父子。 可李家人感情和睦,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两人领了旨意就叩谢离宫了,从书房一路走到宫门口,父子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李非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问母亲的事也似乎没必要,他与母亲感情尚可,多有通信,他甚至觉得他反过来告知母亲近况还更准确些。 问他? 从记事了起,他问的所有问题都会变成各种质问。 “书看了?” “武练了?” “字写了?” 总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李非白——” 穿透记忆的沉厚声音喊来,他抬头,却看见守在宫门的曹千户。 他皱眉快步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辛夷呢?难道谢明义真的出现了?” “对啊,跟你预料的一样。”曹千户说道,“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李非白立刻说道:“何时何地?快带我过去。” “边走边说。” 李战看着儿子随那飞鱼服的锦衣卫离去,眉头又拢起。大理寺跟东厂素来不对付,可两人怎么像是朋友。而且能让儿子如此紧张的人,又是谁? 辛夷? 谁?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老鼠啮齿的声音总是格外清晰刺耳,让人能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过来,仿佛那老鼠的一口长牙已经刺入了骨肉中,令人惊悚。 姜辛夷醒来时,脑子似有千斤重,若非那老鼠啮齿声就在耳边,她几乎无法清醒。 耳侧微觉毛茸茸,这令她几乎在有了力气后立刻抬手将它掸下,随后便听见老鼠一声惨叫,窜逃了。 她深深喘了几口气,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周围。 只是刚看一眼,就见对面挂了个血人。 她顿觉惊诧,再细看,这狭窄的屋内只摆了一张木桌,桌子早已经血淋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而房间四周早摆满了残骸,有些已经腐烂,有些削皮断骨,死状凄惨。 饶是见过尸体无数的她也觉胃中翻江倒海。 她只见过全尸,从未见过有人将肢体解体成这般惨状! 失踪的姑娘们? 她愣了愣,震惊瞬间掩盖过了惊恐。她看看自己的四肢,没有缠上什么东西,似乎是对方料定她不会醒的那么快,又或者是觉得她根本逃不掉,根本没有设防。 姜辛夷爬了过去看那挂在墙上的姑娘,不是木里里。 她又翻看别的“人”,也没有看见是木里里的头颅。 略一数,有八个人。 恰好就是那八个失踪的姑娘吗?那木里里呢? 有些尸体已经腐烂,散发着浓郁的尸臭味。 她强忍不适推开门,打算快点逃离这里,可这一步还未踏出,就见前面根本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一脚踩下去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猛地收住脚步,低头看去,那门口木板上有两只血手印,滑痕向下消失,可见这里真的摔死过不知路的人。 姜辛夷再一次感受到了谢明义的恶毒。 她转身看向木屋,看到了一扇窗,这次她没有急着爬上去跳走,她怕外面又是悬崖。 但这次不是悬崖,她看见了地面,还未等她爬上去,只是稍有动静,那窗户底下就猛地蹿出一颗狗头,露着雪白的牙齿朝她凶狠龇牙。一狗叫十狗应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十分凶狠,似乎只要她一探身,就会将她撕裂。 这屋子根本出不去! 姜辛夷看着满屋子的残肢,还有那挂在墙上的血人,一般人的话恐怕早就已经疯了。 “你醒了啊。”谢明义尖锐的嗓音突然出现在窗口,那些狗通通不叫了。他站在高耸的窗前,因窗户太高,他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一个脑袋悬浮空中,如幽灵鬼魅,“比我预测的要早一个时辰呢,为什么?因为你在身上放了醒神的药包吗?” 他戏弄地将手中药包晃了晃,扔进这屋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诱饵吗?你越是反抗我就越觉得好玩呢,在大理寺的监视下把你掳走,真是刺激啊。那群废物……十年了,还是废物,成守义根本不配做寺卿。” 姜辛夷盯着他说道:“听说,你曾经也是太医院的人。” “哦?已经有人认出我了?”谢明义说道,“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有人认得我,真开心啊。” “我想当初的人很难忘记一个会去挖人尸体的疯子。” “疯子?那尸体我不去挖,他就变成一具腐肉,归于那棺木中了!与其这样,不如让我看看,或许能找到病理,治好以后得那种病的人呢,对?”谢明义恼怒道,“可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说我亵渎尸体!” 姜辛夷冷冷道:“你确实疯了,要知道对你而言那只是一具无用的尸体,可对他的亲人来说,却是最珍贵的不灭的肉身。你根本毫无同理心,不过是打着救治后人的旗号满足自己窥探人体的癖好,满足自己对人体的好奇心罢了。即便让你研究透了人的身体,你也绝不会将救人放在第一位。” “我以为你没被吓疯,可原来你疯了。”谢明义丝毫不觉有愧,“你根本就不懂我!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庸人,你不配活着!不配活着!” 他说着,像一只厉鬼爬了进来。 第111章 公告满京 谢明义发疯似的爬了进来,姜辛夷连忙后退,可脚下却撩了尸骨,被绊倒在地。 不待她爬起来,谢明义已经扑来,死死摁住她的脖子,试图将她的脑袋往地面叩:“你才是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没有人懂我,你们都该死!” “都该死的话……为什么你抓的都是女子?”姜辛夷吃力骂道,“欺软怕硬的伪君子!你根本不敢抓男人,你害怕他们,你怎么不觉得他们也是疯子!” “姑娘身体至纯,是配药的好药引!男人污秽,汗臭如粪,只会玷污我的药池!” 姜辛夷微惊:“炼药?你拿姑娘炼药?” 不是因为力量悬殊,纯粹抓姑娘杀害为乐吗? 谢明义猛地将她翻转过来,右手已拿了一块厚方帕,要堵她口鼻。 姜辛夷深知那块方帕里有迷药,拼命挣扎:“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大夫!他说的没错,你的心里只有杀戮,没有救人的念头!” 谢明义怔然:“这话我听过,可你怎么会听过?谁告诉你的?他是谁?” “谢明义,你是懂医术的,可你满心杀戮,根本不能成为一个医者。我刚才看那些尸首,她们身上遍布针眼,可是却通通都在穴位之上,你确实得到了林无旧的真传。” 谢明义仍是怔神:“所以你认识林无旧?是吗?”他笑了笑,眼里满是崇敬,“林院使是我最敬重的人,虽然他让我离开太医院,可我知道他是认可我的,只是迫于世俗的压力才将我遣返。” 窗外微传响声,外面的狗悄然无声了。姜辛夷说道:“他不会认可一个会杀人的医者。” “他会!你怎么说他不会!”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嫡传弟子。” 谢明义彻底愣住,怒吼道:“凭什么是你!凭什么!你为他做了什么!我煞费苦心收集至纯鲜血,召唤他的魂魄,要复活他,凭什么我不是被他选中的人!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如今轮到姜辛夷发怔了:“你说什么?你要复活我师父?” “复活他!奇门遁甲的书说过,美丽年轻的女子处子之血最为纯洁,可以召人魂魄,可以……” “闭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知道我师父死了?” 这件事本不该是他一个外人知道的,除了那日她跟成守义李非白说过,又有谁知道? 世人都以为她师父在十年前的宫廷兵变中失踪了,可谁都不敢断言他死了。 此刻一个疯子医痴却知道这件事。 他是凶手? 谢明义却没有回答,他丢了帕子,抡起拳头就朝她脸上砸去。 拳头未落,一柄剑挡在了两人之间,可他的拳头却收不住了,待他反应过来要收手,已是剑入两寸,手瞬间断骨见血。 他顿时惨叫,李非白将他踢开,把姜辛夷捞了起来。 身后的衙役很快就从窗户跳了进来将他制服。 姜辛夷震惊之余见宋安德要去开门查看,忙喊住了他:“别过去,那边是悬崖!” 宋安德惊出一身冷汗,小心推开门,万丈深渊在众人眼前暴露。他们既觉惊诧又觉谢明义歹毒至极,这摆明了就是害人性命! 而且这满屋的尸骸…… 令人不忍多看。 谢明义看着眼前大批出现的官兵,忽然明白了什么:“被我抓走,也是你们的诱捕计划?” 李非白本可以说是,但他不愿回答他的话,他知道怎么样说能让这个心思毒辣执着的疯子不舒服。他说道:“你猜。” “……”果然,谢明义当场嘶吼,“你们毁了我!毁了我复活最伟大的大夫的计划!他能活过来,他可以!你们杀了数以万计的百姓啊!你们好恶毒!你们是凶手!” 姜辛夷抬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冷厉道:“即使复活的事真的能做到,我师父也绝不需要这种沾满无辜人鲜血的复活!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根本就不配提他!” 谢明义怒吼道:“他也不配我救!他竟收你为徒!却将我赶出太医院!他辜负了我!” 他痛哭着,既是切手之痛,也是撕心之痛。 “我为他杀了那么多人……一心要救活他,可是他却背着我收了徒弟,我才是那个最适合他的徒弟……他辜负我……下地狱去!林无旧你下地狱去!” 李非白示意衙役将他押下去,搀着姜辛夷离开了这地狱木屋。 从屋里出来,姜辛夷才看清这是一间坐落在悬崖峭壁上的木屋,估摸是冬日猎人狩猎暂住的地方。 这里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她回头看向屋内的残骸,这些姑娘遭受了多大的恐惧…… 李非白说道:“里面没有木里里公主,是吗?” “没有。”姜辛夷意外道,“你没看就知道了?怎么猜到的?” 李非白说道:“一开始就觉得她的失踪跟这些姑娘不一样,无论是去过的地点还是时间,还有年龄,都不同。尤其是她是在会同所失踪的,这本身就不太可能。谢明义只是疯了,但脑子很好用,他不会犯傻到去使臣的住处抓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那她是被谁掳走的?” “我想,她是自己走的。” 姜辛夷微顿,李非白说道:“先回去,明天我让她自己出来。” “嗯。” 李非白看着她,她本可以不必说最后那番话,将自己是林无旧徒弟的事说出来,将他的死讯说出来。当时她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来了,根本不用拖延时间。 这等于是将她的身份宣告给了整个京师——林无旧的徒弟来了,姜辛夷就是他的徒弟。 那隐藏在黑暗角落的东西恐怕会立刻出现。 他蓦地明白,难道她的用意就是这个? 她不但在做着诱出谢明义的诱饵,还在做着诱出杀害她师父凶手出来的诱饵。 入京师后久未有进展的调查,她早就想好了怎么去狠狠推一把。 今晚过后,恐怕事情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他总觉得,祸端更多。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谢明义被抓的消息伴随着八个姑娘被害的消息一起传了出来,这让等待多日的家属都无法接受,在大理寺大堂上哭声一片,听得都将心练成“铁石心肠”的老衙役都觉不忍。 宋安德收拾完木屋的残骸归来,稍一闭眼,就是那可怕场景,满脑子的血和残骸。 刚回大理寺,又听见哭声,也不由觉得难受,可是哭不出来,像是有一口气闷在心里,无处发泄。 他处理完衙门的事,家属们都已经被送回家,他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台阶上,许久说不出话来。 肩头忽然被拍了拍,他回头看去:“少卿大人。” 李非白递给他一壶酒,说道:“明日你休息,喝口酒。” 宋安德接了过来连喝三口,酒水热辣,在腹中翻滚。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道:“太让人难受了。” 泪终于借着酒水的辣劲涌了出来,他抬手抹掉,鼻子酸涩难忍:“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呢……她们都是人啊……他不是人吗?他不知道疼的吗?” “有些凶手,算不上是人。”李非白不是对这种事不难受,只是他经手的案子成百上千件,其中就有这种案子。他愈想也愈觉沉闷,喝了几口酒说道,“只要你还在衙门,日后会经历更多这种案子。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人的‘恶’,作恶的人不会被抓捕完,他们会躲在暗处,不断地出来作恶。” “那我能抓一个是一个!”宋安德紧握酒瓶,坚定说道,“有人作恶,就有人惩恶!少卿大人,我要一直留在大理寺的衙门里,抓坏人,少一个恶人,就多救了一个人!” “即便有危险也不怕?” “不怕!” 李非白又拍拍他的肩头:“我们一起……你若想哭,就找个地方痛快哭出来,会好些。” 说完宋安德再也绷不住,抱住膝盖大哭。 李非白没有走,杨厚忠已经去审问谢明义了,明知杨大人的手段十分“凶残”,他却不想拦他了。 有些烂人,也该受受别人所受过的痛苦。 第112章 下毒 这一早,大理寺门外就已是门庭若市,衙役刚打开门,还以为自个的衙门一夜之间被搬到主街道去了。 这条街何曾有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都是人,都是车,还有堆叠得满满当当东西的牛车。 他们简直比大年初一去寺庙抢头香的还要诚心热切,见门一开,瞬间涌了过来。 “辛夷姑娘可在?就是那位姜姑娘,林院使的徒弟!” “求见辛夷姑娘,劳烦通报一声。” “多年前林院使曾救我儿一命,大恩大德今日终于可以一报,请您通报一声。” “当年我与林院使也算故交,他一走十年,到底去了哪里,快叫姜辛夷出来,老夫再不问个清楚就两脚进棺材里了。” “劳烦请姜姑娘出来。” “请让姜姑娘出来一见。” 衙役不但要拦人,还要拦住他们往手里塞的东西,怎么推都推不动,忙喊道:“诸位请后退!请勿惊扰了街坊邻居,我们这就去请辛夷姑娘。” 他们忙把门关上,外头已是一群洪水猛兽了,不关门拦不住。 很快他们就跑到姜辛夷院子里喊人。 这会李非白也刚敲开姜辛夷的门,他一早过来是为了说谢明义的事。 “杨大人手段了得,审了半个时辰,他就求饶了。”李非白觉得可笑,“我以为他那样残忍的人,并不怕死也不怕痛,原来也是怕的。” 多讽刺的事。 “屠夫手中的刀,从来都不会向着自己。”姜辛夷问道,“我师父的事……” “他已经开口了,你过去问。” 两人就要动身,衙役来报信,她说道:“我先去解决门口的事,不过片刻功夫。” 她快步走到衙门口,料想会有很多人,但她没想到门口的人已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瞬间她已感觉到师父在世时被万人敬仰记挂的场景。 是扑面而来的震撼。 过往她只是随师父游走各地,虽有人恭迎欢送,但从未有过这么多人。 一瞬的触动,一瞬的感动——师父,还有很多人记得你。 众人见有姑娘出来,大多都是不认识她的,但大理寺哪有什么年轻姑娘呢?估摸就是那位姜辛夷了。 一时寂静,纷纷等着她开口。 姜辛夷说道:“我只有三句话要说,请诸位听好。” “您说。”“姑娘请说。” 她说道:“一,我师父在两年前过世了。” 众人一愣,随后发出一片惋惜声。 姜辛夷又道:“二,我师父是被人残忍杀害的。” 愣了片刻的人群顿时发出怒斥声“是谁杀了林院使”“凶手是谁”“为何要杀林院使”! 姜辛夷扫视一眼人群,说道:“三,我不知道,我入京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 众人连声叹息,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若诸位有知道内情的,可将密件投掷大理寺内墙,多谢了。” 有人问道:“所以你进京就是为了找到凶手?别无他意?比如治病救人,比如重返太医院?当年你师父可是院使啊。” 姜辛夷默然片刻,说道:“且说。” 在等待她回答的众人似乎立刻明白了她往后要做的事——先找到凶手,再进太医院。 “那姑娘可得林院使真传?” 姜辛夷说道:“不过尔尔。”她指向不远处的辛夷堂,“我每日在那里看五十个病人,你们若想试试,可以早些来领号。” “领号?”有个男子顿时冷笑道,“你要我们与那些平民百姓一起在那等么?那未免太自降身份了。” 姜辛夷了然:“对,你说的没错。”不等对方面露得意,她就说道,“要百姓跟你这种目中无人的人一起等候,确实太为难他们了。” 人群中顿时有人笑了起来,便有人说道:“这脾气,跟林院使一模一样。” “是啊,我好像又看见林院使了。” 众人叹息,姜辛夷也觉遗憾。师父如果还在,那该多好……该多好…… 衙门前发生的事很快传回了太医院。 方近谦先得知了此事,他顿觉好笑,随后一想又觉可气。径直冲去父亲的书房中,恰好沈厚生也在,他也不避讳,直接说道:“那姜辛夷在大理寺大肆放言,说日后她要来太医院,传其师父之志。什么师父之志?不就是要夺院使之位。” 他恼怒道:“她算什么东西!当年若非前太子昏庸,怎会让林无旧那个毛头小子做院使,她如今也想效仿,凭什么!” “住口。”方院使沉声道,“不可说这种大不敬的话。” 方近谦也知道失言了,便不再提太子一事,只是说道:“难道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吗?” “她的身份是真是假尚且不知,便引了一众人蜂拥而至,你可知道是为什么?”方院使说道,“因为林无旧的医术真的了得,当年救过许多人,所以哪怕是过了十年,仍有人闻声而去。你只将目光放在姜辛夷的身上,这本身就显得你目光狭隘了。” 方近谦一愣,全然没有留意到这点。 旁边的沈厚生说道:“院使,学生想方院判也是心急维护您的声誉,不愿看到您的地位被一个姑娘挑衅,为此不平,才没有思虑到大局。” “你也不必为他说话,自己的儿子做父亲的很了解。”方院使知道他就是心中不平,哪有什么大局可说,“若她能得林无旧的真传,那对百姓来说是好事。其余的你也不必去想了,她若真有本事做院使,那就来做。” 原本姜辛夷在方近谦的眼里只是一个高傲的姑娘,如今变成了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 回想她之前的嘴脸,着实让他心中不忿。 看着愤愤离去的儿子,方院使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偏头问旁人,说道:“你对姜辛夷那事是什么看法?” 沈厚生暗暗叹气,他能有什么看法?之前还觉得他能在医术上胜过她,从知道她是林无旧的嫡传弟子后,再想想她那气定神闲坐诊开药的模样,他忽然就觉得没有希望了。 林无旧对他们整个太医院的学生而言,已是一种传说。 他辨证极准,用药极神,下针极快,几乎可以说是药到病除。 否则怎会在消失那么多年后稍有风声,就引得满城欢腾疯狂呢。 他心中又是一阵受挫,对姑娘的喜欢也逐渐变成了一种仰望和敬重,宛若神女不可亵渎,只可远观了。 他答道:“静观其变,兵来将挡。” 方院使十分满意他的镇定,儿子若能像他,那就太好了。 姜辛夷遣散了众人,就去了大牢里。 谢明义遭了半夜审问,已经去了半条命。本来他招供得快是不必受那么大的折磨的,可杨厚忠不想轻易放过他,他答得慢了点,赏刀、片肉。答得吞吐了些,赏刀、片肉。 折磨得谢明义痛不欲生。 “谢明义。” 狱卒一开口,半昏迷的他就求饶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饶了我,别再割我的肉了。” 他痛哭着睁开眼,看见是姜辛夷后,骂道:“小贱人!” 狱卒大声道:“我非得给你再割几刀不可!” 谢明义瞪大了眼,满是惊恐:“别动手!我不骂了!” “给老子老实点!禽兽!”狱卒啐了他一口,才对姜辛夷客气道,“姜姑娘要问什么只管问,成大人都吩咐过了。他要是不听话不开口,您只管招呼我一声。” “有劳了。” 姜辛夷看着半死不活的谢明义,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你知道我师父不在人世了?” 谢明义问道:“我知道你能左右成守义的决断,我要是答了你,你能放我走吗?” 李非白说道:“她做不了主,但我可以,你若如实答了,我可以放你走。” 姜辛夷微微皱眉,她当然知道李非白说的不是实话。 原来李非白也是会骗人的。 谢明义大喜:“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谢明义立刻答道:“我当然知道林无旧已经死了!他得罪了天大的人物,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当然会被记恨,被追杀啊,逃不掉的,他一个普通人根本逃不掉的。” 姜辛夷问道:“你说的到底是谁,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是什么事。当年我听说冷宫有不少被放置不管的妃嫔尸体,于是想在半夜去看看,结果就撞见林无旧跟人在说话。” 姜辛夷追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那个人说,要你师父帮忙给一个人下毒。” “谁?” “老皇帝!”谢明义越说越痴狂兴奋,“老皇帝本来还能多活几年,可是那人想让他毒发身亡,逼着你师父在他的药里下毒呢!” 姜辛夷一愣,李非白也愣住了,就连在旁边听的衙役都恨不得把耳朵给揪下来——妈的一不小心听了个要掉脑袋的八卦啊,救命!!! 第113章 先皇之死 给老皇帝下毒? 姜辛夷仍在震惊,李非白追问道:“谁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听不出来,我只听得出林院使的声音。”谢明义神神叨叨说道,“但我知道,敢给老皇帝下药的人,一定很有权力。林院使拒绝了他,说人各有命。哈哈哈不愧是我敬佩的林院使,他竟然拒绝了那个人。” 谢明义忽然恨声道:“我本来想提醒他要他赶紧跑,可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就将我驱逐出太医院。我才不提醒他,让他死,让他死去,哈哈哈。” 姜辛夷听着这刺耳幸灾乐祸的声音,伸手抓住他的衣领,随后双手用力,将破烂的衣服收紧。 浑身是伤的谢明义惨叫起来。 眼见就要昏厥过去,李非白将她的手拦下:“我知你生气,可还有很多事要问,你再忍忍。” 姜辛夷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了下来,松手说道:“你说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盛元二十六年二月七日!我被驱逐出太医院!我永远不会忘记!” 李非白说道:“那就是二月五日……”他蓦地想起来,“嫣然郡主失踪的那天。” 二月五日,嫣然郡主入宫失踪; 同日,林无旧被神秘人要求给先皇下毒; 二月六日,太监孔大明在冷宫附近捡到嫣然郡主的祥云玉佩; 二月十日,先皇病情突然加重,当日,前太子造反。 十年前的时间线似乎瞬间串联在了一起,在李非白的脑海中铺展成了一条具体的并且有关联的线索。 他蓦地说道:“当初你说嫣然郡主可能是遭受了什么惊吓,跑进冷宫中失足跌落枯井,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听见有人在密谋这件事,吓得慌不择路,最后坠井而死?” 姜辛夷没想到他还想到了嫣然郡主的案子,她本无心在意这件事,可他慎重一提,她忽然也觉得有可能。 否则小郡主怎会惊慌失措乱跑? 谢明义还在神神叨叨的,已接近胡言乱语,李非白看着他,他说的事情虽然很有可能是真的,可是皇上绝不会去彻查。 毕竟皇上是当初先皇病重、宫廷兵变受益最大的人。 如今要他去调查此事,不是有了毒害先皇篡位的嫌疑么? 他怎会做这种搬石头砸脚的事。 从大牢里出来,姜辛夷问道:“这个案子越挖越深,你要进宫禀报么?”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要,我相信皇上不是这件事的主导者,是查是压,看他旨意。” “他说不查,你就不查了么?”姜辛夷说道,“那个人可能谋害了先皇。” 李非白说道:“我知你在告诉我需要彻查这件事,那个人也极有可能是害死你师父的人。辛夷,我答应你的事从未变过,即便旨意说不查,我也会去查,只是阻力一定会更大。” 姜辛夷这才放下心来,又觉自己好像有些逼迫他,用命去查清这个真相。 她心中已有愧疚:“抱歉。” “查出案件的真相,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只是因为她,所以更能让他义无反顾地查下去。他又说道,“有个可以因前后发生过的事而推断出来的结论,不知你可留意到了。” “什么?” “谢明义曾说,你师父拒绝了那人提议下毒的事,可先皇依旧在几日后突然病重,那就是说,太医院里有人听从了那人的命令。太医院成材不易,所以不会轻易放人离开,素来是只进不出,所以那个人如今或许还在太医院。找到他,就能找到谋害先皇的人,那人极有可能就是杀害你师父的凶手。” 姜辛夷恍然:“我怎么忽略了这点。”她又说道,“看来说夜里老不睡觉脑子会变笨是假的。” 李非白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不是笨蛋,正要好好说她,她竟已经跑了。 “我去找我六叔——” 李非白只能放她一马。 他转身回到大牢里,对方才在场的八人说道:“方才谢明义说的话,足以撼动整个京师,此事我会禀报皇上,在此之前,我希望外泄的消息不是从你们口中传出,事关重大,涉及先皇和当今圣上,其中会引发的动荡绝不是你们能够掌控的。为了好好活命,恳请各位守口如瓶,不要惹祸上身。” 众人齐齐应声。 李非白去进宫前,在前院看见在游荡的阿克,没等他打招呼,阿克就迎了过来,急切道:“找到的人,没有,公主?” “没有。” “去哪了?” 李非白说道:“阿克,你如果想找到公主,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都答应!” “留在大理寺吃喝一天,别回会同所,别出这扇大门。明天之前,公主就会出现了。” 阿克不可置信问道:“你在,戏法,变戏法吗?” 李非白拍拍他的胳膊:“你信的话,就答应我。” 如果只是让他一天不出门就能找到公主,那阿克绝对做得到。他将胸口拍得梆梆作响:“答应。”他又道,“辛夷姑娘,我认得她,她认得我,我们待一块,说话。” 他说着就往里院跑,找人聊天去了。 李非白让人寻了宋安德来,交代了他一些事。 宋安德听后讶然:“这就能找到木里里公主了?” 李非白笃定道:“能。” “那我听大人的,大人说能就一定能。” 正午时,一直在宫门等候的李非白终于得以召见。 等他到了御书房,蒋公公才低声道:“是您的父亲在里头。” 李非白已经开始觉得脑子疼了。 好在进去后李战没有说什么,李非白将这件事一五一十向皇帝禀报后,也不提查还是不查,这种事君臣间不需要明说。 秦肃沉默半晌,许多事情他都可以在瞬间决断,已经很久不必这样反复斟酌思考了。 偏是李家人提了这事。 偏是对皇帝最忠心耿耿的他们提了这件事。 但凡换做别人,他都可以摆手让他们下去,说是妄言,不必理会。 查案?那不是往他头上查么? 不查?那不是让李家父子隐约认定当年投毒的人真是他么? 思量许久,他说道:“彻查。” “臣领命——” 李非白离开后,知道在他踏出宫门那一刻,京师就要翻天覆地了。 秦肃对李战说道:“朕说你今日怎么进宫赖着不走,原来是为李非白保驾护航来了。”他叹道,“朕坦坦荡荡,所以不怕查,只是如今大局稳定,当年真相已没有意义,反倒是彻查的话,可能会打乱如今的平衡。” “皇上误会了,臣没有这个能耐能知他会进宫,而且还会提这件事。” 秦肃想相信他,但又觉得不可信,否则他一个懒言寡语的人怎会在这耗一上午,跟他下两盘棋。 李战又道:“但臣觉得这件事还是查清楚得好。” “为何?” “那人敢毒害先皇,狼子野心,未必如今不敢再做一次这种事。” 秦肃微愣,心底泛起一种难言的惊惧。只是一句话就让他觉得宁可冒着局势不稳定的危险也要找到凶手,坐稳他的王座。他说道:“李将军说的有道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湖泊画舫,午休那段时辰最是沉寂,船夫休息,商贩也在休息,喧闹的晨景已变成另一番清冷模样。 唯有船上的护卫还没有休息,他们一日三班人,如今刚换了人,都十分精神。 但身后安王爷的船舱传来敲门声时,他们也没发现有人上了船,还以为是那端茶的婢女在敲门。 直到听见开门声,那王爷的近婢讶然:“你是谁?” 护卫才猛然回神,转身朝那边拥去。 这时安王爷悠然道:“能不动声色上船的人,又怎是你们能够拦得住的人,退下。” “是,王爷。” 那人笑道:“王爷果然还是这般云淡风轻,有王者气魄。” 安王爷听出对方的声音来,略觉意外,从小榻上起身,朝外看出:“魏公公怎会来此地?” 魏不忘一身便衣,面露恭敬,作揖道:“多年不见,您可安好,王爷。” 第114章 画舫爆炸 安王爷看着跪地不起的魏不忘,也是头发发白,脸见沟壑。他说道:“有十年了,我老了,你也老了,魏公公。” “唉,人生长不过十个十年,这十年确实很久。” “起来说话。” 魏不忘缓缓起身,说道:“宫里传来的消息,不知道王爷可听见了风声。” 安王爷说道:“你是指哪件事?是自称是林无旧的徒弟凭空出现了,还是那连杀八人的凶手的疯言疯语?” “看来王爷并没有完全弃城中事不顾啊。” 安王爷笑笑:“本王并不关心那些事。” “可老奴看来,王爷既依旧关心城中事,那怎会真的在安心做一个湖上王爷,您的心仍是心系朝廷的。” 安王爷说道:“魏公公谬赞本王了,本王对朝堂的事早就没了兴趣。” 魏不忘问道:“那您为何还关心朝廷的事,听它的风吹草动。” “因为本王不想日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安王爷淡然说道,“知己知彼,才能护本王活到第十个十年。” 魏不忘心中叹息,又觉不甘,他连连叹气:“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拉着老奴说要让大羽更繁盛,收复失地的王爷当真不见了吗?” 安王爷默然许久,他看着眼前始终忠于自己的宦官,虽然年龄颇有差距,可是当年他们也曾把酒言欢,对月当歌,大胆地论着他们日后要如何大刀阔斧地改变这个国家。 一切,都在成守义将太子人头奉给三哥的那一刻,结束了…… 他缓缓合眼,说道:“是,在十年前,世间就没有那个雄心壮志的五皇子了,只有安于湖泊之上的安王爷。” 魏不忘说道:“只要王爷肯,老奴愿——” “可本王不愿。”安王爷蓦地睁眼盯着他,冷厉道,“本王知你心思,三哥不愿倚重你,甚至处处用大理寺制约你,削你东厂权力,不重用不信任,让你满腹怨言,可是魏不忘,这不是你煽动本王造反的理由!” 魏不忘没有答话,他看得出来,这王爷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是,角逐皇位落败,本王心有不甘,可是如今大羽的百姓过得并不差。”安王爷坦然说道,“本王确实有雄心壮志,可是本王的出发点从来都是黎民百姓。当年父皇昏聩,误信奸臣,沉迷酒池肉林,弃江山社稷不顾,所以本王气恼,势要改变亡国局面。可三哥做得很好……” 他越说越是落寞,可是仍旧公正说道:“他杀伐果断,除奸臣,灭贪官,收复失地,这十年已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魏公公,本王没有夺王位的欲望了。他若是昏君,不必你造访,本王早已放手一搏。” 魏不忘面无不悦之色,可是心中冰冷麻木。 他来前尚且带了一丝期望,可如今看来,这王爷早就是一团烂肉,扶不起,根本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了。 安王爷不过是缩头乌龟罢了,连霸业都不敢争抢,那就不配做他魏不忘的主子。 话落,他随即露出难过了然之意:“王爷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是老奴没有顾全大局,仍想着助您成就大业,是老奴愚钝了。” 安王爷暗暗叹气,他哪里是在助他,不过是不愿看着东厂落魄,被权力的欲望填充了,想借自己的手推他一把罢了。 日后真夺了权,操控权力的只能是以魏不忘为首的宦官,如何能落到他头上。 不过是扰乱了国家,害他千年名声罢了。 安王爷不愿招惹他,遗憾说道:“魏公公也是对本王忠心,是本王辜负了你。” 魏不忘伏地叩首:“老奴不敢当。” 从船上离开,魏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硕大的画舫,身影没入人群中,不再多看一眼。 废物王爷,辜负了他的厚望。 既是废物,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仍在午休的商贩们,突然听见一声炸天巨响,将所有人都震醒。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就见湖上那艘最大的船轰然炸裂,无数的碎片随着溅起的水花扑上岸来,宛若朝人轰去的炮仗,刹那刺伤数十人。 岸上人一片哀嚎。 湖中却无人吭声,只因船上人早就随着那声巨响,一齐化作碎片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湖泊爆炸的事很快就被快马加鞭送报京师,听闻凶手炸了湖上三艘最大的船,安王爷估摸也已遇害,满朝震惊。 消息报到大理寺,杨厚忠先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进门就道:“无法无天了!” 李非白正与成守义说着谢明义的事,杨厚忠气愤道:“连王爷都敢暗杀!这群乱臣贼子!” 成守义问道:“发生何事了?” 杨厚忠将事情说了一遍,饶是素来镇定的座上两人,也觉惊讶。李非白说道:“可找到安王爷了?” “哪里找得到。”杨厚忠说道,“据岸上人说,一声巨响后,船只碎片伴着血块飞了半天高,船都被人炸烂了,那人还能活?刑部那喊了船工和火药作坊的人去瞧,说是船底被人绑了炸药,瞬间点火,瞬间爆炸。而且至少用了百来斤的火药。别说有人能活,连尸骨都找不全了。”他说完都觉得脊背发凉,“真狠啊那些人。” 李非白说道:“那么大用量的火药,是从哪里来的?” 杨厚忠顿了顿:“你可真是捉到了点子上,如今皇上震怒,要求下令彻查,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和锦衣卫都要派人前去,就连兵部也调派了人手,如今也乱成了一锅粥,具体如何调查、如何指派还不清楚,我就赶着回来先跟你们说了。不过火药这个线索,确实可以好好查查。” 李非白说道:“我比较担心的是查不到来源。” “此话怎讲?” 成守义接话道:“因为若查不到来源,那就意味着凶手有足够的钱财在哪个地方造一个火药坊,他敢炸死王爷,也暴露了他的凶狠毒辣。这种人在京师暗处,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百姓而言,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李非白说道:“大概率是查不到出处的。” “你们越说我越发冷。”杨厚忠摇头说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木里里公主还没找到,又死了个王爷。” “乱着乱着就理顺了。”成守义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杨厚忠说道:“啧啧!我就不喜欢你这乌龟性子。” “……” 他又问向李非白:“听说你把阿克护卫抓起来严刑拷打了?还要挖他的眼睛砍他的手?” 李非白眨眨眼:“怎么,安德他把话传的如此血腥吗?” 成守义问道:“怎么回事?” 李非白说道:“木里里公主的失踪跟谢明义无关,无论是失踪的地点还是留下的线索,都表明她很可能是自己离开的。” “所以你在用阿克做诱饵啊,可堂堂公主怎会为了个护卫出来?这一回,可能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会的。”李非白说道,“她为了不连累辛夷堂的人,特地选择回到会同所才‘失踪’,那样一个善良的小姑娘,是不会看着从小陪着她长大的阿克受伤的。” 杨厚忠了然,末了又道:“会同所的人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 “……”这话好像没毛病。 申时将至,李非白在衙门碰见宋安德,见面他就问道:“你把阿克的事传得如此血腥,是在哪里学的?” 他不信以他的性子会想到这些。 宋安德说道:“杨大人平时都是这么审人的,我听着觉得害怕,我想外头的人听了也会害怕,所以就这么说啦!“ 李非白哑然失笑,这现学现卖的倒是不错。 说话间,衙门外就传来骂声,门口一片混乱声。 “成守义!你混蛋!竟敢动我的人!” “你快放了阿克!否则我一定带夏国铁骑踏平大理寺!” “成守义你这王八犊子!黑心老贼!欺负护卫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我木里里来!” “老贼!!!黑心老贼!狗贼!!!” 李非白听着被骂得狗血临头的成大人,问道:“你传这话时……提的是成大人?” 宋安德点头道:“嗯啊!如果说是少卿大人,我想没人会信的!” “……”李非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愿成大人不要被骂得打一天喷嚏!他说道,“走,去接公主。” 大门敞开,木里里发了疯似的要冲进来,一见李非白情绪瞬间崩塌,“哇”地一声哭成出来:“我再也不瞎跑了,你们放了阿克……” “他没事。”李非白说道,“都是骗你回来的。” 木里里一听,骂道:“诡计多端的大羽人!” 骂完就想跑,早被李非白一把揪住:“别逃了。” “那难道要我一辈子留在大羽?我要回家!”木里里眼睛红了一圈,噙着泪道,“我不要和亲,我要回家。” 李非白安抚道:“你本就不是为了和亲而来,而是来长长见识的。” 木里里瞪大了眼:“可外头都传我是来和亲的。” 李非白摇头,这两日她失踪,使臣记得团团转,说定好的归期也无颜回去,要以死谢罪了。 他看过他们早早收拾好的东西,也有木里里的行囊。 结合之前辛夷提过的夏国男女之事,他断定木里里此行的目的绝不是和亲。 “你若信我,就回会同所亲耳听听使臣怎么说,可好?” 他的眼底平静如湖水,语气更是温和,牵引着急躁的她往安静的、平稳的情绪走去。 木里里冷静了下来,说道:“好。”她又道,“骗人是小狗。” “……”果然个头再高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第115章 造访者 木里里安然归来,这对近期一团乱麻的京师百姓来说,无疑是件安抚人心的事。 王爷被炸那就炸了,对大羽也只是多了个闲谈,没有什么实质的祸害——大批火药出现一事,头疼的是国家,百姓甚少人留意。 但夏国公主失踪,在他们眼中,两国是极有可能开战的,这才是影响自个过安稳日子的大事。 所以如今公主被找到了,并且活蹦乱跳的,百姓的心顿时安定了许多。 木里里随使臣离去前,特地与姜辛夷郑重告别,又说道:“日后你若来夏国,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姜辛夷客气道:“好。” 宝渡好奇问道:“你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啊?” 木里里说道:“蟒蛇呀!比牛还粗的蛇!那个蛇肉呀……” “不去了您回。”宝渡使劲摆手,他是要吃好吃的不是要被蛇仙吃掉! 木里里撇嘴:“你可真不懂得吃肉。”她又对李非白和姜辛夷笑道,“那你们日后有空过来吃。” 两人:“……”真的不必! 木里里感叹道:“还好有你们,不然我可能这会已经逃到海上去,再也回不到夏国了。” “有惊无险。”李非白说道,“如今你也明白了你父母的心意,不乏是件好事。” “嗯啊。”木里里说道,“是我会错他们的意思了,想想也是,他们怎么会舍得让我远嫁几千里外的地方呢。” 使臣团已在催促,木里里不舍说道:“我要走了,可能 有生之年都不能相见了……”她努力展颜道,“但我木里里无悔遇见你们。” 她使劲抱了抱姜辛夷,这才与他们挥手道别。 载着她买来的十箱烟火,奔回那千里迢迢外的国度。 送别了木里里,姜辛夷心中竟有些空落,她深知此生再不能相见这句话有多重。 从城门回来,姜辛夷回了辛夷堂,李非白今日又多了个案子在手——查出安王爷船只被炸一事。 辛夷堂较之往日依旧是五十个号领完,但药铺旁边却多了好些没拿到号,在围观瞧看的人。她进去时看了他们一眼,几人也纷纷打量她,从头看到脚,似乎要将她的头发丝都数一数有几根才作数。 她打住了脚步,偏身面向他们,问道:“有事?” 几个中年人立刻端正身姿,朝她深深作揖。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长辈为何会向她一个小辈恭敬作揖不起呢?那无非就一个原因——往日师父的学生们。 “你们进来。” 她领了三人进门,便叮嘱宝渡把门关上。 丘连明也在里头,他今日见姜辛夷的态度也全然不同了。在学医者心中,林无旧可是个鼎鼎有名的神医啊,他当初就是在年幼时在街上见到林无旧施针救人,只是十针就将一个偏瘫之人治好,因此大受震撼,从此立志从医。 如今知道姜辛夷就是他的徒弟,那换言之他也算是林无旧的徒孙,这种缘分让他震惊和感动。 昨晚偷偷哭了一场的事他是不会告诉旁人的! 他见姜辛夷领了生客进来,就要让开,却被姜辛夷瞥了一眼,有点冷,带着警告:“看你的书,你要输得很难看吗?” 丘连明只能原位坐下。 那中年男子说道:“这位后生就是丘连明,要与沈厚生比试的年轻人。” “怎么傻憨傻憨的,怕是赢不了。” “我也觉得,赢不了,那岂不是坏了你师公的名声。” 丘连明被接连发问,既觉难堪又觉羞愧:“晚辈会竭尽全力打擂台的。” “竭尽全力终究是比不过天赋异禀的。” “学医靠的是悟性,不是死记硬背,你看病若不能举一反三,治眼疾想不到是肝有问题,治胃却不知调脾,知其悲而不知肺疾已起,那也是白学了。” 这时一人忧心忡忡对姜辛夷说道:“可不能让他坏了你师父的名声啊,不如换个人。” 丘连明顿时惶恐。 姜辛夷说道:“几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让他自己生根发芽去,诸位寻我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又瞥向丘连明,“你再敢把眼睛从书上挪开,我就……” 宝渡严肃接话:“挖了!” 丘连明:“……我看书!” 宝渡满意点头,便去倒腾药柜了。 他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宝渡! 一中年男子说道:“我们三人都在太医院任职,当初承蒙您师父关照。他是个卓越的大夫,当时老院使将他从辛夷堂请去太医院,不少人都瞧不起市井出身的他,认为他只是运气好治愈了病人。诚然,当时我们年轻气盛,也不喜他,我们太医院的学生通过考试选拔,过五关斩六将才进入太医院,从学生做起,爬上太医的位置都至少要六年光景,成为御医更是要十年之久。” “可你师父刚来便有太医之职,这便是我们憎恶他的缘故,往后也没有少给他使绊子。” “后来前太子出面,让你师父一跃成为院使,我们以为,我们这群欺负他的人,都要被他驱逐了。” “可是并没有。”另一人激动道,“你师父对太医院大刀阔斧地改革,手段确实雷厉风行,可针对的都是陈旧腐朽的规矩,从未针对过任何一个人。” “而且他的医术当真了得,这点我们是深深佩服的。” “过往的太医院乌烟瘴气,在民间衙门指派的医者也是参差不齐,靠关系混日子的、误治病人的数不胜数,你师父都留意到了,全都捉进京来考试,重新筛选了一遍。”这人说着都觉得乐了,“你师父那时可真是铁面无私啊,谁都不敢说什么,愣是在短短两年内,把衙门里混日子的大夫都清理出去了。” 一人也说道:“之前我们在太医院毫无斗志,反正最后上位的都是有关系的人,与我们这群普通人何干。可过后就不同了,大家那时候啊,生怕落人半分,挑灯夜读的、悬梁刺股的,倒不是被你师父逼的,是因为我们知道,精进医术才是升任职位的唯一通道,大伙乐意啊!” 旁人越说越觉高兴:“关键是不努力不行,林院使房里的灯夜里都总是不灭呢,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对对,头头都不歇,我们可不敢歇。” “哎呀,都怪你师父,害我如此刻苦。” “对啊,都怪你师父。” 姜辛夷听他们说着师父的往事,眼底竟微微湿润。 师父在太医院的事她从来都不知道,此刻听着,仿佛也从他们的话里中看见了一个更立体的、更有生气的师父。 而不是那个总是埋头救人,笑意中透着疲倦和失落的师父。 一席话说毕,几人才说道:“得知你师父过世,我们很难过,也很遗憾,今日过来既是为了看你,也是想给你提个醒。” “几位叔叔请说。” “那杀害你师父的凶手,我们心中有怀疑的人。” “谁?” “方德,如今的方院使。” 对这个名字姜辛夷不陌生,他们曾打过照面。 那人说道:“方家在朝廷颇有权势,其祖父曾救过皇太祖一命,因此被任为院使。他过世后,就将院使之位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方德的父亲。本来老院使也想将位置传给方德,可谁想你师父出现了。因有前太子力保,所以无人能撼动你师父的院使之位。” “方德这人冷心冷面,处事极其不近人情,有冷面阎罗之称。” “他与你师父颇有间隙,屡次与你师父起争执,两人不和的事在太医院早有传闻。” 那人说道:“实不相瞒,在你师父失踪后,我们一度觉得他是被方德杀了。” 姜辛夷知道这个时间点假设不成立,师父离开宫廷后还活了八年才遇害的。可方德也很有可能追踪了师父八年,才伺机下手…… 她问道:“太医院除了他,没有别的有嫌疑的人吗?” “有啊,方近谦,方德的儿子,如今他还对你师父颇有怨言。可他那时年幼,想来不会那样心狠手辣。” 姜辛夷点点头:“辛夷明白了,多谢几位叔叔冒险前来告知。” 若让太医院的人知道他们来过这,方德真是那种冷面阎罗的话,恐怕他们的日子也要不好过了。 三人说道:“若能找到凶手,我们今日来的便是值当的。” 他们环视着辛夷堂,颇觉感慨。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姜辛夷送别了他们,心下已决定去接近方德。 她不会冤枉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是要去的。 第116章 师父 跑腿的书童送信来时刚交给门口衙役,说是给姜辛夷的。李非白正好回来,衙役便喊了“少卿大人留步呀”,笑盈盈把信交给他:“少卿大人离姜姑娘住得近,这信就让您交给她。” “好。”李非白接了信便走,走了好几步路才回忆起他的笑来。 那笑是不是太意味深长了些。 虽说有旨意要他去李家的府邸住,但想到要去跟父亲面对面,就觉别扭,寻着破案的借口继续住在大理寺。 他敲了门,姜辛夷应了声,他进去就见她正坐在桌前,侧着头拿干巾正拧着发上的水。 想必是刚从澡房回来。 他坐下说道:“我刚进大门,门口守卫就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帮我看看。”姜辛夷双手不得空,她不喜欢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脑袋,会让人喘不过气。 李非白展信,先看落款,意外道:“方院使。” 姜辛夷立刻停了手中动作,皱眉道:“方德?” “是。” 她放下干巾,接了信瞧,落款处的名字果然是他。她将信从头看起,水珠凝聚在墨色发梢上,眼见就要滴落她的裙摆。李非白拿着干巾握住那缕湿发,一点一点地拧着,阻止水滴滚落。 姜辛夷微垂眼眸,没有阻拦,阻拦的话两人得当场尴尬死。 “他邀我去太医院走走,喝个茶。”姜辛夷说道,“自我出现后,他的嫌疑很大,想必城里的人都默认他是凶手了。你说他此举的意思是不是要证明他的清白?” 李非白说道:“方院使大概也是不想多招惹流言蜚语,但如今看来还无法知道他是为了洗清嫌疑,还是示好掩藏真相。你有什么决断?” “我想去看看。”姜辛夷接回干巾,可自己却忘记了拧,她想了会说道,“本来也决意要接近方德,现在是个好机会。假设他不是凶手,那我也可以尽快去追踪下一个嫌疑人。” “我后日休沐,陪你一起去。” “我想明日一早就去,他总不能在太医院对我动手。你也在查安王爷的事,哪里要得来假。” 李非白说道:“至少要让一个人陪你去,我去找个好帮手。” “嗯。” 姜辛夷没问他要找谁,她知道最后他找的人一定是很可靠的。 翌日早起,她梳妆好出门,隔壁房门已挂上了锁,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出去的。 地上忽然映来一个巨大的影子,她抬头看去,脖子都仰天了,看清了站在眼前的壮硕男人。她眨眨眼,好像料到是他又好像没料到。 曹千户:“早啊,辛夷姑娘。” “早。”姜辛夷看看他,嗯,便装,不是飞鱼服。她问道,“安王爷的案子锦衣卫也协同办案,曹千户没有在查吗?” 曹千户说道:“锦衣卫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次不必我来。”他又调侃道,“我看大理寺就只有一个李非白,陀螺都没他忙。” 姜辛夷干笑两声,最后一句话不假。 “你这是要去哪?” 她意外道:“李非白没跟你说?”没说你就一大早来了,曹千户你这样是会被人卖掉的。 曹千户说道:“难道我还怕被你卖了?” “……”好像确实不用怕。姜辛夷说道,“去太医院。” 曹千户恍然:“查方德是。” “你也觉得他有嫌疑?” “他可太有了,满京师的人谁不知道他和你师父是死对头啊。当年你师父失踪后,他就立刻坐上了院使之位,嫌疑可太大了。” 姜辛夷点点头,说道:“我让宝渡备了马车,我们坐马车去。” 大理寺离太医院不算远,因提前知会了一声,这会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方近谦是不愿来的,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何父亲要亲自邀她前来,是为了证明清白吗?可这也太着急了,反而容易惹人非议啊。 他暗道父亲糊涂,可父亲的话他又不得不听。 “大理寺的车来了。” 身后跟随的六名学生一人说道。 闻言,沈厚生也往那看去。 姜辛夷近在眼前,他却越发有挫败感,这对在医学上有深厚造诣的他来说是难以言说的打击。 林无旧的嫡传弟子…… 这个名号已然是一座常人翻不过去的大山了。 可又期盼再见,一较高下,心中不至于完全被灭了志气。 马车停落,车夫利索地下了车,众人目露期待,谁想车上却下来个彪形大汉,几乎将这日光都给遮住了。 众人的心扑通一跳,就见壮汉转身抬手,车内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抓了他的手腕,借他的力下来。 姑娘身形纤瘦,着了一袭杏色长裙,这借力而下,衣袂飘飞,加之容貌卓绝,宛若仙女临世。 除了方近谦,旁的学生都看呆了。 心又扑通扑通跳起。 小道消息可没说林无旧的徒弟是个大美人啊。 曹千户一瞧众人,太医院的人莫不是个个都是蛙么,眼睛鼓鼓瞪瞪的。尤其是那方近谦,好像要把眼珠子弹出来杀人了。 他说道:“在下……” 姜辛夷生怕他把身份说了,那太医院的人必然有许多顾忌,不利于她查案,便说道:“书童。” 曹千户:“……” 众:“……姜姑娘您的书童年纪好像略大啊。” 曹千户一瞥眼,凶悍无比,气势要拔山河,众人差点吓得嘤嘤叫。 方近谦深吸一口气,作揖说道:“奉方院使之命,在此等候姜姑娘,请进。” “有劳。” 姜辛夷随他同行,学生在后,“书童”曹千户本该在最后,但他可不放心,脚步一插,跟在了她身后侧,愣是将正在默默看着姑娘背影的沈厚生给逼得只能看个糙大汉的背! 他默默别开视线,不看、不看。 一路从太医院进去,方近谦依照顺序跟她介绍,那片房子是用作学生读书所用,那片地儿是学生栽种的花草,那片屋子储存了各种医家典籍名家验方,那片住处是太医御医休憩之地。 行了一刻,终到内里,方近谦也停了脚步,说道:“我此刻要进宫一趟,就领你到这,方院使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归来,你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他又说道,“不可动手。” 说完他就让两个学生跟着她,为她引路解释。 ——要不是他爹有交代,他绝不会让她在太医院大摇大摆地观摩,多少让他心气不顺! 方近谦一走,那学生就活泼了起来,说道:“姜姑娘久仰大名,在之前我朋友就说过常去辛夷堂看您治病问诊,说的神乎其神我还不信,如今信了!林院使为小时候的我治过病,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学医的。” 姜辛夷点点头:“嗯。” 他们一边走,那学生便一边和她说话,看得沈厚生也想说,可脑子里切了五六十句开场白,都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 到最后他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千户越看他越觉别扭,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个哑巴?” 沈厚生:“……” 这时姜辛夷回头说道:“他不是,他就是要跟丘连明打擂台的人,沈厚生对?” 沈厚生颇意外她认得自己,曹千户说道:“原来就是你啊。哈哈,一表人才,看起来也机灵,比丘连明那憨小子聪明许多倍的模样。”末了他又道,“但我还是希望丘连明能赢,挫挫你们太医院的傲气。” 沈厚生回神,镇定又客气道:“我理解你的希望,但人不能总是做梦。” “哇,你这小子——” 姜辛夷瞥了瞥他,也是个傲气的年轻人。不过……他的脸是天生就这么红么,这枣红色就没下去过。 走遍太医院,姜辛夷对这里最大的感觉便是干净、严谨、不理世事。埋首看书治病的医者,甚至是抓药的药童,都没有人偏头看路过的她一眼,每个人都在专注自己的事情。 沈厚生停在了一间房间前,说道:“姜姑娘,这是方院使特地交代要带您来看的地方。” 姜辛夷抬头看去,没有门匾,也没悬挂木牌:“这是什么地方?” “以前林院使的住处。” 姜辛夷微愣。 沈厚生说道:“方院使说,因林院使走得急,里面仍留有很多他的东西,若哪日他回来,也不至于不见了下落。” 姜辛夷沉默片刻,说道:“劳烦开门。” 沈厚生打开那厚实的锁头,缓缓推开了木门。 第117章 谁是凶手 木门敞开,却没有想象中的灰尘扑面。 相反里面很干净,不染一点尘埃。 连做好了屏息的曹千户都“嚯”了一声,说道:“你们这是每天都打扫?” 沈厚生说道:“倒也不是每天,三天一扫,而且都是方院使亲力亲为。” 曹千户更诧异了,堂堂院使躬身打扫,而且一坚持就是十年,这……这……真是凶手? 要知道当年林无旧因和前太子关系亲近,自前太子造反后,林无旧也是被朝廷默认成帮凶的,只是他人已失踪,而且在朝野颇有美名,许多达官贵人和百姓都得过他的救治,因此皇上才没有追究。 但方院使做这种事,也是冒了一定危险的。 而且做了十年这事根本没有旁人知道啊。 他费这个劲做什么? 姜辛夷也是没有料想到方院使会这么做。 她没有多言,走进里面,屋里三面书柜,书籍摆得满满当当。桌上还有一方砚台,正是红丝砚。 那砚台如晚霞映照,周身橙红,附着山水纹理,质如红玉。 那是师父最喜欢的砚台。 他携着她去买笔墨,总会多看几眼台上的红丝砚,对她说道:“师父也曾有一个红丝砚,师父很喜欢。” “那师父怎么不带上呀?” 师父总是笑笑,说道:“走得急,没带上,可能已经被扔进河里了。” 姜辛夷拿起砚台,眼睛微湿。没有扔,师父,您的砚台没有被扔进河里。 沈厚生说道:“院使说了,姜姑娘可以带走这间屋子的任何东西。” 她闻声偏身看着他说道:“仅凭我一句话,方院使就确定我是林无旧的徒弟?他不怕我是假冒的么?” 直视的目光灼灼,沈厚生避开她的眼睛,说道:“院使说了,他看过你开的药方,下针的手法,跟林院使如出一辙,不必对你的身份存疑。” 曹千户说道:“我看你怎么像在说谎,否则怎么不敢看她的眼睛。” 沈厚生忍不住暗骂他一声多事,他说道:“信与否,对姜姑娘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你不会在意旁人目光。而且能拿走林院使的东西,对姜姑娘来说是百利无一害的。” 姜辛夷说道:“你倒了解我。” 沈厚生的心砰砰跳着,他了解她?她说他了解她!这不就是心有灵犀了吗? 姜辛夷又说道:“劳烦你们找两辆马车,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好的。” “连桌子茶杯都要,要原封不动地挪到另一间屋子,包括这些东西的摆设,尤其是书籍的摆放位置。” 这个要求略微苛刻,极考验搬家人的记忆力,但沈厚生还是毫不迟疑说道:“好,请姜姑娘回去后腾出房间,让书童来报一声,便给你搬过去。” “多谢。” “姜姑娘客气了。”说了几句话,沈厚生才觉气氛不那样僵硬了。 过了会方院使从外面归来,他看看姜辛夷旁边的壮汉,见他岿然不动,明白这是她今日的护卫,便没有多问,说道:“方才他们都带你在太医院走了一遍了?” 姜辛夷说道:“嗯,几乎都走遍了。” “今年恰逢要考核全国衙门大夫,你若愿意,可以给他们出两道题。”方院使说道,“三年一考,是你师父提出的考核模式,旨在防止有人浑水摸鱼,不思进取。” 姜辛夷神色微微动然:“不必了,这不是我一个外人该插手的事。” 方院使看着她说道:“你若进了太医院,就不是外人。” 姜辛夷忽然笑了笑:“方院使这是要招我入太医院?” “是。”方院使默然许久说道,“外人只知我与你师父不合,我处处针对他,诚然,在他从天而降太医院时,我确实瞧他不顺眼。太医院是何等地方,这是一个治病救人,满载病人期盼之地,怎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做大夫。所以我处处排挤他,辱骂他,可后来我发现你师父真的是个大夫,医术高明的好大夫。” 他叹息道:“我向他道歉,他也不计前嫌。后来我们常一齐上山辨药,游蹿市井治病,攻克疑难杂症。你师父为人严谨专注,谦逊有礼,可以说,他是影响我一生之人。我看过你开的药方,问过你治过的病人,你的医术之精湛高超是毫无疑问的,辛夷,太医院就需要你这样的大夫,你来太医院,可以救更多的人。” 话句句诚恳,恳切之心似乎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人。 就连沈厚生都从未见院使如此温和谦逊甚至是恳切过。 姜辛夷也有些诧异他与师父的感情竟是这样,根本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恶劣。她思虑片刻说道:“如今我的心还不安定,待师父的事有了眉目后,我再来。” 旁的学生有些惊诧:“姜姑娘,太医院可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机会难得啊。” 姜辛夷说道:“我一身医术在这,秉性也很好,这太医院便是我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曹千户忽然笑了起来:“自己夸自己是个好人,也是独属你一份了。” 方院使并不在意,只是觉得可惜:“你哪日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寻我。” 姜辛夷朝他微微作揖,算是回应了。 从太医院离开,曹千户就说道:“我看他不像是凶手。” “何解?” “哪有凶手能虚伪地做十年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如今你师父的事就是一池浑水,没有人愿意蹚,他却好像恨不得要把一池水泼干,好让你能安心地站在那里。” 姜辛夷心中对方院使也有了判定,诚然曹千户说的是一个缘故,但最终让她打消疑虑的,是方院使把师父当年在院使之位对太医院的革新都保留了下来。 一个人真的憎恨另一个人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只会想把对方的全部足迹抹灭,不留一点痕迹。 她看着太医院外面高耸的天穹,眉目微垂。 所以——谁是凶手? 第118章 碾压 一年四季中,花总在凋零盛开地循环着,宫廷里的花总是繁盛持续地绽放,似乎永不凋残。 一行人慢慢踱步在御花园中,真赏花的人只有走在最前面的皇上,后面乌泱泱的二十余人几乎都各有心思。 清晨的花还夹带着露水,旁人路过,微风轻震,珠水簌簌滚落。 秦肃说道:“这园子的花该换了。” 身后侧的太子一听立刻说道:“对啊,该换了,这花都残损成什么模样了,哪里入得了父皇的眼。” 群臣听后这才看花,花开正盛,哪里有破损的迹象。 李战也往花看了一眼,眉头微锁。 秦肃面色沉冷,没有说话。忽然听一人说道:“父皇是记得皇祖母的寿诞临近,想换成万寿菊,往年您都会特意吩咐花匠操办的。” 太子像吃了块石头,硌牙又砸了心。 他嗔怪地看向秦世林,怎么就让他在父皇和众臣面前出丑了?怎么不替他打圆场啊? 秦世林却没有看他——他懒得再看这蠢货一眼。 早已揣摩了圣意的蒋公公微微笑道:“九殿下您的记性也好,还记得这茬。皇上,老奴等会就唤了花匠置办花去,将这些花扔了。” 秦世林说道:“这花还能观赏,扔了可惜了。” 太子说道:“难道老九你想搬回家去?” 秦肃终于说道:“你说话倒不必咄咄逼人。” 太子惊了惊,不敢吭声了,可是他再愚钝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父皇竟会为了九弟训斥他。 过往他是看都不看九弟一眼的! 秦肃说道:“老九,既然你说扔了可惜,那就交给你处置了。” 秦世林应声:“是,父皇。” 秦肃终于抬眼看看这儿子,他因厌恶其母,对她的孩子也从不多看一眼,他也不喜太过聪明的皇子,压了太子的风采。可上回太子的愚蠢让他清楚地知道皇权交给他并不是个好选择,他可能会将自己辛苦经营的大羽给毁了。 所以他要重新选择一个继承人。 如今老九的出现让他有了思量,只是这还不够。 聪明的儿子他不缺,能将国家治理好的才是储君之选。 他开口问道:“关于你们五皇叔的事,你们有什么见解?” 太子当即要说,拥护他的大臣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立刻说道:“想必九殿下有很好的见解,臣等愿意听之。” 秦肃看向秦世林,就见他说道:“五皇叔是父皇手足,他的离世父皇一定很痛心。更何况五皇叔死于非命,更让人气愤恼怒。” 朝堂都知当年两人的皇位之争,安王爷封号为何是“安”,兄弟二人感情有多破裂,可人已死,身为赢家的皇帝再去诋毁已过世的人,属实不光彩。 秦世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帝王最不喜欢的,就是留下污名。 秦肃清冷笑道:“怎么,这番说法连想都不必想了么?” 秦世林说道:“这件事在五皇叔出事以后,作为侄儿,儿臣就一直在想,也实在心疼父皇失去手足后的痛心。”他又看向太子,“想必皇兄也是这么想的。” 大臣忙说道:“九殿下说的对,太子殿下定也是这么想的。” 太子起先想顺着父皇的意思说五皇叔狼子野心罪有应得,如今见九弟的说法得到了父皇的肯定,大臣又在旁提醒他,他急忙改口:“对啊,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儿臣甚至想啊,父皇应当安抚五皇叔的家眷,为他们赏赐银两安稳度日,再给我那两个侄儿赐封侯爷。” 大臣:“……” 秦肃稍稍屏息说道:“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十岁。” 太子点头道:“对啊!如此才能彰显父皇的深明大义、宅心仁厚!” 大臣:“……”若有南墙他定一头撞死!不,还要拉上这蠢货一起撞死!!! 秦肃的心都快被他气得疼痛,他说道:“你到底是朕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你如此替他着想,那你就替他守陵去!” 太子愣神,他是顺着九弟的话说的,父皇怎么就发怒了呢? 他习惯性地看向九弟,却看着一向对他卑躬屈膝似狗的人瞥自己一眼,那种眼神仿佛他才是狗。 甚至像在眼里藏了一把刀。 刺得人胸腔多了个洞,冷风灌入,冷得他一阵哆嗦。 九弟——不一样了。 三人的对话令身后群臣也隐约察觉到了后宫权势的变化。 那九皇子总是隐藏在太子身后,让人忽略了他的光芒,而今稍一显露,便光芒刺眼,将太子比对得像个没脑子的。 而九皇子要做什么? 争宠么? 若真的是,那太子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第119章 天平倾斜 李战特地去了一趟大理寺。 成守义见到他就说道:“李少卿外出办案了。” “我来找你。” 成守义皱眉:“这……我俩好像不熟。” 这话说的无比见外又无比不客套,久在军营的李战反倒喜欢他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在京师再待久一些,人都要变圆滑了。 他坐下说道:“李非白是我儿子,他也是大理寺的少卿。” 成守义了然:“那我确实跟李少卿很熟。看来李将军是为了他前来的,那便好好一起喝个茶。” 茶水奉上,李战喝了一口,说道:“他不是一个容易骄纵的孩子,只是少年时爱玩,被我训过许多回,以至于他对我心有芥蒂,父子关系并不亲近。” 成守义说道:“疏远到这种地步吗?看来李少卿不愿从军,想必也有不愿继续受您管束的缘故。” “是,虽然他不提,但我与他母亲都明白。”李战默了默说道,“我此次进京述职,一来是为了公务,二来也是因他母亲想念他,让我来看看。可入京后,却发现事情又有三、有四……今年的京师并不算太平。” “京师从来都是个诡谲之地,只是李将军身在塞外眼不见为净罢了。”成守义又为他斟了茶水,“以我之见,他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不过儿行千里,亲人担心也是常理。” 李战说道:“有一事李某想拜托成大人。” “请说。” “若他卷入皇权争夺中,请成大人护他周全。” 成守义微顿:“李将军怎么突然提及这种事?如今已有太子,皇后家族势力之大足以为他保驾护航,想必是最好的储君之选,怎会有别的皇子敢觊觎?” “我原先也是这般想,但方才我陪同皇上和皇子游园,皇上抛出安王爷一事,太子所答着实让人皱眉,反倒是九殿下答得得体稳重。加之之前九殿下被诬告私藏贡品时的泰然,想必皇上对他已经另有改观了。” 成守义明白了:“九殿下是个有野心的人,也能隐忍,是能成大事者。”他说道,“只是这还不够,他的母家对他根本毫无助力。” 李战说道:“如今皇权集中在皇上手中,他当真有心要为九殿下肃清登基之路,区区一个外家又算得了什么。” “诚如李将军所言。”成守义说道,“你是怕皇上当真要这么做时,太子那边会有所反抗,重蹈十年前的事,要我到时护好李少卿是。” “是。” 成守义苦笑:“我当年连我三哥都没护住呢……” 李战知这是他的痛处,说道:“若我儿值得成大人照看,恳请您庇护他。若不值得,就随他去。” “我尽力。”成守义说道,“私心而言,我很喜欢这年轻人。” 李战看他:“他与板砖无异,脾气又臭又硬,不听管教、行事莽撞,成大人怎会喜欢他?”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成大人觉得李非白就是捡来的,这当爹的根本不了解自家儿子,“李少卿做事严谨细心,才思敏捷,与同僚相处友善,是个难得的人才。” 李战憋了好一会气才辨别出他在说实话,不是在诓他。 成守义又道:“这是我一家之言,李将军可以去问问旁人,或许会另有改观。” “不必了,他的好坏我在塞外也顾不上,鞭长莫及。” 成守义笑笑,李非白要真是板砖,那也是像他。 李战临走时说道:“请成大人不要说我来过大理寺。” “好。” 李战末了又道:“不要跟他说我来过。” 成守义忍笑,这别扭的老父亲,怕是一出这门就想逮着人问李非白的品行口碑。 李非白回来时,成守义确实没打算说,可衙门里的人认得李战呀,赫赫有名的战神驾临,这消息在李战出门时就传遍了,众人颇以为荣。在李非白进门到成守义那,路上就不下十个人跟他说了这件事。 以至于他进了屋就说道:“成大人,我父亲来这里做什么?” “哎呀。”成守义说道,“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倒也没说什么,就是来叙叙旧。” 李非白皱眉:“我记得……你们并不熟识。” 这年轻人怎么这么实诚呢!成守义说道:“好,就是来问你的事,要我照顾你。” “这是自己管不了就寻我上峰来管。” “哎呀,你们父子俩误会颇深啊。”成守义都想把李战拉回来,让父子俩面对面好好说清楚,只是他们两人积怨太深,恐怕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管的。他也不开导了,说多了反倒像另一个“老父亲”。他说道,“近日宫里发生的事多,尤其是安王爷枉死一事,恐怕更会掀出滔天变化,你在外查案,多加留意。” “是。”李非白说道,“我去查了城里的火药作坊,确实没有查到线索,如此可以断定凶手有自己的火药作坊。下官如今比较担心的是凶手造火药不是为了单纯杀死安王爷,而是另有所谋。” “要杀安王爷的手段有几百种,的确不需要为了炸死一个人而造个火药作坊,定是有别的用途。”成守义说道,“画舫在湖泊之上,又人船具毁,证据难寻,恐怕这案子是破不了了。” 李非白说道:“下官还在询问那日在岸上的商贩,还有远处几艘船的人。” “问问,兴许能有什么线索。”成守义提醒道,“浅浅查查就好,不要向皇上索要太多衙门人手,不要再打扰皇上,他今日怕是烦闷得很。” 李非白问道:“成大人此话何解?” 成守义将方才在李战那儿听来的御花园一事详细跟他说了,李非白都觉诧异:“太子的天资实在太差。” “九皇子的野心已显露,太子那边反应过来后,绝不会坐视不理,任由他继续踩在自己头上的。“ 李非白反应过来:“太子会对九皇子下手?” 成守义摇头:“太子只是蠢,人心不坏,但他的母家却不是什么良善世家。” 李非白明白了,太子是想不到杀人那步的,但他身后的势力却不会容忍九皇子显露锋芒。 他忆起九皇子陆续与自己说过的话,虽然他不愿有忤逆储君的心思,但是如今看来,那太子又岂是明君,大羽交给他真的没有问题吗? 林园中,不落一花,遍眼绿意。 箭靶伫立其中,一支飞箭疾驰飞去,离靶心还差两寸。 秦世林再拉弓箭,仆人已经把箭拔走。二次箭出,依旧未中靶心。 “殿下,大理寺的李少卿李大人在外求见。” 秦世林双眸微亮:“快请。” 李非白随仆人进入园子,就见秦世林正拉弓开箭,身姿挺拔,一箭飞出,却未中靶心。 秦世林收起弓箭,看向李非白,笑道:“见笑了。听说李家人都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李少卿可要教教我?” 李非白说道:“父兄都是久经战场之人,在军营中常练习射箭,我双手生疏,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李少卿谦虚了。”秦世林还是将手中弓箭给他,“虎父无犬子。” 弓箭在手,又被压来一句虎父无犬子的话,李非白便站定拉弓,还未等众人等个片刻,就见箭在瞬间飞出,直穿靶心。 秦世林微微愣了愣,随即抚掌称赞道:“不愧是南安李家,名不虚传。” 仆人从靶心取箭,发现箭头还没入三分,这得是有多大的臂力呀! 李非白将弓箭交还下人,说道:“射箭不难,射得准也不难,身定、心定即可。” 秦世林低头看看自己,笑道:“我的身稳定如松,看来是心不够安定。”他邀了李非白去旁边凉亭小坐,说道,“近日京城并不太平,李少卿怎么有空过来?” “殿下有着七巧玲珑心,我想不必下官说缘由,您也知道。” “不知道。”秦世林说道,“我只觉得高兴,你愿来,我便光顾着高兴去了。” 李非白发现这话说的太漂亮了,但凡一被感动就要觉得自己如遇伯乐了。只是他不同,他是李家人,从小就浸染在这种环境中,简单的漂亮话是打动不了他的。 他说道:“下官来,是要提醒殿下近日锋芒太盛,请您提防四下,出门留心。” 秦世林笑笑,斟茶的手放了下来,取了一只杯子放在左侧,说道:“这是我的左膀,他在暗处,护我周全。”他又取出另一个杯子倒扣在桌上,“这是我最欣赏的右臂,若他也能来,便是我最大的筹码,也是足以一举让朝堂的人对我改观拥护我的人。” 李非白问道:“左膀这位是谁?” 秦世林说道:“此事我只告诉我的右臂。”他将杯子翻转,“若是以前有人对我无法扳倒太子而忧心,如今可以放心了,有了‘左膀’,我便能安心成就大业。” 李非白看着桌上的杯子,说道:“拒绝不是怕被你连累,只是不想投靠哪个阵营。” “可如果投靠的阵营可以成为百姓之福,为何不行?为何非要忠于储君?” “因为储君是皇上所选。”李非白盯着他说道,“除非我确定皇上已经动摇了想法,想另立储君,否则我绝不可能帮着哪位皇子以两军交战的结局来夺得皇位。那样才是真的在祸害百姓,危及江山社稷。” 秦世林明白了他的想法,唯有他得到父皇的认可,他才会助他一臂之力。 “李非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一个迂腐的人,不会在太子屡屡犯蠢后还对他忠诚。”秦世林神色坚定,目光迥然,“我答应你,我终有一日会成为父皇最倚重的皇子,直至成为唯一的储君。” 李非白轻轻点头,问道:“可能问问那位‘左膀’是何人?” 秦世林略有迟疑,仍说道:“东厂都督魏公公。” 李非白有些意料之外,不知是魏公公的野心胜过九殿下,还是九殿下的野心说服了魏公公。他起身说道:“明白了。” 临走前,他将正放的杯子倒扣,说道:“今日仍不行。” 秦世林没有阻拦他,他看着离去的李非白,又看看倒扣的杯子。 他相信,终有一日,杯口会向上摆放。 第120章 辛夷进宫 中秋临近,姜辛夷和太医院的擂台也将在十日开战。 宝渡觉得虽然女阎王没怎么管丘连明,可是他明显发现她老偷看他,好在丘连明争气,一点把柄都没被她抓到,否则非得抓了机会将他骂死。 秋日的早上微凉,凉风拂得人脑子清醒,仿佛脾气都变好了。 姜辛夷刚觉得今日可以早早看完五十人,歇一会,门外却有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进来。 不待宝渡问话,少年就温婉笑笑,他一瞬间还以为这是个小姑娘。 少年嗓音尖细,说道:“是姜辛夷姜姑娘?” 宝渡问道:“这位是,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少年说道:“皇上口谕,让姑娘进宫一趟,赏赏花,聊聊天。” 在等候的几个病人讶然:“真的是皇上有请?哎哟!姜大夫了不起啊!真的了不起啊!” 姜辛夷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在她看来伴君如伴虎,这简直是要命的事。 可她要是抗旨不遵就真的是要命了。 宝渡说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的?” 少年只好上前向他们亮了腰牌。 姜辛夷放下笔墨说道:“进宫。” 她不知道皇帝喊她去宫里要做什么。 问话?问师父的?还是太医院的?总之她有预感是跟师父有关。 她到了宫里,小太监也不继续领着她走,回头轻声说道:“姑娘且等等,这会几位皇子和大人正陪着皇上游园,估摸很快就到这了。” 姜辛夷问道:“是哪几位皇子和大人?” 恰好那边游园的人正过来,小太监飞快说道:“走在最前头的是圣上,身后依次跟着的是太子殿下、六皇子、九皇子、李将军、赵大人、魏公公……” 不一会,游园的人已快到跟前,小太监忙招手让姜辛夷一起跪下恭迎。 那边的蒋公公瞧见,快步过来,小太监说道:“公公,这位就是姜辛夷姜姑娘。” 蒋公公笑道:“姜姑娘请随老奴来。” “有劳了。” 姜辛夷往那边走去,蒋公公还想叮嘱她不要怯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却见她无比镇定。他顿了顿说道:“姑娘当真镇定呢。” “我有个无论是见到谁都不会害怕的诀窍。” “老奴有些感兴趣的,可否一说?” 姜辛夷说道:“把对方看成是一只蛙。” 蒋公公脸色一变:“哎哟姑娘你真是……”他想想圣上在她眼里也变成了一只蛙,觉得可怕又觉得好笑,“皮的呀。” 这姑娘真有趣,胆子大,是个机灵姑娘。 蒋公公领姜辛夷去问了安,除了秦肃,在他身后的人都很意外她的出现。 秦世林看着她,竟替她不安起来。 李战也看看她,他是在边塞久了吗,皇上竟会召见个小老百姓了? “你近日的名声可谓是京师闻名。”秦肃让她起身,说道,“朕要见你,也不是一时兴起。” 姜辛夷答道:“皇上日理万机,民女受宠若惊。” “朕看你也不像有觉得惊喜。”秦肃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堂堂太医院会向你一个市井大夫下战书?” 姜辛夷答道:“兴许是太医院想扎实在民间的威望,让百姓不以瞻仰的姿势仰望,更愿意踏入太医院在民间开设的四百余间药铺看病。” “看来你也深谙太医院赢和输的利弊。”秦肃说道,“那你可考虑输给太医院?” 身后人以为她至少还要想一想,可她根本没有想,直接说道:“做不到。” “为何?难道你不想造福百姓?” 姜辛夷说道:“若他们举太医院上下之力尚不能赢我那半路出家的徒弟,那太医院也不过尔尔,无能之人也该清理出去,让有能者上了。” 秦肃笑道:“好大的口气和志气,看来这场比试是挑战太医院是否要革新的战争啊。” “民女不敢。” “太医院的事近在今朝,令人期盼。但有些事已过去十年,没有必要再将往事翻出来,你可懂这个道理?一个人做事不能不顾全大局。” 他从来都不愿将十年前的宫廷兵变翻出来说,尤其是在五弟被炸死后。 他可以答应让李非白去查爆炸案,但不想再添个林无旧的事。 姜辛夷已经见识过这位帝王的冷酷,她知他,他不知她,这对她而言无异于是了解了对手增加了优势,比如她知道忤逆他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她是姜辛夷,早就把命放在刀刃底下的人。 看来提太医院的事是假,要提这话才是真的。 可为何一个帝王还要委婉地让她停止查案呢? 是因为六叔的身份么? 她的声调平稳低沉,说道:“对民女而言,大局就是替师父报仇,做个知恩图报的人。皇上的大局是家国天下,是百姓安居乐业,局势但凡有一些动荡您都不愿看见。民女明知您为难,可私心太过,还是想找到杀害我师父的凶手。民女有罪,但除非我魂体俱灭,否则绝不退步。” “你简直大胆!”太子憋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怒斥她,“你一个小小刁民竟也敢忤逆当今圣上的意思!你信不信你的脑袋保不住了!” 他的反应和声音着实是大,盛怒斥责,却听得秦肃皱眉。 ——他这长子越看越蠢,甚至比不得一个民间女子镇定聪慧。 ——他养的儿子? ——猪养的? 秦肃憎恶他都快憎恶到了自己身上,过往怎么就没发现他这样蠢笨?莫非真的如他询问魏不忘时,魏不忘所言那般,这些年都是九皇子在做太子幕僚,事事叮嘱,句句指导,才掩藏了他的蠢? 姜辛夷偏身看他,“我不认得你,但你这番话令人觉得可笑。” 跟在后面的几人都齐齐看向她,只看见她浑身是胆,都能包住天了。 太子愣神:“你!” 秦肃却笑笑:“怎么个可笑法?” 姜辛夷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虽是一介草民,但我也是羽国的臣子,我相信皇上爱护每一个子民,更何况还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况且……”她打量太子一眼,逼问道,“我这脑袋掉不掉,只有皇上才能决断,怎么,你竟是想僭越代权么?” 若说前面那话太子听不懂,可最后这句他是完全听懂了,吓得脸色大变:“父皇,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姜辛夷略吃惊:“原来是殿下,我还以为是哪位大人,是民女失礼了,殿下莫怪。” 李战看看她,真不认得?连他这将军都要走在太子身后的人,她就算不知道他的太子身份,也该知道是哪位皇子。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既像一块冰冷人,又像个机灵鬼。 他先前还好奇为何儿子会如此在意她,如今明白了。 秦肃朗声笑道:“你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他说道,“你既执意要查你师父的事,就去查,朕总不能真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住手。” 姜辛夷说道:“是皇上圣明,愿看民女胡闹。” 秦肃看看她,身板薄弱,可却跟她师父一样,倔进了骨子里。 这种倔强让他仿佛看见了他年轻时候爱的那个姑娘,似明月清冷高傲,又聪慧无双。 一瞬失神,一瞬清醒。 这游园会也就散了。 姜辛夷随太监往宫外走,路上的宫人低垂着脑袋,目光始终落在地上,仿佛忘记如何抬头了。 她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就收回了视线,她怕看多了心头压抑。 “辛夷。” 背后人唤她闺名,令她皱眉。 李非白这么喊她她可不会。 秦世林快步跟了过来,太监便识趣地缓了步子,不一会就离两人有两个身子的距离远。 秦世林说道:“方才你可真大胆,连太子的话都敢反驳,还当着我父皇的面。” 姜辛夷说道:“我是不认得他才敢说那些话。” “你怎会不认得他,能走在君王身侧的人,又在我之前,除了太子还能是谁?只是你故意让他难堪罢了。” 姜辛夷淡声:“我为何要故意让他难堪。” 秦世林盯着这冷漠的女子,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丝慌乱来,可她很镇定。他沉吟说道:“我以为,你这是在向我投诚。” “我为何向你投诚?” “大概是我的身份可以助你查出真相?” 他也不确定,姜辛夷的心事太难猜了,他始终猜不透。 “我没有这种想法。”姜辛夷忽然抬眉看他,“你春时带来的病患,夏日赠我的冰,我都记得。朋友帮扶而已,别无想法。” 秦世林微愣。 他差点就信了这句话。 不,为什么不能相信。 他相信她将他当做朋友,所以宁可忤逆太子也要帮他一把,而不是因为如今局势微变,她想借用他的手来查案。 话如春风,刮得人心轻浮白云。 姜辛夷说道:“殿下忙,我回辛夷堂了,和太医院的比试在即,我不想输的太难看。” “好。” 秦世林目送她离去,仍在想着她说的那句话。 “这女人好生厉害啊。”魏不忘站在他一旁,低声轻笑,看着那单薄背影,叹道,“跟她师父是全然不同的人呢。” 他说完这话,等着秦世林接话,可却没有等到。他看向旁人,却从他脸上看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分明就是一个男子深陷女子温柔话语的模样。 他是无根之人,可不是无脑之人,这眼神他可太明白了。 魏不忘提醒道:“殿下,姜辛夷很危险。她三言两语就让皇上对她刮目相看,只用一句就让您信了她的话,这丫头精明得很,背后又靠着成守义和李非白,不好招惹她。” “我知道。”秦世林从第一天开始就知道她与别的女子的不同,相较于爱慕,他更欣赏她孤身入京追踪的魄力。 他甚至期待起凶手浮出水面的那一日。 追踪到凶手后,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第121章 人为刀俎 “目前找到的船舶碎片共有七百零八块,大多都随水流流向了下游。”船工犹豫半会说道,“说句不当说的话,大人莫怪,就算船的碎片全都找齐了,也没有意义,也不知道你们大人为何非要将船体拼凑出来。” 宋安德说道:“我们大人做事你就别管了,劳烦大哥拿着碎片继续拼凑,我再去督促下打捞的渔夫们,尽快给你再送一批碎木来。” 船工说道:“你们只管送来就是,我总不能忤逆大理寺的吩咐。” 宋安德这边安抚好了,一手摁住腰上刀鞘,一步从岸上踏上渡口破烂的长道,朝尽头跑去。 “少卿大人。”宋安德小跑到他一侧,说道,“船工说船起码还缺了一大半木头,希望我们尽快打捞给他拼凑。” 李非白说道:“已经请了附近渔夫都来帮忙了,今晚估摸又能送去一船碎木。” “船工说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非要拼这船,说实话,我也不理解。”宋安德挠挠脑袋,“虽然大人一定有大人的想法,但我还是想请大人解惑。” 李非白笑笑,说道:“往后有不懂的,你问我就行。”他继续说道,“说来也不难懂,船被火药轰炸破碎,若能拼凑个大概,就知道船是从哪里开始炸的。” “可是拼好了又怎么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炸的?” “你一拳击碎一块木头时,虽然整块木头都会有裂痕,但是一定是你先下手的那个地方受损最严重。” 宋安德想了会恍然大悟:“所以船被炸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火药被放在船舱,那船舱的碎片一定很难找齐。如果被放在船底,那船底被炸得最严重,对?” 李非白点头:“对。” “可是……”宋安德困惑道,“为什么要知道被炸的具体位置?” “知道位置,可以窥见凶手的手段。若是火药被安放在船内,那可以证明安王府有凶手的细作,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放在船舱中;若是安放在船底,那可以证明凶手有一批擅泅水的帮手。诸如此类线索,都可以作为查案的线索。” 宋安德完全解惑了,他感叹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法学好破案的事了。” “我倒不这么觉得。”李非白说道,“你勤恳谦逊,又好学多问,在大理寺待个两年,我想也会练出一身本事的。” 宋安德没想到他对自己的评价这般高,十分意外:“我娘要是知道我被少卿大人这么夸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要好好学办案,他知道大理寺是不讲究出身的地方,只要他足以独当一面,那就可以升职加俸禄了。 加了俸禄就能给她娘买个宅子。 自己的宅子可以养鸡鸭鹅,有那些家禽热闹呀,他娘喜欢热闹。 得了夸赞的他浑身都是干劲,已在遥想两年后的事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宫殿中,太子打着哈欠慢步走向母后寝宫。 刚用过膳食的皇后也不责问他,反倒是关切问道:“可用过饭了?” “没啊,刚起呢。”太子坐在小榻上立刻瘫了下去,躺得东倒西歪。 皇后面色不佳:“那些个管事太监也不知道喊你起来。” “谁敢喊我我拧了他脑袋!”太子说道,“我半宿才睡呢。” 皇后喜上眉梢:“用功到半夜了么?” 太子说道:“可以这么说……” 他答得心虚,皇后瞥了一侧府里的太监,只见太监朝她使眼色。她立刻明白了,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近来对你很不满?” “没,父皇近日对我可放心了。” “此话怎讲?” 太子笑道:“父皇过往总要考我功课,可最近都不考了,他已是完全信任我了。” 皇后一听差点没忍住脾气,她说道:“糊涂啊,你父皇这是对你失望了,你再如此不思进取,他总有一日会放弃你的!” 这话说得严重,太子也精神了起来:“放弃是什么意思?不让我做太子了?这怎么可能,母后身下就我一个孩子,父皇只能让我做储君。” 皇后冷笑:“你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 太子想了想说道:“是个慈父。” “……”好他真的不知道。皇后苦口婆心说道,“你父皇能坐稳今日皇位便绝非凡人,他有手腕,思虑周全,行事雷厉风行绝不手软,你若还是这样吊儿郎当的不知危险,终有一日会被你弟弟们替换的。” 这些话太子最懒得听了,怎么以前九弟说的他能听进去一些,如今九弟离府了,他倒觉得一身轻松,再不愿听这罗里嗦的话了。 他摆摆手:“儿臣知道了,母后说完了?那儿臣回去用功了。” “你站住。”用功用功,我看你想回莺莺燕燕的温柔乡里了。她说道,“母后让你进宫就为了说一件事,你是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好了好了,母后说。” 皇后说道:“你府里只有太子妃和一位良娣,是时候该添新人了。” 太子来劲了:“好啊,儿臣早就想充盈府邸了。” “母后有人选了。” “……我不要,母后你挑的人都是丑八怪,光顾着对方的身份,可您也要考虑儿臣的感受啊!” “母后挑的这位姑娘,可是拔尖的美人。” “谁?” “姜辛夷。” 太子就算是把埋土里的人都想了一遍都想不到母后竟然会看中姜辛夷,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母后你让我抬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毒妇嫌疑的女人入我太子府?要知道我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难道她也跟着做妃子不成?她哪来的这种福分!本太子偏是不给她这个福分!” 皇后听得眉头直皱:“你这番话在这里说说就好,都是自己人,可你若敢把话往外说,母后非要责骂你不可。你父皇身体健朗,你就想着做皇帝,让人听了去,还以为你心里盼着你父皇……”她收敛着脾气说道,“让你遇事要多问,多想,别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这道理你该懂了。” 年纪奔着三开头去了,可心智却是三,皇后当真头疼。 太子满不在乎地在小榻上耷拉着身体,手里把玩着果子,吃了一口便扔了,说道:“反正这事母后是说服不了我的,谁乐意要她啊,她让我在父皇面前出丑!” 皇后说道:“她若知道你是太子,怎会那样说你,定会赶着向你献媚的。” 太子一想:“那倒是。” 皇后说道:“她的事母后也让人打探过了,她为人聪慧,背靠大理寺,你父皇赏识她,当年朝堂里许多人受过她师父的恩惠,你这只是纳妾,对你却大有益处。” “那也不行。” “听说她的美貌不输京城任何女子。” 太子迟疑片刻,回想了下昨日初见,他点头:“确实是个美人。” 皇后笑道:“那养个美人在家里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眼见他就要掉进“圈套”中,太子突然醒悟,摇头:“她脾气不好。” “嗐!那将她抬回来驯服了,岂不是很好玩?”皇后笑道,“脾气不好没关系,难道还能抵住日后成为妃子的诱惑么?她不是脾气差,只是没遇见能将她驯服的人罢了。” 太子顿时觉得他可以了。 一个女人性子不好,那是没碰见凶的人,骂了不听,打总可以? 再厉害的禽兽,也撑不住两鞭子! 太子了然,说道:“那母后找个人去把人要过来。” 皇后微笑点头,当即唤了位姑姑来,此举已是势在必得了。 第122章 绝非鱼肉 再过三日,就是要与太医院打擂台的日子。 丘连明又开始焦虑了,他觉得自己还有一屋子的书没看,还有几万种病还不清楚。 他急得夜不能寐,可姜辛夷却镇定自若。 终究还是自己定力不够。 宝渡见状说道:“丘老弟啊,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看我们掌柜都不急,你急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架不住良心的煎熬啊。 姜辛夷说道:“横竖就是丢脸的事,会死么?不会。牢记,人活一世,除却生死无大事。” “说的好啊。”门外有妇人朗朗应声,裙摆摇曳跨门槛而入,说道,“可是姑娘说的不对,除了生死也有大事。” 宝渡问道:“比如?” “姻缘啊。”妇人说道,“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哪有比嫁个好人家重要。” 那些个正在屋里坐着等候看病的恰有懂行的,立刻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乐道:“姜大夫,这人是媒婆,要来给你说媒了啊。” 姜辛夷微微挑眉,宝渡立马说道:“我们掌柜以救死扶伤为终身事业,早已将自己嫁给了岐黄之术,没有一点儿女心思,请媒婆姐姐走。” ——她可是他家少爷的大白菜,别人瞧一眼都不行!他仔细观察过了,虽然这女阎王面冷,可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关键是难得他家少爷有心仪的姑娘,要是让她跑了,他指不定就抱不上小少爷啦! 不行,李家未来少奶奶得由他宝渡来守候! 妇人微微撇嘴说道:“你这小哥以为我是来替什么不入流的公子说媒的么?那我倒不至于这般不堪。”她款款走到开方子的桌前,将姜辛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都要穿透她的头发丝了。她问道:“你就是姜辛夷?” 姜辛夷淡漠道:“不是。” “……你分明是。” 姜辛夷轻笑:“那你还问什么?” 孙姑姑没料到她的脾气这样冷傲,一看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无怪乎昨日太子殿下大喊大叫着不要娶她,果真是有原因的,这种脾气一看就伺候不好人,日后进了府里,看她怎么好好治她。 孙姑姑说道:“姑娘真是伶牙俐齿啊,与别的姑娘全然不同,难怪我家主子喜欢姑娘你呢。” 宝渡噗嗤笑道:“你这婶婶真能夸人,哈哈哈。” 这人的身份他没看出来,但他知道这人一定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孙姑姑瞪了他一眼,对姜辛夷说道:“这里闲杂人多,姑娘随我去对面茶楼坐,我已经让人要了个厢房。” 姜辛夷说道:“不去,不得空。这媒也请你明确告知那人,我不愿意,也无意。” 孙姑姑冷笑:“那也得看看是谁啊,就这么拒绝了,姑娘可是要吃大亏的。” 丘连明在药铺里整日看书看病,偶尔搭两句闲话是要被姜辛夷骂的,如今他宁可被骂也要护着她,说道:“婶婶,我们掌柜的说了不愿意,你还是走,人多,吵起来容易闹得难看。” 这铺子里的人一个两个的都是嘴巴有刀吗?孙姑姑在宫里是老人,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眼神微瞥,身后七八个便衣护卫就进来要捉人走。 丘连明和宝渡忙拦在前头,旁边的病人也说道:“你们这是干嘛,抢人啊?隔壁可是大理寺,在大理寺门口抢人,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孙姑姑冷笑:“大理寺?就算是锦衣卫来了,我们也不怕。” “咦?李非白,什么时候我们锦衣卫的名声比你们大了?在恐吓人里竟做了压轴的那位。” “在吓唬人上面,你们锦衣卫一向是稳居第一的。” “哈哈哈。” 曹千户雄厚的声音传来,姜辛夷觉得稳妥了。听见李非白的声音,她立刻觉得心安了。 孙姑姑朝后面看去,那门口二人一个身着飞鱼服,一个身着大理寺官服,这两个衙门向来是死对头,难得见他们一起出现,而且调侃的话语证明了他们是朋友。 她略有迟疑,空话说的大,也是仗着皇后娘娘的威仪,真要她面对这两个衙门,她哪里敢。 李非白说道:“你要怎么抢人,我再好好定你的罪。” 曹千户也说道:“对啊,你倒是抢啊。” 孙姑姑立刻赔笑道:“是我多嘴,说胡话。” 宝渡说道:“你家主子到底是谁啊?”这京城抬头就是官,你哪来的胆子狗仗人势。 孙姑姑不得不搬出自家主子的名号,说道:“奴婢是奉皇后旨意,替太子殿下来求娶的。” 别说那些个普通病人,就算是姜辛夷和李非白,都觉意外。 宝渡更是狠狠咬住了舌头,还好没说她狗仗人势! 李非白说道:“既然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那更应替皇后娘娘保全面子,寻个合适的机会提这件事。在姜姑娘表明不愿意之后,你强行将人带走,这也拂了你身后人的面子,会遭人口舌。” 这时有人就嘀咕道:“对啊,难道皇后要人就能明抢了吗?” 孙姑姑自知理亏,也没想到这满屋子全是硬茬。她只能说道:“奴婢明白了,待奴婢安排妥当后,再来求娶。” “不必了。”姜辛夷皱眉说道,“我没有兴趣嫁给太子。” 孙姑姑抿抿唇:“奴婢明日再来。” 姜辛夷:“……”听不懂人话? 对方也不理会她,甩脸走了。 好,她还真的听不懂。 这闹剧结束后,病人便八卦起来。姜辛夷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觉得不到下午这半个京师的人都要知道太子求娶了。 真麻烦。 姜辛夷揉揉脑袋,蠢太子,好端端来祸害她做什么。 中午她午休,已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在外头看她,仿佛要赶紧来看看未来妃子长什么模样。 她烦不胜烦,将门一关,回大理寺避难去了。 李非白早已在等她,两人一齐用了饭,回房的路上姜辛夷说道:“太子为什么要我入他府邸?” 李非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太子竟要你入他府邸。” 姜辛夷见他好似胸腔里闷了一口气,出不来,下不去,竟觉好玩:“大人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不舒服。”李非白稍稍缓神,“他脑子有坑。” 姜辛夷愣了愣,南安李家人骂储君,他怕是第一个?她眨眨眼说道:“李非白,我觉得你说这话,夜里你家祖宗会找你谈话。” 李非白被她逗笑了,又说道:“太子为人愚钝,恐怕不是他自愿的,你即便严词拒绝,他明日也会照旧。只要他背后的人不松口,他就绝不会走。” 姜辛夷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拒绝?那媒婆话还没说完,就被你和曹千户给赶走了。哎呀,那可是太子府,日后他做了皇帝,我可就是妃子了。” 李非白“哦”了长长一声:“这倒是,还是一个资历很老的妃子。那辛夷姑娘,你若做了妃子,记得日后提携我。” 姜辛夷抬手就要揍他,被他躲了过去。他笑道:“只许你假设,不许我顺着你的话说了,哪来的霸道姑娘。” “不与你胡说了。”姜辛夷说道,“你说是谁撺掇太子来做这种事?” 李非白说道:“必然不是皇上。” “为何?” “皇上召你入宫,本想给你个下马威,让你不要继续查下去,可谁想你是个硬茬,根本不接招。难道他解决的办法就是将你赐给太子?那手段就太幼稚了,不像皇上的行事作风。”李非白一番思量,说道,“可能是皇后撺掇的。” 姜辛夷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我?” 李非白说道:“因为当年谁都知道,你师父和成大人是八拜之交。如果你入了太子府,那等于太子得到了大理寺的支持。而大理寺是如今衙门中除了军队手握最大权力的衙门,皇后垂涎这股势力,要为太子稳固地位,那你无非是个很好的选择。对只是百姓的你而言,嫁太子是高攀;对太子而言,娶了枚好棋子。在他们看来,这亲事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姜辛夷觉得可笑:“他们这不是脑子有坑,而是目中无人,自以为只要太子愿意要我对我而言就是恩赐。” “皇后出身名门,三代都是功臣,享尽荣华富贵,我想这就是她目中无人的底气。” “家风差罢了。”姜辛夷看他,“论家世,南安李家也是数一数二的,怎的不见你目中无人。” 李非白蓦地想到年少时挨的鞭打,一瞬背部发疼发紧。 南安李家子弟,也不过是名声好听。 姜辛夷明显感觉到方才还轻巧的氛围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变得沉重了,似乎有好几次都是如此。 李非白在李家是有什么不可磨灭的可怕过往么? 才令他如此避讳回忆。 姜辛夷低眉微想,她想知他过往。 第123章 纠缠不休 第二日姜辛夷从大理寺往辛夷堂走,人在远处就看见药铺门口好似排了条长龙。 那些人着装统一整齐,僵如老木,不知道的还以为门口一夜之间冒出一堆老树桩来了。 他们太过惹眼,已引来许多百姓的围看。 姜辛夷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来了,她转身就走,今日这门不开也罢! “姜姑娘——姜姑娘——”偏孙姑姑眼尖,拔腿就追了上来,笑道,“姑娘怎么这就走了呢,不是瞧见我们才走的?” 姜辛夷答道:“是。” 孙姑姑:“……哈,姑娘真是会开玩笑。”她往后头指去,说道,“昨天您说的话我们都记着了,皇后娘娘是真心希望姑娘能来我们太子府的,所以特地叮嘱我们顺应您的意思。您看,今日可是无比隆重的呢。请了正式的媒人、喊了府里的护卫、又抬了十箱宝贝来,这可够诚意了?” 听着她的声音,姜辛夷的脑子嗡嗡叫了起来,她不是要耐心听她说这些话,而是因为对方语速又快又尖锐,她愣是没有找到能打断的地方。 直到对方停了下来,她才有机会说话:“我昨日说的已经很清楚,皇后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有这个想法。” 孙姑姑说道:“姑娘说笑了,那可是太子府。” “那就没错了,我不愿入太子府。” 孙姑姑的脸色已经快绷不住了:“你怎么就不想入太子府了?那是多少姑娘巴不得的事啊。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孤女,也没娘家人了,太子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分!”她劝道,“我知道姑娘家的面子薄,不能立刻答应,可你好歹要松个口,漏个风啊,否则我真被你气跑了怎么办?对?做人要识趣,不能老这么板正板正的,那会让人觉得腻烦的。” ……什么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姜辛夷算是见识到了。她都气笑了,说道:“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谁?谁能比得过我们太子殿下???” 姜辛夷不答,孙姑姑突然捉了她的胳膊:“姜姑娘,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这我可不好回去复命啊。” 姜辛夷烦不胜烦:“他年少有为丰神俊朗,在朝廷是新起之秀,乃是人间凤雏。” 孙姑姑昨天吃了“强抢民女的亏”,此刻不敢生拦她,只能看着她拂袖而去。她也觉这事自己办的窝囊,回头可怎么跟皇后交代啊。 这硬骨头怎么就如此难啃呢! 面子薄也总得给人一点希望,难不成真要太子府拉下脸求她进去,抬高身份? 孙姑姑意会到了她的想法,便复命去了。 话似乎比北风漏的还要快,上午来看病的人都不忘打探一下太子求娶的事,姜辛夷一句不答。问的多了,宝渡就过来赶人。 但有些话传出去,人就不好赶了。 刚过一个时辰,铺子里来了个年轻男子。 他模样清俊,衣着华贵,踏步入内先是打量了姜辛夷一眼,随后作揖说道:“原来姑娘心仪在下,不知道是何时的事?真令在下惶恐。” 姜辛夷蹙眉:“你谁?” “……”男人尴尬一笑,“原来不是在下啊,哈哈,啊哈哈,打扰了。” “???”什么玩意??? 过了片刻,便又有人进来,同样的年轻,同样的俊秀,同样的话语:“小生斗胆一问,辛夷姑娘心仪的男子可是在下?” “……你又是谁?” “打扰了!” 姜辛夷的眉头都快拧到一块松不开了。 好一会又有人过来:“久仰辛夷姑娘大名,不知姑娘心仪的男子是……” “滚。” “……” 这奇怪举动让丘连明都觉得费解:“辛夷姑娘,你这是招谁惹谁了吗?” 宝渡说道:“难道是有人在城门替你招亲了?” 姜辛夷也费解,她想了半天,终于在第五个出现的男子后想起来,早上她随口跟孙姑姑胡诌说她有心仪的人了,还是年少有为丰神俊朗的男子。 这早上五人可不就对应了这八个字吗? 姜辛夷揉揉眉心,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也可是遍地脑子有坑的自负鬼! 中午姜辛夷回到大理寺,大概也想清楚了那些人不是奔着她来的,估摸也跟太子一样,是冲着她六叔来的。 她径直去了成守义的书房中。 成守义见了她说道:“听说早上那宫里的孙姑姑又去找你麻烦了。” 一旁的杨厚忠说道:“好像不单单是孙姑姑,还有一些不速之客?” “是。”姜辛夷问道,“六叔你在朝廷的权势到底有多大?是个阿猫阿狗都想来攀附您。早上就来了五个男人问我是否心仪他们,真真是脑子有坑。” 一旁的杨厚忠先笑了起来:“你六叔的权势啊……约莫等于十年前的东厂。” 姜辛夷说道:“那我明白了。” 十年前的东厂还在鼎盛时期,那时候的东厂权势滔天,路上的狗见了都不敢叫。 她完全清楚了大理寺如今的地位了。 难怪那么多人来巴结她。 杨厚忠说道:“我有个好办法,你直接说那人是李非白就没这些苦恼了。” 姜辛夷说道:“那毕竟是太子,我若说了那岂不是给他招致怨恨,而且……”她看着在笑的成守义,忽然明白掉进了他的圈套里,“我何时说过是他,为何要说是他。” “哎呀。”成守义说道,“那你心仪的人是谁?” “编的。” 成守义笑道:“说是他也无妨,以南安李家的权势,饶是皇后也不敢动的,只会知难而退。” 杨厚忠也说道:“对啊,李家三代儿郎镇守大羽三面,若大羽没了他们,那疆土至少会少一半。傻子才会跟李家人抢人,早就闻声跑远了才对。” 如此一说姜辛夷对李非白背后倚靠的势力有了最清晰的认知,她问道:“他入大理寺做少卿,真的是因为李家人的身份么?” 成守义说道:“倒也不全是。他在州县的衙门里,也是断案如神,颇有政绩,这次调派也是正常升任。