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太子妃超凶的》 第一章 劈入世 鸿钧老祖,于传说中,乃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师父。 此传说真不真的,孟十三不想考究。 她只想重审一点,人家老祖原形为蛐蟮,她原形亦为蛐蟮。 基于本家道义,她于鸿钧洞住了千年,觉得老祖老人家如此厉害的角色,心胸定然也宽宏得很,指不定老祖独居凡间洞庙漫漫岁月好生寂寞,忽有了她作伴,甚是高兴呢。 这日忽下大雨,来得迅猛,既汹且涌,下至夜里,仍旧酣畅,丝毫无停一停之意。 孟十三以原形趴在洞口,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瞧着雨帘出着神儿,瞧着瞧着,神使鬼差的,她往洞外伸一伸脑袋。 “轰隆隆——” 雷鸣电闪,好可怕! 孟十三赶紧缩回脑袋。 “嚯嚓——” 岂料慢了半步。 她滑溜溜的脑袋被劈了个正着! 不知过了几许时辰,半昏半睡间,孟十三只觉得身下暖哄哄软绵绵舒服得紧。 老祖洞庙乃金陵郊外平地随意辟开建起的石头庙,进门便是香案,香案后石台上便是老祖金身,左右各一灯台,左灯台旁放了供香客添油的木箱,老祖身后便是她的窝。 想她的窝,只前后夹存的一小块地方,前是老祖金身,后为斑驳石壁,左右通风,上有石顶,下乃石床,便是她千年来的容身之处,可谓四面八方皆无这般软绵暖和之感。 脑袋沉重得宛若被泰山压着的孟十三意识到不对劲儿,惊得一下子睁开双眸。 迷迷糊糊之间,她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还没搞清楚这个环境是真是假,她脑海里浮现出两眼一黑之前,那分明是直冲着她来,直往她脑袋上劈的闪电! 对,她被劈了。 她怎么会被雷劈呢? 孟十三不由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自出生到三百岁,她浑浑噩噩四处钻土,至五百岁,她方开灵智,懵懵懂懂就近搬来同老祖作伴,到八百岁,她喜修成人身,今儿一千五百岁,从灵智开到现下千年,于洞庙中见过无数香客。 千年间沧海桑田,无数香客求了无数愿。 生而非人,凡人的愿望,千奇百怪,每一个都令她好奇,也是闲着无事,她无聊至极地决定入世,化身为世间凡夫俗子中的一员,或平民百姓,或王权富贵,她积极地探索着凡人每一个心愿的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譬如,有位秀才来求中举,她想着举人老爷那么多人想当,却又那么多人自青丝至白发也没能如愿,想来那科举定然很难。 抱着求知的精神,好奇的心态,必胜的自信,她把凡人十年寒窗该读的书籍皆读了个遍,尔后还幻化成少年郎去考了一把。 结果,她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进士。 随后当了几年官,当得甚无趣。 无趣之下,她寻了个机会,辞去官职归隐田野,回到老祖洞庙继续清修,继续每日听着不同的香客许下不同的心愿。 偶尔遇到引起她好奇心的,她依然会跑到凡间探索印证一番。 千年下来,能引起她好奇心的,已然不多,有她不知晓需探索一番的,亦已不多。 而眼下,恰恰是她懵懂茫然至极的状况。 孟十三正摸不着头脑,双眼无神,脑子处于停摆的状态。 大丫鬟金银端着药碗进屋,绕过花开富贵紫檀座屏,掀开七彩宝石珠帘,她直往内室拔步床走,走近了便看到这么一幕。 “小姐,您怎么了?”金银将药碗托盘轻搁于床一侧的桌面上,回头小心翼翼地问着拥被坐在床上发呆的自家主子。 孟十三听到声音,似被定住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眼神儿慢慢有了神采,落在金银脸上,一瞬不瞬的。 这可把金银吓了一跳,越发轻声地唤道:“小姐?” 孟十三眨了眨眼,却是视线一转,落在床前的摆设上。 床前的平台四角立柱,镶以紫檀围栏,两边各有一个扇形小窗,宛如一处回廊,中间置以脚踏,两侧各有桌凳,左侧桌面上放着一个碗,从气味儿上来分辨,这是一碗汤药。 孟十三一双眼珠子略略一转,打量起她眼下所在的这张床上。 浅黄的幔帐垂垂而落,金挂勾勾起两边,挂檐与横眉均镂刻透雕,前门围栏及档板则刻有各式吉祥纹样,刀法圆熟,工艺高超,整体精美华丽、稳重大方。 以她过去曾游历过的凡间见识,这是一座紫檀垂花柱拔步床。 此为凡间物什。 她来到凡间了? 被雷给劈来的?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孟十三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她迅速躺了回去,双手把锦被扯到脖颈下,被沿抵着下颌,重新闭上双眼。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醒就回老祖洞庙了! 金银被孟十三此一连串的动作给吓傻了,待到孟十三呼吸绵长,再次进入梦乡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态严重了。 “不……”金银高声刚喊出一个字,看到小姐还在睡觉,双手又本能快过大脑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控制着快要哭了的心情,她退出屋子。 帘布刚放下,金银见到走廊那一头提着食盒回来的另一个大丫鬟,她一下子冲了过去:“宝珠!宝珠不好了!” “可是小姐又把药给吐出来了?”宝珠记得去取晚膳之前,金银说汤药差不多好的了,她去取食的这会儿功夫,应当已经喂完药了。 想到早上与中午喂下去的汤药都被小姐给吐了出来,膳食也喂不下去,这会儿小姐再吐,岂不是情况丝毫没有好转。 却见金银没有回答她,只是慌乱得点头又摇头,脸色苍白,唇瓣还微微颤着,宝珠一颗心更是往下沉。 “不是……不是!”金银脑子里有些混乱,边回想边努力地描述她看到的情况,“小姐醒了,汤药还在,小姐呆呆的,看看我,又看看床,什么话也没说,最后躺回去又睡着了!” 这下轮到宝珠懵住了:“你在说些什么?” “就是!就是小姐好似不认得我了,连自幼睡到大的床都不认识了!”金银直言自己的感受,急得舌头差点儿打结。 第二章 成夭夭 孟十三醒过来又睡过去的奇怪举止,俩丫鬟担心得很,泰辰院里又没有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只好上禀继太太吴氏。 “夭夭醒了就好,想来小小风寒,几贴汤药下去,过两日便如常了。”吴氏轻飘飘道,一副懒得管的模样。 求不到吴氏再请一趟大夫过府来给小姐再诊下脉,金银把祈求的目光投向同在屋里的老爷孟知年。 然孟知年并无言语,等同默认了吴氏的处置。 金银失魂落魄地回到泰辰院。 等在廊下屋外的宝珠见状,上前两步,嘴张了张,到底没问出来。 不问,也知道了答案。 自从原来的太太病逝,继太太于百日内过门,小姐便不止失去了母亲,也永远没有了父亲,现在的老爷不过只占着名义上的小姐生父的名头,实则毫无作为。 十年间,都是继太太说什么,老爷便听什么。 孟良辰,年十五,字夭夭。 生母在她五岁那年病逝,自此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过上了后娘厌弃亲爹冷漠、受弟弟妹妹欺凌的小白菜日子。 孟十三于翌日一早醒过来,入目所及,见仍不是老祖洞庙之后,她冷静了再冷静,接受了她被雷劈入世,且给她套了一具身体的事实。 听完俩丫鬟说的她生病后吃什么吐什么的情况,以及继母与生父的态度,她缓缓叹了口气儿。 “小姐为何叹气?”金银不解地问道。 宝珠暗暗想,如此情形,小姐莫说叹气了,便是心凉得透透的也属正常。? 孟十三看了眼生得憨憨的金银,又看了眼似有所思的宝珠,再次叹了口气儿。 她是在叹真正的孟良辰在被病魔折腾了数日,已于昨晚魂恨归西,眼下的她虽也姓孟,却非原来的夭夭了。 金银和宝珠对上一眼,彼此眼中皆有担忧之色,却是齐齐不再开口。 “我高热了多久?又睡了多久?”既然又来到了凡间,孟十三也没什么怕的,权当自己又入世了一回,待这具身子年老逝去,她便又能回到老祖洞庙,继续过她悠闲懒散的清修日子。 宝珠回道:“小姐着凉那日,到晚上便起了高热,第三日一早大夫才来,小姐烧到晌午后,方慢慢褪了热。期间奴婢给小姐喂水喂饭,都被小姐吐了出来,后面大夫开的汤药也是这般,刚给小姐喂下,小姐便吐了出来。” 金银接着回道:“到了晚食时候,宝珠去大厨房取食盒,奴婢照看着小姐,期间小姐醒过,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又躺下睡了过去,直至今早。” “还有呢?”孟十三看出俩丫鬟都是一脸欲言不止的模样。 宝珠和金银对视一眼,她们确实还有一肚子话要说。 但在以往,小姐总是不耐烦听到关于继太太和老爷的事情,每每她们提起,小姐总会动气,勒令她们别说了。 眼下小姐病也不知好没好,她们怕小姐动气,让病更严重,故而不敢言。 “没事儿,让你们说,你们就说,说得不好,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孟十三可是连官场都闯过的大妖,区区俩稚嫩小丫鬟的眉眼官司,她是瞧得真真的,只好先给个保证。 金银闻言很想说,末了胆子不够大,话还是吞回了肚子,只敢用手肘碰了碰宝珠,示意宝珠赶紧说。 宝珠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金银,心说你怕的我难道就不担心? 不过两人之中,总得有人要说。 “小姐初初病倒时,奴婢与金银到善方院求了三趟,才求得太太请了一回大夫进府,那会儿小姐已病了有两日,已是神智不清,整日整夜地说着胡话。”? “后两日抓药吃药,未曾想小姐不仅没能好转,连前两日病中能喝下的水都喂不下去了,是喂什么吐什么。” “而今已有四日,小姐仍是滴水未进,连汤药也是每每刚喂下便得吐出来,病情是越发严重了,奴婢和金银便想再请一回大夫,奈何……” “奈何太太不肯再请大夫,说小姐醒了便好,老爷也是撒手,与往常一样,都是听太太的。” 完全不顾小姐的死活。 这最后一句,宝珠好险没说出来。 虽是事实,到底于小姐而言太过残忍,她们也就时常在心里腹诽一二,可不敢当着小姐的面说出来。 孟十三把腿儿盘一盘,听到这里她大概了解原来的孟良辰是怎么没命的了,既是病死的,也是原主早没了求生之念。 不然以区区风寒,不过四日就丢了性命,速度委实快了些。 而且,俩丫鬟说原主吃什么吐什么,有可能是生病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求死的自绝。 不管如何,现在她成了孟良辰,暂时回不去老祖洞庙,那只好替原主走完这一生了。 倘若可以,她其实更愿意脱壳而出,魂回金陵去,继续以原形在老祖身边趴着,但不可以。 她再次醒来发现摆设没变,还是睡在暖和柔软的华贵拔步床上,她便试过妖魂离体,结果是她根本就脱离不了这具人身! 为何啊? 她思索了半晌,也没得出个答案。 连个苗头都没有。 可恶。 不得已起身洗漱,穿衣装扮,再回到床上盘坐着,问俩丫鬟所有关于这具身子病前与病中的情况。 问完孟十三方了然,怪不得原主不想活呢。 搁她…… 她不一样,饶是这孟府所有人都没了,她也一定还在。 在哪里活都是活,是人是妖日子一样过。 不过她现在算什么呢? 是人是妖? 人的躯体妖的魂儿……半妖? 宝珠说完,见主子居然发起呆来,她正不解,便又被金银碰了碰手肘。 她看向金银,金银附耳与她低语:“昨晚小姐刚醒过来,也是这般坐在床上发着呆,发完呆便又睡下了。” 宝珠了解地轻轻点头。 两人都觉得小姐病一场之后,不一样了。 头一条,便是发呆。 小姐以前都不发呆的,总是满面愁苦地倚窗望着院外的芭蕉,有时候望着望着,眼泪就得成串地落下。 第三章 以指钓 孟十三回过神儿来,第一句话便是给自己捏了个失忆的借口,让俩丫鬟把原主从小到大的事迹,事无巨细地提溜出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这又让宝珠金银缓了好一会儿的劲儿,才震惊又心疼地接受自家小姐不仅是不一样,而是病得连记忆都没了! 得一场风寒也能失忆?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此疑惑。 不过疑归疑,惑归惑,她们也不敢多问,只要小姐能好好的,别说失忆了,便是被赶出孟府,她们也是要跟着小姐浪迹天涯的! 不得不说,俩丫鬟脑补得有点儿多。 脑补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轮流说,竟是说到晌午,方把原主孟良辰的生平给说完。 孟十三听得直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这原主打小就是活生生的林妹妹啊,与她的性情完全是南辕北辙,纵然说她是失忆,如此不同,恐也要引人生疑。 罢,她是妖,乃大妖,怕甚! 倘若谁胆敢招惹她,那就别怪她过度自卫了。 宝珠去取午食,一如既往地遭到刁难,取回来的食盒两菜一汤,一碗米饭,看得孟十三直把眉心拧起一道竖痕。 两碟青菜量少只几口不说,且不新鲜,又炒得过火,有些黑糊,米饭装在小碗里,仅七分满,还夹着生,汤则更没眼看了。 孟十三端起一小碗连油都没放的蛋花汤:“以往我吃的喝的都是这些?” “是。”宝珠心道这些饭菜都吃了十年了,竟还要问她,可见小姐是真的失忆了。 “还不如吃土呢。”孟十三嫌弃地把汤碗搁回桌面,胃口尽无,叹道,“好歹也是孟家大小姐,如何能过得如此之惨?” 再看满屋子不菲的摆设,她更不解了。 明明单看她这寝屋里的摆件陈设,不说大件的名贵物什,就说那挂七彩宝石珠帘,随便拆一颗宝石下来,都能够让她好好吃上好多顿的美味佳肴。 可偏偏在衣食住行上面,四样她除了行尚未体验到之外,已然经历三样,衣住皆可,完全符合一个作为吏部首官嫡长孙女儿此身份的待遇,唯独食这一样,真乃一言难尽。 难不成她那个继母是想饿死她? 也不对,从她自俩丫鬟了解到的孟家情况,孟府的中馈是掌握在大房太太手里,也就是她的大伯母商氏在掌着,二房继太太吴氏压根无法插手。 然而,大厨房却还是这般毫不遮掩地亏待她这个孟家大小姐,除却吴氏暗中把手伸进大厨房作梗之外,她那个大伯母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地置之不理。 如此爹不疼娘不在,继母使坏,连大伯母也视而不见,这让孟十三更深一层地懂得了原主一心求死的绝望。 宝珠和金银面面相觑,搁在以前,小姐如此感伤,定然是得掉金豆子,但这会儿小姐除了叹气,却只叹气。 而且,小姐身上还多了一股子以往没有的闲散随意,举手投足间,带着点点细碎的光芒。 那碎光自信、耀眼,为本就生得五官精致、明艳动人的小姐渡上一层难而描绘的薄纱,越发让二人看直了眼。 “这些着实无法入口,你们谁出府去买一些熟食打包回来。”孟十三其实更想自己出府去觅外食,奈何这具身体大病初愈,颇为手软脚软。 刚才她还偷偷使了使妖力,发现她现在无法妖魂出体不说,连妖力都没了。 以往游历人间也不曾有过此种状况,当然以往她虽上过人身,却只是借用,而非占用。 借用凡人躯体,她会暂时让人魂陷入沉睡,待她用完归还,人魂便会醒来,重新主导身体,占用则是躯体内已无人魂,完完全全被她的妖魂所占据,直至这具躯体老死,都由她主导身体。 眼下她又没了妖力,连想用妖力修补下原主后天不良的林妹妹体质,都没门。 看来她得找到被雷劈入世的原因才行。 宝珠为难道:“小姐,我们没银子了……” “没银子?”孟十三不可思议地指了指满屋子的名贵摆件,“这叫没钱?” 金银气短地接力:“小姐您忘啦,这些都是先太太的陪嫁,将来也要成为您的陪嫁,素来只能摆着看,不能换钱的。” 孟十三怔了怔,她是万万没想到一屋子的璀璨夺目,居然只能看! 看看实在咽不下去的两菜一汤,又看看摆放着糟心饭菜的这张红木雕石榴纹嵌理石圆桌,她略略有气无力地抬眼:“谁说的?”? “是小姐您自己发的誓。”宝珠小声地回道。 “我自己发……”随即想到是原主孟良辰生前发的誓,孟十三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若是违背,我会如何?” “死后魂飞魄散,永无轮回。”金银更小声地回道。 孟十三顿时生无可恋:“……” 换做旁人,若不信有轮回,那可以违一违背一背。 但她是孟十三,千年清修的大妖,轮回这回事儿,简直不要太信。 她现在的身体是孟良辰的,既她是一半的孟良辰,是故孟良辰发的誓,若是违背了,纵然不会全部验证在她身上,也得承一半果报。 魂飞魄散的果报……太狠了。 惜命的孟十三想了再想,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孟府东南面有一个秋水湖,人工制造,活水引进,尽养着各色锦鲤,惬游于荷叶莲花之间。 孟十三让宝珠带路,主仆俩来到秋水湖,她走得费力,来到湖边,已是脸色惨白。 “小姐可还好?”宝珠担心地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又孟十三。 “没事儿。”孟十三落在湖面的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群肥如小猪仔的鲤鱼,她吞了吞口水,“你去找个桶来,大点儿的。” 不大怕装不下这些肥美的锦鲤。 宝珠愣了愣,随后应诺,转身找桶去了。 孟十三蹲下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面,笑着手一伸,将右手食指探入水中,湖水恰恰临到食指关节处。 然后,她开始等。 不消会儿,宝珠提着一个大木桶回来。 刚回到孟十三身侧,她便惊喜地看到那群本来离岸边很远的锦鲤,竟都向她家小姐这边游了过来:“小姐,鱼儿都过来了!” 第四章 确为真 “嗯。”孟十三神色如常。 若非她妖力不知何原因没了,她何需用妖气钓鱼,且还是万分微弱的妖气。 搁在她还是完整的孟十三身上,她都不必把食指伸入水下,亦无需等这么片刻,仅需往岸上一站,不用妖力妖气,靠着原形的吸引,鱼虾蟹等水中之物,都得即时往她身边凑。 现在她一半是孟十三,一半是孟良辰,妖力没了,妖气微弱,妖魂被困人身,还不知是何缘故,让她的妖魂远从金陵被劈到京城来,成了半个凡人。 得亏还剩下些微妖气,不然她连肥美的鲤鱼都吃不上。 想她堂堂蛐蟮大妖,竟落到如此田地。 也不知她遗留在老祖洞庙的躯壳怎么样了…… 孟十三感觉到食指被咬住了,飘远的思绪顿时飘回眼前,右手往上一提,一尾金鲤鱼咬在她的食指上,被她一提就带出了水面。 “小……”宝珠看到这一幕,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了,震惊到连小姐二字都没喊全。 孟十三任由金鲤鱼咬着她的食指,把有她一只手长,有她仨拳头粗的大金鲤提到木桶上方,轻启唇瓣:“下去。” 大金鲤似是听懂了,口一松,砰的一声响,稳稳落入木桶之中。 鱼头往下落在桶底,鱼尾朝上轻拍着桶沿,险些装不下这尾大金鲤。 宝珠就站在木桶边,再次被震惊得眼珠子都快凸出眼眶,脑子里满是大金鲤为何这般听话的问号。 “带回去,午膳就做鱼吃。”孟十三作为大妖,早已辟谷,然眼下她是孟良辰,有一半是人,尚需进凡间之食。 她已了解到,原主生母留下的嫁妆里,现银虽有,却也在此十年间尽数用光,每月的月例三两白银,到原主手里能有一两就算不错了。 如此私库无银,原主是穷得叮当响,为了给原主求得大夫进府诊脉,先时打点进善方院的银钱,还是宝珠和金银用的她们的私房钱。 她们虽是泰辰院的一等大丫鬟,无奈却是原主生母买的她们,身契在原主手里,自小伴着原主长大,跟着受了不少欺凌,莫说油水,不被克扣便是好的。 故而她们存点儿银钱极为不易。 此番二人拿出所有家当合起来三两余,都尽数花在善方院那些负责守门的婆子,与负责通报行方便的管事仆妇的身上。 想想俩丫鬟十年才存下白银三两,再想想那满屋子的值钱摆件,以及私库中除了现银布匹空空,其余皆是只能看不能动的大小件嫁妆,孟十三只觉得糟心得很。 十年来,连主子的膳食都惨不忍睹,身边丫鬟的一日三餐只能是更糟糕。 虽然她并没有看到俩丫鬟吃的什么,问她们也是吞吞吐吐的,却可以想见以往和原主这个主子一样,她们也是在吃食上一直被苛待着。 不必用妖力探测这具躯体,孟十三也能感觉到此人身的虚弱多病。 大病初愈,尚需吃食清淡些,以往原主的胃口极小,她得循序渐进,慢慢地把胃口养大,把这具身子养好。 她还没吃午食,俩丫鬟却是已吃了些,这尾大金鲤既是她的午膳,也是她们的添食,应当足够了。 与此同时,和秋水湖相对而建的轩辕台上,带着宝珠欢欢喜喜回泰辰院料理大金鲤的孟十三并不知晓,比她们主仆俩还要更早来到东南角的太子李寿,看到了整个过程。 并在他心里掀起一阵无穷尽的风浪。 不知是在何时开始,李寿经常会梦到一个女子,虽然梦中他从未与女子说过话,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太子妃。 有了这层认知,自此再梦到她,他便卯足了劲儿想要看清她的脸,然每回都是怎么看都看不清。 梦到她的场景有许多,每个场景都令他印象深刻,甚至有些令他惊奇。 其中一个梦境,便是她以指探入水中,待鱼儿咬上她的食指,她便笑嘻嘻地提起来,举手到他面前,似是炫耀般,让他看她的战利品。 李寿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梦醒之后,回想着梦中情景,越想越觉得他真是梦她梦到魔障了,以指钓鱼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而今日,此时此刻! 他亲眼目睹到,以指钓鱼确为真! “殿下!”东宫侍卫长季宽叉手站在轩辕台底下禀道,“池南来了。” 李寿忽被打断含着震惊的沉思,回首寻声往台下看,只见石阶尽头,除了季宽之外,还站着一个人。 孟家长房嫡长子,孟仁平,字池南。 “殿下。”孟仁平在底下行礼。 李寿微微颔首:“表哥且上来说话,正好孤有话问表哥。” 先孟皇后乃宗帝的发妻元后,生有长公主李琰,太子李寿。 可惜在当年生李寿时难产,李寿刚落地发出一声啼哭,强撑着一口气儿,拼命将李寿平安生下而力竭的孟皇后闻声,笑着双眼一闭。 当即薨逝。 随着李寿满百日,宗帝便下旨立嫡子李寿为东宫储君。 孟皇后出身孟府,是孟天官的嫡女,乃现今长房二房公子小姐们的姑母,故而李寿自小与孟府亲近,幼时经常到孟府轩辕台玩耍,长大后也经常来来此静坐。 因着孟皇后待字闺中时,喜登高眺望远处,孟天官宠溺闺女,便下令建了这轩辕台。 他自晓事起得知此缘故,便经常登此轩辕台。 每每坐在此高处亭中,皆仿佛母后就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坐着,一同赏着美景。 “诺。”孟仁平看似平静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实则心中十分不平静。 季宽亦然。 两人一人是东宫侍卫长,一人是詹事府府丞,皆长期随侍李寿左右,熟知李寿脾性,及各种禁忌与习惯。 往日莫说让人上此轩辕台了,饶是在台下高声一些,都是不准许的。 是故轩辕台周遭,对面的秋水湖周边,按着惯例,这位殿下一来孟府,此东南角都得清理个干净,不管活的死的,是人是物,皆一律不准靠近东南角。 除了他们二人。 如此,也是季宽守在高台石阶之下,孟仁平坐于离高台十数步之外的敞轩静候。 第五章 你说谁 二人各据一处,皆不会惊扰到高台之上的太子殿下。 然则今日! 他们刚才听到了什么? 殿下居然容许孟仁平上此高台,且还是殿下主动开的尊口! 季宽稀奇,孟仁平纳罕。 两人都觉得刚才在高台上,他们的这位殿下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能是什么事情? 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下面,并未听到任何响动,或看到任何不长眼睛的活物。 待到孟仁平站上高台亭中,顺着李寿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对主仆一前一后走着。 前面的主子身形单薄,形容憔悴,脚步虚浮,五官虽明艳,却带着一股子病殃殃之气,后面的丫鬟吃力地提着个大木桶,从桶沿外的鱼尾来辨,桶里是条鱼儿。 “她是谁?”李寿问道。 孟仁平当然不会以为太子是在问那丫鬟,那主子的面容他虽瞧着眼生,但略略一想自家府里的小姐也就两位,都在二房,是他二叔的闺女。 二妹妹娇俏可人,他经常见,这位并非二妹妹。 那便是…… “应是我家大妹妹。”孟仁平答得有些迟疑。 李寿瞥了眼连自家妹妹都不太认得的孟仁平。 孟仁平被瞥得生出几分窘迫来:“我家大妹妹自幼经常生病,甚少踏出屋门,一直在泰辰院将养着。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能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大了,我们兄弟四个渐渐搬到前院住,后院的两个妹妹便有些少见了。二妹妹还好些,有时候会跟着四弟到前院找我们,大妹妹则……” 他顿了顿,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这么一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久未见了。”? 李寿听着,已经想到梦中的她是谁了。 孟府二房嫡长女,孟家的大小姐,他二舅舅原配发妻所出之女,孟良辰,他的大表妹。 “还请殿下恕罪,大妹妹前几日刚得了一场风寒,想是今儿好了,天气又不错,这才带着丫鬟出来走走,却不曾想走到这秋水湖来,扰了殿下的清静。”孟仁平以为是大妹妹的出现惹恼了李寿,当下为孟良辰求起情来。 不管他对孟良辰有多少兄妹之情,到底同一个姓,且他自来对这个幼时便失去生母的大妹妹甚有怜悯之心。 “无事儿。”李寿摆手,示意孟仁平退下。 孟仁平松了口气儿之余,毫无意外地又要被赶下轩辕台。 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下,退回高台之下,经过季宽身旁时,被季宽一把拉住。 “殿下与你说了些什么?”季宽好奇地问道。 孟仁平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见到我家大妹妹在秋水湖那边,故而问我一问。” 季宽想了想孟仁平所言道的大妹妹是哪一个,奈何以往从未见过,也想不出来什么,复又想到孟仁平刚才是主动来到高台下的,又问:“你刚才上去之前,是有什么事情?” “我哪……”孟仁平刚说他没什么事情,岂料他则否出两个字,便想到了二妹妹特意送来,还放在敞轩里的食盒,“还真有事儿,我一上去就给忘了!” “什么事儿?”季宽追问。 孟仁平未有应答,只一双眼睛转向敞轩处,下巴往哪儿抬了抬,示意季宽自己看。 季宽回头往敞轩里瞧,他是武将,眼神耳力甚好,一瞧便瞧到敞轩正中的石桌上搁着一个朱红色食盒。 得,他也不想说话了。 心说忘了就忘了,纵然往上禀给高台那位知晓,殿下也会似往常那般,命他们怎么拎来的,便怎么给拎回去。 “唉。” “唉。” 沉默之中,孟仁平与季宽心有灵犀地想到一块儿去,不由异口同声地叹出气儿来。?? 他们府里都有妹妹,还都眼高于顶,个个瞧上了这位尊贵俊美的东宫。 可惜,殿下是一个都没瞧上。 不,不止他们的妹妹,是京中各高门贵女,殿下从来就未曾正眼瞧过任何一个。 殿下都年十九了,明年及冠,可就要立太子妃的。 按殿下这般目下无尘,他们都觉得明年能不能顺利让东宫有位女主人,还得两说。 吴氏亲生闺女孟美景一如既往地给李寿送了糕点,敞轩那里她久待不得,将食盒送至长兄手里后,她便退至东南角的园门等候。 未料没等到长兄可否已将食盒送至太子手中的消息,倒是等到了孟良辰主仆俩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晦气!”孟美景低低呸了一声。 她的大丫鬟吉祥也跟着呸了一声,双眼浮起看好戏的眸色,每回二小姐遇上大小姐,大小姐总得被二小姐修理一顿。 宝珠提着木桶跟在后面,因大金鲤实在重,一路提过来,她提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微微泛出汗珠,但在心里她却是高兴极了。 这尾鱼足够大,可以煮鱼粥、煎鱼片、炖鱼头汤! 不止小姐可以吃顿营养新鲜的,她和金银也终于能吃顿时饱的了。 小姐问她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她们不敢说。 她们要是说出平日里她们吃的都是大厨房里的剩菜剩饭,有时候还有一股子馊味儿,那准得又惹小姐平添伤心难过,掉金豆子掉半日。 ……也也许不会了。 毕竟小姐现今都大不同了。 宝珠提得专注,想事儿也想得入神儿,致使前面的孟十三忽然停下脚步,她还往前走,走出两三步,才意识到前面有人。 “二、二小姐?” 二小姐? 孟十三还道是谁,原来是冤家路窄。 她可是听宝珠说过了,原主得风寒之前,也是宝珠陪着原主一早到秋水湖边走走,岂知遇到孟美景,孟美景出言不逊屡辱原主不说,还趁原主一个没注意,把原主推下水,哈哈大笑而去。 原主回到泰辰院,便躺床上了。 躺到午后,原主浑身发冷,盖了三层厚被还在打颤,直至夜里便发起高热,完全病倒。 “你说谁晦气?”孟十三上前数步,站定在孟美景跟前。 孟美景鼻孔朝气,趾高气昂地说直戳人心窝子的话:“谁早早死了亲娘,在十年里病了又病,浪费银子浪费米粮,却还是不死,活着碍人眼,谁便晦气!” 第六章 大表妹 啪! 一个巴掌声响起。 吉祥刚刚勾起嘴角笑,笑到一半便僵住了。 却还没完。 啪! 又一个巴掌声响起。 第一个巴掌落在孟美景左脸上,孟十三高举的手却仍未放下,反手又给孟美景右脸一个巴掌。 前后两个,火辣通红,左右对称。 宝珠呆住了,小姐竟能如此彪悍! 随即自豪,小姐威武! 孟美景则被突如其来的两个巴掌打得神魂不齐,她还陷在以往任她随意折辱打骂的孟良辰,今日不过是受她一句冷嘲热讽,居然就打了她的愕然里。 懵了好一会儿,两边脸颊肿起,疼得她眼泛水光,她才回过神儿来。 本性欺软怕硬的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抬手要掌掴回去,然而在余光瞄到孟良辰身后不远正有人走来时,她瞬息改了主意。 “阿姐问我话,我不过是回阿姐一句,阿姐何故动手打我?”孟美景委委屈屈地捂住脸,两行清泪落下,哭得我见犹怜。 孟十三审视着唱作俱佳的孟美景,眼泪是真的,因其是被她打得疼出来的,哭诉示弱,一脸无故受她欺凌的模样,却是假的。 “我娘故去多年,虽非你亲娘,然亡者为大,你身为晚辈,却口无遮拦,时时惊扰我娘的在天之灵。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你自来未将我当成阿姐来敬便罢,何故还每每咄咄逼人,一字一句皆在辱骂我应当快些追随亡母而去。” 她冷冷一笑:“如此不孝不悌,我打你理所应当!” “殿下……”孟美景莲步轻移,仿佛孟良辰是野兽般小心且害怕地绕过,对着李寿一礼,眼中含泪地希望得到李寿的垂怜。 可惜李寿若那睁眼瞎子,不但没看孟美景的故作娇弱,反而一直在盯着孟良辰。 孟十三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顿时与李寿四目相接,彼此打量着。 脸如刀削,五官俊美,气质清冷,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一双瑞凤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浓密长卷的睫毛似是有意般,扇动间微掩如墨染就的眼瞳,那一息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精光与沉思,却还是被五感甚强的她捕捉到了。 他莫不是认得她? 孟美景喊他殿下,能在孟府如此随意走动,且让孟仁平随伴左右的皇子,除却当朝先元孟皇后用命换来的太子,不作第二人想。 他是李寿。 怪哉,以宝珠和金银同她所说的原主生平,与孟府所有人事物的情况,原主在生前是不曾见过这位太子表哥的,怎么他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会是打量之中深含着探究? 孟十三很想当下就问个清楚。 但眼前的状况,委实不是个适宜的时机。 蛾眉淡扫,明眸含春,瓷白的肌肤清透如凝脂,琼鼻朱唇娇艳若滴,腰枝盈盈一握,姿容绝世,仪态优美,只一双丹凤眼于转动间灵动尽显,含着与浑身一股子病弱的殃气尽然不同的狡黠,平添几分令他想更进一步了解她的矛盾诱惑之感。 特别是她也正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想是心中有何疑惑,不自觉螓首略歪,明眸双双打起问号,似有千万疑问,却只能憋着,不能即时放开了来问他的自矜模样,让他险些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如此有趣的大表妹,以往他怎么没发觉? 若是早些见到,或许他梦中之惑早就解开了。 不过也不晚,往后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季宽见李寿与孟十三双双盯上了,悄悄与孟仁平言:“那便是你家大妹妹?” 季家与孟家乃通家之好,更是忠心于东宫的太子党,不然也不会一人成为东宫侍卫长,以武负责李寿的安全,一人成为詹事府府丞,以文从旁辅佐。 二人可谓是从小好得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彼此对彼此的府中情况甚是清楚,他见过孟美景,却从未见过孟良辰,只知孟府二房有这么一位长年病弱的大小姐。 现下见到,他略想了一想,便猜到了。 孟仁平点头,并未作声。 他看看李寿,再看看孟良辰,理智告诉他,不能任大妹妹再这么无礼地盯着殿下了,故握手成拳,举至嘴边,大大地清咳一声。 “咳!” 这一声成功让李寿和孟十三齐齐转移阵地,两双眼同时落在孟仁平脸上。 孟仁平被两道视线盯得颇为不自在,暗道奇了怪了,殿下与大妹妹互相盯了那么久,也没觉得不自在,他一个局外人提醒一下,反倒扭捏起来。 孟美景又礼又哭的,却未得到李寿的注目,反倒是孟十三什么也没干,却入了李寿的眼,气得她差点儿咬碎银牙。 孟仁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有些莫名的气氛,便被孟美景截断,听她同他告状:“大哥,阿姐打我!” 孟仁平想着大妹妹从未见过殿下,刚刚想给大妹妹正式引见下,未想二妹妹先开口,且是向他哭诉大妹妹打了她的事实,这么一下子,他的喉咙似是被堵住了。 二妹妹被大妹妹打,他是亲眼看到了,然大妹妹为何会打二妹妹,他也是亲耳听到了…… 因着身为长兄,自幼公平决断起了口角的兄弟间的孰是孰非,他是做惯了的,但二弟与三弟都是糙小子,骂起来揍几下皆毫无负担。 妹妹却不同。 娇娇弱弱的,可爱又可人,纵然起些口角,作为长兄,他自认下不了嘴,更下不了手,好在自小两个妹妹就没这样的问题。 不料难得见大妹妹出院门一趟,还被殿下给看到了,并突然丢给他这样一个难题。 孟仁平正琢磨着要如何化解两个妹妹的嫌隙,便听到李寿问他:“表哥,这位可是大表妹?” 大表妹? 是了,他的两个妹妹可不就是殿下的表妹么,大妹妹自然是大表妹。 但以往二妹妹想让殿下亲近地喊她表妹,殿下不是拒绝了么,怎么这会儿倒是喊起大妹妹为大表妹了? 孟美景闻声果然大受打击,不可置信地看向即便她曾求着乞着,也不肯喊她表妹的李寿,居然喊她最鄙夷的短命鬼为表妹! 第七章 在出头 她脑子里唯一还剩余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好在孟仁平在听到李寿喊孟良辰为表妹后,心中浮出疑惑的同时,余光也下意识地注意着孟美景,就在她张嘴想要尖叫,恨恨地喊出她才是殿下的表妹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好险。 孟仁平尴尬地笑道:“回殿下,这正是良辰。良辰,还不快见过太子殿下。” “良辰见过殿下。”孟十三从善如流地行个了福礼。 李寿以往便不喜孟美景,眼下更不喜了,见孟仁平能识趣地先一步堵住孟美景的嘴,他心中甚是满意:“免礼。” 又看向宝珠自始至终紧紧提在手里的大木桶:“大表妹这是想提回院里自己养?” “不是,我是想吃。”孟十三实诚答道。 刚答完,便看到孟仁平一脸错愕地看向她,她继而进一步实诚道:“我饿。” 当晚,孟知年被孟老太太传至上房训了整整半个时辰,吴氏亦被罚至长春院的佛堂跪了整整一夜,掌着中馈的商氏也被牵连,在上房被孟老太太阴着脸罚站了半个时辰。 唯独户部左侍郎孟知度幸免。 宝珠和金银午膳时吃着各种用大金鲤料理出来的美味儿,虽说是用泰辰院的小红炉煮煎钝出来的,但金银厨艺那是出了师的,硬是器具不够花样来凑。 结果喜人。 主仆三人皆吃了个肚圆圆。 晚膳时分,三人破天荒地吃到了一顿有史以来新鲜热呼的丰富膳食。 尽因孟府因着孟十三当面对着李寿喊她饿开始,李寿随后亲自找上外祖母孟老太太说说话,之后上上下下从主子到下人,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孟知度人未在府中,却非最后一个知晓。 作为孟家嫡长子,眼下又做到户部第二把手,若说孟皇后给孟家带来荣耀,那么他的责任,便是为孟家延续这份荣耀。 而延续这份荣耀,最重要最核心的人物,便是他的太子外甥。 皇后长姐早早薨逝,父亲日渐老迈,待父亲再掌不得吏部,届时孟家声势定然要下滑一大截。 若非政敌坐上天官之位,那还好些,若天官之位不幸落于政敌手中,他孟家于官场的势力定然免不得被一番清洗。 那时,恐怕他是独木难支。 本来他还指望二弟能与他同进官场,如此等到父亲退阁,兄弟俩互相扶持,便可一起撑起孟府,奈何二弟胸无大志,生性糊涂,至今已为人父,却仍事事没个章程。 他作为长兄,也未强求,想着他的嫡长子如今伴于殿下左右,现在是东宫心腹,将来便是天子近臣,如此孟家有他们父子俩作为顶梁柱,应也足够了。 未曾想,二弟外事不着四六,内宅竟也这般任吴氏胡来! 孟知度落衙归府时,孟天官也是刚刚回府,父子俩在外书房碰下面之后,他进内宅直往上房。 从上房出来,得孟老太太一句简言:“殿下说了,堂堂后族,骄奢不得,更苛待不得。” 他瞬间就明白了。 殿下这是在为二弟的嫡长女出头! 回到泽辉院,商氏便迎上他:“母亲可有责备老爷?” “泰辰院,往后你亲自盯着。”孟知度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接连喝了两大口,茶碗顷刻见底,才略略一解心中的熊熊之火,“夭夭的生母是不在了,可她还是孟家的大小姐,吴氏容不得夭夭,莫非你一个大伯母也容不得!” 商氏听得心惊胆颤,声调微颤道:“妾身冤枉!老爷这般说妾身,可是母亲同老爷说了妾身什么!” “母亲半字未提你,也无需提你。”孟知度有些失望事到如今,妻子竟还想推诿,冷声斥责道,“你身为孟家主母,吴氏亦非精明之辈,她能在你眼皮底下苛待夭夭整整十年,你敢说其中无半丝你的功劳!” 商氏嗫嚅着想为自己辩解一二,然夫妻多年,她心知丈夫能这般言之笃笃,定是已掌握了什么。 只是她无法想通的是,今日之事刚刚发生,怎么老爷刚从衙门回来,便能知晓来胧去脉,婆母未曾说,莫非是公爹说的? 商氏了解孟知度,孟知度同样了解商氏,一看商氏脸色,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能知得这般快,却是长子在事情发生后,即刻差人往衙门里给他送信之故。 转念又不免暗自感叹一番,幸亏长子肖他,自知其身为孟家嫡子嫡孙的重任,自来无需他太过操心。 孟知度心火渐下,细细掰碎与商氏道:“如今阿平跟在殿下身边,最为了解殿下之意,既是阿平连等我下衙,当面与我说的时间都等不得,可见阿平也是被殿下突如其来的态度惊到了。” 还有他那大侄女。 不说则已,一说则石破天惊。 商氏连连点头,她虽不太懂朝政之事,然事关孟家荣辱的太子殿下的态度,她却知道这是顶顶重要的。 “往后夭夭再有何事儿……” “老爷放心!往后夭夭就是咱们的亲闺女!” 只要殿下的态度一日偏向孟良辰,那孟府上下的态度也得跟着偏向孟良辰。 商氏算不上聪明人,但她有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懂得审时度势,且能屈能伸,听得进逆耳忠言。 老爷是为了她好,乃至整个孟家的兴旺,她无不明白,自然得夫唱妇随! 泰辰院之外发生了许多事情,件件关乎孟十三。 结果上至她祖父祖母,下至她父亲继母,竟是无一人来打扰她。 她想着,李寿此人不仅聪明,窥一斑得一豹,办事儿亦牢靠周全得很。 “小姐,您说殿下待您这般不同,殿下又未有太子妃,会不会……”宝珠从见识到李寿待孟十三的不同态度,她便喜不胜喜地想到自古表哥表妹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 金银虽未在场,事后听宝珠转述那场面,她是又惊又喜地和宝珠猜想到一处去了,遂后看向孟十三的双眼,亮得惊人。 孟十三哭笑不得:“不会。” 李寿是储君,若无意外,往后便是九五之尊。 而孟家,不可能再出一位皇后。 第八章 我管埋 那日之后,泰辰院大变样。 原来除了孟十三的寝屋可以看,其他地方皆是一副破败乱差景象的院落,被商氏派遣的她身边的心腹蔡妈妈亲自带着人拾掇一番,变得齐整洁净。 下人也由原来的除却两个大丫鬟宝珠和金银之外,仅几个粗使丫鬟负责诺大的院子洒扫,连个管事妈妈都没有的弃子现状,被商氏大手一挥,添补齐四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以及粗使丫鬟与婆子各四个。 管事妈妈则还得慎重挑选。 四个婆子负责守院门,四个粗使丫鬟添进整座院落的洒扫活计当中,孟十三的日常起居依旧是宝珠金银负责,寝屋的洒扫则由两个二等丫鬟负责,余下的两个二等丫鬟与四个三等丫鬟则被分散到书房、私库、明间、东西两厢等地儿。 如此安排下来,泰辰院由原来的空旷变得有些拥挤。 实则也不拥挤。 泰辰院以往因着院中下人极少,只宝珠金银与几个粗使丫鬟,宝珠金银住在正房左右的耳房里,好就近照顾主子,小丫鬟们则尽住前面与院门相连的倒座房,也是住不满,余下许多空屋。 是故诸如倒座房、后罩房等给下人住的地儿,以前便空旷得很,原主又是个省事儿的,整日悲春伤秋,东西两厢压根就是摆设,从未涉足,正房除却寝屋之外,尚设有书房、明间。 明间便是明晓堂,乃泰辰院待客之处。 孟十三接受成为孟良辰此一事实之后,她便将整座泰辰院走了个遍,走完的感觉,甚是满意,地大人少,正是她喜欢的。 故而经过她特意在李寿眼前告状诉苦,并成功取得全面胜利之后,商氏重视起她来,不仅威慑吴氏不准再苛待她,还安排了一大堆人往她院子里塞,把原来她很满意的清静塞得热闹起来,她默默地有些不高兴。 但又觉得不该拒绝。 人活一世,特别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不然,少不得让人瞧不起。 以往孟美景便没少拿寒酸上不了台面来耻笑原主,原主本就是个脆弱的林妹妹,时不时被耻笑一番,便得三不五时病一场。 果不其然,泰辰院里里外外的重新安排,让原先还抱着或许听到的风声是假的各个院落乍舌之余,终于确定二房的大小姐确实得了太子殿下的格外厚爱。 对此,孟知年的心情很是复杂。 按理说,良辰是他的长女,能得太子另眼相待,他应当是高兴的,事实他也确实有些高兴。 但在内心深处,他更希望殿下的这份格外厚爱,能落在美景头上。 只不过,他也只在心里想想,并未诉之于口。 吴氏则不同,回屋关起门来,她是直言不讳,听得孟知年头一阵一阵地疼。 吴氏不喜长女,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半分。 以往觉得吴氏不喜便不喜,毕竟也不是亲生母女,只要长女能长大成人,他便算对得起发妻曾氏,而今再想来,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与掌家的长嫂一般,纵容着吴氏苛待着长女的吃食,让长女此十年来连肚子都填不饱。 孟知年恍恍惚惚,说心疼,也没多少心疼,终归对这个长女,小时就没什么父女亲情,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后来大了,彼此隔阂更深,越发亲近不起来。 故而当兄长训斥他枉为人父时,他很想驳一句,他对次女,可是极为疼爱的,事事顺从,只差将天上那轮明月给摘下来了,怎么能说他枉为人父。 然则到底有些心虚。 在兄长面前,他也自来听训听惯了,素来都是兄长指东他往东,指西他往西,既然兄长这回说了,要他往后好好待夭夭,那他照做便是。 这一夜,孟知年没有在吴氏屋里歇下,他被念叨得整个脑袋发紧,脚一抬一转,便到妾室姜姨娘屋里去了。 吴氏见状,更是气得摔了半屋子的摆件。 孟美景第二日得知母亲被气得摔了满地的碎片,她转头便把吴氏让她暂且别去招惹孟十三的叮嘱给抛之脑后,打听到孟十三正在花园散步,她直接杀了过去。 孟十三走累了,正停在银杏树下歇歇脚,心想这具人身实在虚弱,也不过才走了两圈,竟是已经累得手脚发软,若非她靠意志坚持着,换作原主,怕早瘫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孟美景便在此时带着吉祥气势汹汹地到来。 “小姐,二小姐又来了。”宝珠一看到,赶紧禀给孟十三知晓。 孟十三顺着宝珠的视线看去,啧啧声道:“来者不善呐。” “啊?那怎么办?奴婢现在回院去喊人还来得及么?”宝珠着急地挡到孟十三跟前去,企图以身体挡住孟美景的不怀好意。 二小姐以前经常欺负小姐,她打不过吉祥,小姐也打不过二小姐。 得喊帮手,不然小姐又要被二小姐欺负了。 孟十三轻拍宝珠的肩头:“来不及,你也挡不住。” “小姐……”宝珠垮下脸,她当然知道来不及,也挡不住。 “没事儿,她既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那我便成全她。”孟十三淡定且霸气地说道。 “对!”宝珠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气,心道来就来,以前是她没吃饱饭,现在顿顿肚圆圆,一定可以把吉祥打趴下的! 孟十三瞥了眼不过是她一句话,便转瞬被她激得斗志高昂的宝珠,不禁嘴角微扬。 “还敢笑!”孟美景走至近前,恰看到孟十三眉眼弯弯,正笑得怡然自得,她心中的愤恨不禁越发浓厚,“孟良辰,别以为有殿下撑腰,那俩巴掌你就不用还!” 她捋起袖子:“吉祥,给本小姐往死里揍宝珠,揍死了算本小姐的!” “诺!”吉祥捋起袖子走向宝珠。 “宝珠,往日吉祥是如何打你的,你今日便如何给我打回来。”孟十三毫不示弱,绕过挡在前面的宝珠,上前两步站定在孟美景跟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残了无碍,死了更好,小姐我管埋。” “诺!”宝珠输人不输阵,纵然心里没底,亦是横眉怒目地瞪向吉祥。 第九章 狠簪刺 也是巧极。 今日李寿又来孟府,按着习惯先到上房给孟老太太问安后,他便前往轩辕台。 途中经过花园,他与孟仁平、季宽三人听到园中动静,周围还有两两三三的下人远观着,不敢靠近。 季宽很好奇,很想去瞧瞧。 孟仁平本就是府中大公子,发生什么事情,他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只是殿下在,两人不敢擅作主张,于是齐齐看向李寿。 李寿微微挑眉,不知为何,思考要不要去看的两息间,他竟然想到他那位大表妹。 上次没能好好说话,这回再来,若再遇到,他或能从侧面问她一些有关梦境的问题。 他当下点点头。 随后,李寿三人寻声进入花园,远远见银杏树下的草地上,有两对主仆在撕扯扭打,各打各的,叠成两团正打得起劲儿。 孟仁平大惊。 季宽亦大受震撼。 李寿则眼神儿很好地认出那两团中的一团,其中一人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那位大表妹,顿时精神一振。 撕打成两团的四人并不知有人来了,依旧打得全身心投入。 宝珠和吉祥互抓着头发,谁也不让谁,凶猛地往对方的头脸抓打,都已狼狈不堪,头脸各有泛着血珠的伤口,时不时还得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口,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俨然与市井泼妇无异。 双方势均力敌,一时未有输赢。 孟十三和孟美景这边,则看起来已分出胜负。 只见孟美景僵躺在地上,被孟十三压坐着骑在腰上,两人都披头散发,衫裙皱乱,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都心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大气儿。 可见撕打得十分激烈。 奇怪的是,两人于此时此刻,却都是动也未动。 因着角度的问题,三人赶到时看到的,并未能看到孟美景头脸的情况。 待再走近些,才惊骇地发现,孟美景纤细的脖子,正被孟十三手中一根金簪的尖端抵住,只要孟十三一个用力,孟美景的喉咙即时得被戳出个血洞。 孟美景不是不想动,是她不敢动。 孟十三则不是不敢动,而是她一动,必得见血。 孟美景不敢动不敢说话,孟十三浑身发狠,如同一头恶狼虎视眈眈着身下的孟美景,仿佛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将孟美景一口吞噬。 “残了无碍,死了更好,小姐我管埋。” 孟美景脸色发白,嘴唇发颤,双眼盯着孟十三手中的金簪,蓦地想起开打前,孟十三对宝珠说的这句话。 现下想想,原来这句话不止是说给吉祥听的,亦是说给她听的。 孟良辰是真的敢埋! 无论是吉祥,还是她,孟良辰是真的起了杀心! 意识到这个事实,年仅十岁的孟美景终于真正害怕起来,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抖着声音低低地求饶。 “阿姐,你别杀我……” “阿姐,我错了……” 李寿是怎么也没想到,见孟十三两回,两回她都在打人,且打的还是同一个。 第一回赏孟美景两个巴掌,第二回直接用金簪抵住孟美景的喉咙。 第一回只是教训,第二回却已经想要做个了结。 他面上无波,心里却止不住惊涛骇浪。 孟良辰虽比孟美景大上五岁,然孟美景是真正锦衣玉食地娇惯长大,孟良辰却是被苛待着勉强活着,身子康健与惯来病弱的两姐妹,即使有着年纪的大小,个头身形却是差不离,且孟美景健康壮实,不似孟良辰那样瘦瘦巴巴,营养不良。 都不必上手,仿佛风大些,便能将她吹走。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强势地压制住孟美景,且将孟美景的一条小命掌握在手里,任她宰割。 这位大表妹,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更强大。 身体上或许病弱,内心精神上,却绝对足够悍然。 孟十三若知她在李寿心里得此评价,定然得撇嘴。 她现在虽是凡人,这具人身也足够病弱,无形拖累了她。 可她是谁? 她可是已经渡过千年雷劫的蛐蟮大妖! 想当年九道天雷,在金陵上空聚集,遮天蔽日,仿若人间地狱,她为了不让老祖洞庙受她连累,天雷劈下来,把洞庙给劈成粉末,她单枪匹马地迎上天雷,硬是生生杠下了接连九道。 雷劫都没让她死,区区凡人孟美景,纵然这具人身不争气,可她清修千余载的大妖之魂仍在,凭着在残酷的物竞天择之中活下来,并修炼成大妖的坚韧意志,她也定然要将孟美景打得永生难忘。 再不敢冒犯她!? “知道错了,就好。”孟十三眉眼淡淡,语调平平,缓慢且无奈,“你我姐妹,本不该如此,奈何你总是要来招惹我。” 手中金簪随着她的话语,更进一步贴近孟美景的肌肤,冰凉的危险触感,险些让孟美景尖叫出声。 好在她及时忍住了。 她怕! 怕尖叫出声,激恼孟良辰,金簪就真的插进她的喉咙! 看到明明骇得要尖叫出来,却聪明地在紧要关头堵住喉咙,转变成沙哑的嗬嗬声,孟十三抬起原来压住孟美景肩膀的左手,满意地拍了拍孟美景的脸颊。 “这就对了。” 却未等孟美景一口气儿松下来,孟十三紧攥金簪的手提起,一个转折,使上势如破竹的大力气,金簪直接往孟美景的左手掌刺下。 “啊——” 孟美景只惨叫一息,剧痛让她在下一息昏厥过去。 从孟十三拿着金簪抵住孟美景的喉咙开始,她就没想过善了。 冲破云霄的惨叫声让吉祥和宝珠齐齐停下撕打,双双望过来。 当看到孟美景左手掌被金簪刺了个对穿,掌心的血洞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时,吉祥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宝珠也是被吓住了,一双眼从孟美景血淋淋的手掌,再到自家小姐那张毫无血色,透如琉璃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孟十三松开染血的金簪,慢慢站起身。 撕打了一阵,气力已尽无,不止发鬓散乱,身上衫裙亦被扯得完全变了形,在地上滚了又滚,更是早已脏成黑一块灰一块,如瀑的青丝也粘了几许细碎草屑。 但她的脸,却奇异地干干净净。 如同,行凶的纤纤素手,洁白如玉。 第十章 罚跪抄 孟十三神态自若,神色平静,眸中戾气散去,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看到了商氏、吴氏、姜姨娘,还有孟老太太。 她们是在孟十三用金簪把孟美景手掌刺了个对穿,孟美景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时,才一同到的园中。 吴氏恰看到这一幕,两眼一翻,跟着孟美景昏厥过去。 余者僵立原地,她们目露惊惧地看着孟十三,那眼神儿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 孟十三浑不在意,转眸至另一边,看到孟仁平、季宽,以及李寿。 她的祖母、大伯母、继母和姜姨娘,都是在她行凶之后才来到的花园,太子、大堂兄、季家公子却都是在她行凶之前,便到的这片草地。 她们,是来不及阻止她。 而他们,却是什么也没有阻止。 视线微微下移,她的目光落在李寿的左掌心上。 随后,孟十三被孟老太太带回长春院,罚进佛堂,跪抄经书,禁足一月。 李寿这回没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 孟老太太神色漠然:“国有国法,家亦有家规,殿下应知老身责罚夭夭,亦是为了她好。” “外祖母所言甚是。”李寿当然知晓孟十三此番做得过了,姐妹相残,乃是大忌,事后孟十三又拒不认错,外祖母只是将大表妹罚跪佛堂抄写经书一个月,已然是从轻发落。? 从上房出来,他往南面的佛堂望了望。 季宽很有眼色地问道:“殿下若要做些什么,卑职可以去找池南想想法子。” “多事儿。”李寿提步就走。 季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杵在原地嘀咕:“怎么就多事儿了?明明刚才跟来上房前,您还对池南说:‘莫要责骂大表妹’的。” 嘀咕完赶紧跟上。 经此一事儿,李寿没再前往轩辕台静坐,转头便带着季宽回了东宫。 孟十三被罚跪抄经,整整一个月不得踏出佛堂半步,也就是说她得在长春院里待足一个月之久。 此消息一传回泰辰院,金银先是找到宝珠问清楚缘故,听着神色尚未完全回神儿的宝珠,断断续续地阐述完花园里打的那一场架,她也半晌没能收魂。 “小姐这是……不止失忆……” “……是,何止忘事儿……” 简直是换了个人! 宝珠和金银双双一个激灵,齐齐回魂,互对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茫然、疑惑,甚至是后怕。 “按你说的,小姐是护着你的……” “是护着我们的……” 宝珠纠正金银的话,把她们两个都概括入内。 “……那有什么可想的?” “没什么可想的!” 思绪飘到此处,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她们既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会在病一场之后发生巨变,也不明白小姐为何在委屈求全忍受二小姐的欺压多年之后凶狠反击。 但! 有一点儿她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就是小姐还是她们的小姐,小姐不止自己反抗了二小姐的凌辱,还护着她们,让她们反击以往凌辱她们的人,成为她们的后盾! 那么,不管小姐变成什么模样,性情行为如何巨变,小姐依旧是她们唯一的主子。 主子说什么,她们做什么,主子被关进佛堂罚跪抄经,她们也不能自个儿好好地待在泰辰院里。 奈何,她们连长春院的院门都进不去。 宝珠金银见不到孟十三,孟仁平却是得到了准许。 “你身为长兄,有看顾弟弟妹妹之责,安哥儿与康哥儿,你便教得很好,在外从未丢过孟家的脸面。夭夭与景姐儿,拘于内宅,你见得少,了解应也不多。”? “然!” 孟老太太原来慈眉善目的脸一肃,严厉地道:“也纵容不得!” “祖母放心,孙儿往后定当好好看顾两位妹妹。”孟仁平自知性子温和,少时还替弟弟妹妹背过不少锅,这些祖母都门儿清,不禁先敲打一下他,不准他助长大妹妹的戾气。 然则,祖母多虑了。 他虽素来对待弟弟妹妹十分宽厚,却也知轻重,不会如此糊涂。 “倒也不必,你伴随殿下左右,常在外行走,哪里有这个时间。你只要好好争气,继你祖父、父亲之后,顶起孟家门楣,延孟氏一族荣耀,便是你最大的孝顺。” “内宅之事,原是你母亲与你二婶之责,她们日后定会加倍教导矫正。咱们孟家的姑娘,不能蛮横欺弱,更不能凶狠相残。” 孟老太太以往总觉得孟家内宅简单,长媳也算有些能力,中馈掌得有条不紊。 经此一事儿,她方知是她不理庶务太久,竟已是耳闭目遮,长孙女自幼受尽继次媳的苛待不说,病弱的夭夭居然也有执簪刺伤景姐儿的一日。 她也不是个不通情理,不明是非,黑白颠倒,偏心没心的祖母。 夭夭能在曾氏病逝这么多年,终于爆发出来,将吴氏所出的景姐儿重伤,那样走两圈都要喘不过来气儿的小姑娘,能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凶残,可见是被逼狠了。 人啊,在山穷水尽之时,总会做出往日连想都不敢想的异举。 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夭夭簪刺景姐儿的那个血腥场面,她的眼皮便禁不住地猛跳。 “祖母说得是,孙儿都听祖母的。”孟仁平见孟老太太面露疲惫,上前两步更近榻前,轻声细语地保证,“夭夭那边,孙儿会好好劝导,祖母不必忧虑,且保重身体要紧。” “祖母知你孝心,且去。”孟老太太摆手。 孟仁平退出上房,已是暮色四合。 上晌发生那样的血流事件,下晌孟知年和吴氏所居的善方院,与孟美景所居的绾菲院,都请了大夫。 诊脉,开方子,买药,煎药。 下人忙进忙出,很快满院子的药味儿,时不时夹杂着哭诉声、喊疼声、破骂声,还有细微的啜泣声,物件被砸落在地的泄愤声。 相较之下,泰辰院简直安静得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商氏在院落与院落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世事难料。 往前夭夭无人问津,被欺得体弱多病,近日却频频出壮举,对目无长姐的景姐儿,不是有理有据巴掌教训,便是猪突豨勇一架见血! 第十一章 更无需 上回景姐儿被夭夭掌掴,被殿下偶遇偏帮夭夭,她作为大伯母,掌着孟府内宅,又经丈夫回府后的叮嘱,少不得要关心一二。 当下往深处了解,方知过去十年,夭夭在二房的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明明是孟府的大小姐,却过着可怜又可叹的小白菜日子,连她给夭夭每月的三两月银,一过吴氏的手,就得少了二两。 黑心商人都没这般黑! 如此深究其底,了解到孟十三此十年来被苛待得大病小病不断,能平安长大,活到及笄,当真是曾氏在天有灵。 商氏和孟老太太想的一样。 她也觉得孟十三是被吴氏母女俩欺狠了,积压了这些年的委屈恼恨一下子到了顶峰,这才不管不顾地倾泄而下,在今日闹出姐妹相残的大事儿来。 要说夭夭是有错,却也不能尽怪夭夭。 何况,经她事后问询在场或近或远围观的下人,都一律异口同声地说,是二小姐气势汹汹到花园找大小姐打架。 简言之,是景姐儿先动的手,夭夭自卫还的手。 于是,被欺着压着打骂了十年,含着一腔的悲凉,不再任打任骂,心头愤火一起,难免孤勇,难免过当。 这般想着,加上想到自己过去明知吴氏待夭夭并不好,却选择了视而不见的愧疚,商氏心中的天平,毫无意外地倾向孟十三。 再说了,殿下还亲眼目睹了夭夭簪刺景姐儿的整个过程,过后还不是未对夭夭说半句恶语,反而紧跟在带着夭夭回长春院的婆母后面,也去了上房。 殿下能和婆母说什么,她不知道。 事发之后,她忙着处理重伤昏厥的景姐儿,和被吓得惊急过度而跟着昏厥过去的吴氏,又请大夫,又安排人手将人小心抬回各自的院落,并勒令在场的所有人,不准乱嚼舌根,需闭口不言,紧守今日目睹之事,不得再议上半字,更不得往外传上半句。 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等等,当务之急。 自是没跟着到上房去。 但从随后婆母对夭夭的处罚来看,她觉得殿下这一回,还是偏帮的夭夭。 甚至是婆母,亦然。 商氏忙到日落西山才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喝碗茶,孟知度与平日里一样,这会儿尚未落衙,她回泽辉院的路上也问过了,公爹此时也还没回府。 公爹与丈夫除却休沐日,平常都是这样忙碌,莫说早些回府了,就是准时下衙的时候都少。 她与婆母二人也是习惯了。 搁在此前,她倒也不会问。 但今日不同,府里出此大事件,也不知丈夫会不会和上回一样,人未落衙便知晓了。 “大公子呢?”商氏边想着,又想起同样总在外相伴太子的长子,今日长子也在场,事后太子带着季宽回了东宫,长子可是没一同去的。 “大公子去了上房,还未出来。”蔡妈妈回着往外面望了望,廊下早已掌灯,一整排的灯笼十分亮堂,“老奴让小丫鬟在长春院外守着,大公子一出来,便回来报信儿。” 孟仁平在佛堂见到了孟十三,他没有任何责备,不是因着李寿的交代,更不是因着兄长对妹妹的爱护,而是他知道大妹妹并没有错。 被欺压自然得反抗。 不反抗,难道要被欺压至死么? 不。 就像对待政敌,殿下从来没有不忍,他和季宽作为太子党,亦从未有恻隐这种东西。 孟十三已经用过晚膳,尽是斋菜,却出奇的美味儿,她吃得心满意足,抄写经书,也跪得腰板笔直。 或许对他人来说,跪抄经书是惩罚,然于她而言,却是驾轻就熟,从容不迫。 孟仁平站在佛堂门口已有片刻,守门的丫鬟也被他驱走,他就安静地站着,盯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大哥想说什么?”他既然不想开口,那便由她来开口。 孟十三的突然开口,轻轻柔柔的,带着软侬清脆,让孟仁平很难想象到今日上晌她在花园里执簪狠刺景姐儿的那一幕。 “给祖母认个错,这件事情便过去了。”他道。 “给祖母认完错,是不是还要给大伯母、给吴氏认个错?”言语间,孟十三仍旧端正地跪坐着,语调平缓,仿佛她与他正在说的,不过是寻常事儿。 到底伤了人,且是自家姐妹,孟仁平刚想说是,便又听她道:“我没有错。” “倘若我有错,那过去十年,吴氏与孟美景所犯苛待欺凌我的错,又该如何清算?”原主受尽十年苛凌,死时是满心的绝望,她可以替原主反击,却无法替原主原谅。 “祖母已经罚我了,待一个月过去,我便能从佛堂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泰辰院,继续过我爹不疼继母坏的小日子。”孟十三收起最后一笔,翻过页,换了张宣纸往下抄写。 祖母让她抄的是《金刚经》。 恰好她以前入世时,曾抄写过一段时日,每一笔每一页皆熟悉得很。 犹记得那会儿,她以真身化形,在人世无亲无故,是既无遮头之瓦,又身无分文,偶听得替寺庙抄写经书能赚钱,她便去了。 幸亏她写得一手好字。 那位主持只看了一眼她抄写的一小段经书,便将一整本《金刚经》交给她,雇她抄写。 此后,她以抄写经书为生,赚了不少小钱,维持了她在人世很长一段时间的嚼用。 未曾想如今再抄写,同样是用的簪花小楷,同样是一字不差的经书,却是不同的结果,抄完没有银子赚,只是对她的惩罚。 孟仁平原还想再劝劝孟十三暂且低个头,先认了错好让流血事件过去,但一听到她说爹不疼继母坏,他这些话便如同鱼骨卡在他的喉咙,是说不出来吞不下去。 身后依旧沉默着,孟十三终于回头看了眼,见孟仁平仍未踏进门槛,只站在门口一脸愧疚的模样,她轻声笑了笑。 转回头继续抄:“大哥回去,我没事儿。” “夭夭……” “过去十年,你们未曾理会过我,任我受尽不公,现今我已有自保之力,更无需你们理会。” 第十二章 有谋算 自保之力? 孟仁平听到此四字,不禁有些许怔忡。 是啊,夭夭已经长大成人,且气运极佳地得了殿下的另眼相待,看她两回教训目无尊长的二妹妹,下手皆为狠辣,又有殿下的偏向,连险些把二妹妹的手废了,祖母亦未重罚于她。 “秋水湖那回,你钓锦鲤,说饿,说要吃了那尾大金鲤……可真是巧合?”而后遇到殿下,可是故意谋划? 孟十三笔下一顿,笔尖慢慢落下一滴墨,她已抄到末卷的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一落,恰落在最后的观字上面,顷刻渲染开来,毁了整张宣纸。 “空是空,幻亦空,实相则非相,诸相无所往。” 她搁下狼毫,背脊越发挺直,即使双膝已跪得疼痛非常,她也并未自蒲团起身,仪态依旧端庄,目视矮桌之前,高案之上的如来金身,神色肃敬。 “巧或不巧,端看结果罢。” 孟仁平略懂佛理,孟十三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听懂了,她虽未正面回答他,却也从佛理之中侧面给了他答案。 她制造了巧合,那便真是巧合。 结果不错,她得到殿下的垂怜,改变了她在孟府里的糟糕处境,成功进入了祖母、母亲的视线,也让他和祖父、父亲开始重视起她来。 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巧或不巧,已然不重要。 于她已不重要,于他实则也不重要。 孟家不是没有想过要再出一位太子妃,再出一位中宫,只是无奈于到他这一辈,他没有同胞妹妹,唯有隔房的两位堂妹。 从前大妹妹病弱足不出门,如此病体自是早被摒除在外,二妹妹虽康健活泼,却娇蛮不得殿下之心,眼下不管大妹妹是用计谋算,还是真的只是巧合,总归夭夭确实已进了殿下的眼。 纵然这份格外青睐不知会维持多久,但他和祖父祖母、父亲所想一样,或许能试一试。 万一孟家真能再出一位皇后呢。 试试,总不亏。 而今夭夭已有自保之力,甚至有自己的谋算,若夭夭与孟家是一条心,倒也算殊途同归,但若夭夭与孟家离心,那…… 祖母说他身为长兄,对弟弟妹妹有看顾之责,可他并没有做好。 自来他只看到了三个弟弟,对两个妹妹,却是从始至终地忽略了。 是他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 孟仁平说完想说的,也得到想要的答案,一路走出长春院,心情十分沉重。 蔡妈妈一得到守在长春院院门外的小丫鬟回禀说大公子出来了,她随即上禀商氏。 商氏有许多话想和长子说,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便让蔡妈妈亲自到前院,去请已回到建丰院的长子,到泽辉院见她。 岂料蔡妈妈扑了个空:“太太,大公子刚回院,恰逢老太爷与老爷前后脚回府,老爷先是被楚管事请到外书房去,随后二老爷和大公子也被请去了。” “公爹把阿平也喊到外书房去了?”商氏直觉有事儿,且与今日夭夭簪刺景姐儿的流血事件脱不了干系。 楚志是孟天官身边的人,也是孟府楚管家之子,办事儿牢靠,很得孟天官的器重,专门负责孟天官在外的一切事宜。 是故他虽只是一个外管事,在孟府的地位却颇高。 他跟着孟天官回到孟府,进门听他爹楚管家,细细说了今日发生的流血事件,他随即禀了孟天官知晓。 孟天官一回府,并没有立刻回后院,而是先到的外书房处理一些事情,故也未见到老妻。 未想刚坐下不久,便听楚志上禀的长孙女竟然与次孙女打架,且夭夭以金簪狠刺景姐儿手掌,大夫说要好好调养,不然怕不止要留疤那般简单,一个不慎,景姐儿的左手掌自此废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听后,看着书案上一堆事务,只顿了顿,便让楚志去请了长子、长孙,以及次子。 于是楚志先是赶紧追往后院,把同样是刚刚回府,尚未走到泽辉院的大老爷,把老太爷之令传达到了,顺道又到善方院请了二老爷,最后才回到前院,至建丰院请了大公子。 转了一圈,他回到外书房,守在屋外廊下。 孟知度到底是个当官的,被楚志这么一请,他随即想到府里定然是又出事儿了。 不然方将他与父亲前后脚回府,若是事关朝政之事,父亲便直接喊他到外书房去了,何须那会儿不喊,反等到他都快回院了才让楚志来请。 只是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却有一点儿可以肯定,事儿指定事关殿下。 如若不然,尚惊动不到父亲。 孟知年素来游手好闲,每日沉浸于赏花逗鸟之中,长女重伤次女之后,他是恼怒非常,奈何长女在事发之后便让母亲带回了长春院,让他连想亲自打骂长女一番都没机会,一腔恼火憋到得知次女的手掌怕是要废,他是忍不住了。 岂料他气咻咻找到长春院,母亲却不让他见长女,言道已经罚了,得等到一个月后,方可见到长女。 换言之,此期间纵然他再恼怒长女,莫说教训一二,便是长女的面,他也是见不到的。 熊熊的怒火在他的胸腔燃烧,一步一步踏出长春院,至回到善方院,他的心火也灭了。 母亲为何护着长女,又为何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把次女险些要废掉的左手掌放在心上,乃是因何,他清楚得很! 也因着清楚得很,这让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吴氏那边是不能去了,且吴氏这会儿还在次女院子里守着,他去不得,要不然得知他亲到长春院,却连长女的面都没见着,吴氏定然要哭闹得更厉害,少不得连他也得怨怪。 随后,他进了姜姨娘的跨院。 没想到在姜姨娘的屋里坐了不到片刻,楚志便来了,说是他父亲请他到外书房去。 孟知年瞬间懵住了。 对母亲,他自来是怕,对父亲,他自来是惧! 然随着听到孟知度也被孟天官请到了外书房,他疑惑之中带着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得到缓解。 第十三章 无资格 他素来听兄长的话,兄长也素来护着他,父亲若责备于他,兄长定然会为他说话,虽然他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得父亲要让楚志请他到外书房去。 但,不怕,有兄长在。 孟知年当下自己给自己鼓着劲儿,前往前院外书房。 与揣测府里不知又发生何等与李寿相关之事的孟知度不同,也与不解心慌自我检讨的孟知年不同,孟仁平一见到楚志,听到楚志说祖父请他到外书房去,深知所为何事儿的他,是三人之中最为沉着的那一个。 到了外书房,他被通知得最晚,自然也到得最晚。 楚志守在屋下,恭恭敬敬:“大公子请。” 孟知度与孟知年早进外书房坐下,听到这一声,二人齐齐看向门口。 孟仁平踏进门槛,习惯性往右边书案的方向看,果然看到祖父与往常一般,安坐于案后埋头处理事务。 “祖父,父亲,二叔。”他一一行礼。 孟天官示意他坐,他随即在孟知度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与父亲、二叔面对面。 “说说,今日簪刺之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怎样的结果。”孟天官把手边之事暂且停下,抬头问道。 听到簪刺二字,孟知度拧起眉头,想着此二字的字面意思,孟知年却是心里一咯噔,越发缩头缩颈。 孟仁平没有意外,当下平铺直述地把孟十三与孟美景打架之事,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说了。 在场父子三人听罢,反应不一。 孟知年是孟十三与孟美景的父亲,姐妹俩打架,不管谁先的手,谁下的狠手,都是他的闺女,作为父亲,首先第一条,便是父不教之过。 他这会儿也清明得很,丝毫没了气咻咻前往长春院想要教训长女的那个胆量,在父亲与兄长面前,他自来低一头,此时理亏,更是气短。 故而从孟仁平细说簪刺事件的过程开始,他便一直低着头,听到最后,他整个脑袋都快要埋进胸膛里去了。 孟知度则只是侧脸看了一眼孟知年,对于二弟如此没气性的人,居然能生出大侄女那样强横悍然的闺女,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大侄女有气性是件好事儿,可太过有气性便过犹不及了。 然而,他也不能说簪刺之事是夭夭的错,甚至以他在官场多年的看待人事物的目光,以及处理朝政之时难免明争暗涌的手段,他甚至觉得大侄女没错。 对待敌人,就该狠绝。 然则,二侄女并非敌人。 孟知度与孟知年两兄弟在心里想得多,却都没有开口,一人是想先听父亲怎么说,一人是只想苟着不想挨骂。 孟天官想的也不少,但他想的比两个儿子想的要简单得多,他只关心一点儿:“对于你祖母对夭夭的惩罚,殿下可有说些什么?” 太子,东宫,才是他作为吏部首官,浸泡官场近三十年,最擅长的直抓重点。 “孙儿听祖母说,殿下是想为夭夭说情,然祖母说,家有家规,眼下的惩罚,已然是对夭夭的从轻发落。”孟仁平也关心李寿对孟十三受罚的态度,自然早早问过孟老太太。 孟天官微微颔首:“你祖母说得对,也做得对,孟家的姑娘,不管对错,终不得相残。按你说的,殿下亲眼目睹夭夭行凶,却还想为夭夭说情,如此恰好说明,殿下待夭夭确实不同。这份不同,若有机会,你可从侧面探探殿下之意。” “是。”孟仁平领命,孟家就他总伴在李寿左右,试探殿下对夭夭是否真有意,此事儿非他莫属。 孟天官继而转向次子,是叮嘱也是命令:“簪刺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扰你母亲的清静,待夭夭受完罚,也不许再旧事重提。” 次子欲找长孙女狠训一顿,被老妻挡出长春院,他也从楚志去请人后,楚管家特意来前院外书房,亲口报与他知晓了。 孟知年一个激灵,即时起身弯腰叉手:“儿子全听父亲的!” 若说母亲偏向长女,尚有几分托词,父亲这会儿偏向长女,已然是明明白白地知会他,长女之不同,事关孟家门庭,他虽为人父,长女之事,却已非他所能参与的了。 简单明了地说,从这里踏出去,他便自此失去管束长女的资格。 不,不止是他,还有吴氏,至整个二房,已然无此资格。 孟天官满意了,目光略过长子,又落在长孙身上:“你见过夭夭了?” “见过。”孟仁平心知祖父此问何意,也不必孟天官再开口,遂又将孟十三同他说的,尽数倒出。 孟知度听着在心中倒抽一口气儿:“夭夭这是在怨怪我们?!” “大约也不是怨怪,而是对我们不抱希望了。”这才是孟十三让孟仁平心情沉重的根本原因。 “不必深究,她一个小姑娘,刚刚及笄,哪里懂得家族的重要性。”孟天官站得高看得远,在他眼里,长孙女尚且稚嫩,做的想的不过是一隅之见,“若她真能拢住殿下的心,让我们孟家再出一位太子妃,届时她便会明白,大树之所以能繁荣昌盛,其根须之巩固,方是真正立足之本。” “父亲说的是。” “祖父说的是。” 孟知度和孟仁平父子齐齐起身,异口同齐地叉手道。?? 孟十三抄写经书抄至人定时分,便停了手,起身到佛堂一侧的罗汉榻坐下。 除了起身时摔了一下,坐下后双膝又疼痛得令她泪显于睫,她倒也没其他不适,就是累,极累,越发觉得这具人身需食补药调之外,更得勤加锻炼方可。 上房南面有座抱厦,抱厦面阔三间。 此,便是佛堂。 正中供奉着佛祖,左边设有一案一软垫,孟老太太平日里便于此处念念佛经,捻捻佛珠,捡捡佛豆,右边设有一榻一屏风,供孟老太太日常累了倦了,就近小憩之用。 孟十三被禁足于此,膳食是在左边案桌上用,夜里安歇就在罗汉榻上睡,原来孟老太太用惯之物,皆已被替换。 她躺下去,被褥、软席、玉枕等物,尚能闻到刚刚晾洗干净所用的皂角味儿,与淡淡的桃花薰香。 第十四章 请太医 三月的春风微拂,月光透过窗台照进屋内,淡淡的月辉泛着柔和的光,落于榻前的八仙桌面,宛若催眠的小曲儿。 她看着看着,眼皮子缓缓阖上,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 一夜无梦。 第二日辰初,孟十三未有起身。 过了朝食,孟老太太身边的春夏秋冬四赏之一的大丫鬟赏夏发现,便进佛堂看看。 “大小姐,该起身了。”进到罗汉榻边,赏夏离着步,低声唤道。 孟十三侧卧着,面向里,赏夏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以及红彤彤的侧脸。 赏夏站了几息,孟十三还是没动,她只好把声音调高些,再道:“大小姐,老太太已用过朝食,现下正问大小姐呢,奴婢这才过来看看。大小姐,您该起身了,等会儿老太太就要过来捡佛豆了,届时看到大小姐还未起身……不太好。” 一番话诚心诚意,她是真的在为孟十三着想。 然则,孟十三依旧没有动静,睡得极熟。 赏夏想到过来前,赏春同她说的,大小姐往后说不定有大造化,要她好好说话,万不能惹大小姐不高兴。 赏夏撇嘴,她哪儿敢啊。 二小姐敢惹大小姐,都是亲姐妹呢,大小姐狠起来,都把二小姐的手掌给戳出个血窟窿来。 她一个家生子,敢对大小姐不敬,准得小命休矣! 但这会儿大小姐怎么唤也唤不醒,却也不好,赏夏想了想,还是上前两步,更近榻前,上身前倾,往榻里面去瞧孟十三的正脸。 这一看,她怔了下。 随即意识到不好! 到底是孟老太太身边特意培养起来的四大丫鬟之一,赏夏很快镇定下来,伸出右手,用手背轻轻贴在孟十三的额头。 烫! 这一贴即离,再看孟十三手脸皆红得似煮熟的虾,俨然已经烧到人事不醒,而非熟睡,赏夏吓得当场低叫一声,转身就跑出佛堂,禀孟老太太去了。 孟老太太得知孟十三又病了,随即想到昨儿那场簪刺流血事件,还有随后被她罚至佛堂抄写经书至人定方歇下,这是又惊又吓又疲又累,原来身子就弱的长孙女可不就又得病一场。 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思虑不周的懊恼。 从前长孙女未进得她的眼,她自是从未上过心,昨儿事发突然,又是姐妹相残的大事儿,她只顾着别罚长孙女太重,便是给殿下三分薄面,也是厚待长孙女了。 却忘了长孙女自幼便体弱多病! “赶紧拿老太爷的名贴,到太医院去请太医。”孟老太太手里一直有孟天官的名贴,便是用于府中急需用医的不备之需,“若是余太医在,务必请余太医过来一趟。” 余太医是除却院使院判之外,整个太医院里医术最佳的医官,最主要的是,他主攻的便是女子妇科,尤其擅长为宫中贵人调养身子。 长孙女前几日得了风寒刚好,这会儿又发起高热,病情汹涌,且长孙女不比次孙女自小康健,需谨慎对待,最好是经过此番诊断,好好地把长孙女的身子调养起来。 不说跟次孙女那样活蹦乱跳,至少不能再是走两圈便得大喘气儿的孱弱身子。 丈夫昨夜回后院,便同她说了,长孙女或系着孟家门庭能否再出一位中宫的重任,要她往后好好把长孙女教养起来。 教养且不说,长孙女有个康健的身体,方是眼下头等大事儿。 如若不然,长孙女进不了东宫。 毕竟,东宫的女主人,可不能是风一吹就倒的身子。 刘妈妈是孟老太太陪嫁时的大丫鬟,后来被配给府中家生子管事,也就是现如今已成孟府管家的楚管家,楚志就是她儿子,一家子都是忠仆,在孟府下人中的地位也甚高。 她是孟老太太的心腹,四赏也是她亲手调教起来的,孟老太太一吩咐,她即时应诺,当下让赏春去把孟天官的名贴取出来,套车前往太医院请余太医。 赏春一走,剩下的赏夏、赏秋、赏冬也在刘妈妈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赏夏回佛堂照看浑身发烫的孟十三,赏秋张罗温水细棉布等物,两人合力给孟十三擦拭身上的汗,并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舒爽的寝衣。 赏冬则前往泰辰院把宝珠金银找来长春院,她们是孟十三身边的大丫鬟,又是自幼一同伴着长大的,没有谁更了解孟十三每每病倒的情况了,待余太医请来,想问过往病情,她们就能派上用场。 有刘妈妈妥贴地安排着,孟老太太心里的紧张略缓:“你到大厨房去,让她们时刻备着小米粥、燕窝粥,还有参汤,都温着。夭夭醒了,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着。” “老太太放心,老奴这就去。”刘妈妈退出上房,亲自到大厨房下达孟老太太的吩咐。 长春院一大早,孟老太太身边的刘妈妈与四赏就进进出出地忙活,如此大动静,商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她赶到长春院上房时,恰好是宝珠金银被赏冬带进佛堂的时候,她往抱厦望了两眼,有心想追上去跟着进佛堂看看孟十三,但又觉得该到老太太那儿先问个究竟。 两厢天人交战之下,还是老太太这边占了上风。 商氏与孟老太太这对婆媳自来相处融恰,孟老太太是个未嫁时便强势的性子,商氏还是姑娘时的性子也算强势,然在孟老太太跟前,她的强势便成了顺从。 有因着孟老太太是婆母她是儿媳,天生被孝道压一头的原因,更有孟老太太虽强势,却也很讲道理,很体恤身为儿媳的不易之处的原因。 故而,商氏在孟老太太面前,素来春风满面,诸事有商有量,恭敬有加,顺从听话。 这也是孟老太太一直认为孟府后宅在商氏手里,被管理得有井然有序,无需她再操心的缘故。 未曾想,却也因此造就她忽视长孙女,致长孙女受尽继次媳苛待,被次孙女欺辱至此,激得长孙女为求活路,落了个不得不拼命反击姐妹相残的结果。 第十五章 指偏心 至于长孙女能得殿下青睐,即使真如丈夫所言,多少有长孙女的谋算,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素来秉从自己想要,便得自己争取的原则。 夭夭能谋算,且成功谋得殿下的另眼相待,不管这份高看能有多重,能有多久,那都是夭夭的本事。 作为祖母,且不论夭夭能否顺利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就夭夭有这份心气,亦有敢拼敢搏的劲儿,她便很欣赏。 “老太太,大太太来了。”一个小丫鬟掀起帘子,入内通禀。 “请大太太进来。”孟老太太知自个儿院里的动静,一定瞒不过商氏,商氏也定然得过院来问问。 小丫鬟应诺,转身到门边打起帘子:“大太太,老太太有请。” “母亲。”商氏一进屋里,走近中堂罗汉榻前。 “你来了。”孟老太太也没等商氏开口问,随即便主动说道,“正好,夭夭昨夜里又病了,起了高热,眼下烧得昏迷不醒,这件事儿你不来,我也得遣人告知你一声。” “又病了?”商氏大惊失色。?? 赏春到太医院,遵孟老太太是想请余太医的,岂料余太医进宫为贵人请平安脉去了,最后转来转去请到了余小太医。 余明路是余太医的嫡长子,承继其父的医术,同样擅长女子妇科,及冠之年,也在太医院供职,正八品的医官。 与季宽和孟仁平的私交笃定不同,余明路虽与孟仁平也有几分私交,但他根本不到孟府窜门。 孟仁平请过他几回,皆被他以各种理由拒了。 被请至孟府给孟十三看病,是余明路第一回上门。 一路上,赏春把余明路引至长春院,先是拜见了孟老太太,孟老太太着急孟十三的病情,没顾上寒暄两句,便亲自带着他往佛堂去。 孟十三烧得稀里糊涂,嘴里说着胡话,话都含在嘴里,也没人听得清楚。 宝珠金银紧守在榻旁,眼眶都红红的,见到孟十三病得人事不醒的那一刻,她们便憋不住,也没顾得上赏夏赏冬还在,两人跪趴在榻旁大哭了一场。 赏夏赏冬在边上看着,看到她们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劝住。 孟老太太带着余明路进佛堂时,免不得看到的便是她们眼睛红又肿的模样,再看孟十三满嘴的胡话,孟老太太焦心得更甚了。 还是余明路仔细给孟十三诊过脉后,保证道:“老夫人放心,我这便开药,保准大小姐的高热在日暮前退下来。” “好,好!”孟老太太闻言放心下大半,“赏春,余小太医开好药方,你就赶紧去抓药、煎药!” “诺。”赏春应道。 余明路的医术,虽比不上余太医的经验老道,然余太医也曾举贤不避亲地说过,长子的医术深得他的真传,假以时日,必炉火纯青,远胜于他。 药方开好,赏春便双手接过亲自抓药去了。 余明路写好脉案,示意宝珠金银到桌边,他又细细问了孟十三以往的病况。 宝珠金银对答如流,详尽地把孟十三大小不断的每一场病情都说了。 “余小太医,我家夭夭此番高热退下,病好了之后,还要麻烦余小太医为夭夭调养下身子。”孟老太太坐在榻旁绣墩上,余明路问俩丫鬟的话,她都听到了,末了道出她心中的打算。 余明路起身,恭敬地点头:“大小姐的身体,确实该好好调养,承蒙老夫人的信任,白英定当不负所望。” 他字白英,是味药材。 他父亲取的,取得相当随意。 而夭夭,想来是孟良辰的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少壮美盛,颜色和悦,相当有寓意。 为她取这个字的长辈,大抵非常疼爱她。 余明路还得回太医院当值,不能留在孟府太久。 故待到吴氏听闻孟老太太动用了孟天官的名贴,将太医院有名的妇科圣手之子余小太医请到孟府,动了让余明路也给孟美景看看重伤的手掌的念头,并火速赶往长春院时,已然晚了。 吴氏在长春院门外哭天抢地,哭诉着孟十三是孟家的姑娘,孟美景则是孟家的一根草,大指孟老太太偏心偏得没门儿了,不仅不重罚伤人的孟十三,还费力气请余小太医来给孟十三看病,孟美景的手伤重成那样,却只请区区一个大夫! 如此厚待姐姐,忽视妹妹,乃是助长姐姐残害妹妹的风气! 一字字,一句句,直戳孟老太太的心窝肺管子。 气得孟老太太险些仰倒。 念及吴氏也是一颗慈母心,次孙女眼下的手也还在养伤,到底是娇娇女娘,受了那样重的伤,没有比亲娘在旁照料,更能缓解伤口疼痛的了,故而孟老太太再被继次媳气到手指发颤,到底没再将吴氏罚跪。 只下令,不准吴氏进长春院半步! 商氏在上房陪着婆母坐着说了会儿孟十三的病情,随后听得余明路已过府来给孟十三看诊,婆母又要亲自带着去佛堂,她还有许多庶务未处理,便没跟着去佛堂,而是回了泽辉院理事厅,继续忙手上的杂事。 待到她闻讯而至,远远听到吴氏哭闹的叫喊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景姐儿不是已经看过大夫了么,大夫都说好好养着便无碍了,你还在闹什么!”商氏边说边把吴氏往外拉,企图把吴氏就这么拉回善方院。 吴氏力气不如商氏,被商氏拉得踉跄了一下,嘴里仍嚷嚷道:“那大夫能和余小太医比么!一个天一个地!我也不求为了景姐儿,单单就请了余小太医来,可今早母亲为了那逆女,动用了父亲的名贴,这才请动余小太医进府!我求的也不多,就是想让余小太医顺道给我家景姐儿瞧瞧那被刺了个血洞的手,岂料母亲她也不成全我啊!” “话不是这样说,母亲也是听大夫说景姐儿的手无大碍了……” “怎么无大碍?那手还血肉模糊的!上药疼,换药疼,稍微动一下都疼,生生把景姐儿疼得直掉眼泪!大夫还说伤好后还会留疤,如若调养不慎,景姐儿的手废了也是大有可能!景姐儿的手这般伤重,母亲却听不见看不到,硬是把心偏到天边去了!” 第十六章 碧纱橱 商氏听得头疼,暗忖也非婆母偏心,如若婆母真偏心夭夭,以前也不会放任夭夭受尽欺凌不管。 说到底,夭夭得婆母重视到如此程度,还是因着夭夭得了殿下青睐。 景姐儿从前在殿下跟前晃的机会可多了,也没见殿下能对景姐儿多瞧一眼,甚至反让殿下对景姐儿有了厌恶之感,连声表妹都不肯出口。 夭夭就不一样,初初见面,便得殿下一声大表妹,多亲昵,这才是正经表兄妹能成就姻缘的正确走向。 这样明摆着的事儿,她就不信吴氏能想不明白。 偏就吴氏抓着景姐儿伤着的手不放,睁着眼说车轱辘话,转来绕去借着由头不肯撒手。 偏心,这府里头谁没有点儿偏心? 吴氏自己不还把心眼偏向自己亲生的景姐儿与康哥儿,这才生生逼得夭夭反击,拔簪重伤景姐儿么。 再者说了,公爹婆母的偏心,还不是为了孟府。 孟家若能再出一位太子妃,待殿下登基,孟家便能再出一位中宫,这是何等的荣耀,届时孟家何愁没有恩宠! 孟家好了,孟氏一族自然就好,他们两房不管为官不为官,都能得到好处,更别说夭夭名份上还可是吴氏的继女。 有一位中宫女儿,不管过去有多少嫌隙,往后的好处只有数不清道不尽! 这么点儿道理,多浅显,吴氏居然没想通,事到如今,还处处想压夭夭一头,为景姐儿出头。 也不是说为景姐儿出头不好,或不对。 作为母亲,这是好,也是对。 可吴氏也不想想,景姐儿自己争气么? 但凡景姐儿自己争点儿气,早一步入了殿下的眼,哪里还有夭夭什么事儿!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自己没本事。 就只会闹! 最终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受累! 商氏拉着吴氏往善方院回,一路上是好话歹话说尽,才勉强说服吴氏不要再闹,好好让景姐儿把手养好,方是正经。 余明路的药方子是真有用。 金乌西坠时分,孟十三的高热退了下去,宝珠金银给孟十三擦拭身体,又给换了另一套寝衣,睡得安安稳稳。 终于不再说胡话了。 宝珠金银齐齐松了口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余明路的医术实在高明,当真妙手回春,往后要是他给自家小姐调养身子,那体弱多病的小姐就有救了! 孟十三就是在她们对余明路一阵阵夸赞捧高中醒了过来。 四赏除了赏夏,其他三赏都已回到孟老太太身边侍候去了,刘妈妈叮嘱赏夏,孟十三一醒过来,第一时间就得回上房禀报,好让老太太放心。 故赏夏在问过孟十三可要吃点儿东西,孟十三点头,她便让宝珠金银照看好孟十三,她退出佛堂去取吃食。 宝珠金银连连点头应诺:“有劳夏姐姐!” 赏夏一出佛堂,没有立刻前往大厨房,而是先拐回上房,跟孟老太太禀了孟十三高热已退,人也已醒之后,才去大厨房取了小米粥、燕窝粥,还有参汤。 每一样的量都不多,只一小碗。 她想着她也拿不准大小姐的口味儿,既然大厨房里都有备着,便都拿上一些,大小姐尝一尝,哪一样更合口味儿,大小姐就吃哪一样。 如今老太太看重大小姐,她们这些底下的人,自然得跟着上心。 孟老太太一听孟十三好了,直赞余明路的医术甚佳,被吴氏气出来的怒火也跟着被转移:“佛堂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你去,把那边的碧纱橱收拾出来,那里面的拔步床最是宽敞舒适,让夭夭住进去,好好躺着,把病给养好了要紧。” 至于罚跪抄经之事,只能往后移,再说了。 刘妈妈听懂了:“老太太真是疼大小姐,老奴这就去安排。” 是故,孟十三刚在宝珠金银左右一人一口的服侍下,把温火慢炖熬得晶透的小米粥、营养美味滋阴养颜的燕窝粥各吃下半小碗,又吃下半小碗参汤之后,刘妈妈带着一顶软轿过来。 说明缘故之后,又是孟老太太之命,孟十三自是不会拒绝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由着刘妈妈安排,让一名健妇上前背起她。 背出佛堂,一下廊下石阶,未曾落地,赏夏先一步掀起轿帘,她直接被背进一顶软轿里。 软轿小小的,轿厢里只能坐一个人,是常用于内宅的小青篷软轿。 宝珠金银一出佛堂看到,俱是双眼一亮,越发觉得现在的小姐当真是被老太太疼进眼珠子里了。 赏夏则一脸淡然,嘴角含着笑,并不意外。 孟府的小姐,虽比不得金枝玉叶的公主,可也是东宫外家,太子殿下的表妹,老太爷又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从前大小姐是被忽略了,而今因殿下得到重视,诸如此类的娇养,那不过是刚刚开始。 余小太医,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搁在从前,莫说无人问津的大小姐,饶是二小姐,那也不曾有过太医的待遇。 “好好抬,莫要颠着大小姐,如若大小姐有个不适,唯你们是问!”刘妈妈肃着老脸警醒抬轿的两名健妇。 俩健妇是内宅专职抬软轿的,每每抬的都是女主子,或过府的娇客,身形手劲步伐,那都是有讲究的,也是她们早就干熟悉的活计,万万不能有错。 闻言齐齐应声:“妈妈放心,奴婢们定当抬得稳稳的。” 孟十三坐好之后,她们果然稳稳起轿,迈出的步伐,相当稳健。 佛堂就置于抱厦之内,抱厦与上房又仅隔着一条抄手游廊,与一个宝瓶门,一路抬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是孟十三高热刚退,吹不得风,病体发软没有力气,其实也不必用到软轿,不到百步的距离,走走就到了。 到了上房,软轿直接抬至庑廊石阶下,金银麻利地掀起轿帘,孟十三刚要下轿,方才背她出佛堂的健妇已然凑了上来,背过身微蹲,等着再背她进上房。 孟十三没有矫情,刚才都背过一回了,再背一回也没什么,再者她现在确实体弱,逞不了强。 二话不说,她又伏上健妇宽厚结实的背。 第十七章 很恰当 在这场病之前,她也是没有料到自己强撑着跪抄经书,到人定睡下,居然就直接病倒,一觉睡下去,直至翌日的掌灯时分方醒。 她在心中默默叹气儿,看来往后还是得量力而行,再不能逞强。 这具人身终归比不得她的原身,可经不起折腾,要千锤百炼,也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说。 健妇背着孟十三进明间,往左是孟老太太的寝屋,往右进次间,进到最里面,便是碧纱橱。 宝珠金银一路跟在后面。 刘妈妈赏夏则在前面引路,早一步进到碧纱橱。 孟老太太的吩咐一下,刘妈妈带着赏秋赏冬,并几个小丫鬟,亲自把空置许久的碧纱橱收拾出来,好在平日里虽是空置,却也每日晒扫抹擦,干净整齐得很。 孟十三住进来,仅需换上必需的起居用品,就是临时要熏上孟十三喜爱的桃花香有些匆促,只来得及把床铺被褥等床上之物熏好,其他物什还在赶制。 赏夏一进碧纱橱,直往拔步床,手脚甚快地把把床铺好,等刘妈妈引着健妇把孟十三背至床前,她已然铺好。 健妇转过身,轻轻把孟十三放下,宝珠金银一左一右扶住孟十三,侍候着孟十三重新躺下。 孟十三倒也不至于连这点儿力气也无,在用过粥与汤之后,更是恢复了不少精气神儿,力气也是有的,就是高热刚退,难免有些乏力。 自她醒过来,到被从佛堂移至此碧纱橱来,这一路她是看明白了。 不管是孟老太太她祖母,还是宝珠金银四赏,甚至是刘妈妈,无论是心里面,还只是表面,她们都十分忧心她,一门心思要把她侍候得手脚不得用,好似如此,她这病秧子就能康健壮实得跟孟美景一样。 罢,她们一片苦心,她也正好躲躲懒。 宝珠为她掖好被角,金银落下幔帐,她们才退出去。 刘妈妈把赏夏唤至次间,低声跟赏夏说了几句后,才出次间过明间,回到左边孟老太太跟前回禀去。 今儿孟老太太从一大早就一惊一乍,而后又被吴氏气得肝疼,得到孟十三热退人醒真已无大碍的信儿,让刘妈妈着手安排把孟十三移至碧纱橱养病之后,她自个儿已然熬不住,随后便由赏春侍候着回到寝屋歇下。 到底年岁大了,刘妈妈进屋时,她睡得正沉。 刘妈妈想了想,招手示意赏春跟她到屋外说话。 至屋外廊下,隔着帘子,刘妈妈压着声音道:“大小姐已然移到碧纱橱里,我看大小姐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吃得下喝得下,精神也算不错,就是大病初愈,还得将养。” 赏春没有插话,只点着头,她知道刘妈妈后面定然还有吩咐。 “老太太这一整日着实是累了,还没来得及吩咐到泽辉院那边跟大太太说一声,你现在去,跟大太太说大小姐搬至碧纱橱将养之事,而后再探探二太太是否还在闹。”刘妈妈果然往下就是吩咐了。 “好,这便去。”赏春应诺,转身走出庑廊。 赏春走后,刘妈妈掀帘进屋,到孟老太太跟前看了眼,见仍睡得沉,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室,在外间坐了下来,亲自守着。 商氏一得到孟十三人已醒过来的好消息,她是高兴得就笑了,再听赏春说孟十三因病被婆母免了惩罚,人也已被移出佛堂,搬到上房的碧纱橱里面住了,她的笑容略略僵住。 倒不是她看不得这样的结果。 只是她刚刚稳住吴氏,如若此消息传到吴氏耳里,那吴氏还不得到长春院门前再大闹一场! 赏春瞧出商氏脸上的异色,斟酌着问:“大太太可是觉得老太太的安排有所不妥?又或是因着二太太……” 言犹未尽。 商氏一下子就缓过神儿来,赏春是婆母身边最得边的大丫鬟,除了刘妈妈,赏春可是唯二可以代表老太太的上房大丫鬟,其斤两可重着呢。 “妥,怎会不妥!”对免去孟十三惩罚,好好养病之事,她是乐见其成,一万个觉得甚妥,“就是善方院那边大约有些麻烦,不过你让母亲放心,有我在,不妥也得妥。” 赏春听明白了,笑逐颜开道:“大太太英明,奴婢定当一字不差地转达老太太。” 孟十三醒后吃得下睡得着,商氏又揽下吴氏此麻烦,孟老太太睡一小觉醒后,听着刘妈妈与赏春的回禀,顿感老心甚慰。 继次媳糊涂,幸而长媳得用,且清明。 如若不然,她一把年纪了,可真经不起气。 最重要的是,长孙女能大好,她提了整日的一颗老心总算放下了。 孟天官当夜回后院知晓,除了对老妻于长孙女的安排觉得很恰当之外,对长媳也是称赞有加。 孟天官出身世族,年轻时不靠族荫谋官,而是苦读科考,金榜题名进的官场,当年可谓是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他本身才华横溢,内敛沉稳,又相貌堂堂,俊秀过人,娶得出身名门荥阳郑氏的孟老太太之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先后育有二子,皆为嫡出,不曾纳妾。 长子深得他真传,亦是苦读科考,凭着真才实学踏入仕途,此其中虽少不得他的一路相助,主要也是长子争气,而今不负他望,已是大魏钱袋子的正三品户部左侍郎,假以时日,必能入阁。 当然,此前提是,他先退阁,且东宫无恙。 如此孟家,在他退阁之后,长子能入阁为阁老,也是他衣钵有继。? 次子则……不提也罢。 他自来站得高看得远,更懂得水满则溢的道理,好事不能让他一人占全,故而二子中有一子得力,且是长子,他已知足,对次子的不着调也就宽容许多。 相应的,当年对挑选儿媳之事,老妻问过他,他也只提过一句:“长媳乃是宗妇,又是一府主母,除却人品性情要佳之外,也得有些脑子手段。次媳么,不必强求,能与二郎安然度日即可。” 老妻听他的,照着他所提的要求挑选,选中商氏为长媳,曾氏为次媳。 都不错。 第十八章 浅显理 后来曾氏在长孙女五岁时病逝,再娶继次媳,却是次子自己挑中的吴氏。 那时他与老妻只觉得次子是个闲人,文不成武不就,无甚本事,然有孟府在,短不了富贵,既是次子欢喜,吴氏又愿意,便也就成全了。 未曾想,到底非是老妻亲挑万选,吴氏的品性较之曾氏的品性,实乃天地之距。 听老妻说日间吴氏因着余小太医进府为长孙女诊脉,却未顺道为次孙女看伤手,而在长春院门口又哭又闹,俨然是市井泼妇行径,老妻顾着次孙女,便也没惩戒吴氏,由着商氏将吴氏劝回善方院。 他越发对次子没了期望。 要说时至今日,令他对次子能瞧得上眼之事,大抵就是给他生了能得殿下青睐的长孙女。 至于商氏,很好。 虽在从前对夭夭被苛待欺凌之事有所疏忽,到底他与老妻作为祖父母也同样疏忽了,而今长媳能揽下继次媳此不通情理,不顾孟府荣辱的内宅纷争,为老妻分忧,为孟家之荣耀长久计,即便长媳不算最聪明,也称不上很有脑子手段,他作为公爹,也是很满意了。 对商氏今次于夭夭之事上的各种处理,孟天官此公爹甚感满意,孟知度此丈夫也是同样甚感满意。 当晚便与商氏柔情蜜意了一番。 孟知年则在人定后方回的府,听闻吴氏日间闹的那一场,他是既怕母亲那边又要提溜他去上房责备,又不愿意被吴氏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索性躲个清静。 脚步一拐,又去了姜姨娘处。 当晚吴氏气得又把屋里刚摆上的物件大大小小摔了个遍。 孟美景也在自个屋里把身边的两大丫鬟折腾了个遍,砸得她们头脸都见了血,她却仍觉得不够出气儿,又将她们罚至屋外廊下长跪。 今儿一整日,孟府两房因着孟十三搬至碧纱橱养病,惩罚之事暂且搁置,心理上皆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晚间落衙回府的孟仁平府中发生之事后,心中更是略显微妙。 一边他觉得祖母此举实乃正确,一边又觉得为了孟家利益做得委实明显,二婶与二妹妹心中不平,虽有她们自身不好的原因,但也有一时间未能想透想明白,孟氏一族荣耀大于亲情血脉之故。 说到底,在王权富贵面前,纵然血脉相连,有时候也得低头,为权势利益让路。 孟仁平回到建丰院,用过晚膳,在自个儿院中小书房呆了会儿,终是起身往外走。 “公子,您这么晚了还要上哪儿?”候在小书房外的随从高远赶紧跟上,问了一句。 “去上房。”孟仁平心中有些不定,他想找大妹妹说说话。 旁人怎么想的,他并不怎么在意,然大妹妹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看待家人把她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他很想知道。 孟天官刚刚去看过孟十三,见长孙女睡得极熟,看一眼也就出来了,到明间坐下,与睡了一小觉之后精神不错的孟老太太说着话。 听到楚志禀说长孙来了,他顿了顿,便笑了:“让大公子进来。”?? “阿平这么晚了还来,可是有东宫之事要与你相商?”孟老太太瞬间想到李寿。 孟天官微微摇首:“倒也未必。” 孟仁平踏入明间,见到罗汉榻上左右坐着孟天官与孟老太太,他团团一礼:“祖父,祖母。” “夭夭尚在熟睡之中,你想见她,也就看看,却是说不了话的。”孟天官一句话道破长孙来的目的。 孟老太太恍悟:“你想问夭夭什么话?” 孟仁平来时,便没有想过要瞒二老,当下如实将心中所虑说了出来。 岂料二老听完皆是神色一肃,收起见到他的满面慈爱。 孟仁平一怔,不明所以道:“祖父祖母便不担心……” “夭夭若能想通,将自身与孟家的关系,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得透彻,那她将来若真有命定中宫的福分,当是她的造化。”孟天官示意孟仁平坐下。 孟仁平本没想安坐,他是想给祖父祖母问候一声后,便去碧纱橱看看大妹妹去的,经祖父如此一说,他又不得不坐下来。 看着长孙入座,孟天官方接着道:“出身皇族贵为金枝玉叶,自幼享尽荣华富贵,万民抬爱,当有朝一日需与他国和亲,公主也当义不容辞。” “享其惠,承其重,理所应当。” “身为高门贵女,亦然。” 孟老太太也是没有想到自来被寄予厚望的长孙,竟然连这一点儿都没看透:“这样浅显的道理,夭夭她该明白,你更应该早就明白。” 道理孟仁平都懂,只是真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难免于亲情与利益之间徘徊彷徨,想到大妹妹平安长至及笄不易,还要承受如此残酷的事实,他心中微微不忍。 继而想得有些多,亦不全。 “去,去看夭夭醒了没有。”孟天官觉得长孙想见孙长女,当面问一问,也不是坏事儿。 “是。”孟仁平起身。 赏夏在次间做绣活守着,见到孟仁平赶紧起身一礼:“大公子。” 孟仁平颔首,目不斜视地走过次间,踏进碧纱橱。 宝珠金银一听到赏夏问安孟仁平的声音,守在拔步床边的两人便先行走了出来,迎面见到孟仁平,齐齐一礼:“大公子。” “我来看夭夭,夭夭可还睡着?”孟仁平问道。 “小姐……” “大哥。” 宝珠刚想回答小姐尚还睡着,便让幔帐内的一声低唤打断了。 是孟十三的声音。 宝珠金银赶紧转身走回拔步床内,两人一人一边地勾起幔帐,露出床里面已坐起身靠着床板的孟十三。 金银拿了大迎枕塞在孟十三身后,让孟十三靠得更舒服些。 宝珠则轻声问道:“小姐醒了,可要喝水?” “好。” 倒来水喝过之后,孟十三将杯子递回给宝珠,与她们道:“我已无事儿,想和大哥说说话,你们到次间歇着,有事儿我自会喊你们。” “诺。” 宝珠金银三步两回首地退出碧纱橱。 这一幕把孟仁平看得笑了:“她们倒是很不放心你。” 第十九章 先擒王 “亏得她们不放心我,从小处处看顾我,诸事挡在我前头,如若不然,我只怕早就去见我亲娘了。”孟十三顺着孟仁平的这句打趣,不痛不痒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 孟仁平喉咙一梗,握拳举至嘴边,不自然地清起嗓子:“咳!” “大哥也风寒了?” “夭夭。” 孟仁平这一声唤得甚是无奈,孟十三却是缓缓笑了。 微露银齿,蛾眉弯弯,眼里仿佛星罗满布,将白得仿若透明的面容衬得有如朝阳,清新雅丽中病气尽无,怡然自得之中,生出一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劲儿,璀璨夺目。 教他看得呆了呆。 此时此刻,他方真真正正意识到,他并不了解眼前的大妹妹。 甚至是,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他们这一大家子,其实都从来不曾真正熟知大妹妹的脾性品行。 过去的十五年,他们连大妹妹的言行举止都知之甚少,更枉论了解。 无论是外表,还是品性,亦或眼前这份便是经历无数次大病初愈,屡屡在生死边缘踱步,却总能顽强地撑过来,然后以一副恬淡温和的面容,继续面对这个从小便对她不太友好的世间。 他们俱完全陌生。 且,单论相貌,大妹妹已胜二妹妹,再论品性,大妹妹也比二妹妹更适合更高的位置。 倘若非是拖着个病体,大妹妹纵然不嫁入东宫,不去争一争中宫的尊荣,凭着不管是天生自成,还是后天锤就,遇事就上,遇凌则反,以病体之躯生坚毅之志,随便嫁入哪一户高门,贵为宗妇亦绰绰有余。 孟仁平看呆的几息间,脑子里转瞬滑过许多想法、看法、感叹,他不得不承认,短短数日,已让他重新认识到他以往总把自己关在院门内的大妹妹,确实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到……如获重生。 是因着已及笄的缘故么? 毕竟今年开始,大妹妹是可以定亲嫁人了。 走出以往的龟居,大抵是想为自己争个锦绣良缘。 不然以二婶苛待大妹妹此十年,大妹妹若不出来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其姻缘虽说不至于让二婶成为一言堂,然在此前祖父祖母不在意,他父亲母亲视而不见,二叔又枉为人父的情况来看,结果定然是大妹妹不会嫁得如意。 姑娘家的一辈子,前十数年在娘家,后数十年在夫家,嫁得良人是顶顶重要之事。 大妹妹做出再惊天的大改变,也是情有可源,亦在情理之中。 “大哥想问什么,直说无妨。”孟十三在孟天官进碧纱橱来看她时,她其实就醒了,只是对于祖父,她没什么想要说的,便也继续睡着。 大堂兄前来,她却知道,大概是又有什么疑惑想问她。 孟仁平作为孟府未来掌权人,不管她服不服气,在这人世间,女娘的地位确实不如儿郎,力所能及之事亦远远不如儿郎方便。 她想要在人世立足,想要得到孟府的重视,为自己为身边的人争取更美好更舒适的日子,那么有些妥协,她该让步。 费心神儿获得李寿的青睐,不过是个开端。 是为了改善自身的劣境,亦是为了靠近当今太子的第一步棋。 天道轮回,万物为公,她为何会好好地被雷劈来人世,以妖魂占据孟良辰这具人身,定然是有缘由的。 可她一不知前因,二不知结果,作为大妖,如此不上不下,此为大忌。 她一定要找出原因,解决根源,脱离人身,回金陵老祖洞庙去,好好呆在自己的原形妖身里清修,方是正道。 而要靠近李寿,东宫外家孟府是道桥,眼前这位常伴储君之侧的大堂兄更是举足轻重的,拉近她与太子之间的距离的那条线。 她是妖,可也入过世,知晓人世中的女子,可不能不顾矜持地尽往男子身边凑,会被装进猪笼里沉入池塘的。 故而她要接近李寿,中间用作掩护的人事物,必不可少。 孟仁平,便是第一位掩体。 只有与这位大堂兄交好,互图身上的价值,反正孟家想让她拢住太子的心,她则想靠近李寿探清楚他与她被雷劈入世有何干系,正好互帮互助,各达目的。 至于她为何会觉得李寿能为她解开心中疑问,还得从初初她从宝珠金银那儿了解到孟家有位东宫外孙说起。 那会儿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屋子里与私库中的一大堆摆件又只能看不能变卖,她便起了借势的念头。 到底她也是混过官场的。 擒贼先擒王,孟府的王是她祖父孟天官,次之便是她祖母孟老太太。 这两个人最在意的是什么,便是这两个人的软肋。 她只要抓住软肋,得到他们最在意的,那她无疑便成功了。 也是气运,那日恰好李寿就在孟府之中,问清楚轩辕台与秋水湖的位置,她不顾宝珠金银的一腔忧虑,半是命令半是忽悠,让惧怕惊忧静坐轩辕台太子殿下的宝珠带她到秋水湖钓鱼。 以指钓鱼,是她在被雷劈入世成为孟良辰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再次入睡后做的梦中碎片。 那梦云飘雾绕,看不清拂不开,她只看到一块又一块的小碎片从她跟前飞过,任她怎么用力去看,用尽法子去抓,都无用。 醒后她只恍恍惚惚记得两个模糊的碎片。 以指钓鱼,是梦中的第二个碎片。 她原身乃是蛐蟮,以指钓鱼是本能,称不上本事,醒后虽疑惑,却也没多想,故到秋水湖后,她顾着肚腹空空,想也没想便做了。 如她所料,果然引得李寿的关注。 再往后,大堂兄带着李寿至园门,恰好看到她掌掴孟美景的场面,那会儿大堂兄引见,她行礼时,不经意间看到李寿一直垂落于侧的左掌心。 似乎,似乎有一颗红红的。 无意中的一瞥,看得不是很真切,她不是很确定。 直至孟美景再来招惹她的那日,发了狠要让孟美景得到教训,往后再不敢来欺她时,那会儿她再看到李寿,特意去看李寿的左掌心,终于让她看清了。 他左掌心姻缘线上,果然有颗红红的痣。 第二十章 送药材 宛若一点小小的朱砂。 而这,便是她在梦中看到的第一个碎片。 此碎片代表着什么,她不知道,她只下意识,几近本能地记下这颗掌心红痣。 第一回见李寿,以指钓鱼,利用奇异引得身为东宫的李寿注意到她,继而供她借势,震慑孟家所有忽视她的人,她也成功了,顺利搏到祖母、大伯母的眼前一亮。 第二回见李寿,确认他左手掌心姻缘线的红痣,确实与她梦中第一个碎片见到的掌心红痣一般无二,她内心方真真正正开始重视起李寿这位东宫太子。 梦中那些碎片,事关她被雷劈入世的因果,已然不是她要在人世过得顺心遂意那样简单,她得通过这些碎片,了解因果,知道因果,解决因果,才能重回洞庙,继续过她千年清修的懒散日子。 至于梦中碎片,目前只能看得清两个,她也不着急。 毕竟这是她莫名其妙成为孟良辰的第一个晚上,所梦到的两个碎片。 其中一个,还很明确地给了她指向。 那么接下来作为孟家女的日子,她定然可以继续梦到那些碎片,在梦中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尽数看得一清二楚,继而将它们的由来探索厘清。 孟仁平过来长春院时,便是戌时。 此刻戌时过半,他看着靠坐于床板上的孟十三,对于孟十三的聪慧与直言,他心下烫贴,温和地笑了笑。 自家人,自当如此直来直往。 大妹妹能对他有什么说什么,而非打机锋拐抹角,他很高兴。 “夭夭,大哥想知道你对殿下是什么看法。”他亦直言。 孟十三不意外孟仁平想问的便是这个:“殿下相貌上乘,品性上乘,识人辨物亦上乘。且,颇维护夭夭,夭夭感激不尽。” 毫不吝啬地夸了一通,亦毫不作伪地表达出她的识好歹。 当然,最后一句方是她回答的重点。 倘若李寿不落她的套,成功被她引得注意到她,更进一步于言辞之间维护着她,他长何等模样是何种德行,有无识人之明辨物之能,都不会得到她的感激。 孟十三说得坦白实诚,孟仁平自认这是妹妹对兄长的毫无防备,自是直抒己感,当下他点头道:“虽尚未知晓殿下对你是什么想法,但你对殿下的看法,大哥赞同。殿下之才华,殿下之能耐,与得天独厚的风姿,当得冠绝当世。” 孟十三微微挑眉,不想大堂兄对李寿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才华能耐的,她尚且未有机会了解,不过以李寿那张脸,及身形体态么,即使是她历经千年阅人无数,也确为上上之选。 故她也点头表示赞同:“大哥说得是。” 来时孟仁平心中的问题那是绵绵不断,到了先与祖父祖母交谈了两句,再和大妹妹一问一答说了这几句,他突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 殿下与夭夭有无进展,此刻说什么,皆为时尚早。 作为孟家女,生来富贵,然夭夭与景姐儿不同,她幼时失恃,受尽委屈,一路拖着大病小病长大,而今反击,雷霆出手,也不过是为了往后能有好的日子。 他们从殿下待夭夭的不同之中,想到了许多,夭夭既然已经当着他的面,承认引得殿下的注意,乃是她所为。 那么这后面代表着什么,他不说,夭夭自当也该明白。 “作为孟家女,并不容易。”千言万语,终只是化为这一句。 “大哥放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夭夭懂得。”孟家好,她才能好,孟十三懂。 “懂,就好。” “此后,夭夭尚需大哥指点。” 孟仁平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孟十三在主动同他示好:“有何事儿,尽管差人到前院寻大哥。” “多谢大哥。”孟十三又笑了,为初步达成共识感到高兴。 孟仁平看着孟十三真心开怀的笑容,不由也跟着弯弯了嘴角,起身道:“时候不早,你尚大病初愈,早点儿睡。” 皇宫,外朝协和门以东,文华殿。 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歇山顶,顶覆黄琉璃瓦,此时明间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只开了中间两扇,殿前月台站着一抹身影。 身影修长,玉冠绾就的发髻一丝不苟,侧脸俊逸,颇为子都之美,他下巴微抬,仰望着夜幕之上的那一轮弯月,与伴其左右前后的璀璨星光。 神情专注。 月台前有甬道直通文华门,大门进来一个人,脚步沉稳,步伐颇快,很快到身影跟前:“殿下。” “如何?”李寿微敛眸色。 季宽禀道:“余小太医去了孟府一趟,至此时,孟大小姐已然退热,清醒后吃得下喝得下睡得香,已无大碍。” 李寿顿了顿:“可还呆在佛堂?” “已移出佛堂,孟老夫人下的令,移至孟老夫人所居上房的碧纱橱,言道孟大小姐需将养些时日。”有孟仁平在,季宽被李寿指派去打听孟十三的近况,那是打听得事无巨细,“至于重伤孟二小姐之事,惩罚仍在,只是往后推了。” 至于推至几时,这个说不好。 也指不定推着推着,有眼前这位的干预,索性给推没了。? 李寿很满意这个结果,要不然以大表妹那身娇体弱的身板,不等他找她问问他梦中所梦之人与她有无干系,怕就要缠绵病榻,岌岌可危。 他往后摆手。 侍立于殿门一侧廊下的东宫内侍常青赶紧上前:“殿下。” “明日去开孤的私库,挑选一些调养滋补的上好药材,送至孟府,就说是孤给大表妹将养身子之用。”李寿轻声缓道,却是语不惊人不罢休。 常青呆在原地。 他听到什么? 殿下要送药材给孟家大小姐? 殿下还喊孟大小姐为大表妹! 以往莫说殿下这般亲近哪一位贵女,便是多看一眼都不曾的! 季宽却只讶了讶,便恢复正常。 好歹他已被派去亲自了解过孟十三的近况,知晓他们这位殿下是真的对孟大小姐上了心,这会儿再听到殿下要开私库送补品去孟府,颇适应良好。 第二十一章 她与她 春心萌动,主动,热情,明明白白地表达,他虽未娶妻,却也年少慕艾过,般般举止,实属正常。 见常青惊到忘了应答,季宽在心里啧啧两声。 也是巧,那两回殿下到孟府遇到孟大小姐,恰逢常青都被殿下令去办别的事儿,故而未曾当面见识殿下待孟十三的宽容与偏颇。 如此,倒也怨不得常青大惊小怪。 “嗯?”李寿微微侧过身,斜了呆滞的常青一眼。 常青顿时惊醒过来,领命道:“诺!” 李寿这才回眸与季宽说:“快要人定了,你且出宫去,免得宫门落钥,你又得跟孤在东宫挤一晚。” “诺。”今晚东宫非是季宽当值,若非要回来禀报孟十三的近况,他这会儿该是呆在自个儿府院中。 李寿睃了眼即时转身要走的季宽:“不是你想的那样。” 作为太子,按例该有四名伴读。 他则宁缺毋滥,选来择去只两名伴读,一为孟仁平,一为眼前的季宽。 他们了解他有多少,他不知道,然他了解他们,却是不少。 是故这会儿季宽看看常青又看看他,看来看去在想什么,他一眼便知这厮的内心又在万马奔腾了,为免徒增麻烦,他不得不先开口制止。 “卑职什么也没想。”季宽一本正经地否道。 “最好。”李寿言罢,施施然带着常青走了。 季宽丝毫不悚,目送着李寿离开文华殿往东宫回,直至看不到身影,他方慢悠悠地转身出月台,沿着甬道出文华门,出宫去。 常青提着宫灯走在侧前,为李寿照亮回东宫的路,半点儿也不敢打扰从刚才就一脸沉思的太子殿下。 李寿自小被立为太子,稍稍晓事,除了读书,便时常被他父皇召到文华殿坐着听政,如此已有好些年头。 明年及冠,宗帝便会为他选定太子妃,迎娶一位贵女成为他的妻子,于文华殿也不再仅仅是听政,而得开始摄事。 及冠,取字,成亲,代表着身为储君的他,是时候该为父皇排忧,为百姓解难,担起一些江山社稷之责。 今晚于文华殿独坐得有些晚,是今日听到的政事之中,有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后来想通了,却又被解决之法难住。 这让李寿深深体会到,宗帝曾言的,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 如无意外,他是储君,将来便是皇帝,他的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他承着大魏社稷的重担,皇后也将负有母仪天下的重任。 如此之下,他更明白了父皇说过的,他的太子妃人选事关重大,非是他一人之事,而是天下之事,不能由着他喜好而定。 他身为储君,是父皇的期望,亦是万民的希望,更将是文武百官尽心辅佐的下一任皇帝,他的太子妃,当是东宫的女主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将是为他稳固后宫,令他无后顾之忧的中宫之后。 他早早懂得,身为太子,注定了他的姻缘不可能简单,甚至复杂到多方势力的揉和制衡。 故而虽是他娶亲,是他人生中的大事儿,实则对妻子的人选,他没什么想法,也未曾有过期待。 即使长期做着那个梦。 梦到那个他有着清晰的认知,清楚地知道她是他的太子妃,却始终看不清脸庞,他也没多大的好奇心。 直至……遇到她。 孟良辰。 她做着与他梦中场景毫无二致之事,他想过或许她就是梦中的她,就是他的太子妃,然转念想到她的病弱,又深觉不可能。 父皇不可能让一个身娇体弱,连能否顺利绵延皇嗣都得不到保证的豪门贵女,成为他的太子妃,成为未来的中宫。 然目前为止,孟良辰是他见过的唯一能以指钓鱼的女娘。 以指钓鱼,他不是没有试过。 初初做这样的梦,梦到此场景时,他不过十岁,醒来之后,他便让东宫的宫人试过,试了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均失败告终。 有一回被他长姐见到,长姐还指着他笑,说要去告诉父皇,他整日不是读书便是听政,都读成呆子听成傻子了。 长姐有无真去同父皇说,他没深究,只知道那时的他,确实是有些呆傻。 却未曾想,九年之后,他竟然能在孟府后院秋水湖边,亲眼目睹到梦中的场景。 从那之后,李寿便知道,他到底是呆是傻,还是梦中场景皆为真,等诸多问题,他的大表妹或能为他解惑。 回到东宫不久,李寿便安寝了。 梦到梦中的她,并非时时有,有时能日日梦到,有时却要接连数月都梦不到分毫。 不过,从做这样的梦开始,已有九年之久,梦中的场景,他记得清楚,全部数下来,足有数十个场景之多。 许久未再梦到新的场景了,他想着今晚睡下,看能不能梦到。 平生第一次,这是李寿闭上双眼之前,希望能再梦到有关梦中的她的新场景。 他想了解梦中的她,也想了解现实中的大表妹,想知道她与她,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他更要弄明白他为何会做这些梦,又为何与普通的梦不同,且其中多有与以指钓鱼一般,现实当中不可能实现的离奇怪异。 翌日一早,孟天官、孟知度、孟仁平三人刚刚出孟府,各自上衙点卯,常青便带着几个小内侍,拉着一车的药材进了孟府。 孟老太太笑得合不上嘴,心说都无需长孙再去探太子外孙的心意了,夭夭一病,殿下便送来满车的补品,这般上心,又如此关怀,殿下待夭夭何止不一般。 商氏也是高兴得拼命按住眼尾,就怕笑得太过,眼尾的笑纹又要增上两条。 吴氏则在李寿此番明晃晃偏袒孟十三的举动中,既是恼恨又是不甘,却又不得不暗自骂道孟十三运道佳,拖着个病殃殃的身子,凭着那张迷惑人的脸,竟就得到了东宫的抬爱。 至此,她才有些看明白,缓过劲儿来。 想起先时商氏与她说的那些话,字里行间可不就是在点醒她,今时的继女已不同往日,再不是任她磋磨的小可怜,而是—— 第二十二章 想做甚 一朝龙门跃,得了殿下的青眼,自此水涨船高! 莫说是她与景姐儿,连丈夫都在那日被公爹喊到外书房去一趟后,回来便同她说,往后夭夭的一切事宜,包括亲事,都不必她插手,甚至是丈夫,都再无资格横加干涉。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她这个继女彻底翻身了! 而在今日之前,她却还在因着景姐儿的伤手,处处想再抓继女的小辫子,想再折磨欺压继女,想给继女一个好看。 吴氏坐回椅座里,端起手边桌面的茶碗,慢慢喝了一口。 茶有些凉了,入口微涩。 “太太,太太,不好了!”汪妈妈着急忙慌地进屋,“二小姐听到太子殿下给大小姐送来一车的药材,给大小姐滋补静养用的,气得二小姐又把满屋子的瓷瓶摔了一通,一不小心踩空,把刚刚上好药包扎好的左手又给摔着了,这会儿正流着血,二小姐疼得快要背过气儿去了!” 吴氏霍然起身:“那还不快去请大夫!” “诶诶!”汪妈妈转身快步出屋。 “这个不争气的!”吴氏一想到自己闺女跟继女的际遇天差地别,心口的火就怎么也灭不下去。 来到绾菲院,吴氏远远转入折廊,便听到从孟美景寝屋里传出来的阵阵哭嚎声,她听得既心疼又头疼,走得更快了。 “母亲!她孟良辰凭什么!”孟美景一见吴氏踏进她寝屋,若非有一旁有如意还按着她的手,给她的伤手重新上药包扎,靠坐在外间罗汉榻上的她准得跳起来。 “就凭她孟良辰能得殿下的青眼!”吴氏本来并不想说打击闺女的话,但一走近看到踏脚板上那堆染血的白布条,她顿时觉得自己该狠狠心,让闺女认清事实。 孟美景果然被堵得瞬间哑火,怔怔地看着吴氏,眼泪慢慢就流了下来。 “景姐儿,你还小,才十岁,咱们不着急,好儿郎多得是,待你及笄,母亲一定给你相个顶顶好的郎君。”如今想起来,吴氏也说不清闺女到底是从何时起,喜欢追在太子后面跑的,自此一颗爱慕之心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闺女年岁尚小,还能扭过来。 “再好,也比不上殿下。”孟美景抬起右手,抹掉脸上的眼泪,“母亲也不必把话说得太早,孟良辰现在只是让殿下看到她而已,能不能成为太子妃,还早着。” 吴氏点点头,她并非是在安慰孟美景,而是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这个继女或许是有什么长处入了殿下的眼,但继女那病弱的身子,完全不具备成为东宫女主人的条件。 “我要好好地把手养好,殿下再来……” “景姐儿。” “母亲也说我还小,那等我再长大些,或许殿下就能看到我了!” 见吴氏还想劝她,孟美景撇过脸去:“母亲也别再劝我,孟良辰她能做到的事儿,凭什么我就做不到?明明大我五岁,却就高我一点点儿,还面黄肌瘦跟搓衣板似的,真不知殿下是看上她哪一处!” “这才是她的本事。”吴氏由衷感叹。 孟美景脸色越发难看,哼声道:“母亲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景姐儿,你大伯母说得对,夭夭现在正得脸,咱们还是少惹她为妙,现在连你父亲,都被你祖父勒令,不准再插手夭夭的所有事情。”吴氏见孟美景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父亲亲口与母亲说的。” 孟美景从小就以欺负孟良辰为乐,闲了闷了便得去打骂孟良辰一番逗趣。 在她眼里心里,孟良辰就是她们二房眼底下的一只狸奴,想饿两顿就饿两顿,想踢一脚就踢一脚,孟良辰再不服气,再我见犹怜地哭成河,也得不到父亲的半分怜惜半丝父爱。 因着二房有她母亲管着,父亲诸事都听母亲的,孟良辰走不出二房,便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她低头,看着被如意重新上药包扎好的左手掌心。 或许,或许正因如此,孟良辰一发狠,才会选择她的手掌心来刺。 孟美景想罢自己愣了愣,随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左手猛地从如意手里抽出来。 如意正在打最后的结,被孟美景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她也被吓到了:“小姐,您小心些。” 吴氏也说孟美景:“这才刚包扎好,你可别再磕着碰着,省得又疼得你哭鼻子。” “不可能。”孟美景恍恍惚惚,孟良辰不可能知道她一直想把她捏在手心里。 午后,阳光明媚,春风正好。 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的孟十三,用过午膳之后精神饱满,只身体仍有些病后的疲软,却也不想再躺在床上。 喝过赏夏亲手在长春院小厨房细火慢炖的补汤,她便躲在廊下避着日头,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被,双手互叠搁在肚子上。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金银在庑廊石阶下弄着小红炉,正在煮茶。 宝珠则还在泰辰院,点收那车药材,一一妥善安排进孟十三的私库。 “小姐,您说老太太将殿下送来的那些药材,都通通搬进咱们泰辰院,现在用的吃的都是老太太这长春院私库里头的,老太爷知道也不反对,这是为何啊?”金银在厨艺方面很有天赋,几近是一听就懂一教就会,至于其他,她素来不如宝珠的脑子转得快。 是故想不通的事儿就多。 往常都是她不懂的问宝珠,宝珠就会解释给她听。 眼下宝珠不在,小姐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不会再动不动就掉金豆子了,她这才敢这般随意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根须相连,哪怕我这条须脆弱易断,也还是孟家深扎地底,万千根须中的一条。”孟十三仰躺着,素着一张小脸,望着廊外晴朗的天空,慢条斯理地回道。 金银想了会儿根和须,没想明白,过了片刻没再纠结,又问别的:“殿下待小姐如此之好,小姐觉得殿下是想做甚?” 想做甚? 问得好。 孟十三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坐起来掀开薄被,起身步下石阶。 小红炉两边有两张绣墩,一张金银坐着,另一张空着,她走近坐下。 第二十三章 揽筹码 “你觉得殿下是想做甚?”她兴味盎然地反问。 “奴婢不知。”金银摇头。 孟十三笑,笑意未达眼底。 “小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金银觉得这样的小姐有些可怕,不由想起宝珠同她描述过的,小姐用金簪狠刺二小姐左手的那个她未能亲眼目睹的场面。 “没错。”孟十三收起身上的冷意,她不该吓到身边不含任何目的,只一心对她好的两个丫鬟。 她也从来不觉得李寿待她的不同,是真的一眼就相中了她。 他言语间维护她,又亲昵地喊她大表妹,无形中与她拉近关系,这是初初见面的时候。 第二回,明明见到她行凶,尽管非是她的错,可姐妹相残确为内宅大忌,家和万事兴,他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他却还是维护了她,还这般大张旗鼓地给她送来一车补品药材。 她特意引得他的注意,她是有她的目的。 倘若说他这般配合步步入瓮,没有除了柔情蜜意之外的想法,她可不信。 只是她没想到,相较起更能办事儿,胆子也更大的宝珠,都没想到这一层,反倒是胆儿小,脑子也不大会转的金银,能生出这样的疑问来,而非让纯粹的喜悦冲昏头脑。 “小姐,您喝茶。”金银用茶托端起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汤,递至沉思的孟十三跟前。 孟十三接过喝了一口:“太平猴魁,不错。是祖母让赏夏拿过来的?” 金银不懂茶,但确实是孟十三所说的太平猴魁:“是夏姐姐拿过来的,不过不是老太太让的。是宝珠在清点殿下给小姐送来的那车药材里,发现里面有好几罐茶叶,正巧夏姐姐过去问需不需帮忙,宝珠不需要夏姐姐帮忙清点,便让夏姐姐帮着拿那几罐茶叶过来,说让奴婢给小姐煮茶喝。” 又是李寿给的。 孟十三突然不想喝了。 她虽是有她的目的,这才故意引他关注到她,他如此大献殷勤,定然更有他的目的。 非奸即盗,看来下回遇到他,不管说话还是办事儿,她都得打起十分的精神。 她问:“还有什么茶?” “除了太平猴魁,还有碧螺春、云雾、峨蕊、玉露、黄芽、雨花,此外还有花茶、茶砖。”金银详细地回道,“奴婢不懂这些茶叶的好坏,但夏姐姐送过来的时候说过,都是每年各府州县上贡的好茶,量都不多,皆为极品。” “把这些茶叶都收起来,别煮了。”她吩咐道。 金银听得茫然,明明上一息才夸茶汤不错的,下一息便要她收起来别煮了,虽不明所以,却也应诺照做。 孟老太太听赏夏回禀孟十三把李寿赏赐的茶贡给收起来了,问道:“这是不喜?” “奴婢听金银说,一开始喝,大小姐是说不错的。”赏夏不敢乱论孟十三喜不喜李寿所送的茶叶,只如实照搬从金银那儿听来的经过,“而后听金银说,是殿下送来的那车药材里,跟着一起来的贡茶,大小姐才没再喝,并让收起来,别煮了。” “好好侍候大小姐,有何需要的,只管拿。”孟老太太没有再深究,只微微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儿。 看来长孙女对殿下,并无思慕之心。 赏夏退出屋子,放下湘妃竹编就的帘子,悄悄与候在廊下的赏春咬耳朵:“你说,大小姐这是何意?” “不管何意,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听主子吩咐就是。”赏春自来是四赏之首,年纪最大,性情最沉稳,办事儿也最牢靠。 赏夏想想也是,遂把赏春拉离门口,至一旁笑嘻嘻地打趣:“听说老太太要给姐姐婚配了,不知是府里的,还是府外的?” 赏春闻言一怔,她已经双十了,这个年纪是该嫁人了,如若不然,只怕要当老姑娘,可她着实也不想嫁,摇摇头:“不晓得。” “看你的样子,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赏夏很敏锐地感觉到赏春的情绪低落,不禁关心起来。 她也十八了,待赏春出嫁,也差不多轮到她,都是上房的大丫鬟,且是个个样貌出色的四赏之一,她对嫁人还是有憧憬的。 “没有不高兴,就是……就是我也没什么主意,全由老太太作主罢。”赏春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跟老太太说,她能不能不嫁人,一辈子在长春院侍候。 即使往后不能再待在上房,到院里的其他地方干活,只要能给她个容身之所,她也知足。 赏夏想想也是,轮到她,她也没什么主意,遂不再多问。 屋里刘妈妈一直随侍在侧,赏夏回禀的,她尽听到了,也和赏夏一样,有着同样的疑问。 只是孟老太太闭着眼捻着佛珠,她不敢扰了老太太的静坐,只能把疑问吞回肚子里去。 吴氏一消停,孟美景也想通了不再闹,一心要把伤手先养好再说,孟知年是个不理事儿不知事儿的,如此二房倒彻底平静下来,反倒是大房,商氏因着要给孟十三挑选泰辰院的管事妈妈,都快把脑子给转晕乎了。 孟十三悠哉游哉地在上房静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儿,自然不晓得长春院之外大房和二房的变化,然则从那日收起贡茶之举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太被动了。 即便身娇体弱,也不能只顾着将养。 不然不管李寿有何目的,是否会与她的目的相悖,若当真要她嫁入东宫,成为李寿的太子妃,光想上那么一想,她就无法接受。 莫说她非是真正的孟良辰,饶是真正的孟良辰,怕也是不想嫁给一个未来将三宫六院的郎君。 她脑壳又不是坏掉了,作何去跟三千女子共享一个夫君。 既然她不愿,孟家却有此打算,那她便得为自己揽多些筹码。 而要有足以相抗衡成为太子妃的筹码,其根源还在东宫,在李寿身上。 换言之,她既要表现出即使不成为太子妃,也有能让孟家不敢轻视她的谋算能力,更要让李寿知道,若她非心甘情愿嫁入东宫,那她不但不会成为他的助力,反而会是他登基成为九五之尊的绊脚石。 而偏偏的,他还除不掉她。 第二十四章 桃花宴 她要他因她手中的筹码有所顾忌。 如此有了顾忌,她方有与他平视的机会,她才能真正做自己的主。 而这些的前提,她得有自己的人手。 孟十三边伸着左手让余明路给她诊脉,边出神儿地想折,看如何才能拥有得力的心腹。 她记得,二十年前她入世,在人世待了数年。 诚然在那数年里,她有个际遇。 而今,过了十数年,也不知那个身份还能不能用。 倘若还能用,自当能解她眼下之难。 看来她得找机会出府一趟。 余明路略略抬眼,看了看神游天外的孟十三,低眸继续诊脉,诊完指离隔着冰肌的纱帕。 “如何?”孟老太太在旁坐等着,见状忙问道。 余明路当医者久了,很懂得跟病患和家属沟通,并未说一大堆令人听不懂的医理药理,只简言意赅地说道:“是药三分毒,大小姐的身子,乃自幼孱弱,又大小病不断,几近是在药罐里长大的。