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录》 第一章 又是一年春天。 近日来,尚书府葛家出了两桩大喜事。 先是在三年一次的大选中,葛家长房嫡女被当今圣上一眼相中,封为四品美人。 据说恩宠日盛,常伴君侧。 大选一过,又是恩科放榜。 葛家三爷葛明礼不过弱冠之龄,在这次大比中,竟取得二甲十九名的好成绩。 此虽不及其祖父葛尚书寒窗十载,十八登科的惊才绝艳,在一众膏梁纨袴中也算得年少有为了。 葛家自葛尚书立家以来,如今在上京城已耕耘了五十多年。 葛尚书出身耕读之家,家底自然比不上那些数百年的世家名门树大根深,只是葛尚书气运深厚,遇难呈祥,竟然从一名不经传的七品小官一路做到了一部尚书之位,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 他一生为官规规矩矩,严正端方,一朝仙去,得了个“忠肃”的谥号,也算得上一时人物了。 葛尚书不但在外为官勤谨务实,在内治家也颇有手段,因此葛家后人也都还算争气。 现今距离葛尚书驾鹤西游已有三载,葛家却未有颓势。 葛家第三代的两位老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各自承着实缺,位置坐得稳稳地,祖父的孝期一过,更加生龙活虎起来。 如今又出了皇妃,葛家在上京城算是小有名气了。 连日来,葛家门头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一夜之间多了几十门有名有姓的亲朋好友。 谁知前头的热闹还没降温,堪堪五月,宫里一道内谕传下。 葛氏女清馥深蒙圣宠,竟是连升三级,一跃荣膺四妃之尊,号“淑”。 淑妃之位,在如今的后宫,仅次于皇后,是与身家背景十分高贵的德、贤二妃平起平坐的位份。 这般越级擢升,是自当今圣上登基十载以来头一遭。 便是近百年来,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接到宫内的谕旨,不说葛家各位主子心内作何感想,便是府内仆佣,走路都带几分轻飘。 如今葛家的门庭,确确实实与葛尚书尚在世时大不相同了。 原来葛尚书虽然官身稳固,位高权重,却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 因此那时的葛府虽然不至于家徒四壁,却也着实称得上简单质朴。 而与葛家来往打交道的人,也以衣着简寒,布衣褴衫的人物为多。 可以说是门庭清冷,丝毫没有二品大员的奢华气派。 葛尚书这一仙去,他的独生子葛侍郎才当了家。 与安于清贫的父亲不同,葛侍郎自小长在上京城,自降生以来看见的便是上京城繁华昌盛,纸醉金迷的景象,因此十分不解为何自家要过这般简寒的日子。 只是慑于葛尚书的威严,先前葛侍郎不敢放开了手脚享受。 随着葛尚书渐渐有了春秋,没有那么多精力再时时管束儿孙们的娱乐交际,葛侍郎便一年一年的丰富过起日子来。 葛尚书仙去之后,葛侍郎终于得以说一不二,掌握了葛家的最高话语权,虽然已经六十几的人了,却着实有几分聊发少年狂的兴头,常常与屋子里的红男绿女聚在一处饮酒作乐,看戏吃茶。 如今幼子争气,孙女风光,葛侍郎自然是欣慰不已,日日里都设宴待客,请酒摆戏。 因此这两个月以来,葛府上下好不热闹。 葛三爷是葛侍郎最小的儿子,算是老来得子,他年少伶俐,虽是庶子,但葛侍郎却从不区别对待,自幼便将他与两位嫡兄一般精心教养,因着年幼,只怕还多得几分老父亲的偏爱。 葛三爷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偏爱,第一次下场就得了功名,着实让葛侍郎长了脸,因此葛侍郎借着庆功为由,特意为幼子办了宴席,许多与葛明礼交好的青年才俊都受邀而来。 这些与葛明礼有同窗之谊的子弟中,与葛明礼最为相契的,是一名长相十分俊秀的青年男子。 葛侍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青年,不等他打听,葛明礼已主动为他介绍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一科的探花郎。 第二章 葛侍郎如今虽已致仕,不做官了,加上这些年纵情享乐,身上渐渐有了酒色之气,但他年轻时也是颇为风光的人物,甚有才名,并不是仅仅靠父亲的地位混到户部侍郎的位置,因此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幼子这名好友就算是入了他的眼。 这新科探花姓张,单名一个渚字。十分年轻,刚刚一十九岁,据说很早便由他的启蒙业师取了字,叫做清远。 倒是跟他周身的气韵十分相合。 最为难得的是,明明他的五官还透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周身却有一股极为收敛的威仪,叫人绝不会因为他这一张堪称清丽的面孔而心生轻视。 但也恰恰因为这张脸生得太好了些,难免会让人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要不是他身上凛然不可犯的清冷之感过重,只怕想与之结交的人都能将他淹没。 葛侍郎对张渚的初印象非常不错,见葛明礼与他交情匪浅,十分投契,爱屋及乌之下,便对他更喜欢了。 因此当葛明礼将人带到自己跟前问好时,葛侍郎的态度堪称和气热情,言谈间也颇为关爱。 面对葛侍郎这位为官多年,身上颇有威重之气的前辈,张渚依然进退有度,行事说话不卑不亢,十分从容。 葛侍郎暗道了句后生可畏,对张渚赞赏不已,此次赴宴的青年俊杰虽多,葛侍郎就记住了他一个。 葛明礼见父亲对张渚青眼有加,宴席散场之后主动找到葛侍郎说话。 张渚是前年冬至后才到上京城的,他本已是西州府的解元,进京自然为了参加三年一次的春闱大比。 因为时间优裕,张渚便先在官学就读。 葛明礼那时也在官学就读,他第一次见到张渚,便有惊为天人之感,心中十分向往与张渚结交。 葛明礼当然不仅仅是倾倒于张渚的好样貌,而是认准了张渚气度不凡,定非池中物,说不定会有一番大造化。 葛明礼天性热情开朗,为人颇为正派,平日里交友并不功利,能让他产生这样强烈的拉拢冲动的人,张渚还是头一个。 葛明礼打定主意,便设法拉近二人关系,时时套些近乎。 只是这张渚显然是见惯了被自己风姿倾倒的狂蜂浪蝶,对所有靠近的人都是不冷不热地以礼相待,难以交心,便是日日里同一桌坐着习学功课,也与他说不上几句话。 好在葛明礼是个不缺毅力的人,每日里除了完成夫子交下来的学业,余下时间便围着张渚打转。 不过几日,葛明礼就发现张渚在学中每日里都只着单衣布鞋,甚至不常见到他吃饭喝茶,似乎在银钱方面有些短手。 葛明礼虽是庶出,但是从未在吃食用物上遭过罪,自幼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今他将张渚当做至交,自然不忍见他过得这般清苦,便想帮张渚改善生活质量。 葛明礼借着讨教功课的理由经常与张渚搭话,张渚虽然清冷寡言,但同为官学学子,讨教功课这事再寻常不过,每每葛明礼凑过来搭话,他还是会予以回应。 这么一来二去,没过多久,葛明礼就说张渚为他指点功课,让他颇有进益,一定要设宴答谢张渚,这之后两人也算是正式有了私下交集。 此后他再接近张渚便顺利了许多,不但时时嘘寒问暖,还使人为张渚置办时令衣物配饰,没过多久,便将张渚家中的情况搞清楚了。 张渚家中人员简单,通家只有三名仆人伺候,上无亲长,下无弟妹,似乎就是一名孤寒学子。 但葛明礼并没有因此轻视疏远了他去,反而对他越发殷勤照拂,平日里更是无话不谈,颇有些掏心掏肺肝胆相照的意思。 渐渐地,倒也真叫葛三爷跟这冷清清的玉面少年郎处成了朋友。 随后张渚一试登科,因为他这一副好颜色,皇帝对着一甲的三位贡士几番斟酌后,将他点做了探花郎。 葛明礼见他轻轻松松就得了功名,自然很是与有荣焉,也深深自豪于自己看人的眼光。 但随着张渚登科入仕,他这颗草中明珠终于掩不住光芒了,张家门前渐渐有了不少上门拜访结交的官吏人家。 自古以来便有达官贵人榜下捉婿的传统,张渚这般年少有为,才貌双全,旁人自然更是趋之若鹜。 没几日,葛明礼便听说了有好几户高门之家有意与张渚结亲的小道消息。 葛明礼突然茅塞顿开,他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呢? 张渚如今虽然与他算是成了莫逆之交,但以后同朝为官,万一张渚以后的岳家与自家正好不对付,岂不是两相为难? 而张渚若是与自家结成了姻亲,那不但二人友情无损,更是同气连枝,利益相合,实乃美事一桩。 葛明礼越想越觉得此举甚妙,加上近日侄女入宫为妃,家中剩下的几名侄女也到了说亲的年龄,简直不要太凑巧。 而且这门亲事若是成了,自己平白在好友面前长了一辈,更是大大的有趣。 到时候友人绷着一张俊脸,却不得不唤自己一声小叔,那画面简直不要太好看。 葛明礼越想越美,只恨不能即刻就将好友拉来拜堂。 打定了主意,葛明礼便将张渚邀到家中,准备先让张渚在自己父亲面前过一过眼,若是父亲能相中他,那侄女们的亲事,便可以由葛侍郎这个祖父来亲自牵线了。 葛侍郎果然对张渚赞赏有加,葛明礼便趁势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父亲。 葛侍郎此时才明白儿子这般殷勤地将人叫到自己家中意欲何为,便有些迟疑。 他闲散惯了,子女的婚姻大事都不是很经心,孙女的婚事就更轮不到他这个祖父插手了。 葛明礼见父亲迟疑,立即向父亲陈明利弊,说张渚此时不算什么人物,来日前途却不可限量,堪为良配。 若是葛家错失良机,叫张渚被别家笼络了去,日后定会悔之晚矣。 葛侍郎思量一番,又将张渚的模样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觉有葛明礼的话有几分道理,心思便活动了几分。 最后实在却不过幼子的纠缠,葛侍郎答应在两个嫡子那里提一句。 葛明礼等的就是父亲这句话,当下便鞠躬作揖地谢过父亲,父子两气氛很是和乐。 第三章 于是这一日饭后,葛侍郎便叫住两个儿子,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提起了几个孙女择婿之事。 他的长子葛明德,次子葛明忠如今也是四十郎当岁的中年人了,见父亲关心此事,虽然都有些意外,却也不敢怠慢,只得将各自闺女的情况大致说了一番。 葛侍郎点点头,说自己最近看中了一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希望两个儿子为闺女留意相看一下,若是合适,就结为姻亲。 虞国对于官员家风门仪颇为看重,孝道是考量官员是否具备做官德行的重要评判标准。 因此在葛家,葛侍郎的话也就跟圣旨差不多了。 