不过按理说他如此年轻最多也是做寺丞,可你杨叔叔不愿意升任少卿,吏部一想那可是李家人,便大笔一挥,李少卿便来了。” 姜辛夷问道:“杨大人为何不愿做少卿?” 杨厚忠无比认真答道:“寺丞比较好听。” “……”谎话连篇。知道李非白任职少卿的缘由后她倒替他高兴,并非踩着别人的头来到了大理寺,而是靠着自己垒的一层一层阶梯上来的。 她是不是在莫名开心? 成守义说道:“所以我说你若想摆脱太子的纠缠,就跟对方说你心仪的人是李少卿便好。” “嗯。”她虽应了声,但她不会这么说。 大仇未报,别的事还是少生枝节。 只不过太子的事也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午后她出门,没看见铺子门口有护卫排长龙,这才往那边走。 这大理寺与辛夷堂中间还有条小巷,大多都是住着人家。她从前走过,忽然听见有人“嘘嘘”她。 她偏头看去,这人略眼熟,再一看,竟是太子。 太子笑脸盈盈:“辛夷姑娘可记得我是谁?” 蠢货蠢货蠢货——姜辛夷说道:“太子殿下。” 当她看到太子两眼一亮时,她就知道自己不该记得他。 “只是匆匆一瞥,姑娘就记得本太子了。”这还对他没意思?太子说道,“孙姑姑真是老糊涂了,这种差事都办不好。” 姜辛夷不理会他,径直走向辛夷堂。 太子在旁说道:“我知道进太子府对你来说是件很难适应的事,在这外头你要自己洗衣做饭,可入了太子府就是享尽富贵了,我可不忍心你在外受苦。” 他说这话时宝渡还在药柜前清理,差点吐了,说道:“我们辛夷姑娘在外头也不用洗衣做饭。” “那有五十个人伺候吗?” “……这……” 姜辛夷打断他:“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罢休?” “你竟还不愿意?”太子明白了,略显为难,“母后说了,你若不愿做最低微的奉仪,那就做昭训,这可是一个民间女子最大的荣耀了啊。”他见姜辛夷还是不愿搭理他,气道,“你可别太贪心了!莫非你还想做太子妃不成,母后可没这么说过!” 啧啧啧。宝渡暗暗啧声,这家伙是还没断奶吗,一口一个娘。 要不是他是太子,他一定化身辛夷姑娘的嘴替,怼死他不可。 不过他是太子,他不敢,他怂。 姜辛夷已然觉得他聒噪,冷冷抬头,眼神如冰刀:“我再说一遍,我对你无意、无感,甚至是厌恶。你若再来纠缠我,我就进宫面圣,敲响宫门口的登闻鼓告状!” 太子一听她将他爹都搬出来了,吓得一激灵:“你以为我想娶你啊!母老虎!” “那你倒是快走。” “我这就走。”太子急忙离开,走到门口又道,“要不再给你升个位份?” “……滚!”姜辛夷都快忍得控制不住想扔砚台的手了,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人呐。 她忽然听见宝渡憋不住笑地噗嗤一声,她当即转身,宝渡:“……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姜辛夷温和说道:“药柜可以洗洗了,脏。” 宝渡回头看向那一百来个药柜,只觉两眼发黑,公报私仇呀! 第124章 官民之怒 太子在辛夷堂那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太子府人已气得要发疯,将东西摔得稀烂。 “她怎敢说这种话!” “贱人!竟不将本太子和我母后放在眼里!” “贪得无厌,她真想做太子妃?她配吗!” 旁人劝道:“太子殿下莫要烦心,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给脸不要脸,那就不给了。” “你说不给就不给?”太子盯着他,怎么看怎么蠢。 他突然后悔当初把九弟当牛做马地使唤了,总是对他大呼小叫,自以为他不会走,无路可去,自己是他最好的投靠。 定是他逼得他太紧了,待他太苛刻了,如今才不顾一切要跟他对着干。 可是啊九弟,你跟我斗,你有什么胜算呢? 太子叹气,为他那个愚蠢的九弟感到难过。 他太过痛心反而镇定了下来,他不能放弃,让母后失望,定要把姜辛夷抬回府里才行,否则京城的人都要笑话她,留弟弟留不住,留个女人也留不住,丢人啊。 太子痛定思痛,起身说道:“备车,去太医院。” 旁人:“?” 太子暗想,他一定要拿出自己的诚意让姜辛夷看清楚,有权势就拥有一切,到时她就没理由嫌弃他了! 马车一路驶到太医院,守卫见是太子从车上下来还有些意外,赶紧恭迎。 太子说道:“我要见你们方院使。” 说完就直接进去。 守卫也不敢拦,一人领路,一人飞快跑去报信。 方院使正在审核派往全国考试的卷子,听闻太子来了,不愿理会。方近谦说道:“父亲,那毕竟是太子,不好开罪他,您还是赶紧去迎接。” 方院使心中不悦,可想想日后太医院还要仰仗太子,便放下笔起身去迎。 太子大步流星进来,一眼瞧见桌上的卷子,眉头微挑:“这是考卷啊……” 方院使说道:“回殿下,是考卷。” “哦……”太子说道,“本太子今日来就为了一件事。” “不知是何事?” “你认输。” 方院使皱眉,太子继续说道:“我说你们太医院跟姜辛夷的比试,直接认输,别比了。” 方院使一口气堵在胸口:“请太子明示,为何要我们输?” “因为……因为你们欺负小姑娘。”太子啧啧啧声道,“身为男子,集众欺压,还与她宣战,这传出去太丢人了,本太子是为了你们好,为了太医院的名声。” “……”方院使沉着气说道,“太医院此举,是为了让民间对太医院有误解和疏离感的百姓们更清楚地了解太医院的运作和医术,看似是太医院与一位姑娘对抗,实际上是从大局着想,让……” “少废话,本太子是来让你认输,不是在跟你商量!”太子莽撞说道,“不是连你这小小太医院也要忤逆本太子?我可是太子!太子!大羽唯一的储君!”他屡屡受气,此刻已是嚣张跋扈起来,“本太子问你能不能做到?” 方院使目光沉冷镇定,说道:“恕下官无法做到。” 太子瞪大了眼,怒火更盛:“连你也忤逆我!我在你们眼里算什么!你等着方德,本太子迟早会找你算清这笔账!” 他暴怒拂袖,将桌上的砚台扫落地上,墨汁顿时溅了一地,砚台也碎做几块。 方近谦看着愤怒离去的太子,竟也不想去送了,他都想说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方院使皱眉说道:“他为何突然要来给辛夷撑腰?” 方近谦到底常在外头走动,更加清楚城里的风声,低声:“听闻皇后娘娘属意姜辛夷,要太子收进府里。” 方院使恍然大悟的同时又觉可笑,他摇头叹气,让这样的人登基为帝……对太医院可是一种灾难啊。 他不愿多发表言论,只想做好太医院的事。他回到桌前要继续审阅卷子,可方才还在桌上的卷子此刻竟不翼而飞了。他上下翻找,连桌底都看了一遍都没看见。 “父亲在找什么?” “卷子不见了。”方院使说着,猛地想到方才在桌前鬼鬼祟祟的太子,顿时一口气冲上喉咙差点将他憋死,“太子偷了考卷……” 方近谦愣住:“他偷考卷做什么?” 方院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顿觉好笑:“他怕是以为这是我们拿来跟辛夷打擂台比试的卷子,所以偷了给她献殷勤去了。” 对权力极其尊崇拥护太子的方近谦都瞠目结舌了:“不、不至于?他可是堂堂太子。” “那卷子去了哪里?” “……”方近谦简直想说脏话了,太子有没有脑子啊!他说道,“那如今怎么办?后日卷子就要派往全国了。” 方院使思量片刻说道:“卷子已经泄密,不能再用,我先进宫与皇上禀报,看看是我协御医们连夜出新卷子,还是皇上能恩准延迟几日。” 自家的利益被损害的瞬间,方近谦对太子就满腹怨言了,他说道:“太子这都做的什么事啊……” 方院使原本也不想理会太子今日来说的事,但是历经卷子被偷一事,他猛然意识到,若真让太子登基,那不但是太医院,就连天下都要遭殃。 明知百姓会遭殃也不救,那才是医者最不应该做的事。 方院使心一定,决定进宫禀报时,再告太子一状! 此刻太子还在车上生气,直到马车快到辛夷堂,他才强行镇定下来。 仆人趴在地上,他一脚踩上下来,药铺门口诸多病患,瞧见这一幕都皱了皱眉。 护卫已将病人通通赶到一边,也不许他们进来,惹得众人敢怒不敢言。 姜辛夷没瞧见下一个病人进门,却见太子进来,她眼里顿露嫌弃。 太子过来便将手中的卷子往她桌上“啪”地一扔,冷笑:“你瞧瞧这是什么。本太子要告诉你,只有手中有权力,才能办成你想办的事,一步登天不好么?非要辛辛苦苦去打擂台。本太子还是愿意给你机会的,好好顺从我,你……” “你拿给全国衙门大夫考试的卷子给我做什么?” 姜辛夷的眉头锁得死死的,宝渡嘴快说道:“太子殿下该不会是以为这是辛夷姑娘跟太医院打擂台的卷子?” “……” 宝渡见他一脸吃瘪的模样,心头一跳,他竟说了大实话!赶紧闭嘴赶紧闭嘴,他不想被太子嘎了腰子! 太子磕巴道:“是、是吗?哦、哦对,我就是拿来给辛夷你学学的……别人都得不到这卷子!” 姜辛夷心里已快将他笑死了,她将卷子折好,撕了个粉碎:“太医院出的卷子是极其保密的,你这样会让方院使又要熬夜出题了。你回,对你无意就是无意,你若敢绑了我去成亲,那就是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免谈。” “你这人怎会这样别扭啊!”太子说道,“你怎会不想嫁给太子?” “我为何想?” “你没有理由看不上本太子!” 姜辛夷看着自负的太子,觉得已经没办法沟通了。他不是蠢,而是从小就得到了无尽的夸赞,即便是做了错事仍会被众星捧月地夸奖,所以他的意识里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无法抗拒他的要求的,他的一切别人都会敬他爱他。 别人的拒绝在他眼里只是欲拒还迎,对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会拒绝如此优异的他。 姜辛夷不解释了,说道:“你坐一边去,别挡着我看病。” 太子执拗道:“本太子要你点头答应,别再矜持了,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你点头啊。” “滚——” 太子偏不,干脆搬了凳子坐在大门口,硬是不让一个人进去。 这导致辛夷堂外头的人都走光了,毕竟谁敢来骂太子呢? 姜辛夷想拧了他脑袋的心都有了。 这事传回大理寺,成守义揉揉眉心,诚恳地问来禀报安王爷被炸一案进展的李非白:“如此太子,大羽未来可有望?” 李非白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九殿下的影子,他觉得自己不是被九殿下影响了,而是近来太子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他说道:“我这几日都在湖上跑,还不知道太子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 “那你知道了要怎么做?” “下官先出去一趟。” 成守义知道他要去解决事情了,笑道:“去。” 第125章 跳坑 太子是在快正午的时候回去的,走的时候还让侍卫守在药铺门口,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他自己回府睡大觉去了。 这人还没躺下,下人就来报说大理寺的李非白来了,他本想不见,理智难得战胜了他的脑子,便坐在床上只挂了寝衣就让他进来了。 李非白进来问了安,太子就说道:“你不去查我安皇叔的事,怎么跑到我太子府里来了,不是因为早上我把大理寺那条道给堵了?我早跟杨厚忠说了,你们大理寺是大羽最重要的衙门,一直窝在那条小街不合适,寒酸!待日后本太子给你们挑个好地方,重振门风。” 旁人听了都想摇头,李非白也没想到太子说话是这样离谱的。 果真让他忠诚之心动摇的不是九殿下的那一口大义,而是太子这拎不清的为人处事。 他客气说道:“下官先谢过太子殿下。” “不必谢了。”太子打了个哈欠,困顿道,“你来这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听闻太子今日将辛夷堂堵住了?” “对啊,那可是我未来太子府的人,怎么能让人随随便便看她的脸。” “但是辛夷姑娘已经婉拒了您。” “她假矜持罢了。” 李非白眉眼微抬,眼神已见锋利,这冷厉的刀锋让太子以为自己看错了。细看,哪有什么刀,确实是他看错了。 太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非白说道:“臣想,太子此举可能不妥。” “怎么不妥?”太子按压火气,最近怎么人人都想踩他一脚? 他倒要看看李非白要怎么说,说的不合他意了,他就拿他杀鸡儆猴! 李非白说道:“辛夷姑娘是曾经的林院使徒弟,朝野受过林院使恩惠的人不少,但是林院使到底是什么人,殿下应当也有耳闻。” 太子问道:“你说话别拐弯抹角的,直说。” “林院使和前太子的交情朝野皆知,前太子做了什么事,又是怎么丢了性命的,殿下可还记得?” 太子略一顿,做了什么事?造反啊;谁杀的?他亲爹啊!他倒吸一口冷气:“李非白你是说我父皇其实对那件事是耿耿于怀的?在他眼里林院使是乱臣贼子?” “兴许不是,但林院使和辛夷姑娘是师徒,您到底还是要避嫌得好。”李非白知道怎么打蛇的七寸,他想不管是辛夷拒绝,还是以百姓非议来说,太子都不会知难而退,反而认为对方不知好歹。 那他就找一个最简单的也最不能触碰的地方着手。 果然,这招很是奏效,太子登时不说话了。他沉思许久才说道:“我回头跟我母后说,不过李非白你确实提醒我了,虽然她背靠成守义,可她师父毕竟是林无旧,我把她要来府里,就好像是跟着父皇对着干,对不对?” “是。” “你真是一语点醒了本太子。”太子欣喜道,“李非白,我身边正缺个幕僚,本太子看你合适!” 李非白:“……”他是来救人的,不是要把自己搭进去的。他说道,“下官只擅长办案子,别的事并不擅长,尤其是做幕僚。” 太子说道:“你合适啊,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本太子看就很合适!” “圣上素来讨厌官员与皇子结党营私,我想……” “可我不是皇子,我是太子啊。”太子说道,“父皇肯定希望我能与大臣们多接近,多联络感情,对?” 李非白发现太子还是很有辩才的,这番话说的他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李少卿你好好考虑,做了本太子的幕僚,日后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李非白苦笑,这还真的把自己搭进来了,让辛夷姑娘知道,她不会把他笑死? 他说道:“下官还是觉得太子与臣子之间要有适当距离,否则也容易招人说闲话,更何况下官还在查安王爷的案子,实在没有合适的机会做您的幕僚。下官看门口有许多人挤破脑袋想为殿下分担忧虑,他们更加合适。” 太子摇头,嫌弃说道:“哪里合适啊,他们都比不上九弟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李少卿你一根头发丝啊。你别说推诿的话了,本太子知道你是谦逊。” 毕竟谁不乐意做未来皇帝的左膀右臂呢? 李非白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愿意。 太子如此笃信着。 李非白寻了个借口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时看着那碧绿天穹,早知太子如此不识趣,他倒不如直接拿了李家人的身份压他,告诉他不许靠近辛夷,她是他心仪的姑娘。 失策了—— 这边太子兴奋得连午觉都不睡了,让人备了礼出门,下人问道:“殿下是要去辛夷堂吗?” 太子说道:“谁要找那小贱人,我是要去大理寺找李非白。” “……”这怎么一会功夫那辛夷香馍馍就变成小贱人了??下人百思不得其解,可还是去让人牵了马车来,往大理寺去了。 这太子上午犯了众怒,下午马车一在街道上出现,眼尖的百姓就认出来了,纷纷要暗暗开骂。 又来堵辛夷堂,要点脸啊! 可谁想马车扬长而去,竟是奔着大理寺去了。 宝渡向来会比姜辛夷早起一会,好去辛夷堂开门,这刚出门就见太子带着一堆侍卫闹哄哄进来。 他瞪大了眼,终于鼓起勇气站出来护主:“太子殿下,您这是跑大理寺来抢人了吗?辛夷姑娘背后的人可是成大人!” 太子嫌弃地看他一眼:“起开,谁找她啊。” 宝渡狐疑道:“那您找谁?” 太子说道:“李非白啊。” “啊?你找我家少爷做什么?” 侍卫将他一掌扫开,为太子开了一条路。宝渡还觉得莫名,这一个午睡的时辰,怎么太子就不爱女人爱男人了? 啊呸呸呸,用错了词,该打! 不过太子到底要做什么,该不会真的盯上他家少爷了! 宝渡目瞪口呆,已是如临大敌。 第126章 废黜之心 李非白从外头回来时,进门就有衙役半笑半憋:“大人,有人往您门口塞了一堆东西。” 路上碰见别人,也是一样神色:“大人,您的门口都被宝贝堵住了。” 他问道:“是什么东西?” “说不上来。” 众人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李非白回到门前,一眼就看见那山一样的东西堆积在门口。他愣了愣,总算是知道他们不是不说,是真的说不出这是什么。 姜辛夷正蹲在一旁将东西从她门前挪过去,已然是挡住她的门口没法进屋了。 她瞧见李非白回来,说道:“你猜猜是谁送的。” “难道是……”李非白问道,“太子?” “对。”姜辛夷说道,“我还以为他对我纠缠不休,没想到片刻功夫就换人了……”她看着李非白,“你是替我跟他说什么了么?” 难道是用他的身份压了太子,否则那个蠢太子怎么会突然放弃她,转而讨好李非白了。 “不全是,不过确实像拉你出坑自己跳坑的模样。”李非白苦笑,“这不是我的本意,只能说太子不按常理出牌,打得我措手不及。” 连姜辛夷都笑了起来,她又说道:“东西你怎么处置?直接让人运回去的话,太子恐怕要觉得你是认为礼不够厚,又要继续纠缠了。” “看来辛夷姑娘深知太子接下来所为。” “这不是刚被他祸害过么?”姜辛夷说道,“我的提议就是把东西放好,找个适当的时机跟圣上说。一来跟太子划清界限,二来也算是妥当地解决了你没有收受太子赠品一事。” 李非白没想到她还替自己谋划好了路,说道:“好。” 姜辛夷似笑非笑打趣他:“哎呀,下回你还敢这么替我出头吗?” “你是指我把自己搭进去了?”李非白清理着自己门口的路,开着门听见这话,想了想说道,“还敢。” 说罢,人已经进去了。 姜辛夷眨眨眼,话里的意思是与其让太子缠着你,不如缠着我? 这家伙…… 越发不避讳了啊。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此时方院使已经进了宫见到皇帝。 秦肃正在批阅折子,边听魏不忘禀报近日京师的事。 方院使携方近谦受命进来便跪在地上:“皇上请责罚罪臣,撤去臣的院使之位,另则贤良任职。” 秦肃淡声道:“方院使说话不要免去前后,听着朕累。有话直说无妨,你先起来。” “罪臣不敢。” “说,你来有何事?不忙着卷子的事,却跑宫里来了。” 方院使说道:“罪臣正是为了卷子一事进宫,请圣上宽裕半月,让罪臣重新出一份卷子,再定臣的罪,臣才死而无憾。” 秦肃问道:“往年太医院的考卷会提前一个月备好,今年怎么临考了方院使还未准备好?”他低眉思量,想来这实在不像是方德的作风,便问道,“可是有了什么难处?” 方院使轻轻叹气:“都是臣的错,没有保管好考卷。今年大考的卷子确实已经备好,今日臣拿来做最后的审阅,确定无误后再过几日便可以送往全国衙门医馆。” “出了什么纰漏?” “臣……不敢说。”方院使说道,“是臣保管不当,请皇上责罚。” 秦肃说道:“朕知道,方院使绝非玩忽职守之人,定是有原因的,你且说。” 方院使默然,旁边的方近谦开口道:“是太子偷走了卷子!” 秦肃一愣,魏不忘忙说道:“方院判可不能胡说呀。” 方院使也呵斥道:“休要胡说!这与太子无关!” 方近谦却不管,说道:“早上太子来太医院,逼我父亲在与姜辛夷对战的擂台赛上认输,说我们太医院与一个姑娘家计较有失体面,非要我们认输,成全姜辛夷。父亲不愿,拒绝了太子殿下。谁想等他走后,那放在桌上的考卷却不见了。臣以为,是太子觉得那是与姜辛夷徒弟比试的卷子,便拿了去透题了。” “休要污蔑太子!太子怎会做那种事?”方院使说道。 “可屋里只有太子殿下来过!” 方院使顿了顿,与儿子对视一眼,状告的差不多了,便默契地伏地不言,只是长声叹息。 屋里安静得可怕。 秦肃没有言语,魏不忘见状说道:“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方院判也莫要激动,此事圣上定会让杂家彻查清楚的。但太子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两位大人且先回去忙。” 秦肃说道:“今年的考试押后半个月,你们保管试卷不当,恐题目泄露,乱了考试公正。朕罚你们三月俸禄,重新出题去。” 两人高声:“谢主隆恩。” 领了罚出去,方近谦低声:“爹,这状不是白告了吗?皇上根本不信我们。” 方院使淡然说道:“若不信,就是贬到蛮荒之地的下场了,罚俸禄只是不想让外人真的觉得是太子偷了卷子,他毕竟是太子,地位岂非是卷子这种小事可以撼动的。” 方近谦不解道:“那我们进宫告状的用意何在?” 方院使目眺远方,说道:“我们是先行的蚍蜉,只等四面八方的蚍蜉陆续到来,便能撼动苍天大树了。” “蚍蜉撼大树?”方近谦似乎懂了,以太子这般糊涂的行事,最终扳倒他的不是他们父子俩,但大树倒下时,是必然有他们一份力气的! 父子两人走后,屋里的气氛更是冷得可怕。 “简直不像话!!!”秦肃将手中的笔重摔地面,墨汁瞬间在房里扫出千万黑珠,黑得不见一点光泽,“他越发糊涂了!偷卷子给一个女人?这是堂堂太子应当做的事、会做的事?” 秦肃心中恨极了,将大羽交给这种人? 只怕他日后会从棺材里气得跳起来! 他揉揉眉心,魏不忘奉上茶水说道:“圣上息怒,或许真的是方院使他们误会了。” “你若让朕选择方院使还是那个蠢货,朕会选择相信方院使!”秦肃对这儿子彻底失望了,他甚至因为自己堂堂国君有这种儿子而觉得羞耻。 儿子蠢得根本不像他的种。 秦肃冷笑,对他再不抱任何希望。 他镇定下来,问道:“为何他要替姜辛夷出头?” 魏不忘默了默,说道:“城中近日有一传闻,说太子殿下纠缠姜辛夷,要将她收入府里。” 太子做的事已是让秦肃惊了一次又一次,他皱眉说道:“传闻当真?” “传闻不假,只是这是小事,所以风声传不到圣上的耳朵里。” 秦肃看他,眼神微愣:“东厂若连太子的事都不与朕说,那是你们太失职了。” 魏不忘忙跪下请罪:“奴才知错,只是太子近来做了不少这样的事,实在是不敢惊扰了圣上。” 秦肃一口气差点闷在胸腔:“他还做了什么蠢事???” 竟然还有能比这更蠢的??? 魏不忘说道:“圣上既问了,那奴才只能一五一十作答。可圣上可要保重龙体啊——” 攒了太子半年的荒唐事,他终于是可以全盘托出。 多亏了方院使做火药引子,他再助力点着,扳倒太子指日可待。 第127章 擂台赛 八月十日,再过五日就是中秋佳节,比起城中陆续摆放的鲜花盆栽,架起的红绸锦缎,百姓们今日还有更热闹的事要围看。 太医院与辛夷堂姜大夫的比试,从巳时开启。 今日天有薄云,遮掩明日,这日光便像是笼了一层轻薄白纱,将刺眼日光晕开在云层中。加之微风轻拂,朗朗白日唯剩暖暖秋意,是个十分舒爽的天气。 架在城中的擂台十分阔气,比试的不过两个人,却做了十余丈宽长。擂台高耸在闹市中,惹人注目。 台上一排坐开的十名长者都是从各地请来裁断输赢的老名医,杏林前辈,无论是谁的名字,都是会令后生敬重生畏的人。 作为女方的“亲人”,大理寺的人得空的早早就来了擂台下,占据有利位置,等待开战。 曹千户也一早过来凑热闹,领着浩浩荡荡一群锦衣卫来,惊得百姓直接避让,他们十余人仿佛身处洼地,旁边无人。 宝渡瞧见了他们便过去问道:“曹千户你也来了啊。” 曹千户说道:“这不是给辛夷姑娘打气助阵吗?你看我还领了锦衣卫们来,这排场可大?” “大啊。”宝渡往他们身后瞥了一眼,这人都躲到三里外了! 李非白一会也走了过来,曹千户说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里宽敞。”李非白说道,“在那边人挤人。” 宝渡一听也说道:“好主意,我也不回去了。” 那边的衙役们似乎也看出了不被挤的门道,纷纷往这边过来。转眼间站在两处的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汇流成功,变成两个衙门的人一起互相挤了,好不热闹。 太医院是甲方,坐了三人,方院使、方近谦、沈厚生。 辛夷堂是乙方,坐了姜辛夷和丘连明二人。 李非白见状,说道:“宝渡,你也上去坐着。” 宝渡了然,这是怕气势上输了人,而且他上去好像最合情合理,他可是辛夷堂的“老人家”呢! “好嘞少爷。”宝渡一骨碌跑了上去,坐在了姜辛夷一侧,又对脸都快僵成冰的丘连明说道,“加油啊丘老弟!” 不说还好,一说丘连明更紧张了。 今日比试分三场,第一场是由岐黄名家一起出的考卷,共有十道题,浅显考人功底的、深厚考人医术的,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颇考验人的功底。 考官特地请了蒋公公前来,以示公正。 小太监将两份卷子交给他,他查看片刻,说道:“卷子并无不同,请两位公子上前考试。” 沈厚生出身富贵,自小见惯了风浪,即便是被台下百人围观,在台上面对杏林大手,也毫不怯场,镇定非常。 他宛若一个贵公子踱步走到考桌前,始终面色不改。 而出身贫寒又总将自己埋头苦学的丘连明却心已生悸,无论是对台上还是台下的注视,他都隐约紧张,完全做不到像对方那样气定神闲。 紧张得生硬,生硬中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不自信。 姜辛夷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她命他学医,但忘记了行医者若没有一颗强大内心,那也容易怯场,以及慌乱。 这刚亮相就被沈厚生给比了下去。 回头她就将他扔到人堆里去练练胆子。 蒋公公对两人笑道:“请两位公子在半个时辰内答完卷子,医者不以速度快为荣,只评判医术精湛,故而提前交卷可不算分数哦。因此两位请深思熟虑下笔答卷,不可贪快。” “是。” 两人两桌相对,距离颇远,即便是眼力再好也看不见对方答卷。 此时台下已经有人吆喝——“最后下注了啊!买太医院一赔一,买辛夷堂一赔十啦”! 台上的姜辛夷竖起耳朵,一赔三她尚可接受,一赔十?一赔十??? 那人吆喝得厉害,台下人也纷纷起哄,就连丘连明都听见了。 “最后下注了啊!四海赌坊承接赌局!买太医院赢一赔一,买辛夷堂赢一赔十啦!” 那人在擂台下高声游走,吸引更多的人去下注。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摁,他偏头一瞧,就见了大理寺的官服。他赔笑道:“这位官爷,小的没有犯法?这小打小闹的赌局你们衙门不是不管吗?” 李非白说道:“你在这里高声引人下赌注,已乱了台上人心了。” 那人笑笑:“可也没哪条律文说不让人打擂台的时候喊啊。” 李非白见他皮实,是个不听劝的,便问道:“你所谓的小打小闹事没有超过一百两?” 那人肃色:“没有,绝对没有。” 他说完曹千户就拍他肩头,说道:“你这能下注啊?我下五百两。” “……接不来,没这活。” 他说着就见这大理寺的和锦衣卫的一笑,暗道不好,这是被他们联手坑了。 见鬼了,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衙门怎么还一块坑人了! 果然,李非白朝他示意,曹千户便大声道:“这人是骗子,我要下注他竟不接,你们可别被他骗了啊!回头让他骗了钱,我们锦衣卫和大理寺都是不接案的。” 有这两个官爷出面辨赌局,百姓们也不下注了,纷纷出声驱逐他。 四海赌坊的伙计讨了个没趣,只好灰溜溜走了。 台下这才安静下来,台上人也能继续专注考卷。 沈厚生将题目过了一遍,已是胸有成竹,抬头瞥向丘连明,却发现他已没了方才那局促模样,他的双目灼灼,明亮坚定,仿佛不是刚才那蹑手蹑脚的人了。 他暗暗诧异,随后收了心思,提笔答题。 宝渡比考试的人还要焦虑,他时而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可香烛好像一直不会灭。他焦急道:“怎么半个时辰这么长啊。” 姜辛夷淡声道:“你要是急的话,去把香给掐了。” “那回头守在那的护卫就把我的头给掐了。” “……” 宝渡说道:“笔试啊,丘老弟不会输?” 姜辛夷说道:“我想……会。” “啊?你怎么这么笃定?” “太医院这十几年来所用的教学路子,都是我师父创立的。我了解他的路数,精准、细致、完善,民间大夫大多没有一个系统完整的学法,总会有所纰漏。任何一个优异的太医院学生,在笔试上是绝不会输给民间大夫的,更何况是丘连明这样半路出家的大夫。” 宝渡皱眉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场擂台赛像是左手打右手。” 姜辛夷微顿,宝渡说的似乎没有错。只是太医院的人,会认可他们是同宗同源的么? 应当不会,因为太医院不是师父一个人的,那里凝聚了许多医者大家的心血。 所以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输的。 不必想沈厚生也是其中最优异的一个,是被众人推到前面在百姓那里挽救口碑的人。 换句话说,若他输了,那他也会被毁了。 已答完题的沈厚生察觉到对面桌子有人看他,他抬头看去,对上那姑娘清冷专注的双目,心头一跳。 随即低下头。 即便他知道他若赢了,会损害心仪姑娘的医者名声,但他仍想赢。 因为他代表的是太医院。 单是这一点,他就不愿输。 更何况,他本身就想赢丘连明,想赢辛夷堂,更想赢她。 半个时辰终于过去,小太监收了卷子,交由蒋公公确认上面都没有名字、没有什么暗号,这才将卷子交给十名医者大家。 “请前辈们评卷。” 第128章 第二场 擂台赛分三场,三局两胜。 因此每一场比赛老前辈们都会十分认真对待,尽量做到合情合理地可以服众。 这卷子刚交过去,十位前辈便开始审阅。他们看得很是仔细,十人围坐一桌,对每道题的解答都再讨论了一番。 他们的讨论长而深刻,似乎难以抉择谁的卷子答得更准备更对。 这时间太久,连台下人都忍不住说道:“十道题而已,这么难吗?” “应该是两个人答的都不错,所以难裁断。” “可急死人了。” 终于有位老前辈站了起来,拿着两份卷子走到台前,说道:“今日看此答卷,深深感叹我杏林门下后生可畏,也后继有人。左手的卷子答得细致、阐述详细,望闻问切记录详尽,用什么药、甚至如何煎药,都让人觉得考生十分用心思考;而右手这卷子阐述简洁、实用性极强,虽然并不如左卷说得详尽,但更加一目了然。只是岐黄辨证需要先详细判断,再对症下药,若望闻问切的过程太过精简,容易错漏病人病情,下药也易出错。” 他说道:“经我们一致认定,左卷更胜一筹。” 台下人问道:“左卷是谁啊?” 蒋公公上前辨认,说道:“左卷属太医院沈厚生。” 众人既有欢呼也有惋惜,各种声音交杂。 宝渡说道:“还真的输了啊。” 一会丘连明回来,眉头紧锁。姜辛夷说道:“这不怪你,你在辛夷堂看我问诊看病,简洁问答,这就是我的行事作风。” 宝渡点头:“对,怪你。” 姜辛夷盯他:“你敢。” “……我不敢。”宝渡肃色,“我甚至觉得这事应该怪我。” 姜辛夷:“……”未免太能屈能伸。 丘连明默然许久,抬头说道:“第五道题我方才答得啰嗦了点,应当更简略一些。” 姜辛夷微顿,宝渡也诧异道:“你不是在想输赢,还在想题目啊?” 这一局都结束了,想得再好也没用!他说道:“而且你还要更简略?刚才那些老前辈都说你答的太简单了。” 丘连明摇头:“可第五道题确实应该答的简单些,那题目说那人失心病发作,要问家眷什么。那就应当先救人,边救边问,而不是慢吞吞的望闻问切。”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认真说道,“辛夷姑娘,你可还记得,我起先总问你要先学什么,再学什么,你都说岐黄之术只要懂得病理、知晓用药,就没有先来后到的事,都是看病下药,对?” 姜辛夷点头:“是。” “就好比这狂症,是不是也是如此?书上只是简单略过此人病状,可真当面见了,又怎有空问那些。” 姜辛夷看着年轻人眼里逐渐点燃的光,她忽然想到,当年她追着师父发问时,师父的心情是不是也如此愉悦。 第一场比试后,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太医院那边拿下首胜,气势高涨。但大理寺这边气势也没落下,纷纷过来给丘连明打气。 那锦衣卫瞧见了,也过来掺和打气。 丘连明的肩膀都快被拍塌了,可只能扯笑脸——他真的很怕东厂的人啊!!! 方院使趁着这间隙寻了姜辛夷,问道:“你为何没有用你师父的那套路数来教丘连明?” 姜辛夷淡声:“师父在领我入门时,就已经摒弃了那些路数了。我并不是认为太医院从零到一百地教有什么不对,只是这套路数在民间不行。行医者,最忌讳闭门造车,若不能亲眼看、亲手把脉,将医书背得滚瓜烂熟也无用。” 方院使看着这姑娘说话,心头隐约如起麦芒,刺得他思绪猛地窜回十余年前。 “行医者,最忌讳闭门造车,若不能亲眼看、亲手把脉,将医书背得滚瓜烂熟也无用。” 一模一样的话语,他曾听一个人亲口对他说过,就在林无旧即将消失在京师的前几天。 他无比兴奋地跟他说了这番话。 但随即目光沉落,说道“可我怕是不能如愿了”。 尘封的记忆忽然涌来,方院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线索——关于林无旧为何会遇害的线索。 他蓦地说道:“辛夷,当年你师父在京城失踪前几日,似乎就已经预感到他无法留在京师。他曾说过要革新太医院,但恐成夙愿。若非他有所预料,又怎会说那番话?” 姜辛夷想或许是那想借师父的手下毒的人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威胁,所以师父说了那些话么? 可即便是毒害先皇这种事,师父都没有跟任何人说,只能说明那人来头很大——就算师父向先皇揭穿了他,也无法撼动他的势力。 姜辛夷轻轻点头,有一件事她想问李非白,唯有问他,才能替她保守秘密,保住自己的猜想。 她向方院使道了谢,此时一炷香的时间已到,众人都重新回到了桌前。 第二场比赛开始了,擂台上多了一张长桌,陆续上来几个一眼看去就是病人的人。 既有自己上来的,也有被人搀扶而上的。 一共十人,依次坐下。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双目赤红,有人面色萎靡,有人四肢微颤。 一眼看去便是十人十病。 老前辈说道:“第二场比试开始,请两位为他们诊断治病。” 两位书童手捧笔墨站在两人身旁,只待他们看一人,便交由他们写下药方,再呈给老前辈们比对。 沈厚生从左边起诊,丘连明从右边起诊。 很快擂台上下的人就发现丘连明这边进行得很快,他看完四个病人,写了四张药方,沈厚生才看了两个。 这速度连沈厚生都忍不住看他,这么快,问清楚病情了么? 如此会显得他很磨叽。 待丘连明看到第七个人,沈厚生刚问第四个,对方如此快的速度立刻打乱了他的节奏。 台上台下众人议论纷纷,好话也有孬话也有,这时有人说道:“这就是辛夷堂姜姑娘的模样呀,断证快下药准。” 一句话将那孬话压了下去,毕竟姜辛夷开药便是如此快而准,有个先例摆在那,这看病速度快反而成了一种好事,而不会被人说是瞎胡闹。 沈厚生听着台下众人非议,目光又看向姜辛夷,那姑娘年纪明明很小,可总是那样冷然,气定神闲,这到底要经历过什么才能养成如此淡然的性子。 他收回心思,找回自己的节奏,继续为人看病。 许是他问的太过仔细,那头痛不已的男子忍不住骂道:“你太慢了!能不能像方才那个大夫那般问的简洁明了些!不是每个病人都有力气回答你所有问题的!!!” 沈厚生愣了愣:“抱歉,我只是想问得详尽些,好对症下药,免得误诊。” “可你问简单些也行啊,你是太医院的?我看你问的话就像我去太医院药铺问的那些,难怪说在你们太医院里看病繁琐,哎哟……痛死我了。” 男子这连声质问,引得旁边两人也抱怨起来。 这下沈厚生的节奏是彻底被打乱了。 当一个医者在反思自己的诊断手法时,就已经是出问题了。 终究是硬着头皮诊断完了,但他知道,这第二场比试,他要输给丘连明了。 第129章 第三场 两人的行医风格似乎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基调。 一人严谨细致;一人粗犷迅速。 虽然都是治病救人,但这种差异太大,若论风格,众前辈还是更喜欢沈厚生的稳重。 可急病急看,慢病细看,当前十人几乎都是急症。他们同时出现争相求看时,明显是辨证迅速的丘连明更加惹人称赞。 那跟随一旁的童子不单是端笔墨去的,还记录了两人行医时所问的话。 几乎是得到了老前辈们一致称赞的丘连明便因这记录卡住了,让他们犹豫起是否要将这场的胜利交给他。 一人问道:“你为何对第九位病患只问了两句,就施针救人了呢?” “而且问的还是他来此地前做了什么,做了多久,这又是何解?” “你不问年龄病史,为何问这个?” 丘连明恭敬答道:“此病患初见断定为中年男子、身强体壮,虽已入秋,但却袖子高挽,胳膊强劲有力,皮肤黝黑,可见平日里是做力气活的。患者当时一直狂饮茶水,额上大量出汗,观其胸腔起伏过度,听其心跳犹如撞鼓,已见热邪内闭,蒙闭心窍了,因此晚辈怀疑其为‘中暍’。” 沈厚生蹙眉说道:“如今已入秋,怎会有暑气?” 丘连明说道:“这便是我问他从事何业的缘故了。” 老前辈翻看笔录,说道:“他答自己是打铁匠。” 沈厚生忽然就明白他“暑气何来了”。他说道:“太阳中热者,暍是也。可即便非酷夏,若是长久身处高热之地,也会中暍,所以你问他是做什么的,对吗?” 丘连明点头:“因他情况危急,所以晚辈先替他施针救治。” 老前辈看着行医笔录,轻捋胡子赞赏道:“人中、中冲、合谷、委中,再十宣放血,并非走的足三里穴,此法冷静稳妥。” 内行人听出了门道,外行人却不懂。 宝渡悄声问道:“走足三里穴又怎么样呀?” 姜辛夷答道:“身体壮实者便用他的法子,若是身体虚弱者,便是人中、足三里、内关,再以艾灸神阙穴,不可放血。” 宝渡了然,虽然还是听不懂,可这不耽误他给他那丘老弟叫好啊! 众前辈也是齐齐点头,细看他的看病手法,再看所下的药,只要能治病,那望闻问切简单些也无可指摘了。 他们略商议了一番,便对蒋公公说了这场的胜者。 蒋公公走到台前说道:“这局,辛夷堂丘连明胜。” 太医院众人叹气,若这场赢了,就不必再进行第三场了。沈厚生倒没有心生不悦,他看向丘连明,第一次在心里承认了他的分量。 第二场依旧是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姜辛夷方才在场上就找到了李非白的位置,香刚点上,她便起身要下去。 谁想却被个年轻人拦住。 “姜姑娘请留步。” 姜辛夷抬头,略觉意外:“何事?” 扑面而来的清冷感没有击退沈厚生,他不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清冷才喜欢上她的么。他缓了缓神说道:“我想请教姜姑娘是怎么教人学医的?因为我听说丘公子是半路出家,而且在你辛夷堂不过短短两个月时日,可怎会有如此扎实的功底?” 姜辛夷唇角微弯,一抹笑意更让这张脸更如莲花绽放,美得慑人心魄。她说道:“虽然他在辛夷堂的时日短,可算起来,他已经看了十余年的医书。诚然他的天赋不及你,但他从医的决心,却不输任何人。” 这点沈厚生承认。 还有一点就是——他根本不是来请教的,他只是想借这个难得的时机来跟姜辛夷说说话。 饶是这些话,他都已在脑海里演练了上百遍了。 ——如果姜辛夷是一本医书,他一定能泰然面对,不必用上他毕生勇气。 姜辛夷说道:“我还有事,回聊。” 沈厚生嘴快道:“哪里‘回聊’?” “……”这回聊不跟改日请你吃饭一样,是句没期限没地点的空话?姜辛夷像看个怪人,可她急着去找李非白,随口说道,“你若愿意,改日来辛夷堂坐坐。” 沈厚生紧绷的心瞬间舒展:“好。” “……”喂喂喂,这家伙该不会是当真了。她可以随便说说,可他不能随便相信啊。 罢了,没空理会这些三岁小毛孩。 姜辛夷走下擂台,往李非白那边走去。 李非白说道:“那沈厚生没有与你说什么?” “怎么这么问?” “他跟你说话时神情绷紧,像是十分紧张。” 姜辛夷不以为意:“估摸是与人打交道得少,紧张了。”她说道,“方才方院使与我浅谈了会,他有一句话让我很是在意。他说当初师父已经想再次更新太医院,但遗憾地说没有时间了。不过几日,宫廷兵变,师父也离开了京师。这是不是证明了谢明义说的话是真的,真的有人想要师父给先皇下毒,但师父拒绝了。” “若你师父有征兆,那或许是真。” “所以我想知道……在先皇在位时,最得权势的人是谁。” 李非白略一想,又觉不可能:“东厂厂公魏不忘。可是他没有理由杀先皇。” “为何?” “因为先皇信任他,倚重他。若先皇是大树,那他就是附着在大树上吸食汁液的蚜虫,蚜虫怎会让大树枯死?” 姜辛夷觉得这个想法是成立了,她正打算打消疑虑,恰逢休息的时辰已快到,她准备回去。李非白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捉了她的胳膊蓦然说道:“有一种可能是成立的。” “什么?” “先皇当时已经是病入膏肓,在外人看来命不久矣,我如果非要假设魏不忘是下毒的人,那有一个猜测是成立的。” “什么猜测?” 李非白说道:“下任储君不信任东厂,也不愿重用魏不忘,让他察觉到了被罢免厂公的危险。” 姜辛夷不解,李非白说道:“我查十几年前的事时,查到前太子一事,或许能解释我的猜测。前太子做过许多荒唐事,而东厂又负责督查百官,总要与先皇禀报前太子所做之事。先皇对前太子便多加斥责,前太子也因此对东厂不满,屡屡放言他日后要削弱东厂势力,甚至多次向先皇进言要废除东厂衙门。” “你是说,魏不忘可能是怕前太子登基,对东厂和对他不利,所以先下手为强?” “唯有这个解释,才能支撑起你的疑问。你师父为何不去告诉先皇有人要对他下毒,是明知对方势力太大无法抗衡,还是自知说了也无果。” “师父不是这种人。”姜辛夷想清楚了,她推翻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师父不会坐视不理的,他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没有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我要回去问问六叔那几日师父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一定有……” 李非白安抚道:“无论如何,似乎又有了些眉目。” “嗯。” 台上的人已在催促,李非白说道:“你先上台,一会下来我们一起去找成大人。” 姜辛夷点头,随即回了擂台上。 沈厚生看着她上来,方才他始终在看姜辛夷和李非白。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可是他能感觉得到他们说话时的自在。就连李非白将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拍时,她也没抗拒。 若是他搭个手……怕是要被她直接拧骨折。 沈厚生不由打了个不甘心的冷噤。 蒋公公看了老前辈们出的题,不由笑笑,说道:“诸位前辈也是顽童之心啊。”他走到两人面前,说道,“在三里城南南林寺前的那株百年老榕树,两位可知道在哪里?” 丘连明和沈厚生说道:“知道。” 蒋公公说道:“如今那里有两位病者正等你们医治,都是伤了筋骨的人,小伤。要求便是你们不可乘车,不可带旁人,需要自己过去,救了人便回来。谁先回到擂台,敲响铜鼓,便能获胜。” 沈厚生蹙眉:“这是什么比试?体力?” “是,身为医者,自己的体魄若不强健,又何以让患者信服。” 这个解释也算解释得通,沈厚生没有意义。不过他仍是皱了皱眉头,他常年伏案看书,自知体力并不算好,可反观丘连明,听闻他是农户出身,又日常做面挑担游街叫卖,恐怕体力是很好的。 他有些懊恼平日怎么没有勤四肢。 此时铜鼓响起,第三场比试,也是最后一场比试,开始了。 第130章 医者大能 那大鼓还未响,姜辛夷见宝渡站了起来,问道:“做什么?” 宝渡说道:“我也是今日考官呢。” “你弄什么名堂?” “嘿嘿。” “……”皮痒了这小孩。 铜鼓一响,两人当即下台。 沈厚生才刚走到台阶,就见旁人一个箭步飞了出去,直接从半丈高的擂台跳下,眼都不带眨的。 正拎着衣裳下去的他:“……” 丘连明觉得这种体力赛他有赢的希望了!比起输,谁不想赢,他当然想赢,不丢了辛夷师父的脸。 如今的他斗志昂昂,像头老牛冲了出去,转眼就把那贵公子撇在了身后。 这时就连方近谦都忍不住喊道:“你倒是快跑啊!” 已经在跑的沈厚生:“……”他跑的这么不明显吗??? 周围人一阵哄笑,沈厚生瞬间红了脸,也不管什么形象了,加快速度往寺庙榕树下跑去。 心急的看众干脆也跟着他们跑,街道上没有去看擂台赛的人见了,以为前头有什么热闹事发生,好事的也跟着往那边跑。 转眼队伍就变得浩浩荡荡,热闹无比。 沈厚生已经落下了丘连明一大截,忽然瞥见几个同窗,他们今日与他一样,穿着太医院学生的衣裳,佩戴一样的帽子,可他发现他们就连发髻都梳的跟他一样。他刚皱眉,一同窗就说道:“我特地找了几个跟你身形差不多的人,这会人多又乱,你赶紧乘车追上丘连明,我们会引开他们的注意的。” 本来就着急的心被他这一激,沈厚生的心跳得更加快了,他气恼道:“我沈厚生在你们眼里就是这种人???滚远些,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这是方院判安排的,我们太医院绝不能输!” 沈厚生恼怒:“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回头告诉院使。” “难道你要输?丢我们太医院的脸?” “你们如此行径才是丢太医院的脸!”沈厚生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还要分一口气来骂人,气血逆行,脸都煞白了。 几个同窗急忙停下,看着他夺命狂奔。 他们相视一眼,说道:“不愧是我们的大师兄啊。走,跟老前辈们复命去,我们大师兄经受住了考验!” 这会丘连明已经快跑到榕树下了,忽然冲出一个人,差点挡了他的路。他本想绕过去,可看见这人的脸他急忙停下:“宝渡,你怎么从这蹿出来了?” 宝渡说道:“辛夷姑娘说,她已经帮你打点好了一切,这次比试你一定会赢。” 丘连明喘气笑道:“别胡闹,辛夷师父才不会做这种事。” “……好,是我帮你打点的。” “哈,打点可是要很多钱的,你没有。” “……”宝渡绞尽脑汁说道,“是我家少爷不忍心辛夷姑娘伤心,偷偷帮她打点的!总之你不用比了,赢啦!开不开心?” 丘连明说道:“宝渡你怪得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信,我们辛夷堂和辛夷堂的朋友可没有这种坏心眼的人啊。你别说了,你到底想不想赢!” 他拨开宝渡,继续赶路。 宝渡着急了,他这是要验证他是不是有邪念,不是要向老前辈们证明他是个憨批! 两头的消息传回擂台,老前辈们纷纷赞赏道:“心气正直,无鼠辈之举。” 姜辛夷这才知道宝渡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那想必方院使也不知道,这种事是瞒着双方师父做的,这仿佛也在考验师父的品德。 南林寺庙榕树下,早成了年轻男女许愿之地,树如伞盖,葱葱郁郁,却被无数红绸缠裹,承载各种祈愿。 丘连明赶到时,有两人正在树下等待。 一人招手道:“丘大夫,我是您的病人。” 丘连明急忙上前放下药箱,查看他腿上伤势,这伤不过是崴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总觉得这试题不太对劲,就算是比拼体力,也不至于出个如此简单的题目? 他没有多想,打开药箱为他处理。 待他快结束时,沈厚生这才跑到。 平日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这会已经快跑到气厥了,他几乎是瘫在榕树下,喘得脸色发白。 丘连明合上药箱,忍不住问道:“可要我替你针灸提气?” 沈厚生气喘如牛,努力摆了摆手,连句话都吐不出来。丘连明犹豫片刻,便提上药箱走了。 他这是稳赢了呀。 怎么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医者未必都有强健的体魄?他就见过不少医生是久病成医的,那种如何比拼体魄? 丘连明不懂这道试题的意义。 可偏就是这么考的。 旁人见他呆头呆脑的,也不跑,想他胜者之人便着急起来,喊道:“你倒是跑起来啊!跑三里地去敲鼓啊!” 丘连明回神,看着前路目光微凝,在路人的催促下,他终于是跑了起来。 这边沈厚生为患者的腿伤系好布条,即便明知已经落下丘连明一大半路程,可为伤者疗伤时,仍是仔细谨慎,有着他一贯的慢条斯理的作风。 “输咯。”有人幸灾乐祸道。 沈厚生气息微屏,没有理会,他收好药箱,随即往擂台方向跑。 跟来时一样快的速度,甚至比那更加不要命的模样。 救人时可以慢,可不救人的时候,他就要拼命了。 这会丘连明恐怕已经敲响锣鼓了。 伫立在擂台上的巨大的铜制锣鼓,响声一定很好听,沉闷厚重的声响或许可以传遍整座京师。 他辜负了方院使的厚望,辜负了诸位教导过他的先生们。 沈厚生从未觉得如此难受。 前面道路拥堵,比来时行人更多,隐约还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 从旁掠过,那里果真有人倒在地上,而且不止一个,都在痛苦哀嚎。地上竹架散地,绳子四落,抬头望去正有一间房屋在修缮,似乎是刚发生了坍塌断裂。 然后他在那里看见了跪地救人的丘连明。 沈厚生一愣。 明明能赢比赛的人,却在这救人。 他刚慢下脚步,便有人说道:“这是赢的大好机会啊,你再不跑快些就要输了。” 沈厚生当即跑快了些,可很快他又跑了回来,在众人的惊诧声中,也如丘连明一样,打开药箱,救治伤者。 两人凝神救人,根本不管旁人怎么劝阻,此时输赢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此时唯有一个身份——大夫。 擂台上,仍不见两人回来的方近谦忍不住站了起来眺望:“就算是吃草的老牛也该走到这了。” “莫急,丘连明也未归来。”方院使抬头看看姜辛夷,她仿佛全程都是这种气定神闲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在意输赢。 忽然有人高声:“回来了!” 方近谦又一次站起来,还以为能看见夺命狂奔的两人,可谁想却看见两头老牛。 他们走的简直比千年王八还要慢! 他要是能被急死,此刻就已经死了十回了。他冲那边喊道:“你倒是快跑啊!” 喊他们快跑的人不在少数,可两人愣是没有争跑。 待走回擂台,也不拿鼓槌。 沈厚生说道:“我输了。” 众人哗然。 丘连明说道:“你要是没留下来,就赢了。” 沈厚生偏身盯他:“你留了,我没留,那我成什么了?”他硬气说道,“先从榕树下走的是你,先在竹架下留的人也是你,无论如何,你都是赢的那个人。” 丘连明皱眉,他觉得不是:“在你也留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就没有输赢了。” 沈厚生抿了抿唇,心高气傲的他不能接受自己是获胜者,输了就是输了。 台下的看众也陆续从旁人嘴里得知了方才的事,那催促他们快拿鼓槌的声音也小了、轻了,纷纷赞叹着,一时台上也是议论纷纷。 宝渡都快急死了:“这算什么,也该分个胜负呀。” “他们早定了胜负了。” 宝渡问道:“早就?你怎么看出来的?” 姜辛夷说道:“你看这些老前辈,笑得跟花似的。” 宝渡一抬头,那十位长者可不就是笑得灿烂如花嘛! 笑罢,最年长的医者缓缓站起,台上台下立刻寂静。 老者说道:“一个月前,我们十人陆续收到方院使亲笔信函,邀我们前来裁决两位年轻医者比试胜负。我们来后,共商试题,发现无论是从普通的基础考,亦或是考辨证、针灸、用药,都觉欠缺了什么。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考题本身就错啦。” “学医者并不止步于这三场比试,即便此刻医术更胜一筹,他日也有可能超过对方,如今的比试有什么意义么?没有,只会挑起太医院与民间医术的对峙,无论是谁赢了,对我岐黄之术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可是一颗医者仁心,却是最难得的。能摒弃胜负、能摒弃贪念,以救死扶伤为己任,那才是真正的医者,才是杏林门中最想要的人才。虽说比试有三局,可真正的试题只有这一题,考的便是医者仁心。所以今日我们设了此局,意不在比试医学造诣,只要一心学医,那都是能治病救人的大能,天赋不是成为大夫的唯一前提,坚守救人的初心,才是最难得可贵的。” 老者感叹说道:“万幸,今日在各种利益和贪念面前,你们两位仍能坚守初心,留步救人。” 此刻丘连明和沈厚生才终于明白十位老前辈的良苦用心。 就连姜辛夷方院使甚至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会为了这场比试深思熟虑到如此地步。 一瞬让人肃然起敬。 甚至让人觉得豪壮。 老者的背后,是千年的医学之魂,是永不忘记救死扶伤的初心。 老者说道:“第三场比试——平局——” “好——” 围看的数百人沸腾,无人非议。 第131章 小辛夷 一胜一负一平局,那最终的结果,就是平局。 太医院没有异议——若真细究起来,那老牛沈厚生也是必输无疑。 如此结果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 姜辛夷也没有异议——她意不在弄臭太医院的名声,丘连明无所谓,她更无所谓。 丘连明当然没有不痛快,他甚至很高兴自己没有输了这场比赛,就是宝渡痛心疾首道:“错失了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啊。” “如今已经成名了。”姜辛夷说道,“只是你火候仍不够,继续在辛夷堂待着,我说你可以出师那日,才能另起炉灶。” 宝渡狐疑道:“咱就是问,你真的不是在找不要钱的帮手吗?” 在京师请个药童可贵咧! 姜辛夷挑眉:“你是在哭诉我没给你发工钱?” “不敢!”他家少爷可是偷偷给他开两倍月俸哒!宝渡说道,“不过这次没赢真的很可惜啊。” 姜辛夷说道:“我一开始也没抱着必赢的决心,若是这么想了,你觉得我会这么悠哉地教?” “可为什么不想赢啊?” “若太医院输了,百姓必定会对它产生质疑。这波及到太医院下辖的州、县、镇的医馆。这些都是国家开设的医馆,最受益的就是穷苦百姓。” 宝渡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大义,心中默默赞赏了一番,又问道:“既然你也没打算赢,怎么还让丘老弟天天这么折腾,这不是白折腾了吗?” “哦,你不觉得……折磨人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么?” 宝渡:“……”女阎王实锤啦!他见丘连明在发呆,问道,“怎么了丘老弟?” 丘连明眨眨眼,有些似在梦里,他说道:“方才辛夷姑娘说,出师?出师的意思是……是……”他看向姜辛夷,胸口砰砰直跳,“您收我为徒了?” 青年目光灼灼,似闪烁光芒。 这种朝气姜辛夷很喜欢。 她说道:“这件事你才知道?” “……我……”丘连明快被这话冲击得乐死了去,“我还没行拜师礼,还没奉拜师茶,我以为不是……” 姜辛夷抿唇:“那现在你知道了。” 丘连明伸手就要抱她,被她的眼刀挡了回来,可满心欢喜无处可去,便一把抱住宝渡:“我有师父了!辛夷姑娘收我做徒弟了!宝渡!我有师父了,我有根了!” 最后一句让姜辛夷多看了他一眼,根啊……他有根了,她的根却早就被人拔了。 不知怎的,心中一片怅然。 她也想她的师父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回到大理寺,擂台上的热闹事有杨厚忠来说,成守义觉得比自己亲眼看见的还要详尽。 见姜辛夷进来,笑道:“真是好精彩的一场比试。” “一般。”姜辛夷坐下,吐的两个字立刻终结了话题讨论。 本来还高兴的杨厚忠一听,说道:“辛夷你才十八,不是八十啊,能不能拿出点年轻人的样子。” 姜辛夷看他:“比如?” “笑啊,像个姑娘家那般笑。” 姜辛夷想了想,扯扯嘴角,扯出一个巨僵硬的笑。 杨厚忠抬手:“你还是板着脸,丑到我了。” “……”这人就是欠骂! 姜辛夷暗暗骂人,杨厚忠也不瞎扯,找别人说这事去了,热闹的事就得让它热闹起来,好好分享这种开心!当然,除了姜辛夷那个冷面佛! 成守义笑道:“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 “嗯。”姜辛夷说道,“六叔,师父当年收我做徒弟的时候,我怎么没有像丘连明那般高兴……” 成守义不曾听她说过她的身世,微微笑道:“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姜辛夷回想片刻,说道:“当年师父在路上捡到濒死的我,我只知道他会给我好吃的,而且不会打我,所以我死心塌地跟着他。直到过了一年,他说收我做徒弟,我说好,就这么成了。” “你真是打小就凉薄啊。”成守义温声说道,“六叔很好奇,是怎样的人家,才会养出你这样的性子。”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正当成守义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姜辛夷却说道:“我爹娘待我并不好,我若说我两岁就开始记事,您一定不信。可若是两岁留给人太多痛苦的回忆和折磨,那是能记一辈子的。” 成守义微顿:“辛苦了,辛夷。” “那些事我是记得,但并不重要。”姜辛夷坦然说道,“与师父的八年,可以治愈我出生的那八年。” 成守义略一推算便知她是八岁逃离了双亲,也是同年被他三哥收养,共同生活了八年,直到她十六岁时,三哥惨死,她也从此踏上了寻找仇人的复仇之路。 这对一个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少女而言,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啊。 或许三哥逃亡的那八年里,辛夷也带给了他许多快乐。 否则他又怎会把取给女儿的名字,给了她呢? “辛夷,六叔替我那三哥谢谢你,陪伴了他八年。” 姜辛夷眼眶瞬间微湿,她合上双眼,将眼泪含入眼底,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心底的脆弱。 屋内安静无比,成守义也沉默良久,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六叔破案无数,却不愿涉足你师父的案子,非要看着你这样辛苦地查案?” 终究是说到了她想知道的事上。她看着眼前人,点头说道:“是。” 成守义默了默才道:“六叔有令在身,永不能离开大理寺;永不能插手你师父的事。我心中有诸多疑点,但我不能与你细说,我担心你的安危,更不愿大理寺深陷其中。你师父是一条命,但我若在大理寺,能救更多人的命。你还小,或许不懂这种事,可是这些道理,都是你师父教我的。一条命,永远是比不过成百上千条命的。” 姜辛夷想,所以之前六叔说也要查案的事,其实是在拖延她的调查么?他不想她出任何事,可他也知道她是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的。她说道:“我明白,但我不会这么做。”她盯着他,“对我而言,师父比任何人的命都重要,包括我自己的。” “六叔也明白。” 两人坦诚认可对方的观点,可是绝不接受对方的观点。 姜辛夷说道:“我只想问六叔一件事,在宫廷兵变前几日,我师父可有什么异样?” 过往的事成守义已经想过几百遍,任何细节他都可以脱口而出:“没有,只是与我提及三皇子的次数多了些。” “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么?” “是。” 姜辛夷觉得这是个线索,为什么会提及三皇子?不是太子,也不是另一个也有实力的五皇子? 要推进十年前的事,真的太难了。 成守义心头微顿,当年他提着前太子的头在宫中见到三皇子和五皇子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哥说过的话。 ——“若非要在他们二人中选一人做皇帝,那我会选三皇子呢。” 不得不说,正是这句话让他瞬间选择了将人头交给三皇子。 此时被她问起,成守义才明白,三哥当年屡屡提及三皇子,恐怕真的不是闲谈。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今日午休,过两日又是中秋,丘连明和宝渡都跟着宋大娘出来采办了。 宋大娘打算自己做月饼,儿子喜欢吃咸馅的,宝渡又喜欢吃甜馅的,她便打算两种都做。另外又买了些灯笼,想让辛夷堂热闹热闹。在路上瞅见盆栽好看,便又买了盆栽。 宝渡说道:“辛夷姑娘不喜欢花花草草,我们院子是一点花草都不打算养。” 宋大娘说道:“现在不一样了,擂台赛后,辛夷堂有名气啦,人比往日多多了,我们也得大气起来,弄两盆放门口,看着好看。” “大娘想的真周到。”宝渡又说道,“门口的大灯笼也挑喜庆些。” 三人满心要将辛夷堂摆弄得热闹起来,便去了灯笼铺子挑选。 片刻丘连明说道:“辛夷师父怎么在那?”他指着对面铺子那姑娘说道,“我看花眼了?” 宝渡只是看了一眼就说道:“当然是看花眼了,一,那女阎王绝对不会穿粉色衣裳!二,她绝对不会在午休的时候出来买东西,而且买的还是胭脂水粉!” 正当他得意洋洋自己的精准推理时,可回想方才那余光一瞥……好像侧面就是她啊。 难道女阎王也如此多娇??? 他吸溜一声,便往那边走去,想走近了看个究竟。 丘连明见他过去,也跟了过去。 等他们走近了,那姑娘已经进了里面挑选,他们便也往深处走。 架子上摆满了胭脂水粉,进门便是满鼻香气,与他们身上的药味相撞着。 丘连明皱了皱鼻头,终于知道为什么辛夷师父从来不涂抹脂粉了,香味还得是药香最好啊。 这铺子挤满了女眷,极少男人,两人又是一头往里扎,十分惹人注目,姑娘夫人们都往旁边走,不想与他们靠近。 掌柜的也瞧见他们贼头贼脑的了,生怕他们惊扰了他的生意,急忙过来说道:“两位公子要买什么啊?” 丘连明哪里买过这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还是宝渡反应快,说道:“要入冬了,给我娘买盒凝脂膏。” 掌柜见他确实是来买卖的,这才堆了笑脸,领他去买。 丘连明则继续往里走,可走到最后一个货架,他也没瞧见那个身影。他正觉得奇怪,耳后忽然有少女的银铃笑声:“你跟踪我啊?” 他蓦地转身,与那姑娘打上了照面,可这一看,着实吓了他一跳。 眼前这姑娘年纪约莫十五,笑脸嫣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可他不是因她的美而惊吓,而是她的脸。 她的脸与姜辛夷竟有六七分的像! 他讶然。 宝渡这时也迅速买好凝脂膏过来,往那一瞧,也瞧见了那姑娘,他当即咋舌。 这根本就是小号女阎王啊! 少女负手而立,看着他们笑靥如花,仿佛一朵不经尘世污染的小白花,向阳而生。 第132章 青青 “姐姐,你怎么又挨打了,是不是又不听爹娘的话?” “哎,你可真是不乖。” “不要哭哦,青青有糖,姐姐你吃。” 五岁的小团子从兜里掏着藏了半日的糖,可夏日炎炎,糖早就化在口袋里了,她伸手一掏,黏得满手都是。她便边掏边吃手指,吃干净了又进去抓,可依旧抓不出来,只抓了一手糖腻子,便又舔干净,再抓。 反复几次,看得做姐姐的毫无胃口,又想笑,终于在妹妹抓到一个小指甲盖大的糖果时客气道:“姐姐不要,姐姐不想吃。” 青青瞪大了眼,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滚落:“完了,哪有小孩子连糖都不想吃的,不想吃糖的小孩子是不是快要死了?姐姐要死了是吗?” 她“哇”地哭得好大声,就要出去告诉爹娘她要死了。 姐姐一把抓住她:“我吃。” 随后皱着眉头把糖吃了进去,一口闷了。 那糖好像还有点咸,定是有妹妹的手汗! 青青这才破涕而笑:“姐姐不会死了。” 姐姐看着虎头虎脑的妹妹,伸手抚摸着她手背上的伤,沉思良久,蓦地问道:“青青,如果姐姐要带你走,你愿意吗?” “去哪里呀?” “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爹娘,只有姐姐。” “好啊,爹娘老打你,老打我,但姐姐不打我,我要跟着姐姐一辈子。” 姐姐伸手抱住她,低声:“那我带你走。” 她抱着妹妹,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可正因为这种从她记事起就不曾断过的疼痛让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妹妹也像她一样,继续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要带她走,离开这,离开那如豺狼的爹娘! 梦入后段,她愈发醒不过来,喊着妹妹的名字,却不见她。 她跑了很久,终于听见妹妹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忽然看见妹妹从梦境的天穹扒开一道口子,露出一双绝望幽怨的眼睛,说道:“姐姐,你怎么自己走了呢?” 梦境破碎,姜辛夷猛地从那双眼睛的注视中清醒过来。 她大口喘气,窗户忽然传来李非白的声音:“辛夷,你做噩梦了?” 她慌声:“进来。” 很快人便从窗户进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却见她满额是汗,就连衣裳都是汗珠。 姜辛夷捂住脸,许久不能平复心境。 “你先缓缓,我给你倒杯水。” 李非白要起身,被她抓住了手。姜辛夷看着他,在他坚定的眼神里淡化梦里那只幽怨的眼睛:“我梦到我妹妹了。” 李非白意外道:“妹妹?” “亲妹妹。”姜辛夷说道,“当年我答应带她一起从我们的父母身边逃走,可计划失败,她被抓了回去,而我一个人逃走了。这些年我总能梦见她,她一定很恨我,为什么没有把她一起带走。” 她有双亲,还有妹妹?李非白几乎在她从不提及家人的刻板印象中以为她就是个孤儿,亲人只有收养她的林无旧了。 他轻抚她的发,说道:“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帮你去接她。” 姜辛夷摇头:“他们来去无踪,谁也找不到他们。” 她抓着他的衣服,强迫自己从梦魇中抽身出来。本该被她刻意遗忘的亲人,此时突然袭击着她,勾起她心底最可怕的记忆。 门外院子传来声响,姜辛夷说道:“像是宝渡的声音,你回,免得有什么流言蜚语……” 话没说完,门就被宝渡推开了:“这门没关啊,我……少爷?” 宝渡脑袋一歪,心眼也跟着歪到天边去了。这在一间屋还好,可在一间屋还在床上,他不歪都不行啊! 姜辛夷:“……”黄河怕是都容不得她洗一洗了。 李非白说道:“你什么都没看见。” “对啊,我跟少爷一起进来的,没看见没看见。” 这午休的时辰将过,大理寺也陆续有了人声。李非白和宝渡一起出来,把门关好了。 可怜的宝渡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歇一会,就又出来了,还弄得他都忘了说正事。等被少爷撵回辛夷堂,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嘿!他要跟辛夷姑娘说辛夷二号的事来着! 算了回头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长得像吗? 虽说也未免太像了一点…… 宝渡皱眉,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他转身看去,大喜大惊:“老爷。” 李战打量这辛夷堂一眼,他与林无旧并无交集,但他的事近来听得多,又知儿子与姜辛夷的事,总归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看一眼。 宝渡迎上去笑道:“老爷怎么来这了,是要去大理寺找少爷吗?” “不去那,只是路过这里,来看看。”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路过的借口呢?宝渡说道,“老爷进来坐,宝渡给您沏杯茶。” 李战点点头,又问:“姜姑娘不在?” “她每日都要午休,一会才来。”宝渡利索地沏了茶奉上,他在家也常做这种事,不过那是少爷。老爷常年不在家,虽然他进李家多年,但也没跟他见过几次,还十分生疏。 加上每次老爷从边塞回来,少爷都要各种避而不见,连带着他也养成了老鼠性子,对堂堂战神老爷生畏。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李战问道:“你可了解姜辛夷?” “老爷想问哪点?” “你知道的都说说。” 宝渡说道:“论人品的话,虽然她性子清冷高傲,可确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论家世的话,好像是孤女,不过绝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论钱财的话,她医术好,辛夷堂也是门庭若市,能赚钱!” 他可算是找到一个能夸她的点了,可远远不够啊。他深知李家的家世在朝廷里是数一数二的权贵,辛夷姑娘的家世在跟那些想嫁进李家的姑娘里头,都排得不见尾巴的。 他迟疑了会说道:“宝渡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宝渡看得出来少爷喜欢辛夷姑娘。” 李战默了默,宝渡又说道:“在遇见辛夷姑娘之前,宝渡一直觉得少爷不喜欢女人呢。” ——你要是棒打鸳鸯回头少爷一辈子不婚配不生小少爷,可就是您的错了啊! 宝渡真心如此觉得。 李战看出来了,儿子喜不喜欢姜辛夷他还不肯定,但宝渡是肯定很满意这位姜姑娘的。 宝渡的品行他知道,有小机灵,人也是直来直往。 只是姜辛夷背后牵涉的人太多,事情也太杂,儿子身在大理寺,终究会被牵扯到。 李家只做忠于皇帝的事,不愿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他从里面出来,就见门旁站了个清冷姑娘。 姜辛夷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看得宝渡都想去把她的头摁一摁,您倒是客气点啊,他都怕她真进不了李家大门! 李战默然片刻说道:“你师父的事,你是下决心要查到底?” 姜辛夷顿了顿,抬头看着他说道:“诚然,我喜欢李非白。”她坦然说着,面颊起微红,她性子再清冷,也做不到说完这句话仍心境平和,“但他不会是我的全部,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要我安静地做李家人,为李家的大局着想,我做不到,除非我师父的事好好地解决了,否则我无法从地狱里抽身。” “我知道了。”没有仗着李家儿郎的喜欢而求些权力查案,也没有想着嫁进李家后享尽荣华富贵,来前他始终不明白儿子喜欢她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她那不卑不亢坚韧的模样,与许多女子都不同。 李战走后,宝渡松了一口气:“我都以为老爷他要动用权力把您扔到天涯海角去!吓死我了。” “他不会的。”姜辛夷看看他,悠悠道,“毕竟我是一个会赚钱也没乱七八糟关系还心地善良的姑娘呢。” 宝渡:“……”你背后偷听人说话没道德了啦! 第133章 圈套 中秋佳节,月圆人圆,待用过晚饭,人们便去街上放烟火、品茶吃果、赏月吟诗。 高挂的灯笼光影闪晃,映照着热闹熙攘的人群。 今年京师尤其不同的是主城街道摆放了许多盆栽花束,而且这花一看就是珍品,打理得十分细致妥帖,眼尖的人说道:“这花好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我见花城掌柜送过。” 旁人笑道:“宫里的花怎么会在市井出现?你眼拙了。” 那人也觉自己看错了,毕竟宫里的花那般珍贵,怎会出现在在这呢。 这时却见一辆马车停下,下来几个太监宫女,竟又搬了些花束安放。 几人诧异,这花还真的是从宫里搬来的! 每逢假日,总归是小孩子最快乐的。 辛夷堂中宝渡年纪最小,他早早吃过了他“钦点”的甜月饼,心满意足出门呼朋唤友去放烟火了。 连李非白都好奇他整日待在药房里是怎么结识了那么多朋友的。 真真是神奇的宝渡。 姜辛夷不爱吃月饼,别人是一个月饼两口,她是一个月饼切做八块,一个时辰才吃了一块,就算是敬了月光了。 因赏月的地方在辛夷堂,成守义没有来。 杨厚忠晃了晃被热情的宋大娘塞了一包月饼后,也回大理寺去了。 姜辛夷看着出门的杨厚忠,忽然问道:“杨大人没有成家么?” 宋安德说道:“好像没有。” “哦,两个老光棍。” “……”这句话他可不敢附和!宋安德看看李非白,问道,“少卿大人不回李府吗?” 那岂不是只有李将军一人赏月? 李非白微顿,宋大娘说道:“父子俩哪有什么隔夜仇的,难得李将军从边关回来,今日又是中秋,少卿大人还是去看看。” 平日里见还好,月圆之日去,那种感觉就更奇怪了。 宋大娘问道:“你父亲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月饼?” “我不知。” “那就把两种口味带上。”宋大娘给他塞了两包月饼,又问,“不知道你父亲用过晚饭没,可要大娘去炒几个菜让你带上,你父亲喜欢吃什么菜?” 李非白觉得她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扔骰子定夺还更可靠:“我也不知。” 宋大娘眨眨眼,宋安德问道:“大人该不会是连李将军今年贵庚都不知道?” 李非白终于被问到一个知道的题了,说道:“再过五年就到甲子之年了。” 宋大娘说道:“李将军是为国为民的大将军,您也是为民操劳的好官,都是好人,怎会把关系闹成这样呢?大娘不懂,作为旁人也不想插手你们的家事,只是人生长不过百年,可不要跟个老人家见识。” “去见。”姜辛夷忽然淡声开口。 宋安德笑道:“大人你看连辛夷姑娘都觉得你们父子关系不该闹太僵。” “那倒不是。”姜辛夷说道,“他不去,会被你们念一晚上的经。他被念叨,殃及了我这条池鱼。我想好好赏月捉嫦娥,可不想被念经书。” 宋安德:“……” 李非白:“……” 他拗不过他们,便提上两袋月饼出门了。他想,父亲不了解他,他也并不了解父亲,否则怎会连他爱吃什么菜,吃什么口味的月饼都不知道。 亲情是相对的,父亲没有给予他疼爱,他仿佛也失去了敬爱父亲的能力。 从屋里出来,丘连明小跑跟了出来。李非白平日跟他甚少话说,这特地跟来,想必是有事的。他问道:“怎么出来了?” 丘连明说道:“大人,有件事我想应该跟您说。” “客气了,你说。” “宝渡跟我说,今日您父亲来找过我师父,问了你和她之间的事。” 李非白感到意外,父亲怎么会插手这种事? 丘连明说道:“具体的对话我也不知道,宝渡也没跟我细说,不过大概是问了她的家世和品行,我想……这像是在衡量我师父适不适合做您李家人。” 这话说出来多少让人不适,他喜不喜欢就好了,父亲来插一脚做什么…… “多谢,我知道了。” “大人客气了。”丘连明进去时又停步,笑笑说道,“如果是李大人的话,我替我师父高兴!” 毕竟谁不喜欢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啊! 李非白皱了皱眉,便往李府去。 可到了李府,不见父亲,门口的侍卫说道:“将军进宫去了。” 进宫做什么? 李非白没有走,干脆进去等他回来。 宫廷不比市井宽大,天似囚笼,那月光被放得更大、更清冷。银月如霜,笼罩在无尽的天穹上。 民间的人家在团圆,宫里的人也一样。 皇帝和皇后陪着太后游着园子,满园金菊,驱散了冷然的白月光。太后赞赏说道:“百花中,还是菊花最为好看。不过我看今年的花好像不太一样。” 皇后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门道来。秦肃说道:“可是高低不平?” “嗯,像是花匠偷懒了。”太后笑着,不想直接说破,免得花匠掉脑袋。 秦肃说道:“这花确实是没有修齐整,母后往高楼上走。” 太后知道他别有深意,便随他上了阁楼。登上三楼,她再凭栏俯瞰,便看见那摆得胡乱的菊花被数十太监提灯照亮,竟是拼了个“寿”字。她又惊又喜:“皇帝有心了。” 秦肃恭敬说道:“母后谬赞了,这不是儿臣的主意,是老九的主意。” 太后微顿,如果知道是旁人做的,那她就不夸了。她的心思还是在太子身上的,近来宫廷的纷争她也耳闻了,尤其是她那九孙儿的事,大有逼退储君的危险。 这让她难以接受。 太子从小养在她的膝下,与她亲近,她独独喜欢这孩子,别的皇子她向来都不会多看一眼。 如今皇帝大可以将功劳揽下,可偏要明说是老九做的,用意何为? 不正是要扶植老九了么? 太后听明白了,却假装听不懂:“哦,初看惊艳,再看普通,细想后又觉得不舒服。” 秦肃忙问:“母亲哪里不舒服?” 太后叹道:“听闻为了摆这些菊花,宫里将原本的花束都挖了扔了,明明那些花还开得很好,可惜了。菊花再好,也是昙花一现,过了八月九月就没了,想着便觉心里不舒服了。” “……”真不是您对老九不满,不想给他一句夸赞么?秦肃说道,“母后说的是,这些花都是老九操持的,确实浪费了。” 此时旁边的蒋公公说道:“方才九殿下差人来报,说前些日子从宫里搬走的花都摆放在了京师各个角落,百姓们都连连感激圣恩,如此厚爱百姓。” 秦肃问道:“老九把花放在市井中了?” “禀皇上,是。” 太后当即说道:“这也是荒废了这些花儿。” 秦肃没有答话,他要的是名声和百姓的爱戴,一些花又不值什么钱。 这时又有小太监来报,蒋公公得了消息笑道:“禀太后、皇上,宫外又来了消息,说九殿下已将花挂上牌子,说它们是宫里出来的,今晚过后将一一售卖,价高者得。” 皇后立刻皱眉说道:“他竟如此作践皇帝的园子。” 蒋公公说道:“听闻这些卖花钱都会用来在城外搭棚施粥,救济贫民百姓。” 这件事做的实在漂亮,让人无话可说,太后也是哑口无言,再挑不出一点刺来。 秦肃想到他从未正眼看过的老九的脸,忽觉欣慰,又觉得这种欣赏对太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可就算他真动了换储君的念头,也绝不是老九太优异,而是太子太不思进取了。 就好比今日,他不出现是死哪去了! 楼下有太监上楼禀报:“禀太后、皇上、皇后,李将军求见。” 太后说道:“李将军快要回边塞了?” 秦肃答道:“是。” “找你定是有什么事,你先去。” 秦肃应声,下楼邀李战游园赏月去了。 待皇帝走了,太后便沉下声问道:“太子呢?” 皇后唯唯诺诺说道:“一早就命人去喊他,可他并不在太子府。” “这团圆之夜人却不见了,唉……”太后说道,“他再如此不长进,休怪我这个做祖母的护不住他。皇后,你娘家人确实家世显赫,但也要太子争气啊。” 皇后连忙应声,随即偏头给了嬷嬷一个凌厉眼神。嬷嬷意会,伺机离开,领着众人去找太子去了。 与此同时,四海赌坊中,太子左手拿骰子,右手抓着金条,兴致高涨:“这把我必赢!” 接连赢了十局,他深信自己是有财运的。 旁人也跟着吆喝起哄,他便将金条全都扔了进去,把骰子也掷给庄家:“摇啊!” 旁人吆喝得更加起劲了。 楼下赌局喧闹激烈,楼上的黄炎道一手盘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白玉珠子,一边注目台下的太子,说道:“接连来了五日都是赢,他已是上瘾了。” 伙计意会:“掌柜的意思是,可以收网了?” “嗯,该让他输一输了,免得太过无趣。”黄炎道又笑道,“记住,一定要慢慢将他的钱财都赢过来,房屋、田产,尤其是那座太子府。” “是,小的明白。”伙计对这种坑得人家破人亡的戏最是上手,应了声去给庄家放暗号去了。 黄炎道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的赌徒们,这些都是鱼肉,全在他的砧板上,任他宰割。 第134章 父亲 秦肃见到李战时,那圆月周围已无乌云,月光更加清亮。身姿挺拔的男子伫立在月光之下,却也见了头上银发,脸上沟壑重重,深藏岁月留痕。 他对李家人敬重无比,也深知他们对大羽的重要性,平日只有臣子来见他,怎会有他来见臣子。 今日是个例外。 而且李战的侧脸与李家七郎实在相像,这更让他想起了少年好友。 上回放他离开,他倒没有后悔,只是事后想想,他们或许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不必为了个女人闹得关系僵硬到这种地步。 李战远远向他问了安,秦肃笑道:“李将军可赏月了?” “方才已经赏了。” “那可尝过月饼了?” “还不曾。” “那就陪朕一起游园赏月,吃吃月饼。”秦肃毫不吝啬地邀了他游园,李战也跟在一旁,说着君臣之间的话。 开场的话说的差不多了,李战这才说道:“三日后,臣就要启程回边关了。” 秦肃叹道:“又要李将军操心了。” “这是臣职责所在。”李战又道,“今日臣进宫,有一事恳请皇上。” “爱卿请说。” “犬子在京师有位喜欢的姑娘,那姑娘臣见过,也了解过,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只是家世差了些,但臣认为这并不重要。” 秦肃笑笑:“将军莫不是在拜托朕给他们赐婚?” 李战说道:“不敢求圣上赐婚,这些事水到渠成了他们二人自然会办。” “那将军要求朕什么?” “臣想求皇上下旨,彻查林无旧一事。” 秦肃蓦地明白过来他相中的那个儿媳妇是姜辛夷。他顿觉心中不悦:“林无旧的事李非白已经在查了,将军何须多言。” 李战说道:“虽说在查,可依旧颇多阻拦。因此事牵涉太大,成大人也不曾开口,犬子颇有些孤立无援,人微言轻,这案子恐怕是查不动,查不明白的。” 君王久久注视着他,无形的压迫感逼里,李战没有躲闪,安静等待结果。 秦肃可以拒绝任何人的请求,但他无法拒绝李战。 一是他是李家人;二是他是李战。 可以守卫大羽一半边境的大将。 他设想过李非白会不顾一切查案,但那桩旧案他并不想让他查清楚,所以许多权限未点头。比如刑部那边的卷宗,比如审问御医们的权力,这些李非白都查不到。 查不到就意味着无法深入查案,那自然就无法彻查清楚这案子。 本就是敷衍答应,可如今不同了,李战向他开了口。 秦肃默然,问道:“李将军也觉非查不可吗?林无旧的案子重新翻起,必定会惊起池中沉睡的鱼,无论是什么后果,将军都愿意让李非白承担么?” 李战点头:“既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那想必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秦肃叹道:“果真是父子,都一样执拗。朕允了你,就让李非白将这京师搅和得翻天覆地。” 李战谢了恩,但秦肃也没有多留,打发他回去了。 蒋公公送李战出来时说道:“杂家素来很敬佩李将军,只是杂家不明白,将军为何执意要插手这桩案子,这对李少卿而言,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以儿女情长来说,也不像将军非插手不可的理由。” 李战说道:“犬子要查的案子,是一定会彻查的,无关主角是谁。” 蒋公公恍然,这大抵就是一种职责所在的信念。 既要查案,那赴汤蹈火也要查清楚,方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官服。 他笑道:“将军真是很了解李少卿。” 李战微微怔然,了解?他怎么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儿子。 回到李府,他刚下马车就看见门口站如松柏的人影,手上还提着两包东西,形状像月饼。 嗯?儿子给他送月饼??? 李战面不改色下了车,李非白走了过来,说道:“月饼,宋大娘让我带上的。” “哦。”李战说道,“我不爱吃,牙痛。” “有咸的。” “咸月饼?这是哪里的邪门歪道。” “……”这话到街上说怕是家家户户都要打开窗户骂您一条街了。李非白把月饼交给他的侍卫,就当做把月饼送出去了。 两人站了一会,气氛颇僵,还是侍卫说道:“少卿大人也进去,今儿中秋呢。” 有人牵线搭桥,那就走一走。 可走着走着,侍卫就识趣的走开了,又剩下父子两人。 “你上回寄我的家书,我看过了。你七叔的事不必再提,当年他消失的时候,我大致猜到他是有苦衷。”李战进京多日,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说家里的事,他感叹道,“你七叔是个奇才,可惜生在了李家。”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难道不是因为帝王太多疑了,才断送了七叔么?” 李战看看他,突然发现这个儿子骨子里藏着叛逆,敢这样说帝王之事。他说道:“终究是你七叔太不懂掩饰锋芒了。” 李家七郎的事已是过去式,父子两人都深知说再多也无用,既定的事实,没有翻过来说的必要了。 “您今日去找了辛夷?” 李战想,他终于是忍不住问了。今晚过来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她,并不是真心来送月饼的。他说道:“是,见过了,说了几句话,是个好姑娘。” “哦。”李非白说道,“我知道大嫂二嫂她们的家世都很好,母亲也很满意。虽然她的家世对比城里大部分姑娘而言,并不是算好,但我不在乎家世。” 李战看他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休要拿家世来压人,不管怎么样,他就是认定姜辛夷了,旁人是改变不了他的想法的。 他点点头:“你是成年人,自有你自己的决断。” 李非白有些意外他竟不干涉自己:“我的事……你不是从来都要插手管一管的么?” 李战说道:“那是你年幼时,你自小就比你哥哥们机灵许多,遇事也多歪脑子,对你严加管教,不过是怕你误入歧途罢了。” “……所以对我那样严厉……”李非白回想过往种种,还有他少年时背上挨的打,心中万分难受。他沉默良久说道,“我若有孩子,绝不会用您对我的方式对他。” 李战微怔,这句话算是彻底明说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李非白又道:“至少我会让他知道,父亲对他并不因为失望才严厉管教。”他停顿了许久,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如今身为儿子的我,知道了,父亲于我,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有期望。” 李战更是怔然,征战沙场几十载,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有些入肉,有些削骨,可他都没有洒落一滴泪。如今儿子简单一句,却令他感慨万千。 他在战场时,总看见将士们往来收着家书,有母亲妻子的,也有手足孩子的。他也有,但他从收不到儿子单独的一封信。 唯有在妻子的落笔最后,见到儿子那句“见字安”,随即是名字。 总是冷冰冰的,从不多说一句话。 每每这时他总会想,大概是对儿时的他太过严厉了,以至于父子情分这样淡薄。 说不后悔是真的。 此次进京本不必他亲自来述职,但他知道儿子来了京师,所以由他来了。 三年未见,他觉得儿子入仕后神色更加坚毅了,可待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以为直到他离开京师父子两人的心结都解不开了。 李战说道:“快些把案子解决了,成家立业。我倒要看看,你会给我教出个什么孙儿来。” 这儿子脾气犟,那姜辛夷又冷,回头不要给他生出个冷面阎王来。 李非白还是没有在府邸里过夜,回了大理寺,刚进门衙役就说蒋公公等候多时。 蒋公公见面笑道:“可品尝过月饼了,李少卿。” “尝过了。”李非白问道,“公公怎么深夜造访?” “奉皇上口谕,命李少卿全权负责彻查林无旧被害一案。各衙门应协同李少卿办案,不可推阻,违令者斩。” 李非白不由意外,谢了旨仍觉其中可是有什么蹊跷。蒋公公临走前低声笑道:“是您的父亲进宫求的旨意。” 李非白这才恍然。 这二十年来对父亲的不解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解释。 固然他不喜欢被严苛对待,总是被棍棒责罚,可是父亲骨子里是爱他的。 他与别的少年人一样,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所以总是顽劣,总是与他对抗,甚至弃了兵营,去了别的衙门。 父亲对他的决定很失望,他却在父亲失望的眼神里得到了满足。 如今想来这种反抗无比幼稚。 李非白忽然有些后悔,今晚应该陪父亲吃吃月饼,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已是深夜,月入云中,只留一点余晖在人间,依旧是那样清冷。 让这团圆的夜无端多了几分残缺的孤寂。 第135章 蛇蝎夫妇 太子已经三天没有回府了。 太子府的下人不敢进宫禀报,生怕脑袋搬家。可瞒了三天,今日皇后派人来唤太子进宫请安,实在是瞒不住了,这才跟公公说人不见了。 消息传回宫里,皇后正邀了皇帝来宫里喝茶,就等着儿子过来给皇帝请安谢罪,结果那不知死活的太监一开口就说道:“据太子府的人说,太子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来了,连他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去了哪里。” 秦肃脸色当即变了,皇后也愣了愣,她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太子不在太子府,那能是在哪里?” “奴才问了太子府的人,他们也说不知道,人都找疯了,可还是不见人影。” 皇后还想打圆场,秦肃沉声道:“是不是若皇后不去找人,他们就打算一直瞒下去?好大胆的奴才。” 皇后也忙说道:“将他们男的下大狱,女的充入内廷为婢!还不速速去找人,就不怕太子出什么事吗!” 她下着命令,又看夫君面色,脸沉如风雨欲来之色,她暗暗叹气自己儿子不成器,母家这样尊贵,太子之位却坐的愈发不稳,她这做母亲的当真心力交瘁。 “皇上,臣妾想……” “你别想了。”秦肃说道,“你最好祈祷他是真的有事,而不是无故失踪三日!” 皇后脸色一变,这是什么话???你宁可要儿子受伤也不愿看他无故消失吗???她讶然君王的绝情,就算消失又如何,她这做母亲的只要孩子没事! 她一阵恼怒,却不敢显现脸上,只能忍气听令。 寻太子的人很快就遍布京师,不但是宫里的侍卫,还有锦衣卫、兵部的人都通通大肆搜寻,这也惊动了大理寺的人。 午饭的时候还未找到太子,饭桌上的众人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 杨厚忠听了原委摇头说道:“堂堂太子无故走了三日,像什么话。” 宝渡说道:“我怎么觉得大家一点都不担心太子是被人抓走了呢。” 众人互看了几眼,好像确实没人这么担心过…… 这太子是有多不得人心啊。 李非白姗姗来迟,去匆匆来匆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坐下身成守义就问道:“你父亲回边关去了?” “是,刚送他们离开。”李非白说道,“您托我送的一箱酒,父亲收下了,要我替他感谢您。” “那是得好好谢我赠他佳酿,那酒我可是珍藏了二十年都没舍得喝呢。” 宋安德好奇道:“那为什么大人现在愿意了?” 杨厚忠笑道:“弄不好以后是亲家呢……” 桌上的人立刻意会。 李非白轻咳一声:“大人不要打趣我们。”他又问道,“辛夷呢?” 宝渡说道:“本来要一块回来吃午饭,但来了几个官家小姐要看病,说实在抹不开面子让男大夫看,拿了重金过来的,辛夷姑娘就留在那看病了。” 李非白正要说给她带份午饭,宝渡又说道:“宋大娘说了给她做饭吃,她中午就不回大理寺了。” “……”很好,每回都能被宝渡把见面的路给堵死。 宝渡打了个冷颤,咦,哪来的杀气! 这边姜辛夷已经给那四个官家小姐看完了病,并不是什么事,只是她们太把身体当回事了。 但——有钱。 耽误她这点时间她还是乐意的。 “有个会看病的女大夫可真好。”这姑娘叹道,“女医太少了,都伺候太后皇后娘娘去了,轮不到我们,有时候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找谁瞧。” 另一人说道:“不知道姜大夫愿不愿去我家中,专门为我们女眷看病。” 旁的姑娘忙说道:“就你心眼多,她若去了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姜姑娘还是去我那。” “去我那。” “去我那。” 姜辛夷烦不胜烦:“我哪里也不去,你们走。” 姑娘家脸皮薄,也听过她性子怪癖,便灰溜溜走了。 她还没把笔收好,就听门外传来低笑声。她微顿,抬头看去。 年轻的男子倚在门上,笑道:“多日不见,你还是一样冷似冰雕啊。” 姜辛夷说道:“确实很久不见,九殿下。” 秦世林走进来说道:“近日可忙?” “忙。” “我也很忙。”秦世林坐在他平日坐的位置上,头已往后仰,“还是在这里舒服。” 姜辛夷问道:“你折扇呢?” “那玩意看起来不是正经人用的,我已经不用了。” “……” 秦世林说道:“你师父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进展。”铺子里如今没人,姜辛夷也坐在了一旁,“你这样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秦世林说道:“那我也该有喘口气的时候。” “哦,我以为有志做帝王的人,是不用喘气的。”姜辛夷说道,“你招惹太子过甚,也要小心他那边的人。” 这话听来情意绵绵,秦世林看她:“你在担心我?” 姜辛夷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担心你。” 秦世林的眼神顿时已有些意味深长,自从他决意露头开始,有些姑娘迅速远离他生怕被牵连;有些姑娘处处示好似乎在押宝。也就她对他依旧那样,不冷不淡,捉摸不透她对自己到底是何意。 不过如今他无暇去想儿女情长的事。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日没有成为储君,就一日不能安心。 这种感觉很是心力交瘁,可远比他之前做太子幕僚时要让他兴奋得多。 比起站在太子身后,他更想取代他,站在前面! 秦世林小歇片刻,就准备离开了,说道:“京师到了深秋就已经很冷了,我让人把木炭给你抬来。夏冰冬炭,我允诺你的,都会做到。”末了他又说道,“李非白是做不到这些的。官做的再大,也是官,有些宫里的例份是没有的。” 姜辛夷微微挑眉,这怎么跟李非白较上劲了。 怎么,她喜欢他的事就这么明显吗? 不过就算没有男人赠予又如何,以她的钱买下五个冬季的炭火也绰绰有余。 瞎较劲。 秦世林送完炭火,见了姜辛夷一面,多日的疲倦似乎顷刻扫空了。 这种有人可牵挂在心的感觉着实很好。 只是他有一件事想的很明白,只要李非白一日不放手,他就绝不能碰姜辛夷半根手指。比起女人来,他更需要与李家为友。虽然难受,但他分得清轻重。 想着,心中又有些不痛快的。 “咦?这姑娘……”车夫的声音惊讶不已,“殿下您快瞧右边茶肆。” 秦世林撩起帘子往那边看去,紧蹙的眉头顿时拧得更深。他看见了谁?姜辛夷? 不,不是她。 那姑娘的模样与姜辛夷相似七分,可神态娇憨俏皮,一袭粉色罗裙,确实不是她。 可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 马车缓慢掠过,姑娘手持茶盏轻抿一口,已然注意到又有人盯看她。 她单手摇晃着杯子,说道:“看,又是一个将我认错的人,这满京师的人怎么都认识她呢……” 旁边的美艳妇人微微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她?你不去,可就我们去了哦。” “今晚就去。”少女吃吃笑道,“趁她做梦的时候,去吓唬她。” 笑声如银铃,可说的话却冷漠无情。 妇人和对面的中年男子也笑着,任谁看,他们都是一个十分和蔼开朗的三口之家。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临州加急的密报由衙役同时送往了刑部、兵部、东厂,还有大理寺。 杨厚忠接了密报拿到成守义屋里,成守义剔了信封蜜蜡,里面薄薄一张纸,只扫一眼,神色已经有了变化。 “大事?”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成守义说道,“蛇蝎大盗现身京师了。” 杨厚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他们不是从不来京师的吗?二十年前被京师三大衙门、江湖六大门派联手驱逐,差点要了他们的命,仓皇逃离,这些年都没有消息,怎么又出现了?” “想必是有什么事让他们冒险入京了。”成守义说道,“加强防备,近来京师事多,朝廷也没办法完全顾及他们。” 一旁的宋安德好奇问道:“蛇蝎大盗是谁呀?” 杨厚忠说道:“果真是年轻人,都不知道这响当当的名号了。”他说道,“他们是朝野中作恶多端的大盗夫妇,早在二十年前就四处偷窃财物,偷钱还不止,还要人命,手里至少有七八十条人命。后来朝廷和江湖联手围剿,也未能抓住他们,但也将他们驱逐出了京师,没入市井,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宋安德咋舌:“七八十条人命啊……好凶狠的人。” “按理说他们沉寂已久,应当没有什么非出现不可的理由……”杨厚忠想不明白,摇头,“算了还是先让大伙加强戒备。” “去。”成守义又道,“辛夷堂那边也再多加几个人。” 杨厚忠说道:“你还是心疼你的辛夷侄女啊。” 成守义沉吟:“要不然……我也给你多加几个人?” “……不必。”这像什么话!杨厚忠忙去衙门部署了,京师已经够乱了,还来添乱,一天到晚乱糟糟的,可真累呐! 第136章 狸狸斑斑 蛇蝎大盗进京的事在几个重要的衙门内传了一波,虽说管事的大多紧张布防,但二十年过去了,衙门里的老人基本都换了一轮,年轻人对他们倒没多少紧张感,还在背地里说大人们未免太过在意。 这事属于衙门内的事,没有收到任何风声的市井百姓只知道城里加了些守卫,依旧是过着自己的安生日子。 姜辛夷在回到大理寺后,也无人谈及此事,用过晚饭后她就回了屋里。 旁边的屋子没有人,她想等李非白回来,问问她师父的事。 她梳洗后在房里坐了一会,不过片刻就觉得困乏了。 她揉揉眉心,忽然觉得这种困意不正常,这才刚天黑,绝不可能如此快困顿。她本想走出门外去喊人,可走了没几步,眼见门把手就在前面,却怎么都够不着。 身体蓦地往前倾去,似乎拽到了门把手。 “吱呀”一声——门开了。 烈日灼灼,光似针刺着眼皮,逼得沉睡的人醒了过来。姜辛夷微微睁眼,眼前的孩童正在地面上的“图画”上转圈跳着,哼着狩猎的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姜辛夷记得,这是孩童酷爱玩的猎人与狸兽的游戏,由一个或者一群孩童扮演狸兽,再由一个孩童扮演猎人,前去追逐身姿斑斓的狸兽。 “咻——”一支木箭钉在她的身上,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穿着绿罗裙,一双手满布细碎伤痕,连手指都纤细似孩童。她顿了顿,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探在她的眼下。 “阿姐——你被我抓住了哦——” 姜辛夷愣了愣:“青青?” 青青笑道:“阿姐怎么了?你被猎人青青抓住了,轮到你做猎人了哦。” 说着,几岁大的小姑娘把木弓交到她的手上,随即一群孩童四散,稚嫩的童声飘荡在耳边。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弓箭……姜辛夷下意识抬手,腰背已是挺得笔直,左手持弓,右手拉箭。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感觉。 熟悉的、想要猎杀猎物的愉悦。 她几乎没有怎么瞄准四处奔走的“狸兽”,箭已脱弦,随即裹了红布块的箭戳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抓住狸兽啦!” 众孩童欢呼,青青将小手拍得啪啪作响:“你们看,我就说我阿姐百发百中,厉害得很,你们信还是不信?” “不信——”一个孩童抬手指着姜辛夷说道,“她又不是你阿姐。” 青青生气道:“她是我阿姐。” “她不是,你阿姐已经走了,扔下你一个人走了。” 姜辛夷微愣,伸手要去护住青青,可两手却捞了个空。青青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人。她急忙在四处找着,着急喊道:“姐——姐姐——阿姐——” 小姑娘嘶声叫喊,声音凄凉。 “青青,我在这里。”姜辛夷喊着,可她根本听不见。 孩童们嘲笑着哭泣的小姑娘,喊她“撒谎精”“没人要的爱哭鬼”。姜辛夷怔然看着,明知道是梦魇,可她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安心从梦里离开。 忽然天地晦暗,一双大手伸来,握住青青的肩头,声音低沉而温柔:“既然你姐姐走了,那你可要好好留在爹娘身边,连同她的那份,一起受着哦。” 姜辛夷瞪大双眸,怒斥:“住手!” 没有人听她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将青青带走。 她仿佛已经看见小姑娘被送到屋顶上,被逼着蒙眼步行。又仿佛看到她手里握着刀,对着疯狗嘶声。 “青青——”姜辛夷要去追那远去的背影,可却觉鞋底湿腻。 她低头看去,地上已是鲜血淋淋,方才嘲笑青青的孩子,全都断了气。 “啊——”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李非白的双眼。 姑娘的眼底被疲倦浸染透了,没了往日的冷然,反而更让李非白觉得不正常。 “你总算醒了。”李非白已经喊了她很久,都差点要掐她人中喷她茶水了。连带着他的额上也渗出汗珠来,缓缓神问道,“你又做噩梦了?” 姜辛夷想坐起身,身上却没有力气。好在李非白伸手托扶她,又给她挪了枕头靠着。她许久才问道:“我梦里喊什么了?” 李非白说道:“很多,念的最多的就是‘青青’二字。”他想起上次的事,问道,“是你妹妹的名字?” “嗯,也怪,怎么近来总梦见她。”姜辛夷揉揉眉心,她忽然发现她是坐在床上,“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 “我进来你就在床上胡乱说梦话了。”李非白察觉到不对,“难道你之前不是在这里?” 姜辛夷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不是……”她看向门边的地面,“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是在那边晕倒的。” 虽然门口离这不过十步距离,但是她只是做噩梦,又不是梦游,绝对是挪不到这来的。 那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她昏倒后将她搬到了这里。 是谁? 李非白也觉问题有些严重了:“大理寺守卫森严,绝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出的,尤其是今日加强了守卫,更不可能有人能随意进入。这个人恐怕不是个简单的人……辛夷,你近来可得罪了谁?” “没有。”姜辛夷说道,“那人若对我有恶意,怎会单单迷晕,还好心将我放到床上……”她又问道,“为何加强守卫?” “几大衙门接到临州衙门密报,说那消失二十年的蛇蝎大盗现身京师,所以……” 姜辛夷神情一震:“谁?” 李非白意外她为何如此震惊:“蛇蝎大盗,二十年前在国内各地犯下多起命案的凶犯。” 姜辛夷蓦地靠回枕头上,仿佛腰背不见了筋骨,无力支撑了。 她眉眼垂落,呆呆发怔,连李非白都以为她是被抽走了魂:“辛夷?辛夷?” “我知道我为何会做噩梦了。”知道真相,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眼底的迷雾顿时消散,她冷冷发笑,十年前的手段可以将她逼得几乎发疯,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是十年后的她了。 没有人可以逼疯她。 ——只有她可以逼疯别人。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这位少爷。” 赌桌上的年轻人将手压在一张房契上面,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庄家,说道:“这把我不能输,你可不要做什么手脚!” 庄家冷着脸说道:“之前少爷赢的时候可不会这么说,您可不能把自己运气不好的事怪在小的头上,这可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少废话!”太子死死抓着押在骰数为“大”的房契,“开!” 旁人也催促道:“开、开、开。” 庄家一声吆喝,骰盅挪开:“一二四——小。” 太子两眼几乎发黑,见庄家伸手来拿房契,他吼叫道:“住手!谁敢拿这个!不要命了是不是!” 庄家冷笑:“我在赌场二十年见的赌鬼多了,口出狂言的赌鬼也见得多了,输得倾家荡产了要发疯了是么?我们四海赌坊可不怕你这种人。” 说完就抢了他手上的房契。 太子叫了起来:“这是我府邸!还给我!把它还给我!会掉脑袋的!我会被他打死的!” 旁人急忙躲避这个疯子,笑话着他输不起。 “还给我……”太子哭了起来,他真觉得父皇知道他把他赏赐的府邸给卖了会将他杀了的,“这个真的不能输……” 庄家说道:“那你也得找别的东西来赎回去啊。哦,我记得你好像把家里的东西都输完了,这可都记在我这账本上了。” 太子冲过去就要把房契抢回来,可他哪里是这帮打手的对手。 打手抢了他的房契,又架着他往后院走,将他锁了起来。 庄家笑道:“怕他发疯扰了各位雅兴,大爷们继续玩。” 说着,便将房契交给伙计。 伙计很快就送到了楼上,交到四海赌坊大掌柜的手里。 纸张轻薄,却重似千斤铁锤,有锐不可当的力量。 黄炎道将房契交还伙计,说道:“你去京衙门报个官,就说赌坊收到一个烂赌鬼的房契,本想去收房抵债,谁想去了后才发现那竟是太子府,便怀疑是有人偷了太子府的房契来赌钱,不敢擅自做主,请知府前来捉拿这胆大妄为的赌鬼。” 伙计不解:“掌柜的,为何不直接说是太子输了房契呢?” 黄炎道说道:“皇上不要面子的么?回头震怒,将四海赌坊掀了可怎么办,我如何跟厂公交代。” 伙计嬉笑道:“还是掌柜思量得周到。