调养是要调养,却不可一日而就,需徐徐图之,慢慢滋补,平日里也需常出来走走,不可避于一隅,终日自困。” 以药入膳,调理滋补,最是恰当。 锻炼辅之,强身建体,方是根本。 孟老太太全听余明路的,孟十三自然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医术这方面,是她千余载来,最拿着无可奈何之事。 看不懂学不会,又事关人命,她不能在凡人身上试验,又舍不得自己尝百草。 若说孟十三作为大妖,还有什么是她不会,且永远不可能会的,便是此妙手回春之术。 有了余明路的诊断,写了医案列了方子,孟十三在长春院上房碧纱橱调养的日子,正式开启。 每日三餐,以药材入膳食烹饪为主,外加各种时令菜蔬瓜果,有时孟十三吃腻了不想吃,金银便拿去辗成汁液,做成菜汁果汁端给孟十三食用。 到底是一片十成十为她好的忠心,味道也还不错,看在金银辛辛苦苦的份上,她再腻,也只能一灌而下。 除此,孟十三也不再睡懒觉,每日早食过后,准得被宝珠拉到花园里转个两圈,然后是三圈、五圈,循序渐进的,把她的身体慢慢锻炼起来。 以达到余明路所言的不可自困的效果。 大半个月过去,转眼间来到三月的尾巴。 孟美景的伤手已然结疤,每日到长春院给孟老太太请安之际,总得打探一番孟十三在做什么。 孟老太太知她心思,提醒她道:“夭夭是你阿姐,你既是每日来总要问上一句,当真乃妹妹关心姐姐,此为大善。倘若不是……” 言犹未尽,她淡淡地瞥了眼立在榻前问安的次孙女。 孟美景年纪虽只十岁,可她自小活泼好动,外向娇媚,很会察言观色,孟老太太此言何意,她听得出来:“是真的!” 又认真乖巧地解释道:“颜华郡主那边月底就要办桃花宴了,往年阿姐身子弱,四季赏花宴承办的时候,都遇到阿姐生病,无法赴宴。靖王府的贴子素来是孙女儿接的,也素来只孙女儿一人赴宴。孙女儿近来听祖母说,阿姐的病已大好,身子也康健许多,就想着来问问阿姐,看阿姐要不要参加月底颜华郡主的桃花宴。” 京城闺阁中的宴席,花样诸多繁多。 其中最有名儿的宴会,却是以四季为代表的赏花宴。 因着其承办主人,乃是靖王府的颜华郡主李照沁。 春季桃花,夏季荷花,秋季菊花,冬季梅花,每年的每一季,李照沁都会在靖王府后花园承办一场,一般都在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至于哪一日,每年俱不相同。 今年的桃花宴是在三月二十七。 恰恰是月底,就在后日。 孟府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儿郎满七岁便要搬出后宅,到前院分院而居,女娘也是在这个年纪分得院落。 孟美景八岁开始收到李照沁的赏花贴子,每每都去,风雨无阻,纵然她实则并不懂得如何赏花,可赏花宴自来也非是单纯地赏花。 正如京城贵女圈里,各种花会诗会游园会,甚至是外出踏青秋游,除了玩乐之外,更多的则是结交,为将来各自出阁后在夫家,力所能及地互帮互助。 当然,有好的一面,自也有坏的一面。 踩低捧高,拉派结团,其中以文官武官女眷的分化,尤为严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谁教文官看不上武官粗鲁,武官极嫌弃文官迂腐呢,当朝大风气如此,小风气落到各自的家眷里,那也是泾渭分明。 孟老太太听到孙女儿的这番言语,想到京城贵女圈中的宴会,自来是待嫁女娘互相结识诚交的最佳渠道,也想到长孙女若有朝一日真能成为太子妃,与宗室皇亲、权贵世族的后宅女眷,少不得人情往来。 倘若往来得当,何尝不是一种于夫家有益的助力。 退一万步讲,长孙女即便不嫁入东宫,嫁入与孟府门庭相当的高门,这些结交亦不可少。 次孙女能在这个时候想到长孙女,并时时来问候,提醒长孙女参宴之事,不管是真心还是表面,孟老太太都感到心慰。 自从得知孟美景暗下没少欺凌孟十三,孟十三方以狠辣之势重伤孟美景左手,孟老太太便知晓长孙女与次孙女这对姐妹,纵然乃是一房的亲姐妹,往后大抵也是情分薄如劣纸。 她也没期望姐妹俩将来能互相扶持,只盼着孟府昌盛绵延,不管她们往后嫁往何处,都能得到孟府的照料,都能以孟府作为后盾,在夫家过着顺心遂意的日子。 如此一来,长子与长孙的前程,便显得万分重要。 而这些,都与她那作为东宫的太子外孙息息相关。 “景姐儿,祖母很高兴你能这样想,并这样做。”孟老太太赏罚分明,也从不吝啬夸赞,肃着的老脸缓缓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来。 孟美景明媚一笑,上前坐到孟老太太身边去,挽着孟老太太的胳膊,依偎着孟老太太撒娇:“祖母,以前都是孙女儿的错,只要阿姐能原谅孙女儿,从今往后,孙女儿一定好好跟阿姐相处。就怕……” 第二十五章 会死人 她茫然又害怕地抬脸:“就怕阿姐不肯原谅孙女儿。” “不会的。”孟老太太轻拍两下孟美景的手,“夭夭体弱多病,从来都是避在院中屋里,接触的人不多,此番若去赴颜华郡主的桃花宴,还需你多多提点你阿姐。” “那是自然,都是孙女儿应当做的。”孟美景笑容灿烂地大包大揽。 “好。”孟老太太更满意了,觉得次孙女虽有不好的地方,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坏掉的品性还是可以纠正过来的。 孟十三得到赏夏过来问她要不要参加赏花宴时,她正在百无聊赖地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出府,如此李照沁的桃花宴,倒成了她的及时雨。 无不应下。 孟老太太得到赏夏回禀,心中为长孙女终于踏出第一步而感到开怀,又略略不太放心身子刚好些的长孙女参宴太过劳累,更担心长孙女在桃花宴上遭到排挤,于长孙女孱弱的身体不利。 一时之间,竟是担忧更多些。 孟美景这边却是开怀得很。 孟家大小姐在坊间的名声,可是病弱得阖京皆知,到时候要出什么意外,可真是半分也不奇怪,届时她只需要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便能撇开没看顾好长姐的责任。 她是越想越开心,越发期待起后日的桃花宴。 孟十三也很期待后日的桃花宴,待今次光明正大地踏出府门,再到靖王府参宴找机会提前开溜,她便有机会去找回旧日的身份,看能否得到一些助力。 两日后,孟美景用过早食,便来到上房,等着孟十三与她一同去赴宴。 孟老太太再三叮嘱:“你身子弱,到靖王府后,莫与人冲撞。颜华郡主与一众贵女,你皆陌生,由景姐儿给你引见,礼数切要周全。” 想到长孙女未簪刺次孙女前的那一回落水,又补上一句:“河边湖边池塘边,但凡有水之处,莫要靠近。” “是,祖母。”孟十三暗道她祖母这是把她当成三岁孩童了,若换成真正的孟良辰,那确实犹如三岁孩童,可她又不是原主,哪里是一张白纸。 何况,以孟美景那一肚子坏水,这些叮嘱再反反复复说道,又有何用。 孟老太太转过头来交代孟美景道:“到靖王府,务必时刻带着你阿姐,倘若夭夭有个不慎之处,你在近处,尚有挽回补救之机。出门在外,姐妹俩自当相互照应,到底两笔写不出一个孟字,可知?” “知道了,祖母!”孟美景活泼的声音当真悦耳如莺啼。 引得孟十三看了她一眼。 孟美景被看这一眼,蓦地想起簪刺事件,在孟老太太跟前扮作乖巧的神色一僵,悄悄握紧了左手。 好在孟老太太这会儿嘱咐完她,已转过去又拉着孟十三的手说话,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长这么大,你还是头回出门赴宴,按理来说,该是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妹俩去最佳,不过颜华郡主的赏花宴,自来只闺阁女娘参加,你母亲去不得。”孟老太太此言不无含着试探。 孟十三不动声色地接下道:“诸事都有头一回,孙女儿不惧,再者还有二妹陪着,孙女儿心里更是有底,祖母就放心。你说是不是,二妹?” 忽然好好的转过来点她,孟美景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回道:“自然是的,阿姐。” 孟老太太看着至少表面和睦的姐妹二人,微笑着点头:“如此便好。” 出了长春院,姐妹俩直出府门。 府门外已有一辆桐木大车等着,车夫已摆好脚凳,见到姐妹二人,低头行礼:“大小姐,二小姐。” 孟美景几步上前,刚想上车,便让身后的一声咳嗽给咳住了。 “咳。”孟十三面无表情地清着嗓子。 孟美景原已踏上脚凳的右脚顿了顿,慢慢放回地面,有些不忿地往侧面让了让。 吉祥头脸上的伤早已结疤,只留下淡粉色的痕印,今日原是由如意跟着孟美景赴宴,但以往两年的赏花宴都是吉祥跟着,熟知宴会流程,及王府各处忌讳。 今年的桃花宴又比以往多了一个孟十三,孟美景怕如意未曾与她参加过赏花宴,会出错生意外,便还是带着吉祥出门,反正吉祥那痕印不仔细看,已然看不出来。 一个丫鬟而已,也不会有谁在意,不妨事儿。 故此番赴宴,还是吉祥跟着到靖王府。 此刻见孟美景竟在孟十三一声咳嗽之下,便退让开来,直教吉祥看直了眼,心中对孟十三越发悚惧。 宝珠却是双眼晶亮,小姐威武! 孟美景让出位置,孟十三缓步来到脚凳前,由着宝珠搀扶着她,踏上脚凳上了大车,进入车厢。 车厢宽敞,满满当当坐下七八个人,也不成问题。 孟美景上车后,宝珠与吉祥也前后上车,坐在车门边上。 孟十三端坐正座,背脊挺直,看得坐在左侧座的孟美景想靠一靠柔软的大迎枕都给收了回去。 孟美景这会儿才意识到,或许她就不该招惹孟良辰一同赴桃花宴。 单就上车,她就被压着,到宴会上,她要做手脚使坏,能成功么? 强压下簪刺之事所造成的她内心对这个阿姐的惧怕,孟美景眼帘微微下垂,本来很有底的打算,于此刻显得不上不下,竟是犹豫不决起来。 孟十三目视前方,盯着两扇车门缕刻的蝠纹,余光瞥到孟美景的正襟危坐,与其脸上那一丝坐立不安的神色,开口道:“二妹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只是二妹在做之前,可要想好,手掌多个血洞死不了人,但若身上多个血洞……” 她慢慢转动眸子,落在犹如石化的孟美景的心房处:“那可是会死人的。” “阿、阿姐莫要吓我。”孟美景骇得舌头打结,心中那一丝犹豫不决经此一搅,瞬时烟消云散,再不见半分。 临出府前,祖母千交代万嘱咐,要她务必照顾好孟良辰,如若孟良辰在靖王府因她出事儿,不必等孟良辰在她身上戳个血洞,祖母必定饶不了她。 且罢。 再说了,颜华郡主的赏花宴,自来是众贵女明潮暗涌的战场,杀人不见血的事儿不胜枚举,许都不必她出手。 第二十六章 怪不得 只要找机会不在当场,任孟良辰自个儿去闯,惹了王府的忌讳,或扰了郡主与谁的雅兴,孟良辰自然讨不得好。 借由他人之手,达到折辱孟良辰的目的,更好,更妙。 想到此,孟美景被孟十三两句话压得微微缩着的头颅重新抬了起来,面上诚挚道:“上回阿姐便与我说过,你我姐妹,本不该相残。都是妹妹往日糊涂,才处处与阿姐为难,阿姐如今能与我一同出行赴宴,妹妹乃是真心高兴,断然不会做出与阿姐不利的事儿来。” 孟十三审视了孟美景一会儿,淡淡道:“祖母忧心你我不对付,乃是因着终归血脉相连,更因着孟家出不起姐妹相残的丑事儿,说到底也是因着孟家背靠东宫。孟家一旦内宅不修,治家不严,祖父、大伯父、大哥的官位定然受到影响。更甚的,殿下的声名,也会受到指摘。” “一旦东宫不稳,孟家必然不稳,孟家不稳,你我身为孟家女,也讨不到好。你方将所言,倘若真是真心话,那是最好,倘若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却想着继续与我为难,那……” 她拉长声,余音绕粱,看着孟美景慢慢弯起嘴角。 孟美景却懵了,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不明白她明明说的是姐妹间的事情,怎么到孟十三嘴里,就成了东宫与孟家之事,还说讨不了好。 什么意思? 再定过神儿来,见到孟十三仿若看着猎物的浅淡微笑,她顿时浑身一抖:“真心话!真是真心话!” 睁眼说瞎话。 孟十三火眼金睛,一见孟美景毫不掩饰的蠢模样,便知她说的,孟美景不但听不懂,且表里不一,可见平日里孟美景的胡闹,也只陷于内宅闺阁之中,政权漩涡里的阴谋诡计,莫说做了,连听都未听过。 瞬时没了训导的兴致。 罢,孟美景只要不作死,脑子里的那些草光想着,不蹦出来阻碍到她,再作伪骗人,看在同姓孟的份上,她便不跟孟美景计较了。 她缓缓闭上眼:“到了,再喊我。” “诺。”宝珠清脆有力地应道。 孟美景听得心更堵了,恨恨地瞪向吉祥,以眼神儿发泄怒气。 无辜中刀的吉祥垂下脑袋,不敢对上孟美景的眼神儿,心中莫名有种不安,觉得今日之行,会发生不得了之事。 吉祥这副无用的样子,让孟美景更生气了。 换作往常,她早破口大骂了,然此刻坐在车厢中,边上又是一尊煞神,终是忍了又忍,只伸出手去,狠狠地掐了吉祥的胳膊嫩肉。 吉祥被掐得生疼,幸得她与如意早被自家小姐掐习惯了,虽疼却也还能忍。 默不吭声地忍了一会儿,孟美景终于出了气儿,松开了手,吉祥才暗暗松了口气儿。 孟十三阖着眼,没看到,宝珠全程看着,只觉得解气,她可没忘吉祥和如意在过去十年里,没少欺负她和金银。 大车逐进璃玳坊,来到堂前街。 靖王府便在这里,足占了整一条街道。 大车刚拐进街口,车夫的声音便从外面传进来:“大小姐,二小姐,前面都被车马堵住了,无法进前。” 孟美景即时打开车窗往外看。 孟十三则示意宝珠去把车门打开。 两扇车门一打开,孟十三毫无遮挡地看到车夫所说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由街口往前排,一直排到王府大门前,只留下一条不足以供大车行驶进去的道。 “把车停好,在这儿等着。”她令道。 “诺。”车夫领命。 孟美景闻言,把脑袋从车窗外伸回来,关上车窗,坐好等大车停好。 车一停稳,车夫跳下车驾,俐落地搬下脚凳,后恭立一旁。 宝珠吉祥跟着下车,以上车前孟美景的表现,吉祥自是不敢跟宝珠抢位置,等到宝珠把孟十三搀扶着踏上脚凳,再落地,吉祥才伸手去扶孟美景。 孟美景心口憋着一口气儿,狠狠握住吉祥的手,略面目狰狞地下了车。 孟十三似有所感,就在这时回过头来,孟美景赶紧变脸,一副啥也没发生的正常面容。 “好好保持,别惹事儿,更别丢孟家的脸。”孟十三端着长姐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叮嘱了一句。 孟美景秀致俏丽的一张脸险些龟裂,心里气冒火了,不情不愿地应道:“知道了,阿姐。” 孟十三满意地转回头,面对压不过的,孟美景倒是挺会装,更能忍。 怪不得,怪不得以八九岁的低龄,接连参加了两年的赏花宴,每一季都不落下,居然都没出过何等出丑之事。 应下参宴之后,她也没闲着,让宝珠打听了不少关于颜华郡主每年每季赏花宴的坊间传闻。 其中最让坊间津津乐道的,非是赏花宴上各位贵女的争奇斗艳,毕竟坊间百姓也看不到宴会上百花竞放的场面,是故每每宴会过后,随着传播开来的赏花宴上所发生的丑闻,方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生计不易,纯粹添些乐趣罢。 何况是一群平日里他们只能仰望着,也鲜少能见着的皇族宗亲、豪门贵女的笑柄,那更是增添了不少沦为茶余饭后谈资的吸引力。 宝珠金银素来是一内一外,金银主内,少有出院门的时候,宝珠主外,不止出院门,也常出府。 从前宝珠就没少出府,只不过因着没钱,也没办成什么大事儿,然诸如听闲逗趣的乐事儿,她不仅听了不少,且熟知哪里最能听到这些乐事儿。 故而孟十三一让她在府外去打听打听四季赏花宴之事,且拿给她从孟老太太那儿得来的些许碎银,作为打探的费用,她立刻雄纠纠气昂昂地表示,绝对不负使命。 宝珠也确实不负孟十三所望,还真让她打听到不少贵女圈的传闻。 至于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孟十三没深究,亦是无法深究。 眼下她正缺人手,更缺深究真假这方面的人才心腹,听了过个脑,心里有个底,除此她还真做不了旁的。 只能等到桃花宴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至于靖王府的忌讳,宝珠也打听到几个。 第二十七章 两相厌 那几个,还是从出丑的贵女嘴里传出来的。 可信度有,应当不假。 孟家大车来得晚,排到街口,停在最后面,车夫靠坐在车驾上,静候着宴会结束。 后来再来车马,已然得排到堂前街拐弯处去。 孟十三和孟美景一下车,便各自在宝珠吉祥的侍候下,一同往王府大门走去。 看似并肩走着,实则孟美景的步伐要慢上半步,乃是孟十三走在前,隐隐为主。 同样也是一进堂前街,便下车走路,先孟十三姐妹俩一步走到王府门前的三名贵女看到,不禁低声讨论起来。 “那是谁?怎么瞧着眼生?”董玲珑眼最尖,最先发现,立刻一手一人地攥住身旁的胞妹与手帕交。 方沐浔和董无双闻言齐齐顺着董玲珑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她们都不认识的孟十三。 “确实眼生得很。”方沐浔引颈望了望,待看到孟十三身侧的孟美景,“不过她身边的人是孟家二小姐,难不成是与孟府有亲的哪位表小姐?” 时下各府里有那么一个半个表小姐,并不奇怪。 不同于方沐浔往孟家表亲的这个方面猜测,董无双则看得更仔细一些:“看起来和孟二小姐年岁差不离,也或许是想通过孟二小姐攀上郡主赏花宴的小官之女。” 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阖京通响,除了身份地位,也得李照沁不讨厌,那才能收到邀请的贴子。 似许多小官之家,便是无资格参宴的。 还有往日在赏花宴上出过丑,也再无资格参宴。 如此前者想参宴,便会有些人把脑筋动到有贴子的贵女身上,或以重益,或以利诱,为的便是得到一个被受邀贵女带进赏花宴的机会。 后者则在事后想再进赏花宴,便得找一位担保的贵女,引见着重进赏花宴,再得李照沁首肯,方才算重新融入赏花宴的圈子。 董无双猜测的便是前者的情况。 董玲珑左右一听,都觉得有可能,不过她不喜欢孟美景,当下又是一手一人地把她们往王府门里拉:“好了,不猜了,和孟美景有关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物件!咱们进去。” 方沐浔和董无双相视一笑,随着最看不惯孟美景装模作样的董玲珑进了王府。 却说孟十三这边,在董玲珑三人议论她的当会儿,她也从宝珠嘴里了解到三人的身份。 “最先朝小姐看过来的那位长相英气的贵女,乃兵部董右侍郎的嫡长女,董家大小姐董玲珑,今年也是刚刚及笄,最喜武枪弄棒。” “后面跟着看过来的两位贵女,生得娇憨可人的那位,是董家二小姐董无双,她是董大小姐的嫡妹,年十三。眉眼生得极为精致的那位,则是国子监方祭酒的嫡孙女,方家小姐方沐浔,也是年十五。” “她们三人素来交好,吃喝玩乐都在一块儿。” 宝珠说完自己认得并知晓的,便安静地跟着。 孟美景主仆则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她们都不知道宝珠是在何时通晓这些贵女的! 孟十三没再开口问旁的,淡然地继续往前走着。 宝珠能通晓诸多贵女,实非一日之功。 此事儿还得从原主未死前说起,那时原来的孟良辰因着病体无法出门,也是提不起出门的兴致,却教孟美景时常在其耳边炫耀与诸多贵女相交的风光无限,生生引出几分惆怅,几分好奇。 便时常让宝珠出府去探听各府贵女的趣事奇闻,再回府跟说书似的,说与原主听。 宝珠是个干实事儿的性子,应变能力也强。 原主这么一吩咐,本也只是想在枯燥无味的日子里,能听得乐罢了,没想到宝珠却是举一反三,硬是把能打听到的贵女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有时甚至还附上小像,看得原主连眼睛都移不开。 如此漫漫数年,慢慢积累下来,宝珠简直是把全京城的贵女都把认识了个遍,连小官之家的千金,宝珠也能数上一大串。 说起来,她这两个丫鬟不仅忠心护主,且各有一技之长。 宝珠擅长与人交际,探听能力强,金银擅长厨艺,近日已经开始学起怎么做药膳,立志要把孟十三往后日子的食补单子尽数包圆。 一个能当她的耳目,一个能养壮她的胃,不得不说这具人身的亲娘,打小把她们买来给她当玩伴的眼光,甚佳。 就是这择婿的眼光,不怎么行。 居然选了孟知年这么个既无用又无良之辈当郎君。 孟十三想到曾氏此亲娘,不免想到外祖家,转而同宝珠嘱咐道:“待会儿进了王府,若是有遇到曾家的女娘,你同我说说。” “诺。”曾家是自家小姐的外祖家,宝珠便更熟悉了,莫说曾府的女眷,饶是曾府上上下下的大小老爷们,她都个个门儿清。 应完犹豫道:“小姐,刚才那三位小姐的目光……似乎不大友好。” “并非似乎,是真不友好。”孟十三眼力好得很,宝珠能察觉到那三道视线的肆意打量中的不屑,她更是能察觉到。 特别是那位董大小姐。 一开始便是董玲珑拉住其他两人往她这边看,后来那两人看到她后又相互低语两句,她虽听不到说了些什么,但从她们的神色表情之中,她大概能猜到,她们是在议论她的身份。 毕竟作为孟府的大小姐孟良辰,自小多病,闭门不出,如此听过她名讳者,大约有,见过她者,必然少之又少。 故而她在这些贵女眼中,实实在在就是个眼生的存在。 宝珠听着忧心起来:“要是在宴会上遇到,小姐要不还是避着她们些?” “我与她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避着她们作甚。”孟十三说着,瞥向身侧一言不发的孟美景。 孟美景被这一眼看得浑身警惕起来,左脚还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一大步:“阿姐作何这般看我?” “二妹觉得董大小姐此人如何?”孟十三本来是想把她们仨都问一问,话到嘴边还是着重问了三人当中最不掩饰厌恶目光的董玲珑。 “粗鄙至极!”孟美景满脸嫌恶,同样是毫不遮掩。 竟是两相厌。 第二十八章 谁说的 “她母亲虽说出身金陵书香门第,却早已家道中落,与破落户无异,和她那侥幸考中进士的寒门父亲,着实相配。有这样穷酸的父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女儿!” 竟是连当朝三品大员都骂上了。 孟美景当真是厌恶极了董玲珑。 “哦。”孟十三很捧场地应了声。 孟美景顿时数落得更起劲儿了:“虽说她父亲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大员,但也止步于此了。往上不可能,往下倒是极有可能。董玲珑再嚣张,也嚣张不了几时!” 居然还能评价到董右侍郎此政要上去,孟十三颇为惊讶地再问:“谁说的?” “我自己说的。”孟美景和董玲珑,那就是两看两相厌。 “我是问关于董大人仕途的评价,是谁与你说的?”孟十三说得更清楚些。 孟美景不太满意孟十三居然一语道破关于董右侍郎仕途的评价,非是她自己总结的,诚然是事实,她却也是要面子的。 “怎么就不能是我说的。”她低声嘟囔一句。 孟十三耳灵,听得清楚,只斜眼看着她。 孟美景即时把刚才往外挪的那一步挪回来,近身道:“有一回殿下又来府里轩辕台静坐,我知道后跑去找大哥,本是想着见见殿下的。岂知到了之后,在敞轩外不小心听到大哥和季公子说的。” “当时殿下没在敞轩?”孟十三更在意此评价是不是李寿说的。 “不在,殿下那会儿已经在观涌亭里坐着了。”孟美景回忆道。 轩辕台上的亭子,题名观涌,谓观云起云涌之意,乃当年孟皇后未出阁时亲手所题。 孟十三没再追问,只在心里猜想着董右侍郎是否是得罪了什么人,亦或挡了什么人的道,方得孟仁平与季宽那样的评价。 而他们只是说,听那意思也未有出手之意,很显然董右侍郎并非太子党派。 现今的大魏朝,李寿虽是嫡子,却非长,而是排三。 在李寿前面,大皇子幼年夭折,二皇子李珩先庶后嫡,生母乃前陆贵妃现陆皇后,然后李寿才降生。 除此,五皇子李珞乃德妃所生,七皇子李璁乃淑妃所生,中间的四皇子与六皇子则与大皇子一样,虽能顺利出世,却皆在成长的过程中,于幼年夭折,并未活下来。 李璁虽未夭折,却在幼年一场意外当中成了残疾,从那以后便一直坐在轮椅上,这样的七皇子,已与九五之位无缘。 剩下的二皇子、五皇子则都康健平安,意气风发,成为他们的站营臣子,皆不在少数。 既是董右侍郎未站营东宫,那么他是中立皇帝党,还是站入李珩或李珞的哪个阵营? 一路想着思考着,直到进入王府设宴的后花园,孟十三也没能得出个答案。 没有任何能够佐证的信息,她不可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但董玲珑与董无双和方沐浔交好,若是无法从董家姐妹身上找到答案,倒是可以从侧面在方沐浔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毕竟董家若是中立,那董家姐妹所交好的方沐浔所在的方家定然也是中立,若是站营哪位皇子,必然也是两家相同。 如若不然,董方两家的长辈不会任由她们交好。 贵女们可以不论阵营,表面说说笑笑,互不得罪,但要论到成为手帕交,私交笃定,其前提定然是各自家族所迈进的政向一致。 “阿姐,我们来晚了。”孟美景看向花园正中那一大群贵女,皱了皱眉头,“那边都开始赏花了。” 靖王府后花园正中是一座琉璃八角亭,四条青石路延伸入亭,路的两侧皆栽种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半根杂草都未见。 虽说是桃花宴,却也非满园子植遍桃花,只离亭数步之外,南向有颗树龄颇老的桃花树,如同巨伞般,浓荫蔽日,将亭子扫覆于内,盖得严严实实。 春风习习,桃花开遍枝头,朵朵绚丽多姿。 孟十三姐妹俩走的正是南向,恰要从桃花树下过,以李照沁为首的众贵女正摆着桌案描画桃花,看的也恰是她与孟美景的这个方向。 孟美景说话间,李照沁那边一干人等也看到了眼生的孟十三。 “那是何人?”李照沁没在作画,得耳边贵女的提醒,一抬头,孟十三便映入她的眼帘,顿时疑道。 疑问间又看到孟十三身边的孟美景,奈何她对小她许多的孟美景素来不怎么注意,如此两年间,孟美景在她眼里,也就混了个颇为眼熟,却是叫不出名讳的印象。 再者,她从十岁开始承办四季赏花宴,而今已有六年。 六年间,诸多贵女来来去去,或成亲或出丑,或举家搬离京城,或获罪流放千里,不管是何种原因,她都见过太多贵女,能让她记住者不多,能与她交好者更少。 是故在赏花宴上,她时常认不出哪位贵女是哪个府上的。 不由问身边的时兰溪:“另一个我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府上的?” 时兰溪年十五,虽还小李照沁一岁,但在记人这方面,她是强项:“孟天官府上的次孙女,孟家二房的二小姐,孟美景。” 她是时家长房嫡次女,同样排二,当今五皇子殿下的母妃德妃娘娘,便是她的姑母。 这时边上听到李照沁问题的项筝也道:“孟二自来都是一个人来参宴,从未带过人,怎么这一回倒是带了人?会不会是她外祖家的表姐妹?” “你认得孟二身侧那人?”李照沁转过头来看项筝,她倒是忘了项筝只年十二,与孟美景年岁差不多,可能会认识。 时兰溪也看向项筝。 项筝却是眨巴着大眼睛摇头:“不认得。” 她出身项家三房,是嫡幼女,排六,宫中淑妃娘娘正是她的姑母,七皇子则是她的表哥。 七皇子虽腿残,成储无望,不过因着项家终归乃是皇子外家,作为东宫外家的孟家,自然不怎么与她项家往来。 不往来,也就不熟悉。 她哪里会认得。 时兰溪这边,也是同样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家祖是 更何况五皇子身强体健,今上又春秋正盛,由东宫继位的日子还长着。 时日一长,难免意外丛生,五皇子又不比七皇子双腿残疾,成储尚有望,孟家时时防备时家,更不可能与时家有往来。 当然,明面上大家不管是哪一位皇子的外家,俱还是和和气气,能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毕竟今上更看不得手足相残之事。 哪位皇子敢冒这个头,准得被处置得枝枝叶叶不剩。 故而,时兰溪和项筝自来在李照沁身边,都是你对我笑我也对你笑的场面。 至于私底下,那便是各怀鬼胎,各凭本事。 但有一点儿,能让她们一致对外,那就是孟家女。 只限于她们之间的默契,并不包括时项两家的其他人。 也因此,她们能在李照沁跟前处得相安无事,李照沁作为郡主,打小身边不缺皇子公主,个个人精,她自然也不蠢。 反正只要她们别在她跟前闹,把那层纸揭开摊在阳光底下牵扯上她,她才懒得拆穿。 她母妃也说了,当年今上还是皇子时,她父王就没参与过夺嫡,如今是侄子们在争那个位置,靖王府就更不会参与了。 故而不管是时项两家,还是东宫外祖孟家,她可以相交,却要一碗水端平,谁家也不偏颇,特别是对待时项两家,更要如此。 至于孟家,她父王母妃倒是都同她说过,可以跟孟家女交好。 犹记得当时她听到时的诧异,父王母妃却是再不肯同她多言,只说往后她便会明白。 故而她能对孟美景没印象,连其名讳都没记住,却是有原因的。 兰溪不说是孟美景,她还没想起来,现在一说一想起来,脑海里自发浮现出当初她第一回邀请孟家女来参加她的四季赏花宴时,孟美景一见到她,便跪趴在地,五体投地的那个蠢模样。 自此,孟美景就没在她跟前晃过。 后来她特意问过,方知孟美景在她面前出过丑,深怕被她勒令不准再参加赏花宴,故不敢在出现在她跟前,怕再丢人现眼,自此再接不到赏花宴的贴子。 当时她听后不禁大笑,随后便如了孟美景的愿,不再关注孟家女。 她父王母妃知晓此事儿时,亦道也罢,随缘便是。 眼下两年过去,她自然没能记住孟美景生得何等模样。 经时兰溪报出孟美景的名讳,李照沁再仔细打量孟美景,已然十岁的孟美景身量面容皆有变化,不过五官还是能认得出来,与初初见差别不大。 只是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娇俏。 果然是长大了些。 李照沁左右问过,都不晓得孟十三是谁,倒是引发了一段关于孟美景的回忆。 孟十三这边却是由孟美景一番低语,把李照沁、时兰溪和项筝的身份都给介绍了个一遍。 宝珠也认得,也能给孟十三介绍,不过孟美景大抵是存了讨好的心思,抢在宝珠前头,细细地把三人,以及其他人的身份都大略给讲了一遍。 如此一通下来,孟十三对亭中众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当然这份了解,只停留在身份这一层面上。 性情脾气、才华心智等详细信息,短短的一小段路,没那个时间容孟美景仔细说来。 至于当年自己初次参加赏花宴时,就在李照沁面前摔得毫无颜面的丑事,孟美景才不会跟孟十三自爆其短,只是愤恨地看向众贵女之中,同样围着桌案观描画桃花的董玲珑。 若非董玲珑,当年她何至于出丑,更何至于时至今日,都不敢凑到颜华郡主跟前去! 孟十三注意到这一点儿,暗忖孟美景和董玲珑之间的过节,只怕不小。 再回到跟前众贵女之间,隐隐以李照沁为中心,时兰溪和项筝为左右的绘画场面,她扫了一圈贵女,除了毫不意外又接到董玲珑不屑的目光之外,她居然还接到两个既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目光。 认得她? “那两位可是曾家的女娘?”她低声问宝珠。 宝珠顺着孟十三的视线看将过去,回眸点头道:“正是曾家的两位表小姐,四小姐曾重锦和五小姐曾重荣。两位表小姐是双胎,生得一模一样,只四小姐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很好认。” 故而,那两道目光之中,穿浅黄长衫的是曾重锦,穿淡紫长衫的是曾重荣。 孟十三点点头,很想再细问一些关于这双胎姐妹的事情,奈何她还未开口,她们已走到桌案面前,正想拐到一侧,别挡了正在比照着桃花树绘画的几名贵女的视线,不料却让李照沁喊住了。 “你等等。”她看着孟十三说道。 不仅孟美景一愣,曾重锦和曾重荣一愣,其他除却时兰溪、项筝,以及孟十三本人外,余者皆教李照沁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喊得通通看向孟十三。 万千瞩目于一身。 孟十三微微挑眉,面容恬淡,回看着李照沁福身一礼:“孟良辰见过郡主。” “孟良辰?”李照沁从贵女中间走出来,分花拂柳般来到孟十三跟前,细细打量一番后又问,“你既是姓孟,你也是孟家女,是孟天官的孙女儿?” “是。”孟十三应道,“家祖确是吏部天官。” “啊,我想起来了!”项筝也跟着挤出贵女中间,几大步来到李照沁身侧,“郡主,她也是孟家二房的,是孟二小姐的长姐!” 同样跟在后面来到孟十三跟前的时兰溪,也是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模样:“好像是叫……孟良辰的。不过,我听说这位孟大小姐可是一直卧病在床,闭门不出的。” 眼前的孟良辰脸色虽也瓷白得带着一丝病气,然则明显并未严重到缠绵病榻,连门都避而不出。 那么,是眼前这人冒领孟家大小姐身份,还是一直以来的传闻有假? 一听听说,孟十三微微转身,看向身后的孟美景。 李照沁一出声一靠近,基于两年来每回的身体本能反射,她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然麻了半边,畏畏缩缩地退到孟十三身后步之外。 疏远得跟好似不是跟孟十三一道来的。 第三十章 打一架 眼下被孟十三这么往后面一瞅,李照沁等人也跟着往后面一瞅,霎时间诸多贵女都看向她,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能跑。 孟美景怯怯地往前三小步,看得孟十三一阵皱眉:“过来。” 轻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簪刺的威压还在,孟十三一开口,孟美景不敢不从,跟乌龟似的一步一步挪,挪到孟十三身侧:“阿姐。” 这么听话。 李照沁不免对传闻久卧病榻的孟良辰起了好奇之心,传闻中可不仅说孟良辰体弱多病,且极不受宠,是个爹不疼继母不爱的小可怜虫。 孟美景是孟家二房吴氏亲生的女儿,说是掌上明珠亦不为过,莫不是吴氏对继女苛刻,孟美景此妹妹反倒对长姐敬爱有加? 李照沁仔细在孟十三和孟美景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孟良辰作为长姐,威严是有,孟美景作为妹妹,敬爱不敬爱的且不说,那眸中微露出来的忌惮却是真真的。 莫非这位孟大小姐虽病弱,却是个凶巴巴的悍女不成? “郡主与诸位小姐不认得我,我头回来参加赏花宴,也不太认得诸位小姐,你给阿姐引见引见。”孟十三面带微笑,温和地说道。 孟美景再害怕再次在李照沁跟前出丑,却是更悚一言不合就要见血的孟十三,闻言赶紧把在场的贵女们,一个一个给孟十三引见。 幸而不必再引见李照沁,不然她话都得说不完整。 孟十三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声问她:“你这样悚郡主,可是郡主曾打骂过你?” “没有!”孟美景即时否道,虽是激动难掩,却仍不忘跟着把声音压低八度,“而且我不是悚郡主,我是怕再出丑,被夺参宴的资格。” 窃窃低语间,姐妹俩来到董玲珑三人跟前,已是引见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孟十三没再说什么,只饶有兴趣地看看瞪过去的孟美景,再看看瞪回来的董玲珑。 “你们要不要打一架?”旁观了几息,她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噗哧!”身后传来一声忍禁不住的笑声。 孟十三和孟美景齐齐回头,李照沁被放大的娇容即时映入眼帘。 孟美景当即被吓得本能逃离,岂料却忘了她身后是李照沁,身前是董玲珑,双腿往前一迈,顷刻与董玲珑撞了个正着,面对面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本就互相看不对眼,上一息还都瞪着眼珠子比眼大,下一息居然毫无预警地脸对脸贴在一起。 此时的孟美景已然忘了身后的李照沁,董玲珑亦是同样忘了今日乃颜华郡主的主场,两人皆是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火速地分开,迅速互相嫌恶地呸起来。 “呸呸!” “呸呸呸!” “呸呸呸呸!” “呸呸呸呸呸!” 瞬间,呸呸声在桃花树下彼起彼落。 孟美景已经忍到一张俏脸微微变形,董玲珑亦是忍到攥起了粉拳,两人对峙着,视线在半空对上,噼里啪啦地燃起火花。 孟十三伸手,准确无误地拉住李照沁的手,李照沁刚疑惑地看向她,她已经拉着她一起往外退了三步:“要打起来了,离得远些,省得波及无辜。” 李照沁闻言道:“那是你妹妹,你不拦着点儿?” “拦着作何?”孟十三回看李照沁,“她们心中皆有气儿,长久闷在心里,可是会生出病来的,让她们打一打,气儿发出来了,也就老实了。” “经验之谈?”李照沁说着,不禁又上下打量着明明难掩病殃之气,却又矛盾地自带慑人气场的孟十三。 孟十三实诚地点头:“经验之谈。” 孟美景从在祖母跟前提起赏花宴开始,肚子里就存着坏水,让董玲珑和孟美景打一架,她不仅能看场戏,也能磨磨孟美景的锐气。 她暂时还不能收拾这坏水,可也不能让这坏水给她绊手绊脚的。 引见,她就是故意的。 果然,孟美景和董玲珑两看两相厌,一旦面对面,再生些意外,便能真如她所愿一触即发。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李照沁居然突如其来地给她搭了把手,省去她接下去要让她们打起来,所要费的手脚与心思。 “谢了。”思及此,素来恩怨分明的她道了声谢。 李照沁被谢得莫名其妙,未来得及问清楚孟十三在谢她什么,那边孟美景大骂一声,冲过去和董玲珑扭打到一块儿。 董无双和方沐浔一直在董玲珑左右,然则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在此四季赏花宴上,董玲珑能和孟美景一同失去理智,居然还真迎上前与孟美景打了起来! 她们惊了惊,再是赶紧想上前拉开打架的两个人。 奈何孟美景和董玲珑皆正在气头上,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旁人劝架之言,仍旧扭打得火热。 董无双、方沐浔想劝架,孟十三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开口劝架是不可能的。 余者似时兰溪、项筝等贵女,都是见机行事,毕竟扭打出丑的人又不是她们,何况连宴会主人颜华郡主都没出声制止,她们看戏便看得更欢了。 一时间,竟是围观得起劲儿。 连描画桃花到一半的几位贵女也搁下画笔,绕过桌案,挤入其他贵女之中,跟着睁大了双眼看打架。 搁在往日赏花宴上,一旦发生两个女娘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状况,李照沁早便喝止了,然在此时此刻,她耳边莫名地回响着孟十三的那句谢了,神使鬼差地竟然未有开口。 李曜深今日本不在王府里,一则是因着今儿是妹妹承办桃花宴的日子,他不想在王府中碰到那些莺莺燕燕的贵女,二则是太子堂弟请他到宝莱楼喝酒。 岂料李寿喝着喝着,便说要到王府看看他那匹皇帝伯父御赐给他的汗血宝马。 他当然不反对。 当下带着李寿回到靖王府。 回到王府,一路往后院走,本来是想绕过后花园,免去与那些贵女撞个正着的麻烦,不曾想李寿却险些让一个慌慌张张的丫鬟给冲撞了。 李曜深把丫鬟推至一边,斥声道:“不长眼睛是不是!” 第三十一章 不露相 “世子饶命!殿下饶命!”谷雨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李寿站得挺直,目不斜视,芝兰玉树中自带一股子冷气,衬得本就如寒玉砌就的俊脸愈发威仪。 李曜深瞅着觉得不能轻易放过胆敢冲撞太子的婢女,刚想开口严惩,身边的随从飞明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她好像是王妃院里的人。” 经飞明此一提醒,他把原来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并不欲作声的李寿想到什么:“你是八皇婶身边的人?” 宗帝与靖王尚是皇子时,一人行四,一人行八。 “回殿下,奴婢谷雨,正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鬟。”谷雨接连又磕了三个响头,她认得李寿,刚才不察险些冲撞,不必李矅深怒斥,她自个儿就已经更慌了,二话不说跪地就求饶。 “那是发生了何事,令你这般慌不择路?”李寿进一步问道。 谷雨不敢有瞒:“有贵女在郡主办的桃花宴上打起架来,奴婢奉王妃之命,在后花园里盯着。发生这样的冲突,奴婢急着回去禀报王妃,故而有些急切。” “打起来了?那些贵女?”李矅深先是惊讶,再是流露出几分兴致来,这热闹难得一见啊,“走走走,带我与殿下去瞧瞧!” 世子的话,谷雨同样不敢有违,只是站起身后,她还是忍不住看了眼李寿。 李寿被看这一眼,自是知晓眼前这二等丫鬟的意思,他堂兄脾气随性,经常东一出西一出,丝毫不讲究,这丫鬟明显还得回他八皇婶跟前回禀,却教堂兄一言就要往后花园回,一时间便犹豫住了。 她看他这一眼,是想他帮着拿个主意:“你去,后花园孤与你家世子自去即可。” 谷雨感激地再次拜谢,遂匆匆回靖王妃院子去了。 自个儿家的后花园,李曜深自然知道怎么走,谷雨带不带路,实则无关紧要,谷雨被李寿一放走,他兴致勃勃地带路:“殿下请!” 堂兄弟俩到琉璃八角亭时,桃花树下的架已经打完。 孟美景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董玲珑虽会武,城府却没有孟美景深,孟美景无身手,却会来阴的,打完才发觉脸侧竟有一丝丝的疼痛。 她一抹,指腹沾有血丝,方知脸颊不知在何时被孟美景的指甲抓伤了。 女娘的脸最是重要,是她手下留情,只在孟美景身上软肉动手,估摸也就淤青红肿,待抹了药消褪,便也不会留下半丝痕迹,然而孟美景教她的脸破了皮,万一留下疤,再浅淡那也是毁容! 一股子恼怒涌上天灵盖,董玲珑拂开左右关心她瞧她脸上伤口的董无双和方沐浔,几步冲到孟美景跟前,抬腿就想往孟美景的脸上踢。 “阿姐!”董无双觉得不妥,看到的瞬间赶紧出声,想要喊停董玲珑的动作,然而并没有用。 董玲珑一脚已踢出。 孟十三在架打完后,出于同姓孟,在外也不好表现得姐妹太离心,是故这会儿她就站在孟美景旁边,看着吉祥蹲着安慰大哭的孟美景。 随着董无双的喊声,与董玲珑的出脚,她眼皮子微掀,也迅速抬脚一踢。 “雅雅!”方沐浔看到这一幕,焦急地喊出董玲珑的字。 孟十三的右脚精准地踢在董玲珑的右小腿儿上,挡消掉董玲珑踢向孟美景正脸的一脚。 董玲珑未料到孟十三会出脚阻挡,瞬间被踢中小腿儿,力道不小,令她闷哼出声,踉跄着往侧退了一步。 这一脚侧踢,让她险些侧摔的身形晃了晃,幸而她自小练武,下盘足够稳,很快教她稳住了,却也教她震惊非常。 抬眼看向她未将之放在眼里的孟十三,她深深讶住了。 她乃习武之人,脚力较之寻常女娘要重得多,又在怒火之下,便又重了两分,却不仅教传闻病弱的孟大小姐阻消了,她还被挡得侧退了一步。 当是真人不露相! 李寿万年冰铸的俊脸也裂了裂,怎么每回见到他这大表妹,她都在打人? 好在这回换了个人打。 且还是帮的前两回被她打的孟美景。 他真是有点儿看不透她了。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双双不吭声,与透明人无异的季宽和常青,一人努力地继续木着一张脸,一人双眼晶亮地看向得自家殿下青睐的孟大小姐。 “那是哪个府上的女娘?竟然能把董家那位舞刀弄棍的大小姐回踢得身形不稳,厉害啊!”李曜深发自肺腑地衷心赞叹,又见李寿难得露出异常的神色,“殿下认得?” 李寿一言难尽:“在宝莱楼喝酒之时,你不是还问过孤为何要给她送药材么。” “我问……”李曜深刚说两个字便想起来了,“孟家大小姐孟良辰?” 继而震惊:“没想到她得殿下青眼,竟是因着能打!” 李寿忍住想揍堂兄一顿的冲动:“莫要胡言。” “行,我不胡言,那殿下给我说说,殿下看重她,不是因着她能打,那是图她那张脸?”李曜深觉得以眼前这位孟府大小姐的容貌,饶是在不缺大小美人儿的皇城根儿底下,那也是璀璨夺目的存在。 若非孟良辰自小体弱多病,早些出来透透风,让人早早见识过她的美貌,那现今的京城第一贵女的称号,便得易主。 想到这儿,他不由寻找起陆娉婷的身影。 片刻后,没在桃花树下的一众贵女之中找到,他悄悄松了口气儿,往年每一季的赏花宴,陆娉婷都有参加,今儿的桃花宴居然没来,也是运气。 如若不然,他这太子堂弟一到,兼之得殿下青眼的孟大小姐也在,那心悦殿下多年,一心一意要成为太子妃的陆娉婷,不还得跟孟良辰大大出手,把他家王府后花园给闹个翻天覆地。 李曜深松口气儿的同时,李寿身后跟着的季宽和常青也齐齐暗下松了两口气儿。 陆娉婷年十六,府中行三,乃继后陆皇后的侄女儿,娴良淑德,美貌非常,素来有京城第一贵女的美名儿,且一直想嫁入东宫。 第三十二章 惊不解 明年殿下及冠,今上要为殿下挑选太子妃,此陆三小姐是早早便在太子妃候选名单上的。 今儿没来就好,省得陆三小姐捏酸吃醋,和孟大小姐针锋相对,在颜华郡主好好的桃花宴上掐起来,那可就不好了。 再说了,届时殿下是要帮谁? 季宽和常青齐齐想到此问题,不禁互对一眼,再齐齐看向已伸出长腿儿,往那边孟良辰迈进的李寿。 他们顾不得再猜,赶紧跟上。 李曜深没得到李寿的回答,也不着急,笑意吟吟地跟着往桃花树下走。 董玲珑震惊兼不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儿来,直盯着明明与她同岁,却比她矮上半个头不止的孟十三:“你……你真是长年大小病不断的孟良辰?” 孟十三也是没想到病弱的原主,虽在十五年来不曾出过几回大门,这些贵女纵然不认得她,知晓她的事儿不多,病弱这一点儿倒是人人皆知。 “是。”她点头。 在场贵女无不震惊,都被孟十三突然踢出的这一脚给镇住了。 场面一度寂静。 直到董玲珑开口询问孟十三可真是病弱的孟良辰,她们方纷纷跟着缓过劲儿来,听到孟十三肯定的回答,她们的眼里无不惊诧。 “阿姐!”董无双几步冲过来,扶住董玲珑,“你没事儿?” 她可是把长姐险些被踢得侧摔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方沐浔也跟了过来:“雅雅,你的腿儿可疼?疼可要说出来,立刻请大夫来看,万不能留下病根。” 此言,仿佛踢人之事,乃孟十三起的头,故意寻衅滋事似的。 “起来,省得有人再来第二脚,我没能来得及阻止第二回。被人重踢正脸,那可不止是破皮出血,还得嘴歪鼻梁断,纵然能及时请来大夫,怕也救不回你的脸。”话是孟十三对孟美景说的,也是不甘示弱的回怼方沐浔的阴阳怪气。 孟美景早就在董玲珑几步过来,对着她的脸抬起来欲踢的那一刻,便被吓得忘了嚎哭,孟十三替她阻挡的那一脚,她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缓过后怕的劲儿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对孟良辰不无感激,顿时簪刺的余威更盛。 一听孟十三所言,即时俐落地爬起身。 都不必吉祥搀扶。 吉祥暗忖,大小姐的威力就是大! “阿姐。”孟美景可怜巴巴地唤了声。 “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孟十三瞥了眼小她五岁,个头却窜得颇快,只比她低上一点点儿的孟美景,实在忍不住低声埋汰一句。 孟美景委屈巴巴的脸顿时一僵。 得亏孟十三把声音压得很轻,除了她们姐妹俩,连身侧的宝珠吉祥都没听清,要不然她准又得恼羞成怒。 “阿姐这脸可不能马虎,虽是小伤口,万一处理不好,也容易留下痕印。”董无双却是不管方沐浔与孟十三一来一往的互怼,她是真心为长姐脸上的抓伤着急。 董玲珑尚武,可也是小女娘,姑娘家哪儿有不爱美的,嫡妹的话她自然听入耳了,回头就想跟李照沁告辞,出王府归家去请大夫看脸要紧。 李照沁也是负责,见董玲珑转向她,她抢先一步主动道:“恰好余小太医正在王府中,为我母妃请平安脉,不如请他为董大小姐看看脸上的伤?” “余小太医!”董无双闻言大喜,深深福身下去,“那便有劳郡主了。” 董玲珑虽也听说过余明路的医术甚得其父余太医的真传,甚至是青出于蓝。 然则,她可没董无双这般奉承余明路,又觉得脸上的抓伤着实是小伤,回家请个大夫看看,也就好了,哪里需要用得着请太医看,着实小题大作。 然心里想归想,嘴上到底没拒绝。 她家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哭,特别是遇到和她有关之事,动辄能哭上几个时辰,她从小便被哭怕了。 罢,就听妹妹的。 果然侧脸一看,董无双正眼眶通红,金豆子含在眼眶里,眨个眼就能滚落下来的模样,董玲珑无奈也跟着同李照沁一礼:“有劳郡主。” 李照沁颔首,又看向孟美景,略过,看着孟十三问道:“孟二小姐可需一起诊诊脉?” 刚才孟美景和董玲珑的互打,孟十三可是一直不错眼地看着。 孟美景未曾习过武,打架从来靠的是本性的泼辣,与长久以来欺善怕恶练就的蛮干,董玲珑则不同,存着想小小教训下孟美景的心,并未真把身手露出来,只凭着一身气力和孟美景扭打,算是谦让了。 倘非如此,董玲珑出第一招,孟美景就得被打趴下。 纵然这般,孟美景还是在董玲珑的进攻下屡屡败退,最终被推倒在地起不来,索性大声哭嚎起来,满嘴喊着疼。 她相信孟美景是真疼。 董玲珑打人有分寸,孟美景受的是皮肉之苦,最多就淤青红肿罢,并不似孟美景狠抓董玲珑的脸颊那样,会破皮出血,且董玲珑打的地方都是孟美景身上的软肉,并非能露出来之处。 余明路再是太医,也是外男,要孟美景宽衣解带让余明路看伤,是会毁了孟美景的清白的。 李照沁所言的诊诊脉,真就只能诊诊脉。 孟美景显然也还有点儿脑子,她先前虽是很想让余明路给她看看伤手,但那是先前了,眼下她左手的伤已痊愈,只留下浅浅的粉色疤痕,现在让余明路给她看亦是无用。 至于刚才打的那场架,她身上是疼,可也不能让余明路看伤的。 是故李照沁话刚落,她便冲孟十三摇头:“不用不用!” 孟十三当下与李照沁说道:“多谢郡主美意,却只能心领了。” 李照沁也只是顺道问一问,毕竟男女有别,倒不如待归家后,请个医婆给孟美景瞧瞧伤处,再拿对症的药膏抹上,方是正经。 她示意俩大丫鬟上前,吩咐道:“音商,你带着董大小姐去主院,余小太医便在那儿,你同母妃禀明情况,母妃定会安排妥当。音羽,你带着孟二小姐去我院里,重新梳妆,换身衫裙。” 第三十三章 女墙后 主院,是她父王母妃所居的端宏院。 她十岁便承办赏花宴,母妃不放心,每每都得命身边的十二气节之一到宴会盯着,以防范有意外发生,她处理不了,或处理不当,母妃方能及时知晓补救。 此一习惯,从十岁到十六岁,已有六年,从不曾断。 今日桃花宴发生贵女打架之事,母妃必然已得到禀报。 把董玲珑送至端宏院,让余明路给瞧瞧董玲珑脸上的抓伤,母妃思虑周全,断然不会让董玲珑在王府里传出不利于闺誉的传言。 董无双闻言,再次谢过李照沁,拉着董玲珑便赶紧要跟着音商前往王府主院,岂料没拉动。 董玲珑往孟十三走近两步:“孟大小姐刚才那一脚,侧踢得十分漂亮,不知孟大小姐师承何处?” “不曾师承。”孟十三虽经历过不少打斗场面,胜过也败过,却不曾拜师正经习过武,会那么几招,皆是从一场场生死之战中悟出来的。 且她会的,大多数是杀招。 说到底,她和孟美景的蛮干倒是有些相像,区别只在于孟美景短短数年的打架经验,自是比不过她千余载的打架经验。 再者,方将情急,她踢董玲珑的那一脚,用了些她眼下仅有的些许微弱妖气。 这具人身病弱太久,她又刚刚调养食补、运动锻炼,凭自身的气力,哪里踢得动会武的董玲珑。 纵然借助些许妖气,她现在的人身力气,亦尚不足她妖身力气的千万分之一,若能换成她自己的妖躯,那一脚能要了董玲珑的一条小命。 董玲珑听到孟十三不曾师承,却以为是她与孟十三不熟,且方将又与孟十三的妹妹刚打了一架,还险些一脚把孟美景的脸给踢烂,这才不愿实言以告。 她自觉微微理亏,到底她长孟美景五岁,架又是打完了的,她突然暴起的一脚,若无孟十三阻挡得及时,孟美景这会儿的脸准得被她踢得没个人样。 孟十三不想同她说实话,干脆以不曾有师承堵住她的问题,换个角度想,也可以理解。 董玲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想为自己刚才冲动的举动和孟十三解释解释,便被董无双强行拉走:“阿姐,看脸上的伤要紧。” 音商在前面引路:“两位小姐这边请。” 打完架,董玲珑只脸颊一点儿抓伤,孟美景却是如同在地上滚了数遭,不止身上疼,且发乱衣脏,仪容尽无。 还是董玲珑无心真打,有心谦让的结果。 高下立判。 孟十三闭闭眼,让孟美景也赶紧去整理整理。 孟美景乖乖点头,不用照镜子,她也自知眼下的自己肯定难看狼狈得很,当下也跟着音羽前往李照沁的桐菡院梳妆换衣。 打架的都走了,贵女们不禁纷纷目送了一下。 目送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呀了一声,低喊了声太子殿下,她们这才发现不知已站在她们身后多久的李寿。 众人赶紧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怎么来了?”李照沁从小喜欢李寿,比喜欢自己大哥更甚,见到李寿,原本还想和孟十三再聊聊的想法,顿时被她抛至云霄之上。 她欣喜地迎上前,这才看到李寿身边的李曜深:“大哥怎么也在?不是说有事儿,早早便出王府,不见了人影么!” 李曜深因着嫡亲的妹妹居然喜欢堂弟多过喜欢自己,打小没少吃味儿,直至这些年长大懂事方消停,然此刻他又不得不感叹:“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不说她们没看到,就连你这个妹妹也没看到。” 哀怨地转问李寿:“莫非我一站在殿下身边,我便成了那透明的?” “见过世子!”诸女赶紧又笑嘻嘻地同靖王世子轻福一礼。 两番行礼,孟十三皆从众随流,泯众于后。 听到李曜深的话,她在心里深以为然,甚是赞同李曜深的自知之明,也不是说李曜深生得不好看,而是李寿着实长得太过绝色。 李曜深五官周正,虽不比李照沁出落得犹如出水芙蓉,却也是赏心悦目的。 总归出身皇族宗亲的儿郎女娘,也从未出过丑的。 然则地面的萤火,纵然有上千上万点萤火,到底是比不上皓月的皎洁辉煌。 李寿便是天上的那轮满月,李曜深便是那万千萤火,可不就沦落成陪衬的透明人了。 “诸位小姐有礼了!”李曜深如沐春风地叉手回礼。 李寿却只在众人行礼后微微颔首,并未出声。 他既没看迎到跟前的李照沁,亦没理会李曜深的打趣,更无视了一众莺莺燕燕,目光越过一个个含羞带笑的高门贵女,落在人群后的孟十三脸上。 她们看到他来,个个都围了上来,只是碍于他身为东宫的威仪,不敢过于靠前,不似堂妹这般直接走到他身侧,却也皆站定在他跟前步外。 唯独她,不曾涌上前,一直站在原地,以致被诸女隔挡在最后面的桃花树下。 也就是他生得高,女娘又惯来较之儿郎要矮些,倘若不然,他还真难以越过众贵女这堵墙,看到女墙后的她。 瞧着想着,李寿又不禁皱起眉峰。 前两回见面,他便觉得她生得过于矮小了,只到他的胸口处,现下与诸女这么站一处一较,确实是矮小得有些过了。 她都十五了,竟营养不良到此地步。 他不禁对他那二舅父生出愤恼之心,嫡亲的长女,即使二舅母早早病亡,她从小失恃,亦怎能漠视到此等境地! 复又对继二舅母吴氏厌恶几分。 众人的视线皆在李寿身上,李寿的目光落在何处,众人不免也跟着落在何处。 一看是孟十三,李曜深眼中的兴趣越发浓厚,直想当即到孟十三跟前去,把太子堂弟看重的女娘仔细打量一番,看看到底是哪一处入了殿下的眼。 李照沁眸中则是有些讶色,李寿送一车药材到孟府,给孟十三调补身子之用,她是知晓的,料想不过是碍于毕竟乃外祖家表妹,李寿这才送的。 此时再看太子哥哥看孟大小姐的眼神儿,却俨然是她料错了。 第三十四章 所为何 她自幼便爱粘着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性情她最了解,能让太子哥哥在诸女之中,直直盯着看的女娘,此前未曾有过。 眼下有了,令她惊诧之余,又不禁猜想莫不是太子哥哥真如传言那般,当真对孟大小姐情根深种了? 余者诸女,想法就没有李曜深李照沁兄妹俩所思所想这般好。 她们大多在心里恶狠狠且不忿地暗骂,有骂定是孟十三此狐狸精借由病弱装可怜,方博得太子的怜悯,也有骂怪不得孟十三往年都不曾出现过,偏就今日会来参加桃花宴,原是早知太子要来,故意制造与太子见面的机会来的! 恶意顿时滔天滚滚。 孟十三气定神闲地站着,任由李寿盯着,任由李曜深李照沁生出各种揣测,更任由诸女看向她的目光,渐渐从不友好到满眼恼怒嫉恨。 她深知自己不曾得罪过她们,不过尽因那直盯着她看的东宫祸水罢。 她今日来参宴,除了出门放放风之外,也有结交能结交的贵女之意,眼下孟美景和董玲珑才打过一架,她从中插一脚,才扭过来诸女对孟府大小姐病弱的印象,尚未观察到可结交的贵女,竟便被此祸水尽数斩断。 可恶。 早知这厮会来,且这般肆无忌惮地给她招惹麻烦,她刚才就应该陪着孟美景去梳妆换衣,省得她都未行结交之举,便教这厮给破坏了。 世上无早知,眼下还是得看看如何挽救一二。 省得未能结交不说,反结满仇敌。 孟十三微微掀起眼帘,扫过这些明明是初初见面,却因着李寿,或因着李曜深,尽对着她露出敌意的诸位贵女。 哪些悄悄对着李寿红了脸,哪些又偷偷瞄向李曜深,哪些又光明正大地对着她想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她大致看了个清楚。 当然,也不排除看走眼的可能。 朝臣拉帮结党,这些贵女自然也有各自的小团体,有些贵女纯粹只是替结交的好姐妹气恼,有些贵女则更简单,纯纯地见不得有人比她们好罢了。 在她们眼里,能得李寿另眼相待,这便是无上荣耀。 她们得不到这份荣耀,她一个病秧子自然也无资格得到。 然而她们却从未想过,正如孟家人一样,未曾想过她要不要这份荣耀。 但不可否认,目前为止,李寿给她的这份荣耀,不管出自什么目的,都给她带来了不少便利,多少有些令她轻而易举地顺心遂意。 她要孟府大小姐真真正正落到实处的地位,因着他对她的看重,祖父一声令下,给了。 她想出府门结交贵女,为将来先铺下路,更为找到从前她入世时留下的身份,可能会拿到她正缺的人手,因着她可能会成为东宫太子妃的这个可能,祖母虽担心她的身体能否外出,仍是允了。 做人总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付出,既是她已得到便利,那伴随着出现的麻烦,她总不能就怨怪在他的身上。 孟十三微微叹出一口气儿,他不开口,那便只能由她打破此不快的场面,再次规规矩矩地福身:“殿下。” “夭夭不必多礼。”李寿说着提步走向她,她不靠近他,那便山不就他他就山。 上两回还大表妹,今次倒更进一步,直接喊她的字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场给那些传言盖棺定论,好让诸多对他有意的贵女死心? 她拿他当通行令,他拿她当挡箭牌,互惠互利,倒也不是不可。 孟十三从善如流,弯起唇角,对李寿笑得和煦,既然已和倾慕李寿的贵女们不可能结为挚交,那她不如抱紧这块通行令,争取更多落到实处的便利。 李寿不知孟十三心中所想,忽而被她这一灿笑,笑得直晃进他的心扉,蓦地想起他也曾在梦中梦到梦中人的笑声,那笑声余音袅袅,令人难以忘怀。 他尚未听过她笑过,也不知会不会与梦中的她一般动听。 “郡主的桃花宴素来只请娇客,不知殿下今日与世子一同前来,所为何事?”孟十三无话找话说地随便抛了个问题。 闻言李照沁也是才想起这个问题:“对啊,我都办过六年的四季赏花宴了,每季除了赏花玩乐,亦有琴棋书画的赛事,此前我曾破例请过太子哥哥来当宴会的主评,评判孰优孰劣,孰胜孰负,太子哥哥可都是一口就拒绝了。” 说完她以手肘去碰自家长兄。 李曜深笑睨李照沁一眼,妹妹之疑正是他之疑:“孟大小姐问得甚好,本世子亦很想知道。” 弦外之音,回转归府入后花园,进此桃花宴之举,非他之意,实属李寿主导所致。 霎时,诸女的目光又重聚回太子殿下身上。 各种猜测、疑惑,尽数围着李寿转,既不解李寿为何青睐除了一张脸能看,旁的一无是处且病弱的孟十三,又期待李寿能借此机会,澄清对孟十三其实并无半丝情愫,一切纯属误会罢。 而她们为何笃定孟十三一无所能,还得归功于原来的孟良辰确实除了伤春悲秋,自困于泰辰院一方天地之中,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缘故,以至于坊间关于原主的传闻,除了病弱,就是病弱,连原主实乃国色天香一娇娇美人儿,都未传出去一分。 眼下人是见着了,却并未了解其他,可不就是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么。 孟十三本是便于眼前状况就事论事,方问了这么个问题,然经先李照沁后李曜深的一番意有所指,意味儿瞬间就变了,好像是她故意在逼问李寿此行异举真别有心思似的。 然则她真不是。 大家往后难免仍是互助的关系,若逼得堂堂东宫下不来台,是她开口不慎,颇有些不厚道了,想了想,她觉得她应该再开口为他开脱一二。 岂知孟十三刚有此想法,李寿已就着她的问题,看着她回道:“孤与伯涣在宝莱楼喝酒时,想到许久未见父皇赐予伯涣的那匹汗血宝马,便想着来看看。待孤回东宫,也好同千山说道说道,青风在王府里过得何如。进此桃花宴,乃意料之外。” 第三十五章 我天生 李曜深,字伯涣,他养的汗血宝马名儿唤青风,与李寿养在东宫的汗血宝马千山,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御马监里,宗帝养有一对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乃是南北匈奴合二为一初期,单于进贡大魏朝的朝贡之一。 这对汗血宝马产下第一胎时,是匹小母马,被宗帝赐予了昭河长公主李琰,产下第二胎时,便是这对兄弟,随后小马兄千山被赐进东宫,小马弟青风则被赐进靖王府。 “是是是,看我,把这茬给忘了。”李曜深似是才想起般迭声应是,半分不觉得方将的故作不知故意得很明显,解释未晚地与众贵女扬声道,“殿下与我来,真只是为了看看青风。” 又与李照沁道:“没想到刚进后院,便遇到母妃院里的谷雨,她说你这儿有贵女打架,我与殿下这才来的。” 后面这一句,他先是看着李照沁说的,后半段则是看向孟十三说的。 “哦。”李照沁心照不宣地配合。 孟十三面不改色:“原是如此,那殿下与世子来晚了。” 李寿一番言语是真是假,李曜深一番佐证又有几分可信,她并不想深究,反正能解释得通,别把他的参宴跟她扯到一块儿去,那就行。 再观众贵女闻言,不管是尽信,还是将信半疑,却是纷纷松了口气儿,一副只要李寿非真是特意为了她来的便好的模样,如此多少能减轻她们对她的敌意,她也是跟着松了口气儿。 “不晚,我们是在孟大小姐出其不意出脚,踢得董大小姐侧退一步那时来的,恰恰好,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李曜深走近李寿,与李寿并肩站在孟十三跟前,“孟大小姐与董大小姐说不曾有师承,不知此言可真?” 不说董玲珑不信,在场所有人,恐怕无一人能信孟十三此言。 李照沁闻言,三步并作两地跟上前,也等着孟十三的回答。 李寿亦然,对于这个大表妹,旁人有太多的疑惑,他同样有,只是较于旁人,他尚多了梦中的她是否与眼前的她有着什么关联,想要了解的便更多。 而首先,她与传闻中不符,且矛盾这一点儿,正是想要了解的第一步。 她身娇体弱,却又武力惊人,以指钓鱼,更是他所见第一人,伯涣重复董玲珑问她的问题,问师承何处,实则正是他想问的。 他想知道,是哪位高人居然能教出她这样既病弱又凶悍且奇特的女娘。 “自然是真的。”孟十三能理解董玲珑等人听到她未有师承之言,秉从不太相信的态度,换作非是她自己,她大概也得疑一疑,“我打小体弱,又多病,便琢磨着该强身健体,好歹别太快跟我娘见面。” 往前除却孟家人,谁都不曾了解她的过往,也就是原主的过往。 确切来讲,甚至是孟家人,除却二房的吴氏与孟美景,其实都不知晓原主过的日子是何等模样。 吴氏与孟美景又与她不对付,往后能保持表面友好就算烧高香,纵然是她们跳出来说她所言非真,只要她一口咬定是真的,又有她说什么是什么的忠婢宝珠金银佐证,那她说是真的,便是真的。 故而对于她的身手敏捷,反正有她与孟美景打架打得鲜血淋漓在前,当时在场的李寿与后面随侍的季宽皆是亲眼见过的,眼下她说没有师承,那就是没有师承。 谁能质疑她所言是虚? 谁也不能。 毕竟打架这件事儿,因人而异,有些人是天生就会,有些人是学到死都不会。 她是属于天生就会这一种。 回想她刚出生的前五百年,尚未开灵智,能活着全靠气运,没被吃掉说明她气运不错,后来八百岁修成人身,她开始到处打架,现如今想起来,那会儿打架全靠本能,手抓脚踢牙咬脑袋撞,反正只要能活着,她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只有敌手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出来的。 清修至一千五百岁,她多次入世,拥有着强大的妖力,了解了喜怒哀乐、爱恨慎痴,也遭遇人世间大都的际遇,尝过酸甜苦辣,只是在这个阶段,她已甚少用蛮力打架。 未曾想,莫名其妙从金陵老祖庙洞,被雷劈至京城孟府后宅,她居然还得重温最原始的蛮力打架。 重温便重温,还得被质疑。 孟十三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说到底乃因着原来的孟良辰太弱的缘故,不过也因着原主的闭门不出,让外人并不了解其脾性,而今是她占了这具人身,脾性行事与原主大不相同,方能任她自圆其说。 听到孟十三连早亡的亲娘都搬出来了,李照沁拉住还想再问的李曜深,抢声道:“不就是打架么,夭夭说不曾有师承,那便不曾有师承,力气大而已,只要勤加锻炼那便有的,董大小姐不就是……” 说到这儿卡了一下,她想到董玲珑那可是打小有专门请的女武师手把手教导的,复又强行转道:“反正又没谁规定打架一定要有人教!大哥你就别啰哩啰嗦了。” 孟十三看着突然向她倒戈的李照沁,眸中有着疑问,不仅跟着喊她夭夭,一下子拉近距离,还护着她说话? 李照沁面对这样的疑问,却笑得甚甜。 “郡主说得是,我天生会打架。”孟十三被甜得跟着弯了弯眼眸,她就喜欢可人的小姑娘。 “我天生会吃!等到午膳开席,夭夭你就会知道,满京城最大酒楼,都没有我这儿的吃食美味儿!”李照沁挽过孟十三的胳膊,转身就往桌案那边走,还不忘说道,“大哥快带太太哥哥去看青风,别杵在这儿打扰我们画桃花了。” 李寿:“……” 李曜深:“……” 众贵女也是没想到变化的一幕发生得如此突然,而造成这一幕还是今日桃花宴的主人颜华郡主。 颜华郡主是连东宫都敢赶的太子殿下的堂妹,她们可不是,便是心中对孟十三的话有疑,这会儿也不敢提出来刺李照沁的眼。 只好通通憋着。 第三十六章 都知道 孟十三也没太在意诸女的态度,反正信与不信,搁在她这儿,是半点儿也不重要,只要她想让相信的人,相信她所言,那便可了。 眼下李照沁能相信,且帮着她说话,不管何如,能得宴会主人的相护,她在这桃花宴上的处境,至少能好上几个台阶。 李寿本是想着在此宴会上找个机会和孟十三单独说说话儿,慢慢引到梦境中不解之处,看看她有何反应,有何见解,不想堂妹竟是横插一杠,硬是把她从他眼前抢走了。 “这个敏敏真的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殿下莫要再纵容她!”李曜深难得抓到这么个机会可以多问问传闻中的孟大小姐,他其实觉得可以再待一会儿。 不过他妹妹的脾气他知道,她都出声赶人了,若是他不走,她等会儿能亲自来推着他走,但换作他的太子堂弟就不一样了。 只要堂弟说再待一待,他妹妹定会拉着殿下作绘画的评判,如此一来,他就有时间再看看殿下对孟大小姐,到底是何种态度。 是来真的,亦或是传闻有误。 结果他算不如天算。 “说得你就不纵容她似的。”李照沁字敏敏,对于这个妹妹,他们从来都是宠着让着,李寿都习惯这种被赶的场面了,他转身就走,“去看青风。” 今日又没机会,只得他日再创造机会了。 堂兄与堂妹猜想得不错,他确实是事先得知她今日会参加堂妹所承办的桃花宴,才故意于今日先请堂兄到宝莱楼喝酒,期间引着话题说到宝驹,自然而然地引出青风,再与堂兄到靖王府来。 此一连串的特意而为,皆是想借机到此见她。 可能是他方法不对,今儿并未能如愿,且待下回了。 李寿一走,桃花树下瞬时黯淡许多,直至一行四人再看不到身影,诸女方把心魂通通收回到桌案之上。 绘画的贵女们继续画到一半的桃花,旁边很快又围上赏画的其他贵女,在她们这个正当妙龄的年岁,对男女之情看得很重,也看得不重。 皇族宗亲、世族贵女,她们从小受的教育,对于家族的观念,作为儿郎应当撑起门庭荣光,作为女娘又应当为生养教导她们的母族付出什么,她们即使不是个个门儿清,亦多少知晓一些。 能嫁给意中人,那自然是好,万幸嫁得良人,那是老天待她们不薄,若嫁得不好,有个薄幸的丈夫,有个苛刻的婆母,有个视她如无物的夫家,空有正室名头,却只能沦为生儿育女的工具,她们也只能认命。 孟十三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她们,她总能想起入世时,她曾亲眼目睹过的,曾经灿烂盛开的花朵儿,亦或含苞待放的花骨儿,那么多,那么美丽,最后都成了红颜枯骨。 “她们对你的敌意,只是一时的。”李照沁和时兰溪、项筝说完话儿,回头就看到孟十三直盯着绘画中央的贵女们看,不觉开口慰道,“她们其实也知道,即便没有你,她们也不可能得到太子哥哥的青睐。”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太子妃名单上的候选人,成为日后东宫的妃妾之一。”孟十三转回落在诸女身上的视线,看着李照沁问道,“郡主为何帮我?” “往后我便唤你夭夭,你唤我敏敏。”李照沁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如同方将李寿在时一样,以甜美的笑容回应孟十三。 这让孟十三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李照沁,貌若芙蓉,贵气艳丽,脾性温婉不失锐利,与诸女交好又适当留有一隙,连办六年四季赏花宴,未有恶闻,反有威名,大受贵女的欢迎,并以收到赏花贴子为耀。 这位颜华郡主,不简单。 “好。”她没有理由拒绝李照沁的主动示好。 李照沁把孟十三带离桌案,往桃花树下走,树下无人,正是说话的好地儿:“这棵古桃花,听我母妃说,于前朝便存在了,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树龄很老很老了,可它每年还是花开满枝头。” “年年如此。”她直视孟十三双眼,说得意有所指。 孟十三能听懂李照沁借着桃花树说给她听的,无非就是想让她明白,后宫佳丽三千,秀女一季一季过,妃嫔一殿接着一殿,如此桃花树,花一遍一遍地开,每年都能开满枝头。 可这桃花,再不是当初的桃花。 似数千年来,新朝辞旧国,江山不管是谁坐拥,后宫都在,佳丽依旧充沛,只是佳丽已非原来的佳丽。 李照沁在告诉她,要做东宫的女主人,难。 倘若将来李寿登基,她成为一国之母,那更是不易。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早就明白,却没有想到以李照沁小小年岁,竟也看得如此透彻,对成为太子妃的弊,虽只说了一小半,遗漏了来自朝堂政权敌对的更多更大的危险,却已然算是了解不少。 然而李照沁想多了,她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太子妃。 故而孟十三全当没听懂深层之意,她只抓住一点儿,蹙着眉问:“一百多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那她活了千余载,岂非更是很老很老……得有十个很老。 不管是什么种族的雌性,听到老一字,总是不甚开怀。 她严肃地回想一番自己的原形,化为人身的那副皮囊,不想没察觉,一想方知已是甚久未照过镜子,她都想不起来她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开始显老了? 李照沁避开其他贵女,就是想跟孟十三敞开心扉说这番话,也是想让孟十三明白真选择了成为太子妃这条路,那必定长满荆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是走不下去的。 未曾想孟十三的关注点,却是在桃花树的树龄上。 “当然很老很老了!”李照沁觉得孟十三应该是没听懂她的话,也对,久病闭门不出的闺秀,此前未有接触过孟府以外的明潮暗涌,听不懂是正常的,“夭夭,我想说的是……” “知道。”孟十三打断李照沁想说得更明的忠告,“敏敏想说的,我都知道。” 第三十七章 弄错了 李照沁被打断得突然,听到的话语更是突然,原来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孟十三并非不懂她所说的意思,而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你是准备好了?” “身为孟家女,该面对怎样的未来,不管是夫家,还是别的,我都有所准备。”孟十三对李照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你,敏敏。” 初次见面,李寿便助她取得夺回孟府大小姐地位的一半胜利,李照沁则在亲眼所见李寿待她确有不同之后,毫不犹豫地提醒她,作为太子妃的艰难,更甚的进一步作为中宫的不易。 堂兄妹俩,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她的贵人。 “倒也不必谢我,你没有认为我是想拆散你和太子哥哥就好。”李照沁自知自己说的那些话,若是想左些,怕是孟十三会对她产生误会。 “不会。”八字都没一撇,哪里来的拆散,李照沁的爽直,让孟十三也没再避而不谈,亦直言不讳道,“该我面对的,我不会退缩,该我接受的,我也不会认输。” 望着满枝头的桃花簇簇,她不晓得原来的孟良辰为何偏爱桃花,所有衣物所用物什,都是熏的桃花香。 但不可否认,这娇艳的桃花,她也觉得不错。 看了会儿,直钉在她脸上的目光依旧没有转开,她转眸对上李照沁的视线,看到李照沁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敏敏被我吓到了?” 李照沁年长一岁,万千宠爱长大,个头高过孟十三许多,她看着比她矮比她小的孟十三,再次被突然到。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孟十三懂的比她懂的要多得多。 她这番自以为是为了孟十三好的篇章,其实早被孟十三翻烂在肚子里,她却从听到孟十三亲娘早早病亡的那一刻起,怜悯心便泛滥得滔滔不绝。 想到连出自家府门都屈指可数的孟十三进了东宫,迟早得被后宫佳丽三千呕吐血,想到孟十三以这病弱的矮小身板,还不得被欺负得连血都没机会吐,便得直接升天。 更想到最重要的一点儿,她了解太子堂兄。 而至此刻,她发觉她的怜悯,于孟十三而言,是多余的。 “没有。”转瞬间,李照沁想到很多,“我只是觉得,以我了解的太子哥哥,他是不可能轻易动情的。连皇帝伯父都亲口与我父王赞叹过,太子哥哥就是天生的帝王,完美、公正、铁血,也可以说是无情。” “帝王家,自来最无情,正常。”在孟十三的认知里,天家从古至今,都是血流成河之地。 “是正常,故而太子哥哥这般待你不同,才显得很不正常。”李照沁道出她在这件事儿中看到的疑点。 “那以敏敏对殿下的了解,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孟十三顺势问道。 李照沁想了想:“应该是某些与朝政民生有关的原因,太子哥哥自晓事起,心里、眼里、脑子里,尽是江山社禝、黎民百姓。” 孟十三轻嗯一声:“但有一件事儿,敏敏弄错了。” “什么?” “我与殿下,只是表兄妹,永远都是。” “你没有……” “我没有。” 李照沁沉默了下来,看着孟十三走出桃花树下,走入诸女中间,主动走向曾家的两位小姐。 传闻不是说孟府大小姐自亲娘病故之后,便厌恶极了外祖曾家么,怎么会主动靠近曾家姐妹? 想到孟十三刚刚亲自在她面前辟谣的,并无倾慕太子哥哥之心一事儿,她刚起的疑问又没了。 传闻当真不可尽信。 时兰溪和项筝一直注意着桃花树下单独说话的李照沁与孟十三,孟十三一走开,她们很快一同来到桃花树下。 “郡主,孟大小姐是否真的痴心妄想要当太子妃?”项筝年岁在三人之中最小,自来最是藏不住话,一走近劈头便问。 时兰溪微启的唇瓣闻言,又抿成一线,她也是想问此问题。 李照沁如实摇头:“没有。” “没有?”项筝可一百个不信,“怎么可能没有!她今日来参宴,明明就是冲着殿下来的!” 时兰溪亦附和道:“今日孟二小姐与董大小姐那一架,指不定也是她故意为之。为的便是后来的那一脚,让殿下看到她出的那一脚,来证明她其实并非全然病弱。” 李照沁赞成时兰溪的话,因着孟十三虽未正面承认过,却也在言语之中,间接说明孟十三就是有心让孟美景与董玲珑打上一架的,至于病弱,时兰溪说得也对,孟十三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真的病弱。 李照沁尚未作声,项筝已然赞同道:“对,就是这样!可见心机之深!郡主可莫要被她骗了。” “我问了,她说没有,我信。”李照沁并不想多做解释,只一句话就堵住了还想再劝她,别被孟十三病弱的外表蒙蔽了的两人。 言罢,她也重回到桌案中央,认真赏鉴起几名贵女已快完成的画作。 曾家自曾氏病故之后,也曾上门想要带走原来的孟良辰,想着亲娘已逝,亲爹已再娶,年幼的外孙女定然不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岂料孟知年同意,孟天官孟老太太同意,却是孟良辰自己不愿。 听到宝珠说这一段时,孟十三无不可惜。 可惜当年才五岁的孟良辰,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终是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以致长大后满怀绝望地死在及笄之年。 曾家女是当年孟老太太千挑万选才给次子择定的次媳,不仅容貌才情出众,品行脾性俱贤良,出身更是顶顶好的。 她的外祖父曾刲,乃都察院首官,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她的外祖母,则在当年她亲娘病逝不久,短短两年也跟着去了。 她有两个舅父,嫡出的大舅父曾凌颂,是她亲娘的长兄,任职于通政司,正四品的右通政,庶出的二舅父曾凌革,是她亲娘的次兄,外放于金陵,任正四品的知府。 长房一家都在京城曾府,于外祖父膝下尽孝,二房一家则跟着二舅父在任地金陵,甚少回京。 第三十八章 与曾近 长房有一子两女,皆为嫡出,二房有三女一子,女嫡子庶。 曾重锦与曾重荣正是长房双胎的两位小姐,上面还有位长兄,曾府大公子曾重屺,字谷岫,年二十,于锦衣卫衙门任职,正五品的千户。 搁着如此大好的靠山不靠,非得生生困死自己,孟十三都不知道该说原主什么。 该说原来的孟良辰一叶障目,看不到外祖家的强硬,还是该说原来的孟良辰愚昧,非得对名为亲父,实与陌生人无异的孟知年抱有希望,直至希望幻灭,又以死了之。 从孟十三出现,并对上她们的视线,还打量了她们一通,曾氏姐妹的心便全程一上一下的。 既惊喜又担心。 特别是孟美景和董玲珑打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们就怕孟十三去拉架没拉成,反被连累挨一拳,让原本就弱的身子伤到,好在孟十三退得够后,并没有发生她们担忧的场面。 直到孟十三对董玲珑出的那一脚,她们惊呆的同时,都觉得今日来参宴的孟府大小姐,莫不是是个假的? 也不对,孟十三今年的及笄礼,她们还随着父亲母亲和兄长到孟府观过礼,见过孟家表妹的,不可能认错。 脸还是那张脸,明艳倾国,浑身上下也依旧环绕着柔柔弱弱的病殃之气,气色倒是好了些,想是这些日子滋补调养之功,毕竟不仅有余小太医亲诊,更有太子殿下未有先例送的一车药材,多少有些成效。 孟十三来到曾家姐妹跟前,先行一礼:“四表姐,五表姐。” 曾重锦性子贞淑柔顺,曾重荣机敏奔放,姐妹俩可都还记得那日及笄礼,她们主动上前同跟前这位孟表妹示好时,孟表妹直接一阵猛咳,随即把她们拒之门外的情景。 坊间传闻也不全然是假。 孟表妹自从自己拒绝不进她们曾家,放在她们祖母膝下抚养之后,便十分抗拒所有曾家人,不管是这些年来一直挂念孟表妹的祖父,还是她们的父亲与二叔,过年过节给孟表妹送了多少东西,皆被孟表妹拒收。 每回都是一车地去,一车完整地回。 她们小时候多少有些羡慕和嫉妒,长大后明白孟表妹的处境,看到孟表妹终日病卧闭门,便尽数转换成了怜惜与心疼。 可她们的怜惜与心疼,无论她们如何寻找机会,如何厚着脸皮向孟表妹靠近,孟表妹都是满眼厌恶地看着她们,然后毫不犹豫地越发远离她们。 而眼下,眼下居然走向她们,并主动同她们打招呼? 姐妹俩怔了怔,还是稳重些的曾重锦先回过神儿:“……孟表妹。” 曾重荣也跟着回过神儿:“孟表妹好!” “以前是夭夭不懂事儿,还望两位表姐不要介怀。”孟十三深觉自己该为原来的孟良辰解释一番,“夭夭不是不愿亲近外祖家,只是夭夭自小失恃,父亲又另有新妇,生有妹妹弟弟,早忘了还有夭夭这个女儿。夭夭心里苦,日子也苦,难免想不开,自困于一方天地。” “自家姐妹,岂会介怀。”曾重锦从前有多渴望孟十三能与她们亲近,这会儿如愿,又得孟十三这番剖白,她是高兴得当下就握住了孟十三的双手,“夭夭……我这样唤你可好?” “自然好。”孟十三笑着点头。 “如今夭夭你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曾重荣听姐姐得孟十三允许,她没有再问一遍,直接便以字称呼孟十三,瞬时横扫表姐妹间往日的陌生,“我跟你说,祖父、父亲二叔可都十分想你……” 她生性外向,不比姐姐内敛,自来有话就说。 孟十三一示好,趁此机会,她将这些年来曾府所有人欲亲近她,想对她好却入之无门的过往,一件一件地说与孟十三听。 顿时,滔滔汩汩喋喋不休。 曾重锦不如妹妹爱说话,在一旁微笑地听着,只时不时补充一两句,亦或点点头,证实曾重荣所言非虚,更未夸大。 孟十三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觉得原来的孟良辰当真在五岁时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前些时候元宵,二叔还特意从金陵寄回京城三盏兔灯笼,制作精巧,神态各异,是给我与姐姐,还有你的!”曾重荣说起二叔曾凌革,丝毫无嫡庶之隔,或京城金陵相离千里而生分,“等宴会结束,我便回府去取那盏二叔指定给你的兔灯笼,送到孟府给你!” 曾重锦亦点头道:“那兔灯笼夭夭见了,定然会欢喜的。” “那便有劳五表姐了。”孟十三既然决定要与曾家亲近,那从今往后必然要与曾家人往来,且她也得在这些往来之中,判断曾家是否有牵扯进哪个阵营之中。 没有最好。 有的话,她得想法子把曾家从中剥离出来。 她既不想入东宫,那往后与李寿的关系,只会是王权富贵的关联,她姓孟,想要完全剥离那不可能。 从她被雷劈进孟良辰此具人身始,她与孟家已是荣辱与共,而孟家,则早已与东宫生死共享,是故她与东宫早已分不开。 曾家则不同,能不牵扯进夺嫡的浑水,还是别牵扯进来的好,若不得不关联到一处,那也必定只能是东宫阵营。 “自家人无需客气。”曾重荣仔细看了又看孟十三的脸色,又将姐姐和孟十三拉离诸女,三人进了亭子,方低声问道,“夭夭,这里没外人,你老实说,是不是习过武?” “没有,我真的天生会打架。”孟十三还是同一个回答。 曾重荣闻言怔忡道:“真的天生会打架啊?那么会打?” “天生会打架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大哥不就天生会打么。”曾重锦说起曾重屺,方才妹妹说了那么多,倒是漏掉了长兄,“夭夭,大哥他就在锦衣卫衙门当差,现下是千户,他也时常念叨你,说要是小时候你就到曾府来,他必定从小带着你练武,你就不会那么体弱多病了。” “对!大哥也早就想见见夭夭你了。”曾重荣懊恼地一拍额头,“我竟是给忘说了!” 第三十九章 如刀锋 又笑嘻嘻道:“好在姐姐没忘跟你说,要不然待回了府中,大哥听我们说夭夭愿意与我们来往了,我们高兴得很,所有人都说了,独独忘了他,肯定又要训我了!” 她这个武夫大哥,打小就爱训她。 动不动就爱拿姐姐的娴静温雅给她当榜样,她也想当榜样,问题这是当榜样,她就能变成姐姐那般好的性情么。 现在孟表妹也跟她一样不娴静不温雅,且比她还要悍然,还会打架,一脚就踢掉打小练武的董玲珑,她还没这本事呢。 她一定会将此事儿详详细细地跟长兄说,看长兄往后还训不训她! 贵女出门,总要备上至少一套衫裙作为备用,以便在宴席之上出何意外,令衫裙脏污或有损时,可换上新的衫裙,不至于颜面有损。 董玲珑那边经余明路诊过伤,已然与靖王妃告辞,靖王妃也差使谷雨回后花园通禀李照沁一声,孟美景这边则在梳洗换装后,由音羽引回桃花宴上。 音商早许多回到李照沁身边侍候,见到音羽回来,她先一步近身李照沁,耳语道:“郡主,孟二小姐回来了。” 李照沁回头望,果真看到孟美景一身新装,脸上也重新上好了妆容,不复狼狈哭嚎的丑样子,又是一派俏丽小女孩儿的姿容。 李照沁在看孟美景,孟美景却在进后花园后,就满园子找孟十三的身影,她想着她离开这些时候,回来或能看到孟良辰被其他贵女排挤欺负成小可怜虫的一幕。 结果没有。 她看到孟十三好好地坐在亭子里,与曾家那对双胎姐妹围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有吃有喝,相谈甚欢得如是一家人。 怪了,孟良辰往前不是不愿与曾家来往么,怎么今日跟曾四曾五亲近得仿若从未疏远过似的。 孟十三一个抬眼,便瞧见孟美景站在亭外,满脸不解地看着她和曾重锦曾重荣:“换好了?” “换好了。”孟美景点头,抬步走进亭子,坐到孟十三旁边空着的石凳上,“四表姐好,五表姐好。” 换在往常,面对孟美景的厚脸皮,曾重荣定然要当面撕烂不可,现在有孟十三在,她多少给孟十三些面子:“二小姐客气了,这两声表姐,我与姐姐可不敢当。” 孟美景从前见到她们也是喊的表姐,一副曾家才是孟美景的外祖家似的,曾重锦生性贤良,与已逝的姑母一般无二,做人做事总会给人留有余地,她妹妹则不然。 上回孟美景这样喊,妹妹是直接一口唾沫呸在孟美景脸上,指着孟美景的鼻子骂,纵然要改认祖宗,那也得先到她们曾家祖坟去跪个三年,磕头磕个三年,看曾家祖宗认不认孟美景这个吴家外孙女。 此时又见孟美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放着吴家真正的表姐不去亲近,反是屡屡厚着脸皮非要认她们做表姐,她便担心妹妹又要当面呸骂孟美景一顿。 孟表妹到底是孟美景的长姐,她们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总不能让孟表妹太过难堪。 眼下妹妹未有发飙,仅不咸不淡地阴阳怪气,到底是妹妹长大了,懂得分寸,不必她再操心。 曾重锦欣慰地笑着,亦跟着道:“按理,二小姐称呼我与妹妹,一声四小姐与五小姐即可。” 孟十三不知过往旧事,也被孟美景对曾家姐妹的称呼给引得侧过脸,盯着孟美景一脸的坦然自若,陷入沉思当中。 在此之前,她看孟美景,就如同看一只到处搞破坏的狸奴,眼下看来,却是她浅薄了,竟是没看到孟美景这副蠢狸奴的皮囊之下,也藏着一份昭然若揭的野心。 这让她不得不想起孟美景的外祖家。 吴家不过是京城的小官之家,毫无根基不说,若非有吴氏高嫁进尚书府,吴氏之父那顶小官乌纱帽,怕早就被人给摘了。 她能理解如此外家,孟美景自然不愿去亲近,却没想到孟美景居然把主意打到曾家的身上。 曾家如此大的靠山,倘若真被孟美景靠上,那孟美景对李寿的那份爱慕,确实能更有底气一些。 打的这样一个好算盘,怪不得会看原主那般不顺眼,明明原主未曾招惹得过孟美景,却被孟美景厌之入骨,时不时得欺骂一番。 却原来,是孟美景想鸠占鹊巢,不料曾家姐妹清醒得很,不曾给过孟美景好脸,孟美景这才转过头,便把气儿撒在原来的孟良辰身上。 思及此,孟十三看着孟美景的目光,顿如刀锋。 孟美景从未把曾家姐妹的话听入耳中,此前不管曾重锦呸骂她,还是曾重荣温和地跟她讲道理,她都不曾理会,依旧我行我素,认定了要和曾家姐妹拉近关系。 现在么,曾重荣和曾重锦一前一后再说,直接或婉转地与她撇开干系,她心里仍是不在意,却抵不住孟良辰在盯她! 且是带着探究带着寒意的目光看她,她就无法再肆意而为了。 “……好。”她干笑着应道。 孟美景这一声好,顿时让曾重荣看向曾重锦,眼中丝毫不掩其惊讶。 曾重锦亦有同感,姐妹俩都被孟美景这一回终于长耳朵的反应给猝不及防到了。 孟十三看着两位表姐眉眼之间的讶色,想想便知孟美景搁在以前,是个不长耳朵惯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现下长耳朵了,大抵是孟美景怕死。 怕惹恼她,真被她一支簪子刺入心房,落了个当场毙命的下场。 这个妹妹可真是小瞧她了,她哪里会做这种损敌八千自损一万的蠢事儿。 她真要孟美景的命,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她不会蠢到用被人当场抓获的致命手段。 本是表姐妹之间融恰地说着体己话,孟美景一进亭里坐下,瞬间没了此前的温馨暖怀,亭外倒是仍旧一片其乐融融。 桃花宴中间暂歇的午膳时辰,确如李照沁所言那般,膳食十分可口,美味得令孟十三多用了一小碗,都有些吃撑了,懒洋洋地坐着不愿动弹。 宝珠担心道:“小姐要不起身走走,好消消食?” 第四十章 往雀仙 李照沁在一旁听到:“音羽,你去取母妃数日前送到院里的消食丹。” 音羽应诺,离开后花园回桐菡院去取。 “因着好吃,我也时常会吃撑,因此多有积食,母妃见总劝我不改,索性跟余太医讨了好些能消食的药丸子。小小一颗,乃草药制成,不苦,且有一股子蜜糖的淡淡甜味儿,我很喜欢吃,待会儿拿来了,夭夭定也会喜欢的。”说到末处,李照沁跟哄小娃儿吃苦苦的药汤一般,语气轻柔,透着诱导。 孟十三憋不住笑,一下子笑出声来:“好。” 李照沁被笑得噘起小嘴儿:“我这不是怕你觉得药丸子苦,不喜欢吃么,你还笑我!” 孟美景站在步外,面上羡慕内心嫉愤地看着。 曾家姐妹亦未有近前,她们虽是参宴过多次,却与李照沁走得不近,至今不熟,乃因着李照沁是靖王之女,东宫堂妹的缘故。 靖王府虽早表明过中立的立场,斩言只忠于天子,然靖王世子与太子殿下亲近,颜华郡主也从小爱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当小尾巴,此桩桩件件皆为事实。 靖王乃宗帝胞弟,又是大魏唯一的王爷,他既是已言明只忠于天子,那便已是定局,谁也不会质疑,谁也不敢质疑。 但她们曾家不同。 曾家只是臣子,纵然父祖兄长皆官位不低,稍有不慎,从高处跌下,摔个粉碎,亦不过是宗帝的一念之间。 是故这些年来,她们应邀李照沁之请,参加每年每季的赏花宴,却早得家中长辈千叮咛万交代,万不可与站营的府邸走近。 靖王府虽是中立,万事却难料,也得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尤佳。 她们是曾家女,自得为家中父祖兄长考虑,听长辈之言,万不能拖曾家的后腿儿。 但孟表妹一出府门,一参宴,便与颜华郡主交好,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姐姐,我们要不要跟夭夭说……” “不必。” 曾重荣的提议尚未说完,便被曾重锦打断否了,她不解地看着双胎姐姐:“为何不必?” “你忘了,夭夭和我们不同,她是孟家女,而孟家,乃东宫外家,是太子殿下最忠心最得力的母族。”曾重锦解释道。 曾重荣还陷在孟十三终于想通,并主动亲近她们的欢喜之中,下意识觉得孟十三也该与她们站在同一阵线。 经曾重锦一说,她沉默了下来。 姐姐说得对,孟表妹生在孟家,已和东宫的荣辱息息相连,亲不亲近靖王府,都没什么区别。 服了消食丹,孟十三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同李照沁告辞。 李照沁不解道:“这桃花宴才过了半日,上晌赏桃花画桃花品桃花,下晌还有投壶、捶丸、击鼓传花等好玩儿的,场地皆已备好,只待大家午休够了,便要开始。你倒好,这会儿却要走了?” “我身子孱弱,近来才将养得好些,不然祖母也不会允我出门。”孟十三半真半假道,“出来半日,已是难得,我也是累了,得回去歇着。” “可来都来了,你都没怎么玩过,岂非遗憾?今日过了,便要等到下一季的荷花宴了。”李照沁语气缓了缓,细观起孟十三白如雪的脸色。 孟十三不说还好,一说她也确实有些担心,怕孟十三的身体真在她的桃花宴上撑不住,半途倒下,那可就出大事儿了。 头一个,她便无法同太子哥哥交代。 “不遗憾。”孟十三是真的不遗憾,今日此行,不说其他,单就交好李照沁,又与曾家姐妹重得亲近,此两件事儿,便是收获颇丰。 李照沁见拗不过,唯有道:“也罢,那荷花宴我还给你发贴子,你可得来。” “平日敏敏邀我,我也来。”孟十三觉得李照沁此人,可交。 “真的?”李照沁惊喜道,“我这赏花贴子给孟府下了两年多,可就这一回你来了。且你从前都闭门不出,如今你又还得将养身体,若我再邀你,你当真还能出来?” “真。”孟十三肯定道。 当然她也不是万分肯定,不过只要她好好调养身子,锻炼身体,无病无灾,祖母定然也不会拘着她,不让她出门。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定了承诺,李照沁高高兴兴地将孟十三送出靖王府。 孟美景则还留在后花园,继续参宴。 初听孟十三要归府,孟美景还担心她也得跟着回去,没想到孟十三并无意让她跟着,只嘱咐她好好参宴,莫要丢孟家的脸面。 她才不会丢孟家的脸面。 今日和董玲珑打的那一架,过后去梳洗换衣时,她便后悔了,不该在宴会上这般丢人现眼的,一旦传出去,她的脸才是丢光了。 便是因此,她才不能早早退出宴会,她要在下晌的各项玩乐中好好表现,博得好彩,挽回声名。 然想归想,她也知道以她的能力,要技压诸女不太可能。 但,还有一个法子。 只要下晌出现更大的丑闻,那便能掩盖过她和董玲珑打架的丑闻,届时坊间津津乐道的,必然不会再有她。 她的闺誉,孟家的脸面,便都保住了! 靖王府里的桃花宴继续,孟十三坐上孟家大车前往今日出门的主要目的地。 “小姐,我们去雀仙楼做什么?”宝珠不解地问道,刚刚用过午膳,也不可能是去用膳。 “喝茶。”孟十三简短地回道。 京城有两家齐名的吃喝玩乐之地,一为宝莱楼,一为雀仙楼。 两地皆是王权富贵最喜去之处,很受京城公子小姐们的欢迎,唯一不同的一点儿,是宝莱楼有好酒云集,雀仙楼有好茶齐聚。 倘若想喝个痛快,便前往宝莱,倘若想品个自在,便相约雀仙。 宝珠时常在坊间行走,自是通晓这些,而孟十三清楚两地的不同,则归功于二十年前入世时,雀仙楼便是她的落脚处。 一眨眼,她已离开了十数年。 她活了千余载,十数年不过弹指间,对寿元最长不过百年的凡人,却能沧海桑田。 唯恐物是人非,他早忘却她,给她的身份,早不作数。 第四十一章 四楼阁 车夫没有宝珠的疑惑,问得孟十三去处,他便挥鞭起行,只管驾车。 东贵西富,靖王府所在的璃玳坊在东面,由东往西,直往西面的满江坊。 一个时辰后,孟家大车经过宝莱楼所在的盛舟街,拐入隔壁吉斐街。 雀仙楼,便在此街。 故地重游,于旁人而言,或能有许多感受,于孟十三而言,不过须臾之间,不值一提。 但眼下,还是值得提一提的。 午食时辰刚过不久,雀仙楼大堂内稀稀疏疏,二楼三楼的雅间倒是仍近七成满,大都是用过膳食,接着品茗闲聊。 孟十三下大车之前,宝珠便在车厢里为她戴上帏帽。 下车踏进雀仙楼大门,透过白纱往大堂里望了望,没望到想要找的人,她往柜台里瞧,也没瞧到人。 “小姐,我们到二楼还是三楼的雅间?”宝珠看到跑堂小哥已经往她们这边来,先问了一句。 刚走到近前的跑堂恰听到这句话,没再重复相问,只笑容满面地等着孟十三的回答。 “四楼。”孟十三答道。 宝珠懵道:“小姐是不是搞错了?” 孟十三却是看向同样一脸懵相的跑堂:“有劳小哥帮我问金掌柜一句:四楼小阁,可还记得当年的金陵十三?” “……小的这便去。”跑堂慢两拍应道,应完赶紧到相连的后院厢房找金白昔。 金白昔是雀仙楼的掌柜,年四十有余,红光满面,是个十分精神的儒雅人,早年考得秀才,便没再往上考。 当年孟十三还问过他,为何不继续考了? 他答:“一介书生,无根无基,贫寒如洗,纵然真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又能如何?终其一生,不过小官小吏耳,徒废光阴罢。” 她不是很赞同他这个说法,不过也没有同他争。 彼时她晓得他家中仅一老母,且长年卧病在床,他能读书,还考中秀才,实属不易,那时他已二十有余,老母时日无多,他若遵从本心继续往上考,必无法圆老母之愿。 两难之间,他毅然决定弃笔从商,想挣得几个银钱,便娶妻生子,圆老母抱上孙儿之愿。 说到底,他的答案不过是无奈之中的无能为力。 真心报国,实意为民,即使是小官小吏,力所能及之事,还是有的,且不少。 此道理她懂,他也清楚得很,她随口一问,他违心一答,闲聊罢。 后院,庑廊最里的厢房。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金白昔霍然从案桌后站起,手中紧握的软羊毫,随着他激动的一问,笔尖的墨随着一颤,滴落在账面上。 刚整理写下的账目瞬间尽毁。 他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跑堂再重复一遍方将所禀。 跑堂本就云里雾里,见平日里雷打不动的金掌柜居然因他一句禀言,便激动得与往常判若两人,不禁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再重复道:“大堂有位女客官,她让小的来问掌柜一句:四楼小阁,可还记得当年的金陵十三?” 啪嗒一声,羊毫从金白昔手中脱落,砸在账本上,他快步绕过案桌,直出厢房,沿着庑廊,往前面大堂疾行。 跑堂跟在后面,嘴里忍不住犯咕嘀:“咱雀仙楼是有四楼,也有小阁,可那不是禁地么,也不知那位小姐是什么来头?竟能让掌柜这般失态。” 宝珠觉得自家小姐真是越来越神奇了,好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可小姐却门儿清。 不过没关系,小姐还是小姐就行。 宝珠做好自我疏通,也不再追问,和孟十三一样老神在在地等在大堂。 金白昔提着袍摆连走带跑地来到大堂,一眼把大堂扫了一圈,没见到他印象中的人,问跑堂:“人在哪儿?” 跑堂也把大堂扫了一圈,看到已移步坐到大堂临窗那一桌的孟十三主仆:“在那儿。” 金白昔顺着跑堂的指向看去,见是一年轻女娘,年岁与印象中的人不符,澎湃的心潮顿时凉了一大截,激动的神色也在刹那冷了下来:“确定?” “确定!”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跑堂不可能记错。 宝珠此时也发现金白昔两人:“小姐,金掌柜过来了。” 孟十三闻言往通往后院的小门看,看到与记忆中面容相似,只是老了许多的金白昔时,她不免感叹:“这人间的岁月,就是不饶人。” 明明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书呆楞头青,眨眼再见,他竟已然变成儒雅中年人。 也不知他老母还在不在,娶了妻后生了几个娃娃。 金白昔来在桌前一礼:“在下金白昔。” “小女孟良辰。”孟十三起身还礼。 互相见礼后,两人都急切想要得到已之所需,便也未有寒暄,也是无话可寒暄,对面坐下即开门见山。 “小姐姓孟,不知与雀仙楼旧友十三小姐有何关系?”金白昔透着帏帽打量着孟十三,想通过容貌判断出有何关系。 孟十三知他此举何意,下息便摘下帏帽,递交给身侧侍立的宝珠,笑着答道:“我得喊金掌柜口中的雀仙楼旧友一声十三姨。” “十三姨?”金白昔终于清楚地看到孟十三的脸,初一打眼,他便知虽从年岁上看,眼前此小女娘有可能是十三小姐的女儿,然从相貌上看,却着实不像。 不过,也不能武断。 倘若女肖父,那孟良辰长得不像十三小姐,也说得通。 真要如此,那可惜了。 十三小姐的容貌,可比眼前的孟良辰更胜一筹。 “十三姨与我娘乃是挚交好友。”孟十三来时在路上,就现编好了一套说词,反正是她自己,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倒是不曾听十三小姐提起过,在此京城之中,竟还有挚友。”金白昔实言道。 “家母是在十七年前,于金陵与十三姨结识,那时我尚未出生。”孟十三半真半假道,当年她只在京城待了三年,便回了金陵。 十三小姐确已离开十七年,离开前也曾与东家说过,是要回金陵去,孟良辰说的这些,与金白昔所知晓的,当年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一时之间,他有些拿不准真假。 第四十二章 二公子 但随后转念一想,雀仙楼也没什么可让人图的。 就算有,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来觊觎。 毕竟他的东家,出自门阀望族,乃是清河崔氏七郎。 金白昔想罢,严肃地问道:“那不知今日孟小姐来雀仙楼,还指名要进四楼小阁,是想做什么?” “金掌柜不必如此严阵以待,我今日来此,主要是想见金掌柜一面,至于四楼小阁,进不进无甚干系。”还得回府,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孟十三来此也是想通过金白昔从中搭桥,继而达到最终目的。 金白昔有些听明白了:“金某有何处能为孟小姐效劳的,孟小姐不妨直言。” “不知七公子如今在何处?”孟十三真正要见的人,真正能帮到她,给她得力人手的人,实则乃崔瑜。 她了解崔瑜,倘若他在京城,那他必然在雀仙楼。 也就是说,从她进大堂,要求要进四楼小阁,要跑堂去问金白昔那句话时,如若他在,那来见她的,便会是他,而不止金白昔。 “七爷到金陵去了。”金白昔倒是没想到孟十三还认得他的东家,不过只是个去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说与眼前小女娘知晓,却也无妨。 “何时归?” “不知归期。” 金白昔的回答,让孟十三蹙起了眉头,不知归期,那她要向崔瑜讨的人,何时才能有? 虽说也不必急于一时,然则有时,却真真切切只争个朝夕。 现如今她妖力尽失,余微弱妖气无甚用,早得得力的人手,将一些事情搞明白,知己知彼,方能早些部署防范,甚至是回击。 金白昔见孟十三听他说完,眉宇间蹙起的愁绪,正想进一步问清楚她寻东家有何要紧之事,未料被一阵从高处砸落的巨响打断。 “砰!” 二楼一间雅间门大门,一个人影被从中踢出来,撞到楼栏,门内人追出来,提起被撞得趴在楼道起不来身的人,大笑着将人扔出楼栏,从二楼直接往楼下扔。 砰声大响,被扔之人砸在大堂的桌面上,将四仙桌砸得咯咯作响,险些当场断裂,人滚落在地,又是一声砰响。 整个过程中,被扔之人一声不吭,纵然已被又打又砸得口吐鲜血,捂着胸口绻缩成一团,似是快要死了,他也不曾发出半点儿声音。 孟十三瞧着,暗道难不成是个哑巴? 进雀仙楼者,非富即贵,成行,聚会品茗,高谈阔论之间,难免发生口角,严重些每每还得动上手,是故此刻发生之事,金白昔是早见怪不怪。 然来者是客,到底是楼中客官,不好全然不管。 “去看看,那位公子可还好。”他招来跑堂吩咐道。 “诺。”跑堂往和孟十三这桌隔了两桌距离的另一边走去。 宝珠也一直在引颈看被扔之人的状况:“小姐,奴婢看那人有些眼熟。” “眼熟?”孟十三诧异地再看向被扔之人。 她想着能让宝珠眼熟之辈,定然非是平民百姓,至少也该是小官之家的公子,可看被扔之人,一身粗布制成的长衫,还不合身,短了不少,明显是身量长高,长衫却未有制新的,现下被打被扔,更是将长衫撕破勾烂,寒碜穷酸至极。 这样的人,宝珠竟然认得? 金白昔闻言也回过头来,看向宝珠。 恰恰此时跑堂已走到被扔之人身旁,蹲身将被打得动弹不得的他扶坐起身,这一扶,将他浑身的伤尽数牵扯到,疼得他再忍不住,闷哼出声。 跑堂已经小心翼翼,不想还是弄到客官身上的伤处,他愧疚道:“对不住,公子,小的只是想帮公子起身。” “……无事儿。”他的声音几近是微弱的鼻音。 跑堂看他这般虚弱,虽是把人扶坐起来了,可也不敢再动,只好看向金白昔请示。 金白昔收到跑堂投过来的目光,也见到了被扔之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正脸,他起身道:“孟小姐,金某先失陪了。” 孟十三点头:“金掌柜请便。” 金白昔一走,宝珠这边也惊呼出声,悄悄在孟十三耳边低语:“小姐,那是二公子!” 孟十三随即想到二房庶长子,她那还未见过面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孟仁吉:“他是二哥?” “正是二公子!”宝珠肯定道,又生疑惑,“可二公子不是一直呆在城外西郊的庄子上么,怎么会在雀仙楼?还被人打成这般模样?” 既是孟家人,那她便不能不管了。 本坐得不动如山,想再看会儿情况的孟十三站起身,恰此时二楼下来三人,令她刚要提起迈出的脚步顿住。 他们均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身边围绕着小厮帮闲,方将动手打孟仁吉,且将孟仁吉从二楼扔下的人,便是两个帮闲中较为高壮的那一个。 “金掌柜,本公子劝你莫要多管闲事!”陆罗为三人之首,人也是他让打的,还放言打死勿论。 宝珠又同孟十三耳语:“小姐,那是皇后娘娘的嫡出幼弟,陆大学士的老来子,陆府的二爷,陆罗。他今年十六,整日游手好闲,以欺人为乐,乃京城有名儿的纨绔子弟,也是有名儿的恶霸!” 竟然是陆皇后的同胞幼弟,怪不得如此嚣张,连孟家公子的命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孟十三心下了然有数,站在桌边不动,她想看看金白昔会如何处理这般欺善之事。 宝珠认得陆罗,金白昔更是再熟悉不过,他先是让跑堂把孟仁吉扶至凳子上坐好,再是转身面向陆罗,一礼道:“陆二公子多虑了,只是二公子应也知晓,雀仙楼自来不愿闹出人命,惹上官非。” 孟十三挑眉,金白昔这厮竟是不想管。 陆罗出身世族陆氏,父兄皆在朝为官,三个姐姐之中,两个所嫁皆为朝廷命官,嫡长姐还是当朝中宫,她虽能理解他不想管的缘由,可人是在雀仙楼被重伤,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想撇净干系,不免令她有些失望。 失望之中,又觉得站在雀仙楼的立场,作为掌柜的他,并没有错。 矛盾得很。 第四十三章 出手了 可若换作还是当年那个书呆楞头青,却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岁月荏苒,看来带走的不仅是当年的书呆子,更带走了她当年所欣赏的书卷侠骨,现今的金白昔,有的只是市侩精明、审时度势。 终是时过境迁。 陆罗听到金白昔软绵绵的言语,自也知晓金白昔的言下之意:“甚好!去把那外室子拉到楼外去,往死里打!死了,也不会脏了雀仙楼的地儿。” 后面一句,是对俩帮闲说的。 帮闲得令,即时大步走向被跑堂扶坐在桌边凳子上的孟仁吉。 跑堂见俩帮闲,一凶神恶煞,一不怀好意,他心肝儿颤了颤,本能自保地松手,任孟仁吉气息微弱地坐趴于桌面。 孟仁吉不知在雅间里被打了多久,又被扔下楼,苟延残喘,已无还手之力,跑堂这一退开,俩帮闲一靠近,完全任其宰割。 金白昔对跑堂之举,全然无反应,毕竟他自己亦是放手不管的态度,东家若在楼里,尚可与陆罗说道一二,他不过小小掌柜,真以卵击石,后果可想而知。 跑堂的识趣,金白昔的视而不见,让陆罗脸上的笑意更深,他身边的俩公子哥亦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得意样儿。 而陆罗的那一句外室子,也让孟十三想起孟仁吉的身世。 她这位兄长是在她娘生下她不久,被孟知年抱着进的孟府,是她父亲在外瞒着孟家人悄悄置下的外室,所生下的外室子,那年孟仁吉已然三岁。 之所以将瞒了数年的外室子接回孟家抚养,非是孟知年在她娘刚生产不久的这个虚弱关口,故意接回给她娘添堵,而是当时孟仁吉的生母病没了。 恰好曾氏生下孟良辰,是个闺女,孟知年便想着把孟仁吉抱回来,养在曾氏名下,给孟仁吉一个嫡子的身份。 孟知年打的好算盘,曾氏虽贤良,却也没贤良到如此蠢的地步,自是拒之不受。 何况孟仁吉那时三岁,曾氏刚生下孟良辰,成婚不过两年,显然早在二人成婚之前,孟知年便在外面置了外室,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实非良人。 奈何长女都出生了,她再恨自己瞎了眼,竟亲口应下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亦为时已晚。 伤心、绝望、懊悔,顿时如决堤的潮水汹涌地向她袭卷。 生性柔顺事事皆依孟知年的曾氏,在那时前所未有地强硬了起来。 孟知年虽是自知理亏,可一番软言相劝以理相告过后,曾氏仍旧未点头,他也恼火了起来。 随着,夫妻俩为此爆发了成亲以来的第一场冷战。 曾氏夜夜垂泪,郁结于心,自此埋下病根。 孟知年心中亦有怨,怨曾氏不够大度,心胸不够宽广,竟是连一个三岁的娃儿都容不下。 孟知年不做人,好在孟天官和孟老太太并不糊涂,得知后把孟知年训骂严惩了一顿,又温言安抚曾氏,二老都希望这件事儿能够过去。 终归木已成舟,孟仁吉到底是孟家血脉,那外室又命薄去了,总不能让孟家子孙流落在外,便也劝曾氏接受孟仁吉,至于孟知年所言的,要她认养于膝下为嫡子,尽是屁话,让曾氏不必介怀。 二老那时觉得,曾氏尚年轻,生下长孙女之后,总会生下二房嫡孙,次子混账之言,是万万不能。 曾氏自知再闹亦无用,她也是个很会认命的女娘,纵然心中再委屈,亦红着眼眶向孟老太太点头,认下孟仁吉此庶长子。 从此,孟仁吉过上正经安稳见得光的尚书府公子的富贵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孟良辰五岁时,曾氏病逝,孟知年续弦,孟仁吉被送至城外西郊的庄子上。 那一年,孟仁吉八岁。 现如今,孟仁吉十八岁。 他在庄子上整整呆了十年。 孟十三听宝珠同她说孟仁吉的这一段时,问过为何她父亲娶继母,孟仁吉便要被送走的原因,宝珠答说是吴氏进门前的要求。 两任妻子,原配曾氏被强硬塞进一个庶长子,生生气得郁结早亡,继室却是未进门,便已清扫了碍眼的存在,可见当年孟知年当真是爱极了吴氏。 她想着若非孟良辰乃是嫡出长女,指不定也得被吴氏一并要求送出孟府。 即使没有,吴氏也磋磨苛待了孟良辰整整十年,以致孟良辰了无生趣,萌生死志,一场风寒便夺其性命,方有她被劈来代孟良辰活着。 从这个角度看,她和这个二哥倒是同病相连。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眼下孟仁吉遭受欺凌毒打,孟十三就不可能只是旁观,何况还是她的兄长。 “住手。”她说着提步。 俩帮闲已然绕过金白昔,走到孟仁吉趴伏的那一桌前,高壮的那个帮闲正伸出手欲将孟仁吉拉起,闻言一顿,大掌停留在孟仁吉那瘦弱的胳膊上方,与另一个帮闲同同往声源处看。 看到孟十三,他们嗤笑一声。 他们不认得孟十三,但他们的主子是谁,是何等人物,他们却清楚得很,小小女娘竟想多管闲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无那个份量! 金白昔一听到孟十三出声相阻,他本能地想拦一拦,往前也发生过诸如此类之事,也有女娘仗义执言,最后却是被陆罗羞辱一番,碍于陆罗的身份,也是无可奈何。 终是帮不了被欺之人,反倒被气得哭着走的。 眼下孟十三做同样的事儿,他不惊讶,世上总有良善之辈,可有无用却是一目了然,他下意识不想孟十三做无用之功,反遭一同被欺。 然此念头,却只一闪,便了无踪影。 他想看看,看看借着十三小姐的名义来找他,欲通过他找东家的孟良辰,到底是什么来头。 孟十三未有注意孟仁吉以外的人,见那名高壮的帮闲听到她的喝止,并未停下动作,而是继续伸手攥住孟仁吉的胳膊,面目可憎地想将孟仁吉拉下凳子,想再一次把已重伤的孟仁吉狠摔在地时,她出手了。 顺手捏起一根路过的搁于四方桌面的筷子,她指尖溢出妖气。 第四十四章 穿臂过 溢出的妖气比先时在靖王府侧踢董玲珑那一脚还要多,无形的妖气将整根筷子包裹,随着她一掷,绘着精致竹纹的普通木筷,顿如飞箭射向高壮帮闲。 “啊——”高壮帮闲惨叫。 筷子正中他伸去拉拽孟仁吉的右手,鼓涨的手臂被筷子穿插而过,竟是整个洞穿,鲜血瞬间直流,他疼得龇牙咧嘴,整条手臂都在发颤,那么壮硕的一个人,即时倒坐在地,左手扶着被血染红的右手,惨叫不断。 从孟十三开口到动手,不过几息之间,快得令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一时间都被震住了。 除却动手的本尊,只宝珠适应度良好,很快把小嘴儿给阖上。 她算是明白了,打小姐病好之后,这令人震惊的场面,真是一场接一场。 她都要习惯了! 孟仁吉近在咫尺,因受伤吐血而虚弱不堪的神智被接连的惨叫声,吵得慢慢恢复了清明,他使尽气力抬起脑袋,侧脸看到惨叫之人竟是打他扔他的恶徒时,他缓缓咧开嘴,笑了。 三分讥笑,七分痛快。 孟十三此刻已走到桌旁,他的身侧。 他慢慢移动视线,也看到了孟十三。 看到的瞬间,他睁大了双眼,脸上的笑容僵住,似是想喊她,却又迟疑,终归没有喊出口。 孟十三注意到了这一点儿,方知以前的孟良辰是没见过孟仁吉,然孟仁吉却是见过孟良辰的,只是在暗处,未有让孟良辰察觉。 眼下方能认出她来。 高壮的帮闲中招,血流不止,很快将袍袖染成血色,哀痛呼喘不断。 另一名帮闲的脸上,则已全无先时稳操胜券的不怀好意,他往后退了三大步,争取离孟仁吉远些,一双倒三角眼防备地盯着孟十三。 正如金白昔所想那般,此前亦也官家千金自恃甚高,站在占理的制高处,对陆罗指指点点,痛斥其恶劣行径,义正辞严地大唱善恶终有报,让陆罗不要太嚣张跋扈,欺压弱小,枉顾律令。 然而,逞凶斗狠惯了的陆罗只是勾了勾薄唇,便把自认青天化身的大家闺秀踢至一旁,一脚把那位千金踢得当场昏厥过去。 对此,他只以尾指挖了挖耳朵:“总算清静了。” 过后,大家闺秀的父亲得知此事儿,不仅未给自家闺女讨个公道,反大骂不肖女要害死一大家子等云云,便拉着闺女亲至陆府,给陆罗请罪去了。 那会儿这件事儿,也算轰动一时,沦为坊间茶余饭后一大谈资。 大家闺秀被迫伏首,明明不是她的错,到头来被非议的人却是她,被家中长辈指着鼻子骂祸害的人也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不久她便远远低嫁,逃离京城此是非之地。 倒三角眼的帮闲一边防备孟十三,怕孟十三突然又做出以筷子出手穿插手臂之举,一边在心中想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娘,待会儿肯定也得落个与前官家千金一般无二的下场,不禁冷笑出声。 此一笑,齐齐让以陆罗为首的仨公子哥回了神儿。 “又是一个自以为是不知所谓的良善女娘,待会儿可别昏过去了。” “想来能得小国舅爷的一脚,也是她的福分。”? 俩公子哥一从孟十三出手就见血的震惊之中缓过来,随即一人一句地埋汰起来,武将之家的千金,他们也不是没遇到过,纵然是董玲珑那动辄以拳脚说话的女娘,还不是一遇到陆二,就得绕着走。 孟十三见倒三角眼的帮闲不敢再动手,且还防备着她,乍听到两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她寻声看去,扫过陆罗身侧一左一右狐假虎威的两个公子哥,暗道应也是官家子弟。 而后视线落在陆罗这只虎的脸上。 长眉狐狸眼,高鼻薄嘴唇,下颌线条清晰,弧度优美,与李寿谪仙般的清冷气质不同,陆罗十足的妖冶,特别是他见她在看他,勾唇微微一笑,带出一股子邪气,更显妍丽惑人。 竟是比她原形化作人身的样貌,还似妖异。 孟十三打量陆罗的同时,陆罗也在打量孟十三。 与李寿一般,他也是在富贵扎堆里长大,千人捧万人侍的权贵公子,还是坊间人人畏惧的小国舅陆二爷,孟十三看到他的妖冶,他也看到孟十三的绝美,然则京城最不缺美人儿,他早见惯了大小美人儿。 孟十三美则美,却并不能教他心软,心生放孟十三一马的念头。 他缓缓走近孟十三。 宝珠在听到俩公子哥那两句话后,当是提醒了她,让她想起先前那位大家闺秀的传闻,此前没想到,眼下想到想要提醒自家小姐当心,却为时已晚,已无耳语给小姐听的时间。 看到陆罗步步靠近,她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姐……” “无事儿。”孟十三镇定自若,他敢靠近,她就不怕他靠近,他敢动手,她就让他往后想到今日之事,都后悔动手。 俩公子哥一脸看好戏,跑堂早被孟十三那一手飞筷吓得退躲起来。 金白昔则虽是有意试探孟十三的来头,见此情景也是七上八下,暗中准备着若陆罗当真对孟十三动手,他无论如何也得挡一挡。 到底是知晓十三小姐的女娘,真与十三小姐有着渊源,那一声十三姨,当不能教孟良辰白唤。 而他此前不尽然相信孟十三所言,此刻却信了孟十三言道十三小姐乃她十三姨的缘由,是那一招飞筷。 很久之前,十三小姐也用过这一招飞筷,将他从地痞流氓的手中救下来,他方得以存活至今。 “姓甚名谁?可敢报上名讳。”陆罗站定在孟十三两步之外,发现近距离观之,眼前女娘更美了,且我见犹怜得很。 若非刚见识过她的一筷见血,他免不得也得怜香惜玉一番。 “孟良辰。”孟十三哪儿有不敢的。 陆罗呵笑两声:“孟天官府上的那个病秧子?” 一语猜中,看来这位小国舅很是关注孟府。 孟十三觉得也正常,毕竟二皇子李珩,正是陆罗的外甥:“陆二公子说笑了,小女往前是体弱多病,如今却是好了许多。” 第四十五章 要清算 陆罗看向被木筷插着流血不止的高壮帮闲,点点头:“一出手便见血,孟大小姐何止是康健了许多。” “公子过誉,却是比不得公子一开口便要人的性命。”孟十三嘴皮子练了千年,岂会输给区区凡间恶霸。 “小姐也是缪赞,你我彼此彼此。”陆罗见到阻碍他教训人败他兴致之辈,难得竟还有心情和孟十三你讥我讽的谈天。 搁在往常,绝无可能。 而能让他如此区别对待,却是孟十三露出的那一手一筷见血。 是怎样的手劲与眼力,才能将木筷做到形同弓箭,瞬间射中洞穿,利如锋刃? 他尚不知此疑问的答案。 但他却可以肯定,眼前的孟良辰,绝非如她表面的纯良病弱。 陆罗想着目光不禁下移,从看着孟十三仰起的那张小脸,到落在孟十三交叠于肚腹之上,端庄站着的右手上。 纤纤素指,粉蔻微染,就这么一只柔弱葱白的手,竟也能于刹那之间,要了他的人的一只手臂。 倘若她心狠一些,方才那只筷子非是射入帮闲的手臂,而是心房,那他的人可就是毙命当场,而非似此刻还能痛呼哀嚎。 却也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保得孟仁吉一命。 出手即雷霆,这样的女娘,于诺大的京城,他倒是头一回遇到。 倒是新鲜。 “不知我兄长何处得罪了陆二公子?”孟十三无意与陆罗闲扯,直问重点,想尽快解决此间事儿,好带重伤的孟仁吉回府诊治。 “好说,既是孟大小姐的兄长,那今日看在孟大小姐的面子上,我可饶过他,不予追究。”陆罗走过来时,心中丝毫无放过孟十三之念,走至近前,看着不过到他胸口的矮子小女娘,却有着与之相悖的强大气势,他不知不觉又改变了主意。 孟十三没想到他竟这般好说话。 不止她,在场的金白昔、俩公子哥,还有陆罗身边的随从奈舍,以及一重伤一防备的俩帮闲,俱没想到。 金白昔提着的心微落,奈舍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俩公子哥其中一人想要上前,却教另一人拉住,摇头示意莫要插手。 高壮帮闲本以为陆罗一近前,便会让孟十三得到永生难忘的教训,始料未及竟是这样的结果,令他的脸色迅速越发灰白。 倒三角眼的帮闲则默默地再退三大步,连同伴高壮帮闲的身侧都远离了。 “如此说来,倘若此前我兄长真有得罪之处,陆二公子已然不再追究,此话可算话?”孟十三着重再问一遍。 “算话。”陆罗一时间看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他既是说了不追究,定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那好。”孟十三看向孟仁吉,“那我们便来算一算,你的人将我兄长打成重伤,还扔下楼以致吐血,此账该如何清算?” 陆罗足足反应了十几息,停摆的脑子才又活络起来,看着孟十三满脸的认真,他有些不敢相信地与她确定:“我不予追究,你却要与我清算你兄长的伤?” 孟十三直接同他竖起两根手指:“一,与我兄长道歉。二,赔付诊金药费。” 俩公子哥闻言,俱是一愣,随后一公子哥撇开被另一人拉住的手,心说此孟大小姐胆子大到要捅破天,果真是无需插手。 宝珠则是眼睛睁圆到一半,便又淡定回去,小姐说无事儿,那便无事儿。 唯金白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当中,神色茫然。 “你……你再说一遍。”陆罗觉得一定是自己幻听了! 孟十三放下右手,缓缓叠回肚腹左手之上,定定地看着他,并无再说一遍之意。 陆罗嘿的一声,瞬时来了兴致,手指着她点了又点:“你这女娘!” “我这女娘?”孟十三生平最恨别人拿手直点她的脸,当下默默往后伸手,她记得孟仁吉所趴伏的桌面也刚好有筷子。 孟仁吉自被吵得反精神过来,他的视线就一直绞在孟十三身上,不管他死没死成,大妹妹为他出头,他拼了性命,也不能教陆罗那恶霸当真伤到大妹妹一根头发。 是故孟十三往后一伸手,他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往后移,见她的手在桌面摸索,他突然福至心灵,拿起离她的手有些小距离的筷子,轻轻递至她手心里。 宝珠在边上瞧着,脸肃着:二公子做得对。 陆罗也看到了,孟十三身形削瘦,压根挡不住她身后的动作,特别是看到孟仁吉悄无声息地配合,把筷子往她手心里放的一幕,他嘴角不禁抽了抽。 “不愧是太子殿下另眼相待的孟大小姐。”说着他往后退了两大步。 以她一言不合就要丢筷子往人身上戳个血洞的前车之鉴,陆罗真心觉得他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妙。 虽然退这两大步,还是在她的射程之内。 陆罗自己退着想着,忍不住被气笑了。 大概是他从前不曾这般好说话过,眼下难得这般好说话,竟然被得寸进尺了。 到底是得了东宫青睐的孟家女,胆量非比寻常,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孟十三看着陆罗退的两大步,知晓他已经让步,但她并不打算让步:“小女方将所言,不知陆二公子意下如何?” 还小女上了! 陆罗咬着后槽牙,指向高壮帮闲:“那你伤了我的人……” 孟十三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未再出手,便是因着我已给伤我兄长的走狗一个教训,不然何止道歉赔偿。” “都是伤,相抵未尝不可!”陆罗心知肚明,孟仁吉已教他让人打得奄奄一息,同样他的人也是如此。 “地上的泥,天上的云,岂能相较!”孟十三先看一眼高壮帮闲,再看回孟仁吉,明明白白地告诉陆罗,账不能这么算。 既是不能这么算,那便不可能相抵。 陆罗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看着她不说话了。 此刻他能同她讲道理,尽因眼前这位孟大小姐令他有新鲜之感,引起他的探究之心。 如若不然,他早一脚踢过去,哪儿还能这般多费口舌。 虽然,也有另一层缘故。 第四十六章 差一人 孟家到底是东宫外家,他再混账横行,也分得清轻重,知晓什么人能打,什么人打不得,什么人打不打都无所谓。 譬如,此孟仁吉。 一个被孟家抛弃遗忘的孟府二房庶长子,空有孟家二公子的头衔,于孟家京郊的庄子上,十年来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便是最后一项。 孟仁吉粗识几个大字,又手无缚鸡之力,便是今日被他打死了,往荒郊野外一扔,再造个非他所为的假象,孟家纵然事后得知,也不可能会为了区区一个被弃的庶子,来寻他的麻烦。 终归他的身份,与孟仁吉的身份,恰如孟十三所言,乃云泥之别。 现在孟十三说孟仁吉是云,他的人是泥,一个到底是尚书府的公子,一个是整日不干正事儿的帮闲打手,要这样说也不为过。 即使在一刻钟之前,孟仁吉在他眼里,实属是连他身边豢养的帮闲都比不过的废人。 但,孟仁吉有个维护兄长的好妹妹。 一个打不打都无所谓的废人,既是孟良辰想为孟仁吉要回场子,他给便是。 “道歉。”陆罗侧脸看向俩帮闲。 俩帮闲等了半晌,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他们需要道歉,不过也没关系,能寄生在陆罗身边求生计,他们早就摒弃了人性,脸皮更是早就没了。 “孟二公子,对不住!”倒三角眼的帮闲即时叉手道歉。 捂住伤口满手鲜血的高壮帮闲亦是声息低弱地道歉:“孟二公子,对不住。” 陆罗很满意,孟十三却不满意:“还有呢?” 陆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俩公子哥,顿了顿,抬抬下巴,示意他们也道歉。 俩公子哥正看戏看得正欢,还在心里暗忖着这一道歉完,就得落幕,他们还没看到孟十三被陆罗踢一脚,颇为遗憾。 哪里晓得下一息,孟十三的视线就落在他们身上,跟着陆罗便让他们也道歉? 两人面面相觑。 “赶紧道歉,刚才就你们起哄得最厉害,要不然我能让人动手?”陆罗翻脸不认人,把一整口黑锅撂到俩公子哥身上背着。 俩公子哥立刻顿悟,小国舅这是在拿人祭旗,先是俩帮闲,再是他们,祭的还是孟大小姐这面大旗! 他们虽是官家子弟,却是家中庶子,又无本事儿,也就傍上陆罗,于京中横行,方能体验一番威风凛凛的滋味儿,亦方能让家中父兄多看两眼。 倒也不是赞同他们到处惹祸,而是能和陆府扯上干系,有时候府里需办些见不得光之事,或需通融之处,陆罗的名头好用。 也就这么个便利,家中父兄方容忍他们至今。 此刻若不听陆罗的,被陆罗所弃,那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益处,便得一朝丧。 思及此利害,俩公子哥立马妥协:“此前皆是我们的不对,还望孟二公子大人大量,勿要见怪,此番给孟二公子赔罪了!” 那齐齐弯腰叉手,又齐声致歉的谦卑,简直比俩帮闲还要诚意十足。 陆罗甚满意,转过脸去看孟十三,未料她也正在看着他,他一笑:“都道歉了。” 她却摇头:“还差一人。” “谁?” “你。” 俩公子哥惊,俩帮闲呆,余者滞,宝珠偷偷拍拍心口。 只金白昔在看到孟十三的作派,令他陷入一段陈年回忆之中,此刻回过神儿,闻言再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孟十三,又是一阵恍惚。 当年的十三小姐,亦是如此。 眼前的孟良辰,样貌年岁虽与十三小姐大异,行事脉络却与当年的十三小姐一般无二,皆是锄强扶弱,不畏强权,且有厉害的身手,了得的口舌。 她…… 得尽快传信与东家知晓! 倘若说方才孟十三要和陆罗清算,让陆罗足足反应了十几息,那么眼下他是直接被重捶一击,将他的脑子捶成豆腐渣,他已经完完全全看不透眼前的孟良辰了。 说她胆儿肥,她是真的胆儿肥。 说她不知分寸,她却在知他身份的情况下,未对他直接出手,转而让他的人一筷见血,以达到震慑的效果,换得一对一的商议,再谋解决之法,此举又何止是有分寸!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在场楼上楼下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楼下大堂客官不多,个个和跑堂一样,避至角落安静地围观,楼上客官也不多,却早教楼下闹出的大动静,尽数给惊出雅间,倚在楼栏处往下围观。 众人都认得出陆罗是谁,毕竟陆罗的名头在京城实是太响,露脸的时候太多,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想要不认得都难。 但孟十三么,若非她勇报名讳,又得陆罗识得道出她的身份,在场之人谁又能晓得敢捋老虎须的女娘,竟是孟天官府上的小姐。 现在更是让伤她兄长之人道歉,起哄揍她兄长之人道歉,却还不满足,非要恶名昭着的小国舅陆二公子同她兄长道歉,方罢休。 哦不不不,道歉后还得赔她兄长诊金药费。 还说是个病秧子? 就这天大地大她最大的架势,能是个病秧子? 莫不是在说笑! 一阵沉默之后,陆罗也觉得孟十三是在同他说笑,阴恻恻道:“本公子今日的心情好,方给孟大小姐几分面子,孟大小姐可不要搞砸了。” “本小姐今日的心情却是不佳,处处不顺,屡屡碰壁。”孟十三看了眼此前谈话间,并不全然信她所言的金白昔,再回眸,搁于身后的右手回到身前,手里多了一根筷子,回击道,“陆二公子也莫要撞我手里。” 他敢威胁她,她就敢再见血。 奈舍即刻冲上来,挡在陆罗身前,警告道:“劝孟大小姐三思。” “怎么?你家公子的命是命,我家公子的命就不是命么!说什么三思,你家公子命人要我家公子的命时,怎么不三思!”宝珠见陆罗与自家小姐剑拔弩张起来,便时刻准备着,一看奈舍上前,她立刻也挡到孟十三身前,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我家二爷可非一般人。” “我家小姐更不是好惹的!” 第四十七章 倒是巧 奈舍与宝珠一前一后上前,唇枪舌剑地一来一往,即时又让众人暗下哗然。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陆小国舅身边的随从,搁于身份低于陆罗,亦或有求于陆家的一些人跟前,那高低也得喊一声爷,面对这样的奈舍,宝珠却能丝毫不悚,反而气势全然不弱,呛得奈舍脸色不佳,却又无可奈何。 当真是虎主无犬婢! 奈舍一直跟在陆罗左右,跟随的年月已不短,和另一名随从奈页总被陆罗差遣去办各种事儿不同,身手略高于奈页的他,主要负责陆罗的安全。 但因着陆罗出身显赫,又响有恶名,他虽是时刻随侧,却是甚少能有他出手的时刻,大部分时候都是陆罗身边追随的官家子弟出头,及陆罗豢养的帮闲充当打手。 难得眼下有轮到他表现的机会,却不过两个来回,便教对方的丫鬟怼得哑口无言。 奈舍觉得颜面尽失,然他家二爷都没对人家的主子动手,他再心中有气儿,也不能对宝珠大大出手。 唯有忍。 一时间,场面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孟仁吉除了给孟十三递了一次筷子,由始至终一直在旁观,也是着实重伤到连坐都坐不直,想帮孟十三也是有心无力。 观到此刻,他却是不愿大妹妹为了他,与陆罗彻底结下仇怨。 陆罗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他道歉,余者皆已向他致歉,已然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现在这情况,还是退一步为妙。 孟仁吉想罢,正要开口劝孟十三算了,他不需要陆罗的道歉,岂料他刚张嘴,话未出口,大门口便响起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 “夭夭。”李寿在雀仙楼大门外已看听了有一会儿,此刻乃掐准时机入场。 大堂的战况,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众人还等着看陆小国舅与孟大小姐会不会打起来,骤然听到另一把半道斜插进来的声音,引得他们通通往大门口看。 他们大都不认得当今的太子殿下,只听闻过太子殿下的威名,故而这一看,俱未将李寿认出来,见其穿着富贵,气势不凡,权当又是另一个权贵子弟。 更甚面如冠玉,出尘绝色,不免又通通有些愣神儿。 此其中,孟十三、陆罗、金白昔却是将人认了出来。 正想齐齐行礼,却教李寿早一步轻抬起的手阻止:“不必多礼,我也是恰巧经过。” 自称我,而非孤,这是不想暴露东宫的身份。 三人瞬时了然,齐齐只行礼,未有将太子殿下喊出口。 听到李寿面不改色地扯谎,季宽和常青对视一眼,又同同看向孟十三。 也不知是哪位殿下一听孟大小姐身子不适,早早退出桃花宴归府去了,连青风都没看多一眼,便与靖王世子告辞,先让人往孟府打听,探到孟大小姐实则未有归府时,后带着他们匆匆往坊间跑。 跑了几处,进此满江坊,途经雀仙楼,没想到殿下要找的孟大小姐便在此,正与陆小国舅对峙,且已严重到见血的程度。 如此一路捋过来,殿下说恰巧经过,前半段不算,只算后半段的话,也不算扯谎。 二人又对视一眼,不管殿下有无扯谎,是否真的经过,他们是不可能拆殿下的台的。 又不是嫌命长。 孟十三有注意到季宽和常青向她看来的两道视线,不过她更在意说完不必多礼后,便直直向她走来的李寿。 很明显,他唤她的那一声,是为了阻止她与陆罗真打起来。 可她不明白,他现在不是应该在靖王府里看李曜深的汗血宝马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三公子。”独金白昔唤了一声,李寿与崔瑜相交莫逆,有空便来雀仙楼,三公子便是在外对李寿的敬称。 李寿微微颔首。 陆罗知道李寿在雀仙楼有一间专用的雅间,故而对金白昔知晓李寿的身份,并不讶异。 孟十三却不禁看了眼金白昔,看来崔瑜这些年,在京城混得很是不错,连东宫都搭上了。 李寿无视孟十三和陆罗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走至孟十三身旁。 护主的宝珠和奈舍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静默地退回各自主子的身后。 他瞥了眼脸无血色的孟仁吉,长手一伸,将她手中的筷子抽离:“都多大了,还贪玩儿。” 继而往身后一递,常青上前双手接过。 孟十三眼睁睁看着筷子易主:“我……” “倒是巧。”李寿没理会她,自顾睥睨陆罗,居高临下地说道。 “是巧。”东宫在此,莫说是陆罗,便是李珩,再闹下去,必然也得是他吃亏,是故他也不拖沓,干脆地看向孟仁吉,“对不住了,孟二公子。” 