葛明德与葛明忠都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见父亲发话,立时便应了下来。 只是二人从葛侍郎那里告辞出来后却有些犯难,不知到底嫁哪一名闺女合适。 大老爷葛明德如今身为皇妃之父,历来为官颇有政绩,在弟弟葛明忠的面前一向也保持着兄长的威严。 他子嗣单薄些,除了一个儿子和已是皇妃的长女清馥,如今膝下便只有一个才刚刚十五岁的小女儿待字闺中,颇为怜惜宠爱,还不打算将她许配人家。 而二老爷葛明忠则不同,不但有二子三女,而且还没有一个说定了人家。 葛明德思量一番,便觉得这桩亲事合该落在葛明忠头上,索性直接吩咐他揽下这件事,并且要早些落实,不可叫父亲久等失望。 葛明忠见兄长对自己说完了这些话,便迈着大步往长房的院子去了,不由在原地停了一歇,直到看着葛明德宽厚的背影彻底消失于墙角,才负手踱步,慢慢的向二房的霜荻院而去。 及晚,葛明忠将父亲兄长所吩咐之事说与了妻子秦氏,叫秦氏打听打听这张渚的底细。 秦氏听说是公公与大伯子发话了,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只得寻了时间找葛明礼打听。 见秦氏来问话,明礼知道自己所谋之事有几分准信了,便兴头头地组了局,将少有外出冶游的张渚强拉了来,去往郊外的马场骑射。 两人到了马场,葛明礼没有开门见山地将事情说与张渚,而是先拉着他赛起马来。 张渚面目斯文,身形清颀,骑在马上也是轻巧从容,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但是胯下马儿的速度却堪称风驰电掣,疾如流火。 葛明礼得祖父父亲经心教养,君子六艺也是习得烂熟的。 两人催着马儿尽兴跑了一气后,葛明礼忽然打了个呼哨,转头往一荒僻处头也不回地去了。 张渚会意,只得勒马转缰,随他而去。 二人骑至一处浅溪,此处绝无人烟,环境清幽,是个叙话的好地方。 张渚随着葛明礼落马歇息,气定神闲仿佛不是刚刚赛过一场马一般。 葛明礼凑近张渚,嘴边挂起一抹大大的笑:“清远君,今日有喜呀,愚兄先在这里贺你一贺。” “贤兄又来寻开心了。”张渚转过脸来,一张玉面清清楚楚落入眼帘,却无甚表情,叫人难以揣测他的情绪。 “好不通情理的人,我与你道喜,怎么就是拿你寻开心了?”葛明礼假意不快,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大。 “愚弟不知喜从何来。”张渚还是那一副端整平静的神情,想来已是习惯了葛明礼这般跳脱的说话方式。 “你可真真无趣,总也不肯叫人活泼一下。”明礼嘴上抱怨,却只得老老实实直奔主题:“我与你说一门亲事可好?” 葛明礼说完觑看张渚脸色,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才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也不要当我是在发梦话,听我与你细细说来——你我二人虽相识不过一载有余,我却视你跟别个不同,你心里是知道的罢?” 见张渚颔首回应,明礼接着道:“那我也不同你说那许多客套话,你如今登科及第,又是一甲探花,以后必定官运亨通,这些日子想来较以往多了不少交际应酬之事罢?依我看来,你是时候寻一位贤内助来打理内宅之事了。” “虽然如此,这保媒拉纤之事,似乎也不是贤兄正务。”张渚显然不是那么热衷这个话题,说话间满满都是客气:“不过兄有此热肠,渚甚是感佩。” “你若真是感动,就赶紧解决这桩人生大事,才不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明礼挪步靠近张渚,直言道:“眼下我也不同你打那许多机锋,就直接问你罢,你觉得与我家结亲可使得?” 第四章 张渚这才转过脸直视葛明礼,面上虽然没什么讶然之色,但显然也觉得葛明礼这话说得突然,他一时默然不语。 葛明礼则一脸殷切地盯着张渚,一副生怕他断然拒绝的样子。 思索一番,张渚缓声道:“贤兄既没有姊妹,也没有闺女,如何能与我结亲?” 葛明礼见他并没有直接拒绝说媒之事,心内已是燃起了几分希望,连忙回答他的话:“我虽没有女儿嫁给你,但是我两位兄长房中却着实有几名待字闺中的好姑娘,你与他们结亲,就如与我结亲一般。” 张渚微微蹙眉:“贤兄岂能作尊兄长的主?” 葛明礼脸上已满是笑意,仿佛成事在望:“你有所不知,前日你来赴宴,家父对你颇为赞许,直言你是难得的才俊,又听说你尚未婚配,便起了结亲心思,已是将这个打算说给了我那两位兄长。” “昨日二嫂找我打听你的事,我便知道此事已有几分准信了,因此才连忙来找你报喜。” 葛明礼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张渚:“当然,这婚姻大事,自然须得讲个你情我愿,也要你点头才行,眼下我已说明了我家中的情况,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张渚略斟酌了一番道:“贤兄恕我直言,婚姻一事,于我而言可有可无。” 葛明礼点点头,没有任何不快,只因以他对张渚的了解,知道他确实说的是老实话。 但是葛明礼自有道理:“你还年轻,自然不知道娶妻的好处,而且你日后在朝为官,一直不娶妻生子是行不通的,眼下我替你料理了这桩大事,也可以使你免去许多烦恼。” 他说着说着突然看住张渚的眼睛:“除非你心中已早有打算,看不上我家这门亲事。” 他故意出言相激,张渚当然不能不回应:“葛家家风清正,在上京城颇有名声,我不过寂寂无名之辈,岂敢看不上贤兄家门。” “既然如此,为何你这般推三阻四?”葛明礼开始有些咄咄逼人起来。 张渚顿了一下:“我并非不同意,若贤兄坚持,我便遂君所愿。” 葛明礼松了口气,又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明明是好心做媒,倒搞得像逼良为娼,但结果总算是让他满意了:“那咱们可就说好了,往后再有哪家来给你说亲,你可不能应了别人去。” 张渚点了点头。 得到了张渚的保证,葛明礼乐开了花,立时便跟张渚讲起自家的种种好处来:“为兄向你保证,你与我家结亲,绝对不会失望,不瞒你说,我家中那侄女真是个难得的,不但才貌出众,性情也灵秀剔透,最是善解人意。” “事关女子闺誉,贤兄慎言。”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高兴得快跳起来的男子,张渚负手侧身,打量起一边悠闲吃草的马儿。 “好好好,我现在不说这个,”葛明礼咧嘴偷笑:“你既然同意了,那便早些有所行动才是,过几日就是我二哥的寿辰,你可以趁此机会递帖拜访,早日将这事定下来。” 张渚点头答应了。 果然不几日便是二老爷葛明忠三十九岁寿辰。 虽不是整寿,但葛明忠也做了快二十年的老爷了,京中交好的同僚官宦有不少,这寿宴,办的自然是热热闹闹的。 而张渚如约备了寿礼拜帖,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来参加寿宴了。 待得席罢,葛明礼便觑空将人引到霜荻院东厢正房,这是二老爷会友聚朋的地方,宽敞却安静,铺陈摆设十分雅致舒适。 将张渚送至椅中坐下,葛明礼便找了句话自己出去了,留得张渚一个人独坐饮茶,两个清秀的丫鬟在门廊下垂手听唤。 张渚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宁怡自在。 偶尔旁边有什么门帘拂动,风铃作响的动静,也是身形如松,泰然不惊的模样。 他今天的来意葛家上下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再加上平日与二老爷来往的人多是三四十岁的老学究,罕有这般年经俊秀的少年公子,因此婢女虽然不敢出声打扰,却忍不住拿余光不断将他来回打量。 第五章 张渚没有等太久,葛明忠便提着袍边迈进厅堂来。 张渚随即起身,以晚辈之礼揖见。 二人初次见面,彼此不免互相打量一番。 葛明忠年届不惑,面白少须,有几分端严之相,看人物不过三十许,神情却颇有老成之气。 初次相见不知底细的,只怕很容易被他的面色唬住,让人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但张渚显然很沉得住气,面对葛明忠的打量,姿态神色平宁端方,应答之间从容有度。 几句话说下来,二老爷心内倒也暗暗颔首,只是面上不显。 他扫了一眼旁边微微响动的珠帘,没有看到别的动静后,便收回了目光,又跟张渚不松不落地叙了几句闲话。 葛明忠是今日寿星,应酬之事自然少不了,能抽出这么点时间来与张渚会晤已是不易。 二人不过谈了一刻钟多些,外头便有低低的问询声响起来。 张渚见这动静,知道这是有要紧的事来找葛明忠了,当下便要告扰辞去。 葛明忠跟张渚谈了这么一会话,心内已经有了底,便没有留他,只是吩咐下人一句妥帖招呼张公子便随小厮出去了。 这边张渚正准备随仆人原路返回,葛明礼却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正好将张渚截住。 他今日一身淡青的长衫,一根玉色腰带松松系着,上面挂着些荷包玉坠等物件,看起来颇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情致。 他一见着张渚便笑意涟涟:“好兄弟,别忙着,你且随我来。” 言罢便将人往左手一条甬道引去,边走边道:“你上次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倒没有正经请你去我院里看看,今日我不是主角,咱们可以清净聚一聚。” 两个人一路穿廊绕柱,竟是往内院而去。 葛明礼颇有游兴,一路热情洋溢,说起自家院中景致来是滔滔不绝,妙语如珠。 张渚虽不至于拘束,但看这地方的布局陈设,必是内宅女眷停居之所,便不肯随情任性,不过承着葛明礼的盛情,只得略瞧一瞧应应景。 好在葛府也不甚大,二人走了约摸一刻钟,终于到了一处白墙青瓦的疏阔院子,上书“松涛”二字。 葛明礼便停住脚,将人往里迎:“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这里是先祖父生前最爱的院子,如今就我一人住着,今日请你也来瞧一瞧。” 张渚一听这话,脸上便有几分肃然之意,想来也对这位尚书公有所耳闻。 总算将先前那从内院经过的不自在放下,张渚抬脚随葛明礼踏进了院中。 这院中有许多旧物,装潢不如葛家其他地方豪奢,张渚却打量得颇为认真。 见好友对这些有兴趣,葛明礼忙献宝一般讲起院中种种物品来历。 这是葛尚书后半生安养之所,直到临终才迁去较暖的前院。 因此院中诸物,虽然这几年有添换,到底还是有先前的风貌。 葛明礼幼承庭训,对祖父深为钦敬,自然也不在意有这些旧物。 他滔滔不绝地对张渚讲起了这些也承载了自己幼时记忆的物件,一件件一桩桩,说到尽兴处,还将先前前朝后堂,他所熟知的一些八卦逸闻也拉一些进来说。 