不过房契交给知府,知府深知太子失踪数日,这一猜恐怕就猜到是太子了,如何敢捉?” “所以他会悄悄来把人带回去,绝不敢直接来捉人,更不敢对外说太子在赌坊烂赌。这脏水无论怎么泼,都泼不着赌坊。” 伙计恍然大悟,暗暗感慨掌柜真是只狡猾的狐狸,嘴上奉承说道:“掌柜可真聪明!” 第137章 权力转移 太子找到了。 是好消息。 太子是在赌坊找到的。 这是个坏消息。 太子还把太子府给输了。 皇后听了都难以置信,问了三遍:“输了什么?输了什么?输了什么?” 嬷嬷颤声道:“太子府……太子把府邸给当赌注押了出去。” 皇后又气又觉震惊:“他押什么不好,偏是押太子府!那可是皇上赏赐给他的,他有没有脑子!” “大抵是因为、因为……”嬷嬷都觉得离谱到家了,“太子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输了,上至府里的金银财宝,下至府里的桌椅板凳,就连院子里的鱼缸都给输了。还有那些个铺子、良田,通通都输了,全都记在了赌坊里的账本上,输的时辰、因何输的,都写得一清二楚。” 皇后用最后的理智问道:“不是太子输的?” 嬷嬷苦着脸说道:“都有太子的手指印儿。” 皇后当场被气晕了过去。 众人慌做一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别人的声音她都听得见,可她根本不想清醒。她知道儿子完了,她也完了。 她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只生了这么个窝囊废。 娘家送她入宫,耕耘势力三十载,她如何跟娘家交代?她的皇后之位还能保住么?她还能做太后么? 当今的皇帝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人啊,他已经有了废太子的心思,如今若是让他知道太子烂赌一事,就算是贬为庶人都是轻的。儿子的罪她这个做娘的也难辞其咎,她的荣华富贵恐怕也要一起没了。 她此时已不心疼那个让她颜面无光的蠢货了,只是记挂自己的太后之位不稳。 “娘娘。”门外护卫小心进来,说道。“怜妃娘娘和九殿下在殿外,想与您说说话。” 皇后骤然清醒过来,怒道:“他们来看我笑话么?” 护卫低声:“九殿下满目愁容,说是担忧您寻不见太子殿下,特来探望您。” 太子烂赌一事还未外散,九皇子是不知道的,所以确实是怕她难过而已,才来探望她。皇后想,怜妃和他竟如此敬重自己么? 她心烦意乱,正想拒绝,护卫又道:“娘娘何不见见他们,之前九殿下辅佐太子殿下时,太子殿下可是从未出过差错的呢。兴许可以问问九殿下,如今可有什么良策,可以救太子。” 皇后冷笑:“是啊,若非他背叛我儿,太子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呢?” 旁边的老嬷嬷叹道:“可是娘娘,太子若始终要依靠外力才能自律,那待太子登基后,没了束缚,怕是连您的话也不会听了。如今只是没了个九殿下,太子就堕落至此,那只能说明……太子他……唉。” 皇后愣神,她看着这自幼就照顾自己长大的老嬷嬷,悲痛道:“连嬷嬷也是这么认为的?吾儿没有帝王之能?” 老嬷嬷跪地痛哭:“老奴也是为皇后娘娘着想,才说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求皇后娘娘三思,与其扶持一个再无希望的孩子,不如选一个听话敬重您的孩子,无论未来的储君是谁,您一国之母的身份是不会变的。可如今若跟九殿下翻了脸,以他今日之势,已是新的储君之选,往后他若成为君王,与您不和,吃亏的是您啊。只要您是太后,那就能护太子殿下一世!” 皇后怔然。 屋内的人都是跟随她多年的心腹,听老嬷嬷一席话,即便再不想承认太子大势已去,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纷纷跪地附和。 皇后心中更是悲痛,亲手放弃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怪他太不争气,明明是唾手可得的皇位,却要她这个当娘的亲手交给别人。 而且他们说的没错,只要她还是皇后、是太后,即便儿子再如何愚蠢无能,被废被贬,至少她能护他周全。 想通后,她拭泪低声:“让他们进来。” “是——” 怜妃和九殿下进了屋,老嬷嬷众人便退了出来。 老嬷嬷一人走在皇宫大殿内,脸色始终没有舒展,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身后慢步跟来一人,走在她的身侧时才笑道:“劳嬷嬷为九殿下美言了。” 老嬷嬷面色冷然,苍老的面庞却无任何谦卑恐惧之色。她冷声说道:“我并不是因你绑走了我的孙儿才说这番话,只是我确实是为皇后娘娘着想罢了。她是我在府里就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是带着一颗做母亲的心来为她的前程铺路。” 魏不忘微微一顿,笑道:“是,是杂家太看轻您了,开罪了嬷嬷属实是杂家的错。” 老嬷嬷又叹了一口气,也服了软:“就请都督放了我那孙儿,他不过是个局外人,犯不着脏了公公的手。” “您的孙儿在老家好着呢。” 老嬷嬷明白了,向他道了谢,魏不忘也回了礼。宫里的两个老人便达成了一种默契,脏事不再提,后事却已结成盟友。 怜妃和九殿下从皇后的寝宫出来后,皇后便命人卸下发髻,换上一身素净衣裳。 她决定听九皇子的话,亲自去向皇上请罪,为太子谋一条生路。 母家在朝廷的地位尊崇无比,她自小就高傲,从不轻易低头。可如今唯有低头,才能在表面上平息皇帝的怒火。 她叹息自己一身骄傲,却被独子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碎。 此时她对太子也生了厌恶,倒是因九皇子谦卑有礼的举止而生了母爱。她方才嫉妒极了怜妃,若秦世林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她叹着气,起身往御书房去了。 当日傍晚,朝野惊闻太子府邸被收,禁足宫中听教。 忠心拥护太子的大臣四处打听缘故,却没有具体结果。有人去求皇后,皇后也只是谢绝来者。 一时朝野人心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觉得朝廷局势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夜幕沉落,在房中看书的人气息开始乱了。姜辛夷连喝了几杯水,还是呼吸急促。 她起身往床边走,还未走到,又瘫软下去,只搭了半个身体在床上。 “哒哒哒。” 轻巧的脚步声从窗户跳入,少女负手走了过来,低头看她,张嘴戏弄般叫道:“阿——姐——” 她捏捏她的脸,又说道:“好瘦,你得多吃点肉。” 沉睡中的人说道:“好。” 少女一愣,拔腿就要跑,手却被姜辛夷一把捉住:“青青。” 青青怔然,随后冷笑:“你真是只老狐狸。” 姜辛夷抬头看着她,即便在梦里想过无数回,可真见了,她心里还是止不住涌出一股悲怆。她紧紧捉着她的手腕,说道:“你长大了。” 青青咯咯笑道:“如果分开十年还没长大,那就说明人已经死了啊。”她又说道,“就好像你师父,根本不会变老了。” 姜辛夷没想到她张口就朝自己的心扔刀子,她平静说道:“你既知道我最在意的人是我师父,那想必你们都已经打听清楚我的事了,对?” “姐姐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知道你们进京的目的。” 青青说道:“没什么,就是进京来玩玩。” 姜辛夷知道绝对不可能,青青一甩手,很轻易地松开了她的挣脱。她皱眉说道:“你怎么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似的,阿姐以前可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呢。” “忘了。”姜辛夷缓缓站起身,神色清冷,“在我踏上那条船开始,我就把过往所有的事都忘了。” 青青嬉笑道:“阿姐说的船,是当初抛下我,自己一个人逃走的船吗?” 姜辛夷怔然,青青已经如燕子闪身到窗户,纵身一跳。 可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她一愣,只见窗外不知何时已经罩起一张大网,直接将她网住了。 她应声跌落地上,越是挣扎身上的大网就收的越紧。 李非白走了过来,看见她这张脸略有些意外,跟辛夷长得太像了。他还没开口,青青就叫道:“我知道你是李非白,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随后她又喊道:“我还知道你是我姐姐的相好!快放了我,我们是一家人,姐夫!” 李非白:“……” 姜辛夷:“……快把她扔大牢里。” 别把她尴尬死了! 第138章 宿宿 “我也没犯什么事,就是走岔路了,等我回过神来,咦,走到大理寺来了。” “好好好,你别瞪我了,就算我私闯大理寺,可也不是什么大罪?” “而且我是来找我姐姐的,家属探访,大人也要判我的罪吗?” 杨厚忠看着少女问道:“你的姐姐是……” 他好像问了一句废话,单是看这张脸就根本就不用他问啊。他皱眉,这姜辛夷就是个麻烦。 不是孤女吗?不是没有亲人吗? 难道大理寺东厂刑部和京师几大衙门的背调全都错了? 青青托腮看着他:“伯伯,你看我像谁?” 少女明眸善睐,眼底似藏明珠,清澈如泉,像是能将人慢慢的、慢慢的淹入深处,然后用水包裹起来,让你深陷其中。 在一旁的宋安德察觉到不对,杨大人这分明就是中邪了啊。他不知道要怎么打断这少女“施法”,便抬手一巴掌拍在杨厚忠的脖子上,大声道:“大人醒醒!” 这一掌力气实在很大,杨厚忠清醒了。 嗯,脖子好像也肿了个包。 他颇幽怨地捂住肿包偏头看宋安德,语重心长说道:“可以不必如此大力气。” 宋安德说道:“嗯呢!下次不会了大人!” 你还敢有下次!杨厚忠不好骂他,回头对少女说道:“你会迷魂术?” 坐在高凳上的青青晃着两腿说道:“我可不会那种邪门歪道。” 你会得很。 杨厚忠暗暗嘀咕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了。他命人将她锁进牢房,决定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成守义。 案子报给成守义后,他说道:“何必苦恼,既是冲着辛夷来的,那你就将事情交给她处理。” 杨厚忠说道:“可她自如进出大理寺却不得处置,我们不要面子啦?” “处置了才让外人知道黄毛丫头都能自由进出大理寺,那才丢人。”成守义说道,“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解决,别外传。” 这会杨厚忠明白了:“你就是偏心眼,怕我重罚她,连累了辛夷。” 成守义笑笑:“这是一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她来者不善。你想想为何失踪多年的妹妹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且她明知道大理寺守卫森严,还屡次进来,这被抓住了也气定神闲的,难保她不是有意被擒。我们静观其变,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杨厚忠经这一开解,也觉得有道理,便说道:“那我把人交给辛夷了。” “嗯。” 一会李非白进来,提及安王爷被炸一事:“船已经大致复原了,船工查看后确定爆炸是先从船舱内开始的,那里受损严重,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碎片。也就是说,安王府里有凶手的内应。” 杨厚忠说道:“安王爷十分念旧,府里的人从不轻易换掉,待他们也极好,都是十几年以上的老人。” 李非白说道:“对,能上画舫的人都是他府里的人,还有歌姬、杂耍艺人,但他们登船都要搜身,所以那样大量的炸药只能是自己人带上去的。”他有个不太好的猜测,“凶手难道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在安王爷身边安插内应了?” “布局几十年,安王爷就如棋子,被凶手盯着。凶手的目的是什么呢,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盯人。”杨厚忠说道,“凶手应当不在船上,府里的人可审问过了?” 李非白说道:“审问过了,但没有任何人有破绽。”他说道,“我想能潜伏十年以上的人,做起事来,是绝不会留下什么致命的线索的。” 杨厚忠说道:“真是可恶啊,明知道凶手近在眼前,却抓不到!堂堂王爷被当众炸得粉身碎骨,这算什么世道。” “你急也没用。”成守义说道,“欲擒故纵,先把府里还剩的人放了,再派人日夜盯梢。” 李非白皱眉说道:“这几日因蛇蝎大盗的事往京师腹地增派了许多人手,王府的老人也多,衙门一时没有那么多人可以去日夜轮值盯梢。” 成守义笑道:“你不是有个很好的帮手么?他人多,也乐意帮这个忙。” 李非白想了想,脑海里闪过曹千户的影子。这把东厂的人喊来盯人,也只有成大人才如此不客气啊。 不过——是个好主意。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宋安德把话带到姜辛夷跟前时,她只是稍加一想就说道:“我知道了,放她出来,但别让她离开大理寺。” 宋安德不安说道:“真的不用关起来吗?我怕她伤害你。” “她有心伤害,第一次就动手了。”姜辛夷收好药方,心乱如麻,她对宝渡说道,“你跟后头的人说大夫身体不适,让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她就从后门走了,免得被门口的人多问。 屋里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宝渡连连摇头:“能让冷面阎王都心烦的事,看起来很大啊。宋老弟,那抓的人是谁呀?” 丘连明也说道:“擅闯大理寺的人怎么要交给我师父处置?” 宋安德说道:“宝渡,那人我们见过,就在胭脂铺那。” 这一说宝渡就立刻想起来了,讶然:“那个跟辛夷姑娘长得七八分像的机灵姑娘?” “对。”宋安德说道,“好像是辛夷姑娘的妹妹。” “啊?”两人同时讶然。 丘连明说道:“辛夷姑娘有亲人?我怎么听说她是孤儿呢。” 宝渡说道:“天降妹妹!看起来跟辛夷姑娘的性子完全不同。”想到那日被那姑娘当面探头问话,他就觉得这两人压根不一样。他又问,“既然有个妹妹,那……是不是也有爹娘?” 这事宋安德也想知道,可他也没消息。 出来收拾的宋大娘听见他们聊的话,说道:“你们呀别在背后非议辛夷姑娘,她若肯说,那你们是一定会知道的。” 几人也觉不该多议论是非,颇有些不道德,便散开了,各自忙自己的事去。 姜辛夷此刻已经回到衙门,她在院子凉亭等了一会,后脚宋安德就领了人过来。 她听着那拖拽着铁镣铐的脚步声回荡在凉亭,抬眼往那边看,便看见了那个娇俏的、神似自己的少女。她微微怔然,但没有起身去迎。 青青停了脚步朝宋安德摆摆手:“好了好了,就送到这,这铁镣可以给我解了?” 宋安德说道:“不行啊姑娘,杨大人说了你私闯大理寺犯了法,得戴着。” “啰嗦,知道了。” 宋安德退了出去,青青终于抬脸看向凉亭,她已见过她许多回,这会见了也不激动了,小步走了过去坐在石凳上,镣铐相互碰撞,撞出砰砰响声。 青青看着旁人笑靥如花:“阿姐,你解锁的功夫是不是都已经忘了?” “嗯。”姜辛夷没有看到她幽怨的眼睛,迎来的只有明媚清澈的双眸。她心头微顿,有这么一瞬间,她希望她恨她,而不是这样眼里含笑,似乎毫无怨怼之意。 青青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并不光洁,残留着旧时伤口,她伸手抚上,指尖所触似乎是二十八岁的姑娘的手,毫无十八岁姑娘手背的纤细光滑:“我听闻你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前阵子还下了大狱,受尽折磨。当初如果你留下来了,一定不会受这种苦,唉,为什么要逃呢,真傻。” 姜辛夷听着她的喃喃自语,像是十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小团子伏在她的膝头上似猫儿低语,暖暖的、软软的,触着她的心底,让人怀念。她微觉恍惚,说道:“这十年我只后悔一件事,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也带走。除此之外,别无它想。” 青青微愣,随后咯咯笑道:“那阿姐当初为什么不带我走?是怕我会成为你的累赘吗?” 姜辛夷看着她:“我知道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一个人离开的事实,抱歉,青青。” 青青还在笑着,眼却红了一圈:“我恨你,阿姐。” 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风过凉亭,却吹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姜辛夷才问道:“他们来京师做什么?” 青青抿抿唇角,说道:“杀——人——” “杀谁?” “秘——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如果你们要杀的人是我,你跟他们说,让我查完我师父的案子再杀,否则我一定会拜托成大人追杀你们。” “阿姐就这么在乎林无旧吗?”青青难以理解,“他到底给了你什么,我不懂!” 姜辛夷说道:“他让我知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他让我活得像一个人。” 青青冷笑,她一辈子都无法理解这种可笑的事,为一个陌生人以命追踪凶手,这是她的爹娘生出来的孩子? 开什么玩笑! 爹娘生出来的孩子,就该像他们一样,无恶不作,视人命为草芥啊。 青青说道:“你不是我的阿姐了,他们说的没错,你早就死了,你不是柳宿宿,你是姜辛夷,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她缓缓俯身,手往铁镣上一掠,那厚重结实的镣子竟解开了锁,跌落在地,震出咔啪咔啪的滚落声。 “别离开大理寺。”姜辛夷捉住她的手腕,“别回他们的身边。” 手很轻易地就被青青挣脱了,姜辛夷诧异,她明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抓住。 青青说道:“我跟你不同,大理寺是你的家,你身边有很多人,成守义、宝渡、宋安德,还有李非白,还收了徒弟,还有那个憨厚勤快的宋大娘……阿姐,我真羡慕你……” 虽然知道抓不住她,可姜辛夷还是又一次抓住她的手:“留在阿姐身边,阿姐就是你的亲人,这里就是你的家。” 青青摇头,冷然的眸光像极了她的姐姐。她往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跳上院子高墙,如风散去。 “青青!” 第139章 嫁祸 蛇蝎大盗来京三日,各处都加强了守卫,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衙门见过他们的踪影。 这是好事,说明无事发生;可又不太好,怕一出事就是天大的事。 不过如今这些事太子都不在乎。 他被禁足在家,想让人送东西给李非白,求他来见,但府里上下竟没一个人肯去送东西,问就是说自己也被禁足了,不允许出太子府。 对啊,如今太子府上下两百多人,都被困在府里,连吃食都是外头送来,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父皇不会放弃我的,我可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是嫡长子,是大皇子。” “母后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救我出去。” 太子蜷在地上喃喃自语,忽然一双白底黑靴露在他的眼前,他抬头看去,见了来人十分吃惊意外:“九弟。” 秦世林低头说道:“皇兄怎么躺在这里,多脏的地啊。”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是。” “……”太子猛地坐了起来,一口气堵在心口,却吐不出来,压抑、委屈、恐惧让他开口就是哭腔,“你怎能背叛我,九弟你好歹毒。我给你吃好穿好,把你从后宫里捞了出来,否则你现在还在跟你娘住在冷宫里!可你却如此报答我。” 秦世林轻笑:“所以这就是五年里,你将我当做狗般使唤的缘故么?”他目光冷厉,逼视着这衣裳凌乱的落魄兄长,“你要弄明白,我在你那里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用我的才能和尊严换来的,而不是你白白施舍于我的!若我没有屈尊在你门下,你会看我一眼?不会,根本不会。” 他冷冷笑道:“所以你根本不必这样愤恨,将你沦落至今的过错归咎在我的身上。是你太蠢了,皇兄,是你太自以为是,太以嫡长子的身份为傲,目中无人了啊。 太子本来哭得涕泗横流,可看着愈说愈激烈的弟弟,忽然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和恐惧感遍布心头。 这人太让他陌生了。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九弟。 不,应该说这就是九弟的真面目,之前温文尔雅的他根本就是装的。 如此可怕,如此狼子野心。 太子哭不出来了,他怔然看着他,问道:“你想夺走我的太子之位吗?” “谁不想取代你呢?我的蠢兄长。” 太子嘶声:“就凭你!也配!我母亲是皇后,我外祖父乃是堂堂战国公!外祖母也是侯爷之女,我姑父、舅舅,通通都是名门,朝堂再没有比我外祖家更尊贵的人家,你有什么!你只有一个卑贱宫女出身的娘!就凭你也配跟我争!” 他与秦世林相处多年,知道他的痛处在哪里。他的出身就是他最大的痛,所以太子句句都戳他痛处。 他想看秦世林暴跳如雷,像他一样失去风度,变成暴戾的疯子,对他嘶吼。 可惜,他只看到对方的眼神依旧淡漠,甚至有些讥讽。 秦世林一字一句道:“你猜,为何你被困多日,你母亲却没有救你出来?” 太子一愣。 秦世林低声:“因为啊,她已经放弃你了,她已经认了我做儿子了。” “不可能!”太子暴躁地喊道,“母后怎可能放弃我!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她怎会认你这个贱婢生的孽种做儿子!我知道了,你想激怒我。哈哈哈,我不会上你的当,母后……母后——” 他打开门冲了出去,刚离开院子,就有侍卫将他拦住:“太子殿下不可外出。” “我不可外出?那为何有人可以进来?”太子指着身后人说道,“为什么他可以进来!” 侍卫蹙眉,往他身后看去:“殿下在说何人?” 太子猛地回头看去,根本没有人,他愣了愣:“秦世林,秦世林进来了,你们在做什么,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要你们有什么用!废物!还是说你们被他收买了?你们真该死啊,本太子让你们好吃好喝,你们却这样报答我!” 他犹如疯子喊叫着,守卫既觉惊诧又觉不痛快,他们也是爹娘生的,被人骂成废物当然不痛快。 守卫好一番说,太子才叫喊着回了房里。 房门紧闭,门外的人又退回了院子。 太子盯着冷冷的木门,渐渐冷静下来,难得开始捋起这件事情来。 “我不能乱了阵脚。”太子低头咬着手指,啃着那已经秃进肉里的指甲,“都是阴谋,我要见父皇,跟他说清楚。有人设局引我烂赌,输了太子府,输了所有赏赐,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控制不住自己……我被下药了?对,我被下药了。我要见父皇……见父皇……” 他慌慌张张地要去开门,可一抬头,面前却突然多了个女人。 他吓了一跳。 “你是……”太子看着眼前这张脸,觉得很眼熟,很快他想起来了,“你是姜辛夷……” 最后他的声调又犹豫了起来。 因为这个女人确实很像姜辛夷,可是年纪对不上。这人分明是个美妇人,不是十八岁的姑娘。 “明明是太子,可却跟阶下囚般,连侍卫都看不起你呢。” 声音悠悠,虽然声调很软,可是还是跟小姑娘的声线不同。他问道:“你是谁?” 殷娘笑道:“别问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想杀了九皇子,对?” “我没有!”太子惊讶道,“我没有这种想法。” “不,你有。” 美丽的妇人忽然靠近,将他堵在门背后,太子想否认,可他发现这双眼睛很深、很黑,像是有个无形黑洞,吸食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殷娘低声:“去杀了他。” 一把匕首塞到他的手里,冷冷的,又仿佛满含希望。 太子木然点头:“好。” 他持着刀,随殷娘从高墙跳了出去,坐上马车,去杀人了。 秦世林已经回到了府邸,他在庭院长椅上半躺着,闭目听风。已过月半,已近九月,长袖也着了两件,遮挡渐凉冷风。 护卫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身侧,声音压的很低:“殿下,太子快到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没有丝毫的迟疑,起身往外走。 秦世林走到府邸大门时,早在远处下车的太子正如扯线偶人般走过来,在见到他的一刹那,突然发疯似的跑过来,在路人惊恐的目光中,亲眼看他刺中了九皇子。 “我要你死!” ——无数的百姓都听见了这句冰冷可怕的话。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太子残害手足的消息瞬间传遍朝野。 皇帝震怒,当即命东厂将其押送大牢,就连皇后也没有再去求情,而一直拥护太子的大臣们也犹豫了。 只有几个心觉蹊跷的老臣赶紧进宫面圣,却被挡在宫门口,连见面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很快大理寺也接到命令去彻查此事。 李非白进了太子府,一路查看,进了房间出来,询问了护卫,却说太子没有从正门出去。他转而到院子,这里墙体高耸,足有三丈,太子不懂武功,不可能从这里走。 但没有走前门,只能是翻墙出去的。 他跃上高墙,立刻在墙下看见几双脚印,还有车轱辘的压痕。 太子身份尊贵,所赐府邸附近也无人家,平日是不可能有人经过的,甚至还有马车。 这很明显就是栽赃嫁祸。 他看着地上出现的几对脚印,辨别了鞋底大小和花纹后,确定一对是男子的,应当就是太子所留。另一对鞋子很小,鞋底纹路满是花,应当是女子。 是一个女人带走了太子? 李非白皱眉细看,心下已有了初步判断。 他起身去了另一个地方——九皇子府邸。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秋日莲花池,枯萎的荷叶在杆上垂首,没入池中,漾得池水也见腐朽之色,昏黑不明。 百亩之大的莲花池将人变得渺小如蚁,泛在池上的小船也像一叶扁舟。 魏不忘不是来赏这残花的,等了片刻,池水微漾,荷叶无声轻晃。察觉到船身略微下沉,他才转身,看见一个美丽的妇人。 “这破地方,已全是腐烂的味道了。”殷娘稍稍蹙了鼻头,笑道,“厂公约我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见面,到底是想要给我结清账目呢,还是要杀我灭口呢?” 魏不忘笑道:“杂家怎会傻到要杀你,你们夫妇二人向来只求财,口风严实,杀了你们对我没有好处。” “怎会没有好处呢,不是可以封口么?”殷娘咯咯笑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只是对太子用区区幻术的话,又何必用那么高的价钱请我们来?厂公怕不是有别的目的?” “钱于杂家来说只是身外物,将事情办得稳妥,才是杂家要的。”魏不忘淡声,“低价买货的事,我魏某从来不做。” 殷娘微微点头:“看来是我见识短了呢。” “你既有疑,为何还来京师?这可不是素来小心谨慎的你们会做的事。”若非狡猾如狐,又怎能逃脱朝廷的百次追捕呢? “京师好大夫多。”殷娘说道,“唉呀,我男人得了重病,来看看。” 魏不忘说道:“城里最好的大夫,在太医院。” 殷娘笑笑:“这您可就说错了,最好的大夫,在辛夷堂。姜辛夷,可是当年鼎鼎大名神医林无旧的嫡传弟子呢。” 魏不忘懒得理会他们去哪里看病,目的达到,交易就结束了。 但是——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他微微笑道:“阔别数年未来京师,如今它已大有变化,将病看好,将东西吃好再走。” “劳厂公费心了。”殷娘眉目一转,也不多说,拿着厚厚的银票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阵清爽秋风。 人如狐狸,也行如狐狸。 魏不忘眸光沉冷,要怎么抓住这两只狐狸,杀了呢—— 第140章 棋子 第一百四十章 棋子 中秋前的擂台赛结束后,辛夷堂热闹了多日,但因姜辛夷每日依旧只看五十个病人,坚持午休、天黑关门,这令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排不上队看病。 许多达官显贵为了看上病,便使唤家仆一早就来蹲守,完全无视了门口竖起的“不许代排否则无效”的牌子,觉得这里人那么多,他们哪里辨认得出来。 可惜他们碰上了宝渡。 宝渡认人的本领一绝,发放牌子的是他,看着病人进门的是他,只要看见不是他亲手发牌子的那个人,就要人家拿出户籍证明来——若是夫妻子女至亲,依旧看病。若是主仆朋友陌生人,那就请您走嘞。 这只过了一日消息就传开了,使唤家仆来代排这事行不通啊,于是退散了诸多人。 辛夷堂也在短暂的繁华后,重归简单的热闹。 近九月的天气略显清冷,来看病的人大多都穿了薄长袖。这并不奇怪,可轮到下一个人进门时,却着实怪异。 男人身材很是瘦弱,身上却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膨胀臃肿。 穿了数件衣服不止,他还用一块长布裹紧脑袋,连眼睛那都有一层黑纱,让人看不清他的一点神色。长布从头上随意缠绕着身体,一直到脚踝,仿佛有一颗黑粽子进了店。 如此奇特的穿着让姜辛夷多看了几眼,她好像没有本事对着一颗黑粽子观望颜色。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男人咳嗽不止,似乎咳了很长的时日,嗓音浑浊沙哑,“看病。” 姜辛夷说道:“看看脸。” “呵,你先把脉。” 这人说话好不客气。 姜辛夷说道:“手腕,把脉。” 男人挽起长袖,露出一只精瘦的胳膊。 姜辛夷附手在他的脉搏上,脉象虚弱,滑而不稳。 他的五脏六腑怕都是没有一块好的了。 而且可窥见他受过很重的内伤,被毒蛊侵蚀过,病得也严重,身上的伤也一定很多。因为只是露出的一只手,指甲盖就缺了三个、无名指断了、五指指骨都断过又愈合了、手背被火灼烧过,又留有十余刀痕。 姜辛夷很快就判断出这人是江湖中人。 她收回手指,说道:“你若想根治,我还做不到。若想活五年,那需要日日喝药。若不医治,你约莫还有半年的命。” 男人咳嗽一声,这一咳就好像是个引子,咳个不停,他咳得胸口剧烈起伏。宝渡听着都觉得他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洞来了,一阵惋惜。 许久男人才停了下来,问道:“我得了什么病?” “你受过很重的内伤,肝、肺,甚至胃,都有难以治愈的恶疾。” 男人轻声冷笑:“不是说你是神医么?这就犯难了?” 姜辛夷缓声说道:“我是神医,但不是神仙。大夫治病,神仙才会救命。” “伶牙俐齿的,令人生厌。林无旧的弟子不过如此。” 在后头跟随治病的丘连明不忿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师父可没有得罪你。” 宝渡也说道:“对啊,你来看病,辛夷姑娘跟你说了真话,你怎么恶语相向呢?” 姜辛夷偏头:“你们两个住口。” 气势很冷,气场很强,两人立刻不说话了。 男人低声嗤笑,笑着又咳嗽起来。厚实的长布将他裹得严实,整个人又瘦又小地缩在里头,就那样猛烈地咳嗽着,让人看着可怜极了。 他缓缓起身,姜辛夷说道:“你最好还是吃药,否则坚持不了多久,你若觉得药太贵,我可以免你药费。” “不必了,生死有命。” 男人冷冷丢下一句,便走了。 他走后宝渡就说道:“他像是来找茬的,也亏得你脾气好,还要给他开药吃。” “不吃药,他熬不了多久。”姜辛夷默了默,又对他们说道,“日后再有这样的病人来,待他和气些。久病之人心思多敏感煎熬,再言语对抗,只会令他们更加难受,恶疾加重。” 两人略一想,倒也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是医者仁心,怜悯染上疾病的众生罢了。 男人咳嗽着走了出去,不多久就上了一辆马车,又咳了起来。 “听着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殷娘说道,“不可一世的地狱阎罗,如今真可怜啊。” 柳战刀看她:“我很奇怪,你我都是无心之人,可怎会生出一个一心要悬壶济世的女儿来。” 殷娘转了转眼睛,凑近说道:“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是我跟别人生的?”她说完笑了起来,伴着男人猛烈的咳嗽声,让这车厢里的声音变得格外奇怪。 “我不喜欢这种有良心的女儿。”柳战刀说道,“而且她救不了我的命,既然救不了,那还留着做什么呢,不如拉她一起下地狱。” 殷娘缓缓点头,说道:“是啊,传出去太丢人了。她怎么敢背叛我们,离开我们呢?这太伤父母的心了,唉。”说着她又抬手抚着旁边少女细嫩的脸颊,笑吟吟道,“我的青青绝不会像你姐姐那样,对?” 青青面色冷然:“我不敢,也不傻,爹娘富可敌国,我还想你们赶紧死了,钱就都是我的了。” 夫妇二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殷娘还鼓起掌来:“对啊对啊,这才是我们的女儿,心狠手辣不像个人。可千万不要学你姐姐,丢尽了我们的脸!” 青青听着他们猖獗的笑声,拳头紧握。 九月的天,与恶魔相处时,已冷似寒冬。 “青青。”柳战刀咳得咯血,血染脸上黑布,他却不愿扯下清洗,“杀了她。” “嗯。”青青说道,“下毒,死得比较可怕。” 殷娘柔声:“用刀子,比较痛苦。” “哦。”青青下了车,又对里面探头,笑靥如花,“以后,我就是爹娘唯一的孩子了。” 夫妇二人看着女儿娇俏的脸,也笑道:“在你姐姐逃走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了。” 青青笑着放下车帘,戴上纱帽,身影渐渐没入喧闹街道中。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太子如今仍是太子,虽然没有被废,可在等待最后的审讯前,这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而下一个大热的储君人选门前,已是车如流水,文武官员,接踵比肩。 众人都想赶早来混个脸熟,或者是说来表表忠心,愿效犬马之劳。 但秦世林没有见他们,在门口让亲信婉拒了他们的好意。他深知父皇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父皇素来不喜朝廷中人结成党派,皇子更无例外。 稳妥起见,皆是回绝,没有恃宠而骄。 李非白也一直等在外面,直到人都散去,才去门前。门口的人见了他,似乎主子早有交代,连通报也没有,就领他进去了,直到到了院子门口才去通报。 很快就有人快步来迎他进去。 秦世林立于庭院之中,秋风虽萧瑟,却人如玉,身如树,与李非白初见他时的气质已大不相同了。 “听闻李大人在查太子的事,怎么又查到我这里来了?”秦世林微微笑道,“莫不是又要在我这发现贡品了?” 李非白看着笑得和善的他,说道:“太子这件事很蹊跷,他不会武功,也没有从前门离开,院子高墙下有脚印,也有马车压过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太子是被人蓄意带出府邸的。上了马车后,又在九殿下府邸附近被人放下。很明显,是有人迷惑了太子,在种种刺激下,让他持刀杀你。” 秦世林缓缓点头:“有道理,看来太子的地位又能保住了?” 李非白摇摇头:“我想,从皇上幽禁太子开始,皇上就已经在找理由夺走他的太子身份,如今这个理由出现了。无论是不是遭人蛊惑,刺杀手足这件事,就足够严重了。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 “既然你清楚,那你就该知道你今日调查的结果且不说呈报上去会得到皇上的赏识,甚至会惹他厌恶。李非白,我觉得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废太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确实无论从哪一点来说,我都应该把这个秘密捂死。即使我说出真相,太子被废一事也不会有转机。” “可我看你仍想进宫明说。” “是。”李非白神色坚定而清朗,“因为我是负责查案的人,不是你们争夺皇权的棋子。” 秦世林心口噎了一口气,他说道:“李非白,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朗,可你依旧不愿投靠我。” “我说过,你若有足够为王的才能,我会敬重你。可如今我看到的,只有你将太子拽入深渊的阴险手段,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治国之能。” “若没有登上更高的位置,我如何展示我的才能!只要我走出一步,头上就会敲来无数棍棒!只有将德不配位的太子拽下,我才能真正施展抱负!” 李非白说道:“我仍在看着你,九殿下。” 秦世林也傲气说道:“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的,李非白。”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若你真有做君主的才能,我会效忠于你。 若没有,我便绝不是你的棋子。 秦世林冷静下来,才说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并不全是。”李非白说道,“你步步为营,步步皆赢,我想你背后之人也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但凡愿意倾尽全力护你上位的人,绝不会只有忠心二字。九殿下,小心成为别人的棋子。” 秦世林微顿,他没想到李非白会来忠告自己这句话。 “你说这些,是……将我当做朋友?” “是。” 秦世林笑笑:“我不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这点我一直很清楚。不过我仍要多谢你,若我们相见时不是在此时,我想或许我们会成为知己好友。” 李非白心中明白不会的。 他见过被帝王辜负的小叔的下场,就绝不会让自己也踏上这一步。 但凡太子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他也不会背弃李家忠于君王,忠于储君的原则。 奈何,他不愿看百姓在庸才之人的手里受苦。 李非白说道:“九殿下万事小心,下官先进宫。” “好。”秦世林目送李非白离开,只觉自己已经知道如何跟这李家儿郎相处了。 他待他越是坦诚,就越能得他理解和忠诚。 多了弯弯绕绕的心思和手段反而会将李非白推得更远。 这跟对魏不忘的法子是完全相反的。 他轻吁一口气,希望宫里快点传来好消息。 第141章 太子被废 已是正午,但来上早朝的大臣们都还未回去。 太子刺杀手足一事震惊朝野,早上群臣已就废黜太子一事争论了好几回。皇后坐在后侧听着他们争吵,时而看向皇帝的脸。 她很清楚,无论大臣们怎么争论,结果都只有一个——太子废定了。 能不能保住大皇子的身份都未必。 她听得乏了,只想这场戏快点演完。 等大臣们吵不动了,秦肃才命太子府的人来大殿,说道:“听听他们是如何说的,若太子真的有癔症,那朕也只能忍痛放手。大羽将重新选择有能之人,老祖宗的家业不能毁在朕的手里。朕知太子是皇后所出,天命所在,大羽理应交给他。只是朕不能将大羽江山随意交给一个有疾之人,那是辜负千万子民之举,朕做不到。” 皇后暗暗冷笑。 大臣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声谢罪。 今日被拉上大殿的人有太子府的小官、管事的、护卫、太监、婢女,他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上来跪地头也太不敢抬。 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可是这两日时常有人来通气,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指证太子有癔症,可活命。 秦肃问道:“太子到底有没有得病?” 先让开口的是常驻太子府的太医,他颤声道:“太子素日里常喊头疼,也常服药物,看着并无什么不妥,实则终年头疾,不曾好过。” 再问旁人,也一一答话。 “原先没什么,自从九殿下离开后,太子就时常当着奴才的面骂九殿下是狗,忘恩负义,还做了个九殿下的小人儿,朝上面扎针!” “奴婢亲耳听见太子殿下说要杀了九殿下。” “太子殿下在夜里常大喊大叫,哭着扒衣骂人。” 他们每句话都在指证一件事——太子有癔症,太子是真的疯了。 始终拥护太子的大臣已觉再无希望,他们看向大殿上的皇后。 她是能保住太子的最后希望。 可就算是做母亲的,竟都是一脸淡漠隐忍,仿佛也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承认了终究被废的事实。 他们心中也再无希望,不做垂死挣扎了。 太子被废黜的圣旨很快就当朝宣读,无人敢有异议。 临退朝,才有老臣请命:“请圣上尽快择出储君。” 秦肃应了一声,没有多做理会。他正值壮年,不愿再过早立太子。如今太子被人虎视眈眈拽下泥潭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皇权争夺的警告么? 他经历过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愿自己的儿子们也变得手足相残。 除非哪个皇子有足够强大的手腕,能够威慑旁人不再觊觎那个位置,安心辅佐储君,他才会再考虑立太子。 否则“现太子”依旧会重蹈“前太子”的覆辙。 皇后今日也是在朝上一齐听了废黜的圣旨,她强忍镇定,没有说一句话。从大殿下来,与皇帝并行走过长廊,气氛僵硬压抑。 秦肃也觉略有亏欠,说道:“无论日后谁成为储君,你都是皇后,这点绝不会变。” 皇后心中苦涩,枕边人的冷酷她最清楚不过。他日她若是碍了他的路,她的皇后之位也是不保的。她嘴里谢着恩,心里骂着狗——每当想骂人的时候就恨自己是大家闺秀没学个几句粗口,骂都骂不痛快。 憋屈得紧。 她与他分开后,就去探望儿子了。 对儿子,她是有愧疚的。 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可如今却要她做帮凶,将儿子扯下太子之位。为了家族荣耀,也是形势所逼,她没有办法。 太子仍被关在幽室内,进门便是和尚敲木鱼的低喃声,佛音缠绕,仿佛一床袈裟笼罩在蜷缩地上的人。 本来镇定的皇后顿时双目染红。 老嬷嬷已在示意和尚们出去,为母子两人留了说话的机会。 皇后蹲身撩开儿子脸上的乱发:“不要怪母后,怪只怪你太过骄纵,才能不佳,但凡你能扶得起来,母后又怎会放弃你。”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巨大的愧疚在心间翻腾,她泪流不止,“你父皇是当今真正的掌权者,为娘母家再强势,也是你父皇的臣子,他不承认的储君,任凭谁也无法改变。母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为了你外祖父家,只能让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 “我恨啊……”太子哭道,“我没有父皇和母后了。” 皇后骇然:“休要胡说!就算你不是太子了,也是皇子,日后也有封地。” 太子经过连日打击,在这幽禁的日子里,却忽然想通了许多过往从不曾想过的事。他摇头哽声:“九弟不会放过我的,他有城府,有手段,心又狠,母后,我会成为下一个安皇叔?我以后也会被九弟杀了?” 这话已然是将安王爷的死归咎在皇帝身上,指认他是凶手。皇后听得心头发凉,捂住他的嘴说道:“不要胡说,你安皇叔的死与你父皇无关!母后会护你周全的,你且在这里好好睡觉反省,等你父皇气消了,母后就送你出宫,先寻个清净的地方歇歇。” 太子只觉前阵子失去的母爱又归来了,这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父皇对他没有爱,只有期盼,那种期盼让资质平庸的他喘不过气来,也让他焦躁不已,脑子里似乎有根弦紧紧绷着。如今不是太子了,他忽然的、忽然的好像轻松了,如坠温泉,浑身舒适。 又有母亲的温声细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惬意极了。 太子急躁的心平静下来,也不哭了。 在过一阵子,他就能自在生活了。 如此倒也很好啊。 第142章 良心信念 李非白还等在内殿。 宫殿有不少太监宫女,还有护卫,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却没有一个说话的。 屋内静悄悄,这么多人,却比不过一个宝渡的话多。 李非白想,自己见证了太子被废之路。 明明一直有人推着这件事的发生,可是太子没有丝毫的自救之举,反而将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若他一开始就对九皇子和气礼遇,或许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可惜,他的自负和愚蠢毁了他。 李非白并不为国家失去了这样一个储君而觉得遗憾,相反如今他比较忧心的事情是,九皇子是否真的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会不会在权力在握后,变成第二个自负的太子。 此时秦肃已归来,他步入里屋,坐下便揉揉眉心。 他对这个儿子已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再立太子是件令人头痛的事罢了。 他稍缓心绪,才问道:“李爱卿进宫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臣奉旨查了太子……大皇子一案,发现颇有疑点。” 秦肃轻笑:“疑点……你难道是查出大皇子是遭人陷害的?” 他不愿听这件事,因为就算不听他也猜到是有人从中作梗。大皇子胆小怕事,没有他的命令连门都不敢出,还敢持刀去杀自己的手足么? 而且那种毫无胜算的事他会做么?他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李非白说道:“正是如此,臣根据线索彻查后,断定太子是中了幻术,被操控前去刺杀九殿下。” “朕知道了。”秦肃凝视着这李家儿郎,问道,“朕问你,背后指使的人,会是谁?” 李非白微顿,这么问无疑就是在问他指使的人是不是九皇子了。 他说道:“臣没有查出来,想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此人是大皇子的仇家;二是要将大皇子拉下地狱的人。” “朕若让你去查,你可去查?” “查。” 秦肃眉峰微挑:“李非白,你若这么做,可能会得罪很多人。” 李非白语气平和说道:“是,但臣是大理寺的人,只负责查案,其余的事都不是臣要考虑的。” 秦肃朗声笑笑,语调陡然沉落:“李家的人,都犟。”他沉思片刻,说道,“你去查,朕也想看看,是谁在陷害太子。” “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夏日一过,日头变短,早早天就黑了。 姜辛夷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回到大理寺去用饭,宋安德说李非白回衙门了,可等她吃完了都不见人。 成守义便让她拿一份饭菜给他捎去,连宝渡都没喊。 这衙门上下的人仿佛默认了他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 姜辛夷拿了饭菜敲他的门,门没关,进去就闻到好大一股酒味。 她还以为有人在屋里打翻了酒,毕竟李非白从来没有多喝过。可这会却看见李非白在桌前独饮,桌上酒瓶东倒西歪,这怕是已经十余两下肚了。 “李非白?”姜辛夷将饭菜放一旁,坐下看他。 李非白抬头看着她,说道:“太子被废了。” “我知道,消息已经传遍了。” “太子是被人陷害的,他并不是真的要杀九殿下。” “猜到了,他是个胆小的人。”姜辛夷没再说他蠢,都已经是废太子了,下场已然很惨,没必要再踩一脚。 “在皇上问我谁是陷害太子的凶手时,我很想说,我怀疑九殿下……可是我不能那么说。”李非白接连饮了几杯酒,醉红已飞上脸颊,“我甚至希望不是他做的。” 姜辛夷不解:“为什么你要维护他?” “因为在十余皇子中,我只在他的身上看见了治国之才。他沉稳有谋略,不优柔寡断,胸襟可纳百川,这是别的皇子身上所没有的。唐有李世民,玄武门杀兄夺位,可谁能说他不是明君?上位的手段从来都不是衡量明君的标准,如何治理国家才是。他若能成为明君,即便上位的手段肮脏又如何……” 他埋首桌上,似乎已经变成了喃喃自语。 “你明白,可你还是很痛苦。”姜辛夷抚在他的头上,第一次见他喝醉,第一次听他说朝政,这些话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说,她知道,因为复杂,因为可怕。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他说师父的事,哪怕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宫廷兵变,牵扯到皇族。 可他从不说。 如此想来,她对他是没心的,可她却觉得自己喜欢他。 她的喜欢就是把他一起拉下泥潭,跟她一起挣扎吗? 姜辛夷忽然觉得自己对他不是喜欢,而是一种欣赏和利用。 可如今她发现他对她是真的喜欢,这种被爱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竟让她内疚。 李非白捉住她的手,紧紧捉住,像抓住了甩入深渊里的绳子:“我明知道太子很冤,可我的心底依旧希望太子被废,九殿下上位。我违背了李家的祖训……不参与党派之争,拥护君主和储君。可我没有做到……” 姜辛夷趴在桌上看着自言自语的李非白,他这是信念与良心打了起来。 真是个矛盾的人。 她说道:“李非白,在你心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百姓。” “不是李家祖训和信念?” “不是。” “那你还痛苦什么?”姜辛夷说道,“有利于百姓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始终站在九殿下这边,没有干预太多。” 她拍拍他的脑袋:“睡一觉就好了。” 李非白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认真地“嗯”了一声,依旧紧握她的手,抓着他的绳子。许久他猛地抬头说道:“可我还是觉得秦世林是个混蛋。” 姜辛夷失声笑了起来。 李非白脑袋一沉,彻底醉酒了。 第143章 围杀计划 太子被废,翌日就成了百姓在茶肆的头号闲谈,随之一起的话题还有纷纷压轴下一任太子。 饶是到此时,寻常百姓的嘴里还是没有九皇子的名字。 直到有人说道:“九皇子好啊,在中秋那日将皇宫的花搬到市井中,又卖了换粥棚发善心的,就是九皇子。别的皇子哪做过这些事啊。”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九皇子切实的存在感,细数一下,便有人发现他曾亲自督促衙门修缮破损城墙寺庙老宅,又曾在大灾之年替太子前往旱地与百姓同吃同住直到水渠见水,也曾去军营磨砺过上阵杀敌,最重要的是,这所做的一切他从不提,也没人提过。 如今懂行的人说了一番,听众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九皇子是如此有魄力,他仿若尘封已久的明珠忽然就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就连来辛夷堂的人也是在说这些事。 姜辛夷时而听几句,似乎要将他捧成神明了。 既是悄悄做的无人知道的事,突然就像花绽放,这其中想必是有推手,否则怎会细小到连偶遇蚂蚁都不忍下脚转而退让一步这种事都知道! 谁没事给他编这种善举,不难想就是他自己喊人放出话来的。 可说的人很起劲,他们都对这皇子赞不绝口。 姜辛夷没有搭话,能得到李非白认可的人,必然是有储君之能的。而且他与自己也算是半个朋友,他做皇帝于她而言是好事。 一个病患出去,便有下一个人进来。宝渡只瞧了这人一眼,正要说他可没给她发牌子,话就梗在喉咙里了,忙说道:“辛夷姑娘,找你的。” 姜辛夷抬头,一张娇俏明媚的脸迎来。 青青负手凑近:“阿姐——” 姜辛夷的呼吸都屏了屏。 青青笑盈盈道:“阿姐有空吗?听说郊外百花凋谢,金菊盛开,我想和阿姐一起去看看。” 宝渡只觉她这笑让人头皮发麻,一看就没安好心!他可不能让未来少奶奶遭了什么事,赶紧拦道:“我们大夫还要看病,没空跟你出去玩。” “哦,我们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宝渡正要说你不过比我大两三岁的模样,还敢自称大人。可眼神一对上,他就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连气都有点喘不上,像被人套了个麻袋,快憋死他了! 忽然姜辛夷站了起身,挡在了两人中间。宝渡仿佛从水里探出了头,猛地喘了一口气。 “发生、什、什么事了?”宝渡只觉晕乎,好一会才想起来方才的事,脸色大变,“妖女啊!辛夷姑娘你不能跟她去!”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青青淡淡扫他一眼:“怎么,还敢看我?” 宝渡咬了咬牙:“我家少爷可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就在十丈开外!你敢劫人,小心抓你进大牢关十年!” 姜辛夷说道:“她刚在大理寺随意进出过两回。” 宝渡:“……”当他什么都没说啦! 丘连明已过来扶他,也劝道:“师父,不要随她去。”他总觉得这个小姑娘邪气得很,满脸都是佯装的天真俏皮。 这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脚步声,壮汉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影。 “门口的人怎么不进来看病啊,吵吵嚷嚷的。”曹千户大大咧咧进门,却是一眼瞧见站在跟前的青青,他讶然,“辛夷姑娘你这是吃了什么返老还童丹,竟年轻了好几岁!” 姜辛夷宝渡和丘连明:“……” 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好使了! 青青两眼弯弯:“怎么,曹千户也想吃吗?” 姜辛夷看她,她对自己身边每一个人似乎都了如指掌,连曹千户的名号也能立刻叫出来。 曹千户眼一晃,看到了姜辛夷,吓了好大一跳:“嚯!分身术啊!” 姜辛夷:“……”您老眼神是真的不好! 丘连明如见救兵,说道:“曹千户,此人想将我师父带走,您快拦住她。” 曹千户转而面向青青,身板挺得更直了。李非白这家伙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了,所以不但跟他东厂借人,还让他没事多往辛夷堂跑。 不过这小丫头跟姜辛夷长得真像,亲姐妹? 姜辛夷不是孤女么,怎么冒出个妹妹。 “曹千户何必这么紧张呢……”青青嗤笑,“我就与我阿姐说一句话。 他们还要拦,姜辛夷说道:“听她说。” 否则她怕是会一直在这里纠缠,更让人觉得不安。 “月上柳梢头,城隍庙外见。”青青附耳低声,“你若不来,我就杀了你的小跟班。” 威胁的话语在赤裸裸地逼着姜辛夷点头,她紧皱眉头,再抬头,青青已经戴上纱笠,离开了辛夷堂。 姜辛夷微微蹙眉,其实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曹千户说道:“辛夷姑娘,你要是要人保护,只管明说啊。” “多谢曹千户。”姜辛夷说道,“我自有安排,不劳你费心了。” 这突然如此客气,反倒让他颇不习惯!莫不是大理寺已经暗中有安排了?否则谁会拒绝东厂的保护呢。 青青的步伐很快,耳朵也很灵敏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确定没有人跟踪,便转而进了小路,一路游走在京师的街巷中。 眼见快到尽头,她脚尖一垫,越过围墙,翻身进了一处废旧庭院中。 彼时早有人在那里等候。 “我来晚了,公公见谅。” 公公转身看去,正是魏不忘。他笑得和蔼亲切:“要脱离你爹娘的视线,很不容易对?” “也不难,不过是甩开了两条疯狗。”青青说道,“公公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已经同意了我密信上所说的事了?” 魏不忘说道:“他们如此狡猾,你有把握?” “你我联手,我便有把握。” “给杂家一个你这么做的理由。”魏不忘凝视着她,试图从垂落的纱帽看透她的双眼,“为什么——你要杀他们。” 青青淡声道:“他们要杀我的姐姐。而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你的姐姐是谁?” 青青皱眉,她只想快点要个结果,一点也不想解释。可她深谙大人的行事准则,你必须要先说服他们,才可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而恰巧这种帮助是她需要的。 她伸手取下纱帽,露出一张让魏不忘无比熟悉的脸。饶是老练沉稳如他,也露出了惊讶:“姜辛夷?你是?她是?她是蛇蝎大盗的女儿??” 魏不忘简直难以将那恶毒的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夫妇与清冷如花的姜辛夷联系起来。 他甚至不能想象那对夫妇是如何生出这么个良善的女儿来。 青青神色更加淡漠,这面色一冷,让魏不忘恍惚眼前人就是姜辛夷。 他说道:“姜辛夷在林无旧身边是十年前的事,也就是说,你与她分开了十年,感情有那么深么?这可不能让杂家信服。” 青青说道:“我爹娘是什么样的人,我在他们身边吃了多少苦,公公想必能猜出来。可阿姐不一样,她待我很好,这种好,就像是一颗甜甜的石蜜,能让我安心一辈子。” 魏不忘审视着她。 来之前他心想这或许是蛇蝎夫妇的诡计,让其女来诱出他的杀意,再将他反杀。 他们手上已经有七十多条人命,又怎会在乎多一条他这个老头子的命。 可当他看见这张脸时,他的想法难得地动摇了。 是真的,这小姑娘是真的想杀了她的父母。 不管是不是为了姜辛夷,这应该不假。 魏不忘眸色黑沉,许久才说道:“他们如此狡猾,你要杂家怎么配合你绞杀他们?” 青青说道:“公公若无详尽计划,那就听听我的计划。” 她已经设想过几百次围剿的场景。 一次不成功,死的就是她,还有她的阿姐。 一定要成功。 青青紧握拳头,眼神已是坚定冰冷。 第144章 黄雀在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宝渡虽然没听见这话,但是他隐约猜到那小姑娘在邀姜辛夷出去。于是他在姜辛夷身边寸步不离,就怕一眨眼她就跑了。 好不容易天黑了回了衙门,他想去告诉自家少爷,却发现他压根不在屋里。 一天到晚不见人,少爷你还要不要老婆啦! 宝渡心里那个急啊。 姜辛夷回了房后他还守在门口,只要门一开,他就嚷嚷叫成大人来摁住她。 门外书童的影子被屋檐下的灯笼映照得特别清晰,姜辛夷看了一会,便开了窗户爬上凳子跳了出去。 她不知道青青约自己在哪里见面,从大理寺出来时还刚好碰见宋安德。他正与人说话,没留意到从他身后迅速闪出的人。他转身时还嗅了嗅:“怎么一股子药味……” 大理寺的风也变成辛夷堂的风了? 宋安德挠挠头,越走越觉不对劲,路上见了人问道:“宝渡呢?” “好像被辛夷姑娘喊去问话了。” 宋安德了然,他刚才还觉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这会知道他们两人在一块,那肯定没事了,这才忙自己的事去。 姜辛夷走到药铺门口,许是宋大娘在里头收拾擦洗,铺子门缝还隐约见了昏黄灯火。 她看着那从缝隙透出来的光,暖似朝阳。 自从宋大娘来了后,他们饿了有饭吃,铺子有人扫,自己只管开药回衙门睡大觉就行,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平淡而平静,虽然心中仍记挂师父的事,可是仿佛有了根,能令她夜里安枕了。 可如今她的爹娘却要毁了她。 姜辛夷想着,垂落的眼底映来一双红色绣花鞋。 青青弯腰低头看她,笑颜满脸:“阿姐——” 姜辛夷微微抬眼,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青青怔然片刻:“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不要胡来。”姜辛夷说道,“大理寺的暗卫日夜在我身边看着,你若动手,他们会杀了你。” “我知道你身边有很多暗卫。成守义把暗卫给了李非白,李非白把暗卫给了你,也亏得有他们,否则那日爹爹就对你动手啦。” 姜辛夷皱眉:“哪日?他来见过我?” “对呀,就是那个将自己裹成一条黑粽子,咳咳咳的那个人。” 姜辛夷想到那日那人说的那些话,心底不由觉得毛骨悚然。她竟与他离得那么近!离那个地狱恶鬼如此近! 青青说道:“他变化很大对?原本是个又高又胖的人,如今却又小又瘦。说话如洪钟,步行如飞驰,如今都变了。阿姐,他病了很多年,病痛早就把他折磨得不像个人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跟我没有关系。” “嗯啊,跟你没关系,可是跟我有关系。”青青说道,“爹爹说,他临死前就一个心愿,就是要你陪——葬。” “我不意外他打算这么做。” “我也不意外。” 姜辛夷见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将我从暗卫的眼皮底下拐走?” 青青咯咯笑着:“阿姐说话还是这样有趣。”她说道,“根本不需要拐呀,阿姐你离开爹娘后把他们教的东西都给忘掉,这件事做的可太不好了,比如武功,比如轻功,比如千里耳。” 人的过往太过痛苦,就会下意识努力地将过往忘记。 姜辛夷就是如此,逃离父母后,她几乎在路上饿死,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愿伸手去偷人钱袋,即便她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甚至可以在夜里潜入富人家中悄无声息地偷窃。 但她不想用父母教给她的技能来做这些事。 一旦做了,那她的逃走就毫无意义。 久了,便完全生疏直至忘记。 她听青青说了这些话,已觉得不对劲,问道:“难道暗卫不在这里?” “对呀,他们还在大理寺,看着你住的那间房子呢。” 姜辛夷一愣:“你如何做到的?” 青青说道:“阿姐,我们长得本就跟娘亲很像,她换上你的衣服,画上你的妆容,梳了跟你一样的发髻,谁又能在远处看清楚呢?你跳窗离开时,她就已经从你房间里蹦了出来,站在灯里,外面的暗卫看见影子,那当然以为你还在房里。” “……”想到那个女人竟潜伏在她的房里,姜辛夷就觉得一股恶寒,真教人恐惧。 “他们没盯着你也好,不然就是爹爹出手了。虽然他病重,可是下手还是一样很快很狠呢。”青青握住她的手,温柔道,“阿姐跟我走,要乖乖的哦。” 姜辛夷迟疑起来,可青青的手劲很大,只是略一用力,她的步子就随她动了。 “阿姐好像不是很紧张。” “青青,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青青停了下来,冷盯着她:“当初你扔下我一个人跑了,你怎么断定我不恨你?” 姜辛夷张了张口,就被青青推了一把,恨声道:“我恨死你了!你丢下我自己跑了!你走了后,原本两个人挨的鞭子通通都落在了我身上,原本两个人要练的功都得我来练,我才五岁啊……阿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姜辛夷伸手要去替她抹泪,却被她一巴掌掸开。 “别假惺惺的!若不是爹爹病重要进京看病,哪会意外发现那鼎鼎大名的女神医就是我失踪多年的亲姐姐!阿姐,你注定是离不开柳家的,就算你隐姓埋名十年,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姓柳,我们会像冤鬼一样缠着你。” 姜辛夷看着歇斯底里的妹妹,她能知道她这十年来受了多少苦,因为那些苦她也受过。 在逃走之前,她一直以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那样对孩子的。 直到碰见师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 她从未想起过双亲,恨不得忘了他们。可她时常想起妹妹,但她又无能为力。 “抱歉,青青。”姜辛夷抓住她的手,愧疚感席卷心头。 青青蹲身痛哭起来,她忽然在自己的哭声中听见等待已久的咳嗽声,在远处的咳嗽声刚钻入瓦缝中传来。她就一把反握住姜辛夷的手:“快跑。” “跑?”姜辛夷在半道的眼泪还没滚落,就被她突然的转变给咽了回去,随即胳膊一痛,竟被她拽着往前疯狂跑去。 青青着急道:“他一咳就停不下来,什么都顾不上,我计算过,起码要连续咳十二下,我们赶紧跑,他跟不上的!” “去哪里?” “我给你备好了船!离开这里,像当年一样!” 姜辛夷愕然:“青青……你不恨我?” 青青一笑,泪随风去:“不恨啊,你可是我姐姐。” 会替我挨打,会给我糖吃,会搂着我哄我睡觉的阿姐。 我怎么可能恨你。 姜辛夷怔然,那悬挂眼眶的泪珠也嵌入风里。 京师城内也有河流,离辛夷堂的大道并不远。很快从小巷跑过的姜辛夷就看见那里有一艘木船,青青将她推上船,就要解开岸上绳索,被姜辛夷摁住:“青青,跟我一起走。” 青青瞪眼:“两个人逃不掉!” “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大傻子!”青青气道,“你没有扔下我,是我扔下你!十年前你登船时我就在岸上,系船的绳子就是我解开的!” 姜辛夷错愕。 青青笑着,泪含眼中:“不是你没有带走我,而是我知道,我们要是都走了,路上太过显眼,他们一定会很快找到我们。阿姐脾气太倔了,根本不会演戏。所以我选择留下来,由我来演戏,让阿姐去重生。” 后悔过千次万次的姜辛夷第一次听见当年真相,她惊愕之际又更加懊悔,泪于雨落,声音已是哽咽:“所以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若是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留!” 青青要气死了:“傻子傻子傻子!” 姜辛夷已经将她拉上木船。 在师父离世后,她总觉世上没有什么比追查出凶手更重要,所以她很惜命。 可如今为了妹妹,她决定暂时把命放一边。 如果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相信李非白会为她查出真相。 “真是姐妹情深啊,咳咳咳。”冷血无情的男人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岸上,一脚踩上那还未彻底脱离岸边的绳子,木船顿时紧绷,不再随波流而去。他冷冷盯着两人,嘲讽道,“我和你们的母亲,怎会生出如此重情重义有血有肉的女儿啊……真是……让人难过。” 姜辛夷一步上前,将青青护在身后,像儿时妹妹挨打时那样护着她,决然而坚定:“我们再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我们。” “口气真大。”柳战刀咳嗽着冷盯她们,忽然听见河水激荡,似有疾风。 他再抬头,便见四面已全都是锦衣卫。 一个壮硕的男子声音沉冷:“蛇蝎大盗,束手就擒。” 青青认出那是东厂曹千户,她满脸得意,正要说是她与魏不忘联手了。 可很快她就发现这四方还有另外一拨人,彻底将四周围成铜墙铁壁,甚至人数更多:“大理寺?” 她没喊大理寺的人抓人呀。 青青忽然明白了什么:“阿姐,原来你……” 姜辛夷点头,看向了站在曹千户旁边的人,李非白——她最后的护盾。 “原来这两拨人马都是你安排的,那……”青青咬牙,那魏不忘嘴上答应她要联手抓蛇,可竟是满口谎话。 呸!死太监! 第145章 擒蛇 大理寺和锦衣卫的人约莫百人,但纪律森严,无人低语,唯有河水声动,像一把细细的刀,划破了柔柔的秋风,刮出一阵肃杀之气。 柳战刀看着围在河四周的人,轻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我给同行长脸了,区区一个盗贼,却惊动了京师两大衙门围剿。” 李非白说道:“区区?在官府账面上记着的就有七十多条人命死于你手,用‘区区’未免太侮辱你自己了。” 曹千户也说道:“就是,要点脸啊你!” 李非白怎么觉得说这样的话更痛快呢。 他看着在船上的姜辛夷和青青,那柳战刀就挡在狭窄岸上,他从这个距离过去很难比柳战刀冲到船上快。 蛇蝎夫妇能在百次甩开官府突围,隐没人群,实力可见恐怖。 他不能贸然过去。 他往那边看时,姜辛夷也往他这里看,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在波澜中平静了下来。 好像有对方在,什么事都不可怕了。 寂静对峙中,青青微动,岸上人立刻冷声道:“我看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煞冷的语气让姜辛夷察觉到了危险,她暗暗捉紧青青的手,不让她轻举妄动。 柳战刀冷冷说道:“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你们可以捉我,但在抓住我之前,她们两个一定会死。你们若放我走,她们就不必死。”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孤傲道,“我数到五,你们选。” 远处的宋安德小声道:“能不能数到五十啊,五不够用啊……” “一。” 众人肃然,这家伙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二。” 曹千户看李非白:“想办法。” “三。” 李非白眉头蹙然,再看姜辛夷,耳边已传来“四”的声音。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河流都似不会流淌了。 万物寂然。 “五——” 尾音还未沉落,柳战刀猛地往船上掠去,身后的人几乎也是同时往船上奔来。 柳战刀身已落船上,突然那在他眼中柔弱到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长女猛地伸手挥洒黑色粉末,那浓厚的颜色和刺鼻的味道瞬间让人觉得是剧毒。 可他最不怕的就是毒,他自小就泡在毒缸里面,怎会惧怕。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世上最毒的毒物,就是你爹!” 姜辛夷冷然道:“那你也忘了,医者可以解任何毒。如今,我是大夫。” 就在柳战刀的手要扼住她的喉咙时,他的胸口猛觉一阵剧痛,随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身体上的痛可忍,可咳嗽根本忍不了。 他极力不咳,只忍了片刻,就觉胸口要憋得炸开了,只能又咳出声来,口口吐血,口口似穿透肺部,让他痛不欲生。 只是这刹那的痛苦就延缓了他毒辣的攻势,随即胳膊被人扣住,他猛然转身挥出利刃,却被李非白轻巧避开,一只手摁住他的手腕,往里反扣。 刹那间两人交手十数招,船身急晃,漾得水面哗啦作响。 船本就狭窄,四面又都是水,船上挤了四人已是逼仄,两大衙门的人只能团团围在岸上,等待机会动手。 姜辛夷一手抓住船只,一手抓住青青,可青青却着急杀了柳战刀,抽出腰间匕首挣脱她的手,朝柳战刀刺去。 尖锐的刀刃直逼近肉,可柳战刀身经百战,本心阴险,那更知旁人阴险招式,他瞬间出手,捉住青青的手腕。他冷冷发笑,却见目有银针刺来,正是姜辛夷手执银针,他抬手要挡,青青见状以匕首逼退,就在这一瞬,银针刺进他的双目。 柳战刀怒然轰出一掌,威立之大似能拍碎对方头骨,李非白探身上前,硬生生接住了他这一掌,却压得船身下沉,剧烈晃动,船立刻倾斜,船上的人也摔入水中。 终于是有机会上去的曹千户大喝:“上!” 紧张观战的两方人马立刻飞身上前,有的捞人,有的围剿柳战刀。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柳战刀即便身负重伤,可转眼间人就消失在了水底,竟没有看见他是从哪里消失的,仿若一条泥鳅,钻入河底。 饶是李非白也随即沉入河底,水性也不如他,只看见个影子迅速离去,根本不给人追赶的机会。 他讶然,在这么多情报中,根本没人提及柳战刀似“浪里白条”,深谙水性,就连辛夷都不曾提过。 柳战刀难抓似乎就在于他有许多保命的技能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他在部署抓捕前,甚至不知道柳战刀识水性,更别说知道他会如此擅泅水。 青青在水中看着两手空空的他们,又气又惊:“你们连一个人都抓不住!亏你们还是大理寺和东厂!” 她满脸恐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忽然有手伸来,将她抱住,河水冰冷,可这人身上却很暖。 青青偏过脸,眼泪止不住滚落:“阿姐……他会回来杀了我们的……” 姜辛夷紧紧抱住她,低声:“再来一次,就是他们的死期。” 曹千户也说道:“对啊,而且他的眼睛应该是被刺瞎了?在水里待不了多久,能抓到的。” “抓不到的……”青青惊恐着,随后谩骂道,“废物!如果是魏不忘出手,东厂怎会抓不住他!” 曹千户吃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私自去找过厂公了?” 青青啐了他一口,精疲力尽地爬上岸,都不乐意理会这些衙门中人。一会她又骂道:“我总算是知道为何你们抓他们抓了三十年都没抓住了,像你们这般讲良心,没有狠手段,哪里能以恶制恶!” 一众人被个小姑娘骂,也没人吱声。 虽说柳战刀是出了名的难抓,但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溜走,心情真的很难受啊。 柳战刀在逃离了数十丈后,几乎快憋死了,才从水底浮上水面。 往日他可以在水底潜半个时辰,如今却连一刻都没有。 他彻底废了。 柳战刀的眼睛受了伤,只能隐约看见岸边,便游了过去。 岸上有妇人在洗衣裳,只见一个瘦弱的头发几乎掉光的男子游来,惊叫着“水鬼来了”,就扔下木棒衣裳跑了。 柳战刀颤颤巍巍上了岸,摸索着走进小道。他浑身冷得哆嗦,两腿打颤,直到他再也走不动,才坐在地上喘气。 “可真狼狈啊。” 尖锐低讽的声音传入耳中,柳战刀突然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魏不忘轻步走过来,柳战刀靠在墙上,极度瘦弱的他喘气的起伏稍大一些,就已见胸腔下的肋骨如山峦显眼。 他轻轻笑道:“厂公这是要亲自动手吗?” “难道你还怕死么?” “我不怕,可是殷娘还活着,你若单单杀了我,她可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呢。你若不杀我,她也不会对你动手。” 魏不忘说道:“你们无恶不作,将人命轻视到那种地步,怎么,你死了她还会为你报仇?这样有情有义的事,可不像是蛇蝎夫妇的做派。你们可是连亲生女儿都能杀的人啊……” “女儿……”柳战刀吃吃笑着,“她们是殷娘的女儿,可不是我的女儿。” 魏不忘微微恍然,都说虎毒不食子,如此看来,这“子”根本不是老虎的种啊。他既明白又不明白:“可殷娘是她们的生母?为何也对她们如此狠毒?” 柳战刀嘲讽说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称之为‘父母’。” 魏不忘叹息:“这倒是。” 他太感同身受了,若天下父母皆是父母,那好比他,又怎会在六岁就被送进宫里,换了十两银子就此生不见了呢? 柳战刀挣扎血眼看他,看着这模糊的身影,在做最后的努力:“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 “所以杂家也没打算杀你。”魏不忘俯身,忽然扣上他胳膊,随即手指用力,硬是掰断了他的肌肉手筋。 柳战刀嘶声惨叫,可折磨还没有结束,腿骨也被对方扣住,猛然一扯,筋骨具断。 “啊!!!” 在他张嘴之际,一柄快刀划过,半截舌头断落,顿时鲜血直流。 这过度的刺激令柳战刀咳嗽起来,吐出来的不知是胸腔出来的血,还是舌头的血。 地面一片血腥,柳战刀连叫都叫不出声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彘。 魏不忘微微笑道:“捉住你的人,不会是大理寺,也不会是东厂,杂家要将你献给我的棋子,让他离皇权更近一步——” 柳战刀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可嘴里只有血出来,没有声音,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很快秦世林便从后巷出来,他看着满地鲜血和那人彘,已觉不适。 魏不忘说道:“殿下速速将他献给皇上,大理寺和东厂都捉不住的人,殿下却心思缜密布阵捉住了,这足以让朝廷对您不服气的人服气了。” 秦世林蹙眉问道:“敢问公公为何东厂不要这份功劳?” “有些功劳在皇上看来,是会让左右天平失去平衡的危险讯息,那不如不要这功劳好。” “可东厂也前去捉人了,如此不会显得东厂无能么?” 魏不忘看得出来这九殿下处事的稳重,也是一个颇多疑心的人。他说道:“杂家若说曹千户带人围剿的事杂家不知道,不知殿下可信。” 秦世林闻言,便想起那个将自己套入麻袋的曹千户。 那曹千户比起魏不忘来,少了八百个心眼子。 若是曹千户做厂公,那……似乎更好掌控。不过他是锦衣卫,不是太监,如今要是将他的根断了,恐怕也不能为自己所用。 可若是扶持他,架空魏不忘的权势呢? 他会利用魏不忘上位,但绝不会宠信他。只是他不能表露出来,他的母家力量薄弱,在魏不忘看来是最好掌控的一个皇子,那他自然也要做好那个好被操控的皇子。 秦世林说道:“公公说什么,本殿下都是相信的。我仍有一个问题……父皇若看见我将凶手折磨成人彘,可会觉得我手段凶残?” 魏不忘笑道:“柳战刀作恶多端,潜入水中体力不支引来仇家追杀,断了手脚,拔了舌头。此时九殿下赶到,将其捉住,但其已成人彘。” 秦世林明白了,他看看他,心中已有了另一个疑惑——既然如此,那柳战刀本可不必成为人彘,让他活捉便好,日后还能交代出更多曾犯下的凶案和掳走的钱财,为何非要将他弄成如此模样,连话都说不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老狐狸,怕是跟柳战刀勾结过什么。 不单单是迷惑太子一事,还有别的大事,怕被审问出来! 第146章 隐藏秘密 京师各大衙门听闻蛇蝎毒夫被九皇子捉住,大感意外的同时又纷纷往衙门挤去,当年夫妇两人在京师也犯下多起命案,基本跟每个衙门都结了仇,如今他被捉,众衙门都想将手头的陈年旧案查个明白。 可到了刑部大牢才发现,毒夫已变成人彘,非但眼睛瞎了,嘴巴哑了,就连手都写不出字来。 人是活生生在眼前,可完全是个废人,那还不如死了呢,省得问而不得,看见心烦,想得憋屈。 不多久,诸衙门的人就散了,只是叮嘱刑部熟人——他若是能说话了,定要立刻来告知我啊。 可饶是华佗在世,恐怕他也没法用嘴交代了。 姜辛夷来看过他,眼前人蜷缩在墙角草堆上,浑身的血浸透了衣裳,脸上几乎被血糊满,凝固在上面,已经变成黑红色。一进牢房,她就闻到浓郁的血腥臭味,让人作呕。 她蹲身查看他的伤势,行凶者恐怖果断的手段令她也觉得不适。 “舌头被削去一大半,不可能再说话了。胳膊和腿的筋已断,加之骨头也同时被内力震碎,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姜辛夷说道,“动手的人是个绝顶高手。” 李非白说道:“九皇子上报的说辞,便是他上岸后遭遇埋伏的仇家,被做成人彘。后被他率队寻找的人找到救下,随即押送衙门。” 姜辛夷问道:“你信?” 李非白摇头:“不信,凶手手段残忍,武功极高,哪怕是在九皇子出现之际,他也完全可以瞬间了结他的性命。除非他有心让他变成人彘,一世受苦。” 这种事没有亲眼所见,就皆是猜测。 姜辛夷看着地上的“血”人,想起他年轻时的魁梧模样,实在很难跟此刻的他联系起来。 比起直接杀了他,如此更让他吃尽苦头。 “他还想活。”姜辛夷说道,“他完全可以自尽,但他没有这么做,说明他还想活下去。李非白,只要他还有这个念头,那你一定能从他身上问出什么话来。” 饶是两人在旁说话,今日大牢进出几十人,都没有吵醒被下了药的柳战刀。 他嘴里的伤口容不得他激动,进出的人又多,大夫只能给他下药令他昏睡,短暂休息止住血,让他养养伤。 这大牢干净整洁,还有木板床,床上甚至铺了被褥,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交代更多。 哪怕是哑巴人彘,都比死了好。 李非白送姜辛夷回去,路上又去面摊点了面。 姜辛夷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时忽然说道:“我们好似很久没有坐在一起用饭了。” “近来我太忙了。”李非白说道,“不过事情都已经忙得差不多,明日也该有空闲了。我已经跟杨大人打听过了,京师郊外的红枫林已盛开;果林也挂满果实;还有秋日流行的狩猎,这些都是可以去看看去玩的,你看看可有感兴趣的,我们去看。” 姜辛夷没想到他还提前打听好了这些事,她应了一声问道:“安王爷的事不必查了?” 李非白说道:“线索太少,我们走遍城内大小火药作坊都没有线索,恐怕凶手的火药作坊是从引线到成品所用到的东西,都能自己找齐,所以城中大小店铺没有一处有大量购买的记录。” “所以案子是不查了?” “暂且搁置。”李非白说道,“昨日大理寺和东厂联手都没有捉住柳战刀,信誉在朝野大损,所以柳战刀移交刑部,而非关在大理寺,我们甚至连审案的资格也没有。此事不必我们管,那我也算是清闲下来了。” 所以——我们去走走? 可姜辛夷没说话,埋头吃面条,仿佛面条比他还要好看。 李非白想了想说道:“你双亲的事……” 姜辛夷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直接说道:“没影响,不难过,只是蛇蝎夫妇里的‘妇’还没捉到,我有点担心青青。” “你不担心你自己。” “我知你还将暗卫留在我身边,而且我不是在大理寺就是在辛夷堂,比起喜欢到处跑的青青,我自在许多。”提及妹妹,姜辛夷眼里才有了担忧,面条也不香了,“再有一点,青青的执念比我深,她始终想杀了他们二人,若不能尽快捉住殷娘,恐怕她会四处去寻她踪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让她也暂且留在大理寺,至少那里安全一些。”李非白说道,“原先大理寺巡逻时有诸多死角的,昨日我跟杨大人商议后将死角都抹去了,往后大理寺会更安全。” 姜辛夷默了默,面已经完全冷了,但她也无心再吃。她说道:“大理寺很安全,但青青不会好好待着的。她活着的目标就是杀了他们,如今心愿未达成,她放不下。” “你们姐妹两人很像,都倔强执着。”李非白问了一个他很早之前就想问的问题,“若大仇得报,你有什么安排?” “没有。” “不如想想。”李非白说道,“许多人执念一生,当放下的那一刻,便会崩溃,再无目标和精力。” 姜辛夷悠悠问道:“你怕我也这样?” “嗯。” “哎呀,少卿大人倒真是关心我。”姜辛夷说道,“那回头我好好想想。” 其实不用多想,去是肯定会去的。 报仇是一棵大树的主干,在她来京师之前,也唯有主干。如今好像生出了许多树杈,它们甚至在慢慢发芽,抽出新叶,裹挟路过的日光,抱入怀里。 她想,师父在世时常说京师很好,想必并不单单因为这里是皇城,是大羽的心脏,更因为这里有他认识的好友,有他可以求精上进的医者前辈们,更有一间辛夷堂。 冰封的心在融化,让她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小小四方桌前,又坐下一人身影。 “看来你们只顾着聊天,面都坨了也没吃几口。”秦世林笑道,“还是再上一碗。” 他抬手让伙计上了三碗面,便自己取筷子,说道:“诶,我没打扰你们谈话?” 姜辛夷说道:“打扰了又如何,你都已经坐下了。” 秦世林朗声笑笑,说道:“我刚从刑部出来,乘车路过,就看见你们在这里。就算是打扰,我也要过来凑凑热闹。” 这人脸皮厚得呀…… 李非白问道:“九殿下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话来?” 秦世林说道:“有一件事,我心里始终放不下。” 姜辛夷插话问道:“我能听?” “听也无妨,我信你。” 这话很受用,但姜辛夷知道他肯定是另有目的才愿意让她也一起听,便不走了。 秦世林说道:“柳战刀是我押送到刑部的,但他不是我捉住的,而是有人将他捉住,送到我手上,让我在父皇面前邀功,在群臣面前站稳脚步所用。” 李非白隐约猜到了什么,武功高强、扶持九皇子的人,还能有谁?他问道:“魏不忘?” “是。”秦世林说道,“他将柳战刀的四肢废了不奇怪,毕竟对方狡猾歹毒,废了难逃走。但是他将柳战刀的舌头割去,我很费解,为何要这么做?我怀疑……魏不忘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李非白看着他,联想种种,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道:“若我没有猜错,迷惑太子去杀你的人,就是魏不忘,而蛇蝎夫妇擅长幻术,也是魏不忘请他们动的手。” 秦世林微顿,但还是痛快承认了,在他心里,忠心耿耿的李非白比老谋深算的魏不忘更值得拉拢,而拉拢他的前提,就是待他以十二分的赤诚:“是。” 姜辛夷说道:“魏不忘扶持你上位,你却想找到他的把柄。” 李非白却深知这是种极其不牢固的合作关系,只有利益,并无道德约束。他说道:“九殿下想利用魏不忘的安排和权势上位,魏不忘也想将九殿下当做棋子操控,若谁的手里有置死对方的把柄,那就等于有了后续的主导权,不会被对方操控。” “是。” 李非白说道:“如此的话,那魏不忘废了柳战刀也实属正常,若他供出魏不忘就是迷惑太子的指使人,那对他而言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秦世林皱眉说道:“我原先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后来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还有更大的事情瞒着我。” 姜辛夷终于把话问在点子上了,问道:“所以你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事?” 秦世林说道:“我去见了柳战刀,他仍在昏迷中,但我是捉住他的人,他又知我与魏不忘相识,所以即便他是清醒的,也绝不会理会我,我根本问不出什么话。” 李非白明白了:“你想让我们去?” “是,自从太子被废,我游走前台,如今盯着我的人很多,而我能相信的人很少,想来想去,只有你们两个朋友。”秦世林目光诚恳,“我相信你们,绝不会害我。” 这顶高帽姜辛夷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不过她确实对秦世林没有坏心思。 即便他起初接近的目的不纯,但并不是个恶人。 只看李非白要不要蹚浑水了。 李非白思索片刻,与其说是帮秦世林,倒不如说是他也想知道魏不忘做过什么。 “好,我去问问。” 第147章 拽入地狱 在一个月前,即便是身为九皇子的秦世林,刑部也不会给半点面子。如今他屡露头角,又屡入宫廷听教,尤其是太子被废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下一任储君之选。 即便他不会真的上位,但好歹也是未来的王爷,如今给他面子总不会出错。 所以在秦世林寻了刑部尚书提及密会柳战刀一事,考虑到那毒夫如今也不过是个没有威胁的无用之人,便卖了个人情,让他进去,可在门口又将他拦下,客气说道:“这蛇蝎大盗虽说已废,但也是重犯,还请殿下一人进去便好。” 秦世林说道:“你的好意本殿下心领了,但你也知其人是蛇蝎大盗,他素来凶狠毒辣,若不带个护卫进去,恐怕被他伤了。” 皇子在刑部大牢受伤,这可不行。 尚书立刻答应了,让他带一个护卫进去。 李非白便随之进入,一路走到关押柳战刀的牢房前。 这牢房是关押重刑犯之地,别的牢房只有一道铁柱护栏,可这间却有三道铁栅栏。 靠在墙角的柳战刀嘴里还缠裹着止血疗伤的纱布,他没有吭声,似乎已经死在墙角了。他残废的四肢也铐着镣铐,镣铐另一端死死锁在墙上铁钩上,就算是有盖世武功的人,恐怕也难逃此地。 因这牢房十年都难住一人,倒是干燥,只是柳战刀的衣服和身下,都是已干的血迹。 药效渐过,柳战刀已经苏醒,只是稍微一动就全身剧痛,异常的痛苦已经让他失去了动弹的勇气,只能忍受着,等伤口愈合。 他眼已瞎,四肢已废,但他的耳朵还在,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也听出是谁来了。 他没有理会。 但他细微的呼吸起伏变化还是让李非白捕捉到了。他蹲身说道:“我们来此,是想知道心高气傲的你明知道终有被朝廷审判问斩的那一日,可为何还苟延残喘。” 秦世林顿感意外李非白问的这么直白,简直是将刀子往他心口扎。 难道不是诱以活命机会?说释放离开的谎言? 先将人骗出真话再说? 李非白没有这种想法,他深知柳战刀如今还愿意活下去,是有事还未解决。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相信释放出狱这种话。 他缓声说道:“你若还有心愿未了,就动一动。” 对面的人迟疑片刻,动了动头。 秦世林再一次感叹李非白知人心。 只要人有需求,那就不会让事情陷入僵局。李非白说道:“我知你如今很难表述自己想要说的话,我接下来会猜一些话,若我猜对了,你就眨眨眼睛。” 对方眨了眨盲眼。 “你想杀人?” ——是。 “皇帝?” ——不是。 “我?” ——不是。 “姜辛夷?” ——不是。 李非白略意外,他以为杀姜辛夷是他的执念,他想了想,缓声:“魏不忘?” 眼睛眨落,答案——是。 李非白问道:“因为他将你伤成这样?” ——不是。 “你……也想毁了他?” ——是! 眨眼的动作忽然加重。 李非白继续问道:“你有毁了他的证据?” ——是。 一旁的秦世林见状,已觉胜利在前,只要捉住魏不忘的把柄,他就能将附庸在东厂的局势扭转,甚至反将他一军! 李非白沉下思绪,极力找着可以让对方简单回答的问法。他问道:“那个证据可有实物?” ——有。 “在京师里?” ——不是。 “在京师附近?” ——是。 “是个人?” ——不是。 李非白眉头微拢,接着问道:“殷娘可知道?” 柳战刀眨眼,又张嘴似要说什么,但削去大半的舌头只能让他的嗓子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但李非白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同,带着一丝着急。 秦世林有些意外,问道:“你担心殷娘?” 柳战刀的嗓子里突然跳出奇怪的声音,两人听了好一会,才知道他在笑。若他能说话,那定是仰天嘲讽的笑声。 李非白说道:“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他是在引诱我们去抓殷娘,想把殷娘也变成他这般,生不如死。” 秦世林已觉一阵恶寒袭来,让他浑身不适,真是好歹毒的人! 如今看来,柳战刀愿意告诉他们这些,无非就是为了一点——找到殷娘,让他也看看她凄惨的下场,既然他已废了,脑袋也要掉,那怎么能让殷娘自己逃走去过快活日子呢。 他不是为了扳倒魏不忘,也不是为了报仇,纯粹是想让殷娘陪自己去死。 李非白当真惊诧他们夫妇怎会生出辛夷和青青这样懂大是大非明事理的女儿。 从大牢里出来,上了马车,秦世林说道:“殷娘如此狡猾,怎么能找到她?” “殷娘武功高强,一般人都容易被她发现,她擅幻术,单独前去也难以抓捕。”李非白默然片刻,“但一定要抓住她,她的手里有魏不忘的秘密……对……”他的思路蓦然转弯,“魏不忘一定也忌惮她,会费尽心思抓住殷娘,我们既找不到殷娘,那就从魏不忘下手。” 秦世林意会道:“你是说,派人跟踪魏不忘?可他的武功一样很高强。” “我去跟踪他。”李非白说道,“追踪殷娘要上百人手,还未必能追踪到她的踪迹,可如果我去跟踪魏不忘,那只需我一人便可。殷娘武功很高,非魏不忘亲自出手不可,他与殷娘打过交道,找到她的办法总归比我们多,如此追踪胜算更大。” 秦世林微微点头:“多谢你为我这样奔走。” 李非白微顿,看着他说道:“我捉蛇蝎大盗不是因您,他们本就作恶多端,手上还有七十多条人命,捉住他们,是为民除害。” 秦世林窘然一笑,他终究还是太以上位者的心思来看这件事了。 此时马车已经快到大理寺,两人从车窗往外看去,目光都落在了辛夷堂。 怪异的是,总是门庭若市的药铺,如今却可罗雀。 别说人山人海,就连一只狗的影子都不见。 李非白立刻想到了什么,他问道:“近日京师不是传了辛夷堂什么闲话?” 秦世林说道:“都在传辛夷姑娘是蛇蝎大盗之女。” 李非白就知道消息会四散……他唤停了马车,拜别九皇子就往辛夷堂去了。 秦世林看了会,车夫见他不示意走,便低声问道:“殿下可要下车?” “不必了。”秦世林想,他于姜辛夷是有好感,但明显李非白喜欢她。既是他喜欢的人,自己只能往后退步。 他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将得力的大将推到对立位置。 世上只有一个李非白,但世上可以有很多个姜辛夷。 利弊权衡下,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会绊住他脚步的感情。 这会宝渡已经闲得快要打瞌睡了,一直以来总能认真埋头看书的丘连明也忍不住分心,时而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外面。 姜辛夷倒是气定神闲,她手捧书卷,时而捻了红枣干嚼,仿佛这里人少她一点也不在意。 丘连明挠挠头,说道:“怎么人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门口又站了锦衣卫的人了?” 宝渡重重“嘘”他一声,丘连明:“啊?” 宝渡冲过去低声:“街上的传闻你没听啊?” 丘连明反应过来:“说辛夷姑娘是蛇蝎夫妇女儿那事?我听说了呀,啊?他们信了?这想想也不可能呀!” “……”可能得很呐!宝渡拍拍他的肩头,“总之别多话,让辛夷姑娘听见她得多难受。” 姜辛夷:“……”我是眼神不好使还是耳朵不好用啊听不见!她没训斥宝渡,假装没听见。 “砰——” 突然一个鸡蛋砸入屋内,差点就落在了姜辛夷的桌上。 三人立刻往外看去,随即又见几个鸡蛋飞来,还有铺天盖地的烂菜叶子,铺子外有人高声控诉道:“黑心大夫姜辛夷!你爹娘杀了我外祖母一家三口,连我那三岁外甥都没有放过,你出来偿命!!!” 姜辛夷微顿,宝渡一把拦住她:“别出去啊!” 姜辛夷知道自己出去肯定要遭人撕扯,她不傻,但心里也不好受——她为自己身上流淌着那蛇蝎夫妇的血而感到羞耻。 许是见药铺里没人出来,忽然一盏火光飞入,一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把竟落在了药柜上。 这火把几乎是从三人面前经过,一瞬的灼热让他们齐齐闪避,等再抬头,那火苗已经蹿上药柜,眼见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宝渡叫了起来,着急忙慌不知拿什么灭火好。 一个人影从外面飞来,手上已拿了一件衣裳,迅速打落火苗,拍灭火把。 宝渡看清来人,大喜:“少爷。” 火势一灭,只剩滚滚浓烟。 四人从药铺里出来,门口纠集的数十百姓高举手中凶器,就要报仇。却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前方,身姿挺拔如琼枝玉树,气势刚健似烈日骄阳,剑眉下目光灼燃,似能直焚人心,烧得一众百姓生怯,一时不敢闹事。 李非白沉声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李非白,我知你们心中有恨,但若伤及无辜,触犯律法,你们也会被送进大牢。若有冤可去衙门报案,如今蛇蝎大盗已抓捕一个,请诸位等待衙门审判。” 丘连明也禁不住说道:“我师父自从开设辛夷堂,治病救人不说,还常施药给贫寒人家,无偿治病,你们如今听信谣言,就想烧了辛夷堂,害我师父,这太让人心寒了!” 有人说道:“可是听说她就是蛇蝎夫妇的女儿!” 李非白说道:“即便姜大夫真的是蛇蝎夫妇之女,二十年前的凶案也与十八岁的她无关。更何况如今谁也不能证实她的身份,只是道听途说。” 宝渡也睁眼说瞎话道:“说不定是谁故意放出这消息,要毁了辛夷堂呢!” 此话一出,又有大理寺的人在,也说的句句在理,一时众人面面相看,似乎接受了这说法。 不接受又如何,难道当场袭官啊。 大理寺就在隔壁,左手抡凶器右手就被拽进大牢里。 惹不起,惹不起。 众人眼神沟通后,便不死心地散了。 姜辛夷看了一会,随后说道:“宝渡,关门。” 宝渡问道:“关门去哪?” “回家睡大觉。” “……”您心态未免太好了些! 姜辛夷看看李非白,问道:“你去大牢那问出了什么?” 李非白说道:“回去与你说,一会请示成大人后,我又要出门了。” “嗯。”他特地提及要出门,那肯定又要消失好几天。 四人还未往大理寺走,便见街道上来了兵马,十余衙役小跑着往这跑来,停在了几人面前。 为首一人打量姜辛夷一眼,说道:“我乃都察院佥都御史孙明旺,特来请你去衙门协同办案。” 第148章 诱惑 若非对方是带着衙役和手令来的,李非白还要怀疑对方身份。他皱眉说道:“孙大人,我乃大理寺少卿李非白,烦请求告为何此事会交给都察院查办?” 孙明旺也是官场老手,三十五岁的人,却有着五十三岁的老练,他面色和善说道:“皇上下的手谕,命都察院接管蛇蝎大盗所有事宜,想必李大人今日一直在外忙碌,还未回衙门?姜辛夷与蛇蝎大盗似有渊源,下官也是例行公事将人请去问几句话,李大人不必担心,只是问话,不会进大牢,也绝不会刑讯。可若是大人阻拦,只怕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就要变得严重许多了。” 场面话说得软,可要说的意思可硬气得很——你可别阻拦啊,不然这就是抗旨,回头就不是问几句话可能要上刑了! 姜辛夷说道:“走。”她示意李非白和宝渡他们不要冲动,准备随都察院去。 宝渡可真要急死了,这跟蛇蝎大盗扯上了关系还能完好无损离开? 李非白说道:“既是皇上的旨意,那我也不能违抗,只是姜姑娘也是我们大理寺的人,孙大人只是问几句话,那半个时辰应当足矣?半个时辰后我们大理寺去都察院衙门口接,就不劳您送回来了。” 孙明旺笑笑,这柿子果然不好捏,这跟直接堵他们衙门口,盯着他们有什么区别。 这是想动刑也不敢。 不过本就是问话,孙明旺没有拒绝他这个“接人”的事,说道:“那就请姜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去喝喝茶了。” 李非白偏身对姜辛夷说道:“我半个时辰后去接你。” “嗯。” 姜辛夷随都察院的人去衙门问话了,李非白看了一会,便去找成守义,进门见了宋安德,便说道:“找二十个得空的同僚,等会去都察院接人。” 宋安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对李非白有足够的信任,当即说道:“我这就去找人!”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禅房室内,香火缭绕,寺庙香客不绝,但这处在最后面的小院却无和尚踏入。 魏不忘盘着手中佛珠,双眼微闭,直到听见秦世林进出刑部大牢两次,还带了侍卫,才睁开满是褶子的双眼,沉吟道:“以他的性格,又怎会亲自去两次呢。第一次进入,肯定已经用尽办法,断不会再去第二次。除非……他又想到了什么办法,或者带了什么可以问出话的人去。” 跪地禀报的男人抬头,正是黄天师,如今四海赌坊的掌柜黄炎道。 他说道:“属下怀疑,九殿下特地前去,又隐瞒公公,恐怕是有什么话是不能当您的面问的。” 魏不忘轻笑:“翅膀还未硬就想跳出杂家的棋盘,自己掌控大局,他做得到么?就凭他那低贱的母家?就凭他半路认的皇后干娘?唉,终究还是太年轻,心浮啊。”他稍稍想了会,说道,“既然柳战刀已为他的威望做了嫁衣,那就不必留了。” 黄炎道说道:“刑部大牢看守严格,今日将转移到都察院关押,在路上动手是最好的机会。” 魏不忘说道:“让他们走得慢一些,看看那毒妇可会出现。” 黄炎道觉得不会,蝎子怎会为了毒蛇冒生命危险呢?更何况这毒蛇已是残废,蝎子拿着两人的钱财出城快活去,岂不是美哉? 他没有质疑督主的话,应声退下便去刑部暗通人手了。 屋内的香火飞扑人脸,影影绰绰,仿佛将魏不忘的脸都辨不清了。他仔细思量片刻,愈发觉得秦世林若真的上位,那恐怕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这个大恩人。 不能让这种人拥有绝对的权力。 他一定要彻底操控秦世林,不能被他反噬!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都察院不比刑部和大理寺,面向百姓。它下设牢狱,但多是关押朝廷命官。 今日要将蛇蝎大盗转移到都察院,已令左都御史金宸月头疼,他实在是不想接这根刺,怪只怪大理寺和东厂此次捉拿不利,不能将人领走。刑部也怕担责,皇上也不知道脑瓜子在想什么,竟把这烫手芋头扔他手里。 这才刚把相关的人带进都察院,衙役就说门外有人在等姜辛夷出去,他在门缝瞧了一眼,好家伙,大理寺那二十来人穿着官服明晃晃站在一侧,神色之肃穆,已是一副你不交人就堵你家大门口的架势。 再往旁看,连太医院都来了十余人。 你们前阵子不是打擂台吗,怎么打了一架就变一家人了??? 他连连叹气,看得孙明旺都想踹他膝盖。 若能学东厂老贼魏不忘那样不怕事,多抢抢风头,他们都察院早已可以跟东厂大理寺三足鼎立了,哪用过这种透明如水的窝囊日子。 孙明旺对这胆小怕事奉行中庸之道的上司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他听着在唉声叹气的上峰,忍气说道:“这事一查下来,您是不得罪也要得罪大理寺了,可要是不查清楚,那回头还要得罪圣上,不如好好查,起码是有一头不得罪的。” 金宸月说道:“我过了六十甲子就打算告老还乡的,这就差一年了,怎么就如此不让人省心呢。” 孙明旺深吸一口气,从五年前您就这么说了,天天盼着退休,有点出息!他淡定说道:“那您歇着?下官去省?” “好主意。”金宸月根本不想碰这案子,要知道那成守义在年轻时就是个狠角色,当年附庸前太子也能成功身退,那能是个简单的人?他跟林无旧关系那样要好,姜辛夷又是他的侄女,他如今把人家侄女抓了,回头不找些借口将自己嘎了才怪。他欣喜若狂,“此事就交给孙大人了。” 孙明旺:“……”无耻狗贼! 管事的不愿理,孙明旺只能自己去蹚浑水。 他让人将姜辛夷带到大堂,如今她不算囚犯,只是问几句话,便没有将架势摆弄得像审讯。 姜辛夷已经喝了两杯茶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让步入大堂的孙明旺以为自己才是客。 孙明旺上前就说道:“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姜姑娘见谅。” “孙大人也是公事公办,民女理解。”姜辛夷说道,“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都察院会查到我头上?难道单凭一个谣言就能断定我是蛇蝎大盗的女儿?这可太让人费解了,都察院办事可不是这样不妥当的衙门。” 孙明旺说道:“正因为只是外面传得厉害,所以请了姜姑娘来问问话,而不是直接下大狱审问。” 姜辛夷明白了,这就是走个过场,对方已经很清楚地告诉她——我们也没证据说你是罪犯的女儿,但是上头有指令,我们也没办法呀,好好配合皆大欢喜。 她欣然道:“孙大人要问什么就问。” 孙明旺坐下说道:“就从姜姑娘的身世说起。” 姜辛夷说道:“平平无奇的身世罢了。我双亲是以种地为生的穷苦百姓,后遭遇天灾,父母带我和妹妹逃亡,可我在路上与他们失散了。当年我八岁,后遇见我师父林无旧,有幸得他收养传授医术,再后来我十六岁时,师父被人杀死,我便一路流浪来到京城。” 这个版本孙明旺之前听过,但真假不知。他说道:“那日大理寺和东厂抓捕柳战刀,你们的对话似乎就是……父女关系?” 姜辛夷说道:“据我妹妹青青说,当年双亲在逃亡路上过世,她被一对男女收养,受尽折磨,逼她行窃偷盗,虽手上未沾染人血,但是也被迫与他们一起做了偷盗的错事。而那对男女,就是蛇蝎大盗。” 孙明旺觉得这话逻辑是通的,但是仍旧很可疑。 这时姜辛夷声音微低,说道:“青青说,她知道蛇蝎大盗这么多年来偷窃的钱财在哪里……” 孙明旺蓦地抬头:“当真?” “我也不知,毕竟她如果真是蛇蝎大盗的女儿,那她就将下大狱,恐怕会将钱财位置淹没在肚子里,往后谁也照不出来了。” 