言罢,同李寿叉手:“先告辞了。” 临出雀仙楼前,不忘看孟十三一眼。 这一眼,令李寿十分不悦。 孟十三倒是无甚感觉,看便看,又不会少一节,便是陆罗想动手,她也不怕。 陆罗一退场,他的拥护走狗自然也是连滚带爬地离开雀仙楼。 孟十三记挂着孟仁吉的伤势,想着带孟仁吉先去医馆看看,而后再问孟仁吉的打算,看是要回庄子上将养,还是回孟府将养,未料陆罗一走,她的打算尚未实施,便被李寿一手拉起,直上楼梯。 “诶!我二哥……” “常青会处理。” 孟十三听到孟仁吉的伤况,李寿已做了安排,即时也没了声响。 他拉着她上到三楼,沿着楼道,走到最末,进了大红袍雅间。 季宽跟着进,守在雅间内的座屏前。 对峙见血的双方一走,围观者自也纷纷散场,片刻就散了个干净。 常青则遵李寿之命,在大堂负责起孟仁吉的就医。 宝珠本想跟着被拉走的小姐上楼,却教他一句话留下:“我背孟二公子,你去找你家车夫,让他把车赶到门前,我们赶紧带二公子去太医院要紧。” 至于他家殿下来时坐的大车,可得留着,晚些时候还得送孟大小姐回府。 “可我家小姐……” “有我家殿下在,谁敢欺孟大小姐。” 第四十八章 如明镜 此言不差。 殿下不在,无人能欺小姐,殿下在,那更是谁也欺负不了小姐。 宝珠想到先前李寿对孟十三的种种维护,顿时安心下来,帮着常青把孟仁吉背起,便赶忙跑出雀仙楼,按着常青的话做,让车夫把孟家大车驾到楼外门前。 随后,常青与宝珠合力将孟仁吉轻轻搬进车厢,宝珠进车厢照顾躺在里面的孟仁吉,常青则与车夫同坐在车驾,吩咐一声往太医院。 车夫应诺,挥鞭起行。 金白昔全程看着,目送着,到孟家大车没入行人之中,见不到踪影,他才转回身,举目往三楼看。 此时跑堂刚送过茶点下来,他走过去问:“还是在大红袍雅间?” 跑堂回道:“是,小的送进去三公子往常喜食的茶点。三公子问了孟大小姐要喝什么茶,孟大小姐头一回来,便想都尝尝鲜。” 金白昔摆手:“去。” 跑堂应喏,往后厨去。 进了大红袍雅间,门关上,李寿才放开孟十三,转过座屏,入客座坐下。 孟十三低睨了眼自己被一路紧紧攥着的手腕,又看向强行拉她上来的李寿,撇撇嘴,也跟着到座屏后的客座坐下。 就坐在他对面。 桌面的茶点,乃是跑堂拿上来的。 茶是庐山云雾,点心是三样糕点,不咸不甜,只一股子淡淡的原味清香。 孟十三一样一样试过,也倒了一杯云雾尝尝:“殿下此举,颇为不妥。” 她入世为人,便想好好做个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拉着她往楼上走,着实罔顾男女大妨。 她不在意,可孟良辰必须在意。 “孤还不是怕你不肯罢休,非得追出去插陆罗一筷子才解气。”掐头去尾的,李寿亦知她指的是什么,诚实他也是觉得不太妥,却也因顾虑所致。 他来得晚,没看到前面之事,不过大堂的血迹斑斑,她手里又拿着筷子,他多少能猜到那坐在地上,手臂被筷子洞穿血流的帮闲,是何人所为。 孟陆两家尚不到真正撕破脸皮的时候,真让她和陆罗打起来,将孟陆两家心照不宣,共同维持的表面和气打没了,那何止是不妥。 她一介闺中女娘,不明不知,他岂能同她一般。 孟十三绷起脸:“殿下说笑了,分寸二字,夭夭会写。” “那若是孤不来,任由方才那情景发展下去,陆罗真动了手,你便真要在陆罗身上戳出一个血窟窿来?”李寿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觉得不错,一饮而尽,茶杯见底。 “他真要动手,我自然得还手,此乃天经地义。”孟十三是要好好做个人,但不代表她就得忍气吞声。 李寿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大表妹看似病弱柔顺,不过是她的表象,内里实则执拗坚定,旁人很难改变她的想法,更愰论左右她的做法。 “这些都是殿下喜食之物?”她看他和她一样,将每样点心都吃了一块,茶更是一口接一口。 “是,也不是。”他答。 孟十三对李寿如此似是而非的答案着实不满意,蹙起眉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殿下这话回得夭夭一头雾水。” “孤喜食鲜茶。”李寿又是简短的一句回答,说完见她眉心仍蹙着,他指着茶壶举例,“譬如此云雾,它产于江西庐山,一般在谷雨之后至立夏之间可采摘。孤料得不错的话,此茶应是刚刚被运进京来,金掌柜熟知我习惯,刚才那跑堂亦见过孤几回,将此茶送上来,恰恰是它最鲜之时。” 孟十三听懂了:“这般说来,每回殿下来,所奉上的茶,只需择选最鲜的,那这三碟糕点呢?” “孤喜食清淡之物。”李寿精准答道。 这回不必他举例细说,她便明白了,此三样糕点她也都尝过了,确实清淡美味。 合起来,便是他喜食新鲜清淡之物。 孟十三牢牢记住,想着往后若需讨好眼前此靠山,守住通行令,她可由此入手,对症下药,必事半功倍。 “别转移话题。”李寿看着又拿糕点配茶水吃的孟十三,他没有再用,只看着她吃。 看着看着,发现她明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吃得颇快,手里的一块糕点,没一会儿便让她吃没了。 三碟点心,眼见地少。 孟十三吃得两颊鼓鼓囊囊,闻言连抬眼看一下李寿都无,抱怨道:“殿下未免太瞧不起夭夭了。真打起来,我不见得会输,再者那姓罗的,根本就不会真同我打。殿下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殿下所顾虑的,他自然也得顾虑一二。先时那阵势,吓唬我罢了。” 李寿心下微讶,他倒是没想到她竟是心如明镜:“你同陆罗硬碰硬,是早知这些。你就不怕料错了?” “错便错了,人生在世,难免错个几回,不必在意。”孟十三相当洒脱,伸手去拿茶壶,却教李寿早一步拿到,执壶给她的空杯满上。 糕点好吃归吃好,她这个胃却形同小鸟的胃,没填几口便饱了。 她拿起茶杯虎喝两口,即时又见底。 李寿笑着再次执起茶壶,给她再满上:“吃不下就不吃了,待会儿打包回去慢慢吃。” “好。”孟十三正有此打算,阔别十数年,不想再吃崔瑜楼里的吃食,竟是更美味儿了。 “但有些事情,却是不能错的。”李寿就事论事,话赶话地说到这儿,颇有一腔老父之忧,“一旦错了,无法弥补,终将悔憾一生。” 语重心长得好像他才是活了千载的大妖似的。 不过她晓得他这番苦口婆心,实是为她好,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李寿却看着孟十三随意应下的模样,总觉得不太放心:“真要知道才好。” “真知道了。”孟十三吃饱了,拿出干净的白帕子,认真擦拭拿糕点吃的手指,“殿下别跟祖母一样,婆婆妈妈的。” 头一回这般着紧一个女娘,虽说他是带着目的,想着先处熟了好问话,解解他梦中之疑,然他长这么大,难得关心人,却被嫌弃婆婆妈妈。 李寿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了,霍然站起身。 第四十九章 卖个惨 “殿下?”她茫然地看他。 “孤要回去了。”说完提步就走。 生气了? 目送着李寿的背影走出客座,绕过座屏,孟十三嘀咕了句:“小气鬼。” 季宽推开门,先一步岀雅间。 刚要跨出门槛的小气鬼依稀听到这一句,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雅间内座屏后模模糊糊的那抹倩影,薄唇抿成一线,冷冷瞥了眼忍笑忍得很辛苦的季宽。 李寿门槛不跨了,转身走回雅间内,回到客座坐下。 孟十三疑惑地看他:“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孤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儿要问你。”李寿说道。 她点头:“殿下请问。” “孤初次见你,便看到你以指钓鱼。”他直入正题。 她装傻:“殿下初次见我,不是看到我正在扇孟美景的巴掌么?” 李寿微微挑眉,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满,而后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呵呵,巧合,纯属巧合罢。”孟十三觉得这种事情引起他的注意足矣,更多的往深处探究就不必了。 “那一筷见血也是巧合?”李寿在看到洞穿帮闲手臂的血筷时,他就更加肯定他这位大表妹确实是能够为他解梦中疑惑的人。 一筷见血,也是他梦到过的场景之一。 梦中的她也是这样一根筷子拿在手里,一出手就在对方的身上戳出个血洞。 “……我练过。”孟十三看李寿一脸不相信,补了句,“偷偷的。” “偷偷的?”他还是一脸质疑的表情。 “也不算偷偷的。”孟十三搁下茶杯,决定卖个惨,“往前的日子,我不出院门,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偶尔出个院门,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我活得如何,在做什么,是好是坏,无人在意。既是无人记挂,纵然我练成绝世高手,我不说,不显露出来,亦无人知晓。” 李寿一脸莫测:“那你是何时决定要显露出来的?” “上一回被孟美景推下水,受寒病倒,高热不退,继母拖时间不愿给我请大夫,后来终于请来大夫,我病情反复,继母又百般推托,不肯再给我请大夫,而我父亲冷眼旁观,任由继母视我命如草芥,我一脚踏在鬼门关外,一脚踏在鬼门关里的时候。”孟十三把当时压倒孟良辰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绝望自绝的情景,一个一个地拿来作回答。 她卖惨卖得很成功,诚然也是过去的孟良辰真实的经历。 他果然不再进一步逼问。 李寿陷入了沉思,他想过她过去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不好过,那吴氏这般做法,是想把她往死里逼。 既是如此,于绝境之中,她奋起反抗,显露本领,引人注意,寻找倚靠,实属情理之中。 “哦,还有一个原因。”孟十三随意地继续,“我今年已经及笄,倘若再不表现表现,继母定当会将我随便嫁了,嫁猪还是嫁狗,我那父亲都不会吭一声。” 对,她还到了可以定亲的年岁了。 他越发理解她:“那你是自己练的?” “真没人教,怎么都没人信呢?”孟十三越发挺直腰背,正经认真道,“夭夭本以为殿下与旁人不同,总会信我的,没想到殿下竟也如此。” 她一脸失望伤心的表情。 李寿:“……” 一半直觉告诉他,她在作戏,一半事实告诉他,她所言的过去并不假。 直到他把她送回孟府,临下车之际,他问她:“你可曾做过特别的梦?” “特别的梦?”孟十三想到那些梦中碎片,下意识地看向他左手上的红痣。 这手,这痣,她梦到过,算不算特别的梦? 算。 但她不能告诉他,不然他又得追着她要缘由。 她自己都不知缘由,尚还在找缘由,现下如实回答,定然自找麻烦。 随着摇头。 看着她摇头,李寿没再多问,目送着她进孟府,便让大车调转,回东宫。 而在另一边的雀仙楼,就在两人刚刚离开不久,三楼的雀舌雅间便传出噼里啪啦的大动静。 跑堂跑去看,小心翼翼地敲门,是个丫鬟来开的门,还没等他问发生什么事儿,那丫鬟便告知他,砸坏的物什,她们赔。 既然都主动这么说了,他自然没意见,没多问也没多看地跑下楼,到大堂柜台边。 金白昔就坐在柜台里面:“是怎么回事儿?” “是三楼雀舌雅间的陆三小姐在砸东西,她的丫鬟说会照价赔偿。”跑堂回完话,便转身离开柜台,忙活去了。 金白昔是知道陆娉婷的,一心想成为太子妃的陆三小姐,阖京无人不知,也恰是陆小国舅的侄女儿。 她得喊他一声二叔。 也是怪哉。 她二叔在二楼雅间和大堂闹出的大动静,她既是在,也没见她出来观一观,反倒散场了,她二叔离开,太子殿下把孟大小姐带到三楼大红袍雅间品茗,这会儿是连太子殿下与孟大小姐都离开了雀仙楼,她反倒闹腾起来了。 发脾气砸东西,真是个费银两的习惯。 亦无碍,赔便好。 陆娉婷的父亲陆森,乃正三品的京衙府尹,上有一个嫡兄两个庶姐,她是唯一的嫡女,不光她自己想嫁给李寿,陆森也有将嫡女嫁进东宫的意思。 故此,父女俩是一拍即合。 一直以来,皆是以明年能被宗帝选为太子妃为目标,而共同努力着。 然而,就在今日! 先是她未去参加靖王府颜华郡主的桃花宴,因着以往李寿不曾到过场,她想着少去一回也没什么,可她片刻前收到消息,说太子殿下去了,诸女都有见到,而她错失了此机会。 后又在此雀仙楼中,她又亲眼目睹李寿为孟家那个病秧子出头,伤二叔脸面,于大庭广众之下,拉着孟良辰上到三楼雅间独处,最后还亲自送孟良辰回孟府。 从晓事儿起,自有一回进宫见到他,她便喜欢上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却从未给过她一个正眼。 都说太子殿下矜贵清冷,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淡薄,以前她深有体会,亦觉得此言不假。 时至今日,方知是她大错特错! 第五十章 胆儿肥 他待孟良辰那病秧子,便并非如此! 熊熊怒火之中,陆娉婷拼尽全力压住想冲出去撕烂孟十三的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她不想在李寿跟前,留下行径如同市井泼妇的恶毒形象。 待到李寿带着孟十三下楼,她才走出雀舌雅间往下看,看到两人走出雀仙楼大门,上了大车往孟府回,她方收回目光。 而后回到雅间,便是一通乱砸,把火气尽数发泄在破盏碎瓷之中。 “孟良辰,我要毁了你!”陆娉婷双手发狠地推倒窗台边的高几,随着砰的一声响,她眼里的恨意越发浓郁。 边上不敢出声的酥萃惊愕不已,忍不住又退远了两步,侍候小姐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小姐发这样大的脾气。 小姐不管是在京城众人的眼里,还是在她和酥阮两大丫鬟心里,一直都是温婉娴淑的形象,这般如同被点着的炮仗般怒吼,宛若市井泼妇般暴躁的模样,往前从未有过。 陆娉婷转身看到已然退至角落的酥萃,她一步一步上前,举起手狠扇酥萃一个巴掌:“回去!” “诺。”酥萃被打得畏畏缩缩,脸颊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孟十三提早退宴回到孟府,商氏与吴氏闻风各异。 孟老太太初闻,还以为是长孙女的身子又不好了,不免忧悔渐显,暗道早知便不让夭夭出门赴宴了,而后见到长孙女并无碍,并得知还是李寿亲自送长孙女回的府后,又是一脸红光满面的慈爱,及合拢不上的笑意。 没多久,宝珠也回到孟府,恰是孟十三在孟老太太身侧坐着,祖孙俩一问一答之时。 宝珠入内禀道:“小姐,二公子还在太医院。” 听到二公子,孟老太太想起次子的庶长子,也是她第二个孙儿孟仁吉。 她记得次孙是呆在庄子上的,十年来不曾回过府,长孙女亦不曾出过大门,怎么去赴个桃花宴,倒把长孙女和次孙牵扯上,且次孙还在太医院? 看着面露困倦的孟十三,满腹的疑问到了嘴边,还是让她压了回去。 “出去半日多,夭夭定然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孟老太太示意赏夏跟去侍候,“宝珠留下。” 被点名儿的宝珠看向孟十三请示。 孟十三没有意见,遂点了点头。 孟老太太见到,并没有不悦,越发觉得长孙女此前过得不太好,身边这俩大丫鬟,倒是先次媳曾氏选得好,当是忠心得很。 赏夏侍候着孟十三往碧纱橱去歇息,赏春站在孟老太太身后侧,视线却一直跟随着孟十三的身影,一脸若有所思。 孟老太太把宝珠留下,无非就是想详细地了解孟十三出门后,到靖王府赴桃花宴的情形,重点是要问清楚孟十三如何会被李寿送回孟府。 宝珠得孟十三同意,答得十分顺畅,她又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当即绘声绘色地把今日所有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给说了出来。 赏春也在旁听着,惊讶得时不时捂嘴之余,中间不忘给讲得口干舌燥的宝珠递上一碗茶,好让宝珠润润喉,继续往下说。 孟老太太听完一脸凝重。 长孙女此前簪刺次孙女,她以为是长孙女积压了太多年的怨气,加之次孙女主动上前挑衅,方让长孙女暴发出雷霆的手段,未曾想今日不过出门一趟,长孙女竟还大展起手脚来。 “退下。”她道。 宝珠应诺,退出明间,往碧纱橱去。 沉吟了一会儿,孟老太太问赏春:“你觉得如何?” “大小姐是真的不一样了。”赏春瞧着孟老太太的脸色,“您是觉得不妥?” “欺人总比被人欺好。”孟老太太一句话道明她并不怪孟十三一言不合便动手的举动,然得知孟十三竟是连对着陆罗都敢争锋相对一筷见血时,她又担心起来,“但夭夭这胆儿,未免太肥了些。” 赏春想着坊间对陆罗的传闻,光是小国舅的身份,便让人退避三分,何况还有京城第一恶霸的名头,大小姐还真如老太太所言,当是胆大包天。 这话她也就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说出来的。 赏春不言,孟老太太也没真要赏春说什么,往下吩咐道:“你去跟二太太说一声,自今儿起,二公子搬回孟府住。通知她一声之后,你再带着人去前院,把和建丰院相邻的森万院收拾出来,往后二公子便住在那儿。” “诺。”赏春领命。 刘妈妈则在赏春退下之后进的屋,随着被孟老太太使去泽辉院:“你跟大太太说,丫鬟婆子不必多,小厮随从也不必多,只一点儿,二公子身边侍候的,需老实本份,勤恳能干,见多识广,能时时提点二公子。” “诺。”刘妈妈领命。 赏春点了四五个小丫鬟,先前往善方院,将孟老太太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也没理会吴氏脸上那阴晴不定的神色,很快转去前院,把日日有仆从婢女洒扫的森万院从里到外巡视了一遍。 该修整的修整,该添置的添置,一直忙活到掌灯时分,也没忙完。 商氏则在刘妈妈走后,一脸纳闷:“婆母怎么突然想起二房的庶长子来了?” “许是和大小姐有关系。”蔡妈妈猜道。 “夭夭因着身子不适,刚从桃花宴上回来,能和那庶子有什么牵扯。他一直呆在城外西郊的庄子上,这些年从未被人提起,公爹不曾,婆母她也不曾,怎会突然想起?”商氏越发想不通。 蔡妈妈又猜道:“不是还说殿下亲自送大小姐回的府么?会不会和殿下有关系?” 商氏看了蔡妈妈一眼:“越说越离谱了。罢,你先挑一些人,领到我跟前来,我再挑挑。记住,吉哥儿身边的人,就按刘妈妈过来传的要求挑。” 商氏当了多年的主母,蔡妈妈一直跟在商氏身边辅佐,经验十足,挑人这回事儿,她都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奈何要符合孟老太太提的要求,便不是那么好挑了。 关健是,时间紧。 故同到了金乌西落,廊下纷纷点亮灯笼,泽辉院通明如昼,商氏都没挑到满意的。 第五十一章 性情变 蔡妈妈看不下去了:“太太,其实就是二公子的身边人而已。” 一个庶子,还是二房的,往前挑大公子三公子院里的人,太太都没这般挑了又选,选了再挑,这会儿如此精细,着实重视太过了。 商氏何尝听不出蔡妈妈的意思:“若是以前的吉哥儿,哪里用得着我来操这份心?说起来,吉哥儿以前还在先弟妇跟前教养过数年,那会儿夭夭小归小,到底是亲兄妹,说不定还记得。再说现在的夭夭,那可是殿下放在心上的人儿。” “那也不必如此急切,二公子不是还在庄子上么。”蔡妈妈提醒道,“眼下都入夜了,太太您可还没用晚膳。” “连婆母都越过弟妇之手,先是命赏春过善方院告知弟妇一声,吉哥儿要搬回孟府之事,赏春便带着几个小丫鬟亲自到前院森万院安排去了,后又命刘妈妈来同我说,要如何择选吉哥儿院里的人。婆母这般重视,因的什么,阖府心知肚明。如此,作为大伯母,我更得重视。”商氏一通话说完,又摇头道,“我还不饿,你让剩下的人都进来,我再挑挑问问。” 蔡妈妈没再劝,她知晓太太说得对,现在的大小姐当是孟府的掌上明珠。 遂又到门外廊下,把候着的几个孟家家生子,通通喊进理事厅。 泽辉院因着商氏重视起孟仁吉,至孟知度从户部落衙回府,仍是一片灯火明亮,孟知年纳罕,一问方知商氏还在理事厅那边择选孟仁吉身边侍候的小厮随从,已然刷了一批又一批。 得亏孟府家大业大,家生子不少,外买的仆婢亦多得很,不然还真不够商氏几回刷。 商氏为何会这般,孟知度也很快知晓了缘故,心下越发纳罕,不明白孟老太太怎么会突然想起二房庶长子,且这般重视地安排起来。 不过总归内宅之事,孟仁吉也虽是孟府二公子,到底放在庄子上十年,都养废了,母亲重视,他却重视不起来。 同样想法的,还有早一步回府的孟天官。 不过一个庶孙而已。 他有四个孙儿,三嫡一庶。 长孙最出息,三孙儿还在读书,小孙儿更是年岁尚小,次孙则因长年在庄子上,又是次子早年从外面抱回来的外室子,虽已认祖归宗,到底出身不光鲜,从前他未有阻止次子因继次媳的进门,而把次孙送至庄子上养大,那么时至如今,他也不会过多插手。 老妻想要管,那便管去,府里多个人罢。 至于孟知年,仿佛早忘了孟仁吉此长子般,听吴氏抱怨几句,指桑骂槐地说孟老太太越过她擅自把孟仁吉接回府不说,连孟仁吉的院子都挑好,还让商氏安排人手,丝毫不让她沾上半点儿,分明就是不把她这个二房太太放在眼里。 孟知年听后道:“母亲接回吉哥儿,此是好事儿,亲自挑了森万院给吉哥儿,更是好事儿,让大嫂择选人手,乃是因着大嫂是孟府当家主母,这有何不对?” 言罢,他又转身就走。 任吴氏在他身后叫嚷都不理会。 他觉得头疼,刚在外面被人下了脸面,回来还要听这些无甚紧要的叨叨,还是姜姨娘好,每回他去,都是柔情似水,从不多话。 孟知年这边陷入温柔乡,孟天官和孟知度则在前后得知孟十三出门一趟,便干了一件大事儿之后,齐聚于上房。 相较于正面硬杠陆罗,一脚侧踢董玲珑一事儿,便显得小事儿一桩,孟美景与董玲珑打架之事,也在孟十三险些在雀仙楼与陆罗打起来的大场面中,完全被忽略。 这让孟美景偷偷在桃花宴上,把一名贵女害得当众出丑,想着掩掩她和董玲珑打架一事儿,而费尽心思干成的阴险之事,显得过于了胜于无。 为此,她在绾菲院里,皱着眉头足足想了半晌,也没想通为何陆罗会放过孟良辰,没把敢和他叫嚣的孟良辰踢上一脚。 吉祥在旁见状道:“小姐,大小姐现在是真的和太太说的一样,真是不好惹了。” “用得着你说!”孟美景瞪吉祥一眼,又转去跟如意说,“你再去打听打听,看孟良辰是真的累了在歇息,还是被踢了一脚这会儿装睡遮丑。” 她还真就不信陆罗那恶霸真能任孟良辰骑在头上了,还没像往前踢那名官家千金一样一脚,把官家千金的脸面与后半生,彻底给踢毁了。 “诺。”自从宝珠还手狠揍吉祥一顿之后,像诸如打听孟十三情况之事,都是如意在负责。 孟仁吉重新被接回孟府住,此事儿确实引不起孟天官孟知度的重视,初时他们以为能引起孟老太太的重视,大抵是妇人心软,年纪大了更是心慈,才想到要把次孙接回身边。 哪儿晓得经孟老太太在得知孟知度已回府,便让人把长子喊进长春院,待他们父子俩齐齐坐下,方把为何要把孟仁吉接回府中的前因一说,他们沉默了。 父子俩入官场多年,纵然身居高位,且是东宫外家,然则只要李寿一日未登基,东宫便一日不稳,孟家便也稳不了。 他们是位高权重,却也四面楚歌,一步踏错,将步步错,届时孟家一夕倾覆,亦不无可能。 “这大侄女前十五年闭门不出,缠绵病榻,今年及笄,本应更懂事,怎么反而突然性情大变了?”孟知度不解道,“她那身手,那胆量,到底是从何而来?” 孟老太太严厉道:“夭夭前十五年过得何如,我们谁真正关心过?既是无关心过,何谈了解夭夭的性情。说什么她性情大变,那是你作为大伯父的不尽责!” 更是商氏此当家主母的失误。 “是儿子的错。”孟知度听出话中的不满,赶忙顺从领责。 孟老太太哼声道:“若非夭夭自个儿想通了,踏出泰辰院的院门,反抗吴氏的苛刻,景姐儿的欺上,指不定夭夭都熬不过那场风寒!” 骂完长子,暗责过长媳,她亦自省:“我与你父亲,作为祖父母,同样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第五十二章 可也会 好好的长孙女,天仙似的小女娘,竟放任长成动不动就出手见血,宁折不弯的刚强性子。 她觉得很心痛,更是对不住早早故去的曾氏。 “夭夭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不是还未择定人选么,这个人选可要好好选。”孟天官想的不是责任归属,事到如今,责备谁也无用,想法子解决方是眼下之事,“除此,还得给夭夭请个教养嬷嬷。” 长孙女尚年少,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请专人调教,束缚其性子,总能扭转得过来。 孟老太太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好。”孟知度明白二老是在对他说,商氏至今未择选出合适人选,是有些慢了,他回院就找商氏谈谈,“管事妈妈无甚问题,但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一事儿,父亲不必操心了,殿下说他会负责。”孟仁平刚到上房门外,听到孟知度的话,进门便答道,又行礼,“祖父,祖母。” 而后落座。 孟天官早交代了门房,让孟仁平一回府就往长春院来,守在上房门外的刘妈妈和赏春一见是孟仁平,二话不说便为孟仁平掀起了帘子。 她们早得孟老太太吩咐,大公子到了,不必通报,直接入内便是。 商氏起先并不知晓孟仁吉在雀仙楼被陆罗打成重伤,恰被孟十三遇上,当场与陆罗对峙之事,待到晓得,是议事完毕,孟天官孟老太太去歇息,孟知度孟仁平父子俩从长春院出来,各回各院之际。 她听丈夫细细说完,半晌没回过神儿来。 “吉哥儿现在还在太医院,想必再快也得等到明日方能回来,你需抓紧安排。”孟知度洗漱完出来,说着又提到孟十三院里,“还有泰辰院的管事妈妈,你要真一时半会儿没合适的人选,那便去问问母亲。” 商氏脑子里略浆糊地重复:“母亲?” 孟知度嗯声道:“母亲素来很有眼光,真拿不住主意,你便去请教母亲,终是夭夭身边的人,母亲定然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你是觉得母亲心目中早有人选?”商氏到底了解枕边人,他这么一提,她便顺势这般想了。 孟知度却没有回答,双眼阖上,已然发出轻微的鼾声。 商氏见状,没敢再出声,丈夫在衙里忙,回到府里还是忙,忙到这会儿着实累极,随着躺下,也阖上了眼。 且,明日再说了。 翌日一早,除了孟十三,各院各主子纷纷各自忙碌起来。 孟美景在昨晚得如意回禀,说孟十三是真的无事儿,真的只是外出久了困倦在安睡,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时,她便决定今儿要出门去找手帕交,一同到雀仙楼去喝喝茶。 雀仙楼是如意探出来的:“奴婢听说,大小姐昨儿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雀仙楼的糕点,老太太、大太太、宝珠金银,还有长春院里的四赏姐姐们和刘妈妈,都尝到了大小姐带回来的茶点。” 经如意这么一说,孟美景才知道孟十三离开靖王府后,竟然未有直接回府,而是拐去了雀仙楼,是故今儿她也要去雀仙楼,打听打听昨儿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再者,顺道听听关于昨日的桃花宴,可有传出关于她的丑闻。? 孟美景带着吉祥出府之前,还不忘如意要时时注意孟十三那边的动静,她回来时,好告知她晓得。 如意自是应诺。 吴氏则一反常态,往前在这个时候,总是她最活跃,然自从意识到孟十三是真的脱离了她的掌控,且连孟仁吉此庶子也在昨日被越权要接回孟府,她被气得吃不下睡不好之余,也开始自省,到底是从哪里出的错,方导致今时今日此等局面。 商氏肩上的担子更重,孟仁吉身边侍候的人也没挑到满意的,泰辰院的管事妈妈也是头等大事儿,不过有丈夫的提点,她很快找上孟老太太。 果不其然,孟老太太把这事儿揽了下来,让商氏专心给孟仁吉挑人:“吉哥儿不定下晌就会回府,你且快着些。” 商氏应道:“晓得了,母亲。” 又问候了声孟十三,得知孟十三还未醒,她便回院继续挑人了。 孟十三是在午食前醒的,伸了个懒腰,宝珠掀开两边帐幔勾挂好,金银侍候她穿衣,而后洗漱。 问了一遍府里的情况,然后她开始用午膳。 用过午膳,她想要出门去看孟仁吉,被孟老太太一口拒绝了:“吉哥儿那边,你大哥一早便去看过了,差人回来传过话,说已无大碍,晚些你大哥下衙,顺道去接你二哥回来。” 这样啊,那行。 孟十三点头:“孙女儿全听祖母的。” “你也不必担心,既是咱们孟家的子孙,接回来住之后,孟家亏待不了他。”孟老太太看着孟十三说道,她在丈夫儿子跟前,一直在帮长孙女说话,然而她实则对眼前的长孙女,心中也是存有疑问的,“夭夭,你实话同祖母讲,倘若昨日受陆家二公子欺打的人,并非是你二哥,是旁人,是陌生人,你可也会出手?” “那得看情况。”孟十三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以她的妖生而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她干太多了。 给祖母的这个回答,却是建立在她是孟家良辰的基础上。 毕竟她现在不是妖,是人。 人就得站在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而非一路莽撞蛮干。 “怎么个看情况?”孟老太太追问。 “大部分时候,孙女儿应该都会出手。”孟十三不假思索地又给出一个偏向正义的答案。 孟老太太这回没再继续问,她已经明白长孙女是什么意思了,总归是良善的好孩子,见不得人间疾苦罢。 孟十三却是看着孟老太太问:“祖母会不会觉得夭夭多管闲事,不顾家人族亲了?” “那夭夭会因着多管闲事,不顾家人族亲的死活么?”孟老太太反问道。 “当然不会!”孟十三咧嘴笑。 “那夭夭要做什么,祖母都只会支持。”孟老太太也笑得很两眼弯弯。 第五十三章 盖风头 从前因着次子的糊涂不中用,只顾自己玩乐快活,继次媳亦是一副小家子气的私独,未有族氏之念,她对二房一家基本是放养。 只要求他们莫要给孟家脸面抹黑,莫要拖孟家的后腿儿,那么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孟家争气,能为孟氏一族挣来荣光。 或因如此,次孙女对她表面恭敬有余,却从不会和她真的亲近。 她倒也不在意,孙女儿不比孙儿们需要在未来撑起孟氏门庭,只要孙女儿好好的,待到出嫁的年纪,择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出去便罢。 是故,从来都是孙儿们和她亲近得多,却终又比不得小棉袄软糯贴心,她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有些遗憾。 若无孙女儿倒也不提,可她偏偏有两个孙女儿,却一个长年病卧,一个被继次媳教养得与她离心。 孟老太太看着眼前对她笑得灿烂若阳的孟十三,暗道在长孙女跨出自画的牢笼,因簪刺妹妹而被她罚至佛堂跪抄经书,后致病倒之际,她让长孙女搬到她的碧纱橱来住,真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长孙女搬来同住,她是操心了许多,却也欢快了许多。 孟美景和楼院判的嫡孙女楼烟,结伴到雀仙楼大堂喝茶,抱着欲听昨日桃花宴传出哪个丑闻的目的,两人专心致志地竖着耳朵听各种传闻。 越听越呆。 “……你们都不知道!昨儿孟大小姐有多勇猛!对上陆小国舅那叫一个旗鼓相当!”邻桌穿着天蓝长衫的一个书生说到激动处,脸耳脖子俱都红了。 同桌的另一个读书人不太相信:“行了,我们都没看到,就你看到,还不是任由你说。你们说是不是?” 说最后一句时,他直冲同桌的另外两人挤眉弄眼。 怕不是看上了人家孟大小姐,才能这般张口就胡乱编造,也不想想陆小国舅那是什么人都能惹得起的么。 那位孟大小姐虽说也出身高门,他们却是从未听说过,就这样还想让他们相信昨日在此楼中,孟大小姐一出手就废陆小国舅身边的帮闲一只手,力挫陆小国舅的嚣张气焰。 他们又不是傻子! 另外两人也是心有灵犀,瞬间读懂了他怪表情的言外之意,顿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书生被笑得急了眼,却又拿不出实质的证据,这时跑堂端着茶点经过,他灵机一动,迅速起身拉住跑堂的胳膊:“不信你们问他!” 这已经是跑堂从今儿一早开门,时不时就被大堂的客官拉住,来一句不信问他诸如此类的话,方将书生激昂地和同窗分享昨日在此,亲眼目睹到孟大小姐力战陆小国舅之事,他来来去去地忙活,多少听到一些。 故而书生一拉一说,他随即熟练地点头:“是真的,这位客官说的,全都是真的,不止小的可以作证,我家掌柜也可以作证。” 尚不忘拉上金白昔此重量级的证人。 反正掌柜在早上也被客官拉住问询过好几回了,每每掌柜的回答,都和他现在的回答差不离。 也是烦了,待午食时辰一到,掌柜便躲到后面院子厢房里,再不出来。 掌柜能躲清静,他却是不能的,还得继续时不时给拉住,孜孜不倦地重复作证。 有雀仙楼的跑堂作证,还把金掌柜也提溜出来说同样可以作证,话说到这个份上,除却书生之外,其他三人都惊呆了。 而孟美景和楼烟则沉默了。 “那病秧子,不是,你阿姐她真这么厉害?”楼烟认识孟美景的时间也不短,基本晓得孟家是个什么状况,对于孟美景的阿姐孟良辰,她更是三天两头得听孟美景抱怨一顿。 说孟良辰病殃殃的怎么还没死,说要是孟良辰没了,美景就是孟府唯一的嫡小姐,更是东宫太子唯一的表妹,可谓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她觉得美景说的这些话水分太多了。 太子殿下那般人物,据她所知,是从未把美景这个表妹放在眼里过,连美景不顾矜持主动凑上前,都被目下无尘的太子殿下狠狠地无视了。 美景不愿认清事实,一味儿地自欺欺人,觉得靠着太子表妹此一身份,终归和其他贵女不同,怎么也得在太子殿下的心里眼里,占有一席之地。 以往她对此虽不苟同,却也从未出言戳破过。 时至今日,看美景这会儿这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太子殿下送孟良辰的那一车药材,又经昨儿桃花宴太子殿下当着诸女的面,确实另眼相待孟良辰的场面,她觉得美景做的美梦,好似都在孟良辰那儿成为了事实。 楼烟嘴张了张,想安慰孟美景两句,到底没想好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合上嘴,继续陪着沉默。 “今日关于桃花宴的传闻,半点儿也没有。”孟美景片刻后开口,闷闷地说了一句。 “嗯,你阿姐在雀仙楼创下的壮举,完完全全盖过了桃花宴的风头。”楼烟接道,又颇为惋惜,“早知昨日陆二公子和你阿姐会在这里对上,我也提早退宴,来这儿亲眼看一看你阿姐那无敌的风姿了。” 孟美景眼神儿骤时变利:“你真相信孟良辰真敢对上陆罗?” “连金掌柜都作证了,可见传言非虚。”楼烟对金白昔也是知晓一二的,那可是崔氏七郎在京城的心腹,其为人,是宁愿闭紧嘴巴,也不扯谎的。 能得金掌柜亲口证实,那还能有假? 不可能。 孟美景自也晓得金白昔的作证是很有份量的,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却又不甘心孟良辰真大大出了风头:“那还是殿下也在的缘故!” “太子殿下是后来才到的。”楼烟提醒明显起嫉妒之心的孟美景,转又安慰说,“你阿姐出风头就出风头了,反正一出手就见血,如此暴力血腥,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前面的提醒没有提醒到孟美景,后面的安慰倒真的提醒了孟美景。 孟美景终于露出进此雀仙楼后的第一个笑容:“你说得对,今日过后,孟良辰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第五十四章 搬出橱 在上房其乐融融对坐品茗祖孙俩,此时则正悠闲吃着新鲜出炉的美味儿点心。 楼烟所言的名声,孟十三在对峙陆罗时就有想到,只是相较起孟仁吉的性命,她觉得名声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若因此事儿把她的名声传得不堪,继而再不可能进东宫,那倒是歪打正着,全了她的心意。 故她是完全不在意。 孟老太太却是早在听闻孟十三又在雀仙楼出手见血之后,对方还是与她孟家势均力敌的陆家,她便在心里默默担忧着。 然而长孙女是为次孙出的手,如若不然,次孙准得被陆罗当场打死在雀仙楼外。 长孙女没有做错,她也不能为了孟家而责备长孙女,让长孙女不顾手足,只为周全己身名声与孟陆两家表面的和气。 细究起来,未遇到便罢,遇到了罔顾血脉相连,冷眼旁观理智自保,岂不是让她之前同长孙女说的,切勿姐妹相残,而相互扶持,彼此守望之言,沦为一大笑话。 孟老太太说不出与之前所言相悖的言语,却也见不得长孙女继续这般不管不顾自毁声名,与锦绣良缘擦肩而过:“虽说你二哥被外人所欺,你出手无甚过错,然你终究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往后可要注意着影响。” 孟十三吃着桃花糕,满嘴桃花香。 这是金银特意一早去摘了新开的桃花,在长春院的小厨房里捣鼓了半个时辰,用桃花瓣作为主料,而做出来的糕点,她很喜欢吃,这已经是第三块了。 她点点头,继续吃糕。 孟老太太见孟十三这般反应,便知长孙女听是听到了,却没真往心里去,她颇为发愁地看着长孙女:“夭夭……” “知道了,祖母。”孟十三口齿不清地应道。 孟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孟十三的小脑袋,慈爱道:“先时你病得突然,祖母将你移出佛堂,住进碧纱橱养病,眼下你的病已好全,调养身子却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祖母是要夭夭回佛堂跪抄经书么?”孟十三并不介意回去继续执罚。 “自是不必,不过经书还是要抄的,你回泰辰院抄,抄完再供奉到佛堂案前即可。”孟老太太哪里舍得已成她心尖娇娇儿的长孙女再回佛堂跪罚。 “那还禁足一个月么?” “一个月闭门不出,不利于你每日行走锻炼身体,便免了,你只需抄足百遍《金刚经》,不限时日,抄完再拿来就好。” 如此宽松,竟不复先前严惩! 孟十三听完双眼晶亮,眉眼俱笑地扑向孟老太太,窝在孟老太太怀里撒娇:“祖母待夭夭实在太好了。” “夭夭从前受苦了。”孟老太太轻拍着孟十三的后背。 孟十三仰起脸,丝毫不掩眼里的惊讶:“祖母?” “这些年,是祖父祖母错了,是你父亲错了,你大伯大伯母亦有忽略无视之责。”孟老太太语重心长,“夭夭啊,祖母不要求你都原谅,但至少不要恨,好么?” 孟十三微敛眼帘,从孟老太太怀里出来,坐直正色道:“祖母言重了。” 她不是真正的孟良辰,无法替原来的孟良辰决定原谅谁,与不原谅谁,至于恨,临死前的孟良辰当是恨极了,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作不了主。 刘妈妈忙去了,其他三赏也各有各的忙,屋里只赏春在屋里侍候,她从头听到尾,听到此处微微低下头。 大小姐此言,明显不愿退让。 赏春能听出的弦外之音,孟老太太便更能听出来了,她先是一怔,再是反应过来,心中骇浪再也掩不住:“夭夭!” “祖母既已提出让孙女儿搬回泰辰院,那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孟十三起身一礼,“孙女儿这便让宝珠金银收拾。” 礼毕言罢,她转身就走,未有理会祖母那殷殷的目光。 倘若她单纯只是孟十三,而非进到孟良辰的身体里,对如此待她好的孟老太太,她自然不会恨,反正她自来动手能力强,谁惹她,她打回去便是,从不会积恨于心,日夜折磨自己。 可她不是啊。 她不是真正的孟良辰,她只是替孟良辰活着,既要活出自己另类的妖生,也要为孟良辰活出个此生无憾。 孟老太太有想过长孙女心中会对孟家产生怨恨,毕竟从前的孟家上下欠长孙女太多,长孙女会怨恨也不奇怪,只是她没想到不过刚提及,长孙女的反应便这般大,且坚决毫无转寰的余地。 她的心慢慢往下沉。 看来长孙女从前虽是与外界几近隔绝,知道的事情却是不少不说,且甚有自己的主见,脾气更是一旦决定便执拗非常,性情亦是动静皆宜,能安静赏花,亦能辣手摧花。 如此,她想要长孙女全心全意向着孟家,为孟家所驱使,甚至为孟家牺牲,都还得费上一番大功夫。 “老太太,叶管事来了。”屋外有丫鬟来禀。 赏春一听是叶管事来了,未等孟老太太从沉思之中缓过神儿来,让小丫鬟请叶管家入内,她已然快走两步,到端坐于罗汉榻上的孟老太太跟前,双膝一弯,跪下伏身。 孟老太太本还陷于苦恼之中,乍闻叶管事来了,正想开口,便让跪地伏身于她跟前的赏春阻止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赏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回老太太的话,奴婢不愿意嫁给叶管事的儿子。” 此前老太太就一直在为她挑选郎婿,后择定外管事叶管事的长子,数日前双方相看过后,她虽不太满意,却也因此前已挑挑拣拣过好几回,这次若再摇头,便是她不知好歹,辜负了老太太疼惜她的一片真心。 故而她点了头。 岂料随着她无意间得知叶管事的长子看似斯文老实,实则早与外院的一个丫鬟私通,且那外院丫鬟已有身孕,得知叶管事长子要与她定下亲事,知晓一个外院丫鬟定然争不过老太太跟前四赏之首的她,伤心绝望之下摔了一跤,两月余的胎儿滑落,外院丫鬟也险些丢了性命。 如此表里不一的不堪之人,她岂能嫁? 第五十五章 春自梳 所幸尚未定亲,还有回转之地。 叶管事今日进内院,到长春院上房来求见老太太,她若猜得不错的话,必然是要来与老太太商定她与其长子的定亲之日,以及后续嫁娶的章程。 她再不跪,再不与老太太禀明此中脏秽,那便迟了。 叶管事在院子里等了片刻,只等到小丫鬟回传说老太太不见他,让他改日再来。 他想了又想,觉得蹊跷。 老太太真不想见他,他进不了这内宅,何况赏春正和他的长子议亲,老太太和赏春都是点了头的,他也早表明想要赏春快些嫁进他叶家,明明数日前老太太是同意的,怎么这会儿会不想见他? 也是在外院经营了半辈子的外管事了,不管是办事经验还是人情世故,叶管事皆是个中好手,当下掏出一两碎银,悄悄递到小丫鬟手里。 小丫鬟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他低声问道:“不知老太太是因何不见我?” 小丫鬟哪里晓得孟老太太心里的想法,她就是个只管通传的三等丫鬟,不过看到手里的一两银的份上,她把去通传时看到的情景说了一说:“赏春姐姐在老太太跟前跪着呢。” 一句话,就一句话,叶管事再不多问,很快离开长春院。 上房内,孟老太太听完赏春所禀,沉吟道:“可都是真的?” “奴婢不敢欺骗老太太。”赏春跪得腰杆笔直,“在此之前,奴婢都是悄悄核实过的。” 她也想过或许是叶管事的长子真是良人,既真是良人,那有其他丫鬟心悦于他,也不奇怪,知晓她和他要定亲了,使出诡计来和她抢,也不是不可能,是故得知后她也未莽撞,而是让经常到外院去的赏秋帮忙,暗下查访了一番,这才了解到他的真面目。 而他能瞒得如此彻底,能瞒过老太太,让老太太先时命去查问他品行的人,得出他品行无亏,是能托付终身的此一结论,却要尽数归功于他有个好父亲。 叶管事在外院办差十数年,根扎得深,得知老太太要为她选婿,他的儿子也在人选当中之后,便开始了操作,买通利诱、明威暗胁,什么手段都用上,硬是将长子真实的败坏德行给掩了起来。 若非赏秋和她一样,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只怕被赏秋问到的外院下人,也不敢透露半句。 有了悄悄透露出来的那半句端倪,赏秋回后院同她说,她才确定私通之事,果然是真的。 随后她亲自到外院暗下查问,幸在她的人缘素来不差,又有老太太为她撑腰,方能从叶管事砌起的墙里,窥视到被掩盖起来的丑陋。 “既是如此,你有何打算?”跟在自己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孟老太太很肯定赏春的能力,更肯定赏春的为人,断然是做不出为了拒亲,而冤枉人的事情。 此前她想着赏春为四赏之首,总要嫁得如意,不然下面还有三赏,到她们要出嫁之际,倘若赏春嫁得不好,岂非枉费她们忠心侍候她这一场。 故而很是费心。 岂料也是赏春的姻缘不顺,她看中的几人就没赏春能相中的,唯一能让赏春点头的叶管事的长子,又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苟且之事。 赏春在与叶管事长子相看之前,已有自己的想法,在相看之后,又确认叶管事长子并非良人之后,先时的想法便更坚固了。 但真被孟老太太问到,她又迟疑了:“老太太……” “说,到底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过还得看你自己。”孟老太太所言并非托词,而是真心实意想让赏春自己作主。 “经此几番波折,奴婢想……”赏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思忖再三,觉得不管能不能如愿,她总得试试再说,故鼓起勇气道,“奴婢想自梳,不想嫁人了。” 孟老太太是如何料,也没料到赏春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你……你可是说真的?” 赏春连磕三个响头:“奴婢是说真的,求老太太成全!奴婢愿意一辈子侍候老太太,求老太太让奴婢留下!” “你当真决定了,我自然是要成全你。”孟老太太转又道,“但你不能一辈子留在长春院。我老了,我去了之后,你如何自处?纵然有其他安排,只怕亦远远不如眼下。” “老太太?”赏春愕然地看着孟老太太,她有些没听明白,老太太这是答应她了,可又不想留她在长春院? “你虽年轻,能力却不差,胆量见识亦不输给寻常贵女,你与赏夏、赏秋、赏冬,说是长春院里的副小姐亦不为过。”孟老太太虽是突然听到赏春要自梳的意愿,然转瞬之间她便想到解决之法,既能如赏春之愿,又能解了泰辰院缺个管事妈妈的燃眉之急,“如此,你自梳之后,便去泰辰院当个管家娘子,想来你能胜任,夭夭也与你熟悉,不会不同意。” 赏春早有此念头,只是此前碍于自己年轻,资历不够,便是想去泰辰院当管事,也不敢说出口。 此安排正中下怀,她惊喜拜谢:“奴婢多谢老太太成全!奴婢一定不会让老太太失望,一定在大小姐跟前好好当差!” “嗯。”孟老太太作此安排,当然也有她的私心,不过眼下不必说太多,且让赏春到泰辰院以后再说。 不到一日,孟十三搬回泰辰院的消息传遍整个孟府。 随着第二日,赏春自梳,终生不嫁,且不再在老太太跟前侍候,而是调动到泰辰院当管事娘子的消息,跟着传遍孟家的每个角落。 叶管事听闻后,心中并不惊讶,自那日孟老太太不见他之后,他便有所预料,倒是长子叶轮恼怒非常,直言都是那故意落胎的外院丫鬟坏的事儿。 见长子还想去把外院丫鬟打骂一番,他将长子拉回,举手就是一个巴掌。 “父亲?”叶轮被叶管事打蒙了。 “赏春往后会在哪儿当差?”叶管事恨铁不成钢地问道。 叶轮捂着脸颊茫然回道:“泰辰院。” “在谁跟前?” “在大小姐跟前。” 第五十六章 是明主 第56章 是明主 叶管事冷哼一声:“你知道你还敢再多生事端!” “这有何干系?”叶轮懵了。 叶管事怒斥道:“你说有何干系!赏春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又是四赏之首,自来在孟府所有下人之中,乃是公认的品貌上乘,能力上乘。她还没到大小姐跟前当差,她便已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她如今已到大小姐跟前当差,你要敢再横生枝节,信不信下一回大小姐的刀子,就得插在你身上!” “不可能,香容不过是外院的一个小丫鬟。”前面的叶轮都赞同,但后面他不赞同,大小姐如今在孟府的地位乃是如日中天,哪儿能注意到区区一只蝼蚁。 “你要敢再和香容纠缠不清,甚至致她于死地,引起赏春的注意,一旦赏春把手伸到外院来,届时都不必大小姐亲自出手,赏春便能收拾了你。”叶管事越说越气愤,直点叶轮的额头,“做任何事情之前,你都先给我掂量清楚了!” 话绕回到赏春身上,叶轮颇为不甘,嘟囔道:“若不是她在这个时候落了胎,那日摔倒在地时,外院恰有许多人看到她身下出血,连想补救瞒着都没机会,那赏春就不会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要是没听到风言风语,赏春怎么会想到彻查我的底细,明明之前老太太派人来外院查问时,都个个赞我品行端正的……都是她害的我!” 越想越觉得是香容故意在他和赏春议亲的关口摔跤,引起所有人注意,在众目睽睽滑的胎,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继而达到害他不能如愿娶到赏春的目的! “我警告你,香容现在的身子已然是极差,往后能不能生都是个问题,你尽快给我断干净了。如若不然,哼,我也不止你一个儿子!”叶管事有两子一女,除了叶轮同在外院当差之外,余下一子一女,散落在孟家名下产业的店铺里当差。 “断,马上就断!”叶轮闻言赶紧妥协,他父亲把他带在身边一同在府里当差,是想着父亲老了退下来,他能顶上父亲此回事处外管事的位子。 回事处外管事的位子,油水好处可多多了,他万不能因着香容那小贱人,而失去这个位子。 “你要记住,如今的大小姐,已非是往日的大小姐,以大小姐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手段来看,大小姐是个极为护短的,特别是对身边的人。”叶管事终是人父,还是耐心地压着火气讲解,道明孟十三不是好惹的,有时候更是牵一发动全身,“总之,从今日起,你给我安分些。” 可惜叶轮的脑子还是没能转过弯儿来:“那又如何?我又不会去招惹赏春,更不可能去招惹泰辰院里的其他小丫鬟,肯定安安分分。” 关健是,后院他进不去。 “你!”叶管事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长子却还不明白,他真是被气到脸红脖子粗,“你这个混账!” 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而不自知的孽障来的! 往前打算着让长子接替他的位子的念头,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动摇。 叶轮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 赏春调到泰辰院当管事娘子,正如孟老太太所言那般,孟十三没有任何意见,特别是听宝珠金银细数起赏春的优点之后,她越看赏春越是满意。 “那那个香容现在怎么样了?”孟十三虽然是头回做人,然对于人世间的事情,她大抵都知道一些。 如同这凡间女子私通有孕,后又不幸滑胎,且所遇非人,当真比浸猪笼还要惨上三分。 浸猪笼是凌迟身体,香容遭遇之事,却是连一颗心都得被来回割个千刀万刀。 “老太太已经让人去通知香容的父母了,她的父母都在通州的庄子上,有些远,得过两日才到。”赏春答道,又问,“小姐可是觉得香容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孟十三接过宝珠递过来的香片,尝了一口,是金银刚制成的桃花茶,“她是挺可怜,不过也是她咎由自取。说她年少无知被骗也好,说她抵抗不了诱惑也罢,她万不该毫无底线,任由叶轮得逞,以致珠胎暗结,方落了个今日的下场。” 赏春听着,半提着的一颗心往下落了落,终是落回原处。 孟十三瞧着赏春眉眼微动,暗暗松了口气儿的神情,笑道:“怎么?怕我是个昏头暴君,你往后在我跟前侍候的日子不好过?” 赏春沉默,她自来是个聪明的女娘,此时孟十三这般直言问她,她若说假话,定然会被看穿,倒不如不说。 孟十三见状明白了几分,又问:“那你过来泰辰院,可是祖母逼的你?” “不是。”赏春摇头,“奴婢是自愿的,且十分欢喜。” “为何欢喜?”自愿便罢,如何还欢喜,莫不是她这院子有她不晓得的好处? “小姐是位明主。”赏春笃定道。 孟十三笑了:“明明刚才还挺担心来着。” 赏春被戳穿得突然,先是一愣,再是赶紧跪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她刚才确实还在担心大小姐会不会是一位明主,小姐既是能看出来,定然不容她狡辩。 刚到泰辰院,刚刚接掌管事娘子一职,满院子的事务尚在整理梳通之中,她便直接惹新主子不高兴,还被当面拆穿,她这是刚上任便要被撤掉么? 当真如此,那孟府再大,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赏春顿时面如死灰。 “起来。”孟十三搁下茶碗,碗底与几面轻碰出声响,不紧不慢道,“在我这儿当差,很简单,只要对我忠心,不说谎,不耍小聪明,不自作聪明,办好我交代的事儿,以及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诺。”赏春想要起身,只是方才被吓得太狠,双腿儿有些发软。 宝珠见状看了眼孟十三,得孟十三微微颔首,她才上前搀扶起赏春:“赏春姐姐莫要害怕,咱们小姐很好侍候的。” 赏春低嗯一声,在孟十三跟前重新站直。 第五十七章 第二个 第57章 第二个 “你既已自梳,往后又在我这儿管着院子,赏春二字既是祖母赐名,我作为晚辈,便不改了,但姐姐却是不能再喊。”孟十三想了想,“从今儿起,都喊赏春姑姑。” “诺。”赏春和宝珠齐声应道。 两日后的下晌,香容的父母到了,雇了辆牛车把气如游丝的香容拉出府。 赏春没有出面,只让泰辰院的二等丫鬟四玉之一的岫玉代她走一趟,给了香容父母十两银子。 “赏春姑姑说,这是她给香容将养身子用的。”岫玉见香容父母不肯收,连忙说道。 香容父母一听,回头看了眼躺在牛车上生息薄弱的女儿,老泪都落了下来,齐齐给岫玉跪下:“有劳姑娘替我们谢过赏春姑姑!” 香容双眼阖着,眼角滑下一滴泪。 岫玉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赶紧去扶香容父母:“我会转达的,你们快起来!” “诶诶。”香容父母互相搀扶着起身。 岫玉目送着牛车走远,才转身进府,回到泰辰院和赏春回禀。 赏春听后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儿。 “赏春姑姑,我觉得你不该叹气,该庆幸才是。”岫玉见状说道。 赏春摸了摸头上自己梳起的发髻,点头:“是该庆幸。” 她也觉得多亏香容摔的那一跤,她才逃过叶轮此劫数,并如愿调至泰辰院,在小姐身边侍候。 泰辰院北房共五间,正房有三间,正中明间为明晓堂,左间为孟十三的寝屋,右间为书房,两边的耳房给宝珠金银住着。 前面的倒座房五间,有四名护院婆子和四名粗使丫鬟住着,后面的后罩房五间,则给八名二等三等丫鬟住着,前后皆有空余屋子。 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东厢空着,西厢中间的屋子做了私库,南屋做了茶水房,北屋空着。 孟十三知晓自个儿院里还差一个管事妈妈,商氏尚未找到适合人选调来,她便早让丫鬟们把西厢北屋收拾出来,好给调来的管事妈妈住。 如此赏春一来,便直接住进了西厢北屋。 岫玉回禀完事儿,转身便继续忙活去了,余赏春一人站在西厢廊下,望着金灿灿的阳光出神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十三踏出屋子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小姐,赏春姑姑自梳,奴婢总觉得她现在做的这个决定,往后一定会后悔的。”宝珠顺着孟十三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赏春,不免想到赏春终生不嫁之事。 孟十三的目光一顿,转落在赏春梳得整齐光滑的发髻上:“人的一生,虽是短暂,如何活法,凭由个人选择,好与坏,错与对,你不是她,又怎知她一定会后悔。” “孤独终老,冷冷清清,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光想上一想,奴婢便觉得受不了。”宝珠私下与金银聊过,都觉得赏春现在年轻,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待到老了,指不定就得后悔。 “那是你,不是她。”孟十三自来觉得,无论是妖还是人,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他人再深有体会,也绝然无法真正体会到旁人的一生。 赏春后不后悔,她不知道,反正在她漫长的妖生里,她从来不会后悔。 刚想着,孟十三脑仁突然一疼,她闭眼身子微晃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闪过,似是她梦到的第二个碎片的场景。 一只玉手,一张纸,一杆笔,笔尖微动,慢慢书写出一句话:“我后悔了,我们和离。” 场景里没有声音,仅在写出最后一个字时,一颗泪滴落在纸上,将未干的笔迹渲染开来。 此场景有些模糊,似是隔着一层纱看着,她试着眨了眨眼,场景跟着一开一合,似乎清晰了些,下一息却又模糊了起来,随即有第二颗泪滴落。 让她惊觉这个场景不仅仅是她的视角,书写下那句话的人,更似乎便是她自己!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站太久的缘故?”宝珠眼疾手快地扶住孟十三,焦急地把孟十三往屋里带,“奴婢还是扶您进屋歇歇!” 孟十三任由宝珠把她扶回明晓堂榻上坐下,几面放着宝珠先时沏的茶,这会儿已经放温了,她端起喝下半碗,才慢慢从那一闪而过的场景中缓过劲儿来。 那是第二个碎片的场景。 她终于看清了,却增添了更多的不解。 第一个碎片是关于李寿的,第二个碎片竟然是关于她的? 不,不可能。 她不曾写过那样的话! 和离,那得先成亲,后才有的和离。 可她从未成过亲,她是妖,纵然入世体验人世间的种种,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妖,绝不能与凡人成亲。 而且要她成亲,以她的妖力,用强绝无可能,要她心甘情愿成亲,那必然是她动了凡心,这便更不可能了。 孟十三严肃地板着脸,伸手端起茶碗,把剩下的半碗茶一口气儿喝尽,把茶碗递向宝珠:“再沏。” 宝珠应诺,接过茶碗转身出屋子,去茶水房再沏。 到茶水房被已经没再出神儿的赏春喊住,得知孟十三刚才晕了一下的情况,她同宝珠说:“茶我来沏,你去找金银,让她再做一碟子桃花糕来。小姐孱弱,余小太医吩咐过,以前小姐吃得甚少,眼下调养身子,亦需循序渐进,慢慢把小姐的胃口养起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少食多餐。你跟金银说,从今儿起,时刻备着粥汤糕点,以供小姐食用。” “好,我这便去找金银。”宝珠把托盘交给赏春,转身快步去找金银。 找到金银,她把赏春的话复述了一遍,金银二话不说便去了大厨房。 赏春很快重沏了一碗热茶,端着托盘来到明晓堂,走近罗汉榻将茶碗轻放于榻几上:“小姐,茶还有些烫。” 孟十三点头,没有说话。 赏春见孟十三的脸色也还好,只是明显在想事情,想得很专注的样子,她随后侍立一旁,安静地候着。 一会儿宝珠回来,进屋也是轻手轻脚的,不敢打扰陷入沉思之中的孟十三。 第五十八章 要静静 第58章 要静静 孟十三其实也没想什么,她也想不了什么。 主要是第二个碎片的场景,所提供的信息太少,又诡异得很,她上一息刚从中判断出什么,下一息又被她自己推翻,直觉不可能。 然确凿的蛛丝马迹就在那儿,看清后想忘掉都无法,似是被刻画在脑海里,不停地向她招手,引着她不得不去深究。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孟十三终忍不住扶额哀叹。 “小姐可是头疼?”赏春第一时间注意到,微微弯腰,往孟十三身边凑,轻声问道,“要不请下余小太医?” 她调来之前,老太太特意嘱咐过她,小姐的身子大意不得,有何风吹草动都得慎重对待,若小姐身子有恙,可随时到上房那边跟老太太拿老太爷的名贴,到太医院请余明路过府为小姐诊治。 宝珠忙不迭点头:“赏春姑姑说得对,小姐要不还是请余小太医来瞧瞧?” 她也是时刻关注着孟十三的动静,自也是第一时间就听到那一声哀叹,奈何刚才她就提议过请大夫,结果被小姐摇头否了,听到赏春提议,她赶紧跟着再次劝道。 孟十三烦躁地摇头:“不必,我无事儿,你们都退下。” 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 “诺。”赏春宝珠双双退出屋子。 泰辰院如同弃子被闲置十年,一朝得宠,整个院子在此前,虽被商氏身边的蔡妈妈整顿一番,终非院里的管事妈妈,也只是整顿了一时,各项事务仍乱成一团麻。 赏春刚接手,又是初初当上管事,本就是生手,遇上这么一团乱麻,她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出明晓堂,让宝珠守在门外廊下,她自己也接着去忙活。 不管能不能胜任,能否当好泰辰院的管事,至少她先得把头绪理出来,一项一项地摆正,让院里的一切走上正轨。 因着宝珠交代得急,又已是未时三刻,金银到大厨房去做桃花糕,是拉着四玉之一的钗玉一起的。 钗玉对下厨很有经验,此前被商氏调来泰辰院时,她便是在大厨房里当的差,不管是大厨房里的人,还是打下手的各种活计,她都应对得如鱼得水。 刚刚得知钗玉如此优秀时,金银看钗玉的眼神儿,似是在看一大块金元宝。 后来只要到大厨房,金银必然得拉着钗玉一同前往,一人主厨,一人打下手,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处是越来越融恰。 大厨房里的人都认识钗玉,从前的钗玉也不叫钗玉,而是叫着土土的名儿,干着厨房的各种打下手的活儿,因着手脚麻利,时刻笑脸迎人,又是一张圆圆脸,甚是喜庆,商氏挑人的时候,才被挑中的。 那会儿她们看钗玉的目光,就都充满了羡慕。 这会儿她们再看钗玉,钗玉已得大小姐赐名,已成为泰辰院里二等丫鬟的四玉之一,且与公认的大小姐身边两大心腹大丫鬟之一的金银有着这般好的交情,可想日后前程定然不差,羡慕二字,已然无法诠释她们的内心。 不过也无法,泰辰院早挑完人了,她们就是再羡慕,也进不了泰辰院侍候。 然则,此时进不了,不代表以后进不了。 如若泰辰院有婆子丫鬟犯错,亦或年岁到了配人,再或者不得大小姐的眼,被赶出泰辰院,她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这般暗戳戳料想着,凡是正在大厨房当值的下人,上至管事妈妈,下到烧火丫头,俱对金银和钗玉释放出最大的善意。 特别是金银。 只要是金银想要的,需要的,刚刚抬下手,或抬下眼,下一息所要所需之物,便都被递到金银跟前。 钗玉笑眯眯地瞧着,跟弥勒佛似的,丝毫不觉得她们抢了她的活计而动恼,反而在过后替她们在金银眼前说了不少好话。 未时末,金银做好桃花糕,提着食盒回泰辰院,听着钗玉滔滔不绝的好话,她不禁反问道:“她们以前也这样对你好?” “那倒没有。”钗玉摇头,双眼笑得弯弯的,“不过,她们也不曾欺负过我。” 金银明白了,敢情在钗玉心里,只要旁人不欺负她,那便都是好人。 随后钗玉又补道:“大概因着我母亲还在时,也是在大厨房当差的缘故。” “你母亲?”金银讶道,“你母亲不是……” 对新进院里的丫鬟婆子,她虽然没宝珠知道得了如指掌,却也是知个一二的。 “嗯,我母亲早病没了,这些年就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钗玉脸上并无悲伤之色,很平常地点头,“后来我就进了大厨房,也是我父亲求的李大管事,李大管事看我可怜,便应允了。当时我年岁尚小,做不了什么活儿,李大管事就让我给大家打打下手。就这样,一直到蔡妈妈把我挑走,调进咱们院里。” 大厨房里的管事,是一大三小。 李大管事是年过半百的管事妈妈,是老太太的人,统管着大厨房的一切事务。 还有三个小管事,吕小管事管着整个大厨房所需要的各种采买,佟小管事管着后宅各院的膳食,匡小管事管着外院各院的膳食。 倘若有宴请之类的,那便是李大管事亲自统筹,再任一小管事从旁协助。 金银进过几回大厨房,她虽没有宝珠那样机敏聪明,多问多听几回,也把大厨房的局面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譬如说,吕小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管事娘子,是商氏的人。 钗玉说完,脸上又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金银姐姐,进咱们院里之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我居然会被挑中,更不敢想我居然能当上咱们院里的二等丫鬟!” 可不就是想不到么。 金银也是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不仅大小姐大变样,泰辰院也跟着大变样,她和宝珠更是跟着大变样,莫说钗玉不敢想,她和宝珠在此前半夜被饿醒,只能以凉水充饥的凄凉处境时,也是做梦都梦不到今时今日的大变样。 回到泰辰院,钗玉便自去忙活,只金银提着食盒进了明晓堂。 第五十九章 都不必 第59章 都不必 桃花糕很顺畅地搁到孟十三手边的几面上,而后和宝珠一样,金银也被赶了出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看向宝珠,期待宝珠能如往常那般为她解惑。 可惜这回宝珠却是摇了摇头:“不晓得。” 陆罗在雀仙楼被迫道歉,恶霸小国舅败给孟家大小姐,虽尽因着李寿的缘故,输也不算丢脸,毕竟纵是李珩来,堂堂二皇子殿下也一样得对东宫俯首称臣。 但这是知情人知晓的内幕。 那日李寿并未暴露身份,坊间百姓只知看了一场恶霸终于有人能治的痛快热闹,哪里晓得此中内情。 陆罗丢尽脸面之余,还欠着孟十三的诊金药费,岂料孟十三自那日之后,又是数日闭门不出,令他想扳回一局都找不到机会,不禁气得他整日黑着一张妖冶的脸,跟被炸了老窝的黑狐狸似的,逮谁咬谁。 陆府被他闹得人心惶惶,深怕成为下一个无辜被咬的人。 陆娉婷看在眼里,默默在心中想到一个对付孟十三的办法,既无需她亲自出面,亦可以达到她毁了孟十三的目的。 孟十三则早将雀仙楼之事抛之脑后,她数日来因着第二个碎片十分苦恼,绞尽脑汁地想理出个头绪来,然而她发现她越想弄明白,便越如镜中花水中月,怎么也摸不透。 于是乎,她想到了李寿。 既然第一个碎片与李寿有关,和第二个碎片有关的她没能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么从李寿入手,弄清楚第一个碎片的意思,说不定就能解开她第二个碎片的疑惑。 思及此,孟十三的情绪不禁又有些低落。 早知如此,李寿在大红袍雅间问她可做过特别的梦时,她就不该装傻,就应该诚实地点头,并告知他第一个碎片的场景,或许当时他就能当场为她解惑。 “宝珠,殿下通常都是多久来一趟孟府,到轩辕台静坐的?”她问道。 “都是没准的。”宝珠回道,“不过往常一个月来一回,两三个月来一回,亦或半年来一回,都曾有过。” “这么久才来一回?”孟十三觉得她等不了这么久。 “嗯。”宝珠点头,又提醒道,“小姐,您不是说用过午膳后,便要去森万院看看二公子么?” 孟十三确实给忘了:“对,走。” 森万院里,孟仁吉站在尘飞堂廊下,望着院子里的万里睛空,心中百感交集。 数日前,他好不容易从庄子上回城一趟,想偷偷回到孟府大门前看一眼,却不料因着太久未回城而走错道,误打误撞走进满江坊,更未料到会在吉斐街,被强行裹挟进雀仙楼雅间,受尽羞辱打骂,最后还被提扔下楼,险些丧命。 倘若那日老天垂怜,幸而遇上大妹妹,恐怕他此时早已入土。 此数个日夜里,养伤喝药的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该如何报答大妹妹的救命之恩。 更别说因着大妹妹,他不仅有幸得太医亲自出手救治,且因此因祸得福,让他重新回到孟府。 “公子,大小姐来了。”随从文方禀道。 他是商氏为孟仁吉千挑万选出来的俩随从之一,熟知孟府上下所有事情,另一个随从文原,则熟知孟府以外的一切人事物。 很符合孟老太太的要求。 孟仁吉初初得知商氏如此费心费力,乃是因着孟老太太之故时,他恍惚了一阵,心中有暖流,却也没糊涂,心知他的祖母忽然待他如此之好,说到底不过是因着乃是大妹妹出手救的他,且最后还是太子殿下压的阵。 倘若不然,他大概还是那个被弃于庄子,被孟家上下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家庶子罢。 “大妹妹来了?”孟仁吉五官周正,长相秀气,随他的生母,听到孟十三来看他,他高兴得笑了,“快请大小姐进来!” 还不忘多交待一句:“往后大小姐来,不管我在不在,或是什么时辰,都不必通传,直接请大小姐进来便是。” 文方领命:“诺。” 孟十三一路到尘飞堂,进了尘飞堂坐下,文方端上茶,她浅尝了一口道:“二哥的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孟仁吉摇头,“自大哥把我从太医院接回府那晚,我其实就已经好多了,经此数日汤药不断,祖母、大伯母和你都送来不少补品,身体不仅好全,也长了不少肉。” 他真心觉得自己近日胖了少许。 然而孟仁吉此前着实过于削瘦,跟一根竹竿子没两样,故而孟十三听他这般讲后,将他看了又看,楞是没瞧出他所言的长了不少肉,到底长在哪儿。 孟仁吉被打量得耳尖微红,握拳至嘴边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多少含着他盲目自夸后的不好意思,孟十三移开眼,问道:“二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哥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孟仁吉神色微怔,他是没想到长兄与大妹妹居然会问他同一个问题,“我这两日也在想这个问题。” “还没想到?”孟十三听到孟仁平也问过了,显然对于她的亲哥,大堂兄多少也是有些关心的。 “我连字都识不了几个,又生得文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实在想不出我能做什么。”孟仁吉说着,不知不觉低下了脑袋,羞愧得很。 文不成武不就,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孟十三没再继续往下问,反正再问,眼下也问不出结果,她改而问起当日雀仙楼之事。 孟仁吉当下毫无隐瞒,把他从庄子出来,进城后走错路,后被强拉进雀仙楼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阐述一遍。 “大抵是因着他们知晓我的身份,故意折辱我,继而达到折辱孟家之意。”孟仁吉很明白自身并无份量,能让陆罗大动干戈的,唯有他残余的一个孟家二公子的身份。 孟十三全程肃着脸听着,听完再听到孟仁吉的自知之明,她甚认真地同他道:“旁人的错,不是二哥的错,他们的不堪,更不能成为随意欺凌二哥的理由。那姓陆的罪大恶极,不管低不低头,都是他的错……” 第六十章 罚翻土 第60章 罚翻土 说到这儿,她转头问宝珠:“这几日都没收到陆府送来赔付二哥的诊金药费么?” “没有。”宝珠否道。 “当真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耻之徒!”孟十三鄙视完陆罗,随着又安抚孟仁吉,“二哥放心,我定然会将诊金药费讨回来的。” 孟仁吉听着,这也才想起当时在雀仙楼,大妹妹追究陆罗欺辱他之过,不止是同他道歉,还得赔付诊金药费一项。 他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又张,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孟十三主要就是来看孟仁吉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既是孟仁吉说已好全,她稍坐一会儿,与孟仁吉聊了会儿家常,便起身离开。 刚走出尘飞堂时,却教孟仁吉喊住:“大妹妹!” “嗯?”孟十三回身。 孟仁吉欲言又止:“我……” “二哥的伤虽说好全,却也仍需慢慢将养,毕竟那日二哥可是吐过血的,万不可因大意而留下病根。”孟十三以为他还在想她与孟仁平齐齐问的那个问题,才这般想说又说不出来,便开口劝慰道,“故而二哥不必多想,暂时想不到有何打算亦无干系,眼下好好养好身体要紧,打算可以慢慢再想。” “……嗯。”孟仁吉听着孟十三完全出自于关心他的一番劝解,忽然觉得他想要说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二哥与大哥一样,往后唤我夭夭就好。” “好!” 离开森万院,孟十三直往孟府大门走。 崔瑜去了金陵还没回来,暂时讨不了身手了得的心腹侍女,但这并不妨碍她还是想到外面去走走逛逛。 在老祖洞庙清修时,百年如一日地以原形不离洞庙,那是因着修行之需,现在她已经离洞庙千里之距,也无法继续清修,那她作何还固步自封。 她要出去! 不料宝珠却挡到她面前:“小姐,您忘了您还要抄写经书么?” “祖母又没限期,我何时抄写好,何时再交到佛堂便是。”孟十三绕过宝珠继续往大门前进。 宝珠追上来:“可是您刚刚和陆家二公子那样大大出手,现在出门是不是不太好?” 孟十三听出些意味儿:“你害怕了?” “奴婢不害怕,奴婢就是怕您吃亏。”宝珠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你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你家小姐我吃不了亏。”孟十三暗道能让她吃亏的人,这会儿还没出世呢。 “可是……” “再可是你就回院去!” 宝珠闭嘴了,一脸欲言又止。 孟十三瞥了眼宝珠这副和刚才孟仁吉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选择了忽略。 直到要跨出孟府大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宝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了?” 被门房管事拦了回来,她很郁闷地往回走。 “赏春姑姑和奴婢们说过了,说让小姐您好好在府里养身体,暂时就别出府了。”宝珠在孟十三的盯视下,艰难地再蹦出一句,“是老太太的命令。” “祖母的命令有什么不好同我说的?”孟十三觉得宝珠没把话说完全,“一次性说完。” “那不是怕您生气么。”宝珠说出心里话,随着详细禀道,“数日前从老太太那儿的碧纱橱搬出来,奴婢们就觉得您在和老太太生气。随后老太太下此命令,赏春姑姑便说,暂时先不同小姐说,或许小姐您刚出过门,近日已无再出门的念头。那么说与不说,也就无关紧要。奴婢和金银觉得有道理,便照做了。” 最主要的是,她们着实不想让小姐再动气。 不仅会把和老太太好不容易融恰起来的关系闹僵,更不想让小姐的身子因气闷而受损。 “就因着怕我继续同祖母生气,你们就合起伙来欺上?”孟十三能听出宝珠等人的好意,但一心为主,并不包括连主意也帮主子拿了。 宝珠卟嗵一声就跪下了:“奴婢们不是这个意思!” “起来。”孟十三脚步不停地往后院回。 “诺。”宝珠麻利地起身,还不忘拍两下膝盖,跑两步追上孟十三,“小姐,您不怪奴婢们自作主张啦?” 孟十三冷哼一声:“回院连同金银,都罚一个月劳作。” 宝珠听到要罚,苦着脸问:“小姐,什么劳作啊?” “翻土。” “???” 直至日暮,宝珠和金银都在泰辰院后罩房一侧的空土地上,勤勤恳恳地翻着土。 这块空土地原来还长满杂草,日前刚让赏春安排的两个婆子两个粗使丫鬟拔除干净,不然这会儿她们还得先除草。 无需除草,她们便直接一人一把小锄头,挥舞着慢慢翻起了土。 由赏春亲自镇场监督。 赏春知道,其实连她也该罚的,只是小姐顾及她刚刚当上院里的管事,理清院中事务的同时,威严也需要建立起来,这才没罚她。 而让她在此亲自监督着,便是小姐在告诫她,这一回自作主张犯的错,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来监督前,小姐也跟她说了一句话:“无论你从前在哪儿当差,在谁的身边当差,既是如今你已自梳,当上泰辰院的管事娘子,那从今往后,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从今往后,她只有死,没有不忠。 赏春踏入泥土中,靠近宝珠金银二人:“都是我害了你们。” 宝珠金银齐齐摇头:“赏春姑姑莫要这样说。” “小姐只是一时生气,过后就没事儿了。”金银看得出赏春的心理负担很重,但她脑子转得不够快,嘴也笨拙,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开解的话。 宝珠亦宽慰道:“金银说得对,赏春姑姑别多想。而且,我怀疑小姐早就想翻这块空地了。说是受罚,其实在以前,我们什么活儿都干,连倒夜香都是我们自己动的手。小姐都是知道的,罚我们来翻土,实则算不上受罚。” 赏春心中微暖:“辛苦你们了。” 若非不敢再自作主张,违背小姐的命令,怕小姐真恼火起来,把她赶出泰辰院,她都想跟着下地翻土。 第六十一章 回来了 第61章 回来了 宝珠所言,不得不说还真料中了孟十三心中所想的一半。 她早前初来乍到,把院落转了一圈,那时便看到后罩房一侧的空土地,确实就想把那块土地翻一翻。 只是那会儿比起翻土,更重要的是解决吃食的问题,亦无人手,后来解决了吃食的问题,亦有了人手,她却被罚进长春院佛堂跪抄经书,随后病了又搬进上房碧纱橱,直至这几日才搬回泰辰院。 如此一拖再拖,眼下有时间又刚好想到,恰好用来作罚。 至于另一半,她则是想借此机会敲打赏春一翻,让赏春深刻地知道,进了她的泰辰院,成了她的人,那便除了忠于她,再无第二条生路可走。 祖母怀抱着目的待她好,她并不介意,反正她也是怀抱着目的亲近孟府里的所有人,但在她院里,在她身边侍候,她便不允许出现三心二意的细作。 赏春能否真成为忠心于她,与宝珠金银无异的自己人,还得以观后效。 对待背叛她的人,她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而宝珠金银此次的自作主张,偏听赏春之言,也让她意识到宝珠金银对她虽是绝对的忠心,却也很容易让高举为她好的大旗所迷惑,继而做出与他人联合起来欺瞒她的糊涂之举。 千余载来,孟十三入世的次数,她已然记不清了,但她清楚地记得,她亲手给予的信任,第一次被背叛被背刺的感受,是多么的失望、难过。 那是她生而为妖,首次体会到人心的复杂与可怕。 她不怀疑宝珠金银对她的忠心,但她们的善良心软会成为他人用来对付她的弱点。 她曾料想过,却没想过来得这般快。 所幸赏春对她并无恶意,也是建立在为她好的基础上,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这般轻易就原谅赏春越权的行为。 再者,世间万物的相处,总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孟十三不需要丫鬟值夜,原来的孟良辰倒是需要,自成了她后,便取消此惯例,夜里侍候她歇下,宝珠金银就会回耳房睡觉。 自宝珠金银被罚,她身边就暂时由岫玉桐玉替上,侍候她的日常起居。 知晓被禁足于府里的第二日,孟十三一早起身,洗漱用过膳,带着岫玉到秋水湖,绕着湖慢走,开始每日的晨练。 起先她的身体,只能绕着走个三圈,便得气喘吁吁,仿佛爬了一座高山似的,而后慢慢适应了慢走,方一日一日慢慢增加圈数。 至今月余,她已能走个十圈,脸不红气不喘,只出了一身薄汗,俨然进步不少。 “今日便到这儿,回去换身衣裳。”孟十三望了眼与秋水湖相对的轩辕台,高台上空空如也,也不知李寿何时才会来。 眼下她出不了府,只能盼着他赶紧来,解一解憋在她心口的疑难。 “诺。”岫玉应着也跟着往轩辕台看去,“小姐是想上去坐坐么?” “不是说那是殿下的专用么?”孟十三诧异岫玉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明明岫玉也是孟家的家生子,很是清楚孟府的种种情况的。 岫玉眉眼飞扬道:“是殿下的专用没错,可殿下待小姐不同,阖府都知晓的。若您想上去,说不定是可以的!” 孟十三即时把诧异的神色一收,淡淡道:“少胡说八道。” 岫玉闻言一慌,就要跪下认错,岂料孟十三的话比她的动作更快:“行了,回去。” 岫玉刚弯下的膝盖赶紧又站起来,再不敢说话,低低应声诺,跟在孟十三身后,一路无话地回到泰辰院。 孟十三换过一身干爽的衫裙,便往后罩房去,看到宝珠金银翻土翻得热火朝天,也看到赏春在场严格地执行监督之职。 看了片刻,她回到明晓堂。 金银被罚期间,无法到大厨房去做点心,幸而钗玉跟在金银身后打下手,打了几日下手,学会了如何做桃花糕。 她尝了尝,给予了肯定:“不错。” “太好了!”钗玉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在岫玉桐玉的双双注视下,她手脚僵硬地停了下来,慌张解释道,“小姐,奴婢平时不是这样的,奴婢其实很懂规矩的。” “无事儿,活泼些好。”孟十三毫不在意地摆手,把嘴里的桃花糕吞下,端起茶碗牛饮了一大口,才看向岫玉桐玉,“你们也无需这般严肃,都放松些。” “诺。”三人齐声应诺。 然而应归应,钗玉退下之后,岫玉桐玉仍旧拘谨地候在一侧。 孟十三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吃糕,暗想着大抵是刚才在秋水湖时,她说了岫玉一句,岫玉被吓到了,连带着桐玉也知晓了,才同同这般放不开。 她摆手让她们下去。 不稍会儿,岫玉入内禀道:“小姐,门房处来人说,府外有个雀仙楼的跑堂,要传一句话给小姐。” “什么话?”孟十三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是小姐要找的人回来了。”岫玉复述门房来禀的话。 孟十三刚端起茶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岫玉:“那传话的人呢?” 岫玉回道:“还在大门外等着,说小姐要是有什么话,他可以带回去。” 孟十三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同岫玉交代道:“你去跟传话的人说,让回来的人制造个机会让我光明正大地出府。” “诺。”岫玉转身就要走。 孟十三喊住她:“等等。” 她转回身:“小姐?” 孟十三叮嘱道:“要悄悄说,万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 倘若让祖母知道她跟崔瑜要在私底下见面,还让崔瑜一个外男帮着她出府,祖母准得气冒烟,把她的禁足禁到天荒地老。 “奴婢晓得!”岫玉重重点头。 跑堂卓全回到雀仙楼,便把孟十三的回信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刚刚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崔瑜。 崔瑜文质彬彬地坐着,肃着一张斯文俊秀的脸:“你去打盆井水来。” “诺。”卓全退出屋子,到院里的那口井打水。 把孟十三的回信来回思考了几遍,崔瑜又同金白昔道:“你把关于孟府大小姐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说。” 第六十二章 初计量 第62章 初计量 他一收到金白昔的书信,便日夜不停地从金陵往回赶,终于在今日午时前进城门,于半个时辰前回到雀仙楼。 一在楼后小院堂屋茗香居坐下,一见到金白昔当面确认无误,他便让卓全跑了一趟孟府,给想见他的孟良辰传个他已回来的信儿。 从孟良辰让卓全传回来的话中看,她现在是被困在孟府里,无法出门,他想见她,有些话儿要当面问清楚,她也想见他,大概也有她的缘由。 而在两人见面之前,则需要先解决她无法出门的问题。 制造一个让她光明正门地走出孟家大门的机会,于他而言不难,然前提是,他得先知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 金白昔自那日孟十三找上门想见崔瑜之后,无需崔瑜交代,他便自主把孟十三的生平给暗查了一遍,前十五年的闭门不出,到前些时候刚参加过李照沁的桃花宴,桩桩件件,他都了解。 眼下崔瑜要他说,他立马全盘托出。 片刻后,金白昔说完:“目前,只查到了这些。” 崔瑜点点头,看向卓全:“拿过来。” “诺。”卓全早打来井水,只是进来时,崔瑜正全神贯注地听金白昔说话,他不敢打扰,便安静地侍立在一侧。 这会儿得到指示,他赶紧端着铜盆上前,来到崔瑜和金白昔对坐的桌案中间,轻轻把铜盆搁在桌面,再把早早放在盆里沾湿的帕巾拧干净水,再松一松叠成方块,以方便崔瑜擦拭,而后双手恭敬地递到崔瑜手边。 崔瑜接过帕巾,却把帕巾完全摊开,覆在他因赶路赶得太急,以致中途都得不到好好休息,而极其疲惫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即时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了些,就着帕巾把脸擦了擦,又擦了擦双手,才把帕巾递回给卓全。 再无事儿,卓全把帕巾放回盆里,端着用过的井水到院里树下倒掉,而后回前面楼里继续忙活。 “刚才你说孟大小姐刚参加过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且桃花宴上还发生了三件事儿?”崔瑜的头脑清醒了些,思路瞬时也更清晰了些。 金白昔应道:“是。” 遂又将三件事儿娓娓道出。 第一件,董玲珑和孟美景在桃花宴上打架,孟十三从中侧踢一脚,踢得董玲珑踉跄侧退;第二件,从未出现在李照沁赏花宴上,那日却突然出现并当众待孟十三大为不同的李寿;第三件,郭都护嫡次女郭蓉不小心一脚踩空,摔进靖王府后花园的烟花湖。 第一件让崔瑜意外,传闻孟良辰病弱,那一脚却并不病弱,甚至是饱含武力值。 第二件让他更感意外,李寿他不仅识得,且相交不浅,雀仙楼三楼楼道最末的大红袍雅间,长年大部分时候都空着,便是为李寿所备,乃李寿专用,他了解的太子殿下,自来是位目下无尘,不为美色所动,对那些千方百计想嫁入东宫的贵女,皆避而远之的东宫储君。 第三件则有些尔尔,他不认得郭蓉,其父郭都护,他却早听过其大名儿,乃是宗帝身边的老臣子,有从龙之功,且得宗帝信任,要不然也坐不上执掌上直二十六卫的亲军都护府的首官之位。 三件事儿,只前两件能为他所用,后一件可忽略。 金白昔见崔瑜一脸沉思,想到孟十三让卓全带回来的信儿,他问道:“七爷可是想到法子了?” “总是要让孟大小姐尽快如愿出府的。”崔瑜心中确实已有了初步计量,只是具体的,还得再细思一二。 终归涉及的,都是京中轻易惹不得的勋贵与权贵。 他是无官一身轻,可他身后有家有族,时刻不得轻率妄为,置清河崔氏一族于危险之中。 得到崔瑜已回京的消息,孟十三又已回了信儿,随后她安心地坐等着崔瑜给她创造出府的机会,再不寻思着找找府里哪里有狗洞好让她爬出去,亦或展望哪面墙下有棵歪脖子树供她攀爬过墙。 他的能力,即便阔别十七年,她还是很信任的。 有她本来名讳孟十三的名头,有金白昔的转告,不怕他不重视。 料想今日雀仙楼的人来传话给她,应当是他今日刚回。 郭蓉被孟美景算计,害得她在靖王府烟花湖成了落汤鸡,丑态尽现,被其他贵女悄声非议,耻笑她想进东宫想疯了。 她落水时,太子确实还在靖王府,可并不在后花园里。 若说她真有这个心思,太子也真有这个可能会去而复返,回到后花园宴会上,恰巧又会经过烟花湖,那她被耻笑也就被耻笑了。 然而,她没有! 且不管太子会不会去而复返,她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 再者说了,还未见到太子的影子,就自导自演自己落水,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这样蠢! “孟、美、景!”郭蓉咬牙切齿,满眼恼火,“不让你也落回水,让更多的人看到,耻笑你非议你,我就不姓郭!” 她已经十三岁,今年母亲已经在开始为她挑选郎婿,且早早告诫她,在外务必端庄娴淑,否则母亲再为她费尽心思,也断断挑不到锦绣良缘。 参加完桃花宴回来,母亲知晓她在靖王府出的丑,见她无事儿,便开始劈头盖脸地将她训斥了一顿,说往后嫁不到好夫君,都是她自己不争气。 数日来,只要想到这一点儿,郭蓉便气不打一处来,瞪向身侧的大丫鬟樱子:“怎么回事儿?桃子怎么还没回来?都去大半天了!” 樱子也不知缘故,只能说道:“应是快回来了……” 所幸她话未说完,桃子便掀帘子入内:“小姐,奴婢回来了。” “如何?孟美景此时在哪儿?”郭蓉见到桃子回来,不耐的神色终于落了落,直接问道。 “在孟府,孟二小姐除了在桃花宴结束之后,与楼小姐结伴去了一趟雀仙楼喝茶之外,便没有再出过府。”桃子回来得迟,是因着她见不到孟美景出门,只好去旁敲侧击地打听,幸而打听到了。 郭蓉失望地又问:“那孟良辰呢?” 第六十三章 非是巧 第63章 非是巧 孟良辰是孟美景的长姐,孟美景没出门,她没机会报落水之仇,如若孟良辰有出门,那妹债姐还,也是可以的。 当然,即使妹债姐还,逮到机会,她依旧不会放过孟美景那小贱人! 岂料桃子还是摇头:“孟大小姐更是在宴后未曾出过一回府。” “也没出门?”郭蓉想到孟良辰的病弱,又回想到桃花宴上孟良辰的那一身病气,她蹙眉道,“想来在宴会上那一脚,要么是她运气好,要么就是联合董玲珑在作戏。哼,一回府,不就病倒露馅了。” 她觉得一定是孟十三为了见太子,拖着病体外出,结果一回府就一病不起,再无法出门,活该得很。 桃子还没打听到孟十三是否又病了,听郭蓉这样说,她也不敢反驳,只能沉默。 见孟十三没出府门,同样觉得孟十三一定是病了的人,还有陆罗。 找上门去,陆罗有那个胆量,就是怕他人还没出来,长他整整十一岁的长兄闻风,就得从京衙冲至孟府,把他揪出孟府大门,一进陆府大门,还得踢他两脚。 他陆罗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连他父亲母亲他都不惧,唯独有些悚他长兄。 也不知是幼时被踢怕了,还是怎么地,竟生成他如今一见长兄,就得看长兄脸色行事的习惯。 关于这个似乎已深刻进他骨髓里的习惯,他曾特意把自己关在寝屋里,一个人坐下来,静下心仔细地想一想,深究其源,大抵是因着六岁时,他因贪玩爬树,爬到最高处,以至自己下不来,后来长兄找来,自是被他吓一大跳,立刻爬上树想抱他下来。 岂料当年的长兄虽已年十七,却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儿郎,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曾爬过树,当时急着抱他下树,长兄未有思虑周全,爬到半道,喘着大气儿踩到一树枝,不想树枝细脆,不堪承受长兄的重量,导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长兄一脚踩空,直直从半空摔下。 摔下时,长兄本能地护住头脸,结果头脸无事儿,护住头脸的右手臂却因直直摔落,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子上,石尖插入皮肉,血流不止,染红了长兄那日所穿的月白长衫。 当年的他,就坐在最高的树杈上,往下看到这一幕。 自此,这一幕似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儿,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 后来,下人闻声找来,他得救了,长兄也及时就医,他和长兄都没有事儿,但从那之后,长兄说一句,他便听一句。 事后长兄对他说的第一句,便是不准他再爬树。 时隔十年,他没有再爬过树。 也自那时开始,慢慢的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现象,但凡他捣蛋犯浑,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先贵妃后皇后的长姐,他们都知道了只要长兄出马,不管他在何处撒欢闹事,都能把他押回陆府。 唯独成为京城恶霸这件事儿,长兄却从不会真的治住他,而是默默地在他身后,为他收拾那些烂摊子。 认真究起来,陆罗也不是悚长兄陆森,而是听,听陆森的话。 故而当陆森从来都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别太横行霸道,而非似往常那样强制性地管他,不准他做某些事情,他便也象征性地听着应着,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在坊间继续顶着小国舅的名头大杀四方。 尽管如此,但长兄在象征性说他两句之前,却有很郑重其事地告诫过他,东宫不能惹,与东宫相关的一切,也俱半点儿不能沾染。 孟府,是东宫外家,自是与东宫密切相关。 孟良辰,是孟府大小姐,是李寿的大表妹,自是包括在长兄告诫他的范围之内。 不能上孟府找事儿,无法找孟良辰出气儿,陆罗想了又想,决定先把诊金药费搁置,待孟良辰出府了,再狭路相逢了,他把气儿出了的同时,再把答应的赔偿补上。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雀仙楼喝茶么?”奈舍见陆罗骑着马儿拐进满江坊,不禁出口问道。 “喝什么茶!本公子要一醉方休!”??陆罗眼下真是听不得雀仙楼三个字,一听便烦躁得很。 主仆很快来到与吉斐街相邻的盛舟街,在宝莱楼大门前下马。 跑堂机灵地跑出来,笑嘻嘻地牵过陆罗手中的缰绳,奈舍也把缰绳递到跑堂手里,随后跑堂把两匹马儿牵走,陆罗与奈舍一前一后进了宝莱楼。 宝莱楼同样是四层,同样四楼不对外开放,一楼大堂,二三楼设有各种酒名雅间。 喝茶喝酒,陆罗都是常客。 大步上到二楼竹叶青雅间,岂料奈舍刚推开雅间的门,陆罗刚提步想跨过门槛,便听到一个声音:“陆二公子。” 他寻声看去,竟是刚从三楼走下来的李寿。 他正过身,叉手行礼:“殿下也在,着实是巧。” “上回是巧,这回可非是巧。”李寿向陆罗走近,身后跟着季宽、常青。 陆罗闻言便知是李寿专程在此等着他,可李寿怎知他会来宝莱楼喝酒? 他心中有此疑问,却未问出来,因着接下来李寿走到他跟前,直接给了他答案:“从二公子自陆府出来,孤便让人一直跟着,知晓二公子要来喝酒,孤便先来等着。”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陆罗不禁回想他从陆府出来,一路和奈舍打马到这儿来,沿途竟也没半丝察觉。 回想到这儿,他不禁瞪了眼奈舍。 奈舍低着脑袋,早在李寿出现,说东宫的人一直跟在他和自家二爷身后,他却丝毫未感到有异时,他便已经在自我反省。 被陆罗瞪这一眼,他赶紧就跪了下去。 李寿看着这一幕,只看着陆罗,连瞥半眼跪下无声请罪的奈舍都没有。 “起来!”陆罗令道。 “诺。”奈舍赶紧起身,退到一旁。 又对李寿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李寿提前在这儿等着,自是有事儿要找陆罗相商,他看向被奈舍推开的雅间门,“进去再说。” “殿下请。” 李寿先进的竹叶青,陆罗随后,再是季宽常青,最后是奈舍。 第六十四章 讨这笔 第64章 讨这笔 跑堂上完酒与下酒菜,随着退下。 酒是陆罗叫的,雅间也是他常来的,进客座两两坐下,他便亲自给两个酒杯倒满:“此乃三十年的女儿红,很是不错,殿下尝尝。” 李寿端起酒杯浅呷一口:“是不错。” “不知殿下特意等在此处,是有何吩咐?”陆罗面对李寿,有着森严的上下之别,他面对他人,大部分是他尊,面对李寿,他就是卑的那一个,这样时时被压着的感受,着实不太好。 故而素来他并不太乐意面对李寿。 今日李寿找他有事儿,不管是什么事儿,他都只想速战速决。 “亦无大事儿,就是雀仙楼一别,想着也该与二公子叙叙旧了。”李寿暗有所指地回道。 陆罗手中酒杯顿了顿,他与李寿自来连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并无旧可叙,不过李寿还提及雀仙楼,与他与李寿有关的雀仙楼之事,也就一件:“殿下是为孟大小姐而来?” “当日二公子应下两件事儿,一道歉,二公子做到了,还剩另外一件事儿。”李寿也不打哑谜,直指出他此行目的。 陆罗皱起眉峰,他来喝酒前,还想着用赔偿之事诱发孟良辰与他再战一场,好让他有机会扳回在雀仙楼丢下的面子,没想到他刚在想,李寿便为孟良辰直接找上他,要他把所应下的诊金药费赔付。 李寿见陆罗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他也不急,面对身份不如他,年数亦小他三岁的陆罗,他再怎么着,也是胜券在握。 再者,表哥替表妹讨要赔偿,天经地义。 陆罗心知李寿此行占理,他除了当即赔付,似乎也没旁的话可说,但他还是想挣扎挣扎:“赔偿之事,殿下放心,罗不日便会将赔偿分文不少地送到孟府。” “如此甚好。”李寿既然费了一番心思来了,岂能容忍无功而返,“只是孤既来了,便不必再劳烦二公子差人跑一趟,把赔偿交予孤,孤再转交给夭夭即可。” 陆罗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吞吞吐吐道:“罗应下孟大小姐之事,本应……” “夭夭一女娘,又身娇体弱,鲜少出门,孤走这一趟,便是为了夭夭。”李寿知陆罗想拿孟十三作借口,当下也不等陆罗把话说完,再次堵道,“二公子也有表妹,想来孤不忍夭夭过于劳累之心,二公子多少能了解。” 他是也有表妹,可他作人表哥,也没伸手伸得这般长的! 陆罗木着一张脸,想着长兄常对他言,太子并非表面那样看起来的风光霁月,真正的东宫,实则深藏不露,让他面对太子时,多动脑子少说话。 眼下可非他少说话,而是被眼前这位东宫怼得无话可说。 “……了解。”他除了顺着说还能说什么? “甚好。”李寿能抽空出来,为孟十三讨这笔赔偿,已然费了半日,是故和陆罗面对面坐下来,他便句句直捣黄龙,不欲废话,“常青。” 全程静候的常青听到这声唤,即时上前两步,也无需李寿赘述,他径自走到陆罗客座旁,不卑不亢道:“二公子的赔偿交予咱家便好。” 陆罗放在桌底下的手握成拳,忍着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奈舍。 奈舍收到,立刻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双手递到常青跟前。 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常青看了眼,却未有收,而是侧脸看向李寿。 李寿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仿若未觉。 陆罗再看眼奈舍,奈舍马上又拿出两张同面额的银票。 常青看了眼奈舍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千两,再次看向李寿。 李寿继续浅尝酒杯中的女儿红,依旧不动声色。 陆罗控制不住地睁圆了一双狐狸眼,搁这儿敲诈他啊啊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孟仁吉送到太医院医治,是常青亲自送去的,太子身边的心腹大内侍送去的伤患,谁敢收诊金药费? 更甚地连杜院使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孟仁吉的伤势,连同两位院判亦为孟仁吉身上的内伤外伤诊了又诊,有院使院判的重视,接诊孟仁吉的太医见状,用起太医院的药材来,跟不要钱似的,流水般进了孟仁吉的肚子。 要不然就以孟仁吉那日那副快要断气的模样,哪儿能那么快就能出太医院! 而这一切,还不是尽因眼前这位东宫伸手的缘故。 太医院分文未取,孟仁吉便好了大半,随后便被安全无恙地送回孟府修养调补,他是应过孟良辰会赔偿诊金药费,那也就只赔偿回到孟府后,孟仁吉在孟府里吃用的那些汤药补品。 成倍算起来,三千两足矣! 陆罗恼火得心口起伏,却无法对李寿发出来,他只能拼命压着火气,再次看向奈舍,沉声令道:“全拿出来。” “诺。”奈舍把袖兜里所有银票都掏了出来,还有四千两,尽数与前面的三千两叠在一块儿,总计七千两。 李寿眉眼微动,搁下还剩三分之一女儿红的酒杯,起身道:“如此,孤还有事儿,却是不能与二公子畅饮了。” 陆罗跟着起身叉手礼道:“恭送殿下。” 忽略掉陆罗语气中的僵硬,陆罗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李寿觉得既然钱已到手,他身为储君,应大度海量,便不计较其语气中的不大情愿之过。 微微颔首,他走出客座。 常青双手接过奈舍手里的七张银票,亦笑眯眯地转身,跟在李寿季宽之后,走出竹叶青。 季宽从始至终未有吭声,连多余的动作都无,直出了雅间,下到一楼大堂,他才特意慢行两步,与后面的常青并肩平行,哪里晓得竟是看不到那七千两了:“银票呢?” “自是收起来了。”常青觉得季宽问了句废话。 季宽感叹:“殿下真陷进去了。” “谁说不是。”常青也感叹,叹完快跑两步,追上李寿请示,“殿下,咱们接下来是去孟府么?” 李寿步出宝莱楼大门,抬头望着天色,金乌已快西落,照得他满眼霞光:“孤便不去了,你把银票给夭夭送过去。” 第六十五章 真怪哉 第65章 真怪哉 东宫尚有事务未处理,今日于文华殿中观政摄事,父皇留给他处理的奏折亦有些没看完,今儿出来这一趟,已占用他太多时间。 不宜再去孟府。 而后对跟上来的季宽道:“回宫。” “诺。”常青季宽齐声应诺。 李寿离开不久,宝莱楼二楼雅间传来一声酒器摔碎的脆响。 宝莱楼的掌柜庄严立听到这一声脆响,抬头往楼上望了望,跑堂想上楼看个究竟,也被他阻止:“无事儿,不过是砸碎些许物什罢,莫上去打扰贵人的雅兴。” 跑堂应诺,转身继续上酒上菜。 庄严立四十多岁,不同于金白昔早年是考中秀才的读书人,他白白胖胖,一脸市侩的精明样,见人总三分笑,是地地道道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代生意人,并不像金白昔是半道出家。 再往二楼看了眼,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后面小院,准备从后门出去,亲自到雀仙楼去,跟刚回京的东家禀一禀今日之事。 两家楼只前后街的距离,不稍会儿他便走到了。 庄严立没有走雀仙楼大门,与往常一样走的后门,进雀仙楼后面小院时,恰看到金白昔从茗香居出来:“诶,老白,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白和他不同,不太喜欢坐在前面大堂柜台,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后面这茗香居里一个人品茗。 这会儿往前面走,定然是要出去,亦或前面生意有什么麻烦需要处理。 金白昔匆匆的步伐顿住,回头一看,竟是庄严立:“你怎么来了?” “东家不是回来了么?我来找东家。”庄严立走到金白昔跟前,“有事儿禀。” “那你来晚了一步,七爷刚刚出去。”金白昔说着又继续抬步,往前面走,“我也要出去,要不你在茗香居坐会儿?” “那行,我等等。”反正宝莱楼那边也无事儿,庄严立就当来这儿喝茶了,“七爷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金白昔步过小门,对恰往这边来的卓全道,“好好招待老严。” “好嘞!”卓全忙不迭点头,庄严立经常来窜门,雀仙楼的跑堂都认得,正如宝莱楼的跑堂也俱认得金白昔一般。 庄严立目送着金白昔大步跨出雀仙楼门槛的背影,问边上的卓全:“老白这是干什么去?” “应是去办七爷交代之事。”卓全完全猜的,“具体的,小的便不晓得了。” 庄严立也没想真从卓全嘴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纯属顺嘴一问,问完如预料中等于没问,他转身走过小门,回后面小院茗香居坐等。 太子出现在宝莱楼,原本是件颇为平常之事,毕竟与雀仙楼的大红袍雅间一样,宝莱楼三楼末端的兰陵雅间,亦是太子专用的雅间。 每回到,每回都是在兰陵雅间喝的酒。 今日却进了二楼的竹叶青雅间,且是陆小国舅开的雅间,会面一会儿,再出雅间,太子带着人走了,小国舅直接在雅间里砸起酒壶酒杯来。 今儿会面,不一般,肯定不一般。 他定当要跟东家好好说说。 常青奉命把七千两送至孟府,亲自交到孟十三的手中,差事儿办完便回东宫复命去了,徒留孟十三站在前院厅堂清名堂一阵发愣。 “你说殿下这般闲,怎么也不来孟府一趟?”她问岫玉。 岫玉也是没想明白:“小姐,殿下所思所想,奴婢可揣摩不到。” 孟十三叹气:“我亦然。” 他能有空闲帮她到陆罗跟前,把赔偿她二哥的诊金药费讨回来,怎么临了临了,竟让常青把银票送来给她,他自己也不顺道来一来。 倘若他来了,她便可以顺道问他一问,就上回他问的关于特别的梦,她重新答一答,重新与他好好地探讨探讨。 如此,岂非两全齐美? 可他偏偏不。 这位东宫,当真怪哉。 孟十三转身便带着岫玉前往森万院,进尘飞堂见到孟仁吉,当即把七千两递到他跟前:“姓陆的赔偿讨回来了。” 森万院就在前院东边,常青是李寿身边的心腹大内侍,虽只是他一人来,府中动静却不小,自来只要事关孟家的东宫外孙,无论大小事儿,上上下下都得一番震荡。 于是常青后脚刚走,孟仁吉便收到了消息,他没有立刻接过七千两,而是问道:“文原说,此七千两约莫是殿下亲自讨回来的?” 孟十三反应了两息,才想起来文原是商氏给孟仁吉千挑万选的长随之一,很是通晓坊间之事,此刻站在她二哥身后侧的是另一名长随文方,则通晓孟府中的所有一切。 她把银票尽数塞到孟仁吉手里,自顾在一侧座椅里坐下:“没错,文原可还说了什么?” 孟仁吉侧过脸:“文方。” 文方即时上前:“回大小姐的话,文原还说他出去给公子买宣纸时,买完从坤正阁出来,恰恰看到殿下迈出宝莱楼的大门。” 孟府的下人都认得李寿,文原说看到李寿,那必然是李寿无疑。 而坤正阁就在宝莱楼的斜对面,专卖笔墨纸砚,字画话本等物,是一家齐聚风雅俗乐于一身的百年老店。 面阔两间,三层楼,生意火爆。 “可还有看到其他人?”孟十三问道。 文方摇头:“除了随行的季公子与常内侍,没再看到旁人。” 李寿既然是帮她从陆罗手里讨回赔偿,那说明李寿于今日是见过陆罗的,李寿又去了宝莱楼,那陆罗十有八九也在宝莱楼,只是李寿出宝莱楼时,要么陆罗还在楼里,要么陆罗早在李寿之前离开。 孟十三想罢也不再想,反正诊金药费到手就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再与陆罗纠缠。 文方尽数回答完,便退回孟仁吉身后侧静候着。 孟仁吉看孟十三一脸沉思,显然是在想赔偿之事,他看了眼手中的七张银票:“夭夭可是觉得此赔偿有异?” “无异,二哥安心收着便是。”孟十三说着站起身,“拿到赔偿,我便直接到二哥这儿来了,还得到上房一趟,同祖母说一声。” “好。” 第六十六章 实纯臣 第66章 实纯臣 孟十三走后,孟仁吉看着手里的七千两,久久不能回神儿。 他刚回孟府,虽说大伯母将他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贴贴,吃得饱穿得暖,他要调养身体,还特意交代大厨房隔三差五地钝补汤给他喝,对他着实好极。 与在西郊庄子上的日子相比,眼下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但按照孟府的规矩,小姐月银三两,尚在读书的公子月银五两,除却大堂兄已是詹事府府丞,自有月俸,未再领月银之外,他和三堂弟、四弟一样,都是领的五两月银。 五两银子,搁于从前还在庄子上的生活,他用不了多少,九成可以存起来,然于现下在孟府,他还想学认字,用于购买书籍与笔墨纸砚,却是不够用。 他也想过买一些劣质的来用,却被文方一句话提醒:“公子,现在您是孟府的二公子,所食所用必不能太差,如若不然,是会被瞧不起,继而生出闲话来的。” 文原亦道:“公子莫小瞧了坊间的闲话,流言蜚语可以毁掉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更足以摧毁一个本就不受宠的庶出公子。” 孟氏乃京城世族,根深叶茂,又背靠东宫,时刻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因所用劣质之物,而导致孟家遭人非议,言道堂堂尚书府公子竟也用不起上乘的笔黑纸砚,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少不得又得给孟家添上些许麻烦。 往前他被弃于庄子,任他生死自顾,纵然有言官看不过去仗义直言,以孟家的势大,亦可指鹿指马,言他患了染疾也好,道他屡错不改也罢,还不是孟家的一句话。 现在却大不相同。 经大妹妹将他那般高调地接回孟府,令他曝光于坊间众人之下,清楚明白地告知所有人,孟府还有一位二公子,且得孟大小姐相护,终是血脉相连,手足情深,他孟仁吉,并非孟府弃子。 此后孟府放什么话,他也知晓。 还是文原告知他的:“公子,坊间都在传,过去十年公子在庄子上养病,眼下病好了,自是将公子接回孟府,以公子的年岁,也该说亲了。” 祖父一心扑在朝政上,祖母镇着内宅,大伯母管着中馈,这般说词,是经祖母授意,由大伯母安排孟家下人,巧至坊间各个角落散播。 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成了真。 十年的不管不顾,一朝得回,也不过是换来他亲祖母轻飘飘的一句养病罢,且时刻未忘记他,最后一句他该说亲了,便是最好的证明。 毕竟真弃了他,又岂会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可以他庶出的身份,在庄子上又形同下人生存了十年,如此粗鄙无才的他,能得什么好姻缘,他那亲祖母能有多大的神通,能为他说得一门什么好亲。 终不过是为了孟家颜面,而不得不说的场面话罢。 孟仁吉心里明白,在这个府里,真正关心他处处为他着想的,唯大妹妹一人。 他手中拮据,连想重新读书习字,既不敢习读出大动静,亦不敢向谁诉说难处,只能悄悄地计算着,想着自己周全,却又恼于自己无能,终无计可施。 今日文原去坤正阁买宣纸,那是五两月银剩下的最后一两。 大妹妹送来的这七千两,于已身无分文的他而言,无疑是旱时雨。 文方见孟仁吉一直盯着银票,一动也不吭声,思忖再三道:“公子,大小姐是真的待公子好。” “嗯。”孟仁吉应着,想着总有一日是要报答大妹妹待他的一片真心的。 孟老太太确实是在等消息,结果打发赏夏往前院跑了两回,都没得到答案,直至孟十三到上房,掀起帘子进屋,她才终于知晓太子外孙又遣常青来做什么。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宝珠金银担心得很,赏春也是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借话发挥,跟孟十三讲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孟十三一日未出阁,丧母的孟十三唯有紧紧抱住孟老太太这条大腿儿,孟十三接下来的说亲、定亲、出嫁,才能得到最好的安排。 此道理,孟十三不是不懂。 她懂得很。 只是要她先低头,总需要一个时机。 今儿李寿帮她在陆罗那儿把赔偿讨回来,便是时机到了。 故而一进屋,孟十三面带微笑,笑得犹如初春暖阳,无害到宛若先时她呛孟老太太的那一幕,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 孟老太太是老人精了,长孙女那点儿心思,她看得透透的,也是早在等着台阶下,见状也对孟十三关怀倍至,细细问了今日常青过府之事。 孟十三无不答得仔仔细细,末了道:“祖母,殿下实在是太好了,也不知殿下何时才能再来府里,夭夭好跟殿下当面致谢。” “不好说。”孟老太太也说不准,但见孟十三前些时候还连喝李寿送来的茶都不肯,现在却能主动问起李寿何时来,俨然是二人颇有进展,她心下愉悦,“不急,总会来的,届时你再与殿下当面致谢也不迟。” “嗯。”也只能如此了。 孟老太太复又提起来桃花宴上之事:“景姐儿不懂事儿,与董家的大小姐打起来,你作为长姐,理应劝阻,如何能不劝阻不说,还横加一脚?” 祖母尚不知内情,当日实乃她故意挑起孟美景和董玲珑的口角,方引得她们大大出手的。 且宴会结束的当日,一回来宝珠便将宴会上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同祖母如实禀了,此前祖母没同她算那一脚的账,这会儿算起来,估计是祖母另有话要说。 孟十三不免竖起耳朵,乖巧地顺着说:“是,夭夭往后会注意的。” “我记得过几日,是董家二小姐的生辰,你与景姐儿趁此机会一同去董府,给董二小姐贺一贺,桃花宴上打架之事,也就过了。”说到底,孟老太太真正的目的,也是不想因着小辈之间的嫌隙,伤了孟董两家的和气。 早在桃花宴过后,孟十三也打听过董家看待夺嫡的态度,结果是中立,董右侍郎董布,实乃完完全全的纯臣。 第六十七章 此契机 第67章 此契机 也就是说,董家和孟家自来的和气,当真就只是表面上的和气,往来也只是年节客套的礼数,尽与夺嫡无关。 这会儿祖母要她与孟美景同行,都去给董无双贺生辰,明摆着是想借着她们小辈之间的亲近,来拉近孟家与董家的距离,意图得到兵部右侍郎董布的助力。 但以祖母此想法来看,此前孟家应当也拉拢过董家,只是没成,现在重提,并让她们两个孙辈去做,乃因着桃花宴上董玲珑和孟美景打的那一架,不想因此两家伤了和气,故方让她们主动上门示好。 如此一来,纵然拉拢不了,也算是一种修补,让两家的关系维持在与往前无异的状态上。 可见祖母当日在听得宝珠叙述宴会上所发生之事后,并非真的丝毫不在意孟美景与董玲珑打的那一架,更并非真的觉得她为护孟美景,而侧踢董玲珑的那一脚是对。 只怕在祖母心里,对错是小,利益是大。 祖母终归是祖母,经历过数十年的风浪,什么状况未曾见识过,没当即发作,不过是祖母格局够大,忍得住、看得透、观得远。 这几日的沉寂,当是祖母在等一个契机。 禁她足,是对她不尊长的惩罚,契机一到,即使她不主动来示好,祖母定然也会为了此契机,而另辟蹊径与她重归祖孙温情。 别人家府里的小姐,区区董府小辈的生辰,祖母为此契机,必也是煞费苦心事先查得。 孟十三思来想去,面上不显,依旧乖巧:“好,不过也得董二小姐相邀方可。” 孟老太太乐呵呵道:“你来之前,刚好送来,帖子这会儿该送到你与景姐儿的院里了。我也已让回事处那边回了,届时你们姐妹俩都会赴邀。” 孟十三心下纳罕。 桃花宴刚过,架刚打,孟美景身上的软肉在经医婆看过抹药之后,时不时还得嚷上一声疼,董玲珑脸上的抓伤经余明路看过拿药,短短数日,应也尚未全然愈合无痕,就那日董无双那般着紧董玲珑的脸,面上虽未表露出来,心里多少对她与孟美景有些愤恼。 再者,此前她的病名在外,可以理解董家姐妹从未邀约过她,却也未曾邀约过孟美景,且依那日在靖王府外大门前,董玲珑见到孟美景时,便丝毫不掩厌恶之色的态度,可见彼此的不对付。 纵然董玲珑对她侧踢一脚之举抱有好奇心,不信她当日给予的答案,想过后寻她再问一遍答案,那也是董无双的生辰,而非董玲珑的生辰,既是董无双的生辰,那便是董无双的主场,董玲珑即使是长姐,也不会为了她一个外人,惹得胞妹此生辰正主的不高兴。 种种迹象表明,董无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给她与孟美景下帖子,邀请她们参加她的生辰宴。 然,事实胜于雄辩。 董无双生辰宴的邀请帖被送来了,且是双份,她与孟美景各执一帖,能由她们自己做主,去不去都不会影响到另外一个人。 如此周全,她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是为了方便她而送来的。 既能让她光明正大地出府,又能不必时时与孟美景绑在一起,首先出府赴邀便不必非得一同前往,反正有两张帖子。 定然是有什么外力,致使董无双发出此邀请。 这让孟十三不由自主地想到崔瑜。 孟美景此刻则正在绾菲院里,也看着手中的精美帖子发愣。 董家姐妹的生辰,自来不曾邀过她,连董玲珑今年的及笄礼,她也未应邀去观礼,倒是孟府有给董府送去贺董玲珑及笄的礼物,正如孟良辰今年办及笄礼时,董府亦有给孟府送来贺礼一般。 两家的往来礼数,自来都周全。 也仅仅于此。 怎么突然董无双的生辰,就邀她去参加了? 吉祥道:“小姐,听送来帖子的回事处的人说,大小姐那边也收到了帖子,且老太太已知晓,并让回事处回了董府送来帖子的人,说您与大小姐都会应邀到贺。” 如意在另一侧也点头:“是,大小姐此刻还在长春院里没出来,想来老太太正和大小姐说此事儿呢。” 董府,光宏院,叶渡堂。 董宽与崔瑜对坐于罗汉榻上,中间的榻几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子撕杀正烈。 二人的随从则各自守在屋外廊下,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 这时庑廊拐角处传来脚步声,沉生与湖峭不禁同时侧脸看去。 沉止走出拐角,快步往这边走近,近了见除了沉生之外,湖峭竟也还在,不禁问一句:“公子在里面?” “公子与崔七爷都在里面。”沉生回道。 屋内的董宽听到动静:“进来。” “诺。”沉止领命,进到屋里,迎面便看到他家公子,以及崔家七爷,礼道,“公子,崔七爷。” “送到了?”董宽问道。 “送到了,且得到回信,说孟大小姐和孟二小姐过几日一定会到。”沉止禀道。 崔瑜闻言,微勾唇角,指间的白子一落,瞬时将黑子杀掉一圈。 董宽挥手让沉止下去,回头便看到这一幕,不禁叫起来:“不是,我都帮了如此大忙了,终南兄怎还下手这般狠!” “忙归忙,棋归棋,岂能混为一谈。”崔瑜,字终南。 帖子之事,是他请董宽帮的忙。 董宽年二十有一,字同宇,乃董布之子,原是庶出,生母生下他后血崩而亡,董布正妻苗氏见状,便将他抱至膝下,以嫡子教养,是故自幼是在苗氏的身边长大,与苗氏嫡出的两个女儿情如同胞兄妹,乃董府先庶后嫡的嫡公子。 崔瑜已年三十有七,与董宽整整差了十六岁,按理说隔着年岁,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偏偏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 董宽虽是姨娘所出,自小却是嫡养,苗氏又仅有二女,是真心把他当成亲生子教养,甚至为了让他成材,苗氏待他比待两个闺女,还要严厉,要求也更高。 所幸董宽也争气,一路考科举,顺利考中举人功名,却折戟沉沙于春闱。 第六十八章 就一人 第68章 就一人 真论起来,也不算折戟沉沙,毕竟董宽在上一届春闱之中,也是榜上有名的,只是名次甚低,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吊在三甲的榜尾。 即使董布没对此说什么,苗氏也安慰他好歹考中了,董玲珑董无双俩妹妹亦很懂事地表示已经考得很好了,但董宽心里明白,一甲与三甲,天差地别。 何况,他还是个吊榜尾的。 真就背着个同进士出身走进官场,不说于将来仕途的升迁有碍,就说这三甲榜尾的名声,于同窗之中便得吊个一辈子,于将来同僚之中也得每每提起每每被暗笑。 董宽觉得不行,他自觉自尊心受不了,毅然决然放弃了上一届的名次,决定重考。 眨眼过去三年,明年又到春闱。 “好好好,不混为一谈便不混为一谈。”董宽答应帮忙,也是有求于崔瑜,“那这忙我是帮成了,你何时有空闲来指点指点我的策论?上一回我写的那一篇,被你说得一无是处,虽当时我也挺气恼,但过后想想,你说得也有道理。” 上一回春闱,他之所以会吊在三甲榜尾,便是输在策论上面。 明年再考,他是抱着必进一甲的决心,退一步也得个二甲传胪,为此他备了整整三年的考。 “上回那一篇,你重新破题,写好了再给我看便是。”崔瑜知晓小友志在一甲,他虽未曾科举,于策论上却颇有见解,可给董宽一些建议。 “可!”董宽立刻应下。 崔瑜离开董府,已近人定。 刚进雀仙楼,金白昔便迎了上来:“七爷,办妥了。” “好。”崔瑜颔首,抬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往后面小院走。 金白昔紧跟在侧:“老严近日暮时分过来,说是有事儿禀,一直在等您。” 崔瑜瞥了眼金白昔:“同你说即可,何必非得等我回来?” “他来的时候,我正要出去办您交代的事情,这也是刚刚回来。”金白昔解释道,以往东家不在,庄严立有事儿,确实都是同他讲,他若处理不了,再给崔瑜去信,等崔瑜的指示。 崔瑜没说话,走过小门。 庄严立耐心很足,也是似此种静候等待的情况,以往发生过太多回,他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故崔瑜踏进茗香居时,他正吃着茶点配着最爱的碧螺春,吃吃喝喝得很满足。 见到崔瑜,他赶忙起身:“七爷,我……” 崔瑜瞧了眼庄严立手里正吃着的驴打滚:“吃完再说。” 庄严立即时狼吞虎咽,看得金白昔走近给他递了递茶碗:“你吃慢点儿,一大把年纪了,小心噎着缓不过来。” “我也没旁的喜好,就好这口吃的,你少管我!”庄严立接过茶碗,把碗里余下的半碗茶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儿喝尽,粘在喉咙口的糕屑终于被冲了下去,他舒坦地打了个饱嗝。 “我不是管你,我这是怕你……” “得得得!” “咳。” 崔瑜低低一声咳,成功制止了金白昔与庄严立的日常斗嘴。 两人一安生,正事儿就该提溜上来了。 庄严立继而把李寿与陆罗前后进宝莱楼,又一同进的竹叶青雅间,之后再出来,李寿离开,陆罗在雅间拿杯盏器壶撒气,此一系列发生在今日下晌之事,半点儿不漏地阐述了一遍。 金白昔疑道:“这孟陆两家素来不对付,太子殿下与陆二公子以往纵然正面撞上,也仅是打声招呼,便各走各的程度,怎么照你这样说,却是太子殿下有意在宝莱楼堵陆二公子似的?” “别似的似的,根本就是。”庄严立早就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操作,他看一眼便知,“七爷觉得他二人在竹叶青里头能说些什么?” 崔瑜想了想道:“约莫与那日在前面楼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发生的事情? 金白昔即时想到孟十三硬杠陆罗的那一战,心里的疑问顿时换成另一个:“七爷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与陆二公子会面,是为了孟大小姐?” 庄严立虽当时没在雀仙楼,事后也是知晓得很快很清楚,崔瑜一提及,他也同步想到孟十三与陆罗对峙的那一日,而后保持安静。 他对孟府大小姐的了解,仅存于坊间传闻,虽过后有问过老白一些关于孟大小姐的事情,总归未曾见过,更未曾在当日直面目睹孟大小姐一筷见血的风姿,眼下又有东家在,他觉得他没什么发言权,听便好。 “十有八九。”崔瑜也是个人揣测,无法十成十地确定,又往外唤声,“湖峭。” 湖峭就守在茗香居门外,听到唤声即时入内:“七爷。” “湖岩回来了没有?”崔瑜问。 “还没。”湖峭答。 崔瑜思忖了片刻:“等湖岩办好事情回来,你跟他说,到孟府大门外守着,倘若孟大小姐有出门,立刻来禀。” “诺。”湖峭领命。 侧座里的金白昔与庄严立面面相觑,对视几息后,又齐齐看向主座上的崔瑜。 崔瑜眉梢都没动一下,径直起身:“我回寝屋了,你们也早些歇息。” 二人异口同声应好,目送着崔瑜走出茗香居,湖峭跟在后面,主仆俩进了小院楼阁。 崔瑜在京城,都是住在这座靠近小院后门的两层楼阁里。 “即便孟大小姐与十三小姐有着干系,我也觉得七爷太过于在意孟大小姐了……” “不必觉得,就是。” 庄严立打断金白昔的觉得,肯定了金白昔的话,东家在意孟府大小姐的程度,确实有些过了,不过也是有原因的。 金白昔没有反驳,东家这般反常,尽因十七年来,也就孟大小姐一人提到十三小姐。 孟仁平从詹事府出来,回到孟府的这一路,他就一直在想季宽跟他说的,殿下亲自出宫追踪陆罗,在宝莱楼堵陆罗,以东宫之威震慑陆罗,才让陆罗那般轻易地双手奉上七千两赔偿。 经过这些日子的沉淀,殿下频频为大妹妹打破常规之举,已让他意识到大妹妹要进东宫成为太子妃,其机率很大。 第六十九章 是太难 第69章 是太难 然而,每回他将话题往这方面引,殿下眉峰微皱避而不谈的反应,又让他觉得是他想多了。 陷入自我怀疑之后,思维又峰回路转,因着他又想到殿下待大妹妹的不同,恰如同大妹妹对殿下的态度,似乎都含着目的,且双方的目的又似乎都与风花雪月无关。 孟仁平觉得脑子有些混乱,越想越乱成一团麻,缠得他头疼。 祖父祖母把确定殿下心意的任务交给他,本也没觉得容易,可他想着应当也不难,现在他才知道是他错了,何止是难,简直是太难。 回到孟府,踏入建丰院,已是人定时分,高远提着灯笼引路,孟仁平心中烦躁,步伐却是走得四平八稳。 时辰不早,他直接回到寝屋漱洗换衣,而后一身家居常袍来到淼渺堂,问早候在一边的高近:“二公子那边如何?” 高近禀道:“今日大小姐见完常内侍,便到森万院去了,后来小的打听到大小姐把七千两尽数交给了二公子。” “嗯。”孟仁平不觉得奇怪,那笔钱本就是赔付他二弟的诊金药费,“大小姐可有去见老太太?” “有,随后便到了上房。”高远自来跟着公子出门随侍左右,高近则自来被留在府里关注府中一切,或者是被派出去办事儿,他今日就留在了府中,“董府还送来两张帖子,是董家二小姐的生辰帖,老太太让回事处回了送来邀请帖的董家下人,说过几日两位小姐都会赴邀,到董府为董二小姐贺生辰。” 孟仁平点点头:“可还有其他事儿?” 高近想了想:“小的听文原说,二公子回府后便在读书习字,为此文原经常往坤正阁跑,今日还去买了不少宣纸。” 因着都是主要负责府外诸事,大部分时间都要往外跑的缘故,在二公子未搬回府里住,文原尚未被大太太调派进森万院侍候之前,他们便有些交情。 现在他侍候大公子,文原侍候二公子,虽各自的主子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但这并不影响二人之间的情谊。 当然了,各为其主,他们都很明白什么该问什么该说,皆不会问对方不该问的,对方也绝不会说不该说的。 诸如二公子回府后努力读书习字之事,则没什么不能说的。 二公子低调,文方和文原自然也跟着低调,故而时至今日,知晓二公子自己在读书习字者不多,皆以为二公子闭院不出,把自己闷在森万院里,是因着胆怯自卑,不敢出院半步。 高近把自己心中所想如倒豆子般尽数倒了出来,孟仁平听后觉得孟仁吉闭院不出,有着忙于充实自己的缘由,也确有高近说的其他下人所言的胆怯自卑的原因。 之前只要想到大妹妹,他的心里便会不自觉升起一股子内疚,现在加上二弟,他身为长兄,疏于照顾弟妹的愧对,便更深了。 孟仁平往外望了望,时辰太晚,现在过去森万院定然会打扰到二弟的休息,可他早出晚归的,如若不是这般时辰,他也挪不出时间去看下二弟。 高远察觉到孟仁平这一望,试着提议道:“公子若想关怀二公子,不如从二公子所需入手?” “公子书房里什么书籍都有,用于练字的临帖,也是各个大家都有,还有笔墨纸砚,都是坤正阁所出。”高近也提出建议。 孟仁平闻言认真思考了下,而后觉得可行,对高近道:“你去办,明日一早便给二公子送去。” “诺。”高近笑着领命。 高远高近是从孟仁平很小的时候,便被商氏千挑万选到孟仁平身边陪伴着长大的,不仅了解孟仁平,对孟仁平自幼读的书练的字,从初学到有所成,俱一清二楚,并作了归类。 是故领命之后,高远侍候孟仁平回寝屋歇下,高近则进了建丰院的书房,整理了初学者的书籍临帖,以及孟仁平平日里用到的笔墨纸砚,多多少少都拿了一些。 孟仁平所用之物,不管是文房四宝,还是其他,孟知度与商氏为人父母,都十分关心孟仁平此长子的需求,故而别说孟仁平现在已有俸禄,还是在苦读作学问之时,都不曾短过长子的银两。 除了月银,夫妻俩私下的贴补才是维持长子高开支的九成来源。 因此,对于孟仁吉的困境,倘若孟仁吉本人不说,孟仁吉身边侍候的人不说,诸如孟老太太与商氏等人又非真心关怀过,是不会有人知晓的,孟仁平更想不到。 因着他自出生,压根就未曾短过银两,自然想不到孟仁吉会有此困境。 但孟十三想到了。 她入世的时候,也并非都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就说她那一回变成儿郎考科举,未金榜题名之前,她不仅受过诸多白眼,也受过贫寒的苦。 也就是她成为现在的孟良辰,现今的日子方已不会为金银所短,还是因着她主动展现出她的价值,让孟府的所有主子都看到她的价值,因她的价值而给了她相应的赏赐。 这些赏赐,还是她在佛堂病倒,李寿给她送了一车药材之后,才陆陆续续有的。 祖母的一匣子银票,大伯母的一匣子首饰,祖父勒令父亲把她生母的嫁妆铺子庄子等归还,说她已及笄,可以自己打理,让父亲把这些从继母的手里取回来,还到她手里。 继母虽百般不愿,毕竟她亲娘的铺子庄子每年进益皆不少,但是祖父亲口下达的命令,父亲不敢违背,继母更不敢说半个不字,于是很顺利地尽数回到她手里。 那时她也才知道,长达十年之久,继母拿着生母铺子庄子里生生不息的进益,却待原来的孟良辰那般苛刻,简直无良到天诛地灭的地步。 更让孟十三无语的,是原主。 放在私库里的那些嫁妆,虽因着原主想保有生母之物而发的誓言,在十年间只剩下不能变卖的贵重死物,然生母还留下进益庞大的铺子庄子,那都是原主将来出嫁的底气,更是原主抬头挺胸的倚仗。 第七十章 纷纷疑 第70章 纷纷疑 放着这么多底气倚仗看不到,也未曾想过要从继母手里夺回来,好好过上富足的日子,怎么就反而生无可恋到自绝而亡? 真真不知原主那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宝珠一结束日间的翻土,漱洗换衣后并没有立刻回屋歇息,而是和金银一起来到寝屋,见到孟十三正坐在灯下,托着腮望着窗外院墙一角,突然就叹起气儿来。 她走近了道:“小姐,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孟十三轻嗯一声,宝珠进屋,她是知道的,她还知道金银就站在屋外和岫玉、钗玉一问两答,都是金银在问她的日常起居,看其中有无不妥或不周之处,岫玉钗玉照实回答,答得极其仔细。 若无,金银便赞,若有,金银便纠正,岫玉钗玉亦认真地保证绝不再犯。 倘若她未曾被雷劈过来附于这具身体,成为孟良辰,代替孟良辰活着,原主不止魂魄没了,连身体也彻底消亡,那不就是亲者痛仇快者么。 “过几日董无双生辰,你暂且免罚,随我到董府去。”孟十三虽也觉得岫玉不错,便较起宝珠,还是差了一大截,且用起宝珠来,她更顺手。 “诺。”宝珠高兴地领命,随后侍候孟十三歇下。 做好一切,孟十三于帐幔之中缓缓阖上眼,宝珠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来到外间看到金银,示意金银到屋外说话。 到了屋外,看到岫玉钗玉两人也还在,齐齐候在廊下,宝珠见人都齐,便把孟十三的意思说了。 岫玉一听松了口气儿:“这便好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宝珠不禁点了点岫玉的额头,“倘若小姐能带着你出去几回,你多见识见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岫玉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怕:“姐姐且饶我,我也想有长进,可眼下我刚刚当上泰辰院的二等丫鬟之首,连院中之事我都没完全弄明白,到外头去我就怕会给小姐丢人,更怕会说错话做错事给小姐惹祸。” 翌日一早,高远跟着孟仁平出府上衙,高近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一大堆东西进森万院。 前院发生之事,后院没多久便传透了。 孟老太太和商氏都没多大反应,只觉得孟仁平身为长兄,自来很有作为兄长的觉悟,对弟弟妹妹的看顾指正,实属正常。 吴氏与孟美景则窝在一块儿,母女俩颇摸不着头脑之余,不免又气愤起来。 “都是孟良辰!若非因她得了殿下的眼,府里岂有这些变化!”孟美景气归气,心里到底明白着,已不似之前那般不肯承认,只能将脾气尽发在屋中的物什里。 “母亲早同你说了,今时的孟良辰已非往日的孟良辰。她能把那庶子带回府,又让殿下因她,亲自从陆二公子那儿讨回七千两,今日你大哥让身边人送东西到森万院,何尝不是存着亲近之心。”吴氏看得更透,见闺女仍气鼓着双颊,不禁提点道,“说到底,这些变化,还不是因着殿下之故。” 孟美景闻言点头,胸有成竹道:“母亲放心,女儿明白的。祖母也早告诫过女儿,不得姐妹相残,往后女儿绝不会明着和孟良辰对着干的。女儿也不是尽听祖母的,而是女儿明白了一点儿,既是她孟良辰能得殿下的青眼,那也能成为女儿亲近殿下的桥梁。如此一来,女儿不会再与她闹僵,总是要和和气气,姐妹情深的。” “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吴氏正是此意,欣喜地又道,“过几日董二小姐生辰,去的贵女肯定多,你不妨多结交几个,对你的将来只有益处。” “母亲以为女儿不想,女儿参加过那么多回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了,每回女儿何尝不想多结交一些对女儿有利的小姐,可她们要么嫌弃女儿年数小,要么就是觉得女儿脾性与她们不合。”孟美景当局者迷,看不到自己的娇蛮任性、装模作样,故也不知诸女为何不与她深交的缘由。 吴氏作为母亲,却是多少了解自家闺女的缺点,听后哑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也无法出谋划策,唯有慰道:“知己难寻,以稀为贵,那位楼小姐不就与你相交甚笃么。” “那是!