张渚是个很好的听众。 两人这般一个谈兴十足,一个着意倾听,竟是一气说到天色向晚,小厮进来请他们吃晚膳才作罢。 第六章 等这日终于闹清净,二老爷二夫人回到霜荻院的卧房,已是戌末。 二夫人秦氏一边让婢子拆着发鬓,一边与二老爷叙起家事。 秦氏模样周正秀美,气质与二老爷甚是相合。 外人见了,定是第一眼就会赞一声好一对相敬如宾的贤夫妻! 葛明忠与秦氏成婚二十余载,育有一儿一女。 儿子葛世均与小叔葛明礼同龄,不过小着月份。女儿比新晋的淑妃娘娘小一岁,正好十七。 因为葛侍郎尚健在,长房二房还未分家,孩子们按年龄合在一处排序。 这两位二房嫡出的公子小姐在葛家都正好占了第二的位置。 葛世均与父祖长辈们不同,自幼好武恶文,最爱弓马拳脚,书是无论如何耐不下性子来读一本的,因此没有走科考一途。 三年前葛尚书故去后,他便整理行装,往西北大营投军去了,如今三年已过,升做了校尉。 小姐清懋本应参加三年前的大选,只是当时葛尚书正在弥留之际,朝廷便免去了葛家女子的名额。 后来因着种种原由,除了长房大少爷葛世堃于去岁与上京何家的小姐成婚外,过去三年中,葛家儿女都没有婚姻嫁娶之事。 到了今年,家里的公子小姐年龄渐渐上来了。 尤其是子息颇多的二房,挑挑拣拣几年,竟没有一位公子小姐说定了终身,因此二夫人秦氏心内好不焦急。 只是儿子远在边关,她纵然心急,也莫可奈何,只得将一颗心全铺在女儿清懋身上。 好在清懋这两年越发出落的亭亭玉立,最难得是性情舒和,不骄不躁,好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 秦氏见女儿这般出息,便打定主意要让女儿奔一个世间最尊贵的前程,早早地就打算好要让她进宫待选。 因此葛清懋自幼就被严加管束,悉心教导,行动坐卧无不是按照宫中的仪制来培养。 怎奈时运不济,第一次大选就遇上葛尚书去世,葛家女被免去了名额。 蹉跎了三年,清懋已是十七之龄,这一次大选便是最后的机会。 看清懋品貌,秦氏几乎以为这次大选是十拿九稳了。 谁知临近年关,大老爷葛明德一纸书信抵家,竟是在任上功德圆满,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了。 那一向爱随着父亲赴任以便四处游玩的大小姐清馥,自然也是一同归来。 葛明德在任上数年,难得回京,本来算是一桩喜事,谁知葛清馥一回到家中就表示自己也要参加宫中大选,葛明德一向对葛清馥的要求无有不从的,便在报选名单上添上了清馥的名字。 秦氏心内不快,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葛家两姐妹最后一同参选。 秦氏当然盼望着清懋能当选,谁知皇帝一见了清馥,竟好似眼睛里再看不见旁人,另留下个不甚起眼的,这大选便草草结束了。 如今侄女已是皇妃之尊,大伯子不但做了国丈,新得的任命是一个油水十足的好差事,手里的职权比自己夫君大了海了去,连庶出的小叔子也中了进士,想来葛尚书生前给他做主定下的亲事,也就在眼前了。 一家子的好事却没有一件正落在自己头上,秦氏气得差点吐血,心内火焚一般,只是她在外头端庄惯了,不肯失仪,只如往常一般行事,唯有亲近之人才能瞧出一丝端倪。 偏偏这当头上又听说公公相中了一名青年才俊,要为孙女说亲,秦氏打听一番,却得知是个寒门子弟,便不是很愿意。 探花郎名头虽好听,但说破天去,此刻也只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罢了,真叫女儿嫁过去,不知要过多久的荆钗布裙的苦日子。 清懋落选,丢了好大的面子,这些日子总是恹恹的,见了秦氏话都少了。 秦氏怎忍心叫她嫁进苦寒人家,受那粗食布衣的磋磨呢。 因此今日张渚还未上门,秦氏心内先已将人否决了,但这事到底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不知葛明忠心内作何计较,自然须得早早的互相通气。 于是外头的事一了,秦氏就将葛明忠请回了内院,准备看看葛明忠作何打算。 第七章 此时夫妻二人各据一案,秦氏叫下人通过头发,便自去拨弄炉子里的清宁香,向葛明忠温言问道:“老爷今日可相着那孩子了?” 葛明忠攥着两个玉丸来回咕噜,淡淡的应道:“你不也在帘子后头瞧着了?女孩子的事,自然是你这做母亲的做主。” 顿了一顿,二老爷又道:“这后生容貌气度是难得的,才学谈吐也尚可,只是以后为官出仕,有才学自是不够的,到底造化如何,却是不好说。” 秦氏听了这几句话,便知葛明忠心里面也不满意张渚的家底,此事尚有回旋之处,便道:“才学人品什么的,终究不能当饭吃,我可听说这孩子家里十分简寒,时不时还要三朋两友周济周济。咱们懋儿性情容貌又不差大侄女什么,要是让她嫁到这样的人家,天天跟着夫家吃糠咽菜,只怕要怨我这做娘的心狠。” “如何就敢比起淑妃娘娘来了,年纪一把,说话还是没个计较。” 嗔了一句,二老爷下地踱起步来:“你有这些想头,觉得不甚中意张渚,便另外给懋儿做打算罢。前几日太妃有信儿来,说是王爷年龄到了,如今府中只有两个侍妾,也该娶妻了。” “这么说。。。”秦氏眼睛都亮了。 二老爷扫了妻子一眼:“虽没有十分把握,但太妃到底是姓葛的,谁亲谁疏,她分得清。如今专门修书来说这事,只怕就是在探信儿呢。” “那今日这孩子?”心中大事稍定,秦氏语气柔和下来。 “虽然是老三撺掇,但父亲既已发话,自然推不出去。”二老爷放下玉丸,背起手来:“你既然舍不得懋儿,余下不是还有几个丫头。横竖是我葛家的女儿,也堪匹配他了。” 秦氏见夫君这般说,便知自己所虑可暂缓,如今夜色已深,便服侍葛明忠歇下了。 一时阖府寂静下来,一日尽了。 只是这寂静中,有一个人儿,却是不得安歇。 葛明礼白日里兴兴头头地领着张渚在后院里闲逛,自然是有意为之。 他的功夫当然没有白费,二人打园中经过的时候,正好叫在此闲逛的葛清懋看个正着。 葛清懋虽然匆匆避到假山后掩住了自己的身形,但还是被那衣饰简单却难掩芝兰玉树之姿的修颀青年晃了一晃眼。 她不知这名青年是何人,只是从葛明礼格外殷勤的态度中不难猜出,此人正是在母亲口中听过一次的小叔的至交好友。 而这位好友为何突然造访,清懋也不是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虽然还没有人将话说开,但她本就是心思伶俐之人,偶有风言吹两句到耳朵里,自然也就在心中分明了这位青年儿郎所为何来。 虽然家里女孩儿多,但是尚待字闺中的诸位姐妹却是以她为长。 这个节骨眼出现的求亲对象为谁而来,自然不用分说。 清懋自幼娴静,与热烈明艳的清馥一直是两种面貌。 但两人毕竟同为葛家女,又年龄相仿,每每出外会客见人,免不了被比较一番。 不过大家又不愿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在夸清馥貌比天仙,才比文曲的时候,总爱捎带说一句清懋也是柔婉佳人,好一对明珠碧玉一样的姐妹花。 而这被捎带夸奖的人,自然不会多么喜爱这样的氛围,久而久之,只要有长姐出现的场合,清懋都想法子回避。 然而躲了这些年,却没有躲开这次大选,关键是自己依然是黯淡无光那个。 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中被无声羞辱,葛清懋自然郁结于心,难以释怀。 第八章 回到葛家之后她第一次失态发了脾气,将平日里的爱不释手的书画针线狠狠地撕毁丢弃,又将屋内陈设摔碎摧毁,随后又委顿在地,不肯与任何人说话。 清懋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一日一夜,就在秦氏威胁要请葛明忠来规劝她的时候,才默默起了身洗漱进食。 只是此后她就有些睡不安生,饮食也越发懒怠,每日里除了到长辈房里请安,便只在后院里坐着看池塘的鱼儿闲游,有别家的小姐邀她过府玩耍也是统统婉拒了。 谁知这惊鸿一面,倒意外地击中了清懋的心弦,让她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于是,这一夜她又失眠了,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忧愁烦闷,而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怦然心跳。 清懋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一幕画面,又难免想些儿女心思,越发睡不着了,只得在床上不断翻来覆去。 如此辗转,明明听着有鸡鸣之声了,清懋才浅浅睡了过去。 只是第二日起床后的清懋终于一改近日颓靡,认真装扮起来,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容,她屋里的婢女见她总算是回转了心情,个个都十分轻松喜悦。 这之后张渚便偶有叩访,虽然只在外院与男人们来往,但话不妨头,不过几日,葛家要同新晋探花郎结亲的闲话在街坊四邻之间都开始流传起来。 两家顶着这样的传言,不动声色,不过依然在节令时走动。 这么一来二去,便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 此时暑气正盛,但因是女孩儿们的大节日,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姑娘明显要比平时多,整个上京坊市这一日皆不设宵禁,准许百姓通宵畅玩。 不过官家女儿,风气再怎么开放,约束也颇多。 葛家所有的女孩儿,除了自幼盛宠的葛清馥随父亲葛明德离京赴任去过不少地方外,其余的几位皆没有离开过上京的地界儿一步。 便是葛家大门,一年跨出去的次数,也是数得着的。 这乞巧节正是女孩儿们难得的可以出府松快的日子。 因此一大早,各屋的小姐丫鬟,便早早起来收拾妥当。又将屋里的书本,绣品一摞摞抬出来,晒了一院子。树枝子上缠满了各色丝线飘带,书写着各种应节的句子。 在院中焚香添炉拜过织彩娘娘,姑娘们便可以出门了。 葛家如今分了三房人,分房不分家,因此一家未出阁的小姐都住得很近。 大房除了宫中的淑妃娘娘,便只得剩下一位小姐,闺名清淽。 二房除了嫡女清懋,另有两位庶出小姐,一名清荇,一名清薇。 三房的主子爷葛明礼虽早就定了亲,却还没有过大礼,自然还没有儿女。 几位小姐性情喜好各不相同,交际圈子也不一样,因此各自游玩的去处也南辕北辙。 不过有道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房的清淽与二房的清荇同为庶女,彼此年龄相当,性情相合,又不存在那异母同父的尴尬之处,相处比其他姐妹融洽许多,平日里玩耍用功都在一处,可说是形影不离。 因此今日节下,葛家这四名小姐虽然都出门游玩了,却分成了三拨。 清懋喜欢书法音律,最近心情郁结许久没有练习了,便打算去找京中有名的琴娘指点一番。 