孙明旺忽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给自己下套。 如果今日都察院不依不挠非要将她们姐妹定为蛇蝎大盗的女儿,那找到失窃钱财的功劳都察院绝对问不出来。 如果他接受了她的说法,那她们姐妹就是受害者,非但将跟蛇蝎大盗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成功扭转了百姓对她们的恐惧和憎恨。 他看着这年轻姑娘,隐约从她淡然的神情里看出了蛇蝎的影子。 他还是太小看她了。 孙明旺权衡再三,始终难以抉择。 直觉告诉他她在说谎,可蛇蝎大盗犯案三十年,所掠夺的不仅仅是钱财,还有各种奇珍异宝,名画名作,只要找到它们,他这四品官怕是能直接飞升一阶,或许是二阶……代替了那中庸的老家伙。 孙明旺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慌。 姜辛夷又道:“青青被他们掳走十年中,见证他们做了不少连官府都不知道的命案呢,若她愿意指证,想必有些悬案当场可破。” 钱、破案、前程。 三者加在一起,动摇着孙明旺办案查出真相的信念。 逼着姜辛夷和青青承认是蛇蝎大盗的亲生女儿有什么用呢?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呢? 没有。 只会得罪大理寺、得罪李非白、得罪太医院。 孙明旺想,自己还是想升官发财的。 他说道:“你们姐妹二人,真是辛苦了,尤其是青青,被那两个魔头掳走十年,定是受了很多折磨,想必经历让人落泪唏嘘。” 姜辛夷的眉眼顿时舒展明亮:“劳大人送我回大理寺,青青还在那里,我让她与你当面详谈。” 孙明旺压着欢喜,说道:“我这就与你前去。” 他出门就吩咐马车,这时衙役提醒道:“大人,一会押送柳战刀的囚车就要来了,您需要亲自签字关押。” “我差点忘了这事。”孙明旺说道,“姜姑娘,我先去接人,你稍等。” 姜辛夷皱眉,柳战刀要从刑部转到都察院? 她立刻往外走,胡来,这不是给别人追杀亦或灭口的好机会么!她得赶紧把消息告诉门口的李非白——对,她相信他说好半个时辰后会来接自己,不会食言。 从都察院出来,门口一侧的两拨人马已是齐刷刷往这边看。 “辛夷姑娘出来了。” “辛夷姑娘。” “姜姑娘。” “姜大夫。” 她一看,李非白正在那等她。 第149章 十面埋伏 都察院衙门口,满是来接姜辛夷的人。 姜辛夷快速掠过站站在前面的太医院的人——就连关切上前的沈厚生她也完全没看见,径直走到李非白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方才都察院的人说,柳战刀正从刑部转押都察院,他的仇家众多,我怕有人会对他不利。” “胡来。”李非白不知是谁拍板决定的事,是上峰觉得柳战刀已无审问的价值,便随意处置了么。 姜辛夷说道:“殷娘可能会出现。” “她怎会做这种送死的事?” “他们是一对很奇怪的夫妻。”姜辛夷也说不上来,“他们从来都是那种可以死在对方手里,但却不许外人伤他们分毫的人,脑子有大病。” “所以殷娘可能会出现杀了柳战刀?” “外人都觉得不对,但我觉得会。”姜辛夷说道,“这里有那么多人在,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她又觉不安,“青青在哪?” 李非白答道:“我方才出门的时候,她在成大人跟前。”他明白她是担心青青也猜到殷娘会跑去劫人,偷偷溜出来埋伏殷娘,“成大人不会看不住人,我现在就去看看囚车。” 姜辛夷点点头。 许久沈厚生才过来说道:“姜姑娘。” 姜辛夷偏身看他,问道:“方院使让你们来的?代我谢谢他。有大理寺的人在,就不劳你们送了,你们也回去忙。” “……”沈厚生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她客客气气地谢了一番,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 他暗暗叹气,什么方院使,是他听见外面的传言,特地跑来看情况,结果又撞见都察院拿人。 他立刻就回了太医院寻了同窗,一起来助阵的。 自己在她眼里当真就是一个陌生人。 她看李非白时的眼神却全然不同。 是炙热的,眼里有光。 何时他也能得她眼里的光呢。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大理寺内,杨厚忠脚步匆匆,就要一头扎进成守义房间,就听见少女打哈欠的声音,随后是成守义开口。 “看来你也不爱看《孙子兵法》啊。” 青青困顿说道:“我说了,我不爱看书,你这老头一早就拿四书五经啊,还有诸子百家、二十四史给我看,您烦不烦啊。这些就算了,你还把《本草纲目》堆我跟前,我可不是我姐姐,看不了这医书。” 她随手翻阅着,眼前微亮:“这本《千金方》听名字就不错,是教人如何发财的吗?” “……”也不能说不是……孙思邈以人命重于千金,故取“千金”为书名,要是学会了里面的药方医术,那不正是教人发财吗?成守义认真地将书推到她面前,“对,没错,能让你发大财。” “那我先放着。”青青也不翻书,将书放好,又说道,“犯困了,回去睡觉。” “你不许走。”成守义说道,“你今日都要在我这里待着,学习为人之道。” “哦,也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青青又说道,“那我去解手总可以?” 成守义探头说道:“安德——安德……” 宋安德小跑了过来,见了杨厚忠还问了声好,这才进去。 杨厚忠见自己都被人听见了,也跟着进来。 成守义说道:“安德,你带青青去后院茅房。” 宋安德应声:“好嘞!” 青青俏眼飞起:“哦嚯,让一个大男人陪小姑娘去茅房啊……你们大理寺就没女人了吗?” 宋安德肃色说道:“没事青青姑娘,我会站远一点的!那就听不见声音也闻不到臭味了,你不必拘谨!” 三人:“……”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青青脸瞬间红了,气道:“回头我就把你鼻子给削了!” 宋安德脸色大变:“啊!我做错什么了?已经臭到这种地步了吗?” “……”青青要哭死了! 成守义:“……你还是快带她去。”不然他怕青青朝宋安德扔蝎子蜘蛛,跟他拼命。 不过他发现了一件事——真诚乃是最有效的必杀技啊! 宋安德应了声,就领着青青去茅房了。 两人一走,杨厚忠就说道:“消息来晚了些,但不是全无用处。” 成守义说道:“你可真是越来越多废话了啊。” “……我这是官腔!”杨厚忠说道,“刑部押送柳战刀去都察院了。” 成守义微顿:“何时?” “此刻,正在路上。” “胡来。”成守义立刻说道,“调派人手暗中保护,务必让柳战刀顺利到达都察院大牢。” “是。” 杨厚忠急忙去安排,出来才想起这话不会被柳青青听了去,他探头看去,倒是没看见人影,便放心离去。 此时大步走在前面的宋安德听见后面脚步声放缓,他回头看去:“青青姑娘……” 话没说完,就被跳起来的青青一记手刀给劈晕了。 青青大喊道:“宋捕快晕倒啦!他七窍流血啦!!!” 不远处众人立刻奔来,只见宋安德倒在地上,因他平日人缘极好,众人顿时有些混乱。 等他们发现他根本没流血而是被人打晕时,蓦地反应过来,再一看,青青早就趁乱跑了,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不好,快去告诉成大人!”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刑部此次是秘密押送,他们也不想招惹是非,只想赶紧把这烫手的铁板给送走。 囚车以黑布遮盖得严实,沿途的百姓不知里面关着的是谁,押送的衙役也不过七八人,便以为是寻常囚犯。见多了囚车的京城百姓并没有太在意,做生意的还在做自己的生意,走路的还在走自己的路,孩童也在街上追逐欢闹。 一切都无比平静。 忽然有人高声——“车上关着的是蛇蝎大盗!” 各自忙碌的百姓纷纷往那边看去,气氛陡然生变。可是众人迟疑观望,没有一拥而上。 可刑部八人已经万分紧张,本来就几乎贴身车轱辘,如今更是贴得紧了。 他们神色如此紧张,更令百姓生疑。 脚下似有刀山,前方似有火海,压抑冷然的气息让人窒息。八人额上渗出汗来,可依旧强装镇定朝前走。 只要囚车黑布不掀,就无人敢上前来冒犯官府。 凡事都说怕什么来什么,突然不知从哪刺来一只飞钩,挂在黑布上,瞬间扯下。 车上那四肢扭曲,满唇是血的“怪物”便暴露在了百姓面前。 刑部的人懵了片刻,随即为首的人大喊:“快走!” 马鞭挥舞,落在马背上,马当即加快了速度。可百姓已经反应过来,愤怒地冲了过去,围住囚车,疯狂叫嚷着“杀人者偿命”,刑部八人根本无法拦住,反倒被挤得官服凌乱,官帽都不知被人扔去了哪里。 这时一人从天飞来,白底黑面的官靴点在百姓肩上,落在囚车之上,拔出长剑逼退伸入囚车抓挠柳战刀的百姓。 此刻周围终于得了一丝安宁。 李非白执剑抱拳,高声道:“车上所囚之人罪大恶极,如今已经被朝廷捉拿,自有王法定罪处置。诸位愤恨本官理解,但断不能用私刑解决,否则闹市之中,怕会误伤你们。” “这人杀了快一百人啊!” “这样的人为何还不当街斩首!还等什么律法宣判啊!” “大人,这人害我祖母,抢走钱财,这钱谁能赔给我们?官服能吗?” “蛇蝎大盗掳走的钱到底在哪里?” 原本李非白以为他们是痛心人命,谁想问钱财下落的人多了起来,就连不相关的人都想问出钱财下落。 他暗暗惊异,但还是没有离开囚车,示意刑部的人往前走。 “柳战刀——” 少女的声音夹着愤怒传来,李非白听出这是谁来了。 青青踏过百姓颅顶而来,手执十枚飞镖,齐齐朝囚车飞出。 李非白俯身挥剑,将飞镖尽数挡去,撞得剑身砰砰作响。 可飞镖却落在百姓身上,顿时有人受伤,惊得他们四散,撞得囚车直颠。 整条街道顿时乱套了! 第150章 蛇蝎之死 街道混乱,但还不至于惊慌踩踏,这时大理寺的人随后赶来。李非白仍站在囚车上,恐防有人趁乱劫持,他下令道:“速速分作三列人马安抚百姓!” 他带去都察院的人不过二十余人,实在分不出这么多人,不过只是分作三列强入人群中,将混乱的他们分离出一小群一小群,也足以让他们安静下来了。 正当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旁边茶肆猛地一声巨响,炸得旁人身首异处,血溅当场,刺眼的鲜血和刺鼻的火药味再一次震得冷静的百姓逃命。 人声杂乱,鸡犬声吠,孩童哭声混在人群中,尖锐的声响刺得人烦躁,难以镇定。 一条街都是乱窜的人,直接冲散了大理寺衙役们。 柳战刀在囚车中冷静地听着身旁的尖叫,冷冷发笑。 青青蓦地蹿到囚车前,抬手就要将匕首刺穿他的脑子,被李非白拦住。 李非白轻斥:“他身上还有很多事没有问明白,他迟早是死,你不必急着杀他。” “官府杀是官府的事,我杀是我的事!”青青一把甩开他的手,又想行凶,却再一次被他挡开,她恼怒道,“姐夫!” 李非白:“……” 喊姐夫也不行! 远处忽有无数金针刺来,在日光下折射着寒冷的光芒。李非白抓住青青的手腕就往旁躲避,针飞囚车,静坐里面的人浑身气息一震,那金针瞬间像撞上无形墙壁,陡然跌落。 柳战刀顿时杀气立现,周身内力凝聚,充斥四肢,竟硬生生撑起断骨。他只是握住囚车铁柱,轻轻一折,铁柱立刻弯曲。 大羽最狠毒的男人从囚车走了出来。 这让百姓更加惊恐,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转瞬街道只剩下衙门中人,还有随时准备上前拼命的青青。 刑部的人被他们的中庸上司也养得一副中庸脾气,失去了锐利的性格,如今面对这样凶恶的场面,虽手持利刃,却犹豫不敢上前。 李非白已手势示意大理寺的人将柳战刀围住,一手下令,自己先出剑刺去,随后二十余人也一齐扑上。 青青见刑部的人不动,骂道:“你们是死的不成!街上的百姓都看着你们呢!” 说罢她也冲上前去,刑部的人见一个小姑娘都扑过去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挥着剑冲去。 柳战刀以残缺之身以一敌百,身见血,肉见骨,被利刃伐得周身是伤,但他越是闻到血腥味越是亢奋,这种亢奋让他的内力大增,更加猖狂地击退来者。 数十人中也唯有李非白和青青能够与他较量周旋。 但两人到底年轻,功力不够,李非白仍要分心那点燃炸药之人,他猜想应当是殷娘,怕她黄雀在后,自己这边腹背受敌,分心护住旁人之际,也渐处下风。 姜辛夷此时也已赶到,她看着眼前鏖战,就要上前,被沈厚生一把捉住,声音急切:“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是送死啊!” “送死是蠢人才会做的事。”姜辛夷挣脱他的手,快步往前几步,拿了胭脂摊子上的胭脂粉末,唰唰开了几瓶,随后站在风口处,两手朝天挥洒。 各色香气的胭脂水粉立刻随风散开,飘入人群中。 沈厚生明白了她的想法,也去拿胭脂水粉,别的太医院学生一瞧,也纷纷效仿,没抢到脂粉的,干脆抓了沙子,伸手扬沙。 空气中登时弥漫着无数粉尘。 柳战刀察觉到时想掩住口鼻,但已经来不及,香料本就气味浓郁,又是难以以手挡住的粉末,立刻吸入了一大口,随即便剧烈呛咳。 这一咳嗽,原本在恢复的舌头伤口又一次被震得伤口崩裂,每一次咳嗽都蹦出血来。 与他交手的人下意识纷纷后退,生怕被血溅上。 李非白自知这是绝好的机会,不退反进,提剑刺去。 姜辛夷高声道:“断他手筋脚筋!废他武功!” 李非白剑端挑起垂落,每一次都伴随着柳战刀“狂吼”的叫声。 这一次,柳战刀彻底变成了废人。 他在地上爬着,像一条蠕虫。 他彻底绝望了。 李非白没有松一口气,他深知殷娘就在附近,这炸药可能就是她所为,可是她从哪里弄来的炸药? 这现场炸药残留的东西和气味,为何与安王爷被炸的那样相似? 余光之中,数十金针飞向姜辛夷的脸。 李非白当即调转身体,挥剑阻挡。 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楼上飞出,迅速落在柳战刀身边。殷娘将他扶起,看着已被废的他,美眸垂泪,痛心道:“世上……再也没有可以跟我一起作恶的人了……” 柳战刀的喉咙紧绷,似乎想说什么。 姜辛夷看得出来,他在挣扎,想挣脱这个女人的拥抱。 可殷娘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低语道:“你已经不能跟我一起去杀人放火了,不如死了,反正也没用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好不好?” 柳战刀愈发挣扎,可殷娘手中蓦地多了五支金针,不待旁人阻拦,已扎入他的头顶。 不见血,不闻惨叫,柳战刀双目瞪圆,就这样一身是血浑身脏臭地死在了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怀里。 “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殷娘抱着尸首呜咽,盯着姜辛夷说道,“你让他们杀了你爹!你联手衙门的人杀了他……” 众人哗然,尤其是刑部几人,还有在楼上小心围看的百姓。 “人是她杀的啊,怎么说别人。诶?爹?” “我认得她,是辛夷堂的大夫,之前就有传言说她跟蛇蝎大盗是父女。” “这传言是真的啊?” “看来是真的。” 姜辛夷呵斥道:“我爹娘在田间劳作,你们将我们姐妹掳走,那年我才四岁,妹妹一岁,就这么离开了我们的父母。你们收养我们,为了将我们培养成新的蛇蝎,用尽办法折磨,逼迫我们从恶,可我们宁死不从,你们便百般折磨。” 她伸出手,撩起袖子,露出双臂条条旧伤,每一道伤都让人触目惊心。 她痛斥道:“看!这就是当年你们所留!若非你们,我和妹妹还在父母身边一家团聚,可你们将我们掳走,还削我与妹妹的面骨,让我们变成你的模样!是你害我们一家离散,更毁了我们一生!” 李非白和青青看着声泪俱下的姜辛夷,眨眨眼,又眨眨眼,这演技!这瞎话!简直惊呆了他们! 她一番控诉,围看的人话音立转。 “呸!掳人孩子的人牙子不得好死!” “果真是蛇蝎大盗,心肠歹毒!” “还削人的骨头,让人变成她的长相!额?能做到吗……呸!死人牙子!” “还一口一个女儿,一口一个你爹,要不要脸啊!” “不要脸啊!” 殷娘听着旁人的辱骂,猖狂地大笑,她拖拽起丈夫的尸体,凄厉地笑着:“姜辛夷你该死,柳青青你该死,魏不忘你该死,你们通通该死!” 她狞笑着将尸首朝他们抛去,便转身逃走。 李非白当即跟上,可还未近身,就见殷娘飞上酒楼,烈日刺眼一瞬,一声爆炸响声炸开楼顶,无数瓦砾带着巨大的冲劲刺向已被震得半晕的殷娘。 宛若无数飞镖,刺穿她的身体。 青青反倒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冲过瓦砾碎片,在浓烟中接住她,将她带到地面。 大理寺的人又急忙围过来,警惕四周再次有危险的事发生。 姜辛夷蹲身查看她的伤势,入体的瓦片足以让她的身体变成筛子,她摇摇头:“救不了。” 青青咬了咬唇:“罪有应得。” 殷娘嗤笑,口吐鲜血:“我跟你爹……死在同一天了呢。”她抓住姜辛夷的手,看着这长得与自己无比相像的女儿,“杀了魏不忘……小心哦,别被他炸死了……” 旁人皆顿,李非白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魏不忘手里有炸药?” 殷娘一笑:“你猜……安王爷……守卫那么森严……谁有能力……安置、安置……去船底……放……炸……药……呢……”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有些惊讶:“是魏不忘让你们去炸船的?” “是。”殷娘一口咬定,瞳孔迅速扩散,再也凝聚不到一起。 青青说道:“她很可能在说假话,骗姐姐去杀魏不忘,她本来就是个大骗子。我与他们日夜在一起,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李非白也知晓此事应该讲证据,没有证据,只是一个毒妇说的话而已,不足以让人信服。 他环顾四下,两次炸药轰响,已经足够震惊朝廷了。 魏不忘,难道此刻你也在附近观望么? 第151章 东厂之主 蛇蝎大盗死去,却死得不平静。 一是他们身上仍有很多秘密,还有很多命案还未曾交代,尤其是他们为恶多年所掳走的钱财,没了消息。 二是殷娘临死前所说的话,被当时许多人听见,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许多流言,皆是关于魏不忘的。 三是刑部办事不力,都察院也只蹲守在自己衙门口接囚犯,生怕惹事的态度让皇上大怒。 四是李非白和一众大理寺衙役在场擒凶有功,护百姓有序,机智果敢得了皇上褒奖。 五是安王爷被炸案一事还未有眉目,如今又在京师内出现爆炸案,让百姓惶恐不安。 最终,这些案子重新移交大理寺,最高掌控权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回到大理寺手中。 衙役们无不是扬眉吐气,丝毫不为责任重大而退怯。 李非白虽然不喜与人争抢,但是大权集中能让他们更好地办案,让各衙门协助去查案。 旨意来后,成守义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案件之严重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蒋公公叹道:“洒家有些私话还是要与大人说的。皇上失了手足,废了太子,心情已十分不悦,如今那蛇蝎大盗指认魏公公为凶手,虽说没有证据,但也入了大狱等待查证。圣心难抚,恐怕魏公公是凶多吉少。” 成守义说道:“公公与我说这些话,是将魏公公的生死交给本官了。” 蒋公公笑笑:“皇上知道大理寺跟东厂素来是两足鼎立,如今让大理寺来查案,足以证明皇上相信大人是公正的。但是近日魏公公多有逾越举措,实在让人忧心这安王爷画舫被炸一案是否真与他有关系。” 成守义沉思片刻,点头道:“多谢公公指点。” 蒋公公退身出去后,杨厚忠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蒋公公说话没个重点,他在说什么?” 成守义看向李非白:“来,你来猜猜。” 一旁的李非白想了想说道:“许是皇上……想让魏不忘死,趁机夺他的大权。” 杨厚忠吃惊道:“怎会是这个意思?” 李非白说道:“蒋公公方才传的话,就是皇上让成大人查案时无论如何都要指证魏不忘,没有证据就默认蛇蝎大盗的证词,有证据就亮出来给魏不忘定罪。” “这……”杨厚忠说道,“皇上何时这般厌恶魏不忘了……这些年皇上左手褒奖大理寺,右手必定也要褒奖东厂,不许谁抢了谁的风头,相互制衡。要是东厂没了魏不忘,这平衡可就倒了呀。” “总会有人接替他的。”成守义说道,“只能说,魏不忘近日跳得太高,正好被皇上寻了个理由缉拿他。” 李非白说道:“事情还未查出真相,没有确凿证据,即便他的嫌疑很大,也不能肯定他就是凶手。” 成守义笑道:“难道你要暗暗抗旨?” 杨厚忠也说道:“对啊,难道你要抗旨?” “倒也不是抗旨,只是大理寺的职责,是让天下没有冤假错案。若魏不忘真是凶手,那就依法判决,可若不是,那大理寺也要将他定为凶手吗?” 杨厚忠叹道:“哎!你这……给人出难题了。” 成守义朗声笑道:“这哪里是难题,分明是个坚守本心的人。且放手去查,不要愚忠,只求真相。” 杨厚忠着急道:“可要是皇上怪罪怎么办?” “兴许皇上是在考验大理寺的立场。”成守义笑意微敛,说道,“看看我们还是不是当初只会埋头办案,不卷入皇权和权力之争的大理寺。” 这话一出,倒是惊到李非白和杨厚忠了。 李非白说道:“皇上是故意抛了道题,考我们是对他忠诚,还是对国家忠诚?” “嗯。” 杨厚忠不解道:“可照你说来,皇上这是要我们对国家忠诚,忤逆他,那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成守义说道:“你觉得李家为何素来坚守对朝廷忠诚的家规?因为对朝廷忠心,等同于对皇帝忠心,以及对皇帝选出来的继承人忠心,这是最让帝王放心的人。否则见强者便俯首称臣,哪个在位的皇帝会安心?” 两人仿佛被他上了一场影响很深的课,对皇帝、对朝廷都有了更深的认知。 最后两人的脑袋瓜子都冒出一句话——皇帝可真是狗啊。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大理寺牢房中,宋安德打开了大门,说道:“大人有令,您只能进去一会哦。” 曹千户手里提着五层高的食盒,也不忘抱拳:“多谢了宋衙役。” 宋安德又说道:“你还是第一个来看魏公公的人呢。” “看来只有我是大闲人。” 曹千户又道了谢,就提着食盒吭哧吭哧往里跑。 老衙役瞧见,摇头说道:“魏不忘现在很快就要定罪,死罪难逃,这还跑来巴结啊,也不怕惹火上身。” “我懂他。”宋安德说道。 “你懂他什么?” 宋安德挠挠头,卡词了。老衙役说道:“瞎懂。” “嗯啊。”宋安德想,他就是懂,不过他说不出来。 魏不忘虽嫌疑在身,但毕竟是东厂之主,又没定罪,住的牢房并不与囚犯一起,而是单独一间,也算整洁干净。 他听见后头的脚步声时,倒也不意外曹千户会来。 他转过身,曹千户停下脚步,几乎刮进一阵风来。他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说道:“我刚从酒楼打来的,趁热吃啊!”说着就蹲在地上打开食盒,把四荤一素的菜塞里头,可栏杆太小,难塞,他便各种试探。 魏不忘轻叹:“你又何必来呢,杂家下了大狱,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你还往牢里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与杂家的关系么?” “哎呀,看你倒是不饿,话这么多。”曹千户终于把菜盘子都塞进去了,各种菜汁倒了他满手的,看得他直呼可惜,“这菜汤拌饭好吃。” 魏不忘摇摇头,取了手帕给他擦手,一下、一下,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初见这少年,一身褴褛,冲撞了他的马车,却不惊慌,还直直向他问“老头,东厂缺人吗?我能做锦衣卫吗?不能的话我可以去扫地”。 当时一片肃杀之气,他却被逗笑了,问道:“为何你肯来扫地?” 少年答道:“听说锦衣卫钱多,扫地的人也能顿顿吃三碗白米饭,还有肉汁。” 魏不忘嗤笑:“只求一口饱饭么?真是燕雀之志,做不了什么大事。走,东厂不缺你这种胸无大志的人。” “哎呀。”少年倔强地不肯挪步,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胸有大志?” “起码啊……”魏不忘说道,“你有想做千户的心。” 少年立刻说道:“好啊,那我日后立志做千户!” “你可知千户是什么?” “不知道!” “……” “但我可以听你说,再去努力!” 畏手畏脚缩向街道两侧的百姓顿时起了笑声,仿佛在嘲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魏不忘看着眼前这双目憨厚清澈的少年,也不知怎的,开口道:“那你就来东厂扫地。” 这一扫,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他每日起来绝不会在地上看见一片落叶,也不会路上看见一点泥土,别说门柱的灰尘,就连花草他都一并修了,那花园的杂草落叶他通通清走,整洁的程度让来者皆叹服。 就算是做打扫的工作,少年依旧每日开开心心,饭也要吃三大碗,肉吃的不多,他随口一问,旁人说道“他说怕您觉得他吃得多,不要他了”。 魏不忘几乎被这憨憨笑死。 后来,他将他召来,亲自带他做事。 监察、办案、追凶。 又过五年,已是可以独当一面。 如今,他真成了千户。 少年时的痴人说梦,成真了。 曹千户见他似在沉思,认真问道:“厂公,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您非要死守东厂呢,您都过了甲子的人了,该回家享福呀。皇上不信任你,连我都察觉到了。” 魏不忘收回脏兮兮的帕子,散了平日的冷然,笑道:“回家?杂家没有家,东厂就是我的家。看它变强、变繁盛,荣光在身,令朝野仰视,这就是唯一能令杂家快乐的事。” 他暗叹,这憨憨哪里懂呢? 他的心思就是一根筋,直来直往。自己让他办案时凶一点,凶是凶了,也只是凶那么一会,一背对嫌犯就又蹦蹦跳跳的,憨憨,真是个憨憨。 曹千户说道:“要家还不容易,回头您出狱了,住我家啊。” 魏不忘一愣:“你可知公公可不是健全之身?若入住你家,你日后娶妻生子又当如何解释?” 曹千户一拍大腿:“哎呀!那您不就有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了吗?” “……”魏不忘几乎一生都在东厂,见惯了凡人丑恶的嘴脸,冷血无情的背叛,早就将心尘封起来了。 可此刻,他竟是欲要落泪的。 家啊……儿媳妇孙子孙女…… 魏不忘世俗的欲望,瞬间重现了。 他不愿再动摇决心,叹了一口气,背身说道:“近日我不在东厂,你回去,好好替我看着那帮崽子。” 曹千户应了声,收拾饭盒走,临走前又说道:“我说那事,老头你再考虑一下呗。” 魏不忘笑了笑,眼睛竟是酸涩的。 可要他放弃东厂归园田居,这——绝无可能。 第152章 真相沉没 蛇蝎大盗的尸体烧毁后,宋安德陪青青去拾骨。陪她过去时,宋安德还说道:“你对他们还是尽了孝道的。” 青青问道:“你不会以为我捡他们的骨头进金瓮里,是为了安葬他们?”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啊。”青青狡黠一笑,“我怕他们作恶多端连地狱也不收,回来纠缠我姐和我,所以得找个厉害的黑道士,把他们封起来,永世不得超生那种。” 青天白日的,这听得宋安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小魔头啊!!! 人的尸首烧毁后,并不是所有骨头都会留下,小根的会在烈火中化成灰,残留的多是大骨。 青青随便拾了几根骨头塞进金瓮里,就懒得再捡了。 宋安德提醒她还没捡齐全,青青说道:“捡那么齐做什么,就是得让他们尸骨无全,下辈子做不了人呀。” “!!!”啊啊啊,这到底是什么魔头发言啊!!!宋安德从未见过如此镇定拾骨之人,还是个小姑娘!来的路上老衙役还悄悄拉了他说要安抚好她,备好帕子给她擦泪。 事实是——她哪里用得着!那帕子给他擦冷汗还差不多! “结束了。”青青忽然感慨,她抱着金瓮,抬头看他,眼里有泪。 宋安德急忙要递上帕子,又听她说道:“希望他们下辈子变成骡子,一辈子被捆在石磨上,不得自由、不得光明,围着石磨转啊转、转啊转,挨鞭子,挨训斥,等老了干不动了,就被卖到屠宰场,被人大卸八块,分肉而食。” “……”罢了,他还是留着帕子自己擦眼泪,他都快被她吓哭了! 宋安德抹抹汗,说道:“你不要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听着让人害怕。” 青青问道:“你怕啊?” “我怕啊。” “……”就没男人会在她面前这么怂的,怂包!可青青反而觉得继续说不好,便说道,“那我不说了。” “嗯呐!”宋安德问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呀?” 青青抿抿唇:“就非得做点什么吗?不能好好吃喝玩乐快活?” 宋安德说道:“可以啊,换我我不行,我会觉得愧对天地,一定得找些事做才行。” “那真累。” “可能是穷。” “那我给你钱,我有很多钱。” “我不要。”宋安德说道,“得我自己赚的才能用的安心、开心。” 青青忍不住翻他白眼:“一辈子穷命。” 宋安德挠挠头:“还好,我俸禄可不少!”他看看时辰,说道,“我娘做了大包子,特地让我喊你一块去吃,估计你姐姐和少卿大人都在那了,走,去吃饭。” “你这人可真怪。”青青摇头,“没心没肺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知道啊。”宋安德昂起胸膛,鼓起腮帮子,瞪圆双目说道,“我生气了!” “……”青青捧腹大笑,真是个傻子。她哼哼两声,“我一会就到,你先去。” 打发走了宋安德,青青便轻步跑到成守义那,步子一蹦一跳的,像只快乐的兔子。 成守义见她手举着金瓮,丝毫不怕摔了,就知晓她对这蛇蝎爹娘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孩童天生就亲近父母,若是他们死得如此凄惨也无半点怜惜,那足以说明他们待她真的很差,甚至是折磨的地步。 他心中一阵怜惜,忽然听她喊道。 “老头。” “……”怜惜是什么见鬼去。成守义镇定问道,“难道宋衙役没有邀你一块去吃大包子?” 青青讶然:“怎么,他也喊了你?他不知道你是大理寺的大佛,根本不动的吗?” “知道,但每回宋大娘做了好吃的,他还是要喊我去凑热闹。” “傻子。”青青把金瓮放桌上,拍拍两手后才说道,“哎呀,捡了骨头忘记洗手了。” 被扑了一脸骨灰的成守义:“……”他揉揉眉心,“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们大理寺立功呀。”青青说道,“那毒蛇蝎子富可敌国的赃银还没找到呢。” 成守义竖起双耳:“洗耳恭听。” 青青说道:“你先答应我,这份功劳要分成三份。一是愿意认可我们孤女身份的都察院,他们占一成功劳;二是领队找到赃银的得是我姐夫,他得占八成功劳。” “三呢?” “三啊……”青青转了转眼珠子,“给宋安德。” 成守义极其意外:“为何是他?” “给了他,回头朝廷的赏银就可以让他发财了呀。” “不是……我是问,为何你要将功劳给他?” 青青说道:“他好玩,我乐意。” 这个理由不像理由,可成守义却明白了。他笑笑:“我就照着你所说的安排。” “嗯!”青青又问道,“我姐姐往后在京城,不会遭人非议了?” 成守义说道:“不会,如今倒是有许多人同情你们姐妹二人。” “那就好。”青青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我……可以做正常人了?” 成守义问道:“你手上可沾过血?” 以蛇蝎大盗的本性,怎会让她置身事外,哪怕她不愿意,也一定会逼着她杀人放火。 青青说道:“没有。” 成守义目光微凝:“你完全不知他们炸毁安王爷船只的事?” 青青面不改色:“不知道。”她忽然笑道,“成大人你该不会是怀疑我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成守义身靠座椅,缓声道:“是有这个怀疑,我甚至还怀疑,那些炸药是你故意放在路上,为了炸死他们二人的。” “大人好会说笑话。”青青负手看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断案不是讲究证据么?我一个小姑娘,哪里去买的火药呀,火药可是归官府管的,就算是买一两火药也得登记。” “若是炸毁安王爷船只的人,给了蛇蝎夫妇很多火药,他们没有用完呢?” 气氛已有些紧张,可青青一点也不惧怕,她俯身探头,一字一句说道:“有些案子,是可以假装忽略真相的,否则容易引来杀身之祸哦。” 话语冰冷,宛若利剑。 “不过……”青青说道,“大人会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死了,阿姐她会很难过。” 成守义知道人多半是她炸的,但是他不打算查下去。即便她的话满是威胁,可是他没有感觉到杀气。她杀蛇蝎夫妇,是在自保,也可以说她是在保护辛夷。 既然如此,他可以违背本心。他说道:“十五岁前的你,已如白纸。望十五岁以后的你,也能如白纸,不要泼墨洒水,脏了自己的手。” 青青神情微动,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放了她,她还以为他要抓她严刑拷打抢功劳呢。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已然达成了一种默契,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黑暗中,不再提起。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青青往辛夷堂内院走去时,心情愉悦无比。 摆脱了枷锁,又回到姐姐身边,她觉得自己此刻是最快乐的人。她哼着曲子往那边过去,刚到就看见曹千户站在那,她打招呼道:“曹——千——户。” 曹千户蓦地偏身:“辛夷姑娘……哦不是,眼瘸了,青青姑娘。” 青青抿唇笑笑:“你怎么站在这?” “我来找你。”曹千户说道,“你一直跟蛇蝎大盗在一起,你肯定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受厂公指使行事。厂公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的,你帮帮忙,跟李大人说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救厂公出来。” “我真不知道,你喊我也没用。”青青刚从泥潭出来,才不愿再踩泥潭,她巴不得魏不忘赶紧死,那她又少了一个威胁了。不过她不能出面指认他做过炸死安王爷的事,否则她不就成知情不报的人了? 那可是王爷,再不受宠也是皇族。 她可不要为了弄死魏不忘而把自己搭进去。 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彻底撇清关系。反正那对夫妇已经死了,如今的事全凭她一张嘴说。 曹千户叹气,青青说道:“没什么事你就走,这里可不欢迎东厂的人。” “嗯。” 曹千户转身要走,里面的姜辛夷已经听见动静,出来见了他,说道:“宋大娘做了包子,曹千户一起进来吃。” 青青皱眉:“阿姐。” 姜辛夷对她轻轻摇头,不许她说话。青青撇撇嘴,这可是东厂的人,她真不知为何还要接纳他。 曹千户说道:“我不进去了……辛夷姑娘,你代我向李非白说句话,拜托他好好查案,一定要还我们厂公的清白。” “好。” 他人一走,青青就说道:“他是真不知道魏不忘有多心狠手辣呀,回头被魏不忘卖了都不知道。” “你既说不知道炸药的事,那就不要再对此事多说一句。”姜辛夷说道,“怎么来的这么晚?不是拾骨去了么?” “哎呀。”青青一拍脑袋,“忘在成大人那了。算了,吃饱了再回去拿。” “嗯。” 姜辛夷看着青青蹦进里头,也转身要关门,身后忽然传来急促声:“姜大夫!您等等,救个人。” 她回头看去,就见几个壮汉抬着个已是面如死灰的人过来。 她急忙小跑过去,蹲身查看。这人双目睁大,眼珠子几乎都要蹦了出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而他的脉搏和气息,已完全消失了。 “他已魂归西天了。”姜辛夷问道,“他怎会如此?” “被吓死的。” 姜辛夷皱眉,那人的声音大了起来,认真道:“被鬼吓死的!” 第153章 野狼山 “被鬼吓死?” 辛夷堂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出来,恰好听见这话。宝渡说道:“哪里有鬼啊?” 送来的人已是泣不成声,只有一个还算冷静的人哽声说道:“就在郊外不远处,我们从祁州吃席回来,半夜从那里路过,结果啊!就看见鬼了!那鬼吓人得很,我们五个人赶着马车没命地逃回京城,可他的情况已经不对,我们就请了道士来看,说是被吓丢了魂,好一顿折腾。可这人也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后来听说辛夷堂有位大夫能起死回生,我们就过来了,谁想到在路上他就……” 此时已有旁人里围看,闻言说道:“这事哪能找道士啊,一开始就该找大夫。” 亲属听后,哭得更加痛苦。 姜辛夷细看那人,确实已经无力回天,便让他们回去操办后事。 亲属只好将人抬走,走了很长的路她都还能听见他们悲痛的哭声。 直到李非白拍拍她的肩头,她才回神。 难得辛夷堂几人有空聚在一块,但因这插曲,饭吃得已不能尽兴。只有青青心中无波澜,到底是久待最负盛名的“杀手”身边,这般死一个人,对她来说太平常了。 曹千户也心不在焉,他本来已走,被李非白追了回来。 他不喜东厂,但东厂如此,他只觉曹千户是最无辜的那个。 曹千户闷不做声,没有往日的麻雀嘴巴,包子吃了几个,但心事重重。 吃到最后好像顶胃了,差点吐出来,他才停手,说道:“我还有事,先回东厂了。” “东厂现在还有事做吗?”青青略有些幸灾乐祸,“你们的头子都下大狱了,整个东厂都在皇帝的监视中,收了你们的职权,你回去能做什么?” 曹千户又尴尬又羞恼,还是李非白说道:“青青,曹千户在东厂待了近二十年,感情并不简单。”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别再冷嘲热讽了,青青听出来了,也听劝,她看得出来这里的人都对曹千户不错。 明明是个东厂锦衣卫,非但不让人闻风丧胆,还像只超大只的狗那般让人想摸一把安抚。 这可真让她觉得奇怪。 李非白到底还是送了执意要走的曹千户出门,分别时他说道:“我劝不了你不要太担心,但是也不必太焦虑。” 曹千户问道:“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厂公他是无辜的?” “还未定案。” “哦。”曹千户说道,“事情交给你查我不担心,只是东厂如今人人自危,都说厂公这次难过劫难。他都奔七的人了……还要遭这罪。” 看着对魏不忘百分之一百信任的曹千户,李非白倒有些不忍,他也是人,会有私心,但直觉告诉他魏不忘藏了许多秘密。 曹千户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有许多话要说,但见到你又觉得没必要说。” 案子交给谁他都觉得会针对魏老头,可唯独交给李非白他感觉不会。 他的正直他清楚。 “若是有一日,真的证明魏公公与这些案子有关,你又当如何?” 曹千户讶然:“他不会。” 李非白说道:“假设。” “没假设。”曹千户皱眉,“没如果、没应该、没可能。” 李非白暗暗苦笑,就算自己要提前给他个心理准备都不行了,他说道:“好好好,那就等真相大白。” “嗯。”曹千户临走前又说道,“包子真好吃,替我谢谢大娘。” ——其实什么味都没尝出来,今日心情不对,可惜了,浪费了那些包子和宋大娘的心意。 待他走了,在门侧一直静静站着的姜辛夷才出来,说道:“你这样安定地在辛夷堂待着,恐怕是案子的调查陷入僵局了?” “嗯。”李非白说道,“我去勘查过爆炸的酒楼,没有人看见是谁将炸药埋在了那里,那里楼毁人死,也没有别的线索残留。即便真的是魏不忘,他也不会亲自动手,哪怕查到是东厂的人,他也完全可以撇清关系,至多不过是监察不利的罪名。” 姜辛夷说道:“那为何还不放了他?” “我向皇上请示过。” “所以……是皇上不放人?” “是。”李非白说道,“唯有找到魏不忘与火药坊无关的证据,才能让他完全脱罪。” 姜辛夷明白了:“无非就是想找个理由将他关起来……如今炸药案一出,正合他的意。” 正说着,便看见有人急匆匆背了个人过来。 “大夫救人啊!” 姜辛夷忙让开路:“快进来。” 这人受了极重的伤,衣裳破烂,可见划痕,裂口残留的青草汁液连血都盖不住。 李非白很快就辨别出来,问道:“从山坡上不慎滑落吗?” 那人说道:“对,我们几个上山砍柴,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喊救命,找了好久才从山沟找到他。” 姜辛夷已经看过他的伤口,说道:“伤势不算重,多骨折。”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丘连明就赶紧过来:“交给我。” 那人说道:“姑娘你才是这的大夫?让你徒弟来能行吗?” “能,而且他是男子,力气比我大,你脱臼的地方让他来更合适。” 男人不说什么了,随后就是丘连明上手,随即便是男子瞬间的痛叫声,只是很快便平息。待好些了,他才喘了口气说道:“鬼啊……有鬼……” 旁人问道:“什么鬼? 男人说道:“我去打猎,听见有鬼娃娃的声音!青天白日的,吓死我了!!!哭的好惨啊,我的娘诶,吓得我连滚带爬,就这么滚下山了。” 接二连三有人说鬼,姜辛夷问道:“你在哪里听见了鬼娃娃的哭声?” “野狼山。” “在哪里?” “郊外不远处啊。” 姜辛夷忽然想到方才那群人说的也是郊外,她皱眉,难道……那吓死人地方就是野狼山? 第154章 山中娃娃 李非白也觉事有蹊跷,便让人去寻了方才被吓得丢了性命的人问话,一问出事的地点果然是野狼山。 这事迅速在市井传开,传得还越来越邪乎。 李非白回到大理寺寻了地图,有老衙役围过来,看看那山头说道:“这儿虽说在京师附近,可是无山与它相连,周围都是一条条裂谷,要想上山有些艰难,所以从我爷爷辈开始就算是砍柴也不去那,后来又听闻有狼群出没,就更没人敢去了。” “没人敢去?但那一死一伤的人一个从那里路过,一个摔倒受伤,地点都是野狼山。” 老衙役沉思好一会,说道:“这可有点蹊跷了。” 宋安德想了想说道:“他们有可能在隐瞒什么,山是越爬越光路越宽,要是从捕头的爷爷开始就没什么人走了,那山肯定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了。” 李非白问道:“山越深不是越多猎物么,那猎户去打猎有何不对?” 宋安德挠挠头说道:“大人说的没错,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大人这么能打,能赤手空拳降大虫。要是一般的猎户,肯定要找人一块进山,可后头受伤的那个人说是自己进的山,这让我觉得很不对。” 这番猜测倒是让李非白有了些头路,更何况还这么巧有人路过救了他?而且神情未免太不像陌生人,反倒像是认识的。 宋安德迟疑着,李非白说道:“你还有什么想法?” “还有一个……”宋安德说道,“那些人送受伤的猎户过来的时候,神情很紧张很担心,我要是路人,可能还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有善心。” 老衙役笑道:“不错啊小宋,你如今越发会断案了啊。” 这赞誉让宋安德受宠若惊:“这就是断案吗?我就是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 李非白也觉宽慰,笑道:“这就是断案的一部分,比你初来大理寺的时候已经好太多了。你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不要怕不对,而且你方才说的都很有用。” 宋安德大受鼓舞,胸腔内热血翻腾。 他真是太喜欢大理寺包容人的氛围了! 既有了头绪,大理寺的人一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四人。出人意料的是,这人还没下葬,这几人就已经打算乘船出海了。一问去何处,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再一问,竟齐齐跳水,四散逃命。 衙役们哭笑不得,只好也跳水把人抓了回来,费了好大劲押回衙门。 十几人浑身是水,淌了一路。 跟着李非白来看热闹的青青见到他们时顿时乐了:“这是大变水猴子呢?” 下水的衙役们也苦笑着拧衣裳的水:“这几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要命的跑。” 青青深谙此门道,恍然道:“有蹊跷,一定有蹊跷,姐夫,好好查他们!” 李非白:“……青青啊……” 杨厚忠意味深长地看他们一眼,这姐夫都喊上了?他说道:“不交代可就交给我来审问了。” 旁的衙役本就一身湿漉漉,听了这话不由打了个哆嗦——杨大人审讯,死不了,可不如死了更舒服。 李非白劝说道:“还是交代,交代的话找我,不交代就只能让这位大人来了。” 有个懂行的倒是听过许多大理寺的传闻,小心说道:“只要不是那位杨寺丞,谁都行。” 青青差点捧腹:“不巧,这位就是那位杨寺丞。” 杨厚忠抬起巴掌动了动手指,一脸笑意。 可把几人吓得魂飞魄散。 “不要杨大人审我们!我们交代就是了!” 杨厚忠顿觉失望:“哎呀,日子可真无趣,什么时候能送几个人给我审审啊。” 李非白:“……”这分明就是手痒了。 杨厚忠百无聊赖地走了,李非白让人给他们拿了干毛巾,问道:“说,你们到底去野狼山做什么。” 一人小声道:“吃席路过回京呀……” 李非白脸色微沉:“接下来的话,我只问一遍,若你们没有老实交代,就换杨大人进来,我立刻走。” 几人又慌张起来,这人看着像个好欺负的书生,怎么本质是活阎王。他们交换了眼神,到底还是惧怕杨厚忠的阎王手段,一咬牙,说道:“我们说实话就是了!” 一人说道:“我们五人不是去外地吃席归来,路过野狼山。” 李非白问道:“那是去做什么?” “我们五人是‘倒斗’的。” 李非白皱眉:“什么是倒斗?” “就是……”那人做了个挖掘的手势,“盗墓的,为什么叫倒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年纪轻,好些事还不懂。” “可别拿年纪做借口,就是你们笨。”青青说道,“叫倒斗是因为我朝大墓上面几乎都有封土堆,形状似倒扣的米斗。而要取出墓地里的宝贝,就得把斗反过来拿开,所以把盗墓人叫‘倒斗’。啧,你们这都不懂,还做什么盗墓贼。” 几人看着这不过年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好生诧异:“姑娘师承何派?祖师爷是哪位啊?” 这般懂内行,必定是盗墓三代,口口相传的。 青青说道:“低调点,多看书,多看书就好了。” “晚辈不信,姑娘一定是有哪位先生指点过。” “都说没有啦!” 李非白觉得他们再说下去就要认青青做祖师爷了,他说道:“怎么,你们要在大理寺拜师父学挖人坟头吗?” 几人立刻安静乖巧了:“大人您接着问!” 差点就跑题了! 青青又咯咯笑了起来,坐在一旁啃她的瓜子。 李非白也不管她,而且青青懂的门道多,兴许能帮上忙。他问道:“你们去野狼山挖人坟墓?” “对,那里山高险峻,这十几二十年来都没什么人去,听闻那里有座贵族坟墓,我们便想去一探究竟。趁着夜黑天高,带上铁锹就过去了。 “到了那确实看见有些年份的残垣断壁,但跟我们要找的大墓差远了。 “于是我们继续往深处走,因有五人结伴,倒也不怕。于是越走越深,越走越深……突然……” 说到这,一直安静听着嗑瓜子的青青猛地朝他们“呱”了一声,吓得四人一阵惊叫哆嗦。 青青咯咯笑了起来。 李非白看她:“青青。” 青青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四人才接着说道:“就听见鬼娃娃的叫声……” 青青:“呱!!” 四人:“啊啊啊!” 李非白:“……” “噔噔噔。”门外脚步声响起,青青一听,拿着瓜子盘就往外跑,结果一开门,门口的人已经在等她了。 她讪笑:“阿姐。” 姜辛夷说道:“我在衙门外都听见你捣乱的声音了。” “胡说,我没有。”青青朝里头四人问话,“我有吗?” 四人抱团发抖。 青青:“……可恶。” 姜辛夷捉了她的手,对李非白说道:“你问话,这磨人精我带走了。” 李非白说道:“等等,青青懂的多,我想让她一起听听。” 姜辛夷说道:“那我也一起。” 有了她坐镇,青青连瓜子都不嗑了,一派乖巧模样坐在那,让衙役们看了极其惊奇——大变活人呢这是。 四人心惊胆跳了好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起先那怪声还很远,我们以为是鸮叫声,听得久了也像那黄腿渔鸮的声响,就没太在意。可突然!那声音几乎是凑在我们身边叫,而且根本不见鸟,近听反而像人。 “此时我们还没跑,只是心里犯怵,举着油灯四处照明。忽然!我手里的油灯在草丛里照见了一张人脸!” 旁人听着直抽冷气,那四人也直犯哆嗦。 就连胆大如牛的青青也觉得心里毛毛的。 “那张脸惨白!无神!是张女娃娃的脸啊!”那人说着回想昨夜诡事,抱头哭了起来,“她没有瞳孔,眼球都是黑色的,嘴唇红得像沾满了血……好可怕……好可怕……” 他越说越害怕,身体直愣愣地摔倒在地,抽搐了起来。 姜辛夷当即施救。 那三人也发抖叫着,衙役忙上前摁住。 室内已是一片混乱。 仿佛鬼魅已到身边,正用一双纯黑眼睛——盯着你。 第155章 抓鬼 怪力乱神的事李非白不信。 但是大羽开国皇帝的祖坟曾被盗墓者挖掘,甚至损坏了骨灰盒子,因此对盗墓者深恶痛绝,刑法异常严苛。 所以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让四个盗墓者冒着胡说鬼神主动暴露自己是盗墓人的身份。 “应该是有人装神弄鬼。”李非白说道,“以此来达到‘鬼怪’的目的。” 几人这会已经回到辛夷堂,盗墓贼也押入了大牢听审。 宋安德说道:“要不我去一趟野狼山看看?” 青青说道:“有鬼哦。” “没事!我会带上桃木剑八卦镜的!” 青青摸摸耳朵,要不要这么大声啦! 李非白打住他们,说道:“要去,但不是你一个人去,我多找几个人一起。” 姜辛夷微微偏头看他:“你怕鬼吗?” 李非白说道:“我更怕人,人比鬼可怕。” 姜辛夷立刻点头认可:“这倒是。” “那骨折的猎户和送他来的人已经找了过来,我去问问那边是什么情况。” “好。” 只是一会,李非白就回来了,说道:“骨折受伤那人说自己是猎户,送他来的那些人说自己是结伴砍柴才上山,都是一口咬定。恰好衙门里有人与他们同在一条巷子里,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姜辛夷问道:“那对鬼怪的描述呢?” “这就是蹊跷之处了,与那盗墓者所说的几乎一样。” “所以看见的是同一只‘鬼’?” “是,因为他们两拨人并没有任何相连的关系,我想对鬼怪的证词是没有串通过的。” 姜辛夷微微笑道:“那就有趣了,真的有鬼不成。” 李非白说道:“我安排人手上山看看。” 既有鬼怪传言,案子都落到了大理寺手上,那就一定要去探个究竟了。 真是装神弄鬼的话,也要弄清楚他们在一座无人涉足的深山里做什么。 不等他们出发,城里又陆续有人说在野狼山见鬼了,各种谣言四起,越传越邪乎。 等宋安德带人上山,甚至还有沿途的百姓问——可是去抓鬼啊。 宋安德答道:“去看看山上谁在装神弄鬼。” 百姓听罢却不乐意了,他们宁可相信山上真的有鬼,反正鬼也祸害不到他们身上,有鬼的话那可就多了件趣事可谈,为这清净的日子增添一点乐趣。 野狼山就在京外二里地,因其并不与其它山相连,仿若一座漂泊海上的孤岛,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云峰耸入云端,似登上山顶,便有仙人来迎。 山深、地险、人少,足以让世人酝酿出百个关于它的传奇。 宋安德带了二十人上山,这二十人都是这个月刚进衙门的人,他俨然成了“老大”。 第一次带队出门,他着实紧张,在脑子里规划了许久,就怕等会出纰漏。 他出身农户,知道深山多藤蔓,路也不好走,特地让他们磨好刀出门,又换上一双烂鞋。 别的衙役见了笑道:“这怎么还换双破鞋,回头跑都跑不动。” 宋安德挠挠后脑勺笑道:“那鞋是我娘刚给我做的,山路难走,我怕穿一回就烂了,换双破鞋刚好。” 又有人调侃道:“你攒这么多钱干嘛啊?吃喝用度都舍不得,人生多无趣。” “娶媳妇啊!”宋安德一点也不怕他们笑话,他现在在大理寺学了很多东西,有自信有底气,立业已达成,那就越发想成家了,“我喜欢小孩子,想过两年养些小团子,在京师养孩子可费钱了,要读书、要认字,所以我要好好攒钱,买大房子。” 旁人不笑话他了,他们可没想到憨憨的宋捕快对人生颇有计划,活得纯粹大方。反倒是他们,欲望满满,反而对人生没头绪。 上了山,果然山路难行,好在听宋安德的话将佩刀磨锋利了,削藤如发,一人通行,后面的人也走得顺畅。 很快宋安德就找到了行人走过的蛛丝马迹。 藤蔓草丛明显被人砍过,而且从断口汁液的凝结程度来看,已有好几日光景。 不过走着走着前路无藤蔓之类的拦路,进入林中,便不知从何处追踪了。 近日无雨,地上脚印并不明显。宋安德本来也觉得从脚印上找不到线索,可一想李非白曾教过他如何看压痕,便蹲身翻看石子,果然,被脚踩过的石头底下的泥土明显深陷。 这样一来,路又出来了。 可只有路也没用,这山远看也就是树,一头扎进来才发现深且大,一行人兜兜转转的别说找证据,这天都要黑了连下山的路都看不见了。 宋安德倒是镇定,他将早就准备好的灯笼取出,让他们点上,照亮山路。 “都说是鬼怪作祟,又都是晚上出来,大家打起精神啊,说不定鬼就出来了。” 众:“这说的有点可怕啊!” “这鬼能把盗墓贼吓死,那长得得多可怕。” “嘿,我看没你可怕。” “……你大爷的。” 他们吵吵嚷嚷着,音量比日落前大了不少,一听就知道是在给自己壮胆。 “窸窣。” “窸窣。” 脚下撩拨杂草的声响在逐渐沉寂的人声中变大了起来。 气氛仿佛也开始随着沉落的夜色渐渐严肃。 直到没有人说话,只是提着灯笼四处照看。 一心在前头开路的宋安德回神后觉得这气氛可太僵硬了,等会“鬼”一出来非得吓一跳不可,便回头对他们笑道:“说说话,这气氛可真够冷清的,要是有猎户路过,还以为我们才是鬼呢,还是一群打着灯笼走的鬼,哈哈。” 可说着话他就觉得众人的脸色在昏黄灯火中显得惨白,仿佛被什么东西震住了。 终于有人僵硬着抬手,指向他后面,气堵胸腔,愣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宋安德察觉不对劲,一转身,几乎与一个人脸贴脸。 那人脸几乎贴在他的鼻尖,以至于他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可是那一双宛若黑洞的双眼却逼入他的瞳孔中,异常诡异恐怖。 这帮新兵蛋子们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惊声尖叫。 宋安德也叫了起来。 他们顿时跳脚逃窜,尖叫声响彻山林。 鬼:“……”见过怕的没见过这么怕的。 尚存一点胆子的人提刀就要过去,却被旁人一把拽住没命地往后拽跑。 “……” 宋安德还想再挣扎一下,可那女鬼一身白衣,散发垂落脚尖,就这么直勾勾挂在半空,那嘴巴一咧,竟是满口鲜红、一口獠牙! “啊!!!”他一把扔掉灯笼,也跟着同僚们夺路而逃。 抓囚犯他可以,可抓鬼他不行! 一众衙役逃窜下山,中途还丢了好几个人。 他们跑到山脚下才缓过神来,紧紧抓住对方,头都不敢回。 那些个跑散了的人陆续下山集合,惊魂未定。 等人回来得差不多了,才终于有人说道:“报、报数,看看有谁没回来,齐了就赶紧走,吓死老子了。” “好像宋捕快还没回来。” “那看看还差了谁。” “一。” “二。” …… 最后一人说道:“二十。” “二十一。” 忽然有人报数,可是最后一人说道:“不对啊,我没瞧见宋衙役,分明少了他。” 他这一说,有人颤颤巍巍说道:“那、那、那是谁在、在报数啊……” 众人精神一震,猛地朝最后那人旁边看去,便见方才那女鬼探头,血口咧开,嘿嘿笑道:“我呀——” “啊!!!!!!” 二十人三魂七魄顿时丢了一半,拔腿就跑,再顾不得宋安德还没回来。 第156章 深山寻人 大理寺二十一名衙役上山抓鬼,结果鬼没抓到,反被鬼抓走了一个。 ——丢人。 还有些人被吓尿了裤子。 ——丢人。 但这些丢人的事不是成守义连夜从床上跳起来集合大伙的目的。 院子里灯火通明,廊道下悬挂的灯火映得满院人影树影绰绰。 偌大的院子站满了大理寺的衙役,就连外人姜辛夷青青还有留夜的伙夫都被喊了过来,杨厚忠都想不起来上一次成守义何时这般召集过全员议事,更何况还是半夜。 为了宋安德? 他是真的很欣赏宋安德啊,这般大费周章。 那二十新衙役回来已小半个时辰,依旧惊魂未定。这会他们站在前头,见到自家老大,便纷纷说道。 “大人,野狼山上面真的有鬼。” “好可怕!是个女鬼!不是鬼娃娃。” “她的脸纯白,血盆大口,獠牙有狼那么长!” “好可怕好可怕。” “宋捕快被鬼抓走了!” 成守义面色峻冷,说道:“我如今很生气。” 几人说道:“大人恕罪啊……那鬼真的很可怕!她白面獠牙,好像要把我们给吃了!” 成守义摇摇头:“我不气恼你们胆子小,也不气恼你们无功而返。我气恼的,是你们丢下同伴跑回来。”他声音沉沉,就连一些老衙役都没有见他这般严肃冷然过,“入我大理寺衙门,便要以同僚为重,视为手足。案子可以不破,凶手可以放跑,但同僚的安危一定要顾及。你们明知在山脚下宋捕快也未出现,明知道他可能遇到了危险,可还是扔下他自己跑了回来。在我心里,你们这般行径,根本不配做大理寺的人!” 这帮新兵蛋子们好一阵错愕,这才明白他生气的点。 杨厚忠这时也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宋安德固然很重要,但是对成守义而言,大理寺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衙门能壮大至今,却没有一个百姓向上控诉过,不正是因为有成守义的管束教导,才如此谦逊和睦么。 成守义说道:“你们走,大理寺不留尔等胆小无情之人。” 这二十人都傻了眼,连老衙役们都觉这一口气驱逐二十人太过:“大人,如今招人不易,更何况是二十人,还请您三思。” 那些人也求饶道“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这就上山去找宋捕快”“大人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他们苦苦哀求,可成守义不为所动:“走。” 他们略一沉寂,便有人喊道。 “我们也是人!也有怕的东西!”“魂都吓没了,谁还在乎同伴的生死啊”“你自己门都不出却要我们去给鬼送口粮,成守义我瞧不起你”…… 谩骂声起,可成守义不为所动,喝声:“赶他们走!” 老衙役只好动手,将骂骂咧咧的他们轰赶出去。 驱逐了不相关的人,成守义说道:“剩余的人留三人看守牢房,五人留驻大理寺,其余的人兵分十路,由山脚十个方向往上走,务必找到宋捕快!” “是!大人!” 成守义见李非白也要走,便唤了他问道:“若李少卿来,可会如此处理?” 李非白坦然道:“我理解大人的用意,但我没有大人的这般魄力。” 成守义问道:“那若是你来处理这件事,你会怎么办?” 李非白略一想说道:“会让他们走,但如果他们又自愿上山寻找安德,我想我会让他们重新回到大理寺。” 成守义笑了笑,杨厚忠说道:“他们被大理寺驱逐,又怎会去做这种憋屈的事。换做是我……” 成守义问道:“换做是你又会怎么样?” “我会朝大理寺的大门扔十天十夜的泥巴。” “……”小屁孩了这行径! 寻人的队伍很快就去往野狼山,浩浩荡荡几百人出了京师,速度之快、脚步之轻,就连接上的狗都没有多吠一声,更何况是深夜中熟睡的百姓。 因山离城外不远,众人很快就到了山脚下。 青青也来凑热闹了,她看着一股脑上山的人,左看看右看看,在挑一条好路上山。 “那宋安德虽然是个憨憨,可他又不是个傻子,放着大路不走,何况你们不是说他是农户出身的娃吗?那肯定是碰到了不能去大路的情况。山里最多阴沟沟了,一旦跌落到沟里,大多会受伤,一受伤就爬不上来。所以山里的阴沟沟里有很多兽类的尸骨,大多都是腿上带了伤,就这么慢慢地无助地死掉,化作白骨。” 老衙役看她说的头头是道,问道:“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懂得这些的?” 青青眨眨眼,当然是跟着她的蛇蝎爹娘到处躲避官府追捕,躲进深山的阴沟沟里瞧见的呀。她双眼一红,垂眸委屈道:“我被蛇蝎夫妇掳走后,没事就逃命,就总躲进阴沟里呢,可每次都会被找到,还被打得哇哇叫。” 本就是个小美人,这一垂泪,仿若梨花带雨,惹得老衙役们都想把蛇蝎夫妇挫骨扬灰了,骂道:“呜呜呜,好可怜,可恶的人牙子!” 姜辛夷默默望天,这孩子,谎话张嘴就来,也不知道还能对谁说真心话。 青青最终选了一条看起来十分偏僻的路:“好了,我往那走。” 说罢,似脚踩风火轮上山去了。 杨厚忠一顿:“速速跟上。” 衙役们一抬头,只见那姑娘已经没入林中,鬼才跟得上! 姜辛夷说道:“不用了,青青身手好,胆子大,鬼见了她都得发愁。” 李非白说道:“我跟你一路。” “嗯。” 两人带着四五人进了山林中,最后带队的杨厚忠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看了好一会,他才想起哪里不对。 ——姜辛夷竟跟着一起来找人了,一起来找一个对她查案无帮助的局外人。 他若有所思点头,变了,真的变了。 “大人。” “大人。” 杨厚忠偏身回头,看着远处举着火把赶来的六人,略微意外:“你们……” 这几人正是刚被大理寺驱逐出去的新兵蛋子们。 为首那人说道:“大人,虽然我们已经不是大理寺的人了,但是宋捕快平日待我们很好,也很关照我们,方才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该丢下他……被成大人责罚的事我们也认了……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想一起去找到宋捕快。刚才我们上山和逃走的路线或许我们可以给大人参考,快点找到宋捕快。” 杨厚忠忽然感慨李非白更懂人性,或许是因为他更通人性? 他说道:“好,一起上山找人。” “是!大人。” 第157章 憨憨 月色朦胧,直照林中,但重重交叠的树叶将月光揽尽,已不剩多少光芒落到大地上,更不见多少月光可入这窄小裂缝下的泥泞沟中。 摔破了脑袋的宋安德从昏迷中醒来时,不知自己晕了多久,但从月色来看,天还没有亮,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他缓了缓,回想方才被鬼追得吓破胆的模样,有点羞,有点怂。 抬头看看,没有鬼。 他松了一口气,试着动动腿,发现脚没事。刚大喜,发现有事的是手。 两只手一动就剧痛,根本不能攀附什么东西爬上去。 他站起来蹦了蹦,连这泥坑的一半距离都没蹦过。 完了,他要被困死在这了。 宋安德大声喊救命,可这山林中除了他的回声,就再没动静了。 直到喊得嗓子干得像刀在刮,他才停下,准备缓缓再喊,否则把嗓子喊哑了,等会真有人在附近也听不见了。 他坐了下来,有些沮丧。 第一次带这么多人出门查案,就办成这个鬼模样……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隐约觉得头顶裂缝有人在盯看自己,鬼、鬼?他咽了一口口水,不敢抬头,可又怕不抬头鬼自己找下来,他只好颤颤抬头,随即对上一张背对月光的脸,脸隐隐可见,那女人长发垂落,张牙舞爪朝他“呱——”了一声。 他顿时欢喜:“青青姑娘。” “咿呀。”青青收起爪子,乏味道,“你怎么认出是我,一般这种时候出现的都是女鬼啊。” 宋安德说道:“你长得比女鬼好看!我不瞎。” 青青一顿,咯咯笑了起来,不管是什么年纪的姑娘,都难以拒绝别人说自己好看! 她蹲在裂口处低头看他,说道:“你摔到哪了?” 宋安德苦着脸说道:“伤了胳膊,腿还好,但是这洞太深了,凭两条腿蹦不上去。” “你想上来吗?” “想啊。” “嘻,那你求我呀。” “嗯啊,我求你,青青姑娘救命。” “……”青青气道,“你怎么这么不好玩!大丈夫说求就求!” 宋安德眨巴眨巴眼:“可是成大人也说过,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况且我要是不求你,没人找得到我,我不就死在这啦,那就是蠢蛋了。” “不行,你就是不好玩。”青青看着灰头土脸的他,撇撇嘴,“算了,上来,我还得回去睡觉呢。” 宋安德为难道:“我上不去……” “那还不简单。”青青立马跳了下去,动作轻盈得似一只燕子。她一手揽住宋安德的腰——真粗,挎不过!她伸手抓住他的后领,随后鞋尖一垫,踩着这泥壁就飞了上去,好似连气都不带喘的。 重见天穹的宋安德诧异得下巴都要脱臼了:“青青姑娘,你身手可真好啊!以后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太毒辣,不能教坏小孩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青青问道:“你能自己走吗?不能的话我可以背你。” 宋安德动了动脚踝,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青青气笑了,这家伙还真的在考虑让她背啊。是不是男人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她说道:“你好意思让我背。” 宋安德说道:“啊?你刚才说的原来是客套话吗?” “当然是啊,我像那种能背起一个男人的小姑娘吗?” “唔,像。” 不等青青揍他,他又说道:“青青姑娘和辛夷姑娘在我心里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姑娘。” “……”这捧她就算了还把她姐姐一起捧了,青青没法揍人了。她问道,“女鬼可怕吗?” “很可怕!”宋安德说道,“她没有脸,没有眼珠子,啊啊啊。”他打了个哆嗦,“我当时都快被吓哭了。” 青青看着他哆嗦的模样,生气道:“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就不把我当姑娘!” 宋安德:“?”这是哪跟哪啊,“青青姑娘你在说什么?” 青青气恼:“男人怎么会在女人面前露出懦夫行径!你就没把我当姑娘!看你那怂样!” 宋安德真想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可是手折了,挠不了。 他说道:“我就是在说实话呀……那女鬼真的很可怕,她没有脸,满眼的眼珠子,还冲我笑,血盆大口,真的太可怕了!” 青青:“……”算了他不是没把她当成姑娘,他就是个憨憨。她越想越觉好笑,最后竟不气了,就由着他这么唠唠叨叨地描述女鬼。 越听心里好像……越发毛啊…… 青青走着神,忽然听见背后有声音。她蓦地停了下来,顺带一把抓住还在叨叨叨的宋安德:“闭嘴。” 宋安德忙闭上嘴,随着她一起转头。 然后两人便看见那黑暗的林中,明晃晃地挂着一颗女鬼脑袋。 两人:“……” 女鬼:“嘻。” 青青:“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山林,差点没把宋安德的耳朵震聋。 他一把推开青青,拦在前头,大声道:“快跑!让女鬼先吃我!” 青青:“……” 宋安德你这个大傻子! 第158章 深掘 “走啊!” 青青喊道,可宋安德却还拦在前头,青青心中诧异,甚至有些震惊。 不是很怕鬼吗?不是被吓得哆嗦吗? 这会白脸女鬼就在前头,他不怕了? 青青看着那挂在树梢的女人,脸一冷,伸手折断眼前树枝,“啪”的一声,树枝已握在手中。她脚步极快,手持树枝快速朝前面女鬼跑去。恰好宋安德还拦在前头,她一把将他推开,宋安德就像树叶一样被她掸开了,少女已飞身朝女鬼刺去。 女鬼也没料到这小姑娘竟敢过来,猛然一怔,那树枝竟像利剑刺在她的脸上。 她顿时惨叫,已见鲜血。 青青冷冷发笑:“装神弄鬼。” “女鬼”也是有身手的,她冷静下来,以对深林的了解,躲避青青的追击。 因夜色沉落,林中不见几分月光,就连“女鬼”都觉行路颇难。可她没想到身后那小姑娘竟能死死咬住不放,仿若她拥有野兽可夜视的双眼。 “救我!” 她终于张嘴喊出声响。 青青就要追踪到她,却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硬生生将她拦住。 青青忘记手中的是树枝,那网又坚韧难削,树枝划去,根本毫无作用。眼见要被大网罩住,就见一把利剑飞来,瞬间撕开大网。 李非白手执利剑,来不及跟她打招呼,就去追“女鬼”了。 青青一头扎进姜辛夷的怀里,呜哇哭道:“阿姐女鬼好可怕!” 姜辛夷说道:“我怎么看见是她被你追得哇哇叫?” “……才没有,我可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会宋安德已经小跑过来,因两只胳膊不能动,跑的时候分外滑稽。他张口就说道:“辛夷姑娘!青青姑娘的身手真好,她能拎着我的衣领直接把我从十丈深的沟里带出来,气都不带喘的!她……嗷,青青姑娘你踹我腿做什么?” 青青瞪眼:“不许外传,此事有损我形象。” “怎么会!衙门上下非得奉你为老祖宗不可!” “……”这是哪来的大憨憨!青青说道,“你要说了我就拧断你脖子。” 宋安德想摸摸脖子,得,手都折了,摸不到。 姜辛夷瞧瞧他胳膊,说道:“青青,去砍四段直一些的树枝来。” “好嘞。” 姜辛夷撕了裙摆,扯下几根布条,随后捉住他的手,找到脱臼的地方,快速而用力地一掰,宋安德的脸霎时白了,但愣是一声未吭。 青青在旁边抱着树枝说道:“你可真能忍啊。”被鬼吓得呱呱叫,可身体的疼却很能忍,真是奇怪的人。她见他额上忍得都是汗,掏了帕子给他擦了擦。 少女常有特殊的香味,这久在怀中的帕子也沾染了一丝香气,从额上隐隐飘进鼻子里。 宋安德瞬间失神,随后破功,痛叫起来—— 青青:“咦惹——”还不是喊得跟鬼一样。 那“女鬼”负伤,又接连被两个人追赶,再熟悉这路也没办法了。 旁的救兵早就被两人甩下,根本无法救援。 李非白再次加快脚步,终于是追到她身后,长剑一挑,便将她那身惨白的鬼衣挑开。 女人自知再跑性命难保,求饶道:“好汉饶命,我不跑就是了!” 李非白看着她刷白的脸,问道:“为何要在山里装神弄鬼?” “我、我……” 女人只是一思量,脖子上的剑就要刮破她的皮,她忙说道:“我本是街上杂耍的艺人,上个月有人高价让我来山里扮鬼,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你一点都不知情?” “真的不知道!” “同行的人还有个鬼娃娃,你可认得?” “认得,那是我女儿!”女人哭诉道,“求大人放了我们,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爹,我也只会一点杂耍的把戏,赚不到什么钱,经常饿肚子。真的是有人每月给二十两银子,吓走一个人便可再加五两,我们才在这做女鬼的。哪里冒犯了大爷请您宽恕我们,实在是为了填饱肚子才这么做的啊……” 她呜咽哭着,十分凄惨,在这山林中更像是女鬼哭泣了。 听得后头追踪而来的衙役们心里发毛,壮着胆子过来,就看见女鬼跪在地上,李非白就这么笔直如松的站在女鬼面前。 这李大人竟敢抓鬼啊!此时那背影宛若神明,周身镀了佛光。 突然从林中冲出一个女娃娃,站在女鬼面前大声道:“不许欺负我娘!” 女鬼忙抱住她:“不要冲撞了官爷。” 李非白立刻收了剑,说道:“你们随我下山,我还有话要问你们。” 女鬼颤声问道:“会严刑拷打吗?” 李非白看看那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尽量温和:“若你们是无辜的,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母女二人这才安下心来。 衙役很快将女鬼押下山,李非白又带人在附近找了一圈,发现了地上还有别人的踪迹,可是却不见人。 直到他们一行人下山,那背后的推手都没有再露面。 审问的事依旧是交给杨厚忠,近来大理寺没什么重犯,他摩拳擦掌进去打算撬了对方铁口,谁想一进去就看见个小姑娘依偎在其母亲身边。 已经拿在手里的匕首被他迅速藏在了背后。 早知是审母女他才不乐意来! 他只好把刀换成一罐蜜饯,让小姑娘在旁边吃去。 ——话还没问就先折了一罐糖,有负他杨阎王之名。 他看着已经将脸洗净的女鬼,脸色倒是红润,又看看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蛋,看来养得很好,亲娘无疑了。他说道:“你先简单说说你的情况。” 女鬼忙说道:“民妇钟明燕,年四十有二,是万县钟家村的人,丈夫早去,带着女儿以杂耍为生。一个月前有人高价让我们去山中扮鬼,我们就去了,直到今晚被那位大人抓住。” 杨厚忠问道:“那聘你前去的人你可见到了真颜?” “见到了,是个彪型大汉,额头有颗黑痣,说话不像本地人。他出手大方,但没有告知姓名,我也只管拿钱,不敢多问。”钟明燕说着眼眶红了,“就怕问多了他嫌弃,就不让我赚这个钱了。” “别哭啊。”杨厚忠可不想安慰,可是那吃糖的小姑娘也红了眼,他可不想又搭上一罐糖! 钟明燕哭道:“要是我要被判刑入狱,请大人收了这丫头做丫鬟,给她一些活做,让她有一顿饱饭吃就好了。” 女娃娃“哇”地哭了出来,奔进她的怀里。 母女俩又哭出一条大江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两人动刑了。 杨厚忠好不容易哄住了,才继续问道:“那你这些日子赚的钱在何处?” 钟明燕一愣,又哭诉道:“请大人不要收了我们的钱,那是我们母女以后吃饭的钱,给我们一条活路……” 说着母女两人又抱头痛哭。 杨厚忠:“……” 他立刻起身往外走,这破审讯他不问了!他气冲冲走到门口,对李非白说道:“以后有要动刀子的犯人再喊我!这种哭哭啼啼的不许再敲我的门!” 李非白:“……”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他只能自己进去,那对母女这会已经哭消停了,只是眼睛哭得红肿,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他放缓声音问道:“你接触的那些人里,可曾透露过什么讯息,为何他们会要你们在山里扮鬼?” 钟明燕摇头:“没有,我们只是照吩咐办事,其余的事他们一概不跟我们说,就连面都没见过两回。” “那怎么取钱?” “他们每隔十天会把钱挂在一棵树上,我们过去取就可以了。” 李非白略一想,又问道:“你们这一个月一直在山上?” “对。” “那吃住怎么解决?” 钟明燕微顿,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片刻才说道:“他们收拾出了一个山洞,我买了干粮,足够吃了。” 李非白眸光微敛,说道:“虽说如今已经入秋,天气微凉,可是什么干粮能让你在山上放一个月?” “烤得很干的饼子,还有米面。” “没有人在野狼山上见过烟火,你带的米面怎么吃?” 钟明燕说道:“没有吃,还没吃上,光吃饼子了。”她急声,“大人要是不信,民妇这就带你们上山去看我住的山洞。” 李非白说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钟明燕不说话了,死死抱着怀中女儿。 等李非白出来,便安排人手带钟明燕上山,他考虑到对方狡猾,又熟知地形,便打算也一起上山。 姜辛夷给他拿了驱蚊虫的药包来,人手一个,昨晚只是在山里待了两个多时辰,众人就被蚊虫咬出一个个蛋大的肿包,看着实在很惨。 她听李非白说了方才审讯的话,便说道:“她在说谎。” 李非白好奇道:“你为什么这么断定?” 姜辛夷说道:“一个人如果连续一个月只啃饼而不吃肉和菜,即便脸上有肉,但脸色绝对做不到像她们母女那般红润有光泽。人要吃五谷杂粮,也要吃菜,才能维持身体所需,达到气血通畅,养肉、养人,所以太过挑剔食物的人多有脾胃虚弱之病,显得清瘦,面色蜡黄,明显她们不是。” 李非白了然:“我会跟紧她们,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来头,在掩藏什么事。” “嗯。” 这会有衙役脚步急切,小跑过来,见了姜辛夷,扫她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见过少卿的人,辛夷姑娘。” “何事?” 衙役说道:“寺卿大人找青青姑娘,可这会属下里里外外都找了,都没找着人,不知道辛夷姑娘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姜辛夷意外道:“六叔他找青青?” 这倒是件稀奇事。 她说道:“我去找,你忙你的去。” 衙役大喜:“好、好,那就劳烦辛夷姑娘了。” 第159章 招贤被拒 姜辛夷没有去别的地方找,她了解青青,虽然爱玩,但是她一般也就是在大理寺和辛夷堂来回跑。 这会不在大理寺,估摸就是去了辛夷堂。 辛夷堂内院屋里,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微弱,映得屋子也晦暗不明。 可因母子的闲聊家常,又让这昏黄的灯火变得温馨起来。 宋大娘刚给儿子喂过饭,这会又打了水给儿子擦拭脸和胳膊。 宋安德坐在椅子上,像个大木偶,他笑说:“娘上一次喂我吃饭好像是二十年前了,那次我也是弄断了手。” 宋大娘叹道:“是啊,你大伯要抢我们家的地,你抡着锄头就冲了过去,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平时那个愣小子,竟敢拿锄头拦人。” 宋安德默了默说道:“可地还是被他们抢了,大伯还打了我,把我的手打伤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宋大娘小心擦拭他不能动弹的胳膊,笑笑说道,“前脚你刚当上大理寺衙役的消息传来,后脚你大伯叔叔他们就把地和这几年的租地钱还给我们了,还有老宅也要归还,可娘也不想回那个伤心地了,就让他们折了银两,带来京城给你娶媳妇用。” “没房子,要在京城娶媳妇很难呢。”宋安德又说道,“不过娘不用担心,儿子会好好赚钱的。上回成大人特地喊我一块去找蛇蝎大盗的东西,还真的找到了,朝廷论功行赏,赏了我好多钱,我估摸再做个十年就能买房子啦。” “那你可要好好干啊。” “知道了娘,成大人还说,是青青姑娘点名要我一块去的。” 宋大娘讶然:“这两姐妹对你可真跟活菩萨似的,你可要好好感谢她。” 宋安德舒服地将下巴靠在椅背上方,说道:“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而且青青姑娘可有钱了,还有一个能赚钱的姐姐,我看她手上戴的镯子就抵得上我一年的俸禄了。” 宋大娘咋舌:“这么贵啊,诶,你好好的看一个姑娘的手做什么,可不能动歪心思。” “我没有。”宋安德动了动口,没把被她拎着衣领飞上天的事说出来——咳,他也是要面子的。他继续说道,“她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喜欢什么。” 忽然背后传来姑娘的声音:“我可一点都不挑,你要是给我烤一条蛇,我也是喜欢的。” 母子两人吓了一大跳,回身看去,只见青青正坐在床边晃着腿,嘴里还啃着一条肉干。 宋大娘抚着怦怦跳的心口说道:“青青啊,你可吓着大娘了。” “嘻,是你们聊的太好了,没发现我。” 青青的眼睛在宋安德赤裸的上身扫去,宋安德脸色顿红,想把衣服穿上手又动不了,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要往椅子后面躲,可这一紧张,被椅子撂了腿,“啪”地脸朝地摔了下去。 宋大娘着急道:“阿德你看着点啊,这么急做什么。” 青青也咯咯笑道:“对啊,这么急做什么,你害怕我垂涎你不成?” 宋安德:“……娘帮我把衣服撩上!” “哦哦。”宋大娘忙给他提上衣服,忽然知道儿子在面红耳赤什么,扑哧笑了起来,“青青还是小姑娘呢,她不懂。” 青青一听不乐意了,说道:“我已经十五了,懂得很,都来癸水了。” 宋安德:“……”这是他能听的吗?不是! 宋大娘也是诧异片刻,就明白青青她娘恐怕根本没教过她男女有别的事,所以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在男人面前说出来。她心下怜惜她,打发儿子出去,过去握了青青的手说道:“大娘知道,青青是个厉害的姑娘,只是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有些话也是不能当众说的。” 青青不屑道:“大娘是在说癸水的事吗?这是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男人不是女人生的吗?男人为什么觉得不能当众说癸水呢?” 宋大娘依然对她这般说法很惊异,她没有去过学堂,字也不认得几个。可有些道理她懂,她说道:“是,事实如此,但现在的人还听不得这些,你的坦诚可能会招惹到不怀好意的人。他们会诋毁你,会谩骂你,你只是一个小姑娘,大娘不想你面对那些用心险恶的人。” “我不怕。”青青说道,“错不在我,是在他们,是他们用污秽的脑子想污秽的事。”她坦然道,“我可是能接受自己身上任何东西的人,才懒得理会他们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宋大娘恍惚觉得她说的对。 可她自己接受不了,也不想青青这样年纪的姑娘被他们非议。 她轻轻叹气:“大娘只是担心你。” 青青好奇道:“大娘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呀,我跟你非亲非故的。” 宋大娘笑问:“非亲非故才能关心人呀?” “难道不是吗,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不认识的人?”青青说道,“就算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在我跟前,我也不会觉得他可怜的。” 宋大娘愣了愣,她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一时无话。等青青再看她,发现她的双眼竟然红了,泛出点点泪花。她惊讶道:“宋大娘你怎么了?” “难过罢了。”宋大娘喉咙微哽,“那对天杀的夫妇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教你轻视人命……太歹毒了。人不是兽类,是有感情的,哪怕是不认识的人,如果死得凄惨,也会觉得难过,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人。” 青青微微挑眉:“大娘是说我不是正常人吗?” “不正常。” 青青的眉头挑得更高了:“你凭什么教训我?” 宋大娘察觉到她的冷冷杀气,顿时觉得更难受,哽咽:“你那天杀的爹娘,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还骂,还骂,没感觉到她的杀气吗?青青觉得难怪宋安德傻愣愣的,原来是像他娘。 母子两人是怎么做到这么憨的。 青青突然就没了脾气,因为啊……她好像感觉出来了,宋大娘不是在嘲讽不是在谩骂,而是真的关心她才说这些话。 阿姐对他们母子俩好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真心。 等在门外的宋安德听着亲娘说话,心一蹦一跳的,青青可不是什么小姑娘,她是敢跟女鬼打架的人!而且成大人都说了她不好惹,可不要触她逆鳞。 这会亲娘好像一直在刮她的鳞啊。 宋安德生怕青青动手嘎了他娘,急忙撞门进去。只见屋里两人看着他,他尴尬道:“青青姑娘,我娘是好心……” “我知道。”青青起身说道,“宋大娘你别哭了,我都还没哭呢。” 不是不哭,是眼泪早在那十五年里流完了。 青青想——以前她也是有心的,只不过后来没了。 宋大娘说道:“辛夷姑娘是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她的亲妹妹肯定也是个善良的姑娘。” 这帽子我可不戴。青青暗暗不屑,她宁可做坏人,做好人不自在。她说道:“嗯!” 宋安德生怕这小魔女不耐烦了,就唤了她走,临走前宋大娘又说道:“明天大娘给你们做凉面吃,要来啊。” 青青没说不来,从屋里出来,她松了一口气:“你娘话可真多。” 宋安德小心问道:“你不会觉得烦?” “也还好。” 宋安德安心了。他说道:“我兜里有东西,你来拿。” 青青瞪眼:“宋安德你变坏了,你竟要我摸你。” “……”宋安德这一瞬间真想长出一百张嘴来,急得舌头打结,“我、我没有!”他赤红着脸说道,“东、东西。” 青青哼哼声,伸手在他兜里一摸,掏出一瞧,竟是在山上她给他擦汗的帕子。她问道:“你捡回来的?” “嗯!”宋安德说道,“我洗不了,但我让我娘洗干净了,她还怕你嫌脏,特地蒸了好久!” 青青将帕子瞧了瞧,这蚕丝帕子确实被蒸过了,否则怎会变得这样硌手,全然没有了蚕丝帕子的细软。 这帕子废了。 她想扔了,也不知怎的没扔成,好像手被良心摁住了。她说道:“哦,好。”末了她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手都断了,怎么捡起来的?咦——你该不会是……用脚捡的?” 宋安德说道:“当然不是。” 青青这才放心地收起来,又听他说道:“我用牙捡的。” “……”可恶的憨憨宋安德!青青哭笑不得。 “青青。”姜辛夷找了过来,见两人有说有笑,看着竟异常不和谐,像是八辈子凑不到一块的人就这么凑到一块了。 青青见了她两眼顿时有光,飞扑过去:“阿姐——” 姜辛夷伸手接住她,说道:“成大人找你。” “那老头找我做什么?”见她在看自己,青青改口,“成守义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我陪你一起去。”姜辛夷瞧瞧宋安德的手,说道,“你继续好好歇,手不要用劲。” 宋安德如听老先生教导:“是!辛夷姑娘。” 青青瞧着他那憨态,差点笑出声来,回去的路上还在笑:“阿姐,宋安德真好玩。” “好玩?”姜辛夷不解,宋安德为人憨厚说话直接,从不会拐弯,哪里好玩了? 到了成守义那,他倒是不废话,直接问道:“青青,你可要入大理寺?” 青青讶然:“我?” 成守义点头:“是,你。” 姜辛夷皱眉:“六叔,为何要青青入大理寺?” 青青也八哥学舌问道:“对啊,六叔,为什么要我入大理寺?” 成守义说道:“你聪颖机警,武功高强,实在是很适合做密探,大理寺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这话我爱听,但我不接受。”青青说道,“入了大理寺就等同签订了契约,要为你、为大理寺办事,我才不要。我被困十五年,再不愿被困,只想自由自在的,谁也管束不了我,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她说着想起旁边人来,“除了我阿姐。” 姜辛夷满意了,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可惜了。”成守义轻叹,“多好的人才,竟不能为我所用。” 青青说道:“那倒没事,你既是我阿姐的六叔,那你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说就是,我定会好好帮忙的。” 说完,两姐妹就见他似露微笑,像极了一条老狐狸。 成守义说道:“好,有你这句话六叔就放心了。” 青青:“……”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套路她!她不入大理寺,没有俸禄没有官阶,这还得帮着他干活,那还不如入大理寺呢。 诡计多端的大人! 第160章 掘金人 天将明,远山青黛,一行人踏着黎明再次前往那吓人的野狼山。 山上没有狼,但人总会对晦暗不明的地域心生恐惧,如今来第二次,依旧很可怕啊! 钟明燕走在最前面,李非白没有让小姑娘也来,一是怕她们逃走兼顾不上;二是想留个人质。 并不是每个做母亲的人都像辛夷和青青的母亲那样冷血无情,会抛弃孩子的。 这是最稳妥的安排。 钟明燕走得很慢,她没有受刑,但步伐却一点都不像吓唬他们时那样迅速利索。 李非白心中已经有疑,他不露声色跟在后面,只见她不经意地往左右看了看。就在下一刹,钟明燕猛地往旁边扑去,身影立刻没入高耸的草丛中。 后头的衙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嘶嘶”几声,不但女嫌犯不见了,就连他们的少卿大人也不见了。 简直就是在眼前大变活人! 钟明燕极其了解这里的地形,很快就将人甩掉,她面露讥讽,游走林中,直到身后再无动静,她才停了下来,慢慢拨开草丛,钻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山洞,但不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堆杂草,极其隐蔽。 她取下洞壁上挂的一盏灯,用旁边的火折子点亮,灯火一明,那幽深洞穴便如虎口视人,似能吞没黑暗。 钟明燕习以为常地往里走去,行了十丈远,才听见些许吭吭砰砰的声音。 那是铁器凿挖泥土,与石头硬撞的声响。 走过一段阴暗洞穴,便开始见了灯火,越走里面越亮堂,而人,也开始出现了。 狭窄洞穴两侧、脚下都是被凿开的泥土,五六个露着胳膊肚子的精壮男人正分工明确地挥舞锄头,将前面的泥土石头凿开,刚堆积成小山丘,就有两个妇人将泥运走。 她们一转身见了来人,丝毫不意外,还很是欣喜:“大姐,你总算回来了。” 男人纷纷放下铁锹锄头:“大姐。” “大理寺没为难您?” “大姐有通天的本领,能从大理寺逃出来。” 钟明燕冷声道:“不必追着夸我,好好挖。”她的细眉蹙起,“挖到没?” 几人答道:“没进展。” “继续挖继续挖。” 一妇人问道:“大姐,小珍珠去哪了?” 钟明燕说道:“被大理寺抓了,怕是出不来了,以后不必管她。” 那男人说道:“成!大姐回头还要小孩子的话,我去戏班里抓就是了。那些小孩什么都不会,戏演得最好。” “嗯。”钟明燕找了个地坐了下来,取了竹筒里的水喝,这水还没咽下去,就见洞壁上映出一个人影,瞬间放大,几乎逼近。她喝声,“谁!” 那人一露脸,她脸色大变,竟是李非白。 李非白早料到她会逃,虽说钟明燕熟知地形,但顺着她逃走的路线追去,不用他去顾及拦路的藤蔓杂草,并没有追脱。 只是他特意放慢了脚步,没有立刻将她捉住,他有意放长线钓大鱼。 而今跟来,果然有许多人。 洞穴几人顿时慌了神,有些人逃,有些人想奋力反抗,可洞穴狭窄,但凡要逃的人必定要从李非白面前经过。 可李非白一人站在那,已是如山石不可移动,任他们如何挣扎,是想逃逃不掉,想动手也立刻被擒住。 等衙役们一路闻声进来,就见洞穴内李非白负手长立,地上早已是躺了七八人。 李非白说道:“带回去。” “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大理寺衙门大牢里,黎明伴随着惨叫声到来。清晨的日光拂照大地,杨厚忠从牢门走了出来,他擦拭着刚洗过的手,动作轻缓,却看得牢头眉头直皱——这是刚给嫌犯割了肉呢还是刚捅了嫌犯刀子的手呢…… 寺丞大人是怎么做到如此优雅地做着如此可怕的事的呀! 他抖了抖,听杨厚忠说道:“把本子交给李非白,接下来就是他的事了。” “是。” 记录着嫌犯口供的册子很快就递到了李非白手上。 他翻看了一遍八人证词,十分意外。 在衙门食堂吃着早饭的几人见他看得专注,青青便问道:“怎么了姐夫?” 专注供词的李非白还是在茫茫响声里听见了这个称呼,轻咳一声:“青青不要再这么喊我了。” 青青两眼一弯,宛若月牙:“我姐都没说什么。” 姜辛夷淡定说道:“我说了,可你不听。” “咿呀!”青青说道,“阿姐都不向着我的。”她说道,“姐夫你到底在看什么?” 李非白和姜辛夷相视一眼——就算是把青青的嘴堵上,估计她也不消停。 他说道:“钟明燕的供词,他们一行人在山上装神弄鬼,是因为——他们是掘金人。” 宝渡问道:“就是挖金山的人吗?还是盗墓贼?” “挖金人。” “那山上有金?”姜辛夷说道,“那山荒废多年,怎么突然就成了金山?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李非白说道:“你问到了我也想知道的点子上。”他翻完证词,不得不叹服杨大人竟问得如此详尽,而且都问出来了,不过他看着发现每页纸都有些许血迹,足以窥见他是用了什么手段审讯,“据说是他们渡船时听的消息,船上那群人正是要上山掘金的。” 宝渡吃着油饼子问道:“那山上应该有两群人呀。” 李非白摇摇头,姜辛夷立刻明白了。他说道:“只有他们一群人,因为那伙人在半道上,就被他们杀了。” 宝渡嘴里的油饼差点被吐了出来。 李非白说道:“他们抢了他们的工具,夺走他们的地图,上山挖宝去了。” “……为了一个传说就杀人?”宝渡觉得不可思议,“真歹毒啊!” “确实歹毒,还蠢。”青青撇嘴,“我要是他们,我就等在山脚下,待他们真的挖到金子,再去一网打尽,把人杀了,把金抢走。” 话落,一桌人齐齐看她,欲言又止。 青青莫名问道:“我这办法不好?” 宝渡说道:“做人要善良啊,青青姑娘。” 青青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没觉得自己的办法哪里不好! 姜辛夷问道:“既然整座山头都是他们的,平时也没有人上山,他们还扮鬼做什么,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李非白说道:“同样有人闻讯上山,那被吓死的人、那谎称猎户的人,都是为了金矿上山。所以他们扮鬼吓退他们,想独占金山,不过据他们的描述,有人比他们早在山中,可只闻声音,不见人,连他们都一度以为是鬼。” 青青拍手说道:“真好玩,兜来兜去,真的有鬼啊。” 她都想再去一趟山上,亲手把鬼抓住,最好是有鬼,她就能好好玩鬼了。 李非白说道:“野狼山太大,不能单凭他们一句供词就真去搜山。” 抓住了扮鬼的人,此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话听得青青觉得好生无趣。 要不……今晚她再去会会别的鬼? 青青眼睛一转,对,她自己抓鬼去! 第161章 萌动 已是天明,忙碌一夜的大理寺安静了许多,宋安德来到衙门,守卫见了他便问道:“手好了吗,宋捕快?” “这几根手指能动了。”说着宋安德向他演示了一下能动的手指,胳膊还不能动弹,便耸着肩膀蠕动手指。 这滑稽的模样看得旁人扑哧笑出声。 他听出声音来,转身还没见着人就喊上了:“青青姑娘。” 正打算出门的青青负手看他,说道:“你胳膊都不能动了还来衙门做什么?哦——来吃一日三餐。” 宋安德“嗯啊”一声:“大理寺的饭菜是真的很好吃!” 青青:“……”这人是没心没肺的吗?她在说他吃白食,他还答的如此认真,脑子有坑哇!她说道,“你来也做不了什么,走,陪本姑娘逛街去。” “啊?我们不是还在抓鬼吗……你别拽我呀,我……你力气也忒大了!”宋安德被她拽得连连退步,别说踏进大理寺的门,连门槛他都摸不着了。 他惨叫着被大力姑娘拖走,看得守门的衙役都在发笑,简直要笑精神了。 今日是赶集日,天刚亮街道已来了许多城外和乡下的人进城卖东西,多是售卖自己的手艺活,竹篾编织的箩筐、核桃雕刻的小玩意、补瓦修农具的,还有一些商贩赶着热闹架起摊子,卖着各自的小吃食物。 青青到底是小姑娘心性,这一切不值钱但是新鲜得很,她一路走走看看,时而将想逃走的宋安德拽了回来,让他也一块看。 看都喜欢的便买了,买了便将它们系在宋安德的腰带上。 可怜的宋捕快便两手不能动弹地跟在她后面跑,走得快了腰上的肉干啊蜜饯啊甚至一串糖葫芦都跟着晃啊晃,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宋安德倒不觉得丢脸,只是看她花钱如流水,羡慕得很——他也想有朝一日过上花钱流水的日子。 而不用小心翼翼地攒钱,看他娘住在辛夷堂。 不是辛夷堂不好,只是终究不是他们的家。 可京师的房子真的太贵了,他买不起……恐怕再努力个十年都买不起。 “这根簪子好不好看?”青青拿起一根玉簪,在日光下显得十分透亮,带着浅淡碧色,就算宋安德不懂也觉得这玉是好玉。 “好看,不过……”宋安德说道,“好像是公子哥用的,不像姑娘家用的。” “原来你还知道男女不同啊。”青青说道,“我还以为我在你眼里是个八尺壮汉呢。” 宋安德说道:“没有!”要真的是那他昨晚听她说癸水一事也不跑了,就坐在她跟前听她说话。她哪里像男人,这样娇俏,可爱得很。 唔,对……挺可爱的姑娘。 青青满意了,忽然垫脚,将玉簪插在他的发髻上。 许是这一整天的宋安德动弹不得,又不好事事喊宋大娘,这发髻乱糟糟的。 “鸡窝都比你的脑袋干净。”青青撇撇嘴,退了一步瞧看,“一点都不合适你,穿龙袍都不像皇帝。” 宋安德大惊:“青青姑娘怎么能用这种比喻!” “哈哈。”青青拍手笑道,“就是不像。” “对啊,不像。”宋安德低头,“取下来还人家掌柜,别被我颠下来了。” “笑话。”青青瞪眼道,“这都在你头上了还有取下来的道理吗?送你了。” 宋安德又大惊:“这很贵重!” 青青点头:“对啊,不贵重我敢送人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本姑娘想送谁送谁。” 青青就是不给他取,还掏钱付账,可把宋安德急坏了,只恨没再长两只好手:“青青姑娘我不要!这太贵重了,而且也不合适我。” “狗男人。”青青骂道,“你再叨叨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宋安德偏就是不抬头,依旧低头朝她拱:“拧了脑袋也不要。” “……为什么不要?” 宋安德本想执拗,可他竟听见青青的声音哽咽了。他诧异,只见少女两眼泛红,问道:“你是不是嫌我脏?对,你知道我爹娘是谁,他们的钱脏,所以我的钱也脏,买给你的东西也脏是不是?我知道的……呜,我知道你是公正廉明的好捕快,我不该拿脏钱给你买东西,还用脏手碰你头发……呜……” 宋安德急得头都要掉了,他结巴起来,不等他说什么,行人就纷纷侧目低声。 “小姑娘哭的可真惨。” “被欺负了?” “可看他一身官服……还是别管闲事了。” “这姑娘哭的娇滴滴的,他怎么忍心的啊。” 宋安德完全败阵了,他说道:“我没有嫌弃你!青青姑娘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太贵重了……” “呜……还是嫌弃我……” “这赠礼我收了!”宋安德都要被急哭了,“我收还不行吗!” “好的。”青青的眼泪瞬间阻断了,“早收就好了嘛,非要我哭。” 宋安德叹气:“为什么非要送给我呢……我这还是头一次收姑娘的东西……还很贵重。” 青青说道:“又来,哪里贵重了,就六十两银子而已。” “我年俸二十两银……” 青青讶然:“这么少,那我姐夫岂不是也是个穷光蛋?” 她已经开始担心阿姐的日后生活了! 宋安德笑了起来:“少卿大人不一样,他年俸高,而且家族有产业,光是一年租赁出去的房屋铺子,还有良田,都是很可观的收益。我穷是因为家底不好…… 青青安心了,又说道:“那你娶个有钱的姑娘就好了呀。” “那不是很祸害她么?” “她喜欢你就好了呀。”青青想了想又说道,“又比如像我这么有钱,根本不在意你家世的,哈哈哈。” 宋安德看看她,少女咯咯笑着,泛过泪花的眼里残留的隐隐红色好似变成一朵浅淡桃花,晕开了涟漪。 真好看啊。 他抬头,不敢再看了。 回到辛夷堂,刚进内院就见着亲娘,他疾步要进去。 可宋大娘眼尖,已经瞧见了,问道:“谁送你的簪子啊……看着像是鸡窝进了金如意。” “青青姑娘送的。”宋安德说完脸上一红,人都快躲进屋子里了又退了一步出来,悄声问道,“娘,我是不是该给她回礼啊?” 宋大娘心中诧异那机灵好看的姑娘竟会给她这憨憨儿子送礼,有无数的话要问,可看着儿子窘迫的模样,又不愿给他压力,微微笑道:“是啊,该回礼的。” “那我好好想想回什么礼……”宋安德嘀咕着进了屋里,心里犯难了。 青青看起来可太有钱了,他用三年俸禄买的东西恐怕她都看不上。 这可怎么办…… 宋安德苦思着,彻底犯了难。 第162章 救赎 青青哼着歌儿回了大理寺,这歌儿里藏着的欢快连姜辛夷都听出来了。 她放下书看着对桌的妹妹,问道:“碰见什么开心的事了?” 青青笑道:“姐,宋安德这人真好玩。” 这已经是姜辛夷第二次从她嘴里听见这话了,她好奇道:“他到底哪里好玩?” “耿直,拧巴,傻乎乎的。” 姜辛夷眨巴眨巴眼,所以……哪里好玩?这不是最沉闷的性子么?她说道:“你别欺负他。” “我才没有欺负他,我还给他送了根簪子,他死活不肯收,太好玩了。” “你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男人送簪子……”姜辛夷匪夷所思地摇摇头,“宋捕快一定急死了。” “咦,姐你怎么知道。”青青说道,“我欺负他手不能动,他就这么戴了一路,哈哈哈……我应该给他戴个步摇,让他一路铛铛铛——” 姜辛夷摇摇头,顽劣得很。她忽然隐约意识到里头情况不太对,她蓦地问道:“青青,你该不会是喜欢宋安德?” 青青倒没吃惊躲避:“对啊,我挺喜欢他的,除了姐姐,大理寺里我最喜欢他了。” 姜辛夷觉得青青误解了她说的“喜欢”,这分明有些少女的喜欢在里面的。青青终究是个小姑娘,对感情的事懵懂得很。罢了,也不急,都在同一个衙门,日后相处的机会很多。 她继续低头看书,没有发现青青抿唇忍笑,眼神已是往外飘去——有人在偷听,她早察觉到了。 院外,李非白正往回走,就见有人慌慌张张从里面出来,如果不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真以为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是进了贼了。 他问道:“安德。” 宋安德立刻停了下来,满脸涨红,看得李非白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我!”宋安德惊诧,想指里面,可手抬不起来,只能眼神看那边,又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大人,青青是不是很爱说笑话?” 李非白想了想青青的性子,说道:“确实。” “那应该是笑话……”宋安德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松下去……闷胸腔里了。 他在想什么呢,他怎么能妄想青青姑娘说的是真的。 喜欢他? 喜欢他穷,喜欢他大她好几岁,喜欢他只是个小捕快,喜欢他的木讷吗? 宋安德觉得不可能。 青青虽然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可是她明显很有钱,而且长得特别特别好看,她怎么会喜欢他? 李非白问道:“怎么了?” 宋安德迟疑了好一会,实在是说不出口,听见院子里有人声,拔腿就跑,一转眼就跑没影了。 很快青青就轻步蹦了过来,一脸的坏笑:“姐夫,宋安德刚走吗?” 李非白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看着慌里慌张的。” “哈哈。”青青抚掌说道,“我说我喜欢他啊。” 李非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青青喜欢宋安德?这两人的脾气好像八辈子都凑不成一对呀。 “我没戏弄他。”青青认真说道,“他挺好的。” 像一颗洁白无瑕的宝珠,能被她一眼看穿,还看不出瑕疵和阴暗之地。 他是透彻的,毫无危险的人。 对她而言,是坐在旁边都不用随时警惕的人。 跟宋安德在一块,她觉得自己才真的像个十五岁的姑娘,而不是那个被毒蛇逼着拿刀,手上沾满鲜血的柳青青。 青青又一次郑重说道:“等我再长大一点,我要嫁给他。” 李非白此刻已经确定她没有在说假话,也有些明白其实他们或许是历经了八辈子才凑在一起。早已沉没沼泽的青青,似乎唯有璞玉般的宋安德能拉她一把,将她拉出黑暗的泥泞。 也唯有这样质朴明朗的人,才能安抚满心杀戮的姑娘。 他想明白后,由衷为他们高兴。 青青蹦着步子跑去找宋安德了,她就乐意黏着他,难得那憨憨摔了手当不了差,她得好好跟他玩,不然回头就跟她姐夫一样,整日忙衙门的事。 李非白走到自己房门前,偏身看里面,恰好就看见姜辛夷似心有感应地抬头。 当场被抓包。 他笑问:“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听见猫的脚步声了。” “原来我是那只猫。”李非白进来,见她在看自己给她的名册,上面上百人名都被她标记了更加详尽的信息,可她的眉头不展,想来是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和有利的线索。 他将名册翻转瞧看,细看许久,也无头绪。 姜辛夷说道:“如果这件事真的跟魏不忘有关系,能不能趁他在大理寺关押之际,让杨寺丞审问审问他?” 李非白说道:“杨大人刑讯的手段了得,但是魏不忘不同。一是他目前还未定罪,东厂势力颇大,牵连甚广,皇上只是下令关押,并未允许用刑;二是我虽与魏不忘没深交,但几次打交道后,感觉他城府极深,也绝不是用酷刑就能交代的人。” “难道如果他真的是凶手,也毫无办法指证他吗?” “如果罪证确凿,律法不定罪,不能送他上断头台,就要看他逍遥了吗?” 李非白略一顿:“能用律法解决是最好的办法,可若不能,即便赌上前程,也不能放任任何一个人逃脱该付出的代价。” 姜辛夷低声:“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因你是李非白?” “都有。” 姜辛夷的心一跳,她忽然羡慕青青的洒脱和坦率,这是她做不到的。 她和李非白很默契地掩饰着彼此的心意,因为师父的事还没有结束,她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去谈情,否则那于她而言,是不孝的。 李非白也明白,所以两个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愿迎来真相的那一天,两人也能有新的开始。 姜辛夷说道:“在进京之前,我没有想过忙完师父的事情后将何去何从,如今好像知道了一些。我想,我会去云游四海,像师父那样,到处治病救人。还有……”她看着他说道,“我会常来京师,回大理寺。因为……这里有你……们。” 她说话十分含蓄,可对她而言能把话说出来已是巨大的进步了。 