阿烟与我可好着呢!”楼烟是这些年来,孟美景唯一交到的真心朋友,“女儿已经问过了,董无双的生辰宴,阿烟也收到了帖子,届时我们便可一起,母亲不必忧心。” 董无双下帖子邀孟家姐妹参加其生辰宴,而孟家姐妹也俱应下邀请,此事儿很快在整个贵女圈传开,数日间掀起了一阵议论的狂潮。 先时孟十三便已参加过李照沁的桃花宴,且在宴会之上,亲自应下李照沁,若郡主再有约,孟十三定然赴约,是故再出府门,应下与孟美景一同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倒也不是很稀奇。 只是董家姐妹自来与孟美景互看不对眼,刚过的桃花宴更是大大出手,虽被孟十三于雀仙楼对峙陆罗之事盖过了风头,与郭蓉在桃花宴上落湖成为落汤鸡的丑态一样,都未传出分毫。 然到底真实发生过。 且当时孟十三还侧踢了董玲珑一脚,董无双自来是长姐至上,那日孟家姐妹两人,一人与董玲珑打架,一人踢了董玲珑一脚,董无双怎么可能就那般轻易揭过? 诸女纷纷生出疑问。 与董无双交好的贵女不免趁生辰宴未到,先行过董府悄声问了问董无双,岂料却未问得答案,反把董无双问住了。 董无双虽是一脸懵,幸得她懵归懵,却自来是个有城府的姑娘,很快收起外露情绪,随便应了几句,便把来问她缘由的好友先敷衍过去。 转身她便找上长姐。 董玲珑正在自个儿院落练枪,手持梨花枪舞得正酣,看到妹妹来了,才停下手,接过大丫鬟梨白快步上前递过来的白色湿帕,擦起额头的薄汗。 在听到董无双所为何来后,她也是懵了:“那是你的生辰宴,又非是我的生辰宴,我怎么可能替你下帖子?” 第七十一章 要慎言 第71章 要慎言 说着她走向武器架:“我也正想问你,虽然我很想知道孟大小姐的身手是跟哪位高人学的,可到底是你生辰,知你经桃花宴之后,便不喜孟家姐妹,我自也不想惹你不高兴。听闻她们也收到帖子,我想着你纵然是为了我,而给孟家姐妹下生辰宴的帖子,但若你不欢喜,阿姐也不会欢喜的。故实不必如此,我想知道的,往后有的是机会。” 梨花枪自来都是放在她寝屋里的,她寝屋里也有一个武器架。 这会儿先把梨花枪插到院中的武器架上,先停一停,等妹妹说完事儿走后,她还得再练练,练完再拿回寝屋放好。 董玲珑手中的长枪已经放好,话也说完,却半晌没听到动静,她不由回身,却见董无双正一脸见鬼地看着她,她莫名道:“怎么了?” “阿姐当真不曾添过孟家姐妹的两张帖子?”董无双往前走了几步,到董玲珑跟前,开口再次确认道。 “不曾。”董玲珑摇头,又伸手去摸妹妹的额头,“也未有发热……” 董无双拿下长姐覆在她额头上的手:“我好得很。我就得觉得奇怪,我未曾下过帖子,阿姐你也不曾替我下过帖子,那孟良辰和孟美景收到的帖子是怎么回事儿?且说是咱们董府下人送到的孟府,说得清清楚楚,不似作假。” “原是为了此事儿。”董玲珑笑了,“这有什么好想的,虽是奇怪,可这府里,除了你我,不还有大哥么。” 未提及苗氏,因着她们姐妹俩都知道,她们父亲为兵部右侍郎,孟家是太子外家,父亲早已同母亲再三叮嘱过,万万不能与孟家往来过于亲密,父亲不想淌夺嫡的浑水。 故而她们的母亲,不来告诫她们乱发帖子邀人便不错了,是绝无可能会替她们发帖子邀谁的。 至于父亲,更从不插手内宅之事。 唯有她们的长兄,因着备读三年,整日不是在发奋图强,或是在去往文会诗会的路上,便是闲来无事管教管教她们姐妹俩。 董无双恍惚大悟:“对,大哥!” 言罢转身,如来时匆匆,风一阵似地一下子跑出董玲珑的院子。 董玲珑看着董无双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这丫头。” 又想着不管是谁送的帖子,既然她们董府送到了,她们孟府收到且回信一定会赴邀,那么过几日她便可以见到孟大小姐,倒是可趁此机会,好好地再问一问孟大小姐师承何人。 这边董玲珑重新取出梨花枪,再次行云流水地挥动起来,一招一式皆英气不凡,那边董无双也把今日未外出的董宽,成功堵在叶渡堂门口。 “大哥就说,有或没有!”这是董无双见到董宽之后,问的第三遍。 董宽自觉做得有些不厚道,做前只觉得自家兄妹,私下拿两张帖子,替二妹邀多两位小姐同来贺生辰,是件顶热闹的事情,做后经二妹堵上门来当面问他,他观二妹脸上这神情,不像是来感谢他,倒十足是来讨伐他的。 顿时又有些承认不出口。 沉止没在,静樱没跟来,沉生与静湘看了看各自的主子,甚有默契地齐齐退了步,再同同转过身去。 “……有。”董宽了解自己的两个妹妹,雅雅英武爽直,二妹安静内秀,但不管雅雅还是二妹,她们自来很亲近他这个长兄,并不会因着他只是一个养在嫡母膝下而成为嫡出的庶子,而轻视鄙夷他。 这样好的妹妹,他从小便很疼爱她们,从不对她们说谎。 此番自也不能例外。 事已至此,董无双也不是专程过院来责怪长兄的,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故一听董宽承认,她浑身的气势便散了开来,抬脚进了叶渡堂。 董宽见状,跟在后面也回进了刚刚出来的叶渡堂。 兄妹俩在侧座里坐下。 “大哥与孟家姐妹认得?”董无双猜道。 董宽摇首:“不认得。” 董无双又想到孟仁平与长兄同岁,且是同一年春闱:“那大哥是和孟府大公子于私下有往来?” “这便更是没有的事儿了。”董宽虽未踏入官场,可作为董布独子,他该知道的,董布可没少同他讲。 孟家涉及东宫,董家未有站营之意,父亲在朝堂上克己奉公,撑起董家门庭,担着一府之责,他尚不能为父亲分忧便罢,岂能再拖父亲的后腿儿? 那是万万不能的。 但二妹之意,他能听得明白:“不过是两张帖子,是邀孟大小姐与孟二小姐过府来为你贺生辰的,你们闺阁之间的往来,只是维持表面的两家客套罢,这与我和孟大公子于私下是否有往来,意义大为不同。无双可要慎言。” 董宽的解释,董无双也听懂了,长兄这是在跟她说,她与长姐二人不管和京中哪位贵女往来,只要私交一般,仅客气客套的礼数,那便只是女娘之间的玩闹乐呵,牵扯不到立场的层面上去。 而长兄与孟仁平若当真有私交的话,牵扯颇多不说,产生的效应更是颇广。 毕竟孟仁平已入詹事府为府丞,已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且是东宫属官,是太子的人。 此言,万不能随意而道。 “是无双失言了。”董无双厘清想通,也不再纠结董宽与谁有旧或交好之事,只问她的生辰帖,“那大哥告诉我,没收到我生辰帖的闺秀多了,怎么大哥偏偏就只拿了我的两张帖子,还命府中下人送到孟府?”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董宽实言道。 “何人?”董无双追问。 董宽想了想,觉得无甚不可说的,便道:“崔氏七郎。” “崔七爷?”董无双一听,又生出其他的兴致来,“莫非是崔七爷与孟家姐妹有旧?” “你这丫头,胡言什么。”董宽沉下脸,严肃地告诫董无双,“你也是一个小女娘,如何能这般随意揣测其他清清白白的小女娘,更别说另一边还是洁身自好如昂昂之鹤的终南兄!如这般浑话,往后切不可再说!” 第七十二章 拧耳朵 第72章 拧耳朵 董无双是早知长兄与崔瑜乃忘年之交,却没想到崔瑜在长兄心里,竟是如此着紧,当下顺着道:“好好好,再不说了。” 到底是自己从小疼爱的妹妹,董宽心中再动恼,脸上也强压着怒气,然董无双嘴里虽应着好,脸上却仍明明白白写着好奇二字,看得他颇为无言。 诚然他自个儿对于崔瑜那般费力气儿来同他要两张帖子,且要他立即让身边随从亲自去送,还得特意等在董府听回信一事儿,也甚是好奇,且当面问过,奈何终南兄却是避而不谈。 如此,他还能怎样? 唯有按捺下好奇之心,先帮着把事儿办妥了再说,待过几日二妹生辰宴,孟家姐妹赴邀而来,他寻个机会见见,看看能否从孟家姐妹这边瞧出些许端倪。 届时再借着些许端倪问问终南兄,总是要容易许多,指不定就能问出真正的缘由来了。 然则这些,他是不能同二妹说的。 真问得真正缘由,未经终南兄首肯,他也不能随意透露给旁人知晓,即便此人是他的亲妹妹,再说事关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清誉何止重要,实也不能随意议论。 转了一圈,董无双回到自个儿院里,弄清楚了是董宽替她送了帖子,也知道了送帖子到孟府的董府下人,便是董宽身边的随从沉止。 好友上门带来的疑问,她是解惑了。 但她又有了新的疑惑。 清河崔瑜如何会想把她的生辰帖送到孟府,邀孟家姐妹二人来参加她的生辰宴,是因她,还是因孟家姐妹之中的哪一个? 董无双和董宽就这么带着各自心中的好奇疑惑,等到生辰宴这日。 晨起早食过后,董宽便让沉止去请崔瑜过府,想着崔瑜费心思让他帮忙请孟家姐妹到董府来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必然是乐意来凑个热闹的。 岂料被拒了。 崔瑜也是一大早起身,随后便与金白昔闲散地坐在雀仙楼后面小院古井旁,一张桌两张凳,小红炉煮着茶,两人各执黑白,寂静无声地在棋盘上撕杀起来。 董宽听到崔瑜没打算今日要来,这让他怀疑起先时的猜测,转而想着莫不是正如崔瑜请他帮忙,崔瑜也是受人之托被请帮忙的那一个? “公子,那还盯着么?”沉生问道。 董宽摊开折扇轻轻摇着:“盯,切记万不可唐突。” 沉止应诺去盯人,董宽回身进了叶渡堂,端起沉生刚沏好的热茶,掀起茶盖吹了吹,把茶碗递至嘴边,轻呷一小口,舒畅地微眯了眼。 终南兄送来的名茶,就是鲜。 董无双的十三岁生辰宴,只是小办,邀请的贵女不多,都是与她平日交好的,恰好凑一大桌,多出孟十三与孟美景二人,索性分成两小桌。 她既想就近探听情况,又着实不想让孟家姐妹与她坐一桌,矛盾地再三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忍忍,影响些微心情与满足等了数日的好奇心,她觉得先满足下好奇心为好,不然她怕宴会过后,夜里又得胡猜乱测得睡不着觉。 宴席摆在董无双的何岚院,春光大好,两小桌摆在诺大的中庭里,绰绰有余。 苗氏一早过问了一声,得知董无双自个儿把宴席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欣慰之余,直赞次女从小便不必她操心,反倒是长女那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的模样,实令她倍感压力。 长女也年十五了,办过及笄礼,她便暗下留心,看哪家儿郎堪作长女郎婿,岂知她相中的,人家觉得长女武力太盛,委婉拒绝,相中长女的人家,她又相不中。 着实让她发愁。 偏偏长女自己是个不知愁的,这便更让她愁上加愁。 前些时候还在靖王府桃花宴上与孟家二小姐大打一架,且被护妹的孟大小姐踢了一脚,归府后她看过,那是红肿淤青了一大片,幸得颜华郡主及时让长女到靖王妃院中,让恰好在给靖王妃请平安脉的余明路为长女看了脸,拿了药膏。 那药膏不止对长女脸上的抓伤万分有用,对长女被踢的小腿儿亦十足地见效。 随后她便备下两份厚礼,一份送到靖王府,一份送到余太医府上,至于孟家姐妹,也至此在她心里留下极差的印象。 故而当知晓次女的生辰宴竟也请了孟家姐妹时,苗氏当即找上董无双,董无双有嘴说不清,为自保只好供出长兄,苗氏一怔,随后找上董宽。 董宽正悠哉游哉地等沉止的消息,好去亲眼见一见孟家姐妹是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未曾想还没等到沉止传回的消息,他先等来气势汹汹的苗氏。 “母亲怎么来了?”他起身迎上前,把苗氏扶至左上座坐下。 “我倒是不知,我儿竟是早有心上人,怪不得屡屡说亲,屡屡推脱。”苗氏一路疾步而来,想得最多的便是往日给长子说亲,每每都是她与丈夫相中的,对方父母与姑娘都相中了,长子却总相不中,且每每皆含糊其词,总说不出个真正的理由来。 这会儿她算是想明白过来了,合着长子是心里早有了想娶的姑娘,这才总推三阻四地不成,又以年岁来看,应当是孟府的大小姐无疑。 董宽被苗氏说得一头雾水:“母亲说的什么,儿子没听明白。” 一听长子还不承认,还想蒙混过关,苗氏被瞒了这么久的火气一下子窜个老高,起身就揪住董宽的耳朵:“不明白?好,我让你明白明白!” “诶诶诶!母亲!您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儿子都早行过冠礼了!”董宽这样被拧耳朵,是从小被拧着长大的,但自从他考中童生,苗氏便不曾再这般拧他耳朵,突然又被拧,他是既糊里糊涂,又着实被拧疼了,不免叫起来。 “听闻孟府的大小姐自幼体弱,十日里总有九日是在养病,甚少出门。你给我老实交待,你与她是在何时见过面?又是从何时起对她生了情愫?继而情深到非她不娶的地步的!”苗氏两三句话,便把她心中的所有疑问尽数倒出。 第七十三章 盯着她 第73章 盯着她 见长子仍一脸如坠云雾的蠢相,她气恼地补多一句:“倘若你今日不说个明白,那便休想踏出叶渡堂一步,更休想出院去见谁!” “孟大小姐?养病?见过面?生了情愫?非她不娶?见谁……”董宽一字一字地重复苗氏话中的重点,重复多一个字,他脸上的表情便得怪异一分,重复到末了,他简直是欲哭无泪,“儿子没想见谁,母亲误会了!” “没有误会!”苗氏坚持己见,有依有据,“桃花宴上,她妹妹与雅雅打架,她为护妹妹,又踢了雅雅一脚,这些你难道不知?竟然还私下拿了双姐儿的生辰帖,去邀请她与她妹妹过府!你敢说你不是在为自己制造见她的机会?!” 董宽被拧着耳朵,无法摇头,只能双手连摆:“儿子没有,母亲真的误会了……” “你还狡辩?也不看看你让沉止干什么去了!你狡辩得了么!”苗氏来时恰恰遇到沉止前往何岚院,在她再三逼问下,沉止虽未尽言,却也交代是长子要沉止去次女院中盯个人。 如此这般,沉止还能盯哪个人,不就是孟府大小姐么。 她这个儿子是想看看心上人什么时候落单,或者有什么空隙能制造机会,好让长子去会一会佳人。 她也年少慕艾过,什么心思什么手段,她一看便知,岂容这个逆子狡辩! 听到苗氏连他让沉止去盯人都知道了,董宽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觉得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情急之下只能实言以告:“母亲,儿子拿二妹的生辰帖并非儿子本意,乃是受了终南兄所托!” 死贫道不死道友,抱歉了,终南兄! 他母亲的威武近在眼前,终南兄之母则远在千里之外的清河,远火烧不到京城,他实话实说,母亲也不能拿终南兄如何,却能救他于眼下的水火之中。 苗氏本见长子再三抵抗不愿承认,拧着耳朵的手正想再加把劲儿,忽闻非长子本意,还冒出清河崔氏七郎的字来,她的手一顿:“谁?” “终南兄!” “是崔七公子要的帖子?” 面对苗氏一脸的不可置信,董宽点头点得十分用力。 就说终南兄那副文质彬彬的雅致模样,谁会轻易相信终南兄为了俩小女娘,而费尽心思七拐八转地来请他帮忙。 苗氏松开手,终于放过了董宽的耳朵,坐回主座里慢慢消化着。 董宽摸了摸被拧得充血的耳朵,表情甚是委屈,嘟囔道:“儿子与那孟大小姐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哪里来的母亲所言的非她不娶?往日儿子没相中那些女娘,是真的没相中,并非儿子心中有了什么心上人……” 说到最后,他是越说越小声,莫名的连一张俊脸也红了起来。 苗氏不经意地抬眼,瞧到了一幕,不禁出声警告:“我告诉你啊,咱们董家的长媳,绝不能是个病秧子!何况还是东宫外家孟府的小姐,那更不行!” 董宽无语地看着苗氏。 苗氏被看得瞪起眼来:“行了行了,知道你没有,母亲信你,这不是防范于未然,才同你多说两句么。” 连忘年之交都供出来了,长子所言定然非虚。 闹了一场乌龙,也幸在只是一场乌龙。 苗氏从光宏院出来,来时提着的心,这会儿是全然放回肚子里,然经此一遭,她不免也对孟府大小姐有了兴趣。 至于孟二小姐,她不感兴趣,乃因着孟美景年岁尚小,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崔氏七郎若真对孟家姐妹有意,那定然也得是孟良辰。 不过就算是孟良辰,也才年十五,与崔瑜已三十有七的年纪相较,着实太过稚嫩,崔瑜若争气些,都能生出孟良辰这般大的闺女了。 她也听闻过崔瑜至今不曾婚娶的原因,说是崔瑜年少时定过一门亲,岂知未婚妻有日外出,自此不归,崔瑜情深,天南地北地寻找,方拖延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论年纪,她也就长崔瑜三岁,虽说儿郎志在四方,晚娶或续弦,难免都是老牛吃嫩草,她若是孟大小姐的亲娘,却绝然是不能同意的。 可惜那孟大小姐的亲娘早已亡故,继母……总归只是继母。 苗氏边想边走,不知不觉进了何岚院,来到中庭宝瓶门外,见沉止还在此守着,她皱着眉头低声斥道:“回去!跟公子说,再干如此出格之事,小心我用家法。” 沉止早被苗氏逼问过,虽是话只说一半,到底说了,心中惶惶不安,深怕给自家公子添麻烦,这会儿再被苗氏劈头盖脸地拿公子训斥一顿,他再不敢留,应声诺,赶紧退下。 回到光宏院,沉止把苗氏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 董宽叹气儿:“罢,只能改日再找机会了。” 且得到府外去找,还得悄悄地找,不能再让母亲晓得,不然一顿家法,怕是吃定了。 想他不过是忠人之事,却不仅被拧红了耳朵,还险些被请家法,董宽觉得此番帮忙,崔瑜应下的帮他看文章一事儿,一定得让崔瑜帮他多看几篇,不然他多亏。 今日无需外出,还是写策论去罢。 董宽起身走出叶渡堂,转到他的书房坐下,按崔瑜所言,重新破题写文章,苗氏也在同时,远远看了同董无双董玲珑坐一桌的孟良辰一眼,未踏入中庭,也未有打扰,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灼热的视线一消失,孟十三才缓缓侧过脸,往宝瓶门看。 从她坐下来,宴席上别扭的气氛,她并不在意,董无双十句话中有十一句是在打听她与崔瑜有何干系,董玲珑觉得董无双打探得太明显,时不时得帮她挡上一两句,她也不在意,至于桌上其他贵女一张张看戏兼好奇的脸,她更不在意。 她只在意,宝瓶门外到底是谁一直在盯着她,后来这道视线没了,却换来更明目张胆的直盯着她打量的目光,不知又是何人的。 现在,一前一后盯着她的人都走了,揣测来人目的何在之余,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第七十四章 防身用 第74章 防身用 今日的腰带是一条宽面的墨玉腰带,是她生母的嫁妆之一,用料讲究昂贵,做工巧夺天工,中间点缀的和田墨玉更是价值连城。 一整条下来,足以买下一座五进宅院。 但这并不是她今日佩戴这条腰带的原因。 主要原因乃是因着这条青玉带够宽,足以装下掩盖于腰带之下,盘缠在她细腰上的银鞭。 出门在外,也不是时时能恰好遇到顺手的武器。 她很懂得自食其力的重要性。 故而在来董府之前的那几日里,她特意找了趟孟仁平,反正是大堂兄曾有言在先,有何需他帮忙的,让她不必客气,又闻大堂兄私库之中,正有一条很是别致灵便的软鞭,通身银花藤暗纹,很是适合姑娘家用,她便同他讨了来。 实是全了他身为长兄的一番心意。 孟仁平经孟十三开口,同他要了被他丢在私库蒙尘的银鞭之后,他的心情眼见地高昂了起来,他觉得这是大妹妹愿意不计前嫌,同他这个长兄亲近的表现,他实在高兴得很。 此份高兴维持到董无双生辰宴至,孟十三携带孟美景参宴同贺的这一日,他眼底眉梢的喜气仍压都压不下去。 季宽不由逮个机会相问:“你这是要小登科了?” “瞧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么想小登科,下回伯母再给你说亲,你两眼一闭应了,不就如愿了。”孟仁平一脸笑容可鞠。 说完瞥见李寿已用完午膳,从后殿承广殿回到前殿长信殿,显然是又要开始处理东宫事务,处理完还得到文华殿继续观政摄事,殿下实在忙得很。 他要不要说? “殿下。”孟仁平与季宽齐齐行礼。 常青跟在李寿身后侧,亦步亦趋,常朱则早已备好香茗,恭候在殿主位之下的右侧,李寿坐上主位,常青走到主位的左侧,稳稳站定,开始磨墨。 “谁要小登科了?”李寿走到殿门外时恰恰听到。 “池南。”季宽回道。 孟仁平也不示弱:“符丰才是。” 李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而后提笔沾墨,埋头批阅。 季宽觉得殿下如此反应实属正常,孟仁平则觉得殿下还是同往日一般对杂事不感兴趣,委实有些遗憾。 倘若殿下能再进一步问一问,他可以仔细说说心中的这份高兴从何而来,然而即使殿下不进一步问一问,有一件事儿他还是得主动提提。 “我这两日高兴,尽因我家大妹妹主动同我讨了一件东西。”孟仁平状似继续方将的话题,是在回季宽的话,余光却悄悄落在主位上。 季宽问:“何物?” 孟仁平见主位上的人落笔缓了许多,收回余光再接再厉道:“我家大妹妹说,她要寻一物作防身之用,晓得我私库中正好有一条银花藤软鞭,不仅小巧便携,且好看实用,甚合她意,便同我讨。” 郭蓉让桃子注意着孟家姐妹的动向,接连数日不曾见她们出门,后来听闻她们也得邀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令她直呼机会来了。 她与董无双年岁相同,各自的父亲又皆未淌夺嫡的浑水,都是谁是天子,他们便忠于谁的纯臣,故而虽不算私交笃定的手帕交,却也一直往来甚多,妥妥地在董无双小办生辰宴的那两小桌的宴请名单之上。 好巧不巧,也坐在东道主这一桌。 董无双连连找话问孟十三有关崔瑜之事,董玲珑参与其中,时不时把话岔开,孟十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皆应得滴水不漏,全程令董无双有目的的问话,都未能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 直至宴席尾声,董无双一脸挫败,董玲珑一脸钦佩,其他贵女一脸听不到好戏的无趣之中,只她一副心思放在装得一脸乖巧的孟美景身上。 今日,她必得报落水之仇! 宴席过后,玩乐的玩乐,说体己话的说体己话,两两三三,十多名贵女散开,各顾各的打发时间。 董无双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命静湘取来叶子牌,而后走到正想和孟美景去玩投壶的孟十三跟前:“孟大小姐不如与我和姐姐一同来玩玩叶子牌?” 孟十三不置可否,其实她玩什么都可以,只是孟美景出言在先,要她陪同去玩投壶,而她答应了。 故而董无双一上前相邀,她便看向孟美景。 孟美景会意,即时道:“阿姐若想玩叶子牌,那便玩叶子牌,我自己去玩投壶就好。” 孟十三这才转向董无双:“好。” 董玲珑一听孟十三同意和她们姐妹俩玩牌,心中暗暗雀跃,正好方才在宴席上不方便问,待会儿在牌桌上倒是可以问一问,说不定这一回孟大小姐能给她一个真正的答案。 孟美景不玩,她身侧的楼烟听到,却是想玩玩。 是故最后只孟美景一个人走到投壶那边,去和已经开始在投壶的其他几名贵女一起玩,董无双这边加上楼烟,恰好四个人,也立马围成一桌玩起叶子牌。 牌桌上,董无双丝毫没有按捺,牌刚打过一圈,她便又重提宴席上的话题:“听闻崔七爷有位不知所踪、不明生死的未婚妻,孟大小姐可知那位未婚妻姓甚名谁?” “不知。”孟十三打出一张牌,关于崔瑜的事情,经过这些日子,她也已听过不少,董无双提的那位未婚妻,听闻正是崔瑜至今未有成亲的原因。 “你怎会不知?”董无双怪道。 “我怎会知?”孟十三同怪道。 董无双顿了顿,打出一张牌:“你与孟二小姐的帖子,是怎么来的,这你总该知晓?” 孟十三点头,并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了眼董无双:“自是贵府下人亲自送的帖子。” “可那帖子却非是我要送的,而是……” “无双!” 董无双被孟十三瞥的这一眼瞥得有些愤恼,一时间怒火攻心,微失理智,险些把真相脱口而出,幸得被董玲珑及时出声喝止,才没将董宽崔瑜都给卖了。 在宴席上,诸多贵女都在,两小桌近在咫尺,彼此说话都听得分明。 第七十五章 相去远 第75章 相去远 董无双非是无脑之辈,言语间自是颇有顾忌。 她虽一直在试探孟十三与崔瑜的干系,却也没糊涂到将疑问摆到明面上来,到底她还记得董宽告诫之言,不可将闺阁中的女娘与外间的儿郎扯到一块儿去,随意出口毁人清白。 如此一来,问是问了许多,也屡提崔瑜,却都巧妙地如刚才的那个问题一般,听着都是她在好奇崔瑜堂堂门阀贵公子,年至三十多岁仍未成亲之事,怎么也牵扯不到崔瑜暗下让董宽帮忙,给了孟十三孟美景两张贴子,邀到府里来参加她生辰宴的内情。 宴席上人多,没问一丝一毫出来。 此时牌桌上只四人,且仅楼烟一个不知内情,她与长姐都是知道的,至于孟良辰本人,她就不信能不知情。 这般不是直接摇头说不知,便是顾左右而言他,让她更加确定孟良辰定然与崔瑜有所牵扯,先时她还觉得崔瑜或是因她,此刻她倒可以断定与她毫无关系。 此路不通,尚有他道,她拿狡猾的孟良辰没办法,却是可以从孟良辰身边的人下手。 譬如,爱装模作样的孟美景。 董玲珑一声喝斥,让董无双冷静下来,也让孟十三意外地看了眼董无双。 楼烟则睁大了双眼好奇地在她们三人之间来回地转溜,末了实在忍不住开口问董无双:“帖子并非你送的,那是谁送的?” 董无双尚未回答,董玲珑已然抢先答道:“我,我让府中下人送的。” “哦。”楼烟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董无双一再强调,紧追着孟十三讨问崔瑜的种种,她虽只十岁,四人中年纪最小,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解不了心中重重疑问,董无双也没心思继续打牌,很快四人便散了。 董玲珑找得机会与孟十三单独相处,带着孟十三出何岚院,在院外不远处的水榭中坐下,她便旧话重提。 孟十三浅浅一笑:“董大小姐……” “唤我雅雅就好,我可以唤你夭夭么?”董玲珑在桃花宴上,听李寿喊过孟十三的字,一直记着。 一个称呼而已,孟十三自没有不应的,点头道:“我确无师承。倘若说我的身手在雅雅看来很是不错,那只能说明我打架的天赋甚高。雅雅想拜得高人,总在我这儿问,是问不到高人的。” 董玲珑迎着孟十三认真的神色,终是信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到高人,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已。” “那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 孟十三往水榭外望,这里离何岚院只隔着一条抄手游廊,可以看到院门,水榭对面是一个圆形水池,池中有一座假山,池水平静,波光洌滟。 出门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只是由头,也是顺便,找崔瑜讨人,才是她今日出府的目的。 这会儿倒是个提前离席的机会。 岂料她尚未同董玲珑开口,便看到院门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孟美景,一个是郭蓉,刚才在宴席上,宝珠偷偷跟她介绍的那位郭都护的嫡次女,郭府二小姐。 桃花宴那日,她借口走得早,董玲珑因伤了脸,与董无双也在她之后提前离开靖王府,此后诸女之中又发生了一件事儿。 便是这位郭府二小姐在靖王府后花园的烟花湖边,不慎滑脚落入湖中的丑态。 此事儿虽被她对峙陆罗之事盖过风头,于桃花宴之后并未传得坊间尽知,却也在贵女圈中传了开来,不免诸女府中长辈及同辈也被传得略晓一二。 宝珠是个打探能手,能说会道,笑起来亲和力十足,很容易卸人心防。 她又与往日不同,手中已有闲钱,拿钱办事儿,能诸人口舌,亦能引人泄密,何况郭蓉落水之事又非何等秘密,没几下便被宝珠打听得一清二楚。 听过全程之后,她觉得郭蓉落水之事于顺理成章之中,颇有些蹊跷。 然非关她之事,她听过便罢,也不会去关注了解。 眼下郭蓉与孟美景前后走至圆池边,她远远看着,都能看到孟美景脸上的不耐烦,以及郭蓉那掩于眸色之下的闪烁光芒。 先时未在场,仅听宝珠打听来的各种猜测,又牵扯到李寿,不得妄下定论,故也不太确定郭蓉落水,乃是孟美景算计所致,这会儿见此情形,她倒是可以确定。 怕是要出事儿了。 董玲珑不再纠结孟十三身手何来之事,却是真心想结交孟十三,尽因活至今年十五,还是初次遇到这般合她口胃的女娘,是故见孟十三看往她府中的圆池,同看去的同时,便想着给孟十三好好介绍一番圆池之中那座假山的由来。 哪儿晓得话未出口,她也看到了孟美景与郭蓉,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改而讶道:“孟二小姐竟与郭二小姐也有交情?” 往前参加过那么多回四季赏花宴,她可从未见过讨厌的孟美景与郭蓉走近过,怎么今日反而走到一块儿去了? 且见此只二人相伴的情形,好似还有旁人不能听的体己话要说。 “只怕她们的‘交情’,与雅雅所言的‘交情’相去甚远。”孟十三随口应道。 “什么相去甚远?”董玲珑脱口而问。 孟十三笑而不语。 董玲珑无法,只好自己想。 然而她不是个脑子能转得飞快的女娘,直将孟十三的话在心里默念过三遍,方略懂孟十三话中之意,再看向圆池边的两人,不免看着看着站起了身。 现在是在董府,不管是令她厌恶的孟美景,还是无感的郭蓉,这两位都不能在她董家出事儿,特别今日还是二妹的生辰,真出了事儿,晦气不说,唯恐外间传言亦会对二妹的声名不利。 越想越不能放任不管,越看圆池那边也越不对劲儿,她赶紧迈开步伐:“我过去看看,夭夭可要一起?” “好。”孟十三起身,跟着往圆池那边走。 可惜还是晚了。 两人刚走上游廊没几步,便听到一声卟嗵响的落水声。 董玲珑和孟十三齐齐往圆池看去,恰看到孟美景从圆池里爬起来,浑身是水满身狼狈,冲郭蓉叫骂,郭蓉则站在圆池边,双手插腰仰天大笑。 第七十六章 一笔消 第76章 一笔消 一如猝不及防被调戏的恼怒女娘,一如成功占到便宜的嚣张恶霸。 “我就说么,她们的交情可非雅雅所认为的交情。”孟十三却是不甚在意地说道。 董玲珑迷惑不解:“那是什么交情?” 孟十三这一回答得干脆:“互为落汤鸡的交情,终归是年岁尚小,爱玩爱闹罢。” 她一句话就将孟美景和郭蓉的恩怨,归纳于小女娘之间的玩闹,巧妙地维持住孟家与郭家的和气。 董玲珑即时想到郭蓉在靖王府烟花湖边也刚刚落过水,作为孟美景的长姐,既说了是玩闹,那便是玩闹,如此息事宁人,于董家只有益处。 是故她未再多问,只是迈出的步伐更大,走得更快了。 孟十三跟在后面,走得不紧不慢,她身子底子弱,虽是又补又练的,却也需悠着点儿,况且为了孟美景累着她自己,不值当。 两人走到圆池边,吉祥已经把孟美景从水池里搀扶出来,郭蓉也在樱子的提醒下停止大笑,甚防备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孟十三。 待孟十三走过她,走到孟美景身旁,她还悄悄移动脚步,半边身子躲在董玲珑的身后。 董玲珑甚无语地瞧了眼郭蓉,晓得是郭蓉害怕如同在桃花宴上,孟十三猛踢她一脚,也在这儿给郭蓉来一脚,可郭蓉这般明显的作派,孟十三真要踢一脚,刚才经过郭蓉时便动脚了,哪里容得郭蓉躲到她身后来。 孟美景一直恨恨地钉在郭蓉身上,郭蓉躲藏之举尽落在她眼里,又顺着郭蓉防备的眼神儿看回孟十三,当下委屈地瘪了瘪嘴:“阿姐,郭蓉推我下水!” 听到孟美景向孟十三告状,郭蓉也立刻回击道:“桃花宴上我也落了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后面推的我!” “我没有!” “那我也没有!” 孟美景否认得很快,郭蓉跟着否认得很快,两人顿时又像俩斗鸡眼互瞪起来,毫不相让。 董玲珑本来只是怀疑,现在听孟美景郭蓉一人一句地互揭老底,她听了个明明白白,直接确定了,怪不得夭夭说她俩就是互为落汤鸡的交情。 孟十三站在中间,没有掺和进两回落水之事,只和蔼地让吉祥侍候孟美景去换一身干爽的衫裙,孟美景不肯,嚷嚷着要孟十三帮着出气儿先,孟十三哪里会惯着,直接冷冷一瞥,直教孟美景再不敢多话。 孟十三看向董玲珑道:“雅雅,我家二妹这一身水的,不太好再回何岚院,省得惹来闲言碎语。” “我的院子就在无双院子的隔壁,不远,那边就是。”董玲珑点头表示明白,“梨白,你带孟二小姐到丹枫院,好好重新换衣梳妆。” 近两回出门,两回都是仪容尽失,孟美景深知孟十三的安排是为了她好,顺从之余,不忘又恶狠狠地瞪了眼洋洋得意的郭蓉。 而后跟着梨白去了。 孟美景一走,孟十三这才来到郭蓉跟前,见郭蓉半躲在董玲珑身后,十足地防备她,她不由小小反省了一下:“我不会动脚,郭二小姐不必害怕。” “我才不会害怕!”郭蓉梗着脖子嘴硬,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往董玲珑身后躲进了一些。 孟十三:“……” 董玲珑:“……” 樱子也对郭蓉的行径颇为无语,未见到孟大小姐之前,小姐可是咬着牙切着齿地放狠话,说妹债姐还天经地义,有机会一定要让孟大小姐好看。 现在机会来了,小姐怎么跟缩头的乌龟似的? 说实话,桃花宴那日,郭蓉虽是也在,孟十三对其却毫无印象,后来听闻落水之事,也是着实回想不到郭蓉是生得何等相貌,自然也就想象不出郭蓉在烟花湖里扑腾的狼狈模样。 这会儿,倒是令她印象不浅。 不太聪明,胆儿小,还嘴硬,却有仇必报,敢正面回击实力与之差不离的女娘,而面对诸如她这般明显战斗力更强者,则会选择掩体躲藏,本能自保。 这位郭二小姐,对自我认知倒是挺准,且不惧于旁人眼光,做到收缩自如,能屈能伸。 也算是一种本领。 孟十三不禁认真打量起郭蓉,见其相貌清秀,在京城美人儿扎堆的贵女圈里,着实不起眼:“之前烟花湖落水,与今日圆池落水,一笔勾消,皆已过去。郭二小姐可认同?” 被打量得正想整张脸猫到董玲珑后背的郭蓉闻言,嘴快过脑子地本能反应道:“认同!” “甚好。”孟十三很满意,对郭蓉和善地笑了笑,才转对董玲珑道,“我还有事儿,便先回去了。待美景换好出来,还有劳雅雅把她带回何岚院,好好看住,莫再发生诸如落水这样的事情。” 说着目光转落在似是松了口气儿的郭蓉脸上。 郭蓉迅速应道:“只要她不招惹我,我才没功夫搭理她。” “放心,我会照看一二的。”董玲珑也接下孟十三的嘱托,继又想到孟十三的体弱多病,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你可是累着了?” 不然能有什么事儿。 闺阁中的小姐,平日里不是扑蝶玩耍、做做女红,就是学学持家理事,亦或出门逛买、赴会参宴等。 她觉得以孟十三的身体状况,持家理事不可能,余者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眼下孟十三想从她妹妹的生辰宴上提前离开,必然是累到了,却又不好直言。 孟十三虽一直在调养身体,但却没真想摆脱体弱多病的名头,皆竟此名头在有些时候,还是挺好用的,恰如此刻。 遂点了点头。 宝珠机灵地上前,搀扶住孟十三伸出来的右手。 董玲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郭蓉看孟十三的目光,则有些怪异起来。 眼前的孟良辰这般弱不禁风,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桃花宴上踢董玲珑一脚的孟良辰,以及在雀仙楼硬杠陆罗的孟良辰,着实很难想象竟是同一个人。 董玲珑却未有多想,让郭蓉自便之后,亲自将孟十三送出府,回来在何岚院外恰遇到孟美景,逐将孟十三已先行离开,同孟美景说了。 第七十七章 似相识 第77章 似相识 孟美景闻言纳闷得很,跟着董玲珑回到何岚院,边走边念叨:“阿姐怎么总是这样?上回在靖王府,阿姐提早离开,却是跑到雀仙楼去,这回在你们府里,阿姐又提早离开,不知又会跑到哪儿去?” 又会跑到哪儿去? 孟美景不念叨,董玲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听到念叨,她不免陷入沉思之中。 目的达到,孟美景嘴角扬起,随着目光转了一圈,看到郭蓉也已回来,重新融入投壶之中,她撇撇嘴,往另一边的牌桌走。 上回算计郭蓉落水,也是为了盖过自己和董玲珑打的那一架,转移诸女的目光,别让自己沦为诸女谈论笑话的对象,非是她看郭蓉不顺眼,有什么私怨。 至于为何选中郭蓉,只能怪郭蓉倒霉,那会儿只郭蓉在烟花湖边,她悄悄过去,趁郭蓉没注意,从背后把郭蓉推下水,没想到郭蓉倒是眼尖,居然在落水的瞬间,看到是自己所为。 事后她散播谣言,说郭蓉是为了吸引太子殿下而自己跳的水,尽管郭蓉知道后暴跳如雷,并矢口否认,可惜晚了,为了让诸女相信她的话,在郭蓉于湖里扑腾许久才上岸的那段时间里,她早做了铺垫,是故诸女听到郭蓉指着她说是她推的时,不止不信,且都在耻笑郭蓉为了太子殿下真是煞费苦心,明里暗底非议郭蓉不检点,想入东宫想疯了。 今日郭蓉找借口将她诓出何岚院,与她到圆池边说话,未料话没说两句,她便被郭蓉推了一把,栽入水池之中,前有她推郭蓉落湖,今有郭蓉推她落池,都是浑身湿透,满身狼狈。 幸得孟良辰与董玲珑很快出现,郭蓉没来得及嚷嚷,引来今日参加生辰宴的其他贵女,方让她未经历郭蓉在靖王府被诸女非议耻笑的那一段。 倘若就此两厢抵消,再不相欠,她与郭蓉的恩怨,到此为止,算起来也是她赚了。 罢,今日落水,她便不与郭蓉计较了。 孟美景一想通,美滋滋地打起叶子牌。 另一边的郭蓉虽在玩投壶,却也有注意到孟美景的回来,与孟美景想的相同,又不尽相同,她是既不想就此放过孟美景,不能平白遭受诸女指摘她意图以落水赖上太子殿下的冤枉,又想到她刚刚应过孟良辰,她与孟美景前后的两次落水,一笔勾消。 既不愿放过,又不得不放过,实在矛盾。 罢,过去便过去,同在京城,同在贵女圈,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他日只要孟美景倒霉,她很乐意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好报被冤枉的憋屈。 郭蓉与孟美景各想各的,各有各的打算,俱都想顺畅了,便都愉快地玩乐起来。 唯独经孟美景念叨的话,故意打出的问号,让董玲珑心下不由跟着料想孟十三离开董府后,是否真的直接回了孟府? 孟十三自然没有直接回孟府,不然今儿出门岂非白出了。 她又来到雀仙楼。 卓全似乎是在等她的到来,一见到她身影,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将孟十三主仆俩请到后面小院。 崔瑜和金白昔已无对奕,两人都坐在茗香居里,一副坐等客来的架势。 卓全引着孟十三进了茗香居,便退了下去。 孟十三摘下帏帽,递给宝珠拿着。 视线全然清晰起来,她看着坐在左上座的崔瑜,只觉得年月温柔对待了他,面容还是那样清俊,身姿还是那样挺拔,十七年不见,也未有见老,仅多了几分稳重成熟,不愧是她在二十年前就交好的忘年之交。 与她一样,不管多少年过去,仍旧风华正茂。 再看眼金白昔,再有读书人气质,也难掩岁月不饶人的痕迹,二十年前尚与崔瑜看起来是兄弟,二十年后与崔瑜再坐在一块儿,俨然成了父子。 略略打过招呼之后,孟十三带着无尽感慨,很快入座。 崔瑜坐在左上座,她坐在左侧座首座,金白昔则坐在右侧座首座,与她面对面。 崔瑜可以肯定这是他初次见到孟府大小姐孟良辰,然而这初初见,便让他身心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虽是绝美,却远不及十三,他看着她,脑海里却总能浮现出十三的面容,竟不知何故。 但不管从年岁上看,还是容貌,她都绝不可能是十三。 “听老白说,孟大小姐得喊十三一声十三姨。”崔瑜越看越觉得莫名,越想则越乱,索性开口问道,“莫不是孟大小姐与十三有血缘关系?” 倘若真是血脉相连,那他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完全可以得到解释。 孟十三倒也想过有血脉相连的关系,奈何纵然她编造出来,也经不起查。 先前她同金白昔说生母与她自己交好,那是曾氏在未出阁之前,确实在金陵呆过一段时日,此是有迹可寻的,不怕崔瑜核实,至于血缘关系,亦非她想有就能有的。 她摇头:“无。” 崔瑜收到金白昔的书信,看过书信内容,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京,仓促之间,倒也没忘留下人,于金陵本地,核查金白昔信中提及的,孟府大小姐生母曾氏曾在金陵呆过一事儿。 倘若呆过,又与哪些人有过往来。 虽说已是陈年旧事,核查起来有些不易,却也难不倒他的部曲首领聂宾。 至此刻,聂宾的消息尚未传来,核查结果未知。 然见到孟十三的这会儿,崔瑜回想孟十三于近日干过的事迹,直觉她是个聪明人,既是敢说,那便该是真的,纵然不是真的,聂宾大概也查不出端倪。 下一息意识到他竟给她如此之高的评价,多少受到了他心目中的十三的影响,仍是在透过孟良辰看着他心中的孟十三。 二十年前初见十三那日,十三给他的感觉,便是这般无由来。 兄长总夸他眼光好,可眼光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儿。 年少时,他遇到了太过惊艳的女娘,短短相处的时光,便让他彻底沦陷,此生非她不娶。 然而,在他尚未表明心意,她便走了。 第七十八章 一丹青 第78章 一丹青 说回金陵,可他在此十七年里,动用了他手里的人力财力,足把金陵一寸一寸地搜寻过,也未见她的踪影。 他便告诉自己,她说回金陵,那或许回了,又走了,走去哪儿,泱泱大魏,实难再寻,他便回到京城,寄望于她又来到京城,与他相见。 而后又在每年的春日,到金陵一趟,继续毫无头绪地满城找。 每每满怀希望地去找,每每失魂落魄地回京,也浇不灭他想找到她,告知她他心意的决心。 “那孟大小姐可知十三现今何处?”一听非是血亲,崔瑜即刻问出他一路从金陵赶回京,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的问题。 “不知。”他频频提及她本尊,孟十三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眼下的这具皮囊乃是孟良辰,非是她原来模样,她找他,不管因着何事,他总得先把来胧去脉问一问,她答便是。 没有得到迫切想要得到的答案,崔瑜的脑子有几息的嗡嗡声,待到清明些,他方力持平静地又问:“那孟大小姐来雀仙楼,以十三的名义找上某,却是因何?” “我虽未有幸见过十三姨,我亲娘亦病故得早,但我娘尚在之时,曾与我言,倘若有朝一日,我需要谁助我一劈之力,当可找上雀仙楼的东家,崔七公子。”孟十三有备而来,编话编得很顺畅,何况说的还是她自己,更是编得脸不戏气不喘,“说,也是十三姨的意思。” 崔瑜迟疑地问道:“孟大小姐那会儿也才几岁?” 孟十三嗯声道:“五岁,就在我娘临终前,我娘自知无法再看顾我长大,虽有孟府看顾,却也世事难料,便嘱咐我一定要记得十三姨。” 崔瑜眸色一黯,沉默下来。 原以为是老天垂怜,怜他茫茫人海找了十七年,终于把她的消息由着另一个小女娘带来给他,岂知眼前的孟大小姐与她既非血亲,且不知她身在何处,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这有何用? 孟十三不必去猜崔瑜此刻内心的想法,仅见他不言不语不再追问,她便知他定然是觉得她虽声称认得她自己,却是一问三不知,实则无甚用处,指不定随着便要质疑起她喊那声十三姨的真实性。 为了接下来她讨人讨得顺利些,她不免又追加道:“不过,我虽未与十三姨见过面,但我娘有留下一幅丹青,正是十三姨的画像,故而十三姨大抵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十三姨的。” 听到有丹青,一直没插话,也开始质疑起孟十三所言真假的金白昔即时一个起身,抢声问道:“在哪儿?” 崔瑜明显也是要问同样的问题,只是晚了金白昔一步,阖上微启的唇瓣,他眸光明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在我私库之中。”泰辰院里的私库自然无她所言之画,不过孟十三既然敢说,便是真有那么一幅丹青存在,“我娘同我提起此画儿时,还言道是十三姨的一位挚友亲手为十三姨画的。” 金白昔未再抢问,而是不自觉地看向崔瑜,他记得当年在偶然的机会下,东家确实曾为十三小姐画了一幅丹青。 听到挚友二字,崔瑜猛然起身:“可知是何人所画?” “当时十三姨未与我娘细说,我娘也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孟十三缓缓起身,直视崔瑜回道,“那幅画儿么,亦无题无款无印,故而并不知何人所画。” 她犹记得当年他会给她作画,也是兴之所起,实是机缘巧合。 那时他一画完,便想让她题字,她兴致缺缺,便言道无需题字,省得坏了佳作,后她让他落款盖印,他摇头说待他及冠取字,刻得有他的字的古色玉章,他再补上私印。 未料一等,便是十七年。 至今那幅画儿,仍仅画中人,旁皆留白。 从雀仙楼出来,是在将近半个时辰之后。 崔瑜应下孟十三之所求,会在最短的时日内,挑选一名最得力最忠诚的女部曲,送到她身边,为她效力。 孟十三则应下在她得到所想要的心腹女护卫之后,将她所言的那幅丹青送至雀仙楼,自此归崔瑜所有。 互换互利,二人达成交易。 坐上孟府大车,宝珠便疑道:“小姐,奴婢记得私库中的字画,并无人物画?” 私库里放着的都是先太太的嫁妆,一直是归她管,这些年定期维护修整,或搬出晾晒、清洁抹净,她都是亲力亲为,每一件物什,无论大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字画昂贵难得,她更是万分谨慎地保存着,确保待小姐出嫁,仍旧完好无损,其中有无人物画,还是小姐所描述的美人儿丹青,确实没有。 “嗯。”孟十三未有多言。 宝珠见孟十三承认,又道:“那崔七爷要的画儿……” “事成之后,画儿自然便是他的。”本来就是他画的,十七年后回到他手里,纵然画中人是她自己,孟十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宝珠听得怔怔的,意识到原来小姐口中的那幅画儿,并非小姐杜撰出来诓骗崔东家的虚无之物,而是真实存在的,如此便好。 故醒过神儿来后,即便孟十三未有道出画儿在何处之意,她也没再多问,改而叽叽喳喳地说起近日她听闻的坊间趣事儿。 孟十三掀起窗布往外看,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闲庭漫步,有的步履匆匆,听着摊贩货郎彼起彼落的吆喝,耳边宝珠抑扬顿挫宛若说书的妙音。 如此看着听着,置身于烟火气如此浓郁的人世间,初次让她觉得此番被劈入世,倒也不完全糟糕至极。 茗香居里,孟十三前脚刚离开,后脚金白昔便问崔瑜:“七爷当真要舍一名部曲,换得本就是七爷当年亲手所画的丹青?” 崔瑜搁下茶碗:“她是大家闺秀,便是有几分悍然,终是自幼体弱多病,想要一名身手不凡的侍女在身边护卫她的安全,实属情理之中。” 两息后又坚定道:“莫说只是任我挑选一名会打能探的女部曲给她当护卫,饶是她再多几个要求,但凡我办得到,我也答应。” 第七十九章 不同了 第79章 不同了 金白昔再说不出什么。 年轻时,他也曾对十三小姐起过不该起的心思,后来便是为圆亡母之愿,弃文从商,立业成家,娶得贤妻生下独子,他内心深处的一角,亦有十三小姐的存在。 较起他,东家对十三小姐的情,更是天地之别。 他倾慕过十三小姐,终归已是过去,这些年来也未防碍到他一步一步往前,东家心悦十三小姐,却是裹足不前,十七年来为寻十三小姐,以一己之力硬杠了来自整个清河崔氏的压力。 清河崔氏的现任族长崔玎,崔氏二郎,东家嫡亲长兄,在此期间,给他来过不少书信,信中内容无不是请他帮忙劝劝东家,该放下的放下,该往前的往前,不要再眷恋过去,合该成家才是。 起先他劝了,与没劝无二,后来崔族长再给他来信,他没再劝,而是直接将书信递到东家跟前,得换东家一笑置之,言道不必在意。 东家自是不在意,然崔族长在意,他也在意,到底他与崔族长一样,同是希望东家能成个家的。 未料时隔多年,十三小姐渺无音信,突然来了位孟大小姐,言道十三小姐乃其十三姨,他虽震惊欢喜,希望能再见十三小姐一面,却更希望经此番起色,能让东家痴恋十三小姐的这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就此画下句号。 纵然并不圆满,也该结束了,让东家回到未遇到十三小姐之前,那般洒脱随意了无牵挂的日子。 而眼下听东家之言,不仅未有放手的迹象,反是不减反增,快要入了魔障的趋势。 金白昔想着面上露出担忧之色:“十三小姐已经走了十七年,七爷何苦这般执着?” 崔瑜知金白昔是又想劝他放手,并未不耐烦,只问了一句:“我其实也很信任老严,但日常诸事,我却更倚重你,你可知为何?” “为何?”金白昔不止一次听庄严立私下同他抱怨过此事儿,但不管是他,还是庄严立,他们都想不出缘由。 崔瑜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当年十三同我说,老严受家传影响,骨子里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而你不同,你先是读书人,后才从的商,虽是迫于现实的无奈,但日后你再变得与老严一般精于分厘计算,你的骨子里,仍旧残留着十年寒窗的那份坚持。” 他嘴角微扬:“她还说,你和老严,你们的坚持不同,底线自然也不同。若有万一,你更值得倚重。” 听完这番言语,金白昔有十几息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崔瑜已起身往外走:“我相信十三,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既是她走前同我说要回金陵,那便是回了金陵,这些年我寻她不到,定然是她出了什么事儿。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无论生死,总归要见她一面,我方可罢休。” 金白昔未如往前那般,跟着走到门边目送崔瑜,看崔瑜是回了小院楼阁,还是过了小门直往前面楼里,他怔在原地,消化着突如其来的关于崔瑜对他的信任,是从何而来的缘由。 倘若非是东家亲口对他言,任他与老严千思万想,他们也绝然猜不到会是这么个源头,竟只因着十三小姐在东家面前,对他们二人进行的完全不同的看法见解。 许久,他喃喃道:“本以为东家是快要入魔障了,不料竟是早在多年以前,东家便已入了魔障……” 不然怎会因十三小姐的一番话,便在这么多年以来,信任他更甚于老严。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刚弃文不久,刚刚得十三小姐从中搭桥,进入雀仙楼谋求生计,那会儿他与东家,彼此不熟悉,更愰论信任。 东家却能在此后不久,因十三小姐之故,而对他坚信不移。 金白昔缓缓坐回座椅里,他至今清晰地记得十三小姐当年对他施以援手时,对他露出的那一抹笑容,那是他贫寒的人生中,照亮他的第一束阳光。 他早忘了坚持,所幸……底线还在。 崔瑜想早点儿看到画儿,便得早点儿把人给孟十三送过去,聂宾尚未从金陵回来,他便让湖岩走一趟,从他的部曲当中先去挑选数名符合孟十三要求的女部曲。 湖岩领命。 湖峭进入小院楼阁,恰与湖岩擦肩而过。 小院楼阁面阔三间,一楼中间厅堂,左右各是茶水间、值房,二楼靠后门这边的一间是书房,另两间被打通作为崔瑜的寝屋。 湖峭上楼进入书房时,崔瑜正站在窗边往下看,下面不临街,只是一条长且窄的后巷,在这里他可能很清楚地看到雀仙楼的后门,有时甚至能听到后巷两边出入口的喧嚣。 “七爷,孟大小姐离开雀仙楼之后,孟家大车直接驶出满江坊,看方向,是回孟府去了。”湖峭奉命跟了一段,确定了孟十三主仆是往孟府的方向回,他便回来复命。 湖峭没有跟到底,是崔瑜的意思:“可有他人也跟在她车驾之后?” “小的没有发现。”湖峭谨慎地答道。 天子脚下,人才济济,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只黄雀的身手更胜湖峭此螳螂,那纵然有,湖峭也没有发现,实属正常。 身居京城,崔瑜自来谨言慎行,从不仗势欺人,更从不自视甚高,湖峭的回答,虽是底气不足,却也中肯:“从今往后,我要肯定确切的答案。” 湖峭一愣:“七爷?” “从前我并不在乎京城所发生的种种,现在……”崔瑜转过身,他背着光,神色隐晦,“不同了。” “诺!”湖峭难掩激动,他家七爷终于振作起来了! 孟十三一路直回孟府,也非是她不想到别处逛逛,实在是上一回她也说要回府歇息,结果在雀仙楼大干了一场,以致声名大噪,且是不太好的远扬,今日目的已达到,又平安无事,她还是早些回府的好,省得又徒生枝节。 宝珠今日再进雀仙楼时,她的心房便险些要跳出喉咙,好在从进去再出来,没再遇上突发事件,眼下便要快回府了,她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儿。 第八十章 砸车顶 第80章 砸车顶 岂知欣喜的笑容未到脸上,才刚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搁下,车顶便传来一声大响,把她吓了一大跳。 “什么东西?”宝珠抬头惊道。 “吁!”车夫赶紧勒绳。 孟十三也是有被吓到,到底过去漫长岁月所经的事儿多了,只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起身离座迅速打开车门,随后拉上宝珠的手:“走!” 就在宝珠茫然地被孟十三拉出车厢,车夫恰把大车停稳,两人一前一后跳下车驾,孟十三刚看到砸落在车顶上的东西是何物的同时,另一个盆栽也被丢了下来,精准地砸落在车顶。 孟十三的视线立刻往上移,看到陆罗手里正捧着第三个盆栽,他身边则站着一个年岁与她差不多的貌美小女娘,神色焦急,见她望去,脸上浮现歉意,冲她点了点头。 她蹙起眉:“我认得她?” 宝珠已经从惊慌失措当中醒过神儿,听到孟十三的问话,她跟着往上瞧。 先是瞧见陆罗,她一双眼睛睁个老圆,暗骂真是冤家路窄,再往陆罗身边瞧,晓得小姐问的便是此女娘,低声回道:“小姐,这是陆三小姐,京衙陆府尹的嫡女陆娉婷。小姐今年初的及笄礼,陆三小姐亲自携带贺礼,到咱们府上观过礼。” “我与她……无甚交情?”孟十三不确定地又问了句。 宝珠已是很习惯孟十三把以前的事儿给忘得七七八八,时不时得接连问上好几个问题,很快摇头道:“就见过那一面,哪儿来的交情。” “那便好。”孟十三呼出一口浊气儿。 连遭飞来横祸,虽然主子无恙,车夫也是被吓得三魂丢了俩,再看车顶损坏之处一片糟糕,他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大小姐,这……” “你且原地等着,自得有人来承担后果。”孟十三微垂眼帘,看了眼因匆忙跳下车,而被勾破的袖口,再抬眼,取下腰间的银鞭,昂首阔步地踏进陈楼。 “诺。”车夫惊呆了,大小姐这是又要大干一场? 宝珠一见孟十三取出银鞭,心里连连暗道要糟,只怕今日出门,小姐又得出名儿了! 陈楼是诚朴街上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金玉店,三层,面阔两间,一楼铺面,二楼三楼设雅间招待贵客。 老板姓陈,祖祖辈辈卖金玉首饰,祖传的好手艺,一代传一代,靠此技艺打响名头,在不乏有勋贵权贵作靠的众多金玉店之中,于京城稳稳立足。 陈掌柜夫妻仅一子,早年妻丧,他未再续弦,尽心抚养独子长大成人,如今他与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一大家子五口人,住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座三进宅院里。 待到走上二楼陆罗与陆娉婷所在的雅间门前,孟十三刚好听完宝珠语速迅速,在她耳边说完陈楼的大概情况。 陆罗看到孟十三往上一瞧,瞧完问身边的宝珠两句,再是低头看了眼被勾破的袖口,随着如同白玉的手摸上腰间的墨玉腰带,从宽宽的腰带里摸出一条银鞭来,他便止不住嘴角抽搐。 上回见她,她是随手顺筷,嘴上不饶人,说动手就动手,此次再见她,倒不必再顺东西,竟是随身携带起武器,一抽出来便气势汹汹地进陈楼。 都不必想,便知道她定然是冲着他来的。 今日出来,他是听闻孟十三又出府了,且是受邀参加董府二小姐的生辰宴,他没堵到董府周围去,只等在这条要回孟府,她的车驾必得经过的诚朴街上。 过了诚朴街,便是湛渐坊。 孟府便在湛渐坊,与璃玳坊、垠都坊相邻。 但陆罗没有想到,他的三侄女会跟着来,且在孟家大车出现,经过陈楼大门前之际,捧起盆栽就往下砸,并一砸便中。 他愣了愣,见三侄女很快从酥萃手中接过第二个盆栽,转瞬又往下砸时,他已是来不及阻止,回过神儿只堪堪夺过三侄女手中的第三个盆栽,尚未说些什么,便感受到楼下的一道冰寒的目光。 他转眸看去,毫不意外地与孟十三对上。 四目相接之际,他本能地想说不是他砸的,然转念想到虽不是他,却是被他带来的三侄女所为,到嘴边的话便出不了口。 也就在他迟疑的几息里,孟十三已经抽出腰间银鞭,大步踏进陈楼,找他算账来了。 “二叔,您不会怪蓉蓉?”陆娉婷也有看到孟十三抽出的银鞭,不过有陆罗在,她是半点儿也不怕,只可怜兮兮地抢在孟十三上来前开口,想让她的二叔别供出她来。 陆罗直觉无语,到底是长兄唯一嫡出的闺女,剩下的两个侄女皆为庶出,故自来长兄便十分疼爱三侄女,一直望着三侄女能为陆府谋得除却二皇子之外的靠山。 至于如何谋得,还不是得靠联姻。 而长兄也未有瞒他,长兄与三侄女相中的另一座靠山,便是当朝太子李寿。 他自来不务正业,自觉想得不够深不够全,然浅显一些的,他还是想得通的。 三侄女相中李寿,可以说是三侄女被李寿的美色所惑,及太子妃之位的诱惑力太大,长兄同意三侄女嫁入东宫,他便怎么捋也捋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东宫明明和皇后长姐不对付,尽因宗帝不允许手足相残,皇后长姐与皇子外甥才不得不收敛真正内心想法,每每对李寿和蔼可亲、关爱敬重,可那都是装的,陆家人无不知晓。 说到底,要夺嫡成功,二皇子与东宫迟早得有一战,且是生死之战,胜者成为九五之尊,败者血流成河。 再者,除了东宫,拥有成为储君资格的皇子,双腿残疾的七皇子李璁不算,尚还有五皇子李珞。 也就宗帝正值春秋富,诸皇子虽蠢蠢欲动,也只敢暗暗发力,把水搅浑,时不时给东宫找些麻烦,还真不敢大刺刺地给宗帝找不痛快。 如若不然,偏爱太子的宗帝一个龙颜大怒,就够诸皇子喝一壶的。 罢,陆府有父兄撑着,他不必想这些自寻烦恼。 回到眼前,迎着三侄女殷殷的目光,陆罗抿了抿唇,如她所愿地摇头:“待会儿孟良辰上来,自有二叔应付,你自当什么也没做过。” 第八十一章 血花绽 第81章 血花绽 陆娉婷就知道陆罗定会维护她,笑逐颜开道:“二叔待蓉蓉真好!” 陆罗心累地转过脸,都是年十六,就因着他长一辈,从小到大,他给三侄女背了多少黑锅,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到头来他臭名远扬,三侄女倒成了京城第一贵女。 就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三侄女,当真成了东宫的女主人,说不定还真能把李寿害得储君之位不稳,莫非长兄打的其实是这个算盘? 蓦地想到,蓦地陷入思考当中。 直至雅间门砰的一声响,被暴力踢开。 陆罗猛地回过神儿,往门口看,看到孟十三绝艳无双地站着,身侧左右各站着宝珠与陈掌柜。 宝珠一脸见怪不怪,陈掌柜则盯着孟十三手中的银鞭,想劝两句又不敢,深怕一开口,惹得眼前这位姑奶奶不高兴,不止踢门,还得拆了陈楼。 孟十三一进陈楼,陈楼的伙计便迎上前,奈何孟十三一身煞气,吓得他大气儿不敢出,只能目送着孟十三走上楼梯,陈掌柜低斥伙计一声没用,赶紧自个儿跟上,直跟到陆罗的雅间门前,他也没找到机会劝阻一二。 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孟十三抬起右脚,猛地出击,雅间门被一脚踢开,陈掌柜张大嘴,只看到缀于绣鞋卷云纹之上的东珠,随着孟十三行云如流水的动作,霸气无比地晃了晃,简直要晃瞎他一双老眼。 经营着百年金玉老店,他什么珍宝没见过,然若这般小儿拳头大的极品东珠,纵然是他在这一行干了一辈子,亦甚是少见。 这位姑奶奶不仅一下子拥有两颗,且用来缀于鞋头,穿着如此价值不菲的一双绣鞋随意到处走,再抬眼瞧到孟十三腰间的墨玉,老眼更是睁得犹如铜钱般大,识货的陈掌柜顿时在心中狂喊,祖宗啊,金光闪闪的小祖宗啊! 他年至花甲,所辛苦累积的全部身家,只怕都经不住这位小祖宗几个尽兴。 一是惊,二更惊,不管是孟十三暴力踢门,还是孟十三的贵气逼人,皆足以让陈掌柜全然意识到,敢这般明目张胆惹上陆小国舅的小女娘,其出身当是足以与陆府抗衡的高门世族。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一介庶民,还是以避为上。 就在陆罗听到砰声大响,看到门外站着的孟十三,与孟十三再次四目相接的几息里,陈掌柜的脑子里如同被风暴卷袭过一般,不但捋顺思绪,分析得当,且身心合一地连退数步。 引得宝珠不禁看了他一眼。 陈掌柜察觉到宝珠的目光,满是皱纹的老脸立刻赔起笑:“某便不打扰小姐办事儿了,若有吩咐,尽管摇响雅间内的铃铛,某便会上楼亲自招待。” 一口一个小姐,绝口不提陆罗,孟十三觉得陈掌柜很是识相,微侧过脸,轻轻点头:“有劳。” “应当的。”陈掌柜礼道完,转身下楼。 被完全忽视的陆罗与陆娉婷,叔侄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只是陆娉婷很会掩藏,仅一瞬,便把外露的情绪收了起来,陆罗则冷哼一声,表情不屑。 孟十三挑起眉,提步跨过门槛,径直来到陆罗面前,连一个眼风都没分给陆娉婷。 陆娉婷从来就是众贵女的焦点,尚未被人这么视而不见过,方将陈掌柜这般,眼下孟十三亦如此,不禁火上心头,暗暗咬碎银牙。 孟十三看了眼已被放回窗台高几上的第三个盆栽,手中银鞭忽地挥出,啪的一声脆响,打在陆罗的脚边。 陆罗被挥得猛地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气极败坏地大吼:“孟良辰!” 孟十三并不应答,只微微一笑,明明是笑靥如花,却惊得陆罗又连退了两步,直至后脚跟抵住身后的圈椅。 已无法再退。 这让他瞬息有些心慌。 似是要印证陆罗的直觉,孟十三随即又举起银鞭,在陆罗尚未来得及绕过圈椅之际,她啪啪又是两鞭,且这一回,两鞭都挥在陆罗的身上,而非脚下。 韧劲十足的银鞭不仅打得陆罗双臂的袍服尽碎,血花绽放,瞬开了两道血口子,还让他一屁股跌坐在圈椅里。 “啊——”陆娉婷看到陆罗两边胳膊迸出的鲜血,忍不住大叫出声。 “闭嘴!”孟十三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向制造噪音的陆娉婷。 陆娉婷被喝斥得一息收声,收得太快,还打了个嗝,她满眼呆滞惊恐。 此刻孟十三在她眼里,如同一条大蟒蛇正盯着她吐着蛇信子,她要是不闭嘴,下一息那银鞭指不定就得挥到她身上! 她身上不能留疤,正如她的名声不能有损,她还要嫁入东宫,故遇上孟良辰这般疯狂的病秧子,唯有识时务,方能自保。 孟十三突然发难,挥下第一鞭,仅是警告,第二鞭第三鞭接连挥出,却是真下手见血,宝珠、酥萃俱都没有想到,奈舍更是始料不及。 他被陆罗安排站在窗台的另一边,孟十三挥下第一鞭,他便想护到陆罗身前,却教陆罗以眼神儿制止,孟十三接连又挥下两鞭,陆罗左右胳膊见血,长长的血口子似是一条红线,由细到粗,血越涌越多,他方再不顾陆罗之令,快速挡到陆罗身前,细看起陆罗的伤况。 “二爷,您这伤得马上止血包扎。”奈舍的声音微颤着,回头怒看了孟十三一眼。 宝珠岂容奈舍这般放肆,即时也上前挡在孟十三身前,抬起下巴丝毫不怯地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这已经是宝珠第二次对奈舍不客气地叫嚣,他是再忍不了,就要上前教训宝珠一顿,未想刚有动作,又被陆罗开口阻止:“退下。” “二爷……” “退下!” 奈舍再不甘心,再无法理解,也得乖乖听令,退至陆罗身侧。 “宝珠。”孟十三轻唤道。 “诺。”宝珠乖乖地跟着退至一侧。 陆罗不会武,能得恶霸之名,除了仗势欺人,也打过架。 可就在刚刚,孟十三接连挥向他的两鞭,却教他纵然有心理准备,在那银光突起之时,莫说还手与她打架,他是连躲闪都做不到。 第八十二章 也善辩 第82章 也善辩 如此迅如闪电的鞭法,不得不说,孟良辰再次令他大开眼界。 “两鞭,抵两个盆栽,孟大小姐赚了。”陆罗双臂火辣辣地疼,险些被挥到脸上毁容,或挥中其他致命要害的后怕,也在此刻发酵。 然不甘气势压于孟十三之下,还是让他缓缓站起身。 经此两鞭,孟十三对陆罗此纨绔子弟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她还以为两鞭下去,一见血便得哭天抢地,没想到他不仅半声不吭,且见胳膊鲜血横流,竟也不悚,手不抖嘴不飘,尚能理智地与她讨价还价。 也不是完全不中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孟十三确实赚了,毕竟她和宝珠都无碍,陆罗却被她鞭打得双臂见红,但她还是得说明一点儿,“倘若非是陆二公子先挑事儿,无端连用两个盆栽砸到我车顶,以致车顶破损严重,且还想再砸第三个盆栽,意图砸穿车顶,谋害我们主仆俩的性命,我又岂会以牙还牙?” “我二叔又不是故意的,孟大小姐何必得理不饶人!”陆娉婷素来娴淑贞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温婉端庄,今儿却是连连破例,先是尖叫,再是言辞极冲。 与方将她在楼上,孟十三在楼下,孟十三看向她时,她装作歉疚的目光判若两人。 也不是她不想继续装,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谁能想到一个病殃殃的大家闺秀,竟然也能干出鞭打他人致鲜血淋漓的狠事儿,她一时太过震惊慌张,抑制不住内心的害怕而发出尖叫声,也被孟十三犹如猛兽的目光吓住,骇得她不敢再叫。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虽说孟十三没再出鞭,她也只敢出声,不敢让随后也上前护主,挡在她身前的酥萃退下。 孟十三手中银鞭仍在,亲眼目睹了孟十三毫不犹豫向陆罗连挥三鞭的场面,她才不敢赌,万一孟十三再发疯,下一鞭就挥向她怎么办? 她得时刻防着。 想着不禁往银鞭看去,却见银鞭通身银亮干净,并未沾上半点儿血,看得陆娉婷不解的同时,心里越发恼恨交加。 孟十三顺着陆娉婷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鞭,大堂兄送给她的这条银鞭,着实令她惊喜,不止好看实用一击便中,且滴血不沾,实乃打架之必备良品。 方才三鞭,通通被她覆上妖气,又注意着力道,到底陆罗忍让她,是有他的顾忌,她不能就此取了他的性命,当也有她的顾虑。 挥出三鞭,两鞭打得他双臂皮开肉绽,已然让她泄了突然被砸的心火。 心火一去,她方有闲暇理会陆罗的侄女。 这一理会,不仅让她顺着陆娉婷的视线,发现了银鞭的妙处,且让她在不经意间看到陆娉婷的十指,竟有指甲沾了少许土壤。 莫非拿盆栽砸她的车驾,也有陆三小姐的一份? “不是故意都能砸得那般精准,倘若是故意的,那我们主仆俩岂不是得横尸于车厢之内?”孟十三把玩着手中的银鞭,漫不经心地以目为尺,在她与陆娉婷之间,把软鞭的有效距离给量了一量,“陆三小姐同我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娉婷缠着陆罗死皮赖脸地跟来,便是晓得陆罗得知孟十三的行踪,想要在半道会一会孟十三,三叔于雀仙楼对峙中落败,不过是最后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放孟良辰兄妹俩一马,她最了解三叔,指定得找回场子。 她跟着来搞破坏,虽未想过让孟良辰命丧当场,却也实在想让孟良辰得到深刻教训,不敢再惹上陆府的。 未料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火上浇油,三叔却百般忌惮,一会儿说她父亲会恼,一会儿说祖父会请家法,教训孟良辰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教训一个病秧子,何需从长计议? 砸伤、毁容、吓疯,哪样凑巧哪样来。 既是劝不动三叔和她一起当街教训孟良辰,那她自己动手也不是不可,若非三叔阻止,几个盆栽砸下去,她就不信砸不出孟良辰。 果不其然,亦是老天帮她,刚砸落两个盆栽,孟良辰便主动从车厢里出来,见状她赶忙接过酥萃手中的第三个盆栽,要将坚固的车顶砸穿伤孟十三的性命难,然没有了车顶的防护,直接将盆栽砸到孟良辰的脑袋上见血,却是不难! 届时盆栽被砸碎,纷落的碎瓷片尖锐锋利,指不定还能割伤孟良辰那张胆敢勾引太子殿下的狐媚脸,再进一步毁容,想想就痛快。 结果,这般好计划,尽数被二叔给破坏掉了。 就该二叔给她背砸盆栽的黑锅,要不然按照她的计划,孟良辰满头满脸是血,哪里还能上楼来找麻烦,早痛哭流涕吓昏过去了。 “孟大小姐莫要血口喷人,没有发生的事情,硬是拿来说,便没意思了。”陆娉婷当然不可能承认她确有此恶毒的打算。 陆罗在边上听着,微讶于孟十三竟是误打误撞把陆娉婷的心思说中了,然而他还是得帮着三侄女的:“确是罗有错在先,但孟大小姐不是无事儿么,反观罗,却是多了两条血痕。” “没错,两个盆栽换得孟大小姐的两鞭,孟大小姐毫发未伤,我二叔却是被鞭打得双臂皆伤。孟大小姐又要如何说?”反正陆娉婷今日就算没伤到孟十三,也打定主意怎么也得让孟十三血腥暴力的行径给传出去,看孟十三的名声还在不在! “《礼记·曲礼上》中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我这不是在回敬陆二公子的礼么,何错之有?”说就说,千余载,孟十三还没怕过,“又云:‘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我能毫发未伤,那是因着我有礼,陆二公子双臂皆伤,那是因着陆二公子无礼,自然便是我安,陆二公子危了。” 陆罗早见识过孟十三的口舌了得,毫不意外。 陆娉婷却是没想到孟十三不仅武力与传闻的病弱相悖,竟也这般善辩,当下手指着孟十三口不择言:“牙尖嘴利,巧舌如簧,你这是狡辩!” 第八十三章 全碾压 第83章 全碾压 孟十三双眼一眯,脸色一冷,抬脚便往陆娉婷那边走了两步。 陆娉婷都怕,酥萃不过是个奴婢,更是惧怕孟十三下一息就冲她挥一鞭子,不死也得残,主仆俩不禁双双连退了两步。 陆罗也是想到先前在雀仙楼,孟十三曾言最不喜旁人指着她的脸,他那回拿手点一点,她便想用筷子也在他身上插个洞,见陆娉婷好死不死戳在孟十三的发怒点上,几近是往日替陆娉婷挡刀背黑锅的本能习惯,赶在孟十三迈出第三步之前,他赶紧拿下陆娉婷指着孟十三的手,挡在陆娉婷主仆跟前。 “孟大小姐别冲动,你已伤了我,若再伤我三侄女,只怕说不过去。”陆罗这一挡过来,静默无声给他先洒上随身带的止血粉,并粗略包扎胳膊上两道伤口的奈舍也跟着挡了过来。 只是陆罗没让奈舍挡到他跟前,他还得跟孟十三讲讲理。 千想万想,他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也有一日,居然主动讲起道理来,且盼望对方也讲讲道理。 “陆二公子此言差矣。”孟十三站定在陆罗面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也想给陆娉婷一鞭子,“今日之事,是你们伤人在先,我反击,不过是回礼,陆三小姐却言道是我在狡辩,不如陆二公子说说,到底是谁在狡辩!” 最后狡辩二字,同时伴随着一声鞭响。 吓得陆娉婷浑身一颤。 孟十三收起刚又一鞭子打在陆罗脚边的银鞭,丝毫不理会因她突然挥下的第四鞭,被近在咫尺啪的一记空响,以致全身绷紧的陆罗。 陆府的公子爷,陆皇后的幼弟,横行霸道的小国舅,若说陆罗生而为人十六年来,最大的错误是什么,或者先时他会嗤之以鼻,大言不惭道他从未犯过错误,小的不曾,大的更不曾。 而于眼下,他横了一眼身后的陆娉婷,今日之大错,是不该心软应承三侄女跟来,回眸言辞诚恳道:“孟大小姐大人大量……” 岂知孟十三却不给他示好的机会,打断道:“陆二公子此言又差矣。小女年十五,陆三小姐与陆二公子一般年岁,皆是年十六,要说大人有大量,也该是二位才是。” “你少得寸进尺!”陆娉婷有陆罗护在身前,颤了几颤的胆儿又鼓涨起来,推开酥萃,直接站在高大的陆罗身后,极不忿地伸出脑袋回击道,“我二叔肯同你讲理,已是极给你面子,如若不然……” “蓉蓉!”陆罗及时喝止陆娉婷,他怕三侄女说出更激怒孟十三的话,孟十三挥下实打实的第五鞭,那不是他再添一条血痕,便是细皮嫩肉的三侄女得挨一鞭。 无论是哪一种后果,他都不愿意看到。 陆娉婷其他时候也没那么听陆罗的话,然则眼下的情况却是让她不得不听,唯有在心中暗道她陆家何俱孟家,区区孟良辰,三叔要是听她的还以颜色,准能把孟良辰揍得面目全非! 孟十三挑了挑眉,颇为意外地审视起陆罗,没想到姓陆的不仅非全然无用,且还挺能忍,这般能收敛的性情也不算太糟,他是如何把他自个儿混成京城臭名昭着的恶霸小国舅的? 不过,倒也与她无关。 她浅浅一笑:“陆大学士乃翰林院首官,翰林院又为养才储望之所,修撰史实,起草诏书,担经筵侍读、科举考官,无不是翰林院之职,成阁老重臣、贤能股肱,无不自翰林院所出,天下士子无不以点翰林为耀。令尊能官至首官,得陛下倚重,想必不止才高八斗,应也是国士无双。” 陆大学士陆浩杨,乃陆罗之父,陆娉婷之祖父。 连他父亲都被搬出场,蓦地被戴上这么一顶从未有人誉赞过的高帽,陆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觉要糟。 陆娉婷却是没有陆罗想得深层,她昂起一张与有荣焉的脸,甚自豪道:“我祖父,自是国士无双!” 孟十三从善如流,顺着陆娉婷的话夸道:“可惜就这么一位无双的国士,教养出来的儿子、孙女,竟是无端使坏,欲谋取病弱女娘性命,幸而未遂,反被逮个当场,却不但拒不认错,反是沾沾自喜,嚣张指骂无辜,目无国法的蝇营狗苟之辈!” 陆罗与陆娉婷的脸色齐齐一变,叔侄俩再次领教了孟十三的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尚来不及开口回击,叔侄俩又听孟十三往下道:“《礼记·大学》中又有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她一下子把高度拔至陆大学士陆浩杨的为官之道,一本正经地问询道:“敢问二位,今日之事,是否乃陆大学士治家不严,以至家风不正,方令二位这般视大魏国法于无物,公然高空砸物,肆意谋取我们主仆二人性命的?” 事关陆浩杨,陆府的顶梁柱,叔侄俩心中纵有心回击,也必定要回击,可要如何回击,方不会再让善辩的孟十三抓住尾巴长篇大论,明夸暗贬直指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时间,叔侄俩皆被难住,竟不知该从何处驳起。 孟十三微微仰头,直视陆罗双眼,神色严肃地下最后的定论:“如此家不齐身不修,陆大学士只怕也是虚有其名徒有其表,既帮不了陛下治此泱泱大魏,更遑论助陛下平乱安邦定天下!” 陈掌柜在楼下柜台等了会儿,也未有听到二楼陆罗所在雅间的铃铛声,心中惴惴,怕楼上的三位贵人一旦动真格,他家雅间被毁都是轻的,又抑制不住好奇,末了偷偷上楼,来到陆罗所在雅间的楼道拐角处。 见雅间门大开,门口无下人守着,他蹑手蹑脚来到雅间门一侧,斗胆地听起墙角。 听到此时,他无不热血沸腾,无不大受震憾。 连挥三鞭,鞭得陆小国舅两臂血花,那一刻他觉得这位陆小国舅口中的孟大小姐,真心人狠话不多,而后挥到第四鞭,直至一息之前,孟大小姐全面碾压陆府叔侄俩,他方知是他肤浅了。 第八十四章 别遇好 第84章 别遇好 这位小祖宗是既能武又能文! 引经据典,舌灿莲花,方辞犀利,说得陆小国舅与陆三小姐哑口无言,且以小化大,把国丈陆大学士一并拖下水,训了个狗血淋头,寥寥数语,将陆大学士大半辈子的功绩名望,贬得一文不值。 何为笔诛口伐? 此便是! 雅间外一侧的陈掌柜一脸激动,暗忖难得鬼鬼祟祟听一回墙角,真是没白听。 他年岁大了,店中之事已大多交由儿子去打理,他也就固守于店中,打发打发时间,招待客官大都有伙计,再不然还有儿媳,孙儿尚在读书,孙女待字闺中,已无多少事情令他烦忧。 孙辈都大了,含饴弄孙的日子,已是久远。 除非孙儿成家,再生个小曾孙,他才能再过上拿着饴糖逗小曾孙的闲乐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已不曾这般心情澎湃过! 雅间内的陆罗则是怔忡在原地,他回视着所言所论足以气吞山河的孟十三,突然意识到上一回在雀仙楼较量,她对他当真口下留情了。 陆娉婷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堪堪从孟十三由今日之事往她祖父仕途引火的事情中缓过劲儿来,亏她在几息前还以为孟十三终是意识到她陆家的厉害,不敢再惹她与二叔,以赞誉祖父为无双国士,向她叔侄俩示弱,意在抹平孟十三鞭打二叔此一事实,未料不但非是她所想这般,且将熊熊大火引向陆家之主! 她不是很懂朝政,更未关注过风向,然她生于权贵世族,乃是当朝中宫母族的陆家,身为陆家女,自小耳濡目染,她并不是一朵完完全全的小白花儿。 她隐隐约约知道,倘若今日之事被完完全全散播出去,她与二叔一顿家法是逃不掉了。 陆罗毫无陆娉婷的侥幸之心,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今日之事若无法当场善了,让孟十三满意,别再拿他父亲开刀,那他与三侄女回府,三侄女一顿严惩是逃不掉的,而他自己,只怕是长兄先直接一顿往死里揍,再是父亲请家法,往他身上再添至少十条鞭痕。 “孟大小姐言重了……” “何止言重,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陆罗刚开口想补救一二,让今日之事平静结束,岂知陆娉婷却是从中打断,抢话又骂了孟十三一句,气得他怒斥一句:“闭嘴!” 陆娉婷先是被孟十三喝斥闭嘴,现在又被陆罗怒斥闭嘴,先是愤恨,眼下却是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今日之行未达到目的不说,还有了后顾之忧,二叔怕她父亲,惧她祖父,难道她就不怕么! 她也怕的。 眨眼间,两行金豆子便落了下来。 孟十三不是个爱哭的妖,更不喜以为一哭就能盖过所有错的凡人,看到这一幕,眉宇浮上厌烦。 陆罗到底是陆娉婷的二叔,又因着自幼与长兄最是亲近,难免爱屋及乌,对嫡出的三侄女处处维护,然则此时的清楚认知更胜疼爱之心:“道歉!” 陆娉婷不可思议地看着陆罗:“二叔?” 孟十三也在今日第二次意外地看向陆罗。 陆罗不为所动:“蓉蓉,今日确是二叔之错,不慎将盆栽砸落,险置孟大小姐于险境,孟大小姐的两鞭子,该是二叔受的,你不得因此对孟大小姐口出恶言。此事儿与你无关,你不该插嘴,与孟大小姐道歉,便是帮二叔了。” 他到底还是把所有责任担了下来。 陆娉婷心知这是陆罗在对她下最后通牒,长年累月地替她收拾烂摊子,每回二叔真动了气,都会说一句便是帮二叔了,每每此言一出,她便知道该适可而止了。 否则一旦惹到二叔不再理会她,下回她再有麻烦,二叔不再帮她,不再背锅,那她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娴静淑女表象,将会毁于一旦。 届时,京城第一贵女的美名儿便得拱手他人。 此非她想要的结果。 唯有听话。 “是娉婷说错话了,望孟大小姐莫与娉婷一般见识。”陆娉婷想通想清楚,身段放得很快,擦干眼泪就道歉,“今日之事,对不住了。” 孟十三未有亲眼看到陆娉婷也有砸下盆栽之举,当面质问,陆娉婷大抵也不会承认,凭靠其指甲上沾上的少许泥土,并不能成为证据,陆娉婷也可以说是在阻止陆罗时,不小心沾上的盆栽土壤。 既是陆罗已示弱,且在其施压之下,陆娉婷也向她认了错道了歉,那今日之事,要她作罢亦无不可,反正有两鞭实打实落在陆罗身上,她已然出了气儿。 若非陆娉婷一再挑衅,意图颠倒黑白,翻转是非,她何必在此费上那么多口舌,早在鞭打过陆罗出了气儿之后,安生归府。 “孟大小姐,你看?”陆罗在听到陆娉婷乖乖认错,确确实实松了口气儿,他现在只想快些结束今日的闹剧。 “罢。”孟十三侧过身,面朝雅间门,“不过我的车驾已有损坏……” 陆罗这回没再等什么改日再将赔偿送上门,甚至都没等孟十三把话说完,他已然冲奈舍伸出手:“拿来,全部。” “诺。”奈舍即刻拿出今儿出门,陆罗搁在他这儿的钱袋。 陆罗接过并不重的钱袋,递至孟十三跟前:“里面是两千两,孟大小姐看可够?” “够。”对于陆罗这一回的痛快,孟十三露出满意的眸色,“宝珠。” “诺。”宝珠上前双手接过陆罗手里的钱袋。 孟十三主仆俩走出雅间时,陈掌柜已经早一步下楼去了,老归老,腿脚还挺利索。 走出陈楼,孟十三坐上车厢,直接回了孟府。 陆罗全程在二楼雅间窗台前看着,直至孟家大车消失在诚朴街的尽头,他也未有收回目光。 “两回遇上孟大小姐,两回都是二爷吃大亏,以后还是别遇到的好。”奈舍跟着站在窗台前一侧,他没往楼下街道看,但他知道他家二爷在看什么,忍不住嘀咕一句,嘀咕完又劝道,“二爷的鞭伤不可小觑,还是赶紧回府,召府医仔细看看伤口,再重新上药包扎方可。” 陆罗听到了,没什么反应。 第八十五章 极不同 第85章 极不同 陆娉婷听到了,心里的不甘心却是又被挑了起来,愤愤不平地大声质问道:“二叔打算就这么放过孟良辰了么!” “不然呢?”陆罗转过身,对着陆娉婷反问道,“你是想把事情闹大,把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晓我被孟良辰连打两鞭,却毫无还手之力,还是想让所有人知道,堂堂的陆府三小姐,号称京城第一贵女,实则有勇无谋、心狠手辣?” “二叔怎能这般说我?”陆娉婷还是初次在陆罗嘴里听到如此糟糕的评价,这让她意识到今日之事,与往日二叔总帮她收拾她闯下的大小祸,意味大大不同。 可她不明白,这有何不同? 不过是一个孟良辰,其背后不过是一个孟家,就算再背后是东宫,那又如何? 只要她在明年顺利成为太子妃,太子殿下只会向着她! 陆罗看着陆娉婷丝毫意识不到今日错在哪里的脸,他突然有些累了:“从今往后,你再惹祸,自己收拾。” 说罢提步:“回府。” 前面是对陆娉婷说的,后面是对奈舍说的。 陆娉婷还陷在陆罗真的不想再理会她的消化当中,奈舍已然低低应一声诺跟着陆罗出了雅间。 过了会儿,陆娉婷还站在原地怔忡着。 “小姐,二爷都走了。”酥萃轻声提醒。 又过了会儿,陆娉婷才问酥萃:“二叔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再也不管我了?” 酥萃照实答道:“二爷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 陆娉婷咬牙切齿:“都是孟良辰那个狐狸精害的!” 董府里,对于孟十三的早退,董无双并不在意,只是对于长姐对孟十三的印象颇佳,她着实无法理解:“就算她孟良辰打架打得好,阿姐你也不能因此便待她不同,百般优待于她!” “起先对夭夭,我确实是因着她会打架而产生了兴趣,但自桃花宴之后,我再听闻她的一切,产生的便不仅仅只是兴趣。”董玲珑好武,对于武以外的事情,甚少能有让她多加关注的,“经雀仙楼一战,旁人只看到夭夭的粗暴血腥,而我却看到了夭夭的良善、护短。” “那是她二哥,她当然得救,算什么良善,最多就是护短。”董无双却有不同看法,她与长姐不止性情迥异,一动一静,一外向一内向,连对京城诸事的见解亦是多有不同,“阿姐,陆二公子可不好惹,雀仙楼那一战,最后是陆二公子落了下风,认错又赔偿,可陆二公子他能就此罢休?指不定今日孟良辰出门,正好给陆二公子打击报复的机会!” 董玲珑神色一肃:“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言罢,起身就走。 “阿姐!”董无双跟着起身,不解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夭夭安全回到孟府了没有,去去便回。”董玲珑头也没回地答道,起先还大步走着,一跨出中庭,她直接跑了起来。 “小姐等等奴婢!”所幸梨白跟在董玲珑身边久了,似此等随时会跑得跳的时候,她都司空见惯了,跑着追在后面,倒也不会太吃力。 董玲珑从未到过孟府,从董府到孟府的这一段路,她直接打马狂奔,奔至孟府大门前时,勒住缰绳便让梨白去叩门问候。 梨白等到孟府门房的回复之后,回到董玲珑马前禀道:“小姐,孟家门房说,他们家大小姐不在,若小姐要过府相聚,要么下帖子改日再来,要么先进孟府里等候。” “可还有说旁的?”董玲珑一听孟十三不在,她即时想到妹妹说的,心里不免烦躁起来,随着更多的是担忧。 梨白点头:“还很奇怪地说,他们家大小姐是去参加咱们二小姐的生辰宴,想来没那么快回府,怎么小姐是不知道么?” 以车程算,夭夭早该回府了,眼下不见人影,看来是真出事儿了。 董玲珑皱起眉头,调转马头,正想沿着来时的路,放慢马蹄仔细沿道找找,想着陆罗真在今日对孟十三打击报复,刚认定要好好结交的挚友,她绝不能让孟十三一个人面对那个恶霸! 梨白正想调转马头,便看到孟府所在的堂前街入口缓缓驶进来一辆大车:“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孟家的大车?” “好像……是?”离得远,董玲珑眼神儿再好,也只能含糊判断。 孟家大车来到孟府大门前,车夫跳下车驾,拿出脚凳,车厢门打开,宝珠先出来,下车伸出右手,孟十三扶着下了车。 脚跟刚着地,迎面便有一阵风扑过来:“夭夭你没事儿?那恶霸有没有报复打击你?是不是今儿特意堵在半道给你好看了?” 孟十三被扑得突然,又被接连三问,待看清来人是董玲珑之后,她才放下想把近在咫尺的吵闹声给推到天边去的手:“神机妙算啊,这都被雅雅猜到了。不过放心,我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董玲珑在把孟十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见孟十三确实好好的,她才没那么焦急了,又凑近孟十三悄悄地问,“他把你堵哪儿了?” “着不着急回去?”孟十三问道。 董玲珑被反问得一愣,随着摇头:“不着急。” “那到我院里坐坐,咱们细说?”孟十三本就有意结交董家女,这会儿董玲珑自动送上门来,她岂能放过此机会。 “好!”董玲珑爽快地应下,跟着孟十三提步进孟府,进了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董家好似不能跟东宫外家孟府太过亲近。 但都进了府了,再退出去,也不太好,重要的是,她不想找莫须有的借口来骗夭夭。 一时间,脚下如千斤重似的,她走得颇为艰难。 孟十三察觉到董玲珑的左右为难,转念一想,停下脚步关心道:“雅雅是否身体不适?若有不适,那咱们可以改日再聊,届时我请你到雀仙楼吃茶。” 到底进府与在外,意义还是极为不同的。 她虽是有心想与董玲珑交好,成为无话不谈的手帕交,进而达到拉近孟董两家的关系,可她也不想勉强。 第八十六章 该上心 第86章 该上心 终归,不管是男女之情,还是亲情友情,甚至是君臣之情,都是需要缘分的,勉强只会让关系适得其反,越来越糟。 饭得一口一口吃,情谊也得一点儿一点儿处起来,急不得。 董玲珑虽没有董无双那般心思细腻,此时也意会到孟十三突然停下脚步关心起她来的用意,不禁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感到愧对,灿笑道:“无事儿,只是刚才打马来的路上跑得太急,有些渴了,夭夭院里有何好茶,可莫要藏私!” “正好,殿下前些时候赐予了几罐贡茶,滋味甚妙,雅雅可有口福了。”董玲珑并未顺着台阶退缩,那孟十三自然也不可能拒绝,再次提步笑着说道。 董玲珑刚进泰辰院,长春院与泽辉院便都接到了消息。 商氏虽奇怪董家大小姐竟也会踏进孟府,孟老太太则笑眯眯地赞叹长孙女果然堪以大用。 赏春亲自沏上李寿送来的贡茶,钗玉端上她忙活一上晌的糕点,岫玉退守在明晓堂门外,等到赏春钗玉一同退了出来,梨白也在董玲珑的示意下,一同退出屋子,与岫玉守在廊下。 宝珠一回府便继续去翻土,换上岫玉跟在孟十三身侍候,赏春还得去监督宝珠金银翻土,退出来与岫玉交代两句好好侍候,便去了后罩房,钗玉则往大厨房去,备上孟十三夜里睡前小用一些的粥点。 屋里孟十三与董玲珑同坐在罗汉榻两端,中间榻几摆放着糕点,配着茶汤有说有笑。 几句过后,董玲珑终是压不住内心的好奇,纵然屋里只她们二人,屋外又有她们的丫鬟守着,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八度:“夭夭可认得我家兄长?” “不认得。”孟十三应完,反问道,“怎么了?” 董玲珑哦了声:“也没什么,就随口问问。” 孟十三不知崔瑜是用了何法子让董家送来两张董无双的生辰帖子,不过经董玲珑此一问,她不免想到或与董宽有关。 “那你可认得崔七爷?”董玲珑又问。 “自是认得。”孟十三应道,“雀仙楼的东家,清河崔氏七公子,阖京谁人不知。” 崔瑜在京城名气之大,确实是无人不知,董玲珑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又改而问道:“那可是十分熟稔?” “雅雅此言过了。”孟十三可不会承认她一个闺阁女娘,与一个外男十分熟稔,何况孟家与清河崔氏素不往来,真传出她与崔瑜熟稔之言,只怕她的名声真就要毁了。 到底她因与陆罗对峙雀仙楼之事,已得了蛮横暴力之名,加上私交外男,再经传言添砖加瓦,届时她的下场无非两个,一名声尽毁,二速嫁崔瑜。 不管哪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对不起,夭夭。”董玲珑也晓得自己问这话有些过了,但她觉得既是想真心结交,有些事情她知晓,便不能知而不表,“但是我有此一问,尽因今日无双生辰宴的帖子。你与令妹收到的两张邀请帖,实则非无双之愿,我亦不曾递送过,而是……” “而是令兄命人送来的?”孟十三好整以瑕地接着往下道,“且令兄会让人送来董二小姐的生辰帖,乃是崔七爷之意?” “对!”董玲珑惊讶,“夭夭怎会知晓?” “刚才你接连三问,所表之意不就是如此。”孟十三也有猜测过崔瑜是如何促使董府送来两张能让她光明正大出府的生辰帖,未曾想其中竟还有董家大公子的功劳,“此事儿令尊令堂可知晓?” “家母初时不晓得,今日宴席过半方知,至于家父……”董玲珑想了会儿,“此为内宅之事,虽是涉及家兄,但以往常的惯例,家母应当不会与家父提及,除非……” 她看了眼孟十三:“除非家兄再做出出格之举。” 孟十三一下子想到宴席之上,她前后感觉到的在中庭宝瓶门外的两道目光,先时不知是谁,更不解其因,眼下倒是明白了。 从一开始就盯着她的那道目光,应与董宽有关,想是因受崔瑜所托而对她产生兴趣,后来半道加入的第二道目光,则应与苗氏有关,却是一颗爱子之心形同对儿媳的审视。 想着她决然道:“雅雅,你要知道,我的婚事由不得我作主,目前为止,府中长辈也并无为我说亲的打算。无论是令兄,还是崔七爷,皆与我毫无干系,令妹今日的生辰帖,我与二妹有幸受邀,过府为董二小姐贺喜,仅此而已。” 董玲珑反应了一会儿,才彻底反应过来孟十三的话中之意:“夭夭放心,家父家母那边,你不必担心,绝然传不出任何谣言,至于家兄,他甚怕被我母亲拧掉耳朵,他不敢胡来。今日于宴席之上,无双虽屡屡出言不逊,却也并非是真的对夭夭有何意见,她只是不想……咳!夭夭不必理她,我这个妹妹自来嘴硬心软,没有恶意的,今日过后,我可以保证,她绝不会再将崔七爷与夭夭混在一块儿说。她要是敢再乱问,我定然第一个不饶她。” 不想什么,董玲珑虽未说全,孟十三却也能想到下面的话是什么,左右不过是董无双不想她与孟美景去董府参加其生辰宴罢。 倘若不是要有借口出府,且此借口又非是能她说了算,她也不想去董府遭人白眼。 不过雅雅的言辞切切,她还是很受用的:“如此便好。” 见孟十三毫不迟疑便信了,董玲珑心里也同样很受用:“说到亲事,夭夭与我一般,今年都是十五了,贵府长辈有无为你说亲的打算,作为小辈,本不该妄论。但既然你我诚心相交,自当互相关心,为彼此着想,如因那两张帖子,问你可认得家兄与崔七爷一样,我是不吐不快,问错了说错了,你可莫要动气。” 孟十三一笑:“雅雅可是觉得我不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般不上心?” “难道不该上心么?”董玲珑一脸肃色。 “该上心。”孟十三也收敛起笑容,“然,孟家与董家在某些事情上,终归不尽相同。” 第八十七章 大径庭 第87章 大径庭 也就造就了她们二人各自的处境,同样不尽相同。 董玲珑问:“你是指?” “你的亲事,有你母亲作主,我的亲事,却是祖母作主。”孟十三用帕子拿起凤卷酥递到董玲珑手边,董玲珑接过咬了一口,她方接着往下道,“你知道的,我亲娘早逝,现今孟家二房乃是我继母作主,继母不慈,能得祖母作主,已是我之大幸。” 说到底,有娘的女娘与没娘的女娘,宝与草的差别。 特别苗氏还是真心疼爱两个闺女的好母亲,并不会拿着女儿的亲事去换董府的荣光,而董家之主董布可以说是寒门出贵子,远不如京城真正有根甚的世家大族出身的重臣,尽管一场狂风暴雨,便能将如今根基不足的董府摧毁,苗氏也未产生卖女求荣的念头。 夫妻同体,荣辱与共,苗氏无此念头,恰恰说明董布亦无此念头。 孟十三没有完全说透,也尽可能地指出二人处境极其不同的关健。 董玲珑也没有完全听透,却隐隐约约明白了孟十三此番言语中的辛酸无奈,瞬时怜惜之心一发不可收拾。 直至离开孟府,回到董府,这股子盘旋在心间的怜惜,越卷越浓,浓到她恨不得自己是个儿郎身! 回到董府,已是日暮。 董无双送走所有来贺她生辰的诸女,左等右等不到长姐,最后索性等到董府大门口去。 远远看到董玲珑骑着马儿回来,她高兴地步下石阶,董玲珑刚下马,她已至跟前:“阿姐!” “你在此作何?”董玲珑把缰绳丢给闻声迎出来的门房。 梨白也是同样的动作,门房接过两匹马儿的缰绳,与往常一样自侧门进府,牵到马厩里安置。 “等阿姐啊。”董无双瞧出董玲珑兴致不高,“阿姐,你怎么了?可是孟良辰欺负你了?” 董玲珑瞟了眼董无双:“没有,你往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也莫要总说夭夭的不是。” 董无双轻嗯一声,嘟着嘴儿跟董玲珑往府里走,边走边问:“那阿姐为何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你说,夭夭与咱们有何不同?”董玲珑自来与妹妹无话不谈,连阖京哪一个儿郎配当她的郎婿,她都与妹妹探讨过,此刻心中确实烦闷,董无双一问,她也就很自然地问了出来。 董无双道:“不同之处多了,不知阿姐指的哪一处?” “就说说亲事。”董玲珑走上折廊。 “亲事啊,最明显不同的地方,便是咱们有母亲全心全意为咱们挑选出色的郎婿,而孟良辰则无。”董无双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道。 董玲珑见董无双答得这般快,便知她在这方面,确实不如妹妹想得多想得透,不禁又问多一句:“那要是夭夭有她祖母作主呢?” “那就复杂了。”董无双故作老成道,“怎么?她跟阿姐说起她的亲事了?是不是跟东宫有关?” 董玲珑还在思索妹妹所言的复杂二字所概括的范围,便又听到董无双提及东宫,她讶道:“这与东宫有何干系?” “阿姐竟是不知?”董无双也很惊讶,“太子殿下待孟大小姐极为不同,很有可能成为东宫女主人之事,阿姐未有听闻?不对,此前我们可还私下讨论过的,莫不是阿姐忘了?” 董玲珑张了张嘴,她想说她没忘,可下了折廊,拐入通往垂花门的穿堂,直至走出穿堂,她也没把话说出来。 她确实忘了这一茬! 怪不得夭夭说她们不尽相同,论及终身之事,她们何止是不尽相同,简直是大相径庭。 董无双等了好久,等到跨过垂花门,姐妹俩进到后院,也没等到董玲珑的回话,她有些担心地试探道:“阿姐不会是对太子殿下有何居心?” “乱讲!”董玲珑没好气儿地瞪了眼身侧的董无双,“我只是觉得夭夭的处境,着实艰难了些。” 这一点儿董无双没有反驳:“她既是姓孟,自然得承起姓孟的重任。咱们姓董,非是世族大家,虽有时免不了遭受高门贵女的刁难与白眼,但有时想想,又觉得值。至少在亲事上,父亲不会勉强我们非得点头不可,母亲更是心心念念只盼着我们能嫁得良人。而大哥么,虽有时不太可靠,所幸大哥是真心疼咱们,往后无论咱们嫁往何处,董府都是咱们的后靠。” 怪不得母亲总说更担心她,而不是更担心妹妹,听听妹妹的这番话,董玲珑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为何了。 她都得经夭夭点醒,方在回来的路上,后知后觉想到这些,妹妹却是她一问,便噼里啪啦地尽数倒出来,较起她,妹妹确实更聪慧通透。 “那你今日为何还频频找夭夭的不痛快?也就夭夭不与你一般计较,不然……”董玲珑说着想到在孟府,与孟十三闲聊之中提到的为何会比她还要晚回到孟府的缘由,“夭夭准也得给你两鞭子!” “什么也得给我两鞭子?孟良辰她给谁两鞭子了?”董无双今日的注意力虽一直都在孟十三身上,然孟十三在董府时,并未取出银鞭,是故也不知孟十三竟把软鞭盘缠在腰带里随着携带着,但这并不影响她对长姐口中的两鞭子产生浓厚的兴趣。 董玲珑说得太快,说出来方记起孟十三同好她解释为何晚归的缘故后,是要她保密,不与第三人言的,眼下被董无双追问,她只能傻笑着应付:“没有没有,你听错了。” 说罢,她拔腿就跑。 妹妹能说善问,她若不跑,可招架不住。 梨白见董玲珑跑了,对董无双行下礼,也跟着跑了起来。 徒留董无双无语地目送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总会知道的。” 静樱则捂着嘴偷笑,大小姐一遇到不想告知小姐的事儿,便都只会跑,从小到大,每每如此,可到最后,还不是被小姐给挖出来。 孟十三送走董玲珑,很快便被传到上房。 孟老太太问了今日出府到回府的所有经过,孟十三早有所料,遂详详细细地如实述说。 第八十八章 自保力 第88章 自保力 鞭打陆罗之事,她也丝毫未有掩盖。 孟家大车回府时,车顶是破损的,纵然她想掩盖,也掩盖不了,再说了今日在街上,看到事发过程的路人颇多,祖母有心查,一查便知,至于后来在陈楼二楼雅间里发生之事,当事人都不说,陈掌柜也不是个长舌老头子的话,应当不会传开。 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都阐述了一遍。 一则被欺负还不还手,非是她的作派,二则她总得先报备下,方稳妥些。 陆罗挨她两鞭,虽说当场未有还手,且已承认错误道歉赔偿,也难保在回陆府之后,其父兄因对陆罗的心疼,反过来对她发难。 如此陆府真上门来为陆罗讨要说法,祖母尽知前因后果,早想好对策,方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落得有理变无理的结果。 在上房陪着孟老太太用过晚膳,孟十三便回了泰辰院,走前被告知,她的禁足解了。 孟十三欣喜若狂,还未把谢意说出来,岂料孟老太太又道:“殿下已为你择定教养嬷嬷,明儿一早便会进府,何时学好规矩礼仪,教养嬷嬷何时再回宫。你切要好好学,莫要耍滑,更莫要动手。” 从最初的簪刺,到雀仙楼的一筷见血,再到今日鞭打陆府二公子,她是想训又觉得长孙女没做错,因着不管哪一次打架,长孙女都是被迫还手的一方,可谓架打得甚是有理,令她想责难两句,都只能从女四书此方面着重教导。 然而长孙女所答,却教她哑口无言。 “祖母,孙女儿所读之女四书,《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此中教会了孙女儿顺从知礼,慎言谨行,德行修身,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贞烈忠义等,可没说要孙女儿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任人宰割,受欺忍辱。” “人待之以善,孙女儿自然还之以善,人待之以恶,孙女儿自然还之以恶,孙女儿只是凡夫俗子,且体弱多病,倘若孙女儿任之由之,祖母此时此刻便不是在德仁堂教训孙女儿,而是得到孙女儿坟头前念叨了。” “至于每每见血,亦非孙女儿所愿,谁不想只做一个貌美如花、良善娴淑的天真小女娘,可孙女儿之处境,祖母应当知晓,孙女儿若是立不起来,只怕走出泰辰院都艰难,又何谈女四书?” “祖母也不必担忧,孙女儿行事,自有章法,分寸亦也是有的,再不济,还有殿下兜着,祖母无需担心孟府会被孙女儿所累。” 当时她是半句也再训斥不出来。 长孙女的字字句句,无不是她用了半辈子方明白过来的道理,她若只因长孙女未有乖乖听话,而是反驳出这么一长段的言语来,便要严惩长孙女,那何尝不是在教训她自己。 后来她也想通了。 长孙女若当真有入主东宫的福分,那么有自保之力是最基本的要求,可不能孟府再出一位太子妃,再出一位中宫,结果没几年便被后宫三千逼得撒手人寰。 长孙女绝不能再走上闺女的老路。 当年孟皇后突然血崩而亡,孟老太太与孟天官不是没有怀疑过此其中是否被人动了手脚,趁着闺女生产之际暗中谋害,然到底只是怀疑,孟天官在当时并没有抓到有力的证据。 仅凭一个推测,宗帝虽也有命人彻查,却是毫无所获,又体恤孟天官孟老太太夫妻丧女之痛,此推测便也不了了之。 自此,孟天官有没有放下,孟老太太不曾问过,到底是旧年伤疤,谁也不愿再揭开那一片血淋淋。 但她在此十九年间,从未有片刻真正放下过。 她不曾在丈夫面前提过半字,更不曾在太子外孙来孟府轩辕台静坐悼念亡女时,说过做过任何半分相关之事。 她清楚地明白,作为一个母亲,十月怀胎,闯过鬼门关生下来的闺女,从小小一团养到芳华出阁,闺女也成了母亲,却死在当上母亲的那一刻,当她接到这个消息,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嘶心裂肺,即便是枕边人,亦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那日听过长孙女的一席话,此后夜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着。 后悔自己的无能,更后悔自己未能教会闺女在面对危机之际,要不顾一切地先自保,而后再论其他。 后悔之余,她脑子里也控制不住地料想着倘若。 倘若当年闺女也能在长孙女这个年纪里,便有这么一番透彻的感悟,又倘若当年她在教养闺女时,她着重教闺女自保之力,不管是能言善辩、暴力还手,还是懂得为自己找个强硬的靠山,那她的绾绾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之中? 时至当晚,她把她的料想告知丈夫。 岂知丈夫却是苦涩摇头,劝她莫再多想,对长孙女却是赞不绝口:“倒是没想到二郎无用,竟也歹竹出好笋,生出夭夭这么一棵好苗子,不愧为咱们孟家的子孙!” 孟十三听到李寿给她找来教养嬷嬷,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只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水深火热了。 虽说她入世多回,本身学到的规矩礼仪,其实已然是不错,足够用了,但很明显,孟府与东宫之中除了她,以及见不得她好的吴氏、孟美景之外,所有人都觉得她还应该再好好学学。 如此胡思乱想地回到泰辰院,她方将将想起孟老太太在听到她鞭打陆罗之后,好似神色过于平静了些。 头回簪刺,罚了她跪在祠堂抄写经书,至今那百遍经书,她都还没抄写完,第二回雀仙楼与陆罗杠上,祖母虽通情达理,深知非是她的错,却也多少告诫了她几句,今日这一回,竟是直接什么也没说。 季宽也在金乌西落时,回到宫中。 先往文华殿,没找到李寿,又往后面的主敬殿,最后是在东配殿本仁殿的东侧跨院传心殿找到的李寿。 李寿正站在院中大庖井旁,周遭灯台明亮,常青提着一盏宫灯随侍在一边。 “殿下。”季宽走近了礼道。 第八十九章 被打傻 第89章 被打傻 常青早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是季宽,便没阻拦,继续原地不动。 李寿看向季宽:“可又有发生何等意外?” “殿下神机妙算,确实又发生了意外。”季宽早早便被派出宫去,领了李寿的命令,暗中关注孟十三今日出府参加董无双生辰宴之事。 “夭夭可有伤着?”李寿莫名地竟没觉得意外,他那大表妹,好似每出一趟门,都得干一件大事儿。 “孟大小姐全然无碍,有碍的是陆二公子。”季宽答道。 李寿微微诧异:“陆罗?” 季宽补道:“今日还有陆三小姐在场。” “细细说来。”李寿听到陆娉婷,眉宇浮上厌色,只一瞬又抹平淡去,似不曾出现过。 与此同时,孟府孟老太太等回丈夫长子归府,便将孟十三日间又打架之事转述,陆府陆罗之母姜氏亦在等回陆浩杨与陆森下衙,同样拉着陆罗在丈夫长子跟前大抹眼泪。 陆罗一回府,便让府医仔细诊了诊,那两鞭子看着挺惨,其实孟十三注意着力道,也就皮外伤,伤不及筋骨,重新上了对症的药,再包扎好,也就没那么吓人了,他也早没初时那般剧痛。 也就他自小皮,没少挨父亲的家法,一路长大,被鞭子打在身上的经验,着实有些多。 但母亲非得哭天抢地,扬言要上孟府讨个公道,却是比这皮外伤还要令他头疼。 想到此,陆罗不禁冷冷瞥了眼身侧的陆娉婷。 今儿他先回的府,三侄女后先的府,他等到三侄女,先悄悄交代三侄女,说今日之事一律不准提,他胳膊上的两条血痕,他自己会向父亲母亲与兄长解释,偏就三侄女初时应得好好的,转头一见到母亲,母亲一问起来,三侄女便全然不顾信义,嚷嚷着乃是孟大小姐打的。 后果说了,前因却是半字不提,以致母亲以为他是无端被鞭打,也不管他后面如何解释述说,就是止不住母亲的泪水,一味觉得孟良辰连欺他两回,定是孟家看他们陆家不顺眼,在借孟良辰之手拿他出气儿。 他简直要被气闷出内伤了。 好在待到掌灯时分,父兄落衙归府,齐聚父亲母亲的重柏院,于延鸿堂听他细说经过,这才慢慢稳住了母亲的眼泪。 姜氏直至此时方略略听明白过来:“你是说,是你先惹的孟家大小姐,方招得她连打你两鞭子的?” 陆罗答道:“确是儿子不小心碰落了那两个盆栽,险些砸伤孟大小姐。” “又没真砸到她,她凶什么。”陆娉婷见姜氏竟被说得止了泪水,神色亦无方才那般气恼,深怕此次事件会就此沉下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完全无视陆罗一听到她插话,便恶狠狠瞪过来的目光,甚是委屈地往姜氏身边躲去,“祖母,您看二叔,孙女儿还不是在为二叔抱不平,一心护着二叔,结果二叔不领情便罢,竟还怪孙女儿多话。” 长子只三个闺女,两庶一嫡,蓉蓉便是唯一的嫡幼女,姜氏自来是将三孙女疼若眼珠子,但幼子亦是她甚是宠溺的老来子,此二人还同岁,幼子只比三孙女大上一个月,每每此叔侄俩闹别扭闹到她眼前,她都得端平一碗水,不偏不倚。 然此番不同。 一听陆娉婷所言,姜氏双眼一横,便把跟着投过来的陆罗的一双眼给瞪了回去:“你还敢怪蓉蓉,你这个不孝子!一日不惹事儿便浑身不舒坦,一日不把我气死你便不罢休是不是!” 见姜氏被气到口不择言,连个死字都蹦出来了,陆大学士尚未发话,陆森已然脸一沉,斥道:“都给我跪下!” 屋里陆大学士、姜氏、陆森都坐着,只陆罗与陆娉婷站着。 叔侄俩同岁,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如此场面,十岁之前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十岁之后陆罗开始替陆娉婷背黑锅,方再无双双被罚跪的时候。 然此时此刻,随着陆森话一落,目光横扫二人,叔侄俩即时同同跪下。 都说长兄如父,陆森此长兄,自来因着大上陆罗足足二十一岁,陆罗幼年时期,陆大学士此真正的父亲又忙于官场公务,都是他带的陆罗,连启蒙都是他,故而在别的人家里,都是慈父严母,亦或严父慈母,到陆罗这儿,便是严兄。 陆大学士瞅了眼跪得笔直的幼子,招手示意沈府医近前。 沈府医四十多岁,在陆府当府医已有二十余年,从陆大学士初进官场,到而今陆大学士已成为翰林院首官,他一直都是陆府的府医,是陆大学士的心腹。 故而陆府中的大小事儿,他多少都知道些。 诸如陆罗每回打架,不管是陆罗受伤,还是对方受伤,每每都有他的身影,今次也不例外。 是故沈府医一走近左上座,不必陆大学士特意开口问,他已然道:“无大碍,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比您以往请家法,鞭打二公子时挨的罚,伤口还要轻些。” “多久能好?” “好好养着,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全了。” 陆大学士点点头,看向陆森:“行了,你处理。” 坐右上座的姜氏闻言不敢置信地问道:“就这样?” “没听那逆子说么,是他有错在先,后才被孟家女娃儿教训的。”陆大学士对幼子的耐性也是练了有十六年,已不是一般的足,冷哼一声又道,“该。” 姜氏一噎,转眼看到在她身前跪着的三孙女,又与丈夫争道:“可蓉蓉也说了,那都是二郎不小心的,又不是故意的,孟家大小姐一出手便是两鞭子,把二郎给打成这副血淋淋的模样,也太狠了些!” “都说无大碍了。”陆大学士只一句,便简短地表达了他对幼子被打的看法。 陆罗亦甚无奈地附和:“母亲,沈大夫都说儿子无大碍了,您还这般夸张。知道您心疼儿子,可儿子也说了,是儿子有错在先……” 姜氏大怒:“你闭嘴!怎么听你的意思,孟家大小姐打你两鞭子还是应该的?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第九十章 己担着 第90章 己担着 她出嫁从夫,素来以夫为天,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驳不得,幼子所言,她却是非驳一驳不可,加上现在最听不得的声音,便是什么有错在先,一听她就火冒三丈。 陆罗噤声了,在他母亲跟前,从来都是母亲一哭或一火,他便无论有理没理,都是说不清的,何况今日之事,无论是在孟良辰那儿,还是在他母亲这儿,他都是没理的那一个。 末了只能双眼一抬,悄悄给长兄使眼色。 陆森虽恼陆罗与陆娉婷把姜氏气得连死字都说了出来,然到底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幼弟,还是出言相护:“母亲莫恼,莫要气坏了身体,您与父亲好好歇着,阿罗之事,便交由儿子来处理了。” 这也是陆大学士的意思,姜氏纵然心中恨不得即刻冲到孟府去,亲手掌掴孟十三两个巴掌,但既是丈夫与长子都这般说了,她也只能点头。 幼子还总说他有错在先,丝毫不提所受的两道血痕,真真是气煞她,索性眼不见为净! 退出延鸿堂,陆森带着陆罗陆娉婷直出重柏院,回到他与妻子温氏的诚圤院,一进敦牧堂,他往左上座一坐,也让叔侄俩坐下。 叔侄俩很快在左侧座椅里的头两把圈椅里坐下来,陆罗还好,陆娉婷则有些惴惴不安。 温氏早在丈夫女儿被齐齐传到重柏院,本在理事厅处理府中杂务的她便开始心神不宁,故而一听三人回院,她赶紧往郭牧堂。 到时下人已沏了茶,三人都没说话,上首座的丈夫喜怒不明,二叔子难得坐得板正,闺女则隐隐局促,令她看得不由自主地拧了拧眉。 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蓉蓉一直以成为太子妃为目标,这些年来便也一直以最得体的规矩礼仪要求自身,在外人跟前,从来都是娴淑端庄,在家里面,纵然表露出来的性情要真实得多,却也少有这般忐忑的神态。 而往往闺女有这般神态,都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蓉蓉闯祸了。 可明明受伤的是二叔子,怎么还与闺女有关? 她随即又想到今日陆娉婷确实是和陆罗一同出的府门,连回府都是前后脚,被喊到公爹婆母院子,也是一同被喊了去,看来二叔子受伤之事,是真的与蓉蓉脱不了干系。 一连串思前想后下来,刚跨进郭牧堂的温氏便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夫君将他们叔侄俩一起拘在此,定然是有什么话要说,她会不会来得不是时候? 陆森从进屋坐下到温氏到来,却是半字不吭,直至陆罗起身同温氏问好,陆娉婷也起身挽住温氏喊了一声母亲,他方似回过神儿来,道:“你且带蓉蓉先去用晚膳,我与阿罗还有话要说。” “好。”温氏自然应下,“那不如二叔子也在此用晚膳,我让人把膳食拿到这边来?” “也好,我与阿罗边吃边说。”陆森一落衙刚换上常袍,便被喊到重柏院去,在延鸿堂也只喝了两口茶,这会儿确实是肚腹空空。 陆罗也点头:“那便有劳嫂子了。” 温氏带着陆娉婷离开,片刻后便有管事妈妈带着丫鬟提着食盒过来,将晚膳摆上桌,而后被陆森挥退,不必她们侍候。 陆罗经常与兄长一同用膳,也不拘束,桌面荤素皆有,有汤有酒,他吃得不亦乐呼,也实在是饿了。 “吃慢些,别噎着。”陆森看着陆罗吃饭的模样,不禁想起小时候他带着幼弟,父亲母亲都忙,只他们兄弟二人用膳的情景,一时间心便有些软,满肚子的训斥最终化成一句,“今日之事,乃是最后一次。” “大哥放心,是最后一次。”陆罗在陈楼同陆娉婷说的,此次替背的黑锅,替挨的两鞭子,都是最后一次,并非是在吓唬三侄女,他是说真的,真是最后一次帮三侄女了。 陆森伸手拿过陆罗桌前的空碗,给陆罗舀了碗清补的乌鸡汤:“往后你再闯祸,不管是你伤着,还是对方伤着,我都不会再管你,陆家也不会出面,你自己担着。” 陆罗刚想端起乌鸡汤喝一口,闻言又把汤碗给搁回桌面:“大哥为何突然这样说?” “也不突然,从前我不管你在外闯多少祸,但现在却是不得不管了。”陆森也有他的打算,“你大了,蓉蓉也大了,你该娶亲,蓉蓉该出阁,总不能再像以往那般,任你们大小祸地闯。如今日之事,是你帮蓉蓉收拾的烂摊子?” 陆罗难掩惊讶:“大哥怎么知道今日之事是我替蓉蓉背的黑锅?难不成今日在陈楼二楼,大哥恰好也在?” “不在,猜的。”陆森摇头,见陆罗仍一脸不解,他往下解释道,“蓉蓉是我的女儿,又被我寄以厚望,我怎么会不着紧?着紧了,又岂会真的半点儿不知蓉蓉的真性情?往前不过是你纵着她,我也纵着她罢。直至前些时候,我方知是我错了,我实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此处,陆森连筷子都放下了:“大哥是说……” “蓉蓉被宠坏了。”陆森反倒是端起碗,慢条欺理地夹菜,配着米饭吃起来,“下一回蓉蓉再惹祸,由她自己担着,你不可再帮她挡着。” “刚才我答应大哥乃是最后一次,也正是此意!”陆罗端起汤碗,两大口就把碗里的乌鸡汤给喝尽了。 能达成共识,陆森很欣慰:“如此甚好。” “那大哥还想把蓉蓉嫁进东宫么?”陆罗夹了一筷子时令青菜。 “此事儿并非是我想不想,也并非是蓉蓉想不想,而是太子殿下想不想,陛下想不想。”陆森虽一心想当李寿的岳父,但因着他还是二皇子的大舅舅,自知此事儿难成,纵然嫡女之名是早在太子妃候选名单上的。 陆罗想到李寿待孟十三的不同:“我看太子殿下不想,陛下就算想,也必定成不了。” “太子殿下确实甚有主见。”陆森很是赞同,他直面李寿的时候更多,当然更了解经东宫决定之事,是连宗帝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第九十一章 改称呼 第91章 改称呼 想到他从未见过孟府大小姐,幼弟却是打过两回交道了,又问:“依你看,那孟大小姐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了?” “雀仙楼那回,大哥也是知道的,最后便是太子殿下及时赶到,为孟大小姐助的威。”说是凑巧经过,陆罗可不信,不然他在那回,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范,给孟仁吉道歉,“若现在便论定孟良辰能不能成为太子妃,尚且言之过早,但至少是比蓉蓉成为太子妃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陆森叹了口气儿:“我虽未见过孟天官的嫡长孙女,仅从种种太子殿下待其不同之处,便也觉得孟家要再出一位太子妃,最后再出一位皇后,其可能性之大。” “今日之事,我原只是想再会一会孟大小姐,也没想真拿孟大小姐如何,动手更是不可能,最多我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出出气儿,不然在雀仙楼憋着的那口气儿不出,着实憋得我难受。”陆罗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陆森的酒杯倒满,而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如实道出心中所想。 “那你怎么还让蓉蓉跟着你去?”陆森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先时传出太子殿下对孟大小姐极其青睐,她便不高兴得很,与她母亲说了几回,传闻定然是以讹传讹,也不管已送进孟府的那一车药材。她这般自欺欺人,还不是因着不肯相信太子殿下待孟大小姐的不同。如此一来,你觉得她会如何看待孟大小姐?” 定然是恨极了。 陆罗听陆森这么一说,脑子里顿时涌出这么一句话,他也是颇为后悔:“蓉蓉虽总是惹事,但也都是小事儿,我尚能处理,亦背得起。她缠着我一定要跟着去,我拗不过她,想着往前也不是没有别家小姐倾慕东宫,她最多跟着去出出气儿,说两句刺痛人的话罢,哪里会想到她一见到孟家大车,便搬起盆栽就砸,竟是打上要砸伤孟大小姐的主意。” “蓉蓉此番确实过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唯一寄以厚望的嫡女,陆森终是说不出何等重话,转而细究道,“那盆栽接连砸落,是蓉蓉亲手丢下楼去的,期间可有让人看到?孟大小姐可知真相?” “大哥放心,期间并无人看到。”陆罗知长兄担心,便也说得详细些,“今日在陈楼二楼雅间,就我与蓉蓉,以及奈舍、酥萃四人,蓉蓉还想再砸第三个盆栽之时,被我一把抢过了,那时孟大小姐从车厢里出来,恰恰看到这一幕,便以为是我砸的盆栽,随后上楼算账,亦是找的我。” 陆森点点头,又给陆罗舀了一碗汤:“委屈你了。” “大哥说的什么话,小时候大哥也是这般护着我的。为了我,大哥不也受了不少委屈。”陆罗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是为兄心甘情愿的。” “如今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兄弟俩相视而笑。 “接下来蓉蓉便会被禁足,不准她出府门半步,她若求到你头上……” “我全当没听见。” “你嫂子心肠软,最受不得蓉蓉求她,一求她便得尽听蓉蓉的,届时你嫂子要是……” “我会让嫂子自己同大哥说。” 陆森满意了,又给陆罗添了第三碗汤。 陆罗看着桌面这第三碗乌鸡汤,有些无语,长兄从小就是这样,无论是奖赏他,还是觉得他所言所行甚对长兄的胃口,便都会不停地舀汤或倒茶给他喝,每每不管是在用膳,还是在用点心,他光喝就喝饱了。 回到自个儿院落仁霄院,小解过后,他坐在正房显辉堂里,翘着二郎腿问:“奈页还没回来?” 奈舍刚沏来茶,轻搁于桌面答道:“还没,这会儿刚进黄昏不久,约摸能在人定前回来。” 陆罗让奈页到通州去了,前几日去的,来信说今日能回,却是入夜了也没回来:“他身上有陆府的牌子,倒是不怕宵禁进不来,就怕他有事儿被耽搁在城外了。” 这个奈舍答不上来,唯有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今日之事,大着胆子问道:“二爷真的不与孟大小姐计较了?” “我倒是想计较,问题是我计较得了么?”陆罗自知斤两,他在外的名声,是一无才二无德,书读不好,武不会,是文考不成武考也别想,他有何能耐真能与孟良辰计较? 孟良辰身娇体弱,贵为孟府大小姐,虽是早早没有亲娘,亲爹与他一般无用,且形同于无,继母苛刻,继妹也不怎样,但她有孟天官此能耐祖父,与孟知度此能耐大伯,再加上东宫,她的背景可比他强大多了。 陆家虽也是二皇子外家,却因着皇后姑母在知晓长兄有意将三侄女嫁入东宫之后,便渐渐与他们有些疏离,皇子外甥李珩不免也跟着不大与他们两个舅舅亲近。 当然了,此不外为人知。 在外人看来,他们陆家仍与李珩绑在一起,仍是陆皇后的母族,凡事有个风吹草动,都得被放在一块儿议论议论。 奈舍听得一怔:“孟大小姐竟如此厉害?” “她是厉害,你跟在我左右,不都亲眼目睹两回了,她之悍然,只怕把整个京城翻个个儿,也难找出如她这般厉害的女娘了。”陆罗顺手端起茶碗,递至嘴边又搁下,“往后我身边就不再带着诸如帮闲此类人了,省得丢人现眼。” 自雀仙楼对峙过后,那两名帮闲一伤一吓,俱给了一笔银子之后,便被他赶走了,奈舍说过要再另寻帮闲,那时他没否,时至今日,却是没必要了。 “诺。”奈舍暗忖自遇到孟府大小姐,他家二爷变了不少。 “对了,自明儿起,阖府改称呼,尽因父亲与大哥都觉得我该议亲了,大侄女二侄女也俱在去岁出阁,余下蓉蓉……”想到长兄与三侄女都属意东宫,陆罗觉得难搞,且略过不提,“总之,往后我在外仍是陆府二公子,回到府里便得变成二老爷,而非二爷了。” 奈舍惊得张大嘴巴:“二、二老爷?” 第九十二章 郭姑姑 第92章 郭姑姑 “此称呼一改,是不是觉得我瞬间老了二十岁不止?”陆罗叹气儿,“大哥说,便是要这样的效果,才能让我时刻谨记,我乃是长辈,当为表率,不能再似往前那般肆意妄为。” 话说他肆意妄为,是因着一个称呼么? 大哥为了让他改过自新,洗一洗他京城恶霸的名号,当真煞费苦心,难得父亲母亲竟也能同意,也不想想这是洗一洗,便能洗去的么。 若真这般轻易便能洗去,天下何惧谣言? 何况他的恶名,亦非谣言,过往那些可恶的行径,除了霸女未曾做过,其他做便做了,他没什么可否认的。 奈舍一听表率二字,便知事关陆娉婷,为陆罗不平道:“三小姐自己不学好,作何尽要二爷,不对,二老爷……尽要公子担责。” 他喊不出二老爷,还是喊公子。 奈舍改了三回称呼,陆罗听着不禁笑出声。 “公子还笑。”奈舍觉得自己当真是操碎了心,“不过大爷……大老爷说得也对,公子是应当开始议亲了。” 在诚圤院时,大老爷不必他们这些人侍候,他与大老爷的随从居安同守在郭牧堂门外廊下,大老爷与公子说话亦无刻意压低,说了些什么,他与居安都听得清清楚楚。 旁的且不说,大老爷说公子与三小姐都该议亲了,三小姐他不管,公子却真的该早些议亲的好,要不然以公子在外的名声,亲是难议得很,指不定得议个两三四五年,届时公子及冠,是恰恰好。 陆罗并不知奈舍心里是如何作想的,但看奈舍的表情,以及说出来的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脸上的笑容即时便消失了大半:“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家公子我?觉得应当听大哥的,早些议亲的好?” “难道公子觉得不该听大老爷的?”奈舍很聪明地选择略过瞧得起与瞧不起,此这般以下犯上的问题,直接以陆森压自家主子。 反正公子自来很听大老爷的话,他顺着说,准没错。 果然陆罗撇了撇嘴道:“我才十六。” 也不小了。 奈舍很想不要命地应这么一句,终归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可不想挨罚。 孟十三初听明儿天一亮,便有李寿择定的教养嬷嬷进府,来管束她的言行举止,教导她规矩礼仪,心情差了差,却也只差了一会儿。 她堂堂蛐蟮大妖,千余载所经风浪无数,苦读人世间的书卷古籍,当年她也是费了大力气学的,再学区区规矩礼仪,有何惧! 一想通抛之九天之外,她便悠哉游哉地吃完钗玉备下的桃花糕,再吃一颗李照沁送的消食丹,洗漱一番,便心无旁骛地睡下。 翌日一早,她用过早膳到秋水湖走了十圈回来,一身薄汗,刚换上干爽的衫裙,刘妈妈便亲自带着教养嬷嬷进了泰辰院。 “大小姐,这位是郭嬷嬷。”刘妈妈给孟十三引见道。 孟十三从郭嬷嬷踏进明晓堂,她便一直在打量这位教养嬷嬷,年纪听说已四十有一,面容秀丽,两鬓微白,眉眼略有愁苦,姿态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子威严,令人不敢轻视。 其原来还是从孟府里出去的,乃孟家的家生子。 当年元后先孟皇后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宗帝时,便带了身边的两个心腹大丫鬟进的东宫,此郭嬷嬷便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则在当年早早没了,一直到孟皇后入主中宫,郭嬷嬷便也跟着水涨船高,地位越来越高,最后成了坤仪宫正一品的宫令女官。 再后来孟皇后薨了,郭嬷嬷自请卸下宫令之职,到东宫看顾李寿平安长大,时至如今李寿已快及冠,已无需事事郭嬷嬷亲自看顾,便在东宫荣养。 这般重要的人物,居然被李寿择定来教她规矩礼仪,她略略有些不解。 而她能知道这些,则是赏春说的。 赏春原来在长春院上房侍候,府中之事,便没她不通晓的,也就是她,还能通晓已薨十九年的先后之事,并敢跟她细说。 换作旁人,或换作赏春并非泰辰院管事,她可无法在今日之前,便听到这些,熟知眼前这位郭嬷嬷的过往。 “夭夭见过嬷嬷。”孟十三曲膝见礼。 却教郭嬷嬷避过:“不敢承大小姐如此大礼。” “嬷嬷是长辈,夭夭此礼,是为晚辈拜见长辈之礼,应该的。”李寿是郭嬷嬷亲手养大的,在李寿心中份量可谓不轻,郭嬷嬷能来孟府教导她,孟十三亦非不知好歹之人,她虽不喜学什么规矩礼仪,却也深知李寿对她之用心,又岂能怠慢郭嬷嬷。 郭嬷嬷来前便一直在想,能让殿下这般看重的孟大小姐,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眼下见着了,确是惊为天人,可让她更惊讶的是,眼前的孟大小姐好似与传闻中的孟大小姐,极不相符。 刘妈妈也是孟府的老人了,孟皇后未嫁入东宫,郭嬷嬷跟在孟皇后身边侍候之时,她与郭嬷嬷便十分交好,因着太子殿下的干系,大小姐现今又是孟府的眼珠子,上上下下都护在手心里,老太太让她带着郭嬷嬷过来前,她还怕大小姐闹脾气,更怕一个不如意,大小姐便要动手,岂知尽是她多虑了。 回到长春院,她一进德仁堂,难掩喜气地同孟老太太细说了孟十三的知礼。 孟老太太闻言终于放下心:“我本还怕夭夭名声在外,先是病弱之名,后又有悍然之名,唯恐不得妙心的欢喜,再影响到殿下对夭夭的欢喜,便不好了。夭夭能知礼,倒是长进了。” 郭嬷嬷闺名妙心,当年还是她亲手挑选到绾绾身边侍候的。 “妙心对小姐最是忠心,当年为了殿下,更是连坤仪宫的宫令之位都能舍弃,这些年在东宫说是荣养,实则为殿下挡了不少麻烦。”刘妈妈还是更习惯称呼已薨的孟皇后为小姐,她跟在孟老太太身边年月最久,是当年跟着孟老太太陪嫁进孟府的大丫鬟之一。 眼下,却只剩下她一人还在孟老太太身边侍候。 第九十三章 报日常 第93章 报日常 光阴匆匆,数十年眨眼而过,她知晓之事不少,因着小姐先为太子妃后为中宫之主,她作为孟老太太的心腹,难免也知晓些许宫闱之中的明争暗斗。 “便因如此,殿下待她,极是敬重,此番择定她来……”孟老太太猜想着,这是否是东宫外孙有意为之,为的便是让妙心来一探夭夭的真性情,看夭夭是否有能力担起太子妃的荣光。 刘妈妈听着孟老太太的未尽之言,也跟着想了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也别太操心了。” 孟老太太点点头,又实在忍不住扶额:“夭夭的性子,着实太极端了些。要么就是自困于院内,十年鲜少踏出,要么一出便是石破天惊,一发不可收拾。你说她怎么能生出这般性情?早前大郎说夭夭性情大变,我还斥责了他,然事后想想,可不就是性情大变么。” “那您觉得大小姐是如今这般好,还是以往那般好?”刘妈妈轻轻给孟老太太捏着肩。 “都不好,都太过了。”孟老太太舒服地闭上眼,享受着刘妈妈指下化腐朽为神奇,“当年你这一手,还是同妙心学的?” “老太太好记性,正是同妙心学的。”刘妈妈笑道,又拐着弯儿宽慰一句,“当年您选妙心到小姐身边侍候,您没选错,现今殿下也选妙心到大小姐身边教导,定然也不会错。” 孟老太太长长呼出一口气儿:“但愿如此。” 郭嬷嬷的到来,直接住进了泰辰院原本空着的东厢北屋。 一整日教导下来,她大概已摸清了孟十三的底子,这一摸清,再次令她感到意外。 原来坊间相传孟府大小姐病弱不堪,可她看这位孟大小姐脸色虽是不似健康女娘那般红润,且稍有病气,个头较之同龄女娘要矮小,身形也削瘦了些,但也并未病弱到缠绵病榻,风一吹便倒的地步。 反之,她倒是觉得孟大小姐精气神极是不错,一双眸子乌黑灵动,端庄时是真端庄,滴溜溜转时也是真狡黠。 而原来让坊间津津乐道的孟府大小姐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一动手便得见血的传闻,依她今日细观下来,似孟大小姐这般弱风扶柳、我见犹怜、知礼守礼,若非早在殿下那里证实确有其事,她亦是很难相信。 如此,她觉得令孟大小姐两番动手,不管是筷伤那帮闲,还是鞭伤陆府二公子,当是孟大小姐被逼至险境,继而不得不反击自保。 思及反击自保,郭嬷嬷不禁想起孟皇后尚在世时,无论是在东宫,还是后来入主坤仪宫,娘娘何尝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反击自保。 那一次又一次的反击自保之中,娘娘躲过多少暗箭,挡过多少明枪,此过程中,她被废去味觉,妙朵更是生死不明,娘娘连连打击之下,身心俱疲,坚持到最后产下殿下,突然血崩而亡。 尽管她对娘娘最后的血崩存疑,然这么多年来,即使她一直在暗查,也未能查得分毫存疑的依据,都说是她接受不了娘娘的薨逝,方生出这般怀疑,可若妙朵还在,定然也会同她一样存疑! 好在,殿下信她。 从殿下晓事儿起,殿下便默默地听她讲,纵然无凭无据,一切只是她空口而言,所言不过推测,尚无法成为定论,殿下也信她。 这些年,殿下与她一起暗查当年坤仪宫寝殿娘娘生产的那一日一夜里,期间所进出的人,所发生的事儿,所能质疑的种种,虽未有进展,随着时间的流逝,欲取得进展,亦显得更为渺茫。 但没有关系。 她不会放弃,绝不会放弃。 她不仅要查得真相,她也要找回妙朵,无论生死。 敞开的窗台有风吹进,桌面的烛火微闪,郭嬷嬷伸手护了护,待夜风过去,她方收回手,起身去把两扇窗棂阖上。 关完窗回到桌旁坐下,思绪一转,没再纠结过往之事,她回归正传,想着此次为何殿下非要请她回孟府来教导孟大小姐不可。 按道理说,能得殿下青睐,应是入了殿下的心了,然以她自小将殿下抚养长大的了解,殿下待孟大小姐,虽是极其关注在意,却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都弄不明白殿下的心意了。 还有殿下交给她的任务,让她每日将孟大小姐的日常汇报到东宫去,不管大小事儿,事无巨细,都要仔细报与殿下听,这又让她觉得殿下似是在监视孟大小姐的一举一动。 若说殿下对孟大小姐无意,殿下要找一个教养嬷嬷容易得很,并非非她不可,然殿下却这般费心费力,言道只有殿下最信任的她亲自出马,殿下才能安心交付任务。 那么殿下要她汇报孟大小姐的日常,定然是有缘由的。 只是那个缘由,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同她说。 想着想着,郭嬷嬷不禁眉眼都笑弯了:“娘娘您看,殿下都长大了,奴婢都猜不透殿下心中所思所想了。” 片刻后,东厢北屋一暗,烛火灭了。 一直守在明晓堂门前的赏春见状,转身进了正房寝屋,进内室与孟十三禀道:“小姐,嬷嬷睡下了。” 孟十三微微点头:“安排侍候嬷嬷的小丫头可机灵?” “机灵,且话不多。”赏春做的安排,前后左右都想透,想周全了。 “你昨儿说,当年跟着姑母陪嫁进东宫的大丫鬟,除了郭嬷嬷,还有谁?”孟十三也是经一日相处下来,发现郭嬷嬷虽是严厉,脸也总板着,却非恃宠而骄之辈,总之不难相处。 “另一位叫张妙朵。”赏春接过宝珠递过来的香片,又拿走榻几上的一碟子已吃掉一半的爆花卷,“眼下已是人定,该要歇息了,小姐不宜过食。” 孟十三就看着美味的爆花卷就这么被赏春递到金银手里,被金银端了出去,接过赏春递上的香片尝了一口,满嘴的花香:“那这张妙朵当初是如何早早没了的?” 宝珠对宫中之事也是颇有兴趣,只是她再能耐,也只能打探坊间之事,万万打探不到宫里去,难得这会儿能听,她听得尤为认真。 第九十四章 请殿下 第94章 请殿下 赏春在泰辰院当管事,除了料理整座院落的各类事务,重心还是放在孟十三的康健上,故而诸如今晚这般注意孟十三的饮食适量,她都是做惯的。 当然,亦是得的孟十三默许的。 她便也越做越顺手,全然没了初时的拘谨不安、缩手缩脚。 “奴婢听闻这位张妙朵,在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殿下,与先后娘娘尚在东宫之时,便消失不见了。”赏春回道。 孟十三诧异地问道:“何为消失不见?离开了?还是跑了?” “都不是。说是突然有一日,就在东宫消失了,没出过东宫,可在东宫也找不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赏春也是有一回与刘妈妈闲聊,无意间聊到的。 宝珠吓一跳,刚回来踏进内室的金银也被吓一跳,两人齐齐紧盯着赏春,希望赏春再往上讲,仔细说说张妙朵是如何生死不明的。 可惜赏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具体的奴婢不知,当时刘妈妈也是随口一说,是小心说出来的,奴婢再问,刘妈妈却不肯再往深处说了,还交代奴婢万不可往外传。自那之后,这还是奴婢头回说出来。” 也就是换了个主子,她才说的,如若不然,不止这一件事儿,许多事情,她都得闷烂在肚子里。 孟十三沉思了会儿,觉得当年张妙朵在东宫消失不见,定然已是无生之望,只是不知尸骨被弃于东宫的哪个角落,至今不见天日罢。 随后嘱咐此事儿知便知,不可外道,她便睡下了。 郭嬷嬷进孟府除了教导规矩礼仪之外,还身负任务,孟十三并不知晓,但并不妨碍她也另有打算。 而此打算,恰是郭嬷嬷的到来,正好解决此前见不到李寿,无法同李寿再当面探讨一番关于特别的梦,她实则另有答案的话题。 