第九章 清荇与清淽此次出门,则是要去清淽念叨许久的一家戏班子捧场。 清淽正是大老爷葛明德的幼女,其生母张氏着实称得上是葛明德心头之人,他离京赴任这些年,除了带上爱女清馥,身边伺候的人必然也有这位张姨娘。 因此清淽虽然是庶出,但葛家下人却不敢怠慢宠妾之女,除了没有生母亲自照拂,清淽在葛家的日子不比嫡女差到哪儿去。 原先清馥未入宫之时,葛明德对清淽还是淡淡的,长女离开之后,身边突然清净了下来的葛明德倒是突然注意到了这个已长成花季少女的小女儿。 或许是意识到忽略了清淽十多年有些歉疚,也或许是清淽确实惹人怜爱,葛明德如今把对大女儿的拳拳父爱全都倾注在了小女儿身上,因此回京述职这些日子,葛明德对清淽堪称无所不从,有求必应。 得知女儿爱听戏,葛明德便着人打听哪里的班子唱的好。 有合适的日子,便定好戏票子,叫清淽自去消遣。 清淽这几个月将上京城稍有些名气的大小戏班都逛了个遍,最后认准了一家,迷上了他家的当家花旦,回家之后不厌其烦地向清荇说起这位伶人扮像有多么风华绝代,唱腔有多么哀婉迷人。 深为可惜清荇没有一同欣赏这天人之姿。 清荇既没有葛明德这样的慈父,也没有受宠的娘亲,嫡母秦氏对她的管束颇为严苛,轻易出不了门去,只能从清淽嘴中听听外头的热闹。 好容易盼来这女儿节,秦氏准清荇出门游玩一日,清淽便带着清荇直奔三巧班。 托葛明德的福,她们二人订的席位是一个单独的隔间,视野颇佳。 此时楼下楼下的座位基本都已客满,十分热闹,清淽还罢了,已经熟悉了三巧班这高朋满座的景象,倒是清荇甚少到这样的场合,虽有几分拘谨但也十分期待。 不一时,锣声响起,好戏登场。 这三巧班果然有些能耐,虽然唱的折子大多中规中矩,但伶人的扮相唱腔却十分出彩,台下看客也是连连叫好。 只是看了两折戏后,人群开始有些骚动起来。 清荇不解何事,便看向清淽。 清淽倒是有了经验:“想是沈班主快出来了,这些人呀,十有八九都是奔他来的。” 清荇听了这话,生了两分促狭,清淽在家中不知跟她念叨了多少次这位班主风华绝代,分明也是奔他而来,却不愿别人肖想,着实有几分霸道。 只是不等清荇取笑她两句,台上已经传来动静,怕错过精彩处,清荇只得掐了话头,认真地朝台上望去。 一个老旦上得台来,慢慢悠悠儿的唱了一气,绝无停歇的意思,叫二人脖子都伸得僵了。 正待要收回目光缓缓,陡然一阵钵磬之声响起,终于,一个神仙妃子一般的人儿,踢着绣鞋,缓步行来。 清荇心内咯噔一声,好家伙,这才确信了清淽所言不虚。 台上之人油彩覆面,却难掩天姿国色,这般人物,竟是个男儿身,真叫个世物疯魔,不明所以。 一时之间,场内除了台上诸般乐器作响,竟没有一丝儿别的声气,所有人一秉一息,都随着台上晃动的人影摇摆。 直到一折戏终了,一声清脆的磬声传来,才叫众人回了神。 此时台上早不见那风流婉转的人影子,清淽凑过来轻声道:“怎么样,是不是叫人过目难忘?”清荇动了动下巴,找了找自己的声音:“确实难得,什么时候,上京城竟有了这样的人物。” “可惜不能像旁人一般进去后头寻一寻他,我还没瞧见过他妆面下是什么模样呢。”清淽一脸认真:“希望他能多唱几年,等我出了阁做了主母娘子,便可以请他来家里唱堂会。” 清荇闻言噗嗤一笑:“好个古怪丫头,嫁人竟是为了听戏,再没你这般荒诞的想头了。” “我不过说说,”清淽叫这么一打趣,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沈老板每日只唱这一折戏,定是不会再出来了,咱们找一处好地方吃饭去罢。” 第十章 那头女孩儿们看戏看得过瘾,这一头,葛明礼也拉着张渚出来凑热闹了。 往年他自然不会学那些浪荡公子专在女儿节出门猎艳,只是今日他却有一桩任务须得采取行动。 原来这两个月以来,张渚到葛家拜访了数次,虽然还没有直言求亲之事,但坊间两家结亲的传言却已是流传甚广了,葛明忠夫妇对此流言似乎也无有异议,葛明礼觉得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今日他借着采买笔墨的由头,将张渚拉来上京城有名的七窍阁。 这七窍阁自然不是葛明礼随意拣选的地方。 葛家现在已经默认了要将二老爷屋中的一名闺女许配给张渚,而在葛明礼看来,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自然是嫡女清懋与张渚最为匹配,再加上清懋本来就是女孩子中年龄最大的,自然要先定下她的终身大事,以免外人说什么“长幼不分”。 因此葛明礼便自作主张点起了鸳鸯谱,想要为他二人制造一次见面的机会,让张渚知道自己所言不虚,自家侄女确实是一名才貌俱佳的好姑娘,而且以张渚的人品,见过了深闺女子,必是要为对方的声誉着想的,进而方便他有理由说服张渚早日采取实际行动,上门提亲。 这七窍阁,便是清懋每次出门必会到访的地方。 此间不但有文玩珠宝,纸砚笔墨等物品售卖,还有造诣极高的教习嬷嬷亲自指点琴棋书画。 因为规矩大,历来出入的多是仕宦勋贵,男宾女宾也各有专人接待。 因此葛明礼引张渚来到此处,倒也不甚打眼。他着意寻了一处临着过道的小桌子坐下,便招呼店家将新进的笔墨纸砚拿了来细细拣选。 倒也是他运道足,店家刚奉了茶,还没说上两句话,清懋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婢女进来了。 女客虽有专门地方接待,但也须得从这正店的夹道进去。因此清懋一迈进店堂,便叫一直注意着门口动静的葛明礼见个正着。 清懋眼聪目明,自然也立时就看到了正端茶浅啜的小叔叔,视线再一转,一张清凌摄魄的端俨面庞便撞进目中来。 “哟,好侄女!怎生这么凑巧,竟在此间遇着你,今日怎么不同别的妹妹们玩去?”明礼做出一副偶遇的模样,热络地打起招呼来。 葛三老爷睁眼说瞎话,半分也不脸红气喘。 倒是帷帽下清懋脸烫的厉害,只是长辈发问,到底不能置之不理,清懋只得上前几步,定定心神,福身为礼:“是凑巧,想不到小叔叔竟也在此间,侄女今日随便逛逛。” 言毕守礼地朝张渚的方向也福了一福。 张渚起身回了一礼,两人便都站着不动了。 明礼见二人这情态,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场景了。 但继续任这两人木瓜一般呆着,到底不好看,因此他忙招呼二人坐下:“好侄女,你来得甚巧。下个月要去柳家送节礼,你来帮我挑个好物件送与你未来的婶子。” 明礼这话倒也不是妄言诳语,他与河东柳氏的嫡女早年便由葛尚书定下婚约,下个月八月二十八日,便是迎亲过门的正日子。 店家也极是有眼色,见状便伶俐地捧过来几款时新的钗环簪戒。 清懋只得认真看了看桌案上的几样物品,谦谨地说道:“各人喜好不同,侄女儿看中的,婶婶未必满意。但想来只要是三叔您亲自选的,不管哪一样,婶婶都会心悦不已。” 明礼知道清懋这是推脱的谦辞,但他自然不肯让这难得的相亲草草收场,便笑道:“你说得有理,不过你们女儿家到底比我这个粗莽男儿精于此道,你尽管讲讲你的看法,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 清懋无法,只得指着桌上的几样物品一一点评了几句,葛明礼一边夸她说得好,一边又问张渚一两句,半盏茶的功夫下来,终于选定了一件。 他这厢忙着活络气氛兴奋不已,被安排设计了的两个青年男女却是感觉如坐针毡,无所适从。 桌案精致小巧,两个人只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却不敢互相对视,大部分时候都只得如木偶一般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好不尴尬。 清懋见三叔终于付好了银子,嘱咐店小二将买下的簪子妥善送回家去,不由松了一口气,忙站起来告辞,竟忘了自己此行是来学琴的,急匆匆地直接带着婢子们乘轿回去了。 明礼则是心满意足,起身与张渚一道出了“七窍阁”的大门。 第十一章 张渚出了门便嘴角紧抿,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似乎要与葛明礼不辞而别。 明礼噗嗤一笑:“好贤弟,做什么走的那般快,谁在后头赶你不成?” 张渚定身回首,看着葛明礼,神色间有几分无奈:“贤兄今日所为,不妥。” 明礼赶上来两步,与他并行:“我不过与偶遇的侄女叙两句话罢了,青天白日之下,谁瞧见什么不妥啦?” “这人声喧沸之地,自然没有越礼之处,只是贤兄这番作为过于刻意,想必是瞒不过贤侄女的,渚倒是无甚,就怕贤侄女不愉。” 张渚正色直言:“渚甚感佩兄之苦心。但愚弟数次叩访,言谈间,葛世翁似未有许配之意。兄若是自作主张,却不合葛世翁之意,只怕到时弄巧成拙,反而伤了你们兄弟间的情意。” “你这一顿兄啊弟的好生饶舌。”明礼用扇柄敲敲额头,颇感好笑:“你称我为兄,却叫我二哥世翁,这可给我整糊涂了。” “贤兄又来取笑。”张渚自然知道这称谓细究起来是笔糊涂账,但他若真是对葛明忠称兄道弟的话,只怕第一次上门就会因为狂悖被打将出去。 明礼摇摇头,作出认真谈话的样子:“那咱们便不玩笑,好好分说分说。你说我自作主张,那也确实,但我也是推波助澜,顺势而为罢了。你说说就你这般迂回周折,说话半含不吐的劲儿。怎么不叫人看得着急啊。” 葛明礼继续娓娓道来,循循善诱:“你说我二哥没有许配之意,想我二哥与你非亲非故,他做什么三番两次捡出时间来与你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意思还不明显么。你老实说来,究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定给你解疑答惑。” 张渚眉头微皱,神色认真:“不瞒贤兄,这求亲问娶之事实在非我所长,每每见到世翁,我不知该如何启口。” 葛明礼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将人肩膀猛拍一记,笑骂道:“好小子,占便宜没够是不是?你不知如何启口,莫非要二哥先开口不成?我家好歹是嫁闺女,又不是接那倒插门子的上门郎。二哥二嫂这般作为在旁人看来目的已是昭然若揭了,总不能直接将人送进你张家门里?” “自然不是。”张渚否认:“如此说来是我行事迂腐,让贤兄见笑了。” 葛明礼当然不是真生张渚的气,见张渚不是打了退堂鼓,心里已经松了口气:“也怪我事先没给你传授传授经验,想来你跟我二哥一样刻板的性子,确实也难开口了一些。” 葛明礼接着道:“今日我便好好儿跟你说说这婚姻嫁娶的风俗人情,像你这般已经过了长辈们的眼,又与家中来往的一段时日了,二哥平日里既然没有拒绝你的拜帖,就说明你已经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你可以先修书一封,明明白白地探探他的意思,若他没有拒绝,你便把纳采礼备好,挑一个合适的日子,正式上门提亲。” 