她深吸一口气,等待他的回应。 忽然对方缓缓靠近,俯身很快地、很轻地抱住她。 姜辛夷微僵。 能感觉到他怀中的暖意,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心意。 她没有推开他,静静依偎着他。 若说宋安德是青青的救赎,那李非白何尝不是她的救赎。 她想,待惩处真凶后,她一定也要像青青那样告诉所有人——她喜欢李非白,她要嫁给他。 任谁也不能阻止她。 第163章 檀木之香 大理寺一边上山寻别的掘金人,一边招贤纳士。 杨厚忠看着布告上的招十四人,问道:“不是遣散了二十人吗,这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增反减,这可不合理。” 成守义说道:“遣散了二十人,又要了六人,所以再要十四人就行了。” 杨厚忠恍然大悟:“是不是那六个主动上山找宋安德的人又被你叫回来了?你这就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了?” “哪里是我给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创造了机会。” 杨厚忠笑道:“还是李非白更了解你,他说理应给回头的人一个机会,这不是你采纳了他的意见,而是你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摇头叹道,“人人都说你面冷似冰雕,心软似小白兔,果然不假。” 成守义“啧”一声:“谁说我是小白兔?这给小姑娘取的绰号我可不要!” “哈哈,那你好好查查,是谁给你取的。” “是你。” “那可不是我。”杨厚忠收起布告连连退步,出门就碰见李非白,“少卿大人也来找成大人吗?” 李非白说道:“是成大人唤我来的。” “那你们说事,我先去忙。” 李非白进了里面,成守义就问道:“火药案可有什么进展了?” “集中排查后没有找到嫌疑人,而制作火药需要的主要原料木炭、硝石和硫磺也没有卖主曾大批售卖过,所以下官想,这些东西要么是从多个外地少量运来,要么是凶手能自己供应。” 成守义默了默:“若是前者,翻遍整个大羽才能查出一二,还容易被凶手以各种障眼法掩饰过去。” 李非白接话说道:“这种火药成本也极高,想来这应当是下下策。” “可若是第二个猜疑,那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之地,需要多宽阔的地方,多隐蔽的手段才能办到?”李非白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也同样让人疑惑,不能完全认可自己这个猜想。 “毋庸置疑,凶手极其有钱,可以促成他办成这两个猜测。”成守义说道,“如果从原料方向无法查到线索,可还有别的办法?” 李非白说道:“没有。假设两次爆炸案都是同一个凶手,那足以证明他行事谨慎,心狠手辣,他在暗处藏得很深,没有办法将他揪出来。唯有找到火药坊,找到所需原料,才能近一步靠近凶手。” 成守义缓缓点头,认可了他查案的方向。 画舫爆炸以后,他们已经排查了不下三百人,可都一无所获。京师郊外的大小相关作坊也查遍了,就是找不到一点线索。 那凶手明明制造了那么大的案子,可是竟能将尾巴藏好。 这已然不是个简单的对手了。 “你继续查。”成守义又说道,“听狱卒说你早上想去见魏不忘?” 李非白说道:“是,但大人又下了新令,没有您的指令不能进去。” 成守义眸光微凝:“嗯。你去见他,要问什么?爆炸案的真相查不出来,那他在这件事上,自然也是清白的。东厂即便日渐式微,但也依旧是东厂,地位不容旁人撼动,得罪东厂,等同于撬动了当朝的势力平衡,这是皇上所不允许的。唯有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魏不忘的过错,才能平息东厂的不满。” 李非白隐约觉察到他话里的警戒,他心有疑惑,仍说道:“下官想翻一桩旧案。” “什么?” “林无旧林院使的案子。” 成守义微愣,轻轻叹气:“在我心中,他的确有嫌疑,可仅仅只有怀疑,而无实证。” “所以您不查,也不审问他。” “是。” 李非白默然片刻,直言道:“您逃避多年,如今该面对这些事了。” 成守义沉默。 终究还是没让李非白去见魏不忘。 在他认为,没有必要,魏不忘既然能入大理寺大牢而依旧按兵不动,就证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脱罪。 哪里是一个年轻人能击败的对手。 私下见了,只会徒增那多疑残酷皇上的疑心。 李非白退出来后,衙役们正押了不少人去大牢,他问道:“是野狼山上的掘金人?” 衙役说道:“大人怎么知道?这风声也还没往衙门里报呀。” “他们的指甲、鞋底边缘都是红色泥土,野狼山上的土都是红土,而且今天你们一直在山上搜人。”所以只是一眼就能断定犯人的身份了。 衙役笑道:“还是少卿大人看得仔细,对,都是刚从山上抓下来的。可是抓了一批人,都说自己是挖金的,就没一个人承认自己是鬼,还非说他们也老看见鬼。一到晚上鬼火漫天,满山鬼嚎,供词出奇一致啊。” “如此奇怪。”李非白略一想,说道,“你让他们将供词说得再详细一些,鬼火的位置、鬼出现的地方、还有鬼哭的方向。” “是,大人。” 装神弄鬼的人已经抓了,可竟还有人扮鬼。 为什么? 威慑吓走其余的挖金人? 李非白蹙眉,事情仿佛成了一个团,但一定有一根线,可以一手扯些,解开这个谜团。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宋安德已经想好要买什么给青青了。 贵重的东西他实在是买不起,而且在青青的眼里贵重的东西起码价值千两银,把他卖了也凑不出这个钱。 他想送一把梳子。 他会一点雕刻的活,买块好木头,雕个梳子,磨得光亮,再嵌上一些珍珠,或者红玉。 小件的珍珠红玉他咬咬牙还是买得起的。 回头他再精进一下手艺,将图画好、开了齿,万事俱备了,再开工。 掌柜将柜台上的木头一一说着,听说他要雕刻木梳,说道:“如今普通的便是桃木梳,贵重些的是黄杨木,最出彩的便是这绿檀木。其名玉檀,手感细腻,纹路优美,而且有淡淡檀香,无论是送姑娘还是送母亲,都是极好的原料。” 宋安德看着这一块圆扁的绿檀木,仿佛看到它经过上万次的打磨后送到青青手上的样子了。 掌柜见他穿着朴素,说道:“这块玉檀价格略贵……” “就要它了。”宋安德很喜欢这块木头,他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青青,“劳烦掌柜包好,多包几层,可能明年才会用上。” 他要好好练好手艺,明年等青青再长大一些,他再送给她。 因为他遍寻赠礼时,知道了一句话——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他用仅能动弹的手指接过掌柜递来的厚实的油纸包,清空了钱袋,心满意足地带着赠礼回家去了。 与此同时,野狼山上,姑娘俏丽的身影迅速地掠过山林,越跑越快,仿佛林间飞鸟,自由快乐。 青青奔走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那荒无人烟的西山一面,却是个幽深谷底,山谷中隐约可见人头攒动,底下竟全是在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根本不是一座空山! 她心下欢喜,这野狼山果然有蹊跷,她这就回去告诉姐夫,对,还要告诉宋安德,让他们立大功,赚大钱。 背后忽然传来轻轻叹息。 是男人的哂笑:“一个姑娘家,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绣花呢?” 青青猛地转身,可背后却空荡荡。眼前除了密林,什么都看不见,连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一瞬恐惧席卷心头。 她素来的镇定和调皮,不过是因为对方的身手都不如她,是以可以肆意妄为。 她甚至可以很自信地说放眼江湖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可如今她却连对方的动静都察觉不到。 青青慌了。 她退后一步,很快就朝山下飞去。 可就在她掠过草丛的刹那,一只手丛林中猛地伸出,抓住了她的脚踝,硬生生一把扯下,将她拽入林中。 青青错愕,一声尖叫,却淹没在了幽暗的密林中。 大理寺内,李非白刚拿到衙役送来的新收集的供词。 这次捉了九人,足足十六页的证词,近万字。 但他捕捉到了几个统一的讯息:鬼火在西面,鬼号也在西面,每逢夜里,便有鬼怪腾云驾雾。 鬼火……云雾……鬼怪声…… 李非白转而看向野狼山的舆图,目光蓦地一敛,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说道:“速速召集人马,赶去野狼山。” 第164章 永诀 青青的尸体是曹千户在半山发现的。 他把人送下山时,正好碰见带着百名衙役赶来的李非白。 两人相视,当李非白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人时,瞬间错愕,震惊得失语。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曹千户深知青青对姜辛夷有多重要,作为她的朋友,他也觉得难过。 哪怕不是朋友,她也才十五岁,年纪还很小,本该有大好的生活。 李非白看着面色惨白的青青,一时难以接受。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面的,明明青青已经面无血色,可他还是不死心地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确定她真的已去,才接受这个事实,可他太明白青青对辛夷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是她刚找回来的妹妹。 是在青青出门时,仍会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上许久的人。 辛夷刚解开冰封的心,如今却要被砸得稀烂。 他既心痛青青的离去,也心痛辛夷失去了她的亲人。 也愤怒凶手的残忍。 他久久无声,已不知要怎么面对死去的青青。 曹千户喑哑着嗓音说道:“李少卿节哀。” 天地无声,许久李非白才说道:“劳烦曹千户送青青回去……”他又对身后众肃然的衙役说道,“去西面搜山。” 曹千户问道:“西山有问题?” 否则以他对他的了解,绝不会放下青青。此时放下青青,一定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李非白说道:“那火药坊很可能就在野狼山里,青青或许是发现了火药坊才被人杀死,找到火药坊,找到凶手,让他们绳之以法!” 虽说青青在大理寺不久,可是谁又能忽略那样一个脸上整日都挂着笑,总是嘻嘻哈哈的姑娘呢。 她就像是一只百灵鸟,游走在衙门各个角落。 因她是姜辛夷的亲妹妹,因她有那样悲惨的身世,他们看她已像是自己的妹妹。 如今她死了,众衙役心中不可谓不悲痛。 一声令下,他们便带着愤怒浩浩荡荡奔向西山。 大批人马赶赴野狼山背面,曹千户抱着手中身体冰凉的姑娘,长叹一气,送她回大理寺了。 李非白已不想去想刚才的画面,更不敢想辛夷会悲痛到怎样的地步。 他满心只有抓到凶手的信念。 奔走在前面的他步伐很快,快得几乎要把身后的人抛下。 直到他到达峰顶,哪怕已是清爽秋日,额上仍渗出点点汗珠。他站在高耸的巨木顶端,凝神俯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洼谷,谷底很深,没有人行走的踪迹。 只是他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若是青青真的来过,这几日大理寺的动静又那样大,即便火药坊真的在这里,里面的人也早就撤离了。 可是很快,底下山谷就出现如蝼蚁般的身影,似乎正在搬运什么。 他们从山洞来回折返,每个人都不是空手出来,都在将东西系上了马背。 正当他们如蝼蚁勤恳搬运时,忽然山林中传来喝声,他们瞬间紧张抬头,就见林中大批身着官服的人冲下山谷。 他们顿时慌乱,弃物而逃。 一时满山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验尸房里的灯火点的很亮,过于光亮的灯既刺活人的眼睛,也显得躺在木板上的人脸过于煞白。 青青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姜辛夷握着她的手,像冬日从湖面捞起的冰柱,冷进了骨头里。 她怔然看着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过往画面。 从此再无人喊她阿姐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离别了。 早知道……早知道她们重逢的时日这样短暂,那她宁可永生不见。 她一直抓着青青的手,却哭不出来。她觉得她还没有死,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她会笑笑睁开眼睛,说“阿姐我在逗你玩呢,看,全部人都被我骗了”。 “青青……”姜辛夷发现自己的心并不悲痛,反倒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给堵住了。她到如今还认为青青是在睡觉,她是假死,她还会回来,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青青就回来了。 她不难受。 但她很想睡觉。 李非白从回来后就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人与人的痛苦是无法相通的,他安慰不了她,只能陪她熬过这段痛苦的日子。 满屋的人都沉寂不语,无人说话。 姜辛夷忽然抬头看向曹千户:“你是怎么发现青青的?” 曹千户回神:“我听闻山上有鬼出没,十分蹊跷,闲来无事,就上山查案。可没想到才到半山,就看见了她……我想那里确实不是她被害的地方,地上的草丛没有打斗和折断的痕迹。她的尸身已经很凉,但她身下的草却没有压痕,想必是被人抛尸在那……节哀,辛夷姑娘……” “我很好。”姜辛夷说道,手指已经在替她捋着乱发,指肚抚过她的脸颊、脖子,她一一看青青的手,还有脚。她说道,“致命伤在后颈骨,凶手摁住她的脖子……在瞬间拧断了……她的右脚踝有伤,或许她是想逃,可是在逃走的刹那就被凶手用力拽住拉扯,随后青青被扣住后颈……” 她仔细描述着,突然一股巨大的悲痛袭来,仿佛梦清醒了。 “她走的并不痛苦……青青死了……我没有妹妹了……” 泪夺眶而出,李非白拥住她:“辛夷别说了,这些交给仵作。” 要她亲手查看青青的死因,这太过残忍了。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就更是将她拉回了现实。 姜辛夷瞬间瘫在他怀中,终于放肆大哭:“青青死了……”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叹息落泪。 姜辛夷哭道:“找到凶手,杀了他,杀了他!” 痛苦的哭声像沉重的钟敲着李非白的心,他抱着她,是自责。 如果他早一点想通野狼山的蹊跷,青青就不会跑到山上去。 验尸房里的哭声影响着门外的衙役们,他们也是连连叹气。有人看见坐在角落的宋安德,直愣愣发怔,看着像失了魂。 “宋捕快,你怎么了?” 宋安德回神,抬头看着对方,木然地摇摇头。 他的手上还挂着一个厚厚的油纸包,就这么木讷地往外走。每走一步,油纸包就撞他的大腿,仿佛在提醒他这是真的。 青青死了。 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明年还想以梳为聘的姑娘没了。 宋安德走出衙门,看着往来的行人,恍惚瞥见那跟青青同龄的少女,穿着好看的衣裳,笑靥如花。他的双眼猛地酸涩,失声痛哭。 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哭声悲恸,仿佛天地也闻之变色。 第165章 无罪 那山谷之人、之物,的确是大理寺一直在苦寻的火药坊。 查获嫌犯一百七十三人、火药六百八十斤,另有大量木炭、硝石等火药原料。 从查出的账本来看,并没有外商供应,皆是自产。杨厚忠连夜审问五十人,所得供词都是拿钱干活,但并不知道掌柜是谁。再往上查问几个管事的,说是见过掌柜,但掌柜来去无踪,不知姓名,只知出手大方。 他们都是拿钱办事的人,也知私制火药是死罪,因此也不愿多惹事,便从不问其姓名,探其真颜。 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在魏不忘被关押大牢期间,火药坊的掌柜是出现过的,并亲自指挥他们撤离野狼山。 如此一来,魏不忘的嫌疑是完全洗脱了。 而且这火药坊找到了,案子在朝野眼中已算破了,至少对皇城的爆炸威胁算是解除了。 皇上龙心大悦,当即命人将各种赏赐送到大理寺。 可大理寺众人看着送来的宝物吃食,只是看了一眼,就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青青的死仿若一张大网,笼罩在整个大理寺上空。 宝渡端着饭菜在姜辛夷门口站了半晌,嘴巴都说干了,可里面的人都是让他拿走,没胃口吃。 他都快急哭了。 只能端着饭菜走,路上碰见自家少爷,明知他事务繁忙,可他也怕未来少奶奶饿死!他急忙跑过去说道:“少爷,辛夷姑娘她不吃饭,都饿两顿了,您快去劝劝她。” 李非白看着原封不动的饭菜,暗暗叹了一口气,接了过来说道:“我去送。” 他拿着饭菜走到屋前,一路上都在回想那晚她看着青青尸体痛哭的模样。 人怎会无心,只是未遇伤心事。 他轻轻敲了敲门,唤了她的名字。 屋里无人应答。 他低声说道:“我知你难过,也知你吃不下……只是我很担心你,也不只是我在担心你。” 屋内传来低哑声音:“在没有找到那两个凶手之前,我不会把自己饿死,你放心。” 过往她只想手刃杀害师父的凶手,如今又多了一个,找到杀害青青的凶手。 李非白站在门口,过于灵敏的听力让他听见里面那难以抑制的啜泣。 换做是他也同样吃不下饭。 他说道:“你饿了就喊宝渡,我去办案。” “李非白,找到凶手。” 他微顿,语气坚定:“好。” 他从院子里出来,愤怒和无奈充斥着胸腔。 “大人。”衙役小跑过来,“外面有人找您。亮了腰牌,但不许小的说名号,您过去就是了。” 京师的人那么多,可李非白的脑海里还是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九殿下? 他到了内院,只是见到那挺拔身姿,就知道他没有猜错。 秦世林近日总是忙碌在各个衙门,劳心事务。李非白再与他相见,竟觉得他面上添了些岁月,再无初见的轻松自在。 “你来找我,是为了魏不忘的事。” 秦世林始终觉得李非白已上了他的船,无论是相处还是说话,总让人这样自在,没有什么负担。 他问道:“魏不忘与火药坊一事,就这么结束了?结案了?” 李非白说道:“虽然有凶犯临死前的指证,但火药坊被彻查,却没有一条证据是能证明作坊是魏不忘所造。而且管事的人都说这几日见过掌柜,但这几日,魏不忘一直在大牢里。所以魏不忘很快就会被接回东厂。” “不能让魏不忘出来。”秦世林郑重说道,“李非白,魏不忘的嫌疑根本没有洗清,他不能出来。” “是不能出来,还是殿下不想他出来。”李非白抬眼看着他,越发觉得他陌生,骨子里已经开始透着一股权力者的戾气了,“魏不忘助殿下上位,如今殿下锋芒毕露,深得皇上宠信。可你也深知皇上厌恶魏不忘,所以如今的他对你而言已经是绊脚石了,要尽快铲除,还想借我的手铲除,是吗?” 秦世林并没有掩饰:“李非白,他于你我而言,是共同的敌人,除掉他对你并无坏处,甚至有益你们大理寺。” 李非白轻轻摇头,对方不加掩饰的欲望更令他觉得两人疏远。 不,或许两人从未走近过。 一开始他们的身份就注定他们往后都只是君与臣的关系,这种关系让他想起了小叔。 他会成为下一个小叔? 秦世林会变成下一个三皇子? “大理寺不会变成任何人的利剑。”李非白说道,“我们只忠于律法。也请殿下不要忘记,你身后的黎民百姓,不要被权力迷失了本心。魏不忘固然是你的阻碍,但除掉他的,一定是他曾犯下过什么过错,而绝不是被莫须有的罪名下狱死去。这种冤假错案我想殿下也不愿意看见,否则大理寺在日后的殿下眼中,也成了可以滥用职权的衙门,这样的衙门还值得殿下信任,为您所用吗?” 秦世林愣住,他竟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竟是有一股疲倦的感觉袭来,让他无力招架。 他默了默,说道:“好,我自会想办法应对他。大理寺如今如何,往后也一样,这的确是我所希望存在于朝堂的衙门。” 李非白也没想到他竟接受得如此之快,秦世林与他的父皇很像,狠辣果决,聪慧过人。可是又有一点不一样,秦世林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没有帝王完全的狠心。 他轻轻点头,秦世林也点点头,两人又达成了一种很舒服的默契。 谁也不干涉谁,但是对彼此的信任却又深了一些。 秦世林离开时在想,他是珍惜这种情谊的,他深知这种情谊在日后再也不可能跟第二个人拥有,所以他越发珍视李非白。 目送秦世林离开后,李非白听见衙门大牢的铜钟敲响,知道魏不忘要离开大理寺了。 他提步往衙门外走去,追上魏不忘的脚步。 彼时魏不忘正欲登上东厂来接的马车,被李非白唤住了。 “魏公公请留步。” 三十余锦衣卫齐齐摁住佩刀,面露肃色。 魏不忘抬手,压下了这慑人的气势,温和地对李非白说道:“李少卿还要问杂家什么话么?” 李非白说道:“我想问问公公,火药坊一事。” 魏不忘眸光骤敛,笑得温和:“少卿大人请移步。” 他不吝这一点审问的时间,毕竟,不给对方咬一口,哪里肯放了他呢。 第166章 权力游戏 李非白和魏不忘已移步到大理寺门口远处,没有大理寺的人,也没有东厂的人,只有两人,四目相对,满是鹰隼狩猎的神色。 魏不忘说道:“少卿大人仍觉得我不清白么?” “不是觉得。”李非白字字道,“是肯定。” “哦?少卿大人有何高见?” “火药坊要建造使用,做出合格的火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在野狼山已经隐藏了那么久,为何偏是你有了嫌疑下大狱后,才突然冒出许多路人、盗墓者、掘金者,还有指向性那样明显的鬼火、鬼哭声。这无一不在告诉我们大理寺一件事——火药坊就在野狼山,而且与魏公公你无关。” 魏不忘静静听他说完这些,微微笑道:“有些事便是这样巧,或许是老天爷不愿看我遭人陷害,才让火药坊浮出水面。” 李非白盯着这白发苍苍的老者,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活人的热度,像极了一具腐尸,沉迷于权力游戏中,践踏他人性命,挑衅皇权,清除障碍不择手段。 他紧握拳头,很肯定——青青是他的人杀死的。 而且是有意杀死她。 因为魏不忘既然要故意暴露火药坊的位置,那就完全不惧怕是谁发现的,甚至是越快发现越好。 可青青却被杀了。 或许是魏不忘记恨青青的父母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让他被困大牢,多年心血差点付之一炬。 要完美脱身只能亲手毁了他的火药作坊。 这种于他而言巨大的代价,杀了青青也不能泄恨。 魏不忘听见了他佩剑欲动的声响,他暗觉诧异,怎么,他想杀了他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杀了他可就自断前程了。 值得? 他说道:“李少卿,你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么?你的身后,可是李家啊。” 对他动手,受到质疑和惩处的又怎会是只有李非白一人。 这点李非白也明白,终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李非白!”一旁忽然撞入一个大汉,他步伐如熊,此时因恼怒和紧张,脚步踏得更大更重,仿佛能踏陷地板。 曹千户飞身而来,一掌压在李非白的腰间佩剑上,瞪眼道:“你想对我家都督做什么?” 李非白看着他,是对昔日同伴的怜悯,他对魏不忘死心塌地,可魏不忘这种却是曹千户最憎恶的人。 操控权势,玩弄人命,践踏律法。 可曹千户却什么都不知道。 李非白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紧紧压制的手,说道:“我不会与你起冲突,可你也不该如此信任他。” 曹千户气道:“我当然信他。” “那你可信我?” “……我当然也信你……” “所以,别再相信他。” 曹千户心中恼怒,猛地朝他击出一掌,李非白迅速闪避,可仍觉错愕。他知道曹千户对魏不忘的忠诚,可没想到已经信任到了这种地步。 “你休要侮辱我都督!”曹千户说道:“都督照看我近二十年,我知道他的为人!李非白,你再出言不逊,我当真会与你断交的!” 换做往日,魏不忘定会因这样愚忠自己的人也觉嘲讽,看着被自己控制如死侍的人而高兴。 可不知为何,看着他对李非白出手维护自己,他竟觉不适。 他当然知道这半年来他与李非白屡次协同办案,早就生了情谊。 情谊最是难得,也最是珍贵,可如今他却为了维护自己而亲手断了这份情谊,决意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去所有质疑。 魏不忘……并不觉得开心。 李非白看着已是执迷不悟的曹千户,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所看所信不同,我不怪你。只是你但凡用三分心思断这半年来的案子,也绝不会说他是无辜的。” 曹千户皱眉:“你没完没了了。” 李非白说道:“保重。” 他决然转身离开。 曹千户微愣,追出一步:“李非白,一码归一码!” ——他日见面还是好友? 可李非白已经走远了,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又仿佛根本不再承认他这个朋友了。 曹千户心中好一阵失落。 魏不忘缓步上前,轻拍他的胳膊,说道:“此事翻篇了,但东厂与大理寺也彻底决裂了,你往后也不会再有李非白这样的朋友了。” “……大理寺不是就事论事的地方吗?他们没有搜查到您的罪证,却还想将您定罪,这实在太过分了。”曹千户虽然失落,但还是深信他,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私造火药坊? 他家都督? 这快七十岁的老头儿? 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这件事直到曹千户从大理寺迎魏不忘归来,仍无法从他的脑海里离去。 魏不忘唤众人来了大堂,问了这几日东厂的事,又交代了他们未来几日要做的事,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他独独留了曹千户,让人寻了一罐糖来,交到他的手上,温声说道:“杂家认你做义子。” 曹千户接了糖罐,问道:“啊?我记得认义父的事可繁琐了,还是别了,瞎折腾。” “……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认杂家做义父?怎么,你……这是嫌弃杂家?” 曹千户笑道:“厂公你蹲了好几天大牢,还是好好歇歇,别折腾这些。什么义父义子的,您在我心里就是父亲啊,还要拘泥称呼做什么。” 魏不忘心觉震惊,双眸微润:“此话当真?” “当真啊。”曹千户说道,“老头,你要不要住我家啊,我都把房间收拾好了。” 魏不忘轻轻笑道:“是不是我住进去后,你就赶紧领个媳妇回家?” 曹千户为难道:“领不了,还没喜欢的姑娘呢。愿意跟我说话的年轻姑娘也就辛夷大夫了,可我对她又没什么别的心思。” “女人嘛,脸一遮哪都一样。” “脾气可完全不同。”曹千户叹道,“要是青青姑娘没遭毒手,我倒是喜欢她那样能打能说总是将笑挂在脸上的。” 青青的尸体是他发现的,他将她抱起时她的身体尚有余温,以至于他当时无比震惊愤慨。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也有人能下死手? 如今还觉可惜。 他说道:“也不知道青青到底是谁杀死的。” 魏不忘说道:“她的父母是蛇蝎大盗,江湖上仇家众多,被寻仇也不奇怪。” “嗯。”曹千户说道,“近日东厂都被搁置在一边了,我闲来也没什么事,就去京城的大小地方逛逛,也破了点小案子,不至于让东厂太闲。等皇上正式恢复东厂职责,我继续逛去。” 魏不忘知道他是闲不住的性子,与他一样,以东厂为家,殚精竭虑。 只是像他这样憨厚性子的人,是不适合待在东厂的,或许,更适合在大理寺。 魏不忘暗暗苦笑,他竟在考虑将自己的义子送到大理寺去度过一生。 他的潜意识里,依旧觉得东厂不安全啊。 魏不忘叹气,因有了感情,才如此犹豫,不再果决。让他屡屡动摇巩固权势决心的人,就是他亲手提拔的曹千户了。 人有感情,终究是不好的。 第167章 真凶在前 入夜,夜深人静,小小幽巷中,两个大汉低声朝小院呵斥,片刻,里面就走出几个低垂着脑袋的姑娘。 她们几乎是一样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可细看她们走路的姿势却无比奇怪。 仿佛脚上缠了东西,令她们无法迈开大步。 “走快些,晚了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男人喝声刚起,五个姑娘就吓得浑身发抖,更有人低声啜泣,又被男人恶声吓唬。 这时墙上有人冷笑:“追踪三日,总算是找到贩卖姑娘的源头了。” 两个男人齐齐抬头,警惕道:“谁!” 这一看,就见那圆月高挂天穹,一个巨大的身影似从天上飞落,那月光似成了他硕大的翅膀,显得十分威武雄壮。 曹千户一步落地,手上大刀在手,怒目圆瞪:“你们这些人牙子好生无情,拿这些姑娘换钱!别人家的姑娘也是爹娘生的,怎么就能这般可恶!” 男人喝声:“我们是谁你知道吗!你惹不起我们掌柜,速速滚开!” “有我在,这事我管定了!”曹千户不再跟他们废话,提刀冲去。 那两个狐假虎威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片刻就将他们撂倒在地,令他们动弹不得。 他一刀刀劈开姑娘们手上的绳索,又蹲身替她们斩断脚上长绳,暗想他将近日失踪的姑娘们送回家去的话,那东厂也能沾上一点功劳了。 ——皇上啊,东厂还是很有用的,你可要看见我们为朝野所做的事啊! 他正想着,劈开最后一个姑娘脚上的绳索,对方却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哭泣道谢,反倒是镇定地站在那里。 他皱眉抬头,就见裙摆之上一张脸露出。那哪里是姑娘啊,分明是一个宛若姑娘瘦削轻盈的男人。 而且这一看还有些眼熟。 “原来是曹千户啊……” 曹千户猛地跳开:“你……”他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你是四海赌坊的伙计!” 当初那个自称自己有多惨,好在赌坊掌柜提携他,给他一口饭吃赚钱机会心术不正的伙计。 伙计笑道:“曹千户记性可真好啊……你也真是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话落,他一抬手,院子里就冲出十余人,个个都是身体强健之人,曹千户看得出来他们武功不错,自己恐怕要历经一场恶战了。 “曹千户何必跟我们四海赌坊作对呢。” 门外声音悠然,大门敞开,男人的声音显得诡异,仿佛是从一扇又一扇墙后千里传音而来。 曹千户深知那才是大鱼,一脚踏地,一跃而起,朝那声音飞去。 大汉们立刻持兵器阻拦。 瞬间兵器碰撞的火光四溅,声响惊得街道陆续亮灯。可只是片刻,似乎意识到那动静不同平常,便又陆续灯灭,一切都隐没深夜之中。 饶是十余打手,仍不是骁勇的曹千户对手。 他打趴最后一个人,再次提刀过去。 终于是停在了一盏明灯点亮的屋前。 里屋的男人缓缓开了门,曹千户看去,果真是黄炎道,四海赌坊的掌柜。 黄炎道并不矮,只是对方身形过于高大,自己似乎隐没在了对方的阴影下。他看着已负伤的曹千户,叹道:“曹千户何必断我们财路呢,四海赌坊可不是你能扳倒的,别再做蚍蜉撼树的事了。” “上回见面你也说了同样的话。”曹千户说道,“可我也说了,我迟早要抓住你,把你这黑心赌坊掌柜送到东厂的大牢里!” 黄炎道嗤笑,摇头道:“你当真是不知道赌坊对我家主子有多重要啊……这是他如今唯一能生大钱的地方了,你若是毁了他,我可不好交代。得罪了,曹千户。” 曹千户正要提刀,可脑袋却一阵昏厥,别说拿刀抓人,就连手上的刀都重如千斤,根本抓不住了。 他急忙靠在墙上,想借力逃走,但身体却越发疲软,已经站不住了。 “你……下药……” 话落,他身体瘫软,倒在了地上。 追过来的伙计拾起他的刀扬起手,就要了结他的性命。 “住手。”黄炎道出手迅速,几乎是用两指扣住猛然砍落的剑身,指上稍一用力,利刃竟直接断做两截。 指上力量惊呆了伙计,也让曹千户看了个真切。 “是你……”曹千户瞪大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是你杀了青青!” 青青后颈骨深陷的两指就是被他这种手法杀死的! 他是杀死青青的凶手! 黄炎道蓦地顿住,一瞬起了杀心。 曹千户还想挣扎起来,但头却越发昏沉,终于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黄炎道盯着昏厥的曹千户,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一刀,就能杀了他,将这秘密藏起来。 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刀。 伙计低声:“掌柜您不杀他?这人性子耿直憨厚认死理,留着是个祸害啊。” 黄炎道淡声说道:“他是厂公的人,交给厂公裁断。” 伙计了然:“是。” 第168章 刀子 黄炎道杀了青青。 杀青青的人极有可能是在掩饰野狼山火药坊的存在。 所以黄炎道背后的指使人,就是开赌坊、杀青青、造火药坊、炸死安王爷之人。 真是罪大恶极,藐视律法! 曹千户的脑子昏沉得令人睁不开眼,但他一直在想这些案子,终于是快理顺时,他兴奋得想跳起来,把这件事赶紧告诉李非白。 案子有进展了!它们都是关联在一起的! 杀你小姨子的凶手找到了! 可饶是他用尽力气,都没有睁开沉重的双眼。 浑浑噩噩,仿佛置身黑暗泥潭中。 他该不会是死了? 至少在他死之前,把这事告诉李非白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有力气动弹,眼皮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耷拉耷拉半晌,才打开一条缝。 原以为自己会在冰冷的地板上,可这身下躺的东西软厚度……这枕头的高度……这熟悉的味道……他蓦地有了力气睁开眼,随后发现这竟是自己的房间。 他四顾茫然,看着窗外明朗日光,好一会才说道:“难道我做梦了?” 他捏捏眉心,却觉眉峰好似要裂开了,一阵刺痛传来。 手指是有刀不成! 他一瞧,手指没伤,不过已经染上了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摸眉心,指肚触感黏腻,分明是伤口渗出的血。他愣了愣,猛地坐起身,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处处都是与人武斗后留下的划痕,就连身上的伤都还在。 “醒了啊。” 尖细的声音传入耳边,却如雷敲击脑袋。 曹千户立刻翻身下床,鞋也没穿,小跑过去说道:“我说我怎么会在这呢,原是厂公救了我。” 轻捻茶杯的魏不忘抬眉看他,再没喝茶的心思,放下杯盏说道:“你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好好歇几日。” 曹千户说道:“不行!厂公我前几日追踪一伙贩卖姑娘的人牙子,那伙人逼良为娼,买卖女人,昨夜终于被我抓了个正着!主谋就是那四海赌坊的黄炎道!我这就带人去端了赌坊,抓黄炎道问罪!” 魏不忘没有吭声。 曹千户又亢奋说道:“我还认出了黄炎道的手法,是他杀了青青姑娘!照李非白的话说,杀青青的一定是火药作坊的人,也就是说,黄炎道是火药作坊的幕后指使人。抓住他严刑拷打,一定能问出那真凶!” 他本以为厂公会因为自己这番话一起高兴,这可是立大功的机会。 可对方却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对方脸上错综复杂的沉重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杂家只恨,世上没有令人失忆的药……” “老头……”曹千户猛地盯着他,京师这几个月发生的各种事情交错在他脑海中,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呆在原地,是错愕,是震惊,是恼怒,“黄炎道的主子……是你?” 魏不忘缓缓合眼,随即睁眼看他,目光如死水沉寂:“你答应杂家,保守这个秘密。” 曹千户跌坐在凳子上,已觉得不可思议,他再一次问道:“你是……黄炎道的……主子?是你授意炸死了王爷?杀死了青青?那贩卖妇人逼良为娼害得那些赌徒倾家荡产的大掌柜是你?” 他几乎不用等到确定的答案,已经在种种因果中想明白了。 他痛苦地捂住头,头痛欲裂,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全身都似乎失去了力气。 “不可能……怎么会……”曹千户骤然痛哭,“你怎么会做这种可恨的事……你怎么会如此践踏律法……你竟然杀了安王爷,还造火药坊……” 他失声痛哭,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连魏不忘都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信任自己,这样痛苦的哭声连他这早已铁石心肠的人都觉痛心。 “你怎么能背叛我对你的信任……”曹千户泣不成声,“我甚至在李非白怀疑你时,不惜与他断交……老头……你怎么能做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多年以来自己最信任的人却亲手捅了自己心口一刀,曹千户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魏不忘叹气。 曹千户却听得更加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不忘说道:“笼络朝廷官员,需要钱,所以我设了赌坊;让东厂重回巅峰,需要得到皇上的信任,所以我扳倒如今的皇帝,扶持九殿下上位。” “为什么要炸死安王爷?” “他无心造反,留之何用。” “那为何要杀死青青!” “若非她的父母胡言乱语,又怎会令杂家赔了一座火药坊,她的命,就当给我赔礼了。” 曹千户难以置信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拿火药炸死皇上吗?” 魏不忘摇头笑笑:“那样低贱卑劣的手段杂家怎会看得上眼。杂家要做的,是让九殿下顺利登基,再次将大权交给东厂,就连大理寺也难以掩盖我们的锋芒!” 曹千户怔然看他,看着他眼里满溢的欲望,失望至极:“你真的疯了。在你眼里,除了权势,其余的东西和人都不值钱。” “若真的如此,杂家又怎会留你性命呢。”魏不忘温和声音说道,“与杂家一起,颠覆王权,送东厂到顶峰。” 曹千户愕然,猛然起身怒斥道:“你糊涂啊!如今东厂也并未落魄,只是不像十年前那般辉煌,一家独大。我们如今很好!与大理寺相互制衡才是保存东厂不败的长久之道,老头你魔怔了!” “杂家不管!!!”魏不忘厉声,“我东厂自创建以来,哪个衙门不是抬头望之,凭什么到了他秦肃手上,就将我们变成二等衙门!权力与大理寺均分,人与大理寺一样,就连功劳也是五五分开。杂家不能成为东厂的罪人,我要杀了秦肃,让东厂重回顶峰!” “你疯了。”曹千户已由原先的痛苦变成了满腔愤怒,“我是朝廷命官,我绝不能容忍有人践踏律法。” 魏不忘见他往外走,怒喝:“你要做什么!” “我要告知世人真相。” “什么真相?!” “安王爷的死,赌坊的大掌柜,青青的死。” 魏不忘冷笑:“那或许你可以再加上几件事。” 曹千户蓦地停下:“你还做过什么事!” 魏不忘冷声:“比如借着聚宝镇瘟疫敛财,比如血葡萄一案牵制官员,比如太子发疯刺杀九皇子……这些你都可以一并告御状啊。” 曹千户惊愕:“这些都是你指使的?” “是啊,只要能动摇当今皇帝根基,杂家都愿意去做。” “疯子!” “站住!”魏不忘声音沉冷,“你只要出了这个门,命就没了。” 可对方不为所动,甚至连伪装都不愿意。 魏不忘早料到会如此,可他却不忍,也不死心:“杂家会杀了你的!” 曹千户步子站定,声音更加坚定:“就算是要了我这条命,厂公你也休想把黑的变成白的。” “住口!” “我不!这是厂公你教我的,要认真办案,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曹千户步子再次迈开,魏不忘愣神,几乎是瞬间冲到他背后。曹千户觉察危险,转身伸手,可对方并无击杀他的意思,这一抓将魏不忘的手背抓破。 “厂公……”曹千户大惊,要看他伤口。 魏不忘却避开他的手,手上已多了一柄剑,抵在他的胸口上:“杂家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出这道大门?” 曹千户微微怔神,说道:“自我十五岁入东厂大门开始,就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我感激您,给我一口饭吃,还提携愚笨的我。可是我做不到跟您同流合污,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这门……我一定要出去。” “是你逼我的!”魏不忘手上用力,剑立刻刺进对方的胸腔,鲜血顿时外流,他颤声,“杂家再问你一次……” 曹千户没有躲闪,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是紧紧握住拳头:“不必再问,问一百遍,也是一样……” 魏不忘几欲落泪,可剑又刺深了一些:“还手啊!” 曹千户缓缓摇头,痛哭:“老头……收手……现在还能回头……” “休想!”似乎是激怒了他,魏不忘手中的剑终于刺了出去,强劲的内力瞬间刺穿了他的宽厚的胸腔。 鲜血顿时染红他那一身飞鱼服。 曹千户没有愕然,他紧握拳头,低声道:“我有个遗愿……我喜欢辛夷姑娘,想让她……亲手埋葬自己……义父……” 魏不忘愣神,亲眼看着亲手养大的少年倒在地上,逐渐失去呼吸。 他看着地上血流一片已死去的人,愣了许久,失声痛哭。 第169章 遗言 当东厂把曹千户的尸体送到姜辛夷面前时,尚且没有从青青之死的悲痛中苏醒的姜辛夷又一次遭了重挫。 曹千户是她见过的最正义最憨爽的锦衣卫。 是她的朋友。 是她为数不多的觉得可以交一辈子的朋友。 如今却像青青那样,被冷冰冰地送到她的面前。 姜辛夷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眼前的曹千户,这样高大的一个人,如今却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 同样难以接受的还有李非白。 他无法想象前日还与自己交手的曹千户,与他一起破了数起案子的人,现在却再也不会动了。 仿佛失去了一个挚友。 曹千户身上的飞鱼服有十数道划痕,伤口渗出的血将衣服浸透,将飞鱼服染得更红,更沉重。 一旁的锦衣卫说道:“曹大人昨夜外出查案,不幸被贼人伏击身受重伤,我们凌晨寻到他,他已经不行了,只留了一句话,说心悦辛夷姑娘,想让你为他操办后事,择地安葬。” 他默然片刻,才继续说道:“东厂上下皆是痛心曹大人英年早逝,本想风光大葬,但厂公感念曹大人自小便是孤身一人,也无婚配,若是违背其心愿,恐他在九泉之下不安。所以我们东厂恳请姜姑娘帮忙安葬,圆其心愿。” 说罢他便让人抬进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继续说道:“里面是一些银两,如若不够,您只管说,不必拘束。” 姜辛夷看也未看那箱子一眼,她说道:“我会的,你们先回去,其余的事我会办好。请让我们在此静静……” 锦衣卫了然,应声离去。 停尸房中,只剩姜辛夷和李非白,还有那一箱没有温度的银两。 他们一走,姜辛夷和李非白几乎是同时往门走去,将门锁上。 两人相视一眼,在方才的话里已是不约而同明白一件事——曹千户有话要对他们“说”。 毕竟——曹千户是不是喜欢她,她很清楚。 他对她应该更像是朋友。 可他的遗言却说喜欢她,并且要她亲手收尸,这听来仿佛很不可思议。 “他应当是有什么东西留给了我们,就在他的身上。”李非白从曹千户的头顶往下查看,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线索,倒是这伤口令他觉得奇怪,“曹千户身上的伤明显处理过。” 姜辛夷也发现了这点:“或许是东厂找到他之后,给他疗的伤。” “不,时辰对不上。”李非白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药又是什么时候敷上去的。” 姜辛夷的手指摁在那已经有点愈合的伤口上,眸光沉敛:“伤是昨晚就有了,药也是昨晚上的。这青草药粉已经渗入肉里,并不是今日才沾染上的,许是药很好,所以伤口已经有些愈合……” “对,你再想想方才那锦衣卫是什么说辞?” “他说……曹千户是凌晨追凶被伏击,当他们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姜辛夷蓦地回神,“时间上有出入。” “是。”李非白点头,“若说曹千户遇害的时辰是凌晨,那他怎会有空敷药?这些伤都不是致命伤,虽多,但确实都是一些轻伤。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停下追凶的脚步,去处理这些小伤。” 姜辛夷不解:“那他到底是被谁杀的,这伤口又是谁为他处理的,为什么锦衣卫要说谎?” 李非白方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说道:“我最疑惑的不是曹千户受伤、敷药和离去的事,而是……他为何非要将自己交到你的手上,魏不忘又为何同意此事。魏不忘素来冷血无情,跟大理寺也水火不容,怎会做这种事……他的动机是什么……” 事情似乎全都没有任何道理和逻辑。 但李非白清楚曹千户一定是想告诉他们什么事。 而且那件事很重要。 就在他的身上,一定在他的身上。 李非白联系种种事情,最疑惑的事、次要的事,一些小细节…… 恍惚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凶手……难道是魏不忘……” 就连姜辛夷都吃了一惊:“怎会是魏不忘?虽然我知晓魏不忘是个无情冷血之人,但曹千户对他十分忠诚,他待曹千户也如儿子,他没有理由杀了曹千户。” “有,比方说,曹千户发现了他致命的秘密。那以魏不忘的心机和手段,是宁可杀死他,也不会让他活着。” 姜辛夷仍觉得震惊,但她也想不到东厂上下都隐瞒曹千户真正死去时辰的动机。 唯有魏不忘授意过,东厂才会如此缄默。 “只是我也想不明白,曹千户到底是发现了怎样的秘密,才遭了毒手。”李非白的目光已经在曹千户身上来回看了几遍,却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线索。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才试着去打开他的手。 因曹千户的身体已经僵硬无比,拳头握得异常紧,竟没能轻易掰开。 姜辛夷也与他一起,将曹千户的手摁住,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直到那惨白的手掌打开,两人才看见他的指甲缝隙上夹了不少东西。 姜辛夷弯腰细看,说道:“是人皮,还挂着一点肉。” 李非白比对了片刻,说道:“应当是抓破了对方什么地方。”他蓦地说道,“曹千户被杀时一定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死,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伤对方。能临时抓破又不起争斗的位置,或许是在头、手。” 姜辛夷说道:“若真是如此,那你对真凶的假设或许是对的。假设曹千户发现了魏不忘的秘密,魏不忘伤了他,却又不想杀他。曹千户宁死不从,便遭了他的毒手。那时间线后推到昨晚,昨晚曹千户受伤,魏不忘为他疗伤上药。直到天亮,魏不忘将他杀害。那他身上的伤、疗伤的药、伤口愈合的情况都能对得上。” “而且有一点很重要,曹千户或许也料到魏不忘杀死他会心怀内疚,于是对魏不忘说喜欢你,要你为他安葬。魏不忘念及旧情便同意了,于是将人送来,并编造了一个追凶被害的谎言。” 两人的思路仿佛瞬间就通了。 ——只要将凶手定为魏不忘,那逻辑皆通。 李非白说道:“只是魏不忘因火药坊一事,如今深居简出,要想接近他,并不容易。” 姜辛夷略一想,说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亲自去东厂,见那老毒蛇。” 第170章 无法回头 又做噩梦了。 魏不忘从梦魇中惊醒,出了一身的虚汗,连躺的被褥都被汗给浸透了。 他连大口喘气的力气都没有,躺了许久,回想梦中种种,还有那个倔强少年,不由老泪纵横。 婢女们闻声进来,不敢多问,忙为他宽衣换了床褥,跟随他多年的婢女只能说道:“老爷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您要保重身体。” 魏不忘看她,问道:“你是怕我就这么死了,让你没了这吃好喝好高工钱的活儿,还是真的关心我啊?” 婢女惊吓不已,伏地说道:“老爷奴婢是真的关心您。” “真的关心……世上还有谁会真的关心杂家呢……”魏不忘又哭泣起来。 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个孱弱的孤苦无依的白发老者,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朝野闻风丧胆的东厂公公。 “都盼着杂家死……盼着杂家把东厂交出去……可杂家偏是不死。”魏不忘冷冷发笑,似已癫狂,“杂家要好好活着,让你们无可奈何,谁也别想我死……” 他为东厂重回巅峰做了那么多的事,谋逆弑君、杀人放火,甚至杀了他深爱的孩子,就为了让东厂能再一次登上顶峰,傲视朝野。 若不能成功,那他这几十年就白活了。 他从未想过回头。 绝不想。 可是为何已有了这种决心,仍会梦魇呢。 婢女已经惶恐地退了出去,留魏不忘一人在这空荡的房间中。他缓缓抬头,满头凌乱的白发垂落在眼前,仿佛在眼睛前面挂了白色幽帘,映得整个房间都模糊不清。 又想垂泪。 “老爷,门外有个姑娘求见。她说她叫姜辛夷,是辛夷堂的大夫。” 魏不忘想拒绝,婢女又说道:“她说是曹大人生前嘱咐过她,要她来探望您。” 拒绝的话当即就咽了回去。 魏不忘喑哑着嗓子说道:“领她进来。” 不多久姜辛夷就被领了进来,踏进房门时,她就闻到房间里有很浓郁的药味。 还夹着一股年迈老人独有的气味,隐隐的,像是湿地质变的霉味,并不太好闻。 魏不忘见她面不改色走过来,笑意微带轻狂:“有味道是?人老了,一身的病,骨头不好用了,整日浸泡药水澡,还得抹那些难闻的药膏……人老了可真没用啊。” 婢女端了凳子放在魏不忘半丈前,姜辛夷坐下身淡声说道:“七十不过,是老者,但身体强健者大有人在。公公的一身病,加之满头银发,无非是太过操心所致。适当放手,方能自救。” 魏不忘微抬眉眼,问道:“何为自救,能重回壮年时,才是自救。若不能,那还是不要虚度年华,否则只会死不瞑目。” 姜辛夷已经看清了他的脸,满是皱纹,皱纹中夹着褪不去的斑点。 ——他的脸和脖子都没有抓痕。 她没有游离目光,说道:“公公不问我为何来这里。” “你是大夫,自然是来替我看病的。” “是。”姜辛夷默了默说道,“我与曹千户是好友,他生前拜托过我,若你有事,让我照看你。他在我这里付了很贵的诊金,说他孤家寡人留着钱也没用,所以公公不必再给了。” 若说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魏不忘怔然,吃吃道:“他……如此叮嘱过你?” “是。他说你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伯乐,他喜欢东厂,也敬重您,但你身体越发不舒服,他又游走在刀刃上,生怕他出了什么事不能照顾你,所以拜托了我。” 魏不忘试图在她淡薄的神情上找到破绽,哪怕是一点,让他确定她在说谎便可以了。 可是他找不出来。 姜辛夷没有在说谎。 魏不忘的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气喘不上来。他垂落着头,努力让嘴巴离胸腔近一些,想喘气,想活命,想驱散那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愧疚。 不知不觉,姜辛夷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给他递了一块方布:“这里面浸透了提神通窍的药,且在口鼻敷一下。” 魏不忘接了过来,用力呼吸着。 那是右手。 手背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 姜辛夷的瞳孔震动,那抓痕……分明就是曹千户临死前所抓。 她差点站不稳,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她无声呐喊,不明白为什么魏不忘要杀了曹千户!杀了那样敬爱他的人。他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要对忠心于他的曹千户痛下杀手! 魏不忘察觉到她的僵硬,抬头说道:“杂家已好了许多。” 姜辛夷回神说道:“我知你不放心我,所以我来探望你一次后,就不会再来了。” 从她第一天踏进京师,魏不忘就对她戒心满满,青青一事让他痛失火药坊,更让他对这姐妹二人憎恶。可如今知道义子心仪她,她又如此温顺乖巧来探望自己,这一瞬间,仿佛也不厌恶她了。 甚至让他想到了一些很美好的事。 比如,若他的义子没死,那姜辛夷就是他的儿媳了。 她是个美人,生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会为他生一个好看的孙儿。 “太医院那边名医众多,我想只要魏公公一句话,他们就会让最好的大夫来看你。”姜辛夷起身说道,“曹千户寄放在我那里的诊金,我刚才已经让你府里的人抬进来。就此别过,为了曹千户,请您保重身体。” 一席话将魏不忘拉回现实。 他看着离去的姜辛夷,屋里又变得空荡荡,又大又空,仿佛凝聚不了一丝人气和暖意。 他好像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根本存不住一点暖意。 这屋子冷得让他发抖。 恍惚间,他又看到那日渐长得魁梧壮硕的年轻人小跑过来,跑到他跟前,从破旧的棉衣里掏出一个手炉塞到他的手里,一张脸憨笑直爽。 “老头,给你暖手。” 魏不忘怔然,再一次觉得这偌大的屋子令他浑身都生了寒意。 可他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如此,那只有更疯,变得更疯!让东厂夺回权势,他想让谁做皇帝就谁做,谁都不能忤逆他。东厂才是朝野第一衙门!! 唯有不顾一切夺回大权,才不会让他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府邸大门敞开,姜辛夷缓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走过一条街道,拐入小巷中。早已跟随她许久的李非白确定东厂无人跟踪了,才迎向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双臂,问道:“他没有为难你?” “没有。”姜辛夷摇摇头,又觉头晕目眩,她抬头看着他,缓声道,“他杀了曹千户。” 是他,魏不忘! “他是杀人凶手!” 第171章 青楼查案 曹千户的宅子被烧了。 当李非白想去他的家中查找线索时,到了附近却见一处浓烟滚滚,问及旁边百姓,便说是那位曹千户的家里着火,已是烧了一个时辰,恐怕火灭了也只剩下一些房梁炭火了。 李非白奔到近处,那曹宅熊熊烈火,在秋日里灼得人脸赤热,烧得他心中的怒火直蹿。 为了毁掉一切线索,魏不忘当真是费心了,一点不留。 李非白紧蹙眉头,知道这条线索已断。 他转而去了别处——曹千户有许多得力下属,跟了他许多年,或许可以问问他们曹千户最后的行踪。 凶手是魏不忘,但是他不解的是魏不忘因何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曹千户。 或许查清楚真相,就能够找到魏不忘的罪证,将他送进大牢,依法处置。 而不是这样被动地等魏不忘出手,将京师搅和得天翻地覆,再亡羊补牢。 他接连到了几家人中,但他们说的却出奇统一—— “自从厂公被关押在你们大理寺,东厂的一切都被皇上命令停手,不许监察百官,不许查探百姓,甚至连东厂的大门都紧闭,不让我们自在进出。千户大人在办什么事,我确实不知道。” “千户大人说要为东厂做一些事,最好是能查到一些大案子,那就能为东厂挽回声誉,或许还能救厂公。可他到底在查什么,属下真的不知。” “虽说是去办案,但那几日他总是一身浓重的脂粉味,不怕大人笑话,千户大人孤身多年,正值壮年,属下很怀疑他是去青楼了。只是不好说,便说自己去查案。” “大人他那几日身上确实有很重的香味,东厂都到那种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查案呢?或许……大人他真的是去青楼了。” “李少卿不如去青楼问问?” 接连去了七人家中,在各种话中,李非白几乎肯定了一件事——在魏不忘被关进大牢时,他去查案了。但好像查到了青楼那,以至于周身脂粉味。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青楼一趟。 不过那种烟花之地他不曾去过,如果直接去查案,也不知会不会惊吓到她们,反倒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决定找个搭子一起去。 于是找上了姜辛夷。 姜辛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女扮男装跟你去逛青楼?” 李非白:“……不是逛青楼,是去查案,问话。我没去过,怕不懂规矩,惊吓了她们。” “……这说的我好似有经验。”姜辛夷说道,“你问问衙门有谁去过那种地方。” 李非白叹道:“都说没去过。” “那些老光棍也没?” “没有。” 姜辛夷撇撇嘴角,她不信,一点都不信。换做平日她肯定不去,但这是去查曹千户的案子,她想尽一份力。 “去,我陪你去。” 天子脚下,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像别处那样正大光明摆弄出来赚钱,譬如赌坊,譬如青楼,都是要藏在深巷中,白日不出头,夜里才冒出来的地方。 两人到了酉时才出门,去锦衣卫口中所说的曹千户常去的那家青楼。 红花楼是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这里每年都要选举花魁,以及十二金钗,美人都是百里挑一拔尖的,所以无论是城中权贵,亦或路过的富商,几乎都会慕名过来喝小酒,听听曲,与美人说说话。 这灯灭之后的事,也不必细说。 来这里的恩客俊美之人并不多,有财力的多是年长之人,偶尔有年轻人,样貌也不会太过出众。 当李非白和姜辛夷出现在这里时,顿时惹了许多美人青睐,就连楼上都有美人倚栏,向他们丢去手绢球儿,嬉笑戏弄。 女扮男装的姜辛夷远比李非白要更显娇小,但因她面色冷峻,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哥,引得无数姐姐喜欢。 青楼女子也是人,也分得清美丑,与其伺候老男人,不如伺候这样俊气的哥儿。 老鸨也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们,这健壮的身姿,这俊俏的面庞,非富即贵。她笑盈盈过去,问道:“两位公子面生,可是路过的商客?可有指定要的姑娘?” “随便看看。”李非白说道,“这里可有清静一些的地方?” 老鸨笑道:“这儿就是个热闹地,公子想要清静,那只能是寺庙了。不过啊,倒是有几间房偏一些,清静。” 姜辛夷说道:“那你上些好酒好菜,要几个性子娴静的姑娘。哦,最好胆子小一些的。” 老鸨顿时意会,满眼意味深长——明白的,胆子小的好调戏,那被调戏后面红耳赤的模样,也是很梨花带雨的呢。她说道:“公子年纪不大,原是个中老手。” 姜辛夷:“?”什么玩意?胆子小一会刀架在脖子上好问话啊。 老鸨已经跑去安排了,喊人领他们先去包厢。 红花楼的速度十分迅速,厨房从天一黑,炉火就没有熄灭过,厨子一直在忙,各种菜几乎一出锅就被端出去,没有摆放的机会。 所以他们一点菜,菜就陆续送了上来,转眼摆了一桌。 姜辛夷怕老鸨对他们的身份生疑,便大方打赏,果然让伺候的人都喜上眉梢。 李非白说道:“先挑五个姑娘来。” 说完他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姜辛夷也看他一眼——对,你这很不对啊李少卿。 那人抿嘴笑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喊姑娘来。”您可真猴急啊公子! 李非白意会过来,最后只能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一会人就被领来了,本是挑了五个,但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一字排开,便有十人。 李非白在她们脸上扫过,似乎没有看起来脖子一架刀子就吐真话的那种胆小姑娘。 她们嬉笑着,以扇掩面,极力展示自己的美和魅惑人心的柔媚。 一般男子根本招架不住。 可惜,来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冲美色来的。 “就让我来服侍两位公子。” 未见人,姜辛夷已闻到一股浓郁的胭脂香味。 那香味有些浓,熏得她鼻腔不适。抬头看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挽帘而出。 她算不得是个大美人,又因脂粉涂抹得很厚,步伐软绵绵,整个人都似乎没有什么精神气。 女人应当已有三十的年纪,在一群女子中并不显眼。就连那一群莺莺燕燕都在掩嘴笑话她,觉得客人不会如此眼瞎。 姜辛夷的目光对上女人,女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仿佛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她说道:“就你。” 众人顿感失望,原来真是瞎的啊! 她们扫兴出去,准备去外头传八卦了——这两个年轻人是瞎子!白瞎了这俊朗的脸! 李非白也意外她怎么留下这个女人,待屋里一空,女人却看向他,问道:“您是大理寺的李少卿。” 李非白十分意外,细细看她,仍觉眼生:“你为何认得我?” 女人苦笑:“我曾去大理寺衙门口看过您几回,自然认得。” “曾?何时?” 女人眉眼微颤,连睫毛都跟着抖动:“在曹千户死后。” 李非白和姜辛夷立刻认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女人说道:“曹千户是个好人,若非我,他不会死的……”她说着,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第172章 追踪油铺 女子哭了片刻,极力忍耐悲痛,在两人的安抚下,才止住泪水,缓声说道:“民女宋清,原本是清河县人,自幼丧母,家贫,长到十七岁时,也有了合意的未婚夫。虽说两家都贫寒,但我那未婚夫勤奋上进,是个读书的料,我也盘了个纳鞋底的档口,能混个温饱。我俩情投意合,约定白头,日子眼见要好起来……” 前话这样温暖,可如今却沦落成了青楼女子,那后话必定惹人唏嘘。 宋清继续说道:“那日我多接了一点活,人家等在那要,多付了十个铜板,我不想错过这生意,便做完活才走。走时天已经黑了,我便挑着担子回去。谁想路上被人迷晕掳走,等我醒来,便在一个陌生地方。待了三日,那人连同我们被拐来的六个姑娘一齐卖到了这儿。从此离家十三载,再不能回去……” 姜辛夷紧握拳头,问道:“逃不了?” 宋清摇头:“这里到处都是打手,看管得很严,但凡敢逃的,都要历经惨无人道的折磨。我约莫逃过五次,真的太疼了……再也不敢逃了……” 李非白只觉不可思议:“这里每日来往的人那么多,无人肯帮你?” 宋清依旧摇头,苦笑:“公子出身富贵,怎想得到这里的龌龊和可怕呢?”她叹道,“日子久了,我便死心了,也不愿再回去,所以这三年来,老鸨都不再看管我,任我自由。可是这种自由又有什么用,对我而言,都只是行尸走肉的日子罢了,毫无意义。” 姜辛夷明白她的顾虑,在青楼待了十年,委身无数恩客,自觉身体早已经脏了,无颜再回老家。她见过这样的宋清——在贼山上被贼人玷污,夫家宁可她以死证清白也不愿再接纳她。 她说道:“不一样……”她看着宋清,说道,“你从未问过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未婚夫他们的想法,或许他们一直在等你回去。” 宋清怔然,习惯性地摇头,否定一切美好的设想:“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一个我。” “你不问问怎知?” “我怎会去问!”宋清啜泣,“这样肮脏的我……” 李非白说道:“肮脏从来都不是别人定义的,别人也没有这个权力。” 宋清拭去眼泪,不愿再深论这个问题。她根本就不想回头,去试人心。 她的父亲那样要面子,她的未婚夫是那样清高的一个人,怎会接受她?她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思念他们,可又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相见。 就这么肮脏地老死。 她说道:“你们不是想打听曹千户的事吗?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我就不必理会了,不值一提的脏人罢了。” 姜辛夷皱眉,要劝阻她的说法,宋清便将她拦住,说道:“我很清楚我的归宿,姑娘是好人,但委实不必替我担心落泪,人各有命。” “我不信命。” “……我信。” 两人默然,最后还是宋清先开了口:“我初见曹千户,是在五天前。他身材高大,面貌又凶,姐妹们都不敢亲近他。我去为他奉酒,他便问了我许多事。” 李非白问道:“他问了什么事?” “曹千户问我,我的身世,姐妹们的身世,从何而来,可是自愿。我起先对他颇有防备,怕是老鸨喊人套话,便诸多敷衍。许是我敷衍得太过明显,他也不逼迫我,但到了第二日又过来,还带了东厂腰牌,我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查案。便和他说了许多话,他听得直拍桌子,说定要揪出那帮逼良为娼的人牙子。” 宋清回忆当日,连连叹气起来:“他带着我说的线索,估计是真的摸到了人牙子卖人的地方。不过几日,就听见他被贼人杀死的事……我想,他是被人牙子杀死的,都怪我……若非我多嘴,他怎会死……他实在是个好人……” 虽然人生得五大三粗,哄人也笨拙,可是桌角都被暴怒的他拍烂了一处,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生气,也很怜悯她。 “你等我几日,等皇上撤走戒令,我名下的钱财可以动了,就替你赎身,把你送回家去。” 没想到,她没等来这个奇怪的锦衣卫来赎她,却听见他的噩耗。 宋清懊恼不已,自责得难以入睡。 “所以……”李非白问道,“曹千户生前最后几日,都是在查人牙子的事?” 宋清说道:“应该是。” 李非白问道:“人牙子买卖人口的地方在何处,你可知道?” 宋清说道:“倒不是太清楚,他们这十几年来换过不少地方,上个月来了几个年轻姑娘,她们的眼睛被蒙着,看不见是在哪里,但她们都说每日都能闻到很厚重的油香味。” “什么油?煤油还是菜油?” “菜油,但却没有工人踩踏油夯(hang一声)的声音。” 李非白了然,说道:“我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了,我去看看。” 姜辛夷说道:“我也去。” 宋清说道:“你们从窗户走,若从前门走了,他们要怀疑你们的身份了。”她又笑得苦涩,“让我清静一晚也好,否则 你们走了,我就得又去接客了。” 姜辛夷能从她的话里感觉到她的不愿和不甘,可即便如此,她仍不肯回家。 只因她觉得自己脏了。 李非白问道:“你的未婚夫叫什么?” 宋清默了默说道:“蒋无图。” 李非白点点头,带着姜辛夷走了。 窗户下面是一条狭窄巷子,窄到两人不能并行,李非白紧握姜辛夷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姜辛夷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问她未婚夫的名字,是要帮她找人吗?” “嗯,她说过蒋无图很喜欢读书,也会读书,我看看能不能从清河县的官名册里找到他的名字。” “十三年……也早就成亲生子了,让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更难过。” “是,会难过,可无论结果如何,青楼都不能是她的结果和归宿。” 姜辛夷明白了,李非白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李非白说道:“宋清说新来的姑娘们被捉时能闻到浓厚油香,一般这种地方都是榨油的作坊,可是她们又没有听见有油夯的声音,那就意味着那里不是作坊。普通百姓家是不会囤积那么多油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姜辛夷一点就通:“卖油的铺子。” “对。”李非白说道,“我想曹千户就是在那里遇害的。” “为何如此肯定?” “我昨日细查他的身上,发现他的鞋底就有油渍。油渍有些黏腻,绝不是刚倒出的新油,而是长年累月积累的油渍,大抵就是在进店时踩到的。” 姜辛夷恍然,可一会又蹙眉:“城里可不少卖油的。” “卖油的大多都是开在人多的地方,但卖姑娘的地方却要多加掩饰,所以我先从最偏僻的油铺找起,或许有线索。” “你手上有现成的地址么?” “有,上回排查赌坊时,衙门对城里的铺子进行排查,标记了不少新铺子,其中就有油铺。” 姜辛夷只觉这是老天在帮他们,说道:“我们走快些!” 抓人牙子,更是为了找到魏不忘杀曹千户留下的线索! 第173章 端了赌坊 大羽人多食芝麻油,这是在一众出油物中取油最多之物。 黄豆二石,可榨油十八斤。 菜子干二石,可榨油八十斤。 但饱满的黑芝麻二石,却足足能产百二十斤。 因其出油量多且消耗大,贵族终究是少数人,油铺面向的大多都是普通老百姓,所以油铺里基本都是芝麻油占一大半,杂油少量。而芝麻油的味道浓郁霸道,足以掩盖别的油香,因此那些姑娘说闻到的是菜油香味,更验证了李非白的猜想。 油铺一定是拿来掩人耳目贩卖姑娘所用,绝非正常的店铺。 油铺、偏僻、芝麻油,甚至可能夜灯常亮。 他和姜辛夷一起走在小巷中,时而看看上方灯火,因身处小巷,并非灯火通明的主道,因此能捕捉到哪家遗漏了灯火。 很快姜辛夷就闻到了一股油香味,在夜色中视力不足时,鼻子更加灵敏地嗅到了。 她加快了脚步,转眼就掠过李非白,反握他的手将他往前带:“我闻到味了。” 李非白皱了皱鼻头,什么都没闻到:“狗鼻子?” 姜辛夷说道:“少卿大人擅观察入微,这是把鼻子长在了眼睛上。” “……”真是得理不饶人的辛夷姑娘。 两人一路小走,随着姜辛夷的脚步越来越慢,李非白也终于闻到了那芝麻香味,随后便变得愈发浓郁。 而一墙之隔的里面,也有几个男子刻意压低声音在说话。 李非白退后两步抬头看去,果真看见油铺的招牌。 即便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油香不奇特,难引外人,一眼便看出了蹊跷。 “那丫头片子太吵闹,我给她下了药,准能让她睡上一天一夜。” “那药可别过量了,怕脑子被毒坏。” “放心,傻了更好,任人摆布,就有人好这口。” “这倒是,哈哈哈。” 一番话听得墙外两人直反胃。 “好了,把人弄上马车送过去。” 墙内已有搬运的动静,李非白和姜辛夷绕到后门,果真看见有辆马车等在那。 赌坊伙计今晚又夹在五个姑娘里头,他自个先跑了出来,一手撩开帘子就爬了上去。人爬到一半,却见车上已经有两个人了,他诧异,还没叫出来,就被对方扣住脖子命门,惊得他不敢吭声。 随后同伙已将人驱赶过来,也塞上车,见没人接,骂道:“你倒是接一把啊。” 不见回话,同伙立刻探头,一柄冷冰冰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愣住:“李大、大人饶命啊。” 李非白皱眉:“你认得我?” 同伙自觉说错话,不敢多吭声。李非白说道:“看来你们早有监视我。” 姜辛夷眉头一皱,低头看那在将脸躲藏的伙计的脸,忽然想起来了:“你是四海赌坊的人。” 李非白也用刀子撩起他的下巴看,果真是。 两人同时明白过来:“是四海赌坊在做买卖妇人的勾当。” 那赌坊后面就是青楼,赌坊不但要坑了赌徒的钱,还要用姑娘留下他们的钱。 而他们名下的青楼不仅仅只有一家,如今知道的就有两家。 难怪要买卖姑娘,因为不补充“货源”,根本无法维持两家青楼的生意! 李非白心有怒火,伙计觉得有了机会,立刻朝他抬手,想要用迷药迷晕他。可姜辛夷早有准备,她在曹千户身上发现过类似的迷药,知道有诈。 他手中的迷药还没完全泼洒,就被姜辛夷抬袖扇了回去,迷药顿时扑了对面两人满脸。 伙计和同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片刻,里屋的几人正要出来,却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天而降,几招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姜辛夷将屋子的里外看了一遍,都没有看到别人。 天未亮,大批大理寺人马赶到四海赌坊,将赌坊围困,但李非白却没有找到黄炎道。 浩浩荡荡的动静让百姓开窗瞧看,灯火顿时点亮整条街道。 他们揉着惺忪睡眼,只见官差正从赌坊押人出来。见是四海赌坊被清,顿时困意驱散,甚至有人倚窗叫好,要官府拔出毒瘤。 赌坊内还有人叫嚣“你知道我们大掌柜是谁吗”“放开我们,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凭什么抓我们,京城就我们一家赌坊吗”…… 听得杨厚忠都觉耳朵像被人拍了粪,说道:“大理寺抓的就是你们!你们大掌柜是谁?是圣上不成!不是的话就给本官闭嘴!回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人骂道:“你一个糟老头子谁啊!一脚踏进棺材了知不知道!” “老、老头?”年四十的杨厚忠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老子杨厚忠!大理寺寺丞!!!” “杨、杨阎王?”方才还叫嚣的几人登时吓傻了眼,嘴巴都不利索了。 落入他的手中,非死即残! 阎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 待赌坊的人都被抓走,整座赌坊已清空,只剩下三丈一人把守,待天明再来查清里面财物。 偌大的赌坊和衔接的青楼都没有一点人声。 可这时黑暗夜色下,却有一个人影飞快而小心地在大厅地板爬出,试图跑出去。 正当他以为自己能逃脱时,忽然听见大厅里有人说道:“黄天师,我等你很久了。” 黄炎道一顿,抬头看去,便见那高耸横梁上,赫然站着李非白。 两人遥遥对峙,气氛肃然,一如当初在聚宝镇,初次交锋。 第174章 擒黄天师 赌坊内的灯火未灭烬,微风扫入,两人身影影影绰绰。 黄炎道既意外李非白竟出现了,可很快又恢复常态,叹道:“你和姜辛夷可真是我黄某天生的死敌啊。” 李非白说道:“你若奉公守法,我又怎会是你的死敌。” “哈,我黄某做的事有什么不对?”黄炎道说道,“你是觉得没有我的赌坊,这些赌徒便会做个顾家的、孝顺老人的、爱妻儿的好丈夫?还是觉得没有我身后的青楼,那些女子都能自力更生。我是给了这些垃圾一个集中的地方,我是在救人。” “荒谬!”李非白说道,“你当初在聚宝镇联合贪官将百姓困在镇上,高价强卖你那些假药,草菅人命的事也是救人?” “那样愚昧的大羽子民要来何用。” “事后你又教唆明月夫人让她以血葡萄祸害朝廷命官。” 黄炎道冷笑:“那样的狗官一样无用。” 李非白说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你都占尽道理,只因你根本就没有把人命当过命,只会埋头敛财,钱在你眼里才是最重要的。” 外面的官兵早已杀了个回马枪,黄炎道自知中了计,插翅难逃。 他用鹰隼般的余光扫向四周,便听李非白说道:“我知晓一般人绝非你的对手,所以命他们不必入内,你能挟持的人,只有我,你的对手也只有我。” 黄炎道轻轻一笑:“李非白,我虽与你交手数次,但从未用尽全力。” 话里尽是高傲,李非白沉声说道:“那且试试。” 话落,两人手上各执宝剑,飞快迎向对方。 冷兵器“砰”地相撞,撞出一片火花,光火跌落两人眼中,已是火焰之势。 屋内的人交手百回合,门外的衙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扒拉门窗瞧看。 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根本看不出谁更有优势。 不过他们肯定押宝他们的少卿大人赢啊! 黄炎道也意识到李非白的武功绝非自己所见那样简单,他暗暗吃惊,但也沉着应对,接招拆招进攻,对方几乎也在这样应对,以至于两人战了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他深知只有赢了李非白,并且活捉他,才能够得到一个人质。 否则自己根本无法逃出这里,光是在这里跟他耗尽体力,门外的官差再不济,人那样多也能擒住他。 但李非白太过难缠,这样打下去迟早要累死自己。 黄炎道顾不得其他,明知会暴露身份,可依旧聚内力于指尖上,猛地抓住刺来的剑。 李非白一愣,他看着这有力的两指,脑海里闪过了青青后颈深陷的两指伤口。 他怔然,黄炎道是杀死青青的凶手! 就在这一瞬间,黄炎道察觉到破绽,手指已叩向他的穴道,想将他擒住。 高手过招本就在须臾间能定胜负,就在李非白分神的刹那,右手穴道被封,胳膊立刻失了力气,就连剑也握不住,哐地往下掉落。 黄炎道趁机再下杀手,可就在他将扣住李非白脖子时,却见李非白抬脚踢起将掉落在地上的剑,左手迅速握住,一剑飞过他的眼前。那寒冷剑光刺入眼底,钻心的痛使得他在刹那失去力气,也失去了所有的优势。 “砰——” 沉重的身体跌在地上,眼睛的疼痛敲进脑子里,他忍之又忍,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声起。 李非白看着倒地的黄炎道,仿佛两人在聚宝镇上的恩怨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终结。他单手收起长剑,说道:“你未尽过全力,我同样也没有。” 黄炎道痛苦蜷缩,门外张望许久的衙役终于开门进来。 转眼赌坊又挤满了人,可这样的繁华和热闹,却再不是那些庄家们所造的吃人景象。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黄炎道,别名黄天师,是聚宝镇瘟疫之乱的始作俑者,也是血葡萄一案怂恿明月夫人的幕后指使人,更是四海赌坊的大掌柜。也是……”杨厚忠看着那罄竹难书的笔记,抬起冷厉双眼,冷然道,“杀死柳青青的真凶。” 黄炎道四肢被困架上,一双流血的眼睛早已将脸都糊成血帘。 血已止住,可失血过多,他的手脚在微微颤抖。 这令他自己觉得自己很懦弱可笑,仿佛是被吓成如此。 他说道:“杀了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有人拔出匕首的声音,还有那往前冲来的脚步声,他都听出来了。他蓦地笑道:“能死在美人手上,倒也是种荣幸。” 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姜辛夷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杀青青?” “她的死和生好像都一样,所以她死了。” 姜辛夷蓦地握住拳头,想杀了他! 李非白压住她手中匕首,问道:“到底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的。” “我无法说。”黄炎道说道,“我身上有蛊毒。” 衙门的人对这蛊毒一事很是陌生,可周游各地的姜辛夷却亲眼见过这种事。她说道:“谁给你下的蛊?” 魏不忘? 黄炎道仰头长吁一口气:“说不得,我的妻子和女儿还在他的手上呢。若我说了,妻女便会立刻送上船,沉入大海。” “原来你有亲人。”姜辛夷含泪摇头,“原来你的也是女儿……你的女儿是宝物,青青的命在你眼里却如蝼蚁,可以轻易杀死……” 黄炎道没有否认,他听着姜辛夷这般痛苦的声音,反倒有了满足:“呵,她的命根本不值钱。” 姜辛夷顿时失控:“你以为你的妻女能平安吗!你若不说,我便出去广告天下,你指认了凶手。他一样会杀了你的妻子女儿!黄炎道!你们去地狱里重逢!” “……你是大夫,你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是大夫,可我也是一个姐姐!”姜辛夷忽然抓到了他的软肋,“你说,我们可以先凶手一步抓住他,可若你不说,你的妻女就真的死了。” 黄炎道错愕:“你怎会做这种事!她们是无辜的!” “她们哪里无辜!你在聚宝镇敛的人命钱难道她们没用一分!你这么多年来助纣为虐赚的钱难道没有给她们买房子!她们的吃喝用度难道不是用的你的钱。既然用了,那算什么无辜!” 黄炎道惊诧,整个大牢的人也无一劝阻。 ——对啊,既用了沾了血的钱,那算什么无辜呢? 不知道就能算无辜了?可夫妻这么多年,同床共枕的人是在做什么勾当,妻子真的不知道吗? 黄炎道愣了许久,他能感觉得到姜辛夷不是在诈他,她是真的打算这么做,拉着他的妻女去死,为她的妹妹陪葬!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你想这么做,也要真的有可以指认的凶手啊,否则凶手怎会听信谣言我背叛了他呢。” “魏不忘。” “……” 李非白在旁一字字说道:“我们早知你的主子,就是魏不忘。” 黄炎道怔神:“知道了又何必我来指认……” “如你所说,我们没有证人,但我们有证物。当然,若你手上也有能一举扳倒他的证物,罪上加罪,让他无法翻身,那再好不过。” 姜辛夷倒是冷静下来了,证物……他们有个空气啊有,李非白这是在诈他。 而且看样子黄炎道好似相信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仍在犹豫。 李非白继续说道:“这是你唯一能救你妻女的机会。” 黄炎道迟疑许久,才终于说道:“给我洗个脸,我不愿如此狼狈。你们想知道的,我说……”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大理寺街道外茶楼上,魏不忘点的茶水早已凉透。 他双目微阖,气息却并不太平稳。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直到门被推开,他才睁眼看去,笑道:“杂家知道,九殿下一定会来的。” 秦世林面色冷峻,说道:“你若是要我救黄炎道,就免了,那是大理寺,我无权过问犯人。” “九殿下真是好生冷漠。”魏不忘说道,“黄炎道是为杂家办事的,可是杂家……也是为殿下办事的啊。” “……魏不忘你……” “同乘一船,殿下在头,杂家在尾,这少了谁可都是不行的。”魏不忘悠悠替他斟着冷茶,笑道,“若没了杂家,殿下这船……可就沉了啊。” 秦世林皱眉,这狗东西,竟敢威胁他! 第175章 毒蛊发作 秦世林盯着魏不忘,对方的话已是咄咄逼人,只差没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他同意了。 他冷言道:“即便公公要说出实情,可也要父皇会信。他早就不信任你了,否则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让大理寺捉了你,让你背上私造火药作坊的罪名。” 魏不忘笑笑:“对,皇上如今对殿下宠信有加,不信杂家。可是皇上的疑心何等重啊,他若听了你我勾当,他是不会信我,也不会对你如何,可是绝不会将皇位交给你。殿下可愿意赌赌?觊觎您位置的人可不少呢。” 秦世林负手紧盯对方,心中已将他这阉人骂烂了。 好一只狗,竟敢威胁他。 魏不忘轻叹:“杂家当初也为殿下的根基打了好多钉子,助您高楼稳固,大厦不倒。可殿下刚爬上高位,就将杂家忘在身后,当真令人难过。” “公公言重了。”秦世林自知若不帮他救出黄炎道,他根本不会松嘴,“你说,要我怎么救他。” “他一个废人,不必救了。”魏不忘说道,“杂家要拜托殿下的,是如何——杀了他。” 秦世林微顿。 魏不忘笑道:“他开赌坊,卖妇人,早该死了,要在大理寺的大牢里将他救出来,相信谁也没有这个本事,连殿下都要忌惮他们三分。” 秦世林蹙眉道:“公公说事就行了,何必隐约挑拨我与大理寺的关系。” “哈,是杂家多嘴。”魏不忘说道,“杂家想求殿下的,是杀了黄炎道,以绝后患。” “怎么杀?救人难,但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也很难。” “殿下且听老奴说……” 一番细语,听得秦世林汗毛直立,随即问道:“你不会对本殿下也下了蛊毒?” 魏不忘失声笑道:“蛊王要十年人血才能喂成一只,极其稀罕,杂家已经用在黄炎道身上,殿下放心。” 秦世林半信半疑,但也离他远了几步,说道:“我会去杀了黄炎道。” “那就劳烦殿下了。” “嗯。” 看着离去时脚步极快的九皇子,魏不忘吃吃笑了起来,都是贪生怕死之徒。 他笑着笑着,胸口微闷,再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 魏不忘愣了愣,看着那桌上赤红的血,仿若一桌饕餮残食,要吞人性命。 他随即又笑了起来。 要快点啊,至少要在他临死前,看到东厂重回辉煌。 如果不能,那就——通通去死。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秦世林约见了李非白,他也是等得茶水将凉,对方才出现。 李非白大概猜到他因何而来,九皇子和魏不忘早已联盟,黄炎道又是魏不忘的心腹,那么多的大事都是黄炎道替他办的,但凡供出一条,都足以让魏不忘获罪,下狱斩首。 如今秦世林来,也无非就是为了让大理寺放了黄炎道。 可是……像九殿下这样聪慧谨慎的人,会这么做?他只会早早跟魏不忘撇清关系。 “我知你今日忙,但还是想一见,就耽搁你片刻。”秦世林说道,“先坐下来喝杯茶。” 说着他让侍卫去喊伙计换壶热茶,李非白拦下侍卫,说道:“如殿下所说,下官今日确实很忙,还请殿下长话短说,一会下官就要回衙门了。” 秦世林了然,抬手道:“不必换茶了,你们退下。” 未语,他便笑笑:“李少卿怎么无比防备的模样?本殿下只是邀你来叙旧。” “我知道黄炎道是魏不忘的心腹。” 如今黄炎道正在大理寺招供,魏不忘罪证颇多,罄竹难书,恐怕要好一阵子才能招供完。 可李非白忽然隐约意识到即便黄炎道说出实情,可是魏不忘应该仍有办法自证清白,他本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而魏不忘未必能知道自己已猜出他就是黄炎道的主子。 既然如此,他愿以自己为诱饵。 ——对,我知道黄炎道的主子就是你魏不忘。 ——来杀我灭口。 这是一场从阴沟里摆到台面上的较量。 他想给曹千户报仇,给青青报仇,给所有枉死在魏不忘手下的人报仇,为扶正被践踏的律法,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秦世林也没想到他竟直接说出这种话,他难以理解:“为何要说?你不怕……他对你动手吗?” 李非白皱眉:“怎么,殿下丝毫没有怀疑我说的话,是殿下一早就知道黄炎道就是魏不忘的人是么?” 秦世林一顿,没想到他竟给自己挖了个坑跳。 李非白说道:“你明知道魏不忘是什么样的人,可依旧跟他联手,如今你的地位已经稳固,皇子中九殿下最受重用,甚至将被派去治理黄河那样的重任,已是羽翼丰满可以脱离他的掌控,可如今为何还要助纣为虐?” 这声声质问令秦世林愣住,片刻他轻笑:“受他人恩惠,便是同乘一船。谁都走不了,走了,船便沉了。” “殿下为何不泅水逃离?难道你要一世受他掌控?” “大权在手时,便无人能左右我。” “殿下是不知东厂势力,还是太轻看魏不忘了?”李非白摇头说道,“他是心狠手辣之人,但绝非蠢人,继续与他联手,你将越陷越深,更加无法摆脱他的操控。” 秦世林不愿听这种话,这听来像是他已经被这阉人吃定了。 他乃是皇子,竟要受阉人牵制? 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屈膝在魏不忘之下! 可转念想来,他如今要帮魏不忘做的事,虽说他一再强调此事办成会两清,可当真如此么? 回头这件事又将成为魏不忘新要挟他的手段。 秦世林已起了一丝寒意。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你不是还要回去忙么?去,改日我邀你喝酒。” 李非白蹙眉:“殿下难道不是要我救黄炎道?” 秦世林苦笑:“他与我何干呢……我早就跟他撇清关系了,是李少卿不信。” 李非白确实不信。 莫非是方才他说动了九殿下? 他着实不懂他要做什么,但不求情那更好,免得他又费这个时辰去解释,便起身离去了。 秦世林看着桌上冷茶,一口饮尽。夹着秋日凉意的茶水入腹,似乎瞬间让人清醒了过来。黄炎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到父皇耳朵里,无论大理寺有没证据证明黄炎道是魏不忘的人,以父皇多疑的性格,肯定会继续质疑魏不忘。 而他跟魏不忘过往走得亲近,父皇难道不知道? 秦世林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蓦地起身,唤了侍卫备马车。 侍卫问及他去何处,他答道:“进宫。” 他决意向父皇撇清自己与魏不忘的关系,但他不会说出魏不忘做过什么事,否则自己就是同流合污欺君犯上,他只会说魏不忘为他做的一些助力。他会避重就轻,保全自己,得到父皇完全的信任。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回到大理寺大牢,黄炎道已经交代了很多事,连杨厚忠都惊叹那一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供词所说的罪证,他说道:“我杨某活了那么久,就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罪大恶极到这种程度。” 黄炎道仍在说,衙役仍在记录。 李非白边听边看供词,发觉上面的事几乎都是最近十几年的。 姜辛夷突然打断问道:“十年前的宫廷兵变,我师父一事可与魏不忘有关?” “哈。”黄炎道轻笑道,“不着急,总会说到的。” 姜辛夷微愣:“所以有关系?” 黄炎道故意不答,他在记恨李非白弄瞎了他的眼睛,他可没忘记李非白跟姜辛夷已近乎恋人的关系。 恨屋及乌,他恨李非白,甚至想隐瞒一些姜辛夷迫切要知道的事。 可是若说了林无旧一事,那是杀死魏不忘的一把利剑,他终究是要说的,不过——他要放在最后说。 黄炎道如此想着,张嘴要继续交代,可他突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肠子里钻出来,猛地一窜,令他差点作呕。 他不适地站了起来,随即肚子剧烈疼痛:“有刀、有刀在刺我……” 他艰难痛苦地捂住肚子,受伤的眼睛再次迸出血,却是浓黑的血。 姜辛夷猛地反应过来:“他中毒了。” 她立刻从身上取出银针要施救,可黄炎道却痛苦得到处乱撞。 他本就瞎了,如今更是什么都不管不顾,撞得头破血流。 “黄炎道你躺下!”姜辛夷看着他眼眶里淌出的黑血,自知不妙。 李非白立刻上前要擒住他,可黄炎道跟发了疯似的躲避:“毒王醒了!” 姜辛夷说道:“有人触发了他身上的蛊毒。” 黄炎道颤颤伸手指向一处,只知道那里有令他恐惧的味道。 而他所指的人,正是李非白。 李非白刚朝他走近两步,黄炎道就厉声:“不——” 可就是这两步的距离,黄炎道就像被扼住了喉咙,顿时七窍流血,像瞬间被恶鬼夺了性命,重摔在地。 当场气绝了! 第176章 夕阳西下 黄炎道连被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死了。 发作和死去只在须臾之间,等姜辛夷银针刺入,也是回天乏术。 她怔了怔,抬头说道:“他没有交代我师父的事?” 负责记录供词的衙役回想片刻,说道:“没有。” “可他分明好像是知道的……”姜辛夷不甘心地抓着他的衣裳,狠狠盯着这确实该死,但不该现在就死的男人。 “完了。”杨厚忠紧抓供词,“即便这已写了十余张供词,可是没有他亲手画押,根本不作数。” 姜辛夷说道:“这既是他亲口说的,在场也有九人听见,怎会不作数?” “差个手印。” 她立刻将目光放在死去的黄炎道手上,随即抓了他的手就要去画押。 李非白见状当即拦住她:“辛夷,不行。” 姜辛夷问道:“为何不行?这些都是他说的话,为何不能画押?这里九个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这些话!”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此时画押就是在骗人。” “既是事实算什么骗人,只要这里的人不说便好。” 李非白执拗地捉住她的手,声音坚定:“这是欺君之罪,你可想过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在场的人都会死。魏不忘终究是东厂厂公,位高权重,底下孝子贤孙成千上万,他们怎会轻易放过杀死魏不忘的人?我和你可以视死如归,可他们呢?” 姜辛夷冷静下来,她扫视着大牢的衙役们,她甚少与他们打交道,可是他们的脸她都认得,也叫得出名字。 算得上是熟人。 他们面色略有担忧,欲言又止,可还是没有说什么阻拦的话。 仿佛只要她想这么做,他们也愿以命相陪。 任谁听了魏不忘的恶行,都不愿坐视不理啊。 可姜辛夷却犹豫了,李非白说的对,一旦画押的事情暴露,那这里的人都要被问责,即便朝廷只将伪造的事责怪在她的头上,可东厂的人难保不会记恨衙役们,伺机报复。 她顿时失去力气,松开了黄炎道的手,可又压制不住失落:“是我冲动了。” 杨厚忠说道:“没有指印,这罪证我一样可以呈上去。就当是交给皇上自己看,心里有杆秤衡量。” 犯人已死,最大的补救也只有这样了。 说话间,黄炎道的脸忽然动了动。 众人立刻屏息看去。 只见他满脸黑血的脸在蠕动,仿佛有颗硕大的珠子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 突然一只肥硕的蠕虫从他的嘴巴里硬生生钻了出来。 姜辛夷微瞪双眼:“毒王。” 剑光闪过,毒虫身断两截,挣扎片刻黑血流尽死去,只剩皮囊。 姜辛夷盯着毒虫略一想,向李非白问道:“我们审问的人中,只有你出去过,你去见了谁?” “九殿下。”李非白问道,“怎么了?” “中计了。”姜辛夷已想明白了其中门道,这种下作的手段她曾跟着师父四处游走时见过,“毒王平时只是寄样在宿主体内,需要一定的刺激才会苏醒,一旦苏醒将会蚕食宿主,啃噬五脏六腑,吃光脑子。黄炎道便是因毒王而死,但是诱因……” 李非白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他说道:“九殿下就在附近茶楼等我,我出了衙门口就直奔那里,与他小坐片刻,随后回来。期间没有与任何人驻足说话,以他的身份和魏不忘的交情……” 是谁投毒答案呼之欲出。 杨厚忠说道:“可这九殿下是如何给你下毒的?” 姜辛夷说道:“诱发毒王发作需要特定的药,我想许是九殿下身上携带了药,你与他同坐一处,身上便沾染上了。李非白,你成了载毒之人。” 李非白诧异:“没想到他竟用这种方式下毒……” “这怪不得你,你不知其中门道。”姜辛夷说道,“他是皇子,要见你你不得不见。而且恐怕谁都想不到,堂堂皇子竟会做这种阴毒之事。” 杨厚忠说道:“我先进宫一趟。” 他说着将供词一一收好,又觉不放心,对李非白说道:“你那三十暗卫借我一借,我怕在进宫的路上被魏不忘的人给剁了脑袋。” 李非白说道:“暗卫会一路护送大人进宫的。” “有劳。”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天色未沉,魏不忘急匆匆进了宫。他在大殿外跪地等了许久,都没等来皇帝召见。等得他都觉气虚了,蒋公公才出来,弯身搀扶他:“皇上要见你呢。” 这宫中唯一与魏不忘资历相等,不必尊称他“您”的,也唯有蒋公公了。 两人当年一齐入宫,因一路侍奉的主子不同,也无利益相关,后来魏不忘又去了东厂,两人就更无纠缠,是以关系倒是不错的。颇有些相互依偎、拂照同窗人之意。 只不过魏不忘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死守东厂,而蒋公公早早的就与宫女对食,认了几个干儿子。干儿子又生了许多孩子,每年他告假出宫休息,都是儿孙绕膝。 但魏不忘不羡慕他。 唯唯诺诺了一世,死守着个皇帝,除了能在宫女太监面前得到几分笑脸,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死太监,什么都不是。 没有地位、没有权势,连为家人安排个官位都做不到。 孙儿绕膝有何用? 无用! 他客气道谢,缓缓起身,自嘲道:“上了年纪,这腿脚愈发不好了。” 蒋公公笑道:“你这身子骨比我硬朗着呢,杂家就要离宫了,老伙计你可要好好顾着自己啊。” 魏不忘微顿:“这是要……告老还乡了?” “已得皇上恩准,明日便能还乡了。”蒋公公说道,“杂家这腿也不好,伺候皇上力不从心,是时候让新人接任了。” “哦……”魏不忘话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 就连自己此行来是为了什么事都在一瞬间忘记了。 回老家颐享天年了啊。 魏不忘走了会神,蒋公公笑道:“你且进去。”末了向来不愿多事的他又说道,“若是可以,你也离了朝堂,回家去。守着一亩三分地,总比头上悬着一把剑好。” 这是作为同僚最后的劝告。 魏不忘听明白了,但他不需要这种好心。 “晓得了。” 蒋公公看着毅然走入大殿的魏不忘,头发银白,背影也不似过往笔正。 老了啊。 都老了。 可却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蒋公公轻轻摇头,收回了颇带遗憾的视线,对旁边的小太监说道:“回屋,收拾收拾细软,明日一早就走。” “是,公公。” 第177章 不释兵权 大殿富丽堂皇,即便没有点几盏明灯,在宝石玉石相映中,也依旧明亮。那点点折射的光芒,甚至令魏不忘觉得略微刺眼。 天子在遥遥龙椅宝座上,魏不忘匆匆上前跪地问安。 “起来。”秦肃手指轻叩扶手,轻微沉闷的声音在大殿似鸟儿啄木,吭吭吭地令人觉得聒噪。他说道,“大理寺近日捣毁了一间赌坊,你可耳闻此事?” 魏不忘说道:“小的也有耳闻,听说是李少卿带的人马,追踪人牙子贩卖少女一事,结果追至赌场,那赌坊掌柜乃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李少卿便将人抓了,想必如今还在大牢里审问。” 秦肃淡声道:“看来东厂的消息也不灵通了。” 魏不忘慌不迭又跪下:“小的惶恐,不知小的说错了什么。” 秦肃将手中的一沓供词朝他扔去:“那黄炎道刚刚已经惨死,这是他临死前说的话。” 魏不忘忙伸手去接,俯身拾起几张,粗略看了一眼,满眼惊诧:“这黄炎道的主子竟做了这样多的孽事,开设赌场、逼良为娼、贩卖孩童、蛊惑官员、买官卖官,竟还造火药坊,条条死罪!请皇上立刻将其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他言真意切,就连紧抓纸张的手都在发抖,仿佛是气到了极致。 秦肃眉眼微凝,看着似乎忠心耿耿的魏不忘,许久才说道:“黄炎道所说的人,是你。” 魏不忘大骇:“皇上冤枉!这是有人栽赃!” “谁栽赃?” “大理寺与东厂多年鼎立,和我们并不算一条心。上次他们污蔑小的私造作坊不成,如今又捉了个赌坊老板试图将谋逆的帽子扣在小的的头上,小的怎敢做这种诛灭九族的事。这赌坊老板是个黑心冷血之人,他定是做过许多歹毒的事,可是不能凭大理寺献了几张供词,就说是小的指使的。这上头有他的手印吗?真是他本人证词吗?”魏不忘痛心说道,“大理寺不是最讲证据的衙门么?如今却如此草率,是不是非要将老奴置之死地才会放过东厂!” 饶是深谙他狐狸本性的秦肃也觉他这番说辞很是真诚。 也很有道理。 任谁看来,魏不忘都是忠心之人。 秦肃蓦地笑笑:“魏公公的忠心朕一直知道,朕在做皇子时,对东厂和魏公公颇有芥蒂,甚至想取缔东厂。可朕登基后,蒙魏公公不计前嫌,依旧用心辅佐朕,这份恩情朕一直记得。” 伏地跪着,埋首不起的魏不忘眸光冷然,低声道:“那时也因是先皇总是嘱托小的,要尽力辅佐未来君主,尤其是五王爷。可小的那时便知,皇上才是真龙天子。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您擒了前太子,平定了兵变,尽显帝王风姿。小的哪敢说什么不计前嫌,分明是皇上心胸阔如大海,容纳了老奴。” 秦肃听这些漂亮话也听得腻烦了,他说道:“既这些事与你无关,证人也已经死了,那就罢了。” 魏不忘很是意外这件事竟结束得这样快,但他还是叩首谢恩。 秦肃又说道:“明日蒋公公就回老家去了,朕记得你们是同一批进宫的宫人。” 魏不忘答道:“皇上您的记性着实是好,确实如此。” 秦肃笑道:“那魏公公可有回归故土的想法?” “唉。”魏不忘重叹,“小的不似蒋公公早早认了有干儿子,有家可回。小的的家就是东厂,离了东厂就无处可去了。” “哦。”那就是不愿走,不愿放弃手里的权力了。秦肃没有显露不悦,“你回去。” “小的告退。” 从大殿退出来,魏不忘越想越不对劲,待出了宫门,早已等候的一众锦衣卫急忙簇拥而来。 沈千户将手中的披风为他系上,边走边问道:“都督,皇上没有为难您?” 魏不忘仍在沉思方才的事,无心顾及他的问话。他走了片刻,猛地意会:“糟了。” 沈千户问道:“都督所指何事?” 魏不忘皱眉:“上回火药坊一事皇上并无证据,却兴师动众将我关在大牢。如今有黄炎道十二张证词,他却随意饶了我,这已是蹊跷。” “黄炎道不是死了么?他在临死前画押了?” “没有。” “……请都督恕属下愚钝。” “上回是诱饵。”魏不忘眸光沉冷,心思更沉,“不过是为了看看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是效忠于我,怕是……要寻事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沈千户只觉背有寒意,只差没说皇帝真是只老狐狸。 魏不忘低眉沉思,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想必上回他被投进大牢,皇帝已知道他的势力何其庞大,不敢轻易将他杀了。 那如今皇上缺的,就是一个将他定死罪的契机。 在他找到那个契机之前,他还有活路。 活路之一就是他答应方才的事——解兵权,远离东厂,解甲归田。 这是皇上给他的体面。 可是这种体面他不稀罕,他宁可啊……让整座竟是都染上鲜血,也不要由他一人冷冷清清地离开东厂,离开京师。 要死一起死! 这边魏不忘出宫的消息禀报回来,秦肃便说道:“这老东西,非得死了才愿罢手。” “魏不忘对权势已到了痴迷的程度,并非正常人了。” 他的身边,正是杨厚忠。 秦肃问道:“那些罪证当真都是黄炎道交代?” 杨厚忠作揖肃色答道:“回皇上,确实是他亲口招供。” 秦肃神色微沉,杨厚忠又说道:“上次证据不足,暂且关押魏不忘,朝廷百官蠢蠢欲动,已初见其势力分布之大。贸然抓捕魏不忘,想必会让他反咬一口,拼个鱼死网破。” “你如何看?” “找到证据,将其捉住,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方能肃清朝廷乱党。” 秦肃微微点头:“朕知道了。”他又问道,“成守义最近如何?” 话似随便一问,可又显得太过随意。 就仿佛——他问过几百遍这个问题。 杨厚忠说道:“无异常。” 秦肃忽然一笑,语气略冷:“这三年来,你答这三个字的频次愈发的多了。” 杨厚忠低头不语。 秦肃说道:“无异常也好,若有,就真该头痛了。” 总不能拽下一个魏不忘,又将一个成守义砍了,那朝野的舆论恐怕能骂得他皇位都坐不安稳。 “回去。” “是,臣告退。” 秦肃坐在宽大的宝座上,手指又轻轻叩起了扶手上的宝石。 吭、吭、吭…… 声声入耳,似在牵引他,理顺他杂乱的思绪。 要找什么法子……置魏不忘死地呢? 第178章 凛冬将至 黄炎道死了,虽然他没有提及师父林无旧的事,但是从他的反应来看,姜辛夷反而更加肯定魏不忘必然跟师父的死有关。 可如今要从哪里着手,才能确定这个猜测? 她久站窗台,直到旁边房间的窗户也打开,她才探头看去。 便对上了同样探头看来的李非白。 李非白看着她疲倦的双眼,说道:“你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整觉了,去躺躺。” 姜辛夷摇摇头,默然片刻忽然开口:“李非白。” “在。” 她看着地上投映的影子,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出口了:“我们改日去赏红枫。” 