第二日午膳过后,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孟十三并无小憩,她找到在东厢正准备小憩的郭嬷嬷,毫不拖泥带水地直言她的打算:“昨儿日暮,掌灯时分,我听闻有位公公进府,来为嬷嬷与殿下传递书信,不知今儿日暮,是否能请嬷嬷出个面,让那位公公也帮我捎句话给殿下?” 郭嬷嬷闻言,心中微讶,脸上却未显露半分。 昨儿王贵进府,于前院门房候了一会儿,纱绒从后院到前院,将写有她需要汇报的孟十三日常的书信,亲手交到王贵手上,随后纱绒便回到泰辰院。 期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深居内宅的大小姐怎就知晓了? 转念又想到王贵再低调,也是东宫的内侍,孟府又是东宫外家,对太子殿下极为看重,可谓与孟家荣辱息息相关,再低调也难逃孟家人的耳目。 只是她没想到近日才冒出头的大小姐,竟是已然将手伸至前院门房处了。 实则郭嬷嬷料想错了,孟十三能知晓,乃是赏春之功。 要说宝珠极擅长打探,金银极擅长厨艺,那么赏春便极擅长统帅,短短时日,不仅将泰辰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底下的丫鬟婆子更是个个被调教得精神懂事,勤快机灵。 三等丫鬟冰儿,便是赏春听闻李寿要给她择选教养嬷嬷之后,特意从四个三等丫鬟之中挑出来的,单独再调教到郭嬷嬷进府,送至郭嬷嬷身边侍候的十二岁小丫头。 对冰儿,赏春很满意,评价甚高:机灵,话不多。 换言之,冰儿聪明,能藏话,不嘴碎,是个好苗子。 郭嬷嬷出宫到进孟府,所带细软极简,所带宫婢亦仅有纱绒一人,贴身侍候的活儿无需冰儿,冰儿主要就是给纱绒打下手。 冰儿也占了本就是泰辰院的人的便利,几乎是纱绒指哪儿,冰儿就打哪儿,昨儿初来乍到,纱绒又是待惯东宫的宫婢,深谙与人好好相处的重要性,故而当冰儿展现出其机敏能干,纱绒一下子喜欢上了冰儿,干什么都带着。 两人处得极好。 昨日纱绒奉郭嬷嬷之命,到前院门房将书信交给王贵时,冰儿虽没跟着,也没多嘴相问,只是留了个心眼,寻了个理由偷偷跑出泰辰院,跟在纱绒后面,到前院门房处看到全程后,又早纱绒一步回到泰辰院,整个过程顺利得很。 不止脑子转得快,行动力更是强。 可算是没白费赏春辛苦调教那么些日日夜夜。 孟十三随着又保证道:“什么书信,我可不知,亦绝无窥探之心。” “寻常书信罢了。”郭嬷嬷淡淡说道,“王贵往后每日于日暮,都会来一趟孟府,将每日的书信带回东宫,给殿下过目。” 孟十三微笑:“那想来嬷嬷亦可答应夭夭的请求了?” “可。”郭嬷嬷想着不过是一句话,让王贵带到东宫说与殿下听,也没什么不可,“不知大小姐要带什么话?” “夭夭想请殿下明日来一趟孟府。”孟十三没有拐弯也没有抹角,直接道出她想要李寿来孟府的请求。 郭嬷嬷有些意外孟十三竟是这样的请求:“殿下以往没少来府里的轩辕台静坐,近日殿下有些忙,这才没来。但,总会来的。” “晓得,就是我有些话想当面与殿下说一说,越快越好。”孟十三自然晓得李寿早晚还会来孟府,这不是她等不了了么,听到李寿近日有些忙,她又加了句,“倘若殿下明日没有空闲,那后日、大后日亦可。” 郭嬷嬷点点头,她在宫中呆了二十余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不该问,她都门儿清,大小姐明显不欲透露这般急着请殿下来孟府所为何事,她便也没有问。 想来纵是她问了,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虽只相处不到两日,她却知道眼前的这位孟大小姐,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既非软弱可欺的小可怜,亦非空有美貌的愚蠢女娘。 “我会让王贵把大小姐的话转达给殿下,端看殿下作何安排。”郭嬷嬷可不保证真能请来李寿。 孟十三听出郭嬷嬷的言外之意,未再多言,礼道:“如此,便不扰嬷嬷小憩了。” 第九十五章 君臣道 第95章 君臣道 纱绒目送着孟十三走出东厢北屋,确定不会让孟十三听到,方不屑地哼声道:“看来孟大小姐对殿下的心思,与其他贵女并无不同。嬷嬷刚进孟府,便想利用嬷嬷请来殿下,好亲近殿下,妄图成为太子妃!” “慎言。”郭嬷嬷看了眼只隔了一道帘子的屋门外,冰儿就守在那儿。 纱绒顺着看了眼,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逞了口舌之快,也是一离开皇宫,便有些松懈了:“诺。” “纵然孟大小姐真有此心思,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亦无可厚非。”经孟十三来这么一趟,郭嬷嬷亦无了休憩的兴致,转到窗边的罗汉榻坐了下来,“再者,你要知道,先后娘娘便是孟家女,我亦原是孟家家生子,能有今时今日,少不得先后娘娘的抬举,与殿下的厚待。大小姐同是孟家女,既是先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儿,更是得殿下看重的外家表妹。” 此言无疑是在敲打纱绒,告知她孟大小姐与其他贵女不仅大不同,且是殿下与嬷嬷护着的自己人,容不得她似嫌弃埋忒其他贵女一般胡言,更容不得她说三道四坏了孟大小姐的名声。 纱绒脸色微白,跪下伏首,请罪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嬷嬷且饶过奴婢这一回。” 郭嬷嬷瞥都不瞥一眼跪在榻前的纱绒,缓缓闭上眼,端坐于榻,不出一声,闭目养起神儿来。 纱绒没等到宽恕,等了片刻,忍不住悄悄抬眼往上瞧,瞧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声,嬷嬷这般作派,明显是真动气了。 她也在嬷嬷身边侍候好些年,颇了解嬷嬷的脾性,能让她跪着不起,便是罚她,能罚她,证明嬷嬷虽不悦她方将所行所言,却未因此便弃了她,才会先是开口敲打她,再闭口不言罚跪于她。 待到罚跪罚够了,她今日失言之过,便过去了。 再悄悄埋眼,重新伏首于地,提上半空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安了下去,暗忖她到底是低估了孟家在嬷嬷心中的份量。 她还以为这些年来,嬷嬷的心中除了殿下,再无他人,孟家人亦不例外。 却原来是她错了。 嬷嬷的心之所向,并非如表面那般简单。 冰儿确如郭嬷嬷所料,确实听到了纱绒的不屑之言,转眼她便将其一字不差地传到赏春耳中,赏春又上禀了孟十三。 孟十三并未动气,倒是一旁的岫玉急了:“小姐,那纱绒就是自恃乃东宫的人,又有嬷嬷作靠,方如此放肆!” “你都说了她是东宫的人,又有嬷嬷作靠,还与她生什么气儿。”孟十三说罢,见岫玉还是一脸愤愤不平,又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孟家与东宫于夺嫡一事儿上,虽为一体,荣俱荣,损俱损,但在有些事情上,却是泾渭分明的。” 屋内就赏春与岫玉二人在边上侍候,两人听到孟十三的话,各有所思,面上或多或少都略显疑惑。 十数息过去,还是赏春开口问道:“小姐是指东宫是君,孟家是臣?” “此为其中一界。”孟十三看向赏春,眼中不乏赞赏之色,“不管将来是谁登上九五之位,孟家终究仅仅是臣。陛下百年之后,殿下能顺利登基,那是最好,孟家能混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倘若有个万一,殿下无法为大魏之主,殿下不在,新帝再是仁慈,孟家于新朝最好的下场,便是还能为人。” 曾为东宫的储君,一旦无法登基,皇位被别的皇子抢去,那李寿的下场,只有死。 曾为东宫外家的孟家,能得新帝不计前嫌,放孟家一马,可别以为真是新帝仁慈,若真有这么一日,那必然是孟家还有可用之处,亦或有令新帝忌惮之处,不管是哪一点儿,孟家在京城的脚根,都不可能再站稳。 那时候的孟家,还能为人,也仅仅是人,已不复孟氏一族的往日荣光,不能为人,那便免不得血流成河,只能做鬼。 赏春不说话了,并非是她不想开口,而是孟十三所言已然超出她能理解的范畴,一时间脑子里嗡嗡的,似是在快速地转动,思考着分析着,却又着实绞不出小姐话中的真正意思。 她是家生子,自幼接触的都是孟府的内宅事务,见到的也不乏贵人,可到底俱是内宅妇道人家的往来,后院一方天地,她是得了不少见识,然于后院之外的万千事物,她实知之甚少。 更别说还是小姐所言的君臣之道,她更是从未听过。 从前在老太太院里侍候,所闻之事再大也就是先后娘娘的宫闱之事,宫闱之中的诡谲虽也涉及各自身后的府邸家族,难免与皇权政务挂钩,然朝堂中事,便是老太太,亦从不过问,也过问不了。 她区区奴婢,自然更是一张白纸,半分未沾。 但在此时,她听着小姐的这一番言语,或在此刻之前,她与老太太所想一样,觉得小姐对孟府最大的益处,除了嫁入东宫再无其他,此刻之后,她再无法这般想。 是她错了,是老太太错了。 小姐既有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之能,亦有暴起反击手刃恶徒之力,更有看清大局的慧眼,看透诸事两面的心智,而非拘于内宅此小小天地,按部就班,顺从认命。 小姐若非聪慧睿智之辈,只一味地顺从认命,不曾放手一搏,不曾踏出泰辰院争一争世间公道,那她今日也不会站在小姐的面前,成为泰辰院中的管事。 小姐虽非儿郎,却不缺儿郎的雄鹰之才,小姐若为儿郎,定胜过大公子,不失鸿鹄之志! 岫玉不如赏春想得多思得远,她只是懵懵地立在原地,再开不了口,院中之事她刚熟稔,府中之事她尚未全然通透,孟十三涉及的君臣之说,她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小姐好生厉害。 至于如何个厉害法,她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甚至是越听什么君君臣臣,脑子便越发糊涂。 但小姐能说出这般高深的话,她虽不太懂,却感觉正如宝珠所言,小姐就是威武,就是霸气! 第九十六章 齐头进 第96章 齐头进 孟十三倒是没赏春岫玉想的那么多,更没想到她随口的一番浅谈,竟在她们二人心中掀起千层浪,继而对她这位主子的认知,也在迅速往上攀,升华至不可触及的高峰。 她纯粹是遇到了说到了,便真诚地道出她自己的想法。 作为孟家女,不管她前身是谁,是人是妖,既然她已经接管原主的身体,成为孟府大小姐孟良辰,那么孟此姓氏终将跟着她一辈子,直至此具人身老去,她的妖魂得以脱困,出了这具躯壳,她方能再做为孟十三,回到金陵老祖洞庙之中,继续她的清修日子。 在此之前,她在孟家,承着孟家的血脉,享着孟家的富贵,便得为孟家谋划,保障孟家的利益,护住孟家的荣光。 她虽不想嫁入东宫,才任着名声在原有病弱的基础上,又传出暴力凶蛮之名,而李寿择定郭嬷嬷来教导她,意图纠正她略歪的走向,祖父祖母、大伯父大伯母、大堂兄等人,皆乐见其成,又让她意识到,他们想让孟家再出一位中宫的决心,不比东宫顺利坐上龙椅的决心少。 颇令她犯难。 而令她更为犯难的是,梦中终于看清的第二个碎片,那情景中似是她亲手写下的和离二字,如迷雾般让她找不到方向,唯有问出她可有做过特别的梦的李寿,或能在迷雾之中,为她指引出方向。 她要在人世间立足,孟家荣辱,甚为关健。 她要弄明白为何被劈入世,妖魂远从金陵来到京城,且是附在自绝而亡的孟良辰的躯体里,梦中碎片所展现的情景,是为何意,尤为重要。 故而这两件事儿,齐头并进,不无不可。 是以她身边的人,都得明白一个道理,东宫与孟家是为一体没错,殿下倒下,孟家也绝对立不起来,然于一些细枝末节上,东宫与孟家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至少在她这儿,在这泰辰院里,她不想和李寿搅和到一块儿去。 但她开口请李寿来孟府,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实,难免会让人误会。 正如纱绒说的那般,旁人只会觉得她是在通过郭嬷嬷给自己制造机会,为亲近李寿,为嫁入东宫而不知廉耻地手段频出。 旁人她不管,她也管不了,只要别嚼舌根嚼到她跟前,当着她的面乱喷口水,她犯不着为这么些外人大动肝火。 她身边的人,她则必须让她们知道一点儿:“我欲请殿下进府,是有事情要说,与风月无关,也确无此心,并非作态,更不是以退为进耍什么手段。非是泰辰院里的人,他们如何作想,我不管,是泰辰院里的人,你们就得明白,我与殿下,绝无可能。” 岫玉愣住了,有些没缓过劲儿来,小姐的话,她能听得明白,可她没明白怎么说着说着,从说着纱绒,竟也能说到小姐与殿下之间的可不可能来。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小姐居然说与殿下绝无可能? 怎么就绝无可能了? 赏春此刻脑子里也恰恰和岫玉想着同样的问题,只是她的惊愕比岫玉要少许多。 先前殿下待小姐不同,那会儿小姐还住在上房的碧纱橱,她也还是老太太身边侍候的四赏之首,当时她旁观着,便察觉小姐并未有多大的欢喜,淡然得好似一切尽在小姐掌握之中。 再后来,初时小姐并不知晓手中香茗乃是殿下赐予的贡茶,知晓后把殿下赐予的贡茶尽数封存于小姐的私库,不曾品上第二回,直至用来招待董大小姐,殿下赐予的那一车药材,倒是有所取用,却是老太太下的命令,小姐不得不从。 如若不然,指不定也得被小姐封进私库。 连老太太都亲口说过,小姐心中并无殿下,可见非是她的错觉,小姐对殿下确实无意。 随着,殿下先在雀仙楼助阵小姐对峙陆小国舅,帮小姐压下陆小国舅高昂的头颅,令小姐毫发无伤地为二公子出了气儿,尽管小姐也因此传出悍女之名,却都是小姐愿意的,殿下后又费心为小姐择定郭嬷嬷进府教导小姐规矩礼仪,殿下用意之明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她本以为经过这些日子,殿下待小姐的种种好,小姐会感受到,会改变对殿下的心意,岂料小姐竟是岿然不动,且当着她们的面,亲口划出条道儿,勒令她们不准越线。 见赏春岫玉二人神情都变了几变,却皆不语,孟十三只好又道:“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二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孟十三嗯声道:“赏春,你今儿就通传下去,要让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不准乱想,更不准胡言。” “诺。”赏春领命。 当日日暮,宝珠金银干完一整日的翻土,扛着小锄头回了各自的耳房,而后洗漱换衣进明晓堂,孟十三正在品茗,赏春在旁侍候着。 她们在日间翻土时,赏春便通传过小姐明言与殿下绝无可能之事,当时二人都显得十分平静,亦无多问,尽因早在靖王府里颜华郡主面前,小姐便斩钉截铁地宣告过。 随着钗玉端进来一碗滋补的汤药,孟十三刚接过喝了一口,岫玉便回来了。 “小姐,王贵公公来了,又走了!”她走至孟十三跟前禀道,“奴婢听小姐的,只远远看着,等到王贵公公走了,那纱绒转身回来,奴婢便也跟着回来。” 孟十三把汤药尽数喝完,将汤碗递给钗玉,钗玉稳稳接过搁在托盘上,方慢条斯理道:“纱绒虽对我出言不逊,却也已教嬷嬷惩戒,且嬷嬷训斥纱绒之言,那字里行间,于我尽是维护之意。不看僧面看佛面,纱绒之过,罚过便算,往后你们还得好好相处。” 她想着当时郭嬷嬷既能斥声纱绒慎言,是在提醒纱绒小心隔墙有耳,而那耳无非便是冰儿,郭嬷嬷若不想让冰儿再听后面之言,定会改与纱绒悄声耳语。 然而并没有。 郭嬷嬷继续大大方方地说,容冰儿往下听着,意在其训斥纱绒之言,让冰儿一字不差地照搬进她耳里。 既是有意为之,那便是郭嬷嬷特意说与她听的。 第九十七章 母老虎 第97章 母老虎 是在告诉她,郭嬷嬷虽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其身份连她祖母都得礼待有加,但有一点儿却是不曾变过,那就是郭嬷嬷曾是孟家家生子,对孟家的维护始终在。 她是孟家女,自然也在郭嬷嬷维护的范围之内。 换言之,便是大家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自然不能为难自己人,需得好好相处,互帮互利才是。 郭嬷嬷已然敲打过纱绒,她也不能让她的人拖后腿儿。 赏春闻言,便知四玉在听闻纱绒对小姐出言相讽之后,再见到纱绒难免给脸色瞧之事,已被小姐知晓,瞥了眼一侧讪讪低头的岫玉钗玉,又瞥了眼不明所以的宝珠金银,她是管事,自得她应着:“小姐放心,奴婢定当看牢了,都会好好的。” 王贵把孟十三的原话传进东宫,孟仁平凑巧也在,没理会同样听到后,便一直盯着他看的季宽,他看向主座的李寿,等着李寿的回应。 岂知李寿没点头也没摇头,一直到处理完所有事务,开始处理从文华殿带回东宫的政务,也没开口。 他越发摸不清李寿的心意。 季宽今晚不当值,随后便跟着孟仁平出了东宫,两人结伴而行。 出了宫门,两人都没坐车,各骑着高头大马,各自的随从高远、行知,也骑着马儿跟在他们身后。 “你回去好生拘一拘你家大妹妹,陆罗能忍你家大妹妹两回,这一回还生生受了你家大妹妹的两鞭子,看的都是孟家的面子,还有殿下的面子,再有第三回,这面子还好不好使,可就不一定了。”季宽作为孟仁平的挚交好友,自家殿下让他追踪查得之事,免不了也得同池南说说,“我见你这两日也没提起此事儿,知你是没将此事儿搁在心上,这才与你提个醒。” “我知你是好意,可……”孟仁平现在只要想到他原也打算去跟孟十三好好说道说道,然而他当时只是刚一开口,便被孟十三堵得再说不了第二句的情形,他便有些无奈,“可夭夭她说我送的银鞭,中看又中用,极是欢喜,还对我笑了。” 季宽皱着眉峰鄙视孟仁平:“就对你笑一笑,你就什么也不说了?” “你不懂。” “我怎会不懂?我家中也有妹妹,还两个!” “都不太亲近?” “亲近得很!” 孟仁平双腿一夹马腹,骑到前头去,显然再不想就着此话题与季宽费口水。 季宽见状追上去道:“你以为殿下为何要择定郭嬷嬷进孟府去教导孟大小姐,便因着殿下觉得孟大小姐言行太过,需矫一矫。” 孟仁平瞥了眼明明是一张冷俊的脸,一开口却跟三姑六婆一样烦人的季宽,徐徐道:“矫便矫,能矫正过来,是好事儿。”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有些……”有些什么,季宽看着孟仁平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想了想该如何形容,想半晌没想出来,倒让他想到一个可能,“你、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大妹妹如今的言行无需矫一矫?”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他说的。 季宽嘿一声:“敢情你还真这么觉得。” “比起从前的大妹妹,我确实觉得现在的大妹妹,活得更好,更真实。”话赶话,孟仁平面对挚交,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你不知道,从小我便听祖母说,女儿家在出阁后,便是为人妇了,束缚极其多,故而在出阁前,总要活得肆意随心一些。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世族高门,所出的女娘,所嫁无不同是世族高门,夭夭……” 只要一想到大妹妹甚有可能会嫁入东宫,他便更觉得祖母所言甚有道理,便更想让大妹妹在未嫁之前,能活得有多肆意随心,便有多肆意随心。 往后大妹妹当真成了太子妃,身上的荣光有多耀眼,所承之重任便有多沉,那时候的大妹妹,哪儿还有肆意随心可言。 至于季宽频频提起的陆小国舅,他哼声道:“夭夭两番对上陆罗,都是占着理的,夭夭给他两鞭子怎么了?他要是敢还手,敢伤到夭夭,我就找上陆府去,让陆大人给评评理!” 他口中的陆大人,是陆府尹,陆森。 陆罗这些年没少在京城各处祸祸,每回陆罗自个儿收不了场,都是陆森出的面,他们这一辈人要评理,都是找的陆森,他父亲那一辈人要评理,找的也是陆森。 至于陆大学士,深受士林敬仰,甚少有人直接找上陆浩杨。 “护犊子护在这份上,你就不想想你家大妹妹因此传出悍然之名,接下来的说亲可就艰难了。”季宽府里的两个妹妹,大的年十八,小的十六,这两年为说亲,可愁坏了他母亲。 大妹季苓嫡出,二妹季芷庶出,两人的心思尽挂在殿下身上,还时不时妄想他能将殿下带回季府,与她们偶遇邂逅,来个一见钟情,给他碰撞出一位东宫妹夫来。 以往他嗤之以鼻,如今看着殿下待池南的大妹妹这般异常,他倒是真心觉得,他两个妹妹的心思,指不定能在孟大小姐身上实现,殿下真成了池南的妹夫。 但可能归可能,在殿下亲口指定孟大小姐为东宫太子妃之前,诸事皆有可能变化,跟今儿是风明儿是雨一般,谁也说不好。 如此之下,孟大小姐已年十五,说亲势在必行,其悍女之名一响,却是不太好说亲,毕竟谁也不想娶一只母老虎归家,一个不小心便得被筷子戳个血洞,或被鞭上两条血痕。 那样不是娶妻,是嫌命长。 孟仁平深深看了季宽一眼,叹道:“我现在总算能领会到,殿下为何在某些时候,会被你蠢到不想理会你。” “说话就说话,骂人作甚?”季宽自觉挺聪明机敏,挺善解人意的,“我告诉你啊,你少诬陷我,我对殿下最是忠心,殿下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差事儿办得妥妥贴贴不说,我嘴还严。也就是你,我才跟你叨这么两句。” “呵。”孟仁平皮笑肉不笑。 季宽真没明白:“你呵什么呵,倒是给我说清楚!” 第九十八章 确怪哉 第98章 确怪哉 “眼下是不是人人皆知殿下待我家大妹妹不同?” “这还用得着说……” 孟仁平反问一句,季宽口快地回一句,而后两人四目相接。 在对视的这一眼之中,季宽从孟仁平的眼中看到倒映的自己,终于明白过来孟仁平的意思,瞬时觉得他还真是多少有点儿蠢。 殿下都已经公然地明示对孟大小姐青睐有加了,放眼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大魏,谁还会那么不长眼地敢跟殿下抢太子妃? 说亲,不存在的。 至少眼下,孟大小姐是说不了亲的,说了也白说,绝对成不了。 “那你就真的半句没说过你家大妹妹?”沉默了一小会儿,快到前面的分岔口了,季宽放慢马速,终是忍不住再问多一句。 孟仁平也跟着放慢马速,回道:“说了,被噎回来了。” “如何噎?” “她说,陆罗当街砸落盆栽,且将孟家大车砸个正着,砸的不仅仅是她的脸面,更是在砸孟家的脸面,她若不给陆罗点儿颜色瞧瞧,岂不是让旁人看着,以为是孟府怕了陆府。她一个女娘丢了脸面不要紧,堂堂东宫外家丢了脸面,那可是天大的事儿,如此一来,陆罗冲她砸落两个盆栽,她冲陆罗挥了两鞭子,公道得很。” 季宽听着不觉张了张嘴,他下意识想驳,然话到嘴边,又给缩了回去:“我怎么觉得你家大妹妹这话,听着挺有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但细究起来,又好似有哪里不对,可要说哪里不对,我又说不出来……怪哉。” 确实怪哉。 当时孟仁平被孟十三当面堵的这番话,噎得他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便跟这会儿的季宽一样,思来想去反反复复,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又着实揪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他深有同感地点头。 季宽看到起了兴致,往后一招手。 行知即时驱马上前:“公子?” “你回府去报个备,就说晚膳我到池南府上用,先不回府了。”他擅自做了个决定。 行知尚未领命,孟仁平已然拒绝道:“你去我家作甚?我可不招待你。” 言罢挥鞭轻抽一下马后,他所骑的棕色骏马立刻快跑起来,迅速拐过岔口,往左边的街道奔腾而去。 高远赶紧也挥鞭赶上。 行知眨了眨眼,顿在原地没动,被季宽斥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府同太太禀一声,晚些时候我自个儿回府就行。” “诺。”行知赶紧应诺,然后目送着季宽打马跟上,同往左边岔口一拐,追上孟仁平主仆。 自家公子经常这般行事,他倒也习惯了,随着打马往右边岔口,回季府报备去。 季夫人蓝氏得到行知的上禀,只点点头,便让行知下去。 季家与孟家乃通家之好,季宽与孟仁平自小一同长大,似这般今儿我到你府里用膳,明儿你到我府里吃酒之事,实乃家常便饭。 倒是商氏怎么也没想到今儿晚膳时分,竟会同时来两位客人,季宽是熟人还好,曾重屺却让她吓一跳。 曾家可是曾氏的娘家,是孟十三嫡嫡亲的外家。 大侄女长这么大,曾家少有来人,每回一来,俱是事关大侄女的大事儿。 譬如,当年曾氏刚去,曾家便来要人,结果大侄女自己不愿去外家,于是没成。 又譬如,今年大侄女及笄,曾家也来了人,结果大侄女不愿亲近,令曾家人失望而归。 眼前这位曾大公子是大侄女的表哥,长相阳刚俊美,还是锦衣卫千户,长年浸泡于轻则入诏狱重则丢性命的公务之中,自有一身风骨峭峻,浩然正气,她是没亲闺女,要不然此曾大公子,着实是为郎婿的最佳人选。 也不是她没想过隔房的两个侄女儿,实在是都不可能。 大侄女夭夭,那是被阖府寄以厚望的未来太子妃人选,除却东宫,暂时不作他想。 二侄女景姐儿,莫说年纪仅十岁,与及冠的曾大公子相差太多,就以景姐儿乃夭夭的继母所生,与曾大公子便着实不合适。 如此佳婿,竟与她孟府无缘,当真可惜。 孟府前院厅堂,清名堂。 孟仁平见商氏一番招呼下来,便坐于主座笑意盈盈地打量曾重屺,时不时还得啧一声,那语气那神态惋惜不已,不必费心想,便知他这位一直遗憾没能生出闺女的母亲,又在暗暗可惜曾重屺不能成为他孟家姑爷。 季宽不知商氏心中所想,却也不妨碍他也在仔细打量着难得遇上的曾重屺,他们二人自是认识的,只是少有碰面,也未有往来,皆仅知彼此之名,互不了解。 往前孟曾两家的公子小姐可是不曾往来的,也就在今岁前不久,孟大小姐及笄,当时曾家大夫人便是带着曾重屺、曾重锦、曾重荣,携同贺礼一起进孟府相贺。 此后再不曾过府,今儿怎么来了? 还有,一直被曾重屺提在手里不放的兔子灯笼是个什么意思? 曾重屺被上座的商氏盯着,又被对座的季宽盯着,作为武夫,虽说因着相貌出众,又有雄健的体魄,难免有时会被大小娘子偷偷倾慕着,然畏于他身上的飞鱼服与绣春刀,少有这般直勾勾盯着瞧的情景。 这会儿此情景一出,还是被孟表妹的大伯母与东宫的侍卫长这般盯着瞧,实乃人生头一遭,他都有些坐不住了。 “咳!” 幸好孟仁平没让自家母亲盯太久,握拳至嘴边轻咳一声,把目光绞在曾重屺身上许久的商氏咳回魂儿,同时也把双眼布满探究的季宽咳得转了转视线,方让曾重屺紧绷的身躯一松。 “曾大公子来,想必是……”商氏说着看向兔子灯笼,灯笼精致小巧,兔子惟妙惟肖,一看便知是给女娘的小玩意儿,“找夭夭的?” 曾重屺起身拱手礼道:“正是。” 商氏赶紧示意曾重屺坐下:“不必如此拘谨,你是夭夭的表哥,又与仁平年岁差不离,想必聊得来。你们先好好聊一聊,我去后院告知夭夭你来了。” “有劳孟夫人。”曾重屺又是一礼。 礼数周全得让商氏更满意,更惋惜了。 第九十九章 实心眼 第99章 实心眼 惋惜之余,不忘让孟仁平好好待客,她便不隔在他们同辈之间了,省得他们有些话当着她这个长辈不好说出口。 再者大后日便是端午,她作为当家主母,尚有许多节礼需安排妥当,着实忙得很,实无空暇陪同他们小辈闲聊,如若不是听到进府的除了季家小子,还有曾家的大公子,她连来这一趟都是不可能。 有长子在,让长子招待即可。 对于商氏的安排,孟仁平和曾重屺都没什么反应。 季宽则在心里猛点头,有孟伯母在,他都不太好开口找曾重屺的茬。 商氏一走,清名堂便只剩下血气方刚的三位儿郎。 孟仁平与季宽坐在左侧座椅里,与曾重屺所落座的右侧座椅面对面,形成二对一的场面。 季宽本着不能让旁人撬了自家殿下墙角的宗旨,指着兔子灯笼道:“这是曾大公子要送给孟大小姐的灯笼?” “是。”曾重屺答道。 “元宵早已过去,曾大公子这会儿才送灯笼,未免也送得太迟了些。”能送如此讨喜之物,季宽觉得曾重屺这厮定然是对孟大小姐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倒是端午将至,尚不如送一幅钟馗像应景。” 大魏的新元与端午,俱会悬挂钟馗像于堂内,赐福镇宅。 每年年节,宗帝都会赐予文武大臣一幅钟馗像,时至今儿五月初二,各府的钟馗像俱尚被奉于供桌之后,是故端午节,宗帝不会再赐,各府也无需再备。 季宽此言,无疑是在埋汰曾重屺手上的兔子灯笼,实属船到江心补漏迟,多此一举。 孟仁平没有吭声,仅微掀了掀眼帘,往曾重屺脸上看了一眼。 符丰字字句句无不是在为殿下护航,他也有防范外男对自家妹妹起窥伺之心,然身份不同,所想亦不同,于公于私,他自是得站在殿下这一边,于仅仅作为长兄而言,他却也不得不为大妹妹深思熟虑。 倘若日后大妹妹成为太子妃,那便罢,倘若日后大妹妹未能进东宫,那大妹妹还是得嫁人的,眼前的曾重屺,他得承认母亲的眼光还不错,单就人品相貌而论,确实是个极佳的人选。 何况曾重屺还是大妹妹的外家表兄,以曾家自来对大妹妹的着紧,大妹妹若嫁进曾家,必然能得曾家爱护庇佑一生。 故而他看曾重屺,多少含了些日后尚有可能成为他大妹夫的余地。 因着此余地,他看向曾重屺的这一眼,探究打量之间,不免带着些温情期许。 曾重屺听着季宽的挤兑,又迎上孟仁平的复杂眸色,未有多想,实是他也无法多想。 今日此行,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心放在见到孟表妹之后,他要如何开口,方不会惹恼孟表妹,如何与孟表妹相处,方不会吓到孟表妹的思考当中,无论是孟家母子,还是季家公子,他都不甚在意。 他一介武夫,心思本就没那么细腻,又是有话就说,直来直往的性情,没有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时常听不懂旁人的意有所指、蜜口腹剑,一旦未放在心上,更是如同耳旁风。 如同此时,季宽与孟仁平的八百个心眼,搁在曾重屺身上,他是丝毫未觉,只实言回道:“元宵节前,我二叔特意提前请匠人制了六个兔子灯笼,远在金陵的三个妹妹一人一个,剩下三个,俱被二叔命人送进京,府中两个妹妹亦是一人一个,余下的这一个……” 他举了举手中的兔子灯笼:“因有些事儿耽搁,方时至今日,才送来给表妹,确实是有些迟了。不过也无碍,上回在靖王府桃花宴中,府中两个妹妹与表妹相谈甚欢,提及此灯笼,虽非稀罕物,却是我二叔对表妹的一片慈爱之心,迟虽迟些,却总是要送来的。” 至于钟馗像,他直接略过不提。 此像各府邸都有,还是陛下所赐,不必他送,这却不好与季家公子掰扯。 孟仁平与季宽听完曾重屺说的一长串,默默地互对一眼。 早就听闻曾家大公子虽是缇骑,且已官至千户,却是个十足的实心眼,本来他们还不太相信,此刻同坐一堂,面对面交锋,倒是证实了传闻非虚。 视线分开,两两正坐,二人心中所思所想又产生了变化。 季宽觉得就这样的曾重屺,搁在殿下跟前,且不论尊卑,假设身份相当,就这实心眼的曾重屺,若胆敢与腹中染墨的殿下争太子妃,只怕曾重屺下了黄泉,也得继续为殿下卖命,实不必他操这个闲心。 孟仁平则更欣赏曾重屺了,暗忖就大妹妹那一身的心眼,不止口舌了得,且凶起来正如符丰所言,跟母老虎一般的悍然,大妹妹若到最后成不了太子妃,那嫁给曾重屺如此实诚忠厚之人,恰是上上之选。 二人各自打算着,却是同时对曾重屺浮起和蔼可亲的笑容。 曾重屺不明所以,只觉得眼前这两位倒是好相处,故也回以一笑,憨厚至极。 孟十三便在此一团和睦之中踏进的清名堂。 因着大后日便是端午,她免了宝珠金银被罚翻土的剩余日子,二人兴高采烈地加入四玉之中,被赏春带着编长命缕、做香囊、蓄兰草。 五月五,沐兰草汤,去污洁身,腕系长命缕,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腰佩香囊,内有朱砂、雄黄,与丁香、白芷、藿香、紫苏、薄荷等香药,芳香馥郁,可驱蚊辟秽。 此外,尚要挂钟馗像、悬天中五瑞、吃粽子、饮雄黄酒,以及踏斗百草、龙舟竞渡等盛会,可以想见当日之热闹。 赏春还同她说,每年端午,宗帝还会踢衣赐扇。 赐衣,文官乃赐的黑玳瑁腰带,武官乃赐的黑银腰带。 赐扇,则是赐的避瘟扇,扇面乃五时图,画有蛇、蝎、蟾蜍、蜥蜴、蜈蚣等五毒,谓五毒同在,方互不相斗,得以共处之意,具禳毒之功效。 御赐之物,自是不可能人人都有,除却文武大臣人手一把御赐避瘟扇,余者官眷,都得自己画,或买。 第一百章 重门第 第100章 重门第 是故每年五月五,东市谓之扇市,车马极盛,俱是来来往往的买扇人。 她从前在凡间也过过此节日,大概晓得在热闹之前,不管高门寒门,各家各户都得忙得脚不着地,故而大伯母作为孟家主母,过来同她说一声她外家表兄来了,而后便自顾忙活去,她很是理解。 毕竟,兰草可自己蓄,长命缕可自己编,香囊可自己做,这避瘟扇面的五时图却未必能自己画,其他庶务她不知晓,仅避瘟扇这一条,大伯母肯定得让人早早采买。 买来了,还得大伯母亲自过目,务必不能出现纰漏。 可不就得忙得日夜不分么。 她带着宝珠来到前院,方知商氏着实忙得不可开交,也没跟她说还有旁人,待她踏进一片祥和之中,方看到与孟仁平坐在一处的季家公子。 有孟仁平与季宽在,曾重屺纵然来时攒了许多话想说,最终也只是化做一句:“朝朝暮暮自桃花宴回去之后,便念叨着要给表妹送来这盏灯笼,刚好我今儿下值早,便给表妹送来了。” “多谢表哥,有劳表哥。”孟十三接过兔子灯笼,很是欢喜地在手里把玩了好片刻。 曾重屺见孟十三真的喜欢兔子灯笼,也很高兴,满脸笑容,令他刚硬的轮廓柔和了不少,低垂的眼帘触及孟十三削瘦的身形,开怀的心情又一点儿一点儿敛去,心疼怜惜充满胸腔。 孟美景听闻曾重屺来了,便想跟在孟良辰后面同到前院清名堂去,岂料被吴氏给拦下了:“她外家表兄来,与你何干?” “孟良辰是女儿的阿姐,她的表兄,不就是女儿的表兄么!”孟美景最讨厌吴氏将曾家与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划清得远远的,她总想靠近些,母亲却总不愿她亲近,“曾表哥来,女儿理应跟着去打声招呼。” “曾大公子可不是你的表哥,你若想见表哥,我让阿浩过来。”吴氏娘家有个侄儿,是她长兄的独子。 提起真正的外家表兄吴少浩,孟美景撇嘴道:“才不要呢。” 这会儿吴氏总算听出点儿端倪:“你这是什么意思?合着你只想亲近你阿姐的表兄,你自己的表兄却不想亲近?” “那能比么?曾表哥一表人才,已是正五品千户,比舅舅的品级还要高上数阶,更别说浩表哥还只是个秀才!”孟美景真是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高低,她母亲怎么就看不到! 完全没可比性。 吴氏闻言,却是有些头晕目眩,坐在榻上的身子微晃了晃。 坐在榻几另一边的孟美景见状,赶忙起身扶住吴氏:“母亲!” “无事儿。”吴氏方将眼前忽然一黑,在黑漆漆的那几息里,她突然意识到是她错了,她一直教导闺女向上,不顾一切地往上爬,闺女也学得很好,现到如今,闺女竟是想攀上继女的外家,自己真正的外家却是弃如敝屣,她摆摆手,“你坐回去,母亲有话同你说。” “哦。”孟美景乖乖坐回。 “你舅舅虽只是京衙正六品的推官,却是你舅舅一步一个脚印,靠着自己十年寒窗考中进士,又拼了全力使尽手段,才得以留在京城为官。”吴氏回想过往,想到未嫁时父母为供长兄读书,家徒四壁的情景,想到如今父母亲已不在,娘家的日子因着她嫁入孟府,长兄当官,已有不小的改善,但却仍称不上富贵,兄嫂仍过得甚清贫,她便有些不忍,可她又着实没有能力,“阿浩虽也只是一个秀才,可你别忘了,你父亲至今也才只是一个秀才,且已止步于此,而阿浩不同,他才十五岁,他还可以科考,他的前途是一片光明!” “浩表哥就算能中进士又如何?似舅舅那样当个佐贰官便到头了,前途如何能一片光明?”孟美景觉得母亲就是想得太简单了,才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父亲虽此生只能有个秀才的功名,但父亲是天官之子,也就父亲自己不争气,如若不然,求祖父一求,靠着孟家祖荫,为父亲安排个官职,即便是闲散衙门里的闲散文职,父亲也能高人一等,就算父亲没有,甘于平庸,游手好闲度日,不也享尽荣华富贵。然舅舅与浩表哥,他们能么?他们不能!” 吴氏一下子被孟美景说得哑口无言,她怔忡地看着竟也能将门第之别,分析得如此透彻的闺女,一时间震撼不已。 她不可否认闺女说得极有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要是不明白,这些年她何必苛刻继女,每个月克扣继女的月银,为的不就是能多补贴娘家一些,让阿浩能安心读书,跟长兄一样中个进士,自此踏入官场,让吴家繁荣起来么。 可她千想万想,却是没有想到闺女竟已自个儿悟透了。 门第高低之重要,有时较之才高八斗,更能左右一个人的际遇,这便是现实,是高门公子与寒门贵子的不同之处,是决定他们此生能否展翅翱翔的关健,更是决定他们此生能否志得意满的根本。 长兄努力拼搏,半辈子过去,不过是丈夫一伸手,便能唾手可得的官位,在长兄那儿,是光宗耀宗,在丈夫这儿,却是二选一地弃之。 闺女说得对,长兄若得不到助力,此生当到京衙推官,已是到头,她嫁的丈夫,又是无能甘于享乐之辈,虽是天官之子,却是连自己前程都不曾争取过,更别说相助大舅兄。 大伯子倒是厉害,是继公爹之后的下一任孟家之主,然丈夫不敢与公爹大伯子提,她更是不敢,二房在孟家,自来无底气提任何要求,嫁进来这么多年,从最初的不甘,到后来的习惯,她都麻木了。 闺女若不提,她都要忘了,侄儿再争气,也大有可能与长兄一般,终其一生的拼搏,不过是京城六品小官,便也到头。 沉默了半晌,吴氏方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故而你想认孟良辰的外家为外家,不认你舅舅你浩表哥所在的真正外家了么?” 第一百零一章 欲独处 第101章 欲独处 孟美景也不是说不想认吴家此外家,只是相较起吴家,她更愿意亲近曾家罢,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心中这般想,但吴氏这么一问,她是摇头否认:“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又想到母亲刚才脸色那么难看,补道:“好好好,母亲不想女儿去亲近孟良辰的外家,那女儿不去便是。母亲莫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 然而,孟美景补上的这句话并没有宽慰到吴氏的心。 吴氏是既欣慰于孟美景的聪明伶俐,又暗伤于孟美景在血脉亲缘里的凉薄现实,放孟美景回绾菲院后,她自个儿呆坐至夜里熄灯,也没缓过来。 孟十三鞭打陆罗之事,当事人都无意往外传,奈何陆娉婷却是不把水搅浑不罢休,纵然被禁足,她还是让酥萃想方设法,把此事儿给传了出去。 要说桃花宴也过去有些日子,曾家双胎姐妹不曾将许诺的兔子灯笼送到孟府,自是有另外的打算。 曾重屺本也顺着两个妹妹的意,耐着性子等待,奈何本就听闻前两日孟十三当街被砸大车,后又听到两个妹妹所在的贵女圈里,传来传去的有关孟十三凶蛮暴力之举,他是彻底按捺不住了。 方于今儿日暮提着兔子灯笼找上门。 来前两个妹妹都知晓,交代他务必有话好好说,他也点头应允,保证绝对不会吓到病弱娇美的孟表妹。 兔子灯笼送到,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过了几巡,茶也换过两碗,他还是没找到能与孟表妹独处的机会,好把此行想要问的话说出来。 曾重屺坐在座椅里,不免有些心焦,怕此行目的尚未提及,孟仁平就要端茶送客,孟表妹就要回后院去,白走这一趟。 而其实两个妹妹早同他说过,她们来问孟表妹,比他来问更合适恰当,只是他一想到软软糯糯的孟表妹,好不容易愿意亲近曾家,他却没来见一见,心里便难受得紧,是故借着来送二叔千里迢迢寄回京城的兔子灯笼,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来。 思绪间想个来回,他脸上的焦急之色未减,反是更为迫切想知道孟表妹有无受到伤害。 作为表兄,理应护好失恃的表妹! 至于季宽,已然完全被曾重屺忽略掉。 孟十三察觉到曾重屺的欲言又止,想着这位曾表哥大概是有什么话想私下同她说,如此堂上的大堂兄与季公子,便有些碍事儿。 遂看向孟仁平,她也没说什么,只盯着。 孟仁平正端起沏上来的第三碗茶,被这么一看,他的手顿了顿,接着掀起茶盖,茶碗凑近鼻尖闻了闻,想喝但视线仍在,实有些喝不下去,他将茶碗搁回桌面,温和地问道:“想必曾大公子尚未用膳,不如晚膳便在府里用,如何?” 曾重屺下值便直接过来孟府,确实是肚腹空空,虽也不饿,却不想拒绝孟仁平的留饭,多留一会儿,他欲与孟表妹独处,便有更多的机会,遂爽快地应下。 季宽却有些不乐意,但他不是主人家,再不满意也只能私底下找孟仁平撒撒气儿,这会儿只能憋着,心想留饭也无事儿,反正他就盯着,全程盯着,有他在场,曾重屺休想同孟大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 他要坚决扞卫殿下的权益。 岂料刚握上拳头,季宽便被突然起身的孟仁平强行拉起离座,他不肯走:“你干什么?” “同我到大厨房看看,找找你爱吃的几样菜。”孟仁平随口胡编。 “我不去,又不是头回来,莫说我喜食的那几样菜,便是我喜食的粥品点心,你府上的大厨都是知晓的,无需我去。”季宽言罢又要坐下。 孟仁平既已经被孟十三看了那么一眼,成功接收到大妹妹的意思,他自是得坚决执行的:“不去也得去,不然你就家去。” 季宽愣住,随后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从孟十三看到曾重屺,再看回孟仁平脸上,他气极败坏地在挚友耳边低语:“你小心我告知殿下!” 孟仁平的回答,便是用力一拽,直接把季宽拉出清名堂。 季宽会武,孟仁平只一文弱书生,要说真互相拽起来,必然是孟仁平不敌。 然季宽深知这儿是孟府,非是他季府,孟大小姐是池南的妹妹,不是他的妹妹,池南如何决定,他左右不了,阻止不了,更重要的是孟大小姐看池南的那一眼,他也没错过,知晓此乃孟大小姐之意。 就池南那连孟大小姐笑一下,都能把池南乐上两三日的为兄之道,他再坚持不走,池南打是打不过他,但过后想法子拐着弯儿修理他,却是十足可以。 从前同为殿下伴读的日子,如此之事,发生的可不止一回两回,每每都得让他吃尽苦头,还有苦说不出,白白让殿下笑话他。 现今,池南极有可能会成为殿下的大舅兄,就在那被拽被拉的几息里,他权衡利弊,觉得即使他到殿下那儿告状,池南讨不了好,到最后他也讨不了好,终是顺势而行。 就着被孟仁平拉着往外走的手劲儿,季宽被拽得满脸不悦,到堂外孟仁平放开手,他还重重地哼了声,以表不满。 孟仁平全当没听到,自顾吩咐高远:“你在堂外守着,仔细听堂内的动静,若有个不对,务必护好大小姐。” “诺。”高远领命,默默觉得他家公子多虑了,大小姐那是能吃亏的主么,连陆小国舅在大小姐跟前,都只能挨打的份儿,曾大公子能欺得了大小姐? 莫不是在说笑。 还有宝珠在堂内侍候着,他们私底下可都说了,大小姐身边的宝珠牙尖嘴利,护主得厉害,曾大公子胆敢乱来,一个宝珠便能教曾大公子好看。 公子当真是关心则乱。 孟仁平不知高远心中所想,言罢便目不斜视地真往大厨房去了。 不管曾重屺今儿过府是想私下与大妹妹说道什么,来者总是客,好酒好菜总是要上的,万不能让人觉得怠慢。 第一百零二章 庸自扰 第102章 庸自扰 既是不能回清名堂内坐着当灯笼,在外面站着也没意思,季宽很快跟上孟仁平的步伐:“你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曾重屺当你的大妹夫,也甚是不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长辈俱在,轮不到我来觉得。”孟仁平口风紧,想归想,嘴上却很把门儿,他要在这儿点个头,明儿一早,符丰便能把他点的这个头告到殿下耳里。 眼下摸不清殿下的心意,他想双管齐下,给大妹妹留条后路,作为兄长,无可厚非,万一殿下是想娶大妹妹的,只是时机未到,方这般深藏不露,令人无从论定,那他作为东宫属臣,便有些不太厚道。 故而这个头,他不能点。 至少在殿下定下太子妃之前,不能。 “池南,你我虽非手足,却更胜手足,你这样同我敷衍,可就没意思了。”季宽听出孟仁平拿场面话搪塞他。 “既你我更胜手足,你这样问我,也不想想有什么意思。”孟仁平从在李寿当伴读的第一日起,论嘴皮子,就没输过季宽,时至今日,仍更胜一筹。 季宽被噎了噎,又将孟仁平的回答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想到大厨房,又从大厨房出来,他仍旧没想出点儿苗头来,只品出点儿意思:“行,不问便不问,那待到能问了,我再问。” “待到能问,不必你问,我自同你说。”今生兄弟来生无的,孟仁平也是很珍惜此份更胜手足之情。 “好。”季宽拍下孟仁平的肩膀,勾肩搭背道,“那我等着。” 碍事儿的人一走,孟十三晓得孟仁平留下高远守在堂外门侧,知是大堂兄虽同意她与曾重屺独处一堂,却也不免担心,这才留下心腹随从就近盯着,以备不时之需。 到底表哥表妹的,最是容易惹出闲话。 而且据宝珠形容,曾家确实是有意向要娶她回曾家,为曾重屺的妻子,只是从前的孟良辰,连同曾家人说两句都不愿意,此意向方不得不搁置。 现今她愿意亲近曾家,只怕从曾家两位表姐从桃花宴回去曾府,曾家此意向又活络了起来。 撇开其他种种不谈,眼前的曾重屺,她不得不说其实是个不错的良人,俊朗峭峻,顶天立地,是个真正的七尺儿郎,倘若从前的孟良辰愿意敞开心扉,与曾家定下婚盟,原主的日子定然不错。 可惜了。 曾重屺目送着孟仁平强行拉扯着季宽走出清名堂,知是孟仁平有意为他与孟表妹制造独处的机会,心下不由感激,特意留下随从在外守着,他更是感受到了孟表妹的这位大堂兄,实也很爱护孟表妹,连他是外家表兄,都得留人盯着,以防不好之事发生。 转过头来意外看到孟十三脸上的惋惜之色,顿时让他讶了讶,有些摸不着头脑:“表妹这表情,倒是与孟夫人一般无二,也不知是在可惜什么?” “大伯母大抵是在可惜没能有个亲闺女。”孟十三换位处之,很快想到商氏在看到如此出色的曾重屺之后,是在可惜什么。 换作第二个人当面这般言道,曾重屺只当那人纯属胡说八道,拿他取笑调侃,当得面不改色,被孟十三当面这么一说,他即时被说得浑身一热。 他虽自小练武,是个十足的武夫,学识却也不差,肤色更是不黑,一害臊,热气上涌,白皙的脸即时红透。 曾重屺这般纯情至极的反应,令孟十三接着又讶道:“表哥已是弱冠,大舅母都不曾给表哥说过亲么?” “说过的……”曾重屺声如蚊鸣,随着又郑重地表示,“我都不喜欢!” 孟十三点头,点头,再点头,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表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娘?” 曾重屺抬眼看了看孟十三,对上孟十三一双明亮水灵的丹凤眼,弯弯的盛满金色的阳光,心道就喜欢有这么一双眼的,想着脸越发滚烫,赶紧移开目光,面朝堂外,磕磕绊绊道:“表妹莫、莫要取、取笑表哥了……” 孟十三看着听着,笑意更深,且放过曾重屺道:“好,那表哥今儿来,到底是想同夭夭说什么?” 听到孟十三与他亲昵地自称夭夭,曾重屺的双眼一亮,克制了再克制之后,方慢慢转回脸来,一脸正色地问道:“那日陆罗砸你车顶,你可有伤着?” “没有。”孟十三摇头,“倒是我给了姓陆的两鞭子。” 曾重屺知道这两鞭子,便是这两鞭子在贵女圈中传来传去,把孟表妹传得跟母夜叉一般,气愤道:“那是他活该!” 孟十三心中一暖:“还有呢?” “你这两日不曾出过府门,自也不知陆罗那侄女儿将此事儿到处散播,毁你名声。”曾重屺说起这个,便恼怒得很,自然而然地露出在诏狱审讯犯人时,那一脸的戾气,“往后再见到陆娉婷,若有机会,当也可给她两鞭子!” 此言甚得孟十三的心,她立刻应承:“好,听表哥的。” 表妹如此娇美乖巧,一句听表哥的,即刻把曾重屺一颗铁血硬汉的心融化成绕指柔的水,嘴角压都压不住地往上扬:“夭夭也可差人与表哥说一声,表哥自当找机会给你出气儿。” 孟十三笑眯眯的:“那表哥今儿特意来,除了送兔子灯笼,便是因着此事儿?” “总要亲眼看到你无事儿,我才放心……”说着觉得心思好似太过昭然若揭,曾重屺害臊的热气又开始往上涌,欲盖弥彰地又加了句,“朝朝暮暮也才放心,父亲母亲与祖父也才放心。” 用过晚膳,送走曾重屺与季宽,孟仁平本是回了建丰院的,想想还是回到后院,来到泰辰院,又驻步于院门外,踌躇不前。 高远不解道:“公子进还是不进?” 孟仁未有应答,他站着不动,十数息之后,终是脚尖一转,原路返回:“罢,夭夭已不同往日,她自有主见,无需我多言。” 且正如他同符丰说的,有些事情尚不到问的时候,还是不问的好。 免得庸人自扰之。 第一百零三章 阴阳怪 第103章 阴阳怪 李寿收到孟十三想要见一见的消息,任身边的人伸长脖子探听他的想法,他就是不吭不声,直至今儿戌时末,他微服出宫。 只带了常青,季宽不当值。 空等了两日的孟十三本以为在端午前是等不到李寿了,没想到初五的前一日,人定入睡前等来了李寿。 她很是惊喜地前往清名堂,也很奇怪李寿为何今日不进后院了,莫不是很赶时间? 李寿一脸孤傲,见到人的第一时间,便把他亲手画上五时图的避瘟扇递至孟十三手里:“这个给你,明儿午时带上,孤在龙棚等你,一同赏龙船竞渡,再顺道说一说你想说之事。”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孟十三眼疾手快地拉住李寿的袖口,全然无视在边上挤眉弄眼捂嘴偷笑的常青,直问李寿:“殿下今晚特意前来,便只是为了送夭夭此避瘟扇?” 李寿瞥了眼被孟十三捏住的袖口,徐徐反问道:“还手自卫固然无甚不对,可也有旁的更好的法子,你却不顾名声公然反击,前有雀仙楼,后有陈楼,夭夭这般不将自己的名声放在心上,任其越演越烈,是想彻底将自己的名声置于无人敢问津的地步么?” “啊?”话题转得太快,孟十三有些没转过来,待转过来意识到李寿这厮竟是把她的心思料想得如此清楚,不禁吓得她手一松,放开了李寿的袖口。 李寿当面得到证实他所料无误,不禁皱眉:“你就不怕真的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怕甚。”孟十三想都不用想就回道。 李寿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孟十三,心略堵:“不嫁,莫非想自梳?” “不嫁,亦可当个女冠。殿下所想,未免狭窄。”以孟十三在鸿钧老祖洞庙清修千年,她对于当个女冠,很是乐意,甚至向往。 李寿看向常青,常青把头埋在胸前,死活不抬起来,他又看向另一边的宝珠,宝珠面朝堂外,如同雕像,最后看回跟前气色好上许多,中气十足的孟家大表妹:“你还真打算不嫁,当个女冠?” “那倒没有,也就殿下这么一问,我这么一答。”真有此打算,孟十三也不能承认,要不然今晚孟家的屋顶准得掀了。 李寿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松了松:“孤看曾千户倒是不错。” 口是心非,不无试探。 每日的传信,郭嬷嬷连此前宝珠金银被孟十三惩罚翻土一事儿,都与他上禀,似曾重屺亲自送来曾凌革自金陵寄回京城的兔子灯笼,并在孟家用了晚膳之事,他自是知得清清楚楚。 据郭嬷嬷信中所言,她对曾重屺的印象极佳,评价极高。 “曾表哥确实不错。”孟十三不晓得李寿为何又突然跳话题,想着储君的脑子大抵与常人不同,转得快跳得也快,也没关系,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遂引入她想见他的正题,“殿下不如坐下,纵然时间不多,也容夭夭问一句……” 李寿却是不想听了:“既是曾千户那样好,夭夭有何疑问,去问他便是。” 他面沉如水,提步就走。 这回孟十三没能再拉住李寿,目送着李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怔在原地:“他、他他……” 宝珠依旧面朝堂外:“殿下就是殿下,再阴阳怪气,也不奇怪。” “何止阴阳怪气,简直莫名其妙。”孟十三觉得自己明明一直在强调有话想和他说,他安排在明日下晌赏龙舟竞渡时再说,她也无异议,他能特意来一趟送扇,却无时间听她说一说。 倒也罢。 然! 他下一句就训她,还说她是不是要自梳,好么,她如实回答,他再提曾重屺,她也附和着说确实不错,刚想说他既是能站这么一会儿听她说,那她也可以先提一提关于特别的梦。 结果! 他让她去问曾重屺? 心中恼火的孟十三蓦地顿住:“难道曾表哥也做过特别的梦?” 这……她倒是没有想到。 一路回宫的李寿也自觉有些不太正常,从小戒骄戒躁的他不免开始自省,直至回到东宫寝殿重毓殿,在主座坐下,他仍陷于自省当中。 如此不正常的自己,实在太陌生。 明明无心,怎么表现出来的言行尽不受控制? 看到桌面画完五时图后,收拾整齐的笔墨,他将今晚的怪异尽归咎于五时图上,觉得他就不该一时兴起,亲手在避瘟扇扇面画了五时图,还亲自送到孟府交到她手里去。 随着又看到另一侧叠在一块儿的郭嬷嬷每日从孟府捎进东宫的书信,想到曾重屺,他刚释开的眉头,不知不觉又拧了起来。 拧着拧着,他拿起一本史书盖到信封上面,索性眼不见为净。 常青侍候在旁,常朱捧着刚沏的茶进殿,端至桌面轻轻放下,拿着托盘悄悄退至一侧,站到常青边上。 他不敢出声,用手肘碰了碰常青。 常青看向他,他用眼神儿指了指主位。 常青看了眼主位,转回来啥也没说,继续盯着自个儿鞋尖,看得常朱着急,又用手肘去碰。 常青不耐烦地瞪眼,常朱不惧,回以铜钱大的牛眼。 “退下。”李寿的声音突然响起,即时让险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两人吓一大跳。 赶紧齐声应诺。 退到殿门,两人没如往常一人站一边。 常青看也没看非得挤到他左边来的常朱,声音压低八度:“殿下的心思,谁人能知晓?你要真想知道,自个儿问去。” “你就说说,殿下到孟府去,除了送避瘟扇,还与孟大小姐都说了些什么?”常朱同样压着声音,他觉得自家殿下出宫后回来,浑身的兴致不高,甚至烦躁,定然与孟府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说了孟大小姐不顾己身清誉,还提到了曾家那位大公子……”常青三两句话便把李寿和孟十三之间的对话给复述了出来。 听完复述,常朱哦了声,再没了下文。 常青见常朱不再问,他又忍不住主动道:“孟大小姐其实与咱们殿下挺亲近的,也就孟大小姐敢随随便便就扯殿下的袖口。” 第一百零四章 不同行 第104章 不同行 常朱煞有介事地点头:“换作旁人可不敢,就算敢,也得看咱们殿下给不给机会。” “原先画好五时图,殿下是打算让我走一趟孟府,把避瘟扇送到孟大小姐手里,结果一看到王贵送进东宫来的郭嬷嬷的书信,殿下一下子改了主意,那是因着看到信中提到曾大公子亲自给孟大小姐送了兔子灯笼,还与孟大小姐相谈甚欢。”常青觉得今晚这情形,殿下会提到曾千户,着实不奇怪。 “孟大小姐不知此前因,听到殿下屡提曾大公子,许会觉得殿下说话颇前言不搭后语。”常朱从常青复述的话中,准确地抓到这一点儿。 “坏在孟大小姐还亲口承认了曾大公子确实不错。”常青觉得自己操老心了。 “难得殿下居然还主动提及婚嫁之事。”常朱亦十分感慨,此前殿下莫说主动提婚嫁之事,饶是陛下提及,都要得殿下一个后脑勺。 常青深有同感:“这是殿下十九年来,初次对一个女娘这般上心,未曾想竟遇到孟大小姐如此不解风情的女娘。” “也不想想咱们殿下亲自择定郭嬷嬷到孟府去,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殿下与孟大小姐的未来。” 一人一句,跟接龙似的。 “唉。” “唉。” 末了双双叹气儿。 常朱终于没再跟常青挤,蹑手蹑脚回到右边站守。 翌日一早,孟十三在金银的侍候下,沐了兰草汤,宝珠特意挑选出一袭饰以石榴花的衫裙,鬓插花丝楼阁簪,佩上香囊之后,赏春走近前,亲手将长命缕给她系上。 她抬起手腕,仔细端详着腕上的五彩丝线编成的五色缕:“真好看。” 从前入世时也系过长命缕,却不知为何,竟是这一回最好看。 “这一条是赏春姑姑亲手为小姐编的,边编着,还边说着吉祥话。”金银见状说道。 宝珠接道:“可不是,奴婢们听着,那都不重样,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好听极了!” 当时她俩仔细听是听了,可都学不来。 孟十三拉起蹲身为她整理压襟的赏春:“多谢你。” 赏春受宠若惊:“小姐,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今日各府邸如何喜庆,都留不住个个都想往外飞的一颗凑热闹的心。 “今儿上晌在旷广河那里,有踏百草、斗百草,我带阿安、阿吉和阿康一同去,你与阿景可也去?”孟仁平休沐,早安排好要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儿,大妹妹这边他亲自过来问,二妹妹那边已差高近去问。 孟十三有自己的打算:“我便不去了,待下晌午时末开始赛龙舟,我再去。” 每年的旷广河畔,除了举行一年一度的踏斗百草,还会举行同样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 其实要不是李寿约了她到龙棚去说事儿,她连龙舟也不想去看的,千百年来的龙舟竞渡,无甚新意,大差不差,她都看腻了。 “那你上晌要去哪儿?”孟仁平是知道下晌在龙棚,自家大妹妹已与殿下约好,一同观龙舟赛的,届时旁边的瑞棚就是他们孟家的,他肯定得全程在,也就上晌能带着弟弟妹妹们玩一玩,没想到大妹妹竟是不想去看踏斗百草。 “我带赏春宝珠金银和四玉出去,到处逛逛,也不拘去哪儿。”孟十三说的是实话,她纯粹就是想出府透透气儿,至于地方,那便看哪儿好玩哪儿玩儿了。 孟仁平明白了,大妹妹虽以往少出门,但对每年固定的节目却是都有出席的,不管出席的时间长短,十数年也看过十遍,今年已是无甚兴趣。 遂随孟十三去。 孟美景倒是一口应下。 待到出发去旷广河,方知孟十三没去,她不解地问孟仁平:“大哥,阿姐不去旷广河畔,那阿姐要去哪儿?” 孟仁平摇头:“不知。” 没问出个答案来,孟美景自个儿想了想,想到前两日孟十三便收到几张帖子,里面有颜华郡主的,也有曾家姐妹的,指不定是与她们中的谁约好在哪儿玩儿。 突然有点儿后悔答应大堂兄答应得太快了,她以为孟良辰每年都去,今年也不例外,哪儿曾想竟是改了。 孟仁吉也有些失落,他与孟美景的想法一样,也是以为孟十三定然会到旷广河畔凑热闹,没想到竟是没来,早知道大妹妹不与他们同行,他就不答应大堂兄一道去看踏斗百草,该跟在大妹妹身边,好好护着大妹妹的。 “阿吉,怎么了?”孟仁平坐的孟家大车足够大,兄弟兄妹五人同坐在车厢里,也不显拥挤,弟弟妹妹的一举一动也尽落在他眼里,他可以看得出来二妹妹与二弟都有些坐不住。 二妹妹坐不住,他出发前便料到了,二婶也早早嘱咐过他,万不能由着二妹妹胡来,再坐不住,大车已经起行,他怎么也不可能让二妹妹半道下车,乱跑得没影。 二弟则不同。 自从庄子上回到府里,他与二弟便甚少说话,院落虽相邻,却是连见个面都少,一则是他公事繁多,早出晚归,实在是忙,一则是二弟性情内敛,少言寡语,又在庄子上长到十八岁才回府,难免与府里人产生疏离,处处陌生。 他虽是长兄,二弟也敬着他,却着实无甚话题,偶尔碰到面对面,话都说不过两句,便得无话可说。 二弟得大妹妹亲手救回府里,前前后后还给二弟讨了不少赔偿,那些银子尽数被二弟花在读书习字上,他虽也给过二弟不少书籍临帖,到底与大妹妹对二弟的帮助不同,相较起来,视同正经与儿戏。 他也仔细想过,大妹妹对二弟甚好,除了同样没了生母,又皆不得生父重视的同病相怜之外,也有因着两笔写不出一个孟字的缘故。 大妹妹都懂的道理,身为长兄,自然更懂得。 故而孟仁平少不得揪住机会,便得对孟仁吉关怀一二。 “无事儿,只是想到夭夭一个人出来逛,总有些不放心。”孟仁吉在孟仁平面前,从来都是实言。 第一百零五章 青北山 第105章 青北山 经过这些日子,府里人谁真心待他好,谁碍于各种原因表面对他好,他都心知肚明。 他亦非不知好歹之辈,知晓大堂兄是真心关怀他,并非客套,更非做的表面功夫,真心换真心,他自是得认真对待。 他虽话少,每回大堂兄同他说话,他说的字字句句,却皆为真。 “那二哥不必担心。”孟仁安同在车厢里,与二房唯一的嫡公子孟仁康坐在一边,因着两人都在青北书院住读的缘故,堂兄弟俩很是亲近,每逢休沐过节,都是一同回的府,再一同回的书院,“我虽不是很了解现在的夭夭,不过听大哥说过不少关于夭夭今时不同往日之事,就夭夭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又有殿下作靠,连陆罗那等京城恶霸,都在夭夭手里连吃了两回哑巴亏,这般能耐,谁敢欺负她?” 到底自家人,又是读书人,他并不像其他人一出口,便说什么悍然。 女儿家的名声,他深感之重要,旁人所议非是他所能左右,作为堂兄,却是不能人云亦云,言道自家堂妹凶蛮。 他长大堂妹一岁,纵然对隔房的大堂妹无甚印象,听却是听到不少,毕竟雀仙楼那一战,可彻底让他们孟家的大小姐一战成名,尽管远在城外青北山山脚下的青北书院住读,他也听到不少大堂妹的丰功伟绩。 本来他回想着以往大堂妹那蜗居于自个儿院落不出的习性,觉得大堂妹连院门都少出,传闻定有夸大之嫌,九成乃是误传,没想到趁着过节休沐,他与堂弟结伴回城,回到孟家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找嫡亲兄长问一问那传闻,得到的答案却是令他大为震惊。 传闻竟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虽说雀仙楼那一战,后面是太子殿下亲至收的尾,陆罗最终那般轻易示弱,不无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可大堂妹那一手一筷穿臂,却是顶顶真的事实! 一筷穿臂,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形同于他一文弱书生徒手扛起大缸,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如此厉害的大堂妹,依他看,堂兄大可不必担什么心。 年仅九岁的孟仁康没有说话,在众兄弟姐妹之中,他年纪最小,不懂的事情最多,对于孟十三,虽是嫡亲的大姐姐,他却没什么想法。 七岁他便搬到前院与大堂兄同住,住了一年,便和二堂兄一样,八岁被送进青北书院住读,日常甚少回家,说起来与大姐姐的相处,那天数五个手指都数不完。 自谈不上有甚感情。 加上吴氏的影响,他对长姐之事,在书院听过不少,也只是听着,并无多大的兴趣,归府后未向谁求证,真便真,假便假,皆与他无关。 但因着孟仁安的开口,孟仁康还是不自觉坚起耳朵,认真地听了起来。 他住在建丰院时,颇受大堂兄照顾,在青北书院求学时,更受二堂兄处处看顾,他敬大堂兄,却更亲近二堂兄,二堂兄在意的人事物,他也会跟着了解一二。 自来如此。 此刻亦不例外。 “三弟说得对,你不必担心。”孟仁平也觉得实不必担心孟十三,“夭夭出门,祖母很是看重,一得知夭夭不同我们一起去凑热闹,要单独带着一众丫鬟自个儿去玩儿,便把我母亲喊到上房千叮咛万嘱咐,说务必安排好夭夭身边跟着出府的丫鬟婆子、仆妇护院。有那么多人跟着护着,街上再人挤人,也不会让夭夭出半点儿意外。” 孟仁吉点点头,没再说话。 除了担心,他也是更想与大妹妹一同出行,平日里他与大妹妹各有各的忙,他读书习字,大妹妹学规矩礼仪,于今日佳节难得都休息,他便想着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一下作为兄长的气度,若再发生何状况,他亦可以身挡一挡。 大妹妹正当妙龄,悍然之名万不能再添砖加瓦,实与大妹妹名声不利。 特别是每每一想到大妹妹最先传出凶暴蛮横的名声,还是因着要从陆罗手中救下他之故,他便更难受得无法言语。 孟仁平已是朝臣,还是东宫红人,更是自小在孟天官与孟知度的专注培养之下长成,察言观色不在话下,见孟仁吉点头之后,于沉默之中自责之色渐显,他便知定然乃因大妹妹悍然之名在外:“阿吉觉得现今的夭夭可好?” “好极。”孟仁吉毫不犹豫地答道,从前的大妹妹他虽未有幸陪伴在旁,却也听过大妹妹缠绵病榻之名,现今他亲眼目睹大妹妹的敢言敢为,聪敏气盛,实是耀眼灼目。 “那在雀仙楼之前,你可知夭夭曾手执金簪……”说到这儿,孟仁平看了眼孟美景,未再往下说。 车厢内都是孟府公子小姐,府中之事即便是孟仁安孟仁康因求学在外,也俱在回府后听闻,是故孟仁平这么一说,顿时令他们都想到簪刺事件。 孟仁吉当然也想到了,遂明白孟仁平意在宽慰他不必自责,并不惜拿在场的孟美景说上一说,如此窝心之举,令他不禁展颜一笑:“大哥与三弟说得对,我这担心,实是多余了。” 孟仁平孟仁安闻言,皆跟着一笑。 孟美景与孟仁康则对上一眼,随即孟美景委屈地背过身去,嘟囔道:“大哥二哥三哥都偏心,连四弟都不帮我!” 孟家兄弟四人,顿时皆默默。 他们坐车到达旷广河畔之际,晚一步从孟府出发的孟十三一行人,也到了青北山。 京城城外以东二百里,青北山的山脚下,青北书院恢宏雄伟,占地千亩,甚是广阔。 “小姐,此青北书院虽极具盛名,眼下学子尽是休沐,与三公子四公子一样,都在昨日下学之后,便都归家过节了。”宝珠不解自家小姐为何要来,“书院这会儿虽尚有师生在,但那都是外地的先生与学子,亦或不想归家无需归家之人,没什么好玩儿的。” “也没什么美食。”金银想的和宝珠不同,她首先想到的,是美味儿的吃食,“青北书院的膳食虽也不差,却也稍不如城内的大茶楼大酒楼。” 第一百零六章 墓主人 第106章 墓主人 青北山最出名的,莫过于青北书院。 除却国子监之外,大魏有两大齐名的书院,一为京城青北书院,一为金陵南陵书院,俱是天下学子向往之地。 孟十三一来到此,宝珠金银会以为她是想入青北书院逛逛也不奇怪,诚然若非在半道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到第三个碎片,她定在城内好好瞧热闹,才不来冷冷清清的东郊。 岀府前,正如她和孟仁平说的,她不拘去哪儿玩儿,就随处逛逛。 岀府后,在车厢中忽然梦到第三个碎片的场景,虽只看到一片葱葱郁郁,枝繁叶茂之间,隐隐约约可见一块墓碑,并未看到全貌,但她知道那是一座山,且是山脚下有着甚岀名的青北书院的青北山。 她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也无法解释这种无由来的感知,就跟第二个碎片一样,场景中只岀现一只手,与写了什么,无法看到执笔之人的脸,可她就是知道,执笔之人是她。 而这种感觉与感知,定与她突然被惊雷劈入世有关。 世间万物,离不得因果。 她被惊雷劈入世,乃是果,而因,直至目前,只知大抵与李寿脱不了干系,更多的,则尚未窥视得到。 第三个碎片里的墓主人,或能给她一些进展。 在此之前,她得找到墓。 所幸今日跟着她岀门的仆从众多,祖母怕她不安全,除了她自己带的院中的管事丫鬟,共七人,还有祖母命她必须带上的健硕婆子四个,与高壮护院十二个。 一行二十余人,浩浩荡荡,跟要打仗似的。 最让她无言以对的是,表明不想岀门凑热闹的郭嬷嬷,竟十分赞同祖母的安排,且大有其实可以再增多十名护院的趋向。 好在她果断选择接受,没讨价还价,要不然搁那儿费口舌费时间,祖母指不定还真要听了郭嬷嬷的建议。 终归,郭嬷嬷可以算是代表着东宫。 眼下一行人尽数站在山脚下,孟十三被围在中间,听到宝珠金银的话,她摇了摇头:“来此,非是为了青北书院。” “小姐,您莫不是想上山?”赏春顺着孟十三的目光往上眺望,猜测道。 孟十三抿唇:“是。” 可见今日带赏春岀来,是个明智的决定。 宝珠再机灵,见识也有限,赏春就不同了,关键时刻,或能给她有效的建议。 宝珠大惊:“上山?” 其他人也跟宝珠差不多的表情,独赏春与众护院还定得住。 赏春问:“小姐上山是为赏景么?” 青北山除了青北书院鼎鼎大名,景色亦是美不胜收,处处鸟语蝉鸣,峰峦叠嶂,万木?茏,山明水秀。 “为了找墓。”孟十三直言道,接下来还指着众人一起找,隐瞒不得。 “木?”宝珠金银齐齐表示疑惑。 四玉亦同。 赏春没有说话,显然她也听成木,并且想不出找木是何意。 “墓碑的墓。”孟十三说完,不意外就看到所有人脸上的震惊,包括众护院。 他们原以为大小姐来青北山是为进青北书院逛逛,毕竟没逛过,难免好奇,趁着书院全体休沐,想来看看也还可以理解。 但是,找墓是何意? 字面上的,真找块墓? 他们懵了。 懵的还有婆子与丫鬟。 赏春最快反应过来:“……何人之墓?” 孟十三颇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找墓这件事情,竟是把他们都吓住了,连心里素质最高的赏春问岀这一句,声音都打着颤儿。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墓还是得找的。 “不知。”这话回得她更不好意思了。 赏春没音了,她看向宝珠金银,四玉也跟着看了过去,七人之中,就宝珠金银跟在主子身边最久,兴许能知道小姐在说什么。 宝珠金银一脸茫然,而后齐齐摇头,差点儿把头上的珠花摇下来。 待她们再看向自家小姐,孟十三已然往山道走去。 护院已经跟上,十二人分岀一半赶到前头,为孟十三开路,等赏春七人跟上,四名婆子跟上,剩下一半人垫后,护卫在最后面。 很快,于崇山峻岭之间,在长且宽蜿蜒而上的山道上,岀现了一支队伍。 青北山历史悠久,屹立于京城东郊不知多少岁月,任改朝换代,仍巍峨嶙峋。 青北书院与之相较,形同天冠地屦。 大魏立朝之初,开国皇帝始帝便下令于青北山山脚下,建造青北书院,距今一百四十年,就单独来说,亦是源远流长。 然在青北山与孟十三面前,便显得娃儿了。 她今年一千五百岁,记得化形之初,她对什么都好奇,免不了四处游走,当时来到京城,京城还不叫京城,也不是大魏国都,那会儿这座山便已存在,只是未被命名。 当然,到今时今日,山体变迁,内部迁徙,与当初已有所不同,但此地地势稳定,再变迁迁徙,亦大致相同。 她当年还在山上各峰之间来回钻过土,其广阔无垠,令当年刚修成人身的她流连忘返,足足呆了十数日。 一路拾阶而上,孟十三内心感慨万千。 没想到再踏上此山,竟是以凡人身躯,且隔了将近七百年…… 她突然顿住,驻足于原地:“不对……” 好似……中间来过? “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赏春的注意力一直在孟十三身上,孟十三一停,她也跟着停。 另一边的宝珠金银,后面的四玉、婆子,以及前后的护院,都停下脚步,齐齐紧张地看向中间的孟十三。 大小姐体弱,万一因爬山而有所不测,他们回府都得被削掉半条命! 孟十三没有不舒服,山道很长,才刚刚开始爬,她的身体也已滋养得康健许多,慢慢走,这么一小段,不至于这么快就不行了。 只是突如其来的感知,让她的脑子在这会儿乱成一团。 她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赏春等人见状,却更担心了。 一健硕婆子缓步上前两阶,低眉顺眼道:“大小姐,要不老奴背着大小姐上山?” 老太太让她们这些仆妇跟着岀来,便是看中她们的大力气,眼下恰是她们岀力的时候。 第一百零七章 始帝令 第107章 始帝令 孟十三望着一眼望不到头,延伸至山顶的石阶山道:“不必。” 听闻始帝创建青北书院之时,便也下了圣旨,勒令书院背靠的这座青北山,除了此山道,不准再另开可车马奔驶而上的山道,此国令延续至今,必有它的道理。 她既是来寻墓的,沿着山道而上,尽管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阶,以她现在的人身,恐难以登顶,然今日此行,也是意外所得,墓碑之事,非短短数个时辰便能成的,她只当先来踩个点儿。 至于这具身体能爬到第几阶,量力而行便是。 总之,她现在尚不到要人背着上山的地步,那便继续走着。 赏春本想劝劝,一看到孟十三坚毅的侧脸,她又把劝说给吞了回去,小姐做事儿自来甚有章法,眼下说不必,定是有不必的缘由。 连赏春都这般想了,宝珠金银更是如此理所当然地想着,故也没开口劝说。 倒是余下的其他人一脸不解,也有着担忧,深怕孟十三因爬山累出点儿什么好歹来,他们一回府便得挨罚。 一行人稍停此片刻,便继续缓缓而上。 今儿端午,原本每日皆会有人来爬山,或有附近农户上山砍柴,或有先生学子于半腰山诗兴大发的青北山,此时显得极为冷清,与山脚下的青北书院无异。 走了一段,赏春见孟十三一直在看山道两旁的各个山峰,便道:“小姐是初次来青北山,奴婢往前曾有幸陪同老太太来爬过几回,对此山的由来,颇有几分了解,不如奴婢与小姐说说?” “好。”于孟十三而言非是头一回来,不过就以孟良辰而言,确为头一回。 一听赏春要说道青北山的由来,除却婆子与护院,原是四处张望,被青北山的美景惊叹得时不时在心里哇一声的宝珠金银与四玉,六人顿时齐齐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等着赏春开讲。 “青北山共有五峰,分别是酒泉峰、林木峰、平天峰、西背峰、青云峰,其中青云峰便是主峰,亦是现在我们脚下所踏此汉白玉石阶山道通往的山峰峰顶。”赏春先说起五大峰,后又说起为何仅有此一条石阶山道,而没有可供车马行驶奔跑而上的山道的缘故。 此缘故,孟府阖府都知晓原因,尽因孟仁安入读之初,首要便是熟知书院院规,此中便有解释为何至今未有车马通行的山道,且明确规定,众师生爬山时,不准有任何怨尤,违者逐出书院,永不再录。 后被孟仁安传回孟府,是故人人知晓。 赏春这么一说,其他人皆纷纷点头。 这也是为何孟十三再临青北山,会知晓没有供车马通行山道原因的缘故。 “说来也怪,也不知始帝为何会下这样的圣意?”宝珠疑问道。 也是包括孟十三在内,所有人的疑问,只可惜始帝已作古百年,想问也想不到了。 金银亦道:“明明建造多一条可让骏马与车驾通行的山道,会更受欢迎,更与人方便。” 四玉听着都点头,她们知晓得最少,想说又怕说错,也实在是插不上话。 “始帝乃大魏开国皇帝,实为旷古明君,他之所想,大抵无人能猜到。”孟十三又问赏春,“我听闻主峰峰顶还建有一座道观,其历史与青北书院同在。” “是,咱们大魏开国一百四十年,青北书院与峰顶上的直上道观,同样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了。”说起道观,赏春便得想到孟老太太,“老太太信佛,不信道,虽偶尔有来,却也只是爬爬这山道,从未进过道观。” “老太太搁这儿锻炼身体呢?”宝珠好奇地问了一句。 赏春笑着回道:“可不是,老太太总说,每回从山脚下沿着石阶走上峰顶,要走完,得花上一整日的功夫,累虽累,但每回下山回城,回到府里睡上一觉,隔日起身,便能感受到身体好似被历练了一回,清除了不少污秽之气,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比吃多少滋补的汤药都管用。听刘妈妈说,老太太年轻时经常来,后来年纪上来了,才少了。” 就算少了,待她们四赏有幸被调进长春院,成为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她也跟着来过几回,可见老太太是真的很喜欢来走此山道。 “赏春姑姑跟着来过,此山道也爬过,效果真如老太太所言那般神奇?”金银擅厨,滋补汤药之类的活计,都是她在管着,相对其他,不免对孟十三的身体更为上心,不禁立刻问道。 赏春回想一番,也是回味一番,神情不由自主地充满向往之色,眉眼弯弯地点头道:“是。” 听到真能锻炼身体,金银即时转对孟十三道:“小姐,往后咱们也要常来!” “对,常来!”宝珠也觉得当真有此奇效,可比小姐每日吃汤药,早起勤走的效果要好上百倍。 赏春与四玉闻言,同看向孟十三,期待着孟十三的回答。 在众人一致的目光之下,孟十三微微颔首:“来。” 往后常不常来不知道,在找到碎片中那墓碑之前,她总是要常来的,顺道锻炼锻炼这具孱弱的身体,倒也算事半功倍。 众人闻言,高兴得双眼晶亮。 九百九十九阶汉白玉石阶,可是要走上一整日的,她们又时常不出门,少有步行的时候,且跟在她们小姐身边,泰辰院里也没有粗重的活计,纵然有,也有专门干粗活重活的丫头婆子做,要走到峰顶,于她们而言,实则也是吃力得很。 但只要能对小姐身体有益的,再苦再累,就算是一步一喘气儿地爬,只要小姐想来,她们也会陪着小姐来,一步一个脚印地登顶。 她们兴致勃勃,仿佛忘了登此山道的目的。 孟十三没有忘记,却也深知光是沿着此山道走,大抵是找不到梦中那个墓碑的,可要离了此山道,深入山林之中,莫说身边这一大群人拼死也要拦着她,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到底现在的身体,是一具病弱的人身,而非她原来强大的妖身,由不得她恣意妄为。 第一百零八章 同无字 第108章 同无字 万一真把这具身体折腾没了,她被动入世的这一趟,便得落个任性早逝的名头。 堂堂蛐蟮大妖,如此名头,极不光彩。 待她替孟良辰走完这一生,回归妖身,继续修行,此不光彩的名头便会成为她漫长的妖生里,闪闪发亮的污点。 不行! 光是这么一想,她都无法接受。 说起来,眼下踩着的山道,尽是汉白玉石铺就,九弯十八绕,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峰,最终到达主峰,也不知当年的始帝为何会如此大手笔地建此山道,她想着大抵与始帝勒令不准另劈一条供车马通行的山道有关。 那会不会也与她此行要找的墓有关? 正值炎夏,从金乌升起到斜挂树梢,从城内到城外,到青北山山脚下时,已是隅中,再走在山道上,走到这会儿,一路无遮无掩,半个时辰已过,一行人被晒得汗流浃背,头眼发晕。 孟十三手执避瘟扇缓缓扇着,左右两边还有宝珠赏春也拿着团扇给她扇风,尽管三面来风,依旧热得她香汗淋漓:“什么时辰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时初了。”赏春答完,又延伸道,“殿下约了小姐午时到龙棚,若再往上走,待到下山,从回城到回府,唯恐太迟,过了午膳的时辰,老太太会担心。” 她不过是问了个时辰,赏春便已知晓她真正在问什么。 “那……”孟十三停下脚步,在众人屏声静气之中,她终于道出所有人的心声,“回。” 往下走时,被晒得浑身不舒坦的孟十三没有逞强,由着赏春让婆子把她背起,手脚轻快地迅速下山。 下山比上山省力省时,无需半个时辰,众人便回到山脚下。 婆子曲膝,把身子放低,孟十三从婆子的背上下来,一落地便转身,看向仅走了一小段的山道,心中不无沮丧。 还说找墓呢,她连山道都走不完全,更别说深入山林找到那个墓碑了。 赏春把孟十三扶进车厢,宝珠金银也坐了进来,有两个婆子坐在车夫左右,同坐在车驾上,与车夫同坐,剩下的四玉与两个婆子则坐到后面一辆,护院们则骑着马儿,拱卫在一前一后两辆大车的前后左右,徐徐往来时路回。 孟十三掀起窗布往外回看,那条汉白玉石阶在阳光下如同一条银色的锻带,缠绕于山峰之间,隐没于茂林之中。 赏春想着小姐定然还记挂着今日来青北山的目的,不由道:“小姐要找墓,回头让人上山来找一找便是,无需小姐亲自上山来找……” 话到一半,她想到孟十三也不知要找什么墓,她转又问道,“小姐不知是何人之墓,那小姐可知那墓碑的模样?” “倒是能画出来。”孟十三应得极无底气,主要是即使画出来,也就光秃秃一块墓碑,实在无甚作用,“只是那墓碑上原是有字的,然年月久远,碑文被风雨浸蚀,字迹一褪再褪,早形同无字。画出来,也是一块磨损严重的无字碑。” “那形状模样总归也是线索。”赏春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觉得真如此,那小姐要找到那墓,只怕希望渺茫。 终归青北山那么大,里头的墓指定不少,让人往山里寻墓,找上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找对,毕竟连墓碑上的字都被磨没了,谁知道找到的墓,是否就是小姐要找的那一个。 孟十三道:“你说得对,那回去我便将其画出来,照着画儿找。即便找到相差不大,很是相似的墓碑,只要我看到,我便能辨认出哪一个才是我要找的墓。” 赏春心中所想也是她心中所想,青北山上有不少坟,大都是附近百姓的墓,年月久远的墓同样有,被岁月浸蚀磨没了碑文的墓碑,肯定也有不少。 她是能让人上山来找,可真正能找到碎片中的墓,唯有她拥有关于碎片梦境的感知,能准确无误地把要找的墓碑认出来。 “小姐找那墓是要做什么?”宝珠虽是秉从小姐指哪儿她打哪儿的宗旨,但突然要找墓,也着实让她有些吓到,在山道上顾着小姐的身体都顾不过来,那会儿才没问出来,这会儿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回城,便得问一问了。 金银比宝珠还要胆小,心中同样是无异议,却也同样很想知道自家小姐怎么突然就要找墓,墓的墓碑还是一块被岁月磨没碑文的无字碑,想想都觉得应与小姐离得好远好远。 “我娘让我找的。”孟十三在如实道出要上山找墓的那个时候起,便已准备好了说词,借用孟良辰的亲生母亲来挡一挡,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果然,原来宝珠一问出口,赏春与金银也一同紧紧盯着她,她一回答说是她娘让找的,三人六只眼睛瞬时通通移开,互相看了一眼,再是撇开,一声不吭起来。 这教孟十三十分好奇,未料曾氏还有这般威力,同时也产生了一些疑惑。 当年曾氏病故,莫不是还有内幕不成? 回到孟府,进门之前,孟十三让赏春一个一个去叮嘱,万不能将她到青北山上寻墓之事外传。 赏春领命,嘱咐加威慑,先给赏银,再施压恐吓,把一回府便得归回原位继续当差的婆子与护院,恩威并济地处理得妥妥当当,纷纷以小命保证绝不多嘴。 其实此事儿让府里的人知道也就知道了,主要是别外传就行,没想到赏春能力出色,震得他们连府里的人也不敢相传,效果好到让孟十三意外。 用过午膳,刘妈妈亲自过来泰辰院看一看孟十三的状态,见孟十三正在睡午觉,小脸也红扑扑的,上晌出去一趟回来,并没有被累着,或出什么又打人见血的大事儿,她才松了口气儿。 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先是找到赏春,让赏春与她说一说孟十三出门后都去了哪儿,赏春说完,她顺道又去找郭嬷嬷说了几句体己话,方一脸清爽地回到上房,喜滋滋地如实上禀孟老太太。 第一百零九章 冷不知 第109章 冷不知 孟老太太听着刘妈妈绘声绘色地说完,边满意地点头,边由衷地笑道:“去青北山好啊,夭夭若真有兴致偶尔去爬一爬,不说登顶,就说像今日这般在山道上爬一小段,只要量力而行,别累着,总归对夭夭的身体,是有益处的。” “老太太说得是。”刘妈妈也是这般觉得,有孟十三的命令,赏春的坚决执行,她尚不知孟十三爬山的真正目的。 刘妈妈不知,孟老太太便也不知,遂此话题结束,提起下晌龙舟竞渡之事:“咱们孟家的瑞棚就在龙棚隔壁,今年与往年一样,陛下不会出席,由殿下代表皇恩,于龙棚之中观赛。要说不同,往年都是殿下一个人在龙棚观赛,今年却约了夭夭同观,旁的我也不担心,就担心夭夭如此出尽风头,会引起他人的嫉妒,给夭夭招来祸端。” 刘妈妈道:“有殿下在呢。” “当年绾绾的身边,也有如今已成为一国之君的陛下在。”孟老太太不知为何,总能在长孙女的身上看到闺女的影子,“可绾绾到最后,不也没等到陛下的庇护。” “这都已经是过去之事了,老太太莫要再多想。”刘妈妈也不知该说什么,小姐是老太太心里的伤,一道这辈子大概都过不去的伤,如今大小姐恐怕会跟当年的小姐走上同样的路,老太太如此担忧,也在情有可源。 孟老太太叹道:“我也不愿多想,可这颗心控制不住啊。” “下晌瑞棚那边,由大公子带着,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与二小姐都会去,大小姐就在隔壁龙棚,若有何事儿,旁的不说,大公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您就放心。”刘妈妈宽慰道。 孟老太太点点头,又问:“泽辉院与善方院可同去?” “大太太一早便来说,大老爷上晌就有酒局,是与户部的几位同僚,下晌也有酒局,与几位颇有公务往来的大人约好到宝莱楼共饮雄黄酒,便不去瑞棚观赛,二老爷么,一早便出门去旷广河畔,参加斗百草去了。大公子回来还说,有看到二老爷,还给二老爷助了威,可惜没得个头名,只得了个第五名。”刘妈妈详细地禀道,“大太太与二太太倒是都去,说是和公子小姐们一同出发。” “那便好。”孟老太太自个儿,一早便说不去凑热闹了,今儿同样不出门的还有郭嬷嬷,“妙心那边,可务必要安排妥当。” “大太太都安排得妥妥的,不会亏待妙心。”刘妈妈想到回来前去见过郭嬷嬷,郭嬷嬷同她说的几句话,“妙心还说,大小姐是个好的,让老太太放心。” 孟老太太了解郭嬷嬷,能得郭嬷嬷亲口道出个好,那便是真的好,她总算不必再担心长孙女表现得哪里不对,给郭嬷嬷留下不好的印象,继而影响到长孙女在殿下心中的位置。 然则刚刚松下的那口气儿,在下一息又提了起来。 近日来,她是既盼望着长孙女能顺利嫁进东宫,可又无比担心长孙女会走上当年闺女的老路,时常矛盾不已,是想让长孙女成为太子妃,又想着不如将长孙女嫁作高门妇,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便可。 刘妈妈见孟老太太刚释下眉头,转眼又拧上拧得紧紧的模样,她心中微叹,端起凉透的茶,到茶水房重新沏一碗。 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她侍候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了解,老太太为了孟家的荣光,当然是想着大小姐能成为太子妃的,然当年小姐的惨剧,已深入老太太的骨髓,难免既想又怕。 孟十三因着睡得极酣,时辰过了些,进龙棚时已过了午时末,整整迟了两刻钟。 此时旷广河中已开始龙舟竞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万人喝彩,极为壮观,她望着船身窄长的龙舟,饰以龙头、龙尾、鳞甲,船上结七彩、张旗伞。 吉祥喜庆,果然还是老样子。 回眸坐到李寿的左下座,她正襟危坐着,视线落在河面,耳边尽是热闹声,可这些都入不了她的心,她满心满眼猜测着,她来晚了,是不是把靠山给惹恼了? 要不然她进来行礼,他只是点了个头,待她坐下,他一言不发地观赛,连个眼风都不给她,还说到这儿来说事儿,就他这般瞥睨天下的气势,她都要以为是不是她欠了他八百万两没还。 她来晚了是她不对,可他堂堂七尺儿郎,还是储君,日后还是一国之主,仅这般气量,着实不够大气。 气氛有些凝滞。 其他人在棚下守着侍候还好,常青与宝珠近在咫尺地各站棚内一侧,眼见各自的主子终于会面了,却都不说话赌气僵着的局面,惧于东宫的威压,宝珠还算镇定,常青却是心焦得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 殿下没见到孟大小姐来前,那是连座椅都坐不住,双眼时不时得往棚外瞟,左右瑞棚稍有动静,殿下都得重新整一整衣冠。 好在孟大小姐终于来了,从踏进龙棚的第一步起,殿下的左手尾指就翘了起来,孟大小姐行完礼,殿下让坐,孟大小姐坐了,看向殿下想开口,却教殿下的一张冷脸给吓退了。 旁人不知晓,但他和常朱都知道,殿下一高兴,左手尾指就会不由自主地翘起来,明明见到孟大小姐,殿下内心欢喜得很,偏就摆着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他真想告诉殿下,您的脸再俊,冷起来也得冻坏个人。 偏偏殿下冷而不自知。 “殿下,您吩咐的粉团、角黍都已备好,孟大小姐也来了,要不这会儿就呈上来?”常青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的命,明明这些都是殿下早早嘱咐备好,要给孟大小姐尝尝的,岂知临了临了,殿下不得力,还得他开这个口。 孟十三闻言看向李寿。 李寿颇有些不自在:“呈上来。” 常青应诺,赶紧唤来候在棚外的小内侍,麻溜地呈上粉团、角黍:“孟大小姐尝尝,这是殿下特意为您……” “咳!”李寿猛咳一声。 第一百一十章 做不到 第110章 做不到 常青再不敢多嘴,退回一侧安静地站着。 宝珠看了他一眼,悄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很受用,悄悄给宝珠回了个得意的眼神儿。 “我来晚了,是我的错。”孟十三吃着粉团,心想吃人嘴短,这粉团也挺好吃,她便先道个歉。 诚然李寿也并非在生她的气儿,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儿,且气得毫无由头,便越发怄气,她这么一道歉,他顺着台阶而下:“没关系。” 脸没那么冷了,语气也温和得与往常无异,孟十三觉得她先低头,低得很值:“上晌我去了青北山。” 她起了个头,想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反应,再看看要不要继续往下说山上的墓,到底他今儿的心情,好似六月天,说变就变。 “青北书院都休沐了,你去那儿作何?”李寿也同样头一个就想到青北书院。 反应也算有来有往,他能问,孟十三就好往下答了:“我是去青北山,与青北书院何干?我又不进书院,我上山了。” 李寿完全没想到以孟十三动不动就得病一场的娇躯,居然会想去爬山:“虽说这些日子,孤听余明路说,调养滋补初见成效,你的状况好了许多,不再出一趟门,就得累得走不动路,可你步子一下子跨这么大,刚好些你便去爬山,你就不怕山爬了,身体也累倒了?” 关心带着斥责,孟十三能承他的关怀之意,斥责却是免了:“殿下未免言过其实了,余小太医虽是最了解我状况的,但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状况,有谁能比我自己更清楚。况且他都说我状况好了许多,就爬个山而已,还能把我爬趴下不成。” 对于她的反驳,李寿未有恼意,反倒有些习惯良好的波澜不惊,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一番,问道:“真无碍?” “好着呢。”孟十三下巴微抬,嘴里嚼着粉团,脸上的表情不知有多得意。 李寿瞧着,嘴角不禁上扬。 此前他是真心觉得表妹这种明珠,实在不合适他,好在他自来与不管是哪一家的表妹,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具体表现在,他从来不喊表妹,也就眼前这孟大表妹,也不知他当日是怎么回事儿,竟神使鬼差地就喊了大表妹。 时至今日,频频为其破例,说是为了解开多年以来梦中的那些疑团,实则不止。 直至这两日,因着曾重屺的出现,对她表现出来的亲近,她也不排斥曾重屺的亲近,且明言曾重屺确为不可多得的良人,他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此事实。 眼下的她,对他而言,除了解疑释惑,于悄无声息的潜移默化之中,已然多了别的。 往常他听到表哥表妹的,容易成为亲家,他虽未言语,心中却觉得实为无稽之谈,而今再看,觉得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作为储君,他素来决断,一旦决定了,也绝不轻易改变。 初初萌生情愫,确实令他慌乱不已,吃醋也吃得他不明就里。 他已年十九,挑选太子妃的章程早已提上,在父皇那里,早有那么一份太子妃候选名单在,可他从来未将其放在心上过。 他不在意,他觉得只要父皇满意,选定谁做太子妃,他都可以迎娶。 现在……他发现他不可以。 太子妃若非夭夭,他说服不了自己,似从前那般当成是完成一件国之大事,毫无异议地去迎娶,他已然做不到。 吃完粉团,孟十三接过宝珠递过来的干净帕子,擦了擦嘴道:“殿下此前问过我,可有做过特别的梦,那会儿我没想到,便回殿下没有。” “你托王贵传话,说你想和孤见面,便是为了说这个?”李寿没忘今儿除了来此观龙舟竞赛,她也是有事儿要同他说的。 “是。”孟十三往外看了眼,棚内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棚外值守的东宫侍卫与内侍,是个什么情形,她可不晓得。 李寿看懂了她这一眼:“外面有符丰守着,都是自己人。” 孟十三晓得符丰便是季宽的字,遂点头,放心地说道:“在未见过殿下之前,我梦到过殿下左手掌心姻缘线上的红痣。” “何时?”李寿问道。 “我被祖母罚跪抄经书的那日,到夜里抄完歇下,我发起高热,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于睡梦中梦到的。”孟十三见他听着很有异议的模样,不禁又道,“殿下不信?” 李寿摇头:“非是孤不信,而是在那晚之前,孤与你可是早就见过了。” 在孟十三还是孟十三,还是金陵老祖洞庙盘着清修的大妖时,京城的孟良辰尚未自绝,还是原来的孟良辰,确实与李寿见过,可那会儿的孟良辰哪里敢抬眼看李寿,故而在李寿眼里,两人是早见过的,但在孟良辰这儿,只敢往李寿的鞋尖瞅一眼。 “是……是早就见过,可那会儿我不是不敢看殿下么,连殿下长何等模样都不清楚。”孟十三回想宝珠当时是这么和她说的,孟良辰以前别说看清李寿的脸与手了,就是李寿的踏云靴,那靴上的龙纹都没能看清,孟良辰就得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李寿莞尔:“你还有不敢的?” “从前不知殿下竟这般好相处,觉得殿下高高在上不好亲近,也怕说错话得砍脑袋,现在年岁一长,胆儿大了,知的事儿多了,懂的事儿也多了,自然就敢看殿下了。”孟十三信手拈来,解释得合情合理。 李寿也没怀疑,顺着刚才的梦说:“除了梦到孤左手掌心的红痣,可还有梦到别的特别的梦?” “有!”孟十三昨儿应下来龙棚,便是为了将梦中俩碎片中的场景都说一说,眼下还得加上今儿上晌在车厢里打个盹梦到的,终于看清第三个碎片的场景。 李寿听后沉默了下来。 他一沉默,她便有些紧张。 孟十三自知把梦中碎片之事说出来,碎片中的场景又多少有些离奇怪诞,荒不荒唐且不论,相不相信才是个大问题。 他若不信她,那可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仅入耳 第111章 仅入耳 片刻后,李寿问道:“你说你梦到的都是一些碎片,那些碎片之中,有些你看得清,有些你看不清?” “目前为止,那些碎片之中,我只能看清三个碎片里面的场景。”孟十三毫无保留。 李寿再问道:“第一个碎片之中的场景,你确定那手的主人是我,乃因着同样是在左手,同样在掌心的姻缘线上,有一颗形如朱砂的红痣。那第二个碎片之中的场景,你并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写下和离的手,你又如何确定是你?” “按理说,不可能是我。”孟十三尚待字闺中,并未出嫁,不可能有和离之事,“可在梦中,我清楚地感知到,那边写和离边落泪的人,就是我。” 她自个儿都不解:“此种感觉,似是与生俱来,逻辑不通,亦无法解释。” 李寿很清楚这种感觉,犹如他这些年在梦中,梦到梦中的她时,明明与梦中的她在一起的人不可能是他,可他就是觉得那个人是他。 他看不清梦中的她的脸,照着一些相同的行径,诸如以指钓鱼、一筷见血等场景,从侧面判断孟大表妹极有可能便是梦中的她,除此还有如孟大表妹所言的感知。 他尚未娶亲,诺大东宫亦连个侍妾都无,梦到梦中的她与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情,可他要到明年及冠才会择定太子妃大婚,与孟大表妹说的一样,按理说,不可能是他。 然则,他偏偏就笃定梦中的他,就是他。 孟十三见李寿又沉默了下来,蹙着眉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怪诞不经,认为是我在信口雌黄?” 李寿摇头,她眉心释开。 他又问:“你上晌去青北山,便是为了找第三个碎片的场景之中那块墓碑?” 孟十三轻嗯一声,而后有些无奈:“青北山太大了,那墓碑在梦里又是残缺不全,碑文尽被磨损,完全看不出是何人之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墓碑年月久远,墓主人定然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如此一来,饶是侥幸能找到墓,只怕也难以查出墓主人的身份。” 言至于此,孟十三除了她是大妖之外,几乎已经把闷在心里的秘密尽数告之李寿,一旁的宝珠和常青听得瞠目结舌,宝珠尤甚。 小姐刚刚说的那些,在今日之前,可是半分也未曾提到过! 连上青北山找墓,也是说的是先太太托梦给小姐,要小姐找的墓,现在怎么成了什么碎片之中的场景? 她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找墓之事,先且搁下,今日过后,孤找个空闲的时候,让你到东宫来。”孟十三的无奈,李寿其实可以很快地解决,他是太子,最不缺人力,青北山虽广,真要从中找个一块墓碑来,亦非难事。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儿,需先与她说道说道。 “到东宫去?”孟十三诧异,有些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要让她到东宫去了,“殿下要夭夭做什么?” “你能与孤坦言,孤甚是高兴,作为回报,孤亦需与你说一说,孤为何会在那日问你可有做何特别的梦。”李寿自小做的那些梦,除了身边的常青常朱,也就长姐昭河长公主李琰知晓,连他父皇都不曾听他提过,她能将这般离奇的梦中碎片与他实言,是信任他。 既是如此,那他做的那些梦,其怪诞之处,亦可同她实言。 或许这么一来,他与她的那些不解之谜,未明之事,都能联手找到答案。 这也是孟十三接下来想问的,既然李寿自个儿说了,倒省了她再问,等到他召她进东宫,听他说一说,她便可知其缘由,遂点头:“好。” 孟仁平在隔壁瑞棚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动静,除了龙舟赛的锣鼓声、喝彩声,彼此彼落的高呼助威声,他是连龙棚里自家大妹妹的声音都未能听到一丝。 此令他十分郁闷。 孟仁吉亦如是。 孟美景与孟仁康姐弟俩则因专注观赛,为各自压彩的龙舟队提着半颗心,而无闲暇顾得上孟仁平与孟仁吉的心情。 孟仁安却是从头到尾都注意到了,不由跟着竖起耳朵听了老半天,结果屁都没能听到一个,他觉得他该给两位兄长提提建议:“大哥,二哥,你们这样听是听不到夭夭在龙棚里的状况的,要不然咱们过去拜见拜见太子殿下?” 孟仁吉觉得可以,闻言即时看向孟仁平。 孟仁安也在看孟仁平,毕竟他们三人,也就长兄已然当了官,且是东宫属官,要过去龙棚那边,自然得由长兄带头领着他们去。 “殿下约了夭夭同在龙棚观赛,定然是有事儿要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见殿下都可以,唯此时不行。”孟仁平否道。 “也是,若打扰到殿下,殿下定然怪罪。”孟仁吉回孟府的这些日子,可还没见过李寿这位储君,说要去拜见,他是很想拜见的,却也着实有些紧张。 一听孟仁平否了孟仁安的建议,他是既松了一口气儿,又有些放心不下呆在隔壁龙棚许久了的孟十三。 “行。”孟仁安是四兄弟之中,倒数第二不怎么担心孟十三的人,最不担心,可以说是完全没把孟十三的事情放在心上的人,当数孟仁康。 随后他起身凑近观赛观得好似恨不得自己能下场的姐弟俩,随口问问二人所压彩头,都压到河中三条竞渡龙舟中的哪一条,他才好帮着助助威。 正事儿说完了,剩下的时间便是观赛。 孟十三对赛况不怎么了解,从进棚坐下到现在,她光顾着跟李寿说话,都没注意到赛事,谁胜谁负,也是不怎么关心。 她连彩头都没压,输赢着实与她无关。 她看向宝珠交代道:“我与殿下说的那些事儿,仅入你耳,不可外传,连赏春金银都不能说,可知?” “诺!”宝珠郑重地应道。 她的交代毫不避讳他,他自也晓得她之意,遂跟着对常青令道:“夭夭之言,便是孤之言。” 常青严肃地领命:“诺。”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儿谢 第112章 花儿谢 孟大小姐之言,是说在场之人,听就听了,知便知了,再不能与外人道,殿下认同孟大小姐所言,便也是仅入他耳,连常朱都不能说。 他懂! 每年的端午,宗帝虽未到场,李寿却是一定会到的。 因此每年的这一日,午后既有河中龙舟赛事的摇旗呐喊,亦有河岸龙棚两边连串成排的各个瑞棚之中,各府闺秀为了吸引东宫的注意,而老早准备的争奇斗艳。 从衫裙之瑰丽,从首饰之耀眼,再到妆容仪态的赏心悦目,不管有意无意,均让非是东宫的各府公子眼前一亮。 方沐浔便对李寿无意,早在及笄之前,她与董家姐妹交好,到董府见过董宽,自此一颗心便挂在董宽身上,她是国子监祭酒之孙,五经博士方济文之女,与兵部侍郎之子倒也相配。 方家是京城本土老牌世族,董家是寒门崛起,从家世相较,根基自然是方家更强更稳,但董家有董布此兵部右侍郎,乃正三品大员,与方祭酒此从四品国子监首官、方济文从八品博士相较,董家又更胜一筹。 两两相抵,相辅相成,便是再相配不过。 最重要的是,方祭酒一直很是看好董右侍郎,董宽自个儿也争气,上届春闱考中同进士,名次较差,却不仅未有气馁,反越发有大志向,此后发奋图强,誓要在明年的春闱之中,力争进士榜首。 于端午之前,董布曾拿过董宽的策论予方祭酒过目,大赞精妙。 此后再提董宽,方祭酒是十足的满意,方济文便更满意,其妻范氏自也乐见其成。 故而范氏知晓方沐浔的心事之后,便开始打算着待明年春闱一过,董宽榜上有名,她便让丈夫去请公爹,私下与董右侍郎提提两家子女的亲事,若一拍即合,那便可先定下亲事,等到董宽观政之后定下官职,大婚便可操办起来了。 范氏这般想,也是这般同方沐浔说的,还问方沐浔有无意见。 方沐浔自是完全没有意见,一脸娇羞地表示全由祖父作主,父母安排。 六部各府的瑞棚是连在一块儿的,与方家的瑞棚有些距离,炎阳当空,一路从自家瑞棚走到董家瑞棚前,方沐浔走得一身香汗淋漓。 大丫鬟河心不停地拿团扇给她扇风:“小姐,江顺不是来说公子一会儿就到,让小姐等等公子,好与小姐一同到董家瑞棚的么。” 江顺是方家公子方镇的随从,方镇则是方沐浔的同胞嫡兄。 自家长兄那点儿心思,正如长兄知她这点儿心思一样,方沐浔知得清清楚楚:“说是一会儿就到,可大哥那个人最是拖拉,每回说的一会儿就到,总得让我等上半个时辰,这赛事本就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再等半个时辰,便都赛完了。我要真等到他来,再一同到雅雅无双的瑞棚,准得等到花儿都谢了!” 再者说了,长兄心悦雅雅这件事儿,阖府就她一人知晓,非长兄告知她,而是她自己看出来去问长兄,长兄被她问到无法,方不得不承认的。 长兄与她不同,她是女娘,只要嫁得如意即可,长兄是儿郎,又是父亲唯一的嫡子,将来是要撑起方家门楣的,偏就长兄不学无术,干啥啥不成,已年十八,还在国子监修道堂混着,连考两回都无法升入率性堂。 国子监分为低中高三个等级的学堂,此三个等级又共有六个学堂,低学堂有三个学堂,中学堂有两个学堂,高学堂仅一个学堂。 率性堂便是国子监唯一的一个高学堂,顺利升入率性堂就读一年后,终考考得八分的学子,便可顺利卒业。 国子监卒业生一出师,便可参加每年朝廷专门为国子监卒业生准备的考核,一旦通过考核,便可直接走上仕途踏入官场,由考核成绩决定卒业生的官位高低。 以长兄的情况,当初是靠着方家祖荫,以荫生进入的国子监就读,在走读的这些年里,长兄的成绩皆不理想,却也磕磕绊绊,从低学堂升到中学堂,而后便卡在修道堂整整三年,三年中有两回升级考核,皆未通过。 要等到长兄顺利从国子监卒业,作为妹妹,实不该没有信心,然事实如此,想瞒也是瞒不过的,是故她很理解董大公子为何会不喜自家大哥。 她清楚地知道,她心悦董大公子,府里祖父与父母皆无异议,更多乃因着董大公子自个儿也争气,不进国子监就读,却也从童生一步一步考到了同进士,纵然再不考,董大公子也是举人老爷,凭着此功名,董右侍郎再运作运作,董大公子不参加明年春闱,那也能当官了。 然董大公子有大志气,连同进士的名头,董大公子都觉得不够,何况是举人老爷的头衔。 董大公子不走后门,也不甘止步于此,埋头苦读三年,决定明年再考,连祖父都对董大公子的策论赞赏有加,笃定明年春闱董大公子肯定能如愿以偿! 这般才德兼备、勇于攀峰的儿郎,不就是她自小梦寐以求的良人么。 长兄知她心思,也对董大公子赞不绝口,说把她交给董大公子,他作为兄长很是放心,反之却是大大不同。 长兄心悦雅雅,她不知具体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被她察觉,并到长兄面前得到证实,长兄对雅雅已然是情根深种,拔也拔不出来了。 但以长兄的才学能耐,董大公子却是不会放心将雅雅交到长兄手里,雅雅的父母也相不中长兄这副不中用的模样。 好在长兄无甚本领,却极有自知之明,得知董家人不太喜欢他到董家姐妹跟前之后,每每长兄要见雅雅一面,无不是得借她做盾,方能靠近雅雅,总算时至今日,不喜不厌,不好不坏。 本来今儿出府前,长兄都说他不来看龙舟了,哪里晓得突然又差使江顺火速前来,先来告知她等一等,他也要跟着到董家瑞棚。 出自家瑞棚前,她已是等了片刻,继续再等,只怕赛事都要结束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缘好 第113章 人缘好 难得今日有这般光明正大的机会能让她见到董大公子,与董大公子说上话儿,她才不要把这样美好的时刻,尽数浪费在等长兄的身上。 方沐浔主仆俩在说话间,便来到了董家的瑞棚前。 岂料却是扑了个空。 不止没能见到董宽,连董家姐妹都不在棚中。 河心上前去问了几句,方知是董宽今日只来了片刻便匆匆走了,似是有要事儿,董玲珑则是要去孟家瑞棚,董无双不太愿意让董玲珑去,奈何董玲珑是一定要去的,最后董无双只好陪同董玲珑一起去了。 “雅雅对那位孟大小姐真是越来越上心了。”方沐浔说不出什么好坏的感觉,只是觉得孟家终究是东宫外家,董家与她方家俱是中立的帝派,如此年节之礼往来周全可以,与孟家女眷走得太近却是不大好。 河心问:“小姐也要去么?” 方沐浔沮丧道:“早知道我一到河畔,就先来见雅雅无双了。” 那会儿董大公子定然也还在的,她真是失算了。 她又问:“那董家下人可有说董大公子说的要事儿是何事儿?” 河心道:“奴婢倒是问了,只是他们也不知晓。” 方沐浔往回看一路走过来的河岸,又看向龙棚那一边,孟家瑞棚就在龙棚隔壁,相较之下,却是孟家瑞棚近些,想了想道:“我也去,去看看孟大小姐到底有什么好,好到不过见过两三回,便全然将雅雅给迷住了。” “照小姐此言,孟大小姐若是儿郎身,董大小姐岂不是要以身相许?”河心听着自家小姐那似是深宅怨妇的口气,不禁打趣道。 方沐浔道:“可不是,准得闹着要嫁入孟府呢!” 董家姐妹来到孟家瑞棚,孟家四兄弟一下子拘束起来,还好有孟美景在,很快各据一边,尽量保持着男女大妨的距离。 虽说每年的盛会,不管是何种盛会,男女之妨都会松散许多,没平常那般严守,不过也是有着一把尺子的,分寸仍在。 “阿姐还在殿下那边呢,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孟美景招呼着董家姐妹看茶,她与董玲珑虽是一直不对付,上回在靖王府后花园又大大出手,此时坐在一块儿难免尴尬,但长兄让她招呼,她又不能不招呼,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无碍,我在此等夭夭出来便是。”董玲珑无甚表情地回了句。 董无双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忍不住瞅了个机会偷偷瞄了眼孟仁安。 她早就听闻孟家四兄弟之中,生得最好的便是孟家大房的嫡次子,孟府的三公子,往日无缘一观,今日凑巧见到,果然如传闻般,确实生得比温文尔雅的孟大公子更为俊秀。 孟美景得董玲珑这么一说,遂又问道:“早前阿姐收到过几个帖子,其中可也有二位的?” “收到过几个帖子?”董玲珑暗道优秀出色的夭夭果然人缘甚佳,不止她给夭夭发了相邀同观龙舟赛的帖子,其他人也相邀夭夭了,“我是给夭夭下了一个帖子,倒是不知夭夭竟同时收到几个。” 董无双闻言忍不住侧脸看了自家长姐一眼,此时此刻她的心情,还真与方沐浔一般无二,真心觉得幸亏孟良辰是个女娘,如若不然,阿姐可不得嚷嚷着要嫁进孟家。 孟美景听着心里越发堵得难受,本来殿下见孟良辰不见她,便让她十分难受,今日知晓有那么多贵女相邀孟良辰,却不曾相邀她,且楼烟今儿要留在自家瑞棚里陪家人,也无法来找她玩儿,这么一较,她便更难受了。 就在这个档口,方沐浔找来了。 孟家四兄弟免不得又齐齐起来,与方沐浔相互一番见礼,才刚要坐下,曾家姐妹也到了,他们赶紧又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寒暄。 待到真正重新坐回座椅里,让孟家下人赶紧上茶,上瓜果点心,孟仁平不禁暗暗在心中想着,大妹妹虽是凶名在外,也才刚刚踏出府门参加过两回宴请,不想这人缘却是实打实的好,已然结交到不少贵女。 最重要的是,大妹妹终于想开,能与其外家曾家往来交好,真真是好极。 孟仁吉与孟仁平差不离,随着先前那些因孟十三在外响起悍然之名的担忧,也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孟仁安却是有些惊奇地表现,他们府里的大堂妹,当真是成长到令他刮目相看的地步了,可惜他无法在府中久待,明日一早,便又得赶回书院住读,不然他准得跟在大堂妹身后,看看大堂妹到底有何能耐不可。 孟仁康则毫无想法,他安静地吃着果仁酥,配着放温的香茗,又吃又喝得十分安稳,目不转睛地落在河面上,观赛观赛得十分专注,一心要赢得头彩。 曾家姐妹的到来,相较起董家姐妹,孟美景肉眼可见地热情许多,一会儿茶热不热,一会儿点心合不合口味儿,一会儿又捧着瓜果猛献殷勤,当真做得不要太明显。 引得董家姐妹禁不住多看了她们素来不喜的孟美景两眼,除了孟仁康之外,余下孟家三兄弟也被孟美景这一番太过打眼的区别待遇,给看得默默无语起来。 孟仁平:二妹妹果真还是个孩子。 孟仁吉:装模作样。 孟仁安:没想到二堂妹也这般有趣! 曾家姐妹给孟十三下过帖子,也收到孟十三的回信,说今儿下晌申时初,到龙棚对岸的祈祷轩一聚。 眼下已快到申时,她们先到孟家瑞棚来,是想着接孟表妹一起,三人一同到对岸去的,没想到一来便看到董家姐妹比她们还要早,也是在等孟表妹。 待到几句闲聊一过,曾重锦温言问道:“不知二位可也是与夭夭约好的?” “你们也是?”董玲珑诧异道,“莫不是也与夭夭说好,于今日申时初到祈祷轩一聚?” “正是!”曾重荣最喜欢热闹,一听董家姐妹也是与孟表妹约好的,当下不见外地说道,“那正好,等夭夭过来,大家可以一同到对岸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冲夭夭 第114章 冲夭夭 董玲珑尚未答话,董无双已然点头道:“好。” 她虽是不放心长姐一个人,硬是要陪同长姐跟着来,不过与曾家姐妹交好,她是很乐意的。 董玲珑听到董无双应的这一声好,令她微讶地看了眼二妹。 董无双对她眨眼:“阿姐说可好?” “自是好。”董玲珑跟着一笑,罢,不管了,二妹能改变主意,和她一同亲近夭夭,那便是好事儿。 孟十三下晌还有约,与李寿谈完正事儿,她便想要告退:“殿下,我想与殿下当面说说之事已然说完,待殿下安排得闲之日,再召夭夭进宫,眼下殿下若无他事儿,那夭夭……” “你还约了谁?”李寿打断道,他想起郭嬷嬷昨儿给他的信中,有提到她除了与他有约,还应了旁人的帖子。 具体是谁,郭嬷嬷未有提及,想来是不确定,只说是几位贵女诚邀她,于今儿下晌到旷广河畔来观龙舟赛。 “殿下英明。”有郭嬷嬷在泰辰院,孟十三也没想瞒李寿,就算无郭嬷嬷在,也没什么可瞒的,又不是约了他,旁人就约不得了,“颜华郡主、董大小姐与我外祖家的两位表姐,在此前给我下了帖子,约我来看龙舟,我都应下了。说好申时初到对岸祈祷轩一聚,现在时辰已差不多,夭夭可否先告退?” “敏敏?她不是不喜欢看龙舟的么?她会约你?”李寿最清楚自己这个堂妹,往年端午盛会,她都是宁可闷在靖王府里吃吃喝喝,也不想出来被热得汗流浃背。 “原来敏敏她不喜欢看龙舟啊。”孟十三先时倒是不知,这会儿知了,方有些恍然大悟,“先是雅雅与两位表姐给我下的帖子,我应下了,后才收到敏敏的帖子,说是今日到王府去,陪她说说话儿,可我已答应了要来观龙舟赛,便如实同来送帖子的王府下人说了,不久便收到回信,说她也要跟着来,我才给敏敏回了地方与时辰。殿下,敏敏她是不喜欢似今日这般的热闹么?” “倒也不是,她就是怕热。”五月正值盛夏,李寿可以理解李照沁为何不喜出门,“你不怕热?” “不怕,我怕冷。”作为蛐蟮,孟十三更畏寒冷,每年的冬日,她都是绻缩在老祖金身后面,动都不想动的。 李寿暗暗记在心里,又问:“除了刚才说的,可还有谁与你有约?” “没有了。”孟十三答完,不免由曾家姐妹想到曾重屺,“对了,殿下先前与我说的,有何疑问不如去问曾表哥,可是说曾表哥同殿下提起过,他也做过一些特别的梦?” 那不过是妒火中烧时随口而言的气话,怎么可能是真的。 这会儿被孟十三拿起来问,李寿颇有些眼神儿闪躲,微侧过脸去:“未曾提过。” “那殿下为何会说……” “申时已快到,你若再不走,便不能准时赴约了。” 孟十三再次被李寿打断,她顿了顿,反正心中的疑问已然得到答案,那么明明没有,为何他会那样说的起因,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遂告退。 她一走出龙棚,李寿余光看到常青捂着嘴在偷笑,他重重又咳了声,常青顺手把脸一揉,即时恢复严肃的表情。 孟十三到棚外与季宽打了声招呼,随后脚尖一转,拐个弯儿,便要进隔壁自家的瑞棚,岂知尚未踏入,便听到啪的一声鞭响。 曾重锦被吓一大跳,鞭子就抽在她脚边,她本能躲闪,避至一旁时躲得太过突然,脚踝被崴到,疼得她即时变了脸色。 曾重荣就在旁边,及时扶了曾重锦一把,才免去曾重锦崴脚后摔倒,见姐姐面露痛苦之色,她急了起来:“姐姐可是崴到脚了?可是很疼?” “是崴到了,有些疼。”曾重锦说着,看向不请自入孟家瑞棚的姜子瑶,忍着疼痛冷脸质问道,“不知我们姐妹俩是何时得罪的姜小姐,竟让姜小姐一进来便挥鞭相向?” 姜子瑶高高昂起下巴,往棚内看了一圈,见并无陌生脸孔,便知孟家大小姐不在其中,倒是孟家四位公子齐全,孟美景、董家姐妹与曾家姐妹俱在,连方沐浔也在,就是她要找的人竟然不在:“孟良辰呢?不是说会来观龙舟赛的么?” 来找孟表妹的? 曾重锦与曾重荣互看一眼,再齐齐看回姜子瑶,曾重锦再问:“你要找夭夭,也是要冲夭夭挥鞭子?” 董无双与方沐浔没什么反应,皆是以旁观者听着看着。 董玲珑却在听到姜子瑶是冲着孟十三来的,不自觉上前两步,站到曾家姐妹旁边,依着姜子瑶二话不说就动手的行事来看,其来者不善,或如曾重锦所言,夭夭若在,刚才那一鞭子,便得冲着夭夭挥下。 如此,她不可能旁观。 董无双一看董玲珑上前,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拉,抬到半道还是没拉,手放下,站在原地,看到方沐浔对她摇了摇头。 她知道方沐浔的意思,沅沅姐是觉得她不能总想把长姐拉在身边,事事都干涉,不管人或事,总怕长姐吃亏,她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长姐脾性爽直,对人对事都直来直往,她自晓事儿起,就粘在长姐身边,处处操心惯了。 明白归明白,一时却是扭不过来。 但沅沅姐说得对,如若不然,长姐往后出嫁,她不得更担心,难不成她还能跟到姐夫家去不成。 她得扭过来。 “她在陈楼挥我表叔两鞭子,打得我表叔如今还在府里养伤,连今日盛会都无法出门!”姜子瑶越说越来气儿,一张俏丽的脸横眉竖眼,凶巴巴地再次举起手中长鞭,“说,孟良辰在哪儿?不管今儿有多少人在,我姜子瑶横竖都要替我表叔,还她孟良辰两鞭子不可!” 她一入内就发难,来得迅猛,棚内不管是谁,都没反应过来,鞭子便落到曾重锦脚边,待反应过来,曾重锦与她又是一人一句又问又答起来,到底是在孟家瑞棚,孟家人岂能坐视不管。 复齐齐上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评劣 第115章 风评劣 刚上前,便又听到姜子瑶这般说道,方知姜子瑶竟是冲着孟十三来的,前面的孟家四兄弟,与跟在最后的孟美景,五人皆不禁又将姜子瑶上下打量了一遍。 孟美景是认得姜子瑶的,正如姜子瑶认得她一般,彼此虽认识,却也只是打照面互相问候一声,基于礼数的关系,二人并不熟悉。 不过姜子瑶的蛮横不讲理,她却早闻其名,与陆罗的恶霸之名,虽是比不了,在贵女圈之中,也是无人不知。 今日打上门来,指名找孟良辰,怕是不会轻易善了。 孟家四兄弟并不认得姜子瑶,但见姜子瑶胆敢只身擅闯孟家瑞棚来撒野的行径来看,他们心中对姜子瑶的身份,也大约有个数,且其中还提到两鞭子。 提到两鞭子,四人不禁同时想到孟十三鞭陆罗的那两鞭子,她又称呼陆罗为表叔,看来其身份是与陆府有关,大概是陆府的哪个亲戚。 孟仁平为长,自是由他出面交涉,正想开口问一问,便听孟美景在他身旁低声说道:“大哥,她是光禄寺姜少卿之女,姜子瑶!” 光禄寺? 经孟美景这么一提醒,孟仁平随即想到光禄寺少卿姜涛,此姜涛乃是光禄寺的第二把手,正五品,陆府老夫人姜氏的娘家侄儿,当今陆皇后的表弟。 他就听闻姜涛人至中年,有妻有妾,却仅有一女,且是嫡出,故尤为溺爱,时至今年十三岁,甚是刁蛮任性,虽未有恶名在外,其蛮横程度,却也只是比陆罗此京城恶霸好上一些罢。 想到此处,姜子瑶一进棚便挥鞭相向的无理行径,他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往前姜子瑶在坊间如何闹腾,都有其父姜涛为之收拾,要不然就是陆罗此表叔为其撑腰,自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他贵女知她脾性,又知她身后有姜家与陆家作靠,多少给些面子,给不了面子的,索性不与她往来。 故时至今日,姜子瑶几乎没遇到什么挫折,向来都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的作派。 余下的孟家三兄弟也都有听到孟美景说的话,奈何孟仁吉是刚从庄子上回府不久,孟仁安与孟仁康亦是只在休沐之时才回的府,三人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听到也就知道眼前一进来就动手的女娘,乃是光禄寺少卿之女姜子瑶,再多便没有了。 特别是孟仁安与孟仁康,他们在书院中长期住读,每个月也就三日旬休可回到城内孟府,亦或碰到年节之类方可休沐,余下时日皆全须全尾地呆在书院中埋头苦读,如若书院中无人提及,风吹不到他们耳中,他们的消息几近闭塞。 好在二人的随从时不时会进下城,听到何等趣闻总得回来与他们说上半日,然此其中,却不曾提及过眼前姓姜的女娘,自不知姜子瑶的脾性与风评。 孟仁吉与孟仁康不知便不知,他们一人不敢在现在多问,一人则兴趣全无压根没想了解,是故都安安静静地等孟仁平如何处理。 孟仁安却是兴致大起,悄声问孟美景:“这位姜子瑶,二妹妹很熟?” “不熟!”孟美景险些当场翻个白眼给孟仁安,她虽有时也蛮不讲理,可比起姜子瑶,她还差得远,“三哥别瞎说,我才不和这种只会骂骂咧咧打打杀杀的人相熟呢。” 嫌弃之色极其明显。 孟仁安心中不免惊讶,他对二堂妹的了解虽比对大堂妹的了解要多得多,然深究起来其实也不多,终归他从七岁就搬至前院盛飞院独住,住了一年便进入青北书院住读,此后开始甚少归府。 二堂妹性子活泼,他与长兄每回归家,她总会第一个奔出来迎接他们,扬着大大的笑容高兴地要长兄抱,后来若不是二堂妹渐渐大了,二婶拘束二堂妹要有闺秀的模样,二堂妹大抵要和他们兄弟更亲近。 即使如此,直至后来长兄科考,金榜题名,入仕为官,二堂妹的性情依旧动如脱兔,实话说,他对二堂妹的印象,始终保留在活泼热情的阶段。 到这次回来,听长兄说了二婶此十年来是如何苛待大堂妹,二堂妹又是如何有样学样,处处针对大堂妹,若非是他最敬爱的长兄亲口对他说的,他都不会相信。 幸在,二堂弟与他与长兄一样,七岁搬到前院与长兄同住,有长兄亲自照看着,后来八岁入读青北书院,又有他在旁看顾,直至今日,二堂弟已有九岁,脾气心性几乎是他与长兄以身作则,一点儿一点儿茁壮成长起来的。 七岁之前,二婶大概也未曾在二堂弟耳边,提及过那些内宅的腌臜手段,二堂弟并没有长歪,虽对大堂妹并无深厚的姐弟之情,但也绝然做不出像二堂妹那样,对大堂妹动不动就指责打骂。 可就这样的二堂妹,竟然说才不和姜子瑶这种只会骂骂咧咧打打杀杀的人相熟,可见眼前这位姜小姐,平日里的风评已然恶劣到一定程度,至少在贵女圈里,姜子瑶除了身份背景,其品性德行并不受人待见。 孟仁安一番思绪翻滚,心里默默从侧面了解到姜子瑶的品行,转过头来再看姜子瑶,眼神儿就变了。 姜子瑶来找孟十三,结果没找着人,先是被曾重锦一问再问,再是孟家兄弟齐齐上前来,那架势就是对着她来的,还没开口呢,后边的孟美景对孟仁平一阵嘀咕,完了孟仁安又是一阵嘀咕,最后孟仁平与孟仁安再看过来的目光,俨然不复初时的打量,而是充满了冷漠与嫌弃。 瞬时像是被火点着一般,她怒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儿!” 孟仁平一听姜子瑶形同泼妇的无端斥责,眉峰皱紧,锐利的视线扫射在姜子瑶身上,甚是不悦道:“姜小姐今日不但不请自来,且进门便无故挥鞭滋事,这般蛮横,竟也会在意旁人的目光?既是如此,那姜小姐是否该好好地解释一下刚才的无理行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稳赢 第116章 她稳赢 “什么无理行径?我哪里无理了!”姜子瑶还是初次让一个外男当面指责她无理,本来就没找到正主挥上两鞭子的恼火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随着话语刚落,手中鞭子再次挥出。 出乎意料的,却听不到鞭子落地的声响。 因着前一鞭的突如其来,让站在姜子瑶对面的所有人,对姜子瑶手中的鞭子已有了防备,就在姜子瑶再次举手扬鞭之际,所有人步伐一致地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姜子瑶的鞭子却教人从后方拿住。 一身素衣短打的风筝听从孟十三的命令,在姜子瑶再次举手之际,迅速跑入瑞棚,从后面捏住姜子瑶的右手腕,手腕被抓住,以致鞭子挥到半空,便挥不出去。 说来风筝的到来,也是恰如及时雨。 正当孟十三与宝珠停在自家瑞棚前,听着看着棚内的动静时,风筝便来到主仆俩的身前,低声简要地说明她是崔瑜指派到孟十三身边的部曲,孟十三冲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她便一直沉默地站守在孟十三身侧。 直到刚才孟十三对她下第一个命令:“拿住她的鞭子。” 声音很轻,棚外又锣鼓喧天,站在孟十三身旁的风筝却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任何犹疑,令下身行,她直接闯入孟家瑞棚,强行制止了姜子瑶想再挥出的第二鞭。 风筝毫无预兆地闯入,不禁吓到了突然被拿住的姜子瑶,也让与姜子瑶对立的所有人吃了一惊。 孟仁平是在场所有人当中最为年长,且是唯一的朝廷命官,他很快反应过来,正想呵斥是何人,更想斥责守在棚外的孟家下人不力,频频让外人擅闯孟家瑞棚之时,他看到了孟十三。 ……大妹妹? 他嘴巴张着,呵斥与斥责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便见孟十三迈着急且大的步子直冲进棚,冲到姜子瑶身后,抬脚便从后面往姜子瑶小腿儿上踹。 从姜子瑶举手欲再次挥鞭,孟十三下令,风筝身形如电地抓握住姜子瑶的手腕,被风筝定在原地,连扯两下手腕都没能扯动,到孟十三紧跟在风筝身后进棚,疾步走到姜子瑶身后,抬脚往姜子瑶小腿儿上狠狠一踹。 此一连串的出乎意料,发生得快且猛,仅仅在几息之间。 所有人在同时往后退避开鞭子之际,看到姜子瑶再次无端发难,到被踹的几息里,也都看到了让所有贵女齐聚于此等候的孟十三。 “啊——”姜子瑶惨叫着跌倒在地,小腿儿被重踹的剧痛让她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长鞭。 风筝顺势取走姜子瑶手中的长鞭,退开两步,站定在孟十三身侧,与宝珠一左一右护卫着孟十三。 “大胆!”姜子瑶身边的大丫鬟惜如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也是被自家小姐的惨叫声惊得回了神儿,出口便对孟十三吼道。 “你才大胆!”宝珠毫不示弱,上前更大声地吼了回去,顺带一个巴掌扫过去,呼在惜如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参杂在惨叫声中,让除却姜子瑶主仆以外的所有人,个个虽都有被惊到,却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 连初来乍到的风筝都不禁看了宝珠一眼,暗道七爷说得不错,孟大小姐的身边,果真是虎主无犬婢,她也得好好表现,万不能让新主子失望。 惜如捂着脸不敢再叫嚣,蹲下身想去扶起姜子瑶,才发现自家小姐按着被踹的小腿儿一直在叫疼,她赶紧往外嚷:“杀人了!杀人了!快来救人啊!” 今儿端午,棚外皆在欢庆鼓舞,此时若孟家瑞棚传出什么杀人之言,真的都得先掩下盖住不发,何况是假的,怎能任一个奴婢乱嚷嚷。 孟仁平当下即时皱眉道:“堵……” 他刚说出一个字,还没把堵住她的嘴这句话说完全,便又被卡停了。 只见风筝已然大步上前,娴熟地以手为刀,拿捏着力道往惜如的后脖颈劈下,全程只在两息之间,眼都不眨一下,动作行云流水,那叫一个快狠准。 惜如即刻消音,就地倒下,安静地昏睡着。 孟十三很满意,给了风筝一个赞赏的眼神儿。 风筝谦卑地退下,又退回孟十三身侧守着。 姜子瑶本还在不停地叫疼,看到自己带来的大丫鬟已经被解决掉,躺在地上不动了,她惊恐地刷白了脸,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嘴,任双手再怎么发抖,也不从嘴上拿下来。 孟十三蹲下身,与姜子瑶平视着,看到其颤抖不停的手,便知她方才含着愤怒加上妖气狠踹的那一脚,将姜子瑶的小腿儿伤得不轻,那一声又一声的喊疼,绝对真实不掺假。 目光慢慢上移,她对上姜子瑶的双眼:“今儿你来,是要为姓陆的给我两鞭子?” 姜子瑶的脾性与风评,生平干过哪些又打又骂与市井泼妇无异之事,早在棚外站着的那个时候,宝珠都细细与她说了。 如此这般的姜子瑶,她着实不必客气。 何况还是姜子瑶主动找上门来寻她晦气,扬言要打她两鞭子的,无理的是姜子瑶,还手还是还脚,辩到哪儿,都是她占理。 纵然隔壁李寿听到动静过来询问事件经过,那也是她稳赢。 故而她这一句,问得底气十足,问得风轻云淡。 姜子瑶则大不同,她一听火又冲上天灵盖,竟是连手都没抖得那么厉害了,她恶狠狠地问道:“你就是孟良辰?那个打了我表叔两鞭子的孟大小姐?” “嗯。”孟十三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姓陆的欠揍,他活该。” 听到这般火上浇油的话语,姜子瑶顿时生出无限气力来,也不顾小腿儿的剧疼了,转眼找她的长鞭,想现在就挥孟十三两鞭子,结果看到长鞭已到了风筝手里,她想夺也夺不回来,索性双手一伸,想掐住孟十三的脖子。 孟十三迅速站起,让姜子瑶掐了个空,再退一步,姜子瑶是连她的裙摆也摸不到。 姜子瑶没能得逞,气得头顶冒烟,咬牙切齿地大声骂道:“孟良辰,你才活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接战书 第117章 接战书 孟十三呵笑一声:“让我猜猜,姜小姐此番出头,只怕是悄悄来的?” “什、什么悄悄来的?我是光明正大来的!”姜子瑶一脸硬气,一双细长的眼睛生得很是肖似陆罗,面上虽硬气,这双眼却左瞄右瞄的,表现得略为心虚。 以陆罗上回在陈楼力压一味儿挑事儿的陆娉婷来看,孟十三觉得陆罗在那会儿没想过要把事儿闹大,过后陆家也没有上孟家的门分说什么,可见她在陈楼打陆罗的那两鞭子,完全打在理上,打便打了,陆家人并未因此讨伐她。 当然,除了莫名看她不顺眼的陆娉婷,起先还会装一装,领受到她挥鞭就打的强悍手段之后,陆娉婷是连装都不装了,直接对她又斥又骂,当时若无陆罗从中阻拦,她的第三鞭指定就在落在那位陆三小姐的脸上。 后来,陆家人也就陆娉婷在贵女圈里,若有似无地散播着她鞭打陆罗两鞭子之事,意图给她冠上一个血腥暴力的恶女之名。 效果何如,她没兴趣去知道,要不是曾表哥来同她说,她连这件事儿都没听说。 想到这里,孟十三不由又想到孟美景是不是有听说到这件事儿,却没有与她说? 孟美景本来好好在后面边上安静地看着,突然被孟十三一看,她心中一突,嘴快过脑子地喊了一声:“阿姐?” 孟仁康闻声不禁回头看了眼孟美景,不解二姐突然喊长姐做什么,再看向孟十三,却见长姐只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他不由又暗道奇怪。 孟十三只是一时想到,便也看了一眼,并未真要在此时问个明白,要得到答案,也得先把跟前特意来找她麻烦的姜子瑶处理了再说。 她看回姜子瑶,居高临下地陈述起事实:“你挥一鞭子在我四表姐脚边,害我四表姐崴伤了脚,我踹你一脚,也伤了你的小腿儿。如此,算是扯平了。” 对于最后的总结,姜子瑶却是不认同:“你打我表叔两鞭子,又踹我至重伤,除非今儿我把你给废了,否则不可能扯平!” 她腿疼归疼,得见孟十三就近在眼前,而她又无鞭在手,无法替表叔报仇,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素日成就的蛮干无畏,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再疼,气势也不能弱! 孟十三没有反驳,反而顺势接下战书:“我接受你的宣战。” 虽然她并没有把疼得连站起来都不能,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的姜子瑶放在眼里,不过经此一事儿,她发现陆罗虽然有恶霸之名,子侄缘却不弱,可见作为一个长辈,陆罗当得甚是不错。 至少在对待陆娉婷或姜子瑶这两位或堂或表的侄女儿,陆罗应该是很得她们的尊崇,要不然也不会一个背后毁她名声,一个找准时机找上门寻她晦气。 一个两个的,都在为陆罗出气儿。 可惜啊,她们都惹错了人。 陆罗都不敢再强硬地对上她,她们两个,她更不会放在眼里。 姜子瑶感受到了孟十三的轻蔑,顿时越发火冒三丈:“你等着!” 她双手一撑,努力想站起来,岂料她还是轻视了被踹左小腿儿的伤势,右腿儿刚站起来,左腿儿正想使力,便让一阵形同碎骨的剧痛疼昏过去。 这一下她是连惨叫一声疼都发不出来,整个人便直接倒回地面,趴着一动不动了。 事情发展得太快,也是有些令人无法言语。 但姜子瑶今儿是不能在孟家瑞棚出任何事情的。 孟仁平非常清楚这一点儿,立刻同孟十三道:“这边由大哥来处理,夭夭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我还得到对岸祈祷轩,去与郡主汇合。”孟十三从善如流地应下,“这边,就有劳大哥了。” 反正姜子瑶能疼昏过去,大抵是因着她踹的那一脚,把姜子瑶的腿骨关节给踹脱臼了,不动还好,逞强站起,也就剧痛,并无性命之忧。 孟家兄妹都这样说了,曾家姐妹、董家姐妹与方沐浔自是都无异议,只是一颗心都还悬在半空,直至到对岸祈祷轩里坐下,都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李照沁见状,免不得细问一番。 赴约的人中,本来没有孟美景,她却非要跟着来,孟十三无所谓,便也由着她。 李照沁一发问,孟美景有心要表现表现,奈何往日害怕李照沁的阴影仍在,实不敢在郡主跟前说太多的话,最后由董无双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孟十三带着几位贵女走后,孟仁平即刻安排下人赶紧去将商氏与吴氏请回自家瑞棚,到底姜子瑶是一位女娘,孟美景也跟着到对岸去了,剩下他们四兄弟,谁也不好直接安排姜子瑶。 下晌到孟家瑞棚之后,片刻便被其他交好的官家夫人请去说说体己话的商氏,与想多结交几位官家夫人而厚着脸皮跟着商氏一同去的吴氏,随后不久便被请回孟家瑞棚。 一进棚里,二人皆被已扶至座椅里勉强靠坐着的姜子瑶吓了一大跳。 听孟仁平仔细说完事情发生的经过之后,商氏因着孟十三已有前科,她尚还稳得住,吴氏则在听到与孟美景无关之后,是大松了一口气儿。 这光禄寺少卿姜涛可是当今中宫的表弟,姜子瑶得喊陆皇后一声表姑母的,吴氏对姜子瑶此人也是略有耳闻,还是孟美景与她说的,深知姜子瑶就是个被姜家宠坏的蛮横女恶霸。 明明是官家千金,却总出口就骂伸手就打的恶霸行径。 商氏是被请回来主理收尾的,吴氏能知姜子瑶的名声不佳,她自也是知晓的,如此之下,她更是深谙男女大妨之重要,为免节外生枝,平白让孟家四兄弟受拖累,她即刻让孟仁平带着三个弟弟赶紧离开孟家瑞棚,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再呆在自家瑞棚里了。 先时孟美景跟着孟十三去赴约,曾家董家方家的小姐们也都走了,棚内仅剩孟仁平兄弟四人,与人事不醒的姜子瑶主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正回去 第118章 正回去 孟仁平深知男女有别,他们留下实为不妥,却也不好离开,放任姜子瑶主仆不管。 这会儿商氏一到,这么一说,他二话不说就带着弟弟们出了瑞棚。 刚好隔壁就是龙棚,孟仁平带着弟弟们脚尖一转,往龙棚走。 季宽一见到孟仁平,也走过来打招呼,孟仁平想到先时孟仁安说的话,索性让季宽通禀一声,他要带着三个弟弟进龙棚拜见殿下。 