葛明礼说到这里笑了笑:“虽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但有的时候简单直白些反而更易成事,而且我向你保证,你绝不会空手而归。” “再说了,今日你既已见过我那侄女,总不能叫我在她跟前没个交代?”葛明礼蹙了蹙眉,做出为难的模样来:“你若蝎蝎螫螫不干脆,迟迟不肯上门提亲,她定会以为你无意于她,那我以后可无颜再见她了。” “贤兄为我费心绸缪,我当然不会让你为难。”张渚仿佛微微叹了口气:“不日我定会问明世翁的意思,早日了结此事。” “这才像样嘛。”葛明礼得了保证,立马眉花眼笑开心起来,想了一下贼兮兮地凑近张渚,低声道:“我这侄女,是个好的?你呀,以后可是掉在福窝里头了。” 见他开始拿闺中之人说事,张渚自然又不肯应声了。 葛明礼深知他的性子,便也不好十分调笑与他,今日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便道:“今日可把我累着了,如今肚空腹鸣,你可得请我一顿好酒食。” “请贤兄选一处地方罢。”张渚倒是没有异议。 葛明礼打量了一下二人所在之地,发现此处离着有名的“荟萃楼”不远,便也不叫车,二人溜达着往食阁而去。 第十二章 荟萃楼上下三层,后头带着个大院子。因菜食鲜香,价格公道,历来三教九流之人皆有进出,掌柜的在此经营了十数年,一向是生意丰隆,赚的盆满钵满。 今日却不知出了什么乱子,葛明礼二人刚行至店前,看见门口乱作一团,店内呼喝叫喊之声不断。 虽然这样的热闹未必有什么看头,但肚子确实是饿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似乎吃不上饭了,葛明礼不由有几分不快。 他正要扒拉开堵在门口的人往里面去看个究竟,一个眼熟的人却拼命往外边挣扎出来。 明礼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正是自家一个日常跟着主人出门的小厮,当下心头一凛,一把将人扯住:“四平,你在此处作甚。” 随即他上下打量四平一番,见人倒也全须全尾,不由眉头一皱:“你今日是跟着谁出门?” 四平瞧清楚是三老爷,本就受了惊吓的身子更是抖了一抖,忙滑跪下去:“里头有匪人杀人放火呢,小的寡不敌众,出来寻些帮手。” “谁问你这个!”明礼忙喝止:“有没有老爷或者小姐在里头?!” “是。。是三小姐跟四小姐,小姐叫我们在楼下自己随便吃喝,黄嬷嬷秋叶她们几个跟着小姐在二楼的雅间用饭。”四平弃主奔逃,自然心虚,因此只得嗫嚅着答了话。 “等我回头再料理你。”明礼听了是两个侄女在里面,不由眉头紧皱,往店堂内瞧去,一片狼藉,门口叫桌椅堆了乱七八糟挡住出路,这会正有人七手八脚地往外钻爬。 轻身跳进店内,葛明礼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想来是什么地方着火了,只是尚未燃过堂来。 张渚虽未说话,但是很快便站在了葛明礼旁边。 此间的建筑多是砖木结构,想来火势定会迅速蔓延开来,为免耽搁了救人的时辰,葛明礼只得叫上好友相助:“好兄弟,哥哥知道你是仗义的人,也不同你说那虚话,这楼左右两边都有梯子,你我二人各寻一边。” 见张渚点头往一边梯子疾步行去,葛明礼到底喊了一句:“好贤弟,尽力而为,且须珍重。” 一句话间,已是不见了张渚的身影,葛明礼以袖覆面,也登梯而上。 荟萃楼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极多,便是清雅许多的二楼,也几乎是间间雅室都坐了客人,因此意外突发之时,不少人都遭了殃。 张渚一路行来,看到不少被杀伤之人。 张渚一一甄别,确认这些人中没有葛家小姐在,只得迎着烟气,进厢房包间寻找。 他避开乱七八糟的陈设,朗声唤了一句:“葛姑娘,可在此间?你家三叔在寻你。” 谁知他这声音没有得到葛家姑娘的回应,倒是引来了两个做伙计打扮的匪人,想来这就是趁乱放火杀人的祸魁了。 那二人见张渚一副文弱书生打扮,立时就换上了一副轻视的表情,准备提刀过来了结了这倒霉蛋性命。 谁知其中一个刚刚扑将过来,刀还没落下,就噗嗤一声软倒在地。 另一人见了,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愿露怯,越发龇牙咧嘴地举刀砍来。 张渚看似轻巧地挪了一挪脚,便已转到那匪人身后,随即伸手扣住匪人手腕一捏,就将那人胳膊拧折了去。 见匪人哎哎痛呼,更兼手上碰到的地方油腻汗湿,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一向爱洁的张渚不由轻轻蹙眉,袖子一弗,那强人便也如他的同伴一般软倒在地,不知死活。 张渚动了脚,正待要去别间再寻一寻,一架倒下的百花屏风下头却传来轻微的动静:“公子请等一等。” 张渚回身一望,只见两个年轻女郎正怯生生地自那架子下头爬起来。 两个人都是鬓散钗斜,衣冠不整。其中一个额上磕了肿包,另一个似乎伤了腿脚,看起来好不狼狈。 这自然就是清荇,清淽二女了。 第十三章 清淽二人先前在三巧班看了一出好戏,本是心情大好,胃口大开,便坐车到了这荟萃楼,正吃的欢欢喜喜,却叫外头的嘈杂声打断。 先时大家还摸不着头脑,直到一伙拿着刀斧兵器的强人奔杀出来砍倒了几名食客,反应过来的众人才一窝蜂地逃起命来。 只是哪里来得及呢,所有人都乱了神智,竟是拼命推挤起挡住自己去路的人来。 有那脾气暴躁的,不满被人推搡碰撞,一言不合也跟近旁的人扭打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得分不清哪些是歹人,哪些是食客。 清淽清荇的婢女先时还在小姐身边护着,后头被人打散,几人只得各自奔命。 想清荇清淽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那自然是又惊又怕,六神无主。 被人推挤一番,两个人都挂了彩。清淽更是扭了脚,越发动不了身子。 清荇拖着她跑了几步,却实在行动艰难,又怕被见人就砍的歹徒碰上,只得先寻了一个地方趴下躲藏。 本来清荇听到周围动静小了些,准备觑空离开这险地。 谁知她刚刚屏气凝神地探出头,就听见有人出声招呼。 清荇从未见过张渚,不知他是好是坏,虽然听见他口唤葛姑娘,却不敢贸然上前求救。 她正要缩回头去继续忍耐,张渚的声音却招来了强人,见到刀上还在淌血的歹人,清荇好不紧张,一时动弹不得。 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名歹人莫名其妙倒下了,张渚却毫发无伤。 清荇见他在屋中扫量了一眼,转了身似要去往别处找寻,想着眼下的景况,只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咬了咬牙,出声将人唤住。 见张渚看向自己二人的神色平静端宁,绝不是什么歹人,清荇知道自己赌对了,心头稍安。 随即想到他刚刚提了三叔,那这人想来与葛明礼相识了。 想通这一节,清荇顾不得此刻自己形容狼狈,忙忙地扶了清淽站起身来:“公子可是来寻我们的?” 张渚见着她俩的年纪形容,已是确定了她二人身份,便点了点头:“两位姑娘随我来罢,现下无事了。”说罢便转身要走。 清荇咬了咬后槽牙,很是难为情:“我妹子伤了腿,此刻肿痛得厉害,行不了路。小女子力单,还请公子助一助力。” 清淽脚腕肿的馒头一般,先前怕的厉害还憋得住声气,现在情势稍有放松,五感归位,她痛得低吟起来。 张渚闻言,微一蹙眉,只是屋外已传出哔剥之声,想是火势已烧到近前。 吸了口气,张渚趋身向前,对清淽道了一声“得罪”,便俯身将人背了起来。 三人快速行至屋外,却有热浪袭来,一边的楼道已是叫明火吞灭。 张渚只好带着人往另一边的楼道走去,只是刚走了一半,前边的楼梯口一股浓烟便滚滚而来。 “这边也有火!”清荇慌了神,不由得略靠近了张渚几分,话音里已带了哭腔:“荟萃楼只有这两边的楼梯可以下去。” “请姑娘站这里来,”张渚打开一扇槅窗,往外头扫了一眼,心内已有了主意。 清荇此刻全仰仗于他,自然速速从命,乖乖地站到窗边。 还来不及问一问缘由,腰间便被一把箍住,接着清荇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是腾空而起。 这一下可叫清荇惊得够呛,然而还未等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实处,清荇便感觉腰间一松。 脚下一时找不着力道,清荇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被刚刚一连串的动作搞得头昏眼花,清荇索性趴在地上缓了数息,才反应过来这是落到地上了。 呆呆地望了望近旁高耸的院墙,清荇明白这是出了荟萃楼,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 清荇只得看向张渚,却被清淽娇软的身子撞了满怀。 自然是张渚一落到安全的地界儿,便速速拉开与两人的距离,将清淽迫不及待地交还给清荇。 只是被张渚这么不甚温柔地一扔,清淽又疼又晕,不由呻吟起来。 第十四章 “此间是荟萃楼后巷,都是青砖院墙,火烧不过来,很安全。你二人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将你三叔唤过来。”张渚说完,挥一挥袖子,也不等清荇应声便匆匆绕前街去了。 清荇四处张望,此间虽是后巷,到底是闹市之中,左近有不少门廊墙垣。 虽然此时巷中并无行人,但也稀稀落落的有几盏灯笼照明,倒不至于偏僻得叫人生怕。 不过一刻钟,明礼驾着一辆马车急急赶来。 见到二人情形,明礼放下心来,待姐妹俩安置妥当,便将帘子遮得严严实实,打马匆匆回葛家去了。 荟萃楼这好大的一场喧闹在京中传的是沸沸扬扬。捉拿犯事的歹人更是叫京兆尹好生头疼了一阵子。 原来这伙匪人中有许多竟是多年缉捕的案犯,乔装打扮成伙计食客,待客满喧腾之时,便放火生事。 事发突然,待官兵赶到之时,许多贼人已经趁乱逃脱了去。 那荟萃楼被烧毁了大半,里间抬出数十名伤亡的食客,其中不乏京中官员的亲眷。 这自然惹怒了整个京中的贵人,因此官府缉匪追凶的力度前所未有,连着一个月都入户稽查,清理匪患。 一时之间,京中人人自危,好是鸡飞狗跳。 最终连皇帝也闻悉了此事,大为震怒。 想这上京乃是天子脚下,竟也有匪人堂而皇之杀人放火,寻衅作恶,犯下如此大案。岂不是说明这虞国上下,没有一寸安生的土地了吗。 只是上京城何止千万户人家,那些匪人逃脱后,如鱼入水,再难寻觅踪迹,只有两个被击晕的匪徒叫官府拿住了活口。 尽管对被抓住的几名匪人千般拷打,万般审讯,到底也没见供出什么旁的线索。匪徒一口咬死了就是为财行凶,旁的一概不知。 最后官中只得判了这几人斩立决,了结了此案。 虽然喧闹一时,但日子终究要过下去。 待到八月初,京中流行的坊间热议话题,已是换了一轮,在计划如何度过中秋佳节了。 