再不去,深秋一过,便迎寒冬,红枫也就落尽了。 人生遗憾的事已然很多,她愈发明白如果太执着一件事,那会令她忽略和错过许多事。 师父的仇要报,但她依旧可以去赏红枫,可以去吃好吃的,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必将自己困在囹圄中。 这或许才是师父所希望的。 李非白很是意外她邀自己赏红枫,他隐约觉得她似乎跟过往更加不同了。 “你从泥潭里爬出来了?” 姜辛夷蓦地笑笑:“李非白你问的真不客气。”她仰望灰蒙蒙的天穹,微有凉风,这是深秋将至的信号,“我想,师父和青青都不愿看我整日消沉。人若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是会疯掉的。我要是疯了,就没人记得他们,更没办法亲手替他们报仇。” 她说着,那种痛苦又再次袭来,无法释怀。 “只是李非白……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查……我不擅长这种事,空有愤怒,却毫无头绪……再找不到凶手,我还是会疯的……”姜辛夷伏在窗台上,喃喃道,“师父为何不给我托梦呢……” “会找到凶手的。”李非白安抚道,“如今已经有眉目了,你师父离开宫廷八年,可依旧被人找到并以残忍的方式杀害,这只能说明凶手忌惮又憎恶他的存在。对他有那样大敌意的人,一定是跟他当年有瓜葛的人。” “可是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只要有凶手,就一定能找到。”李非白说道,“如果能进宫里问问当年的老人,当年你师父在宫里最后几个月的行迹和所为,或许可以知道他到底怎么得罪了凶手,为何会遭到那样的记恨。” 姜辛夷说道:“可以把凶手代入成魏不忘吗?” 这个他们曾假设过,而且魏不忘也是最接近凶手的人。 只是没有证据。 如今李非白想找证据,可是要从哪里入手,找到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大理寺将从四海赌坊清点出来的财物封存,杨厚忠携了赃物账本呈上。此事也就结束了,接下来赃物何去何从都与他们无关,只要将牢里的人一一发落便可。 人数众多,也需时日,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好的。 京师最大的赌场青楼被毁,其他小赌坊和青楼都赶紧关门避开风头,没来得及跑的人都被衙门抓了回去问罪。 一时京师风气肃清,夜里连扰民的聒噪声都消减了许多。 渐入深秋,天气渐凉,夜风袭来时仿佛让人觉得初冬已至。 丘连明如今已经不做面食了,不是他怕苦,而是姜辛夷正式喝了他的拜师茶,之前是随他自学,偶尔督促考问,如今为他列了一张纸,除却作息,还有每日要学的东西,甚至连吃饭的时辰都给他定死,不许他将时间荒废在别处。 真是宝渡看了都摇头。 趁着姜辛夷还没来,他拿着鸡毛掸子扫着药柜的灰尘,感叹道:“丘老弟啊,这拉磨的骡子都不带这么忙的啊。” 已经在摆开书籍笔记的丘连明听后说道:“我听师父说好像也要给你编排一张呢。” 宝渡只觉头皮发麻:“造孽!” 说着就见有人影进来,光是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了。他一回头就看见姜辛夷手上果真拿了张纸,他苦着脸说道:“饶命啊掌柜,虽说我少爷把我扔来做学徒,可我还是我家少爷的人,您可不能安排我寅时起床读书认字的。” 姜辛夷皱了皱眉头:“我何时要安排你做活?” “咦,没吗?那你手里的是什么?” 姜辛夷将纸张交给他:“给宋安德抓点药送去。” 宝渡接过,问道:“宋老弟的手应该好了?”他扫了一眼药方,每日抓药上百贴,就算是狗也该记得这些药性了。他看出药方是偏安神养心血的药,“他还没缓过神吗?” 宋安德这一休养就是一个月有余,手伤早就好了,但是他也不回衙门。 也不离开辛夷堂。 整日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宝渡起夜时听见过他屋里传来“刮呲刮呲”的声音,见人一说,丘连明摆手:“我路过时,听见的是‘砰砰砰’的声音。” 姜辛夷说道:“我听见的怎么是‘哐哐哐’的声音?” 三人三音,直到常住的宋大娘过来,他们问及夜里的声音,宋大娘默了默说道:“好像是哭声……” 得,四人四声,根本不知道他在屋里做什么。 可也无人去打扰他,不至于在屋里分尸就成了。 那也不是他宋安德会做的事。 宝渡还没来得及去抓药,门外有人进来,他顺口说道:“我还没开始放牌呢……嗯?宋老弟!” 姜辛夷和丘连明都齐齐抬头看向门外,宋安德竟是一身官服。 这官服本就是量身裁剪的,十分贴身。他这一个月削瘦不少,衣服也显得有些松垮了。 只是这眼神更加坚毅,灼灼有神。 姜辛夷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的怪……哪里呢……她再看宋安德,终于明白了——一月有余,仿佛五年不见,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和难以言喻的刚毅,显得很是沉稳。 若说之前他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如今就是紧抓水池淤泥的莲藕,稳如泰山,没有人可以动摇他。 她微微吃惊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但凡能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有所转变的,唯有一个可能——历经过生死。 可那野狼山深坑一跌,也不至于让他有这么大的转变? 宋安德看着铺子里三人,笑笑:“我刚从衙门回来,吃个早饭就回去当差了。” 宝渡和丘连明都想要问他些什么,忽然听见姜辛夷“嗯”了一声,淡声:“像往常一样。” ——像之前一样,憨憨的、有目标地过日子。什么都不要想,埋头冲。 ——万事都抛在后面,不要想太多,不要让它们绊住你。 ——你是宋安德,说过要在京师站稳脚步的人。 明明对方只是一句话,可宋安德却听出了千言万语。 他多日来对青青的挂念在看着她的姐姐时终于有些撼动,他眼眶微微湿润,偏身说道:“嗯!” 宝渡和丘连明也意会了她的意思,没有多追问。 只看着宋安德手扶在腰间配刀上,大步往外走,身影笔直而巍峨。 好一会姜辛夷才说道:“他这连早饭都不吃了?” 宝渡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冷面掌柜呀! 气氛刚缓和,姜辛夷就听见帘幔后有人低低啜泣,她走到那掀开帘子,就见宋大娘已经走到廊道,背影清瘦,抬手擦泪。 她默然片刻,又放下帘子,没有追上去安慰她。 如今宋安德振作了起来,对宋大娘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她轻垂眉眼,铺子外又传来脚步声,这回是宝渡先开了口:“少爷早。” 她回头,李非白就说道:“宫里传了旨意,要你我进宫。” 姜辛夷动了动耳朵:“我?” 没喊错人? 李非白点头:“对,你——我,一起进宫。” 第179章 怜妃 “传你进宫不奇怪,传我进宫做什么?” “我也不知,传话的公公倒是笑盈盈的,说去了便知。” 姜辛夷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进宫去,被人卖了都不知。” 李非白笑了起来:“哦,你看你什么都不知就随我进宫去,被我卖了也不知。” “……这话我没法接了。” 李非白安抚道:“去了便知,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情。” “嗯。” 大理寺离皇宫并不算太远,马车很快就到了那儿。 公公与门口侍卫交谈两句,连同马车就一块放行了。 李非白也意识到了这点,说道:“不是去大殿,约莫要去远一点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料,马车驶了一刻才停下,还未下车两人就已经觉得这周遭气味异于皇宫内梁木的气味了。 隐约还听见骏马长啸声。 连人声也异常热闹。 两人下了车,便见长栏在前,数十匹骏马长立围栏内,匹匹矫健,肌肉紧绷,都是宫廷里喂养的宝马。 那儿已经有不少人扎堆说话,都已卸了宽松长衣,换上修身的衣裳,连袖子都束起了。 不必李非白解释姜辛夷都明白了——这是狩猎场。 公公领了两人到跟前去问安,已换上便衣的秦肃说道:“入冬前的猎物积攒了三季的肥肉准备过冬,此时的猎物最是肥美,身体又笨重,是狩猎的好时机。朕想着李爱卿身手了得,召你来看看能不能拔得头筹。” 李非白说道:“较之马上功夫,臣更擅长断案。” 旁人笑道:“李大人可不能如此谦逊,谁不知李家儿郎从小就习十八般武艺,都是马背上的男郎。等会你可得手下留情,给我们留点面子啊。” 许是今日狩猎,来者都是皇帝挑过的武者,不太拘泥礼节,因此说话也随意许多。 一会秦世林闻声过来,便与李非白笑说道:“李少卿你怎么才来,一会与我组队如何?” 他十分熟稔地站在他一旁,旁人心下已有些明白,这九殿下与李非白看来很是熟悉啊。 朋友? 李非白客气道:“承蒙九殿下厚爱,下官只是来凑个热闹,与我组队恐怕会耽搁您狩猎。” “输赢是其次,这过程让人高兴便好。” 旁的皇子见状,也不愿错过与李家结交的机会,说道:“倒不如来我这,李少卿可不必担心拖后腿这事。” “与我结伴正好,李少卿就随我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无形拉扯,早就被他们挤到一边的姜辛夷觉得此时李非白就是一块肥肉,被众人虎视眈眈盯着。 像来……怎么有点好笑呢。 李——肉包子——大人。 秦肃忽然说道:“朕正好缺个伴,李少卿就入朕这队。” 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放弃了争抢,李非白也觉自己得救了。李家儿郎的身份让他自小就受益,不过也似无形牢笼,总会将他困住,给他带来许多不便。 无论他答应哪位皇子,都会得罪人。 而皇上此刻开口,宣示了帝王的公正,皇子们也不会记恨他谁也不选。 等李非白心中冒出一丝感激的念头时,才猛地回神——当年小叔是不是也是这么被他迷惑得死心塌地的。 他终于意识到帝王笼络人心的手段了。 ——他或许早就知道皇子们会抢夺自己,可他偏是不早些开口,待时机成熟再阻止,自己对他便有了感激之心。 李非白看着散开各自去准备的人,深觉自己毫无城府。 姜辛夷这会才走过来,说道:“你知道方才你在我眼里像什么么?” 李非白问道:“像什么?” 姜辛夷抿抿唇角,一字一句道:“肉——包——子——” 李非白哑然失笑。 一会宫人拿了便服来让他换上,姜辛夷一人无事,便坐在椅子上看那狩猎场。 狩猎场足足围了一座山,只得一个入口。 女眷已越来越多,但没有人像姜辛夷那般自在地坐着,还吃起了糕点。 ——突然被传召进宫,她着实饿得很。 “无怪乎说无论美人做了什么事,都不能说是做了错事。” 姜辛夷抬头,就见一个妇人在旁,笑盈盈看着自己。她年轻时应当也不算很美,约莫是小家碧玉的类型。从她的穿着来看,是个妃子。 旁边宫女轻喝:“见了怜妃娘娘也不知问安,你是哪家的女眷,如此不懂规矩。” 姜辛夷微微皱眉,想起来了:“您是九殿下的母亲?” 怜妃淡笑,宫人气道:“你到底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这是姜辛夷姜姑娘。”怜妃轻责,“不可如此无礼。” 宫人恍然:“原是姜姑娘……是奴婢无礼了。” 姜辛夷已向怜妃问了安,又问道:“不知我方才只是坐在这里吃了几块糕点,算是做了什么错事?” 怜妃示意她坐下,笑道:“往年来说,唯有狩猎场开了大门,男儿们上马狩猎了,女眷才可用食。你方才是犯大忌了,门未开,便吃了起来。” “那宫人应当告诉我这个礼仪。”姜辛夷说道,“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怜妃点头:“确实,此次狩猎是皇上的意思,但安排这些的人却是我,是本宫疏忽了,怪不得你。” 姜辛夷已经感觉出来她从一开始就在跟自己亲近,这么多人都照顾到了,可偏是特地传召入宫的她被疏忽了,还任她吃了半日糕点,这不是故意借事找话么? 她并不蠢笨,也不揭穿,对方若有目的,那就一定会主动先说。 此时那鼓声大动,沉闷厚重的鼓声传遍山林,传出宫廷高墙。 “狩猎开始——” “今日猎首为——白色玉兔。” 鼓声仍在,猎场山门已开,众儿郎骑马奔入林中,浩大的声势伴随着振奋人心的鼓声一同没入林中。 姜辛夷微抿唇角。 狩猎的好戏开始了,那她这边的好戏,是不是也要开始了。 第180章 当年宫人 山门大开之际,猎场瞬间喧闹,猎场山下的女眷们也因没了男人在场,绷着的气氛也松懈下来。 她们游走在猎场周围,时而以扇掩面笑着,时而捻了吃食。 在姜辛夷看来,这仿佛是换了一批人。 “看着奇怪,是么?”怜妃说道,“宫廷的气氛便是如此,本宫在做女儿时,也是这般到处走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宫门。哪怕是逢年过节,也只有父母进宫来探望,接受他们的跪拜问安。” 姜辛夷听着她平静的语气,说道:“娘娘好似并不介意过这样的日子。” “哪有什么介意的说法。”怜妃淡然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身在其位,便顺应地接受那个位置要做的事,本宫竭尽全力去做好便觉得是最有意义之事。” 姜辛夷微微垂眉,所以如今她是九殿下的母亲,儿子想成为君王,她是以助力儿子登基为自己的目标? 应当是如此。 无怪乎她能有秦世林那样聪颖睿智又沉稳的儿子。 他多少是像了他这个母亲的。 姜辛夷明白了:“娘娘寻民女可有什么赐教?民女愚钝,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怜妃笑笑:“倒是个直脾气的姑娘。” 所以难怪在感情上颇清冷的儿子会喜欢她,他在宫里见过太多弯弯绕绕心思的人了,如今有个这样直率的姑娘在面前,饶是她也很喜欢。 但也正因为怜惜这姑娘,怜妃倒不希望她日后会入儿子的后宫。 她深知一旦男人对女人喜欢的炽热退去了温度,那他便会厌恶她的直率,将曾经的欣赏变成不温柔的借口。 他不过是失去一个后妃,可姑娘却会失去她的一生。 没有姜辛夷,依旧会有很多女子愿意入宫。 怜妃不希望这样一个直率有个性的姑娘被埋没在宫里,更何况她还那样懂医术,更是难得。女子成才不易,她若亲手折断,那同为女子的她也不忍。 “倒也没别的事,只是想当面谢谢你。” 姜辛夷困惑道:“谢我?” 怜妃说道:“当年本宫身份低微,就连宫人都不诚心伺候本宫,得病了也不理会,幸得你师父出手,才救了本宫一命。这份恩情本宫一直记得,你师父在宫里时曾为许多贫苦宫人治病,我想这份恩情不单单只有本宫记得。” 姜辛夷说道:“师父是大夫,这是他应当做的。” 怜妃轻轻摇头:“宫里那么多大夫,也只有你师父才会这样做。” 姜辛夷忽然想起李非白说过,若能问问宫里的老人,或许能得到些关于师父的蛛丝马迹。她瞬时来了精神,问道:“娘娘可了解民女的师父?” “谈不上了解,你师父待谁都好,这也就令他待谁都一样,并无深交。” “就没有深交的宫人?” “应当没有。”怜妃问道,“辛夷姑娘是想问什么呢?你可以直说。” 姜辛夷略一想,说道:“我想找到杀害我师父的凶手,但是线索太少。” 怜妃立刻明了:“你是想寻些当年认识你师父的人问问情况是么?” “是。” “这倒是简单,本宫给你安排一些人见见。”怜妃又补充道,“会尽力寻到那些受过你师父恩惠,亦或是与你师父有交集的人,难免有遗漏,但绝不会找错人。” 姜辛夷没有急着高兴,她疑惑问道:“敢问娘娘为何要帮我?” 怜妃笑道:“吾儿曾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姜辛夷心中没有丝毫触动,秦世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他可以送冰、送炭,甚至在辛夷堂初开时送“人”,但是这仅限于他自身财力之上。如今这询问宫人一事已经逾越后宫范围,他怎会冒险触皇帝的逆鳞? 她说道:“这个理由民女存疑,娘娘直说无妨。” 怜妃只能笑笑:“我想,是因为你终将成为李家夫人。” 这个理由姜辛夷接受了——在残酷的宫廷来说,这不比什么人情味合理多了? 她说道:“只是传言罢了,但你们若都当真,我也乐于接受你们所给的便利。” 怜妃暗暗感慨,这个姑娘当真理智冷静,儿子和李家儿郎都对她情有独钟并非没有道理的。 “那本宫便为你安排人一见。” “多谢娘娘。” 自从太子被废,皇后得益于强大的家族势力地位并未受到威胁,仍是一国之母。只是她也深知秦世林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要想坐稳皇后的位置,甚至日后的太后,只能退一步,将六宫大权交出去,自己被迫落个清净。 怜妃推诿了一番,最后还是接过大权。 她若要成为儿子的助力,那必然要为他做一些事。 管理好后宫,也能为儿子博得有个好母亲的名声。母亲稳重能掌控六宫,那儿子也多少能有掌控大局的能力。 她的力量绵薄,但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助力儿子的机会。 有了她的帮忙,当年的老宫人很快就被传唤,等着姜辛夷前去问话。 当姜辛夷被带到院子中时,看着那站了满满一院子的人,每张脸都带着岁月痕迹,眼神竟无一例外都满含感激和好奇。 “是林院使的徒弟吗?” “林院使当真不在了吗?” “姑娘,林太医的事是假的?” 多是殷切询问,多是不愿承认他已离去。 姜辛夷从人群中穿过,随领路太监走上高处,耳边净是这些满是情义的话语,听得她心有触动,几乎泪涌眼眶。 她走上台阶,转身看向这黑压压一院子的人,两手作揖,朝他们深深行礼。 “诸位安好,我乃林无旧林院使徒弟,姜辛夷。今日有一些事,想问问你们,烦请告知详细。”姜辛夷又道,“你们所说的话,都将是助我找到杀害我师父凶手的线索,辛夷先感激诸位。” 话落,便有人泣不成声—— “原来林太医真的……死了。” 满院哭声,被亲口证实了恩人的死讯,让久在这牢笼中的他们痛苦不已。 姜辛夷听着这悲切哭声,她很肯定他们不是怜妃随意找来的人,而是真的受过师父的恩惠,甚至是隐藏了线索的人! 第181章 谢阿蓉 “林院使他有仇家,就是现在的方院使,他俩一向不对付。” “日子我记不太清了,但林院使他替我治过三回病,每回都不收钱,是个活菩萨。” “除了方院使,小的没听说过有人记恨他,他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人,谁会记恨他呢?” “兵变前几个月?没异样,每次林院使都是笑脸常挂,十分亲近人。” “你这么一说……好像……时年太长了,真记不得了。” “小的那一个月天天为先皇拿药,林院使倒是忧心忡忡,总要问我个详细,先皇可有什么吩咐。” 姜辛夷已问了三四十人,听了几百句话,可估摸已是十年前的事,所以并没有什么捕捉到什么有用的话。她顾不得这话问的有多危险,只想快点找到线索,便提醒引导问道:“我师父当年跟魏不忘可什么瓜葛?” 即便隔墙有耳,还是魏不忘的事,她问出后估计就已经将自己放在一个很危险的位置了。 可她若不问,一会到时辰了离宫,即便她能再进宫,也见不到如此多的宫廷老人问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不得不冒险。 眼前几人微顿,也不知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面露怯意。 原本热闹的院子也安静了下来,竟是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相关的话。 姜辛夷瞬间明白魏不忘往日的手段有多残忍,就连进宫多年的人都不敢说他半分不是。 不,甚至不是要他们说什么浑话,他们也可以提及他的好,可依旧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姜辛夷很失望,仿佛做了无用功。可她同时也能理解他们,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恩人得罪东厂头子呢。 怕死是一个人很正常的反应。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我也是随口一问,想必离得远,你们都不知道他的事。耽搁了你们许久,都各自去忙,辛夷在此谢过诸位。” 满院宫人都觉羞愧,可是那毕竟是魏不忘,背后还有一个有事必揪的东厂。 他们一点也不想哪天在宫里暴毙了,或者可以离宫归家时惨死在半路。 “抱歉啊辛夷姑娘……” “实在是……” 姜辛夷说道:“我明白,诸位不必愧疚。”她又朝他们深深作揖,无论他们有没有帮上忙,都感激他们今日能够前来,让她对师父有了更深的了解。 只是依旧遗憾,明明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的知道师父当年在宫里最后几个月的事。 她与公公道了谢,让他代为转达对怜妃的谢意,随后回猎场去了。 从院子出来,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 她走在百花凋谢的园中廊道,心情也如那凋谢的花一般难受。她已决定了一件事,师父的事如果始终查不到凶手,她也要把魏不忘杀了——哪怕他不是杀害师父的凶手,可至少他的嫌疑最大。 即便杀错了,他死也不无辜。 黄炎道杀了青青,他是魏不忘的人,谁能说不是魏不忘授意的呢? 报不了师父的仇,魏不忘也必须死,为青青偿命。 迟早要弄死他。 “姑娘……姑娘……” 背后隐约有人声,姜辛夷回头看向走廊,空荡无人。她顿了顿,没有离开,而是快步走向廊道的拐弯处。这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宫女躲在那,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出现,宫女吓了一跳。 她胆怯不已,见了面反而拔腿就跑。 姜辛夷也不追——她既然喊得出自己的名字,那肯定认得自己,可未必有胆子说说当年事,实在不必强求。 她本以为那宫女就这么跑开了,谁想跑得快没影时,她猛地一顿,犹豫再三,终究是转了过来,又跑了回来。 一来一回,跑得她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她说道:“我、我有话要说。” 姜辛夷客气道:“您说。” “魏公公讨厌林院使。” 姜辛夷看着满脸胆怯的宫女,深感意外她竟敢直接提魏不忘。她没有逼问,生怕将对方的话给吓了回去。她冷静问道:“请问你知道什么事?” 宫女虽已四十,但是一直不得晋升,始终只是个宫女。她的言行也慌慌张张,不似宫里的老人。 姜辛夷觉得她应是个很胆小的人,没有手段,没有心机,以至于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仍是个普通宫女。 她低声道:“太医院熬的药,需专门的人送往皇宫、大臣们的住处。我当年是往魏公公府上送药的宫人,我知他不喜林院使!” “如何不喜?” “他曾骂林院使‘不识好歹,坏他大事’。” 姜辛夷皱眉:“你不会武功,可魏不忘的武功极高,他怎会不知你靠近偷听到这些话?” 宫女摇头:“我自然是偷听不到的,因为、因为他是当面骂的。” 姜辛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魏不忘是那种会将心思表露在外的人? 宫女焦急道:“奴婢知道您不会信,可他确实这么说了,当时吓得我都想逃走。要不是太过震惊,也不会记忆犹新到现在。姑娘你信了我,魏公公很可能害死林院使。” 姜辛夷不会全信,他们宫人说的话在她心里都只是一种参考,而不会听风是雨。 “你叫什么名字?” “谢阿蓉。” 姜辛夷正要问个详细,忽然传来小太监的焦急唤声。 转眼小太监就跑到了她的跟前,仿佛找了她很久。 “姜姑娘快随小的回猎场,您怎么跑这来里呢。”小太监急匆匆说道,“猎场那边出大事了。” 姜辛夷问道:“有人受伤了?” “一头鹿受伤了。” 姜辛夷不解:“鹿受伤了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 小太监说道:“那鹿的肚子被李大人的箭伤着了,本来也没什么,山上鹿多。刚中箭就被侍从送下山,到了厨子手上。可么一会厨子就惊叫起来,侍卫过去一看,只见那鹿的肚子里竟落下一颗白玉来。” “这么稀奇?” “更稀奇的是,白玉上面有红字!” “上面写了什么?” 小太监脸色惨白,颤声:“写了八个字……” 姜辛夷追问:“哪八个字?” “……弑父杀兄,天星重启……”小太监说完这话,两腿都已经开始发软了。 这白玉文字指向的是谁,这满朝能有谁不知道呢! 他赶紧捂住嘴巴,闷声说道:“如今皇上震怒,命今日去猎场的人都速速回去,姑娘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快走。” “我知道了,走。”姜辛夷回头看去,那谢阿蓉已不见了踪影。 第182章 白玉案 弑父杀兄。 意指何人,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 无非就是当今圣上。 朝野早有谣言说当年三皇子为了得到皇位,毒害老皇帝,杀害太子,踩着他们的尸体登基。 弑父杀兄一词早有传言,只是迫于皇威,无人敢提,却又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可天星重启呢? 姜辛夷想,这是意指有新君上位么? 这大逆不道的八个字,直接将皇帝推向了风口浪尖。 她断不会相信什么鹿的腹中会凭空出现颗八字白玉,想来是厨子私藏的嫌隙更大。 她这样猜,一般人也都会这么猜。 待她赶到之时,四十六名厨子、厨娘,就连伙夫都被驱赶到一处,正被锦衣卫一一审问。 他们早闻锦衣卫凶恶之名,闲暇还会笑谈他们的手段如何可怕。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得此“优待”,个个都吓得瑟瑟发抖。 那个罪名可是侮辱当今圣上啊! 别说定罪,就算是真有人这么做了,他们只是沾了个边,这事儿也得连坐,死罪一条! 锦衣卫问的越是凶,他们就越发害怕,胆子小的便哭了起来。 整个猎场除了斥问的锦衣卫,便是他们的哭声,今日应邀来狩猎的皇子大臣们无一说话。直到锦衣卫问遍了厨子们都无人承认,要动刑时,李非白终于从人群中走出,说道:“皇上,此事来得蹊跷,还请细查。唯恐他们太过害怕,受不了刑罚招供,反而放过了真正行巫蛊之术的人。” 秦肃面色沉冷,从发现白玉开始,他就知道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天意? 他自己就是天子,他说的话才是天意,才是天命! 他说道:“此事你不必管,你太过仁慈,不适合办这件事。”他眼眸微转,看向魏不忘,“这件事交给魏公公去办,找到在宫中摆弄妖术之人,问其目的。” 魏不忘高声领命。 一众厨子哭的更是凄惨。 李非白深知他们落入锦衣卫手中非死即伤,最后也可能有人会被屈打成招。 可他也知道有预谋做这种事的人断不会在厨房下手,谁都会第一个先怀疑厨子,对方怎会白白搭上一条命。 但皇帝真的是要找到凶手吗? 不是,只是这样可以最快地找到“替罪羊”,找到那个有心谋逆的乱臣贼子,名正言顺将其斩杀。 所以不管旁人说什么,皇帝只会把这件事交给杀伐果断宛若阎罗地狱的东厂,如此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压下即将传遍京师的谣言。 厨子们必死无疑。 李非白耳边皆是厨子们的凄惨哭声,他环顾四下,也无人站出说话。 那几十条人命在权贵眼中,似乎一文不值。 眼见他们都要被带走,他上前跪地开口:“皇上……” 旁边的秦世林一看,声音微沉,已带些焦急:“李非白。” 然而此时已经无人能制止他。 别人能看着无辜的人去死,他李非白不行! “那麋鹿乃是臣所杀伤擒住,若论罪名,臣也有罪。请皇上赐臣一个洗清罪名的机会,查清此案真相。” 秦肃面色阴沉,他怎会不知李非白的主意,为了几个厨子值得他拼上这种谋逆的罪名吗! 他心中恼怒,可理智让他镇定下来。 如此倔强属实让人恼怒,可不倔强的就不是他欣赏放心的李家人了。 眼见李非白不退,皇帝不开口,似乎两人都无台阶可下。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忽然有人上前一步,说道:“儿臣也以为李少卿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可李家忠心天地可鉴,断不会行巫蛊之术。请父皇明查,让李少卿自证清白。” 这种事旁人无论说还是不说都没什么必要站出来说,可有人开了这先例,而且还是堂堂九皇子开口,便有人在瞬间理清了思绪。 ——皇上不会拿李家怎么样,李非白又犟在那,那此时就需要有人为他们铺好台阶下来。 九殿下的出现恰好就是那个台阶。 最高的台阶有了,那还缺他们这样的小台阶。 于是他们便纷纷站了出来,说着与九殿下大致差不离的话。 秦肃本就是在等这些话,见他们纷纷说清,这才缓和了面色。事已至此,即便他杀光厨子,谣言也不会终止,怕是会给他扣上昏君的帽子。他心中恼怒那始作俑者,也恼怒李非白,但他只能顺着台阶下来。 “李非白,朕给你五日时间查明真相,若不能找到凶手,朕定不会轻饶。” “臣领命。” 在场的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麋鹿白玉一事一出,秋日狩猎一事也再无兴致,匆匆散场,各自离宫回去。 李非白向秦世林道了谢,对方闻言说道:“我总不能看着你受困,可一时脱困并不意味着你就不必受罚了,案子查不清楚,你的处境反而会更危险。” 秦世林蹙眉说道:“从朋友的立场来说,我不希望你掺和这种事,李非白,太危险了。” 李非白说道:“我无法看着那几十个厨子厨娘枉死。” “我明白,但我依旧不希望你涉险。只是你已应承下来,那就好好查案。” 秦世林叹了一口不易让人察觉的气,这让李非白有些意外,说秦世林亲近自己不过是因他李家人的身份,可没有他一个李非白还有别的人可以替代,他本不必在刚才出来冒险求情。 这叹息声中也让他察觉到了里面的惋惜和担忧。 皇家人也有有心人么? 秦世林走后,他仍在沉思这件事,耳边有人悠悠说道:“你好像被感动了,李大人。” 李非白偏头看去:“你去哪里了?” 姜辛夷说道:“怜妃娘娘与我搭话,我顺口提了老宫人一事,她便立刻为我安排了许多宫人相见。”没等对方问,她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继续说道,“可惜没有听见什么有用的话,尤其是我问及师父与魏不忘有什么瓜葛时,他们都不说话了。” 李非白说道:“越是如此那就越证明当年他们有瓜葛。” “嗯,我回来的路上,有个老宫女偷偷喊停我,说了一些魏不忘的事,说我师父可能是被魏不忘害死的。” 李非白有些意外,又问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谢阿蓉。”姜辛夷看他,“你如今要去查那白玉案子,我这边就不必操心了。我想怜妃娘娘有意接近我,那定还会再找由头让我进宫的,到时我再寻谢阿蓉细问就好。” “脑子里装两件案子也无妨。”李非白说道,“你在宫里万事小心。” 姜辛夷顿了顿,也说道:“你也是。” 两人已是互相担忧对方,只是没有挑明。 可任谁看来,他们之间都已经是无人可以插足的了。 第183章 麋鹿 麋鹿的致命伤是李非白射在喉咙上的利箭。 除此之外还有它在逃走时被灌木剐蹭掉的皮毛裸露的伤口。 遭了两重罪的麋鹿又被送刀厨子的屠刀下剖了肚子,掉落八字白玉后又被锦衣卫开膛破肚刮了五脏六腑。 等重新回到李非白手上时,这只成年麋鹿已是惨不忍睹的血腥模样。 这血淋淋的生灵此时在他眼中显得异常可怜,仿佛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安德看出他的愧疚,低声道:“属下听闻当时猎场都是人,就算它不落入大人手里,也会死在别人的箭下。白玉一定会出现的,如果不是大人射杀了这麋鹿,那些厨子恐怕都活不成了,大人不要懊恼。如今大人杀了一只麋鹿,反而有了救下几十人性命的机会。” 李非白很意外他对生死的看法,似乎跟他告病假前全然不同了。 他的眼里多了几分坚毅。 这种转变让他觉得宋安德已经褪去小衙役的皮囊,进阶成一名真正的合格的捕快了。 他很看好他日后独当一面的时候。 宋安德说完又觉得对不起麋鹿,对它双掌合十说道:“莫怪啊,世上没有第二只麋鹿可以代替你,可是事已至此,只能去怪那给你塞石头的人了,大人他会好好断案抓住凶手,慰藉你的在天之灵的。” 李非白觉得他坚毅中依旧带着憨厚的本性,没变,宋安德没有变。他说道:“你进宫一起协同办案,那若是破案了,就是‘我们’破的案抓的凶手,不是我独一人的功劳。” 宋安德笑道:“在以前的衙门待习惯了,功劳都是上峰的,与我们这些做小的无关。” “不碍事,在大理寺久了慢慢就习惯了。” “嗯!” 此事皇帝全权交给李非白,除却禁军,宫里宫外的人马李非白都可调动。 他没有喊其它衙门,先召了大理寺的人来围住猎场,捕捉剩余兽类,其余在场的人都不许离宫,等待询问。 能来猎场的人都是皇帝亲口“请”的人,身份非富即贵,最次的便是姜辛夷这样的平民,可也仅她一个。身份高的有王爷、皇子、将军、国公、侯爷之类,个个都因被卷入这无妄之灾而心有怨气。 本来砍几个厨子就能解决的事,非被李非白弄得如此复杂,还要留在宫中不得回家。 一时众人对李非白的不满声颇大。 可他身为李家子弟,又接连破了几个大案子,深得皇上宠信,百姓尊崇。谁都知道不能得罪他,也唯有尽力配合询问,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以非但无人高高在上不配合,反而在轮到自己时分外乖巧,就为了能毫无嫌疑地安然离宫。 “本侯确实是最早骑马进入猎场的,只是片刻身后就跟上了人马,本侯断没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捉麋鹿,塞那大逆不道的石头。” …… “我与赵大人林大人从始至终都在一起,我们三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嫌疑的。但我看安国公始终一人独行,而且也没猎物,不知他去做什么了。” …… “嗯?有人这么说老夫么?老夫犯了腿疾,可圣恩难却只得入宫陪同狩猎。老夫不愿旁人说我宝刀已老,便寻了个地方独自安静,这竟是被人背后捅刀子了?” …… “那八字白玉的玉我好似在孙将军的府邸见过呢……” …… “白玉在我府邸出现过?何人胆敢说这种话!让我与他当面对峙!狗东西竟敢要本将军的命!” …… 李非白和几个衙役审问着他们,听着他们借机插刀的“供词”,虽然他知道人心叵测,可是借着这个机会背刺别人,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终于是审完了他们,饶是憨厚的宋安德也禁不住说道:“真脏啊。” 如此光鲜亮丽的他们,却是一团团脏东西。 这白玉背后的罪名有多大他们当然很清楚,谁想没有协同破案,还在背地里泼脏水。 属实让他这小地方来的人开了眼界。 轮到审问厨子时,他们的反应与权贵是全然不同的。 他们早在锦衣卫的呵斥中受到惊吓,只想拼命证明此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哪有什么心情去陷害别人。 他们大多语无伦次,但句句又像实话。 在锦衣卫审问他们时李非白已经听过了,如今说的也大致不差。 “我、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当时鹿被抬上案板,旁边还有六个打下手的。他们看着我拿刀、刀子开了鹿的肚子,屠夫都知道,开了肚子之后就是取内脏,免得内脏割破了苦水流出来弄脏了鹿肉。 “我这一掏,肚子出来了。一会旁人说觉得胃那里有东西,我就、就、用刀子剖开,那白玉就掉出来了! “大人我真的没有偷偷藏那鬼东西,我这不要命了吗!” 李非白问道:“那个说玉佩在胃里的人是谁?唤他进来。” 一会便有个少年进来,他两腿酸软得不能站直,还是旁人搀他进来的。 少年已哭得涕泗横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问你,像内脏那些脏物,为何你会留意里面的东西?” 少年哭道:“我、我眼尖,我手欠!还事儿多!多管闲事!没脑子!” 他狠狠将自己骂了一顿,李非白只能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何会留意到胃里的东西?麋鹿的胃并不算小,你怎会提及胃里东西的事?” 少年呆了一呆说道:“白玉不在胃里,它、它在半道上。”他着急忙慌比划自己的食管,“就在这,堵在这条管子上,压根没进到胃里,鼓鼓当当的,那管子都变形了,我才觉得奇怪!也是怪我手欠!贱死了!!!” 他说着又进入了自怨自艾的哀嚎模式,仿佛恨不得把手给砍了泄愤。 李非白立刻让他到旁边案板上看那鹿,指出位置。 少年忙去指出。 果真并没有在胃里,只是在喉咙往下一些的位置,而那喉道已经通红肿胀。 李非白甚至能想象到麋鹿持续了许久的痛苦。 姜辛夷也过来查看鹿身,细看后说道:“按理说食草的兽类在晨起后便会进食,但它的胃里只残留了昨日的余粮,证明早上它没有进食。我想即便它不遭射杀,最终也会死于窒息,亦或喉管破裂出血而亡。但它仍能在林间走动,那足以证明白玉进入它体内的时间不长,应该是在猎场开场前不久凶手所为。” 李非白了然:“厨房一众人以及后进场狩猎的人都是清白的。” “可以这么说。” 那剩下最有嫌疑的人是谁? 猎场常年有宫人看管,以随时供皇上狩猎。如今看来,毋庸置疑,凶手就在他们其中! 李非白说道:“传唤看守猎场的三十二人进来,我要审问他们。” “是,大人。” 第184章 钦天监 未来得及传唤,衙役就匆匆进来,说看守猎场的人少了一个。后满山寻找,发现那人死在了捕获猎物的陷阱中,早就气绝了。 这等拙劣的杀人灭口的手法着实让李非白觉得幕后凶手残忍。 “猎场是供皇上使用,根本不可能放捕猎陷阱的!平日里有野狼要离山,都是我们拿着兵器上山驱赶的,怎敢用陷阱!” 李非白看着陷阱下的锋利木棍,从这高处滑落的话,锋利程度瞬间就能穿过心脏,让他毫无还手的能力。 旁人衙役问道:“会不会是陈年陷阱,你们不知道?” 李非白说道:“不是陈年陷阱。木头削尖处仍有树汁流淌,是新砍下的树。” 衙役叹气:“杀人灭口啊……” 谁都知晓,但凶手就更能隐匿身份了。 李非白深知这件事是一环扣一环,只要没有证据一步抓到真正的幕后凶手,那无论他查到什么程度,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会一个一个被杀。 查到一点线索,还没找上门,那人就已经被杀了。 他们在明,凶手在暗,要想赶在恶毒无比的凶手之前找到线索,似乎难于登天。 但正因为凶手频繁地、随时地可以进出猎场犯案,已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杀害看守人的凶手也是看守人之一,正是在这三十二人中。 他说道:“把剩余的人都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饭菜就由今日的厨子负责,不许经他人之手。” 宋安德问道:“为什么要今天的厨子做菜?” “让想活命的人做菜,才能最大地保证嫌犯的安全。” “大人想的真周到,属下这就去办。” 李非白看向远处猎场,死一般的寂静,死水一般的无波澜。 这边姜辛夷和女眷们暂居在清伶苑中,皇宫一苑,实则比十座府邸还要大,院子十余座,房间五六百,屋外还有院子可以走动。除了不能离开这里,也不像是关起来了。 姜辛夷性子本就沉静,可以独居房间不出,但那些自在惯了的官家夫人却极其不习惯这种被囚禁的日子。 “传出去怕是名声不好听了,这大逆不道的事我怎会做呢?” “小声些,例行公事罢了。” “就是闷得很,本来约好了去赏菊的,结果竟不能离宫了。怕是等我出去,这花儿都谢了。” “那正正好去赏梅花呀。” “你这可真会安慰人。” 几个夫人小姐倚着长栏闲聊,恰好后面就是姜辛夷的房间。她本在屋里看书,听门外女声嘀哩咕噜说半晌也不离去,也不知要说多久。 一会送吃食的宫女们过来,请各位夫人小姐回去用饭。 宫女敲开姜辛夷的房门,众夫人便说道:“诶,我原以为里头没住人呢,是哪家姑娘呀,与我们一齐说说话,在房里待着多闷呀。” 随即便是一张清冷美丽的脸出现在她们眼前。 着实惊艳了她们。 “好一个美人儿,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人皆爱美,又闲来无事,这月老的红线都要被妇人们夺了过来。 姜辛夷蹙眉不语,拿了自己的餐食就想进去,这时有人说道:“这位是姜辛夷姜姑娘。” 话落,原本还簇拥而来的妇人们立刻打住了脚步。 ——是那沾满是非的林无旧徒弟姜辛夷。 ——是那几代将门李非白的意中人。 惹不起,要不起。 月老的红线出师未捷就先断了。 姜辛夷说道:“我回屋用饭,诸位请便。” 言下之意仿佛在赶客,莫在我门前鬼叫。 众夫人倒是无话,几个不知事的小姐撇嘴说道:“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平民,又不是真的李家少夫人,如此高高在上,令人不痛快。” 这时有个妇人笑道:“久闻她性子就是如此清冷,不擅与人结交,你们就多担待她。” 旁人说道:“宋夫人素来与人为善,愿意多担待晚辈。” “倒也不是,只是怜悯她一个女孩儿,孤身来到京师罢了。”宋夫人轻声道,“前阵子她失去胞妹,想必心情也是十分不好的。” 众人这才想起这事,对姜辛夷的高傲态度顿时有了改观,便不再语碎,回去用饭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弑父杀兄,天星重启。”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杀了自己的手足。” “你看,你的王位全都是血!” 秦肃回头看去,只见宝座上赫然出现父皇的身影,他面色死灰地耷拉着身体,死死盯着台阶下的他。他心头微震,再一看,皇兄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那里,他冲他一笑,缓缓伸手,突然取下了自己的脑袋。 “弟弟,头给你……头给你啊……” 秦肃猛地一震,瞬间从噩梦中惊醒。 惊得一旁沉睡的妃子也坐起身来:“皇上您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秦肃满额冷汗,门外守候的宫人也纷纷进来,点亮灯火。 秦肃揉揉眉心,说道:“传宋正气进宫。” 宋正气是钦天监监正,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也会以天象卜算天命,王朝运势。 深夜被召入宫,宋正气来得倒是很快。 见他进宫极快,秦肃也知道了,问道:“是长安又犯病了?” 宋正气和其夫人鹣鲽情深,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眷侣。膝下一子,却体弱多病,令夫妻二人操碎了心。 遍寻名医,却总无法根治。秦肃怜他爱子,也让方院使安排了御医前去看病,但效果甚微。宋正气便自嘲“许是来讨债的,随缘便好”,豁达沉稳的态度令秦肃印象深刻,又因其熟悉职务,对他也是颇多倚重。 宋正气答道:“是有些不听话,夫人又不在家,臣便守了半宿。” 秦肃想起来了:“猎场一事,困了你夫人在宫中。” 宋正气说道:“想必李大人很快就能查清案件,让众人清白离宫了。皇上深夜唤臣进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秦肃说道:“八字白玉一事……令朕不安。” “皇上面色颇差,夜又已深,可是被白玉入了梦?” “是。” 宋正气说道:“臣深知皇上心系朝廷,不愿见其动荡,因此昨夜臣已夜观天象,擅自演算了一番。” 不必再等一晚揣测天象,秦肃自然高兴,也不追究他先观天象一事,问道:“天象何解?” “臣不知白玉从何而来,但演算这八字,已然冲击了王朝运势,紫微星弱。” 虽然已有些预知结果,但秦肃仍觉不安加重,他问道:“要如何挽救?” “有云‘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如今太微垣、天市垣两星强,紫微星弱,君臣不分。当以开坛祭天,以百支金柱打入太微垣、天市垣两星,暗淡其光泽,方能令紫微星光芒重盛。” 秦肃眉头紧蹙:“每逢祭天,便要劳动民心民力,声势太过浩大。每年一次尚可,如今入春已经祭过雨神,恐怕太过劳民伤财。” 宋正气说道:“皇上宅心仁厚,体恤百姓,但如今天象异变,应及早防范。皇上若是不愿,也可以亲自前往千日灵山祈福。” “可破解?” “可破解。” 秦肃长眉低垂,没有立刻拿定主意,说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此事急切,还请皇上及早定夺。”宋正气跪地退离,人不过刚离开宫廷,在宫门等待许久的家丁就慌忙跑了过来。 “老爷,少爷他痛苦得嘶嚎,一直吵着要找夫人,嬷嬷她们实在没有办法安抚少爷了。” 宋正气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向幽幽宫门,说道:“我去求求皇上,是否能让夫人回家。” 猎场一事,将他的夫人留在了宫里等查案。可他们夫妇都等不了真相大白时,他们的孩子还在等他们回家。 想罢,宋正气又返了回去,跟皇帝求情放人了。 第185章 宋长安 午时苑中的夫人小姐都没有睡好,不知哪里传来的孩童痛苦叫声惊扰了她们的清梦,令她们难以入寝,亦或是从梦中惊醒。 横竖都是让人十分恼怒的事。 那孩童的叫声很大,夹带着无尽的痛苦,而且断断续续,根本不可能忽视。 脾气好的差人去打发“你去瞧瞧看是哪传来的声响”,脾气不好的人便说“你去看看是哪个死孩子在那嚷嚷”。 打听消息的宫人很快回了话,说道:“是宋监正家的孩子。” “我记得昨日也没孩童在这苑中。” “是刚接进宫的。” “我们都盼着出去,可怎么还有把孩子往里送的?” 宫人答道:“宋夫人说是孩子得病了挂念她,宋大人就求了皇恩,让孩子进宫陪伴母亲了。” 妇人说道:“宋监正家的孩子……”她眉目一转,与旁人凑首,“可是那个病恹恹的孩子?” 旁人想也没想就说道:“是啊,病了得有四五年了,遍访名医,名贵药材当饭吃,都快把宋监正家丰厚的家底掏空了。可饶是这样还是没好,造孽哦。” “那孩子我见过,本来是个胖小子,如今九岁的人瘦得跟竹竿似的,瞧着也不是能长命的。” “宋夫人心思醇厚,怎会招惹上这样的孽债。” “再生一个就好了,往后也有个寄托,偏是不愿再生了,死守着这一个。” “孩子要是没了,往后宋大人和宋夫人可怎么过……” 她们闲谈着这事,并没有多少怜惜,这件事与她们无关,宋家的事就更跟他们没关系了。 最后她们说道:“什么时候送孩子走啊?” 不得午睡,烦人得很! 宋夫人已经连房门都没有出了,孩子初来,说要看看院子的花,那是自家没有的花,他觉得好看。 宋夫人说道:“都快入冬了,外面风冷,我们就不出去了。娘让人去看看是什么花,改日在我们府上种,好不好?” 九岁的小少年窝在特制的木轮椅上,小小的身躯似六岁孩童。他的手和腿都已是肉眼可见的变形了,有些地方削瘦无肉,有些地方又鼓鼓胀胀长着肉球。 他小小的眼睛里顿时有了怒气:“我要出去看!我不要看家里的花!” 宋夫人温声:“外面风冷。” “家里的花不一样。” “都一样的,改日我们自己种,好不好?” “不好不好!!!”宋长安气道,“你不要再问我好不好,你根本不是在问我,只是要听我说‘好’字,那你问什么,别问了。” “好好,娘再也不说了。”宋夫人又道,“但外面风冷,还是不要出去了。” 宋长安一愣,嘶声叫了起来。 旁人听来这孩子十分不懂事,可是看见他这副身体,再听宋夫人的温声细语,反而让人觉得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会将人逼疯。 宋夫人强忍泪意,小心翼翼说道:“娘推你出去走走。” 宋长安立刻止住了叫声,谨慎地点点头。 宋夫人给他裹好毯子,连脑袋都戴了帽子,脸上也用长围巾裹起。出门的时候,宋长安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可这也足够了,反正他也不怎么能动。 他只是想好好地看看外面,手脚坏了无可挽回,可眼睛不要跟着坏掉就行! 从房门出来,一路长廊,宋夫人不敢推太快,缓慢地走着。这也让宋长安看清了更多的花,他欣喜道:“娘,皇宫里的花真的很好看。” 宋夫人笑笑,很快就见到长廊和院子凉亭有一群群夫人小姐在说话。 她神色微顿,还是与她们问了好。 她们都回以反应,可那无法掩饰的好奇、打量、哂笑的眼神却还是刺痛着宋夫人。 宋长安也察觉到了这僵硬的气氛,原本还高兴的他也无心赏花了,说道:“我要回去。” 宋夫人说道:“再走走。” 宋长安顿觉暴躁:“我要回去!回屋里去!” 可母亲没有停下,他立刻嘶声反抗,越是如此,宋夫人就越觉得旁人目光刺人。她只能推快了些,这一呛风,宋长安便猛地咳了起来。 她又放慢脚步,母子两人便在众人沉寂的眼神中走过了漫长的长廊。 宋夫人最终停在了一间房门前,敲了敲门:“姜姑娘你在吗?” 片刻姜辛夷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同时她也看到了他畸形的手脚,不但如此,从他的坐姿来看,就连脊背都已是扭曲变形了。 见多了病人的她没有眼露惊异。 单是这一眼无比正常的对待,宋长安就冷静了下来。 宋夫人低声道:“能烦请姜姑娘为我儿看看么?” 宋长安脸色顿时变了:“她是大夫?又是大夫!我不要治了!让我死!让我死!”他嚎啕大哭起来,牵扯得安静了片刻的身体剧痛乱窜。 反抗立刻变成了哀嚎。 “快让他进屋。” 宋夫人和宫人慌忙把他推进去。 姜辛夷已经备好针,简单火炙,便入体内。 随着十余针扎入,宋长安的叫声渐渐平息。 可光是这一刻的叫喊足以耗尽他的力气。 他不再喊叫,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瘫在那,两眼无神地看着不知什么。最后他说道:“娘,让我死。” 宋夫人双眸微撑,但依旧安抚笑道:“这位大夫很厉害的,她会治好你的病。” 宋长安偏头轻笑。 他不信。 姜辛夷已经在触他身上的肿块,宋夫人说道:“约莫是在五年前,最开始他是腿疼,看了病,吃了药,也针灸过,可以缓解疼痛,但无法根治。后来疼痛得愈发厉害,直到夜里痛到无法入睡。再后来手和脚开始变形了,不能再走动。” “嗯。” 所触之处,皆已肿大变形。指尖不过轻轻触碰,宋长安就痛得脸色更加煞白。 姜辛夷长久的沉默似乎足以说明了一切。 不怕大夫唠叨,就怕大夫一言不发。 宋夫人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次这种场景。 姜辛夷对宫女说道:“外面日光很好,劳烦你带他去晒晒。” “是,姜姑娘。” 宋夫人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没有阻拦。可宋长安不愿离开母亲,尤其是在这陌生的皇宫里,全是陌生的人,全都是妇人姑娘,她们会悄声说话,议论他的全身上下,议论坐在椅子上畸形的他。 他眼神恳求着母亲留下他,可母亲跟自己的眼神刚对上,就似乎要喷涌出泪水和怜悯。他祈求的话瞬间被堵上了。 他难受,母亲何其不难受呢。 “那我去晒晒日光。”宋长安低下头,一眼又看见了自己像藤蔓扭曲的腿。 在儿子被推出门后,宋夫人终于是落了泪,她十分坚韧地提帕抹泪,再抬头仍是泪花点点,可却露出了淡淡笑颜:“姜姑娘请说。” “这病……”姜辛夷默了片刻,微微垂眸避开她灼热期盼的目光,“恕我无法救小公子。” 闻声,宋夫人的眼泪顿时又噙满眼眶。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悲伤涌出,可声音已有些哽住:“为何?” 姜辛夷说道:“这是骨疽。”末了她说道,“已是病入膏肓,而且本也是不治之症。” 宋夫人低声啜泣:“连林院使的弟子也说这是骨疽……也说这是不治之症……那就真的是……无药可治了。” 姜辛夷了然,想必宋长安病了这么多年,他们遍访名医的时候也早就听过他患的是骨疽。 骨疽之症并不多见,不多见,但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就是巨大沉重的实实在在的痛苦。 姜辛夷见过太多病患的亲属悲痛欲绝的模样。 她怜惜他们,也怜惜生命。 师父总是书不离卷,脚不停留。带着她走遍大羽,就是为了见到更多的疑难杂症,治好后,他去下一个地方,那“疑难杂症”也就破解了。 他总在埋首学习的路上,只为了能救更多的人。 姜辛夷忽然想,若师父的事结束了,她也要像师父那样,走遍大羽,解决一个又一个难治的病。那不但是救了一个病患,更是救了一个家。 她说道:“尽量让他在剩余的日子里,做些能令他高兴的事。” 宋夫人顿时泪如决堤。 “……好……” 第186章 花海 夜里骨疽的疼痛比白日更甚,刚入夜宋长安的惨叫声穿透清伶苑,惹得熄灭的灯火陆续点亮,颇有怨言。 宋夫人看着在床上痛苦哀嚎的儿子,早已习惯他的叫声,却又永远无法习惯他如此惨叫。 她抓着儿子的手一遍又一遍低声:“熬过去就好,熬过去就好。” “娘……好像有人拿……锤子……砸我的脚……砸我的背……要被砸碎了……砸碎了……”宋长安哭喊道,“杀了我,娘杀了我!” “不要说胡话。”宋夫人紧紧抓着他,宫人也在旁帮忙。 可这瘦弱的男孩此刻力气奇大,像是要挣脱了他们的束缚,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 “娘——”宋长安痛苦叫着,他痛得五官紧拧,眼珠子似乎都要跳了出来,“我好痛——” 宋夫人的眼泪已经夺眶,可硬生生被她压了回去。她也无能为力,御医已经去请了,可这些年与御医打交道的她也知道他们来了也同样没有什么办法。 这时门被敲响,似乎是见门没锁,不得回应那人就自己走了进来。 姜辛夷快步走到床前,取出银针,对几人说道:“摁住他。” 她们忙将人摁住,几枚银针刺入宋长安瘦弱的身体里,扎了五针仍不见其减轻痛苦,反而挣扎得越发厉害。宫女说道:“要摁不住了!” 宋夫人说道:“针灸止痛见效慢,你再摁会!” 正专注落针的姜辛夷也听见这话了。 都说久病成医,想必这些年宋夫人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就连针灸也了解过。 过了小片刻,随着十三枚银针入体,宋长安的疼痛感终于开始减轻。虽然依旧一身如大锤砸骨,可是终究是轻了很多。 过度的挣扎让他在疼痛减轻后顿时失去了力气,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呼吸着,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满是疲倦。 宋夫人也是满额汗珠,可她顾不得自己,用帕子轻柔地为他擦拭豆大的汗,温声:“不疼了,睡一会。” “嗯……”宋长安缓缓闭上眼,很快就累得昏睡过去。 宋夫人忍耐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在他合眼时大胆滚落,她缓缓起身,向姜辛夷道了谢。 “举手之劳。”姜辛夷看着床上那瘦弱的小少年,说道,“普通的止痛法子对他已经失效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宋夫人可要学我的针灸手法?” “要。”宋夫人几乎没有犹豫,“只要能让他不这样痛苦,我都可以学。” 姜辛夷点点头:“那我教你。” 宋夫人感激点头,又说道:“我知道安儿这病已经无可治愈,可若能让他安心睡个好觉也好……可就算是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做不到了吗?” 姜辛夷默然,她是大夫,不是安慰人的神婆,她只会因病论事,不会给予他们无谓的希望。 她让宫人拿了纸笔来,为宋夫人临摹一张简单的穴位图。 宋夫人像个勤恳的学子坐在一旁,认真看着,生怕错看一个字。 姜辛夷问道:“过往他是如何止疼的?” 宋夫人答道:“起先疼得不厉害,也是用针灸止痛。后来针灸失效,便改服药物,可它见效太慢,几乎无用。后来遇上了个半仙,给了几十粒价格昂贵的药丸,可是有奇效,可以让他减轻许多痛苦,变得快乐。可惜……”宋夫人说道,“半仙被抓,药丸也就此断了。”她苦笑,“他们说他卖的是假药,可是于我儿却很有效,那就算是假药又有何妨呢?” 姜辛夷轻轻点头:“有效便好。” “那他们是不是不该抓那半仙?” 姜辛夷看着宋夫人,只觉她的眼神似乎过于灼烈,她说道:“这是官府的事,宋夫人应当去问官府。” 宋夫人自觉失态,说道:“对,确实应该问官府,姜姑娘又知道什么呢。” 姜辛夷没有在意她的话,画好穴位图后教她如何下针,行针顺序以及下针深浅,见她学得八分会了,这才走,临走前说道:“针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你若有不明白的来问我。” 宋夫人又感激了一番。 直到她走了,宋夫人才喃喃道:“我儿如今这般痛苦,不正是因你和李非白么……” 她回到房里,看着床上酣睡的儿子,轻轻为他盖上被子。 “你若这样安详走了,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娘舍不得你。”宋夫人握着他的手,是内疚、是不忍,是无尽的痛苦,“哪日你要走,娘也去陪你。可娘想让你好好活着……日后骨头曲折成什么模样都不怕,只要你不觉得痛了,有命在,娘就可以陪你一起熬下去。你爹也是愿意的……安儿……” 母亲低沉的话语,撞不开沉沉梦魇中的宋长安。 他在梦中看到了大片花海,可天穹乌云密布,雨珠拍落,砸烂了他的花海。 “不要——” 他呐喊着,却无力挽救他那绚烂的花海。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李非白终于是抽了手来审问清伶苑的人。 她们虽然都是女眷,但自知毫无嫌疑,所以面对审问时比厨子甚至比进猎场的男子们更要镇定。 更何况问话的还是李非白,传闻中的三代将门李家儿郎。 年轻俊气又彬彬有礼的少卿大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问话很顺利,基本的回答都是“不晓得、我在围场外头吃茶、什么都没看见”…… 当日的确如此,她们是最没嫌疑的人。 衙役又开门时,声调明显振奋了许多:“辛夷姑娘。” “嗯。”姜辛夷进去,李非白也立刻抬头看她。 多日不见,她觉得他眼里都是疲倦。她坐下问道:“几日未眠了?” 李非白笑笑:“你在这住的可好?” “不太好。”姜辛夷说道,“隔壁没人。” 李非白被撩拨得轻咳一声,那隐隐缠绕的疲惫瞬间就消失了。他说道:“虽说目前你们都没有嫌疑,但是此案涉及谋逆的大罪,所以还需一段时日才能让你们离宫。” “嗯。”姜辛夷说道,“白玉一事牵连甚广,已掀起了滔天巨浪,是谁要这么做?”这话一出她自己的脑子里就蹦出一个人名,“魏不忘?” 李非白说道:“我起先也是怀疑他,这跟他一直以来的动机确实不相悖。” “你既这么说,那是如今不怀疑他了?” “因为找不到合理的动机。”李非白说道,“假设是他放置的八字白玉,目的明显是要推翻皇权。可以他的手段,何必大费周章,而不是选择更快的办法。” 姜辛夷的声音不自觉小了些:“暗杀皇帝么?” “嗯,白玉一事极其让多有嫌隙的他惹火上身,我实在想不到他此时这么做的理由。如今皇上仍念他侍奉两代先皇,也深知他在朝廷根基牢固,只要他不犯滔天大罪,绝不会动他地位。魏不忘此时演这一出拖泥带水的戏码,实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假设魏不忘真的要动手,他更愿意相信他会直接动手,魏不忘暗杀的手段他早已见识过了。 李非白忽然又有另一个想法:“除非……魏不忘另有目的。” 姜辛夷说道:“能有什么目的?他无非就是想振兴东厂,要做到这点一是得到皇帝赏识,但这条路根本不可能,皇帝多疑,早就不信任他了。二是得到新皇赏识。如今风头最盛的是九皇子,近日两人也已疏离……那他还有什么路可走?” 这点李非白也不知,魏不忘一直在暗处,两人只能靠猜测。 不振兴东厂,那他想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如今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白玉的出现是要动摇皇权,以这个为枝干将线索扩散的话,先查那十二位皇子。” 姜辛夷不放心地说道:“也留意魏不忘。” “嗯。” 说话间,外头又传来孩童的痛叫声。 李非白皱眉:“我记得名册上没有提及有孩子。” “是宋监正家的孩子,九岁,骨疽,绝症。”姜辛夷边说边往外走,这两日她都将针袋放在身上,就是为了随时为宋长安止痛。 李非白也忙随她一起过去。 第187章 招贤 李非白不曾见过身患骨疽的人,更何况这种病还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当他看见那全身骨头肿大扭曲的孩子时,已觉震惊。 就连那些听了两日惨叫的夫人小姐们也是头一次见宋长安在院子里发病,吓得直往后退,不敢靠近。 李非白帮忙摁住宋长安,姜辛夷本想让宋夫人施针,可针到皮上,她发现她的手在抖。 身为母亲的她根本不能忽视儿子的惨叫声而准确施针。 饶是学了本领,心坎不过,也无济于事。 那种沮丧的心情猛烈袭来,让宋夫人一瞬间想陪着儿子去死。 好在这次刚发作就施针,宋长安并没有痛多久。疼痛散去时,他依旧是大汗淋漓,彻底虚脱了。 李非白见宋夫人失魂落魄,便抱了宋长安进屋,让宫女去打些水过来给他擦拭,又命人盛碗白粥来,安排得十分妥当,连宋夫人都意外他身为男子怎么能如此细心。 李非白说道:“父兄受伤时也常痛得没有胃口,都是先喝清粥暖胃,佐以小菜开胃。” “有劳了。”宋夫人低声,又说道,“安儿他这几日发作得愈发频繁了。”她无助地看向姜辛夷,坚强了五年的母亲已经完全没有精神气,“安儿……是大限将至了吗?” 姜辛夷安抚道:“我开了药方,能缓解他的痛苦,或许也能延长他的时日,只是如今我们都不能出去,宫人也不敢收药方拿去太医院。” 宋夫人说道:“我问问他们能不能帮忙。” 李非白见她面色苍白,瘦弱的身体似乎随时要支撑不住,说道:“宫人照着上头的意思办事,宋夫人要他们抓药恐怕不肯,方子交给我,我去办此事。” 宋夫人没有推诿,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声音细弱:“多谢。” 李非白离去时看了姜辛夷一眼,她也回看自己一眼,两人有很多话要说,只是时机不合适。 他拿着她给的药方就去了太医院,进门先看到了沈厚生。 沈厚生见是他略有些意外,随后就是被他碾压的“情敌”无奈感,问道:“李大人来太医院有何事?” 李非白说道:“有事求见方院使。” “他在里面。”沈厚生说罢,就看李非白脚步稳健地往里走,这腰背十分健康,步伐十分矫健,是学医之人看了都会点头微笑的身骨。他想了想,默默将脊背挺得更直。 或许照着李非白的一举一动改变,有朝一日辛夷姑娘会多看他一眼呢? 一会方近谦要出门,见他在那站着,说道:“你得空?跟我去趟辛夷堂。” 沈厚生说道:“找辛夷姑娘?她不是被困在宫里了吗?” 方近谦说道:“啊?何时的事?” “前几天受了猎场一事牵连,被留在宫里了。” 方近谦想起来了,又道:“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消息倒是灵通。” 也只是对辛夷姑娘的事灵通罢了。沈厚生想。 “不过无妨,本来也不是要去找她。” “那是去找谁?” 方近谦说道:“方院使说那丘连明是个学医的好苗子,让我去劝说他进太医院学学。” 沈厚生跟他交过手,虽然处理病情时有些憨实,但是他的心态极其平和稳定,这对医者而言很重要。否则一旦碰见棘手的突发病情,大夫着急忙慌的还治什么? “他认姜辛夷为师,如何肯入太医院?” “我也是这么说的,方院使说只是让他来太医院精细系统地学学。”方近谦默了默才不得不说道,“如今太医院的诸多学习事宜都是林院使留下的,我想姜辛夷最明白让丘连明来太医院待待对他是有巨大的益处的。都是为了日后救人,但愿他们师徒能明白这个道理。” 沈厚生倒是懂了,旁边的弟子早就听全了这些对话,便凑过来说道:“嘿!那这意思就是我们也得去辛夷姑娘那学学,精进医术了?” 方近谦立刻说道:“当然不是!你胡扯什么,我出门了,沈厚生你去是不去?” “去。”沈厚生还想赞同那同窗的说法呢,也让他们去辛夷堂精进精进呀……与意中人交流医术,想想都觉得美妙。 可惜,有人不同意。 方院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接过李非白的药方又听他说了宋长安的事,便让药童去抓药,说道:“等会我再拜托管事公公通融通融。”他叹道,“这宋长安早年发病就向皇上请了太医去治疗,但群医束手无策,这病很怪,也很绝,如今并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 “辛夷也提及了这点。” “嗯,所以她也只是开了些活血化瘀消肿的药。”方院使说道,“人终有一死,只是这孩子还太小,让人不忍。” “确实。”李非白说道,“烦请方院使安排熬药送药一事,我先走一步。” “少卿大人且去忙。”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姜辛夷想今夜或许宋长安又会痛苦哀嚎,她便和衣而睡,准备早些休息。可灯火还没灭,就有人敲门:“姜姑娘,怜妃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她蓦地坐了起来:“知道了。” 时隔三日怜妃再召见,姜辛夷略有些意外。 她愿为自己召集宫人已是莫大的恩情,虽说宫人没说什么有利的线索,但至少她见到了谢阿蓉,似乎又坐实了一分魏不忘是凶手的事。这份恩情她会牢记在心,但若是交往过深,难保皇上会不满。 怜妃聪明伶俐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姜辛夷边走边想,路过宋长安的房间时往里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她略放了心。 深宫夜静,更显秋冷。 第188章 血海深仇 姜辛夷走在宫里悠长沉寂的长廊中,只有她和宫女两人的脚步声,静得让她这个喜欢安静的人都受不了。 到了怜妃屋中,姜辛夷问过了安,怜妃便唤她来身边坐,笑道:“在宫中待的可烦闷?哪里都不能去,难为你了。” 姜辛夷说道:“院子女人多,又窝在一处,挺热闹的。” 怜妃说道:“深宫女人也多,但这儿太大了,不热闹。”她似明白了什么,微微笑道,“你喜欢院子,不喜欢深宫。” “嗯。” “但本宫却更喜欢深宫。”怜妃说道,“本宫出身卑微,幸得皇上宠爱,赐我一子,更觉人生有所期盼。若是没有进宫,那平平无奇的我约莫只是嫁个平民,生下许多子嗣,无为一生,实在可怜。” 姜辛夷看着怜妃,自上回一见,怜妃给她的感觉便是不与世争,淡如白莲的模样。 可如今她的眼里有了让人不能忽视的高傲和自得。 姜辛夷想,“怜”一字是当初她不受宠时皇上赐的,那那个字大概不是取“怜惜”之意,而是“可怜”。如今的怜妃今非昔比,她大概已经忘了这二十多年来被冷落的痛苦,忘记自己曾经低微的身份,已然有了一种人上人的优越感。 所以她才会说出那番“嫁平民无为论”。 嫁平民无错,生子嗣也无错,否则她要置天下普通女子于何地,难道她们走上这条路,就都是可怜人了吗。 不过是一个宫斗幸存者所散发的优越感罢了。 若是没有九皇子的出头之日,她被冷落几十年孤独到死,是否也能不后悔得皇帝宠幸。 诚然她是后宫的幸运者,委屈多年,终于出头,也不怪她这般高傲。 姜辛夷理解她的变化,但心中不认可她的言论。 她说道:“人各有命,随遇而安。” 怜妃轻轻摇头:“有些时候,还是要为自己争一条命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聪明人,不会在没有意义的问题上争论。 怜妃说道:“本宫唤你来,也是想问问上回你可问出了什么线索。” “没有,宫人忌讳诸多,又或者确实不知,所以没有问出什么线索。” “那实在是可惜了。” 姜辛夷默了默还是说道:“宫里可有一位叫谢阿蓉的宫女?约莫四十的年纪。” 怜妃立刻偏头对公公说道:“你去找找,找到了带来见辛夷姑娘。” “是,小的这就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公公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个人,姜辛夷看去,正是谢阿蓉。 她依旧是唯唯诺诺胆怯模样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奴婢见过娘娘。”谢阿蓉看看姜辛夷,又朝她说道,“见过姜姑娘。” 怜妃说道:“这就是谢阿蓉,你有什么话要问她就问。” 姜辛夷说道:“她性子胆怯,怕说话囫囵,令娘娘不悦,可否让她移步说话?” 怜妃了然:“夜也深了,本宫要歇了,你们也回去。” “谢娘娘。” 姜辛夷带着谢阿蓉离开了房内,并没有立刻发问,直到又回到那幽静长廊,前后无人了,才停下脚步说道:“你愿告诉我我师父与魏不忘的事,我很感激你。但上次匆匆忙忙,没有说得太仔细,如今可否详细告知我你所知道的事?” 谢阿蓉将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确定没人,连只猫都没有,才急切说道:“就是魏不忘,是他害死了林院使。” “为何你这么笃定?” “我……”谢阿蓉犹豫再三才说道,“我性子懦弱胆小,从进宫开始就一直被人欺负,身体很差,多亏了林院使救我一命。我身体刚康健,公公见我确实不擅长跟人一块做事,就打发我去冷宫伺候那些主子们。” 她说着又说道:“对、对,上回那闹得沸沸扬扬小郡主被封井底的事,当年我、我还亲自奉命挑了黄泥去给他们封井……哎、哎!!” 姜辛夷见她着急忙慌的满脸懊恼,说道:“你们封井的时候,小郡主大概已经魂魄归天了,你无需自责。” 谢阿蓉连连叹气,这才想起说着正事,又说道:“就在当年小郡主失踪的前一晚,我出来倒夜香,看见有个人影十分像林院使,就跟了过去。发现真的是他,我正想向他问安,谁想又来了个人!” “是谁?” “魏不忘。”谢阿蓉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更加害怕了,“他跟林院使说皇上,就是先皇,先皇病入膏肓,让负责为先皇治病的林院使下毒!谋害皇上!” 姜辛夷猛然想起那医学疯子谢明义说过的话——“有人要给老皇帝下毒,喊你师父去呢”! 所以那个人是魏不忘? 似乎所有的事都连在了一起。 当年魏不忘想毒死老皇帝,扶持看重东厂的五皇子上位,便找了她在太医院的师父给老皇帝下毒。两人在冷宫附近碰面,被想去冷宫偷尸剖解的谢明义听见,又被在冷宫倒夜香的谢阿蓉看见。可师父并没有答应他…… 后来便是宫廷兵变,太子人头“意外”落入三皇子手中,五皇子角逐皇位失败。 也意味着魏不忘的计划失败。 东厂也因此愈发被冷落。 假设都是真的,那魏不忘一直在找她的师父,终于找到…… 魏不忘恨极了她的师父,才下狠手。 这个逻辑也是对的。 姜辛夷只听得三言两语,已觉心跳得极快。 她抓住谢阿蓉的胳膊,逼问道:“为何当年你不说!这些年你都不说!” 谢阿蓉瞪大了眼:“会死的。” “那为何如今你要告诉我?你本可以将真相埋葬。” “因为最近魏公公大权旁落,底下早有人不服他了,他年纪也大了,感觉很快就要老死了。最重要的是!”谢阿蓉说道,“你傍了一棵大树!李大人可以保护你,更可以保护我!” 她反抓她的手哀求道:“我得罪了人,他们根本不让我出宫,想让我老死在这。姜姑娘,我帮了你对不对?你帮我向怜妃娘娘求情,把我放出宫。” 姜辛夷没有立刻答应她,她的思绪仍在知道真凶后的痛苦中。 谢阿蓉恳求道:“其余的事我都不知道了,可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求求你,一定要送我出宫,我不想待在宫里了!” “好。”姜辛夷缓缓回神,心里已经在计算怎么可以弄死魏不忘,她又点点头,“好……好……” 魏不忘……你杀我师父,又杀我妹妹,此仇不共戴天! 第189章 鬼叫 是魏不忘杀了你师父。 黄天师是魏不忘的人,他杀了你的妹妹。 魏不忘……魏不忘…… 姜辛夷往回走着,一直在想这件事。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想,逻辑都没有问题。魏不忘杀害她师父的动机,以及师父尸体上的那些可怕的残虐伤痕,都很像魏不忘能做出来的事。 “师父……青青……”姜辛夷只觉心中绞痛,扶在墙上愈发想念他们。 她要杀了魏不忘。 杀了他。 姜辛夷抱着这坚定的信念,一步一步走回清伶苑。 未踏入院子,她又听见了宋长安的叫声。 他似乎已经叫了很久,因为她朝那边快步跑去时,一路房间的灯都是亮的,从窗前而过,还能听见她们的抱怨声。 她跑到宋长安房间时,门口的宫人几乎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姜姑娘您去哪里了啊!” 姜辛夷快步进房,取过宋夫人手上久久不下的银针,迅速刺入各大止痛穴位。 宋长安渐渐安静下来,姜辛夷说道:“太医院可有送药来?” 宫人答道:“有、有,可是小公子不喝。” “灌。”姜辛夷坐在床边,将这瘦弱的小孩抱住,接了药碗送到他嘴边。 本来已经快没什么力气的宋长安突然又大哭大闹起来:“我不喝!让我死!死!” “世上没有什么能令你高兴的事了吗?”姜辛夷问道,“你没有想做的事了吗?” 宋长安微怔:“你……在问我?” 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姜辛夷没想到会在他的声音里听见震惊。她忽然就明白了宋长安为什么总是这般抗拒,不是因他久病,而是因他久病后只被当做病人,什么都不让他做。 夏怕他热冬怕他冷,怕是早就不让他出门,好好吃,好好玩了。 姜辛夷的力气松弛下来:“是,我在问你。” “花……梅花……”宋长安低哑着嗓子说道,“我想……去梅园……看梅花……” 想看看那在墙角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看看它有多坚韧。 明明只是几瓣柔弱花瓣,怎能抵御严寒冬季的呢? 他想看看,天地万物中可以在寒冬中活下来的花儿。 可是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让他在寒冬出门,说会很冷,将他冻坏。 “好。”姜辛夷说道,“今年冬天,我若还在,就陪你一起去赏梅。” 宋长安眼里顿时有了光:“当真?” “当真。” 宋夫人突然出声阻拦:“不可!太冷了,到处都飘雪,梅花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看我将梅树挖回院子里给你看。” “我不!”宋长安又暴躁起来,“家里的狗尚留有狗洞可以出去!为何我不行!我是人!是人!” 宋夫人啜泣:“娘是为了你好。” 宋长安更加暴躁:“你是为了你自己好。” “安儿……” “啊!!!” 母子两人一个哭一个暴怒,似乎永远都说不上三句话,就变成了争执。 姜辛夷说道:“让他去赏梅。” 她看着宋夫人,知道她怕自己的孩子在严冬招惹上风寒,只是她这样过度的保护,对他们两个人都是一种伤害。 ——适当放手,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宋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一想到她的孩子要走了,更令她难过。她只能含泪点头:“好……娘答应你。” 宋长安像是已经达成了一个心愿,他的神色瞬间舒缓。 姜辛夷说道:“如今离冬天还很远,你要好好喝药,养好身体,等梅花盛开那一日,找个人陪你去。” “嗯。”宋长安说道,“我要喝药。” 宫人忙把药端来,宋长安一口喝完,漱口后含着糖,便说累了,随后躺下,耗尽力气般虚弱睡去。 宋夫人在床边看了他许久,低声:“他好似从未睡得这般踏实过。” “药多少是能见效的。” 宋夫人轻轻摇头:“不是,是梦里有梅花。” 姜辛夷轻轻叹气:“宋夫人既知道他的心思,也可适当放手,让他开心快乐些。” 宋夫人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姜姑娘这样豁达的,当你有了孩子,应该更能明白我这做母亲的苦心和无奈。”她默然片刻又说道,“能多留他一日,我就能多看他一日,无论是用什么办法,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愿意拿去换。” 做母亲的人已经魔怔,姜辛夷不愿劝她别说晦气的话。就好比她也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师父的,妹妹的命。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她换不了。 谁都换不了。 “咿呀——嘶——咿呀——” 此时屋内宁静,便有宫人听见外头传来的奇怪的哀鸣声。 不等她们问这是什么怪声,门就被人敲响。 因门没关,门外就有人直接进来,是几位夫人小姐。她们满脸不悦,分外不满:“宋夫人,小公子若是一直这样叫喊,着实影响我们就寝。与其在这陌生之地焦虑不安,不如送出宫回府邸,在熟悉的地方多少能安抚他,不是么?” 这已经是明着赶人走了。 姜辛夷是大夫,所以对这种被病痛折磨的叫声包容性很强。 可是没有正常人会一直包容别人家的孩子,本就是养尊处优的女子,连续被吵闹三晚,确实让人很难接受。 宋夫人也十分愧疚:“万分抱歉,孩子在发病时叨扰各位了,只是他……” 不等她说完,便有脾气急躁的人说道:“宋夫人莫要为他辩解了,他本就不是被关在这宫里,而是后头送进来的,他要走随时可以走。” “咿呀——嘶——嘶——呀——” 姜辛夷皱眉,这声音凄厉极了,跟鬼叫差不多。宫里竟会有人发出这种声音?巡夜的侍卫呢? 那夫人一听便当即说道:“看!这夜都深了他还这般叫,谁能受得了!” 姜辛夷一顿,宋夫人也一顿。 就连说话的夫人也觉得这声音好似是从背后发出的,而不是里屋。旁边的几位夫人小姐也发现了,面面相觑,脸色异常难看。 宋夫人说道:“我家安儿已经睡下,这……并不是他在叫。” 几人的脸色更加难看,猛地转身朝远处看去。 这时那鬼一般的厉声再次响彻院子——“咿——呀——呀——” 黑夜沉寂,似厉鬼要扑面而来,惊得几人步伐不稳,急忙互相搀扶。 姜辛夷走了出来,对还在发怔的宫人说道:“速速去禀报巡夜护卫,让他们往发出怪声的方向找找。” “是、是。”宫人急忙去报信,一路上那鬼叫声不听,他人都快吓麻了。 到底是什么鬼在叫啊! 第190章 祭祀前夕 巡夜的侍卫没有找到鬼叫的声源,等他们赶到东南方向时,那叫声戛然而止,无论怎么搜寻,怎么守株待“鬼”,那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都没有再出现了。 清伶苑中的众人都觉得这叫声诡异,让人不安,甚至有人舍弃了自己的房间,与别人挤一块睡了。 今晚的夜格外安静。 但消息已经被宫人四散回自己的主子那儿。 怜妃也听见了这声音。 如今六宫归她暂管,后宫有事发生,那也是她的职责,便让侍卫继续寻找,尽量将这件事淡化,只当做是风吹树叶发出的声响,免得扰乱人心。 不过她操劳半宿,一日无休,翌日夜里皇帝过来时,也是一眼看出了她眼底的疲惫,问及原因,她思虑片刻才说了昨日的怪事。 秦肃说道:“不过是哪里发出的怪声罢了,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怜妃说道:“确实不是什么事。”她深知皇帝脾气固执,也不喜人驳斥他,当下出了白玉那事,更不想听见什么妖言惑众的事,便笑道,“估摸是什么兽类在叫,听着像怪声,回头我让后宫的护卫宫人查看仔细些。” 秦肃淡声道:“嗯。” 怜妃又问道:“前两日宋监正提的祭祀一事,皇上可有什么安排?” “时下边境有敌来犯,北方也在干旱救灾,政务繁忙,不得空去千日灵山。”秦肃说道,“想必不过是欺世惑众的事,捉住那犯人便好了。” “大理寺那边也无消息。” “李非白今日已经禀报过,人都已严刑拷打审问过,倒是嘴硬,无人吐出一句真言,去搜了他们的住处也无异样。”秦肃声音略沉,“那人有心办此事,定会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哪里能轻易查出来,不过是威慑旁人,淡化白玉一事罢了。” 怜妃点头应声。 这刚黑沉下来的夜,突然从远处传来“呀——啊——咿呀——”一如昨夜的鬼叫声。 听得满屋人心难安。 怜妃当即说道:“快让人去那边看看。” 怪声依旧是从东南方传来的。 但是皇宫的东南方极大,他们搜寻一个时辰仍一无所获,而且那声音似乎很近很近,像是直接撞入了耳朵里。 可是怎么都找不到那怪叫的“人”。 他们只好回去复命。 找到了还好,找不到就好似真的有鬼作祟。 秦肃说道:“不过是飞鸟过境,并没有什么可慌张的。” 他镇定如常,寻了由头回书房去了,并不让怜妃跟着。刚落脚书房,他便说道:“传宋正气进宫。” 很快宋正气就进宫了,神色依旧很是疲倦。秦肃也无心问他孩子已不在身边为何还如此疲惫,直接说道:“你进宫时在路上可听见了什么怪声?” 宋正气说道:“听见了,微臣一路过来还以为是哪个宫人在作怪,心想侍卫怎会不理会制止。原来那声音是……”他脸色微变,“想必皇上已经命人去找了,但并没有找到。” “不见踪影。”秦肃说道,“侍卫将发出声响的地方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怪声来自何处。” 宋正气已在轻叩手指,仔细演算:“那声音十分怪诞凄厉,又无迹可寻,恐怕与那紫微星弱相应。皇上,这并非是鬼怪作祟,而是老祖宗们对您的警示啊。” 秦肃微顿,欲说他也在妖言惑众,可是宋正气身在钦天监,从未失职过。 忠心可鉴。 将紫微星弱、天变、警示挂在口头上,他是不要命了吗? 不是,他是在保自己的皇位。 秦肃压下烦躁怒气,问道:“有何破解之法?” 宋正气说道:“率皇族子嗣前往千日灵山祈福,拔升龙气,压制太微垣、天市垣两星,方能破解。” 秦肃揉揉眉心,还未下定主意。此时远处又传哀婉凄怨的叫声,终于是击垮了他最后的坚持。 天下重要,政务重要,水涝旱灾都重要,可是他的皇位更加重要。 他说道:“三日后,去千日灵山祈福。”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皇帝自登基后,这十年也不过是出过三次宫,每次去的都是千日灵山,为苍生祈福,求雨告天。 从不为私事出去,也不南下巡游。 如今第四次出宫,依旧是去祈福,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但对外仍是声称去祭祀天神。 宫人很快就开始忙碌,整个皇宫都好似被搅和了起来,为了这短暂的两日出行而各自忙活。 清伶苑的人也早就住腻味了,加上夜里又有怪声,吵得人心慌。 姜辛夷也想出宫,被困在这里别说报仇,就连魏不忘的面都见不到。 至少要让她出去,再寻办法接近魏不忘。 这时宫女在门外敲门进来,说道:“姜姑娘,清伶苑已经解封,大伙儿都可以回家去了,您也快些收拾东西。” 姜辛夷问道:“大理寺那边结案了?” “只说主子们没了嫌疑,可以离宫了。”许是一路敲门传话被问的多了,宫女又主动说道,“厨子和守山的人还不能走。” “好。”姜辛夷立刻出了门,由侍卫领着直接送到宫门。 因离开得突然,门口也无人接送。她看着宽敞偌大的皇宫门庭,仿佛一片荒凉之地。回头看去,朱门高耸巍峨,宏伟大气,却是她一步都不想再迈进去的地方。 辛夷堂中,方近谦已经是第三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说道:“古有三顾茅庐请孔明,如今我第三次来,那丘连明再不答应,我就没法子了。” 沈厚生说道:“您问他不如问问辛夷姑娘,有师父的人都是听师父的,否则会被人背刺欺师灭祖。” “我若能见到姜辛夷何苦来这劝这犟驴。”方近谦说道,“还不是我爹催得紧,太医院新生将到,他是想让他赶上,免得回头功课落下。” 与他正面交锋过的沈厚生皱眉:“他的医术虽说不系统,可也不是新手,不至于落下。” 方近谦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他很忙的好不好。 这会辛夷堂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丘连明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这一看他就想把门重新关上。 却被方近谦一手挡住:“再关就夹手了啊。” 丘连明无奈道:“方大人,沈公子,我是真的不想进太医院。我师父还在宫里关着呢,我真的没心情想别的事,只想把辛夷堂守住。” “你真是倔驴!”方近谦说道,“等你师父回来了你与她商议就好,这门都不让我们进,可不是如此待客的。” “不让,上回让你们进来,那些病患还以为辛夷堂被你们太医院收编了,连声问我们药价是不是要涨,可把他们吓着了。” 方近谦气笑了:“太医院的药是贵,但它们都是上乘药材,自然比你们的贵。” 丘连明说道:“对啊,所以我不喜欢太医院,民间要是没了大夫,都去太医院了,那百姓就吃不起药了!” “民间少你一人不少。” “那太医院为何要多我一个?” 方近谦真想看看他脑子是不是有坑:“你为何如此抗拒太医院?它可以令你一朝翻身,让九族荣光,丰厚的俸禄足以让你娶妻生子买房买地。我何曾这样来死缠一人,可别以为谁都有此殊荣!” 沈厚生说道:“学医不是为了救人?怎么净是些金钱的事。” 方近谦:“……”你站谁呢! 丘连明也说道:“对啊,学医是为了救人,我不屑钱财。” 方近谦顿时冷笑:“不屑钱财?没钱你们吃什么,没钱你们住什么,没钱你们穿什么?钱是可恶,但它足以让你们安心看书,钻研医术。丘连明,你上个月还要边做饼卖钱边在辛夷堂学艺,如今不必做饼了,为何?因为姜辛夷管你三餐食宿,方能让你心无旁骛学习。莫要看不起钱,终究是太年轻了。” 两个年轻人被说得哑口无言。 旁边有人说道:“这确实,钱可以支撑你走得更远,身处贫困你只能耗尽力气活下去,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方近谦还在想在如今人人视金钱如粪土的风气下谁站他这边呢,一瞧,竟是姜辛夷。 一时心绪极其复杂。 他不喜她的自负,可又觉她此刻人间清醒。 才十八的年纪……医术了得,自负些也正常,对? 最重要的是,她才十八的年纪,就将金钱看得如此透彻,这不是十分难得的志同道合者吗? 想罢,方近谦顿时放下了对她的所有偏见。 第191章 传承 丘连明欣喜道:“师父。” 辛夷姑娘。沈厚生偏身看她,看得仔细,没瘦,没胖,一如既往这般镇定,淡如白莲。 人往往会因为对方认可自己的偏好或者见解而亲近对方,哪怕之前觉得她讨厌,如今也觉得不重要了。方近谦就是如此,他客气道:“姜大夫。” 姜辛夷看看他,嗯?吃错药了? 哪次见面他对自己不是横眉冷对的。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丘连明欢喜得像个孩童,“您这几日不在铺子里,病人都不愿让我替他们看病,怕我学艺不精。” 否则按照平日,这店门口早排满人了。 这连宝渡都不怎么来了,说闲得他发慌。 师父回来了就好,一切就都能好起来了! 方近谦趁机说道:“对啊,你若没名气,谁愿意将脑袋往这送。去太医院打磨个三年,任你去何处开药铺,都不会再有人质疑你。” 丘连明说道:“哎呀,怎么又提这事,我都说了我不去,我要守着辛夷堂。” “……”犟驴!倔死你。 姜辛夷倒来了兴致:“怎么,太医院要招我这徒弟进门?” 沈厚生插话说道:“是,辛夷姑娘。方院使特意交代命我们来招贤纳士,想让丘公子入太医院门下,精进医术。” 丘连明生怕自家师父看不到自己的决心,语气强硬:“我不去。” “这好像不错。” 三个大男人都意外了。 姜辛夷说道:“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如今方院使发话,又有方院判亲自来请,为何不去?” 丘连明张张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多少是觉得委屈了。 师父嫌弃他? 方近谦说道:“那劳烦姜大夫好好安排。” “我不去。”丘连明来了脾气,“我生是辛夷堂的人,死是辛夷堂的鬼!我哪也不去!” 姜辛夷被逗笑了:“胡乱发什么誓呢。” 丘连明看着她,眼神无比坚定,还带着些许生气:“我是认真的,师父。我不去太医院,我要守着您。辛夷堂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我怎能离开。” 别说姜辛夷,就连沈厚生都没想到这样一个忠厚甚至有些木讷的卖饼青年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着这样坚定的话。 这大大超乎了他对他的认知。 哪怕他如此木讷,可依旧敢说出自己所想。 而他出身名门,却远没有他这种自信和坚定,敢向心仪的姑娘展示自己的内心。 只这一瞬间,他对丘连明便从路人心思多了一份敬重。 丘连明负气进去了,方近谦只觉自己是劝一头驴进玉皇大帝的玉清宫,不去也罢! 沈厚生看着方院判拂袖离去,没有立刻跟过去,转而姜辛夷。 不得不说,刚才的丘连明好似给了他什么勇气。 有些话他想对她说。 “我……”他犹豫再三,欲言又止,“我……” 姜辛夷看着他迟疑的眼神,突然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便说道:“今日我还有事忙,就先告辞了。”末了她又说道,“若日后你要与我切磋医术,我很乐意奉陪。” 沈厚生也是个聪明人,这话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除了医术,其余的话都不必说。 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是此刻的他。 可他终究是个好面子的人,也深知她已有良配,自己即便表明心意了又如何,只是徒增对方姑娘的烦恼。 他心中放不下。 但必须放下。 他微微作揖,郑重道:“好。” 似郑重拜别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往后再见,最多也不过是朋友。 他轻叹一口气,看着姑娘走进那药铺的大门,久久不能移步。 姜辛夷走进药铺,没看见丘连明在这,又往里院走,就见宋大娘在劈柴。 她唤了她一声,宋大娘蓦地停下手里的斧头,连声音都在轻轻发抖:“哎呀!辛夷你……你没事?” 她在衣服上擦着两手便小跑过来,将她上下打量:“脸色很好,没掉肉,应该没受什么罪?怎么好好的就被关在宫里了,哎!以后你少往宫里跑,那地方……晦气!” 姜辛夷听见最后两个字笑了笑:“确实晦气,嘘。” “哦哦,嘘。”宋大娘问道,“可是吃了早饭出宫的?大娘蒸了包子。” “我吃过了。”其实是吃不下,心里压了事,是一口粥都喝不下去。她说道,“丘连明呢?躲哪个房间去了?” “刚看他往厨房走呢。”宋大娘又说道,“这几日你不在,他就连家都没回了,说要守在这等您回来。天天都有人来等您,他就一个一个解释过去,愿意给他看病的人也不少,但愿意开药的却不多。现在你回来了就好,他也有盼头了。” 姜辛夷说道:“我去劝劝他。” 她走到厨房,丘连明正在烧火。 他将地上掉落的零碎枯草放进灶里,火灼灼燃烧,映红了他的脸。 她倚在灶台一侧,还觉得壁垒温热:“你不听听为什么我要你去太医院?” 丘连明负气道:“休想赶我走。” “那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赶我唯一的徒弟走?” 丘连明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很值得深究,终于看她:“为什么?” “一是方近谦说的,去太医院走一圈,你身上便镀了一层金,百姓对你的信任会达到巅峰,于你行医救人是好事。” “哦。” “二呢,是太医院与我的教法确实不同,我让你去并不是让你死守在那,三年后学成出来,再回我身边,这是两者结合的好机会。” 丘连明有些被说动了,问道:“我还能回来?” “能呀。”姜辛夷又说道,“三,我要暂时离开辛夷堂……” “师父你要去哪里?” “别插话。” “……哦。” 姜辛夷说道:“这次去狩猎场被关在宫里的女眷大概有五十人,具体原因你们应该还没有听见风声。” 丘连明摇头:“没有。” “嗯,事情很严重,我们回来后也是要禁足的,所以辛夷堂我暂时开不了。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刚好去太医院镀金,对?” “所以师父是因为这样才让我走?” “否则呢?我为何要把一个又听话又孝敬我的徒弟拱手相让呢?”姜辛夷说道,“你去太医院走走,就知道那里有很多值得学的地方。不要忘了,你的师公曾是太医院院使,有许多规则都是他定的呢,你代我去学学,走一走他曾走过的地方,看一看他曾安排看的书籍。” 她说得真诚,丘连明细想这三点,也慢慢接受了。 “我去……但是我三年后一定要回来的。” “嗯,知道了。” 姜辛夷微微笑着,她没有说她要去报仇了,杀魏不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失败了还容易被东厂记恨,或许会赔上她的命。 万一殃及旁人,那大理寺的人不说,她这个唯一的徒弟呢? 这可是她的宝贝徒弟,她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丘连明也是她唯一的徒弟。 她相信丘连明终有一日医术会超过她,那便可以救很多很多人了。 所以她不能出事。 她要送他走,去安全的地方,救更多的人。 跟她撇清关系,让他去太医院! “三年后,师父等你学成归来。” 她说着,恍惚想起当年的师父。 师父当年是在客栈直接离开的,没有带任何东西,说明他不是去救人。可师父每次出门都是为了救人,她如今才猛地明白——或许魏不忘是在客栈里找到了师父,师父为了保护她,便用什么借口让魏不忘离开了那个地方。 师父是察觉到了危险的。 可他没有选择呼救,而是跟魏不忘走。 师父保护她的心思,一如如今她想保护自己徒弟的心思。 姜辛夷想清楚后,泪夺眼眶。 对魏不忘的恨意再深一重! 第192章 宝渡拜师 丘连明去了太医院,辛夷堂也就彻底关门了。 宝渡把门锁上时,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尤其是来看病的人围住他问大夫去哪里了时,宝渡只能说道:“大夫有事外出几天,暂不接诊。” “那什么时候回来啊?” “还等着姜大夫给我看病呢。” “我老伴那腿去看了好多大夫都没好,我赶着牛车拉了五天才到京城,她怎么就不在这了呢?” “小哥这辛夷堂还开吗?” 但凡是病人,大多气色都不如正常人那般好,这簇拥在身边问话,让宝渡看着十分怜悯难过,可他依旧只能说:“归期不定,大家不要等了。” 看着众人失望的眼神,宝渡更加难过了。他要是大夫该多好啊,那就能救人了。 不说近的,那说远的,过两年辛夷姑娘一揣小少爷,还怎么替人看病? 病人来个咳嗽发烧的,口臭发疯的,伤了她怎么办! 护不好当家主母,那他宝渡可就太不称职了。 宝渡深深忧虑了。 又想,不行,还得他会医术,不能指望丘连明那小子。 他锁好门就往大理寺走,可恶,早知如此,一早就拜师了,那他不就成大师兄了。 大师兄!多有气派的名号! 大理寺内,姜辛夷听说李非白回来了,便过去成守义那找他。 进门李非白就说道:“我去宫门接你,护卫说你已经走了。两日不见,腿竟比我的还要长了。” 姜辛夷本来心事重重,听他一说,心头顿轻。她说道:“我没多想,出了宫门就直奔回来了。” 李非白说道:“最近宫里都在忙祭天出行的事,皇上特地差人来问我女眷可有嫌疑,我说确实没有,皇上便下了口谕将你们放了。口谕下得急,连我也是后面才知道。” “看来祭天的事更重要。” 成守义问道:“怎么突然下了决心去祭天?” 姜辛夷将这两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番。 提及那皇宫鬼叫的事,李非白说道:“这件事皇上没有让大理寺查,但我不信会有什么鬼神的说法。” “我也不信,但确实蹊跷。”姜辛夷问道,“最近魏不忘在做什么?” “他近来身体抱恙,不去东厂,也闭门谢客。”成守义说道,“都在传他已向皇上讲明要告老还乡,皇上忙于祭天的事,也并没有多加挽留,答应了。” 李非白说道:“像魏不忘这样的人,怎么想都不像是会舍弃权力的人,我原以为他会抱着东厂到终老。” 成守义沉吟道:“这的确是更像他。” 姜辛夷没有把魏不忘是凶手的事告诉成守义,如果能自己解决掉魏不忘,她还是想自己去做。 魏不忘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在东厂驻根几十年,早就枝繁叶茂,子孙众多,她不愿让六叔和李非白牵扯进来。 至少现在不能。 可要怎么接近魏不忘? 李非白眉头微皱,说道:“我始终觉得整件事不对劲……从白玉的出现开始,到后宫鬼叫,都出现得太蹊跷……” 成守义说道:“你若觉得蹊跷,那就再进宫看看。如今皇宫的人为出行做准备,守卫会稍微松懈,此刻查案或许能发现更多。” “是。”李非白又看向姜辛夷,“我去去宫里,很快回来,你好好歇歇。” “嗯。”姜辛夷心中有事,一会也退了出来。 她刚出内院,宝渡也早就等在那了,小跑过来直接说道:“辛夷姑娘!我想拜你为师,学医术!” 姜辛夷十分意外,宝渡聪慧脑子也活,若愿意学医也是个好苗子,虽然心性还不沉稳,可他的确有天赋。但宝渡在她心里并没有学医的意向,只是李非白交代了他来这里做药童,他便过来完成任务了。 她问道:““为何要拜我为师?” 宝渡立刻说道:“因为我是李家的仆人,我少爷的书童,你是未来的当家主母,肯定事务繁忙,哪里有空替人看病。我心软,见不得他们那样痛苦,不如让我学医,在你不得空的时候替他们看病,坐镇辛夷堂。” 他心中很是得意地说完这番话,本以为对方会感动,谁想别说感动,她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这是什么反应! 姜辛夷说道:“等你想明白为什么你要学医,再来跟我说。” 宝渡不服气了:“我想的很明白,我就是一心为了李家着想,我是个好仆人!辛夷姑娘你怎么一脸嫌弃我的模样?” “实在闲得慌你就去劈柴做饭,也算为了李家出力了。” 宝渡见她真的不愿收自己为徒,很是郁闷:“我自认为我比丘老弟聪明,而且我爹本身也是个赤脚郎中,我可是耳濡目染的。如今药柜里的药我都认得,虽然没看过医书,可我也有把握治一些小病,假以时日,好好栽培,不会比任何人差。” 她没有理由不收自己为徒啊。 可她就是不收自己!气死个人。 “嗯。”姜辛夷说道,“你有天赋,但你不适合做大夫。” 宝渡当真不服气,可决定权在人家手里,他没法抓着她教。他走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收他做徒弟,他处处为他着想,尽心尽力,她究竟是哪里不满意! 姜辛夷回到房间片刻,便又出门了,她要去东厂见见魏不忘。 ——如果他肯见她的话。 第193章 阴谋浮出 魏不忘近来都住在东厂,虽然有自己的府邸,但他甚少回去。 姜辛夷到了东厂门口,守卫的人看看她,便客气说道:“问姜姑娘的安,姜姑娘来这里可有什么事?” 她还未说,恰好大门打开,里面又陆续出来不少锦衣卫。 他们见了她便纷纷停了步子,皆是客气问好“姜姑娘”“姜姑娘”“辛夷姑娘”。 只打了个招呼,他们就忙事去了。 这种温和的礼待让她感觉不出这里是冷冰冰的东厂,看她的眼神仿佛像是欢迎她来到此地。她心觉困惑,问道:“你们都认得我?” 守卫微微笑道:“以前不认得,自曹千户过世后,您替曹千户操办后事时,我们都远远见过,所以就认得了。” 姜辛夷微顿:“所以对我如此客气……” “嗯,曹千户待我们非常和善义气,这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的离去令我们很难过,也很感激姜姑娘答应送他最后一程。您尚在闺阁中,为一个男子料理身后事,想必也遭受了非常大的非议,但您依旧尽心尽力。我们都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 姜辛夷了然,受到如此礼待,但她高兴不起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曹千户能回来。 那个看着凶神恶煞,实则本性善良的锦衣卫。 她黯然的神色被守卫看在眼中,他也觉惋惜——曹千户临终前说喜欢这姜辛夷,要将身后事交给她操办。他们还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根本不可能答应,谁想她根本不推辞。 如今再一看,想必辛夷姑娘对他也是有感情的。 可惜了,互有心意的人不能成对。 想着,守卫对她的感情就更加像是见了自家嫂子,又惋惜又敬重。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当时与我说过,他视厂公为义父,让我多看着他。听闻厂公近来身体不适,所以想来照看照看。” 守卫更是感动,说道:“您有心了。”他又说道,“都督近来确实深居简出,只是大多都在房里待着,也不见任何人。” 言下之意就是不见客了。 姜辛夷微微攥紧手中药粉,说道:“可否通报一声?” 守卫略微为难,但还是去为她通报了。片刻他便回来,脸色更加为难:“抱歉姜姑娘,都督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招待您。” “哦,有劳了。”姜辛夷说不出什么虚情假意的话,此行见不到魏不忘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是她知道了曹千户在东厂同僚眼中并不是个透明人,仍有不少人在叹息他的离去。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去往千日灵山的宫廷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出宫,宫廷守卫顿时松懈不少。 李非白请命进宫查案时,没多久就得了应允。 他这次主要查宫廷鬼叫一事,在他听闻皇帝因此事才决定去祭祀上苍后,就更觉不安,想进宫查查。 皇宫东南方向除了两处宫殿,就只剩花园。园林之大,要想找到蛛丝马迹不是件简单的事。 李非白唤了宫人前来,问及那怪叫声的来源。 他们都听见了声音,但都说不出到底在哪,似乎一会东一会西,但在白日里那“鬼”是不叫的。 “前两日一入夜就叫,等侍卫来搜了,声音就停了。” “昨晚又叫了,但只叫了一会。” “就在花园里,像蝈蝈一样只听得见叫声看不见模样。” 李非白末了问道:“声音可曾出现在头顶上?” “好像……没有,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 李非白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园中,快步往诸多宫人所指的几个地方走去。 第一处是池边,岸边因常年被水泼洒,以至于泥土软烂,也有不少宫人喂鱼儿的杂乱脚印。还有不少鸟儿掉落的羽毛和鸟粪,除此之外站在岸边放眼整个鱼池,并不能看出什么; 第二处是花草灌木丛,宫人修得齐整,只有一些落叶和虫子尸体。让李非白意外的是,这样狭窄的地方,竟也有羽毛。 第三处是假山,宫中的假山都从民间采办,进奉雕刻的也都是最玄妙的假山。这座假山在宫中不是最好看最蜿蜒的,但也足有三人高,步行其下,便有种走在山中密地之感。 李非白忽然留意到地面也有几根绒毛。 他蹲身拾起,发现这些绒毛跟他在岸边和花草中发现的一样,应该是同一种鸟类的。 鸟会掉落羽毛不奇怪,可怎会掉落那么多绒毛呢? 除非它是在挣扎。 李非白蓦地抬头看向假山,见上方有个小洞,便一跃而上,攀附在假山上,果真看见了深凹的小洞。 而那洞穴里面竟全是稻谷鸟粪,还有四壁鸟毛。 很明显这里曾有鸟儿被囚在此处。 李非白已觉心头沉沉,谁在装神弄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鬼叫声造成了什么影响? 宫里人心惶惶; 增加侍卫夜巡; 天象异变流言四起…… 不……最重要的是……李非白猛地回神,鬼叫声坚定了皇上出行千日灵山祈福的决心! ——白玉降世,天有异变;宫廷鬼叫,危及皇权。 两件事都是冲着皇帝去的,都在促使他快些离开宫门去千日灵山。 为何要将皇帝诱出宫外? 因为始作俑者要在宫外办一件在宫里办不到的事! 什么事是在宫里做不到的? 暗杀……皇帝? 谁要杀皇帝?谁最想皇帝死? 魏不忘。 可皇上身边侍卫众多,他怎么下手? 李非白忽然想起当日虽然查抄了火药坊,但大量火药不见踪迹,恐怕已经被埋伏在去往千日灵山的路上了。 一瞬所有的事都串联在一起。 李非白当即出宫,快马加鞭追赶。 希望能赶得上! 第194章 爆炸 千里灵山离皇宫有一日路程,寅时刚到六百三十人便往灵山赶去,预计将于日落时分抵达,小住一晚,迎接翌日晨曦,祭祀拜天。 李非白是近巳时才出宫。 宫门外,宋安德与四个衙役还在等他出来。李非白步伐飞快,几乎没有过多交代便翻身上马,说道:“皇上有危险,恐有人沿途设伏,我先去追赶,你们速速回去请示成大人。” “大人——” 马已飞驰,向着千日灵山而去。 一路马蹄疾快,掠过行人,扬起大片沙尘。行人抬眼看去,只见人与马的模糊残影。 皇帝出行,虽说已尽力将人数压减,可依旧多达六百余人。 行至最前面的有十二面大纛(dao道),每面旗由数人托举,高扬空中,已遮蔽了沿途百姓大半视线;后面紧跟清游队伍,在前方清场巡视。 前为引驾仪仗,后为导驾仪仗。 足有十排多达百人的分别手执弓箭、长剑的骑兵卫队,还有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官员以及御医、厨子、宫人。另有十余乐器,由一百二十人组成乐队。后面有各种幡旗,夹杂了朝廷官员、骑兵。而引驾仪仗后面的便是皇帝所乘坐的玉辂,上百骑兵、步兵环于四周,锦衣卫与禁兵腰有长剑,手有利刀,警惕地环顾四下,守卫极其森严。 百姓慑于皇威,在清游队伍先行时,就已经伏地叩首,不敢多看一眼。 队伍浩浩荡荡,人多,便走得慢。 可再慢,也非李非白的快马能在片刻能追赶上的。 宋安德快步跑回大理寺,奔入内衙,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成、成大人!少卿大人说皇、皇上有危险,有、有人埋伏,已经先去追赶了,您、您快下令安、排。” 杨厚忠微惊:“这是怎么回事?” 