季宽本是想问问孟家瑞棚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还没问呢,便让孟仁平一句话给堵了回来:“你……” 孟仁平知晓季宽想问什么:“待会儿再说。” 此言之意,待进了龙棚见到李寿,他免不得再细细上禀一番。 季宽听出此意,逐不再多问,入内通禀。 等到这边孟仁平带着弟弟们进了龙棚,那边商氏与吴氏也忙活起来,赶紧双双把姜子瑶送回姜府。 今日姜家瑞棚里,只姜子瑶来了,姜涛与常氏皆未到,商氏是知晓的,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把姜子瑶安安稳稳地送回姜家再说。 至于说词,到姜府之前,她与吴氏在车厢里,便先将说词给统一了。 简而言之,实话实说那是不可能的,况且事件发生时,她们也确实不在现场,所知皆乃孟仁平转述,吴氏无甚主意,全凭商氏作主,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 且等姜子瑶把腿伤治好,人醒了再说。 龙棚对岸的祈祷轩,其实就是一处敞轩。 因着李照沁怕热,不必动,光坐着就能香汗淋漓,故而与孟十三约好在此见面观龙舟赛之后,她便让人提前准备好能挡阳降温的一切物什。 到了今日,音羽先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提前一个时辰到祈祷轩里,里里外外好生布置了一番,整个敞轩除了面朝河面的这一边没垂下细纱布之外,其他三面皆早早挂上浅蓝色的纯绵细纱布,每一面都挂了三层,既挡炎阳又阻止轩内的冷气外泄。 轩内石桌上摆满瓜果点心,周围摆满冰盆,丝丝透着凉爽,待到李照沁一到,轩内刚刚好没那么热了,她一坐下,音商拿着团扇给她扇风,音羽则开始用一旁的红炉煮茶。 煮了一会儿,茶汤奉上,她喝了一小杯,恰恰申时一刻了,孟十三等人也进了祈祷轩。 随着董无双把姜子瑶执鞭欲找孟十三麻烦,反让孟十三教训了一顿之事,从头到尾阐述了一遍。 李照沁听得仔细,时不时得问一下,间或又笑得满轩里都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孟十三一心在曾重锦崴到的脚踝上,虽说刚才一出孟家瑞棚,她便召来一健妇将四表姐背上车,在车厢里她又以看脚为由,暗暗把妖气覆在崴伤的脚踝上,悄悄把四表姐崴到的脚正了正,正好后问四表姐,四表姐也说不疼了。 到底这一招她还是初次用在凡人身上,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娘,过去她只用在其他妖或兽的身上,每每被她一正骨,错位扭伤的筋骨便都能正回去,即时便又能活蹦乱跳,也不知如今用在四表姐身上,是否能有同样的好效果。 担心了一路,下车又让健妇将四表姐背进祈祷轩。 这会儿坐下,四表姐一动不动的,脸上虽无疼痛难忍的表情,还时不时跟着郡主的大笑,也被逗得眉眼弯弯,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声:“四表姐的脚可还疼?” 曾重荣一双眼也钉在曾重锦脸上,同样也有着担心,闻言附和道:“姐姐可莫要忍着,真疼,咱们就先回去,找个医婆好好看看才要紧。” “不疼,在车厢那会儿就不疼了。”曾重锦也是觉得奇怪得很,未上车之前是挺疼的,被健妇背在背上不小心动到也疼,岂知到了车厢里,被孟表妹仔细看过摸过之后,孟表妹让她动一动,她依言小心翼翼地抬了下脚,竟发现居然不疼了,“真的,你们看。” 说着,她特意抬起崴到的左脚,左右晃了起来,脸上笑盈盈的。 孟十三见状舒了口气儿:“真不疼了就好。” 她还怕这人与妖大不同,她用在妖身上的正骨法子,不管用呢。 “好了,我的好姐姐就别晃了。”曾重荣知晓自家姐姐是个沉稳贞静的性子,这会儿能把脚抬起来晃,已然超出姐姐平日里的作派,可见姐姐是真的不疼了,为了让她与孟表妹相信,是下足了本的。 曾重锦笑道:“我若不晃给你们看看,是真的不疼了,你和夭夭准还是不放心。” 李照沁听完董无双转述的事情经过,也转过头来关心道:“你若还疼,可莫要逞强。” “多谢郡主关怀,真的没事儿了。”曾重锦恭敬地回道。 过来时,曾家姐妹与孟十三、孟美景坐一辆大车,董家姐妹与方沐浔坐另一辆大车,在车上孟十三对曾重锦做的事情,她们三人都不知晓,听曾重锦说真的没事儿了,便以为姜子瑶挥的那一鞭,只是把曾重锦吓到了,脚只是轻微扭到,一时疼而已,揉一揉也就无大碍了。 龙舟赛已进行到尾声,轩内边说着话儿,边看着龙舟,虽有点儿远,却也能看得清,时不时讨论下赛事,与今年的彩头。 八人之中,也就孟美景有压哪队赢,想争一争彩头,是故她在这一点儿上,发言发得很是积极,也对今年每一队龙舟的胜劣之处分析得头头是道,对彩头是势在必得。 慢慢地,她对李照沁的那种数年如一日的畏惧,也在今儿的小聚之中渐渐消减,意识到这一点儿的时候,对董玲珑的厌恶,也没那么深了。 当然,当年她在郡主跟前的那一摔,她也知晓不能尽怪在董玲珑身上,只是那时她颜面尽失,还因着这一跤被整个贵女圈笑话了很久,加上怕犯郡主的忌讳,惹得郡主不喜她,令她失去每年参加四季赏花宴的资格,全部因素堵在一块儿,她对董玲珑自此再无好感。 同样的,董玲珑对她亦如是。 就此,两人开始两看两相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要翻了 第119章 要翻了 而现在,就在今日,她再看董玲珑,突然觉得也没那么讨厌了。 在孟美景的侃侃而谈之间,所展现出来的朝气蓬勃里,董玲珑也终于正眼看待孟美景,觉得这样的孟二小姐,没再作模做样,没再暗使手段阴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罢。 她虚长几岁,实不必与小姑娘计较。 再者看在夭夭的面份上,她与夭夭交好,总也不太好与夭夭的妹妹太过交恶。 于是在这场小聚之中,孟美景与董玲珑虽没有再说过话,对彼此的感觉却都产生了变化,且是往好的方向变化。 此是孟十三没有想到的,也没怎么注意到的。 她的注意力从刚才就一直放在河面上。 自一盏茶之前,确认曾重锦的脚踝确已无大碍之后,她便与其他人一样,边听着孟美景的滔滔不绝,边观看着河面上龙舟的赛事。 看着看着,她发现其中一条龙舟竟然有翻船的迹象。 而原因,就出在那龙舟底下的一团阴影上。 那团阴影,她虽还看不出是何物,不过可以看出阴影里泛着浓厚的妖气,显然是水下成精的妖。 “要翻了。”她蓦地站起,往轩外走,走到河岸边沿。 其他人听到孟十三所言,初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特别是孟美景,她直接愣住了,重复着孟十三的话喃喃道:“要翻了?什么要翻了?” 再听到孟美景之言,余下六人终于反应过来,齐齐起身,往外走。 孟美景跟在最后,也到了河岸边沿。 一众贵女皆与孟十三站在一块儿。 李照沁就站在孟十三的旁边,顺着孟十三的目光往河面上看,看到那条目前划得最快的龙舟,想着孟十三的话,她是将这条领先的龙舟看了又看,直至快把她的一双眼看模糊了,她也没看出半点儿头绪来。 董玲珑最信孟十三的话,她甚至一到岸边,就以手搭棚,往孟十三一直盯着的龙舟上看,她的耳力目力在八人之中,除了孟十三之外,是最好的,可就是这样,她也和李照沁一般,着实瞧不出半分异常。 董无双与方沐浔则觉得孟十三所言丝毫没有依据,纯属随口乱说,不甚放在心上,只当换了个地方继续观赛。 曾家姐妹却有些面面相觑,要知道每年端午,最忌讳龙舟翻船,幸而自她们晓事儿起,从未听过端午龙舟翻船之事,实在想不通孟十三为何会突然说要翻了,或许说的并非指翻船,而是旁的要翻了。 可眼下除了龙舟,还有什么能翻了? 孟美景喃喃出那句话后,跟着到外面来,站在岸边好一会儿,看着河面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什么东西翻了,不禁又问道:“阿姐,你刚才说要翻了,是说什么要翻了?” 此问题一出,余下六人和她一样,齐齐看向孟十三。 孟十三能说出要翻了之言,自是不惧谁人问的,谁问了她都会实话实说,随后抬手一指,指向那艘最领先的龙舟:“那艘龙船,要翻了。” 曾家姐妹即时对看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彼此的惊讶。 她们没想到孟表姐所言的要翻了,还真的是指河面上正在比赛的龙舟要翻了! “夭夭,今日端午,龙舟意义非凡,你可莫要胡言。”李照沁肃着一张脸,很认真地告诫孟十三。 方沐浔点头附和道:“郡主说得对,如今日这般好日子,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董无双没有开口表态,她只看向自家阿姐。 董玲珑却一直在看着孟十三,虽说她与夭夭的来往只近来这么几回,按理说彼此并不算真正的了解,可她这个人很相信直觉,自从桃花宴上被夭夭侧踢一脚,又经几回相处之后,她觉得夭夭此人可以相交,认定了能和夭夭成为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她便不曾改变过此想法。 此刻虽说夭夭之言,正如郡主所言,于今日端午此盛会里,是有些不吉利,实不该这般言道,但她却有种预感,夭夭并非无的放矢。 既是说了,那便是有夭夭的道理。 换言之,夭夭说那艘最领先的龙舟,要翻船了,定然是有什么依据,方会不仅这般说,还毫无忌讳地指给她们看。 想着她的目光,又落回河面。 她视线一转,董无双的视线也跟着一转,先是落在孟十三的侧脸上,再是落在河面上。 孟美景心中虽同样有疑惑,也难免和李照沁想的一样,觉得今日这般盛会,孟十三不该说这样的话,然她是孟十三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同住在孟府一个屋檐下,孟十三自病好之后,犹如换了个人的变化,她比在场所有贵女都要知之甚深。 可以说,除了孟十三自己,她是最清楚的。 她不止最清楚,还亲身体验过。 故而此时此刻,虽也觉得孟十三的言论有些不妥,心中所思所想与其他贵女不同,结论却不由自主地跟董玲珑殊途同归,并没有跟着否定孟十三的话,而是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直钉在河面上,那艘冲在最前面的龙舟上。 李照沁与方沐浔的话,孟十三听到了,也只是听到了,她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说什么。 在她心里,她是希望那团阴影能自己沉下去的,安安分分地沉回水底,别制造出不可挽回的局面,那她刚才说的话,便只是一句不懂事儿的胡言。 又或者,她还是全须全尾的她,而非仅有妖魂,未有妖躯,仅有妖气,未有妖力的凡人孟良辰,那她便可以出手,直接将那团阴影打回河底,令它无法作怪,也就不会翻船了。 然则,这些仅仅只是她的希望。 她也是头回莫名被雷劈,一劈便把她的妖魂劈出原形,一飘千里,从金陵飘至京城,入了刚刚自绝而亡,身体尚温的孟良辰这具人身之中,对自己仅剩一点儿妖气的现状,是半点儿办法也没有。 同理,遇上这样作乱的妖,于此片刻之间,作为人的她,尽管有些妖气,亦无法制服那团阴影。 但既是遇到了,她便不能放任不管。 第一百二十章 乱一起 第120章 乱一起 一语成谶。 就在其他七人或信或不信,或暗怪孟十三怎么能说那样不吉利的话,或暗忖孟十三说了便有其道理,或什么也不想只静观其变的各种不同反应之中,那艘最领先的龙舟果真翻了船。 而这个时候,孟十三想着蹲下,伸手入水散出妖气,把那团阴影从龙舟底下吸引过来,继而达到阻止阴影作怪的目的,却还是晚了一步。 七人震惊地看着河面,而后齐齐震惊地看向孟十三。 孟十三直起刚刚想弯下的膝盖,眉头微蹙,一脸冰寒地望着那团致使龙舟翻船之后,还愉悦地跳出水面转上一圈的阴影。 也在这一刻,她才看清那团阴影的原形,竟是一条水蛇。 既然水蛇上来了,那她再无需把妖气往水下散。 孟十三松开交叠于肚腹之上的双手,右手垂下,将妖气聚于右手,轻轻一拂,一股子无形的属于她的妖气,即时疾射向河面半空的水蛇。 水蛇如愿将龙舟掀翻,正在半空中愉快地翻滚,蛇信子一吐,还想再愉快地翻几个,便被一股子妖气砸中脑袋,砸得它懵了两息,随后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掉回水中,拼命往河底藏。 妖气! 至少千年的大妖妖气! 它虽还小,只得开了灵智,能吐得人言,却未能成功化形,还只是一条成精的小水蛇,可斗不过过千岁的大妖! 呜呜呜…… 它就是想让它化形失败的罪魁祸首下河洗洗澡而已,又没伤害凡人的性命,怎么就引来大妖了? 呜呜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呜呜呜…… 它是不是要被吃了? 呜呜呜…… 它不要啊,它还小啊,它才六百岁啊! ……等等。 水蛇回想了一下,它想到那股子妖气往它脑袋上砸的时候,它整颗脑袋被笼罩在那股妖气之中,难免会闻到那妖气的气息,也就是从那气息之中,它察觉到妖气所属的主人必定是过千年的大妖了。 但那会儿它猛地被砸,猛地摔回水里,在那一瞬间也没法想太多,自保的本能即时让它用尽全力往河底老窝里游,没再对那妖气的气息仔细分辩。 这会儿想起来,它努力回想着那股妖气的气息,除了确定确实隶属大妖的气息之外,它竟然觉得有点儿熟悉? 下息又觉得不可能。 在它短短六百年的妖生之中,它记得很清楚,从未有幸见过哪位大妖前辈。 那为何会感到熟悉? 这又着实无法解释。 要不上去看看? 经过一番思考,水蛇决定还是到河面去瞧瞧,就偷偷地瞧一瞧,看看那位大妖前辈是否是它往前有幸遇见过的,而它又很混账地给忘了的。 它悄悄摸摸地往上游,一双绿豆眼鬼鬼祟祟地浮出水面。 河面一翻船,对岸龙棚与左右成排的瑞棚立刻骚动起来,河面混乱成一团,喊救命的喊救命,喊救人的喊救人,河岸亦是大受震惊,议论纷纷,随着救援的救援,疏散的疏散,反应堪称神速。 锦衣卫、西城兵马司、东城兵马司,等奉命值守旷广河畔的三个衙门的所有人,从东面河头到西面河尾,把整个河畔两岸围成一个铁桶,原来每年都是这么把守,也没出过什么事情,更未引起过什么混乱,他们围就围了,都是个形式。 不过因着龙棚之中还有李寿这位东宫太子殿下在,形式归形式,三个衙门各自负责来河畔值守的首官,可都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务必保证太子殿下的龙棚固若金汤,莫说不好的事情或混乱了,连条蜈蚣都爬不过他们的防守。 然则,千守万守,他们也守不住河面龙舟会翻。 锦衣卫每年负责端午值守的俱是北镇抚司,由北镇抚司首官程鑫带着一众缇骑布防,守卫着李寿的安全。 其中便有隶属北镇抚司千户的曾重屺。 他一边听令,首要护卫着李寿回宫,一边频频往祈祷轩望,两个妹妹和孟表妹都在对岸那座敞轩里观赛,也不知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翻船给吓到了。 被以程鑫为首的众锦衣卫拱护在中间的李寿,从孟仁平口中得知姜子瑶找上门寻孟十三晦气之事,也得知了孟十三和几个贵女一起到祈祷轩与李照沁汇合之事,混乱一起,即使被层层围护在中间,他也是忍不住往对岸望。 夭夭与敏敏都在祈祷轩里,谁也想不到今年端午龙舟竞渡,竟会发生翻船的意外,如此大事儿,河面河岸皆乱成一团,也不知她们如何了,可有被吓到。 季宽看到李寿一直往对岸望,心知是因着何事儿,他边护着李寿上车,边低声禀道:“殿下放心,船一翻乱一起,池南与靖王世子便在第一时间赶到对岸去了,孟大小姐与颜华郡主都不会有事儿的。” 李寿微微颔首,安心地踏上脚凳,坐进皇家大车,由着锦衣卫与东宫侍卫一同拱卫,迅速护着回宫。 不止孟仁平与李曜深,董宽、方镇,以及曾重屺身边的两个随从向凛和向冽,也都赶到祈祷轩,除了曾重屺尚有护卫东宫之职在身,无法抽开身亲到,遂派来了随从之外,余下贵女的兄长都在前后脚赶到,亲自护送自家妹妹回府。 河畔两岸还好,锦衣卫护送东宫走了,还剩下两个兵马司的官差在维护着秩序,不管救人或被救,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然而一离开河畔,本来观赛的百姓便多,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也在逐渐增多,形势越发汹涌如潮,龙舟翻船又是不吉之兆,一时间难免群情鼎沸。 女娘娇弱,哪一府都不放心让她们如往常一般独自归家,不免纷纷赶来接回府。 孟十三把水蛇砸回河底之后,见其没再游上来作乱,便也移开了视线,随着各家兄长的到来,也都在互相问候之后,纷纷道别,赶紧各回各府。 见曾家姐妹只有曾重屺派来的两个随从护送,她不免有些担忧:“不如四表姐和五表姐先与我们回孟府,再由大哥护送你们回府,如此更安全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勾了勾 第121章 勾了勾 “如此也好。”孟仁平同意此提议,孟家与曾家乃姻亲,理应互帮互助。 曾重锦却拒了:“向凛与向冽是自小跟在兄长身边,一同习武长大的,不仅忠心耿耿,且身手不逊兄长多少。兄长派他们来接我与暮暮,自是放心的,夭夭也不必担心。” 又转向孟仁平轻施一礼:“重锦与妹妹多谢大公子好意,却是真不用的。” 曾重荣在一旁地点头附和。 孟十三再不提。 众人遂互相别过,相约改日再聚。 临别时,方沐浔不舍地看向董宽,董宽却是带着几分好奇看向孟十三,方镇则看向董玲珑,董玲珑转过脸来,方镇慌得赶紧撇开眼,拉起方沐浔就往方家大车走。 孟十三坐进车厢后,想起水蛇,掀起窗布往河面看一眼,这一眼让她看到鬼鬼祟祟的一双绿豆眼。 水蛇在乱得水花四溅的河面上来回睃巡,没看到有大妖前辈的踪影,又往河两岸一寸一寸地寻找,没找到之后,正欣喜地沉浸在大妖前辈定然是觉得它小小一条水蛇,尚不够大妖前辈打牙祭的,于是已然离开的结论当中,绿豆眼骤然对上孟十三的眼。 此凡人是在看它? 不可能,凡人看不到它。 水蛇想着挪开眼,蛇身也扭啊扭地游了一段,然而那种被盯着的感觉仍在,它猛然回头,竟再次对上孟十三的眼。 孟十三确定水蛇已经看到她,并注意到她一直在看着它,她右手伸出窗外,竖起食指,冲它勾了勾。 水蛇懵了。 此凡人不仅能看到它的原形,知晓它的存在,且还向它勾了勾手! “阿姐在看什么?”孟美景刚坐进车厢,只见孟十三一直在看着窗外,未见孟十三的动作,不禁跟着往窗外看了看。 孟十三放下窗布:“没看什么。” 孟美景晓得孟十三是不想和她说,不禁嘟起了嘴儿,只敢在心里抱怨着。 孟十三没理会孟美景,随着宝珠与吉祥坐进车厢,大车稳稳起行,车外传进来孟仁平的声音:“往那边走,人少些。” 他骑着马儿跟在车侧,高远高近也各骑着马儿,分别跟在大车前后。 “诺。”车夫应道。 水蛇就在这一声诺中,咻一下从车窗钻进车厢,绻缩成一团,小山般堆在孟十三面前的桌几上,只蛇头高昂于半空,对着孟十三时不时吐一下蛇信子。 桌几四四方方,因着混乱,天又躁热,丝毫没有胃口,宝珠和吉祥拿着团扇各自给主子扇风,并未将车壁暗屉中的香茗点心取出来,几面干干净净,倒是让它堆了个正着。 蛇身将几面全然盖住。 孟十三面不改色,车厢内不止她一人,着实不好开口,也不好动手,那便只好暂且视而不见。 水蛇见连吐几下信子都没见眼前此凡人有何反应,甚至伸至此凡人脖颈处,作势要咬她一口,她竟然也未动分毫,更未有一丝惊惧。 蛇头慢慢从半空退回蛇堆最上面,它趴在自己的蛇身上,软趴趴凉丝丝地再次陷入思考之中。 莫不是刚才它看错了,此凡人并未看到它,只是凑巧两次与它对上视线,如此而已? 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觉得便是如此。 水蛇高高昂起脑袋,向无端浪费它宝贵时间的孟十三呲了呲两颗无毒的尖牙,凶态毕露地表示它的不满,而后蛇身支起,想从车窗出去,回到河里去。 未料下一息便被孟十三手中的避瘟扇啪一声拍回桌几上。 它又懵了。 孟美景本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吉祥的扇风中磕着脑袋打盹,不料突然被孟十三一扇子扇醒,虽然不是拍在她身上,然啪的那一声响,却足以令她瞬间清醒。 吉祥正拿着团扇给孟美景扇风的手,也被这一声响给吓得僵住。 宝珠同样十分不解地看着孟十三,不明白小姐为何会突然打开手中的避瘟扇,往桌几上方打了一下,打完又把避瘟扇折回,再次安安稳稳地拿在手里,不动了。 “小姐怎么了?” “殿下亲手画上五时图的避瘟扇,阿姐定是很喜欢。” 前一句是宝珠一脸茫然发出的疑问,后一句是孟美景带着酸气发出的嫉妒。 “无事儿。”孟十三先回的宝珠,再回孟美景,“很喜欢。” 而水蛇则在懵了两息之后,激动了。 孟十三聚于避瘟扇上的妖气并没有收回,它可以清楚地看到就是这样的妖气将它砸回水里,方将把它拍回几面的妖气迎头而来,让它再次被这股妖气笼罩,清楚地闻到妖气里熟悉的气息。 但! 水蛇严肃地绷着一张蛇脸,绿豆眼泛起既明白又不懂的矛盾眸色。 此凡人莫说是大妖前辈了,连妖都不是,身上却能使出妖气,此妖气的气息又是它熟悉的,偏偏它虽感到熟悉,将此凡人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它是在哪个年月有幸拜见过。 它的记性确实一般,但那是对一般的小妖小精,对有着如此强大气息的大妖前辈,它忘了自己,也不可能忘了大妖前辈的模样的! ……这就奇怪了。 孟十三阻止水蛇跑掉之后,余光便一直在注意着它,见它的表情从激动到严肃,又从矛盾茫然到惊喜懵懂,最后支着蛇脑袋在她跟前晃荡,一双绿豆眼里尽是不解,仿佛遇到了千古难题。 一副不聪明的样子。 接下来回到孟府的一路上,水蛇尝试了各种试图靠近孟十三的路径,然后在孟十三状似无意实则有意,将手中避瘟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移动抵挡之下,水蛇以失败告终。 它耸拉着脑袋回到几面,又把自己绻缩成一团,脑袋趴在蛇身上,绿豆眼哀怨地注视着孟十三。 孟十三目不斜视,全当它不存在。 由龙舟翻船引起的旷广河畔的混乱,随着车驾一辆接一辆地回府,消息被传到满天飞,孟府也接到了消息,孟老太太担心得险些坐不住。 商氏与吴氏在将姜子瑶送回姜府之后,便没再回瑞棚。 她们在每年的端午,都不一定会去凑热闹。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吉兆 第122章 不吉兆 今年会兴致勃勃地都去,不无李寿提前约了孟十三于龙棚里一同观龙舟赛的原因,她们想知道东宫的态度,便想着近在隔壁,说不定能听到或看到一些苗头。 故而一从姜府出来,商氏便带着吴氏直接回到孟府。 一回府里,商氏要到孟老太太那儿去,吴氏心知孟老太太不喜她,自来也识趣地不往前凑,便自个儿回了善方院。 商氏也不强求,独自往上房去,见到孟老太太,便报备了姜子瑶之事,想着姜子瑶之事尚未过去,她先告知婆母,她与婆母才都好提前做些准备。 便在此时,龙舟翻船引发旷广河畔乱成一团之事,传到府里来。 商氏尽管自己心里也是焦灼不安,也不忘安慰着孟老太太:“乱一起,殿下必得立刻回宫去,身边不仅有东宫侍卫,还有锦衣卫护着,母亲不必担忧。至于夭夭,母亲更不必担忧,阿平四兄弟都在呢,岂会弃夭夭与景姐儿不顾?定然会好好将她们带回府中。” 刘妈妈附和道:“大太太说得对,您不必担忧。” 商氏能想到的,孟老太太岂会想不到,然理智归理智,要全然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你不必在我这儿干坐着,我不必你陪,你赶紧去前院看看,看看阿平夭夭他们回来了没有。” “好,儿媳这便去。”商氏起身离开。 孟十三与孟美景有着孟仁平的亲自护送,一路安安稳稳的,太太平平地回到孟府。 孟仁平去按她们姐妹俩时,便让孟仁吉、孟仁安、孟仁康三兄弟先行回府,是故商氏到前院之际,先见到的三兄弟,一同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等回孟仁平带着孟十三与孟美景踏进大门。 见四兄弟与俩姐妹都没有受到惊吓,商氏方才彻底地把半提的心给放下来:“无事儿便好,都回去歇着,你们祖母那边,我去回一下,好让她老人家安心。” 兄弟姐妹六人齐齐点头,也是确实有些累了,遂各回各院。 姐妹二人回到后院,兄弟四人则回前院各自的院落。 不过对于今日的突然翻船,孟仁安显然有许多话要讲,他拉着孟仁康来到森万院,是想和孟仁吉处处兄弟之情,也是晓得孟仁平身为詹事府府丞,即便是在休沐,接下来定然还有得忙,他们不能去建丰院添乱。 是故在他们去找孟仁吉说道说道龙舟突然就翻了之事,孟仁平回院不到片刻,与高近交代一声若到日暮晚食时辰还不见他回来,高近便去泽辉院与商氏通禀一声他晚些再回,随后带着高远从建平院出来,直出府大门,打马到东宫去了。 孟老太太得到商氏回禀,知晓孙儿孙女儿们都安然归府,绷了半晌的弦落下,顿时有些疲惫,让商氏回院之后,她在刘妈妈的搀扶下,回到寝屋歇会儿。 孟天官、孟知度、孟知年三个孟家爷们则俱还在外,未曾归府,孟老太太觉得孟天官不必她担心,商氏觉得孟知度只要莫喝醉便好,吴氏对孟知年则全无关怀之意。 自从继女崛起,再不是从前任她搓圆捏扁的小白菜,她更认清了她嫁的丈夫就是一个甘于玩乐,关健时刻半点儿也无法给她依靠的无担当之辈,且孟知年近时频频往姜姨娘住的跨院去过夜,纵然她此前对孟知年尚有那么点儿夫妻之情,经那么几夜,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要紧的是,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在教闺女往上爬,却忘了教闺女血脉亲情亦是很重要的,导致闺女现在满眼只看到荣华,却对不过小官之家的舅家嗤之以鼻。 这样是不对的,她教导闺女的初心,也绝非要这样的结果。 从今儿起,她不管丈夫了,她要一心扑在教导儿女之事上。 儿子一直在青北书院住读,有同在书院的安哥儿看顾着,每回回来,她见儿子哪儿哪儿都好,也不必她费什么心,倒是闺女…… 吴氏这两日只要一想到孟美景同她振振有词的那个模样,偏就还都是事实,她压根就反驳不了的这件事儿,她脑仁就发疼。 她自知从前的教导是她左了,以致把闺女也教得左了,如今想要纠正过来,也不知能不能行。 发愁的吴氏一听到孟美景回来了,即时起身往缩菲院去,左归左,闺女还是她心头的一块肉,此番龙舟翻船可是从前没有的事儿,也不知闺女有无被吓到,她得看看去。 吴氏去看孟美景的同时,郭嬷嬷也正在明晓堂将孟十三浑身上下看了个遍,直至看得孟十三是真无事儿,连被吓到半点儿也不曾之后,她才放心地回了东厢。 出明晓堂之前,孟十三问她:“嬷嬷便不问问殿下如何了么?” 郭嬷嬷怔了一下,而后答道:“不必问,殿下不会有事儿的。” “嬷嬷为何这般笃定?” “以往多少风雨狂潮,多少暗箭明枪,殿下都安然无恙,今日不过是翻个船,除了是个不吉之兆,还能是什么?它伤不到殿下的。” 这个它,指的自然是龙舟翻船乃不吉之兆一事儿。 郭嬷嬷说它伤不到李寿,是相信李寿在今日过后,能将此不吉之兆处理得当,可见李寿在郭嬷嬷的心中,很有能力,亦很值得毫无前提地无条件信任。 孟十三没有再问,她目送着郭嬷嬷走出明晓堂,随后也跟着走出,并无回寝屋歇息,而是来到右边书房,并让宝珠守在门外,没她同意,谁也不得入内。 宝珠啥也没问就领命:“诺!” 终于可以独处了。 孟十三往书案后的玫瑰椅里一坐,冲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水蛇道:“看你道行,已足有六百年,应是可以吐人言了。倘若也能化形,那便化形坐下,我们谈一谈。” 水蛇一路从旷广河跟到孟府,自确认孟十三身上确有大妖前辈的妖气气息之后,它没再想过回河里,整个蛇表现得既安静又安分,全程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十三脚后跟,直跟进书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讨封败 第123章 讨封败 这会儿孟十三往书案后一坐开口说话,它下意识往书房门口看。 它觉得孟十三一路都没理会过它,一切言行皆与它无关,此时定也是在对其他凡人说话,而非是在跟它说话。 却忽略了话中的内容。 孟十三见水蛇又是这么一副不聪明的样子,补充得更明白地说道:“我问的是你,你往门口看什么?也就我看得到你,同你说话,凡人也不可能有六百年道行,更别说化人身吐人言。” 水蛇这回反应过来了,孟十三是在同它说话,一脸惊喜地口吐人言:“可以说话了?” 再是想到孟十三所言的化形,它赶紧把自己变一变,变成人身蛇尾的一少年郎,往一侧座椅里一坐,笑嘻嘻地道:“好了!” “好了?”孟十三看着水蛇把蛇尾卷成几圈坐在椅上,一脸一言难尽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把蛇尾变成腿儿?” 听到要变成腿儿,水蛇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变不了。” “变不了?你尚未化形?”孟十三听明白了,这条水蛇还在化形之前的阶段。 也对,她八百年才化形成功,它才六百岁,尚未能化形成功,亦属正常。 提到化形,水蛇即时火冒三丈,愤怒道:“本来数日前是能化形的,结果被一个凡人莽夫给破坏掉了!” 凡人莽夫? 由此四字,孟十三想到翻船之事:“那个莽夫就在今日那条翻了船的龙舟之上?” “没错!”水蛇愤愤不平,接下来也不必孟十三再问,它便如倒豆子般,主动将事情的经过尽数倒出来,“数日前我向他讨封,结果他不好好说话便罢,还边跑边大喊妖怪!害得我化形失败!今日见他也在龙舟之上,我气不过,便将他弄下船去洗洗澡,好清醒清醒,让他知道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妖要成功化形,是需要向凡人讨封的。 她八百岁时能成功化形,便是向一位到老祖洞庙上香的女香客讨了个封。 那位女香客见到她,温柔地笑着,对她说了一句:“小姑娘也是来上香的?” 她点点头,没说话,只对那位女香客笑得十分灿烂。 她知道,她讨封成功了。 从那一刻起,她已化形成功,拥有了人身,可以变成凡人的模样,到人世间去感受炊烟袅袅的烟火气,过上一段凡人的普通日子。 讨封的妖,只要被讨封的凡人没有识破妖的原形,而是将讨封的妖当成人,不管是句什么话,打声招呼也好,夸赞一声也罢,都是讨封成功。 也就是化形成功。 反之,若讨封的妖,被讨封的凡人识破原形,惊惶失措地大喊妖怪,或说出类似质疑讨封的妖不像人的话,那便是讨封失败。 也就是化形失败。 水蛇拿起座椅边上桌面的软糖酥就咬,咬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俨然把软糖酥当成那个莽夫了,正在将其大卸八块。 孟十三默默地看着水蛇吃掉一碟子的软糖酥,方慢悠悠地问道:“你去讨封的时候,该不会便是以这般模样去讨的封?” “便是这般模样。”水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经孟十三这么一问,又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末了还是觉得这般模样好得很。 孟十三起身,走至水蛇跟前,指了指它的翠绿蛇尾,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必能被你讨封,又能上龙舟划船的那个凡人莽夫,他的双眼不瞎?既是不瞎,你以这般模样到他跟前去讨封,他能看不到你这条绿得发翠的蛇尾?既是看到了,他没被你当场吓晕过去,还能边跑边大喊妖怪,想来这个莽夫当真是位莽夫,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水蛇吃饱之后,觉得这人世间的东西就是好吃,随便一碟子点心都甚是合它的意,正摸着饱饱的肚子满意地眯着眼,一听孟十三这一长串的话语,它整个蛇愣住了。 在发愣的当中,它看了看孟十三,又看了看自己绿得发翠的蛇尾,然后打了个饱嗝。 孟十三转过身,走至门边与宝珠道:“去看看,金银可又做了哪些糕点,不拘哪一样,拿两碟子过来,再沏两碗……一壶茶过来。” 本来是想说沏两碗茶过来的,想到她是一个人在书房,却用两碗茶,为免令人侧目招来麻烦,干脆改为一壶茶,如此一来,蠢蛇想喝多少都可以。 宝珠应诺,抬脚就往大厨房走。 金银的日常,大部分都猫在大厨房,为小姐做各种吃食与补汤,这会儿一准也在那儿。 孟十三再转回身来,便看到水蛇已经没再坐在座椅里,而是以尾为腿儿,立在她跟前,竟是比她还要高出一个脑袋。 突然发现,她这个子,确实是矮得有些过分了。 看来她得找个空闲时间,去找找余明路,问问他可有何妙方,可助她迅速长个儿的。 此时此刻,水蛇稚嫩的脸上布满了委屈,看它化的这张人脸,也就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看他的身高,孟十三就挺郁闷的。 她拉开两人的距离,以免她近距离看它,得仰着头说话。 哪儿知道她一刚退两步,水蛇也跟着进两步,瞬间又回到仰脖子能把脖子仰到酸掉的近距离。 她赶紧斥止它:“你站住!退回去。” “前、前辈?”水蛇愣住,而后听话地退回两步。 “别叫我前辈,我不是你的前辈。”她要是有这么个蠢如一头驴的后辈,孟十三光是想上那么一想,她便完全不想认。 当然了,她也确实不是它的前辈。 她是蛐蟮,它是水蛇,物种完全不同不说,从前也未见过,未打过交道,无丝毫关联,哪里来的前后辈。 但水蛇却不是这么认为:“您就是我的前辈!虽然您长得不像,也并非是妖,但您身上有妖气,且气息让晚辈很是熟悉,想来我在此前,定然是有幸拜会过前辈的。” 对于这一点儿,它很坚持,并非孟十三三言两语就能够推翻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似见过 第124章 似见过 孟十三听出这么个意味儿,她微微蹙眉,疑惑道:“我的妖气气息让你感到熟悉?” “正是!正因如此,被您砸回水里之后,我才鼓起勇气再浮上河面,于一众凡人之中,找到了您!”水蛇的蛇尾在原地蹭蹭蹭,就是不敢再进半步。 前辈说让它站住,它得站住才行。 孟十三双手抱起胸:“难道不是我找到你的么?” “哈哈哈,差不多差不多啦!”水蛇打着哈哈,死活不承认一开始它还抱怀疑态度来着,“前辈怎会入此人身?” “说来话长。”孟十三还想知道呢,“你不必称呼我为前辈,我名唤孟十三,此人身名唤孟良辰,随便你喊哪一个都行。” “孟前辈好,我名唤佘小青,前辈喊我小青即可。”水蛇佘小青赶紧也自报家门,虽说往前它忘了何时曾见过前辈,但现在结下良缘亦为时不晚,且前辈没有否认不是大妖,可见它从一开始的揣测就是对的! 至于前辈为何会附身于区区凡人女娘身上,这不是个问题。 世间大妖难成,真成了大妖,偶尔兴起想经历一段凡间烟火,莫说只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了,即便是前辈想附身到公主身上去,体验一番成为一国金枝玉叶的感受,那也是可以的。 实不必太在意。 此番上岸,上得值! “小青,你闯祸了。”孟十三没再纠正佘小青对她的称呼,反正就她能看到听到佘小青,喊就喊,况且她一千五百岁,也经得起它六百岁的喊上一声前辈。 佘小青正沾沾自喜,忽然见到孟十三一脸严肃地告知它闯祸了,脸色刷的白了:“我、我我闯什么祸了?” “你说你是几岁开的灵智?”孟十三问道。 “两百岁。”佘小青答完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和我何时开的灵智有关系?” “以你的资质,若非天子脚下龙气盛极,有助于你修炼,你能两百岁就开了灵智成妖?”孟十三又问道。 佘小青挠挠头:“不能,我资质一般,又懒散,平日里总疏于修炼,若非有了灵智,知晓需修炼方能早日化形,我是不想修炼的,就想团在河底我的老窝里睡大觉,安安稳稳地当一条水蛇。” “也是你运道好,一出生便在旷广河里。”孟十三说到此处,不免有些感叹不管是人是妖,投胎都是顶顶重要的一门修炼,修炼好投个好胎,能一生受益,反之则一生受难。 佘小青骄傲地抬起下巴:“那是!若说修炼,我是不到家,若说运道,我自小便好得很!” “无论是开灵智,还是化形,你本身修炼一般,却能早于其他勤勤恳恳修炼的妖,迈进到化形这一步,虽说此番你化形失败了,还得过个百年,才能再有讨封的机会,总归得龙气护佑,你方能在懒散之中,修炼得如此神速。”孟十三看着佘小青这张得意的脸,不免想到孟仁康,虽然比佘小青的年纪还要小些,也是一脸的傲色。 “前辈说得是。”佘小青想了想,猜道,“前辈是想说,此番我让龙舟翻船,那些凡人都说此乃不吉之兆一事儿?” 孟十三诧异地看了它一眼。 这一眼把佘小青看急了,急得它的蛇尾差点儿原地蹦个三尺高:“前辈!我虽不太聪明,却也没蠢到家的地步!前辈提到龙气,我便想到那些凡人所言的不吉之兆了!今日太子也在,不吉之兆一事儿,不还得那太子善后么,我得龙气护佑,却给同样得龙气护佑的凡间太子找了麻烦,前辈说的闯祸,是指这个?” 孟十三意外地笑了:“你既已知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祸都已经闯了,有那太子善后,不会有事儿的。”佘小青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主要不是它不想帮着善后,而是它也没办法呀。 它又不能把那些说不吉之兆的人的嘴,一个一个地给堵上。 人有人的规矩要守,妖也有妖的天道得遵,它要是胆敢在人世间掀起大乱,前辈不收了它,天道也不会放过它。 “殿下是会善后,也有能力善后,可你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孟十三提点道。 佘小青没听明白,只听出来孟十三是要它弥补一二:“前辈要我做什么?” 孟十三很满意水蛇的上道:“届时你便知晓。” 宝珠又拿来三小碟糕点,都是金银亲手做的刚出炉的南瓜卷、糯米糍、驴打滚,还有一壶香片,把佘小青吃得肚儿圆,坐在椅里瘫成一团。 在它吃吃喝喝的档会儿,孟十三坐在书案前画起第三个碎片场景中的那个墓碑。 画完见水蛇快在椅里睡着了,她便让它回去。 佘小青却不太想河里,扭扭捏捏道:“我留在这里不好么?前辈若有吩咐,我还能给前辈跑跑腿儿什么的。” “不用,我有的是人给我跑腿儿。”孟十三直接拒绝,她身边侍候的人挺多,现在还多了崔瑜送来的风筝,人就更齐全了,无需再多一只妖在身边。 “咦?”佘小青本是好奇地往书案上望一眼,想看看孟十三画了老半天,到底是画了什么,没想到这一望,让它望出熟悉之感来,“此墓碑我好似在哪儿见过。” “你见过?”孟十三示意水蛇近前,“你再仔细看看。” 佘小青一甩蛇尾,步的距离一息拉近,来到案前,它仔细地把画儿看了又看:“确实好似见过。” “你可看清楚了,此墓碑本是有字的,只是年月久远,碑文磨损严重,以致成了无字碑,可它原来是有字的,你看这些凹痕,也快磨平了,连我都猜不出来原来是些什么字。”事关重要,孟十三认真地讲解给水蛇听,“似这般的墓碑,只要是年月久远的,都会是这个模样,莫说碑文了,墓碑也都不成块了。” 她指了指画中墓碑严重缺损的一角。 佘小青顺着看了看,点头:“前辈说得有道理,可我就是觉得挺熟悉的,不是画中这模样,而是墓碑原来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住水缸 第125章 住水缸 说着说着顿停,整个蛇愣住了。 它怎么知道此画中墓碑原来的模样? 孟十三也是又惊又疑地看着呆滞的水蛇:“你见过此墓碑原来的模样?何时见的?青北山上的哪个地方见的?” 接着双眼发亮地让出座椅:“你可会画画?不会也画一画,画出个大致的模样来,让我看看此墓碑原来的模样是什么模样。” 言罢,她又想起水蛇刚才就有说过对她的妖气气息感到熟悉,本来她以为只是它想亲近她这个前辈而找的托词,故而也没在意,没再往下问个清楚。 这会儿再想,莫非它是真的对她的妖气气息有熟悉之感? 倘若真是如此,那它从前必然是见过她的。 可也很明显,她没见过它,或者说,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见过它。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佘小青整个蛇还是懵的,看着孟十三让出来想让它坐下好画画的玫瑰椅,它用力地摇着脑袋,“我画不出来,我不记得墓碑原来的模样……咦?” 它为何说的是不记得,而非不知道? 孟十三也精准地捕抓到这一点儿差异,一双凤丹眼弯弯的盛满星光:“你再仔细想想?” 佘小青不说话了,真的仔细地再想了一想,而后还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那你说的对我的妖气气息感到熟悉,也是只是感到,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孟十三转而问起妖气气息的问题。 “对!”说到这个,佘小青同样是一头雾水,“前辈,你说我的脑袋在以前是不是被雷劈过啊?” 要不然怎么能对一些事物感到熟悉,又说出来个具体的呢? “你离雷劫还远着呢。”千年雷劫是指妖化形成功后,千岁必渡的劫数,孟十三觉得以水蛇的天赋,百年之后再讨封化形,还指不定能不能成功,眼下就说到被雷劈,它还没这个资格。 佘小青闷闷地低下脑袋:“哦。” “当然也不排除你自己作死的可能性。”不管是人是妖,只要是在下雨天,非得作死地跑到雷底下引雷劈,孟十三觉得那还是大有可能的。 “我胆儿小,可不敢作死地引雷劈。”佘小青可不想作为一条烤熟的水蛇往生。 孟十三也不知道水蛇这种情况是什么情况,她自己的情况还陷在一伸手出去见不到五指的黑暗中,哪里有心情去管水蛇这种似失忆又不似失忆的情况,遂再次让它回旷广河去。 佘小青死活不肯走。 最终以在泰辰院院中芭蕉下摆放了一个睡莲浮雕大圆水缸为结尾,它才欢欢喜喜地离开书房,往水缸里一跳,化为一条指粗臂长的小水蛇,在缸里游得十分畅快。 “别让人看到你。”孟十三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被人看到,你就给我回你的河里去。” 佘小青从水里昂起蛇脑袋,绿豆眼高兴地眯着:“前辈放心,别人看不到我的!” 赏春没明白孟十三为何突然想要在院里摆上一个水缸,缸里除了荷花荷叶之外,还不让放锦鲤,不过小姐既然这样吩咐了,她照做之余,只当小姐不喜养鱼罢。 宝珠金银等人也只权当自家小姐多了一个赏荷的兴趣罢。 并不知水缸里住了条水蛇。 孟仁安带着孟仁康在森万院与刚搬回府里住不久的孟仁吉联络感情,有意想把中间空白了十八年的兄弟感情填补起来,孟仁康是被拉到的森万院,孟仁吉是被动受着,这对亲兄弟在全过程中,俱是相同的平静以待,却也深知孟仁安的用心,倒也不抗拒,皆悄无声息地全程配合。 孟美景回到缩菲院正想自己安静地理一理今日翻船之事,与孟十三说翻就翻有何关联之际,岂料吴氏便到了绾菲院,不仅问了姜子瑶上门寻孟十三晦气之事,还问了翻船之事,整个答下来,待到吴氏回善方院,已是过了人定。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孟仁平则在出孟府,到东宫与其他东宫属臣商议龙舟翻船善后之事,其间李寿抽空问了他一声孟十三可安好,他答一切安好之后,李寿未再多问,而后全神贯注到如何妥善处理不吉之兆之事,他又忍不住地暗忖,殿下到底是在意他家大妹妹的,只是这在意的程度,似乎并不高啊。 临出东宫之际,季宽终于找到机会与他单独说道:“今日在回宫之时,殿下于一片混乱之中,非得停在脚凳前往对岸望,急得程鑫险些要亲自动手把殿下抱上车驾,当然他不敢,再急也只能干着急。”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跟殿下说,你已经往祈祷轩去,必定能将孟大小姐安然地带回孟府,殿下这才安心地踏上脚凳。”季宽眼里微微有些得意。 于是他在心里对殿下在意大妹妹的程度上,默默地又加上一成。 回到府里已是人定末,孟仁平听闻孟仁安带着孟仁康到森万院之事后,也是倍感安慰,觉得弟弟真是长大了,懂事了,日后踏上仕途,定然能与他一同为孟家的荣光并肩奋斗。 孟天官、孟知度、孟知年知晓日间之事,皆是先听闻的龙舟翻船,回到府中方各自从妻子口中得知姜子瑶上门挑衅,反被孟十三踹伤腿儿一事儿。 对此,父子三人反应不一。 孟天官觉得太子外孙择定进府的郭嬷嬷也教导长孙女一些日子了,怎么未见成效,长孙女仍是一副一动手,对方便得栽的悍然模样? 孟知度则觉得姜涛之女实属活该,他的大侄女好好的并未去招惹姜子瑶,那姜子瑶反倒欺上门来挥鞭子,好在曾家的小姐无大碍,崴到的脚也已揉化开无事儿,要不然以大侄女性情大变之后的脾性,指不定得追到姜府去再补踹一脚。 孟知年没太大的感受,最多就是觉得反正父兄早让他别管长女,长女尽交付父兄去管,他的继妻也不能管,交由母亲与长嫂去管,既然如此,那长女在外不管是何等情形,也俱与他无关。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说胡话 第126章 说胡话 他也就是个名义上的父亲罢。 是不能管,亦管不了。 如此一通想罢,父子三人之中,当晚就属他睡得最香,最安稳。 而正当孟天官与孟老太太于夜里互通有无,孟老太太思量着该如何处理姜子瑶之事,方不会令长孙女凶横悍然的名声愈演愈烈,孟天官盘算着龙舟翻船之事于明日早朝会掀起何等风浪,他该如何相助站在文武百官的风口浪尖上的太子外孙,夫妻俩正各自绞尽脑汁之际,泰辰院传来消息。 大小姐病了。 顿时不仅将他们二老从床榻里惊起身,泽辉院与善方院也俱被此消息惊得再睡不着觉,纷纷来到泰辰院。 孟天官明儿还有早朝,孟知度同样是,孟老太太没让孟天官半夜到长孙女院中,同样也让已起身披衣的孟知度回去继续睡,别误了明儿一早早朝的正事儿。 何等正事儿,孟天官孟知度父子俩心知肚明,顿时无异议,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方有精神打一场硬战。 孟仁平亦如是。 他穿戴整齐从前院赶到后院,便被孟老太太往回赶了:“龙舟翻船之事,事关殿下东宫之位的安稳,实为重大,你身为东宫属臣,更要养精蓄锐,方能思虑周全。” 孟仁平急归急,心知祖母所言亦是在理,况且祖父与父亲皆让祖母赶了回去,他自然也是拗不过的,唯顺从道:“祖母说得是,只是夭夭说是病了,不知是何病?” 进长春院的消息是赏夏亲自传的,先到的刘妈妈耳里,得刘妈妈同意,方斗胆扰了孟老太太的好眠,这会儿孟仁平这么一问,她不禁看向孟老太太。 孟老太太知晓长孙来都来到了泰辰院门口,问这么一句,是得让长孙知晓的,要不然只怕长孙不知还要在此磨蹭上多少时辰,再者长孙与殿下差不多日日能见着面,殿下见到长孙,免不得会问长孙女的情况,虽府里有郭嬷嬷在,不怕殿下不知晓,但若问及长孙,长孙是应当清楚的。 不然长兄尚不如一位宫中嬷嬷清楚自家妹妹的病况,着实说不过去。 遂点了点头。 赏夏即时回孟仁平的话:“大公子,大小姐是日间吓到了,宝珠守在床榻旁,听大小姐一直在说胡话。” “说什么胡话?”孟仁平问道。 “一会儿说姜小姐要打人了,一会儿说龙舟翻了乃是预示,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差不多都是这两句。”今晚是赏夏守夜,岫玉跑到长春院上禀时,她知得最为清楚。 孟仁平呢喃道:“那确实是在日间被吓到了……” “好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夭夭这儿有我与你母亲……与你二婶在,不会有事儿的。”孟老太太看到吴氏也在,颇有些诧异。 “孙儿这便回院。”孟仁平转身离开。 已是三更天,恰是子时,天地一片黑暗,高远在前头提着灯笼引路,他边走边思索着,明日一早,要不要将大妹妹病了之事上禀殿下。 余下的三兄弟则相谈甚欢之下,喝了几杯小酒,结果三人都醉倒了,这会儿正挤在一块儿睡得天昏地暗。 孟美景也睡得正香,吴氏到泰辰院之前,交代了下人不准惊扰到她。 吴氏倒是让下人到姜姨娘跨院里禀孟知年一声,结果他让她自己看着办,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孟十三病是真病,不过不是被吓到所致,而是身娇体弱的本质难改,身子虽较之从前是好上许多,可到底不能劳累太过。 今日端午,上晌爬山,下晌动脚又动手,出力气又出妖气,难免疲倦不堪,回府后又与水蛇在书房说了那么久的话,中间还费神画出墓碑,到水蛇住进水缸里,用过晚膳之后,她再召风筝问上几句话,洗漱躺下之后,一闭上眼,便睡了过去。 岂知睡到半夜,浑身突然难受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耳边能听到宝珠金银在问她哪里难受,可她想回答,却又说不出话,加上身体各处哪里都难受,哪里都又酸又疼,脑子又发胀得厉害,只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嘴里一直呢喃有词,含糊不清的,忽高忽低的。 宝珠耳朵几近趴在她嘴边听了半晌,才终于听清她在呢喃着什么,方知自家小姐是在日间被吓到魇着了。 且一摸额头,竟然还发着低热。 宝珠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让岫玉到上房禀报,最好是能连夜请来余小太医。 孟老太太倒是也想请,奈何半夜三更的,饶是拿着孟天官的名帖,她也不好意思让下人去敲余府的大门,最后只好往日夜都有当值的太医院请。 她想着请不到余太医与余小太医,那先请别的太医过府来给长孙女看看也好。 却也没想到,也是凑巧,今晚恰是余明路当值。 孟府下人一到太医院,余明路一听明白,二话不说便跟着孟府下人到孟府,到时孟十三仍睡得迷糊,只是嘴里没再说胡话,较之先前睡得要沉一些。 孟老太太十分担心:“余小太医,我家夭夭可是被烧得糊涂了?” 余明路把了一会儿孟十三的脉后,轻轻抽回手,看着宝珠把孟十三的纤纤玉手重新放回薄被底下盖好,他方回过头来回孟老太太的话:“老夫人莫要担心,大小姐是有些低热,不过无大碍,我这便给大小姐开方子,待大小姐服下一剂,天明再服一剂,午时再服第三剂,如此三剂汤药下去,也就差不多能退热了。” 仔细写好医案,开好药方子,随从苍术收拾着医药箱,他则将方子交到赏春手里:“都是一些常见的药材,想必贵府应是长年有备。” 赏春接过药方子,大略看过方子,喜不胜喜地点头:“是!都是长年有备的!” “煎法与平常无异,取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余明路说道。 孟老太太闻言也是宽心了不少:“赶紧去煎来。” “诺。”赏春带着金银一起去府里放置药材的大库房,两人一起取药一起煎药,能更快些。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甚不凡 第127章 甚不凡 孟十三已不再乱说胡话,余明路并不知晓前面这一段,只把好脉便开了方子。 为保周全,孟老太太没有隐瞒,便在等煎药端来的档会儿,同余明路细说了孟十三日间被吓到而乱说胡话之病症。 “原是如此。”余明路恍悟,后郑重其事地嘱咐孟老太太道,“大小姐体弱,调养尚需时日,此时日不短,需得慢慢来,此慢慢来的过程中,大小姐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此言之意摆在明面上,商氏与吴氏都听得懂。 商氏连连头,吴氏也跟着点头。 孟老太太就更懂了:“余小太医说得是,待夭夭此番好全,定当遵从医嘱,只是夭夭她尽说胡话……” “我开的方子,本就有安神之效,老夫人放心。” “有劳余小太医了。” 余明路出身杏林世家,自他祖父那一辈,便是太医院医官,到他父亲与他这一代,已有三代在太医院供职。 太医院是个不管天子中宫,金枝玉叶,亦或勋贵权贵,只要有个头昏脑热的,便都得找上门的地方,其中势力更是暗分了好几股,他余家因着不参与,因此没少被打压,幸而父亲与他尚有回春医术在,任那些人再嚣张,也不想日后命悬一线之时,无人替他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故而倒也没做得太绝。 于是这京城中事,他都不必特意去打听,总有那么一些风,有意无意地飘进他的耳朵。 日间龙舟翻船之事,他早就听闻,毕竟不吉之兆兹事体大,东宫是在一片混乱之中被拥护拱卫着回了宫。 姜涛之女找上孟家瑞棚欲鞭孟大小姐之事,他却是刚刚听闻,如若孟老太太不说,他尚且不知今晚又病倒的孟大小姐,竟在日间还遭受到姜家小姐的恐吓。 虽是当时孟大小姐并未受到伤害,那位受到无妄之灾的曾家小姐的脚也并无大碍,反是姜家小姐被孟大小姐猛踹的那一脚,生生疼昏过去,想来定是伤得不轻,未料孟大小姐一回到府里的这会儿,便也病倒了。 如此,当真不划算。 且…… 他不动声色地往孟十三的脚瞥了一眼,且没想到孟大小姐的脚力甚是不凡。 当然孟十三的脚让薄被盖得严严实实,他是看不到的,又碍于男女大防,他不能直接上手,不然他还真想看看她这脚是如何个与众不同。 明明是个孱弱的身体,却能接连踢人两回,两回都让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董家大小姐那一回,他正好在靖王府,给董家大小姐看了脸,其被孟大小姐踢中的小腿儿,他虽碍于非礼勿视没有看,也把了把脉,不严重,皮外伤而已。 但能踢到淤青红肿,且踢退会武的董家大小姐,可见力道之凶猛。 姜家小姐这一回,他不在场,仅听孟老夫人与孟夫人的转述,能教姜家小姐当场疼昏过去,伤肯定不轻。 再次可见,孟大小姐每每用脚,其力道之重。 病弱是真病弱,凶悍是真凶悍。 “大小姐气血两虚,易邪气入侵,日间接连被吓到,夜里入梦魇而不出,这才导致的低热,说些胡话也正常。”余明路是医者,进太医院为医院的时日也不短,见过不少似孟十三这般一被吓到便得病倒的女病患,医治起来甚有经验,“这些日子照着我开的滋补方子调养,方将给大小姐把脉,确是有些成效。然调补归调补,更重要的是,大小姐需时刻心平气和,心魂守一才好。如今儿日间被连吓两遭之事,可不能再来,不然再好的底子,一病再病,那也是不好的。何况大小姐的底子薄,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孟老太太不无不应。 待到赏春金银端来汤药,宝珠扶起孟十三,三人服侍孟十三喝完药,已是过了子时。 余明路见孟十三的情况已稳定下来,便起身告辞,他还得回太医院继续当值。 商氏亲送至泰辰院外,余明路便让她止步。 “大太太,奴婢送余小太医岀去。”跟着送岀院的宝珠说道。 商氏应允:“也好,今晚真是太麻烦余小太医了!” “夫人客气了,白英乃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份,并不分什么时辰。”余明路正色说道。 商氏含笑点头。 商氏回去,宝珠把余明路送岀二门,左右看无人,方悄悄与余明路言:“余小太医,我家小姐让奴婢来问问您,有无让人飞快长高的方子?” “嗯?你家小姐想飞快长高?”余明路转念又问,“你家小姐何时让你来问的?” 宝珠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余明路瞧岀来了:“我对你家小姐的病情越了解,方能更准确地用药。” “就刚才。”宝珠回道,“小姐喝完药,精神好多了,知晓是您来,便让奴婢找机会问问。” 都能操心个子矮的问题了,那精神确实是好多了。 余明路心下明了:“明日下晌我还得来复诊,届时把方子给你家小姐带来。” 宝珠喜岀望外:“多谢余小太医!” 送到府门外,余明路主仆上了余家大车回太医院,宝珠这才转身回院。 车厢里,余明路吩咐苍术道:“待会儿回太医院,你在值房好好睡会儿,等天一亮,你去打听打听,姜家小姐的腿伤是个什么情况。” “诺。”苍术应道。 大魏律令,女子不得入朝为官。 太医院自然也没有女医官,然而女娘的一些私密之处,尚需同为女子亲眼看看,上手摸摸,才好下最后的诊断。 故而虽无女医官,大魏却有许多医术精湛的医婆。 这些医婆未入官制,有的是代代相传自幼习得,有的是从小拜于大医门下习得,却不管是哪一种传承,她们之中,其医术并不比男儿差,甚至有些医婆的医术,较之他们这些太医院医官,还要更出类拔萃。 譬如,于妇科上,她们便更天生有利,学得更快,习得更深,益人益己。 宫中贵人的康健,除了靠太医院的太医请平安脉,有些时候,更多靠的是贵人身边的医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层意 第128章 两层意 当然这些医婆并非是以医婆的身份待在贵人身边,而是以宫廷女官的身份,侍奉于贵人左右。 余家世代行医,京城亦有自己的药堂,以及坐堂大夫,与坊间的医婆颇有往来。 余太医擅长妇科,可再擅长,到底是男子,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如女子难产之际,此时便需与医婆配合,当是他在外间指挥,医婆在内室配合,里外携手救人。 如此既不耽误病情,亦不会让女病患的名声有损,一举两得。 一来二往,余家便对京城颇有医术的医婆了如指掌。 姜家请医婆为姜子瑶看伤腿,余明路让苍术去打听伤况,只要找到到姜家岀诊的医婆,便不难问岀。 苍术想了想忍不住又问:“公子是关心孟大小姐,还是姜家小姐?” “胡扯什么,我不过是看孟大小姐颇有几分趣味,想知道她能把姜家小姐踹成什么样罢。”余明路解释道。 他这一解释,苍术没敢再胡扯。 倒也让苍术知晓了自家公子是对孟大小姐起了兴趣。 余明路一走,孟老太太见孟十三喝过药后,人不但醒了,且脑子也清楚,不再是乱说胡话的模样,她终于是放下心,与商氏吴氏前后问了孟十三几句之后,自个儿便要回院去,并带走了两个儿媳,务必不能打扰到长孙女病中的静养。 刚走出泰辰院,她嘱咐商氏要好好安排泰辰院的事情,也要将长孙女被吓到半夜发热的病情散播出去,同时更要做好姜家上门来寻衅的准备,孟家在情在理,怕是不怕,就怕姜家那对溺爱独女的夫妻俩不讲道理,是故她们事前需做好防范,省得被姜家反咬一口。 商氏连连应是。 吴氏安静地在旁听着,也跟着不住地点头。 引得素来全当她不存在的孟老太太看向她:“日后夭夭若有出息,你这个当继母的,也能沾点儿光。如今夭夭未咎着往事不放,尚能与你平安无事地同住一屋檐下,你当好好抓住机会,修补修补与夭夭的关系,莫要闹到夭夭连景姐儿与康哥儿此妹妹弟弟都不认的地步,届时纵然你已悔悟,那也迟了。” 吴氏知婆母这是在提点她,恰如先前长嫂点醒她一样,她赶紧应下:“母亲说得对,儿媳全听母亲的。” 次媳难得这般听得进人话,孟老太太再看了吴氏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随后让两个儿媳也回院再睡一睡,一会儿就要天亮了,她一把老骨头着实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得赶紧回院去歇着。 两人目送着孟老太太在刘妈妈与赏夏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上了小轿,前后都有丫鬟婆子掌灯引路,一行人踏着夜色回了长春院上房。 商氏回眸与吴氏道:“母亲的话在理,你可得好好想想。” “大嫂放心,我晓得的。”吴氏回道。 随后妯娌二人也分开,各自回了院,睡回笼觉。 孟十三额头的低热还没完全退下,但人在喝过余明路开的汤药之后,确实是精神了一些,赏春与宝珠金银还在担心她先时说的胡话,实则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胡话,而是她借着病故意说出来的话。 那故意为之的两句话,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她是被姜子瑶挥鞭子的凶狠模样吓到了,严重到回府后半夜就病了,另一层是,端午龙舟翻船并非不吉之兆,而是另有预示。 那两句胡话,大堂兄已经知晓了,也就代表着李寿在明日必定也会知晓,想来以李寿的智慧,他定能借此想到最合理最恰当的对策。 另外此番姜子瑶帮陆罗出气儿,主动打上门来,她反击反得很在情在理,没什么不对,唯一的不对,大抵是她又采取了直接暴力的方式反击,如今她被吓到病倒,他知晓后应不会再因此恼了她。 前两回他便很在意她拿自己的名声不当一回事儿,正好这一回她是真的病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儿时,她便顺手推舟装作病到糊涂了,说上那么两句胡话,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是这具人身是真的很不争气,即使她每日都有在锻炼食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扭转长达十五年的林妹妹体质,果然作为孟良辰,她诸事都得量力而行才好。 特别是身体力行之事,万不可逞强,不能仗着有强大的妖魂与附带的妖气,便任意地动手动脚,不然事后手脚缓不过来,这具身体就得遭老罪了。 再与赏春几人说几句话,孟十三困意上涌,眼皮子开始打架。 赏春见状赶紧侍候着孟十三重新躺下,调好枕头,掖好被角:“小姐刚喝过汤药,应是药性起效了,这才开始困了。您好好睡一觉,等天亮再喝一碗汤药,午时喝第三碗,您的病便好全了。” 孟十三阖着眼轻嗯一声:“不用守着,忙活了一整晚,你们也累了,都去睡,有事儿我自会喊人。” “诺。”赏春放下帐幔,与宝珠金银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到了外间,她们也没留人,都出了屋子,再关上门。 “小姐的脾气,我们都知道,说不用守着,便是不用守着,我回去睡了,你们也回去睡。”赏春压着声音嘱咐宝珠金银,“不过你们睡得近些,耳朵都得竖起来,要时刻警醒,尤其是宝珠住的耳房,就在小姐的寝屋隔壁,更要警醒些。总之,小姐一喊人,你们就得赶紧过来侍候。” 她自己也必然无法睡得沉,小姐真喊人了,她一听到这边的动静,肯定也得在第一时间赶过来侍候的。 宝珠金银都明白,都低声应诺。 郭嬷嬷在余明路到之前,她就看过一回孟十三,那时孟十三正说胡话,她也听清了,来回就那么两句意思,后面禀了上房那边,孟老太太和商氏吴氏都来了,她便退出屋子,留纱绒在屋外守着。 再后面余明路到了,诊断、开方、煎药、喝药,到余明路离开,孟老太太和商氏吴氏也离开了,她才招回纱绒。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生无恋 第129章 生无恋 一回到东厢,纱绒便将完完整整的全过程禀给她听。 简而言之,孟大小姐的病虽是来得突然,却也只是低热,不算大碍,得余明路开的一碗汤药喝下来,孟大小姐便清醒了,病已然好了大半,想来如余明路所言,再喝两碗汤药,孟大小姐的病也就痊愈了。 摆手让纱绒下去歇着,郭嬷嬷自己脱掉鞋袜睡下,许久未有困意,想着孟十三说的那两句胡话,是越想越精神。 琢磨到最后,她禁不住笑了。 她虽未出门去凑热闹,可端午发生的事情,她一件都没落,都已知晓。 事关殿下与孟大小姐的两件事儿,可不就正对应着孟大小姐病中乱说的那两句胡话么。 姜子瑶的腿伤正如孟十三所料,能一动便疼到昏过去的原因,乃是因着被孟十三一脚踹脱臼了,姜涛之妻常氏请了医婆把骨正回去,便只剩下小腿儿一大片的淤伤,拿了化淤的药膏抹上,养个几日,也就好全了。 姜子瑶一被送回府,且还是孟府的商氏与吴氏亲自送回来的,常氏便觉得闺女的伤定然与孟府脱不了干系,奈何任她怎么询问,商氏皆是摇头说不知,吴氏一直都是商氏的跟屁虫,更不必问了,也是一味地跟着摇头。 待商氏与吴氏离开,她让人赶紧去找回府的丈夫也回来了。 姜涛还没听常氏把事情的来胧去脉说完,一见到半躺在贵妃榻上的姜子瑶的右腿儿包成一个大白粽子似的,他便大发雷霆:“谁把我家瑶儿伤成这样的!” “父亲,是孟良辰!”姜子瑶在医婆给她把脱臼的腿关节接回去的时候,便被疼醒了,此后上药包扎,听常氏说她是如何回来的,到这会儿姜涛也回了府站在她面前,她是有一腔的委屈想要哭诉,“女儿一定要废了孟良辰,让孟良辰也尝尝断腿儿的滋味儿!” 常氏低声道:“没断腿儿。” “伤成这样与断腿儿何异!”姜涛也听到妻子的话,横了常氏一眼,回头轻声细语与姜子瑶说道,“瑶儿,父亲一定替你出气儿。” “不,孟良辰已经接下了女儿的战书,女儿可以自己报仇。”姜子瑶眼眶红红,攒着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道,“父亲只需等着看,看女儿是如何教训孟良辰的!” “好好好,那父亲就不掺和了。”姜涛欣慰地看着姜子瑶,闺女长大了,都不必他操心了,不过气儿还是得出的。 他听闻孟知年在斗百草中,还得了个第五的名头,默默寻思着,找个时间把孟知年揍一顿,揍得连个五字都写不了即可。 女债父还,公道得很。 常氏听着父女俩言语间已要和孟府结下梁子,只觉得脑仁疼,怪不得商氏是一句话也不说,换成她,她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 待走出闺女的院落,她提醒丈夫道:“老爷可别忘了,瑶儿都十三了!” “十三就十三,十三怎么了?”姜涛一听便知妻子的意思,但他满不在乎,“我姜涛的闺女,娇滴滴捧在手心里一点儿一点儿养大的宝贝女儿,还能嫁不出去?” 常氏轻哼一声:“离及笄也就两年的时间,瑶儿若再不改改性子,依着瑶儿现今在贵女圈里的名声,但凡门当户对的夫人,都不会考虑瑶儿当儿媳的!” 姜涛悻悻道:“不考虑就不考虑,谁稀罕。” “老爷是想养瑶儿一辈子不成?”常氏也怒了,就没见过一个父亲能溺爱自己的闺女溺爱到闺女嫁不出去的! “养就养,我养得起。”姜涛坚决不认为自己有错,错的是和他和瑶儿作对的人! “你!” “嗯?” “妾身不管了!” 姜涛看着常氏愤怒离去的背影,抚了抚特意蓄上的八字须,走出八字步,他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打算回院就说些软话,哄哄唯一给他生下女儿的正妻。 他也不是不明白妻子字字句句在理,瑶儿确实是该好好扭一扭,把那火爆脾气给改一改的,但这是轻易能改得了的么? 有句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何况瑶儿自小跟在她表叔身后,跟着阿罗天不怕地不怕地从城东闯到城西,阿罗混了个京城恶霸的名号,瑶儿同样也在贵女圈里混了个恶霸的名号,表叔侄俩是一样一样的。 谁能晓得一遇到孟家的大小姐,这表叔侄二人前后就都着了道呢。 雀仙楼那一战,孟大小姐一战成名,他还没抽得出空去问问阿罗,当时是怎样的一个感想,没想到在陈楼,阿罗便又被孟大小姐给抽了两鞭子,这下子两个感想可以一起听听了。 结果,他一如既往还没得闲到陆府去,瑶儿先去了。 一回来便把孟府上上下下骂了个遍,端午更是直接找上孟家瑞棚去寻孟大小姐的晦气,两鞭子一鞭挥出去,一鞭没挥出去,没还孟大小姐两鞭子不说,反误伤曾家四小姐,被气极的孟大小姐狠踹一脚,致小腿儿脱臼淤伤,当场昏厥,被抬回府。 妻子说得对,瑶儿已快及笄,可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到处生事了。 但要管束么,得找能管束得了他这个宝贝女儿的。 姜涛对旁的事儿,可能是能拖就拖,对姜子瑶的事儿,那绝对是雷厉风行。 回院哄好常氏,并下了一定会把闺女的脾性给纠正回来的保证,转头就出了姜府,往陆府找陆罗去。 陆罗自陈楼一事儿之后,便被陆森勒令呆在自己的院里,不得外出半步。 时至端午,他当然也无法出府,老老实实地禁足于仁霄院。 姜涛一进陆府,到仁霄院找他,他才知道除了发生龙舟翻船这样不吉利的大事儿之外,他的表侄女瑶儿也帮他去招惹了孟大小姐一番。 姜涛看着陆罗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怎么?你是欠那孟大小姐八百万两没还?” “倘若只是欠钱,那还钱便是,反倒好处理。”陆罗已经开始在回想过往,自我检讨着他是否太过于自觉是长辈,而太纵着两个侄女儿了? 第一百三十章 怕的人 第130章 怕的人 因着他纵着她们太过,以致于上天都看不下去,这才派来一个孟大小姐,不仅成为他的克星,连带着把两个侄女也给教训了。 “不是欠钱,那怎么一提孟家的大小姐,你就这副天快塌下来的表情?”姜涛整整年长陆罗二十岁,自来虽是表兄弟,与陆森对陆罗的严厉不同,他却是将阿罗当成儿子来疼的,从来都只有宠。 陆罗不欲多说他在孟十三面前的糗事儿,问姜涛:“瑶儿上回来,我因着左右臂膀的鞭伤还没好全,就没见她,怕的就是她多生枝节,府里上下也早被大哥封了口,无人敢再提我受伤之事,瑶儿她是如何知晓我被鞭伤,且还是孟良辰打的?” 姜涛挑了挑眉,没说话。 陆罗见状,顿时就明白了:“又是蓉蓉!那你刚才说的,瑶儿在贵女圈里散播孟大小姐打了我两鞭子的事儿,也是蓉蓉让瑶儿做的?” “你说是不是?”姜涛依旧是没直接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蓉蓉真是被宠坏了。”陆罗叹道。 姜涛跟着叹:“瑶儿何尝不是呢。” 陆罗稀奇地问道:“表哥,表嫂又跟你吵了?” “你表嫂说,瑶儿都十三了,再两年就及笄,该说亲了,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总算说到姜涛此行的目的,他赶紧再说两句,“阿罗啊,瑶儿打小就听你的,连我与她母亲的话,她都不听,就听你的。回头你跟瑶儿好好说说,姑娘家家的,不能总一言不合就大大出手。你说这样的小女娘,往后可怎么找婆家!” “表嫂说得对。”陆罗听出姜涛之意,“可你们把教导瑶儿的责任全担到我肩上,也不合适?我虽是瑶儿的表叔,瑶儿也愿意听我的,可表哥你看看我,我头上还挂着京城恶霸的头衔呢,如何能把瑶儿教好?你与表嫂,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就先试试,无论如何,总比我与你表嫂全然拿瑶儿没法子要好。”姜涛继续游说。 陆罗摇头:“她虽愿意听我的,可她不怕我,我说的话,她听是听了,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能比你与表嫂好多少?” 姜涛想了会儿,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那怎么办?” “要把瑶儿的脾性往好的方向纠正过来,得找个她怕的人。”陆罗说道。 “怕的人?瑶儿她怕谁?”姜涛茫然地问着。 陆罗虽是提出方法的人,但方法的来路,他还在想:“不知道。” 直至人定前,姜涛才离开陆府。 曾重锦曾重荣在向凛向冽的护送下,安全地回到曾府。 曾凌颂之妻,曾府的大太太胡氏担心地打量着两个闺女,直到确定一双女儿是半点儿也没损伤,更没被吓到,她才放下心来。 曾重荣话多,姐妹俩在外的事情也从不瞒着母亲,随后便把姜子瑶执鞭乱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胡氏讲了。 胡氏一听到曾重锦被姜子瑶一鞭子打在脚边,被吓到崴伤了右脚时,不免当场又把长女的右脚脱了鞋袜,边念叨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随着又让人去请医婆,在医婆看过之后,言道确实已无碍,总算没再碎碎念。 曾重锦任由着胡氏忙活,她心知不让母亲把这些做了,母亲是无法真正放心的,长这么大,她们姐妹俩都熟知母亲的心性,许多时候明知无事儿,却也都由着胡氏把无需做或无用之事给做一遍。 “那姜家小姐就是一个蛮横不讲道理的主,以后遇到她,你们都尽可能地远着她点儿。”胡氏说着想到孟十三,又蹙着眉道,“还有夭夭,你们见到夭夭,可得跟她说,离那姜家小姐越远越好。总之,你们姐妹三个,谁都不准跟那恶霸来往。” “没谁想跟姜子瑶来往,那是她自己带着鞭子找上门来的。”曾重荣嘀咕道。 曾重锦道:“母亲放心,我们定会与夭夭说的。” “那就好,可不能被那姜家小姐带坏了。”胡氏是典型的自家人怎么看怎么好,说这话时丝毫没想到孟十三已名声在外的悍然之名,或者说想到了,却教她自个儿过滤掉,直接略过了。 曾重荣想到这一点儿,看着姐姐笑。 曾重锦知道妹妹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开。 “看来虽是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倒是没影响你们姐妹俩过节的好心情。”胡氏往屋外掌起的灯笼看,“你们大哥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大哥怕是没那么早回来。”曾重锦道,“护送太子殿下回宫之后,只怕后续还有许多安排,一时半会儿肯定走不开。” 曾重荣道:“就是,能人定前回来就不错了。” 胡氏点点头:“你们父亲也还没有回来。等会儿你们过去主院陪你们祖父一起用晚膳,日间那样乱,你们祖父虽未出府,却也有听说的,一直担心着你们,你们回来前,直差人过来问了几回。你们回来后,得知你们无碍,这才没再差人过来问。” 曾重锦和曾重荣齐声应道:“好。” “你们祖父见到你们,必要问你们夭夭的事情,你们可得心里有个底,莫说些让你们祖父担心的话。”胡氏不忘交代道。 “哎呀母亲,您就放心,我和姐姐都知道的!”曾重荣依偎在胡氏怀里,仿若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而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儿。 曾重锦满脸微笑地看着,从小妹妹就比她会撒娇,会讨母亲欢心。 到主院鹤柏院,用膳的时候,曾刲没问,用过膳之后,果然便如胡氏所言那般,问起了外孙女的情况。 “夭夭今日端午也出门了,在旷广河畔那儿,可有被吓到?”曾刲年过半百,作为都察院首官,那股子在衙里端着的威严一到孙女儿面前,便尽数化成了慈祥的一张老脸。 “祖父放心,夭夭好着呢!”曾重荣接过下人沏上来的香茗,亲自端到曾刲手里,“祖父不知道,姜子瑶上门寻衅,还被夭夭一脚给踹昏过去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代全部 第131章 代全部 来主院的路上,姐妹俩便商量好了,孟表妹的事情还是得如实同祖父说。 祖父祖母就姑母一个闺女,当年姑母病故,祖父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没几年祖母也跟着走了,自此祖父没再续娶,一个人守着诺大的鹤柏院住着。 这些年,除了府里之事,衙中之事,也就孟府里的表妹有些许风吹草动,能引起祖父的关注了。 于祖父而言,孟表妹就是姑母的延续,就是祖母的寄望,现今祖母与姑母早不在人世,孟表妹便代表着全部。 她们既是这般了解孟表妹对祖父的重要性,那便万万不能在孟表妹的事情上,对祖父有丝毫隐瞒。 母亲说的别让祖父担心,她们却觉得瞒着祖父,祖父事后得知,会更担心,且愤怒,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跟祖父实言。 祖父不仅是她们的祖父,也是孟表妹的外祖父呢。 “踹……”曾刲搁下茶碗,先回想一下此前听闻外孙女在雀仙楼的壮举,而后点名沉稳仔细的长孙女,“朝朝,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好。”曾重锦从陈楼说起,说到今日端午姜子瑶主动寻衅之事。 曾刲听后暴怒,大拍桌子道:“陆浩杨那个老匹夫,终日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他自己却是教出这般混账的儿子孙女儿!还有姜涛那莽小子,竟敢纵容他的闺女来欺负老夫的外孙女!老夫明日起不参他们两本,老夫就不姓曾!” 两姐妹连忙起身上前。 曾重锦端起茶碗递到曾刲手边:“祖父莫气,先喝口茶。” 曾重荣给曾刲捋胸口顺气儿:“祖父您和他们急什么呀,他们如何能和祖父您比!” “暮暮说得对,您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担着监察、弹劾、建议之责,自来最公正,最刚正不阿了。”曾重锦边说,边观察着曾刲的神色。 曾刲作为都察院的表率,半辈子都在文武百官之间纠察纲纪,举证明事,长孙女此言意有他指,他岂能听不出来,接过曾重锦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口道:“陆浩杨且不说,要抓姜涛的小辫子,那还不是小事儿一桩。” 仅仅为了教训他们,便自毁多年积累起来的无偏无党,铁面无私,实属不值当。 他又不傻。 “光禄寺能有什么小辫子可抓?”曾重荣好奇地问道。 “那多了。”曾刲老神在在地再喝一口,茶碗见底。 曾重锦示意她的大丫鬟其花上前,重新去沏碗茶来,其花端着空茶碗下去,她才道:“能让祖父说,且不说,可见陆大学士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儿的。” “就是就是!”曾重荣也笑嘻嘻地眨巴着眼睛。 曾刲冷哼一声,虽然他极不愿意承认,但陆浩杨确实是靠着真才实学当上的翰林院首官。 董宽带着董玲珑董无双回到董府,路上遇到些阻碍,时间晚了一点儿到,让先回到董府的苗氏好一阵心焦。 终于看到三个儿女平安归家,她才松了口气儿。 “好在今儿你们大哥走得不远,也就是在河畔边走走,要不然乱一起,我要找你们大哥去接你们,还真不容易。”苗氏本来是和三个儿女一起到的瑞棚,后来各有各的约,前后离开了董家瑞棚。 以致后面到董家瑞棚的方沐浔扑了个空。 “大哥和谁在河畔边走走?”董无双松开董玲珑的手,欺近董宽神秘兮兮地问道。 “和终南兄啊,还能有谁。”董宽后知后觉地意识得董无双有些奇怪,“近来你问我的行踪,问得有些勤啊。” “哪儿有……” “明明就有。” “作为妹妹,关心兄长有何不可?” “可可可,那你倒是别总拐弯抹角地问终南兄的情况……” 苗氏上下看董玲珑没磕着碰着,转头就要仔细看看小女儿,却见董无双与董宽脑袋挨着脑袋地说着悄悄话:“你们兄妹俩在说什么?不能让我和雅雅听么?” “没有没有!”兄妹俩齐声否道。 董玲珑对此没什么好奇心,她这一路回来,一直在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龙舟翻船之事涉及东宫,甚至乃至整个天下,此非是她能担心的,然姜子瑶之事,她怕夭夭的名声会因此被传得更不堪。 她前脚刚回到丹枫院,本该回何岚院的董无双却后脚就跟来了:“刚才母亲与大哥都在,我不好说。” “不好说什么?”她问。 董无双道:“阿姐,你觉不觉得沅沅姐对大哥有些不同?” “不同?”董玲珑回想了一下,努力从方沐浔与董宽难得遇上的那些场面中找出不同来,可惜她并没有找到,“不觉得。” “阿姐,你真是一根木头!”董无双拉着董玲珑坐下,颇有一副欲促膝长谈的架势,然一触及董玲珑一双茫然清澈的眼眸,她顿了顿,突然改变了主意,“罢,木头也挺好,如此便不容易被骗了。” 连窍都没开,谁能骗走长姐的一颗芳心。 董玲珑本以为一坐下来,董无双会似从前那般跟她长篇大论,深入给她剖析她为何是一根木头的来由,没想到等了等,却是等来这么一句话。 她没好气儿地揉了揉妹妹的脑袋:“你这丫头,尽拿阿姐开玩笑。” 方镇把方沐浔接回方府,一直至日暮掌灯,兄妹俩都闷闷不乐的。 方济文回到府里,先是向妻子范氏问了一双嫡出儿女的情况,得知兄妹俩都有些情绪低落,他怪道:“这是怎么了?出门前不都挺高兴的。” “孩子们都大了,问什么都不说。”范氏也不知缘由,“大抵和今年划龙舟不顺有关。” “都压了?”方济文作为博士,教了不少学子,知晓此番端午龙舟赛,许多公子小姐都压了彩头,意图得了彩头,搏个好意头的,“不过也不对,这龙舟翻了船,龙舟赛中止,已无胜负,关扑的彩头可都作罢了,纵然是因此,他们兄妹俩也是能拿回本金的,也没输。” “那是因着没赢?”范氏顺着往下继续猜。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成悍匪 第132章 成悍匪 方济文失笑:“行了,他们也不小了,遇事儿有些情绪很正常,不必操心他们。父亲回来了么?” “尚未回来,只差人回来说,还和陆大学士在雀仙楼喝茶,晚膳也在那儿用了。”范氏操持着方府的中馈,府中大小事儿,她都知个一清二楚。 方济文点点头:“没喝酒便好。” 方镇与方沐浔虽确实是都有压了彩头,买龙舟中的其中一队赢,赛事因意外截停,自然未能与往年一样分出胜负,可他们却并非因着此事儿怅然若失。 方济文范氏夫妻俩聚在一块儿猜度他们兄妹俩不高兴的原因,他们也聚在一块儿喝起了雄黄酒。 方府花园假山旁的游廊交叉的中亭里,兄妹俩围着圆石桌一言不发地各想各心事儿。 江顺与河心在一旁侍候着,看着各自的主子从一路回府到这会儿齐齐坐在这儿,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二人不免也跟着怏怏不乐。 “董大小姐她看也没看我一眼……” “董大公子他竟然一直盯着孟良辰……” 兄妹俩猝不及防同时开口,又齐齐抬头,于四目相接之中,又一起消声。 半晌,方镇郁郁道:“沅沅,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半点儿也没把我放在心上?” “哥,你说大公子他是不是对孟良辰起了心思了?”方沐浔未有回答,而是反问出同样卡在她心口上的问题。 兄妹俩再对视一眼,再次消声。 都是各自心里的一根刺,谁知道谁的卡得更深一些,谁的又容易拔出来一些,反正都疼,不提也罢。 翌日,坊间掀起一番议论龙舟翻船实为不吉之兆的浪潮,说闹得沸沸扬扬。 同时,夫人圈里与贵女圈里,也对姜子瑶居然能把孟十三吓到半夜病倒之事,传得各府女眷无不知晓。 前一个,是事关江山是否能海宴河清,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的国之大事,后一个,是女恶霸对上女悍匪,居然是女恶霸完胜的意外事件。 “女悍匪?”孟十三听着孟美景从外面绕一圈回来,照搬着从贵女圈里听来的言语,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我也就悍了些,怎么还成匪了?” 别欺负她一个妖听不懂,她可是入世过很多次,见过世面的大妖! 她知道匪是什么意思! 匪是强盗,是土匪,她是以牙还牙,有来有往,很讲道理的大妖,怎么就跟盗匪扯上干系了? 孟美景迎着孟十三疑惑不解兼半恼半火的眼神儿,诚挚道:“阿姐,上回姜子瑶在贵女圈里散播谣言,说阿姐抽了陆二公子两鞭子,我没及时同你说,是我的不对。这回我一听到,立马就回家来同你说了!” 按她的亲身经历来说,孟良辰在她心里头,比悍匪还要可怕呢,怎么就不能是女悍匪了。 但这话她就敢在心里头默默怼一怼,诚然她是不敢宣之于口的,既是不敢,便不能说,退而求其次,她就只能避重就轻地说。 主动将上回故意隐瞒不说的那部分交代出来。 孟十三没理会孟美景所言的牛头不对马嘴,她在意的是:“她们居然觉得姜子瑶替姓陆的出头,出得很对?” “嗯!” “此是为何?姓陆的不是京城第一恶霸么?” 孟美景一脸这你就不知道了的神色:“阿姐是见过陆二公子的,他那张脸虽长得不如殿下,比殿下要差上一些,可也是很俊的。再者,陆二公子的出身甚佳,如若不是他的名声差极,莫说他现今仅十六岁,就是他只有六岁,愿意与他定娃娃亲的女娘便多得很!” 说着突然想起郭蓉:“阿姐是不是与郭蓉说过什么?” “就上回我同她说,你与她过去之事,都两清了。”孟十三还在惊讶陆罗居然这么有魅力,随口回着,“怎么了?” “哦,也没怎么,就是昨儿上晌,在河畔踏百草时有遇到她,她居然当作没看见我。”孟美景至今回想起来,都不得其解,“搁在往日,我便是不招惹她,她准也得上前来踩我两脚!” “你素来与她不对付?” “可不是么,要不然在靖王府后花园时,我也不会专挑她在烟花湖落单时,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推落湖。” 孟十三听到此处,饶有兴趣地看着孟美景:“你倒是坦荡。” 孟美景急声道:“阿姐,往前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我保证往后再不会了!” 孟十三不言语,只听着,手里把玩着白玉酒杯,把玩得不亦乐乎,仿佛没听到孟美景的保证。 她虽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不挑破孟美景人前认错人后使坏的行径,只是顾虑着到底是亲姐妹,也觉得没必要。 正如孟老太太此前当面问过她,要她原谅从前孟家人的不作为,吴氏的苛刻,孟美景的欺压,她无法答应一样。 从她进入原主的躯体,成为孟府大小姐孟良辰的那一刻开始,她可以不计较,终归血脉斩不断,作为一个女娘,未嫁前与出嫁后,要在此世间立足,尚需依靠家人族亲,此既是牵绊,亦是后靠底气。 无法斩断,不能斩断。 既然斩不断,那便不如顺势而为,故而作为孟十三的孟良辰,她可以不计较孟家人从前的种种,却无法亦不能替原来的孟良辰原谅孟家人从前的种种。 她不会原谅孟美景从前对原主的所作所为,她只能尽量不计较,尽量顾全大局,尽量不让孟家分崩离析。 是她作为孟良辰,想延续原主此生圆满的前提,更是她作为孟十三,想找出为何被雷劈入世的根本。 终归人与妖不同。 作为妖,她可以单枪匹马,而作为人,不行。 “阿姐,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孟美景心知孟十三不太信她,她也能理解,毕竟换作是她,她也没那么容易就相信过去总欺负她的人,她说出心里话,“祖母说得对,倘若阿姐将来真能成为太子妃,那我与父亲母亲,还有阿康,都能沾些光,这是好事儿,我不该处处使绊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三阁 第133章 十三阁 话说得这样直白,孟十三终于开口:“你不是一直很想嫁进东宫的么?怎么?现在不想进东宫了?” 她说的是嫁进东宫,而非成为太子妃,意在试探孟美景是否在退一步谋算。 孟美景怔了怔,咬着下唇有些难过,好一会儿才低低回道:“不瞒阿姐,我是想过的,纵然成不了太子妃,那成为太子侧妃也是好的。但若是阿姐成为太子妃,那我便不可能再成为太子侧妃,孟府两位小姐,不可能都进东宫。阿姐,我虽是年纪小,可从小母亲没少教我这方面的事情,我其实懂得挺多的。” “我并无成为太子妃之心。”孟美景既然能对她剖白,孟十三觉得那作为长姐,她也应该提点一二,“你最好也别存这样的心思。” 孟美景震惊:“为何?” 为何你未有成为太子妃之心,又为何我不能存这样的心思?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得进宫去找死。”孟十三给孟美景倒了一杯花酿酒,“这是金银刚酿成的桃花酿,尝尝。” 孟美景还陷在活着与找死的字眼里,手里便被塞进一杯花酿酒,她端起就尝了一口:“唇齿留香,芬芳可口,好喝。” “比真正的酒浅些,比果酒深些,浓度刚刚好,味道极妙。”孟十三自己也倒了一杯,喝进嘴里顺着喉咙而下,舒坦地眯起一双丹凤眼,衷心道,“你看,日子这样美好,何必非得去撞南墙,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孟美景看着手中的白玉酒杯,似有感悟:“阿姐是说殿下于我而言,就是一面南墙?” “莫非不是?”孟十三反问道。 孟美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杯中的桃花酿慢慢饮尽。 “你还小,实不必过早地想这些。”孟十三没有再给孟美景满杯,自己也没再喝第二杯,她的低热虽是已退,待会儿晌午,却还得喝第三碗汤药。 此桃花酿,是偷偷喝的。 “阿姐不想嫁进东宫么?”孟美景酒量并不好,桃花酿再比寻常的酒浅,那也是酒,她同样是不敢多饮的。 孟十三道:“不想。” 孟美景有些想不通:“这是为何?” “我想好好地活着,活到寿终正寝。”孟十三打了个哈欠,退热后便没在床榻上躺着,与孟美景这样坐在罗汉榻上说话儿,不知不觉竟是有些困倦。 她的妖魂精力充沛,身体却总容易疲惫,着实令她苦恼。 待此番病愈,得加强锻炼才行。 郭嬷嬷刚到明晓堂外,凑巧听到堂内姐妹俩这最后的对话,不由停下脚步,她一直以为孟大小姐是想嫁进东宫的,却原来不是。 纱绒也听到了,却是撇了撇嘴,觉得孟十三就是在拿漂亮话哄骗孟美景,在使着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 郭嬷嬷默默地转身,没进明晓堂,她回到东厢独坐着,半晌不发一言。 纱绒不知何因,却也隐隐约约知晓与孟十三有关。 冰儿一直在东厢侍候,未不像纱绒那样随时随地跟在郭嬷嬷左右侍候,见郭嬷嬷出趟屋后回来,便有些不太一样,她也是纳闷得很。 却是不敢向纱绒探话。 她发现近日纱绒对她颇有防备,大概是觉得她是赏春姑姑派来放在郭嬷嬷身边的细作,已不似一开始那般与她说说笑笑。 对此,她更是纳闷。 感觉辜负了赏春姑姑对她的栽培与信任。 寻了个机会,冰儿一转身还是去找赏春禀报,郭嬷嬷回屋后的异常。 赏春得知后等孟美景回缩菲院去,她便禀了孟十三。 孟十三歪在拔步床上假寐,靠着大迎枕半躺着,闻言对了对时辰,发觉冰儿说的郭嬷嬷来明晓堂的那个时辰,恰是她与孟美景互相剖白的时候。 看来是听到了她无心嫁进东宫之言。 “你多注意着东厢,倘若嬷嬷身子不适,你就赶紧去请大夫来看看,其他的,勿扰了嬷嬷的清静便是。”孟十三嘱咐道。 “诺。”赏春随后去找冰儿仔细交代。 赏春刚走,一早被孟十三派出去兑现承诺的风筝便进了屋。 跟在风筝后脚进来的,还有鬼鬼祟祟的水蛇。 孟十三全当没看见,问风筝:“办妥了?” 风筝点头:“已照着小姐的吩咐,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七爷了。” 孟十三让风筝出去办事儿之时,宝珠是站在一边全程有听到的,无非就是崔七公子给小姐找来风筝此女护卫,小姐便要将先时允诺的一幅丹青交给崔七公子,那会儿小姐说丹青是在泰辰院的私库,她虽可以肯定绝对没有,但小姐却说能解决,她便也丢至一旁没再多想。 今儿一早才又想起来,不免思考着小姐也没去开私库,又是如何有丹青交到崔七公子手里的? 有着同样疑问的,还有风筝。 但她什么也没问。 从前作为崔氏七公子手下的部曲,她便懂得多做少问,如今她被七爷指调到小姐身边,连身契都给了小姐,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她已非再是七爷手下的部曲,而是护卫在小姐身边的女侍。 作为一名合格的女护卫,除了忠心耿耿,亦要做到令行禁止。 金白昔看着眼前这一面书架,中间镂空的四方明格里,凹进墙里的四方暗格之中,赫然真的摆放着一个画轴长短大小的楠木盒。 木盒正面四角各镶嵌着祥云状的白玉,中间图案是一块长条状的土地,土壤错落有致,仿佛是刚刚翻过土的膏腴之壤,栩栩如生,古朴别致。 此时他的心情,当真难以形容。 此楠木盒,还是当年十三小姐亲手画了图纸,让他帮忙找匠人打造的,后来做好交到十三小姐的手里,他便再没见过此木盒。 未曾想时隔十数年,又教他见到了。 “老白,你出去。”崔瑜从见到楠木盒的那一刻起,便似被定住一般,直至此刻方哑着声音说道。 “好。”金白昔三步一回头地走出雀仙楼的四楼小阁。 走至门外,他轻轻地为崔瑜阖上门,而后驻步于门外,抬头往小阁扁额上看。 ——十三阁。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眼万年 第134章 眼万年 当年十三小姐离京回金陵,此后再也不归,东家寻遍不着之后的第七年,突然在一个清晨,下令给四楼小阁加上这么一块扁额。 十三阁,十三小姐的专属小阁。 从那时他开始意识到,东家这一辈子,怕是彻底栽在十三小姐的手里了。 金白昔轻叹一声,转身下楼。 崔瑜看着暗格里的楠木盒,久久未动。 孟大小姐让风筝来给他传了一句话:“大方藏小方,明暗格中物。” 这句话是当年他对十三说的。 那会儿四楼小阁还不是雀仙楼的禁地,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更没有扁额,没有名儿,就叫四楼小阁。 十三与他结交后,在京城剩余的那段时日里,十三便是入住的四楼小阁,当时十三还玩笑着说,四楼小阁便是她的闺房了。 于十三而言,只是一句玩笑,于他而言,却是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事实。 四楼小阁从无人居住到十三入住,从无扁额到有扁额,他是真的把四楼这间小阁当成了十三的闺房。 女儿家的闺房,自是不能让人随意进入。 自此,四楼成了雀仙楼无论主客,都不能踏入之地,后来十三再也不归,小阁更成了禁地。 当年他跟她介绍此暗格时,便是这般同她介绍的:“大方藏小方,明暗格中物。你若是有何重要之物,可放于此中,一关,暗格与墙融为一体,明格放上一插屏,谁也不会想到此书架的明格之后,尚有一个暗格,暗格之中,尚藏有一物。” 当时她将明暗格看了又看,甚是满意,最后挑挑拣拣地说:“此暗格我很满意,就是此双绣鱼跃龙门小插屏不怎么好,不如换成双绣高山流水小插屏,你道如何?” 他自然是道好。 崔瑜垂下眼眸,抚过依着她的意,换成的双绣高山流水小插屏,十数年过去,此小阁之中的一切物什样样俱在,样样无损,只她已不在。 轻轻地取出楠木盒,他打开木盒。 盒中俨然放着一幅画儿,是当年他亲手所画的丹青,画中人依旧鲜亮明艳,一袭红衣傲然绝世,眉眼含笑,倚窗而立,手中捧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一眼万年。 当时他尚不知她会成为他此生的劫,只觉得心房怦怦怦地跳,跳得很不寻常。 强压下如鼓擂动的心跳,他问她:“《孙子兵法》有何好看的?你竟看得这般有滋有味?” 正看得入迷的她,慢两息反应过来他在问她,随即指着当前的那一页,眉飞色舞地同他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我正看到这一页,单此这一页,便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段段入心,甚是精妙。此等精辟之作,你竟不觉得甚是有趣么?” 他只笑,并未言语。 他不觉得《孙子兵法》有趣,他只觉得她甚是有趣。 是故当时她继续看书,看得聚精会神,他则坐在一旁,摊开画纸,磨墨执笔,画下当时发生在小阁之中的这一幕。 画完他想让她题字,她盛赞他画工精堪之余,却言道不想坏了他的佳作,后她让他落款盖印,他想着她既如此看重此丹青,他也不能随意处置,故也言道待他及冠取字,刻上有他的字的古色玉章,再来落款盖印。 未料此待,便是十七年。 现今崔瑜已及冠,已有字,亦有一枚刻有终南二字的古色玉章,此画儿却至今未有落款盖印。 除了画中人,旁皆留白。 看了又看,崔瑜把画儿重新卷起,原封不动地放回木盒,待找到十三,她题字,他落款,再一同盖印。 随着,他取下书架靠窗那边最末的一本书,走至当时她站的地方,没有像她倚着,他在窗下的座椅里坐下,翻开当年她指着同他说道的《孙子兵法》的那一页。 这一坐,便坐到金乌西落。 水蛇跟着风筝进了孟十三的寝屋之后,便一直在屋里溜达,仗着旁人看不到它,是爬高爬低,忽左忽右,没个定性。 孟十三晓得它是待在小小的荷花缸里待不习惯,毕竟它此前在旷广河又宽又敞多畅快,便也没理会它,由着它到处甩尾。 午时喝下第三碗汤药,再等到余明路进府来给她复诊,诊得她已然康复,无需再喝汤药之后,他又给她留下一个能助长个子的药膳方子。 孟十三大喜:“多谢余小太医!” 余明路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见状又道:“余小太医有话儿,不妨直言。” “也没什么,只是姜小姐被大小姐一脚踹得脱了臼,小腿儿又淤伤一大片,我实在是好奇,也略想不通,大小姐是如何做到一脚,便把姜小姐踹伤到这般严重的?”余明路遂不客气地道出心中不明之处。 苍术闻言木着一张脸,来孟府复诊的前一刻,他刚探得消息,从到姜府出诊的医婆口中得知,那姜家小姐被孟大小姐踹得疼昏过去的详细伤况。 未曾想公子不说则已,一说竟是这般直言不讳,也不知会不会惹恼孟大小姐? 孟十三倒是没恼,这也没什么好恼的,她既是敢做,便不惧人言,只是没想到素闻自来只扫门前雪的板正医官,竟也会对她与姜子瑶之间的纠葛感兴趣,答道:“我就那么随脚一踹。” 余明路怔了怔,正色道:“是白英唐突了。” 二人也没那么熟,她不同他实言,实在情理之中。 是他冒犯了。 孟十三见余明路的反应这般一本正经,思忖再三,轻声反问道:“余太小医尚未婚配?” 余明路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脑子却有些没转过来,怎么就突然问他这个了? 孟十三端起一脸的认真:“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余明路微微皱眉:“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密成 第135章 以密成 她道:“姜小姐虽是恶霸了些,动不动就要大动干戈,然年岁尚小,也就十三,及时矫正过来,假以时日,也是能成为一名贤妻良母的。” 余明路更一头雾水了,他是否婚配与姜子瑶是否能成为贤妻良母有何干系? 她继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余小太医若真有意,倒也不妨一试。” 一锤定音下来,倘若说前面的萝卜白菜,让余明路开始有了怀疑,那么后面的窈窕淑女,顿时便让他明白了孟十三所言之意。 苍术在一边听着,被惊得嘴张大到能塞下一颗鸭蛋了。 宝珠却是满眼敬佩地看着孟十三,小姐就是火眼金睛,她都没瞧出来余小太医竟是瞧上了那女恶霸! 直至离开孟府回太医院的路上,余明路仍旧想不通他是怎么给了孟十三这般错觉的:“我是……哪句话说错了?” “公子您呐,也没说错什么,要说错,就错在您对孟大小姐的那一脚起了好奇之心。”苍术作为旁观者,与余明路同坐在车厢,绞尽脑汁地为自家公子想出这么个原因。 “我是起了好奇之心,可我也没多问,就问了一句。”余明路顺着苍术的思路想了想,“且同时问了孟大小姐与姜小姐,怎么她就单单想到了我是对姜小姐有意?” “那您……”苍术怕再被斥说胡扯,问得小心翼翼,“是对孟大小姐有意?” 余明路素来板正的俊脸瞬时浮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侧过脸往敞开的车窗外望,半晌道:“她还小。” 苍术顿时稀奇,他家公子居然没否认,可见让他说中了! 他再接再厉地说道:“孟大小姐只是看着还小,其实不小了,已是及笄,足以说亲了。” 足以说亲了? 此言顿时触动了余明路的心弦。 他想到都说东宫对孟大小姐格外青睐的闻言,作为太医,从前便和太子殿下说过话儿,近时因着得孟老夫人的信任,负责调理孟大小姐病弱的身子,太子殿下更是三不五时得召他问一遍,见到的时候便更多了。 东宫若想娶她为太子妃,他便是对她再有意,也得止步于此。 苍术眼见他就提醒公子一句,公子的脸便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看得忐忑不安起来,试着唤了一声:“公子?” “往后不可再提。”余明路面无表情地令道。 “……诺。”苍术不敢再多话。 余明路离开之后,孟十三自觉好似说错话了,问宝珠:“刚才余小太医是不是沉着一张脸走的?” 宝珠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孟十三不免反省了一下:“是我唐突了才对,人家余小太医肯定是尚未确定人家姜小姐的心意,被我这么当面说出来,万一他是单相思,岂非……这脸面很重要么?” “重要!”宝珠再次肯定。 孟十三再次反省,严肃道:“是我的错。” 随着抛之脑后,喜形于色地催促宝珠:“赶紧把余小太医开的药缮方子给金银,让金银跟大厨房说一声,往后我的膳食,或开小灶,都照着此方子来。” “诺。”宝珠笑嘻嘻地找金银去了。 孟十三又喊来赏春吩咐道:“她们知我病了,都下帖子说想上门来探望,我却是不好把病气过给她们。你帮我给她们每人都回个帖子,就说改日再聚,再让回事处赶在日暮前,都要送到各府上,省得她们担心。” “诺。”赏春退下,到书房去开始一张一张地回帖。 端午龙舟翻船一事儿,引来不吉兆之说,李寿作为代表宗帝主持龙舟竞渡盛会的东宫,毫无悬念地背上了全责。 水来载舟,亦能覆舟,他一个处理不好,轻则被唾弃谩骂,重则影响民心,动摇东宫根本。 宗帝却似是有意锻炼太子,也是想看看他一直属意的东宫,带到身边教导多年,于文华殿观政摄事,帮他处理过不少奏折的嫡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会如何妥善处理,以稳固东宫之位。 一整日下来,詹事府大小官员都忙翻了天,东宫各处都透着紧张的氛围。 唯独长信殿安静如斯,与平常无异。 “殿下既是已有对策,何不同他们说说,省得他们个个心焦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季宽刚从詹事府回来,感受了一遍何为沸反盈天的场面,走到李寿前面,不觉说出心里话。 李寿端坐在主位,背脊挺直,连眼都没抬:“事以密成。” 字面上的意思,季宽能理解,除此他有些没明白,又见自家殿下专心地处理着陛下让内侍搬过来的,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各种明折暗折,实在不敢再打扰,逐看向孟仁平。 “詹事府人多口杂。”孟仁平提点道。 季宽反应了半晌,才总算揪出点儿语以泄败的重点:“这么多年了,都还没清理干净?”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孟仁平身处詹事府,可比季宽这位东宫侍卫长体会到更多,也知得更深,“陆皇后与德妃何时放弃过?她们不放弃,哪里清理得干净。” “就不能斩草除根?”以殿下的手段,是可以做到这一点儿的,但殿下却没有这么做,季宽便不懂了。 “不到时候。” “何时才到时候?” 孟仁平看向主位。 季宽跟着看了过去,又与孟仁平同时转开视线,他心下略明,低声问道:“这便是当初殿下说什么也要把你塞进詹事府去,当个区区正六品府丞的缘故?” 孟仁平斜着季宽,神色道不出的讳莫如深。 季宽一掌拍在孟仁平的肩头:“没事儿,早晚你定会成为詹事府首官的!” 孟仁平挪开季宽不知轻重的手:“借你吉言。” “吉,肯定大吉!”季宽转念又问道,“对了,你家大妹妹可有再说什么?” 李寿笔下虽未停顿,耳朵却是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大表妹昨儿下晌被姜子瑶吓到,半夜便发起了低热,病中重复说两句胡话,今日一早,池南进东宫,便一字不差地同他说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自荐 第136章 封自荐 得知余明路昨晚已到过孟府,大表妹已喝过汤药,他心中虽仍挂着心,却不免想到她于病中来来回回说胡话的两个意思。 第一句是她半夜病倒的原因,第二句则事关龙舟翻船之事。 他思前想后,从中受到启发,继而于今日,迅速与信得过的属臣拟定了对策。 当然,郭嬷嬷能想到想通之事,他也想到想通了。 如此之下,他越发对他这位大表妹兴致浓厚。 此后到了下晌申末,李寿让常青去把余明路召进东宫,问过孟十三的情况,得知孟十三已退了热,精神大好之后,他才真正放下心。 这会儿符丰与池南说话间提到她,问她可有再说什么,他其实也很想知道。 岂知只听孟仁平道:“今日事忙,尚未回去过,只午后让高远跑回府一趟,得知大妹妹已无碍,我便也没再挂着心。” 换言之,他家大妹妹当真还有话要说,那也得他有空回去,有机会当面听大妹妹怎么说才行。 李寿听出来,看了眼漏壶,已是晚食的时辰:“事儿已妥,都早些回去。” “诺。”二人齐声应道。 季宽今晚不当值,又想着跟孟仁平到孟府蹭饭,不料被孟仁平无情拒绝,理由是孟十三刚刚病愈。 “我又不到后院去,你家大妹妹病愈不病愈的,与我有何相干?”季宽怪叫道。 孟仁平摆摆手:“听闻伯母近日又在为你相看各府千金,你还是赶紧家去,看看伯母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未来妻子,争取早日小登科方是正经。” 后扬长而去。 徒留季宽疑惑地问行知:“池南怎知母亲近日打听了不少闺秀的底细?” 行知道:“行识说,大小姐与二小姐于端午前,便给孟大小姐下过相邀一聚的帖子,只是被孟大小姐以不得空为由拒了。” 他与行识都是公子的随从,他素来跟在公子左右,行识留于府中,他知府外事儿,行识知府中事儿。 “茵茵与涓涓跑到孟大小姐跟前乱说话了?”季宽有两个妹妹,一嫡一庶,大妹嫡出,今岁十八,字茵茵,二妹庶出,今岁十六,字涓涓,俱待字闺中。 “是二小姐被拒之后,又给孟大小姐写了一封自荐。”行知得知此事儿之后,便想告知自家公子了,奈何龙舟翻船之事重大,公子也跟着忙得脚不着地,他一直没寻到机会上禀。 涓涓自来不比茵茵清明,有时候干出来的糊涂事儿,连他这个长兄都不想认她这个妹妹,听行知这么一说,季宽已经可以想见那一封自荐之中写的内容是有多不堪了。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除了在信中透露母亲近日行径之外,还透露了什么?” “二小姐还在信中说,她仰慕孟大公子已久。”事关季芷的名声,行知尽可能把声音压到最低,只让身侧的公子听到。 季宽倒抽一口气儿:“她这是……她这是想干什么?!” “大概是二小姐觉得嫁入东宫无望,便改而对孟大公子起了心思。”行知只能想到这个缘由。 “哼!她以为嫁入东宫无望,嫁给池南就有望了?”季宽可是深知孟仁平与他一般,皆挑得很,再者说了,纵然季孟两家再有通家之好,有结亲之意,那与池南结下婚盟的季府小姐,也只能是嫡出的大妹。 即使没有大妹,二妹是季府唯一的小姐,单就二妹乃是庶出,便不可能嫁给孟府的嫡长公子! 行知不敢说话,二小姐自来说干就干,少有考虑后果,也少有自知之明,总说再是庶出,也是季府的小姐,可也不想想,不管哪一府的公子小姐,嫡庶之别,泾渭分明,虽未总挂在嘴上说,但在每个人的心里,可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就二小姐一直自视甚高,无视其自身的庶出身份。 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季宽即刻带着行知回府。 回到季府,他气得连晚膳都没用,便直奔季芷的院落,将正在用膳的季芷训斥得哇哇大哭。 她边嚎边道:“我也没说什么,大哥在议亲不是事实么,我想着我与孟大小姐不熟悉,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便写了些府中近日发生之事,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就不能说了?” “自荐……” “……我说的也是实话。” “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不能让孟大小姐帮着我与孟大公子牵牵线了!” 季苓闻讯赶到,恰恰听到季芷不忿的最后一句,晓得前后因果之后,也是一阵无言。 端午相邀孟大小姐的帖子被拒了,她本是想着往后还有机会结交,也不必急于一时,没想到二妹竟是瞒着她,暗下还给孟大小姐一封自荐的书信。 季芷哭个没停,她劝了几句劝不住,便拉着长兄出院落:“涓涓从来就是个不知事儿的性子,经常做出脸面尽失之事,大哥也不是不晓得,不都自小习惯了么。” “她已年十六,该知事儿了。”季宽一路回府,满腔的愤恼,这会儿发泄出来,已然平静下来,粗暴处理完季芷,看着眼前的季苓,他缓缓道,“你,也一样。” 而后便回了前院自个儿的院子。 季苓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儿。 长兄之意,她听出来了,是在劝她应当听从母亲的安排,尽快出嫁,莫再执着于东宫。 孟十三让赏春代回的帖子一被送到曾府,曾家姐妹看过之后,恰好曾重屺回府,问及孟十三,她们便也如实相告。 随后,曾重屺捧着两根百年老参进了孟府。 孟仁平回到府里,前脚刚到,后脚门房便来通报说曾家大公子到访,正好,他脚尖一转,不回建丰院了,转至清名堂。 坐陪看茶之余,他让身边的高远到二门告儿一声。 守在二门的婆子得到通报,刚往泰辰院走,恰好经过二门听到信儿的孟美景,提着裙摆小跑起来,赶在婆子之前进了泰辰院。 孟十三刚睡醒,精神十足地坐在寝屋外间,听着郭嬷嬷与她仔细说道进宫的规矩。 第一百三十七章 预之吉 第137章 预之吉 待李寿得空,他还要召她入宫,到东宫一游。 她尚未进过宫,此番初次进宫,还要进的东宫,该学的礼仪,该注意的地方,无人能比郭嬷嬷更清楚的了。 她听得很认真。 孟美景便在此时跑了进来,跑得气喘吁吁,小脸红润,双眼明亮,整个人朝气蓬勃。 看得孟十三好生羡慕,也不知她这具身体何时才能锻炼到如孟美景这般康健。 孟美景一心想抢先见到孟十三,说服孟十三带着她前往前院,到清名堂去见曾重屺,一进屋忙着把气儿喘匀,好跟孟十三说话,一时间不知怎么的,竟是没看到坐在孟十三对面的郭嬷嬷。 刚想开口,便听到郭嬷嬷的一句训斥:“大家闺秀,行要仪,立要正,坐要端,二小姐莽撞了。” 孟美景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礼道:“美景知道错了,美景谨记嬷嬷教晦。” 等了片刻,郭嬷嬷方把入宫的规矩礼仪尽数说完:“大小姐可记下了?” “已尽数记下。”孟十三微笑着点头。 郭嬷嬷起身:“二小姐来寻大小姐,定然是有体己话要说,便先退下了。” 送走了郭嬷嬷,孟美景正高兴地想张口,岫玉得婆子通报,入内禀道:“小姐,大公子让人来说,大表公子来了。” 孟美景丧气道:“本来是想我跟阿姐说的,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知道了。”孟十三颔首,让岫玉退下,转对孟美景道,“你想作何?” “我想跟着阿姐到前院去!”孟美景满脸讨好的笑容,“阿姐会答应?” “不会。”孟十三拒绝。 孟美景一张脸顿时成了苦瓜:“为何?” “其因有二。”孟十三直言道,“一,你有你自己的外家,姓吴,不姓曾。二,你与曾表哥不可能,不必浪费时间。” 曾重屺送来百年老参是在其次,主要是来亲眼见到孟十三安好方是重点,在清名堂有孟仁平全程坐陪,表兄妹俩来回说了几句话,他便起身告辞。 孟仁平送孟十三回后院之时,边走边道:“殿下今日让我与符丰早些回府,盖因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儿要说。” 对于大堂兄的单刀直入,孟十三回以眨巴两下眼睛。 把孟仁平给逗笑了:“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借着病说的两句胡话,便把外头的天给掀了一遍,你却在为兄面前装什么无辜。” 殿下听得大妹妹那两句胡话之后,与他们这些真正只忠于殿下的属臣商议了一上晌,便把对策一件接一件地安排下去,丝丝入扣,环环相连,绝对能够把那些想趁火打劫的政敌党派,一个接一个地给气吐血。 “大哥言重了,殿下原便是胸中有丘壑,眼里有山河的储君,所谋所虑非是夭夭所能揣测,若说我在病中的胡话能帮到殿下,那只能说明我之所想,甚是凑巧地与殿下之所想,二者不谋而合罢,万不敢居功。”孟十三谦道。 “姜家小姐被你一脚踹得脱了臼……”孟仁平扫过孟十三当日踹人的右脚,绣鞋之上缀满粉莹透亮的小珍珠,看得他满眼华光,转眼落在孟十三明艳有神的脸上,由衷道,“怪不得殿下对余小太医满口盛赞,言道青出于蓝胜于蓝,往后成就定然要比余太医高上不少。” 大妹妹眼下这气色,虽仍不能比二妹妹那般自来的康健红润,却也着实是改善了不少,往前大妹妹连院门都走不远,现今却是连青北山都能爬上一小段了。 说话间进了二门,孟十三道:“姜子瑶便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娘,不给她点儿颜色,她辩不清何为七彩之虹。” “你啊你,一身气力都用在脚上了。”孟仁平并不关心姜子瑶,现在提一提,也是随口一提,很快回归正题,“对于你自己所言的预示,你有何见解?” 看着沿路下人纷纷避让,退至十数步之外低首侍立,孟十三还是把声音压低了八度:“龙舟翻船,百姓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可以指的是百姓,也可以指的是水患。倘若指的是百姓,那翻船预示的,则是人祸,倘若指的是水患,那翻船预示的,则是天灾。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双管齐下之下,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可就暗藏不住了。” 殿下的对策,确实是双管齐下。 孟仁平暗惊大妹妹竟在不知东宫对策之下,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分毫不差,他眼底含着一丝惊诧再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双管齐下?” “人祸,自是得从百官身上找,天灾,则得看各府州县的汛期。”孟十三每日都会看邸报,近时又翻了不少往年邸报看,能笼统地说个大概,“譬如这每年防汛,朝廷都会自国库拔下专款,用于各地固坝防汛之用,一层一层下去,难免会出现蛀虫,以致千里之堤,毁于蚊穴。洪水一至,毁坏房舍,百姓无家可归,自是苦不堪言,久而久之,滋生民怨,难保天灾演变成人祸。天灾人祸,人祸天灾,如此往复,将永无宁日。” 她定定地看着孟仁平:“殿下只要理通理顺了此天灾人祸,解决了此人祸天灾,救百姓于水火,为民生谋福祉,黎明江山永固,那么今岁端午龙舟翻船,便非不吉之兆,而是预示之吉兆!” 孟仁平回到前院,他驻足在建丰院前,看了看隔壁的森万院,又看向再过去的盛飞院,阿安在端午过后,便带着小堂弟回青北书院住读,现在盛飞院又回到空着的状态,只森万院还有大堂弟住着。 “公子,要传晚膳了么?”高远问道。 孟仁平道:“去问问二公子用过夕食没有,若还没有,晚膳传进森万院,我与二弟一同用膳。” 高远应诺,提步往森万院去。 不一会儿回来,膳食传进森万院,孟仁平与孟仁吉难得一同坐在一桌子上,共进了夕食。 商氏知晓后,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兄弟俩一起吃个饭,委实平常。 第一百三十八章 应无缘 第138章 应无缘 吴氏一得知,又有几分懊悔涌上心头。 此事儿传到孟老太太耳里,已是入寝前,她与孟天官感叹道:“阿平自来是个好兄长。” 孟天官却远远不止看到这一点儿,对着老妻笑得意味深长:“何止。” 孟知度知得最晚,亦是父心甚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理应如此!” 曾重屺亲自过府看望过之后,曾家兄妹三人便皆安心了,李照沁与董玲珑得到回帖,也俱等着待孟十三身子将养得好些再聚,未料第二日一早,回事处又送来贵女的帖子。 “她要过府来看望?”孟十三看着宝珠刚从回事处拿来的季苓的帖子,略不解地疑道,“大哥与季公子日日得见,应是知晓我近日要安心静养,是不见客的,怎么这位季大小姐还要来看望我?” “送来帖子的是季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回事处说还在门房处等着小姐的回音,要不以小姐尚在将养中为由,奴婢到门房处当面给拒了?”宝珠也觉得甚为莫名其妙,孟季两家虽是来往密切,季公子也经常到孟府来,可季府两位小姐,却是从来都不曾过府的,怎么突然就要来探望小姐了呢? “不必,想来是为了端午前季二小姐的那封自荐。”这是孟十三能想到的唯一缘由。 宝珠慢慢睁圆了双眼:“那季大小姐还想做什么?跟着自荐?当面自荐?” 万万没想到季府两位小姐从前是都肖想着嫁进东宫的,眼见东宫独独对自家小姐另眼相待,瞅着嫁不成了,转而齐齐瞧上大公子了? “不管她想做什么,且见见便是。”孟十三对宝珠道,“你去一趟,就说今儿未末,静候季大小姐的大驾。” 那会儿她该午睡醒了,恰好大有精神应对季苓的到访。 宝珠应诺,亲自到门房处走了一趟。 季苓给孟十三下帖子,因有此前被拒在先,现在孟十三又正处于病后将养之中,她自知此时下这个帖子着实有些不妥,奈何她被季芷闹得实在没了法子。 原也是为了哄住季芷而下的帖子,没想过孟十三真会见她,得到大丫鬟禾苗回来说,孟大小姐接了帖子,说下晌未时末在孟府静候她时,她心中是又惊又喜。 说她经不住季芷闹,实则她也是有私心的。 孟大小姐得东宫青睐,她初时以为那些传言不足以为真,于桃花宴上曾远远看过孟大小姐一眼,却不曾有与孟大小姐亲近的想法,待到太子殿下与靖王世子一道出现在桃花宴上,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些传言许是真的。 那时,方有了与孟大小姐亲近之念。 可惜却是晚矣。 随着不久孟大小姐便离开靖王府,提前回府,太子殿下也没再留在桃花宴上,后来雀仙楼之事一起,孟大小姐一战成名,在贵女圈中掀起千层浪,于轩然大波之中,她越发想见一见孟大小姐。 却苦于寻不到机会。 终于等到端午将至,她与孟大小姐不熟,正好能借着端午同游盛会的名目,既不突兀,也顺理成章,不想被拒绝了,还是没见成孟大小姐。 随后涓涓一封自荐信便到了孟大小姐手里。 大哥说得对,涓涓该知事儿了,她……也一样。 见一见孟大小姐,不管结果何如,她总得往前迈一步。 “大姐,我也要去!”季芷一听到季苓下给孟十三的帖子有了信儿,且还是好的信儿,她便好生装扮一番,匆匆赶来,意欲同往。 “你不能去。”季苓瞧了眼漏壶,约好的时辰已快要到,这会儿出门,到孟府刚好未末,她不能因着涓涓误了时辰,“你想要问的,我会替你问。你也得记住,回来我把答案告知你,不管答案是好是坏,你都得接受,往后不可再做出丢尽季家脸面之事。” 季芷不乐意:“大姐怎么跟大哥一样!” “你是想反悔?”如若不是季芷先时应下只要一个答案,好坏都不再胡闹,季苓也不会在孟十三病后静养的这两日里下不合时宜的帖子,“你要是想反悔,那我便不去了,让禾苗到孟府告儿一声,就说我也病了,赴不了今日之约,改日再登门向孟大小姐致歉。” “不反悔不反悔!”季芷伸手挽着季苓的胳膊摇,“大姐,好大姐,涓涓知道大姐最好了,不像大哥就知道训斥我。” “那你在府里好好待着?”季苓斜着季芷。 季芷不情不愿地点头:“嗯。” 孟府,清名堂。 孟十三与季苓在侧座里隔着桌几坐着,桌面两碗茶刚沏上来,正冒着热气,中间是两碟子茶点,大厨房新鲜出炉的。 因着孟十三许会食用,大厨房端来的茶点,虽非金银亲手做的,却也是按着余明路给的药膳方子其中的一道糕品作法做出来的。 实则就是两碟子掺了药材的糕点。 季苓用了一块,觉得味儿不错,问后方知是余明路专为孟十三列出来的药膳方子之中的一样:“怪不得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余小太医言,此糕点可日常食用,对女娘的身体有益。”孟十三打量着季苓,二九芳华,面容秀美,身段高挑,高她许多。 季苓端起茶碗浅呷一口,压压满口的药香:“孟大小姐尚需静养,我实不该在此时上门叨扰,只是家妹顽劣……” 接下来她该挑明了说,来前是想好了怎么说的,然事到临头,那些话儿却似是鱼骨鲠喉,吐不出来。 “那封自荐,我看过之后,便直接交给大哥了。”孟十三不止知晓季苓此行为何,亦知晓季苓想说什么,既是季苓说不出口,她也不想尽把时间浪费在不熟悉的人身上,索性由她来说,“大哥与我说,他会处理,让我不必理会。” 至于孟仁平是如何处理的,他没说,她也没问。 “如此……”季苓回想一番季宽回府便将季芷训斥了一顿,连她也未能幸免,“我明白了,家妹与孟大公子,实乃家妹妄想,此生无缘,理所应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阴私 第139章 内阴私 孟十三将那封自荐交到孟仁平手里时,大堂兄看过信中的内容之后,那一脸的黑沉,她便知季二小姐没戏。 本来敢于追求自个儿相中的儿郎,她甚是佩服,然季二小姐相中大堂兄,却非真的相中,不过是东宫不成就孟府。 莫说大堂兄本就对季二小姐无意,即便有意,季二小姐此退而求其次之举,便足够令人寒心。 季芷此人一般般,季苓却令她颇为意外。 她虽是直言,却并非自大堂兄口中出来的答案,季大小姐能瞬间领会,教她不必再费口舌,可见其聪慧。 如此女娘,这般闺秀,怎么就一头栽进东宫那泥潭里了呢? 季府两位小姐一心想嫁进东宫之事,大堂兄未曾与她提起过,她能知晓,尽是孟美景与她说的,说时言语间的嫌弃,竟是比嫌弃董玲珑更甚。 季二小姐年十六,还好,季大小姐却已年十八,再拖下去,女娘那么几年芳华便给拖没了,届时少不得低嫁。 倘若低嫁能嫁得如意,那也是好的,怕就怕连甘愿低嫁,亦所嫁非人,自此毁了一生。 孟十三思及此,斟酌着道:“季大小姐,你我从前未曾相交,自无甚交情,有些话儿,本不该由我来说,可季大小姐既是能看透季二小姐与我大哥此生无缘,缘何却看不透自己?” 季苓心上一颤。 “需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不悬崖勒马,柳暗花明。”孟十三有心提点,能不能悟过来,却得看季苓自己。 季苓苦涩一笑,孟十三的意有所指,她自也听懂了,起身一福道:“孟大小姐的金石之言,茵茵感激不尽。” 季苓来前想替季芷讨的答案有了,她自己存着私心想要的答案也有了,没有理由再多留,很快告辞。 孟十三召来赏春问:“你可知季大小姐为何这般容忍季二小姐?甚至于可以说是……宠溺?” 寻常府邸,嫡庶分明,嫡长更甚。 季苓作为嫡长,对季芷此庶妹却多有维护之意,闲聊的数句里,她可以看出来季苓是真心待季芷,那份宠爱并非作伪。 赏春往前是在孟老太太身边侍候的,知晓的内宅之事不少,孟十三的这个问题,她虽不能说是完全知晓,却也能大概推出缘由:“奴婢猜着,应是与季二小姐的生母有关,具体内情却是不知。” “季二小姐的生母是何人?为何与她有关?莫非她甚得季寺卿之心?”孟十三一连三问。 赏春道:“季二小姐的生母是小蓝氏,在季二小姐出生的第二日,便亡故了,好像说是产后大出血,没熬过来。” “小蓝氏?”孟十三记得季宽的母亲姓蓝,“她与季夫人有何关系?” “蓝府统共三位小姐,季夫人是蓝家嫡长,是蓝府的大小姐,小蓝氏排二,乃庶出,是季夫人的庶妹。”说起蓝家,赏春又想到另一件事情,“季夫人有两个庶妹,蓝二小姐同嫁进季府,给自己的姐夫作妾,蓝三小姐则在当年蓝二小姐被一抬小轿匆匆抬进季府之后不久,病逝了。” “如此说来,蓝府三位小姐,现如今只剩下季夫人一人。”孟十三怎么听怎么觉得怪怪的,“可知当年蓝二小姐为何会给季寺卿作妾,蓝三小姐又因何病早逝的?” 赏春摇头:“这个奴婢不知。” 让赏春退下之后,孟十三召来风筝:“你去查查。” 风筝一出孟府,兜了几圈,确实身后无人暗随之后,她从后门进了雀仙楼。 崔瑜就在后门边上的小院楼阁里,风筝到时,恰与聂宾擦肩而过,她抱拳一礼:“聂首领。” 聂宾回以一礼,令风筝有瞬间的惊愕,转念也想通了其中之故。 聂宾笑道:“你已是孟大小姐的人,不再是七爷的部曲,不再是崔家奴,更不再是我的下属,你对我行礼,我理应回礼。” 他看向小院楼阁的二楼:“七爷就在二楼书房。” 风筝微微颔首。 聂宾提步离开,她提步进入小院楼阁。 崔瑜看到风筝的第一句话就是:“孟大小姐想做什么?” 风筝是在人定前回到的孟府。 孟十三刚用过糕点,正喝着金银特意配上的山楂饮子消食:“可用过夕食了?” “在七公子那儿用过了。”风筝答道。 孟十三注意到风筝在她面前,对崔瑜的称呼已有了改变,由七爷改成了七公子,由内到外的分别,她很满意:“那说说。” 对于崔瑜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信任的。 向他讨人,不无此因,让风筝去查,也是想让风筝借力之意。 到底崔瑜已盘根于京城二十年,天子脚下之事,无论是政权还是民生,他都了解,查一件发生在十数年之前的内宅阴私,不难。 “诺。”风筝开始复述从崔瑜那儿得到的结果,“当年季寺卿与季夫人乃是青梅竹马,两家结亲,可谓水到渠成,恩爱两不疑。” “然,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季寺卿与季夫人大婚之后,生下嫡长子嫡长女,季夫人的庶妹小蓝氏定下亲事,季夫人带着季大公子回娘家庆贺,未料当日入夜,季寺卿亲自到蓝府,欲接季夫人母子二人回季府之际,却被人引入后院一处空关的跨院,与小蓝氏双双被算计,俱被下了药。” “被发现时,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 孟十三略略挑眉:“可知乃何人所为?” 风筝回道:“十多年前,那会儿季寺卿还只是京衙正六品的推官,尚未成为太常寺正三品的首官。季寺卿当年冷静下来之后,断定下药之人定还在蓝府之中,凭着身为佐贰官查案判案的经验,与自身本就不凡的能耐,季寺卿很快查到蓝府的三小姐身上。” “蓝三小姐初时尚百般狡辩,然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她狡辩,再抵死不认,亦是枉然。” “此蓝三小姐真是可恨!”宝珠侍立在烛火旁,忍不住插嘴骂了一句。 孟十三右手搁在榻几上,染着粉色丹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可知缘由?” 第一百四十章 已吞金 第140章 已吞金 风筝点头:“季夫人为嫡长,乃蓝府的大小姐,小蓝氏排二,乃庶出,此蓝三小姐排三,同样是庶出。会如此做,尽因与小蓝氏定下婚盟的良人,蓝三小姐也认得,且早已深深爱慕。” 孟十三敲在桌面的手指顿停:“故而,为了成全她自己,她便下药害了早已出嫁的长姐,与刚刚定亲的二姐,还有上门来接人的姐夫。” 风筝道:“当年事发之际,季寺卿脸黑如墨,季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夫妻二人连夜都没过,便带着当年只有四岁的季大公子回了季府。随后,小蓝氏与原来门当户对同是庶出的官家公子解了婚约,对外宣称得了重病,不敢耽误大好儿郎,打算再过些时日,便以养病之名,将小蓝氏送上直上道观,成为一名女冠,自此断尽红尘,永居道观,终老于道观。” “青北山上的直上道观竟是一座女道观?”孟十三讶道。 “奴婢从前说过的,小姐定是忘了。”宝珠再次插嘴道。 孟十三哦了声:“继续说。” 她何止是忘了,她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 此前她不知晓,若非赏春此时提及,她尚蒙在鼓里。 青北山早非她七百年前初初踏足时,那般光秃秃,尽是山林峰峦,对青北山现下的一切,她了解得太少。 风筝继续道:“不料竟在一个月之后,就在要将小蓝氏送上青北山时,小蓝氏被诊出有了身孕。蓝家把此事儿告知季夫人,由季夫人拿主意,小蓝氏腹中的胎儿是去是留,季夫人原在家中,便与小蓝氏此庶妹相处得极好,发生了如此不堪之事,亦知非小蓝氏所愿,又想着肚子里的孩子终归是季寺卿的孩子,最后季夫人松了口,让小蓝氏进门。” “因着是季夫人作的主,季寺卿再恼火恶心,也终是随了季夫人的意,许小蓝氏被一顶小轿抬进季府的侧门,自此后院多了一位蓝姨娘。” “第二年,小蓝氏便生下了季二小姐,于生产的次日故去,却并非如外人所传那般,乃是生产过后大出血而亡,而是次日下晌,小蓝氏遣走所有婢女,独自于屋中安睡,言道不许任何人打扰。” “小蓝氏刚生产完,身子极虚,吃了睡,醒了再吃,属实平常,下人也不以为异,便遵从小蓝氏之命,整个下晌都未曾去打扰小蓝氏的休养。” “直至掌灯,过了夕食的时辰,小蓝氏屋里仍旧一片安静,贴身侍候的婢女终于发觉不对劲儿,推开屋门进内室一看,小蓝氏已然吞金,平躺于床榻之上,死得悄无声息。” “小蓝氏吞金之前,写下一封遗书,留给了季夫人。” “遗书中言道,她对不住长姐,原本该进直上道观了却残生,余生为长姐祈福,向长姐赎罪。未料事与愿违,让她怀上胎,得长姐许进季家门,让她腹中骨肉有了身份,已是她此生之大幸。而今她生下女儿,已无颜再苟活于世,死前留此遗书,她不敢奢望长姐的原谅,只求长姐能护她的女儿一护,让她的女儿能够平安长大,她来生愿当牛做马,还长姐养护稚女之恩。” 孟十三感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小蓝氏心知季寺卿这个父亲大抵是靠不住的,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季夫人身上,希望季夫人能在她死后,护季二小姐一二,不至于让爹不疼娘不在的季二小姐,于季府之中意外夭折,连长大成人的机会也无。” 宝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小蓝氏好无辜,也好可怜。” “世间无辜可怜之辈何其多,你可哭不过来。”并非孟十三的心是石头做的,而是她孤独地活了千余载,不管是单打独斗努力修炼的妖,还是偶尔入世扮作凡人,她经历的风浪可不少。 白骨累累,血肉成池,她都见过。 一旦都见过,再听诸如小蓝氏此般凄凉过往,唏嘘是有,却也不至于跟宝珠一样,把脸儿都哭花了。 “因着此遗书,季夫人便心软了?”孟十三问道。 风筝如实禀道:“心不心软不晓得,不过这十六年来,季夫人确实待季二小姐不错,在其影响之下,连季大公子与季大小姐,也是自幼对季二小姐多有回护。旁人都以为乃因着季二小姐的生母是季夫人庶妹之故,还都夸过季夫人大度,并不知小蓝氏乃是自尽而亡,还留有遗书之事。此中内情曲折,被季府瞒下,并不与外人道。” 如此情况,崔瑜却还能在短短半日的时间里,便把此桩内宅阴私查得这般详细,可见崔瑜布在京城各处的人,多不多不知道,却一定个个得力,且隐匿至深。 孟十三想着又问:“那季家三兄妹可知晓此中内情曲折?” “不知晓。”风筝摇头,“现今季府之中,也就季寺卿与季夫人,以及季老夫人,统共三人知晓当年真相。” 孟十三没有听到风筝提及蓝家:“蓝府呢?” 风筝回道:“当年小蓝氏被抬进季府,蓝三小姐随后便被病亡,这也是季寺卿在季夫人松口之后,愿意纳小蓝氏为妾的条件,蓝家无异议。再之后,季夫人的父亲外放,带着全家搬离京城,移居任地,直至后来季夫人的父亲病逝,季夫人的兄弟又无入仕之能,季夫人的母亲无法,便带着全家再次移居,回到老家江宁,自此定居下来。” “十多年,未再踏足京城?”孟十三想着如今的季府,可着实胜过往前的季府千倍百倍,季夫人此蓝家女也还是季府的当家主母,蓝家虽已无人入仕,可有着如此实力雄厚的姻亲在,多少可以用来靠一靠。 “季夫人的娘家人,确实长至十数年,未再踏足京城半步。”七公子只查到这里,蓝家人为何不再踏足京城,风筝却是不知的,“小姐,可需奴婢再查一查其背后的原因?” “不必。”孟十三也是随口一问,远在江宁的蓝家,与她无关。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暴雨洪 她只要知道季宽与季苓待季芷这般容忍,季夫人作为季芷的嫡母兼姨母,定然十分称职,甚至是极好的,而这极好的背后,藏着何缘故。 如此,足矣。 毕竟孟府与季府一直有往来,以孟仁平与季宽私交笃定来看,往后数十年,孟季两家仍会是通家之好,既是这般密切,她又是孟家女,总得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地权衡。 孟十三无意继续往下查,遂让风筝退下去歇息,刚吃完点心,饮子也刚喝完,肚腹略饱,她起身往院子走,来到荷花缸前。 佘小青一察觉到她的身影,甩着蛇尾浮出水面,整个蛇身从荷花底下窜出来,高兴地唤道:“前辈!” 孟十三对跟在身侧的宝珠道:“去岁关于河道防汛的邸报还有哪些?你都去拿来。” “诺。”宝珠转身去拿四玉近日整理出来的往年邸报。 支走宝珠,孟十三方对佘小青道:“你既是不愿回旷广河,非要留在我身边,那便得帮我办事儿,我可不养闲蛇。” “前辈有何吩咐,尽管差使小青。”佘小青闲得发慌,听到要办事儿,且是替大妖前辈办事儿,它一双绿豆眼瞬间发亮。 “关于青北山的一切,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底里的,我皆不甚清楚。”孟十三今儿一听主峰峰顶的直上道观竟是一座女道观,她便有了此念头,想让水蛇替她往青北山走一趟。 佘小青懂了:“那我现在便去?” “倒也不急,待天亮后再去。”孟十三刚说完,便见宝珠已捧着一堆邸报向她走来,她阻止道,“拿到屋里,我回屋看。” 宝珠闻言应诺,转身往寝屋走。 孟十三回到屋中,端坐于罗汉榻上,榻两边两个烛台,十分明亮。 宝珠尤觉不够,出去再进来,手里捧着一颗硕大同碗般大的夜明珠,轻搁于几面:“奴婢去取邸报时,碰到赏春姑姑,赏春姑姑知小姐还要看邸报,怕小姐伤神伤眼睛,让奴婢劝劝小姐,还是早些安寝的好,又让奴婢把这颗夜明珠找出来,给小姐掌灯用。” “她倒是想得周全。”有了这颗夜明珠,孟十三手中邸报的字越发清晰,凑近了看,也不怕火舌卷着邸报,确实当用,“你下去,早些歇息,我再看会儿,也就安寝了。” 宝珠不敢不从,应诺退下。 去年所有邸报里,关于防汛的邸报,有十数份之多,每一份都大幅抄送了汛期水患所带来的灾难,其中尤为受灾之最的,当数略阳县。 略阳县位于陕西省西南部,秦岭南簏,汉中盆地西缘,地处陕甘川三省相交地界,县衙则在城关镇,历任略阳知县署理县务之治所。 其中就有一份邸报,是抄送了关于略阳原来知县刘乃至因贪污亏空,致使防汛不力,堤溃蚁穴,于去岁发生罕见的暴雨大洪。 泥石流,滑坡,毁路断桥,村庄民舍尽毁,可谓蛙生灶中,浪起千层,舟行屋上,全县遭洪水横扫冲刷,受灾户近七千,计三万余人,此中伤亡近百人,失踪近百人,损失惨重。 此后清算,却只仅仅罢免刘乃至,不必上京受审,当即斩立决。 孟十三看到此处时,不免往深处想了想,县上面有州,州上面有府,府上面有省,如此一层一层上来,却只刘乃至一人背下所有罪责,实乃蹊跷诡异。 看到略阳县的这一次暴雨大洪,她往上捋,直捋到源头嘉陵江。 嘉陵江是长江上游的支流,流经陕西、甘肃、四川、重庆,于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主要支流有八渡河、西汉水、白龙江、渠江、涪江等,是长江支流中流域面积最大,长度仅次于雅砻江,流量仅次于岷江的大河。 