葛家两个女孩儿虽也经历了这一场劫难,所幸关键时刻得贵人相助,知悉之人甚少,最后妥帖的回府医治,没有叫二人行迹受人非议。 跟着的两个丫鬟秋叶,露白虽然有心护主,却也不过弱质女流,一个叫强人砍伤手臂,一个差点被烧死。 仆人女婢的命远不如主人金贵,两名小姐虽然只受了轻伤,她们也已经尽力保护,但仍是算作护主不力。 因此二人虽然侥幸生还,但也只是被领回葛家,搁在后院杂物间任其自生自灭而已。 弃主奔逃的四平更是被打折了腿,差不多去了半条命。 清淽虽然腿疼的厉害,但好在不过是经转血瘀,没有伤到骨头。因此郎中开了外用药敷治一番后,已是好了大半。 清淽神思清明之后见自己的贴身婢女露白不在近前,将另一名大丫鬟满儿人叫进来问询。 知道露白性命无忧只是吸了许多烟气,此时还有些眩晕之症时,她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满儿又说露白此刻被弃在杂物间,葛清淽知道这次意外本就莫可奈何,自然不会责怪露白,忙命满儿找人将露白挪回来安置。 满儿应了,只是在准备出门的时候又捎带说了一句清荇的丫鬟秋叶也在杂物间,手臂上的伤不过胡乱绑了绑,血还流个不住。 清淽听了,心下暗自忖度。 这秋叶是自幼伴着清荇长大的,本来情分就较别个不同,如今更是为了护住小姐,叫人杀伤,若是任其自生自灭,未免过于残忍。 只是清荇在家中从来都像透明人一般,说出来的话也没个人听,别说给秋叶请郎中治伤,便是要多给一口吃的,也是不容易的。 而这次若不是清荇临危不弃,拖着不良于行的自己一同躲避,只怕自己等不来贵人相救就已经横尸刀下。 所以清荇有什么难处,于情于理,清淽都不能置身事外。 如今要救秋叶,清荇恐怕难想办法,只得她捎带手的出一把力了。 想好这一节,清淽叫住要出去办事的满儿,嘱她将此刻在外间开方子的郎中引到后头给秋叶施药延治,收拾妥帖之后,仍送回秋叶之前住的房间,好生照看。 第十五章 等清淽靠在椅上用过了午饭,满儿便来回话说一切都置办妥当了。 不过是两个丫头子的事,清淽如今又是大老爷最钟爱的孩子,倒也没有旁人来嚼什么口舌。 家中的长辈见她受了这一趟罪,也不过多搅扰,不过嘱咐几句安心静养罢了。 因此这一桩意外,便算揭过去了。 清淽闲闲地躺在靠椅上头,看了一会话本子,又拿过九连环拆解了一番,到底腿脚上仍有疼痛不适,做什么都不得劲,又无法行走,只觉好生无趣,却也莫可奈何。 将一张丝帕盖在面上,清淽正准备歇歇晌,突然听到满儿的招呼声:“三姑娘怎么不多歇歇,这头上的伤还没好呢。” 随后便听到清荇的声音,说是不碍事,来瞧瞧清淽。 接着清荇便自己撩开湘竹帘子走了进来。 清淽听着动静转过头来,只见走进屋子的清荇换了一身衣裳,其他一切如常,只是额上盖着一块儿膏药,黑布隆冬,看起来好生古怪。 清淽那三分瞌睡立马跑得精光,拿手指住清荇,笑得打起抖来:“这是哪个江湖郎中给你施的药方儿,跟那话本子上的狗皮膏药一模一样。” “人家医术高明着呢。瞧你这会子,都有力气取笑我了,可不是幸亏了这胡郎中的圣手?” 清荇显然对这位郎中的医术颇为赞许,认真为清淽解释:“听说这药膏祛疤生肌,是极好的东西。也就是贴着难看些,有用才最要紧。” 在清淽旁边捡了个玫瑰凳坐下,清荇脸上多了几分正色:“今天我来可不是单单为了跟你闲聊几句,一是瞧瞧你好得怎么样了。再一个,就是来谢你。” 抬手轻轻拂了拂额头,清荇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之色:“秋叶这丫头,也是倒霉得了我这么个主子。好在有你。” “好姐姐,若不是你,我哪里认得什么丫头。咱们两个还说什么外道话呢。” 清淽拉住清荇一只手,摇来摇去,着意岔开话题:“只是这下可惨了,听说我须得这般躺个大半月,后头还得休养,也不知中秋之时能不能出门玩去。” “你呀,”清荇摇摇头,也将不愉快抛之脑后,笑了起来:“竟是疤还没好已忘了疼,且老实几天罢。我瞧着不出十日,你定又是一尾活龙。” “好呀,你这坏姐姐,竟拿那般粗糙话儿打趣我,我不饶你。”清淽作势要来抓打清荇,只是这会子也只能拿手臂扑腾几下,过过嘴瘾罢了。 清荇假意躲着,笑得见牙不见眼,两姐妹时常这般玩耍打闹,清淽房中的侍婢早已见惯了。 因此没有人理会她们,不一会满儿端进来两杯清茶,将清淽挪到了榻上。 清淽叫她自己去歇歇晌,等个刻再上来。满儿应了出去了。 屋内此刻只剩下二人,清淽拉着清荇坐在床头,声儿压得轻轻的:“昨晚上真是吓死我啦,好在咱们福大命大,叫三叔的朋友救了。” 抿了抿嘴唇,清淽显然对张渚印象深刻:“想不到这人看着单薄,力气那般大,还会飞。” 清荇神色间还有几分心有余悸:“原来世间竟真的有这样的祸事,那些凶徒拿刀砍杀起人来竟是眼都不眨一下。” 侧身靠在床柱上,清淽表情颇为神往:“以前我也不信有那种世外高人可以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如今才算见了世面。难怪三叔见天儿地像蜜蜂追花儿一样跟着张公子,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小叔叔嘱咐我们不要声张昨夜的事,咱们自己说说也罢了,可别说漏了去。” 清荇到底要谨慎小心些,提醒了一句。 “放心罢,咱们两个这样狼狈的样子叫外人看去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幸好三叔替我们遮掩过去了,我岂会画蛇添足,叫旁人非议?” 清淽耸耸鼻子:“我才不傻呢。” 第十六章 “是了,像我们清淽这般冰雪聪颖的姑娘,这世上只怕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出一个的。”清荇拿手指轻轻刮着清淽的脸儿,故意说话逗她:“要是这世间有女子科举,只怕咱们家,就要出第一个女状元喽。” “呸,我才不稀罕劳什子的状元之名呢,叫我说不过禄蠹头子罢了,哪有做个自在闲人来得快活。”清淽吐了吐舌,好不俏皮。 “瞧这合该撕烂的嘴,那状元是禄蠹头子,咱家一家子进士举人的,岂不是禄蠹精结了帮派了?”清荇虽嘴上嗔怪,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显然是在逗着清淽玩。 “你这姐姐,坏死了,人家说话不妨头,又不是说个个要做官的都是那般钻进仕途经济的坏虫子。你就来挑我的错儿。”清淽不依地撒起娇来。 姊妹两个东拉西扯的说了好一会子,清荇想着清淽的午食该是克化得差不多了,便适时告辞,嘱咐清淽静静的歇歇,自己晚间再来看望。 清淽跟清荇闹了这一气,果然困得狠了,躺下不过数息便睡熟了去。 清荇打帘子出了卧房,见满儿在树荫下捡着五色豆子,想是准备熬制清暑汤。 满儿见清荇出来,正要起身瞧瞧清淽去,清荇便竖着食指在嘴边比了比,轻声道:“这会子睡实了,过半个时辰务必叫醒,别叫她晚间失了觉。” 满儿颔首,口中应是。 清荇回头看看清淽的屋子,将一把绢面团扇举起来,聊胜于无地遮在头上,这才顶着烈日回自己屋里去了。 待晚间用过饭食,清荇照料着将秋叶的药膏重新上了一遍,才理理衣衫,仍旧往清淽院子里来了。 这一来,却发现院中好不热闹。 西沉的太阳依然耀眼明亮,将天边映得红彤彤的,倒是一番好景致。 此时清淽精巧有余,宽阔不足的小院儿里,坐着站着的,竟是好些人。 原来是在家的兄弟姊妹都来看望清淽了。 除了清懋清薇两位小姐,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少爷葛世堃竟也在。 清淽料不到大家竟是前后脚的一起来了,小巧的厢房立时便十分局促,几乎快没有站脚的地方,便提议到院中叙话。 此时金乌西落,暑气稍减,在院中反而舒畅些。 到院中将所有人都安置好了,清淽才一一谢过各位姊妹的关怀。 对于如今很少进后院的大哥葛世堃,清淽难免多问几句。 葛世堃长得颇肖其父葛明德,生的浓眉大眼,只是日日里莺莺燕燕,荤素不忌,面上流出少许酒色之气,折损了几分俊朗。 不过在外头如何姑且不论,在这一屋子娇滴滴的妹妹们面前,葛世堃倒还经常知冷知热的关切一番。 与父亲不同,葛世堃一直对极有主意,自幼难掩锋芒的嫡亲妹妹清馥淡淡的。 二人幼时偶尔意见相左之时还有过厮打争执——自然最后多以葛世堃这个不成器的长兄挨打受训作为了结。 后头他也学得乖觉,自己避出外头玩去,再不与清馥别苗头。 但是对着这几个总是乖乖叫自己大哥哥的小妹妹,葛世堃倒很有兄长风范。 不但见了面是嘘寒问暖的,偶尔外头见了什么新巧的小玩意,还要采买一些回来讨这些妹妹们的欢心。 因此他今日回府添换物什,听说了两个妹子受伤之事,便携了一些玩耍杂物,往内院来看望了。 至于清懋清薇则是想着清淽两个受了伤,必然需要歇息休整,昨夜便没有过来叨扰,午饭之后听说两人都没什么妨碍了,才趁日头小一些的时候过来探望一番,尽尽姊妹之意。 谁知好巧不巧,竟叫大家凑做了一堆儿。 第十七章 原先几人已经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子话,清荇恰在这时也跨进院门来,大家便起身又厮见一番。 见几个人都打量自己,清荇摸着额头微赧起来:“不曾料到大哥哥和姐姐妹妹们都在这里,我面有微创,形容不雅,大家见谅儿。” “无事,反正三姐姐有没有这个膏药也不影响容貌,咱们瞧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清薇拿着扇子微微摇动,扇面带起微风撩起她鬓边垂下的刘海儿,衬得她尚有几分青涩的白皙脸面生动不少,看起来如一瓣桃花一般粉嫩动人。 只是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却着实不怎么动听。 但在场诸人却是习以为常,也没个人嗔她说话唐突。 清懋素有大家闺秀风范,从来不会说叫旁人难堪的刁钻话儿,也不喜欢参与到任何争端里,这时倒安慰了清荇一句:“都是自家姐妹,三妹妹不必见外,想来你也是挂念四妹妹的身子,才不顾自家的伤还没养好便忙忙的过来了。” “二姐姐说的是。”清荇拣了个杌子坐下,满儿端来了一盏清凉汤,清荇便接住慢慢吃起来。 “今日过来有这些时候了,你们女孩子自家有话慢慢叙罢,带来的小玩意已分好送到你们各自房里,我这便出去了。” 几个人又拉了几句闲话,见两位妹妹都无甚大碍,葛世堃放下杯盏,说话间就要走人。 清淽招呼了一句大哥哥慢行,葛世堃已是衣袂生风的去远了。 葛世堃一走,院里宽身些许,几人果然更自在些。 前一日乞巧节清懋,清淽,清荇三人都有奇遇,只有这清薇规规矩矩的玩了一天,什么事也没遇上。 清薇在姐妹中性子最为活泼外向,平时最爱探听奇闻八卦,葛清荇跟葛清淽两个出一趟门双双负伤,她当然是要来打听打听缘故的。 只是先前有葛世堃在,她倒也不敢十分口无遮拦地就口直问。 此时见葛世堃一走,清薇再也按捺不住,立即问起昨日情形来。 清淽清荇早已在马车上与葛明礼对好口信,不过将匪人生事,自己二人惨被殃及池鱼的话拿来说了一遍,关于张渚挺身相救一事自然是隐而不提。 