宋安德说道:“不、不知道啊,一早、少卿大人就说进、进宫查那鬼叫的案子,结果进去没一会,就出来,骑上马就追人去了。” 他可算是稍微喘顺了气,可心急如焚。 成守义微微一想,若是旁人说这些话他还要稍微斟酌,但说话的是李非白,传话的是宋安德,那便不会有错了。他立刻说道:“留下些看守大牢的人,其余的人速速去追赶车队。” 杨厚忠见他也起身,立刻问道:“你呢?” 成守义深深看他一眼:“我不走,你不必慌。” 杨厚忠心头咯噔一声。 ——你不必慌。 他顿了顿,看着多年来一直云淡风轻的成守义,忽然明白了——成守义早就知道他是皇上安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原来对方已然洞悉一切。 杨厚忠心中滋味翻转,愧疚竟占了大半,他说道:“抱歉。” 说罢就去召集人马救驾去了。 成守义心中倒是平静无比,傻子啊,何必如此内疚。在他的心中,杨厚忠早已是大理寺的一员,而不是皇帝的眼睛。 他为大理寺尽心尽力做的那些事,自己都看在眼里。 回来再好好说说。 杨厚忠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召集了人马。姜辛夷见状,捉了宋安德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六百人的队伍即便早出发了两个多时辰,可终究人多,速度奇慢,狂奔而来的李非白终于在未时追赶上了即将进入山道的大队。 马蹄疾驰的声音很快引起了殿后的护卫队的注意。 不待看清人影,便有锦衣卫和禁卫军停下脚步,等待那人上前,呵斥阻拦。 见那人那马只剩十余丈路仍不停步,他们手中的利刃已经指向那人。 “何人敢惊扰圣驾!还不速速下马!” 李非白牵扯缰绳,奔走的马终于停了下来。他取出腰牌说道:“大理寺少卿李非白,有急事禀报,求见皇上。” 为首的是贺将军,他将李非白打量一眼,认出了的确是李非白,态度这才缓和了些,示意禁卫军放低兵器,说道:“本将贺林。李少卿应当知道皇上今日须赶在日落前抵达灵山,任何人都耽误不得。李少卿可以跟随我们一同前往灵山,待上山后……” “此事重大,恐威胁到皇上安全!”李非白说道,“我怀疑有人故意设局,沿途埋下炸药,意图弑君!” 贺将军顿时错愕,可他并不愿相信:“在皇上决定出行前,吾等禁卫军与锦衣卫便一路巡视过,并无异常。请问李少卿的消息来自何处?这件事非同小可,惊扰了圣驾也是大罪。” 李非白说道:“此事没有实证,但下官可以肯定是有人引诱皇上出宫,伺机出手,或是在途中,或是到山中,无论如何一定要拦住皇上!” 贺将军皱眉:“李大人,虽然本将愿意相信你的判断,也深信你绝不会以李家名誉来胡乱拦截圣驾,只是本将也有顾虑,你无实证,本将实在不敢做主让这六百七十人的队伍停下。” 李非白知道他在为难什么,他说道:“下官愿意担责!若真的前方有埋伏,伤了龙体,才是真的无可挽救的大事!”见对方仍在犹豫,他又说道,“若队伍不能停下,那烦请将军速速禀报皇上,求皇上定夺此事,方是上策,而不是这般拦着我生死进谏。” 贺将军眉头紧皱,他已经有些迟疑。李非白愿意担责,可是一旦皇上追究起来,那他也一定会被问责。 但是如果真如李非白所说前路有危险,伤了皇上,到时候他可就是赔命的结果了。 他几番思量,终于说道:“李大人稍等,本将这就去禀报。” 李非白看着骑马往前去的贺将军,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要皇上不继续走,那事情就可挽回。 魏不忘总不能杀入这六百多人中取皇帝性命,若他如此鲁莽,绝不会费尽心思布下这盘棋。 就在他沉思之际,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巨响。 他蓦地抬头,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似过年的鞭炮被点燃,轰炸声瞬间刺向天地,轰然炸开。 转眼前面已是烟雾熏天,只传来阵阵痛苦惨叫声。 那前方至少三百人被炸得血肉模糊,残骸四飞! 李非白也觉耳膜轰隆,他一瞬错愕,随后便看见漫天残肢,血溅天穹,跌落得两侧丛林满是血迹。 “皇上!” 几乎是所有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在愕然之后,一齐冲向前面。 此时,爆炸声再次响起。 第二轮的火药又被人点燃了! 李非白高声:“别过去!” 但那百人骑马飞快,一跃跳入浓浓烟雾中,与爆声同时响起的是更惨烈的叫声。 第195章 山道惨状 大理寺的人是在小半个时辰后赶到的,当他们还在远处时,就已经看到了诡异的烟雾,还有随风飘来的火药味。 他们想过情况会很惨烈,可是没有想到赶到后,竟会如此惨烈。 那些在后头的宫人还好,只是被吓得昏厥呆滞,清醒的几十人也是哭得不行,浑身都在发抖。 见到有人来了,他们颤颤巍巍地往前指:“好惨……好惨啊……” 姜辛夷从马上下来,一步跃到这人面前,问道:“有没有看见李非白?大理寺的李少卿?” 宫人摇头,哭得都快晕了。 姜辛夷松开他,又换一个人问,一连问了几个人,都在摇头。 她干脆松手,直奔前面:“李非白!李非白!李非白——” 她嘶声喊着他的名字,但这里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受伤的人。他们躺在残损的山道上,止不住地哀嚎。 姜辛夷的步伐慢了下来,她无望地看着前面,想去找他。 可耳边全都是危在旦夕的伤者。 她怔然片刻,恰好宋安德追着她过来,她抓住他的手,低哑的声音中带着恳求:“你去找找李非白,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宋安德哪里见过她这样恳请的模样,他忽然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了李大人对她的重要。 他原以为辛夷姑娘是个性子很冷的人,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李大人的。 “我去找!” 得到宋安德这句话,姜辛夷才觉安心了些,随即对后头过来的杨厚忠说道:“杨大人,你速速让人骑上快马回京师喊太医院的人来,召集城里的大夫!这里伤者太多,恐怕熬不了几个时辰,要快!快!” “好好,我赶紧。”杨厚忠急忙安排人马赶回京师。他瞧瞧四下,一片惨状,气得发怒,“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村庄都没有!” 否则何苦要跑回城里喊人! 姜辛夷又抓住一人,说道:“随行的人中有太医,也有许多药物,你差十个人把能找到的都找给我。”她又对另一人说道,“你带人往前走,把活的都挪到一起。” 她此刻冷静无比,这些又都是大理寺的人,早已熟络,一听这吩咐就立刻办事去了。 姜辛夷交代完也去救人了。 一时这荒郊野岭中,除了活人的痛苦叫声,还有没有完全消散的迷雾,更有穿梭在这烟雾中那姑娘的忙碌身影。 “辛夷姑娘!”身后忽然传来既惊诧和感动的声音。 姜辛夷在忙着给一人止血,连头都没有抬:“你们还有多少人活着?” 来者正是随队出行的沈厚生,他此时也十分狼狈,身上沾满了血,但都是伤者的血。太医院的人都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因此伤亡甚少。 炸药轰响之际,他被震得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尸横遍野。他是大夫,可也是出身名门的富家公子,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懵了好一会才回神,随即忍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前去救人。 在他去寻找药物时,竟碰见了姜辛夷。 “我见到了十七个同门师兄弟,他们都在到处救人。” 姜辛夷听出他的声音在发抖,一偏头,就见他满脸的泪,却仍在搭把手止血救人。 他低声:“抱歉……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既是害怕,也是感动,更是因在这样的地方重逢她而心绪澎湃。 说完,他又说道:“我心悦你,辛夷姑娘。” 他怕再不说回头他就像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群那样突然死去! 说出来他也能安心地死心,而不遗憾地死去了! 姜辛夷微微一顿,“嗯”了一声就继续去救人了。 沈厚生也“嗯”了一声,他死心了,可也新生了。他真的庆幸自己喜欢的第一个姑娘是姜辛夷,虽有遗憾,可他无悔! 即便大夫已经有十几个,但是对庞大的受伤的人群来说,依旧像是杯水车薪。 随行搜出的药物已经快用完了,但是远远不够。 姜辛夷随即唤了无药可施救的太医们跟她一起去山上采药,救人回魂的药难寻,可止血的药却是山里最常见到的。 衙役说道:“辛夷姑娘我们跟你们去。” 姜辛夷说道:“你们不认识药,去了也白去,不如留在这里继续救人。” 说罢她就埋头进了山林中。 此时天色已经快黑,林子又密,这先行一步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等沈厚生也跟上去,只觉这周遭阴森恐怖,让人心底发毛,真不知她一个姑娘家怎会如此大胆! 姜辛夷自小就常跟着师父进山采药,那时师父常义诊,诊金总收得便宜,去山林采药一是为了节省药费,二是为了教她辨别药材。因此她并不惧怕山林,也熟知山林,更知林中草药有何功效。 她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子,倚靠模糊的视线和药草独特的气味寻找草药,主要是找止血的半边旗、凤尾草、旱莲草、血见愁,这些都是便宜且常见的野草。 那边山道上的伤员似乎怎么都搬不完,队伍绵延一里,走在前头的人与后头的人因不在爆炸点,有不少人幸存,但火药威立之大将周围的石子弹得四飞,也令不少人受伤。 受到惊吓和伤害的人惊慌四散,又导致踩踏,慌不择路滚下山坡者比比皆是。 宋安德跑到中段时,发现这里都被炸出个深坑了。 皇上的座驾被炸得四分五裂,马都死了一地。 皇上恐怕已经魂归西天了! 宋安德只觉头皮发麻,此景恐怖至极!他缓了缓神就继续大喊“李少卿李少卿”,末了觉得这到处都是在哀嚎的人喊的不明显,又改成“李非白李非白”。 他一路喊过来,喉咙发干发疼,可丝毫不敢怠慢,只怕真看见了他的尸体,那他怎么跟辛夷姑娘交代!那他也将失去一个总是尽心教他破案的良师益友! “安德。”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宋安德一愣,猛地转身,被血迹脏了一身的李非白就这么好好地站在他跟前。 宋安德当即哭了出来,快步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猛拍:“少卿大人你再不出现我就要以为你也被炸死了!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他嚎啕大哭着,既是因为找到了他,也是因为找他的时候看了太多惨死的人,悲苦压抑在他心头,让他此刻终于找到了决堤口,可以好好哭一哭。 李非白拍拍他的背:“我没事,一直在这里救人……” 宋安德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些伤者比他更绝望更痛苦!他松开手擦了眼泪说道:“辛夷姑娘也来了,她在救人,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在哪里?” “在后面救人。” 李非白略微安心了。 宋安德又问道:“皇、皇上怎么样了?” 李非白说道:“还没有找到皇上。” 宋安德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难道已经被炸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天下不是要大乱了?” 毕竟太子被废之后还没再立呢,众皇子争抢皇位,不就是十年前的宫廷兵变吗! “这是以后的事,先去救人。”李非白看看后方,知道辛夷在那,但他还不能过去,这里太乱了,他还需要留在这里,救更多的人,“你先去告诉辛夷,我如今安好。” “嗯!”宋安德又跑了回去,见李非白没事,他心里高兴,可很快这种高兴又被路上的死伤而冲垮。 到底是谁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第196章 你方唱罢 太医院的人确实比认识许多草药,他们十余人埋头进了林中,发现这里如宝山,竟找到了许多可以止血的草药。可他们又确实比衙役体弱,等他们想返回山道时,发现根本毫无头绪。 正当他们心急如焚时,就见林中有一盏鬼火闪烁而来,惊得他们大气不敢喘。 直到那身处黑暗的人手执一支火把出现,他们才看清是姜辛夷。 姜辛夷身上已经用脱下的外裳背了两大袋的草药,模样有些滑稽,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人嘲笑侧目。 “姜姑娘。” “姜姑娘。” 姜辛夷问道:“为何聚在此处不走?” 一人说道:“说来惭愧,我们采了药想赶回去,可是忘了来路……这里黑灯瞎火,实在是找不到路了。” 姜辛夷看着他们人手一只的灯笼和火把,说道:“你们把火都灭了。” “灭了更回不回去了呀。” 沈厚生说道:“听辛夷姑娘的。” 说完他先将灯笼里的火熄灭了,众人见状,也纷纷跟随。 随后姜辛夷微抬下巴,示意他们朝天上看。 众人往那看去,突然发现那里有不同于其他方向的光亮。这时有人恍然:“山道上的人点了灯,那边就是山道对吗?” “嗯。”姜辛夷说道,“三人一组,点个灯笼照明就好,灯火太亮是看不见远处山道上的光的。” 她说着已经走在最前面,毫不畏惧。 此刻她在太医院众人心中已宛若神女,再无敌意。 他们赶回山道上,发现那里人声鼎沸,竟是来了许多人。本来是夜幕笼罩的山道,此刻灯火通明,全是在忙着搬运伤者,清理山道的人。 既有身着官服的衙门中人,也有身着便服的百姓,还有为伤者医治的太医、大夫们。 几乎每个伤者身边都有人照顾。 他们再不是孤立无援的十几人了。 “太医院的人回来了——” 忽有人喊,下一刻便有人过来接他们手中的草药,随即吆喝:“快拿杵臼来把药捣烂给他们敷上!”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呼上来一群人,为他们卸下背上草药,拿去救人了。 “我们也去救人。” 他们刚采药归来,可丝毫不觉疲惫,又接着救人去了。 从京师和附近村庄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但送来了自己,还送来了食物和水,还拉来了马车牛车,将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块安置。 如今最紧张的莫过于禁卫军,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找皇帝,可那炸药刚好就在皇帝圣驾附近,凶手是掐了点引爆火药的,不但是座驾,就连那在前面的八匹马都被炸得血肉模糊,有些甚至根本拼不全一匹马了。 高大的马和坚固的马车尚且被炸得四分五裂,皇帝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谁都不敢在没有看见皇帝尸首前轻言他已驾崩,这关乎的利害关系实在是太多了。 此时几位皇子也已匆匆赶到,他们见了此番惨况十分震惊,随即便问责禁卫军。 秦世林也觉震惊,可他看见仍在哀嚎的伤者时,已是翻身下马查看情况,督促旁人快些救治。救治的时候人手不够,他也立刻帮把手,只弄得华服沾血,也毫不嫌弃。 其余皇子见状,并不下马,而是驾马前行,试图找到他们的父皇已死或者未死的证据。 ——无论是死与不死,都关乎他们的下一步动作,这与他们而言很重要。 伤者本就很多,有些不宜挪动伤者就地治疗,可皇子们骑马经过却嫌他们碍事,侍卫也是高声呵斥。他们只能将伤者挪动,一时平息了些的哀嚎声又再次嘈杂。 “请殿下们停步。” 李非白从前奔来,拦在那些高大的马匹前方,抬头对高高在上的皇子说道:“前方伤者太多,不宜动弹,还请殿下们下马。” 几个皇子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反而是冷冷发笑:“李非白,如今我父皇深陷险境,我们十分担心,骑马可以站得高,看得更远,看得更清,帮我们更快地找到我父皇。你却前来阻拦,这是什么意思?” “禁卫军正在搜寻山道,只是多达数百人,几位殿下在马背上反而会错认了人。而且马太过高大,容易误伤了人。” “李非白,你当真以为李家在朝廷可以一手遮天,没人敢治了你了吗!” 皇子手中长鞭立刻朝他挥打,本以为他会好好站着挨这一鞭,谁想对方竟一手捉住,速度之快眼神之凌厉,让马背上的人心头一惊:“李非白你想造反不成!” “下官不敢,只是殿下理应下马。” “你吃了豹子胆了!” 另一皇子翻身下马,上前便要出手,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拦住。皇子见了来人,更是恼怒:“怎么,你不是父皇的儿子,你不担心父皇的安危,竟要和他一起造反吗!” 李非白也十分意外秦世林竟会出手。 秦世林声音沉沉:“父皇一直都教导我们要以百姓为重,如今这满山道都是伤者,马匹已经惊扰了他们,李少卿让皇兄下马并无过错,皇弟不明白为何皇兄要说李少卿是在造反。伤了父皇一心记挂的百姓,这才是真的对不起父皇!” 那皇子还要口出恶言,被另一人阻拦:“两位皇弟切莫在此时争论,还是先找到父皇。” 一行人中,总有蠢人和聪明人,聪明人一点拨,那蠢人也作罢了,弃马去寻人。 秦世林环顾四下惨状,重重叹道:“埋下炸药的人,太可恨了……那么多人,瞬间就没了命……”他摇摇头,眼里是深深的困惑,“难道在他们的眼里,人命真的不值钱吗?” 只这发自内心的感叹,再看那些马背上的皇子,李非白觉得……九皇子有野心不假,可在一众皇子中,他却是最爱民的那一个。 他是尚有良心的人。 在秦世林又要去救人之际,李非白拦住他,附耳低声:“皇上尚在。” 秦世林顿时讶然。 第197章 帝王 皇上没死? 秦世林看着李非白确定的眼神,诧异道:“你怎会知道?” 李非白说道:“稀碎的座驾外壁都是血迹,那是旁人的血所溅。可我方才查看座驾内壁,却不见血。车厢内只有皇上一人,若无血迹,只能说明一事——皇上根本就不在那里。” 秦世林仍未回神,他皱眉:“那父皇在何处?他为何不在车上?” 李非白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可他没有明说,摇头说道:“这一切想必皇上自有安排,不必我们声张揭晓。” 那你为何独独告诉我?秦世林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不是证明李非白已经认可了他,愿意辅佐他为王了? 不……这不应是猜测,而是事实。 李非白愿与他站在一起,助他一臂之力了! 秦世林只觉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好的事了。 他最想得到认可的臣子,终于将天平倾向了他。他问道:“为什么……你只告诉了我?” 李非白说道:“开国之初,需在马背上打天下。可如今已是盛世,需要下马之人,才能稳定天下。” 他选了九殿下,不是因为他刚才出面为自己拦鞭说话,而是因为他是众皇子中,唯一对伤者露出担忧,对暴行露出谴责,对逝者露出遗憾的人。 不似其他皇子,只有对皇权满满的欲望。 皇子可以有欲望,但是李非白认为,这种对权力的渴望之外也应该要有君王怜悯众生的心。 很显然只有九殿下有。 即便他沉迷权力,却依旧记得自己是个人。 这已然比很多上位者要好。 李非白见局势已经渐渐安稳,他立刻去找姜辛夷。 方才说太医院的人都采药回来了,就在队伍前面。他一路过去时山道上的人基本都已经得到了救治,哀嚎声也少了许多,只是地上仍到处都是血,令人惊心。 几乎快看遍了一路,却仍不见她,李非白此刻担忧更甚。 “辛夷——辛夷——” 他在忙碌嘈杂的人群中喊着她的名字,想听到她的回应。 可快到队伍尾巴,一眼望尽,却还是不见她的踪影。 难道刚才宋安德找错人了,并没有看到辛夷? 他心头高悬,忽然有人说道:“李大人,你是在找辛夷姑娘?” 他转身看去,沈厚生便指向旁边林中:“草药不够,她又折回去找了。” “多谢。” 李非白立刻进入林中,沈厚生拿着捣烂的草药站了片刻,就继续回去替伤者敷药了。 此时已经是二次进入山林的姜辛夷驾轻就熟地走在山道上,依稀还能听见附近大夫们寻药说话的声音。 她太过专注采药,等再细听,已经听不见人声了。 她没有在意,她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采药这种事哪里需要结伴的呢。 亏得附近人家拿了背篓来,不必她用衣裳装药。很快她就采满了一背篓的草药,准备看着灯火折回。 忽然有窸窣声传来,似有人快步掠过丛林,奔这而来。 可那声音太快了,比起人来,更像是有只野兽踏步过来。 就在这时,远山突然传来一声野狼长啸声,听得她心头发紧。 野狼? 哪来的蠢狼,这儿来来回回人那么多,还敢出现在灯火之下,不怕被捉了么? 姜辛夷想着这才稍稍镇定了些,可那声音却更近更急了。 说不怕是假,她可以死在与仇敌厮杀的剑下,可绝不能枉死在兽类的嘴里成为对方果腹的肉。 她吹灭了灯笼,从袖子里取出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终于,密林背后一个黑影跃出。姜辛夷厉声:“哈!” 试图以气势吓走野狼的她却见黑影一停,迅速落地,那分明是个人影。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道:“‘哈’?” 姜辛夷顿住:“……李非白?” 对方已经吹亮火折子,俊朗的面庞在光影交错中分外分明。姜辛夷尴尬了,嗯,尴尬了。 李非白快步走过来,却是伸手将她抱住:“天不怕地不怕的辛夷姑娘,我来接你回去。” 姜辛夷问道:“你没受伤?我有药。” “我赶到的时候还在队伍后面,前方就爆炸了,没有受伤,只是略有点耳鸣。”李非白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听见了你力拔山河的‘哈’。” 姜辛夷笑了起来,紧张骤散。她说道:“看来以后你都要这么笑话我了。” 李非白轻轻摇头,抚她长发,历经了炸药一事,他好似知道自己应该舍弃什么,需要什么了。他说道:“皇上不在山道上。” “什么意思?” “皇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宋监正的话,坐上前往千日灵山的马车。” 姜辛夷吃惊:“为何?” “因为他要利用自己出行的假象,引诱魏不忘下手。魏不忘在朝中的势力太过庞大,这在上次他将魏不忘投入大牢时就已经窥见了。所以要让拥护魏不忘的势力自己退下的办法,就是让他扣上弑君夺位的罪名。” 姜辛夷突然就懂了:“送上这些人命就是为了扳倒魏不忘?” 火药炸响,如今少说也死了上百人,这百条人命,就是将魏不忘从高位上拽下来的最好“鱼线”。 她顿觉恶心难受:“就为了杀魏不忘,皇帝用了这种办法?” 李非白也不愿这么猜测,但是如今没有皇上的尸体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我想,皇上已经在宫里下令捉拿宋监正,只等他供出幕后主谋,最后将魏不忘一军,定他死罪。”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皇帝身体抱恙在后出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师,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随行的祭祀大队,更觉脑袋保住了。 仿佛一切都是皆大欢喜。 除了魏不忘。 他坐在东厂大堂正座,坐了许久。 沈千户来问他事时,他才缓缓抬头,说道:“我曹儿葬在了何处,老夫想去看看他。” 沈千户十分意外他此刻怎么想着去看曹千户,朝廷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竟是一点都不着急的。 从东厂一路步行,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厂公老得不成样子了。 全然是耄耋老人的苍老模样。 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目送魏不忘出去。 魏不忘行至半路,又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一个中年男子脸上。 赵千户见厂公看自己,立刻过去跪地:“都督有何吩咐?” 魏不忘端详他片刻,说道:“杂家记得,你与曹儿感情十分要好。这处得久了,怎么觉得你的眉目与他有些相似呢。”他笑笑,问道,“可成家了?” “七年前就已成家了。” “几个孩子了?” “三个,两儿一女。” 魏不忘点点头:“要是他还在,也是会给杂家生个孙儿的。” 众人听后竟觉此话悲怆。 魏不忘低声念叨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一步一步走出东厂高耸的大门。 在众人眼里,他俨然已是一个脑子有些不清醒的年迈老者了。 他走出大门,门口却已站了满满的大理寺衙役。 宋安德一步走上前来,说道:“烦请魏公公随我们走一趟。” 众锦衣卫冲出,怒斥:“你们大理寺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我东厂门口捉人!” 宋安德没有畏怯,拿出了圣旨,又一次说道:“皇上有旨,请魏公公随我们走一趟。” 东厂众人迟疑,魏不忘抬抬手,淡声道:“都忙你们的去。”他负手淡然,对这一生的对手说道,“杂家也想念成大人亲手泡的好茶了。” 宋安德侧身:“请。” 第198章 稚子 宋正气比魏不忘还要先一步被抓。 杨厚忠已得到授意,严刑逼供,让其吐出是何人指使的真相。可宋正气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天象如此,本官只是依卦象而言”。 饶是手段极多的杨厚忠,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也依旧没有问出主谋。 消息送到宫里,秦肃冷言:“他不是很爱他的夫人和孩子么?把他们送到他的面前,动千刀万剐之刑,若他愿意继续包庇凶犯,那就包庇。” 一旁的秦世林顿觉画面恐怖,低声:“如此一来,恐怕宋正气是一定会招供出谁来,可未必真的是有主谋。” 秦肃说道:“是,朕就是要他招供出魏不忘。” 秦世林明白了。 他的父皇只是要用宋正气的嘴巴说出魏不忘的名字,他并不在乎埋下炸药的是不是东厂之主。 父皇要除掉魏不忘。 当下是最好的时机。 秦世林默然,他不认可父亲用妇孺来逼供。 秦肃仿佛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长说道:“你若要做帝王,便不可如此心慈手软。” 他安排的这一出戏,本意是要除掉魏不忘,可是意外的竟看见了自己十余儿子的众生相。 唯有老九是真的将他当做父亲爱戴,而非像他的兄长弟弟那般着急确认他的“死讯”,伺机夺位。 他是冷酷的帝王,可也是一个父亲,谁会将一个聪颖睿智,心有百姓,更心系自己的儿子推走呢? 他说道:“继续建立你的功业去,将路铺好,你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秦世林微愣,昨日得到李非白的认可已让他欢喜,如今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更是让他感动震撼。方才尚觉得父亲太过残忍,可是如今一想,身为帝王怎能心慈手软呢。 牺牲了百人,却可以将奸臣伏法,这不是在拯救百姓么? 这不是在维系天下安定么? 他的父皇是伟大的! 秦世林当即跪地:“是——儿臣愿听父皇教诲。” 帝王总是擅长玩弄人心,他们也更会窥探人心。 当衙役将宋夫人带到受尽酷刑的宋正气面前时,他瞬间要崩溃。当旁人告知他那病弱的儿子也在外面,问他可要带进来一见他,宋正气满脸痛苦,发出了受刑时都不曾发出的哀嚎。 宋夫人已哭得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劝道:“招了……” 宋正气摇头:“是卦象……都是卦象所说……” 说了,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我只要我儿子活着……”宋夫人哭求道,“他没多久可活了,不能让他看见你这番模样……你是他的父亲,他是那样爱你……以你为荣……不能让他看见你如此……夫君我求求你,招了。” 宋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 忽然有人说道:“你们愿意助纣为虐演戏的原因,不正是因为要救宋长安吗?” 夫妻二人看去,连杨厚忠都意外来者:“辛夷你怎么来了?” “我来劝人。”姜辛夷走了过来,说道,“得知宋大人被抓,我才隐约想起宋夫人与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想宋夫人口中所说的长安有段时间服用极其昂贵的奇药,得了片刻安宁,后来药贩子被抓,他便断药,重归痛苦的事,便是前阵子闹得很大的‘血葡萄’一案?” 她继续说道:“长安吃的就是血葡萄,可你们却不在购买的名单上,我想那血葡萄是背后的人亲自送给你们的,所以你们躲过了追查。而那个人,想必就是魏不忘。” 宋正气没有说话,宋夫人的神情也已呆滞。 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担心她的儿子,知道真相后该有多失望,又会经历什么样的绝望。 “你们帮魏不忘造谣卦象,引诱皇上出宫,想必就是为了一直拿到血葡萄,减轻你们儿子犯病时的痛苦。” “别说了。”宋夫人怔然抬头,盯着她说道,“若非你和李非白摧毁了庄园,安儿又怎会断药,他又怎会发病!是你们毁了他,毁了我们一家三口!” 姜辛夷说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你的家是家,别人的家就不是家?”她冷冷发笑,“何其可笑!那血葡萄魅惑人心,将人迷惑得整日沉沦虚假的快乐中,弄得人不像人,高价买药毁了多少个家!这些你都看不到,你只看到了你的一家三口,可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一家三口你都看不见!” 宋夫人嘶吼:“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我的安儿好!” “那你的孩子当真快乐吗?” 宋夫人微怔:“我将他照顾得很好。” “他的时日无多,本该了无遗憾地离去,可你们的束缚,却将他囚禁在了四方宅院中。”姜辛夷缓声道,“我理解你们作为父母想保护孩子的心,想将他留住的心,可是这些真的不是他想要的。” 宋正气痛苦地哭了起来,宋夫人也再次落泪。 他们何尝不懂安儿想要什么。 可是他们当真无法放手,看着爱子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杨厚忠低眉微想,说道:“此番谋反一事,是宋大人一人所为,不会波及家人。” 夫妻二人具是一顿。 杨厚忠说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只要宋大人肯指证幕后指使人,绝不会伤及你的妻儿。” 这对他们来说,有很大的诱惑力。 他们唯一的牵挂就是他们的孩子,最坏的结果之一就是宋正气承认意图弑君,灭九族;之二就是他拒不承认,妻儿当面凌迟。 无论什么结果都令人绝望。 可如今有“之三”被抛了出来。 而且是最好的结果。 宋正气问道:“此事涉及谋逆,我若供出主谋,当真可以赦免我的妻儿,我的九族?” 杨厚忠说道:“皇上口谕如此,绝无假话。” 宋正气正要说出,宋夫人哭道:“可是你就活不成了啊……” 宋正气低头看着结发妻子,温声:“没事的,人都有一死,当初我被胁迫做此事时,就已经准备赴死了。你带着安儿好好活下去,陪他走过最后的一段路。为夫先走,你要好好吃饭,多吃些肉,我们日后再聚。” 宋夫人泣不成声,可这无疑是帝王最大的让步,她还能奢求什么。 宋正气看着杨厚忠,说道:“指使我做这一切的主谋是——东厂之主,魏不忘。” 杨厚忠立刻对宋安德说道:“速速去抓魏不忘!” “是!” 很快宋安德已“捉”了魏不忘到大理寺。 进门时他看见了在院子中抬着满目新奇的宋长安,病弱瘦得不成样子的孩子仍旧充满了对万物的欣赏和好奇。 也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有了一丝感触。 “还是年纪小好啊。”他叹道。 年纪越大,便越少快乐。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因为拥有了一只能打能咬的蟋蟀而高兴三日的少年。 后来只有权势能让他快乐。 再后来,他便不知快乐是何物。只知道他要守护住东厂,守住它的地位。 他要老死在东厂,与之同生同死。 魏不忘看着走在前侧的衙役,他记得他,一个从小地方爬上来的衙役,他的义子跟他提过这个人,是个憨子,可如今他好似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忽然有些好奇,问道:“宋安德,你每日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宋安德立刻答道:“吃饱饭了呀。” 魏不忘微微睁大了眼,突然知道自己为何越发不快乐了。 他哑然失笑。 笑声朗朗,却有着穿透云端的无尽悲凉。 第199章 大结局(一) 姜辛夷被怜妃请进了宫里。 去之前成守义似乎已经猜到了怜妃要说什么,叮嘱道:“此时传唤你入宫,大抵是为了魏不忘一事。如今魏不忘已经坐实谋逆罪名,你师父一事被揭发也只是添了一项罪名,若是她要你再添一把火,也不必了。” “为何六叔这么说?” “你再添一把火,东厂余孽只会将你视为仇敌,日后的怨气与怒火都会转嫁给你。你若说了,便是皇帝除掉魏不忘的替罪羊。” 姜辛夷说道:“真是诡计多端的皇族。” 成守义说道:“谁说不是呢。那你……” “我先进宫。” “六叔怎么觉得你要答应怜妃呢!”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魏不忘对我师父做出的罪行,不应被埋在岁月长河中。如今仍有许多人对师父有误解,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我那完完整整的师父,而不是被扣上宫廷叛徒的罪名。” 成守义叹道:“傻孩子……” 恰好这时李非白进来,成守义说道:“你倒是劝劝她,这孩子要被人当箭靶子利用了。” “我在外面听了一些。” 成守义目光殷切了些,好似只有李非白能拦住她了。 李非白看向姜辛夷,问道:“这是你已经决定的事了,是吗?” “是。” “那我陪你进宫。” 成守义都要目瞪口呆了:“你怎么还来添乱呢!” 李非白说道:“我们都知道拦不住她,哪怕将她掳走三万里外,她爬也是要爬回来把想办的事办了的。” 这话倒是真的,成守义叹气。 李非白又说道:“所以我陪她进宫,只是在这之前,我想辛夷需要一张护身符。” 姜辛夷问道:“你难道一大早去寺庙给我求符了?” 不是不是,那她可是会笑话他的。 李非白笑笑:“我怎么忘了这点,早知道再去求道符的。”他取下腰间玉佩,紧紧系在她的腰带上,“这是我给你的护身符,希望有用。” 这玉佩环状,通体润泽,上面竟是一条雕琢精巧的龙。 成守义看了说道:“这玉难道是……” 李非白点点头:“是先皇赏赐给我祖父的龙环玉佩,祖父将他给了我父亲,父亲上次离京时,将它交给了我。” “如今你又交给了辛夷。”成守义感叹道,“辛夷,这块玉寓意非凡,几乎承载了李家世代忠门的荣耀。它于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当做免死金牌,当属世上最大的护身符啊。” 似有忠魂护体,姜辛夷只觉有了莫大的安全感。她握住玉佩,李非白又说道:“我将它交给你,是因为你是辛夷,也是因为你要做的是光明磊落之事,我愿为林院使沉冤昭雪铺一条路,更期盼真相大白,让杀人凶手得到严惩。”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义无反顾站在她的身边,让她无所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成守义微微笑看两人,杨厚忠早在外面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头说道:“要不你们二人就原地成亲,李家少夫人的身份那可比护身符好用多了。” 姜辛夷说道:“太仓促,太刻意,皇上怕是要将这当做李家对他的挑衅,太危险了。”她仍握着玉佩,说道,“有它就好,关系点到为止。” 几人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李非白陪着她进宫去了,只是皇上没有召见他,他也只能等在宫廷外。 宫人领着姜辛夷去见怜妃,再来宫闱,姜辛夷仍旧觉得这里满斥肃杀之气。或许是因为师父一事,让她对这里多了太多的抵触,下意识认为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没有好感。 宫人步伐渐慢,直至停下,侧身伫立在一旁。 她抬头看去,又见故人。 秦世林也看见了她,步伐微快,一派如沐春风的模样。他走到她面前,说道:“近来可好?” 姜辛夷说道:“不太好,单是这条路就让我觉得很危险。” 秦世林笑笑:“那你为何还来?” “或许是因为我若不来,我的脚下就无路可走了。”姜辛夷说道,“听闻宫里已经在着手册封太子一事了,恭喜。” “册封大典还未成,乱臣还未解决,这喜还是押后再说。”秦世林不忘母妃教诲,这段时间更应谨言慎行,不可狂妄自大,“这件事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他还是想给她夏送冰冬送炭的。 姜辛夷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秦世林微微一顿,正如他的事他不想与她多说,那她的事她也不想跟他多说,两个人的交情仿佛永远止于表面,无法深交,更不会有什么往后。 她的往后与他无关,是独属李非白的。 说不失落是假,但秦世林已然想通,说道:“好。” 两人浅淡道别,各自奔着自己的前路去了。 宫闱内,檀香萦绕,淡淡的香气定人心神。 但姜辛夷不喜欢闻香,她认为一切香味都会掩盖和破坏药材的气味,虽然檀香也勉强可属药类,但自从被贵族争相攀比,价高于金,用作焚香之用,她又对这种满是铜臭的香味充满了排斥。 怜妃温声唤她过来,说道:“这次你在山道救人,立了大功,早上皇上过来本宫提及此事,皇上还说要嘉奖你,让本宫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辛夷不会信这开场鬼话,也知道他们素来喜欢迂回说话,便直接说道:“民女从来都只有一个心愿,让杀害我师父的人伏法。” 此话正是怜妃想听见的,她说道:“那你可查出了谁是凶手?” “东厂之主魏不忘。” 怜妃微微惊讶:“他呀……”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娘娘,我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如今这里也都是你的心腹?有些话我不愿藏着说,我想你我目的一样,需要我做什么,您可以直说。” 怜妃笑颜淡淡:“辛夷是想要说什么?” “谢阿蓉是你安排故意接近我的。” “哦?” 姜辛夷看着她,双目无怯:“偏是那么巧,传我也进宫观摩狩猎;偏是那么巧,您愿意为我召集宫人问话;偏是那么巧,有个谢阿蓉揭发魏不忘与我师父的谈话。又偏是这么巧,魏不忘谋逆,下了大狱。” 怜妃面色淡然,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静静听她说话。 “魏不忘想利用白玉和宋正气来引诱皇上出行,埋伏炸药,可谁想反被皇上识破借机利用,扳倒了他。在此之前,你们就想利用我来扳倒魏不忘,白玉一事便是锦上添花,更加大了你们的胜算。”姜辛夷说道,“你们不但是要魏不忘死,还想用这件事令东厂名声扫地,在朝野都失去威望,为日后除去东厂而铺路,是么?” 话已挑的这么明了,怜妃感叹她是个无比清醒的姑娘,也怜惜她一个姑娘在追凶路上所吃的苦。 她说道:“你可害怕去大殿上指证魏不忘?” “无可畏惧。” “即便日后会被人记恨,或许下场会如你师父一样凄惨,也不怕?” 姜辛夷缓缓摇头。 怜妃既因为完成了皇上交代的事而松了一口气,又因这样一个好姑娘会身处险境也担忧。心情错综复杂的她已觉得对不起这个姑娘,可为了大羽日后的安定,他们需要借姜辛夷这把刀,借林无旧的声望,去彻底除掉朝廷后患。 她站起身,朝她微微行礼。 一切感激与遗憾,都在这大礼中。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姜辛夷从宫闱出来,已有人在等她了。 两人身着飞鱼服,长身伫立,仿若两尊雕像,等着来者解开封印。 见她过来,为首那人很快就迎了过来:“见过姜姑娘,问您安好,在下东厂赵千户。” 姜辛夷点头:“嗯。” 赵千户说道:“我们曾打过照面,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我与曹公交好,或许他曾跟你提过我。” ——没有,没有一点印象。姜辛夷知道他在跟自己套近乎,没有当面反驳,客气道:“赵千户找我有何事?” 赵千户作揖,诚恳说道:“在下恳请姜姑娘不要出面指控魏公公,您的出面,对东厂将有致命的打击。” 姜辛夷皱眉,她刚从宫里出来,锦衣卫就收到消息了。 足以见得即便东厂无主,可依旧消息灵通,不愧是东厂。 “事已至此,已能窥见魏公公的下场,您实在不必再火上浇油。” 姜辛夷问道:“既然他的下场已定,那我的那些话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赵千户说道:“意义不同……若是弑君,那便是他一人的恶毒行径,与东厂无关;可若是再加杀害林院使的罪名,那以林院使在民间的声望,恐怕会让东厂的声誉大打折扣。如此一来东厂腹背受敌,宠信与信誉尽失,很有可能东厂最后会覆灭。我如今暂代厂公一职,也在东厂待了十七年,实在不忍看它就此没落,走上那样一条不归路。” “我明白你对自己衙门的感情,但造成这一切后果的责任不在我。”姜辛夷看着他说道,“不是我要毁了东厂,而是魏不忘一直将东厂当做他的赌场,是他毁了东厂。” 赵千户蹙眉,声音顿时沉冷:“姜姑娘若执意要告御状,便是与整个东厂为敌,日后有什么后果,你不会想不到。” “嗯。”姜辛夷无比淡然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丝毫没有退怯畏惧,“可我依旧会选择这么做。” 赵千户气息微屏,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对方最终都会站在皇宫大殿上,控诉魏不忘所做的一切。 东厂的地位再也回不到辉煌之日,甚至最后可能沦落到消亡。 他许久才缓缓回神,眼里是疲倦和无力。他缓声说道:“你与曹千户一样,性子耿直,像头犟驴。”他说道,“打扰了。” 从宫门离开,旁边锦衣卫便低声问道:“千户,如今当做什么?” 赵千户默了默说道:“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我救不了都督,也救不了东厂,唯一要做的,就是待在东厂,乖乖等候发落。” 锦衣卫诧异又不死心:“杀了姜辛夷。” “你是要与整个大理寺和李家为敌么?”赵千户摇摇头,“即便没有大理寺,我也不愿杀她。” “这是为何?” 赵千户说道:“我怕曹公半夜掐死我。” “……” 赵千户继续说道:“世上秉持正义之人,从来都不应无辜死去。” 旁人心头微颤,应声道:“是。” 哪里是因为怕曹千户索命呢,不过是怕被自己的良心索命罢了。 他明白了,这也意味着东厂只能等待最后的审判,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第200章 大结局(二) 魏不忘已被关进大牢五天,这五日没有人来探望他,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那些受他恩惠的人仿佛一夜全死光了。 他想起上次坐大牢,还有人来看他,给他拿好吃的呢。 魏不忘垂头看着自己干涸起皱的手,终于能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老了。 人一老,就怕孤独。 一孤独,就总会想有人陪伴在身边。 大牢的门被打开了,狱卒进来先给他带上沉重的手铐镣铐,这才说道:“皇上要见你。” “连声公公都不叫了呢。”魏不忘看着这狱卒,说道,“你是当真以为杂家翻不了身了么?” 狱卒冷笑:“你在狗叫什么?” 魏不忘眉间骤然现了杀气,狱卒又大声道:“我姐姐在去千日灵山的路上被炸死了!” 魏不忘一瞬失语。 到了宫门,便由禁卫军押送他进去,那镣铐依旧没有解开。 进了宫里,几乎路上所见之人都是他认得的,他们的眼神躲闪、惧怕、怨恨,甚至有人唾骂。 他想,或许他们之中也有死在火药爆炸下的亲人。 大殿上,没有想象中的文武百官审判,只有皇帝还有姜辛夷,还有李非白。 他十分意外皇帝还在给他体面。 秦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姜姑娘要单独见你。” ——并不是朕要给你保留最后的体面。 魏不忘微微笑了笑,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云淡风轻:“姜姑娘为何要见老夫?” 姜辛夷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人,难以想象他会跟那种恶毒的人联系在一起。她问道:“当年你杀我师父,他说过什么?” “那样久的事,杂家不记得了。” 姜辛夷紧握拳头,再一次说道:“我师父到底说了什么!” “杂家根本不记得一只蝼蚁说过什么话。” 秦肃淡声说道:“你又何必问他这些,他终究是要人头落地的,知道遗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姜辛夷看着这不曾亲手杀过人,却满手鲜血的帝王,他根本不懂一个人对亲人最后的思念。 师父的一句话,或许就是温暖她余生的明灯。 “当今世上最不能杀杂家的人就是你秦肃!”魏不忘吃吃笑道,仿佛已经疯了,“当年若不是杂家,你怎么能坐上皇位呢?” 秦肃皱眉:“朕在这皇位上与你有何干系?前太子造反,朕平叛有功,先皇便将皇位传给朕。” “说的是什么胡话!”魏不忘怒道,“是杂家扶持你上位!”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说这种话。”姜辛夷忍耐许久,看向那落魄沧桑的老人时,是恨、是怒,是想剜了他的心,“当年先皇病重,本还能再拖延几年,但你急于送重视东厂的五皇子上位,所以找到我师父,要他给先皇下毒,对?” “杂家可没有这么做。” “你有……只是我师父不愿助纣为虐,拒绝了你。于是你找到另一个太医下毒,所以一夜之间,老皇帝病重……” 魏不忘淡声:“真是笑话,前太子向来厌恶东厂,杂家为何要这么做?” 李非白说道:“所以这就是为何会有宫廷兵变一事了。” 魏不忘:“……李非白……” 李非白继续说道:“你暗中让前太子门客撺掇其造反,大概是让那人告诉前太子,说先皇有意废太子,传位别的皇子。前太子素来鲁莽冲动,又被你安排的人簇拥他进宫造反。前太子被推着往前走,不得不造反。这样一来,你既可以除掉先皇,又可以除掉前太子,随后便能操控五皇子登基,让东厂继续繁盛。” 他看着魏不忘,说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中途会杀出个成大人,助三皇子登基。如今的圣上重视东厂但并不将大权旁落东厂,你心生怨恨,屡次策划谋反一事。” 魏不忘冷冷轻笑。 他必死无疑,多加一条罪名又能如何,他也无九族可诛啊。 他本就是个孤家寡人,根本不必顾及旁人性命。 如此也好…… “在富裕的聚宝镇利用瘟疫一事敛财,用血葡萄魅惑官员富商卖官敛财,开赌坊买卖妇孺,无不是意图搅乱大羽,动皇上根基。可惜,安王爷不愿重回宫廷,于是你便重金招蛇蝎大盗在画舫安置炸药,将安王爷炸死!” 秦肃知道魏不忘暗中做过许多错事,可根本没有想到他竟会做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 他震惊之余便是无尽的愤怒,恨不得此刻就将他千刀万剐! 姜辛夷说道:“是你杀了我师父,是你指使黄炎道杀了青青……” 魏不忘低声嗤笑:“如果不是林无旧,我怎会错过杀老皇帝最好的时机,若他愿意帮忙,老皇帝早就死了,也不会刚好赶上三皇子五皇子回到京师坏杂家好事……那时杂家就能拿着伪造的圣旨让五皇子登基了……杂家也能重看东厂辉煌……是林无旧,是你师父不识好歹!他毁了我!” 姜辛夷噙住眼泪,哽咽道:“所以你追踪他足足八年,将他残忍杀害……” “是啊!杂家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你住口!”姜辛夷怒道,“你手上沾了那么多的人血,夜里睡得安稳吗!你踩着那么多的尸体上位,这个位置你坐得舒服吗!” “杂家坐得稳啊。”魏不忘忽然哭泣,好似真的疯了,“杂家只怕做一种噩梦,东厂毁在我手里,那才是真的可怕,真的不安稳……你们这些贱民的命,跟杂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师父的命,你妹妹的命,就跟蝼蚁般,贱命一条……” “畜生!” 若非李非白拦着,姜辛夷已经要冲过去将他撕扯烂了! 李非白冷声说道:“旁人的命不是命,那曹千户呢?” 魏不忘怔然。 “你方才手中的剑,就是杀死曹千户的凶器,对吗?” “……杂家没有……” 李非白说道:“曹千户直到最后一日,仍不愿信你是恶人,哪怕要与我翻脸都要护着你。谁想你竟杀了他……我想他根本想不到,我也想不到……那样信任你的人,却被你亲手杀了。” “我!”魏不忘声音冲到嗓子,瞪圆的双目似乎在阻止他将最过分的话说出来,片刻他的眼神黯淡,“是他太蠢了……杂家给过他机会……是他不要,是他非要告发杂家……” “所以你把他杀了。”姜辛夷冷冷发笑,“他死在了他最敬重甚至想认作父亲的人手里。” 魏不忘没有发怒,也没有露出凶狠,他一瞬晃神。 “义父——义父——我的孩子喊你祖父——” “老头你跟我一块住就不是孤家寡人了啊。” “老头——” “我想进东厂!日后要做很大的官!” 魏不忘的头很疼,剧痛无比。 “我没杀他,是他杀了他自己。”他怔怔说道,急于向他们解释,迫切道,“我没杀他,我没有杀他!他是我的儿子,杂家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他一定还活着对不对?杂家没杀他啊。” 他一直重复念着这些话,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相信了。 “他还活着,他只是躲起来吓唬杂家了,对?” “对?”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可姜辛夷心已如冰,冷冷地摇头:“不,他已经死了,被你一剑穿心刺死了。魏不忘,他死在了你的剑下。” “不——”魏不忘痛苦地抱住满头白发的头,蜷缩在地上止不住地痛苦叫喊,“他可是杂家的儿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日后生的孩子还要叫我一声祖父!” 他们都看得出来,魏不忘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秦肃恨极了他,可如今他更惦记魏不忘这么多年来搜罗的钱财,他还不愿逼疯他。 可是姜辛夷想,她要看着他活在痛苦中!余生都被无尽的痛苦撕裂! “他死了,你杀的!”姜辛夷大声道,“是你杀了他!” 秦肃沉声:“姜辛夷。” 可姜辛夷却丝毫不愿理会这冷酷的帝王:“魏不忘你杀了世上唯一盼着你好的人!你杀了他!” 魏不忘终于崩溃,嘶声怒喊,竟是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拦住他!” 秦肃和姜辛夷几乎是同时喊声。 ——魏不忘不能死,他还要得到他富可敌国的钱财; ——魏不忘不能死,绝不能让他如此便宜地死掉! 两人话音还未落,李非白已经飞到魏不忘身边将他拦住。魏不忘本就受了重伤,即便想寻死也无法。 他瘫痪似的坐在地上,痛苦地哭嚎。 哭声响彻整个大殿。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林无旧的案子被翻了出来,矛头直指魏不忘。 虽说是十年前的旧人了,可是朝中许多人都与他交好,他既是御医,也是游医,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民间都有极高的声誉。 如今他唯一的嫡传弟子姜辛夷在大殿以血书控诉魏不忘当年意图谋害先皇后又千里追杀林无旧的事在朝阳升起时,瞬间炸响朝野。 大理寺在此之前已彻查了太医院,揪出了当年与魏不忘里应外合毒害先皇的太医,为姜辛夷的说辞又添了证据。 魏不忘从再被抓进大牢一刻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每日就坐在席子上,孤寂地看着那小小窗口外的天空。 有时候他能看见有人趴在那,喊他老头。 但大多时候,他会看到一只只沾血的手扒在那,似乎想爬进来。 ——他累了。 第201章 大结局(三) 魏不忘被问斩了。 脑袋和尸体在闹市放了几日,都没有人来收尸。最后还是赵千户不忍,跟皇帝请命。皇帝同意了,但不许立冢,甚至连碑文都不许雕刻。 那意味着过个几十年这就成了一座孤坟了。 赵千户不想一代厂公做个无主之魂,思前想后,便将尸首烧了灰,撒入江河中了。 “去江河大海做您的霸主去。” 赵千户喃喃自语,看着骨灰被河流吞噬,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世为名为利,可终究只剩一捧灰烬。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赵千户想不太明白。 可是啊,日子该过总得过的。 他说道:“回,东厂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呢。” 身后众锦衣卫齐声:“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昨夜雪骤,一早起来皇城已是银装素裹。 大理寺内,厨子永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忙碌起来,烧火煮水,做早点。 “夏天的时候有丘大夫送面条来,可省了我们不少事呢。” “还喊丘大夫,要喊丘太医了。” “习惯啦,不过丘大夫做的面条是真的好吃!劲道有面香,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 “回头丘太医回大理寺我们拜托他揉顿面条吃啊,丘太医人随和,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可是治病救人的手,你还真敢想啊!” “你想啊,那可是治皇上的手,以后我跟我那瞧不起我是厨子的儿子说‘你爹可是吃过救过皇帝的人擀过的面呢’,听着多威风啊。” “哈哈哈那你不如说你跟丘大夫曾并肩作战过呢。” “哈哈哈哈。” 厨房里热气渐渐蒸腾,热闹的话混杂在这里,冲散了冬日的寒冷。 姜辛夷出现在厨房里时,厨子意外道:“辛夷姑娘稀客啊,怎么一大早来这了?” 姜辛夷笑笑:“等会带长安去西子梅园,给他拿点吃的。” 厨子更是意外了,那在大理寺住了三个月只在附近游湖看花的小少年竟要出远门了?他说道:“我这就去拿……西子梅园的路可远了啊,他……没事?” 姜辛夷也不敢保证。 只是西子梅园常被人唱在戏里,又总出现在话本里,宋长安便总想去看看。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梅花盛开,他昨夜小心翼翼问道“辛夷姐姐,我能去赏梅吗”。 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不安,即便这三个月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他治病,但终究是阻止不了他的生命慢慢走向终点。 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可身体肉眼可见的更加虚弱。 仿佛只剩一双眼睛充满了光彩,肉身已快被阎罗掏空。 ——他未必能熬得过这个冬日。 姜辛夷点头:“我去安排。” 她特地找了辆款宽敞可躺的马车,以厚布封上三面车壁,座上铺上被褥,又备了两个香炉和一个暖手炉子,尽力让宋长安能睡得踏实些,安然抵达梅园。 做完这些,她想想又拜托宋安德给关在大牢的宋正气和宋夫人送个口信,说她要带宋长安去梅园。 她说这些也不过是告知他们,而不是要取得他们的同意。 但很快夫妻两人就回了口信,谢她多日的照顾,谢她愿为犬子操劳,因路途遥远,请务必照顾好他。 竟是同意了。 出乎她的意料。 翌日一早,她去厨房拿了早点,送到宋长安屋里。 他此时已经起了,正坐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雪。 “怎么也不拿个手炉。”姜辛夷将他推进里面,关好了门,“你若在出发前就吹冷了身体,就看不成梅花了。” “我觉得今日精神气很好。”宋长安从见了她始终在笑,“感觉能站起来打老虎。” 姜辛夷笑笑,可余光一看,他胳膊在使劲,可手却挥舞不起来。他大概是想表演一下怎么打老虎,但却做不到。她的眸光一瞬黯淡,再抬头又带上了笑:“我给你拿了包子和白粥,等你吃好了,我们就出发。去梅园要两个时辰,估计会很累。” “嗯啊。”宋长安立刻去吃早点了。 姜辛夷陪他坐了一会,说道:“我去备马车,再去辛夷堂拿点炭。” 入冬后,远在北域的秦世林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早早就有宫人送了炭过来,不过是以怜妃娘娘的名义赠与行医救人的辛夷堂的,而非给她。 但姜辛夷知道这是九皇子对她当初“夏送冰冬赠炭”的承诺。 辛夷堂这几个月仍在开,但她近来有了新的打算,来年她就不在这了。 只是这个决定她还没有跟李非白说。 他要是知道了…… 姜辛夷拿着装满木炭的篮子往衙门走,出神地想着他的反应。 突然熙攘的街道上冲出一个大汉,猛地拦住她的去路。 她抬头看去,他的手上竟是拿着一把刀的。 姜辛夷一愣,男人已经冲了过来,径直举刀朝她刺去。 事发突然,她躲避不及,下意识抬手挡住,挡去了刀刺身体,可手背瞬间被刺出一道伤口,木炭散落一地,血染裙摆。 街道的行人也被惊呆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那是姜大夫啊!” 这个身份似乎在刹那给予了他们无尽的勇气,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扑了过来,将那男人制服了。 姜辛夷看着不曾谋面的男人,捂着流血的手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仗义相助的路人也纷纷谴责:“对啊你为何要害姜大夫!” 被摁在地上的男人怒声:“你枉为大夫!宋正气助纣为虐埋下炸药,炸死了那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包庇他的儿子,吃好喝好养在大理寺!凭什么我的儿子没了,凶手的儿子却还活着!都说你是活菩萨治病救人,可你这是在诛杀人心啊!姜辛夷你枉为大夫!枉为大夫!” 姜辛夷怔然,片刻才道:“抱歉。”她无法怨恨一个失孤的父亲,她太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山道爆炸一事,主谋魏不忘已死,他没有任何亲人,也无坟墓,你们的恨意无法得到释放。可从犯宋正气有家、有亲人,他与宋夫人仍在大牢,你们也无法泄愤,便将他的家烧了。我将其子接到大理寺,于公,犯错的是他的父亲,不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不应受到伤害;于私,骨疽之症如今仍是绝症,若能治好,往后世人便可免受其折磨索命。” 男人嗫嚅,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剩眼泪横流:“他的孩子是孩子……我的也是啊……你怎么能包庇凶手的孩子呢……你是大夫啊……” 他的话变成了喃喃自语,已经不知恨意要往何处发泄了。 姜辛夷默然,或许往后余生,这位父亲都要后悔当初为何要将孩子送进宫里了。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如今的结局。 很快大理寺来了人,就要捉拿他时,姜辛夷拦住了,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在转身时以极低的声音对衙役说道:“他的独子在山道上没了。” 衙役微顿,立刻明白过来,示意众人松手,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回衙门去了。 姜辛夷回到内衙去房间包扎伤口,恰好李非白出门,见她满手满身的血,惊诧着迎了过来:“怎么受伤了?” “先进去再说。” 进了房间,李非白找了纱布和药来。 他虽说不懂医术,但对伤口包扎这种事却驾轻就熟。很快就清理干净上了药,给她包了几层漂亮齐整的纱布,还打了个小结,塞进纱布里,仿佛根本找不到衔接口。 这对于追求完美包扎的姜辛夷来说实在是件很享受的事,连疼痛都减轻了。 李非白听她说了方才的事,说道:“魏不忘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魏不忘临刑前还与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 “你还记得山贼劫持六万两赈灾款的事吗?” “记得。” “那些山贼,是黄炎道养的喽啰。” 李非白顿了顿:“所以是魏不忘授意劫持赈灾款的?” “是。” 李非白顿觉恍然:“难怪当初朝廷为了能安全将赈灾款送到灾区,消息藏得十分隐蔽,就连队伍也装扮成商客,却还是被一群普通的山贼劫走,原是有魏不忘这个内贼。” 姜辛夷说道:“他说聚宝镇借瘟疫敛财一事是他,用血葡萄迷惑官员是他,当年毒害先皇的事也不假,唯有一件事他没有做过。” “什么?” 姜辛夷看着他,无比平静道:“他计划的是在灵山上投毒杀皇帝,但——没有在山道上埋过炸药。” 李非白愣住:“不是他?那是……” 那是谁? 还能是谁? 皇帝既然已经窥探到了魏不忘联合宋正气欺骗他出游的目的,为了能彻底扳倒弄死魏不忘,让东厂和他的党羽都无法挽回局势,便埋下炸药,利用上百宫人的命堵住了想为魏不忘求情的人的嘴。 没有人怀疑不是魏不忘做的。 魏不忘也深知皇帝的伎俩,有宋正气的证词,他的辩解无用。 老狐狸终究是没有斗过狡猾的帝王。 知晓真相,李非白胸口似有巨石堵住。 皇帝错了,错在不应那样轻视人命。 身为臣子效忠这样的帝王,着实让人痛苦。 “或许魏不忘在最后仍对我说了假话。”姜辛夷说道,“埋下炸药的确实是他,可为了让我们对皇帝有隔阂,故意说了假话。” “没有人能知道真相。”李非白说道,“只是依据禁卫军的说法,他们提前一日排查过山道,没有异常,或许……魏不忘说的是真的。” 说完,两人久久沉默。 真相如何,都永远不会揭晓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压得树枝低垂,在雪的压迫下,树干笔直的树似乎也只能垂首认命。 撑住了,便能迎来寒冬后的暖春。 撑不住,枝干拗断,魂入雪海。 姜辛夷缓缓起身,说道:“走,去赏梅。” 李非白说道:“嗯,去赏梅。” ——树会被冬雪压断,可梅花依旧能傲立雪中。 最后结出果实,以崭新的生机瓜分春意盎然的景致。 第202章 大结局(四) 车行路上,缓慢而谨慎,李非白尽量让车子绕开崎岖不平的路,让车厢里的人能舒服些。 宋长安这三个月在大理寺也有外出,去街上看人耍戏、捏泥人,就连有人吵架他都爱去凑一眼。平日在内衙他会看宝渡和别人斗蛐蛐,看宋衙役雕刻木块,去厨房看厨子揉面切面条。 往日他总是被困在家里,无论做什么下人总是满眼担心,各种阻拦。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多待一会,他们便催促他回屋。 可屋里有什么好看的呢? 一墙之隔的外面多热闹啊,他想去看看,可愿望从未达成。 “春日多雨,容易着凉”“这大夏天太热了,会热坏的”“秋风起了,太凉快了”“冬天了,会冷坏人”…… 永远、永远都出不了门。 可在大理寺不一样。 他喜欢这里,每个人都将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没有人会特意照顾他,阻拦他做任何事,哪怕他想看看那蝼蚁如何搬运食物回家,他们路过也不会笑话他幼稚,闲暇时还会蹲下来用树枝撩拨,把蝼蚁大军整齐的队伍弄散。 哎呀,可坏啦! 他每日恨不得晚点入睡,早点起来,看这五花八门的世间,和大理寺可爱的人多说几句话。 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但他却越来越瘦了。 好在、好在他熬到了冬天,可以去赏花了。 可身体却不太争气。 他出门前还好好的,这才坐了半个时辰的车,就觉得浑身被颠得难受,那疼痛似针钻进骨头缝里,像是要将他的骨肉分离了才甘心。他从梦中醒来,心中骇然。 姜辛夷很快察觉到了他的不对:“长安,你是不是又发作了?” “我……很好。”宋长安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没事。” “你……” “辛夷姐姐我没事。”宋长安强撑着说道,“我想去看梅花。” 姜辛夷默了默,打开车厢对李非白说道:“先停停,我给长安扎几针。” 李非白知道宋长安是犯病了,他皱眉:“不回去?” 宋长安着急道:“我不回!我想去看梅花。” 他这破身体,再不看看他想了好几年的梅花,恐怕就撑不住了。 针灸过后,宋长安身上的疼痛减轻。他酣然睡着了,伏在姜辛夷的腿上,等着看见梅花绽放满园的那一刻。 两个时辰的路,因赶得慢,早上又下过雪,足足三个时辰才抵达梅园。 宋长安早就醒了,可他生怕露出一点不舒服就折回,便闭目不语。直到他听见说到梅园了,他才睁开双眼。 辰时出发,抵达时已经是下午。 此时大雪已停,天空一片晴朗,日光穿透凛冽寒风,映照大地。 未入梅林,已闻梅花香气。 李非白将宋长安抱下马车,放到推椅上。姜辛夷立刻给他围上小被子,给他塞了一个暖手炉,随后缓慢推他入园。 宋长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整个人都暖和极了,并不会觉得寒冷。神奇的是一路的疲倦似乎也在这梅花香气中消失了。 梅林大门两侧是两棵巨大的梅花树,它们被人为地将尾端往门压靠,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独特的梅花拱门。这些红腊梅 似有仙子披着红色纱衣伏在门上,目光和蔼地笑迎来客。 从这里进去,便直接入了梅林。 一片洁白映入眼帘,似雪从地上翻涌而起,门口那抹红瞬间变成了无比惊艳的对比,像一团团小火苗在雪上跳起了舞。 宋长安忍不住反复回头看,说道:“以前我觉得红梅粗俗,可现在觉得真好看……像火一样在跳……” 一路前行,遍地梅树,抬头是梅,低头是雪。细而有力量的枝干上长出无数白梅,苍古清秀。 宋长安觉得自己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应接不暇”只能“走马观花”。 行了两刻,已入梅园腹地,椅子却停了下来。 宋长安正困惑,姜辛夷俯身说道:“前面有你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宋长安脑海里闪过两人身影,可是又不敢确定。 他最想见的人,不是……还在大牢里吗? 姜辛夷摸摸他的头,说道:“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我接你来大理寺,你或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你却从来不提及你的父母,生怕我们为难。你夜里总在哭,我也知道。” 宋长安鼻子顿时一酸,可强忍住了眼泪。 他当然知道爹娘去了哪里,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呢。 可是他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只能乖乖地待在大理寺,至少在那里还能从“漏风”的消息里知道一些爹娘的事。 离开那里他就离爹娘更远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想念他们。 很快,梅林不远处,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宋长安再忍不住:“爹爹——娘——” 远处三人的哭声透过一棵棵梅树传来,姜辛夷伫立长视,说道:“宋正气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是吗?” 李非白点点头:“山道爆炸一案的相关嫌犯都已经抓捕审问完毕,宋正气是半个主谋,过几日就问斩了。宋夫人在开春后会流放,一家三口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也不知他们夫妻会不会后悔……”姜辛夷默然片刻说道,“你将人带出来无妨?” “已经得到皇帝应允,只是让我将事情办得隐蔽些。” 姜辛夷说道:“他越是这般有人性,我就越觉得他对宋正气有愧。”她苦笑,“我对他的偏见已是根深蒂固了,这是不是不好?” 李非白说道:“好不好都无妨,皇上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姜辛夷微微睁大眼,这对一世效忠皇帝的李家人来说真是无比清醒的发言了。 臣子忠于君王,但不需要愚忠。 她笑笑:“对。” 第二日,两人带着宋长安返回大理寺。 回来后,许是奔波了,许是了心愿,许是已病入膏肓,宋长安的身体越发的差了。 快过小年,街上红绸红灯笼铺了满街满巷,大理寺也在准备过年了。 宝渡一早就从外头赶回来,在门口挂灯笼的衙役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宝哥?” 这大理寺上下谁都喊他宝哥,实在是因为性格太像个活宝了,永远都那样高兴,让人看了都觉开心。 宝渡得意说道:“我刚寻了只威猛大将军,长安看见了一定要羡慕得流口水的!” 他说着就提着装蝈蝈的草笼进去。 到了内衙,宋长安的门口站了一堆人,他挤进去便看见辛夷姑娘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宋长安的手。 众人面色沉重,他顿觉不妙,冲过去却见床上宋长安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就连瞳孔都在扩散了。 他大惊:“长安弟弟!” 宋长安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眼里的光芒微微一晃。姜辛夷了然,起身说道:“许是在等你。” 宝渡差点哭了出来,他上前抓住他的手:“我给你带了蝈蝈来,我刚抓的,它很能打,一定能帮你赢隔壁那个臭小孩!它叫威猛大将军!你看看它……” 宋长安没有过多的表情,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好……”宋长安安静了许久,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停了很久很久,他才又微弱开口,“谢……谢……” 谢谢所有给予他爱的人。 他要走了,遗憾很多,他还想活。可是没有办法…… “谢……谢……” 他低声,尾音骤停。 满屋人潸然泪下。 这世间,有个小小少年曾来过。 如今——他走了。 第203章 大结局(终) 任何地方的高墙,都比不过皇宫的墙高。 无论李非白来多少次,每次抬头看见宫廷的墙壁,都充满了压迫感。 喜欢权力的人会很喜欢这里,可不喜欢权力的人这里只是一座牢笼。 很快公公就出来了,恭敬道:“李大人请入宫,皇上刚得了空,您来得可真是巧啊。” “多谢。” 再过两日就过年了,李非白来禀报魏不忘一案的事。 主谋已死,从犯已尽数发落,每个衙门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可以过个好年了。 秦肃刚下朝,听李非白详尽地说了半个时辰,说道:“此案可以结了,明日早朝你就照着今日的话说。”他又说道,“这次大理寺救驾有功,朕还未行赏,你可要什么赏赐?” “臣有一事想求皇上应允。” “爱卿请说。” 李非白说道:“臣想调离大理寺,不再留在京师。” 秦肃蹙眉:“朕要提拔你,你却要走?”他轻轻笑道,“莫不是皇城不合你意?” 他知道李非白是个聪明人,在他发现自己用空壳引爆山道时,李非白或许就已经猜到了什么。 君臣之间生隙,是他不愿看见的,尤其是在民间已经很有声望的李非白。 李非白说道:“只是另有计划,别无其他想法。” 他一是不想在帝师伴随冷酷无情的帝王,二是不想卷入权力之争,三确实有别的想法。 秦肃声音沉沉:“你父亲会对你很失望的。”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臣从出生时起,就被人唤做李家人。少年时与别的孩童玩闹,他们也总会让着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李家人。再后来父亲希望我从军,只是我实在见不得血淋淋的战场,所以折中做了一名断案人,但如今我行事所得的便利,也是因我李家人的身份。可以说臣从出生到如今,一直被这个身份左右。” “你厌恶这个身份?” “不,相反,我感恩李家人这个身份,总是让我可以更迅速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臣得益于这个身份,绝不会去诋毁厌恶它。只是也同样因为这个身份,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离开这个身份后,我又可以去做什么。我以为到了京师后我能得到答案,但并没有,反而越发茫然,如今我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离开京师就能找到了?”秦肃冷笑,“李非白,你将话说的很漂亮,可是朕依旧会觉得你不过是不愿留在京师辅佐朕。他眸光冷冽,面色淡漠,“你要去外面看看就去,可是你一旦离开,这京师你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他仍是忌惮他的,如今他愿主动离开京师,倒是很好的结果。 李非白已在谢恩。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冬日已到尾声,可依旧寒冷。 此时围炉吃火锅,着实是一种享受。 铜锅底下生火,热水沸腾,食物刚下锅就变了颜色,一筷子捞起,缠着热气裹上蘸料送入口中,真是又暖又舒服。 辛夷堂的牌匾已经取了下来,变成了宋大娘面食铺,只待年后开张。 如今面食铺的第一波客人已经就坐,正在围炉前吃午饭。 “今年过年宋大娘你们不回老家啊?” 宋大娘给他们舀着面条,笑道:“不回啦,老家都没宅子也没地了,以后就在这京师待着了。” 宋安德说道:“大伯他们倒是给我来信让我去了,可是我觉得已经没什么情分在,不必回去。” 丘连明说道:“我吃几口就得回太医院当值了,啊!宋大娘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 “那回头你揣几个回去。” “好嘞!” 姜辛夷给丘连明舀了一勺肉,问道:“在太医院感觉如何?可习惯?” 丘连明说道:“大伙对我挺照顾的,课偶尔会听不明白,书里也会碰见难题,我都找方院使问,他都快被我烦死了。” “那就烦他。” “师父你这笑看起来坏得很。” “没有的事。” “有……”丘连明被她扫了一眼,肃色,“没有的事!” 宝渡“啧啧”声说道:“丘老弟你还是一样怕你师父啊。” 丘连明说道:“宝哥,这叫尊师重道。” “你要像我,我可不怕……” 话没说完,姜辛夷抬头:“你家少爷来了。” 背对大门的宝渡“噌”地站了起来:“丘老弟你要尊师重道!辛夷姑娘你涮的肉天下第一好吃!” 姜辛夷忍笑,宋大娘和宋安德丘连明都扑哧笑了起来。 宝渡察觉不对,回头一瞧,压根没他家少爷!他哼了一声坐下:“就知道拿少爷吓唬我,我才不怕我家少爷呢,辛夷姑娘你快涮肉,不够吃啦!” “那我给你涮。” 众人往外看去,李非白出现在门外,披风上染了一肩的风雪。 “少爷。”宝渡欣喜,却见辛夷姑娘已经过去,给他家少爷取下披风。 少爷还拦住了她,不让她取,自己取下来了。 那个心疼呀,还怕雪冻了她的手不成! 呜呜,他家少爷有少奶奶了,再也不需要他宝渡了。 想想有点难过又很开心。 宋安德问道:“早朝的时候少卿大人没受到什么围攻?” 李非白说道:“事已定论,案子已结,又有皇上坐镇,余孽早就自动消音,夹着尾巴安守本分了。” “如此就安心了。”宋安德低声,“早上杨大人还说怕你出事呢。” “我没事。”李非白说道,“我刚从大理寺出来的,成大人说你们在这里吃饭,我就过来了。” 宋大娘问道:“成大人还是不出大理寺呀?” 姜辛夷吃了一筷子菜说道:“他只是身体没出门,心早就在全国的卷宗上飞起来了。” 众人咀嚼了一会这话,也明白了一件事——成大人这是打定主意把自己镶在大理寺了。 “后天就过年了啊。” “时间过的真快。” “一会吃完了把灯笼挂上去。” “吃肉吃肉。” 午时饭饱,姜辛夷从里面出来,抬头看看这“宋大娘面食铺”的牌匾,略有些恍惚。 一会李非白也出来了,给她稳稳地披了披风:“听宝渡说,年后你就要离开京师了。” “嗯。”姜辛夷看他,“看出来了,少卿大人不太高兴。” 李非白轻叹:“是,我不高兴。” “哦……” “我最不高兴的不是你要走,而是你要走,我还要通过宝渡才知道。” 姜辛夷微微垂眉:“我不敢告诉你,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直接告诉就好了。” “……你不怪我扔下你一个人在京师?” 李非白摇摇头,又问道:“钱财备好了没有?盘缠可够?我给你拿些银票。” “我有钱。”姜辛夷垫脚,附耳低声,“魏不忘临死前,将他那富可敌国的钱都告诉了我,几乎遍布全国钱庄。” 李非白着实意外了,问道:“他怎会告诉你?” “我想……许是曹千户的缘故。” 在魏不忘心里,曹千户是他的亲人,曹千户离世前为了给她留下线索,编造了一个喜欢她的谎言。魏不忘信了,所以将钱留给了宛若是儿媳的她;东厂信了,所以在她指证他们的厂公后,也没有来为难她。 街上见了,他们也是客气跟她问好。 仿佛这半年京师的惊涛骇浪不曾发生过。 李非白轻轻点头:“魏不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依旧没有说出那些钱的下落,皇上费尽心思想知道的事,他却告诉了你。这是魏不忘最后的良心。” “曹千户是他最后的良心。”姜辛夷说道,“这钱我不会告知皇帝,它将会作为我游走四国行医救人的钱。魏不忘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钱,我会将它们还回去。”她说道,“我想像师父那样,做个游医。” 李非白深知她跟别的姑娘不同,自己也正是喜欢她这种不同。他问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何时归来?” 一连三问,姜辛夷笑笑:“怎么,少卿大人不舍得呀?” “怎会舍得。”李非白说道,“旁人看来你应当留下,与我成亲,至少要留在京师。” 姜辛夷看他:“那少卿大人是何想法?” 李非白说道:“这当然也是我最想的事,我想你留下来。只是我知道……这不是你最想做的事。或许我也该陪你一起周游列国护你周全,只是我不懂医术,离开办案的衙门,便不能为民平冤。你想救更多的人,我也想救更多的人。” 姜辛夷懂他,可仍会失落。 她要走,他得留。她要救人,他又何尝不是在救人。 “只是……”李非白轻抚她的长发,郑重说道,“你离开京师去做游医,我也会离开大理寺。昨日知道你要离开京师,我也已向皇上请命调派地方衙门,协助衙门整理案件,平反冤假错案。那时你去哪,我便去哪。” 姜辛夷微愣,她没有想到李非白可以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她埋首在他的胸膛前,又蓦地想到一件事,抬头说道:“要不然……我们成个亲?” 李非白:“……”这大胆不顾世俗他喜欢的姑娘呀!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亲事终究是没成,宋大娘知晓后提了句话,两人心意相通就好,要是私定终身,像李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在朝廷又有树敌,指不定以后要被人说闲话。 日后等两家商议好了,再成亲不迟。 成守义也赞同这事,让他就这么把侄女仓促嫁出去,回头三哥非得揍他。 年很快就过完了,正月的雪还没有停,只是不似年底那样大雪压城,走路已经不算什么难题了。 姜辛夷今日将离开京师,李非白的调令下月才到,两人约好了一个月后在一百里外的小镇重逢。 成守义却满脸担心:“东西备好了吗?就带这么一点?不找辆马车啊?” 姜辛夷看着一脸儿行千里父担忧的模样,说道:“有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我这是去做游医,一路走一路治病,哪有坐上马车直达目的地的。” 成守义说道:“那你要是被人打劫了怎么办?” “我盯着他们挨个说他们有什么毛病,他们一定会放下屠刀的,这个办法百试百灵。毕竟在他们心里比起要我的命,他们的命更重要。” “有道理。” 姜辛夷说道:“我走了六叔。”她又看向李非白,“一个月后见。” “一个月后记得去当地衙门等我。”李非白将包袱交给她,并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要不然你再等一个月?” “……李非白你怎么变成我六叔了。” 两人简直就是同款担忧。 姜辛夷走出衙门,成守义就不送了。李非白一路送她到城门口,又送了一段路,姜辛夷即将踏上船时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要送我到小镇,自己再回来?” 李非白说道:“真是个冷漠的辛夷姑娘。”他温声道,“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姜辛夷正想趁着岸上人多偷偷亲他一口,就见一个少年头上顶着包袱疾步跑了过来。 “少爷——辛夷姑娘——” 李非白看见来人意外了:“宝渡?” 宝渡人一过来就去拿她的包袱,揽在怀中:“行囊交给我,走,上船。” 姜辛夷却不走,问道:“你来做什么?” 宝渡说道:“我之前说过,我想拜你为师,日后做大夫。” 姜辛夷问道:“那你想好了没有,为何要做大夫?” 宝渡抬头看着她,认真答道:“救人。” 如果他医术了得,那就不会亲眼看着他的小伙伴离世了。不单单是宋长安,还有更多的宋长安,他都能救了。 宝渡又说道:“我觉得看人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天地悄然,雪又纷纷坠落,铺得天地洁白。 少年的双目真诚,仿若有浩瀚光芒。 姜辛夷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辛夷,当有一日你觉得行医是为了救人时,就已经悟了何谓大夫。” 她缓缓点点头,说道:“走。” 宝渡欣喜说道:“走咯。” 去茫茫天地间,救人去! 船已离岸,渐渐驶向远处,李非白站在岸边遥遥相看。 一个月后,他们将会重逢。 他也会再与他的辛夷姑娘相见—— ——正文完 第204章 番外之渡(一) 番外之渡(一) “沈大夫,沈大夫,你醒醒,醒醒。” 老者苍老低沉又难掩焦急,哆哆嗦嗦地传进耳朵里。 沈渡缓缓睁开双眼,却是一片漆黑,他颤巍巍抬手一瞧……瞧个啥,什么都看不见!他悲从中来,刚恸哭一声就被老者死死摁住:“您不要命啦!!嘘!” “唔唔呜呜唔唔……”沈渡哽声,“我瞎了啊。” 话落旁边传来男男女女压不住的噗嗤笑声,一会又赶紧自动静音。老者说道:“您没瞎,这是地牢!” “啊?”沈渡的哭声戛然而止,“是地牢啊。”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随后又“呜呜呜是地牢啊”,他可没忘记这是谁家的地牢,危险得很! 地牢十几个人纷纷寻声侧目,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医? 怎会如此不可靠诶! 沈渡呜咽,他以为穷乡僻壤的不遭贼惦记,谁想贼脑子不好,什么都不打听直接冲下山,将正在挖沙的十五个村民以及在为村民看病的他一起抓了,还嚷嚷让他们交出金子,说他们分明是在淘金。 他真该给他们治治脑子和眼睛噢! 这时门外来人了,山寨喽啰用刀背敲敲铁栅栏,说道:“出来谈赎金了啊。” 众人叹气。 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老百姓,哪里有人能拿的出赎金自救亦或被救。 ——死路一条。 “审问”很快开始了,他们十六人被带到空旷的山寨门庭,此时正是烈日当头,刚从黑的地方出来,沈渡觉得自己真要瞎了。 他们排了十六人长队,前面凉亭下,有四五人在那,一一跟他们谈赎金。 沈渡人在最后,探头往前看,所见都是山贼。不过他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声音,还挺年轻。 世风日下,连姑娘都在做这种可恶的事了,胆子忒大! 许是前面的人几乎都说“没钱”“没钱”,根本没有谈的可能性,很快就轮到了沈渡。 沈渡的衣着也不光鲜,普普通通一身布衣,可他是这十六人中衣服唯一没有打补丁的人。正所谓绿叶丛中一点红,他竟被衬托得像地主家的有钱儿子了。 当他看见审问的贼首时,讶然于她真是个姑娘,年纪也就十八九岁,还是个美人。 美人发不披肩,尽数束起,高耸的马尾撩拨着白净修长的脖子。 她未穿罗裙,衣裳不过三两颜色,修身贴腰,尽显干净利落。 她抬眉瞧了来者一眼,眼神慵懒,不客气问道:“叫什么?” “沈渡。” “有钱吗?” 沈渡:“……不该问问我是哪里人从何处来去往何处?” 姑娘唇角一撇:“你是秃驴吗?真啰嗦。本小姐问你,有钱吗——” 沈渡问道:“有钱跟没钱的结果有什么不同?” 姑娘打量他一眼,终于站了起来,一手抓在他的肩膀上,指向远处的山坡,无比温良说道:“有钱就交钱走人,没钱就将你的脑袋砍下来从那个山坡上踢下去。” “……” 众山贼哄然大笑。 沈渡深吸一口气,问道:“他们十五人也一样吗?” 姑娘说道:“他们看着身强力壮的,男的做苦活,女的可以打扫山寨。”她眉眼微合,眼缝透出一丝嘲讽,“只有你……” “那就好。” “……什么?”她耳朵有毛病了? 沈渡认真说道:“他们没钱但不会被杀死就好。” 姑娘将眼眨个不停:“可是你会死。” 难道他已经伟大到无视自己的命,只期盼他人活下来了? 这……这种人她见过,她爹就是。 沈渡爽快道:“我怎么会死。” “嗯?” “我有钱呀!” “……”他大爷的错看他了,伟大个屁!姑娘刚冒出来的敬佩火苗哧呼哧被熄灭了,她说道,“你是做什么的?” “在各国游走的郎中。” “大夫?”方子芩又一次打量他,朴素得很,可好像不太靠谱的样子,吊儿郎当的,“我不信,大夫怎会像你这样。” 沈渡睁大眼:“我这怎么样的?” “不靠谱。” “……我怎么不靠谱了!我可是很有名气的。” 方子芩轻笑:“大夫都无比谦卑,恨不得把自己的光都藏起来,哪有像你这样光芒外泄的。” 沈渡说道:“我医术好,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我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医术好,那就不必忧愁哪里才有好大夫,要不要来找我看病,那我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方子芩还是头一回看见如此自信张狂的大夫,完全颠覆了她对大夫谦逊的认知。她说道:“我看你哪都不像名医。” 这时那在一旁等候发落但知道自己不会死的十五人有人开口道:“沈大夫真的是名医,他医术可好了,一眼就看出我得了什么病,还给我把脉开药。” 旁人也纷纷证明他医术了得,听得方子芩说道:“那你看看我有何不舒服的地方。” 说着就把手伸了出去,沈渡也不客气,手抵住脉,可他指尖轻触不见脉象,深压依旧不见脉象。 他微微蹙眉,方子芩眉头已经高挑,却不说话。 忽然沈渡的手往她手腕背后滑去,三指叩住,终于是感觉到了起伏的脉象。 方子芩不得不惊讶:“你竟知道反关脉?” 沈渡说道:“我跟我师父做了十年的游医,什么奇奇怪怪的脉象没见过。虽然反关脉极其少见,可也是见过的。” 正常脉象都是在手腕正面,可反关脉却是在侧背面,这种情况非常非常罕见,可沈渡见过。 方子芩已经有些相信他是个不错的大夫了。 沈渡问了她一些话,又说道:“看看舌头。” 沈渡只瞧了一眼她的舌头,就说道:“舌苔淡薄,脉沉紧,姑娘你月事不调呀。每逢月事怕是会小腹疼痛,癸水也是多有血块又量少……” 方子芩差点晕了,她急道:“闭嘴!” 旁边的男人们都快憋不住笑了。 她转身说道:“闭嘴闭嘴谁敢笑我剁了谁。”她又对沈渡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你怎可说出女子如此隐私之事!” 沈渡说道:“月事是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有何说不得?” “这里男人多。” “可男人为何听不得?男人也是女人生的,每个母亲都会经历月事,无月事,多是石女,若是石女,几乎无孕育子女的可能。身为男子应该感谢女子每年受这十二次之苦,而不是觉得是不可耳闻之事。” 喽啰们讶然,村民们讶然,连方子芩都讶然了。 他们看着将这件事无比平静自然说出来的男人,既有觉得他疯了的,也有觉得他大胆的,更有觉得他真的光芒万丈的。 沈渡却觉平常,只是他们不正常罢了。 虚伪世间苦女子久矣。 喽啰们起哄道:“那让神医给你开药啊,方军师。” “啪——”方子芩手中长鞭在空中拍出一声威慑的响声,众贼人立刻噤声。 “军师好大的脾气啊,不过来山寨十天,却比我还有官威。” 方子芩转身盯向来人,那人身高近九尺,走到跟前几乎是在俯视她,压迫感极强。她说道:“二当家说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您自带威严,哪里轮得到我来比。我就是还有用得上的地方才暂代军师的职位,回头这位置还是您外甥的。” “伶牙俐齿,也算你有自知之明。”黄大将说道,“你最好求老天爷三天后龙渊镖局真的会押送大批宝贝路过山下,否则你的下场可就是人头从这山坡上滚下去了。” 沈渡不由摸摸自己的脖子,那山坡难道是什么祥瑞之地吗,每个人都威胁脑袋滚山坡。 方子芩淡声:“我那总镖头伯父夺我家财,抢我田地,根本不念我一个孤女身无分文流落在外的处境,我恨不得杀了他,让他身败名裂,不然怎么会带着消息冒险上山告知。这个消息绝对不会错,要是错了,我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 沈渡在两人的只言片语中立刻捋顺了事情经过! 大概就是龙渊镖局总镖头是这姑娘的伯父,但是欺压她是孤女,吃了她家的绝户,又将她赶走。姑娘心生怨恨走投无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山用总镖头会押送大批宝物路过这里作为投名状,拜山头。贼头子大喜,为了笼络姑娘,于是任命她做军师。 而原本这位二当家的外甥是军师,就这么被姑娘挤下去了。 所以对她恶意满满。 沈渡脑门上的煤油灯亮了一盏又一盏,他可真是个大聪明呀,竟捋顺了细节! 黄大将扫了扫那十几个衣衫破旧的人,说道:“穷鬼。”他又看看沈渡,“这模样长得不错,就是看着风吹日晒的皮糙肉厚。” 沈渡:“……”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好不好! 方子芩说道:“他是江湖郎中。”她又说道,“还有钱,可以赚赎金。” “郎中穿的这么寒酸?能有钱?” 沈渡为了自己的脑袋,很认真地说道:“我有钱。” “我看你也不像个大夫。”黄大将说道,“那你看看我,有什么毛病没?” “让我把把脉。”沈渡叩指脉门,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再看他面色黧黑,晦暗无光,眼泡浮肿,他问道,“是不是精神不振,头晕耳鸣,起夜多啊?” “嚯。”黄大将诧异,“不错啊,都蒙对了。” “……” “那你再蒙蒙我哪里不舒服。” 沈渡顿了顿说道:“这事不好说,还是回屋说。” 黄大将冷笑:“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看你就是个庸医。” “好。”沈渡一脸要死的样子了,“房事不举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黄大将:“……” 方子芩:“咳咳咳……” 众:“……” 沈渡立即说道:“很好治,信我——”不信是不是就要当场被拧脖子了?很有可能啊! 黄大将的脸颜色变换极快,五彩斑斓过了一遍,旁边的喽啰看出老大不高兴,提刀就要抡他脑袋。黄大将转念一想,这可是事关他终身幸福的事,哪能把神医砍了! 他一手拦下,大气说道:“虽然他胡说八道,可是就这么把人砍了,可就太小家子气了。” 方子芩也说道:“对啊,二当家可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二当家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黄大将说道:“就把他关起来,等赎金。” 众人应声。 当晚——黄大将的屋子里就传出了熬药的阵阵药味。 夜巡的人闻到了,半夜就传遍了整个山寨。看来他们的二当家,是真的——房事不举呐! 第205章 番外之渡(二) 沈渡既是等待赎金的“肥羊”,也是帮二当家重振雄风的大夫,自然待遇不同。 别人住地洞,他得了间小木屋。 喽啰见他又瘦又斯文,也懒得看管,到了夜里就坐屋门口呼呼大睡去了。 沈渡没睡,不是因为他有意计划什么,而是外头那厮鼾声如雷,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就寝质量真的比不得年少时了啊。 沈渡睁着眼被吵了半晌,终于掀开被子起来,人太闲了脑子就容易蹦跶,是你们逼我逃走的! 他穿上鞋子衣服蹑手蹑脚往外走,往外看了一眼,门口喽啰睡得正香,四下漆黑,整个寨子都静悄悄的,这不是诱惑人赶紧逃走嘛! 沈渡急忙出门,从这杂乱无章的寨子里七拐八拐地穿越,他得赶紧下山报官剿匪。 这山头应该是归清丰县管,对,他得去那儿报官。 山上除了今日被掳来的人,他还看见有别的“肥羊”,官府到底在做什么,山贼都如此猖狂了,竟然不出兵剿匪! 不过他在各国行走十年,也是见多了万事不为的地方官,可恶,回头他就告诉人去,把清丰县的衙门给端了。 他气呼呼地边走边计划怎么告状,已入身林中,估摸就是寨子后山。 这儿人更少,难道可以从这里溜走? 他不由加快脚步,行了百余步,突然听见前面有东西撩拨叶子的声音。 “哗啦——哗啦——” 沈渡咽了咽口水,忙躲在粗壮的树后面,等了片刻,就听见脚步声。 那声音走得小心谨慎,甚至有些鬼鬼祟祟。 一听就跟他一样目的不单纯。 沈渡正想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头一探,那人手中黄豆般大的火苗映出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正是今日审问他的女军师。旁人叫她什么来着?对,方子芩。 他忙缩回脑袋。 军师怎么大半夜在山上鬼鬼祟祟的! 方子芩方才也是寻声过来的,这会听见没声响了,正奇怪着,忽然好像看见个脑袋闪回树后,她便立刻走了过去。 沈渡不想跟她打照面,亏得树干粗,她往右边来,他就往左边去。 可看不见人又如何,方子芩耳朵没聋,这么近她听得见声音啊! 就在沈渡继续往左边挪时,突然方子芩从左边突袭,一个探身就把他拦住了。 随后那黄豆大的火苗“呼哧”凑来,差点没将他的鼻尖当火芯点着。 沈渡被她压在树干上,饶是比她高许多,可气势还是被压得死死的。他咽了咽:“巧啊,方姑娘。” 方子芩挑眉:“你要逃走?” “……我在解手。”沈渡眼神示意她脚下,“刚解完。” 方子芩脸色骤变,像只兔子原地弹起,闪到一边。沈渡一见机会来了,拔腿就跑、跑……跑不动啊! 方子芩用力抓着他的衣服,轻哼:“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沈渡泄气了,这姑娘力气奇大,他哪是她的对手。他忽然好奇问道:“方姑娘你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呢?” “……我……” “我知道了。” 方子芩立刻盯着他,沈渡说道:“解手。” “……你解上瘾了是!”方子芩踹了他一脚,“我这是在巡山。” “这座山寨的人不行啊,就没一个人跟着你一起巡山。” “你少岔开话题,给我回去。” 沈渡逃跑失败,等会回去恐怕要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洞了。 回到寨子里,恰逢夜巡的几个小兵打着哈欠路过,见了两人从林中出来,问道:“军师去那边做什么啊?” 沈渡的脑子嗡嗡叫了起来,方子芩说道:“这大夫说配的药差一味草药,让我带他去找找。” 说完沈渡才发现她手里不知何时薅了一把草,而且还是淫羊藿,这味药正是治疗房事不举的药。 待夜巡的小兵走后,他好奇问道:“你懂药啊?” “我不懂。” “那你怎么知道薅一把淫羊藿?这可是治男子不举的妙药。” 方子芩微顿,随后松开,啪啪拍手:“咦呀——名字可真难听,感觉我手都不干净了。怎么随手一拔拔了这玩意,咦呀——” “……”好了他知道了,她就是瞎拔的,不是为了应付懂行的夜巡兵而特地薅的。 亏他还一瞬觉得她懂医术呢。 末了他又说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芩子芩,也是一味药啊,你家应该有懂医的人。” 方子芩想了想点头:“等我百年之后我去找我爷爷问问他懂不懂医术。” 好一个百年之约!沈渡又问,“你方才为什么替我打掩护?” “……你话怎么这么多!你是什么千年王八百年话痨吗???” 沈渡肃色:“王八壳也是一味药。” “……”方子芩面色温和,柔柔笑道,“你信不信你再不滚回去睡觉,明天你也会变成一味药?” 巨大的威胁迎面扑来,沈渡惊得连连后退,抬手拜别:“我回去睡觉了啊,你也是,姑娘家太晚睡觉会变丑的!” 方子芩唇角微扯,真聒噪。 山寨大堂这边,巡夜兵已经把拾到的草药送到了大当家望山惊面前。 望山惊年已半百,但许是补药吃的多,发不见白,面色红润,看着更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财主。他端详着手里的草药,问道:“半夜去山里采药?老二,你信吗?” 黄大将说道:“不信,大哥,我早说了这小妞来路不明,您太惯着她了。” 望山惊说道:“我派人去打听过,她的身世不假,那龙渊镖局的总镖头也确实做过抢侄女家产逼她离家的事。” “可今晚这举动实在很异常。”黄大将皱眉说道,“听说近来清丰县衙门来了个大人物,我怕他们盯上我们。” 望山惊轻蔑笑道:“我们跟知县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有什么事,他定会派人知会一声,如今没有,那就是没事。我们这儿易守难攻,哪里是一般人能攻上来的。” 他又问道:“这是什么药啊……” 旁边有懂草药的,立刻说道:“看着像是淫羊藿,专门治男人不举的。” 黄大将的耳朵竖了起来。 夜巡兵又说道:“今日俘获的那个沈渡也在后山,听军师说是沈渡说缺一味药,让她带她去后山找。” “一定是看她是女人好说话,所以就托她去一起找了。”黄大将生怕自己的事被捅出来,抚掌说道,“这就说得通了呀,方子芩她没嫌疑,一点都不可疑。” 望山惊:“……”这人怎么又把大旗倒向方子芩了呢?他说道,“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投靠我们在三天后就知道了,这几天盯紧她。” 自觉秘密被藏好的黄大将松了一口气:“是,大哥。” 第206章 番外之渡(三) 肉是山猪肉,就是熬得不够烂,吃着费牙,盐还没放够,难吃; 青菜炒太过了,烂糊,难吃; 南瓜估计火放猛了,糊了一面,又加水补救,几乎成了焦南瓜泥,巨难吃且难看。 方子芩就算是铁胃也觉得难以下咽。 可一旁的沈渡竟扒拉扒拉、扒拉扒拉地吃了两大碗饭。 她忍不住问道:“好吃?” 沈渡说道:“好吃。” 方子芩有点怀疑自己的舌头,她味觉变异了?一瞧在艰难下咽的山贼们,她放心了,敢情变异的是这个大夫! 沈渡吃了三大碗饭,终于吃饱了,他说道:“你都不知道我师父做的菜有多难吃……不,她做的根本不叫菜,用热水滚一下,盐也懒得放,比喂猪还随便,太可怕了!” “难怪你这样瘦。”方子芩说道,这山寨里的菜已经很难吃,比这还难吃,这跟野人啃草有什么区别? “军师——”黄大将过来一屁股坐下,猛拍她肩头,“看来胃口不佳啊,你瞧瞧这沈大夫的碗多干净,你怎么还剩这么多?这可不像是露宿过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啊。” 方子芩一耳朵就听出这话又在揣测试探她,她说道:“实在是因为厨子今天的厨艺发挥失常,二当家看看众兄弟的饭碗……” 黄大将一瞧,好家伙,除了沈渡通通都剩下了。 方子芩说道:“二当家的饭菜都是特别做的,跟我们的不同,要不您尝尝?” 黄大将只是看了一眼那烂糊糊的菜就倒胃口,他说道:“不必了。” 方子芩叹道:“我是试过饿肚子,但不是没了舌头,况且在山寨里养了那么多天,嘴巴已经有些刁了,今日的饭菜不知怎么差成这样。” 旁人说道:“给我们做饭的厨子下山探亲去了,这顿是随便喊了个人做的。忍忍呗,就一天的事。” 黄大将说道:“也不必忍,我看今晚就能吃上好饭菜了。”他对方子芩笑道,“听说你舅舅厨艺了得,对?” 方子芩眉眼不动:“对,我舅舅是酒楼的大厨。” “那可巧了,他带了一群厨子跑堂的路过,说去京城开饭馆,正好被我碰见,就将他们一并请了上来。”黄大将说道,“你赶紧去认个亲,你舅舅可吓坏了,以为我们是坏人呢!” “……二当家你……”方子芩面露恼怒,可还是压下怒火。 沈渡脑瓜子一转,这外甥女前脚进贼窝,后脚舅舅路过又被打劫,深知贼山贼心的外甥女怎么能容忍。 沈渡没有幸灾乐祸,觉得方子芩多少有点可怜。 本想上山投诚报复伯父,结果伯父好好的,舅舅反而被掳来了。 就算是机缘巧合,也是实实在在被掳上了这凶险之地呀。 方子芩立刻奔了出去,黄大将一个眼神示意,让人跟了上去。 众人很快就跟过去凑热闹了。 舅舅连同带的厨娘跑堂估摸有十七人,他们蹲在墙角都抖成了筛子。忽然有人急声“舅舅”,舅舅一抬头,看见来人,诧异道:“子芩!你怎么也被掳到贼山来了!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一把抱住方子芩痛哭起来。 方子芩说道:“舅舅我是自己要上山的。” 舅舅更加诧异了,连声调都变了:“什么?” “我那伯父后日要运送大批宝物路过山下,我是来跟大当家报信的。” “报什么信?”舅舅眼睛都瞪圆了,“你要借这些贼人的手去抢你伯父的东西?孩子,你糊涂啊!这可是在犯大错!回头你要坐牢的。” “我不怕。” “舅舅怕!”舅舅抓住她的手劝道,“回头是岸,别做傻事,跟舅舅下山,去京师做个烧火丫头。” 说着他就急切地要拉她走,看了好一会戏的望山惊开口道:“你这是要把我的军师拐去哪里啊?” 舅舅急忙护在方子芩前面:“休想拖我外甥女下水,我跟你拼了!” “哈哈哈。”望山惊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气,比老子还狂妄。念你是子芩的舅舅,我放了你,别的人就留下来。” 舅舅大骂:“把子芩还给我!把我的人都还给我,我这是要进京开酒楼的人,没有人我怎么开酒楼!” “开酒楼?”望山惊低眉一想,“看来你家底颇丰啊。让你家人拿赎金,否则我就将你劈了做肉酱。” 方子芩愣住:“大当家,求你放过我舅舅!” 舅舅骂道:“呸!子芩别求他,我绝不会向他低头!” 望山惊叹道:“你看,我有心放了你舅舅,可是他不领情啊。” 说完手一抬,就有人将他们通通驱逐去了地牢,急得方子芩还要求情,却被沈渡拦住:“我感觉这贼首不太好惹,你再喊恐怕被剁成肉酱的可就是你了,别急,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事。” 方子芩叹气。 从大堂出来,沈渡明显感觉到方子芩眉头紧锁。 想来也是,她一个孤女被迫用了投靠山贼这个办法报复自己的狠毒亲戚,如今却身不由己,舅舅还被抓来了,心情不好是肯定的。 方子芩走着走着不走了,沈渡差点一脑袋磕上去,一瞧,见她站在悬崖边上,吓了一跳:“方姑娘你可不能……” “喵——嘬嘬嘬。” 沈渡:“?” 方子芩蹲身,朝悬崖边上的大石头蹲身伸手:“喵——喵——嘬嘬嘬嘬。” 沈渡探头看去,只见那石头后头有一搓毛茸茸露了出来,地上影子像只小老虎,可不就是猫嘛。 那小猫橘黄色,圆头圆脑的,看起来不过三四个月大。