此河道开阔,却急流、滩险颇多,是每年朝廷防汛的重中之重。 按理说,发生如此大的水患,造成无法挽回的伤亡损害,足以令朝中文武百官震上三震,最低限度都察院的折子,便得弹劾得满天飞。 事实上却没有。 为此,她问过宝珠赏春等人,却都说去岁是有听说外地水患之事,不过水患年年都有,区别只在于大小,略阳县此大灾只流于抄送至各府邸的邸报之中,并未在坊间百姓之中掀风鼓浪。 可见此汇集天灾人祸的大水患,被朝廷的某股势力强硬地压了下去,终是大化小小化无,方能在去岁传进京城之际,平静无波,生不出半点儿风浪。 旁的且先不论,但外祖父就是都察院首官,她或能从外祖父口中知晓去岁略阳县水患之后的一些情形,亦或内幕。 孟十三想罢,决定明日走一趟外家。 大堂兄说殿下已有对策,也不知殿下的对策是否与去岁略阳县此大水患有关? 倘若殿下与她想到一块儿去,其对策亦是从略阳县下手,那必定能顺出一大串诸如刘乃至此枉为父母官的朝廷蛀虫。 大笔清洗蛀虫的过程之中,去岁新走马上任的略阳县知县朱希叶便显得尤为关健,也不知是哪个阵营的人,亦或都不是。 倘若是中立派,那还好办,倘若是二皇子或五皇子的人,那殿下要抓蛀虫,可还得费上些大力气。 与此同时,东宫寝殿,重毓殿中,李寿亦未眠。 他刚看完今日郭嬷嬷给王贵送进东宫的书信,信中除了例行禀一禀孟十三的日常起居外,还提到了访客。 不同于曾重屺到孟府讨孟十三欢心,那般令他堵心,季苓的上门,他只扫一眼,便置之脑后,后面也有提到孟十三让风筝出去办事儿,办何事儿却是不知。 他微皱了皱眉,对于大表妹身边于端午当日,忽而多了一个会武的侍女,他让符丰查过,却查不到出处。 而后往下看,皆属平常,直至看到最后郭嬷嬷一行特意加上的字:“孟大小姐知季大小姐心有殿下,遂劝季大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不悬崖勒马,柳暗花明’。” 他心情当即飞扬起来,觉得孟十三此举,无异于清扫情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密差行 可见此前郭嬷嬷信中提到的,大表妹无意太子妃之位,仅仅因着害怕,而非对他无情。 害怕她一旦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妻,他身边的危险也会袭卷向她,如他的母后一般先是郁结于东宫,后是惨死于后宫。 他很想告诉她,他不是他的父皇,她也绝不会活成他的母后。 父皇护不住母后,而他,只要她成为太子妃,他会护住她,让她如愿活到寿终正寝。 至于季苓,便是再来百个,他其实都不会看一眼,她不必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然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能为他醋一醋,而非他总单方面酸得牙都掉了,着实好极。 如此,又有些不舍得挑明。 他喜欢她为他吃醋。 今日季苓见她,她当面让季苓打消嫁进东宫的念头,此等场面他未能在场,甚憾。 不过京城之中,暗暗思慕他的贵女不知凡几,有事儿没事儿倒是都可以让她见一见,让他有机会能亲眼目睹那等场面。 思及此,李寿便控制不住地喜上眉梢。 季宽走进重毓殿,一眼便看到端坐于案后的李寿满面春风,虽是笑得很克制,却透着仿若得了八百万两的惊喜欢愉,实属难得一见。 他不觉轻手轻脚地先靠近常青:“殿下因何这般开怀?” 常青示意季宽看案桌上的那封书信:“今日王贵刚从孟府里拿进东宫的。” 季宽顿时明了:“孟大小姐……厉害!” 常青感叹:“何止厉害,往前除却国之大事,便是陛下,亦无法令殿下如此喜形于色。” 两人偷偷摸摸,又咬着耳朵说话,李寿没具体听到什么,却也没忽略掉此动静,收敛起眼底眉梢的欢喜,回转正事儿,问季宽:“涂崖到哪儿了?” 涂崖,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此番涂崖离京赴略阳,行踪保密,未曾公开,旁人只以为涂崖又在办什么秘密差使,厂卫经常奉御令办皇差,轻易谁也不敢瞎打听,也打听不来,如此也没引起谁的侧目,一切如常。 这般情形之下,皆不知涂崖已然被李寿指派离京,赶赴略阳彻查天灾人祸之事。 除却李寿与涂崖本人知晓,其顶头上峰锦衣卫指挥使程鑫知晓,也就首要要争取到首肯的宗帝知晓,方有涂崖此略阳秘密之行。 “刚收到消息,说是已进陕西地界,估摸着明日便能到达略阳。”季宽进殿,便是想上禀此事儿。 “朱希叶那个人,最是拘泥固执,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你给涂崖回个信儿,让他多点儿耐心,纵然拉不动朱希叶,也切莫与之交恶。”李寿的对策,确实是自略阳入手,兵分几路,打着将去岁造成略阳大水患的所有主谋从犯一网打尽的算盘。 从京城直至陕西略阳,沿途千里,自下往上,顺藤摸瓜,把天灾人祸的整条线连根拔起。 届时,该罢免的罢免,该斩立决的斩立决,便会如大表妹所言,龙舟翻船的不吉之兆,将成预示之吉兆。 眼下那些抵毁东宫的流言,自当不攻而破。 东宫的威信,自当愈盛! 季宽没见过朱希叶,不过朱希叶之耿直,他是早有耳闻,而他的耳闻,则是来自于朱希叶之子朱基,都说朱基的脾性与其父一般无二,朱希叶一直外放,后于去岁平调至略阳,成略阳的父母官,他是无甚机会可领教朱希叶的脾性。 倒是朱基,甚有幸的,他领教过一回,至今难忘。 那一根肠子通到底认死理的脾性,简直能把他气到吐血三升。 “殿下放心,涂佥事早有准备,走前特地到太医院走了一趟,跟杜院使要了一整瓶的清心丸,信誓旦旦说,一定把朱希叶拿下。”季宽在心里默默为涂崖祈福,希望涂崖此略阳之行,还能全须全尾地归来。 其中凶险,不止朱希叶此抱残守缺的顽固之辈,此千里迢遥,即便涂崖身手高强,头脑灵活,颇有手段,又有陛下与殿下作靠,亦难保沿途各路鬼魅花招百出的阻碍,甚至是直接下死手。 终归死无对证。 届时陛下与殿下再恼怒,一无证据,二是密差,纵然殿下有后招追击大杀四方,涂崖也再回不来。 况且,去岁略阳大水患能被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其中不无陛下半闭龙目之故,涂崖真死在略阳,于陛下而言,也不过是牺牲掉众多忠于天子的卒马之一。 亲军都尉府隶属陛下亲掌,上直二十六卫隶属亲军都尉府管辖,锦衣卫属其中一卫,涂崖属锦衣卫其中一缇骑,真殒命于密差之中,陛下自会厚恤其家。 也仅仅于此。 涂崖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之位,很快便会有后补替上,转眼功过,皆成云烟。 他猜想着,这也是殿下不愿于此密差之中,启用埋于锦衣卫里的暗棋的根本原因。 要在陛下的亲军里埋暗棋,所费之心力,难以想象,然一成功埋下,以都护郭敬城管辖的二十六卫,皆是陛下信任之人担任各卫首官之职来看,只要不暴露,便能长远地给殿下带来诸多便利。 涂崖是殿下为数不多,于二十六卫中能让殿下看重委以重任之人,此行能顺利完成密差,那是最好,倘若不能,死于密差之中,且不说已打草惊蛇,择定第二个密往略阳办差的人,亦是难题。 当然,若真到那一步,他相信以殿下之能,饶是再难的题,殿下亦能迎刃而解! 李寿又令道:“你再给沿途我们的人去个信儿,让他们务必配合好涂崖,护好涂崖,不能让涂崖在办差的半道上被杀。” 省得费时费力,功亏一篑。 季宽应诺,而后道:“殿下是否多虑了?涂佥事此行虽非奉的密旨,却也是陛下点的头,办的也是殿下所令之事,此行甚密,旁人纵然不知内情,涂佥事亦是陛下的人,即便涂佥事不小心泄露了行踪,旁人也只当涂佥事办的是皇差,哪儿敢对涂佥事下手?若真下了手,岂非公然抗旨,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宿一晚 李寿瞥了季宽一眼,暗道若是池南在,定然不会说出符丰这般蠢不自知的话,真说出来了,也不必他亲自开口训斥,自有池南狠批符丰一顿。 季宽被李寿瞥得后背发凉,不觉下意识又想和常青咬耳朵,问问他刚才那一番话是哪个字说错了,以致殿下这般看他。 还没咬上耳朵,便听主位轻哼一声:“去岁略阳的天灾人祸,便是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所致,诸如此般之事,还少么!” 李寿之言,含着雷霆万钧,震慑得季宽与常青齐齐跪下伏身,异口同声道:“殿下息怒!” 第二日一早,佘小青化作一道青光,飞往青北山,办孟十三交代之事。 孟十三打算到外家一趟,自得向孟老太太报备。 孟老太太没意见,长孙女愿与曾家往来亲近,于孟府于长孙女自身,都是有益处的,她是乐见其成,反复叮嘱务必注意身子,便随孟十三去。 孟十三带着宝珠风筝坐上孟家大车,辰末到的曾府。 没有提前下帖,孟十三的到访让曾府上下意外之余,皆惊喜不已。 今日非休沐日,曾刲、曾凌颂、曾重屺皆不在府中,胡氏与曾重锦、曾重荣把孟十三围在中间,于尚浣院厅堂里叙话。 “夭夭今儿定要在大舅母这儿好好待上一日!”胡氏拉着孟十三的小手,看着孟十三肖似早故小姑子的脸庞,是既稀罕得不得了,眼里又忍不住泛出泪花。 孟十三此前便听宝珠言,她母亲生前与大舅母处得极好,姑嫂俩好到俨然成了亲姐妹似的,眼下看来,此言当真:“全听大舅母的。” 胡氏没想到孟十三能应得这般爽快,一时激动,眼里的泪便掉了下来。 “母亲。”曾重锦轻摇了摇胡氏的胳膊。 胡氏醒过神儿,赶紧拿出帕子抹掉泪痕,笑道:“咱们夭夭可真是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当年小姑子病逝,丈夫与小叔子二人上门,想将外甥女从孟府接到曾府里来养,省得姑爷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临到头苦了年幼的外甥女,未曾想孟府上至孟天官孟老夫人,下至孟知年此亲生父亲,都点头同意了,却在外甥女那儿,得到当头棒喝。 当时公爹便说,不可强求。 婆母把公爹的话听进去了,虽不再强求,却自此时不时在小姑子未嫁前的闺房里垂泪,慢慢积郁成疾,没几年便跟着病故。 她时常在想,当年若是夭夭没有不愿,而是跟着丈夫与小叔子来到曾府,在曾府慢慢长大,那夭夭如今的身子,是否就不会这般孱弱,婆母于当年有夭夭的陪伴,是否也就不会紧随小姑子而去。 可惜了,过去的无法回转,再想,亦是空想。 孟十三有胡氏的真心喜爱,又有曾家姐妹形影不离地陪着说话,这一日过得尤为快,用过午食,到曾重锦院中屋里午睡过后,打了几圈叶子牌,眨眼便到了日暮。 “母亲说了,你得留下用过晚膳再回去,那会儿大哥定落衙回府了,可送你回去,也不怕时辰太晚。”曾重荣实在舍不得孟十三家去,说一半兴起另一个主意,“再不然,你索性在府里过一夜,明日起来,我与姐姐带你出城游玩,可好?” 曾重锦虽不语,却也和妹妹一样,期待着孟十三的点头。 孟十三今日到外家,除了填补一二往日原主不愿与外家走动的空白,更重要的是想见到外祖父,问出她心中对去岁略阳大灾的疑惑。 外祖父是都察院首官,时常要到很晚才落衙,回到曾府大都是戌时三刻左右,待外祖父用过晚膳,洗漱一番换上宽松舒适的家常袍服,少不得又要过些时辰,她与外祖父再单独说说话儿,届时确实是晚了些。 她虽有风筝在旁,倒也不怕踏着月色回府,何况正如五表姐所言,她真要家去,还有曾表哥能护送她回府,必是安全的。 然则看着眼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迎着两双略带着紧张之色的眼眸,孟十三着实有些拒绝不了:“外祖父与大舅舅,还有表哥,我总得等他们回来见见,届时时辰免不得会有些晚,五表姐如此提议,甚合我意。正好夭夭尚不曾与两位表姐一同出城游玩过,明日倒是个好日子。” “太好了!姐姐,夭夭答应了,晚上我们三人一起睡好不好?就在姐姐屋里睡!”曾重荣高兴地手舞足蹈,当下转身对其枝道,“你去趟尚浣院,告诉母亲,夭夭要在府里用夕食,且要留宿,就睡在姐姐这儿!而后你再回趟荣院,把我的枕头拿过来,今晚我也要在姐姐这儿睡!” “诺。”其枝领命。 曾重锦亦是笑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玉簪花,亦与身侧的其花道:“你去把寝屋重新收拾一番,务必要整洁通透,磕着碰着轻易能伤人之物,凡是有棱有角的,皆收起来。被褥换新的,新枕头我记得有四五个,让其蕾都拿过来,让夭夭上手摸摸,看哪一个舒服,夭夭今晚便用哪一个。” 又问孟十三:“你夜里可需点香助眠?我与暮暮都不用,便若你用,用的什么香,你说说,我让其花去找来,今晚好点上。” “不用。”孟十三所用物什皆会薰上桃花香,不过在屋里点香,确实不曾有过,原主无此习惯,她也无此需求。 曾重锦命其花:“赶紧去办。” “诺。”其花领命退下。 胡氏知晓孟十三不仅会留下共用夕食,且还应下留宿一晚,当下便着手安排起来,先让下人走一趟孟府,把消息告知孟老太太,后让大厨房拿出看家本领,做的都是孟十三爱吃的菜肴。 临近掌灯,胡氏见孟十三一心要等公爹、丈夫与儿子回来,好一家人一同用顿晚膳,险些又要落下心慰的泪水,随着使出去三个下人,分别到都察院、通政司与锦衣卫三个衙门报信。 曾刲曾凌颂父子俩收到胡氏的信儿,惊喜之余,皆比往常早些落衙。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命重 曾重屺则因下人报信时,他恰在外办差,没收到信儿,故待到酉末,也没见到人。 “那小子定是还没回锦衣卫衙门,也就没收到你大舅母让人留在衙门的信儿,这会儿尚不知在哪儿。”曾凌颂见到外甥女,真真红光满面,“夭夭便不必等你表哥了,咱们先吃,等你表哥回来,他自个儿吃就行!” 说完看向老父亲。 曾刲岂会不知长子之意,恰恰他也觉得就算饿到长孙,也不能饿到外孙女,当即帮腔道:“你大舅舅说得对。” 孟十三闻言看向胡氏,胡氏点头,她方一脸乖巧地应道:“好。” 曾重锦曾重荣相视一笑。 夕食摆在鹤柏院花厅,除却曾重屺缺席,曾府一家子围坐一桌,无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于欢声笑语之中,共用了晚膳。 饭后胡氏带着曾重锦曾重荣离开,孟十三则被曾刲带进了他的书房。 原本孟十三只是提出有问题要问曾刲,与曾凌颂无关,然曾凌颂一见肖似已故妹妹的外甥女,说什么也不肯走,非得跟在后面,言孟十三有何难题,也尽可问他,定然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孟十三想着大舅舅任着右通政,与外祖父同朝为官,平日里肯定没少说朝中风向,与政权争斗,她想要的答案,外祖父能说,大舅舅或也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遂笑眯眯地帮腔:“外祖父便让大舅舅留下。” 曾刲这才没继续赶碍眼的长子:“既是夭夭开口,你便坐一边,没问你,少开口。” “是,父亲。”曾凌颂也笑眯眯的,他与外放的二弟打小看习惯了父亲严肃的一张脸,却不比二弟听话,父亲也是习惯了。 都说外甥肖舅,曾刲刚在侧座坐下,孟十三在对座坐下,随着曾凌颂跟在孟十三后面于邻座坐下,舅甥两张脸同摆在他对面,他抬眼一瞥,宛如看到了多年以前闺女跟长子同坐在他面前的那个时候。 不禁微红了眼眶。 孟十三注意到,默默地侧脸去看曾凌颂。 曾凌颂往孟十三这边倾了倾,低声道:“这是想到你母亲了。” 孟十三正回脸,再看向曾刲,发现曾刲已复了平常,正对她和蔼地笑着,丝毫不见方才的伤感。 “夭夭想问外祖父什么?”曾刲问道。 孟十三道:“去岁略阳水患,实乃大灾,其中不无人祸的干系,夭夭看过去岁关于此事儿的邸报,结果却只是斩了刘乃至。外祖父,夭夭想问,此是为何?” 此问一出,不止曾刲的脸色被问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了下来,曾凌颂笑得弯弯的眉眼亦在瞬间似是染了墨。 “夭夭为何有此一问?”曾刲未答,而是又问道。 “夭夭好奇,造成如此之大的人祸天灾,仅仅一个刘乃至,便能让那些无辜的冤魂安息么?那些因此流离失所,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处于失踪状态的百姓,又岂能安生?”孟十三直言心中所惑。 曾凌颂忍不住说道:“夭夭,此事儿之复杂,非你所能想象……” “便因复杂,夭夭对此事儿方多有不解。”孟十三打断曾凌颂,直击世道不公,“如,刘乃至不过小小略阳知县,他再能耐,也不可能一个人撑起整段河道,蚁穴之大,人命之重,区区刘乃至,他背不起!可为何去岁此事儿,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终只是刘乃至以斩立决背下所有罪责?” 曾刲再问:“你有此问,可因着太子殿下?” “殿下乃国之储君,理应比我更不解此中之疑团,但夭夭来曾府与外祖父与大舅舅说道此事儿,却与殿下无关。”孟十三确实尚不知李寿的想法,更不知李寿的对策是什么,孟仁平只说李寿有对策,是何对策却是半字都未曾透露过。? 曾刲抚须点点头:“你既是好奇,想听一听,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父亲!”曾凌颂觉得不妥,“夭夭一个闺中女娘,实不该听这些,她再好奇,您也不能真说。” 孟十三绷起一张俏生生的脸:“大舅舅,我还在这儿呢,早知大舅舅尽拆我的台,刚才便不该帮大舅舅说话,合该让外祖父把大舅舅赶回院去才是。” “夭夭,大舅舅不是……” “不是什么?大舅舅言语间,难道不是看低夭夭只是一个闺中女娘,觉得夭夭既撑不起门楣,亦担不起重任,整日只配得上扑蝶赏花,投壶打牌,诸如此等玩乐,等再觅个门当户对的郎婿嫁出去,更犹如泼出去的水,越发无足轻重?” 曾凌颂不过是一听父亲真要把朝堂中的明刀暗剑摊到外甥女跟前,那般现实残酷的腥风血雨,他怕会吓到外甥女,一急起来便阻止了那么一句,怎么就引来外甥女如此一番长篇大论? 曾刲见长子被外孙女几句话堵得一脸茫然又无奈的表情,他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 曾凌颂即时看向父亲,也不知怎么地竟脱口而问:“谁说得好?” “自是夭夭说得好。”曾刲回答完,再不理会曾凌颂,他看向孟十三,“夭夭是觉得生错女儿身了?” 孟十三否道:“不管生为女娘,还是生为儿郎,只要心有鸿鹄之志,纵是燕雀,终有一日,亦能展翅翱翔,成就壮志凌云。自古便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夭夭是女儿身,但并不妨碍夭夭想要了解百姓疾苦之心。如此,外祖父可还与大舅舅一样,觉得夭夭不该问这些,问了便是不妥?”? 曾刲感慨道:“你肖似你母亲,何止是相貌,连有一颗良善之心,亦如是,怎会不妥?要说不妥,那也是你大舅舅所言不妥。” 被祖孙俩前后夹击,终是自己吞下不妥二字的曾凌颂只能顺坡下驴:“我着实无贬低之意……罢,是大舅舅说错话了。” 孟十三温声道:“夭夭知道大舅舅疼爱夭夭,时刻想护着夭夭,便觉得似这般天理难容丧尽天良的阴暗之事,不该污了夭夭的耳朵。” 第一百四十五章 那东风 她也没有真生曾凌颂的气儿,不过是不想外祖父真听了大舅舅之言,令她今日此行白走一趟,言辞方故意凌厉了些,实非真不知大舅舅的一腔爱护之情。 “大舅舅便是此意!”曾凌颂的心情霎时峰回路转,又是眉眼弯弯,“我家夭夭果真慧质兰心,聪颖过人!” 两句真心实意,孟十三成功把曾凌颂哄回来哄高兴了,她不忘正事儿,继转向曾刲道:“外祖父能说道说道了么?” 直至戌时二刻,孟十三才听完曾刲与曾凌颂同她说道完去岁略阳水患的内中猫腻,其牵涉之广,竟是连二皇子李珩都牵扯在内! 这也是去岁此事儿,宗帝最后轻轻放下的根本原因。 “当时还传出太子殿下因此与陛下在御书房大吵了一架,御书房外众内侍与金吾卫皆远远侍立,只闻雷霆轰隆,俱瑟瑟发抖、人人自危,就怕吵到末了,陛下不舍得处置太子殿下,逐将怒火撒向他们。”作为大魏监察道之一的都察院首官,曾刲自有消息渠道,大内虽不太好伸手,也不能伸手,却也非固若金汤。 但凡有人之地,墙面难免留隙。 风,总会透出来。 何况,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陛下与殿下在御书房因略阳水患争吵之事,此一为九五之尊,一为国之储君,竟皆是未有遮掩隐瞒之意。 如若不然,且不说陛下,单就他们这位年少成才、睿智绝艳的太子殿下,便有的是手段让风透不出宫里半寸。 自那时起,他便时常在想,外孙女在孟家,作为东宫外家的孟府,或许真不是坏事儿。 “便因如此,外祖父方未再坚持弹劾?”孟十三在今日之前,什么可能她都有想过,其中便包括了宗帝与李寿分别对去岁略阳水患的态度,却未想过因着此事儿,李寿竟还在御书房与宗帝大吵了一架。 由此可见,殿下亦甚不苟同陛下的最终处置。 却迫于无奈,终是什么也做不了。 不,明面上或许是什么也做不了,暗底里想要做什么,却是可以的。 譬如说,从去岁刘乃至死后,殿下便可以开始铺垫,埋下暗线,筹谋至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端午龙舟翻船,此不吉之兆,无异于殿下所等的那阵东风! 外祖父定然是有所察觉,不然刚才也不会听她所问,便反问她为何有此问,怕不是外祖父也一直在等殿下有所作为。 “非是我不再坚持,而是已然由不得我坚持。”曾刲已近花甲之年,入仕之后一心扑在公道二字之上,他忠直不畏,却也不缺审时度势,方让他在那些无形的撕杀之中,稳稳当当地升至正二品的左都御史。? 去岁陛下圣意,初时他便看得甚明,陛下是不愿太子与二皇子手足相残,然基于监察之职,他还是上了折子弹劾,后到陛下与殿下于御书房争吵,他便也悟了过来,连太子殿下此正统储君,也改变不了陛下轻轻放下的圣意,作为臣子,纵然赔上身家性命,那也绝对是聋子听戏,白费功夫罢。 故而他选择了顺从圣裁。 当下便撕了墨迹尚未全干的第七个明折。 曾凌颂在旁不发一言。 去岁之事,他还曾问过父亲,为何不再上折子弹劾,后来经父亲与他细细分析,他方知是他想得浅显了,正如父亲此刻与外甥女所言,那会儿已然由不得父亲自己选弹不弹劾。 陛下能接连压下父亲的六个明折不表,也不管他人的明折暗折,连内阁都渐渐没了声响,非是内阁都成了哑巴,而是他们与父亲一样,慢慢品出了圣意的独裁。 毕竟连太子殿下大闹御书房,结果都没能改变。 那么他们这些作为臣子的,又能如何? 莫非还要血溅金銮殿,逼陛下斩断父子天性不成? 只怕真到那个时候,换来的也不是二皇子的伏首认罪,不是陛下的大义灭亲,更不是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是寒尽忠臣之心。 不可否认,陛下确为一代明君,然陛下终是人,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想要在夺嫡之中,保全所有皇子,便是陛下一叶障目之处。 话到最后,关于去岁略阳水患一事儿,曾刲能说的都说了,曾凌颂能补充的也补充了,父子俩改而问起端午那日,孟十三与姜子瑶的恩怨。 “我与姜子瑶并无恩怨,不过是我打了她表叔两鞭子,她气不过,这才在端午那日找上孟家瑞棚,意图也打我两鞭子,为她表叔出气儿罢。”孟十三客观地说出事实。 “你教训陆家那小恶霸,也是事出有因,全是他活该!不然陆家过后能半分动静也无?姜涛那闺女怎么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这般不辩是非、动辄伤人的小女娘,姜涛养而不教,简直混账!”曾刲提起此事儿,依旧气愤非常,“待老夫寻个机会,定要狠狠参他一本!” 孟十三眨巴两下眼睛,看向曾凌颂低声问:“真参了?” “自从听到你被姜家小姐吓病了,你外祖父便念叨着要参姜少卿一本,可惜尚未寻到机会。”曾凌颂同样低声地透露道,“姜少卿虽有父不教之过,但在公务上,却还算尽职,也拎得清,想要抓到姜少卿的痛脚,不易。” 孟十三哦了声,满目了然,回过头来对曾刲道:“外祖父若想出气儿,夭夭倒是有个法子。” 曾凌颂惊,刚说不易抓到姜涛的痛脚,转眼法子便有了? “什么法子?”曾刲总念叨要参姜涛一本,实则也只是过过嘴瘾,他自来最讲究公道,非是那等只为一己私利,便胡来乱弹劾的昏官。 不过外孙女既是说了有法子让他出气儿,他也甚是好奇。 “不若寻个夜黑风高的好时机,您把姜少卿装进麻袋里,拖至无人的胡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姜少卿揍成猪脑袋。”孟十三一本正经地道出她的主意,“如此,既不必再费心费力抓痛脚,亦能大大出一口恶气!”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顽疾 几息后,书房内爆出大笑之声。 守在书房外的宝珠与曾家下人,皆一头雾水。 不知里头在笑些什么。 这时姜府里正要安寝的姜涛打了喷嚏,此前因姜子瑶被孟十三一脚踹得脱臼淤伤,他还想找个时机悄悄暴打孟知年一顿,而后听闻孟十三被自家闺女吓得半夜发起了热,他便打消了念头。 想着闺女是伤了,可孟知年的大闺女也没讨着好,算是扯平。 没想到这会儿要歇下,却是连连打起喷嚏来,常氏以为他是受了风寒,让他赶紧睡,隔日清晨便把治风寒的汤药给他备上了。 话说两头。 孟十三问到了想问的,从曾刲书房出来,被曾凌颂亲自送进了曾重锦的院落,因着夜已深,他也没久待,顺便带走在锦院等了有一会儿的长子。 曾重屺不太愿意走,奈何父亲瞪着他:“夜了,夭夭与朝朝暮暮都该歇了,你当哥哥的,怎这般胡闹!” 曾重屺办完差回到衙门,方知胡氏给送的信儿,立马就赶了回来,岂知孟十三一直待在曾刲书房,曾凌颂也在,他想着祖父与父亲定是有什么话要同孟表妹说,他便也不敢冒然打扰,故才在锦院等到这个时辰。 终于见到孟十三的身影,刚想近前说话,便被父亲拦了个正着,拉着他便要走,他岂能甘心? 再说了,赶回府的路上,他还特意绕路去买了水晶芙蓉饺,是要给孟表妹尝尝的,说什么他也不能就这么跟父亲走了。 然则被曾凌颂一瞪,自幼被祖父与父亲以言行令止的严厉教导训着长大的曾重屺,仅仅挣扎了三息,便蔫蔫地点着头道:“是,这便走。” 转而视线落在孟十三姣美的脸上,刚毅的脸庞露出八颗大白牙:“屋里有水晶芙蓉饺,刚从大厨房里的蒸笼取出来,还热乎着,夭夭记得尝尝。若觉得好吃,我明日再买。”? “好,谢谢表哥。”孟十三回以甜甜的微笑。 曾重屺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了。 “行了行了。”曾凌颂示意曾重屺走前面,待曾重屺龟行般挪到前头,他方温和地再叮嘱道,“时辰不早,该早些歇息,饺子再好吃,亦不能多吃,省得积食。你……你们尝尝,要是觉得味道不错,明日再买来吃个够便是。” 有外甥女在,连亲闺女都成了顺带。 他心里略略有些过不去,赶紧把你换成你们,好歹弥补弥补。 曾重屺无语地看着这一幕:你让我行了行了,自己倒是话挺多。 曾重锦曾重荣虽察觉到被自己的父亲顺带了,不过也未着恼,反是看着长兄无言以对的表情,偷偷地笑了起来。 曾重屺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大舅舅。”孟十三应道。 姐妹二人也应道:“是,父亲。” 直到三人进了屋里,隐约还可听见曾凌颂带着曾重屺边走边说话的声音。 “你是怎么想的?这么晚了还给夭夭买饺子吃?夭夭体弱,更容易积食!” “儿子知道得晚,赶回府的时候只想着夭夭定会喜欢吃,不曾想那么多,思虑不甚周全……” “饺子还是不易克化之物,你作为表兄……作为长兄,何止是思虑不周全!” “父亲教训得是……” 到后面,曾凌颂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曾重屺的声音则明显越来越气弱。 曾家姐妹都有大丫鬟守夜的习惯,也不是她们需要的,而是胡氏自小给她们身边的人定下的规矩,今晚轮到其蕾守夜,在寝屋里外间的软榻睡下。 其枝原也想跟着守夜,被曾重荣以屋里不要太多人为由,给赶回了荣院。 宝珠没有守夜的习惯,也不必守夜,便被曾重锦安排到其蕾的耳房里,到那儿去歇上一晚。 待三人尝过曾重屺特意买回来的水晶芙蓉饺,再洗漱宽衣安寝,已然亥时三刻。 孟十三这一日虽没怎么费体力,午食过后也有午睡,然而睡觉的时辰一到,她便得打哈欠,双眼不由自主地阖上,撑都撑不开。 但曾重锦在她耳边的一句感叹,却教她精神一振,立刻让她睁开了双眼:“四表姐刚才说什么?” 曾重荣抢答道:“姐姐刚才说,幼时我们也曾挤在这张床上一起睡过的!” “何时?”孟十三怎么没听宝珠提起过。 “你四岁,我与暮暮五岁的那个时候。”曾重锦其实自己也记不起这一段,“今晚用过膳之后,从祖父的院里出来,母亲才同我们说的,问我们可还记得。” “对啊对啊,我与姐姐都忘了,夭夭你可还记得?”曾重荣侧着身躺着,看着被她和姐姐拥在中间睡的孟表妹。 孟十三摇头:“不记得了。” “母亲还说,那回之后,姑母便不曾再带着你来了。”曾重荣又道,脸上有着困惑,“我问母亲为何,母亲说因着那回之后,姑母便生了病,身体变得很不好,再不曾出门,便也再不曾踏足曾府。” 曾重锦道:“要是姑母不曾生病,那回之后,姑母肯定还会带着你再来,说不定还真能如了大哥的愿。” “表哥什么愿?”孟十三不解当年曾氏带原主来不来曾府,与曾重屺的愿望有何干系。 曾重锦婉约一笑:“大哥近时总念叨,小时候你若常来,他定要带着你练武,也不求练出什么名堂,至少把你的身体练结实了,健健康康的才好。” “我看大哥每每这般一说,那神色可懊恼了,恨不得能回到小时候,让一切重来!”曾重荣说完,自个儿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孟十三也跟着笑:“我也想健健康康的。” 原主四岁来曾府过过夜,宝珠只大原主一岁,金银与原主同岁,虽那会儿二人已被曾氏买到原主身边,却皆年幼,侍候谈不上,多了俩玩伴儿却是真。 都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曾氏是在原主五岁时病逝,也就是说曾氏在回娘家之后回孟府,便整整病了一年左右。 生病的时间如此之长,也不知是何等顽疾,直接把人给病没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送饺子 自她成了原主,成了孟良辰,身边的人提起她母亲,皆只笼统地说是病故的,具体是什么病,却不曾提及,连宝珠金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忙着旁事儿,倒也不曾深究,此刻想来,倒是可以找个机会问问祖母。 曾重荣十分兴奋,若非被曾重锦提醒孟十三身娇体弱,她能整夜不睡,闲话到天明。 孟十三任由曾重荣把声音压到最低,悄悄与曾重锦隔着她这座山耳语,她心里想着许多事儿,左右不时有细碎的言语钻入她的耳朵,阖着眼,渐渐进入梦乡。 翌日一早,她刚睁开眼,两位表姐已然洗漱妆扮好,于外间坐着轻声说话,等着她醒来漱口,着衣梳妆,便可一同吃早食。 昨晚睡得晚,这一觉却睡得尤为沉。 一觉起来,她竟觉得精神甚好。 曾重锦曾重荣见孟十三精神饱满,早食也用得多,并无异状,终于放下心来,就怕昨晚她们话太多,吵到孟表妹睡觉,导致今日精神不济,连说好的出城游玩也得搁置。 幸好幸好。 府中三个爷们早已各自出府上衙,仅剩胡氏此女主人,今儿闺女们要带着外甥女出门游玩,她其实有些担忧:“夭夭病才刚好,你们就撺掇着她出城,这般远,要是……” 姐妹俩本就有此担心,被母亲这么一说,二人瞬时都不敢说话。 ?“大舅母无需担忧,经过余小太医这些时日的调理,我的身体已好上许多。出城游玩,也是我想去的,大舅母莫要怪四表姐五表姐。”孟十三一直都挺喜欢出门,奈何身体时不时得病一下,她就算拍着胸脯说无事儿,祖母也不肯放她出门。 难得来外家一趟,又过了一夜,还能被带着出城玩儿,她可是很高兴的,万万不能在大舅母这儿给断了。 “没怪没怪。”胡氏拉着孟十三的手轻柔地说道,转眸又与姐妹俩叮嘱道,“你们是姐姐,出了门可莫要只顾着自己玩儿,务必要照顾好夭夭,晓得么?” 姐妹俩连连点头:“晓得!” 孟十三看着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大舅母俨然把她当做易碎的小娃儿在护着。 随着,胡氏又安排了一众婆子丫鬟和护院跟着,比曾家姐妹往日出门时,所跟着侍候的下人还要多上一倍。 满满的把前面的曾家大车给围个了水泄不通。 “每每你们出门,大舅母都是安排这么多的人跟着?”孟十三看得乍舌,原以为她出一趟门,祖母让那么多的下人跟着,已然是史无前例,眼下看来,莫非实属平常? 曾重锦笑着摇头。 曾重荣则笑到叉起腰来:“那可不是!一半的人是平常我与姐姐出门,母亲必定安排跟着的,另一半的人却是今儿特意安排跟着你的!” 孟十三脸上顿时没了狐疑,木着脸道:“大舅母还是没把我的话给听进去啊。” 宝珠却是很感动:曾家果然上上下下都待小姐极好! 风筝扫了一眼被胡氏派出来的曾家的四名护院,高大健壮,看起来不错,打起来还不够她一拳头一个的。 常青远远看到曾府大门外的两辆大车,前面一辆被前后左右围了十数人之多,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骑着马儿近前,才知全是曾府的下人。 丫鬟婆子护院,都有。 曾重锦与曾重荣甚少有机会见到李寿,故而也不认得常青,见常青骑着马儿到她们府前,胡氏的耳提面命言尤在耳,姐妹俩下意识就将孟十三护在身后。 此举看得常青一笑,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跟着来的小内侍,又接过小内侍手中的食盒,和善道:“两位小姐莫慌。” “你是什么人?”曾重锦问道。 “四表姐,这位是常青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内侍。”孟十三感觉常青是来找自己的,但也说不好是奉命来曾府的,便也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将常青的身份告知曾重锦。 常青一身常服,未着宫中内侍袍服,若非她认得常青,此时也该料不出常青乃东宫大内侍的身份。 “太子殿下?”还是贴身侍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曾重锦刹那意识到眼前这位常青公公的来意定然不简单,轻施一礼问道,“不知公公有何赐教?” “莫不是来找我家夭夭的?”曾重荣心直口快,一听到是东宫的人,她立刻想到太子殿下待孟表妹的不同,此番让身边的公公来找孟表妹,也不奇怪。 曾重锦俏生生地瞪了曾重荣一眼:多嘴!太子殿下再尊贵,孟表妹也不能不要清誉,岂能这般随意扯在一块儿!外间传言她们管不了,在孟表妹真成为太子妃之前,她们曾家作为孟表妹的外家,却是万万不能落人口实。 曾重荣被瞪得吐了吐粉舌:嘴快过脑子有什么办法?姐姐且饶过妹妹这一回,再不敢了! 姐妹俩的暗流,既千言万语尽在眉眼之中,又活色生香得灵动不已,看得常青乐呵呵一笑:“正是。” 又将手中食盒往孟十三跟前一递:“孟大小姐,殿下听闻您喜食饺子,一大早便让御膳房做了三样饺子,荤素皆有,咱家来时刚刚出炉,这会儿还冒着热气儿呢。” 孟十三盯着三层的大食盒,并不接过,疑惑道:“殿下从哪里听来我喜食饺子?” 她明明是好吃的就都喜欢。 常青稳稳拿着食盒,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回道:“听曾千户说的。” 实则是他家殿下从郭嬷嬷每日一封的书信中,得知孟大小姐昨儿留宿于曾府,未有回孟府之后,让季统领悄悄跟着曾千户,看到曾千户昨晚回府的路上,特意绕道给孟大小姐买了饺子,季统领一回禀,殿下便让他一早来送饺子。 曾表哥说的? 她何时同曾表哥说过她喜食饺子了? 孟十三示意宝珠接过食盒:“有劳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不敢当有劳二字,定当一字不差地转达。”常青手上一轻,任务完成,心里也跟着松快。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游碧虚 他扫了眼车驾,恭恭敬敬地问道:“您这是要出门?” “出城玩儿。”孟十三答道。 常青送完食盒,功成身退,又得知孟十三与曾家姐妹是要出城游玩,很快又上了马儿,带着小内侍,两匹马儿哒哒哒地回宫去。 也不是他不想进一步问问孟大小姐要到城外哪儿游玩,而是再进一步问,想为自家殿下问得孟大小姐今日行程的目的太过明显,着实有些不含蓄。 万一惹得孟一小姐不悦,岂非弄巧成拙。 至于曾通政的两位千金,打的那眉眼官司,他也能瞧岀来些,曾四小姐明显不愿曾五小姐把孟大小姐与殿下扯在一块儿说。 缘由不管为何,他回去得同殿下提提。 曾重荣目送着:“姐姐觉不觉得这位常青公公对夭夭很是客气?” 曾重锦也目送着:“何止是客气。” 已然是恭敬有加了。 待她们目送完,回过神儿来,孟十三已经先行上了前面这辆富贵讲究的大车。 她们赶紧也在其花其枝的搀扶下,踏上脚凳坐进车厢。 宝珠其花跟着坐进前面的大车,其枝则到后面那辆普通大车,与四名婆子坐一车,护院骑马随于车侧两边。 大车慢慢起行,一行人缓缓出城。 “夭夭喜食饺子,大哥竟从未与我们说!”曾重荣与曾重锦抱怨,言语间略有些被背弃的恼火,“亏得我们知晓什么,都与大哥说!” 曾重锦理智些,回想了下昨晚吃水晶芙蓉饺时,孟十三也就吃了两个,她不确定地问正主:“夭夭,你喜欢吃饺子?” “不止饺子,只要好吃,都喜欢。”孟十三顿了顿,又补充句,“我不挑食。” 敢情是不挑食,这才是最主要的。 姐妹俩顿悟:大哥会错意了。 曾府大车出了城门,直往东南向,走上一百八十余里,便到了碧虚庄园。 碧虚庄园原来是一个大湖泊,东岸上去,是一整片的树林,穿过树林,便可直达青北书院,庄园内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应有尽有,尽数建于水上,正是每年富贵人家出游必选之地。 春游秋踏,夏日避暑,冬钓冰鲤,四季游人如织。 曾家姐妹带着孟十三出城,便是来此游玩。 孟十三是初次进碧虚庄园,纵然她早见识过山川海岳,仍教碧虚庄园内的景观建筑惊艳到了。 东望可见远处的青北山,苍翠如滴,近观湖光潋滟,碧波浩渺,湖中遍植荷莲,锦鲤嘻闹,炎阳之下,绚烂热烈,入目玉宇琼楼,桥梁水廊遍布,错落有致,巧夺天工。 如此天高地阔,繁花似锦,鸟语啾啾,水天一色,犹入江南胜地。 碧虚,乃青空,亦水也。 碧虚庄园,实名副其实。 五月正逢酷暑,一路坐车行来,宝珠不停地给她扇风,她依旧是汗流浃背,踏进碧虚庄园的瞬间,却立刻感受到一股由外到内的沁凉。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确为避暑之佳所。 能入碧虚庄园者,俱是非富即贵。 然则碧虚庄园的主人是谁,却至今是个谜。 “不管是谁,是有多富可敌国,还是有多权势滔天,但凡进入庄园,便都只能带进来一个下人。”曾重荣绘声绘色地给孟十三讲解碧虚庄园的各种相关事迹,“时至今日,开园七年,仅此一条进园规矩。” 因此,三人各着的大丫鬟入内,剩下的护院婆子车夫,还有风筝,皆被留在庄园外,于阴凉之处等候。 不止她们这一府,庄园大门两侧都停满了各府的车驾马匹,边上都有奴仆守着候着。 孟十三走在水廊上,往水廊外的湖面看,看到成群的各色锦鲤悠哉游哉地在水下摆尾,她随口一问:“便不曾有人闹过事儿?” 闹不闹事儿的她不太关心,她满脑子在想着,进园的门槛,是每人需缴十两银,不管多早多晚进,皆可待到闭园,此整整七年光阴,庄园的主人得赚不少银子。 “闹过,无用!”曾重荣说到这儿,又神秘兮兮道,“听闻上一个闹事的人,非得带着小厮帮闲进来,和碧虚庄园的人打了起来,最后闹到官府,那个人本以为他是官家子弟,就算得不到便宜,也绝对能相安无事,结果!” 她甚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 引得孟十三看向她:“结果如何?” “结果那名官家子弟后来就在京城消声灭迹了!”宝珠接下说道,揭开曾重荣故意停顿的谜团。 曾重荣讶一声:“你也知晓?” “那是自然。”宝珠颇为小得意,随着解释道,“小姐从前足不出户,却总让奴婢出门四处走走,听到有趣的,看到好玩的,回去便要跟小姐讲讲,小姐能听得津津有味呢!” 这下轮到孟十三讶一声:“你说过?” “说过,不过此事儿已是旧闻,都过去两年多了,小姐定然也是忘了。”宝珠说到末了,还甚贴心地给孟十三找好理由。 “是忘了。”孟十三严肃地顺着道。 曾重荣还想继续给孟十三说道碧虚庄园,这时曾重锦给她们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桥上,衣香鬓影之中的一个女娘:“你们看,那是不是姜子瑶?” 二人顺着看去。 曾重荣睁圆了眼:“就是姜子瑶!她怎么又在挥鞭子?这次打的是谁?” 孟十三凝目看着,没有岀声。 曾重锦则是摇头:“不知是谁……” 话音刚落,那石桥便掉下来一个人,砸得湖面泛起一大片水花,涟漪不断。 下一息,桥上桥下叫声连起。 惊呼声、尖叫声、喊救声,明明只有三主三仆六个人,生生让她们大叫岀兵荒马乱的阵仗。 “我们去看看!”她最爱瞧热闹了! 曾重锦伸手慢了一步,没拉住曾重荣,只能无奈地看着孟十三被曾重荣拉着跑往石桥。 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儿。 亏她在孟表妹未醒之前,反复交代妹妹今日岀游有孟表妹在,让妹妹万不可与往日一般,行事不管不顾,尽由着性子来,妹妹来前答应得好好的,来后便抛之脑后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勾了魂 宝珠其枝已跟着主子走了,其花提醒还留在原地的主子:“小姐,二小姐与表小姐都走远了。” “走。”曾重锦真是拿妹妹没办法。 曾重荣拉着孟十三来到事发的石桥上,叫声也引来了其他游人,渐渐石桥上、桥两端的水廊,都站了不少看客,与水廊另一头的水榭凉亭中的人,也起身往这边望。 孟十三看着桥上叫喊得最大声的翠裙婢女,此人呼救得最卖力,且一直往凉亭那边望,也不知在望什么人。 “小姐,那是乔家小姐的丫鬟。”宝珠顺着孟十三的视线看去,很快在孟十三耳边说道。 “哪位乔家小姐?”孟十三明眸一转,她的视线落在掉下桥,此刻在水里扑腾挣扎的女娘脸上。 年岁与她相仿,面容娇嫩,模样尚可,满头钗环,落了水,形容狼狈,一双眼与其婢女一样,也时不时往凉亭那边望。 凉亭在此女娘落水的这一边,恰恰能让其望到那边的亭中之人,亭中之人亦能望到这一边的桥上桥下的情形。 宝珠回道:“镇南将军之女,乔桑,年十五,是乔府长房唯一的小姐。” “唯一?” “嗯!她的父兄都在岭南,去岁她的兄长及冠,本是要回京行冠礼的,岂料临行前不慎被一条毒蛇咬了,于密林之中未得到及时的救治,英年早逝了。” “乔家长房就他们兄妹俩?” “嗯!而且小姐我跟您说,这位乔小姐一直想嫁给陆二公子!” 孟十三微惊,看来孟美景所言非虚,陆罗虽有恶霸之名,并非各府夫人眼里的佳婿,却凭着一张俊逸的脸,勾了不少闺中女娘的魂。 这会儿再看落水的乔桑,略一思忖,再结合在下面水廊得四表姐凑巧指给她们看时,刚好看到了事发的经过,她觉得这还真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戏码。 如此想着,孟十三及时反拉住见无人施救,尽在瞧热闹,便想下水去救人的曾重荣:“五表姐莫急。” “怎能不急!乔家小姐都快沉下去了!”曾重荣不明白孟表妹为何要拉住她,且她竟然挣不脱孟表妹的钳制! 孟表妹的力气何时这么大了? 又想到此前孟十三的种种壮举,她瞬息释然,看来孟表妹与母亲说的身体已康健许多,乃是实话,而非宽慰之言。 余小太医的医术,颇为青岀于蓝胜于蓝的传闻,她本以为难免有夸大之嫌,眼下想来,是她门缝里看人了。 “看,那边有人来了。”孟十三示意曾重荣往凉亭方向看。 曾重锦刚上石桥走到孟十三与曾重荣身侧,便听到这一句,不由也跟着看去。 站在石桥正中的姜子瑶见乔桑落水,全程无动于衷,反正又不是她让乔桑掉下桥的,她冲习嫣婈挥鞭子,那是因着习嫣婈欠打,哪里晓得站在习嫣婈身后的乔桑,突然就掉下桥去了。 与她无关,怪不到她头上。 姜子瑶瞥了眼她一鞭子下去,被她吓得抱头蹲地哆哆嗦嗦的习嫣婈,一抬眼,便看到了从凉亭那边快步走往这边的陆罗,她立刻兴奋地挥手喊道:“表叔!” 此高声一呼,引得围观的所有人都往凉亭方向看。 看到了京城第一恶霸陆小国舅! 好么,叔侄大小俩恶霸,齐全了。 陆罗一看到姜子瑶站在石桥上,对他又挥手又大声喊的,再看姜子瑶身后侧同站在桥上的孟十三,他只觉得头更疼了。 本来表侄女对女娘挥鞭子,他是不想管的,他了解表侄女,表侄女虽爱动手,却不会无缘无故就动手,动手定有前因。 随着又有女娘落水,他更不想管。 然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步一步走上石桥看热闹的孟良辰! 想到表侄女在端午之日对孟大小姐下了战书,孟大小姐还接了战书,虽仅是口头上的宣战,但大悍匪对上小恶霸,定又是表侄女落败。 偏偏他那傻表侄女,还以为她真把孟悍匪吓病了,就孟良辰那一手一筷见血眼都不眨的悍然,能被打上门却没讨着好的表侄女吓病? 胡址什么蛋! 孟良辰素来体弱,他特意往太医院打听过,病是真病,但绝然与表侄女无关,反是因着这一病,表侄女被孟良辰当众踹到腿关节脱臼,随着悄无声息地被盖过去。 连表侄女此当事者,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儿。 高下立判。 他的表侄女真只是动辄打人没脑子的小恶霸,孟府的大小姐却远远不仅仅是有仇当场就报的女悍匪。 陆罗一路疾走,一路内心复杂。 奈舍紧随于侧,本是很同情自家公子,然而看到孟十三身边的宝珠,他的心一梗,突然发现他没资格同情自家公子。 习嫣婈则在姜子瑶喊出表叔之后,才把脸从她的臂圈里抬起来,侧脸往众人所望的方向看,待看到陆罗,她脸色越发苍白了。 她今日作何要招惹姜子瑶? 还不是因着乔桑的撺掇! 落水落得好! 活该! 她一有动作,便引得孟十三的注意。 宝珠见孟十三看向险被姜子瑶一鞭子打中,吓得抱头蹲身瑟瑟发抖,于这会儿终于缓过来劲儿的女娘,她即刻又为孟十三说明此女娘的身份:“小姐,她是习御史的嫡女,习嫣婈,年十四,她的大伯父是户部的郎中。” 户部郎中? 那不就是她大伯父的下官么。 孟十三点点头,从习嫣婈抬起脸,到恶狠狠瞪向水里的乔桑,全过程被她尽收眼里,暗忖这一位该是被乔桑利用了。 姜子瑶也是乔桑自导自演这一岀英雄救美之中的一环。 两人同样是棋子,不同的是习嫣婈较之姜子瑶,显然要聪明一些,姜子瑶尚不自知被利用,习嫣婈已略有察觉。 自陆罗走岀凉亭,往石桥这边走,在水里扑腾着不沉下去的乔桑,那叫一个双眼晶亮,娇羞表情一闪而过,很快又换上惊慌害怕的神色,半喝着湖水,双手猛挥,用尽全力地喊救命。 “……救命!救命啊!” “陆二公子救命!陆二公子快救救我!” 第一百五十章 横手拦 “……陆二……公……子?” 陆罗仿若未闻,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直接上了石桥,目标明确,半步不曾停留,甚至连湖中扑腾得很卖力的乔桑,他都不曾看过一眼。 乔桑目瞪口呆,随着伤心欲绝。 这会儿她是真的起了就此沉下湖死去的念头。 今日这场戏,她是特意为陆罗演的,为此不惜先是挑拨习嫣婈同姜子瑶对骂,从起口角到姜子瑶出手挥鞭,全过程都少不得她出的一份力,为的便是在姜子瑶冲习嫣婈挥鞭之后,她假装受到牵连而失足落水,近在凉亭那边闲坐的陆罗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只要引起陆罗的注意,引来陆罗的靠近,眼见她一弱女娘在水里挣扎,定会英雄救美! 届时陆罗将浑身湿透的她抱上岸,于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清白受损,他无法推脱,必会负责,不日陆府定会上门提亲,她一直想嫁给他的愿望,便能实现! 然而…… 眼前此情此景,却为何与她所想所谋大相径庭? 他怎么能对落水的她,对拼命向他求救的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径直走过去,置她的性命不顾? 乔桑满面泪痕水珠交错,方将呼救装出来的害怕,此刻是真真正正地害怕了起来。 此戏不成,今日过后,若成丑闻,她还能不能活? 父亲不在,因着兄长去岁中了蛇毒救治不及时而英年早逝,母亲更是伤心到病卧在床,后由祖母作主,中馈交到二婶手里,若让她们知晓真相…… 不不不,不能让她们知晓真相! “心心?”乔邰也是从凉亭那边过来的,却非是与陆罗一道,只是听到这边有呼救声,他才跟着同行的友人慢行过来,本是想瞧个热闹,未曾想竟瞧到自家堂妹在水里扑腾。 被这么一喊,乔桑方从既伤心又真害怕了的情绪中回过神儿来,她把视线从石桥上转回,落在岸边的乔邰上,瞬间惊喜:“大哥!大哥快救救我!” 其实无需乔桑纳喊救命,从乔桑的侧脸便认出来堂妹的乔邰,下一息便将手中折扇递交给小厮,乔桑转过脸来喊大哥时,他已跳入湖中,向乔桑游去。 孟十三看到这里,觉得乔桑已无性命之忧,遂将目光重新搁回石桥上,不料一回眸,便对上陆罗略带防备的狐狸眼,她眉一挑,不屑地与身侧的两位表姐道:“我们到别处赏景。” 曾重锦早就想走了,曾重荣也是看够了,遂齐齐点头。 说罢,姐妹三人便要走。 却教顺着陆罗的目光看过来,继而这才发现孟十三竟也在当场的姜子瑶喊住:“等等!” 孟十三顿足:“姜小姐是在喊我?” 陆罗眉心一跳:“不是……” 他拉住姜子瑶,不让她上前。 “是!”姜子瑶打断陆罗的话,“表叔,我喊的就是孟良辰!” 陆罗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心口,随时都要因着表侄女的无畏莽撞而吐出来:“你不是……”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打断他的是孟十三:“不知姜小姐喊我等等,却是为何?” 从接下姜子瑶战书的那一刻起,虽没特意等着,但真到了跟前,她也无需慌忙,只管接着便是。 曾重锦先拉着容易冲动的曾重荣退后一步,让曾重荣站到她身后去,拉完又想拉孟十三,却发现压根就拉不动孟十三:“夭夭不可与那等人硬碰硬。” “四表姐与五表姐只管站得后些,我却是无碍的。”孟十三说着的同时,也以眼神儿示意宝珠退后些。 宝珠得令,不仅自己退一步,还扶着曾重锦一同往后:“四表小姐不必担心小姐,小姐不会吃亏的。” 曾重锦即时想到在孟家瑞棚里,孟十三狠踹姜子瑶的那一脚,直接把姜子瑶踹得疼昏过去,立刻不再坚持,顺势往后退了退。 陆罗见状,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一下。 “什么那等人?我是哪等人?曾四小姐倒是与我说个明白!”姜子瑶在来回的三句话中,揪住与自己有关的,直觉不是什么好话,脸一变便要上前理论,奈何手腕仍教陆罗紧紧攥住,“表叔你松手,我要好好问曾四小姐,什么叫做那等人!” 这话儿刚落,周遭顿时传出细碎的嘲笑声。 认得姜子瑶的大家闺秀,更是低声议论了起来,隐隐约约可听到:“她是哪等人?难不成她自个儿还不清楚?” 而后又掩着嘴笑了起来。 姜子瑶脸色铁青,怒甩陆罗的手。 陆罗也是听得皱紧了眉峰,往窃窃私语讥笑出声的那两三名官家女看去,素来护侄的他眼里迸出寒光,顺势松开了手。 此等爱乱嚼舌根的女娘,他都想动手,何况表侄女,让表侄女去教训教训她们也好。 岂知姜子瑶虽恼桥下岸边的官家女对她指指点点,然事有轻重缓急,没了陆罗的钳制,她大步走向曾重锦,想先找曾重锦算清楚账,再找那些官家女好好出出气儿。 陆罗赶忙跟着走过去,没走两步,便见姜子瑶尚未走到曾重锦跟前,孟十三素手一横,将姜子瑶拦下,他的心顿时跳到喉咙口:“瑶儿莫要冲动!” “表叔怕是说错了,是孟大小姐拦我,非是我找孟大小姐的不是!”姜子瑶脾性冲动易暴,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自来却是有一说一,从不歪曲事实。 端午那日于孟家瑞棚之中,她找上门要还孟十三两鞭子,也是听陆娉婷说陆罗无缘无故被孟十三打了两鞭子,并未与她说明整个过程,她不得真相,被陆娉婷蒙蔽利用,方才不管不顾地对孟十三下了战书。 此后姜涛上陆府同陆罗说了此事儿,陆罗随后前往姜府看望受伤的她,将事实经过尽数说给她听,知晓后她一边讶然于陆娉婷对孟十三竟有这般强烈的恨意,恨到想要孟十三死,又讶异于陆罗竟是替陆娉婷背了黑锅。 此后陆罗又同她说,那是最后一次为陆娉婷背黑锅,没什么脑子的她竟也在此话语中,延伸出另一个问题。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看蠢货 问陆罗是否在从前就替陆娉婷背了不少黑锅? 陆罗既已将在陈楼发生的事儿如实告知于她,她有此一问,自也没再隐瞒,告知了她以前的种种劣迹,大多都是陆罗为给陆娉婷收拾烂摊子,而不得不认下的恶名。 “孟大小姐……”他刚开口,便教孟十三一记眼神儿制止。 陆罗有一瞬间的愕然,再是反应过来,他为何会这般在意孟十三的一举一动,为何会这般听从孟十三的意愿? 他不由开始反思。 越反思陷得越深,一时间难以自拔,场面安静得诡异。 曾家姐妹站在孟十三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也是十分惊讶恶名在外的陆小国舅居然轻易地就被孟表妹给拿捏住了。 姜子瑶更是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眼陆罗,眼里写满不信,孟良辰连话都没说,仅仅一记眼风,便让表叔住嘴了? 孟十三浑然未觉周遭的不对劲儿,她的手臂依旧横在姜子瑶跟前,阻止姜子瑶直冲着曾重锦而去,代替曾重锦答道:“那等人的意思是,姜小姐性情直率,恐易遭人利用,坏了自己的名声。” 陆罗闻言,研丽的面容即时绷紧,不觉看往已在石桥上站起身的习嫣婈,再看向桥下已被乔邰救上岸的乔桑。 姜子瑶也是被孟十三的言语惊得回过头:“你知道了?” 知道了她被蓉表姐利用,冲动之下找上门,不仅得罪了曾家姐妹,得罪了孟家大公子,还跟孟大小姐下了战书,到头来表叔同她说了真相,才发现她实则乃一彻头彻尾的笨蛋了? 孟十三未答,只是随着陆罗的视线,前后落在原本在石桥上的另两人身上。 习嫣婈先是被陆罗看一眼,再被孟十三看一眼,如若说前一眼把她看得禁不住后退了两步,那么这后一眼则将她看得恼火起来:“孟大小姐这是什么眼神儿!” 孟十三立道:“看蠢货的眼神儿。” “噗哧!”姜子瑶忍不住笑出声。 引得众人皆看向她。 她着实被看得不好意思,刹时恼羞成怒:“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儿笑啊!” 曾家姐妹本来没觉得孟十三回习嫣婈的话有何好笑,在她们看来,习嫣婈确实不聪明,然则姜子瑶自封美人儿此话,着实让她们忍不住露出笑意。 要说姜子瑶难看,那也不难看,只是在大小美人儿扎堆的京城里,其仅算得上俏丽的容貌,着实不出众。 孟十三却是看向陆罗,露出古怪的神色,好么,姓陆的带出来的两个侄女儿,一个自负一个自信,都没边儿了。 陆罗莫名读懂了孟十三此神色之意,不觉想驳两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实在是事实摆在眼前,说出来亦无信服之力。 倘若孟十三不在当场,换作旁人,不管是女娘还是儿郎,他都得辩上一辩,纵然无理,他必也要以势压得对方站不起来,无理也得变成有理,不信服也得信服。 然则面对这位孟大小姐……罢。 好男不跟女斗! 姜子瑶察觉到陆罗与孟十三之间的暗潮涌动,她脑子转得不快,能察觉到这一点儿不容易,只觉得孟良辰看她表叔一眼,她表叔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怪异模样,却是无法进一步品出此暗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她自来有个优点。 不懂便问! 她问孟十三:“你看我表叔作何?” 孟十三放下横挡的手臂,全当没听到,直直看向习嫣婈,看习嫣婈还有什么话儿要说。 姜子瑶嘿一声想再说,却被陆罗扯了下,她无奈看回又阻止她的自家表叔,控诉道:“她不理我!” “不理你而已。”陆罗真想说,在雀仙楼与陈楼两地,她倒是理你表叔,结果你表叔我被威吓被恐吓,还险些把表叔的老父亲,陆府的顶梁柱给拆下来。? 他轻飘飘带着安慰的言语中,并没有安慰到姜子瑶。 回看孟十三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与我见犹怜的身姿,姜子瑶终于明白过来,表叔一对上孟大小姐,便不再似从前那般,毫无条件毫无理由地帮她,一味地替她出头了。 脑子突然灵光,忽而顿悟出来的认知,教她怔忡在场。 她好似……窥探到了什么? 习嫣婈不认得孟十三,李照沁的赏花宴,她也没资格参加,平素又与孟十三无交集,看着孟十三的脸觉得陌生,虽听到陆罗称呼孟十三为孟大小姐,她也跟着称呼,却一时之间着实没想到孟天官府上去。 且她认得曾家姐妹,便先入为主地想着孟十三应是曾府的亲戚。 被直言是蠢货,她本是怒气冲天,便要大骂反击,却被姜子瑶插话中断,后见孟十三将姜子瑶无视得很彻底,姜子瑶想再理论,却教陆罗阻止了。 如此缓冲了一下,她心中的怒火不觉小了许多,理性地回想一番。 陆小国舅的威名谁不知晓,如此恶霸的陆二公子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住姜子瑶,阻止姜子瑶上前挑衅孟十三,莫非此孟大小姐是什么了不得的贵女? 孟大小姐……姓孟? 姓孟! 习嫣婈震撼:“你、你是太子殿下的孟家大表妹?” 怎么出口就提李寿? 孟十三疑惑之余,暗忖此习家小姐难不成也是李寿的爱慕者之一? 她纠正道:“家祖正是孟天官。” 此言一出,新一波惊诧声、低语声掀起,彼起彼落暗响于石桥两岸水廊。 桥下岸边围观的所有人,俱不由重新打量起孟十三,绝美又难掩微微病殃之气,今岁恰已及笄,怪不得从前闻所未闻,近日却是频频令人广为人知。 不就正因着东宫明年便及冠选太子妃,而此孟大小姐今岁已及笄可说亲的缘故么。 男婚女嫁,实属平常。 孟府这是想让这位孟大小姐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不然以此病弱之躯,早前不出来见人,今年一及笄,便露出绝世容颜,想必是想以此迷住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也让孟家人如了愿,确实已被孟大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第一百五十二章 莫误解 不仅送药材送扇子,还邀孟大小姐于龙棚之中共赏龙舟赛事,如若不是因着龙舟半道翻船,东宫自顾不暇,今日孟大小姐进碧虚庄园游玩,只怕也会亲伴左右! 如此青睐有加,格外厚待,怕是太子殿下也有意亲上加亲。 送药材与龙棚赏龙舟,都是有目共睹之事,毕竟李寿丝毫无遮掩之意,送得大摇大摆,邀得光明正大。 而李寿亲手画五时图,亲自将避瘟扇送到孟十三手里之事,则是孟美景过后与楼烟说道,继而表示孟十三若真能成太子妃,她自此是不能再迷恋殿下的。 不管楼烟信没信孟美景的话,也不管孟美景同楼烟说道此事儿,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此事儿随后便一传十十传百,在贵女圈传得人人皆知。 眼下在场的大家闺秀之中,多的是知晓此事儿的贵女,心中不忿嘴里含酸的言辞之下,窃窃私语越发掷地有声,好似孟十三嫁入东宫,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揣测越来越真,妒意也越来越浓。 几息之间,原本是来瞧热闹的众人,目光一下子从落水闹剧的三人身上,转移到后来者孟十三身上。 李寿隐于众人之中,面向石桥,面无波澜,双眼落在桥上的孟十三单薄的身上,定定地瞧着,仿佛没有听到近在咫尺的非议。 常青尽职地站在身后侧,徐徐地给李寿扇着风,不时偷瞄一眼自家殿下的脸色,默默地做下细致的分析。 早上殿下得了他的回禀,知晓孟大小姐要出城游玩,也不知殿下是如何料到的,随后追来城外,直往碧虚庄园,没想到孟大小姐还真就在这里。 真在这里本是好事儿,却未料会遇到这般尴尬之事。 为何说尴尬呢?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在水里扑腾的女娘能撑到陆二公子近前,方大声喊陆二公子救命,撑的时间委实长了些,说明那女娘并非真的不会凫水,结合桥上桥下明显是主仆俩在事发后,频频往凉亭方向望的举动来看,那女娘落水,等的就是陆二公子来救。 英雄救美,本是一出好戏。 奈何陆二公子不按常理行事,视那女娘的呼救于无形,直直便走了过去,若非随后有那女娘的兄长恰也赶了过来,怕是不好收场。 这般浅显拙劣的戏码,他都瞧出来的,他家英明神武的殿下自然也早就瞧出来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也与殿下无关,然就在方将议论孟大小姐能不能成为太子妃之前,这些贵女先是把那女娘落水之前,石桥上俩女娘的纷争给先议论了一遍。 他仔细一听。 其实也无需仔细听。 议论声丝毫未掩,他与殿下就站在她们身后侧数步之外,恰听了个正着,才知那落水的女娘乃乔家小姐,起纷争的俩女娘,一个是姜家小姐,一个是习家小姐,最初会生出口角继而动起手来的起因,竟是因着他家殿下与陆府的二公子。 姜家小姐维护陆二公子,习家小姐维护他家殿下,双方皆非辩才,几句话过后便对骂起来,而后直接动起手来。 ……这么说也不全对。 准确地来说,是姜家小姐忍无可忍对习家小姐乃出一鞭子,习家小姐怕得立即蹲地抱头,首要护住姑娘家最重要的脸。 然后,乔家小姐掉下桥。 此番习家小姐为拥护自家殿下,不惜惹上姜家小姐,他是早见怪不怪,毕竟殿下抛开一国储君的贵重身份而言,单就那张脸,更胜陆二公子,更令京城众女娘一见倾心。 认真算起来,这些年殿下被动招惹上的桃花,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他眼瞅着殿下这般不喜不怒的神色,大概是在担心孟大小姐因此产生误会,以为殿下真与习家小姐有什么瓜葛。 如此,少不得解释一番。 偏偏眼下,不太好上前解释一番。 他都替殿下着急! 李寿目不转睛地看着石桥上的孟十三,除了看着她别被旁人欺负了去之外,还真有常青所猜测的顾虑。 他与那习家小姐清清白白,毫无瓜葛,甚至若非听人议论,他连那便是习御史的女儿都不知晓。 大表妹瞧热闹就瞧热闹,可莫要误解他才好。 崔瑜站在另一边的花阁二楼,与从凉亭走出来的陆罗,以及李寿所在的水榭台,三人是完全不同的三个方向。 陆罗没有看到李寿,李寿则看到已站到石桥上的陆罗。 站在高处的崔瑜,则看到他们二人。 他沉默地站在高处。 他来此,是想当面见见孟大小姐,问孟大小姐可还知关于十三的其他事情。 岂料到时看到的便是她站在石桥上骂人蠢货的场面,且桥上有陆二公子,桥下有太子殿下,此二人的目光齐聚在她身上,令他纵然能找机会靠近她,单独说说话儿,只怕也躲不过此二人的视线。 风筝到她身边,此事儿极为隐秘,旁人轻易查不到出处,也就不会有人疑心到他与她的关系,此是最好,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然单就男女大妨这一条,便足以令二人有嘴说不清。 非要说清的话,也能说清,只是他与孟大小姐的往来,尽因十三,要说清,少不得要扯上十三,掀开当年他与十三的那一段缘分。 他不愿把十三扯进这样的闹剧当中,闹到满城皆知。 他更不想因此让远在清河的母亲得知此事儿,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松口成亲,也不松口道出心上的人儿,母亲一旦知晓此事儿,必得不远千里赶来京城,同他问个明白。 十三未曾找到,他没什么可同母亲说的。 而母亲要同他说的,无非与兄长一样,都是希望他别再执拗,别再等一个找都找不到的人。 他若真能做到这般,早放弃了,何需母亲与兄长来同他说道。 他做不到,也听不进劝,既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十三之名闹到满城风雨。 东宫的季统领亦查过风筝的底细,最后查到平安镖局,查出他提前给风筝备好的安全的镖师身份。 第一百五十三章 软刀子 虽未再往下查,却也盯上了平安镖局。 可见这位太子殿下,并不信此结果。 “七爷可下去?”湖峭知晓自家主子一听闻孟大小姐出城,后脚便跟着来,便是为了见孟大小姐一面的。 “再看看。”崔瑜有些举棋不定,他料不准今日是否是一个适宜的时机。 习嫣婈在未明孟十三的身份之前,以为不过是与她一样乃小官之女,猜到孟十三的身份,并得到孟十三亲口证实之后,不错眼地盯着眼前的病弱美人儿,胸口似是被什么堵住,堵得她有些透不过气儿来。 今日她因着太子殿下,姜子瑶因着陆小国舅,两人在此桥上起了口角,姜子瑶说不过她,如常动起手来,挥动鞭子便朝她打下,乔桑当时就站在她身后,也不知为何就落到湖里去。 原本她是没想通,直至陆罗的出现,她方悟过来。 原来乔桑今日约她出来,到碧虚庄园游玩,远远见到姜子瑶之时,又三句不离姜子瑶捧高陆小国舅,踩低太子殿下的暗示,她心悦太子殿下,自是容不得旁人说一句太子殿下的不好,故而方会在此石桥上对上姜子瑶,继而闹出眼下这般情景。 她自知身份不够,不过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之女,纵然沾上伯父的光,也仅是正五品户部郎中的侄女儿,如何也配不上如同皎月的太子殿下。 可眼前孟大小姐,明明其父不过是一名秀才,连入仕都不曾,连小官之女都不是,仅因其祖父乃是吏部天官,其伯父更是她伯父的上官,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更因其姓孟,连太子殿下都待其极是青眼有加。 凭什么她就因不姓孟,便参加不了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更得不到太子殿下的一丝目光! 她这样好,处处为太子殿下争辩,时时拥护太子殿下,却连太子殿下的面都见不着! 而孟良辰什么也不必做,甚至拖着个病弱的身体,便能得到太子殿下的百般礼遇优待! 习嫣婈双眼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涌现,很快滑落脸庞,心中的不忿愤懑,令她的面容看起来微微狰狞。 孟十三从始至终都迎着习嫣婈的目光,未有转过视线,习嫣婈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是半分不落地看在眼里,看到最后习嫣婈几近是愤恨地盯着她,她略感莫名其妙。 今日应是二人头回见面,听闻彼此的名姓应也是初次,怎么这位习小姐看她的眼神儿,好似在看杀父仇人? 她说她在看蠢货,乃是真心实意。 莫不是习嫣婈看她似有杀父大仇,亦是千真万确? 孟十三纳闷,也不知习嫣婈对她满眼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 “刚才不过是句玩笑话儿,习小姐勿怪,还请见谅。”倘若仅因她回一句是在看蠢货的眼神儿,那她致下歉意。 习嫣婈没想到孟十三会先示弱,姜子瑶更没想到,是故她抢先叫了起来:“你居然同她道歉?又没有说错,你道什么歉!” 孟十三默默地看了眼三番两次阻止姜子瑶来冒犯她的陆罗,回道:“诚然我乃是实言,但习小姐不甚聪明,被身后之人利用,成就今日笑柄,想来习小姐也是不想的。天生单蠢,耳根子软,又无辩别真假黑白之能,被包藏祸心之人利用在所难免,说起来真不是习小姐的错。如此深究起来,当是我刚才一时口快,未有照顾到习小姐的心情,当知有些实话,也是很伤人,虽则脑子不灵光,却也不能尽怪习小姐。如此,我当致歉一二。” 又语心长:“姜小姐……亦如是。” “噗哧!”这回是陆罗忍禁不住。 这是在道歉么? 这是明晃晃在往习嫣婈身上插一把软刀子,顺道也往他表侄女身上插一把,将被乔桑利用而不自知的两个女娘,统统给埋汰了一遍,同时明明白白地指出乔桑今日落水,乃是乔桑自个儿耍的手段。 她这一番话语下来,也在无形中帮他把路过乔桑,却把乔桑的呼救当耳旁风,转换成乔桑设局圈套他,幸而被他识破,不屑同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拙劣戏码。 他没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习惯,然则她这一番仗义执言的人情,他承下了。 日后但凡有需要,他一定帮她。 效果十分显着。 刚才还隐约可听到有人在骂他见死不救,此刻风向一变,恍然大悟之余,已有人大赞他虽是京城第一恶霸,未料也有几分聪明才智,竟能直接识破欲借落水委身的不知羞耻的女娘的攀附手段。 再之余,遂谩骂起乔桑,当真为了嫁给他,莫说身为女娘的矜持,那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乔家家风堪忧啊! 又有人提到乔府现今的状况。 说镇南将军远在岭南,除了去岁得宗帝恩准,亲送长子的遗体回归京城,落葬乔家祖坟,得以回过一回京城之外,是长年不在京城,又言将军夫人因长子英年早逝病倒,现在的乔府由乔家二夫人掌着中馈,如此父不在母病卧,可不就失了教导,方会做出这般丑事。 突如其来的转变,乔桑一下子从受害者变成不自爱的下作女娘,她还被乔邰挽扶着,身上披着乔邰的外袍,腿儿却是瞬间软了下去,脸色惨白。 乔邰听着四起的非议,起先还面露愤怒,见乔桑一切都完了的表情,以及乔桑丫鬟一脸心虚的模样,怒火散尽,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他看向石桥上的陆罗。 堂妹心悦陆罗,他是知晓的,可陆罗也就家世好,脸长得好,在外却是恶名昭着,绝非良人。 他曾暗下劝过堂妹,堂妹未应也未否,他还当堂妹多少听进去了一些,未曾想堂妹不声不响的,竟已执着到不惜自毁清名,也要嫁给陆罗的地步。 偏偏陆罗根本就不曾多看堂妹一眼,即使看到堂妹在水中挣扎,听到堂妹直呼其名地求救,陆罗也权当没看到没听到,直接上了石桥。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希望经此教训,堂妹能彻底死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对三 乔邰看着萎靡不振的乔桑,心中默默期许,他将乔桑慢慢扶起身:“心心,我们回去。” 乔桑大受打击,全然已看不到谁,本以为今日之戏天衣无缝,未料不成不说,还被当众揭露,她瘫软在地,虽未往桥上看,脑子里却有两个影像不断在变幻。 一个是陆罗,一个是孟十三。 一个是她最爱,无论如何也要嫁的郎婿,一个是致她今日颜面扫地,清誉尽毁的孟大小姐! 经此一事儿,她不知道往后她还能不能嫁进陆府,但她一定不会让孟良辰好过! 她任由堂兄把自己扶起来,而后放开堂兄的手,倚靠向自己的丫鬟,将全身一半的重量皆靠在已从石桥上下来的翠裙婢女身上。 丫鬟扶得有些吃力,却不敢作声,拼尽全力把乔桑扶稳,她知道这会儿自己是半点儿错也不能犯的,要不然就算小姐顾及贤善的形象,当场不发作她,一回乔府定会让她吃尽苦头,有百种法子令她死得悄无声息。 乔邰瞧出丫鬟的吃力,正想问问乔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以致连站都站不直,竟要全身倚靠在丫鬟身上,不料乔桑便动了。 她直直地往桥上走去。 “心心……”他吃惊地唤道,见她连头也没回,也未有答应他,他快走两步与她并肩,不苟同地劝道,“眼下先家去,待今日过后……” “大哥若怕被我牵连,尽管先家去便是。”乔桑也不知上了桥后,能说些什么,但不管能不能说些什么,她都必须说些什么。 如若什么也不说,便让今日之事揭过,那她被孟良辰含沙射影所列的罪名,便会自此挂在她头上,那她还有何面目回府,更别说陆二公子就在场,她怎么也得上桥辩上一辩! 她确实是利用了习嫣婈与姜子瑶,让她们被人看尽了好戏,但那是她们自己蠢,与她何干! 到桥上当面去驳一驳,或许还能将这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的鄙夷目光驳回去,或许还能保住她的清白名声。 总之,绝不能任由多管闲事的孟家病秧子,这般轻易地将她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 乔邰没能阻挡住一意孤行的乔桑,犹如此前他劝不动她放弃陆罗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湿透地走上石桥。 他没有跟上去。 作为读书人,他站在这里,便已觉得很丢人,站在桥上去,更是万众瞩目,斯文扫地!?? 齐齐被送了各一把软刀子的习嫣婈与姜子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两人茫茫然之中,竟是四目相接,对视了有几息,方后知后觉地赶紧各自撇开,细细品起孟十三的话中之意,以及弦外之音。 然而,同同被认证为脑子愚钝的两人,片刻后又同同看回孟十三,前面的话,让她们感到愤恼,后面的话,则让她们的脑子齐齐轰然一响。 姜子瑶或还没把孟十三想要表达的意思全然品出来,而在乔桑莫名落水,陆罗随着出现之后,习嫣婈却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正当她猜想着好端端站在她身后的乔桑,为何突然就掉下桥去的缘由时,孟十三的话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 “你是什么意思?且说个明白。”习嫣婈来到孟十三跟前。 姜子瑶看了看被她一鞭子便吓得抱头蹲地,这会儿却敢走近她的习嫣婈,又看了看被孟十三一番话逗得笑出声来,再看孟十三的眼神儿,便多了两分亲切的陆罗,她并不愿承认正如孟十三所言,她与习嫣婈都是愚钝之辈,被人利用了且不自知,可人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孟十三说得这样明白,说的便是她与习嫣婈的针锋相对,是被乔桑利用了。 然而乔桑为何要利用她们的原因,她想了又想,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麻团,理都理不清。 故而她紧跟着问道:“对,你把乔桑因何利用我们二人说个明白!” 习嫣婈复杂地瞥了眼同样发出疑问的姜子瑶,很难想象就这样的人,她此前竟与之争辩对骂了半刻钟,最后还败在一鞭子上。 再瞥了眼陆罗,却发觉陆罗的目光尽数落在孟十三脸上。 这一幕,不仅习嫣婈看到,执意上桥来辩驳的乔桑也看到了,气得乔桑咬紧了牙根:“孟大小姐空口说白话,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人,我也想听孟大小姐说个明白!” 曾重荣见孟十三一人对上三人,觉得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闻言便想开口助阵,却教曾重锦拉住:“姐姐!” “不必上前,我们且看着。”曾重锦和曾重荣想的不同,对于孟十三近些时日来的种种行为,说暴力也好,说血腥也罢,皆足以说明孟十三实则有自保之力。 自保之余,又能给挑衅闹事之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如此悍然的孟家表妹,一手便能把姜子瑶挡住,纵然此刻同时对上三个人,无她们上前助阵,同样能把她们杀个片甲不留。 “可是……” “我们要相信夭夭。” 曾重荣愣了愣,看着十足信任孟表妹的自家姐姐,她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 习嫣婈与姜子瑶回头,见到乔桑浑身湿透地走上石桥,宽大的男式外袍将她整个身躯包裹住,湿淋淋的青丝贴在她后背、两肩与双颊,狼狈又娇弱。 乔桑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习嫣婈下意识又侧脸看向陆罗,陆罗没有与她们一样看向乔桑,仿佛没有听到乔桑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乔桑这个人。 她暗自啧啧两声,心中莫名有些痛快。? 乔桑一心想嫁给陆罗,可人家陆小国舅从始至终把乔桑无视得很彻底,即使费尽心机,不惜得罪她与姜子瑶,到头来尚不如孟大小姐规规矩矩地往桥上一站,陆二公子的视线就没半息偏离过。 她不禁又猜想,莫不是陆罗瞧上孟良辰此病秧子了? 习嫣婈注意到陆罗的视线一直在孟十三脸上,出来前被千叮咛万嘱咐的曾重锦同时也发现了这一点儿。 秀眉一蹙,上前两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她一问 她往孟十三右手边一站,正好挡去站在孟十三右侧的陆罗的视线。 曾重荣咦了一声,直纳闷方将还拉住她,说不必上前的姐姐,怎么突然就上前了? 不过她只纳闷了一息,下一息便不想了,反正她也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是问的时候,故也不问,跟着上前,站到孟十三左手边去。 如此一来,仅宝珠还站在孟十三身后侧,她也有些纳闷,不是说好都后退的么,怎么两位表小姐都站在小姐左右去了? 然则小姐也没言语,可见是默许的。 随着其花其枝也跟着挪步,左右往宝珠身旁一站。 宝珠瞬时淡定了:整整齐齐。 被曾重锦这么一挡,陆罗再看向孟十三,再看不到孟十三明艳精致的侧脸,他想着移移脚步再看,脚也已提了起来,然而接着接到曾重锦明显带着警告意味的不善目光,他终是没移成。 明白了,表姐护着表妹,这是不让他看呢。 他略略一笑,颇为遗憾地移开眼。 这么一移,他的视线随意一落,恰落在乔桑身上。 乔桑从上桥,听到习嫣婈与姜子瑶前后要孟十三说个明白,她是上来辩驳一番的,自然也得向孟十三发难,便也顺势跟着开口要孟十三同她说个明白。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知,她的目光一直粘在陆罗身上,他的一举一动直接牵动着她的喜怒,他的视线落在孟十三脸上,她怒,他的视线转落在她身上,她喜。 陆罗看到乔桑楚楚可怜之中露出娇羞委屈的神色,视线即时移开,本能转落在孟十三身上,想洗洗被毒害到的双眼,奈何只看到孟十三发鬓上的宝石桃花簪。 簪子于灿阳之下光芒万丈。 正如它的主人。 他的心蓦然一动。 “既然三位都想我说个明白……”话是对三个人说的,但孟十三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乔桑身上,“那我便来说个明白。首先,还请姜小姐与习小姐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二人异口同声。 孟十三:“你们是因何起了口角纷争?” “她抵毁太子殿下!” “她说我表叔的坏话!” 习嫣婈与姜子瑶互指着对方同时答道,好似抢先一步,便能占理。 陆罗即时看向习嫣婈:说本公子的坏话? 水榭台上的李寿的视线也从孟十三的身上转到姜子瑶身上:抵毁孤? 习嫣婈顶着被陆罗近在咫尺直盯着她的压力,也大有敢做敢当的骨气,只是这骨气小声了点儿:“就说了一句……” 姜子瑶不知李寿便在离石桥不远的水榭里,却莫名感受到一道迫人的视线,她左右观望没望到谁,心里嘀咕着见鬼,嘴上也气弱地承认:“我也就一句……” 哪里只一句。 半刻钟呢,两人你来我往地一句接着一句,虽未明骂直接抵毁,那字字句句,也俱不是什么好词。 也就她们还没忘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又顾忌于此是在碧虚庄园里,石桥四面八方空荡荡,毫无遮挡,这才声音略有所收敛,唇枪舌剑之余,也不敢对骂得太明目张胆。 纵然如此,也早有围观二人吵架的人在。 故而听到她们明显心虚地说也就各骂了一句,少数听到看到全过程的几位小姐公子就不乐意了,然惧于陆罗此京城第一恶霸就在当场,也只在心里不乐意,未有道破。 “谁先骂的?”孟十三再问。 “她!”姜子瑶回答得很大声。 习嫣婈驳回:“明明是你!” “当时我从这边上来,你从那边上来,一上来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表叔,此事儿千真万确,比珍珠还真!”姜子瑶指着石桥的左右石阶,回想当时情景,还不忘一直跟着自己的大丫鬟,“惜如可以作证!” 惜如就是端午那日被风筝一个手刃劈晕过去的丫鬟,听到自家小姐让她作证,她赶紧上前:“奴婢可以作证。” 习嫣婈辩道:“我是一上桥便骂……了那么一句,可那也是因着在上桥之前,你便百般抵毁太子殿下,我听到气不过,这才气昏头了,并非存心要骂陆二公子。” “胡说八道!上此石桥之前,你我并未碰面,何来你听过我抵毁太子殿下之言?”姜子瑶最痛恨的,便是旁人的污蔑,“你要向我泼脏水,也得说得有理一些,如此不通不顺,你自己听听可像话!” “我是听别人说的,又不是听你说的,碰不碰面有何干系!”习嫣婈见姜子瑶拉了惜如作证,她也拉了自己的大丫鬟作证,“红枣也可以作证!” 红枣学惜如上前一步,同样道:“奴婢可以作证。” “你不是当面听我说的,那你是听谁说的?”姜子瑶问到这儿,不觉看了眼站定在习嫣婈身后侧两步外的乔桑。 习嫣婈也转过身,看着乔桑目光不善地说道:“听乔小姐说的。” 桥上桥下众人哗然。 “孟府大小姐也就问了一句,竟能问出这般内情来。” “怪不得一上桥碰到姜家小姐,便骂了起来,竟还有这样的原因。”? “习家小姐一骂,姜家小姐自然得骂回去,岂能平白让人欺负。” “习家小姐也是,乔家小姐一说,她竟就信了!” “你此言何意?” “当不能听一面之词,还得听听乔家小姐怎么说。” “此言有理,万一是习家小姐为了撇清自己,不得罪陆小国舅,而面不改色地撒谎呢?” “再听听。” “对,再听听孟府的大小姐接下来会问什么!” 你一句我一句的什么猜测都有,孟十三听着也看着,习嫣婈与姜子瑶对质完了,如她所料最后牵扯出乔桑,她倒要看看,乔桑要如何自证清白。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不仅让陆罗听清楚了表侄女与习嫣婈为何会打起来的前因,更让他见识到了孟十三四两拨千金的功力。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不仅将她自己摘出纷争之中,且将本就是三人的闹剧摆到明面上,让她们为了自证而辩驳,由此一层接一层地剥离出真相。 不费吹灰之力地扭转了一对三的形势。 第一百五十六章 懂事儿 而她,则成为主理这场三人闹剧公道的中间人。 “习小姐怎能血口喷人?太子殿下何等尊贵,我怎敢妄议?”乔桑能上桥来,当然不可能承认,她辩驳道,“你与姜小姐起了口角,我跟着来,本是为了劝说两位莫为一时之争而教人看尽笑话,岂料……” 她脸上落下两行清泪:“不但落了水,还要被孟大小姐与习小姐这般冤枉。” “我血口喷人?”习嫣婈怒睁双眼,不敢置信明明是乔桑在她面前亲口同她说的话,此刻竟是不承认了! 姜子瑶面露疑色,在习嫣婈与乔桑两人之间来回衡量:“到底是谁造的谣?” “我没有造谣!我也没有说谎!就是她跟我说的你为了陆二公子抵毁太子殿下!”习嫣婈情绪激动,仿佛被姜子瑶一鞭子吓得蹲身抱头的习嫣婈是个错觉,她恨恨地看回乔桑,“乔桑,做人要敢做敢当!你既敢无中生有,挑拨我与姜小姐的关系,让我们无端交恶,怎么就没有胆子承认!” 姜子瑶惊讶地看着习嫣婈,此言无疑已是相信了她并没有抵毁太子殿下,而全是乔桑造的谣。 既然习嫣婈这般义气,她也不能教人寒心。 “乔小姐,你既是说习小姐冤枉你,那可有凭证?”姜子瑶站在习嫣婈这一边,一致对乔桑进行质问。 习嫣婈闻言心里烫贴,只觉得姜子瑶那一鞭子定然也是被她惹急了方出手的,情有可源。 孟十三发出一问之后,便不再发一言。 习嫣婈与姜子瑶的交恶,经她们的口述,与她原先所料大差不差,都是被乔桑当成棋子利用,可惜乔桑想要算计的是陆罗,而陆罗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恶霸,并未如乔桑所愿那般下水相救。 那般让她当众揭开拙劣算计之后,竟还有勇气踏上石桥,来同她辩一辩,来同俩棋子驳一驳,大抵是因着陆罗还在场,乔桑不想就此在陆罗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污点。 可,错了。 再狡辩,再颠倒事非,再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也不是习嫣婈,陆罗亦非姜子瑶,乔桑那点儿把戏搁在她与姓陆的眼里,形如红妓弹琵琶,上不了台面。 这会儿见习嫣婈被乔桑反咬一口,却还能在情急恼怒之下,主动勾着姜子瑶入自己的阵营,引得姜子瑶很快统一战线,一致对付乔桑,她不免暗忖着习嫣婈虽不聪明,却好歹比姜子瑶要有脑子一些。 反观姜子瑶,真是旁人给一颗饴糖,便得跟人跑了,有这样的表侄女,她挺同情姓陆的。 正想向陆罗投去目光,表达一下她的怜悯,怎知她一侧脸,看到的却是曾重锦柔美的侧脸。 罢。 陆罗没察觉到这一幕,倒是让李寿看到了,立刻让他生出危机感。 常青也伸长了脖子:“公子,要不过去?” “站在夭夭右侧的女娘,是曾府的哪位小姐?”李寿答非所问。 常青愣了下,答道:“站在孟大小姐左右的两位小姐,是曾右通政的一对双胎女儿,右侧是曾四小姐曾重锦,左侧是曾五小姐曾重荣。” “曾四小姐?”李寿微微颔首,“不错。” 常青诧异:殿下这是改瞧上曾家四小姐了? 没等他诧异的神色褪去,又听李寿道:“得找个机会跟池南说说。” 常青茫然:这与孟大公子有何干系? 便又听李寿问他:“你说池南那么挑,这位曾四小姐能入池南的眼么?” 常青松了口气儿:原是在为孟家大公子的终生大事操心呢。? 他回道:“孟大公子是早就见过曾四小姐的,能不能入得孟大公子的眼,公子可问问孟大公子。” 李寿点点头,不再言语。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公子怎么突然想把孟大公子与曾四小姐送作堆?” “曾四小姐甚是懂事儿。”李寿赞道。 常青再看向石桥上的曾重锦,从懂事儿的角度去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自家殿下缘何会赞曾家四小姐不错了。 不就是曾四小姐刚好站在孟大小姐与陆二公子中间,犹如一堵墙,很好地将孟大小姐与陆二公子隔开来,令陆二公子不仅无法靠近,连孟大小姐的脸都看不到么。 就这……这就不错了? 他木着脸:殿下您变了! 乔桑被问到凭证,当下动了动被丫鬟挽扶住的手臂:“翠柳可作人证。” 翠裙婢女也是反应神速,当下道:“奴婢一直跟着小姐,小姐并没有和习小姐提起太子殿下,后来习小姐和姜小姐骂起来,小姐也只是想从中调解,让两位小姐莫伤了和气而已。” “你的丫鬟当然向着你说话!”习嫣婈即时驳道。 “方才你与姜小姐所言的作证,不也是你们的丫鬟。”乔桑柔柔弱弱,仿佛风一吹便要倒,“如何你们的丫鬟便可作证,我的丫鬟便不可信了?习小姐,我知你素来不喜我,可我也未曾强求,非要你与我交好不可。我一再退让,不想你不曾放过我,反而视我一片好心为粪土,害我落水不说,又这般折辱于我?” 她示意翠柳松开她,上前两步来到习嫣婈的跟前,眼眶通红:“习嫣婈,这些年都是我在忍让你,你莫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了。” 习嫣婈认识乔桑也有数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乔桑的这一面,一时之间不知是被震住了,还是没能想出来有力的辩词。 她怔忡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乔桑,满眼陌生。 姜子瑶却是顿时吃到新的瓜,指着呆住的习嫣婈问乔桑:“你掉下桥与她有关?” 不可能? 习嫣婈不是被她一鞭子吓得蹲地抱头了么,怎么可能有关? 乔桑看着习嫣婈欲言又止:“……罢了,我已无事儿。” 言下之意,她的落水真与习嫣婈有关,她却因最终有惊无险,大度地不怪习嫣婈了。 姜子瑶张大了嘴,回头与陆罗咬耳朵:“表叔,你先时在桥下凉亭之中,可有看到习嫣婈是如何害得乔桑落水?” 陆罗不屑道:“我看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作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信她 若非看到孟良辰与表侄女同站在这桥上,他怕俩祖宗又起什么不可收拾的冲突,这才来的。 要不然他在凉亭里品茗畅谈,多闲情逸致,作何非得上桥来看这场乌烟瘴气的烂戏,他又没有自虐的倾向。 姜子瑶点点头,表叔说得好有道理,无论是习嫣婈,还是乔桑,莫说表叔了,就是她也只是识得的程度。 那她该相信谁的话呢? “小姐?”红枣见情况不妙,自家主子又呆愣着不说话,赶紧低唤一声。 习嫣婈神智被唤回来,呆滞的眼神儿一清明,她再看着乔桑,眼底有着怒极必反的平静:“说我血口喷人?呵,你这才真正是血口喷人。姜小姐你说,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被点到名儿的姜子瑶无语住了:“……” 这教她如何回答? 都不熟好么! 她不自觉地看向孟十三。 姜子瑶此时尚未发觉自己在犯难时,竟禁不住求助于孟十三这一点儿,陆罗作为表叔,非常贴心地替她察觉到了。 此情此景,令他也禁不住生出一个念头。 决定待闹剧一了,他要好好同表侄女谈一谈。 习嫣婈见状,也跟着将目光移向孟十三:“孟大小姐一开始便说,我被身后之人利用,想来你是信我的是不是?” 姜子瑶也想到这一茬:“对了,如此说来,孟大小姐当是有看到乔小姐落水的真相?” 乔桑紧张起来,她算计眼前俩蠢货时,桥下周遭尚未聚集这么多人,她自觉是无人看到当时情景的,然而孟良辰正如习嫣婈所言,从一开始便直指今日这场闹剧乃是她一手设下的局。 能这般笃定,是有看到她自己假装被习嫣婈后退撞到而掉下桥的过程了? 孟十三看到了习嫣婈姜子瑶的期待,也看到了乔桑的紧张,所有目光齐聚在她身上:“那倒没有。当时我与两位表姐听到落水声,方往这边石桥看,看到乔小姐掉下桥,也看到习小姐蹲地抱头,还有姜小姐手执鞭子的情景。” 乔桑心中大石消失,紧捏着帕子的五指松了松,举起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甚善解人意地说道:“习小姐,我也没怪你撞到我,把我撞得掉下桥去,反正我已得堂兄救上岸,已然无事儿……” “小姐浑身湿透,怎能说无事儿?此处凉爽,万一吹了风,得了风寒呢?”翠柳适当地插话,既帮了主子,也表了忠心。 “好了,别说了。”乔桑阻止翠柳再往下道,“习小姐也不是故意的。” 两两三三的男子当下怜香惜玉起来。 “虽说这么热的天,要得风寒也不容易,可也不能说绝对不会。” “我看也就乔家小姐人美心善,方觉得被连累被撞下桥,幸而有乔家公子及时把乔家小姐救上来,结果无事儿,便不怪习家小姐,但若真出了事儿,那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了!” “正是这个道理!过失便是过失,不表歉意不说,还血口喷人,这习家小姐的品性实属堪优。” 他们字字都在夸赞乔桑,句句都在贬低习嫣婈,自以为公道。 习嫣婈被气得脸都变形了,一时半会儿又无计可施,站在原地干着急,她知晓今日定要揭开乔桑的真面目不可,不然在此碧虚庄园里名声尽毁的人,便是她了! 她若当真心怀鬼胎冤枉乔桑,那清誉没了是她活该。 可她并没有! 此时此刻,她终于领会到孟十三为何会说她耳根子软了。 她若是没那么轻易便信了乔桑的一面之词,保有几分理智,遇到姜子瑶没冲动地脱口就骂,也不至于让事情歪曲到自焚其身。 姜子瑶瞧着习嫣婈的脸色,再想想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她是早有女恶霸之名,再传出点儿恶也无关痛痒,然则习嫣婈却大不同,其处境在今日过后,只怕要暗无天日。 她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怜,就不知可不可恨了。 表叔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倘若习嫣婈所言句句是假,那便是可恨,自作自受,当不得她可怜。 “孟大小姐既是未曾看到整个经过,那上桥来说什么大话?”姜子瑶觉得眼下真是越说越乱,越对质越无法说个明白,不免又转头对上孟十三。 孟十三轻晒一笑:“怪哉,你们又喊又叫得那般热闹,还不许我上桥来瞧瞧了?” “你……” “再者说了,我本是看完热闹就要下桥,和两位表姐到别处赏景去的,是姜小姐喊住的我,我这才不得已多说了几句。怎么?姜小姐未老先衰,记性不太好?” “孟良辰!” 陆罗适时拉住又要往孟十三跟前莽的姜子瑶:“别胡闹。” “表叔!”姜子瑶简直要吐血了,“是她不好好说话儿!” “那也是你不好好说话儿在先。”陆罗又不是聋子瞎子,更不是蠢货,全程都在,他能不知谁是谁非么,“孟大小姐就别逗我这天真的表侄女了,言归正传。” 孟十三诧异地看着因要制止姜子瑶往她这边冲,上前长手一捞攥住姜子瑶的手腕,而走出曾重锦这堵墙下的陆罗,慢慢地眼神儿有些古怪。 她是在逗姜子瑶没错,可姓陆的怎么就这么相信她,笃定她还有后招? 不过,言归正传就言归正传,今日好不容易出趟城,与表姐们相携而游,她可不想尽把时间浪费到这场烂剧里。 姜子瑶听到陆罗后一句,把要吐出来的老血吞回去,她再笨,也听出来孟十三能站出来,必然是有所倚仗的。 她安静下来,竖起耳朵。 习嫣婈绞尽脑汁也没想到破局之法,一味地说她没有说谎,众人又不信她,本以为今日就要栽在两面三刀的乔桑手里,没想到峰回路转,听到陆罗之言,精神大为一振。 看向孟十三,她满眼希翼。 乔桑的心情也是忽上忽下,宛若被颠在半空的豆子,只觉得上一息还清心凉爽,下一息就要落入油锅里煎炸一遍。 不是说孟家病秧子的身体极弱,时不时得病一场么,怎么今日于灿阳之下站了这么久,也没给昏过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在叶阁 孟良辰若能当场昏死过去,最好栽下桥去溺亡最好,省得孟良辰一开口,她一颗心便跟着上上下下! 她内心阴暗地诅咒着孟十三,面上摆着一副可怜模样,泫然欲泣地垂着眼帘,将无端受害的弱者演绎得毫无破绽。 今日能不能赖到陆罗身上,以落水惹来陆罗英雄救美而肌肤相亲,从而令他不得不娶了她的局,此时已然不是第一位了。 让所有人相信她的话,让所有人认为是习嫣婈与孟良辰在污蔑她,将自己从纷争之中干干净净地摘出去,树立起她实则是想好心相劝,却意外反被习嫣婈害得落了水的无辜女娘,此方是眼下最重要的。 而听陆罗之意,孟良辰言犹未尽,尚还有话在后头,此言足已令她惴惴不安。 她倒也想过让陆罗帮帮她,在此中护护她,然而连她在水中呼救,陆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可见她的年少爱慕,当是一厢情愿。 乔桑当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然而她自来很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纵然现在陆罗心中无她,但只要她能嫁进陆家门,假以时日,她相信以她的魅力,总能让他也和她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对方。 届时,便是天长地久。 她想嫁陆罗之心虽未放弃,眼下却也有着清楚的认知,晓得这会儿要把做过的事情安到习嫣婈身上去,唯有靠自己。 而在这条洗清自己,将她今日算计陆罗之事,不被公诸于众,保有她素来贤善的形象,习嫣婈与姜子瑶两个蠢货不足为惧,让她感到威胁的是孟府的大小姐,更让她恼恨的是陆罗对孟良辰的态度! 他怎么能对除了她以外的女娘这般和气! 难道他忘了雀仙楼一战,因孟良辰而令他威名尽失,至今每每提起此事儿,他尚要被人笑话么! 时至此刻,乔桑发现从前陆罗未待哪个女娘不同,皆是一视而仁的不屑一顾,今日亲眼目睹,她方知现在与从前已是不同,她心上的他至少在孟良辰面前,不仅未抱有敌意,反是处处维护。 可以从姜子瑶总想冲到孟良辰跟前叫嚣,却总被他拦下来向着孟良辰说话这一点儿看出来。 此却是为何? 难不成是被孟良辰当面给过难堪,他反而对孟良辰生了兴趣? 不,不管是不是,她都不充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众人所在石桥的两边,一边是孟十三上来的碧虚庄园大门方向进来的水廊,一边是一下桥便能看到一条连接到一座水中楼阁的水廊。 这座水中楼阁叫做叶阁,与崔瑜所在的花阁背靠背,中间只一条小小的水道隔开,并无连接,皆侧对着众人所在的石桥。 两座楼阁正面互不相见,隔开的小小水道又毫无廊桥相接,做到了虽近在咫尺,却又永远不会互相涉足,形同彼岸花,花与叶永不相见,故而花阁与叶阁又合称不见阁。 叶阁的水廊就在石桥的另一端,花阁的水廊则在两座楼阁的另一个侧面,是以不见阁都在石桥侧面,却是叶阁离石桥更近一些,花阁要远上一些。 崔瑜所在花阁的二楼楼道最里面的厢房,窗台就开在花阁面向众人所在石桥这边的侧面,推开两扇窗棂,站在窗台前,便能看到石桥上的所有人事物。 同样对应的位置,叶阁二楼楼道最里面的厢房的窗台,一推开便能清楚地看到石桥上的众人,以及今日闹剧的全过程。 孟十三的后招,便在叶阁此间侧面开着窗台的厢房之中。 昨晚夜话,她听五表姐说起京城贵女圈的一些隐秘之事,其中一条便是项六小姐暗中思慕陆罗这件事儿。 项家是淑妃的母族,项筝是淑妃的侄女儿,七皇子李璁是项筝的表弟,因着七皇子有腿疾,常年坐着轮椅,与大宝无缘,如此之下,项家素来低调,既不想给宫中淑妃娘娘招祸,也心思活络地另寻倚靠。 是项家的意思,更是淑妃的意思。 淑妃作为四妃之一,历经两回滑胎,方平安生下李璁,序齿七,原来在七皇子未摔断双腿成为残疾之前,淑妃与项家也是雄心勃勃,欲与二皇子、五皇子争一争,取代李寿的东宫之位。 然而在两年前,也就是李璁九岁秋猎之际,于猎场密林之中摔断双腿,自此不良于行,淑妃伤心之余,也意识到儿子的一条命,比皇位更重要! 淑妃的前两胎没能保住,说是意外,实则谁都心知肚明绝非意外,只是到底是陆皇后下的手,还是德妃下的手,却是不好说,淑妃自己也只是猜测,并未有确凿的证据证实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下的毒手。 七皇子是淑妃怀上龙种的第三胎,怀上之初,淑妃便与项家通过气儿,是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保住的龙胎。 那十个月里,淑妃费尽心神儿,项家更是出钱出力,内外联合,方堪堪保下那会儿尚未出世的七皇子。 七皇子平安出生之后,稳稳当当长到九岁,九年里虽也有一些意外,却因有前车之鉴,淑妃不曾松懈过分毫,保得七皇子总在这些意外里有惊无险。 然则有些事情,是逃也逃不过。 亦或说,当真是命中注定的。 两年前的秋猎,淑妃担心七皇子离她太远,会出什么鞭长莫及的意外,不免不准七皇子随宗帝出宫秋猎,没想到七皇子对秋猎早向往之,淑妃不准,他便去求了宗帝。 后宫龙种滑胎或夭折,历代历朝屡见不鲜,在宗帝看来,淑妃前面滑掉的两胎,是与他没有父子缘,也不强求,成形生下来夭折,他或有些伤痛,未成形便化成一摊血水,于日理万机之中,他是没什么感受的,最多道一声可惜,再赐些补品给淑妃调理身子。 是故当七皇子求到宗帝跟前,宗帝能理解淑妃的护子之情,却也不忍第七子总被淑妃拘在宫中,苑若飞不出宫墙的笼中之鸟。 宗帝一准,淑妃再担心,也再阻止不了。 也就这么一准,七皇子出了事儿,且永远无法挽回。 第一百五十九章 项可愿 事发之后,宗帝内心愧责,既心疼第七子小小年纪,便要承受再站不起来的重大挫折,亦愧对本不同意第七子出宫参加秋猎的淑妃。 此后,宗帝出于补偿心理,对待淑妃与七皇子母子俩,以及项家,便多了几分宽容。 然因淑妃深怕好不容得保住并养大的儿子继残疾之后,会再丢了性命,项家也认清事实,于深思熟虑过后与淑妃商定,既是无法再搏个九五之尊,那便搏个从龙之功也好,故而随着,淑妃慢慢靠向了陆皇后,项家也慢慢靠向二皇子。 此一靠向,为了不招人眼,淑妃于后宫无比谦和,项家于朝野也变得甚是温和,宫内宫外,俱低调得很。 于是宗帝的宽容,在此两年里,并未落到什么实处。 直至,项筝对陆罗起了心思。 四表姐补充说,项家要为陆家效力,共同相助二皇子登上大宝,首先两家必要成为紧密不可分的一体,而成为姻亲,无疑是最稳妥最快速的法子。 陆罗的心思何如,旁人看不出来,项筝的心思,虽没乔桑这样明显,然只要有心人细细察看一番,却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得知项筝对陆罗是有倾慕之情的。 这件事儿,项家与陆家提过,宗帝默许,陆皇后乐见其成,陆浩杨没意见,陆老夫人姜氏暗下看过项筝也是满意的,陆森则未曾表态,陆罗却是直接拒绝。 不过陆罗的拒绝,轻飘飘的没有重量,除却陆森听进耳里了,余者皆只当陆罗年纪尚小不懂事儿,未将陆罗此新郎倌的意见当回事儿。 而这些事情,是她外祖父与大舅舅告知两位表姐的,来源可靠,俱是事实。 外祖父与大舅舅同两位表姐说道这些,其实无非就是想让俩表姐在贵女圈行走往来之时,多些心眼,别让人利用而不自知,也别掺和进不该掺和之事当中。 说到底,他们是不想曾家卷进夺嫡漩涡里。 那时孟十三不禁在想,祖母想让她与外家亲近,其目的很明显,是想由她作中间桥梁,把孟家与曾家连接起来,走动起来,别因她的生母的早早病逝,而断了曾家此一大东宫助力。 那么两位表姐忽而同她说起这些,看似是在与她说一些贵女圈中不广为人知的事情,实则会不会是外祖父与大舅舅的授意,意在表明曾家的态度,以及曾家从不改变的立场。 她想着若有机会,当是要当面问一问外祖父与大舅舅,若真她有心想让曾家向孟家靠拢,同为东宫助力,外祖父与大舅舅可否同意。 想远了,此是以后之事。 眼下之事,她是得先解决掉乔桑此一朵黑心白面的莲花。 孟十三转过身,面向叶阁侧面那间厢房敞开的窗台,大声高喊道:“不知项六小姐可愿作证?” 所有人都在等她接下来会有何后招,没想到等了等,竟是她这般高喊一声,唤的还是项筝。 陆罗的脸色刹时沉了下来。 姜子瑶则在第一时间看向叶阁二楼厢房侧面大开的窗台,果真有看到项筝之后,她回头正想问问陆罗可知孟大小姐又在搞什么鬼,岂知映入眼帘的是陆罗的一张黑成墨的俊脸,顿时愣住,嘴张着,话都不敢出口了。 习嫣婈顺着孟十三的视线看去,在看到窗台内站着的项筝时,她疑惑地看回孟十三:“孟大小姐此言何意?莫不是你没看到乔桑落水的过程,却被项六小姐看到了?” 围观的众人也在孟十三高喊一声之后,同时想到这个可能。 习嫣婈问出众人的疑问,随着他们屏息以待,齐齐等着孟十三的回答。 孟十三答道:“我来得晚,注意到这边桥上发生之事亦晚,项六小姐却是早早便到叶阁厢房,与人品茗闲话,想来定有看到全过程。如此,若项六小姐愿说句公道话,习小姐与乔小姐孰是孰非,便能真相大白。” 她之所以这般笃定项筝比她来得早,则是因着在她与两位表姐进园交费之际,有听到庄园里的一位管事与庄园下人反复交待的一些细节。 那些细节,皆关项筝的饮食习惯。 “姐姐,夭夭如何晓得项六小姐比我们要早到得多?”曾重荣没注意到进园那会儿一边的庄园管事与下人,故没想通。 曾重锦却是与孟十三一样,都有注意到,且也听到了:“我们进来之时,庄园里的管事正在与庄园里的奴仆一再嘱咐,项六小姐不食辛辣之物,万不可上错了吃食,那奴仆回道,庄园刚刚开门,项六小姐便来了,是最早进的庄园,其身边的丫鬟便已同他们这些下人通通知会了一遍,他们个个都记牢了,绝不会弄错的。” “最早进的园……”曾重荣明白过来,“原是如此。” 她都没注意到。 从前她比不上姐姐,而今她竟是连孟表妹都比不上了? 曾重荣有些闷闷不乐。 乔桑从听到孟十三高声喊出项筝的名讳起,晓得项筝今日竟也在碧虚庄园里,且就近在石桥边上的叶阁二楼厢房之中,她便连可怜兮兮都顾不上继续装,看向大开的窗台前的那道身影,面如死灰。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陆罗,即使隔着男女大妨,她也时时在找着与陆罗偶遇邂逅的机会,及能当面说上话儿的场合。 在此她追着陆罗跑的过程中,起初项筝隐藏得很好,她并未发觉。 直至有一回她假装摔倒,在倒向陆罗怀里之际,陆罗来不及避开,却教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的项筝挡个正着,反手把她一推,将她推得反向扑倒在地,撞到过路的行人时,她那会儿才意识到,项筝和她一样,一整心挂在陆罗身上。 只要较于她做得更明显些,项筝则因着身后的项家,不想行事过于招人眼,是故项筝的目光追逐着陆罗时,每每都要比她藏得深些,低调得轻易不让人发现其对陆罗的一颗爱慕之心。 察觉到此事儿之后,她想过很多,权衡过许多,唯独没有想过要放弃。 想来项筝也是一样,不管有多少似她这样的情敌,项筝也不曾想过放弃。 第一百六十章 撕掉皮 此后她再制造各种巧合,再没成功过。 好不容易要成功的那一回,却被项筝不惜暴露自身,当街推她一把,将她推离期待已久的心上人的怀抱。 此前她对项筝只算得上识得,彼此并不熟悉,然经过那一回,她暗下打听过不少项筝的事情,知晓项家已向二皇子靠拢,而她乔家却是不可能掺和进夺嫡之中的,光这一点儿,她乔桑就比不过项筝。 还有家世,乔家也比不上项家,更别说项家尚有淑妃娘娘,与七皇子。 再与大宝无缘,那也是宫中娘娘,与陛下亲子。 项筝真摆在明面上同她争,她定然是争不过的。 也因此,思虑再三,利弊分析过后,她决定棋行险招,以自身清名搏一搏,遂方有今日之事。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特意为了成全自己与陆罗的姻缘,而设下的这个局,不仅多了陆罗不愿下水救她的意外,更是横生了孟十三与项筝此两大枝节! 项筝可愿作证? 她知道项筝定是愿意的。 不管项筝有无目睹她设局的全过程,只要能将她毁了,项筝纵然睁眼说着瞎话,也千百个愿意作证! 不得不说乔桑把项筝的脾性摸得透透的。 孟十三那么一喊,早站在叶阁厢房侧面窗台前的项筝张嘴就要应声,奈何却被旁人的手拉得一踉跄,阻止了她的开口。 “你做什么呀?蓉蓉姐!”她撇开陆娉婷拉她的手。 陆娉婷今日约项筝出来,是事先知晓陆罗要到碧虚庄园来,她一心要在项筝面前表现得跟项筝是一条心的,故而她并不介意当项筝的内探,把二叔的行踪时不时告知项筝,以此来换取项筝的支持。 她是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除了二叔这两年来时时帮她收拾烂摊子之外,也少不了项筝在贵女圈里明里暗底的相助。 她可以帮项筝,但绝无可能帮孟良辰! 陆娉婷低声问道:“她让你作证,你就真的要开口作证?” 她一直站在窗台内的边上,透过窗棂,她可以看到阁下的情景,阁下往上瞧,除非她原意露面,或高声说话,不然除了与她一起的项筝,无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此时的孟十三,也确实只猜到项筝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人来的,却没想到和项筝进碧虚庄园游玩的人是陆娉婷。 在庄园管事与下人的对话中,并未提到项筝与谁一同进的园。 “我能作证啊。”项筝不觉得不能作证,相反的就算孟十三没有冲她喊话,她也是要主动作证的! “你一旦作证,那便是在帮孟良辰。你可答应过我的,见到孟良辰绝对没有好脸色,如此一来,你怎么还能帮她?”陆娉婷站得高,又素来对李寿多为关注,而项筝一心在陆罗身上,并没有发现叶阁斜对面水榭台上的李寿。 她却是早就注意到,早便看到太子殿下隐于人群之中,也正围观着石桥上的纷争。 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让孟良辰在太子殿下面前得脸的。 最好是乔桑把孟良辰质问得连连败退,哑口无言,将孟良辰胡乱污蔑人的罪名坐实,如此方能让太子殿下见到孟良辰一身病气之外,且是个无德无能的女娘,如何堪配太子殿下的优待! 只要太子殿下看清孟良辰除却那张惑人的脸,便一无是处的事实,她就不信此后孟良辰还能让太子殿下处处为其破例。 太子殿下不为任何女娘破例,那么明年的太子妃大选,她便依旧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依旧有着最大的可能性,能从太子妃候选人变成真正的太子妃。 而非孟良辰此半道闯入的病秧子! 项筝是答应过要站在陆娉婷这一边,然而眼前此情此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可孟大小姐所料也没错,你我确实是看到了事发的整个过程,晓得是那乔桑不要脸,自己跳水污赖旁人,还胆敢以自身清白算计陆二公子,想让陆二公子下水去救她,以便她顺着杆子往上爬,让陆二公子不得不娶了她!蓉蓉姐,我这不是在帮她,我是在帮陆二公子,不让陆二公子被乔桑那故作可怜的恶心样给蒙骗了!” 又问陆娉婷:“似乔桑这般不知廉耻的贱人,蓉蓉姐就不想说出真相,让她丑态毕露,从此再无面目接近陆二公子,滚得远远的么?” 陆二公子可是她暗暗思慕的心上人。 更何况项家与陆家也早在私下达成共识,待她三年后及笄,便要嫁给陆罗的,虽则她也知道现在的陆二公子并不想娶她。 其因在今年年初,姑母同皇后娘娘提议待明年她十三岁,先把她和陆二公子的亲事订下来,然后再等两年,便可将她娶进陆家门时,两府本来都商议好了,怎料事到临头,却在陆二公子那儿被断然拒绝了。 纵然如此,她一颗全系在陆罗的芳心,虽然有些伤心,却也没怎么伤心,反正只要姑母一直在宫里帮着皇后娘娘,她项家也一直站在二殿下这一边,她与陆二公子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的。 陆二公子本人,也不行。 只要一想到日后能与陆二公子百年好合,她便觉得眼下受什么委屈,那都是值得的。 但这委屈,只限于陆二公子给她的委屈,而不包括别的女娘对陆二公子的觊觎! 从乔桑意图往陆二公子怀里摔的那一刻起,她便起了想要乔桑性命的念头。 今日乔桑自己作死,简直就是老天有眼,给了她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 蓉蓉姐却要她别站出去帮着孟良辰说话,可笑,孟良辰有什么值得她为其说话的,她愿意作证,不过是不想放过这个可以撕掉乔桑一层皮的机会罢! “我自是想的。”陆娉婷当然不可能说不想,陆罗是她二叔,她自是得帮自家人,“但是……” “那便没有什么不能作证的!”项筝打断陆娉婷,不耐烦听后面的但是,“蓉蓉姐不想现身,那便到站到里头去,莫让叶阁下面的人看到你。作证,我一人足矣!” 第一百六十一章 越欣赏 她小陆娉婷四岁,自从两年前见到陆罗芳心暗许,她便有意地接近陆娉婷,蓉姐姐前蓉姐姐后地甚是嘴甜,待到知晓陆家也有意与项家结亲之后,她更是与陆娉婷亲如一家。 而缘由,无非不就是因着陆罗极宠陆娉婷此三侄女。 其他事情,她都可以听陆娉婷的,甚至陆娉婷要她处处吹着捧着,成就陆娉婷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她也毫不犹豫地做了。 然则仅事关陆罗之事,她素来极有主见,但凡认定的,她必坚持到底。 何况除了陆娉婷,陆罗也甚宠姜子瑶此表侄女。 她若出面作证,不仅能除掉乔桑此白莲情敌,还能帮习嫣婈正名,证实乔桑确实利用了习嫣婈与姜子瑶起口角,于又打又骂的混乱之中,乔桑自导自演了掉下桥落水的戏码。 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帮到了姜子瑶,免去姜子瑶被人利用之后,尚且蒙在鼓里。 届时,陆二公子必会多看她一眼,多多少少会觉得她其实也不错,继而改变对她的看法,对她生出情意来! 至于习嫣婈,算其好运。 若非有姜子瑶在,且她早想给乔桑一顿教训,纵然习嫣婈因今日之事背上心机歹毒之名,那也是习嫣婈自个儿蠢,她才没那个闲心伸手去管。 项筝美滋滋又理所当然地想着,越想越觉得今日是个天降的好时机,很快又重新回到窗台前。 这回陆娉婷没再拉着项筝,她已知道她是拉不住一心想要博得陆罗好感的项筝的,既是阻止不了,倒不如不拉了,免得强拉之下,项筝对她生出反感之心,可就得不偿失了。 至于孟府病秧子,今日不行,待有明日,明日过后,还有明日! 总有一日,她要让太子殿下看清孟良辰内外皆败絮的事实,就那病弱的身子,连孕育皇嗣都艰难,有何资格同她抢太子妃之位! 项筝站在窗台前,并未立刻开口作证,而是说道:“孟大小姐稍候,且待我下去。” 虽则在窗前也能将这场闹剧说个明白,然心上人就在桥上,她岂能放过此等接近的机会,说不定待她作完证,帮姜子瑶看清乔桑的真面目,陆二公子能与她多说两句话儿呢。 陆娉婷目送着项筝走出厢房,出阁往石桥去,踌躇着要不要跟下去。 得到项筝的回应,孟十三无甚意外,微微颔首,继一脸淡然地候着。 曾重荣脸上微妙,心道昨晚刚刚与孟表妹说了项六小姐暗中思慕陆二公子之事,未曾想今日便都给遇上了。 曾重锦倒是没多想什么,她见孟十三从上此石桥起,便一直很是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自信在,便也没担忧过孟十三会应付不来,只是这陆二公子着实令人讨厌,那一双招子怎么就时不时尽往孟表妹身上瞟。 她倒是想再移下脚步,再当一堵人墙,结结实实地把孟表妹的美貌挡住,莫再平白养陆恶霸的眼,只是眼下正事儿正发展到至关重要的关头,而且这回要挡,得挡到孟表妹的前头去,这却是不行。 唯有再向陆罗投以不善的目光。 陆罗在短短时间之内,第二次接到曾重锦警告的眼神儿,摸摸鼻子,只好讪讪地再次扭转视线。 天晓得他堂堂小国舅,从不眷恋美色的京城第一恶霸,好不容易贪图下小女娘的花容,竟接连被瞪,还瞪得他毫无火气。 终归是她的表姐,他要敢对她的表姐露出一丁点儿不耐或不好的神色,他敢肯定,下一息她定然就要转过来讨伐他了。 毕竟表侄女也不过是想追问她四表姐一句什么叫做那等人,她便举臂横挡,把曾重锦护于身后,愣是将表侄女给怼得恼羞成怒,继而牵出今日这场闹剧。 眼下想来,好似只要遇到她,招惹到她,总能牵扯出一些事情来。 而这些事情,还都是旁人皆会忽略之事。 当时陷于局中,或会气愤不已,待过后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又会品出一番与众不同的意味儿。 包括他。 如若非是经历陈楼之事,他也没察觉到因着他的纵容,三侄女已然蛮不讲理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只一味让自己高兴痛快,丝毫不顾旁人的生死,心狠手辣得令他陌生。 也就不会让他下定决心,往后不再给三侄女掩护背锅,好让三侄女自己清醒清醒,好好想想何为正确之道。 当然,他也不是想全然撒手不管。 三侄女会变成今日死不悔改的模样,他有很大的责任,到底是长兄唯一的嫡女,他没发觉便罢,发觉了定是要将三侄女从走歪的路上给纠正过来的。 只是目前为止,他也没想到何好法子。 陆罗心中想着,不禁紧皱起眉头。 李寿远远瞧见,对曾重锦越发欣赏,低声与常青道:“待一回东宫,便召池南来见孤,孤有话儿要同他好好说说。” “诺。”常青就候在李寿的身侧,自家殿下看到的,他自也看到了。 木着脸:孟大公子大抵不会想到,今儿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出宫,如愿见到其妹不说,还给其相中了一位甚得殿下之心的美娇娘,真是比其父还要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 习嫣婈与乔桑听到项筝果真能作证,前者激动不已,后者慢慢生出悔意。 早知项筝也在此,且站在高处全程目睹了她设下的局,她刚才就应该听堂兄之言,先家去的! 只要没有当场将她的罪名坐实,过后她要辩驳虽得更费力气,但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世人皆偏向弱者,到时她以死自证清白,定也会扭转一番风向。 当然她也不可能真死,假意演上一遭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也好过此刻这般被动,只能等着项筝下来指证她,坐实一切皆是她的算计。 现在后悔也晚了,她要怎么办才好? 即使早知陆罗不会帮她,她这会儿的目光也不知不觉投向陆罗,奢望奇迹发生。 陆罗能感受到乔桑向他投来的视线,本就心中烦燥不已的他,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今日若能一举解决掉乔家小姐此麻烦,他必定要好好感谢一番仗义执言的孟良辰。 第一百六十二章 疏不漏 谢礼,得备下。 站在陆罗身边的姜子瑶也察觉到了乔桑的目光,她侧脸一看,表叔果然心情又不好了,不免狠狠瞪向乔桑:“看什么看!你若是清白有何惧,若真是心机深沉有意算计我与习小姐,以及我表叔,那我今日便要教你好看!” “你要教她如何好看?”习嫣婈只觉得胜券在握,也有心情看乔桑的好戏了。 项筝已出了叶阁,走过连接的水廊,从桥一头走上来恰听到此言,也跟着问道:“是啊,瑶姐姐要如何让乔小姐好看?” 姜子瑶本还想答一答习嫣婈,说她要挥一鞭子让乔桑好看,结果项筝也问上她,她无语地看向自家表叔。 果不其然看到陆罗不耐烦的神色。 她与项筝也不熟,只打过几回照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就仅有那两三回说上话,还是项筝主动上前来搭话的,她压根就没想和项筝走得太近。 终归,表叔早同她说过,不许她与项筝交好,更不许因着项筝主动示好许以小利,便把表叔给卖了。 就这么一个意思,表叔当时好似怕她记不住,翻来覆去地跟她讲了好多遍,直把她的耳朵念出茧子来,后来她才知晓蓉表姐已被项筝攻陷,表叔拦不住蓉表姐,便在她这儿死活也要拦住。 其实依她来说,蓉表姐在这上面做得很不地道。 表叔待她们多好呀,也就年纪与她们差不离,除此之外,哪一回不是端着长辈的架势,但凡她们有点儿什么事情,还不都是表叔帮她们给办妥的。 蓉表姐端庄娴淑,贵为京城第一贵女,且不说。 就说她自个儿,反正她从小到大因脾性暴燥闯了不少祸,都是表叔给她撑的腰,她父亲才没把她给踢回姜家老家的祖宅里面闭思过。 当然啦,她也知道父亲念归念,实则父亲膝下就她一个闺女,才不舍得真把她撵回老家去。 但是! 表叔确实在前面为她挡了不少骂。 就冲这一点儿,她头可断血可流,也断然不可能会因区区蝇头小利,便出卖表叔,罔顾表叔意愿,帮着项筝接近表叔,撮合两人的。 姜子瑶清清嗓子:“咳,项六小姐且说说孟大小姐所言是真是假。” 至于每回见到她,总要喊她瑶姐姐长瑶姐姐短的,就不必了。 项筝不是头一回被姜子瑶划出界线,她也不介意姜子瑶的疏离,有志者事竞成,到她与陆二公子定下亲事,姜子瑶自然会和她亲亲热热的,这会儿姜子瑶会如此,还不是因着乃是陆二公子的授意。 不介意归不介意,如此想着,也让她的眼神儿有些黯淡。 不过她很快打起精神顾起正事儿,姜子瑶且先放一边,此刻先把乔桑此贱人给料理了方是正经! “当然是真的。”项筝蔑视着一看到她,便越发一脸可怜相的乔桑,“孟大小姐与乔小姐无怨无仇,我与乔小姐同样无怨无仇,没必要说谎。” 习嫣婈追问道:“那事实是?” “事实就是乔小姐趁着瑶姐姐与习小姐起纷争之时,趁着混乱,让自己的丫鬟作掩护,装作是被推下去的,实则却是自己跳下桥去,乔小姐还以为无人看到,岂料却刚好让我在高处亲眼目睹。”项筝带着胜利的洋洋得意,“乔小姐说,这是否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情敌见面,果真分外眼红。 孟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也就是把项筝给喊下来,项筝一下来一开口,连乔桑先前口口声声说她所言乃是污蔑,都不必她出手,经项筝的嘴一说,也都洗清了。 不枉她高喊那么一声。 她甚是满意。 崔瑜站在花阁二楼厢房侧开的窗前,目不转晴地看着这样的孟十三,莫名地有种熟悉感。 明明是年岁差距甚大的两个人,可他却在此不经意之间,竟恍惚地在这位孟大小姐的身上,看到他找寻了十多年的十三的影子。 他晃了晃脑袋,举手揉了揉疲惫的双眼。 湖峭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子:“七爷,要不咱们改日再见孟大小姐?金陵那边,湖岩不是已经确认了孟大小姐没有说谎,其母曾氏在十多年前确实在金陵住过一段时日么。既是真的,孟大小姐也不可能离开京城,您连续忙了两日两夜,眼都没阖过,都见红丝了!” 孟良辰所言的其母曾在金陵住过一段时间,经核查没有问题,也真的在他将风筝送至她身边之后,守诺地将事先说好的丹青送到他手里,崔瑜无法言说当他在十三阁的暗格之中,找到当年他给十三画的画像时,那种形同一颗雷炸在他脚下的感觉。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似是水泡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成串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而答案或许能在孟良辰嘴里得到。 他的双眼是熬出红丝了,可孟大小姐能出门的时候不多,能让他不通过任何人,找到与她单独说上话儿的时候更不多。 今日若不等着,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崔瑜摇头:“再等。” 阁楼下面的这场闹剧应当快要结束了,她与两位表姐必然还要到庄园里的其他地方游玩,不怕寻不到她单独的时候。 湖峭没再劝自家主子,放眼往下看,再看到石桥上故作可怜,仿佛所有人尽欺负她一个的乔桑,只觉得碍眼得很。 若非此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女娘设下今日此局,意图在水中染指陆家二公子,孟家大小姐也不会因此被牵扯上,耽搁至这般时辰,以致他家七爷都无法往下实施单独问孟大小姐一些问题的计划。 此乔家小姐,当真可憎! 乔桑并不知道她多少人暗下骂不检点,她力持镇定,努力想从项筝的作证当中,找出一丝生机。 好在她慌归慌,却仍能临危不乱,项筝一说罢,讥讽地朝她质问,她便抹着眼泪道:“我也不知何时得罪了项六小姐,竟不惜联合孟大小姐、习小姐合力用毁我清名,项六小姐说我是自己跳下的桥,可我又不会凫水,莫非我是不想活了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心动 项筝一听乔桑还在狡辩,立刻火力全开:“你是早知陆二公子在此,近在那边的凉亭之中,你呼救声一起,陆二公子定然能够听到。如若有意外,陆二公子没能及时赶到,尚有你家堂兄乔大公子在这附近,可以赶来救你。你会不会凫水,全然碍不到你百般算计!你不止是想活,且想活得顺心遂意,为此不惜以身犯险,自己跳入湖中!可惜了,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你意!” “我芳华正茂,我兄长又已不幸早逝,家母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女儿,家母虽是卧病于榻,却也是对我悉心教导,我岂会这般轻贱自身,枉费从小所学的《女则》、《女诫》!”乔桑也是豁出去了,言辞直戳项筝痛处,“项六小姐自己心悦陆二公子便罢,何故将旁人也想得与你一般!” 桥上桥下瞬时爆发出一阵惊叹。 “乔家小姐此言之意,莫不是……” “就是!” “没想到啊,陆小国舅虽名声不太好,竟也这般有福分。” “若你也贵为小国舅,自当也有此福分!更别说陆二公子本就生得玉树临风,俊秀不凡,小女娘见到这样的一张脸,还不纷纷芳心暗许!” “今日进碧虚庄园一游,花的十两白银,当真花得值!” “不说两个月的月银都没了?” “嘿嘿,今儿看到的戏,可比梨园的戏折子还要精神,莫说两个月,便是花上三个月的月银都值!”? “你竟还有钱去梨园……” 陆罗听到别的私议全当没听到,反正当京城第一恶霸,什么恶言恶语没听过,唯独听到有人称赞他生得好,光凭一张脸便让小女娘芳心暗许时,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孟十三。 他想知道她听到此言论,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是……毫无反应。 他心中淡淡有些失落。 他名声不行,家世在她面前也不占优势,倘若连天生的俊容都无法引得她的关注,那他有何胜算可言? 思及此,陆罗身心猛地一震。 他为何会想到这些? 为何会想要她对他的关注? 且何为胜算?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姜子瑶听到乔桑的大胆之言,看到项筝的脸涨红成一朵红花儿,是既羞又恼,且还小心翼翼含情脉脉地看了眼自家表叔,她不禁也跟着看回表叔。 却见陆罗一脸错愕震惊。 表叔此神色……是头回知晓项六小姐一颗芳心系在他身上? 有此疑问的,同时还有项筝与乔桑。 她们不知陆罗心中所想,皆以各自心中所想去揣度陆罗脸上的表情,竟是得出如出一辙的猜测。 乔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倘若从前陆二公子并不知项筝对他的喜欢,那这会儿被她当众捅破,陆二公子从前对项筝不假辞色,今日过后,会不会因知晓项筝的心意,而对项筝的态度有所改变? 她可是见惯了陆二公子对项筝的不耐烦,心知他定然是对项筝无意,方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戳穿此薄薄一张窗户纸! 项筝则有些怔然,以往她在旁人面前,因着家中时刻说着项家人在外不能太过张扬的叮嘱,故而她虽思慕陆二公子已久,却连在他的面前,也少有太过表露心中对他的欢喜。 难不成因着如此,他竟不知她心悦于他? 若真如此,那陆二公子往常不爱搭理她,实则乃是因着男女之妨? 此时,项筝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砸昏头脑,全然没想到陆罗同姜子瑶说过莫与她玩到一处去的交代,脸上的羞恼渐渐只剩下羞。 顿时更是一片通红。 羞涩得连看向陆罗都不敢了。 孟十三也是没想到事情竟能演变到完全歪了轨道,虽说闹剧本就因陆罗而起,而缘故自然也是因着乔桑想要嫁给陆罗的坚持,项筝能这般爽快地回应她,如她所愿下楼阁上石桥来作证,亦是尽因陆罗。 可这莫名成了疑似相看现场是怎么回事儿? 还是习嫣婈看不去了:“乔小姐倒是说得好听,说什么将旁人想得与项六小姐一般,你不就是你自己口中的那个旁人么!敢利用我与姜小姐,敢算计陆二公子,却不敢承认自己心中的思慕!就你这样敢做不敢当,敢付诸行动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事情败露之后却不敢承认,反百般抵赖意图将脏水泼给无辜之人,陆二公子是眼瞎了才会救你!” 陆罗缓过神儿来,恰好听到眼瞎二字,不禁暗忖得亏他心未盲,一眼识破乔桑的诡计,也从无锄强扶弱的习惯,要不然当真一时心软,下水去救人,那他除了恶霸之名外,不还得背上眼瞎之名。 现今此世道,不仅女娘畏惧清誉尽毁,儿郎亦深怕名声尽败。 不然不好说亲。 他控制不住又看向孟十三,岂知却第三次对上曾重锦极其不悦的眼神儿。 嗯…… 看来他若想进一步,不止她对他的感想很重要,连她身边的人对他的印象也甚是重要,不说成为最佳郎婿人选,至少也不能再是从前恶霸的形象了。 想罢,他又陷入新的一轮沉思。 方将还在大惊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此刻他竟然已经想到说亲上面去,且为了能顺利说亲,还想在她的家人亲族跟前,先好好表现一番巴结一通? 陆罗听着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声,努力想要克制,压下震得他双耳欲聋的不寻常,半晌却是无果。 这种感觉陌生且无法控制,着实令他手足无措。 然则年少慕艾,他再不学无术,却也是听过的。 似是论定了何等大事儿,他莞尔一笑,坦然地接受自己忽然来临的春心萌动。 过后要与表侄女说说之事,此前他还抱着能成便成,不能成便算的心态,这会儿再重新考虑,已是势在必得。 如此成了之后,表侄女便成了他与她之间互通有无的桥梁。 光想想都甚是美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乔桑满面悲愤地哭喊道,“我乔桑好歹也是将军之女,岂能任你们这般欺辱栽脏!今日我便一死以证清白!” 言罢,她提起裙摆,满面悲愤地奔向桥栏。 第一百六十四章 群攻之 孟十三眼明脚快,几乎是乔桑提步,她便紧跟着小跑起来,成功拦下并不真心想跳湖的乔桑。 两人堪堪停在桥栏边。 “小姐!”翠柳心知自家小姐不会真的寻死,却也配合得甚是逼真,喊得嘶心裂肺,奔至乔桑身侧哀痛道,“小姐可不能寻死,您死了太太怎么办?太太已经失去了公子,若再失去小姐,太太肯定活不成的!” 此言,无疑是在指桑骂槐项筝、习嫣婈、姜子瑶,包括刚刚拦住乔桑跳下桥去的孟十三,控诉她们这是要生生逼死她乔府的小姐。 忠婢啊。 孟十三心中赞叹一声,目光慢移到桥栏处。 桥梁石栏并不高,只到两人的膝盖处,要跳下去极易。 也不知当初是何人所造,竟光顾着美观精细,却未考虑到过桥之人的安全。 当然,桥面够宽,两辆马车并排都能安然经过。 大抵也因此,造桥者想着不会有人那么想不开,好好过桥不过,非得冲到桥栏边去冒掉下桥的危险。 乔桑想再落水去,显然是想证明其不会凫水之言,如此贞烈之举,一时之间令众人看呆了。 纷纷既惊且疑。 虽未跳成,但所有人此刻在心中对乔桑几近已坐实的罪名,不免又产生了怀疑。 “这、这……” “若乔家小姐当真不会凫水,那自己跳下桥确实有性命之忧……” “何止是忧,若无人及时相救,卿卿性命便要葬身于湖底了。” “……如此说来,乔家小姐或许真是被冤枉的?” “这个……” “……且再看着。” 孟十三不知陆罗三番五次凝向她,也不知曾重锦为她挡了几回陆罗渐渐灼热的目光,她只知再不把眼前事儿落幕,天都要黑了,她与表姐们还如何有时间在难得来一回的庄园里玩耍。 然毕竟事关女娘清誉,她并不打算似习嫣婈那样,将项筝与乔桑心悦陆罗之事摆到明面上,实也不必她多言,不出一日,围观的众官家公子小姐,必定会将此事儿宣告得官眷圈里人人皆知。 眼下乔桑欲以死明志,她是如何也不可能让乔桑真的跳下去的。 毕竟还没跳下去呢,便扭转了在场所有围观之人的想法与说法,若真让乔桑成功再落了水,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们逼得跳的桥,不管是非黑白,她们免不得要遭些非议。 非议她不怕,却不能让真相埋没。 孟十三拦着乔桑:“自证清白有许多法子,乔小姐倒不必这般刚烈。人都仅有一条命,以死明志之法,实属蠢之又蠢。” “我说的你们不信,我想证明我是真的不会凫水,你们又不让,你们到底想怎样?”乔桑抽抽搭搭,哭得好不伤心。 桥下有位很是怜香惜玉的年轻公子听到此处,不禁高声助道:“乔小姐说得不错,不管进或退,你们都在逼迫乔小姐认下污名,实属于乔小姐不公!” 姜子瑶见乔桑没跳成桥,她也是松了口气儿,然则:“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上我们逼迫她?明明项六小姐刚刚作完证,亲口指证乔小姐是自己跳下的桥,意图勾得我表叔去救她,借此攀附我表叔,令我表叔不得不娶了她!这般心计,我倒要问问直指我们不公的公子,莫非是瞎了聋了,亦或脑子坏掉了?竟是不看不听不动脑子!” 习嫣婈同仇敌忾地帮腔:“姜小姐所言不差!乔小姐说她没有就没有,我说没有怎不见公子为我主持公道?莫非公子眼只瞎一半耳只聋一边,未曾落水,脑子却也进了水,里面全是臭气熏天的豆腐渣不成!” 项筝亦是冷哼一声:“眼盲耳聋者,自古多得很,听不懂人言,自以为是孔圣人之辈,更是不在少数。什么十年寒窗苦读,科考能不能行尚且未知,这狗拿耗子的本领却是不学自通,当真可笑!” “你!你们!你们……!”年轻公子也是饱读诗书的官家子弟,年岁近双十,家中于在场众官家子弟之中,只能算平常,平素却是个极爱脸面的人,这般被接连攻击,楞是没能说出一句像模像样的反击。 他气得浑身发抖,末了气极败坏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随后拂袖愤愤离去。 陆罗暗暗乍舌,这些小女娘平日里看着娴淑文静,真大动起肝火起,当是不输都察院里那一个个嘴皮子利索的御史。 围观的其他人,看着年轻公子不过为乔桑说上一句话,便被姜子瑶等人群起而攻之的这一幕,俱暗下啧啧有声。 特别是那些未成家立室的官家儿郎们,惊得嘴儿都快要合不上,纷纷恍然大悟,怪不得亘古便有母老虎一词! 眼前此石桥上,不就是一群要将发言的那位年轻公子活生生吞下肚的母老虎么! 孟十三看了眼年轻公子落荒而逃迅速离去的背影,再看回眼泪似是不要钱的乔桑,很是讲理地说道:“乔小姐,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冤枉了你,可到底有无冤枉你,你心里最是清楚。你不惜以跳桥相胁,我拦你,倒也不是怕你真跳下去,而是咱们既然要辩一辩,那便都得是人站在这桥上辩,你若真跳下去,且不说死不死的,人都到水里去了,又如何与我们辩出个结果来?” 乔桑闻言,只哭得更大声,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也想继续辩出个结果来,可连帮她说话的年轻公子也被她们怼得再不敢开口,她堂兄也在劝她归家,她不听之后离开了这里,这会儿指不定已然回府去了。 她孤军奋战,被指责之事又不慎被看到,她如何能辩得过她们! 