清淽怕二人还要细问,便先发制人绘声绘色地说起那些凶徒长得有多么可怖,火势有多么紧急,而三叔又是多么英勇无畏来。 清薇到底年轻,涉世不深,听她说得这般精彩,也不疑心,反而听到惊险处也悬了口气,连呼可怕。 “这可真叫世事难料,那荟萃楼我以前也去过一二回的,进出的人瞧着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竟然混进了这般恶徒。听说死了好些人,四姐姐你们也算得福大命大了。” 清懋坐在一旁,凝神细听,听得是葛明礼将二人救了,心里一动,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待清淽说完,虽然听着无甚错漏之处,但清懋心下颇有些疑惑,只是自己昨日也见到过葛明礼这件事,却是万万不可对人言的。 因此清懋只得强压了细问的念头,拣那不要紧的话搭腔几句。 清薇摇着绢扇,又虑到旁处:“只是发生了这般凶险的事,以后咱们再想往外头去,可是不能了。” 清薇这个担忧,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年轻人对万事万物岂有不好奇的,便是她们这般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也并没有如古井枯木一般,虽然行动要守些规矩礼仪,到底也是活泼爱玩的。 若是因为这桩意外,长辈们真的不让往外头去了,那可是大大不妙的一件事。 清淽还罢了,有葛清馥这个先例在,大老爷一向不会太过约束子女们的交际玩乐,大夫人李氏爱奉承大老爷,自然也不会跟他对着干。 但是二房这几个姑娘可就不同了,葛明忠跟秦氏都是谨慎严肃的性子,十分注重名声威望,因此对清懋几个的约束要比大房严多了。 清薇说到这个不由微微撅起了嘴巴,竟是捡起了软柿子捏:“三姐姐你也不说小心点,哪里不好去偏要去那地方。” 清淽知道清薇爱欺负软性子的清荇,别的事也就罢了,昨天的事分明怪不到清荇头上去:“五妹妹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又不是神算子,谁能猜到会有歹人生事呢,你也不要太欺负三姐姐了。” 清懋也点了点头:“这事确实意料不到,何况你们还因此受伤,已经够倒霉了。” 清薇见自己的话没有得到支持,只得讪讪地换了个话题。 大家也就不理论,又聊起别的闲话来。 第十八章 女孩子们的日子闲闲淡淡,很快如往日一般宁静悠然。 外头却是发生了几桩大事。 第一件事是皇帝陛下怜恤百姓,决定在中秋月圆之际登顺天楼与万民同贺佳节。 届时大虞上下,不拘贫富贵贱,男女老幼,皆可在顺天楼下一睹天颜,以彰皇恩。 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才到八月十五日,但是于满朝文武而言,皇帝此举却称得上突发奇想,叫人措手不及。 朝堂上下因此不免有迟疑之声,只是庆禧帝似乎心意已决,在殿上大手一挥,拍下板来。 皇帝祭天安民,自古以来倒也不是没有与民同乐的先例。 因此虽有疑虑,但既然有先例可循,那就不算太出格的事,文武百官最终还是山呼万岁,应声筹备起这项盛事来。 第二个事就是日前平王上书奏请回京朝拜天子,探望皇太后。已是被批复准奏了。 批复一下,那边平王自藩地平州动身返京,王府管家则先行一步赶至上京督促平王府的守家仆人洒扫整理园子,叫主人抵京之后可以住上舒适干净的地方。 此二件事于葛家而言自然也是大事。 大老爷如今述职已毕,又得了新任命,不日就要离京赴任了,赶不上这几桩大事,日子过得倒还自在。 二老爷这个工部佥事却是身负重任。 那庆典中所需各色物品陈设须由工部督造,偏偏这些器物五花八门,颇费工时,又要尽善尽美,不可有残品次货,因此须得常常照看进度,验看成色。累得二老爷好几日在署中不得空闲。 恰值此时又听说平王不日就要携生母葛太妃回京小住。 因着前些日子葛太妃送来的书信,二老爷说不得要殷勤的探问一番平王一行人的动向。 巧而又巧的是,张渚这日竟也托人送了拜帖来。 虽然帖子文绉绉的一大篇不便赘言,但主要内容就是张渚深为向往葛家的家风门仪,闻得葛家有贤良仙姝,希望聘为元妇,因此冒昧至帖拜问葛明忠愿结两姓之好否? 张渚总算是迈出了这一步,葛明礼自然十分尽心,拍胸脯保证定会早日为他取得答复。 忙到天色将晚,葛明忠回到府中,本来准备明日再处理桌案上的私事信函,葛明礼就踩着脚后跟儿来到了霜狄院。 拿出张渚的帖子,葛明礼神色恭谨地拱手道:“二哥连日劳累,好生辛苦。只是佳期难得,清远这几日数次登门,都没赶上二哥得空,只得托我转送拜帖,他与我肺腑之交,又是我一力与他牵线作保。如今行道中半,正是不进不退,不尴不尬,须得个明话的时候。因此我今日厚着脸皮,且再烦扰二哥一刻钟,看看这帖子,好不好的给小弟个明话儿。” “倒看不出这后生是这般性急之人。”虽然不怎么想料理这事,但葛明忠被庶弟巴巴的叫住,又说了这么一番话,便不好十分推脱。 况且如今庶弟也有了官身,以后葛氏一门,到底还要互相仰仗,葛明忠自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他慢条斯理地坐到桌案前的圈椅内,就手翻看葛明礼递过来的帖子。 看了几行之后便心内了然,再草草扫过余下字句,便合起来搁在了桌上。 第十九章 明礼一脸殷切的看着二老爷,等着他的回应。 沉吟半晌,葛明忠才慢条斯理地道:“这孩子才学相貌也算难得,就是身世未免孤单了些,也没有个父母兄弟的帮衬。” “你是知道的,你二嫂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向来十分慎重,这几年虽然也有来求亲问娶的人家,里头不乏跟咱们家颇有交情的,都不曾说下定话来。张渚跟咱们家往来的时日尚浅,因此你二嫂还有些犹豫,只怕还得端详端详这孩子。” 葛明忠说完了这些话,便半垂着眼皮,等着看葛明礼作何反应。 葛明礼听着不甚称心,不由收起笑容,端整了脸色,只是强忍住不悦,看葛明忠还有没有旁的话说。 果然葛明忠话音一转道:“但他毕竟是三弟你一力担保的人,想来是不会错的。连父亲也夸了几次,必定是个妥当的孩子。” 葛明礼依旧不吭声,面色稍有不虞。 葛明忠心下暗骂这小兔崽子倒沉得住气,话说到这份上还不晓得知难而退,却不能发作到脸上。 因此他牵牵嘴角,缓了声气道:“为了去你那二嫂的疑心,还需得再叫他与咱家多来往些日子。彼此更为亲热些,想来你二嫂感受到他的诚心,自然也就软和了。若是到了年底,妇人家还是蝎蝎螫螫不肯应诺,便由我这当爹的做主,允了这门亲事——想来张家这个耐性还是有的罢?” “二哥这么说,兄弟便安心了。”葛明礼听到这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二哥这般拖延几个月又有什么说法。 说他不同意,又明明白白说了年底许亲。说同意,又拿二嫂来编排了一通罗唣话,言语间还嫌弃张渚出身单薄,不是什么有家底的世家。 明礼心头不痛快,不由庆幸这番对话不曾叫张渚亲耳听见。 先前自己只想着撮合这门郎才女貌的大好姻缘,却过于莽撞,教张葛二家有意结亲的风声早早透了出去,现在看二哥的态度这般不爽快,葛明礼心里也有了几分迟疑。 原先想着有葛侍郎发话,二哥二嫂必然没有二话的,现在看来,二哥二嫂心思竟是大了些,恐非良缘。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加上葛明礼又早就跟张渚拍胸脯保证了这事一定能成,张渚心性何其高傲葛明礼是清楚的,现在若是变卦,自己以后哪还有面目在他面前晃呢,如今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说不得葛明礼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打了一篇腹稿,挑些好听的话来说,将葛明忠年底许亲一事说与张渚去。 而这头,葛明忠回房之后自然也对秦氏说及此事,那秦氏听后好不烦恼,只埋怨葛明忠不该这么空口白牙地就许诺于人。 平王一行才刚刚抵京,箱笼还没打开收拾便进宫朝谒皇上太后去了。如今被留在宫中小聚,还没来得及跟京中这些旧日亲朋好友见上面呢。 自己夫妻二人所谋之事,更是无从说起了。 如今葛明忠既已如此应诺于葛明礼,待得年底之时若张渚真的带着媒人采礼上门提亲,清懋与平王之事却没有着落,那时该将哪一个女孩儿许给张渚呢。 许清懋,秦氏不甘心;许后头几个小的,难免叫人嚼舌头说葛家长幼不分,竟是急着将小的嫁在大的前头。 这般笑话,爱极了面子的葛家自然是不能轻易闹出来的。 思及此处,秦氏好不心焦,便缠住葛明忠如此这般地絮叨起来。 “前头咱们不是早就议定了把小的丫头许给他,便是真叫懋儿去不了平王府,这京中大把的世家子弟,难道就没有懋儿的好去处了?你便是这般不足,又要人才好,又要家底厚,天下的便宜岂有叫一人占尽的?横竖在年底前将懋儿的终身也定下不就行了?” 葛明忠今日叫这前院后庭的搅扰一气,着实有几分乏累,口气自然不耐起来:“若不然你有本事亲自去父亲面前回了这门亲去?” 秦氏在外头也是心思敏捷,妥妥帖帖,叫人拿不住一丝儿错处的一个能人。对着葛明忠这位夫主却着实实心眼了一些,不愿察言观色,一味地只顾着眼前的话头,好似今晚不将女儿的亲事妥善议定,便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如今见丈夫似乎真烦了,秦氏一时讷住,不敢接话。 见妻子似乎还有不足,木着一张不再那么年轻弹润的脸,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赏心悦目。 葛明忠懒得再行理会,索性下地穿靴,竟往庄姨娘的屋子歇息去了。 第二十章 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骄阳下的长春宫富丽宽广,峻宇雕墙,好不气派。 长春宫建成已有百载,依然迸发着强大生命力,里头来来往往经历了数不清的娇客。此刻它的主人,正是堪堪才进宫半载的淑妃娘娘葛清馥。 空中烈日烧灼,向阳的地面上腾腾袅袅地冒着白烟。宫中的猫儿狗儿都失了玩闹的兴致,恹恹的伏在花荫下。 但长春宫内淑妃娘娘日常坐卧的大殿,却透着沁幽幽的凉气。 身着数层蝉翼纱织就的飘逸宫装,淑妃娘娘仿若未曾感到一丝暑意,正凝神临着一副字帖儿。 只见她蛾眉螓首,姿态风流,一点朱唇似笑非笑,一双明眸眼波荡漾,端的是明丽无匹,艳冠群芳。 只消一眼,便可叫人骨酥神驰,色授魂与。 好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 庆禧帝好生有情致地悄声行至清馥身后,一把将那勾魂细腰揽在怀中。 淑妃叫人这一扰,自然手抖握不住笔,好好儿一张字帖,叫溅落的黑墨毁了去。 