它怯生生地躲在石头后面,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两脚兽,不敢轻易动弹。 方子芩说道:“你蹲下来,牛高马大的会吓到它。” 沈渡忙蹲了下来,也伸手:“喵——嘬嘬嘬。” 方子芩:“嘬嘬嘬。” 沈渡:“嘬嘬嘬。” 路人:“……”变异了? 终于在他们两个释放的无尽善意下,小猫终于小心翼翼走了出来。方子芩一把抓住它,说道:“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小奶猫跑出来玩了。” 沈渡说道:“你才来这里几天,就知道这是谁家的猫了?” “毕竟养猫的也就那几个人。”方子芩说道,“我知道你是从哪溜出来的了。” 沈渡抬头看这山寨,昨日来得晚没细看,今天窥得全貌,哇,根本就是一座险峻山峰。 “这里真是兵家圣地,易守难攻呀。” “你还懂这些?” “我家……我认识一个公子,可是兵家能手,我也是耳濡目染的。” 方子芩瞥瞥他:“你可真是什么都会,最难的兵法和医术你都会了?” “兵法我可不敢说,可医术难吗?”沈渡眨眨眼,“医术不难。” “……大胆狂徒,你竟敢说医术不能!你将天下苦攻疾病的大夫贬低成了什么?” “……你好好的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沈渡说道,“如果把医术放在很难的位置上,一开始气场就弱了。把它当朋友相处,那学起来会快很多,也会很快乐,也不会整日紧锁眉头想着啊这个病没法治,啊那个病没法治。这叫与岐黄之术合一,而不是将它当做一个高峰,遥不可及。” 方子芩觉得他在说屁话,可又好像挺在理。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 “我自己悟的。” “哦。”方子芩想了想说道,“我记住了。” 沈渡问道:“你记住了做什么?是要在百年之后告诉你的祖父吗?” 方子芩气笑了:“不要揣测姑娘的心思。” “哦!” 方子芩果真是认得猫是谁的,很快送回给主人家。沈渡临走前看看门口那猫窝,起码还有五只小猫,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他走在姑娘背后,看着一身干练又善良的姑娘,又想起她舅舅说的话,也觉得她不该在这做山泽,还要协助山贼打劫镖局。 他想救她。 怎么救? 一旦镖局的车真被劫了,那她就是共犯,以后要被通缉一辈子,那她可就毁了。 沈渡以拳击掌,不行,他绝不能让一个善良的姑娘踏上不归路! 他要策反她,让她一起逃下山报官,不让她做助纣为虐的糊涂事! 第207章 番外之渡(四) 距离拯救姑娘远离大牢还有一天半的时间。 沈渡决定苦口婆心劝劝。 这姑娘不傻,应该不会不听劝。 可结果她还真的就不听。 “要是你助纣为虐,可是会被官府通缉的,那你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我现在一辈子也已经毁了。” “实在犯不着为了报复冷血伯父搭上自己。” “要不刀给你,你帮我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报仇是不对的,但可以通过律法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我们要相信官府。” “……你啰不啰嗦?” 沈渡说道:“我认识官府的人,我帮你伸张正义!” 方子芩听得耳朵嗡嗡叫:“你认识的官多大啊?你知不知道龙渊镖局黑白两道的人都认识,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又有多少?连京官都有,就凭你一个小小大夫,就能替我扳倒镖局?” “他们有关系,我也有,能拼得过我的没几个。” 方子芩忍不住打量他朴实无华的衣裳,一点也不相信:“你再啰嗦我就告诉黄大将,说你要逃走,后果你知道?”她指了指前方山坡,“脑袋叽里咕噜滚下去。” 沈渡往那看:“诶,那不是昨晚我们碰面的小树林吗?话说你去那里做什么?” “解手。”方子芩无比镇定地说道,她见他还要发问,抬手拦住,“要不你还是继续劝服我逃走。” 沈渡:“?” 方子芩万万没想到沈渡竟然真的跟了她一整天,从早跟到晚,除了去茅房和梳洗没跟来,旁的时候都在耳边叽叽喳喳。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觉得耳朵有一万只蟋蟀在叽叽叽叽,吵死她了! 第二日一早,她刚打开门,沈渡就站在那,还十分精神气地抬手:“早啊,方姑娘。” 据说中午镖局就要路过了,他得赶紧拦人! 方子芩哭都哭不出来了:“和尚念经也没你这么勤快的啊。” “我不和尚,只要你不掺和这事,我立刻闭嘴。” “闭嘴多久?” 沈渡想了想,为难道:“半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果然是个话痨!方子芩说道,“行,我跟你走,你去我屋里拿包袱,我带你从小路跑。” 沈渡大喜,立刻抬腿进去。这刚背对她,突然就听见弹跳声,随后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痛得两眼冒星星,吃痛转身:“你要做什么?” 方子芩瞪眼:“你怎么没晕?” “你要打晕我?”沈渡震惊,“我已被嫌弃到这种地步了?” “……” 沈渡指指后脖:“况且你打错地方了,应该打这,这里有个耳后穴……”他闭上了嘴,这该死的告知欲! 果然,方子芩两眼放光,不等他躲闪,对方手速奇快,一掌横劈耳后穴。 如他所讲,顿时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方子芩摸摸自己的手掌,嘟囔着把门关好:“脖子可真硬……你好好在山寨待着就好了,何必费这劲……大夫果然都犟……” 沈渡睡了一觉……他前半段确实晕了,后来躺舒服了,竟然睡着了。 直到他被外面的喧闹庆贺声吵醒,才猛地醒来。 他捂着肿了的脖子走到窗口,外面的山贼无一不在狂欢,后头还拽着一匹匹的马,以及车上运载了十余个木箱子,最重要的是被山贼拿枪抵着走的耷拉着脑袋的人全都是镖师的衣服。 完了,他不就睡了会,怎么天就快黑了,这打劫的事也办完了! 善良的方子芩姑娘你糊涂啊。 沈渡懊恼不已,去开门,门却被锁着。他捶门喊人开门,可外头的人载歌载舞沉浸在巨大的财富中,哪里有人听得见。 很快喧哗声往大堂的方向去了,他这根本没人路过。 沈渡叹了一口气,想到方子芩真成了个山贼,按照律法恐怕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心头如有千斤重石压着。 入夜后,庆贺的盛典达到了高峰,沈渡就算隔着窗户都能闻到酒味了。 忽然门被打开,方子芩端着饭菜进来了:“差点忘了你,没饿着?” 沈渡坐在桌前,看着这对一只猫都很好的姑娘,深觉可惜:“你真下山指路,跟他们打劫镖局去了?” “对呀。”方子芩把饭菜推给他,“吃饱,攒点力气。” 沈渡摇头:“没胃口。” 方子芩讶然:“你这饭桶竟然没胃口。” 沈渡抬头看她一眼,满眼惋惜。 “你完了,我说你是饭桶你也没反应了。”方子芩说道,“是不是觉得做大夫太无力了?还不如做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起码有反抗的力气,还能在关键时候救人于苦海中。” “这是两码子事。”沈渡说道,“就拿女子来癸水说,这不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事,而是需要大夫。不过……如果是来癸水的时候无力走动,需要抱起,那确实武夫比大夫有用。但这不能否认大夫的作用,这本身就是两件事。” “你可真能说教。”方子芩说道,“你师父肯定也这么唠叨你,所以你才这样唠叨。” 沈渡眨眼:“我师父不爱说话,都是我唠叨她。” “……他就不封你的嘴?” “她好像喜欢听我说话。” “……”不会是耳朵不好使???方子芩不敢侮辱他的师父,“好了,吃饭,事已至此,你不吃饭饿的是你,事实也不会改变呀。” 沈渡一想,深以为然,便提筷吃饭。 突然外面传来奇怪的异响。 不是庆祝的歌舞声,而是……沈渡侧了侧脑袋,没听出来,又歪了歪,却听方子芩说道:“再转你脖子就歪了。” “哎呀,真疼。”沈渡捂住脖子往外听,“好像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啊。” “对啊,打起来了。”方子芩气定神闲拔出腰间的长剑,“你吃饭,我去打个架。” 说着就走了。 沈渡:“???”去打个架?如此轻描淡写的吗! 他急忙跟了出去,只见外面竟是一群人在打架。山贼他认得,衣服脏兮兮的又五颜六色,可另外一拨人呢?诶,怎么那么像方子芩舅舅的后厨大军? 咦? 他趁乱往方子芩那边跑,到了大堂,这里更加混乱了。只见手无寸铁的舅舅竟然哐哐放倒了几个喽啰,再看那宝箱已经空了,根本没有宝贝,倒是有人从那里跳出来。 还穿着一身官服! 他讶然。 望山惊一边退一边怒喊:“竟是里应外合要剿灭我山头的,狗东西!” 话落方子芩就飞身过来,哪里是那什么弱不禁风被人宰割的小绵羊,出剑速度之快之狠,是小辣椒还差不多。 望山惊做惯了贼首,疏于练武,方子芩武功高强,即便体形相差三倍,姑娘也没有落了下风,哐哐几下就刺了望山惊的手,逼他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沈渡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拍手:“厉害呀,女将军。” 方子芩说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去。” “好嘞!”识时务者为俊杰,碰见打架上不上忙的时候就躲远点,这是他师父教的! 这场武力悬殊的战斗很快结束了。 “舅舅”过来清场查看,看到沈渡,便对方子芩说道:“这就是方大人说的那个话痨大夫?” 沈渡动了动耳朵,大人?哪里的大人? “对,就是他,可烦了。”方子芩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知县大人和岳捕头,我还要回京师复命。” “方大人客气了,此次剿匪还要多谢您的大力帮忙。” “我本就是前来协助你们的,应当的。” 两人一番客气后,岳捕头才去忙着解救平民,清点山贼,片刻就会押送下山。 沈渡惊叹:“我原以为是个要复仇的傻丫头,没想到是足智多谋的方大人。”他又问道,“那你应该也不叫子芩?” “我叫方玉竹,大理寺司直。” “大理寺?”沈渡的眼睛亮了,“没听过你的名字,今年新进的?” 方玉竹皱眉:“你很熟知大理寺么?内部人员你竟都知道?” “哈!当然知道!”沈渡说道,“我这会也要进京师,我们会再相见的。” “你去京师做什么?” “见我师兄,替我师父拜见故人。” “哦。”方玉竹一想,说道,“反正我也是走水路,不如一起,也有个伴。” “好啊。”沈渡大喜,有个武功高强的姑娘在身边,他简直不要太安心。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水路悠长,沈渡常走山路陆路水路,即便船行三日,他也依旧精神奕奕。 不过在船上还是无聊的,他便常坐在船头看风景。 方玉竹过来给他拿了点心,问道:“你是不是从不会有什么烦心事?” 总看他乐呵呵的模样,并不是没心没肺的那种,而是豁达,无比的豁达。这种模样倒是让她很羡慕。 “有啊。”沈渡说道,“碰到治不了的病人时,我还是会很难过的。” “我懂。”方玉竹说道,“就好像我断不出案子,要看着或许是无罪的人入狱时的那种难过。” 沈渡想了想说道:“说起断案,回头你要是碰见棘手的案子,实在断不出来的,我可以帮你问问。” 方玉竹说道:“我们成大人断案就很厉害。” “那他有没有无法裁断的案子?” “这倒是有……有些案子离了八百里远,若不在现场,确实难断。” “对呀,那你就找我,我去找人看看。” “你要找谁?”” “名字……名字……李非白,你听过吗?” 方玉竹惊诧道:“李大人?是那个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可是却几乎从未断错案件的李大人吗?” 未接受官职册封,可是那李非白可是举国皆知的人,他哪里需要官职那种虚名,只要报个名字,亮个腰牌就足以让最高衙门配合他查案。 “那是我一生都想追上的人!”方玉竹说道,“你竟认得他!” 沈渡洋洋得意起来:“那是当然。” “那……你能不能牵线搭桥让我见见他?”方玉竹说道,“我入大理寺就是为了蹲守曾任少卿的他,可等了那么多年,他是一次都没回京城啊。听说是跟他的夫人一起周游列国去了,一个断案,一个救人……这是什么神仙眷侣。” “他们现在应当在老家,毕竟去年刚添了对龙凤胎呢。” “你竟连这都知道!”方玉竹对他大有改观,之前还觉得他吊儿郎当显眼包,这会觉得他简直低调得不行。要是她认识这两个人,她恨不得在胸口挂个牌子——本人方玉竹,朋友:李非白。 沈渡摆摆手:“镇定、镇定。” 这时船家长声道:“要靠岸咯——” 沈渡站起身看岸上,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在等自己的人:“我师兄来接我了。” 方玉竹问道:“你师兄是谁?” 沈渡小跑到渡口,一步跳下船,这船身晃荡,他的体能又实在太弱,这一跳步伐不稳,便往旁边倒去:“诶诶诶!!!诶!!!” 方玉竹伸手要抓他,可慢了一步,便见他摔入水中,溅起好大一阵水花,看得船上岸上人一阵惊呼。 可沈渡却不觉出丑,他抱着岸边栏杆,方玉竹看着他,觉得他的性子实在是太健朗了,一般人来早糗得躺回水里了,他却还在笑。 “师弟——”奔来的男子三十出头,却蓄了好长的胡须,身形又高瘦,显得十分仙风道骨。他看着从浅水滩里冒头趴在岸上夹板的人直摇头,“你啊,永远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师父的气定神闲你是一点都没学到。” 沈渡浑身已湿漉漉,头发也都是水,可还是笑得比这日光还要灿烂:“师兄——久别重逢呀!” “先上来。”男人抓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拽上岸。 “咦,不对,我明明告知你我明天才到,怎么你今天这个时辰就来接我了?” 男子说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你怎么早到了?我今日是来接别人的,可巧就碰见你了。” 沈渡问道:“师兄你接谁呀?” “方院使的千金。”男子一瞧,目光定在他旁边的姑娘说道,“见过方师妹。” 方玉竹回礼:“丘师兄。” 沈渡讶然:“这谁?方?师妹?难道是……方院使的女儿?” 方玉竹看他:“你认得我爹?” 何止认得啊,当年师公的事真相不明,还有丘师兄与沈厚生比试时,他还背地里骂过他呢。 沈渡镇定道:“认得。” 方玉竹忽然想起了什么,讶然:“等等,丘师兄若是你师兄的话,可你又不是太医院的学生,那你、你……”她终于想起来了,“难道你就是传闻中姜神医的徒弟宝渡???” 丘连明在旁笑笑:“宝渡太像书童名字,早已改成‘沈渡’了,师父说这更像个靠谱的大夫。” 方玉竹总算是明白为何沈渡说的话跟普通男子处处都不同了:“我早就听闻你师父的事了!她是个悬壶济世的妙手神医,一路游离四国,不收分文,宛若观音降世!” 她早就听爹爹反复提这个名字,那传闻中的神医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 如今竟跟她的徒弟成了朋友。 这是方玉竹怎么都想不到的。 沈渡说道:“师父她常说这是虚名,不重要。可是——我也觉得师父她厉害极了!” 丘连明看着两人的眼里都要闪出浩瀚天星来了,丝毫不掩饰对师父的敬佩。 可……谁不是呢。 他微微笑道:“先进城,宝渡,你十年没来京师了,师兄带你去好好逛逛。” “好啊师兄,我要去大理寺走走。” “成大人已经在等你了。” “沈大夫你与成大人也有交情?” “那当然,成大人还夸过我聪明呢。师兄我还想吃你做的手擀面。” “好好好。” “丘师兄你还会擀面?我也想吃。” “好好好。”丘连明轻声应着,像一位敦厚的兄长,带着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往城里去了。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映得三人如披霞光,暖照京师。 ——番外一完 第208章 番外之师父(一) 小小的渔村世代以打渔为生,临海而建,村子四季都被浓郁的鱼腥味笼罩。 渔民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的,但当他们踏出村子时,便有人掩鼻快步走过。 这种味道仿佛是一种印记,死死焊在他们的身上。 村子里住了三种姓氏的人,祖上三代有时还会打架斗殴争抢稀罕的田地,打了三代人,如今该分的都分好了,也没什么可打的了,加之邻近的村子人也开始多了起来,他们三姓人反而更加团结了。 “苍天在上,我王小虎,就做你们的大哥啦!” “我……是二哥。” “我林无旧,是三哥。” …… “我成守义……”成守义瞅瞅六人个头,得,他最矮,被迫做了小弟,“是六弟!” 六个孩童齐齐朝大树叩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啪啪啪。”六颗小脑袋猛叩大地,碎石扎了一额头,等他们再抬头额头都印了碎石印子,痛得他们龇牙倒吸冷气。 那些坐在树荫下乘凉的老人哄堂大笑:“这些娃娃,学桃园结义呢。” 也有人说道:“小小年纪就把生啊死啊挂嘴上,不吉利。” “也就年纪小才敢老这么说,我们可不敢哟。” “……这倒是,我们可不敢。”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百无禁忌。” 老人们还在拿着蒲扇扇风感慨,那六个男孩已经拍干净膝盖上的泥渣,左一个“大哥二哥三哥”右一个“二弟三弟四弟”,六个人互相高声呐喊,重复了十遍都不觉得无趣。 这种反复又单调的玩法,也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才能体会得到乐趣了。 这时树下有人疾步跑过,还催促后头的郎中走快点。 郎中年岁已高,估计已经跑了一路,这会都快累死了。他一看眼前路,绝望道:“我说小哥,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出海!” 少年急声:“就在前头了,您快跟我去救人!” 郎中只好跟他继续跑。 树下老人说道:“王家媳妇生了一晚还没把孩子生出来啊。” “遭罪哦。” 这时王小虎提议道:“我们去看我婶婶生孩子!” “听大哥的!” “听大哥的!” 王小虎很是受用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当即带着他们呼啸着往王家婶婶那去了。 王家门口早就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站在矮篱笆外,多是眉头紧皱,等待着消息。 孩子大军还在附近就听见了王家媳妇的惨叫声,那种声音像极了戏台上女鬼的哀嚎,听得他们头皮发麻。 “生孩子这么疼啊。” “那我们生出来的时候阿娘是不是也这么疼啊?” 林无旧说道:“等会回家我要问问我娘。” 成守义说道:“我娘才不疼,她打人的时候可用力了!疼的话打人可没这么大的力气。” 旁人是想笑又不敢在这不合时宜的地方笑,只能忍着。片刻成守义头上就挨了一巴掌,他吃痛抬头,吓了一跳:“娘!” 成婶瞪大眼睛说道:“你这小子天天在村里瞎晃,回头就跟你爹出海去。” 成守义说道:“我不要做渔夫,我要做大侠!” 成婶“嘁”了他一声:“做大侠穷,没钱。” “做渔夫也穷。” “做渔夫起码有鱼吃。” 成守义一想:“好像有道理哦。”他又问旁边的林无旧,“三哥你以后想做什么?” 林无旧想了想,还没说,人群忽然传来惊呼声,他们急忙垫脚去看。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稳婆年纪尚轻,胆子又小,她着急忙慌冲了出来,手上都是血,连衣服也被血浸湿了。她怕得发抖,生怕主人家责怪,拔腿逃了。 成婶一瞧,急忙捂住自己儿子的眼睛,别的孩童也都吓得赶紧闭上眼。 林无旧却垫脚往里面看,只看见窗户映出几缕模糊人影,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 “看来没救了。” “生了一晚上……人都痛晕了好几回。” 这时方才那个郎中厉声:“再拦我可就真没命了!!!死马还当活马医,她活生生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人,这时还计较我是男的,在你们眼里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她是一个人啊!” 旁人也说道:“对啊,快让郎中进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啊。” 王家丈夫说道:“可他是男的,怎么能坐在我媳妇的床上看她那……看她那呢!” 王小虎忽然站了出来大声道:“我也是男的,我也是有把儿的!可去年你还抱着我把我扔到你们床上滚呢!” 旁人:“……”不敢笑,不敢笑。 此时屋内又传来婆子的急切声:“救命啊——人要不行了!” 郎中见这主人家还在犹豫,就要冲进去,却被拦了。 王小虎见状喊道:“快救我婶婶!冲啊——” 五个孩童见大哥都发话了,埋头就撞了上去。 虽然人小,可人多力量大,愣是撞开了王家人。别的村民也是作势上前,左一个假姿势右一个假姿势,掩护郎中进去。 “不行啊,他是男的——”王家丈夫哭喊。 成守义朝他吐口水:“刚怎么不见你哭!” 别的孩童也朝他吐口水:“呸呸呸!” 郎中进去两刻,已为产妇施了百针。 林无旧趴在窗台,只见里面都是血,床上都是,郎中身上手上也都是,可他的眉头紧皱,目光如炬,每一次施针都无比镇定。 而王家婶婶的叫声也渐渐平息,那宛若死灰的脸色竟也开始有了血色。 旁边有经验的婆子欣喜道:“活了活了。” 郎中说道:“赶紧让孩子出来,否则又都活不成了。”他又无比温声地对王家媳妇说道,“我知道你很痛,但你的孩子需要你救他,你也要救自己。你努力些,用点力气,我们会帮你的。” 王家媳妇艰难地眨眨眼,豆大的眼泪滚落。 在郎中的指挥下,产妇用力,郎中推动她的肚子,婆子“拉拽”孩子。 就连窗外的林无旧都屏住了呼吸,脑子里一直喊着“快,快”。 众人也是低声“加把劲加把劲啊”。 只有王家丈夫坐在地上抱头哭。 终于,婴儿一声啼哭声震破窗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郎中擦拭着手有些疲倦地走了出来,突然王家丈夫蹿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怒斥:“无耻小人,借着看病的名头猥亵妇人!滚!别想着拿到诊金!” 郎中愣了愣,可还是拾起地上的药箱,擦着嘴角的血走了。 没走几步,他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笑道:“怎么了,孩子?” 林无旧仰头看他,问道:“你没拿到钱,还挨了打,为什么还这么开心呀?” 郎中看着这诚心发问的孩童,笑道:“因为我救了人呀。” “救了人会那么开心吗?” “你也应该很开心的,否则……”郎中摸摸他的脑袋,“你怎么在流眼泪呢。” 林无旧一愣,一抹眼,眼泪都滚过脸颊了。 原来是眼泪,就说呢,刚才怎么看不清东西了! 成守义也跑了过来,见他满脸的泪惊吓道:“你怎么哭了啊?” “我高兴。”林无旧看着他,说道,“我想做大夫。” 早就忘了刚才问他想做什么的成守义迷茫:“啊?” “我想做大夫。”林无旧圆圆的双眼露出星光亮色,坚定道,“我想做治病救人的大夫!” 第209章 番外之师父(二) 成守义第二天就把林无旧说的话忘在脑后了。 直到大伙拿着树杈子系上牛皮绳做弹弓,而林无旧抱着一本破旧的书时,他才想起来他要做什么。 别的孩童问这事,成守义说道:“三哥说他要做大夫。” 孩童哄堂大笑。 王小虎说道:“笑什么呀,我们以后做大侠一定会受伤的,三弟做了大夫,那就能给我们治了,还不用钱,多好啊!” 众人大彻大悟。 “所以从今天起,做大夫的事就交给三弟了,而我们,继续做我们的大侠!” “呼!大侠!大侠!大侠!” “大侠!大侠!” 成守义拉过林无旧说道:“神医!神医!神医!” 众人热烈起哄:“神医!神医!诶……”忽然有人说道,“你书好像拿反了啊三哥。” 众人屏息。 林无旧眨眨大眼睛,说道:“怎么办,我不识字……” “这可怎么办?” “不识字怎么办?” 一人说道:“找成秀才教啊!我娘说他是村里认字最多的人。” 王小虎瞪眼:“那个疯子?” 成天在村里晃悠,指着海说那是一口热汤锅,凡人都是上面的蝼蚁的疯子?他摆手摇头:“不行不行,他怎么会教人认字,他会吃小孩子的!” 几人惊呼:“会吃小孩的。” 两三句话,就把成秀才会吃人的事给钉死了。 林无旧说道:“可是村里没有先生,私塾也好贵,我该怎么认字呢?” 成守义拾起地上的树杈高声:“我要为三哥保驾护航!送他认字!成秀才要是敢动手,我就揍他!” 孩童最容易被蛊惑,见有人出头,也纷纷拾起树杈石头,拥着林无旧拜师学艺去了。 成秀才的家靠海,离海约莫十丈远的距离,石头高垒,高于海面一丈。从成家的篱笆往外看,便是面朝大海的景致了。 几个孩童没来过这儿,平日里大人都在说这儿住了个疯子,总吓唬他们,村子也大,根本不用特地往这儿跑。 头一次来的他们觉得这儿挺正常的呀。 尤其是成秀才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还种了一院子花草。 “这不像是疯子住的地方。” “花真好看,我跟我爹进城的时候见过,就摆在大户人家院门口。” “所以成秀才不是疯子,是大户人家?” “成秀才呢?” 他们扒拉在篱笆上叽叽喳喳着,忽然院子一侧不起眼的角落有人答道:“在这。” 几人吓了一跳。 林无旧看去,有个人躺在长椅上,正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 那是一张……很清瘦的脸啊。 头发不乱,脸不脏,也不会歪着脑袋流口水。 五十多的年纪,可精神气却比村里的半百老头好多了。 读书人三个大字烙进他的脑子里。 来之前他恐惧将他的心都塞满了,在他说“在这”的时候,恐惧达到了巅峰。可在看见他的脸时,林无旧不害怕了。 可别的孩子不呀,只是看见个人影闪动,就尖叫着跑了。 只剩下王小虎和成守义还在一旁。 不过也吓得够呛! 成秀才没有朝他们走过去,悠悠问道:“你们两个如此害怕,怎么不跑啊?” 成守义咬牙:“我三哥都没走呢!我们可是结拜过的,同生共死!” 成秀才笑了起来,满嘴白牙,更显得人整洁干净。这下连成守义都不怕了,他牙可真白! 成秀才又看向那虎头虎脑的孩子:“你呢,怎么不跑?” 王小虎唇齿颤动,哭腔满满:“我、我跑不动……” 成秀才仰天长笑,笑得捧腹,一会才道:“我桌上有蜜饯和点心,你们吃不吃?” 三人到底是孩子,又在这只能求个温饱的渔村之家,一年也没两次零嘴吃,吃也是一家人分,只能解解馋。如今三人一看,桌上竟是满满当当的蜜饯和点心,看得三人两眼放出饿狼光芒。 “进来。” 话仿佛有魔力,吸引三人不自觉走了进去。 成秀才给他们分了六份蜜饯点心,说道:“这三份你们吃,另外三份给你们的小伙伴吃,感谢你们今日来看我。” 王小虎早馋得不行,两手开工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抓在手里吃了起来。 成守义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吃好吃的?” “我高兴。” “我也高兴!” “一起高兴。”成秀才见他放心吃了起来,可另一个孩儿却依旧不动,问道,“莫不是牙疼不敢吃?” 林无旧摇摇头,问道:“为什么我们三人的份量那么大,他们三人的份量却那么小?” 成秀才微微笑道:“你们的勇敢值得你们多分一些。” “勇敢?”林无旧不懂,“我不勇敢,我只是有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忙?” “我想认字。” 成秀才微笑问道:“这里世代以打渔为生,鱼儿是不会介意你不认得字的。” “可是我想看懂医书,学医术。” “学医做什么?” “救人呀。”林无旧兴奋起来,“像昨天的大夫那样,把王家婶婶救活。” 成秀才只是不太出门,但不代表他不闻世事,村子就这么小,有什么消息早就传遍了。他轻轻点头:“这个抱负好。”他又问道,“那你——可以给我什么?” 林无旧挠了挠头,说道:“我可以给你干活。” 成秀才笑笑:“我不需要。”不等孩童失落,他以无比郑重的声音说道,“我要你给我,学精医术,普救众生,如此足矣。” 林无旧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像极了昨日那位郎中先生的眼神,坚定?坚韧?热烈?真诚?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可他确定他们的眼神是一样的。 “嗯!” \\u0026\\u0026\\u0026\\u0026\\u0026 春去秋来,林无旧每日都往成秀才那跑,起先兄弟团里还有人跟他一块来,试图也认几个字,可孩童终究都是爱玩的,除了成守义,其他孩子都不爱待着。 成秀才见成守义也坐得艰难,根本静不下心学字,可每日依旧准时准点过来,终于在近年底时问道:“你分明是不爱学这些的,可怎么每日还来?” 成守义说道:“我们结拜的时候说过,同生共死!” “可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同生共死的事。” 成守义眉眼高抬,惊诧:“读书认字简直让人要死要活呀!这还不是要死的事?!” 成秀才都惊呆了。 片刻他捧腹笑了起来,又若有所思:“所以让你留在这难受得要死,你却依旧肯在这陪你的伙伴共赴生死,是么?” “当然!他可是我三哥。” “那你那些大哥二哥四五哥呢?他们怎么不来?” 成守义说道:“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在别的地方忙着练武做大侠去了。” 一番话让成秀才更加有所思量,他打量这两个孩童。虽然不过五岁,可是性子已经十分明显。 林无旧机敏认真,成守义豁达仗义,唯一相同的,就是重情重义又倔强。 他想了想说道:“你是不适合读书的,但你或许可以考考武状元。国考难考,但若能去州,哪怕是县里,成了个举人,也是一世无忧,可以离开这小渔村了。” “我不想离开小渔村。” “为何?” “因为我爹娘在这里呀。” 成秀才顿了顿,了然,人的年纪越长,反而越容易忘记稚子初心。 是啊,对孩童来说,爹娘就是全部。可对他这样一个半百之人来说,天地才是全部。 “我有个朋友是武举,改日我邀他来做客,教教你武艺。” 成守义说道:“那我可以让大哥他们一起来学吗?” “也行,但我那朋友长得很吓人哦。” “我不怕!” 夕阳沉落,回去的路上,两人还在讨论着那个吓人的武举。 在成秀才家里待了足足半年,林无旧认字的速度极快,如今已经可以看些医书了,遇到不懂的他也不敢在书上圈画——这都是成秀才给他借的书,他就记在脑子里,第二天到了再问。 惹得成秀才都无奈说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成大夫了。” “你不喜欢做大夫吗?” “不喜欢。” “为什么呀?它可以救人。” “可我更想站在朝堂上,救更多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朝堂呀?” 每到这时成秀才便久久沉默,似乎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理不清一个头绪说。 林无旧这会想到成秀才的神情,说道:“我觉得成秀才有心事。” 成守义说道:“我也有心事啊,今天晚饭吃什么呢?” “……” 两人走到半道,就见有个妇人坐在牛车上,车上东西不多,但却是被褥衣裳。 “王家婶婶?” 成守义迎了过去,那推牛车的人不耐烦道:“小屁孩一边去。” “哥哥别凶他们。”王家媳妇抹去眼泪,红肿着眼睛说道,“快回家去,都这么晚了。” 林无旧好奇道:“婶婶你要去哪里?” “娘家。” “不带上悦悦吗?” 一说到自己踏入阎罗殿才生出来的女儿,想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王家媳妇又哭了起来。这一哭是一句话都不能答,兄长便继续推着牛车走了。 整条村道似乎都回荡着王家媳妇呜咽的哭声。 林无旧回到家里,将这事跟母亲说了。 林母叹了一口气,说道:“被休了,说是不干净,这半年也没少挨打,走了倒也不是不好……” “啊?”一句话只听懂了一个词的林无旧说道,“婶婶很干净呀。” 林母摇摇头:“你不懂……长大以后,别做王家那种畜生不如的人就好。” 林无旧又听不懂了,向来温顺善良的母亲,怎么会骂人畜生呀。 他想了想没想明白。 不过晚饭很好吃,他吃得很饱。 林父在饭桌上问道:“听说你最近总往成秀才那跑。” “不是最近,是这半年。” “去他那里做什么呀?” “认字。” 林父略一顿,愧疚道:“本来应该送你到学堂的,只是……家里只能够得些温饱,没有多余的钱。” 林无旧笑道:“不用呀,去学堂要给先生送东西,还要买新衣服,新书,太费钱了。成秀才很好,他教我认字,不收钱,还给我做午饭。虽然他做的饭菜很难吃,可是有肉诶。” 林父林母相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末了等儿子去睡觉了,林父从箱底里拿出一瓶酒,说道:“明日你让儿子带去给成秀才。” 林母说道:“这可是你放了好久都舍不得喝的。” “我还怕成秀才觉得不好喝呢,听说他以前是在朝廷做大官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是被贬回这小地方,可嘴也不知道有没有养叼。”林父十分担心。 林母说道:“怕礼太轻,就将那根人参一并送去。” “那可不成。”林父说道,“那是我进山找了好久的人参,给你补身子用的。” 每次她不舒服就揪一根须须啃,如今啃得只剩下个人参身体,她就一直不肯吃了。 原来就是为了等要用钱的时候送人啊。 林父说道:“酒送了,人参留着。” 林母说道:“听你的。” 夜深人静,成人皆带着满心疲惫上床,唯有懵懂无知的孩童睡得香甜安稳,梦里有花海。 第210章 番外之师父(三) 成秀才收到林无旧带来的礼了,小小的篮子里装了一瓶酒,还有个小盒子,盒子里头是一根人参。 林无旧说道:“爹娘知道我老往你那这跑,让我跟您好好学,听您的话,这些东西不值钱,回头给您打鱼来。” 人参不大,也就一指粗,但上面的须须都被薅光了,看那须须的断口处,颜色深浅不一,很明显不是临时也不是一次性薅完的,而是慢慢的折断。 这或许是贫瘠的渔夫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谢师礼了。 成秀才已觉礼物厚重,又觉心有触动。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单是钱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许多有天赋的孩童止步。 若不是他教林无旧读书认字,那他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待在渔村了。 并非他天资不好,也并非他不好学,只是没有起步的条件罢了。 他收好谢礼,说道:“替我谢过你爹娘的好意。” 他给林无旧交代了要练什么字,就难得出了村门口去了小镇找他的朋友去了。 这里离小镇有点远,又叙旧叙旧,等他先一步回来,已经快下午了。 林无旧回家里吃了午饭过来,中午困顿,实在熬不住正趴桌上酣睡。小小的呼声让成秀才笑笑,给他盖上薄毯,就写信去了。 成守义也是吃了饭慢悠悠过来的。 成秀才一瞧见他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淡定模样就喜欢。 这两个孩子好好教,日后是能成器的。 成守义手里还拎着一袋东西,走到他跟前说道:“秀才,我早上去田里跟我娘翻地,翻出了一窝好东西!” “是什么药材么?”成秀才伸手接过,这袋子没系口,他一接,袋口便松开了。 七八条小蛇从袋子里滑、滑在他的脚上。 成秀才顿觉头皮发麻,全身鸡皮疙瘩骤起,惊得惨叫,从椅子上连滚带爬跌在地上。 这手一触地,却压在蛇身上。 他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弹出来了! “救、救命啊……”成秀才吓得快吐了,声声惨叫。 “何人敢害我兄弟性命!” 在成守义着急忙慌捡蛇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他回头一瞧,天降大汉! 大汉一步跳了过来,一脚踩中蛇身,蛇血喷溅,嗞在成秀才的脸上。 成秀才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大汉:“好兄弟!!!你可不能死啊!!!” 这时林无旧从屋里惊醒跑出来,见了这一幕吓了一跳:“六弟这是怎么了?” 成守义怔了一会,手里还抓着扭动的小蛇,他仰天痛哭:“秀才被蛇吓死了。” “死?死??”林无旧怔了片刻去探他鼻息,还好好的。他忽然想起来,说道,“人晕过去了,掐先生人中!” “让我来!”大汉一指叩在成秀才的人中上,也不知使了多的劲,瞬间肉凹了进去。 将昏死的成秀才痛醒了。 “松、松手。” 大汉松手,抱着他使劲拍背:“兄弟,你差点吓死我了,还好这小子反应快。” 我才要被你们联手弄死了!成秀才半天回不过神,等终于能说话了,颤声吐字。 大汉没听清:“你在说什么,兄弟?” 林无旧说道:“先生好像在说‘滚’。” 大汉负气道:“你这厮不识好歹!要不是我掐你,你还不知道要晕多久!” “你掐就掐,却往死里掐,这是要我的命!”成秀才说着,被掐破的人中淌下了血。 三人:“……” 成秀才负伤了,人中事小,心里重创。 他苦口婆心对成守义说道:“蛇是猛兽,若有獠牙,会伤人性命,太过危险,可不能再玩了。” 成守义挠挠头:“蛇有什么可怕的呀?” 林无旧也懵懂问道:“对呀,蛇有什么可怕的?” 大汉:“对啊……” 成秀才盯他:“你住嘴。”他又和颜悦色对成守义说道,“反正日后不许再玩了!” “可我不是玩呀。”成守义说道,“蛇汤大补,我特地抓来给秀才你吃的。” 成秀才责怪的话都堆了满嘴,这会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他说道:“我知道了,但我不喜欢吃蛇,往后不必往我这里带了。” “成!”成守义说道,“等春天到了蟾蜍来水田里咕呱咕呱的时候,我再去给你捉蟾蜍吃!” 成秀才一个激灵:“不必了!”他出身渔村可不代表他不怕那些玩意!如今的小孩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不带怕的了吗! 他扶额,揉揉眉心,额头痛,人中更痛…… 他看了看三人,这是造了什么孽呐…… 大汉说道:“你说的那个天资不错的小孩在哪?” 成秀才说道:“你自己瞧。这是厉神捕,京城来的游官,哪有案子往哪跑。” 成守义的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坐得十分端正——看我啊,能看出我根骨奇佳?? 厉神捕说道:“不是,就这俩瘦猴?这一巴掌扇过去直接飞出海了。” 成守义不服气道:“那你扇扇,我要是没过海,你就教我做大侠。” “哈哈。”厉神捕说道,“这脾气倒是不错。” 他捏捏成守义的筋骨,点头:“根骨非奇佳,但也还行。小子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做大侠?” 成守义说道:“可以匡扶正义!” “那正义是什么?” 成守义心里也没个清晰的想法,他想了想说道:“小狗咬小猫,我帮小猫算不算?男人打女人,我帮女人算不算?坏人打好人,我帮好人算不算?” 解答得简单,但厉神捕点头笑笑:“算,你小小年纪能这么想,已经很不容易了。” 成秀才笑问:“看上了?” 厉神捕说道:“我跟他就处了一刻,也没看透人心的本领。只是因他是你推举的,我便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当然是收了。”他又问道,“小子,你愿意跟我走吗?” “好啊!” 林无旧先反应过来,说道:“走?去哪里?” 成守义也跟着问道:“不是在村里教我吗?” “我可是游历四方的衙差,这个月恰好在这里办事,十天后就得走了。”厉神捕说道,“你先想清楚要不要跟我走。” 成秀才说道:“那这几天辛苦你过来,也让这孩子看看值不值得跟你走。” “行。”厉神捕起身就走,他忙得很,临走前又说道,“你啥时候才肯回官场啊,老子一个人待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都快熏死了。” “所以要拉我一块熏死?” “对啊!” “……”死贫道还死道友! 厉神捕走了,成守义已经开始纠结。 刚才那厉神捕从篱笆外往院子里一跳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这个人厉害得很。 可是要跟他全国跑。 这得离开渔村,离开他的兄弟,离开他家大黄,最重要的是,要离开娘亲…… 晚上他回到家里,有些闷闷不乐。 成母看出来了,说道:“你这眉头都能夹死虫子了,好好吃饭,小屁孩哪来的这么多烦心事。” “娘。”成守义说道,“我要是跟人学艺去了,你会不会整天在家哭啊?” “我才不会。” 成守义说道:“爹爹出了远门你夜里老是哭,凭什么我出门你不会?” 成母拿筷子敲他脑袋:“不吉利。”她说道,“你好好的要出什么门?想去镇上了?娘给你三个铜板。” “不是。”成守义说道,“成秀才教我们认字的事娘你知道?” “知道,村里人老说成秀才是疯子,可娘觉得他挺正常的啊,就是不爱跟我们凑一块。读书人嘛,当官的嘛,清高点正常。” “他找了个厉害的神捕,神捕说可以收我为徒,但他要到处跑,所以我也得跟着到处跑,不然学不到本领。” 成母的饭菜都噎在了喉咙里,好一会才艰难咽下去:“真的?有神捕要收你?” “对啊。” “他叫啥?” “厉神捕。” “他姓厉名神捕啊?” “……成秀才就叫他厉神捕。” “哦。”成母问道,“他想什么时候带你走?” “十天后。” “哦。”成母说道,“先吃饭。” 成守义不敢多说,他好像觉得娘亲不舍得他,又好像……没太感觉出来! 第211章 番外之师父(四) 翌日一早,他起床没看见娘亲在院子里忙活,就去成秀才那,厉神捕已经在等他了。 快到中午,他回到家吃饭,母亲已经在家了。 母亲难得取了块腊肉来炒,午饭他吃得香极了。成母说道:“娘早上去打听了一圈,那厉神捕是个厉害的人,你就跟他学本领去。” 成守义讶然:“就这么答应了?” 成母说道:“对啊。” “……我、我一走就是好久好久的,回头我在哪我都不知道。” “知道。” 成守义生气了:“你白天夜里都见不到我的!” 成母面色淡然:“知道了知道了。” 成守义更生气了:“你都不留我!” 成母没有说话。 三天了,两母子都不说话。 成守义埋头跟厉神捕学习,首先就是压腿。 妈呀!这哪是压腿,简直就是要命!每天他都一身痛,但三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成秀才也说“天将降”什么“苦”什么,算了想不起来,反正就是同一个意思。 可身体的痛不算什么,晚上回到家里看见一点也不挽留他的娘亲他才觉得痛苦。 阿娘是不是巴不得整日调皮捣蛋的他离家? 大概是。 留在这多一张嘴,他又帮不上什么忙。 想通后,他早上主动跟母亲说了话,母子俩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共处融洽。 一晃到了第十天,成母早早起来给成守义换好衣服,特地挑了身新衣裳。她又说道:“厉神捕到处跑,自己也就背个包袱,所以你也别带太多东西,什么都跟他一样粗糙地将就。” 成守义问道:“娘怎么知道厉神捕只背个包袱?” “听说的。” “哦。”成守义要打开包袱看看,被母亲阻拦了。他看出发的时辰也快到了,就将包袱往背上一系,“那我走了娘。” “好。”成母难得沉默,“要听厉神捕的话,别捣蛋,记得也要认字啊,当官不能大字不识。还有……” “知道了娘。”成守义没听见自己最想听见的话,他多希望她能挽留他。 可现在全都是叮嘱。 阿娘果然讨厌他。 成守义无比失落,垂首道:“我走了。” “好。” 成母低应一声,淡然地站在家门口目送儿子离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坚强的母亲才掩面哭泣。 谁愿自己的孩子年纪小小就离开家,可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渔村,过着清贫的日子,出海风险也极大,有好的去处她不能也不想拦着。 那可是朝廷闻名的厉神捕,儿子何德何能能做他的徒弟,这是有出息的事。 能光宗耀祖。 能对得起亡夫。 只是……她不舍罢了。 成守义一步三回头,都没等来母亲追来的身影。他实在是很失望,到了成秀才那,林无旧已经等在那了。 林无旧快步跑过来抱了抱他:“六弟你要好好练武学习,厉神捕说了,他大概五年后回转个圈回到这,我们五年后再见!” “嗯!”成守义说道,“到那时你可要变成一个神医啊。” 林无旧觉得这个期盼可太大了:“你也要做大侠!” 厉神捕跟老友说了会话,就准备带着成守义走了。他看看成守义那小包袱,说道:“你娘还真的就给你收拾了这么点东西啊,我都跟她说了没事儿多带点,你背不动我来背,真是太客气了。” 成守义微顿:“我娘找过你?” “找过啊,十天前特地跑到镇上找我,拉着我问了好多话。哈哈哈,知道我不是坏人,这才放心,让我好好照顾你。”厉神捕叹道,“是个好母亲。” 成守义咬了咬唇:“她都不留我,还总想让我走。” “傻孩子。”厉神捕说道,“她若留你,你哪里舍得离开她。她这是为了不耽误你的前程,你可不能不明白她的苦心。” “真的?”成守义忽然想起母亲不让他看的包袱,那会给他留一封依依不舍的信吗?如果有,那他就信了。 他急忙解开包袱,打开一瞧,里面也就两身衣裳,两袋干粮,一串铜钱,其余的竟都是新纳的鞋底,大大小小。 整好五对,正好五年。 他怔然,拿着纳的鞋底哭得不行,扔下包袱就往家里跑。 路上的村民刚听见哭声就看见一个泪人奔了过去。 成母已回到家里,忽然听见哭声,一回头,就见离去的儿子又回来了。她愣了片刻,抄起扫帚就问道:“厉神捕不要你了?你是不是胡说什么了!” “娘!”成守义抱住她,小小的身躯抖如筛子,“我会好好跟着厉神捕的,什么苦我都不怕,我要出人头地,给你买田买地,让你跟镇上的地主婆一样不用再吃苦!” 扫帚从手中滑落,成母也抱住这唯一的孩子,母子俩哭成一团。 厉神捕没有进去,蹲在门口把那凌乱的包袱收拾好,又将那一串铜钱放回窗户下。 这铜钱对普通农户来说,不知要积攒多久,怕是将家底都掏光了。 他可没忘记这妇人的衣服都有好几个补丁。 等了一会,眼都哭肿了的成守义走了出来,还带着哭腔:“厉神捕,我们走,再不走船就要开走了。” “喊什么神捕啊。”厉神捕说道,“喊师父。” 成守义大为震惊:“秀才说很多人想拜你为师,可你都不收。” “那谁让你不在那‘很多人’里头呢。” 成守义还在发愣,成母低声:“快喊师父。” 成守义立刻大声道:“师父!” 厉神捕笑道:“师父会好好照顾你的。”他又对成母说道,“约莫五年我们才会再回来,到时我会还您一个能做大侠的儿子。” 成母不知道怎么跟人行礼,就干脆郑重地拜了拜——过年拜神仙的时候就是这么拜的。 成守义也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跟厉神捕走了。 出海去,成材去,拯救天下,扫除罪恶去! 第212章 番外之师父(五)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一年又一年,渔村的成年人们单单是看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抬头看看老人,嗯,胡子更白了,头发也更白了。 再低头看看孩子,嘿,这个头长得可真快呀。 但五岁的孩童和十岁的孩童是没有太大区别的,除了要干的活多了,天性依旧是爱玩。 大伙都上不起学,该学打渔的打渔,该学种地的种地,仿佛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为此后跟父辈一模一样的生活而做准备了。 偶尔也会有人想逃走,去镇上做学徒,跟人学手艺活,试图以后能逃离这里。 当年在树底下结拜的六兄弟,如今还剩四人。 远游的六弟成守义,去镇上学活的二哥。 林无旧平日也没跟他们跑,几乎都在成秀才那待着。 起先王小虎还会和人一块来篱笆外喊他玩,被婉拒了几次,也不来了。 偶尔在路上碰见,王小虎还会乐呵呵问他成了神医没,要努力啊之类的。 但是他的大侠梦已经不怎么提了。 倒是经常带人去爬树摘果子,挖土堵兔子,夏抓知了冬抓蛇,日子过得也自在快乐。 成秀才给林无旧买了很多书,他发现自己买的书他总能从很刁钻的角度找到难点,再把镇上的大夫为难得皱眉,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喊头痛。 五年过去,镇上的大夫被他走访遍了,已然不能再满足他巨大的求知欲。 成秀才在想,要不要把他往更大的地方带。 可他不想离开渔村,如今为了个孩子学医的愿望,他也要放弃安逸的日子,去世间受苦受难么? “唉。” 成秀才叹气,对桌的林无旧抬头,依旧是那稚嫩的脸庞:“先生,你为什么叹气呀?” “人间疾苦。”——不想活了。成秀才暗想,他说道,“你已看了五年的医书,小有成就,村里人也喊你小郎中了。可你是怎么想的?” “啊?” “先生问你,你想不想去更广阔的天地走走?” 林无旧皱了皱眉头:“像六弟那样吗?当初说好五年回来,可现在都六年了,还不见人。” “大羽太大了,光是转半个圈都要很久,归期不定很正常。” “我不担心他,他有厉神捕护着呢。就是担心成婶婶,过年的时候她就没事站在村口,一等等半天。我感觉她都没以前的精神头了。” 成秀才点点头,成母不识字,每次信都是寄到他这,然后再念给成母听。 她总要听很多回,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这遥远的信件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可每次只有来信,不能回信,因为信件送达时,他们师徒两人肯定已经去下一个地方办案了。 “六年……也该转回来了。”成秀才感叹着,也不知要再怎么宽慰那位母亲。忽然他感觉到篱笆那儿有人,偏头看去,说道,“你的五弟来找你了。” 林无旧很意外,他放下书往那边走,笑道:“五弟你怎么来了?” 少年的个头比他矮很多,抬头看来,目光有些呆滞。他说道:“大哥生病了。”末了又说道,“快死的那种。” “……” 回想起来,林无旧已经很久没有跟王小虎碰面了。 上一次……好像是过年拜年的时候,如今已经入秋,竟足足九个月没见。 他终日沉迷在医书里,别说在成秀才这,就连回到家蹲个茅坑他都在背书,吃饭的时候也是反复咀嚼书里的文字。 爹娘说他已经入魔了。 而如今再听见王小虎的事,却是“不治之症”四个字。 他匆匆跑到王家,大概是王小虎已经病了好几个月,病情从轻到重,双亲已经慢慢接受现实,远不及初闻噩耗的林无旧那样慌乱震惊。甚至在看到他的时候还很平静地对屋里说道:“小虎,无旧来看你了。” “三弟?” 王小虎的声音很是孱弱,根本没有一点力量,不似往日洪钟响亮。 林无旧心头猛颤,走进小屋,王小虎那毫无血色的脸映入他的眼底,浑圆的脸蛋已经削瘦,不见肉,只剩皮囊。他震惊得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 王小虎尴尬笑笑:“我再也不是你那虎虎生威的大哥了。”完了他又说道,“我做不成大侠了,三弟。” 林无旧猛地冲了过去,问道:“怎么会这样?” “生病了啊。”王小虎说道,“从去年开始,鼻子就老是流血,怎么都止不住。后来看了大夫,拿了药,可就是吃不好。脑子经常热得跟水煮鸡蛋似的,难受得很。” 林无旧一听这症状心头就咯噔咯噔打鼓,低声:“是不是稍微砰砰,身上就一块淤青?” “对啊,牙齿也会出血,我都好久没刷牙了!”说完他还龇牙给小伙伴瞧,咧着一口大黄牙,笑得灿烂,可没有肉的脸上全是被吊起来的脸皮,看着让人错愕,难以接受。 王小虎见他满眼难受,依旧笑道:“我好着呢……大夫说过完年就好了,我就能继续做大侠了。” “嗯。”林无旧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实在说不出几句安慰人的话,最后聊了几句就出来了。 秋高气爽,近傍晚就变成了习习凉风,吹得发昏的脑袋清醒了许多。 他难受地站在王家的院子,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去的。 五弟已经等在那了,急切道:“大哥他怎么了?” 林无旧落泪:“血症。” “什么是血症啊?”少年说道,“别跟我解释了,能治吗?” 他殷切地看着他,盼着他的回答。可是却见对方缓缓地沉重地摇头,少年顿时来了火气:“你不是神医吗?”他揪住他的衣襟,又哭又气,“你连大哥都救不了,你算个屁的神医!” 他猛地一推,林无旧被推得往后踉跄,摔倒在地。 “住手……”虚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王小虎颤巍巍扶着门框,想大声呵斥,可又没力气,“我们是结拜过的……不可以内讧,跟你三哥道歉。” 那少年不肯,蹲地哭了起来:“我……不要你死……说好的要一起去掏鸟窝的,你骗人!” 王小虎一呆,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往后的他痛哭,三个少年瞬间都哭的不行。 可谁也无能为力。 林无旧回到家里,双亲见他不看书了,只是坐在那发懵,问道:“怎么了孩子?” 林无旧躺了半晌,起身说道:“爹,娘,我想去县里,去州里,去京师,拜更多的师父,学更精湛的医术,救更多的人。” 双亲一时都不说话。 他们不舍得。 成守义不就是去学本领了么,一走六年,成母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这时林无旧又说道:“等我学成归来,我就可以救小虎了。” 两人一愣,突然的、突然的就明白了儿子天生就是要做大夫的。他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学医从来没有一刻是为了自己,为了赚钱,为了过上安稳日子,而是为了济世救人,不再看有人受病痛折磨。 如此决心,让他们无法自私地将孩子留在身边。 沉思许久,他们说道:“你去。” 渔村又一个孩子要离开了。 村里人似乎第一次看见成秀才剃掉胡须,束好发髻,穿了一身整洁衣裳站在村子门口。 这哪是个疯子呢,分明是个清高干净的读书人。 林无旧郑重告别了双亲和村人,又对王家爹娘说道:“叔叔婶婶,劳烦你们告诉小虎,让他等我回来。” 王家爹娘又喜又悲,仍是笑着应声:“好,小虎本来想送送你,只是昨晚又烧了起来,实在没有力气……” 话音未落,眼已赤红,可仍强忍眼泪,微笑看他:“早日学成归来。” 林无旧心头沉重,与他挂念的,挂念他的人道别。 毅然随成秀才往更宽阔的天地去了。 村民纷纷回去,这时远处拍来海浪声,众人抬头看去,被熏晒半日的偌大海洋,蒸腾着微微热浪,似乎真的像成秀才说的那般,大海像一口巨大蒸锅,而他们这些凡人,就像是锅里的蝼蚁。 ——毫无反抗的能力。 第213章 番外之师父(六) 成守义是在快过年的时候回来的。 那日正飘着雪,当他一个人背着包袱腰间别着佩剑出现在村口时,像极了一个身白脸黑的小怪兽入村。 村民见了他,有点眼熟,可黑黝黝的皮肤让人看不清五官,便问道:“小兄弟你找谁啊?” 成守义笑道:“七叔公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成平家的儿子,成守义啊!” 七叔公大吃一惊:“你、你个头怎么蹿的这么高!” 这都跟村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高了。 成守义哈哈大笑:“大概是傍上竹笋了。” “……哎哟真皮!还是跟以前一样皮!”七叔公看看天色,说道,“这个时辰了……” “这个时辰怎么了?” 成守义问完,七叔公却回头看,直到看见风雪中缓步走来的妇人,才笑道:“你娘每日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到村口等你……快一年了。” 成守义的双眼顿时红了。 成母远远就看见七叔跟人在村口说话,心想约莫是他的哪个儿子还是孙子。 她收了收羡慕的心思,继续往前走。 走到那个头极高的少年旁边,她也没留意。 横竖她儿子不可能这么高。 小时候可是个瘦猴,一群同龄人中最矮。 “娘。” 耳边一声问候,她猛然一怔,偏头看去,即便六年不见,可她还是认出了这张脸,正是她朝思暮念的孩子。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酸得她两眼要落泪。 可她又不想让儿子担心自己,正要故作镇定,就见他爽朗笑道:“想儿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娘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佯装坚强。”他又大方说道,“娘,儿子很想您。” 成母的眼泪终于滚落,抱住儿子哭了起来。 释放这六年来的想念。 饭桌上,成母跟儿子说着村子这六年来的变化,说到谁家又生了娃娃,说谁家有人已经去世,又说林无旧去远方学医了,直到说到王小虎,成母的语速才慢了下来,说道:“小虎生病了。” 成守义吃完饭就去了王家。 王家爹娘看见人高马大的成守义,眼神一瞬惊诧,又一瞬羡慕,嘴里说道:“都长这么大了啊……真好……真好。” 此时的王小虎身体更虚弱了,都起不来身。 他只能尴尬地躺在床上,将瘦小的身体藏在被褥下,他笑笑:“我还以为是哪个巨人神进屋了呢。” “我个头还矮着呢,师父天天喊我矮墩墩。”成守义说道,“只是老在外头跑,人长得粗糙了,黑得跟锅底似的,看着就显壮了。” “六年前结拜的时候你还因为个头矮成了六弟呢,哈。”王小虎摇摇头,“现在不能喊你六弟了,而且你跟了厉害的神捕,早就成了大侠了,我们不能跟你称兄道弟了。” “胡说什么,结拜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成守义说道,“你一辈子都是我大哥。” 王小虎大感意外:“我、我配吗?” 成守义微愣。 这唯唯诺诺卑微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 印象中的大哥勇敢自信,无所畏惧的,如今这该死的病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只是愣了片刻就大声道:“大哥你在说什么,你永远是我大哥,我永远是你六弟!” 王小虎微怔,最后笑了笑,仿佛听见了生病以后最开心的一句话。他说道:“你以后是要做大侠的人,等你成名了,那我也成名了。” 跟随厉神捕到处跑的成守义其实已经在这六年里见了太多太多丑恶的、奇怪的、诡异的、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他的心一年比一年硬,眼泪也一年比一年少。 可如今儿时伙伴的一句话,却差点让他痛心。 娘跟他说了,王小虎的病很棘手,请了很多大夫来看,都说没法救。 成守义说道:“日后有人问起我大哥是谁,我就告诉他们我大哥叫‘王小虎’!” 王小虎乐得直拍腿,高兴得不行。 冬日天寒,寒风太过凛冽,易伤人身。 每年这个季节最多老人过世。 而王小虎也走在了这个冬日。 久在镇上做学徒的二哥也回来了,四兄弟在王小虎的墓前摆了很多好吃的——快过年了,家底“丰厚”,偷点出来也不是难事。 四人久久沉默,快走的时候不知谁问了一句“二哥是不是留在这过年”,那小少年目光沉淡,说道:“以后别这么喊了,大哥都没了,哪还有什么二哥呢。” 留下三人在雪地上站了很久。 最后就这么散了。 只剩雪越下越大,掩盖了他们来时、离去的脚印。 直到填满了脚印,抹平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成守义待到了年后才去跟厉神捕汇合,出门的时候成母的心情其实已经好了很多。 这六年来她心中充满了牵挂和担忧。 如今看见儿子长得身强力壮,小小年纪谈吐已经十分有担当,再不是那愣小子了。更何况他还耍了一套拳法给自己看,那功夫一看就很扎实,确实是跟厉神捕学了不少。 想到儿子日后多少能吃上衙门饭,当娘的心总算是轻轻放下了。 担忧依旧还是有,但不会再那样挠心挠肺。 临走前成守义又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便背上包袱,带上五对尺码不一的鞋底,跟师父汇合去了。 第214章 番外之师父(七) 信州是羽国第二大州,这里的繁盛程度不比京师弱几分,又因没有在天子脚下的压迫感,民间反倒是增添了几分富裕又自在的氛围。 热闹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欲要花钱的人,也到处都是想要赚钱的人。 花钱的买开心,赚钱的也开心。 除去杂耍的人惹人注意外,那商贩的卖力叫声也成了街上独特的存在。 “祖传神仙水,一口下去,什么口臭口腻口甜通通不见了。” “来瞧一瞧看一看咯。” 人群中奋力挤进一个少年,十分好奇地看着一个大汉手中的“神仙水”,问道:“你们这药水真的能一口下去还口齿洁净么?” 大汉看着这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自信答道:“当然。小哥有兴趣?让我闻闻味啊。” 他说着就凑前去,那一脸胡络腮凑来,羞得林无旧忙往后仰。 大汉大笑:“这孩子性子倒是腼腆。” 林无旧说道:“其实……按理说不应当会有一种药能把全部嘴巴的问题都治好的。你们能不能让我看看神仙水是什么做的?” 要不是这少年眼神十分真挚,大汉都要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饶是这样大汉也没个好脸色:“都说了是祖传秘方,告诉你的话,那还能叫秘方吗?” 林无旧失望了。 旁人说道:“这药水真有那么灵?” “当然!童叟无欺。” “多少钱一瓶啊?” “不贵,二十个铜板。” 二十个铜板属实不算贵了,众人顿时心动,又不愿下手,问道:“可我们怎么知道有没用。” 大汉说道:“那还不简单。”他凑近众人跟前一闻,随手拉住一人说道,“你这嘴巴臭得五里地都闻得到了,我无偿给你一瓶,你试试。” 男人尴尬不已,说道:“我嘴巴不臭!” 这一开口,众人都觉粪坑在前,差点都吐了。 男人窘迫道:“我、我……” 众人也想看看这药灵不灵,纷纷说道:“你试试,快试试,臭死个人咯!” 男人只好接过药水,大汉说道:“把药水含进嘴里,咕噜咕噜冲一会,然后咽下去。” 这过程听着恶心,但男人还是照做。 等咽下药水,他说道:“这药不苦,还有点清甜,这是什么香味,淡淡的,像嘴里开出了一朵花。” 他说了一大串话,旁人说道:“真的不臭了!” “有用?” “我要买。” “也给我一瓶。” “嘴巴淡能治吗?” 大汉乐呵说道:“当然能啊,口淡口咸口臭都能!” 林无旧依旧在好奇看着,他已经打算买一瓶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药了。 虽然道理不通,但他游走民间多年,知道非大夫看似平凡的他们手里总有奇奇怪怪的偏方,他既钻研正统医术,也对偏方充满兴趣。 只要是能治病救人的,他都想了解学习。 突然有人高声:“这玩意就是个漱口的东西,只能解一时口气,哪里能解决根本。” 沸腾的人群中那慵懒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大伙纷纷往那看,林无旧也朝那边看去。 待看清说话的人,众人却“咦啊”一声散开,再不敢离他太近。 只因那人竟是一身臭味,衣裳破烂肮脏,竟是个老叫花子。 本来卖药人还有些心虚,一看来者,丢了的气势立刻回来了,高声:“你一个要饭的懂什么。” 老乞丐拄拐站在那,哼了一声:“你们真是个呆子。以病者口淡来解,可分脾胃虚弱、湿阻中焦;若口臭,又可分胃热上蒸、痰热壅肺、肠胃食积。另有口苦口腻口甜口酸,哪个不是跟五脏六腑有关。岐黄之术,牵一发动全身,你要解决的不是嘴巴的问题,而是要从内里疏导。人体都是相互制衡的关系,正如五行,牵扯扶持,维持平稳,就是最好的解药。像你这般一瓶水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骗人的玩意。” 他说的实在是太有理有据,本来已经拿起药水的人迟疑之下又放下了。 大汉气道:“哪里来的捣乱的人,你自己都臭烘烘的,还把手伸到我这来了。” 老乞丐轻笑:“一瓶水就想卖二十个铜板,你当大伙是傻子呢,还是觉得他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骗人的玩意。” 大汉气恼不已,可又拿他没办法。普通人是最易受人鼓动的,这一听想了想,还是散开了。 二十个铜板说多不多,可也不少,更何况还有人说是假的,商贩也没个反驳的话,那何必冒险买药呢。 于是众人顷刻散开,摊前只剩老乞丐和林无旧。 老乞丐说道:“孩子你还不走啊?你要是真有口疾,不嫌弃就让老叫花子给你看看。” 林无旧问道:“爷爷会治病?” “我哪里会,只是看过几本破书罢了。” “老先生。”林无旧快步上前,行了个大礼,“小生林无旧,是个学医之人,听先生一席话十分有感触,不知道能否拜您为师,跟您学习医术。” “什么?你要跟我一个叫花子学医?”老乞丐捧腹,“也不怕脏了你的名声。“ “医术谁都可以会,只要我觉得在理,就想学学,最好把您会的都学过来。” 老乞丐说道:“你这是天下为师啊。”他赞赏地点点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是头一个。看你年纪不大,可却有一颗学医的赤诚之心,这很难得。”他又摇头,“但我确实没什么好教你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书都快被我翻烂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将它送给你?” “可是夺人所爱?” “是,可我更愿意将它交给一个会比我更喜欢它的人。”老乞丐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外面裹了好几层布料。 这些步比他身上的料子还好、还干净。 可见有多珍惜这本书籍。 他把书交给林无旧,说道:“好好行医救人。” 林无旧跟他道了谢,要赠他银两,又被他拒绝了。 他看得出来这少年日子也过得清贫,那双鞋都磨烂了,还穿在脚上呢。可他一身朴素,却不见他眼里有半分卑怯,反而满满朝气,散发着炙热的光芒。 ——这少年日后是有大出息的。 老乞丐想着,心满意足地拐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远了。 “晦气,唉。” 林无旧闻声转身,走回已散去看众的商贩面前,说道:“老板,我要买一瓶。” 大汉微顿:“别人都说这是骗人的,你怎么还买?”他看起来也没傻到这种程度呀。 林无旧放下铜板拿起一瓶,说道:“就算它能片刻化解口臭之类的问题,那对患者而言也是福音。好比去谈生意,去见意中人,去见长辈,去见上峰,若有这药水缓解一时半会,也是帮了大忙的。我还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若想做长久生意,那就将贩卖时候的话改改。” 大汉诚心问道:“改什么?” “就改成此水漱口可缓解口疾,以真诚卖药,是比坑蒙拐骗更长久的赚钱之道。” 大汉顿悟,又觉羞愧:“是我目光短浅,只想赚快钱。不过小兄弟……虽然这药不是百试百灵,但确实有效果,这我不骗你。” 林无旧说道:“可否请教一二?” 大汉也无保留,敞开说道:“这是银丹(薄荷)和蚂蚱菜(马齿苋)一起熬的水。” 林无旧恍然:“银丹气味清凉,芳香味淡,本身便是疏散风热,疏肝行气的药物。而蚂蚱菜也是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物。两者结合,并无过错。此二者可用于口臭、口苦、口渴者,但不适用于口淡、多唾者。”他想了想又说道,“身体虚弱体寒者、胃寒腰痛者不可服用,这点也请您日后切记,莫要卖给他们。” “好!”大汉也不收他的钱,要将铜板还他,“都是不值钱的野草,您拿回去。” “不必不必。”林无旧没有拿回钱,“天气炎热,这些药今天卖不完也就废了,你架锅弄柴熬药也要地方和钱,我既拿了就不能白拿。” 大汉看着这清俊赤诚的少年,心中好生撼动。自己仿若泥潭里的蝼蚁,被这少年的光芒牵扯着走了出来,也能迎接头上朝阳了。 第215章 番外之师父(八) 林无旧拿着书回到客栈,还在房门口就听见成秀才和人说话的声音。 他一直觉得天底下就没有成秀才不认识的人,因为一路从南往北走,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他的朋友招待,地方豪绅也会送上酒水钱财。 他很好奇他的身份,绝非秀才这么简单。 可成秀才从来不提往事,也不带他去见那些人,吃那些酒席,说会脏了他的心。 他问那为何他要去,成秀才沉默许久才说道:“因为我也是个脏人。” “你不是。”林无旧说道,“你是个好人。” 每每此时成秀才就会大笑,满是嘲讽。 此刻房间里的成秀才似乎和那人起了争执,林无旧不想偷听,但人就在外面,这门窗又薄,主要是他不聋,实在很难假装听不见。 “你当初害死我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抱歉!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不会再回来了!” “抱歉。”成秀才声音低沉,却是林无旧从未听过的沉重,“是我的固执害了你爹。” “你要拿命来还!” 一听这话,林无旧再不能当做没听见,推开门就进去,却见屋内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站了二四六八一堆人! 他们挤在狭小的屋内,站得密密麻麻,似乎要不是为了跟成秀才划清界限,他们都要站到成秀才那边去了,而不是这样泾渭分明。 满屋的人对擅闯者愣了片刻,林无旧也愣了愣,但还是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成秀才身边。 成秀才说道:“这是跟随我的书童,无辜之人,你们就放了他。” 那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会伤及旁人,你走书童。” 林无旧说道:“我不是书童,我是先生的弟子,或者是朋友,他也是我的恩人,我不会自己走的。” 那人瞪眼道:“恩人?他对你有什么恩德?” “他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如何做人,教我……” “做人?他根本不是人!”那人突然大怒,“他就是个禽兽!当年为了自己的利益残害了多少与他政见不合的人!打压了多少政敌!害死了多少朝廷官员!你还将他当做恩人!你认贼做父!” 林无旧还是第一次听见成秀才的事,他愣了愣,难以置信,但成秀才没有反驳。他默了默说道:“可如今他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就不用为以前的事付出代价了?那我杀了人,十年后大行善事,我便是个好人了?” 林无旧向来不擅长辩论,被堵得无话可说。 成秀才却笑笑,温和地对他说道:“你先出去,先生自己来应对这些事。” 林无旧固执地不肯走:“兴许有误会。” “没有误会。”说话的却是成秀才,“当年我为了顺利推行新政,确实用了残忍的手段对付政敌,这点我不否认。姿势……”他对眼前满屋人淡然说道,“我无悔。” “你!”那人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你没把人命当命!” 成秀才缓缓摇头:“你父亲太过顽固,苦守旧政,令许多新政都无法推行,造福百姓。即便再让我选一次,我依旧会那样打压你父亲,即便他抱憾自尽,我愧疚良心,却不愧对百姓。” 那人已快气死,蓦地冷笑:“可皇上还是贬了你的官,你所谓的忠诚根本就是个笑话。” 提及皇帝,成秀才的眸光黯淡,却仍说道:“我无愧于心。” “禽兽!!!”那人猛拍桌子,身后人也怒火爆燃,似要撕碎眼前人。 门外男人声音悠悠,说道:“这是要打架呢,还是要杀人呢?不是不是,我这是要碰上大案子升官发财了?” 众人往那突兀出现的人看去,看身高已是个年轻人,可看脸却明显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一身松垮衙役官服,腰上别着短刀,嘴里还叼了根草。 若不是还穿着官服,跟个流氓痞子差不多。 他嬉笑:“你们快打呀,我不拦着,我还等着升官呢。” 屋里有人轻轻笑道:“你这是拦不住,只能干看着。” “你这是在逼我出手拦你们吗?” “朝廷的大人们在办事,岂是你一个小小捕快可以多嘴的!” 成守义也哼笑:“我眼里只有国法,没有什么朝廷的大人小人。” “放肆。”说话的人快步冲了过去,想要摁住这多事的捕快,可人刚到跟前,却见少年一个抬手甩手,他、他竟就这么被推开了。 他往后趔趄,愣了愣:“这是什么手法?” 成守义笑道:“不被人欺负的手法。”他一手抵在刀鞘上,抬了抬下巴,“我就说一次,不许在小爷的地盘上打架,还不快快散开。” 可复仇心切的人哪里会听他的,蜂拥上前。 林无旧一顿,俯身拿起凳子要去帮忙,却被成秀才拦住:“你弱不禁风地上去挨揍吗?他可不弱。” ——毕竟厉神捕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会弱呢。 林无旧只见那少年如秋风扫落叶,满屋的人竟无一是他的对手。 转眼众人倒地,只剩呻吟。 林无旧咋舌。 成守义拍拍手,忽然瞧见林无旧。他愣了愣,再一偏头,又看见了成秀才。 他讶然。 地上有人抬手想抓他,他一脚踹开,直直地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林无旧的手,说道:“三哥!” 林无旧一愣,看着黑头黑脸的少年,认不出他的模样,可他记得这声三哥:“六弟?” “对啊!”成守义猛地抱住他,拍他的后背,拍得邦邦响,“奇遇啊!” “我没有认出你来。”林无旧被拍得背痛,松开他的手,颇不好意思又颇好奇,“你怎么认出我的?” 成守义说道:“你跟你爹长得一模一样!” “……”行,他跟成爹长得可太不一样了。十年不见,谁能想到儿时伙伴已经长得这般高大英气了呢。 他心中颇有感慨,又恍惚想到了十年前他们在树下结拜的事。 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成守义又看向成秀才:“而且我还认得老头你呢,虽然头发又白了很多,可大致的模样是没变的。” 成秀才笑笑:“多谢你还记得我。”他又说道,“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多。” “不要我抓了他们?” “不必。”成秀才看看地上怨恨相望的人,默了默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该还给你们的,我会还,这两个小孩你们不能动。” 说罢,就带着两人离去。 第216章 番外之师父(九) 再见儿时伙伴,已是个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无比肆意洒脱的十六岁少年了。 成守义本就健谈,如今在外漂泊十年,更是健朗多话。 可并不是粗鲁的那种喊叫,声音洪亮话也不粗鄙,只让人觉得是个非常爽朗自信的少年。 相比林无旧旧实在是太斯文了。 他微微笑看伙伴,静静听他说着这十年来的风雨路,还有各种奇葩诡谲的案子,也是听得十分仔细。 成秀才看着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厉神捕年少时的身影。 多像啊…… 世间仿佛在历经一个轮回了…… 说了半晌,成守义总算是说道:“三哥你这十年过的怎么样?我两次回家都跟你擦肩过了,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呢,谁想竟在千里之外的信州见了,这也太巧合了。” 林无旧想了想,说道:“或许……也不是太巧合。”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本是要拐道去别处的,但先生说来信州。我想……”林无旧说道,“是先生特意要来这,让你我见面的。” 成守义恍然:“秀才是这样吗?” 成秀才说道:“嗯,你在外历练十年,在信州当衙差太屈才了,我已寻了旧友,举荐你去大理寺,虽说也是做衙役,但未来如何,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成守义微顿:“秀才你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才举荐我的吗?” “你看我是那种会举荐庸才的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守义说道,“你是觉得我在外无依无靠了,来接我去个好地方的是?” 林无旧回神:“厉神捕他……” 成守义看他,瞳孔微缩,似有根弦紧绷:“两年前伏击恶贼,没了。” 林无旧想到那意气风发的厉神捕,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成守义问道:“去大理寺的话,能惩治更多的恶人吗?” “可以。” “那里是个干净的地方吗?” “不太干净,乱糟糟的。”成秀才说道,“可你师父说过,那里是乱,但若是你去,或许能改变它,让它变成一个公正廉明又干净的地方。” “那我去。”成守义没有片刻犹豫,末了又说道,“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话。” 成秀才微微笑了笑:“本想等你满十八了再去,谁想他没有等到你十八。” 这句话着实让人感伤。 饶是坚强开朗的成守义,也禁不住红了眼,他又一次点头:“我会去的。” 成秀才又对林无旧说道:“你也去京师。” “我?” “是。若要将医术学得更精,唯有去京师了,看看太医院怎么样。那里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大夫,去京师走走。” 林无旧想到这些年他一直避讳提及京师,又想到方才那些人说的,迟疑起来:“那先生去吗?” 成秀才缓缓摇头:“先生终身不得入京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往后就要你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前行了。” 这话多少有些悲怆,林无旧忽然明白过来,他特地拐道来到这,与成守义汇合,为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成守义,既是作伴同行,也是护他周全? 先生对他的保护总是这般隐晦而细腻。 林无旧说道:“那您去哪里?” “天地之大,总有可去的地方。” 成守义眼睛一转,笑道:“哈,老头,要不你回渔村,没事找我娘说话,她健谈,一定不会让你冷场尴尬的。一来你有伴,二来她有伴,多好啊,一起打发日子。” 成秀才笑道:“好。” “真回啊?” “回。” 成守义立刻说道:“那你等会啊,我去写封信给我娘,你帮我捎回去。” 说完他就去写信了。 成秀才问道:“你也可以写一封,我一并带回去。” 林无旧看着他说道:“您真的打算回去吗?” 以他对他的了解,他不信。 单单是刚才那些人,就绝不会让他顺利回到故土。 如今成秀才就像是托孤,把他安顿好了,那自己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般。 林无旧说道:“先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成秀才笑笑:“有,只是是我不想活了,没意思。人啊……活着没意思……” 一身抱负不得施展,还被驱逐出京师,一世不得踏入。 他从渔村出来,历尽艰难才从地方爬到京师,登上高堂,权倾天下。他大刀阔斧图强改革,招贤纳士。让更多的寒门子弟可以踏入官门,让普天百姓安居乐业。 可守旧派却诸多阻拦。 他不怕,遇佛杀佛,绝不心慈手软,谁都别想阻拦他施新政,去糟粕。 但他忘了一点,他之所以能这么做,全都是因为皇帝的默许。 可一旦连皇帝都迟疑了,那意味着他一无所有。 终究是在各大官员的联合“绞杀”下,他被革职,逐出京师,永世不得踏入。 那日大雪茫茫,他孤身一人站在京城门口,看着自己用了三十年才踏入,却只待了三年时间就被赶走的地方,几乎想一头撞死在这城门。 他嘶声力竭,痛骂奸臣当道,皇帝昏庸。 最终一身狼狈地被护卫千里迢迢押回渔村,将他扔在小小的村子门口。 那一日起,披头散发骂天骂地的他成了“疯子”。 他天天想去死,可又觉得好像不该这么死,他有事要做。 他还有事要做。 一等等了很多年,直到篱笆外面,来了几个少年…… 成秀才收回思绪,缓声说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怕死。怕死的人,大多都有遗憾,有未了的心愿。可我并不怕,这是件好事呀,对?” 林无旧在这些年已见过太多生死,可他仍旧无法理解成秀才的说法:“先生……” 成秀才轻抚他的头,说道:“你也去写一封信回家。” 林无旧无声落泪。 两封信交到了成秀才手上,成秀才说下楼备马,便将信交给了楼下的马夫,给了重金,说道:“请务必送到。” 马夫拿了信,却说道:“有封信上没地址,只写了个名字。” 成秀才拿回:“我瞧瞧。” 那封信上赫然写着“先生启”。他顿了顿,将这封信收回,说道:“那就送一封。” 马夫拿了信就走了。 成秀才展信,上面寥寥数语“良师益友,此生无悔。学生自以贯通杏林为毕生追求,不负先生”。 他笑了笑,这也是独属少年的情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妥帖收起。 翌日,成秀才为两人准备好了快马和行囊,亲自送他们上马出城。 临别前,林无旧还想下马回头,被成秀才眼神劝住了。 林无旧深知自己无法左右他,这一别,许是永别。 成秀才目光温和,轻轻点头:“走。” ——你若不走,先生可就要失望了。 林无旧仍没有动马鞭,成守义见不得他这样啰嗦,也不知成秀才要去赴死,抬手挥动鞭子,抽了马屁股。马立刻飞跑出去,成守义也骑马北上,挥手高声:“秀才,后会有期——” 成秀才淡然地看着霞光下远去的少年,多温暖的天色啊,多美好的年纪。 那也是他曾拥有的。 他站了许久,缓缓转身,对那早已等待的人说道:“了结一切。” 那一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第217章 番外之师父(十) 从信州赶到京师,走走停停,也用了两个月。 到了京师都快过年了,城门口都悬挂了红绸红灯笼,一进城里,两人都被这繁盛的街道惊了眼。 他们不是没有去过大地方,可是皇城终究不似别处。 这里的街道宽敞无比,所卖东西也是琳琅满目,就连珍贵的珠宝首饰,都能出现在一个小小摊位上,而不是非得在铺子里才能见到。 林无旧这一路都在想成秀才的事,心中阴郁,却不能言于表,此刻进了京师看见满眼红色,又是一国皇城,异样的大气冲撞着心头,那阴郁才散了一些。 “这是以前成秀才住过的地方。”施展抱负而不得,郁郁寡欢之地。林无旧目光四看,人很多,货品也很多,可在这街道上的药铺却不多。从城门口走到客栈,也才见了两家。 两人盘缠不多,也没往大客栈去,挑了个老破小的客栈,这样一晚也才十个铜板。 安顿下来后成守义就去大理寺了,林无旧整理好床铺,去小二那讨了个茶壶和两个茶杯,问道:“小哥,我想请问一下城里哪位大夫医术最好?” 小二一听急忙打量他,问道:“你要看病?该不会是有什么……会……” 林无旧知道他怕自己有什么恶疾,急忙摆手:“不不,我只是身入杏林,想拜见拜见前辈们。” 小二面色顿时缓和:“看你年纪小也不像是有病。”他说道,“城里最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院里,那些个在城里开药铺的大夫,基本都是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太医,就没几个自个开店的。” 林无旧不解:“这是为何?” “太医院不让呀,那方院使觉得啊,这些个没有好好学过医的大夫都是庸医,会害人,所以查得严。三天两头在人家铺子里查药、查铺子、查大夫,次数多了大夫也烦呀,干脆就不开了。所以城里的药铺要么是老太医开的,要么是太医院自己开的。” “那太医院自己开的药铺他们可是义诊?” 小二都惊呆了,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你这话说的,六月飞雪都比你这话靠谱!”他见他眼神清澈,是真的在诚心发问,这才说道,“那药价比别处要贵很多,我只能跟你说一句,没钱别生病!看不起!” 林无旧顿感失望。 他心念念的太医院竟是这种地方吗? “不义诊就罢了,还抬高了药价……”林无旧摇头,他不理解。 小二说道:“据他们自己说是药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品,哪有便宜的道理。” “那也该想想贫苦人家是否能承受得起,次等品也是药,若药效不够,加多几钱就是了,总归比看不起病好。” 小二也是贫寒人家的孩子,本来愿意答话也是自己刚好空闲,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可听他这么一说,被贫苦掩藏起来的善良也被唤醒,他对这少年大为改观,说道:“你快学成开个药铺治病救人,太医院那帮家伙只知道赚钱!” 林无旧说道:“我会的。” 太医院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不愿拿劣质药材给人治病。 可是他们或许通通都是身居高位太久,不知人间疾苦,能用得起上等药材的终究是少部分人。普通百姓大多都有简单的自救办法,懂得采摘草药,可这只是治一些小病,碰到大病还是需要看大夫。 林无旧想了想,问了太医院所开药铺的地方,打算去看看。 他到了那药铺门口,旁的店一般是两门开,大点的是四门开,也就客栈才会上六道门。可这药铺,却足足有八道门,每扇门都有人进出。病患并不多,外头所放的马车轿子和等候的下人却将门口挤满。 进入里面,映入眼帘的是三面高耸的药柜,每一格药柜都贴了药材名字,一眼看去,少说有千种药材。 铺子里约有十个大夫,各占一角,以屏风间隔,每个大夫前面都有病患看病。 而药童不是在拿药方就是在攀上爬下抓药。 整个铺子是热闹的,可又很没生气。 林无旧被那药柜所震撼,可也被这一家独大的景象所压抑。 他去药柜前边瞧,那药材确实都是上等,单说那黄芪,从切面看来,十分粗壮,竟没有一点碎小的黄芪片。可见是取了老黄芪并且掐头去尾所制。 若是这样的黄芪,普通人家当真用不起…… 无怪乎药价会这么贵。 不是太医院要赚钱,而是这好药本就值这个价。 他暗暗叹气,会生病的可不只是有钱人啊…… “你这人真啰嗦,说了你是什么病就是什么病,非要东拉西扯。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不懂行还固执!” 那边忽然传来争执声,堂内众人往那边看,只见一个年轻人正对一个老者生气。 老者衣着朴素,拿着药方很是窘迫,他进退两难,站在那见众人看他,更觉难堪,手足无措。他低声:“我就问问……就是问问……” 年轻人说道:“你一个问题来回问十遍!半个时辰了,我就看了你这一人,简直耽搁了后头的人!若每个病者都像你你这般,别人病得都要难受死了!” “我、我……”老者难堪道,“我忘了我问过这话了……我就是怕这药不灵……” 此话一出年轻人更加暴躁了,气道:“你若质疑我何苦来我这看病!见我年轻怕我不懂是?我们方家世代为医,我从娘胎出来就闻着药味长大,你竟质疑我。” 老者都快窘迫得将手里的药方抓皱了:“我、我……” 林无旧忽然明白他为何如此窘迫了,这样的人他一路以来见过太多。他快步上前搀住老者,温声:“老人家可是怕药喝了治不好病,又花了大价钱?” 老者见他懂自己的迟疑,十分感激:“是。这看病太贵了啊……可是浑身疼得没办法,没一晚睡得着的,太折磨人了,有时候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是死不掉啊。” 林无旧对那年轻人说道:“大夫,身为医者,不该这样大声呵斥病患。他们本就体虚心弱,你面如阎罗,会惊吓到他们。” 方德没说话,旁的人打量他一眼,说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教训太医院的人。” 方德拦住他,说道:“不是我呵斥他,你不知道这老头有多烦人,信,便拿药走;不信,就放下药方离开。这样简单的事,他却偏要耗我精力,阻碍他人问诊,你还要我客客气气伺候么?” 老者哆哆嗦嗦起来,被骂得无地自容,他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药方:“太贵了,看不起,我不要了……” 方德一见更加恼怒:“你看你看!最后还是不要,瞎耽误后头人的工夫!” 林无旧也觉老者这般不妥,这半个时辰可以替多少人看病啊。可他又怜悯老者,一看就是囊中羞涩,这一贴药就要半两银,哪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他扶着老者出去,对老者说道:“老人家,你是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帮你看看?” 老者满眼困惑地看这年轻人:“小哥你懂医术啊?” “略知一二。”末了他又说道,“你可以先跟我说说,我再给你开个药方,你找个便宜些的铺子抓药试试。” 老者依旧很是犹豫,可又没有更好的选择,便将自己的病情跟他说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痛啊,会在身上跑!一会腰痛,一会手足痛,像锥子钻人。” 林无旧看过他的五官,略一把脉,便说道:“老人家,您这是痹症。”他继续说道,“所谓痹者,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其风气胜者为行痹,其寒气胜者为痛痹,其湿气胜者为着痹。依照您的脉象和说法来辨证,是风重于湿。治风先行血,血行风自灭,所以应用活血祛风通络的药来治。” “方才那年轻人也是这么说的。”老者见二人说法吻合,一时对这少年的医术有了信心,“那要吃多少药才能好啊?” “至少要十贴。” 老者一愣:“这得花多少钱……如今京城哪哪的药都贵,唉。” “无妨,风邪与骨疾之类的药在山上费些心思大多能找到,我给您开个药方试试。” 老者忙说道:“去山上挖没问题,我们就住在山脚下,认得一些药。” 林无旧便去隔壁酒楼借笔去了。 那掌柜是个热心肠,借了纸笔给他,一瞥,只见上面写着当归防风党参、杜仲续断桑枝、寄生半枫荷秦艽、灵仙加皮细辛。下笔写药方,一气呵成,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好歹与太医院的药铺相邻二十年,每天都是闻着药香睡的,没事就过去唠嗑,也算半个行家。 他看看这气质沉稳淡然的少年,开药方就跟个老先生那般稳重,暗暗称奇:“小哥贵姓啊?” “免贵姓林。” “林大夫师承何派啊,面生得很。我寻思今年太医院也还没招新生……” “我不是太医院的学生,今日才刚到京师。”林无旧说道,“京师汇聚了一切天下最好的东西,私以为医术也是,所以一心想来拜师学艺。” “哈。”掌柜连连摇头,笑道,“那可就太让你失望了。你除了进太医院,根本拜不了师。城里的药铺都是太医院和老太医们开的,收的弟子也都是京城人士,门第森严得很啊,你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可太难立足了。” 林无旧点头说道:“我一路走过来所见所闻也如掌柜说的那般。”他微微蹙眉,“只是太医院的药费实在太贵,普通百姓根本看不起。若是他们病了,该怎么办呢?” 掌柜默了默,笑道:“等死呀。” 林无旧微愣:“穷人的命就没有人在意吗?” 掌柜看出少年眼里的震惊,也被他的赤诚善良打动,他摇摇头:“是的,京师啊……是个会吃人的地方。” “它可以改。” “嗯?你说什么?” 林无旧看他:“太医院掌管天下药铺,它是所有医药的源头,若它都变成这般高贵的模样,那底下的衙门也会跟它一样腐烂。可如果改变了它,让所有人都看得起病,那才是太医院存在的最大的价值。” “你可别胡说。”掌柜吓了一跳,“太医院是为了皇上而生的,哪是为了平民百姓。” 林无旧坚定道:“不,它是为了百姓而生,这才是太医院存在世上的意义,这才是杏林不倒的根本。不能为民所用,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医者。大夫,是来救人的,不是让自己深陷铜臭的,更不是天子和达官贵人的专属。” 掌柜咋舌,堂内的吃客咋舌,就连站在门口的方德也咋舌。 太医院的药童说道:“这是哪来的野小子,在天子脚下说这种荒唐话,我去教训他!” “去去去。”方德又一次拦住他,“你怎么整天不是在打人的路上就是想打人,能不能温和恭良些。” “可是那小子骂我们太医院。” 方德嘀咕“那也没骂错啊”,他说道:“你去跟着他,打听打听他什么来头。” “好的少爷。” “别叫我少爷,要叫我‘方——大——夫’。” “……好的方大夫。” 第218章 番外之师父(十一) 林无旧不懂拳脚,全然不知自己被人尾随了。 那药童也是个机灵人,各种打听了一番,就回去复命了,说道:“林无旧,十六岁,有个结伴而来的同村好友叫成守义,是大理寺新招的衙役,好像是看门的。” 方德说道:“那他师承何人?来京师做什么?” “这个不知道……没人问呀……来京师好像是拜师学医的。” “没别的了?” “没了。” 方德说道:“就一个穷小子还敢大放厥词。”他觉得好笑,“井底之蛙,就知道说大话。” 亏他还对这人有点兴趣,觉得是可造之材,如今看来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略懂医术的小子。 忘了他。 但很快他发现没法忘。 因为在三个月后,他总能在一些犄角旮旯里听见林无旧的名字。 “别看林大夫年轻,可是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啊。” “他看病准,开药快,还老帮我们着想,可以去山上挖,省了好多钱。” “看一次病只收三个铜板,这只够一个馒头钱,再想想太医院那帮吃人的家伙。” “他上回给我看病还不收钱呢,活菩萨啊。” “他也从不发火,脾气好得很。” “太医院也有个年轻大夫,医术了得,可是脾气啊……差极了!” 方德听来听去,发现林无旧拥有了他都想得到的称赞“年轻、医术好、妙手回春”,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说这些就算了,最后还扯上他做什么! 药铺里也就他一个年轻大夫,这不是说他脾气大是说谁? 方德想,他的脾气才不大,只是本着“你信我就好好吃药,不信就滚边去”的想法罢了。 他只想用很短的时间看很多病,而不想耗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 像昨天被缠了一个小时,他很难不发火呀。 可林无旧从来不发火。 他竟从来都不发火。 这是哪来的神仙。 他打听到他的住处,想去瞧瞧那个“神仙”。 他七拐八拐到了林无旧住的小巷子口,站在这往里看去,那是一条狭长幽窄的路,地上连石子都没铺,春雨绵绵,地上全是泥泞。 一脚下去,只觉靴底似踏入软烂棉花,那种绵密拉丝的触感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巷子很长,一路所见皆是低矮破旧的房屋。 “京城腹地竟还有这种地方……”方德难以置信。 他强忍脚下不适,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座破得不能再破的房子前堵了许多人,他才确信林无旧确实是住在这里。 方德好不容易挤进去,这里没有院子,进去就是一间屋子。 屋子很矮,仿佛房梁挨着头顶,屋内昏黑,但林无旧挨着窗前,倒还能看见日光。 少年坐在凳子上,前面只有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的“桌子”。他此时正在替人诊脉,光芒从侧面倾洒入内,温和的阳光包裹着少年,落在他的发上、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无比柔和。 一瞬如菩萨。 方德晃了晃神,就在这么个破烂地方,连个桌子都没有,已经贫苦成这个模样,他才收三文钱? 他若真的医术好,完全可以收三十文,这也不贵啊。 方德站了好一会,终于是轮到了自己。 林无旧放下笔抬头看人,见了来者有些意外:“方大夫。” “你眼力很好啊,还记得我。”方德说道,“我看你开了五个药方,都还行,不是瞎开。” “多谢。方大夫来此处是……总不能是看病。” “当然不是。” 林无旧温和道:“那想必是来寻我闲聊的,还请方大夫先去旁边等等,我先替他们看看。” 方德说道:“你昨日可是说了要待人温和不可做冷面阎罗的。” “但你不是病人。” “我……”方德坐下身,伸手,“那你给我看看。” 林无旧无法,只好把脉,片刻他说道:“确实有点肾气不足,最近是不是……房事过甚?” 旁人忍笑说道:“年轻人可别总跑烟花之地啊。” 方德“轰”地红了脸:“你们别想歪,我、我……是刚新婚……”他立刻对林无旧说道,“你就不能把话藏一下再说,顾及一下来看病的人!” 林无旧想了想:“对,你说的没错,往后我会注意。” “……”这是哪来的温顺小鹿啊。方德说道,“好了不必开药了,我自己会开,三文钱是……”他边拿钱又边说道,“你才赚三文钱,靠什么吃饭?” “行医不是为了赚钱。”林无旧说道,“是为了救人。” 方德说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太医院就是为了赚钱。” 旁人纷纷狐疑:“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方德说道,“太医院每年要培养那么多新生,收购上等药材,发放州县,这些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我们大夫的俸禄可不高,都是实打实用在了药上面。” “可是我们买不起啊。” “对啊,我们穷苦百姓不敢去你们那看病拿药,你们做的再好再精致也用不到我们身上。” “这等于白瞎。” 方德张了张嘴,他没来这里之前根本不知道还有人这么穷。 穷得连五十文的诊金都付不起,穷得连一贴药的钱都买不起。 诶,从来没人跟他提过这个问题啊。 方德回到家中,将这件事与做院使的父亲说了。 方院使说道:“一派胡言,这么多年了都无人提及此事,怎么来了个游医就有这档子事了。分明是个蛊惑人心的庸医,还敢行医,简直荒谬。” “没有人提过,会不会是……他们根本不提?”方德说道,“不如我们派人去各处走走,听听百姓们怎么说?” “呵。”方院使冷笑,“不必做这种无谓的事,为父让你去医馆看病,只是让那些达官贵人认识你,以及认可你,为你日后接替我的位置做准备,而不是让你去做活菩萨的。” 方德顿了顿:“院使之位是有能者居之。” “你错了。”方院使冷冷盯着他,字字说道,“院使之位,非我方家莫属,即便你毫不懂医术,为父一样能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上。” 方德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还有无尽的羞愧。 原来院使之位谁都能坐,他成为预备者,不过是因他姓方,是方家的孩子。 与他的医术无关。 即便他不会医术,也能做院使。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方德从家中出来,郁闷非常,他难得买酒,一路喝着,竟走到了那破巷子中。 他看着深不见底的路,一头扎了进去。 林无旧此时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自从成守义进了大理寺就异常忙碌,经常是整日整夜不归,大理寺只管一顿饭,成守义瘦得跟猴似的,他打算炖点肉,待他回来就能吃了。 忽然方德一身酒气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他。 没等林无旧开口,方德就一屁股坐下,趴他桌上哭了起来:“我爹怎么能抹杀我悬梁刺股所学,怎能说出那样冷冰冰的话,我不服气,我难受。” 林无旧问道:“方大夫怎么了?” “别喊我大夫!”方德说道,“我不配!我爹说了,反正我不会医术也能做院使,那我学那些做什么!没用!” “方大夫在难过这些?” “是!很难过!” “这并不是需要难过的事。” 还在痛哭的方德眼泪直接断流了,止不住抽噎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鬼话?如今我的才能都被这该死的身份埋葬了,你竟说这不是需要难过的事。” 林无旧问道:“你是个有医术的人,对?” “当然是。” “那既然你有医术,日后你又能直接做院使,多好啊,至少不是不懂医术的人坐了那个位置。” “……”该死,怎么好像挺有道理的。 “而且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你有医德,又有医术,往后又有权势,成为院使后,你就可以少用二十年爬到那个高位。这几十年都是你的,你可以用来改变太医院,大刀阔斧地整改。”林无旧说着都掩饰不住羡慕,“我若能做院使,才不去管用了什么手段。怎么上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去那个位置上,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吗?” 方德的眼泪彻底干透了:“啊?啊……啊。” 林无旧说道:“所以你到底在哭什么?”有什么可难过的,这是让人羡慕到失眠的好事啊! “……”方德好一会才问,“林无旧,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何能想得如此透彻?” “透彻?我倒奇怪为何你不会这么想。” “……”这是要噎死他!方德抹去泪水,越想越觉得自己真可笑,对啊,他既看不顺眼如今太医院的种种,那日后他接管后,就可以改变它了。 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么? 总比做一个碌碌无为只能看着太医院烂掉的小太医好啊。 方德彻底释怀了。 “林无旧,你真是我的福星!” 林无旧茫然:“我怎么就成你的福星了。” 方德说道:“待日后我成了院使,一定把你捞进太医院,做我的副使!” 林无旧说道:“对我而言,太医院是个笼子,我不愿留在那,我只想做一个游医,四处收集疑难杂症,并且想办法治好他们。” “可是那里有地位有权势……”方德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这些都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所追求的。 他沉默良久,突然的、突然的仿佛懂了他,说道:“你日后一定会成为大羽最厉害的大夫。” 因为林无旧的心里只有医术,而无其它。他的心里有医术,但对世间的权力有贪欲,单凭这点,他就不及林无旧。 “我这就回去继续用功,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太医院院使!” 说完方德就振作起来,拔腿跑回家去了,末了又回头说道:“林无旧你在外头开间药铺!” 林无旧说道:“我囊中羞涩……” 话音未落,方德的身影已经没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林无旧笑笑,路上就有听闻方家的人独占太医院数十年,横行霸道,可如今看来,这方德还是个挺好的年轻人。 翌日一早,抓了一晚上贼的成守义打着哈欠回到家,林无旧也才刚开门。 “三哥真早啊。” “你也早。”林无旧说道,“我给你炖了肉,本想让你做夜食,这会可以做早食了。” “哪个正经人早上吃肉呀。”成守义摸摸空空的肚子,“正经人早上才吃肉!” 林无旧热好饭菜出来,成守义大快朵颐说道:“日后要是让我管大理寺,我一定让衙门里的人吃上三顿饭。这整日办案,还不管饱,脑子都昏了好。”他又说道,“三哥,京师真的会吃人。” “怎么了?” “我进来四个月了,还是跑腿的。可宋大人的儿子直接到我们那做了寺丞,哇,才比我大几岁啊……真的是……我就讨厌那种从天而降的人。”成守义说道,“不过我不慌,真金不怕火炼。” 林无旧轻轻点头:“你有这种耐性就好,慢慢磨。” “三哥你这几天怎么样?” “老样子。”林无旧默了默,“想开间药铺,可是京城这寸土寸金的,租不起。” 成守义说道:“是啊,要是有钱就好了,大理寺门口做打铁的老头儿要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铺子便宜卖呢。” 林无旧试探问道:“几钱?” 成守义干笑:“也就我干五十年衙役的钱。” 两兄弟不由抖了抖,天文数字呀。 门外有人敲门,成守义立刻放下筷子去开门。 片刻他回来了,手里还踹了好几张银票,他眨巴眼:“三哥,买铺子的钱好像有了。” 林无旧微顿:“天上掉钱了?” “我哪知道你,那书童说是他们家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还也行不还也行。哦,那公子姓方。” 林无旧忙出门去看,但已不见书童身影。他看着成守义手中的银票,陷入了沉思。 成守义问道:“三哥,收吗?” 林无旧默了默,点头:“收!” 他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