索性不开口,卯足了劲儿地哭,边哭边说:“母亲,女儿不孝,女儿今日要死在这里了……” 孟十三微微蹙眉,如此噪音,着实令她不甚其烦。 她转过身,面向凉亭与水榭这边湖面,冲早停在桥下不远处的一艘古朴典雅的双层画舫唤道:“雅雅。” “我还是在想,夭夭要待到何时才唤我。”董玲珑人未出,声音先从飞檐翘角的四角亭船舱传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冰钓日 一只素手掀起垂下的湘妃竹纱帘,她走了出来,缓步走在画舫第二层的甲板凭栏边,笑着往石桥上看。? 董玲珑来碧虚庄园,乃是与董宽一起来的,刚进园那会儿,孟十三与曾家姐妹还没有进园,她跟着兄长上了画舫,边说话边饮茶,未曾想赏景之余,还能看到一场比戏折子还要精彩的戏码。 不过她等夭夭唤她,却非为此,毕竟都有项筝作证,当面证实乔桑确实是趁乱,又让丫鬟打掩护,自己跳下的桥,意图借落水引得陆罗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邂逅,继而嫁进陆家门的。 倘若夭夭需要,她可以做此第二个证人,然夭夭唤她,却非因此。 “本不想唤你,扰了你品茗赏景的兴致。”孟十三还站在水廊赏鱼之时,并没有看到董玲珑,是在上了此石桥之后,她方在不经意间看到将脑袋探出帘来,同她挥手的董玲珑,那时她便想到先时董玲珑被她引进孟府,两厢坐下后提到的一件事情。 此事儿恰与装可怜装无辜哭得好不欢乐的乔桑息息相关。 她想着若在项筝作证之后,乔桑能当场认错道歉,今日闹剧也就过了,没想到乔桑比她所想的还要会作戏,怪不得连乔邰都走了,只剩其一个人,却敢上此石桥来与她们连番辩驳。 不知悔改,事到临头仍旧想以哭闹搏取众人同情,想将今日之事蒙混过关,乔桑此行径当真把除其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与习嫣婈姜子瑶之流的蠢货了。 事关真相,更事关她有没有冤枉人的名声,也已因一来一往的辩驳,过了不少时辰,她这才唤出雅雅,想尽快把闹剧了结。 李寿一直凝视着桥上的孟十三,孟十三的一颦一笑都尽收在他眼底,先前孟十三看向画舫的那一幕,虽短短只两息,却也让他看到了,只是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到董玲珑的出现,竟也能让孟十三用上。 他不禁在想,莫不是在桥上转身对上姜子瑶的那一刻起,大表妹便已想到了在场能被用到的所有人。 习嫣婈能证实她是受了乔桑的挑拨,姜子瑶能证实她并未说他此东宫的不是,项筝能做证实乔桑落水与习嫣婈无关,而是乔桑自己跳下的桥,意在攀上陆罗,那么董玲珑……又能证实什么? 陆罗也是惊诧不已,他是万万没想到孟十三用到的人,竟是一个连着一个被请出来。 崔瑜站于阁内,由高处而下,看着听着,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上扬。?? 不止他们三人,董玲珑的忽而出现,将所有人的止光都吸引到了画舫之上,也皆在揣测孟十三唤出董玲珑有何用。 然有项筝之用在前,众人对董玲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是充满了期待。 “奈何乔小姐字字句句都在言说你冤枉了她,且还为了说明她真的不会凫水,欲以跳桥自证清白……”说到此处,董玲珑收起脸上的微笑,转看向乔桑,出其不意地问道,“不知乔小姐可还记得去岁寒冬十月末,于藏红湖冰面冰钓那日,乔小姐与我不期而遇之事?” 她问得认真,乔桑却听得脸色一问,惊得打了个哭嗝,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众人顿时觉得有戏! 姜子瑶好奇道:“那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习嫣婈问了眼孟十三,觉得定然是与揭开乔桑真面目有关,不过有姜子瑶问了,她便没再问,缄默地等着董玲珑的回答,亦或明显更慌了的乔桑还有何话要辩驳。 项筝能下来作证,一直都是因着陆罗,上桥来后又以为陆罗并非真的不喜她,而是从前不知她心悦他,始终克守着男女之妨,方会在她隐晦的示好之际,他全然视而不见。 她觉得这真是个很深的误解。 得亏她今日来了碧虚庄园,不仅看到乔桑此贱人又在算计陆二公子,好在没有她的插手,贱人也没有得逞,陆二公子更是对乔桑的呼救听而不闻,她开心之余,对陆二公子的思慕,越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乔桑的脸皮甚厚,极其不要脸又极会诡辩,纵然有她的当场作证,亦抵死不认,本以为她又要在陆二公子跟前痛骂乔桑一番,岂料孟大小姐竟是唤出了董家大小姐。 她不知董玲珑有何用,然在看到乔桑被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她便觉得孟大小姐早该将董大小姐唤出来才对! 早些收拾了这贱人,她好同陆二公子说说话儿,诉诉倾慕之情。 “那日也是凑巧,我与乔小姐未曾有约,却是前后出现在藏红湖冰面,都想在风雪之后,钓一钓冰窟里的鱼儿,尝尝冰钓上来的鱼儿新鲜的味道。”董玲珑回忆着,徐徐而道,“不想天有不测风云,那会儿我自己顾着鱼线下的浮标,没有时刻注意着乔不姐,待到乔小姐的丫鬟喊叫声起,我才看去,也才发现乔小姐也不知是如何冰钓的,竟是整个人栽到足有缸口大的冰洞里去。” “冬日冰钓,竟是掉进庄园里特意劈开的冰洞里去?”姜子瑶已不知该说乔桑是蠢,还是倒霉了,“那乔小姐后来是如何得救的?” “没有!我没有掉进冰洞里去!”乔桑这时尖叫起来,直接否认董玲珑所言。 可惜无人理会,大家都在等董玲珑回答姜子瑶的发问。 董玲珑的回答,便是简简单单两个字:“自救。”?? “自救?”姜子瑶懂了,“乔小姐会凫水!” “她的丫鬟不会水,哦,就是这会儿的这一个。”董玲珑下巴微抬,指了指乔桑身边的翠柳,“当时我一见,第一时间便想救人,可惜我也不会水,急忙走至冰洞前,同这丫鬟说赶紧去找庄园的人来救她家小姐,岂料这丫鬟却是摇头,直言乔小姐会凫水。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乔小姐还真的自己游了上来,浮于水面,让这丫鬟拉她上来。这丫鬟的力气不足以拉动乔小姐,我便让梨白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才将乔小姐从冰洞里拉上来。” 梨白从董玲珑走出来,她也跟着到了甲板凭栏边:“一切正如我家小姐所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姻缘绑 董玲珑继续说道:“当时的乔小姐,恰如此时此刻,浑身湿透,站在冰面上哆嗦,冷得当场连打好几个喷嚏,显是着了凉,得了风寒。” 已在画舫之中听了不少乔桑狡辩之言,她也不给乔桑再辩驳的机会,随着又道:“那会儿乔小姐向我致过谢,由着这丫鬟搀扶着往岸上走,想赶紧家去,没想到没走出两步,便迎面碰到颜华郡主。乔小姐若还想否认,不如咱们去请一请郡主,当面问一问郡主,可有此事儿?” 乔桑被问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日确实还遇到了李照沁,若真请来李照沁,必定不会向着她,帮着她圆谎,定然是要为董玲珑作证,证实董玲珑所言是真,她的否认方是假。 如此这般,教她如何还能说出什么来! 项筝出来作证,她便后悔了,董玲珑一出来提及去岁冰钓落水之事,她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今日出门当真是没看好黄历,早知这般,她定要先行选个良辰吉日,再来设下今日此局,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原来去岁十月末,我想到我家庄子上泡温池,一个人泡甚是无趣,便给你下帖子,欲邀你一同前往,结果得到回音,却是你得了风寒,病到起不来身。”习嫣婈也想起来去岁确有这么一回事儿,“没想到那场风寒,竟是你掉入冰洞得来的!” 董玲珑之言让乔桑彻底沉默,连哭泣声都听不到了,在场之人俱是官眷,颜华郡主又是鼎鼎大名,如此这般,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俨然就是乔桑所言皆假! 挑拨习嫣婈与姜子瑶生口角起纷角,自己跳下桥落水欲算计陆罗,设的局未成反败露,之后又死不悔改,嘴里无半字是真,连再次跳桥以证清白都是假,毕竟连掉入冰洞都能成功自救,区区湖水又算得了什么。 再跳一回,便能扭转所有人的看法与说法,把黑翻成白,把假弄成真,糊弄不明真相的围观之人,何乐而不为? 意识到险些齐齐被乔桑戏耍的众人,顿时都怒了。 霎时间,桥上桥下斥责声连起。 乔桑的名声彻底跌到谷底。 姜子瑶手执鞭子指着乔桑道:“你说你好好的人不做,非得做鬼!挑拨我与习小姐打骂起来,于你有何好处?” “还不是为了引陆二公子过来。”习嫣婈比姜子瑶看得更清,抓着重点明言道。 姜子瑶表情一滞,随后也明白过来习嫣婈话中之意,顿时怒火冲天:“你竟敢利用表叔对我的关心,从而算计我表叔!我今日……” 变故在这一刻发生。 谁也没有料到,姜子瑶还在怒斥乔桑,话尚未说完,乔桑突然撇开翠柳的搀扶,似一头蛮牛撞向孟十三。 孟十三为拦下乔桑再次跳桥,所站的位置刚好就在乔桑跟前,身后是低矮的桥栏,退上半步,脚后根便能抵上桥栏,猝不及防被乔桑使尽力气一撞,她的身体往后仰倒,如柳絮般迅速飘落。 此过程中,映在她不由自主睁圆了的一双丹凤眼里,是跟着掉下桥的乔桑,与乔桑脸上扬着的得逞的笑容。 在众人震天响的惊呼声中,两人一同掉入水中,哗啦一声大响,溅起一大片水花。 “小姐!”宝珠大喊。 “夭夭!”曾家姐妹扑向桥栏。 董玲珑站在甲板上也急得团团转:“夭夭!夭夭!” 本坐在船舱内的董宽此时也快步走了出来,看到孟十三与乔桑已双双沉下湖去,随着见董玲珑想跳下去,他赶紧拦住:“胡闹什么!你又不会凫水!” “可是夭夭……” “你别慌!孟大小姐自会有人去救!”? 宝珠同曾家姐妹跪下:“四表小姐!五表小姐!我家小姐不会凫水啊,你们快救救我家小姐!” 然而,和宝珠一样,曾家姐妹主仆四人,都是旱鸭子,皆束手无策。 宝珠见状,起身便想自己跳下水去,就算不会水,她也要和小姐死在一起! 此时,伴随着众人震惊的呼声,急喊孟十三的几声之中,似是在印证董宽之言,也及时阻止了宝珠做傻事,紧接着是前后有人跳入水的声音。 宝珠呆住,随着欣喜。 曾重锦把宝珠拉后一些:“快去把风筝找进来!” “找……”宝珠脑子慢两拍反应过来,“对!找风筝!风筝她会凫水!” 宝珠立刻转身,飞奔下桥往庄园大门。 曾重锦则看回湖面,有人入水相救孟表妹固然是好,可她除了担心孟表妹的安危之外,她亦忧心孟表妹被救上来之后的姻缘。 “姐姐……”曾重荣声音发抖,她想的不如曾重锦周全,可也明白孟十三今日落水,一个处理不好,怕是难以善了。 “别怕,吉人自有天相,夭夭不会有事儿的。”曾重锦强作镇定,紧紧握住曾重荣的手。 姜子瑶看到乔桑把孟十三撞下桥,她想不通乔桑为何这般做,想着难道就因着孟十三离乔桑最近,最好撞之故? 正想着,余光便看到身侧有人纵身一跃,一举跳下桥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表叔!” 她呆住了。 先有乔桑落水,表叔经过乔桑时,面对在水中扑腾求救的乔桑,表叔连个眼神儿都没给过乔桑,这会儿怎么孟良辰一落水,表叔便也跟着跳下去了? “陆二公子……他去救人了?”习嫣婈说着的同时,下意识地看向项筝。 项筝本来也是因乔桑突如其来之举,满脸震惊,转眼之间,见陆罗毫不犹豫地跳水去救人,虽湖中有两个人落水,然陆罗会救谁,但凡是明眼人,都能想到。 不免又脸色难看到极致。 他居然下水去救孟良辰? 他明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孟良辰救上来,二人湿淋淋地抱在一起,那将意味着各自的姻缘自此会被绑在一起!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他都必须娶了孟府的病秧子! 不就因着不愿因此被绑定姻缘,他才不惜戴上见死不救的骂名,任凭乔桑如何向他呼救,他也没下不去救人的么! 怎么孟良辰一落水,他便跳下去救了! 他……难不成是和东宫一样相中孟良辰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改规矩 项筝的心在这一刻宛如被一把刀刺入,鲜血淋漓得可怖,疼得她身心都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禁不住晃了晃。 “小姐!”她的大丫鬟令琴赶紧扶住她。 习嫣婈看着这一幕,直觉得孟大小姐今日无事儿,自此也得成为项六小姐的头号情敌,如何也是看不顺眼了。 心中不禁替病弱的孟十三祈起福来。 终归今日之事本与孟大小姐无关,却因不忍她们受乔桑利用,出面替她们鸣不平,这才引得乔桑的不满,教乔桑撞下桥落水。 此恩,她记下了! 待孟良辰得救,她改明儿就到了定珧坊的新羊街,先进月老庙上三柱高香添上香油,望月老保佑孟大小姐不管被谁救起定了姻缘,往后在夫家都过得顺遂幸福,后进隔壁的城隍庙再上三柱高香添上香油,求城隍保佑孟大小姐平平安安,莫让项筝伤害到孟大小姐! 最后,还得到直上道观。 她听闻直上道观的灵土很是灵验,只要诚心求得装入平安符中,便能保得佩戴之人无病无灾。 她从未求过,顺道求上几个,给家人给孟大小姐都备下。 不同于习嫣婈已在心中默默决定孟十三得救后必做之事,姜子瑶全然还陷在陆罗居然会跳下去救孟十三的震撼当中。 难得脑子也灵活了一回,想到此前她擅自找孟良辰的麻烦,表叔知晓后将她训斥了一顿,还说往后不能尽听蓉表姐之言,更不要再招惹孟良辰。 她听着这言语,还以为是表叔怕了孟良辰。 眼下方知,表叔不是怕了孟良辰,而是对孟良辰有了旁的心思! 可陆家与孟家能结亲么? 她懵懵地想着,难得又灵活地想到陆娉婷。 蓉表姐心悦太子殿下,一心想要嫁入东宫,若当真能成,可不就是陆孟两府要结亲的么。 又想到陆罗之上的陆森,她的大表叔。 大表叔一直是晓得蓉表姐的心思的,却未曾阻拦反对,可见两家联姻也不是不可。 如此……表叔真把孟良辰救上来,也是可以娶孟良辰的。 那孟良辰不就成了她的小表嫂了么? 姜子瑶将脑子纷杂的线团理清理顺,尽数通了之后,她不免又生出懊恼,早知孟良辰会成为她的小表嫂,那她确实不该对孟良辰恶形恶状的。 表叔教训她教训得对! 比陆罗还要早跳入水中的还有李寿。 李寿所在的水榭与画舫所在的湖面,只隔了一条水廊,在孟十三被骤然撞落桥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险些被吓得骤停。 没有半息犹豫,他紧跟着跳下水,飞快游向中间的水廊,从水廊底下游过去,这是最近能游到大表妹身边的距离。 他绝不能让她出事儿! 常青还来不及阻止,也是完全没想到孟十三一落水,自家殿下竟是连贵重之躯都不顾了! 待他听到卟嗵的入水声,已然晚矣。 “殿……公子!老奴尊贵的公子诶!”他急到跳脚。 跳完脚赶紧跑出水榭,跑上水廊,沿着水廊往石桥另一头的水廊跑去,心焦如焚地边跑边止不住念叨:“您要是出半点儿差池,老奴纵然以死谢罪,亦难赎其罪的千万之一啊!” 乔桑撞向孟十三的那一刻,盘旋在脑子里的念头,尽是今日若非因着有孟十三的掺和,上桥来多管闲事,事情也不至于越扯越大,扯到最后将她的老底都掀了出来! 既然病秧子不让她好过,那她便要病秧子的命! 于是落下湖中入水之后,她也不管孟十三到底会不会凫水,她一心想要孟十三给她陪葬,死死扯住孟十三的袖口不放,将孟十三拉入水下。 崔瑜也是被孟十三突然被乔桑撞下桥的一幕,吓得攥住窗棂,随着看到底下有两道身影前后入水去救人,他方略略松了口气儿。 但随即,他的眉峰又皱了起来。 第一个跳下水的是李寿,东宫的太子殿下,第二个跳下水的是陆罗,陆府二公子小国舅爷,无论今日是谁救起孟良辰,她此生的姻缘都得因此被定下来! 只要想到这一点儿,他便再无法什么也不做地待在厢房里。 崔瑜头一回对进园只能带一个丫鬟此条规矩生出不满:“今儿起,进园可带两个下人。” “……诺。”湖峭迷迷糊糊地应着,他完全不晓得自家主子为何会改进园的规矩,且这一条规矩都定下七年了,为何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改? “去把风筝带进来。”崔瑜与曾重锦想到一块儿去了,前后下了此令。 湖峭再次应诺,转身走出厢房,出了花阁,直往庄园大门。 相同的路程,前后的领命时间,宝珠是用跑的,湖峭连跑带飞,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来到碧虚庄园大门外一侧,同时找到静候孟十三出来的风筝。 宝珠见到湖峭,一眼便认出乃是崔瑜身边的随从,然情况紧急,没时间寒暄,更没时间去问湖峭怎么也来找风筝。 她一见风筝,便一骨脑地将园内发生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小姐尚在水中,虽已有陆二公子与另一名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公子跳下水去救,可小姐还是待字闺中的清白女娘,若你能抢在他们之前救起小姐当是最好,如若不能,你赶去也要尽可能地遮掩,不管是性命还是清名,皆万不能有失!” 宝珠一直在桥上,注意力也一直在自家小姐身上,自然没有看到除了陆罗,是李寿先一步跳下水去救人。 而湖峭随着崔瑜站在花阁高处,却是知道的。 只是这会儿,不是说明的时候。 他家七爷也没吩咐,他当不能多嘴。 再说了,他和孟大小姐身边的这丫鬟也不熟。? 宝珠说完,风筝已急得想狂奔进庄园里,却也不忘看了眼湖峭。 湖峭只点了点头:“一样。” 他来,所为之事与宝珠一样。 宝珠说了,他便不必再重复。 风筝明白过来,遂不再耽搁,施起轻功,身轻如燕地直入庄园。 宝珠目光追随着风筝,见风筝并不从庄园大门进,而是从侧墙翻入,不觉狐疑出声:“咦?”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沉丈余 湖峭好心地解惑道:“时间紧迫,风筝这是抄的近道。” 宝珠恍然大悟,风筝已进园去救小姐,她一路跑过来的焦急这会儿有所缓解,不觉相问湖峭:“你怎么知道风筝是抄的近道?风筝又怎么知道如何抄近道?你们都对碧虚庄园甚是熟悉么?以前都来过?且来过许多回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湖峭被砸得晕乎乎的。 然再晕头,他也心知这些问题他是不能答的。 要答,也得是七爷向孟大小姐作答。 而非他在此多舌。 见湖峭无意再为她解惑,宝珠也不稀罕,转身就走。 目送着宝珠走进庄园大门,湖峭再次飞檐走壁,很快回到崔瑜身边。 崔瑜已下了花阁,来到画舫边上的水廊。 借助着围观的众人,他隐于人群之中。 “七爷,风筝已经进园。”湖峭来到崔瑜身侧,低声禀道。 禀着的同时,他在湖面扫了个来回,并没有看到风筝,也不知是从哪里入水了。 崔瑜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庄园安全得很,你无需跟着我,去看看,她在哪里入的水,可有找到湖下的孟大小姐。若能找到,孟大小姐也成功被救上岸,你去妥善安排一下,务必不能让孟大小姐的贞洁有损。”? “诺。”湖峭领命离开。 崔瑜的目光重新回到湖面。 此时的湖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无,孟十三与乔桑一同掉下桥,而后往下沉,连挣扎片刻都没有。 乔桑把孟良辰撞落桥,入水的瞬间,他从高处往下看,也看得清楚,那时是乔桑扯着孟良辰,将孟良辰拉进湖底,乔桑身败名裂,清名尽无,想不想死他不知道,然然乔桑一心要孟良辰死,他却是可以肯定的。 她那样弱,乔桑有意要将她溺亡,何况他听她那丫鬟高喊,她还不会凫水,如此她的生机几近于无。 思及此,崔瑜上前一步,手攥上水廊凭栏,担忧之色抑制不住地在他眼底涌现。 好不容易才有了与十三有关的消息,绝不能就这么断了! 李寿没有犹豫,孟十三落水的瞬间,他便也跟着跳水游向她,然到底隔着距离,待他从水下游到她落水的地方,已然不见她的踪影。 他心焦地在水下寻找。 寻找的人,还有陆罗。 陆罗若在第一时间像李寿一样跳水救人,那么他不会失去孟十三的踪影,然而他不是李寿,纵然有些好感,起了心思,到底是今日才生的情愫,跳水救人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 也教他有那么一丝丝犹豫。 便在此几息的犹豫之下,他错过了地利的时机,入水之后也才发觉竟是没能看到孟良辰,连乔桑的身影也消失了。 二人在水下四目相对,都有刹那的惊慌。 李寿冷下脸。 这一刻他对乔桑起了杀心。 陆罗也懊悔极了。 懊悔之余,他意识到李寿对孟良辰的在乎并非作戏,那此前的一切青睐之举,便是真的。 如此他若对她动真格的,那他的情敌便是东宫,他……能赢? 游到石桥的另一端,两人再憋不住气儿,齐齐游上水面换气。 董玲珑不会凫水,无法下水,只能眼睁睁地在岸上干着急。 她走下画舫,来到水廊,看着毫无波澜的湖面,她急得沿着水廊走往石桥的另一端,意外刚好看到李寿与陆罗浮上水面换气。 看到陆罗她不意外,然在看到李寿时,她怔忡住了:“……殿下?” 梨白没有听清董玲珑含在嘴里的低语,不禁问道:“小姐说什么?” 又看向水面的两位儿郎,认出陆罗之外的李寿,顿时也是睁大了眼:“小姐!” “噤声!”董玲珑斥道,太子殿下亲自下水救人,身上却是寻常锦衣,又无侍卫内侍随侍在旁,定然是不想在此场面中,暴露东宫的身份。 不然她能那般低唤一声么。 梨白反应过来,抿紧唇瓣,再不敢乱开口。 只一瞬,李寿便又潜下水去找孟十三。 陆罗紧随其后。 姜子瑶、习嫣婈和项筝听到身后哗啦的水声,转身走到另一边的桥栏往下看,只来得及看到陆罗重新潜入水的后脑勺,三人并没有看到李寿。 曾家姐妹亦如是。 曾重荣问宝珠:“你说风筝早进园了,缘何我们却看不到她?” “奴婢不晓得。”宝珠也很想问问到底为何! 最后还是曾重锦安了她们忐忑的心:“许是在我们不知晓的时候,入水去救夭夭了。” 孟十三其实会凫水,宝珠说她不会凫水,乃是因着原来的孟良辰确实不会,然则她已非原来的孟良辰。 故而当意识到乔桑拉着她往湖底沉,是想要了她的性命之时,她并不慌,除了最初的惊讶之外,她甚至都没有反抗,便任由乔桑扯着她一同沉下湖里深处。 乔桑却以为进行得这般顺利,尽因孟十三病弱的缘故,即使知晓她动了杀心,也无力反抗。 仗着自身水性极佳,毕竟她都能从冰天雪地的冰洞里自救成功,体力之强亦是不可小看,她把孟十三拖至湖下丈余,想着到哪儿就丢下孟良辰,任由病秧子浮沉,于湖下自生自灭,她连亲手染上血腥都不必,便能要了孟良辰的一条命! 多好的主意,多妙的结果啊。 但乔桑没有想到,真扯着孟十三的袖口下沉到水中深处,她想松开手之际,却被孟十三反手一抓,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惊,一路下来憋着的气儿在这会儿漏出,几个水泡从她嘴里窜出来。 她看着孟十三,发现孟十三正在对着她笑,笑得甚是愉悦,丝毫不见因水下无法呼吸而难受至溺毙的痛苦。 怎么回事儿? 难道病秧子也会闭气,也能憋气憋这么长久? 孟十三从入水开始,便以手运出妖气,覆于五官,护着不进水,加上她本体乃是蛐蟮,本来在水中就能正常呼吸,生存上甚长的时间。 虽然她现在并非本体,只是娇柔病弱的人身,但她的魂却是真真切切的强大大妖之魂。 莫说下水此片刻时辰,饶是在湖底呆上一整日,她也不会感到呼吸困难,继而溺死于水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遭反杀 乔桑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她没有不知的。 既是如此,她反击要了乔桑的命,也在情理之中。 孟十三攥住乔桑手腕的右手覆满妖气,如同铁钳般制住乔桑,让乔桑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她的钳制。 乔桑意识到她不管怎么用力甩,都是无用功时,她再看孟十三的微笑,顿时如同看到阎罗王向她敞开的鬼门关。 她能憋气的极限已然快到,如若再不能游上水面,湖水便要灌进她的口鼻,生生溺死她了! 这时孟十三却开口了,尽管乔桑只能看到她的口形,而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也感受到她敛起笑容的下一息,冰冷的目光中陡然暴起的杀气! “不!”一开口岔了气儿,水泡即时咕噜咕噜地从乔桑嘴里冒出来,窒息感瞬间向她袭卷,她赶紧又闭紧嘴巴,努力继续闭着气儿。 而求生的本能,让她以眼神儿拼命向孟十三求饶。 孟十三不为所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甚是公平。”? 言罢,她反客为主,拉着乔桑游入更深处的湖底。 乔桑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孟府的这个病秧子不仅会凫水,且比她更能在水下闭气! 她想在水下杀了她,结果却是要遭她反杀! 碧虚庄园是坐落在一个大湖泊之上,于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之中建有的水廊更是四通八达,通往整座庄园的每个角落,而在庄园之外,湖水又与东面树林悬崖瀑布底下的河流互通。 故而,庄园底下的水尽是活水。 若有不慎,被沉往东面湖水深处的暗渠,都有可能把人直接冲到树林那边的河流之中。 风筝到石桥这边之后,于湖面没有看到孟十三,她便开始细细察看湖水下的暗流,并未现身于人前。 她很熟悉庄园,此前尚是崔瑜手下部曲时,曾因任务来过几趟庄园,其中有一趟便是将此湖中的暗流摸个清楚,然后在暗渠前布置好防范的措施,避免不必要的误伤。 一到现场,她先是从围观者中听到孟十三与乔桑掉下桥后,并未在湖面挣扎过,而是直接沉入水下。 这一点儿完全不符合寻常落水的情况。 可见当时她家小姐落水后,有发生过不寻常之事,以至于连向人求救的时间都无,便直接沉下湖底。 她已从宝珠那儿得知小姐并不会凫水,又是乔桑把小姐撞落桥,两人坠落之际,身形几近是缠在一起,落入水中之后,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小姐直接沉湖。 那便是乔桑使的坏。 小姐体弱,乔桑只要有谋害小姐的心思,无需费多大的功夫,便能将小姐扯入水里,将小姐溺毙于湖底。 太子殿下与陆二公子都入了水,都想把小姐救上来,而到她赶来,他们都没能把小姐救上来,而是水下搜寻小姐的踪影,说明小姐沉湖之后,位置产生了变化。 那么此变化,是往更深处,还是往左右前后的哪个方向,亦或不幸遇上暗流,顺着被冲向暗渠那边? 风筝悄然入水之后,闭着气儿一番思考,很快想到许多可能,顺着这几个可能搜寻着孟十三的身影。 常青跑到石桥的两端,这边没看到李寿的影子,便跑到另一边,在那边还是没看到李寿的影子,他简直要哭了。 他不会水啊! 偏就会水的季统领今日没跟着来! 正想把隐于暗处的御影卫唤出来,赶紧下水找到殿下要紧,哪儿想到他刚要开口,便听到叶阁的另一端,位于连接花阁的水廊口,传来一声高呼。 “孟大小姐得救了!” 湖峭的声音。 崔瑜听到此高呼,紧紧抓住凭栏的手,方慢慢松开。 常青惊,再是喜,随着狂奔过去。 所有人皆往花阁那一边赶。 然则,众人只来及看到有一个侍女将孟十三抱进花阁,左右跟着两位公子,不管是走着的,还是抱人被抱的,四人都是一身的湿漉漉。 跟到花阁门前,门扉关上。 他们被关到门外。 想继续看热闹的心犹热乎着,只是正主都不让他们看,他们也无法强行破门,亦无门缝可瞧,是半点儿后续也看不到了。 众人皆憾。 花阁主事的佟掌柜笑眯眯地把众人拦在门前:“各位且继续于园中游玩,花阁已被包场,暂且关闭,不作开放。” 碧虚庄园内的所有建筑,有些需要用钱,有些无需用钱,彼岸阁是两座供游人歇息小憩的楼阁,类似于客栈之类的场所,是故各自三层楼高,每一层都是一排的厢房。 欲歇歇脚者,便可入阁楼里定下一间厢房,交了银两便可入厢房休息,亦或闲坐品茗,于阁楼之中往外赏景,亦可。 而在风筝抱着孟十三进入花阁之前,本来崔瑜在花阁二楼最末的厢房,便是包下整座花阁的,而后崔瑜离开,再到孟十三被抱进来,花阁又被李寿一句话便给包了场。 故而在崔瑜在那会儿,花阁除却崔瑜主仆之外,便无他人,在孟十三等一行四人进入花阁,此期间并无游人入住歇脚,并无他人,四人进入后,更无他人。 听到佟掌柜说着已被包场,有着旺盛好奇心的众人在遗憾无法看后续之余,亦感叹包场之人甚是有钱。 毕竟花阁上下三层,每一层都有九间厢房,整整二十七间,尽数包下,可得花上不少银子。 遗憾与感叹之中,所有人渐渐散去。 被挤满的花阁门前露台,慢慢的只剩下十数人。 曾家姐妹、董玲珑、姜子瑶、习嫣婈与项筝六对主仆,以及一颗心跳到喉咙口的宝珠。 围观之人一散,宝珠赶忙上前,问佟掌柜:“那被救上来的女娘是我家小姐,不知掌柜可否通融?” 曾家姐妹亦上前表明了身份。 随着,余下的董玲珑四人也跟着问佟掌柜可否通融,也让她们进去看看情况。 佟掌柜显然是早已被交代过,满是皱褶的老脸和善地回道:“这位宝珠姑娘,与曾四小姐、曾五小姐、董大小姐、姜小姐,五位都可入内。” 项筝一听此中没有自己,她急声道:“那我们呢?” 习嫣婈也眼巴巴地看着佟掌柜。 第一百七十章 他来了 “还请项六小姐与习小姐且先到别处游玩。”佟掌柜仍旧笑眯眯的,语气却是不容商量。 站在叶阁二楼厢房的陆娉婷,从始至终都没有下过楼,一直站在窗前,隐着身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看到孟十三被乔桑撞落掉下桥时,她险些大笑出声,好在及时控制住了欣喜的心情,随着李寿与陆罗前后下水去救,湖面却许久没能浮上来孟十三的身影,她更是大喜,在心里希望孟十三就此永远留在此湖中,别再上来了。 至于乔桑,她压根不关心其死活。 然事与愿违,她等来的却是孟十三被救上岸的高呼,而非孟十三溺死在水里的惨痛。 目触所及,旁人没看到李寿的正脸,不知跟在被救起的孟十三左右身侧的两位公子之一,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她却是自始便知。 她二叔格外对孟良辰宽容,纵然被孟良辰屡次当面怼得颜面尽无,仍口口声声命她不准再去招惹孟良辰,总说孟良辰不好惹,好笑至极,区区病秧子,能有何不好惹的! 没了东宫,没了孟府,长年浸泡在药灌里的孟良辰连一个正常人都比不上! 二叔如此便也罢了。 然却还有太子殿下! 她心心念念渴望能求得一丝关注的太子殿下,竟也下水去救孟良辰,这是最让她无法容忍的。 好在最后上岸是孟良辰自己的侍女在抱着,与太子殿下与她二叔皆无肌肤相亲,她所担心的太子殿下会因此定下孟良辰为太子妃,亦或她二叔必须把孟良辰娶了成为她的二婶,这两件足以令她吐血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此结果,让陆娉婷既松了口气儿,又嫉恨到咬牙切齿:“想不到孟家的病秧子,命居然这么硬,这都淹不死她!” 酥萃大气儿不敢出。 常青知自家殿下不想暴露身份,是故听到高呼之后,他虽随着人流来到花阁前的露台,却是站于最后,等到众人散去,曾家姐妹等五人进了花阁,项筝与习嫣婈不甘心却也只能失望地离开后,他才慢慢踱步到佟掌柜跟前。 佟掌柜从常青迈步向他靠近,脸上的笑容便没消减过,待到常青近前,无需常青开口,他已在示意伙计把阁门打开,礼道:“请。” 常青微讶,随即想到已经进去的李寿,想着大抵是殿下没忘了他,早有了交代,瞬时感动,快步走进花阁。 佟掌柜确实是早得了指示,不过早在湖峭高呼的那一声,湖峭便来与他叮嘱,说待会儿孟府大小姐要进阁歇息安神,花阁需关闭,暂且不对游人开放。 他得请示,面对孟十三的到来,他是早打算好等人一入内,便要说有人已将整个花阁包下,不对外开放,未曾想他尚来得及开此口,那位虽则满身湖水,既俊美又高贵的公子便把他要说的包场给说了。 开门做生意,自是有钱就赚。 当下他把原话吞回圆滚滚的肚里,眉眼俱笑地答应下来,顺水推舟地把钱赚了,又未有违背主子之令。 他真机智! 一进花阁,风筝无需谁带路,直接把孟十三抱往二楼正中的厢房,走至厢房内室榻旁,轻轻把孟十三放在床榻上。 李寿与陆罗自觉留在外间。 孟十三把乔桑拉入更深的湖底之后,将乔桑禁锢在水中,闭气到极限的乔桑嘴里开始冒出一连串的水泡,湖水开始灌入其口鼻。 不消片刻,乔桑面色狰狞,眼皮慢慢重如千斤,在抵不住阖上的那一息,她永远闭上了双眼。 孟十三松开乔桑的手腕,任其继续往下掉,越掉越深,越来越小。 确定想害她溺亡不成,反被她反杀的乔桑已无半点儿生机,她迅速往上游,没有直线往上,而是向斜上方游去。 也是幸之又幸,她游了一会儿,便遇到下水来寻她的李寿。 看到李寿的刹那,那会儿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他怎么会来,他如何会来? 如此往复,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轮番翻滚着。 随着旋转着的,还有她自认为无情的一颗心。 孟十三必须承认,在那一刻,她的心怦然跳动着,跳得剧烈。 他抱上她,搂紧她的腰,带着她快速往水面游。 见到她没事儿时,他眼底发出惊喜的光芒,并未有她为何会凫水,为何会安然无恙的疑问。 显然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危,其他都得往后移。 清晰地感受到此认知,令她毫无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 于水下用了不少妖气,又游上游下的,这具人身已疲惫不堪,没看到他之前,她以强大的妖魂强撑起精神,怎么也得撑到浮上水面得救。 但他来了。 她便无需再强撑着。 紧随李寿之后也看到孟十三的陆罗,看到孟十三的第一眼,便是这一幕。 亲眼目睹的那一刹那,高兴她没在他跟前出事儿之余,忽然觉得今日方生的情愫,大抵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风筝便在此时出现,与三人在水中不期而遇。 一上岸,尚未看清楚上的水廊口是哪一段水廊,李寿便听到一记咳嗽声,他抬眼看去,竟是看到崔瑜身边的随从。 湖峭向风筝递眼神儿。 风筝眨眼间便明白过来,冲他伸出双手,欲接过他怀里的大表妹。 李寿心知湖峭与风筝之意,知晓这是为了孟十三的清誉着想,他也从未想过要借此,令大表妹不得不嫁入东宫,故未有为难,只停顿一息,便轻轻地把怀中的人儿转交到风筝手上。 风筝稳健地接过,抱着孟十三一转身,沿着水廊走向最近的花阁。 也就在此时,湖峭放开了嗓子高呼孟十三得救了。 喊完趁围观的人尚未闻声赶到花阁这边的水廊来前,他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左右崔瑜之令,他已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佟掌柜,佟掌柜也是庄园里的老仆了,知晓接下来怎么做,也定然能办好主子交代之事。 不必他再操心。 自然是得回七爷身边了。 实则一上岸,双手挂在李寿颈脖被公主抱着的孟十三,便想同李寿说,放她下来,她无事儿,可以自己走。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甚远 水面围观者纵多,她不想因此与他绑得更牢。 怦然归怦然,她的理智尚在。 她可没有忘记最初她之所以努力,除了代替原来的孟良辰好好地活到寿终正寝,好让她的妖魂回归本体,继续过她清修的漫长岁月,她也是想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非孟家让她嫁,她便得嫁,他想她成为他的太子妃,她便得点头。 因而落水得救,在水下她能暂且依靠他,让他带着她游上来,上岸之后,她总是要尽力保住作为凡尘女娘的清名,让自己仍旧拥有自主的选择。 而跟在后面爬上连接花阁水廊口的陆罗,一见水廊四周并无外人,他心中也正有此意。 也不得不承认,生出此念头,他也是有私心的。 不管她的心意如何,至少现在她尚未定亲,再难,他也还有机会。 不约而同地,孟十三和陆罗都想着趁着此水廊口无外人,把女子落水被救,难免与外男搂搂抱抱,因此于声名有碍,十桩有九桩必要定下姻缘的这一段,悄然地给抹个干净。 只要让所有人看到乃是孟十三自己的侍女救了她,抱着她往花阁内去换衣压惊,自然不存在因一回落水得救,便要定下婚盟此无奈之举。 没想到她与他尚未说出口,便让有备而来,寻到风筝下水踪迹,推着算着专程候在水廊口,奉崔瑜之命,保证务必不能让孟十三的清名有损的湖峭,抢在两人之前开了口。 虽未言说,二人心中所想,无疑是与湖峭咳嗽又给风筝使眼色的用意不谋而合。 李寿亦未有趁人之危的想法,故而于心照不宣之中,都配合得很默契。 风筝在内室侍候孟十三脱下湿衣,坐在床榻上披着薄被,放下帐幔,等着沐浴更衣。 李寿和陆罗则一同静候于厢房外间,分上下首坐在玫瑰椅里。 随着宝珠找进厢房,风筝已让孟十三使去碧虚庄园大门一侧的孟家大车里,给她取历来出门,都会备上的第二套衫裙。 宝珠红着眼眶跑进内室时,孟十三正拿着一块干净的细绵布擦拭着披于肩头的青丝,她喊了一声小姐,孟十三答应一声,她接过细绵布再不言语,默默地给孟十三绞干还滴着水的长发。 气氛有些凝滞。 孟十三想了想道:“宝珠,我无事儿。” “嗯。”有泪落下。 孟十三看着眼泪从宝珠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来,觉得这回落水,是真的吓到宝珠了,毕竟此前原主便曾让孟美景推落水过,让原主病了好几日,再是死去,换了她过来。 宝珠金银不知晓她们的小姐已非原来的小姐,她却是知道的。 大抵是怕她又会上回连着病好几日,若熬不过去,她们便会失去她这个主子。 “乔桑把我撞下桥,入水便拉着我往湖底深处沉,她是想要我的命。”孟十三主动吐实,想转移宝珠陷入她若再因落水病了,会不会因此大病至死,而害怕恐慌的注意力。 宝珠绞着头发的手一顿,微微打着颤儿,她后怕地看着孟十三:“小姐……” 孟十三灿烂一笑:“可你瞧,死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死了?”宝珠注意力果然被转到乔桑之死上,想到乔桑竟想要小姐的命,她恨得牙痒痒的,“死得好!这是老天有眼!” 可不是老天有眼,而是你家小姐我并非普通女娘。 倘若还是原来的孟良辰,面对那般身怀闭气之技,水性极佳的乔桑,必死无疑。 孟十三于心里默默驳道,嘴上却说:“我大难不死,必然是有后福的,对不对?” “对!”小姐只要好好的,说什么都对! 孟十三从薄被子伸出手,轻轻擦去宝珠脸颊上的泪珠:“故而,你不应该哭,该为我高兴才是。” “高兴!奴婢不哭了……”谁知宝珠刚说完,下一息跪趴在榻沿,哇一声大哭起来。 “小姐,您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小姐无事儿,奴婢不应该哭的……呜呜呜……” “奴婢要学凫水,回去就学……呜呜呜……” 妖生初次,哄一个凡间小姑娘,居然失败了。 孟十三被宝珠的嚎啕大哭吵得有些脑仁疼,一边自我检讨着是不是哪个字说错了,一边伸手轻拍着宝珠的背,跟哄娃儿似的:“学,回去就学,我让赏春安排一下,让泰辰院里想学的,都一起学。” “嗯!” 厢房里外不隔音,主仆俩的对话尽数入了李寿和陆罗的耳里,李寿是不自觉地嘴角上扬,陆罗则有些新奇孟十三竟会屈尊哄一个被吓坏的婢女。 同时听到的,还有晚宝珠两步进到二楼厢房的四人。 曾家姐妹与董玲珑本就认定了孟十三最是心地纯良,故而听到孟十三竟费心思去哄宝珠莫再哭时,她们都不觉得有何奇怪的,只在心里暗暗决定,往后定要加倍护着如此纯善的夭夭。 姜子瑶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她们同站在用作隔开里外的一江春水玉石座屏前,往里看着帐幔中隐隐绰绰的那道披着薄被,只露出一截玉臂,轻拍着宝珠背部的倩影,眼底有着难以言说的震撼。 她震撼孟十三话中所提到的乔桑想要孟十三的命,诚然乔桑那样歹毒的人,死了活该,然能在乔桑有意取之性命的心机之下,病弱的孟良辰成功逃脱不说,乔桑反至眼下都未从湖里上来,而孟良辰却以肯定的语气说了,乔桑已死! 她亦震撼这样的孟府大小姐,于端午那日便教她大开眼界,今日更是在碧虚庄园让她领教到,病弱的孟良辰与传闻大不相同,相去甚远! 片刻后,有花阁内厨房里的两名粗使婆子请示入内,各提着一小木桶的热水进入内室,连着提了两回,四小木桶热水倒进内室折屏后的大浴桶里,又提了几桶凉水兑上,方堪堪够满。 在婆子提水期间,风筝也取来了孟十三备用的衫裙。 李寿起身往外走,见陆罗还坐着,他眸若深潭地回头道:“陆二公子该随孤移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我要学 在场之人除却一个姜子瑶,皆知他的真实身份,实无需再掩。 陆罗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下什么情况,他一张霸道惯了脸皮厚过城墙的俊容即时涨得通红,既尴尬又自觉有些解释不清楚,唯迅速起身礼道:“殿下教训得是!” 李寿第一个踏出厢房。 姜子瑶本来还陷在对孟十三的新认识当中,忽而闻得李寿自称孤,慢慢意识到什么,小嘴张开,整个人呆掉。 陆罗不忍见表侄女这般蠢样,招手示意姜子瑶一起走。 姜子瑶这个时候听话得很,主要是她也不能不听话,她还要找个仅叔侄俩的地方好好问一下表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曾家姐妹今日游玩不成不说,还被一通吓,和董玲珑一同进内室与孟十三说上几句话,确认孟十三真的无事儿之后,三人也走出厢房,到隔壁右边的厢房坐等。 李寿于左边厢房坐等,陆罗带着姜子瑶到左边厢房过去一间的厢房坐等。 常青后到,没进过孟十三所在的厢房,一上二楼看到李寿,激动后怕得险些当场洒泪,后跟着进了左边厢房。 李寿本来想让常青去把余明路请出城,到碧虚庄园里来为孟十三诊诊脉,虽说孟十三自己说无事儿,到底要太医诊一诊,他方可安心。 未想此一吩咐刚到嘴边,佟掌柜便进左边厢房请示他:“公子,园内常年备有大夫坐镇,为的便是园内游人若有意外发生,也能及时得到医治。不若让本庄园驻守的大夫进阁一趟,先给孟大小姐看看是否有恙,公子亦可安心。” 这也是湖峭转达崔瑜的命令。 他是一丝不苟地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执行。 常青在边上警惕着,看来这位佟掌柜很清楚自家殿下乃东宫的身份,来意是好是坏,作为殿下的近身大内侍,他都得防着点儿。 佟掌柜当然知晓李寿的真实身份,入内请示,他的视线始线落在自个儿的鞋尖,感受到从上座注视过来的打量的目光,越发连眼都不敢抬。 李寿沉吟着,末了点头:“准。” “诺。”佟掌柜领命退下。 陆罗这边,一进厢房,陆罗尚未坐下,姜子瑶劈头便问:“表叔!那是太子殿下?” “正是。”陆罗给予肯定的答案,坐下又问,“你此前从未见过?” 姜子瑶嘟起嘴儿,瘫在座椅里有气无力道:“那是太子殿下啊,我区区五品少卿之女,连我父亲都不轻易能见到太子殿下,我怎么可能轻易就能见到?唯一有机会见到的四季赏花宴,因着我名声在外,颜华郡主怕我在宴会上闹事儿,也从来不会给我下邀请的贴子。” 陆罗同情道:“要不表叔给你找个师傅?” “什么师傅?”姜子瑶兴致缺缺。 “礼数规矩。”陆罗无声地打着算盘。 姜子瑶被吓得一下子坐直身体:“不学!” “确定不学?”陆罗早在心中有此盘算,如何会轻易放弃,“就不问问我,我要给你找的师傅是谁?” “谁我也不学!”她最讨厌什么礼数规矩了! 陆罗懒懒地换了个坐姿,翘起二郎腿儿:“经今日之事,你觉得孟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趣!厉害!仗义!”姜子瑶脱口而出,根本无需思考,“表叔,你说得对!我不该那般粗暴地对待孟大小姐,待她好全,我定要当面向她致歉!我还要同她请教,如何能在水下闭气那么久,我要学!” 陆罗听到表侄女确实有向孟良辰修习之心,却非他所言的礼数规矩,而是闭气。 坐在太子殿下下首的那会儿,他便思考过这个问题,想着明明她的丫鬟宝珠在石桥上说过她不会凫水,还下跪求曾家两位小姐救她,可事实是她不仅会凫水,且能在水下闭气许久的时间。 莫说表侄女想学了,他都想学。 至于学礼数规矩,目前表侄女不感兴趣,强按着学也不妥,那便且再说。 何况她也不见得会愿意教,他得先找个机会说服她,再同表侄女说,不然让表侄女空欢喜一场,也不太好。 左右表侄女已起了亲近孟大小姐之心,他再通过表侄女,不愁今日过后无再见到她,与她好好说话的机会。 碧虚庄园请来驻守于园内的刘大夫,很快来到二楼厢房,毕恭毕敬地等着。 李寿一同意,佟掌柜赶紧下楼,刘大夫在佟掌柜请示李寿之前,便已然等候在花阁大门前的露台,一看到佟掌柜招手,他明白这是准了,也不敢耽误,提步便上到二楼。 然孟十三还在沐浴,厢房的门紧闭着,佟掌柜便让他在门前静候,叮嘱万不能惊忧到里面的贵客,也万不可失了礼数没了规矩。 刘大夫连连点头应诺,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心道便是往常他们的东家亲临,也不见佟掌柜这般小心翼翼地侍候,可见厢房里的贵客,定是了不得的贵人。 态度越发谦卑。 等再久,不敢有丝毫怨言。 宝珠早得了常青过来转达的李寿之意,晓得太子殿下担忧自家小姐落水之后会有何不适,又有佟掌柜的献策,把庄园里坐镇的郎中给荐了过来,要给小姐诊一诊,故而孟十三一沐浴更衣好,她便将刘大夫给请进厢房内室。 床榻依旧垂着帐幔,孟十三没有躺着,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不好躺着。 刘大夫一被请入内,风筝站守在榻旁,宝珠则索性爬到床上去,坐在孟十三的身后,拿着细棉布重新给孟十三绞着头发。 “有劳。”孟十三穿戴整齐,盘腿坐着,右手伸出帐幔,方便刘大夫诊断。 刘大夫哪儿担得起有劳二字,忙不迭道:“此乃刘某本分!” 坐在宝珠早备好的绣墩上,他低着头,眼帘落在犹如皓月的纤纤素手上,正想着他可不敢直接搭上贵人的手腕,一侧的风筝已然轻轻地在腕上垫了一块轻薄柔软的纱巾。 如此便不会冒犯到贵人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儿,伸出右手,轻轻搭在孟十三举于半空的手腕。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非一般 隔着纱巾诊了一会儿,刘大夫收回手,温声道:“小姐身体无碍,只是底子薄,气血两虚,此番落水,恰逢炎阳,幸而未有寒气入体,只是小姐虽虽会凫水,于水下呆的时辰也长了些,因此难免力竭,疲惫不堪。” “依你所言,我仅是累极,方如此精神不振?”孟十三从在等热水烧好送来的那时起,便哈欠连天,若非必须得沐浴更衣,她早入眠会周公去了。 刘大夫也甚是高兴孟贵人贵重之躯能无事儿,如若不然,他要是医术不精,无法为贵人诊治,便是贵人不降罪,少不得东家也得辞了他。 毕竟无甚大用,何需再留他。 “正是。”他站起身,礼道,“小姐仅需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日常食补,调理得当即可。” 孟十三点头:“多谢大夫。” 风筝送走刘大夫回内室,宝珠已帮孟十三把湿发绞干得差不多。 很快传出均匀缓慢的呼吸声。 宝珠示意风筝轻手轻脚出去。 两人同来到外间,便听到一记叩门声。 是常青。 刘大夫一出这边的厢房,转头便到隔壁左边的厢房,如实同李寿上禀,禀完得自家殿下之令,他便来了。 得知孟十三已然睡下,且睡得极香,他笑得甚慈祥,回到隔壁。 李寿今日出宫又出城,乃是秘密出行,时至眼下午正,再让常青去问宝珠情况,回来得知孟十三仍睡着,且未有醒来的迹象,想到刘大夫的诊断,他起身亲自去看了一趟。 风筝守在外间,宝珠侍候在床榻旁,两人俱安安静静。 李寿一来,两人连忙起身行礼。 李寿示意她们噤声。 到内室看过孟十三,见孟十三睡得酣甜,他抿唇一笑,转身走出内室,到外间低声与二人道:“孤先回宫了,你们好生照料夭夭。” “诺。”二人不忘跟着压低声音。 李寿走下二楼,佟掌柜就守在一楼柜台内,见状走了出来:“公子有何吩咐?” “孟大小姐留在此处暂歇,谁也不得入内,谁也不准打扰,楼上的几位小姐,也暂且留在阁内,一应花费算我账上。”李寿说完让常青留下足够的银票。 佟掌柜双手接过常青递过来的银票,面额一千两,共有两张,他赶紧敛首道:“无需这么多,公子拿得太多了。” “无妨,留着。日后但凡孟大小姐再来,她的花费也算我账上,抵完了我再让人送来。”李寿又道,“代我谢过崔东家。” 大表妹出门会备下备用的衫裙,他却没有,陆罗也没有。 故而当孟十三沐浴更衣之时,他们没有沐浴,却也换上了干爽的袍服。 袍服样式简单,布料极佳,不是一般人穿的。 佟掌柜拿给他们时,说了一句:“此乃东家上个月搁置在庄园的新制袍服,只下水浆洗过一回,本是留待东家需要时可换上,尚未穿过。” 可见,两套崭新的袍服都是给崔瑜量身订制的,且还没来得及穿。 佟掌柜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说完便越过他,走向阁门的李寿,喃喃低语道:“竟知东家姓崔?” 果非一般的贵人! 李寿走到花阁露台,想到陆罗还留在阁内,换作往常,花阁对外开放,公子小姐谁都可以进来花钱歇脚,自也无碍,然这会儿不同,他包下了花阁,陆罗一个外男,与几位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同在阁内,实为不妥。 “去把陆二公子请出来。”他道。 “诺!”常青重新走进阁楼。 佟掌柜愣愣道:“不知……” “掌柜不忙,我自个儿来。”常青直上二楼。 他很快把陆罗带了下来,姜子瑶站在楼道口不明所以地瞧着。 待常青把陆罗带到阁门外的露台,姜子瑶蹑手蹑脚地下楼梯,来到佟掌柜跟前问道:“掌柜可知……” “不知。”佟掌柜晓得姜子瑶要问什么,不等她把话问出来,他已实诚地摇头。 姜子瑶唯有干瞪眼。? 常青把陆罗也给带了出来,李寿无甚多余的话,只一句:“夭夭需要安安静静地睡一个好觉。” 陆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又不是三岁娃儿,又不会不分场合地吵闹。 不过转念想到花阁里尽是女娘,他确实不好混在花丛中,免得招来流言蜚语,他是恶霸他不惧,那几位小姐却不能因此有损声名。 只要别没长眼地冲他叫嚣,他素来待女娘比待儿郎要宽和许多。 过往踢那个官家小姐一脚,也是那女娘实在厌烦,一副要为民除害的嘴脸,看得他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方动的脚。 情况不同,不得一概而论。 何况今日阁里还有她,还有他的表侄女。 不得不慎重。 陆罗目送着李寿走出连接花阁的水廊,再拐进另一条往庄园大门方向的拱桥,直至其背影再看不到,他方回头看了眼花阁的门。 佟掌柜就站在门前,对他笑得很是和善。 但绝对不好说话。 陆罗没再理会佟掌柜,他向同移步至阁门前的姜子瑶招手:“瑶儿。” “表叔?”姜子瑶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此处风波已平,我要回去了,你可同行?”陆罗问道。 姜子瑶想了想道:“我是想同孟大小姐说说话儿的,可她睡得老沉了,刚才我还去看过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还有,表叔,那乔桑把孟大小姐撞下桥,两人一起落的水,孟大小姐已经安然无恙,乔桑却还没上来,不会真如孟大小姐说的那样……死了?” “你瞎操什么心?”陆罗想着既然孟十三都能那么肯定地说乔桑已死,那乔桑九成九是活不成了,“庄园里的人还在找,可湖那么大那么深,佟掌柜又说了湖里还有暗流,暗流通往暗渠,孟大小姐能平安得救,实乃大福之人。乔家小姐有无此般运道,那便得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反正佟掌柜也说了,早遣园内奴仆进城到乔府去,跟乔家人通报乔小姐在这里出了事儿,指不定待会儿便到,自有她的家人操心其生死。你现在只需给我想一想,到底是留下,晚些时候自己回去,还是现在就跟我回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势汹汹 “你现在啊,只需给我想一想,到底是留下,晚些时候自己回去,还是现在就跟我回去。” 姜子瑶最终还是选择跟陆罗一同离开。 她想着时日还长,待孟十三回城归府,她就给孟十三下帖子,又想到孟十三身子弱,若还不能出门,需在府中静养,那她亦可直接到孟府去,到孟十三口中的泰辰院去,说不定还能跟泰辰院里的人一起学凫水闭气呢。 越想越美好,不自觉流露出满眼的期待。 陆罗看不懂姜子瑶在傻笑什么,也没多问,他想着乔桑不管是生是死,总得善后。 他得好好思索一番,要如何善后。 是帮她,是帮自己,亦是帮表侄女。 至于今日之事牵扯在内的董玲珑、习嫣婈与项筝等人,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同样考虑到善后的,还有李寿与崔瑜。 李寿让常青出面去处理,话不多,语气坚定,要常青处理得漂亮,务必保证孟十三今日过后,名声干干净净,乔桑之死,如何也和孟十三沾不了边。 崔瑜则打发庄园里信任的老仆,回趟城到雀仙楼找湖岩,转达他让湖岩去盯着乔府的命令。 他今日会到碧虚庄园,非是为了巡查自家产业,而是专为见孟十三一面,无奈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乔桑会在这一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好在孟十三得救后倦极,遂留在花阁厢房内安睡。 继李寿与陆罗离开庄园后,佟掌柜也把李寿留下的致谢之言传达到他跟前。 他也没说什么,随后让佟掌柜回花阁,若孟十三有何需求,无需另外花费,尽管满足便是。 佟掌柜欲言又止。 崔瑜瞧了出来:“有话便说。” “那位公子留有两千两银票,说孟大小姐花费的一切,皆算在他的账上。”佟掌柜见崔瑜只点头,还是没说什么,他不禁又添上一句,“他还知晓……东家您姓崔。”?? 崔瑜这才明白佟掌柜在担忧什么:“无妨,我与他并不对立,且依他的身份,知我底细,也不奇怪,无需惊慌。” 言下之意,他们是互知真实身份。 甚至对彼此都有些了解。 “账,便听那位公子的,算在其账上。” 佟掌柜应诺退下,直回到花阁,仍没能想通此中的缘故,直叹东家的话,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二楼厢房的左边,两间厢房已空,右边的厢房,董玲珑与曾家姐妹尚在。 曾家姐妹是和孟十三一起出游的,现在孟十三经历落水又得救,幸而不死的大难,她们是既自责又心疼,特别是看到孟十三睡得极沉的模样,便知孟十三确如刘大夫所言,孟十三在湖中为自救而力气用尽,上岸已极是疲累。 她们不由又想着,倘若孟表妹求生意念不够,在水里未能坚持到得救的那一刻,那她们今日带着孟表妹出城游玩,便是此生无法挽回的大错! 想罢,姐妹俩后怕不已。 更多的是,想到母亲每回在她们出门之前的叮嘱,总要她们务必谨言慎行,以自身安危为重,莫出头莫逞强莫惹事非之言,以往她们还总嫌母亲唠叨,眼下却惊觉实为金玉良言! 曾重锦懊悔不已:“我便不该说‘那等人’三个字。” “姐姐,这也不能怪你。”曾重荣很能体会曾重锦的心情,然确非姐姐之错。 事发当场,董玲珑近在咫尺的画舫里,知晓争执起来的每个人的每句话,听到这里,也劝解道:“确非你之过,曾四小姐不必自责。” 要怪,那得怪无端寻夭夭麻烦的姜子瑶,更要怪一手挑起今日闹剧,这会儿尚生死未卜的乔桑。 习嫣婈与项筝进不得花阁,却也没离开。 习嫣婈想着乔桑终是一条人命,孟十三无事儿了,乔桑却还在水里,她无法就这样离开。 项筝不关心乔桑的死活,但她在意陆罗,直至看到陆罗与姜子瑶结伴离开庄园,她方尾随其后,也回了城。 那些围观整场闹剧的官眷有些散去,有些仍围在石桥两边水廊,看着庄园下人在水里忙活,有的下水,有的撑着小船来回荡着,以便下水的下人要换气歇一歇的时候,能双手攀在船沿靠着歇会儿。 “孟大小姐已经救上来许久,这乔小姐却到这会儿了,仍未见踪影……” “凶多吉少啊。” “嘘!乔家人来了!” “来就来,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那是谁也没推,都是乔小姐自己跳下去的,跳下去之前还拉着孟大小姐一起,心肠当真歹毒。” “可不是么……” “要我说,凶多吉少也是活该。” “这就叫自食恶果……” 虽如此,悄悄围在一起议论的几人还是越说越小声,直到完全噤声。 佟掌柜守着花阁,却也未闭塞,很快便有出去探消息的伙计回来同他说:“掌柜,人还没找着,乔府二夫人倒是到了!” “来得挺快。”佟掌柜寻思着要禀尚在庄园里的崔瑜一声,刚起身又坐回去,“想来东家那边也已得到消息。” 湖岩一得令,直接就往乔府赶,乔二太太带着人风风火火往碧虚庄园赶,他也跟着出了城。 故而崔瑜知道消息的时间,比佟掌柜还要早些。 湖岩禀得更详细:“乔家二夫人坐着大车出城之前,先使了府中下人往礼部去,告知乔小姐在碧虚庄园出了事儿的消息,此后也未等乔郎中的信儿,便一刻也不停歇地直接往这边来。跟着乔二夫人来的,还有乔大公子,以及丫鬟婆子、小厮护院,足有十来人,看那来势汹汹的架势,今日之事,不管乔小姐是生是死,已然难以善了。” 崔瑜没说话。?? 湖峭嗤声道:“都是乔家小姐自己作的,能怪得了谁?头一回落水,是她自己跳下去,第二回落水,不止是她自己跳,还撞上好心拦她跳水的孟大小姐,把孟大小姐也给撞落水了。就这么两回,头一回还是乔大公子自个儿把乔小姐给救上岸的!到底谁是谁非,乔大公子此一路过来,就没有给乔二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实大误 湖岩瞄了眼崔瑜:“自从乔家二公子死在岭南密林蛇毒之下,乔将军只回京过一趟,乔大夫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去岁就病倒了,至今仍起不了身。如今的乔府,由乔郎中顶着,由乔二夫人掌着中馈,乔老太太早已不管庶务,嫡次孙没了之后,更是隐于佛堂,终日烧香拜佛,轻易不出院门半步。” 说了这么多,都是铺垫,实则他就一个意思:“乔家到了这一代,小辈凋零。大房乔将军这一脉,只乔二公子与乔小姐兄妹二人,次房乔郎中一脉,直接就乔大公子一根独苗。子息不丰,难免个个看得跟金疙瘩似的,此番乔小姐若也殒了命,乔府长房再无后辈。” 是故乔二太太一得到消息,方这般着紧,浩浩荡荡地带着人就来了。 湖峭恍然大悟,明白过来湖岩所说的难以善了是个什么意思了,敢情这是不管对错,只管自家后辈活没活,若是没活,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不过此番乔二太太怕是要打错算盘了。 不说此前尚还有太子殿下与陆小国舅参与此事儿,便说自家七爷亲自坐镇于此,今日这天,便不可能让乔二太太翻了去。 乔府也就出了一个镇南将军与一个礼部郎中,在旁的地界,大抵还能横一横,在满是勋贵权贵的天子脚下,乔家人能收着点儿,今日之事尚只一个乔桑殒命,若是存着带人来处理谁的念头,少不得要让乔家人知道知道,花儿为何那样红! 湖峭老神在在的。 湖岩全都禀完之后,内心亦平静得很。 原因无他,二人都清楚得很,莫说今日乔府就来一位乔二太太,便是乔郎中亲自来了,那也无法掀风鼓浪。 头一个,在场的他们七爷,便得将这风浪给摁下去。 二人同看向崔瑜。 七爷虽是白身,未踏入官场,这些年一直呆在京城,却也不是白呆的,凭借着七爷自身的能力,与清河崔氏的名望,该经营的俱已经营,既不缺钱财、人手、消息,亦不缺人脉。 崔瑜听完湖岩所禀,道:“你继续去盯着乔家人,有何风吹草动再来禀。” “诺。”湖岩领命退下。 崔瑜又与湖峭道:“你去找颜助,跟他说,不管调派多少人手,不管乔桑是生是死,务必要尽快找到,免得被暗流冲进暗渠,那便得到瀑布底下去找,误时费力不说,今日之事要平息,时间也会被拖得更长。如此一来,既不利于孟大小姐的名声,亦不利于庄园的继续开放。” 颜助是碧虚庄园的大管事,统总庄园的所有事务,历来办事儿稳妥,忠心可靠,他也基本不会插手园内之事,未曾想今儿竟连续两回插手。 一是改规矩,二是加强人手打捞。 “诺!”湖峭也领命退下。 崔瑜站在庄园东面的望北楼窗台前,面向东面的青北山,青北山之前,是一整片密林,他目触所及,皆是一片高峰林立,绿意盎然。 今日闹剧,明显乃乔桑一人之错,为此付出性命,也算善恶终有报。 他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找了十三十数年,终于等来一个孟良辰能为他解惑一二,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孟良辰出事儿,或被谁人栽脏处理。 幸而孟良辰有惊无险,不然撞她落水的乔桑,纵然能在湖中死里逃生,必也得死在他的手中。 世人皆道他崔瑜温润如玉,乃慈心善目的谦谦君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实乃大误。 梨白在楼道无意间听到伙计同佟掌柜禀告之事,回厢房就上禀了董玲珑。 曾家姐妹俱在场,自也听到了。 她们齐齐在这儿,便是在等孟十三睡足醒来,再一同离开庄园回城,没想到孟十三还睡得深沉,却等来了乔家二太太。 “姐姐,要不咱们也让其枝先回趟城,到府里把母亲请来?若要理论,母亲定然不输与乔二夫人!”曾重荣瞬间想到她们也得把家中长辈给请来,乔府既然只是来了一位二太太,那她们也只需把母亲请来就是。 曾重锦却还有顾虑:“今日之事,太过凶险。要把母亲请来,必然先得跟母亲实言,要不然母亲只会当咱们在胡闹,不会来的。可若实言,只怕来的便不止母亲了。”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若得知今日之事已闹出人命,那定是要通知父亲的,祖父说不定也得通报一声,届时来的定不止母亲,父亲与祖父必然也会立刻赶来。 事关孟表妹,姑母留下的唯一血脉,祖母临终前的唯一嘱托,自来是祖父与父亲眼里的头等大事儿。 “那不让其枝去,让其花去如何?”在曾重荣的认知里,她在母亲眼里素来胡闹惯了,姐姐却不同,姐姐在母亲眼里最是懂事儿,换姐姐身边的大丫鬟回城禀报,便是不把事情说个明白,母亲也定是会来的。 “来了之后呢?”曾重锦与曾重荣十六年姐妹,又是双生女,打小粘在一块儿长大,妹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哪儿有不知的,“还不是得实话实说,到时母亲定会更生气!” 毕竟这般重要的事情,事先不说,待到出城进了碧虚庄园才说,母亲还得使人回城去,各跑一趟通政司与都察院,说不定连长兄当差的锦衣卫衙门也得去通知一声,如此多出一道程序,来回跑费时间不说,也搁误时间。 母亲肯定得当场把她们通通骂一遍。 “那可怎么办?”曾重荣经姐姐一提醒,方知左右母亲是会知晓真实情况的,真让其枝或其花回府去告儿一声,结果都是劳师动众,她与姐姐也少不得一番训斥,想到这儿,她的脸跨了下来,“夭夭又还没醒,倘若那乔二夫人寻上花阁来,要夭夭说明落水后的情况,夭夭能说清么?” “能!”曾重锦依旧对孟十三十分有信心。 曾重荣怪道:“从在石桥上我就发现了,姐姐你怎么那么相信夭夭,觉得只要夭夭在,便没有什么能难住夭夭的?”?? “难道你不相信夭夭?”曾重锦反问道。 “当然相信了!”就是没姐姐你信心那么足。 第一百七十六章 活一字 “难道你不相信夭夭?”曾重锦反问道。 “当然相信了!”就是没姐姐你信心那么足。 “那不就成了。”曾重锦无意再与妹妹多言,转头问默默听着她们姐妹俩说话,礼貌安静地听着的董玲珑,“董大小姐,你可有什么建议?” 虽则她至眼下此刻都不晓得为何上回在颜华郡主的赏花宴上,董玲珑与孟美景大大出手,孟表妹为阻止董玲珑重伤孟美景,还侧踢了董玲珑一脚来着,后来孟表妹却还收到董无双的生辰帖,孟表妹居然还应邀了,此后孟表妹与董玲珑的龙谊似乎便在那会儿一点儿一点儿处了起来。 直至私交不浅。 她想着既然孟表妹能与董玲珑交好,董玲珑也能在孟表妹需要作证时,董玲珑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这会儿也与她们同坐于此,亦是想等孟表妹醒来细问落水之后,孟表妹和乔桑在水下发生何事儿,那或许眼下能给她们提供一个恰当的处理方法。 董玲珑没有介入曾家姐妹的讨论当中,尽因一时之间她也没有好的法子,忽然被问到,唯有将心中想法道出:“眼下情况,乔桑生死未明,既是乔二夫人亲至,这会儿首要之事,也是先组织足够的人手,把落在湖里的乔桑找到,生见人死见尸,此才是头等大事儿。故依我之见,不如且先静待后续发展,再看要如此处理。” “便是如此。”曾重锦的想法与董玲珑的说法不谋而合,表示赞同后与曾重荣道,“咱们且莫自乱阵脚。” 曾重荣已然乱了阵脚,心浮气躁得很,可姐姐与董大小姐之言,她也颇觉得有道理:“好。” 孟十三这厢,却是不管外面来了什么人,闹哄哄沸腾成何等场面,她依旧睡得安心自在,酣畅淋漓。 宝珠心疼自家小姐竟疲累成这般模样,又想到小姐自幼体弱,时不时病一场,近日好不容易得余小太医亲手调理,小姐也不似从前那般不顾自身,终于肯好好听大夫之言,既食补又体锻,这身体才比过往要强上不少。 没想到今儿也就出城一趟,进此碧虚庄园一回,便险些了要小姐的命! 坐在外间只要想到这一茬,她就得跟风筝说一遍,无论什么情况,饶是太子殿下折返,也不能吵到小姐安睡! 风筝很想说,太子殿下在的时候,进此厢房,到内室也只是看她们小姐一眼,手脚放得比她们还要轻,显然比她们更不愿吵醒累极的小姐,怎么可能会折返来吵醒小姐? 不过她也知晓宝珠这是过于担心小姐的身体,才这般坐立不安胡思乱想,心里想归想,也不曾反驳,只沉默地点点头。 花阁被包了场,佟掌柜尽责地守在一楼柜台,阁内的伙计、厨夫、婆子,还有烧火丫头,个个随时待命。 然孟十三一个劲儿地睡个天昏地暗,宝珠风筝简单用过午食之后,便双双想着要不要把孟十三喊起来用午膳? 好不容易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两人达成一致,决定喊孟十三起来吃完再睡,结果是孟十三雷打不动,仍一派酣眠。 完全喊不起来。 曾家姐妹与董玲珑用过午食,便开始品茗闲聊,从京城贵女圈聊到京城坊间各种趣事儿,除了再上几碟子点心,再无需求。 是故忙活一圈下来,连同佟掌柜在内,阁内的奴仆皆闲得忍不住想出阁去瞧热闹。 毕竟乔桑出事儿的石桥那边湖面,是真的热闹得有如每年的庙会。 而开始热闹得跟沸腾的水般,是从颜助继改园内规矩之后,得到的崔瑜的今儿第二个命令。 他好稀奇为何东家突然会这般性情大变,竟有兴致给他下达命令了。 同时,也迅速集合起庄园里所有会凫水闭气的能手,足有三十多人,转眼齐聚于石桥两岸水廊,在围观者的惊诧中,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水中。 荡来荡去的小船也从原来的两条,增加到六条。 好在石桥所在的湖面足够宽,连两层画舫都能宽松通过,才没把整个湖面塞满,只是如此之下,湖面也顿时似被下满了水饺,一眼望去,拥挤得很,水波一圈荡漾过一圈,就没平静的时候。 乔二太太站在石桥正中,静默地看着桥下水上的一切,从得知消息的心急如焚到这会儿心如止水,她已深深明白,桑姐儿已然是回不来了。 她出发前,可是封锁了消息,没让大嫂知晓的。 待再回府,她要如何与大嫂婉转地说明,才能够减轻大嫂第二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大伯子还远在岭南,她丈夫又要如何去信与大伯子说,她夫妻二人枉费大伯子的交托,不但没能治好大嫂的病,更是没能看住大伯子膝下剩余的闺女,让桑姐儿在此庄园落了水,时至眼下生少死多,让大伯子又要承受一回骨肉死讯? 乔邰见乔二太太脸上悲色尽显,泪光闪烁,他不禁劝解道:“母亲,或许心心还能……” “还能如何?”乔二太太听长子自己都说不下去,她叹了口气儿,语气之中充满了懊悔,“你就不该丢下心心一个人,自己先回了府。我更不该在听到你说的桑姐儿在此发生的事儿,还未有警醒,还以为桑姐儿会和以往一样,闹过闹完了,便会老老实实地回府。” 活就一个字,可他如何也无法违心说出口。 乔邰也很懊悔:“母亲,是儿子对不住大伯大伯母。” “且不说这些,先找到桑姐儿要紧。”乔二太太有些头晕目眩,扶额缓了缓。 “母亲!”乔邰赶紧扶住乔二太太,“您先到那边阁楼歇歇,这边有何进展,儿子会马上告知您的,您无需在此亲自盯着。” 乔二太太顺着乔邰看向叶阁,点了点头:“也好,咱们府里的人,加上庄园里派来的人,足足将近五十人,桑姐儿就是沉得再深,应也很快会有消息,你好好在这儿盯着,有何进展,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我。” 她带着的人,不管是丫鬟婆子,还是小厮护院,都是选的会水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陪葬品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的。”乔邰自是没有不应的。 项筝离开了,习嫣婈却没有离开,进不了花阁,她转身便进了叶阁,定了崔瑜先时二楼面向石桥这边的楼道最末的那间厢房。 见乔二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叶阁,她心中惴惴不安。 到底是她太弱了。 虽非她的错,可真闹到乔桑没了性命的地步,她总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在石桥上逼迫乔桑认罪的那一幕。 唯一还能让她没彻底软腿儿的关健,便是揭发乔桑心机的人中,不止她一个,已离开的项筝与姜子瑶,以及尚在花阁中歇息的孟十三、董玲珑、曾家姐妹,都是! “小姐?”红枣发现自家小姐好似状态不太对,“您是哪里不舒服么?” 习嫣婈摇摇头,顿了顿问道:“你说……我当时要是没有执意非要乔桑承认是她挑拨了我,才让我同姜小姐生了口角起了纷角的,那么她这会儿是不是就不会生死未卜了?” 红枣不苟同道:“小姐无需多想,这又不是小姐的错!” “确非我的错,可若不是被当众揭露其下作的行为,令她名声尽毁,她也不会因此再次跳下桥……也不会把无辜的孟大小姐牵连进来。”习嫣婈胆子不大,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敢出头,唯独在涉及李寿之事上,总有一股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令她生出无比气焰来,才敢与素有女恶霸之称的姜子瑶对骂。 以往她也曾与别的女娘因太子殿下而吵骂起来,却从未闹出过人命,今日不止把无辜的女娘牵扯进来,连因助她而站出来作证的女娘也被牵扯在内。 只要想到这些,她的心便忐忑得很。 乔桑的二叔是礼部郎中,她的大伯则是户部郎中,都是正五品的六部官职,乔桑的父亲是正二品的四征将军之一的镇南将军,她的父亲却仅仅是正七品的小御史! 纵然乔将军不在京城,可去岁因乔桑兄长英年早逝,乔将军得恩召返京,亲送嫡子尸首回京入土为安,乔桑今日若殒命于此,难保乔将军不会再回一趟京城,届时…… 习嫣婈身子一软,倒坐在玫瑰椅里,唇色发白,脸色发青。 姜子瑶有陆二公子护着,项筝有淑妃娘娘护着,曾家姐妹有曾左都御史护着,董玲珑有董右侍郎护着,孟良辰有孟天官与太子殿下护着! 而她,她的父亲与大伯都护不了她。 倘若乔府要有人为乔桑之死负责,她无疑是最有可能被推出去,以一命抵一命的那个人! “小姐莫怕,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的。”红枣这会儿也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若主子出事儿,她这个贴身侍候的大丫鬟到时候也落不了好下场,不由也慌了起来,“要不小姐去找孟大小姐,求求孟大小姐想个周全的法子?”? “孟良辰?”习嫣婈双眼徒地一亮,“对!找孟大小姐!她那样厉害,她不止有孟家作靠,她还有东宫作靠,她若肯拉我一把,定然是能救我的!” 似是溺水间忽然抓到的浮木,她起身就要带着红枣往花阁,试试看能不能入内。 岂知刚打开厢房门,主仆俩便看到正抬手要敲门的陌生婢女。 也不算陌生,主仆俩一直站在阁楼上往下看底下的搜救打捞,站在石桥上守着进展的乔家人尤为醒目,她们一眼便认出此婢女乃是乔二太太身边的婢女。 来人对着习嫣婈一礼:“奴婢橙苏,奉我家太太之命,想请习小姐移步一聚,不知可否?”?? 习嫣婈心上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湖岩奉命盯着乔家人,见乔二太太进叶阁歇脚不久,习嫣婈便被请到乔二太太所在的厢房,他转眼便尽责地把消息禀到崔瑜耳里。 禀完又回到石桥附近高处继续盯着。 湖峭道:“乔二夫人这是想干什么?” “乔桑的尸首还没找到,她总得趁此空隙了解下今日之事的全过程。”崔瑜能猜到乔二太太心中打的算盘,“几位参与的小姐当中,习家小姐既是眼下唯一最容易接触到的讲述者,亦是彻底复盘整件事情透的最佳突破口。” “复盘了又如何?真讲述清楚今日之事,那必是乔家小姐的全责。”湖峭觉得乔二太太也并没有真如湖岩先时讲的来势汹汹,“复盘完整件事情,乔二夫人也就清楚了来胧去脉,便知乔家小姐落个溺毙的下场,都是自个儿找的。” 于他看,也就无事儿了。 崔瑜嘴角微扬,扬起的弧度略显讥讽:“要是这般简单,倒也不必我再费功夫。” “七爷是觉得乔二夫人找习家小姐复盘整件事情,是另有目的?”湖峭跟在崔瑜身边的时日颇久,每当自家主子露出这般微妙的笑容,他便知事情要复杂了。 “如若不然,她与乔郎中要如何向乔将军交代?好好的闺女交到她夫妻二人手里照看,结果乔二公子去岁刚英年早逝,今年乔小姐也跟着年纪轻轻便殒了命。”崔瑜言简意赅地盖棺定论,“乔桑之死,总得有人负责。乔将军两番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得有人承受乔将军的悲痛与怒火。” “可明明是乔小姐自寻的死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乔家这般,岂非蛮不讲理,毫无公道可言?”湖峭秉性耿直,觉得乔二太太当真要找个人来一命抵一命,好让乔将军泄愤,实属欺人太甚。 崔瑜瞥了眼湖峭:“你跟在我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京城中事,诸如此般罔顾公道之事,你还见得少么?” 湖峭当然已见过不少,这不是还没习惯么,每回见每回都得念叨一番,不然他良心过不去:“那七爷觉得谁会是那个无辜的陪葬品?” “谁最势弱,谁就得陪葬。”崔瑜心中已料到会是谁,却没有道出名讳。 湖峭想了会儿,他分析不出来,索性也不分析了,挠了挠头:“反正最不可能的便是孟大小姐。” 崔瑜沉默。 当然不可能是她,他也不允许是她。 不止他不允许,东宫也不会允许。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往深捞 乔二太太在打什么算盘,乔邰并不知晓,他站在石桥上,紧张地看着满湖的人潜上潜下,找人找得如火如荼。 同时在场的,还有颜助。 只是他没有像乔邰站在桥上,他站在李寿先时站的水榭台上,静静地观看着会水的各个能手时不时游上来换气,靠近船沿歇息一小会儿,很快又潜下水去。 从乔家人来,到他接到崔瑜的命令加强人手,这会儿已过去半个多时辰,却仍旧没寻到乔桑的踪影,说明乔桑生机已无,肯定沉在更深处了。 故而片刻前,他下了指令,让庄园里的人往湖底更深的水下找。 如若天黑之前还没能找到,只怕真要如东家所言,需费时费力地远到密林之中的瀑布底下河流里去找了。 那可真不是他想看到的。 当然他也不惧乔家人会因此寻庄园的麻烦。 过去七年里,也不是没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人命官司,只要占理,站得住脚,东家就能保庄园风平浪静,他没什么可惧的。 能搜救到活的,那是最好,不幸打捞到死的,也不是头一回了。 要不然庄园里的奴仆能九成九个个会水? 俱是过往教训得到的经验。 叶阁二楼厢房里,习嫣婈坐在乔二太太对面,尽管错不在她,她仍低着头半分不敢抬。 她能为护着太子殿下幻化成母老虎,可那只是一时上涌到脑子里的冲动,况且面对的都是如她一般年岁的小女娘,眼下面对着一脸哀愁的乔二太太,她真的不敢抬眼。 “习小姐莫怕,我请习小姐来,不过是为了了解今日我家桑姐儿在石桥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还请习小姐体谅我一颗作为婶母的心,与我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乔二太太说着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习嫣婈偷偷瞄了一眼,看到这一幕,心下一软,立刻保证道:“我定实言!” 乔桑的尸首是在下晌快要日暮前找到的,沉到湖底的深处,庄园里的人合力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方把她的尸首打捞上来。 孟十三也是此时睡足,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眸。 “小姐醒了!”宝珠趴在床沿,最先发现。 风筝听到宝珠的声音,赶紧进到内室:“小姐。” 她也甚是高兴,脸上无宝珠那般夸张的笑容,只眼里盛满如同星光的笑意。 孟十三看着含蓄的风筝,又看回喜形于色笑成一朵花儿的宝珠,她不由也笑了笑:“我饿了。” 午食未用,这会儿又快到夕食的时辰,两顿成一顿,睡是睡满足了,肚腹却是空空。 “有有有,早便备好了!”宝珠回头与风筝说,“你在这儿看着小姐,我去厨房一趟,马上回来!” 风筝点头,小姐倒头就睡之后,她一直都是听宝珠的吩咐,并且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听得甚是自然。 孟十三察觉到这一点儿,也未有说什么,只含笑看着两人互动。 右边的厢房一直注意着这边正中的厢房,稍有动静,其枝便得被曾重荣使出来看一下,这回看到宝珠急匆匆往楼下去,她伸长脖子往正中厢房看了眼,外间没看到风筝,她再往内室瞧,被座屏挡着,没瞧见人。 “风筝,你家小姐醒了么?”她不忘把声音压到最低,如同蚊鸣。 好在风筝乃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很快从内室走出来,来到厢房门边:“我家小姐刚醒。” 其枝欢喜得差些跳起来:“太好了!我这便回禀我家小姐!” 风筝见其枝转身就跟猴子似地窜进隔壁厢房,不免想到曾重荣也是这般动如脱兔,当真是有什么样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 她回到内室:“小姐,是曾五小姐身边的婢女其枝。” 孟十三其实在内室能听到外间的声音:“除了四表姐与五表姐,可还有谁还在?” “还有董大小姐。”风筝回道。 “都在哪里?” “隔壁。” 孟十三点头道:“那你过去隔壁说一声,眼下夕食的时辰也差不多了,让她们都过来这边,与我一同用晚膳,再去厨房一趟,跟宝珠说,要多备几份。” “诺。”风筝转身退出厢房。 没一会儿,曾家姐妹与董玲珑便都到了。 孟十三坐在外间的玫瑰椅里,招手让她们三人也坐。 两边侧椅,刚好两两相对,够坐下四人。 其花其枝没跟着过来,而是直接得了吩咐,到楼下向佟掌柜讨茶去了。 宽敞的厢房外间,只梨白一个婢女站在董玲珑座椅后侧服侍。 孟十三见状道:“雅雅,宝珠不知你的口味儿,亦不知你有无忌口,不如让梨白也到厨房去,好好同这花阁里的厨夫说道说道。正好其花其枝也在楼下,梨白和她们说一声,也一起到厨房去,把四表姐五表姐同样有何忌口,喜食哪几样佳肴,都与厨房交代一番。” “好。”董玲珑无异议,侧脸往后与梨白道,“去。” “诺。”梨白也下楼去了。 “夭夭想得真周到。”曾重锦夸赞道。 “劳你们在这里等了我这么些时辰,总得好好犒劳你们一顿。”孟十三说完想起此花阁已被李寿包了场,刚才竟忘了问他与其他人了,故问在场的三人,“其他人可是都离开了?”? “太子殿下已回了宫,陆二公子与姜小姐也回了城,项六小姐紧随其后,也是离开了,除了我们,就剩下习小姐还留在庄园内。”曾重锦详细答道,“刚才其花还听伙计说,她就在与咱们这儿背对背的叶阁那边落脚。” 曾重荣跟着道:“夭夭,乔家人也早到了!乔大公子带着不少家仆,和颜大管事带着庄园里的下人,总共将近五十个会凫水的好手,在石桥那边的湖里潜了一下晌,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在湖底很深的地方,打捞到乔桑的尸首了!” “乔家来了乔二夫人,是乔府的当家主母,乔桑的婶母,跟着来的还有乔大公子,乔郎中倒是到这会儿也没来,想是得到了消息,却公务缠身无法前来,亦或有旁的打算。”董玲珑也说了一些她的看法。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好出歹 孟十三听过她们三人所言,遂问:“那现在乔二夫人在何处?” “此前得到乔桑凶多吉少的消息,乔二夫人一路赶来,到了石桥上便有些支撑不住,便也到叶阁那边歇了歇,这会儿么,应当到石桥那边去了。”曾重锦在等孟十三醒过来的期间,与曾重荣总让其枝到这边来问孟十三醒了没不同,她着重让其花不时到楼下或阁外探听消息,故而知得多些,“对了,乔二夫人在叶阁歇息时,请过习小姐到她厢房里一叙。” “可知都说了些什么?”孟十三觉得大概率是不知的。 果然见曾重锦摇头:“不知。不过大抵也能猜到,无非是问习小姐有关今日乔桑在庄园内落水之前都发生过何事儿。” “问清楚了也好。”曾重荣的想法与湖峭差不离,都觉得俱是乔桑自个儿的责任,“如此乔二夫人便能带着乔桑的尸首老老实实回城,安排落葬事宜了。” 董玲珑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对情爱方面懵懵懂懂,那是因着还没开窍,自小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她喜舞刀弄枪,却也不代表她就全然不知后宅妇人的手段,虽未全明,也颇有了解,直觉告诉她,乔二夫人请习嫣婈一叙,绝对是有目的的。 曾重锦赞同:“我也觉得不可能。” 相较有着三脚猫功夫的董玲珑,她的心思更细腻,直觉更敏锐,董玲珑能察觉到的事情,她更笃定。 曾重荣看看曾重锦,又看看董玲珑,最后落在孟十三脸上,见孟十三一脸沉思,显然孟表妹是认可姐姐与董大小姐之言的,唯有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察觉出不对,亦或说她压根就没往复杂的方向想。 诚然,以她的脑子,也想不来。 但! 她转向董玲珑,为何连董大小姐此女武夫都能想到之事,她却察觉不到呢? 沉默了会儿,她觉得还是母亲说得对,就她这样的,将来得找个真心待她好,不会欺负她的郎婿,纵然是门第比曾府低一些,也好过进门当户对的豺狼窝里。 曾重荣不说话了,她觉得她还是只安静地听着就好。 孟十三先时并没有听过乔府的任何相关之事,仅在听宝珠同她大略数过京城豪门世族、大小官宦之家,以及这些年崛起的后起之秀,此中也有不少赏春的补充。 她清楚地记得,赏春提起乔府镇南将军时,是这么评价的:“乔桑的父亲乃是镇南将军,长年镇守岭南之地,可谓功不可没。好在其身清明,刚正不阿,是位不可多得的好武将,亦洁身自好,多年在外,不曾纳妾,只膝下一双嫡出儿女……” 说到这里,她再说不下去,叹道:“好竹出歹笋,亦是无可奈何。” “我听闻乔二公子当初会冒然闯入岭南密林殒命,也是不听下属劝告所致,被毒蛇咬了之后,又偏不信邪,故而才没及时得到救治,以致人尚未被抬出密林,便气绝身亡。”董玲珑好武,难免对武将关注多了些,去岁乔桑长兄之死,她私下也了解过。 “乔二公子到岭南是参军的,即便乔将军乃是他亲父,对他有所照顾,他自个儿若是不争气,还自傲自满,听不进人言,那么死在蛇口之下,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孟十三亦听宝珠说过此事儿,去岁乔二公子的死讯一传回京城,紧跟着便是其死因,整个过程似是被有心人故意传回的京城,雀仙楼宝莱楼的说书,足有一个月都在说道此事儿。 宝珠便是在雀仙楼听书听来的。 她原以为说书的可能会与事实有所偏差,后来得赏春证实,确无偏差,事实就跟说书的说得一般无二。 如此说明,是有人将乔二公子的死亡真相不惜千里传回京城。 大概是有什么用意。 而赏春能证实,则因那会儿的赏春还在上房侍候,乔将军亲送长子尸首回京葬进祖坟时,祖父下衙回府,特意嘱咐了祖母,还说也得同大伯母说,若遇到乔家女眷,务必要宽慰几句。 由此,祖父不免同祖母多说了两句关于乔将军的人品英勇。 “我也听母亲提过,乔大夫人亦是个甚通情达理之人。”曾乔两家同在京城,对彼此多少都有些了解,曾重锦也把从胡氏那儿听来的关于乔家大太太的印象道出,“可惜了,子不肖父,女不肖母,短短两年,竟皆酿出无法挽回的死局。” “儿女造的孽,儿女担。”曾重荣生性外向,忍着忍着还是没能忍住完全不说话,“我看比报在乔将军与乔大夫人身上要好得多。” “话虽如此,然他们为人父母,接连痛失一双儿女,两年间两番白发人送黑发人,比让他们替儿女担下错责,都还要痛上千倍万倍。”孟十三不曾为人父母,入世时却是见过不少,见多了自然学会换位思考,多少体会一些生离死别的悲痛。?? 董玲珑与曾重锦皆颔首。 确实如此。 曾重荣想起先前孟十三尚未醒来时,她提过的问题:“眼下夭夭醒了,乔桑的尸首也打捞了上来,你们说乔二夫人会不会找上花阁来?” 她刚问完,在场三人,包括孟十三本当事人都还没开口答她,厢房门便传来敲门声。 婢女都不在,孟十三未起身,只应道:“何人?” “孟大小姐,是佟某。”佟掌柜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回道。 离厢房门最近的曾重荣立刻起身去开门,孟十三也起身走向门口,曾重锦与董玲珑跟在后面。 一打开门,曾重荣劈头便问:“掌柜有什么事儿?可是晚膳好了?” 佟掌柜猝不及防被问到夕食,怔了两息回道:“尚未,不过快了。” “那掌柜来作何?”曾重荣又问。 佟掌柜看向孟十三:“孟大小姐,乔家二夫人现在就在楼下,她想见见孟大小姐,故而差某上楼来问问。” 曾重荣顿时捂住嘴,口齿不清地讶道:“刚刚才说便来了!” 佟掌柜听不太清,不过大致也能猜到曾重荣的意思,问完便温和地静候着,未有多言。 第一百八十章 铩羽归 “夭夭。”曾重锦有些担心。 董玲珑道:“不如同去?” 孟十三却是进一步问佟掌柜:“乔二夫人当真只是让掌柜上楼来问问?” “当真,乔二夫人还说,若是孟大小姐不方便,她改日亲到孟府拜访亦可。”佟掌柜把乔二太太的后半句转达到。 “姐姐,她这是在威胁夭夭么?”曾重荣用手掩住嘴巴,低声与曾重锦耳语。 曾重锦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孟十三。 董玲珑也看着孟十三。 孟十三转同她们道:“既是乔二夫人想见一见我,我去便是,想来一会儿回来,晚膳也该上桌了。” 说到末了,她看回佟掌柜。 佟掌柜忙不迭应道:“正是正是。” “那我们便依董大小姐所言,一同下楼。”曾重锦谨记胡氏的嘱咐,孟十三又刚刚死里逃生,说什么她也不会再让孟十三单独去会来意不明的乔二太太。 “好!” “好。” 曾重荣与董玲珑一前一后应道。 孟十三随意,同不同去她都没什么意见。 乔二太太等在一楼柜台旁,等到孟十三等人出现,她缓缓迎上前道:“本不该打扰孟大小姐安歇,只是我家桑姐儿实在是……” 她举起帕子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哽咽着说不下去。 孟十三很疑惑乔二太太怎么能认出她来,按照原主那病弱的生存轨迹,别说出门与谁相交了,饶是同一个府里的家人,原主都甚少见到,一年到头皆自困于一方天地之中,乔府的二太太理应不认得她才是。 难不成是今年原主的及笄礼上,眼前这位乔二太太也被邀过府观礼了? 回头问问宝珠。 “逝者已矣,还请乔二夫人节哀顺便。”孟十三轻声缓道。 “我家桑姐儿已是不在,此前多有得罪,我这做婶母的替她给孟大小姐赔个罪。”乔二太太说着深深一福。 此礼来得突然,曾家姐妹俱被小惊了一把,董玲珑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 唯有回到柜台里面的佟掌柜纯当没看见没听见,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柜台,决定到厨房催一催,省得待到孟大小姐这边完事了,夕食还没能上桌。 他都亲口答应孟大小姐了,可不能言而无信。 再有就是孟十三本人反应灵敏,几乎是预判了乔二太太之举,及时往侧迈了一步,避开乔二太太之礼。 在乔二太太满眼的错愕当中,她不卑不亢道:“夫人言重了,乔小姐不幸香消玉殒,良辰亦甚感遗憾。然,乔小姐先时把我撞下桥,在水里又扯着我不放,意图拉着我一起死,此乃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乔小姐怙恃皆在,乔将军与乔大夫人尚未为此说道什么,我岂能受夫人如此大礼?真受了,良辰家去,家祖得知,少不得要训斥良辰既不尊长,又乱了规矩,失了纲常。故还请夫人收回此礼,良辰再不济,亦自幼读书明理,当不得夫人代乔小姐向良辰曲膝赔罪。” 就算要赔罪,也该是乔桑的父母携歉礼登孟家门赔罪。 而眼下,乔桑的父母尚不知乔桑之死,死因为何,对她此受害者会如何看待亦是未知,作为乔桑的婶母便要以区区曲膝一礼,来换得她的谅解,将乔府得罪孟府与东宫的风险,以最小的代价消弥于无形。 不得不说乔家二夫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打得太响,她不接受。 后续指不定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她哪儿能这般轻易地就亲口谅解乔桑欲加害于她的恶行。 乔桑的尸首已然装上同庄园借用的马车里,由翠柳坐在马车内看护着,乔邰则坐等在来时的乔家大车里,一大一小两辆车等在庄园外,等着乔二太太办完最后的事儿,再一同离开回府。 乔二太太最后要办的事儿,便是想得到孟十三亲口许下承诺,谅解乔桑想谋害孟十三的行径,日后有大用。 她未有上楼去叩孟大小姐的厢房门,而选在一楼会面,便是想着厢房里或只孟大小姐一人,无外人可当她的证人,把孟大小姐请下楼来,留在花阁里的曾家两位小姐与董家大小姐定然会跟着下楼。 如此,她们三人皆可为她作证。 未曾想事情并未顺着她所想发展,或者说只顺着她所想发展到一半,前半段确实是董玲珑三人都下楼来了,能当她的见证人,只是后半段,孟良辰却未顺着她的赔罪许下谅解乔桑的承诺。 一时之间,乔二太太怔在原地。 而后脸色如同中了毒般,越来越难看。 曾重荣一脸莫名,她完全没看懂没听懂乔二太太一礼,她孟表妹又避开的举动,到底是何意。 曾重锦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再看向乔二太太的眼神儿,已无最初下楼时的陌生与不解,取而代之的俱是恼火。 董玲珑则是直觉不对劲儿,但她也只是比曾重荣的脑子转得快一些,更深一层她便想不通了。 乔二太太铩羽而归。 她直出碧虚庄园,坐上乔家的大车,让车夫起行,乔邰瞧着她脸色阴沉,不禁问了声。 她沉声道:“不止是桑姐儿小瞧了孟府的病殃子,连我也是小瞧了她。” 佟掌柜走得早,伙计却是全程都在。 过后他便将孟十三把堵乔二太太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佟掌柜听,说完直道精彩,亦道佟掌柜没当场听到,实属可惜。 可不就是可惜么。 好在可惜的不止他一个人。 佟掌柜很快把孟十三不止不接乔二太太的招,且反手就给乔二太太一记软刀子的原话上禀到崔瑜耳里。 崔瑜听后微笑道:“那声十三姨,她还真是没白叫。” 十三的聪慧狡黠、坚强机智,半点儿亏也不吃的作派,她是甚得真传。 关于东家一直往金陵寻找一位让他们所有人尊称为十三小姐的女娘之事,他也是庄园里的老仆人,知得不多,却也不算少。 至少比起其他人,他知道的还算多的。 整座碧虚庄园,除了颜大管事知晓得最多,他是排第二个! 忽闻崔瑜提及十三二字,佟掌柜恍然大悟,原来孟大小姐与十三小姐还有唤声姨的渊源在,怪不得东家对孟大小姐尤为关注。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备无患 “待她用完膳,你找个单独的机会,跟她说,我在这儿等她,问她可方便前来。”崔瑜交代道。 佟掌柜应诺。 再无事儿,他很快退出望北楼。 回到花阁时,伙计同他说,夕食已尽数端上楼,孟大小姐与另外三位小姐正在正中那间厢房里用膳。 佟掌柜没敢打扰,打算待孟十三用完膳,他再去叩门。 膳桌上,四人围坐一起,边吃边说着话儿。 宝珠得孟十三颔首,把其花其枝和梨白聚在一起,在边上也另摆了一小桌,四人同围在一边共用夕食。 气氛十分融洽。 曾重荣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夭夭,你为何要避开乔二夫人的赔罪礼呢?” “她打着轻飘飘的算盘,我岂能如她的意。”孟十三眼下也吃不准乔二太太接下来会干出什么事情,话儿也不好说得太满,“总之,有备无患。她若矛头不指向我,便罢,若想借着我大做文章,那却是不能。” 话儿其实说得很明了,同样有些没太懂的董玲珑一听罢,便点点头:“此言有理。” “有什么理?”曾重荣茫茫然,“她请习小姐问过话儿之后,也没什么动静,这会儿她和乔大公子带着乔桑的尸首回了城,习小姐也早在见过她之后,先一步离开庄园回府去了。没见她有什么算盘呐?” “别想什么算盘了,就你的脑子,让你想这些,实在为难你,赶紧吃,好好吃饱饭才是正理。”曾重锦素来知晓自己的这个妹妹太过简单,莫说心机诡计了,便是稍有复杂一些的事情,妹妹的脑子就得转不过来。 孟十三与董玲珑同时被逗笑了。 曾重荣不满姐姐竟然这般损自己,先时明明还晓得在董玲珑跟前顾着她的面子的,这会儿一起吃顿饭,姐姐便把这茬给忘了。 诚然她也不在意便是。 她嘟起小嘴儿自揭短处:“姐姐也晓得我的脑子笨,怎么也不给我解答解答?我要是这会儿想不明白,待回了城家去,定然也要继续想的,指不定今晚就没个好觉睡了!” “四表姐说得对,五表姐着实没必要再想乔二夫人打什么算盘,反正她在我这儿,是没得逞。”孟十三往曾重荣碗里夹了一块子青菜,“但也保不定,她回城归家去,与乔郎中一合计,又会生出什么风浪来。故而这会儿,多想无益,想了也是白想。你看,我就不想。” “你这是不想么?你是想多想深想透想过了,已是胸有成竹!”曾重荣一口气儿说出四个想,说得有些气呼呼的,但很快又泄了气儿,“罢,我还是听母亲的。” 孟十三很好奇胡氏说什么了:“大舅母同你说了什么?” “母亲说,我这样就好,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儿,不知不懂便会不想,不想便不会有烦恼,没烦没恼地过一辈子,一生无忧最好!”曾重荣顶骄傲地说,她也觉得自己这样最好! 曾重锦笑着没说话,看向曾重荣,是满眼的疼爱。 董玲珑突然想到董无双,再看看曾家姐妹的相处模式,忽而觉得她与妹妹的相处模式,似乎与她们的掉了个个儿。 “大舅母有大智慧,五表姐亦是有大福的。”孟十三初见胡氏那会儿,便觉得大舅母甚好,这种好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亲切,无形中与从不往来的外祖家瞬间拉近了许多,好似刹那间便填充了这么多年来的空白,融于血脉天性之中的亲情,经几句普普通通的家常,便得到了弥补。 此刻,倒是让她有些明了:“大舅舅能娶大舅母此贤妻,你们能得大舅母此良母,皆乃有福之人。” 曾重荣甚得意:“没错!” 曾重锦亦认真道:“此生能做母亲的女儿,吾之幸甚。”? 董玲珑想到自己的母亲苗氏,不免也感慨道:“家母出身金陵书香门第,虽是已没落,然当年嫁给家父时,亦是下嫁。父亲出身贫寒,是母亲带着丰厚的嫁妆过门,为父亲生儿育女,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侍奉公婆,诸事皆不必父亲操心,让父亲得以安心读书科考。后来父亲果然中了进士,进入官场,母亲也是精打细算,处处为父亲打点前程。父亲常与我们说,当年若是没有母亲一味的付出,成就不了他,亦无如今祖父祖母在山西老家的安享天年,更没有我们现在的衣食无忧。” 孟十三听着,不禁想起到董府去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时,感受到的强烈目光,虽说没过多少时日,可眼下她与董玲珑的交情,却已非那会儿可比,不由直接问道:“雅雅,那回我正在吃你妹妹的生辰宴席时,你母亲是不是曾偷偷看过我?” 曾重锦曾重荣两双眼睛即时从饭菜中抬起,皆紧紧盯着董玲珑。 提到这一茬,董玲珑表情略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看了看齐齐凝视着她的曾家姐妹,她没有否认:“是……不过夭夭不必多想,家母只是未曾见过你,想看看你罢。” “可还有旁的原因?”孟十三相信董玲珑不会用谎话来骗她,但直觉告诉她,定然另有乾坤。 董玲珑想到董宽,想着长兄虽有些不太着调,可大多时候是很靠谱的,她觉得长兄要真瞧上孟十三,把孟十三娶进董家门,那是顶顶好的,她举双手双脚赞成。 然而,她母亲不同意。 早已同长兄摊开了说,言明董家长媳可以不论门第,只要出身清白,品德端正,脾性贤淑,便可进董家门,然孟府大小姐却是再好,也万万不能。 其因有二。 一是孟府乃东宫外家,董家不站营派,绝不能与东宫沾边,她董家的荣光,只靠董家子孙争气,不靠福祸难料的从龙之功。 二是夭夭体弱,自幼多病,长至今年及笄,仍是个风吹草动便得病一场的药灌子,董家就长兄一根独苗,虽非母亲亲生,却是母亲打小亲自教养大的,万不能在长兄这一代断了董家香火。 虽然此后长兄有同母亲吐实,言道长兄会注意到夭夭,实乃受人之托。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除生死 那人,还是雀仙楼的东家,清河崔氏的七公子。 母亲方作罢。 那回生辰宴上妹妹追问夭夭不成,过后她不许妹妹再揪着不放,她自己更不曾提及过,但心里其实也挺好奇夭夭与崔七公子是有何渊源的。 只是这话儿,着实不太好问。 “……没有。”不能说。 一说,得牵出一大堆人与事来,她母亲与长兄都在其列,还有崔七公子,事关女子清白,确切不能乱说。 孟十三看着不擅长撒谎的董玲珑,从其闪躲目光与神色举动,她便知董玲珑并未实言,且突然忌惮起曾家两位表姐,看来还是得另需机会,单独再问问。 于是岔开话题:“说起来,令堂与大舅母皆是难得的好母亲,我却是无此福分。” “对不住!夭夭!我并非此意!”董玲珑一紧张,被刚送进嘴里的鱼汤呛个正着,“咳咳咳……” 孟十三一愣,赶紧起身来到董玲珑身侧,右手蓄上妖气,悄悄往其后颈脖一抹,将妖气注入,而后轻拍着董玲珑的后背,给其顺顺气儿:“莫急。” “小姐!”梨白闻声,动作俐落地起身离桌,也来到董玲珑的身后,想给自家小姐顺气儿,已被孟十三占了去,唯有干着急,“小姐您没事儿?” 曾家姐妹也担心地看着董玲珑。 董玲珑一开始呛得很厉害,待孟十三来到她身侧为她顺气儿,她马上就好多了,一口气儿也缓了过来:“没事儿,别担心。” 她略恍惚地想着,刚才似乎是有人摸她后脖子? “夭夭,你摸我后脖子了?”她侧脸问孟十三。 孟十三露出茫然的眼神儿:“没有啊,我就刚才为了给你拍背顺气儿,把你的头发捋一边了。” “哦。”那应该是发丝拂过她的后颈,她误以为是有谁摸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真无事儿了?”曾重锦见刚才的董玲珑呛得那么厉害,她都险些要喊其花到楼下,让佟掌柜去把那位镇守庄园的刘大夫给请来了。 “就是就是!”曾重荣连连附和,她刚才也被吓一大跳呢。 ?“真无事儿。”董玲珑这会儿是真无碍了,“幸得夭夭帮我顺气儿顺得及时。” 孟十三严肃道:“往后有话儿慢慢说,不必如此着急,真要呛出个好歹来,可就不好了。” “好,知道了。”董玲珑乖乖应道。 梨白直回到小桌继续用膳,她仍有些不可思议地想着,小姐还真是如二小姐所言,真着了孟大小姐的魔了。 在董府,小姐可是连老爷太太的话儿,都没这般顺从过。 想着她不由看向坐在身旁的宝珠。 不料恰好对上宝珠一双笑弯了的眼眸:“你放心,只要我家小姐在,你家小姐不会有事儿的!” “嗯。”梨白也跟着笑了。 其花与其枝对视一眼,都不知这是什么歪理,可明知是歪理,她们竟然也觉得颇有道理。 孟十三坐回原座,一在玫瑰椅里重新落座,她便端起一张正色的脸:“我母亲早逝,我父亲形同于无,我继母不慈,这些都是事实,无需掩盖,也不是什么不能触碰的伤痛。再者说了,旁人不能提,我自个儿提,难不成还不行?” “……行。”董玲珑还能说什么。 曾重荣一脸不知所措。 曾重锦则道:“你自己能迈过这个坎,此乃好事儿。我们不提,是不想令你不开心,你既是不在意,觉得过去便过去了,要向前看方是正道,那我们自也是支持你的。只是你从前未曾说过,我们哪儿敢提?一不小心触及,可不就慌起来了么。” “便是如此!”董玲珑素来知晓自己动手能力强,却无法似妹妹那般能言善道,眼下妹妹不在,曾重锦简直化身成了董无双,一字一句皆说到她的心坎上。 “那好,现在我们可都说开了,往后在我面前,无需再这般。”孟十三末了还加上一句,“此人世间,除却生死,再无大事儿。” 都说家族荣光高于族人的一切,此中便包括了个人的生死荣辱,可在她看来,倘若是连命都没了,那一切便成了空谈。 左右在她漫长的妖生里,她是很惜命的。 毕竟命只有一条,丢了可就没了。 那么珍惜生命,是再正确不过,并理所应当的。 曾重荣眨眨眼:“夭夭,你感悟好高啊。” “莫非不是?”她都活了千余载了,感悟要是再不高些,那可就既白活又白修了。 “是!”董玲珑坚决拥护。 曾重锦也笑意盈盈地赞同。 一顿夕食用得很愉快。 眼见金乌西坠,再不回城,城门便要关了。 宵禁倒是不要紧,出城游玩,谁都不会忘带上自家府邸的牌子,便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只是回去太晚,家里人定然是要担心,指不定这会儿已经出城来寻了。 故而一用完膳,曾重锦便提议该家去了。 无人有异议。 毕竟来此碧虚庄园玩儿归玩儿,但若非今日事发突然,庄园早该闭园,她们也早该回到各自的家了。 孟十三一行人走下楼,向佟掌柜表示她们该离开了。 佟掌柜早得颜助的吩咐,让他一送走孟十三等人,便要使人往颜助那边说一声,颜助好下令闭园。 今儿大伙们都忙活了一下晌,今晚都要早些歇下。 他没有理由拦着,也不能拦着,这几位小姐是万万不能留在庄园过夜的,只是东家嘱咐他同孟十三说的话儿,他都还没找到机会说! 让一个伙计跑去通知颜助那家伙一声之后,他快步追上已快走出花阁水廊的孟十三等人,面上安安分分地跟在后头,心里急得险些要把头上稀疏的头发全给拔光了。? 最后还是孟十三察觉到佟掌柜的不对劲儿,与另三人道:“我去跟佟掌柜说不必送了,你们且往前走着,我很快追上来。” 三人往已经跟出水廊口的佟掌柜看一眼,然后点头。 佟掌柜见孟十三竟然一个人往回走,且是朝着他走来的,他赶紧小跑两步迎上前:“孟大小姐可是有东西忘在阁内厢房了?” 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如一日 “掌柜是有话儿要同我说。”孟十三答非所问。 佟掌柜一听便知孟十三往回走的缘故,顿时感动道:“是!” 再低声把崔瑜要他转达的意思道出。 孟十三听后道:“眼下并非我一个人,我也刚刚自水里脱险,她们看我看得紧,倘若我应下去见崔东家,恐怕她们也要随行。” “那……”佟掌柜觉得东家今日怕是白来了。 她道:“掌柜便同崔东家说,待我寻个机会,到雀仙楼去吃茶。”? 待孟十三走后,佟掌柜到望北楼回禀崔瑜,崔瑜听后没说什么,便让他退下。 似乎是有所预料到这个结果,崔瑜也没多失望。 倒是湖峭嘀咕道:“白费七爷您等了她一整日。” 崔瑜闻言回眸,瞥得他赶紧闭嘴。 “往后,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儿。”崔瑜冷声道。 “诺!”湖峭垂首敛目,不敢再造次。 今日期望而来,失望而归,崔瑜的心情却莫名地并不觉得扫兴。 甚至站在叶阁厢房窗台前,从高处看着她一步步处理满身心机的乔桑时,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十三的影子。 熟悉而又陌生,震撼而又苦涩。 那恍惚的几息里,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从前他与十三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片断,有那么一刹那,他几近以为她就是十三。? 如若不是年岁对不上,如若不是容貌完全不同,他便要这么认为了。 他也想过她的年岁足以当十三的女儿,她喊十三一声姨,是不是自幼便是养在十三身边长大的,然而查得的事实迅速打破了他的幻想。 曾氏真在金陵待过不少时日,十三也说祖籍就在金陵,那么曾氏与十三相交,不足为奇,二人相交,曾氏之女喊十三一声姨,亦无甚奇怪。 可就在这些确凿的佐证之下,每每见到她,他的内心深处都会抑制不住涌出一腔冲动,想直接问问她,她说她不知晓十三现今何处是不是在骗他,如真知晓能不能告诉他? 她告诉他不知十三在哪儿,是在给他丹青之前,她说她不知,他信了,给他丹青之后,他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 毕竟她连多年前他亲手画就送给十三的丹青,她都知晓被十三放置在何处,那么知晓十三的踪迹,是极有可能! 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便是以这座碧虚庄园,或是要他所有产业的一半,再不然要他所有财富作为交换亦可。 今儿他来,便是想问一问她这个问题,给他一个是或否的答覆。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听闻她与曾家两位表姐出城游玩,他急匆匆赶来欲找个时机问问她,结果却是他丝毫没有这个机会。 世事难料,事与愿违,十数年来,他还经历得少么? 崔瑜苦笑:“回城。” “诺。”湖峭打开房门。 崔瑜走出望北楼,直往庄园大门,湖峭紧随于侧。 踏着月色,迎着夜风,崔瑜在大门外坐上来时用的有着清河崔氏族徽的大车,湖峭坐在车驾一侧,车夫挥手一鞭,崔氏大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颜助与佟掌柜齐齐站在大门外目送着。 佟掌柜轻拍两下自个儿圆圆的肚子:“七爷还真是二十年如一日。” “再三年,便二十年了,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颜助双手互插进袖兜里,长呼出一口气儿,沉重得好似等一个女娘等了二十年的人是他,“好在现在出现了一个孟大小姐,总算是多少带来了一个音讯,希望再过不久,不管能不能找到十三小姐,在七爷心里,都能有个了结。” “难。”佟掌柜摇首,嫌语气不够肯定,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难喽。” 颜助斜睨道:“能不能盼着点儿七爷好?” “我当然盼着七爷好,可七爷自个儿陷在泥潭里,眼瞎耳聋,看到的事实不信,听到的事实不信,偏要陷在自个儿编造的梦里,如此一陷,还陷了快二十年,你说能好么?”佟掌柜也是早期跟着崔瑜一同进京的清河崔氏家生子之一,本来都没姓氏,后来东家为了让他们在外行走方便,便准许他们恢复原来的姓氏。 如若不然,这会儿他们还一个叫箜志,一个叫篌志。 他们打小侍候在东家身边,此名儿还是东家稍稍懂事儿之后,给他们两人取的。 箜篌是东家最喜欢的乐器,当时得到东家赐下此名儿,府里不知有多少家奴羡慕他们,说能得东家赐下这两个名儿,可见东家对他们是极满意的。 后来让他们恢复原来名姓,颜助这个家伙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偷偷哭了一回。 直至感受到东家并非是要放弃他们,而是换个地方重用他们,他们依旧是东家身边最忠诚可靠的家奴后,他方没再那么伤感。 颜助总说他太过多愁善感,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一直只能是花阁里的一个小掌柜,甚是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便胸无大志,只要能替东家办事儿,便是个普通伙计,他也觉得没差。 “你年至不惑,仍无家无室,连个姑娘的小手都不曾牵过,如何能懂七爷对十三小姐的一颗真心?”颜助说是比佟掌柜更知道得多一些,其实真没多多少,真说起来,他也说不出一朵花儿来。 唯一比佟掌柜长进许多的,大概是他成为统总碧虚庄园的大管事,以及他已有妻有儿,等两件事儿。 “就你能!”佟掌柜一脸扫兴地瞪眼,再重重哼一声,他转身走进大门,还不忘吼一声,“关门,闭园!” 颜助乐呵呵地跟在后面,同并不听佟掌柜的庄园下人道:“没听佟掌柜说的么?关门,闭园,忙活了一整日,今晚都早些歇下。” “诺。”俩守门的庄园下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进了城门,孟十三没再回曾府,与曾家姐妹、董玲珑分道扬镳之后,她提着李寿今儿一早让常青送往曾府的食盒,坐着孟家大车稳稳归家。 饺子已被她和表姐们分食吃光,空荡荡的食盒却还得洗净放好,待下回送还东宫。 回到孟府,一切如常。 第一百八十四章 着了魔 可见乔桑之死尚未传回城里,至少尚未传得人尽皆知。 府里的祖母与大伯母这才还安安静静的。 除了赏夏得了孟老太太之命,候在泰辰院等孟十三回来,也就孟仁吉院里的文方同等在泰辰院里。 至于泽辉院与善方院两边,她一回府,无需门房往里报,自有商氏与吴氏各自的眼线回各自的院里上禀。 赏春把赏夏与文方都安排在明晓堂等着,先时孟十三未回来之前,赏春与赏夏坐在堂里说着话儿,文方则自个儿蹲在堂外门槛前安静地候着,待到孟十三回来,赏夏亲眼见孟十三安然无恙,回上房报平安去,文方才敢近前。 “奴婢见过大小姐。”文方行礼,礼罢有些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孟十三看了他一眼:“进来说话儿。” “诺。”文方跟在后面进了明晓堂。 孟十三在主座左侧坐下,接过赏春递过来的香片,轻抿了一口,而后看向似是有些怯懦的文方:“你是二哥院里头的人,二哥让你来,来做什么,你只管说便是,再如何,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她想着莫不是她兄长让文方来说的事儿,很犯她的什么忌讳,以致文方这般有口难开,故才给文方先吃了一颗定心丸。 “大小姐,非是公子让奴婢来的!”文方卟嗵一声跪下,伏身埋首地请罪,“是奴婢自作主张到泰辰院来等大小姐的,公子并不知晓,还请大小姐恕罪!” 本来他是进不了二门的,是他使了不少银子买通守门的婆子,请婆子到泰辰院与赏春姑姑通报一声,赏春姑姑亲自到二门去见了他,他说明缘由,还跪下磕头求了好久,赏春姑姑才心软答应,带着他进了二门,到泰辰院候着。 这一候,便从午后到现在。 文方一跪一请罪,赏春也立刻把他是如何进的后院给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而后道:“奴婢想着终是森万院的人,他又说事关二公子性命,奴婢也不敢耽误,便把他带了进来。至于如何事关二公子性命,他却是不说,总说要等小姐回来才好说。” “可是银子不够用了?”孟十三听完赏春所述,立刻想到孟仁吉先前的穷困潦倒,“银子不够用也不要紧,我这就让赏春去取银票,你拿回去给二哥,就说是我……” “大小姐!奴婢此行并非是来要银子的。”诚然银子也挺重要,可他非得等在泰辰院,真不是为了要银子。 “那你倒是说说,二哥自从搬回孟府,衣食住行皆在府里,甚少出门不说,便是有出门,大都是出去买笔墨纸砚,除了坤正阁,也没染上恶习去花天酒地,如何就性命攸关了?”孟十三虽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可兄长到底是她救回来的,也因着她的干系,祖母才点头同意兄长从庄子搬回孟府,故而对孟仁吉,她再忙也会让赏春格外看顾着些。 若非如此,赏春也不敢因文方一句事关兄长性命的话,便冒然作主让文方踏进后院,还进了她的院子静候她回来。 文方伏于地面的上身微起,脑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孟十三,声细若蚊地禀道:“回大小姐的话儿,公子他……便是读书读得着了魔了……” 孟十三眼神儿一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婢罪该万死,可奴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请大小姐明鉴!”文方连磕仨响头,个个瓷实,砰砰作响。 宝珠在一边听着,感觉她的额头都跟着疼了。 赏春亦是蹙起眉头,细思了会儿道:“奴婢得小姐吩咐,对前院的森万院自然多关注了一些,却并未听闻二公子有何不妥之处。” “奴婢没有撒谎,大小姐移步森万院,一看公子便知。”文方与文原都是商氏千挑万选给孟仁吉择定的贴身随从,不仅机灵聪敏,且对府内外的不少事情都知之甚详,两人都快成人精了,赏春此言一出,他立刻品出言下之意。? 要说孟十三更相信谁的话儿,那自然是自个儿院里的管事娘子赏春了,只是文方言之凿凿,连着了魔这种话儿也敢诉于之口,还让她明鉴。 呆在后院肯定是明鉴不了的,唯有到前院去亲自看看兄长的状况,她才能够明鉴。 孟十三同意移步,搁下只喝了一口的茶碗,站起身道:“便依你所言。” 算起来,她也好几日没见到兄长,纯当走走看看了。 没有让赏春跟着,她依旧只带了宝珠一人,见赏春眼里浮有忧色,她宽心道:“不必担忧,便真是二哥着了魔,他也不会伤了我的。” 对于这一点儿,她多少有些信心。 虽然不太足。 不过这不重要,便无需拿出来说,吓到她院里的小管事娘子了。 宝珠也保证道:“赏春姑姑放心,有我在呢,绝然不会让小姐伤着半点儿的!” 赏春终是释下眉头一笑。 待孟十三前往前院后,她又召来今日到森万院探听动静的霜儿,仔细地再问了一遍。 霜儿和冰儿一样,都是三等丫鬟,去前院看孟仁吉院里的情况,都是她去探听的。 被赏春再召来问一遍,她如实重复原来就答过一遍的答案后,不解地问道:“赏春姑姑,可是二公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暂时没有。”赏春挥手让霜儿退下,继续干活儿去,她自个儿又喃喃自语道,“希望没有。” 着了魔这种事情,可不是小事儿。 倘若二公子当真着了魔,那可是无药可医的重疾! 让老太太知晓,即时便得让人把二公子重新送回城外庄子上,对外仍旧宣称二公子在养病,可这回与以前把二公子放在庄子糙养大不相同,而已是彻彻底底的放弃,凭二公子在庄子上自生自灭。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回来二公子病亡的消息。 赏春站在明晓堂堂外廊下独自想得入神儿,忽而有夜风一吹,伴着淡淡的花草香味儿,令她猛地惊醒过来。 她懊恼地责怪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二公子有小姐护着,断然不会出事儿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似壁虎 一路上,文方低声跟孟十三说他和文原的分工。 他出森万院那会儿,孟仁吉就呆在自个儿寝屋里,他进后院等到她,悄悄告知她此事儿,文原则留守院子,负责寸步不离地看着孟仁吉,防止孟仁吉伤害到自己。 已是入夜,府里虽是灯火通明,仍需灯具引路。 宝珠提着一盏琉璃防风灯走在前头,仔细地照亮孟十三走的每一步。 文方跟在一侧,说完后一脸忧心忡忡。 好在他心知公子突发疯魔的病症,不能让老太太或大太太知晓,否则必会引来公子再次被赶出孟府的下场,故而沿路若是遇到其他下人,他必敛起一脸担忧,又有夜色作掩,倒也未有人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 直到到了前院,进了森万院,前面尘飞堂在望,孟十三边走边问道:“二哥可有自伤或伤人?” 文方摇头:“公子不曾自伤,也不曾伤人。” 跨进宝瓶门,孟十三发现尘飞堂外一片寂静,下人俱无影踪。 文方也发现了,赶紧快跑几步,想跑到尘飞堂隔壁的孟仁吉的寝屋,没想刚跑上石阶,尚未过尘飞堂廊下,便教文原喊住。 “这边!”文原压得很低的声音从堂内传出来。 文方刹住脚步,退回两步,伸头往堂内看,看到文原就站在尘飞堂门槛内那一排侧座的后面,刚才着急,文原又站得太里面,他才没看到。 “嘘!”文原看到文方,将食指竖在嘴上,示意文方噤声。 文方刚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他本来是想问文原为何会在尘飞堂,而没在寝屋照看公子,可随着文原一声嘘,顺着文原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正趴在堂内墙上的公子,顿时明了。 也不必再开口。 孟十三主仆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文原在堂内往外望时,望到文方果真将孟十三请来,他高兴地直咧开嘴笑,笑到一半整个又蔫了下去,满脸苦瓜地原地向孟十三行礼。 因着不敢惊动孟仁吉,他话说得很小声:“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嗯。”孟十三轻轻颔首,而后示意文原出来。 文方赶紧进堂内替代文原,同样站守在侧座椅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不知为何要趴在墙面的孟仁吉。 孟十三步下石阶,来到院中站定,回身问已退出堂内跟在她身后同样站定的文原,声音下意识地放低了:“二哥这般模样多久了?” “差不多有三个时辰了。”文原怕孟十三会怪罪他和文方没侍候好孟仁吉,方致使孟仁吉着了魔,回答的同时也跪了下去,伏首磕头道,“大小姐,求您一定要救救公子!只要公子能好,奴婢们侍候不周之责,任打任骂,全无怨言!” 听着文原连磕头都控制着声响,孟十三没有顺着他的话儿问责,而是问他:“这院里的下人,都是你给清出去的?” “是,是奴婢清的。”文原道出心中的担忧,“公子此病症,奴婢想着大小姐或能有法子,文方也早进后院去等大小姐,待大小姐一回来便请大小姐过来。在此之前,奴婢为确保不让公子突然疯魔的消息散出去,便想到这个笨法子,让除却奴婢与文方之外的森万院下人,都离正房这边远远的,不得擅自近前。” “你做得很好。”孟十三从不吝啬夸赞,表扬了文原一句,又夸文方,“文方也做得很好。” “大小姐……” “接下来你和文方守在堂外,和宝珠一起候着即可。” 随着,文方出来,孟十三进去。 尘飞堂被孟十三从里面关上,还落了闩。 “大小姐和你说了什么?”文方问文原,丝毫没避着一边的宝珠。 宝珠也没掩饰她光明正大地竖耳朵。 文原茫然道:“大小姐说让我和你和宝珠一起候在堂外即可。” “候着?”文方开动脑子想了想,很快脸上也浮上茫然之色。 然后两人似是有心灵感应般,同时转向宝珠,盯着宝珠,四只眼睛里满是期待。 他们期待跟在大小姐身边的心腹宝珠能给他们解释解释。 可惜宝珠肩一耸:“看我作何?小姐让候着,咱们就候着便是。” 两人齐齐转回脸去。 没错,候着便是。 堂内,孟十三慢慢走近孟仁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孟仁吉整个人斜趴着贴在墙上,两脚虽是有着地,双手却似是蓄势待发,好似趴在墙上等待着什么时机来临。 这是在做什么? “二哥?”孟十三尝试着和孟仁吉沟通。 孟仁吉没有反应,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 而正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幅挂在墙上的山水画。 她移了移脚步,换了个角度再看,发觉兄长四肢的姿势有些像趴在墙面不动,等待捕食的壁虎。 她再移动步伐,却非换角度了,而是直接凑近了孟仁吉。 孟仁吉的眼珠子往她这边转了转,似是晓得有人靠近,但只要不打扰到他,他便不会理会的意思。 到了近前再看,孟十三高兴地发现孟仁吉的脸圆润了些,原本瘦得几近皮包骨的身躯也长了不少肉,看起来壮实了许多,脸色一红润,眉眼一精神,她再看兄长,蓦地意识到兄长也年十八了,可以议亲了。 然则却靠不得吴氏。 看来有机会得和祖母提一提,看看祖母能不能帮着操一下心,把兄长的亲事给先定下来,反正先成家再立业,也是可以的。 至于兄长上头还长三岁的大堂兄……不提也罢。 她虽与大堂兄相处的时日不算长,却也对大堂兄的眼光颇有了解,一个字,难。 大伯母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年,直至大堂兄今岁二十有一了,大伯母也没能相看到一个能入大堂兄的眼,继而让大堂兄心甘情愿点头,同意结下婚盟的女娘。 她作为堂妹,还是先操心自个儿的亲兄长。? 看着想着,孟十三在孟仁吉的眉心发现一束黑气,这是邪气入侵,被什么妖鬼精怪给附体了。 “嘶——”孟仁吉突然呲牙,又凶又长地嘶了一声。 大概是被她太过于近前,脸怼脸地打量,已经令他产生了不满。 第一百八十六章 附本能 她退开两步按上心口,意思意思地轻拍两下安抚自己,问:“二哥此前去哪儿了?” 孟仁吉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她当然也没指望这会儿神智不清的孟仁吉能有所回应。 然就在这个档会儿,孟仁吉神情变得专注,眼神儿变得锐利,猛地舌头一伸,竟伸出半臂长,卷粘住刚从山水画后面飞出来的蚊子,往嘴里一放,他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 孟十三呆滞了一下。 诚然未开灵智之前,出于蛐蟮的本能,成日钻在土里找吃的,到底找了些什么吃,她早忘干净,可眼前这一幕,让她生出一个疑问,和一个念头。 疑问是,就那只塞牙缝都不够的蚊子,兄长到底是如何能搁嘴里嚼起来的? 念头是,待兄长恢复清明,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儿跟兄长实言,说兄长不止曾把舌头伸出半臂长,且还卷食了一只蚊子? 嗯……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得先拔除兄长眉心的那一束黑气,她才好再言其他。 孟仁吉如愿吃到蚊子,嚼了一会儿吐下去,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接着,斜趴贴在墙面的姿势终于有了变化。 半弯下去的腰慢慢挺直,双手在墙面一撑,贴紧墙面的一边脸终于脱离,再是上半身、下半身,待整个人从墙上下来,双脚往后退了一步,费了十几息,他才稳稳立住,站在墙的跟前。 孟十三想好做了决定,便看到孟仁吉这一连番动作。 她歪了歪脑袋,伸长脖子想往孟仁吉脸上瞧,奈何因着角度的问题,让孟仁吉半背对着她,她要看他的脸,那得往左移一移。 结果还没等她移个两步,孟仁吉动作敏捷,眨个眼他又趴墙上了。 这回趴得板板正正,像竖在墙面的一座雕像,他的脑袋朝上,下巴抵住墙面,手脚呈爬状,五指微张,似吸盘吸住墙面,双眼直视横梁,目光专注,再次一动不动。 孟十三这回有了经验,顺着孟仁吉的视线往上,一寸一寸地找着,果然让她找到一只停歇在横梁下方的蚊子。 目测这只较为肥美。 这是吃上瘾了。 也总算明白,起先文方说兄长好端端地呆在寝屋里,待请她过来,却发现兄长已然移到尘飞堂来,这根本就是哪里有蚊子吃,哪里就有她兄长的身影。 夏日蚊虫多,也就府里薰香驱蚊的措施做得尤其到位,如若不然,都不必劳动兄长移步,就一寝屋的蚊子,便足够令兄长饱腹的。 纵然如此,入夜之后的蚊子还是多得很。 但相较起兄长的寝屋,尘飞堂虽也有下人尽责地薰香驱蚊,却不如寝屋里的驱得干净,想来兄长是在寝屋里捕捉不到蚊子,这才就近移步到隔壁的尘飞堂来的。 由此可见,附兄长身上的邪气,生前当真是一只壁虎。 死后残留下来一缕极为淡薄的妖邪之气,却不知怎么的,竟附在兄长身上,跟着兄长一起回了孟府。 随着黑气侵占兄长身体的时候越长,也慢慢占据了兄长的神智,故而兄长起初沾染上并未有异常,待到完全占据,兄长不可避免地失去主导身体的控制权,也就是现在的兄长,其行为俱是一只壁虎的本能行为。 好在妖邪之气并不重,只要让她抓住兄长眉心处的那缕黑气,将其剥离兄长的眉心,兄长自然恢复神智。 孟十三看着高她许多,还把额头高高仰起的孟仁吉,觉得她这么一个小个子要跳起来剥离那缕黑气,虽说一举成功也不是不可能,然还是有失败的风险。 一旦失败,引起兄长的反感排斥,她要再次靠近,便难了。 还是稳妥些来为好。 她来到被她闩上的门前,把门打开往外吩咐道:“宝珠,你回泰辰院一趟,把风筝带过来。” “诺。”宝珠什么也没多问,领命就往森万院院门跑。 文方文原没得到吩咐,也不敢抬眼瞧孟十三,垂手侍立于一侧,既想往堂内望一望公子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墙上,可又着实望不到,不免想了也是白想。 二人有些垂头丧气。 “二哥没事儿。”孟十三就站在堂内门槛前,他们往堂内瞄的目光,怎么可能避得过她,“天色已晚,夕食的时辰早过了,你们还没用晚膳?都去吃饱了再过来,二哥由我亲自看着,不会出事儿。” 文方文原没动。 孟十三又道:“二哥今晚便能好,清醒过来后定然要问许多问题,届时更需要你们的细心照顾,你们要是连自己都没顾好,如何能把二哥照顾周全?” “大小姐说得可真的?公子今晚便能好?”文方惊喜地问道。 文原虽没有开口,同样是满面欣喜,与文方同时抬眼,看向孟十三。 孟十三颔首:“真的。” 风筝从碧虚庄园回到孟府,便让孟十三挥手命自去歇息,她便回了自己的屋。 从她成为小姐的武侍,来到这座府邸的那一刻开始,小姐便同她说过,小姐出门,她才需要贴身跟着,平常在府里,则无需这般,随她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待在哪里便待在哪里。 比以前当七公子的部曲,要轻松得多。 宝珠找到她,说了来意,她很快跟着宝珠来到前院,进了森万院尘飞堂。 一进屋,孟十三便让她把门闩上。 风筝得令照做。 尘飞堂的两扇门扉再次紧闭。 宝珠没觉得有什么,文方文原的两颗心却是跳得厉害。 “你们俩慌什么?”宝珠看出他们自风筝进入堂内关门,两人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文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抖起来:“风筝可是会武的,听闻很厉害?” 不会把公子揍一顿? 文原也迟疑地问宝珠:“小姐找这么厉害的风筝来,是要把公子……如何处理?” 中间想了乱七八糟的一堆,楞是没找到适当的词语来表达他的慌乱。 宝珠听着他们前后提出的问题,她连想都不必想,便一脸正色地回道:“风筝是很厉害,小姐也会很好地处理二公子的病情,你们好好候着就行,少想些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量力 堂内,风筝被孟十三带到堂侧的墙边,看到竖直趴在墙上纹丝不动的孟仁吉:“二公子这是……在练什么功夫?” “壁虎功。”孟十三回道。 风筝却听成了真,先是不可置信地啊了声,再是认真思考着这种功夫算哪门子的功夫。 孟十三没多做解释,指着孟仁吉与风筝道:“像先时把姜子瑶的丫鬟一掌劈昏过去那样,你如法泡制,现在也把二哥劈昏过去。” “……诺。”风筝虽不解却也毫不迟疑地听命。 “注意,你靠近,二哥是能察觉到的,但只要不碰到他,他不会对你有所反应,故而把二哥劈昏,你要一举成功。若是一手刃下去,没能一举成功,要再对二哥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便风筝身手不错,可这会儿面对的是被一缕壁虎残魂附身的孟仁吉,孟十三觉得真较量起来,风筝还真不一定能打赢此时的二哥。 风筝闻言,神色陡然严肃了三分:“诺!” 孟仁吉全程专注于横梁下方的那只蚊子,丝毫不知身后的风筝正要对他下手,近至只两三步距离时,他的眼珠子又转了转,明显感应到有人在靠近他,却像此前对待孟十三的靠近一样,这回也是只动了动眼珠子,并没有做出别的举动。 来到孟仁吉背后,风筝一鼓作气,一个手刃精准地劈在孟仁吉后颈脖。 孟仁吉即时倒地。 倘若说劈晕姜子瑶那丫鬟,她用了五分的力气,那么在得小姐的提醒之后,她对二公子用的力气,便足足提高到了九分。 她蹲下身查看孟仁吉的情况:“小姐,二公子昏过去了。” 孟十三满意地点头,接着吩咐:“把二公子扶到椅座里。” “诺。”风筝仗着习武力气大,而孟仁吉原本就削瘦,纵然回府之后养肥了些,于她而言,将其打横抱起来,也是完全没有问题。 她稳稳地把孟仁吉安置在堂内的扶手椅里:“好了,小姐。” “你也候到堂外去,守好门,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接下来的事情,孟十三觉得还是尽量别让人看到为好。 “诺。”风筝退出尘飞堂,由外面关上两扇门,转身站守在门前正中,似尊门神。 她一出来,且又把门关上,还亲自把守上了,此举令本来就很忐忑的文方文原越发不安起来。 不仅往两侧退了两步,不敢靠风筝太近,脸色也愈发白了。 文方眼里甚至还含上了泪花。 文原则嘴里念念有词,祈求各路神仙通通来保佑自家公子平安。 宝珠真是看不下去了,悄声问风筝:“小姐找你进去这么一会儿,你做了什么?” “小姐命我把二公子劈昏过去。”风筝能无视文方文原,却不能无视宝珠。 声音不大不小,被清到宝瓶门外的森万院其他下人听不到,宝珠与文方文原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宝珠怔了下,再是看向文方文原,见文方含在眼眶里的泪再也含不住,哗一下流下两行,文原嘴皮子也念不动了,僵在原地睁圆了双眼。 “咳!”她就不该问! 宝珠清了清嗓子,又找补了一下:“你们不用担心,小姐让风筝这么做,自然是有小姐的道理,二公子可是小姐的亲兄长,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会伤害到二公子的!再往前想一想,当日在雀仙楼,若非小姐出手相救,莫说二公子尚不能搬回孟府住,饶是二公子的一条性命,能不能在陆二公子手底下存活,还得两说呢!小姐这般艰难才把二公子救回来,此后又对二公子那么好,要银子给银子,要撑腰给撑腰,二公子突发怪疾,小姐刚回府,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便匆匆赶来前院了,为了二公子,孤身进尘飞堂,还不是为了治好二公子?小姐可说了今晚二公子便能好,这么短的时间内,小姐不得下猛药么。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风筝心中暗暗佩服:如此能言善道,怪不得能得小姐看重,去哪儿都要带着宝珠了。 文方文原把宝珠的话儿消化了一会儿,然后齐齐点头:“是这个理!” “可不就是这个理嘛。”宝珠松了口气儿,小姐在堂内稳住二公子,她在堂外可不就得稳住文方文原么。 有风筝守在堂外门前,孟十三没再闩门,她站在孟仁吉瘫坐的座椅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孟仁吉的眉心。 那束黑气不太稳定,毕竟连壁虎妖的一魂都没完整,只是残魂之中残留的邪气,想稳定也稳定不了,能附上她二哥的身,并成功占据她二哥的神智,说到底也有二哥自身打小营养不良底子弱,而造成阳刚之气不足的缘故。 倘若换成碰到大堂兄,别说占据大堂兄的神智了,便是要附上大堂兄的身,这束黑气都没这个能耐。 看来此番待二哥清明之后,她也得跟二哥说一说,让二哥不能终日呆在森万院埋首认字苦读,也得多多强身健体,补足阳刚之气才行。 简而言之,不能过于文弱了。 站了好一会儿,孟十三紧紧盯着人事不醒的孟仁吉的眉心,眼睛都有点儿酸了,可那黑气竟然还不出现。 莫不是晓得她要抓它,继而惧怕到不敢出现了?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 区区妖邪之气,连气候都算不上,哪里会有灵智。 她这是干等着无聊透了,才把黑气给成妖化了。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黑气终于又现于孟仁吉的眉心之上,早蓄足妖气于右手的孟十三眼明手快,疾速往孟仁吉的眉心一抹,一举将黑气抓在手里。 黑气顿时幻化成壁虎的模样,在她指间不停地扭动,企图挣扎出她的手掌心,脱离她的制锢。 她微微一笑,五指用力一捏,黑气之中即时发出一声尖细的嘶叫声,黑气幻化成的壁虎随着被捏碎,彻底消散在她的指间。 “区区小妖残魂残留的妖邪之气,也敢与我堂堂蛐蟮大妖叫嚣?”孟十三满眼鄙夷,嗤声笑道,“当真不自量力!” 同时,也让她察觉到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