她嘴角有一瞬间的僵硬,待被庆禧帝掰过身来端详时,却已是春风拂面,眉目带俏了。 看着眼前这叫人每每欲罢不能的人间绝色,庆禧帝立时又爱的心痒痒起来,只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骨血里面,不得稍有离分。 “馥儿可叫朕吓着了?”庆禧帝将人带到怀中,靠坐到一旁的海棠春睡榻上。 清馥玉手轻抵,坐正身子,面上罩了一分不愉,到更叫她添了冷艳之色:“如今清馥在这宫中孤零零一个,也没个旁的至交好友,平日里会来这宫里的,唯皇上一人而已。再说皇上的声气脚步,臣妾哪有听不出来的,岂会吓到。” “馥儿这是无聊了?”庆禧帝听她这声气,查其颜色,倒甚是善解人意。 他凑近清馥,执起她一只柔荑,捏在掌中把玩,似乎甚有趣味:“你又不爱与那几个宫里的玩耍,朕虽恨不得时时来你这,却有那许多庶务不能抽身,该怎么解你这寂寞呢?” “馥儿自知已深蒙皇恩,如今仗着皇上宠爱,才敢发了几句牢骚,不过是一些矫情的心思罢了,岂可真叫皇上劳神?”清馥微微倾身,浅浅靠进庆禧帝尚算宽厚的怀中,目光柔柔的落在庆禧帝面上,一双烟眉似蹙非蹙,好一副惹人怜惜的情态。 “这才多大点事,朕正值龙精虎猛之时,哪里就怕累着了,爱妃快快道来,朕要如何做才能叫我的馥儿开颜呢?”庆禧帝果然受不住这美人蹙眉之态,只恨不能即刻将天下至宝尽皆捧上,只为求佳人一笑。 清馥不答,只是拿纤指缠绕着腰间一个颜色已有些暗淡的香囊缀着的流苏。 “这香囊瞧着别致,成日家都见你佩着,可是有什么说头?”庆禧帝自然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由将那香囊取置掌中,细看了看。 “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臣妾母亲亲手所做,臣妾戴习惯了罢了。” 庆禧帝闻言将香囊放下置于榻上,看着清馥自忖了数息,灵光一闪:“再过半月便是中秋之期,到时候合宫都要宴请后妃的各位族亲。便不是正经节候,皇后她们几个的家眷也偶有来往的,朕便也替馥儿将母亲姊妹请到宫中游玩相聚一番,解一解馥儿这无朕相伴时的寂寞之苦,如何?” “果真?”清馥听闻此话支起身子,眼睛瞪大,竟有了几分小儿女的憨态。 那庆禧帝看着向来矜贵自持的可人儿露出如此情态,更是多了一份新奇之感,一时喜得无可无不可:“天子一言,岂是儿戏?爱妃便等着与亲人欢聚罢。” 第二十一章 “什么,宫里下了旨叫家里这些女孩子进宫去游玩?” 秦氏正在房中翻看账簿子,外头跟着葛明忠的王管事忙忙地走到霜荻院二门外,将刚得的信传于秦氏的陪房于妈妈。 听完于妈妈的话,秦氏使人将王管事叫住,带到正厅细细问询起来。 那王管事进来磕了头问安,才站起来回话。 他将葛明忠交代的话又说了一遍,秦氏才确定是淑妃得了皇恩,准予其亲眷入宫偕游一日。 “我知道了,你回老爷那边去。”秦氏问明了前后,便放王管事出去了,自己坐在靠椅上凝神思索。 于妈妈见主子不语,也不敢打扰,只静静在一边垂手肃立,静候差遣。 秦氏默然坐着想了一刻,心中已是翻过了几百个念头,胸臆间莫名升起许多闷滞之气,叫她好生不痛快,深吸几口气,眼前才清明了些。 抬抬手,秦氏招呼于妈妈:“想来那边定是早得了信儿了,走,咱们到西院去,与大夫人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安排。” 于妈妈见秦氏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嘴巴动了动,最后只应了一声是,便跟着主人往枫霞院行去。 大夫人李氏果然是先一步得了消息,如今已是喜得哭了一场。 才重新净了面,收拾妥当,门外便有婢女进来报二夫人来了,如今在东厢坐着暂歇。 李氏轻哼了一声,朝面前的心腹安妈妈道:“如今这二弟妹,倒是比以前知礼了。竟也愿意到我这院子里来了。” 安妈妈陪着笑,只拣了妥帖话来说:“今日有了这般大喜事,二夫人自然要来道贺一番的。” “只怕她心里未必觉得是喜,如今不过碍着情面才来周全罢了。”李氏细细理着衣冠,瞧着镜中的自己是否妥帖。 “真当我瞧不出她不忿我的馥儿抢了她女儿的位置么?也不瞧瞧自己的丫头到底配不配。萤火岂能与明月争辉呢。” 李氏站起身,神情甚是矜傲:“不知今日老二媳妇那一副贤良端庄的面壳子还能不能戴得如往日一般牢靠。” 安妈妈俯首低眉,脚步轻健地随李氏往东厢会客去也。 秦氏一见李氏迈进房中,便站起来道好,面上和和气气,一副软绵绵的模样。 李氏扫量秦氏几眼,到底还是露出一抹笑意:“今日吹得什么风,竟把弟妹吹来我这院子了。” 秦氏抿唇一笑:“自然是与大嫂道喜,淑妃娘娘有了造化,身为葛家的一份子,弟妹也深感与有荣焉。又听说娘娘得了恩典,叫她们姐妹几个都进宫去游玩一番,这般大事,弟妹不敢自己擅专,便来问问大嫂可有什么章程。”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为这这事,”李氏摆弄着手上累金嵌宝的绞丝金镯子,不甚经心道:“不过是叫女孩子们进去瞧瞧新奇,以后去玩的日子只怕还有呢,都是宫中常例罢了。也值得兴师动众的么?” “大嫂说得是,是闵柔见识浅了些,不像大嫂眼界宽阔,我这稍有个上台面儿的事就不敢拿主意了,还是大嫂有决断。”秦氏低眉顺眼的,看着好不谦虚,叫人无可指摘之处。 李氏使了这一会子的威风,已是心满意足,倒也没再继续为难她。 见日已西斜,二人索性一道往荣德堂去给葛侍郎的继妻谢氏请晚安去了。 谢氏作为葛家名义上的最高主母,这样的内宅大事自然也是要报予她知道的。 第二十二章 这位继妻谢氏虽然不是两人的正头婆婆,但却是正统的皇家血脉,乃是故去的礼郡王的独女,因为礼郡王一生只得她这一点儿血脉,便破格封了郡主之位,赐食邑五百户。 自幼失怙的怡安郡主很得先太皇太后的喜爱,少时常行走于宫闱,是先帝的幼时玩伴,与先帝的交情比先帝的亲姐妹还好。 怡安郡主有这两座靠山,倒也生活的安逸自在,长大之后更是目下无尘,孤高矜贵。 因为怡安郡主身家丰厚,又生的甚是美丽,待她及笄之后,上京城无数子弟蠢蠢欲动,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引起郡主注意,以期抱得佳人归。 偏偏这怡安郡主不知是见识太广还是口味独特,对京中诸位身份尊贵的王孙公子的奉承讨好皆是冷若冰霜,不屑一顾,更别说要从里头找到意中人了。 这般蹉跎了数载,怡安郡主已是双十年华。连一向纵容她的太皇太后都着急起来,命她须得一年之内选个郡马,将自己嫁出去。 怡安郡主自是不肯,问急了,才说自己中意之人已有妻室,今生自己不嫁人便罢,若要嫁,也只嫁与他。 太皇太后再细一问是谁家的儿郎,竟是听了个前所未闻的生名字。 怡安郡主中意的公子自然就是时任户部詹事的葛尚书的独子葛侍郎了。 只是那时的葛侍郎虽然还是一个太学学生,但已是英年早婚,有了妻子娇儿,家庭堪称和乐美满。 太皇太后细端详怡安郡主,反复确认,怡安郡主皆表示若非此人,宁愿终身不嫁。 于是最后怡安郡主自然如愿以偿。 先皇亲自下旨赐婚,将怡安郡主嫁予葛侍郎,与葛侍郎发妻张氏做了平妻。 那张氏本就因丈夫叫人分去一半心中不忿,偏偏葛侍郎又是个多情种子,虽然与张氏琴瑟和谐,但与新夫人怡安郡主也十分甜蜜。 张氏哪里受得住这些刺激,此后便终日郁郁,在生下二老爷葛明忠一年后便撒手人寰。 怡安郡主自此便独占了葛夫人的位置,与葛侍郎相携相伴,已是过了四十载。 只是略微遗憾的是怡安郡主如她父亲一般,子息艰难,一生只得一女。 这位葛小姐在家中长到十几岁,常随母亲进宫玩耍。后头不知怎么竟叫血缘关系虽已隔了好几代,但身份是舅舅的先帝相中了。 先帝不顾非议强纳自己的外甥女为妃,当时在朝堂上掀起了好大的风波,葛尚书更是被气得挂印请辞。 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最终葛小姐还是进宫做了妃子,可惜先帝那时本来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又叫酒色掏空了身子,过了几年就驾崩了。 好在这位葛小姐进宫不久便顺利生下皇子,免于像其他无所出的妃嫔一般被发配皇家佛堂守节,或者为驾崩的先帝殉葬。 庆禧帝登基后,对着这只比自己大了不到两岁,拥着幼子瑟瑟发抖的庶母略头疼了一阵。 他是中宫嫡出,算是名正言顺登基为帝,因此手上沾的鲜血要比其他争储得来皇位的皇帝要少些,这葛妃不曾有任何争储之心,又跟皇室还有那么一丝遥远的亲缘关系,自然不好过于赶尽杀绝。 最后庆禧帝只得拣了了个不肥不瘦的封地叫才八岁的平王就藩,而已是康太妃的葛妃自然跟着儿子去了藩地,如今已是悠悠十载。 葛明德葛明忠皆为葛侍郎原配张氏所出,因着这段旧事,与怡安郡主自来便不亲热。 后头两人各自娶妻生子,两个儿媳也是耳闻过这一些前尘的,自然是夫唱妇随。 虽然大面上不敢失礼,但也就是每日里例行问安罢了。 两房的孩子们,也多怕这个总是仰着脖子吊着眼睛一脸高傲的继祖母,自然不敢亲近。 因此,怡安郡主堪称膝下空虚,加上葛侍郎贪恋年轻的容颜,早已不再留宿于她房内,这不免使她平日里更加寂寞冷清了。 不过她是郡主之尊,又是葛侍郎的正妻,葛家这些儿子媳妇当然也不敢拂了她的面子,家中有什么大事也是一定会来请示于她的。 李氏将淑妃娘娘邀请家中女眷进宫游玩的事细细地说与了谢氏,殷勤地询问谢氏要不要也一同前去。 现在宫里早换了天地,谢氏与当今太后又没有什么交情,进宫难免须得遵守那一套繁文缛节,因此谢氏便淡淡地推却了,只说让葛清懋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去长长见识便罢了。 葛家的姑娘们正好也过来给祖母请安,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皇宫自然是全大虞最为尊贵神秘的地方,任谁被邀请入内,都会觉得荣幸。 清淽几个先前哪知长姐当妃子竟然还有这种好处,自然充满了新奇期待,只有清懋一个心情复杂,面色沉郁。 第二十三章 八月十二,是葛家诸女眷进宫拜望淑妃娘娘的日子。 几个姑娘丑时便被唤醒,一个个顶着惺忪睡眼梳洗打扮,顿时觉得进宫的吸引力好像没有自己的绣床大了。 天还朦胧着,葛家的马车已在帽儿巷辘辘行走起来。 走了有近一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此时虽然天色大亮,但是也不过刚刚卯正一刻罢了,尚有许多人依然在梦中,不过皇宫里是永远不缺醒着的人的。 因此葛家一行人到达东直门的时候,迎接的尚宫已是等候多时了。 李氏着四品恭人吉服,佩着一顶万福如意的嵌宝金冠,昂首挺胸,志得意满。 其余人等颔首顺目,谦谨恭慎,小心翼翼地任由尚宫安置摆布。 所幸四女均行止有度,不曾失仪,还算顺利的进了长春宫。 一行人被引至一处芳香扑鼻,姹紫嫣红的花阁等待,此处除了景致迷人,更兼旁边有一泉活水流淌,使得暑气稍减几分。 虽然花阁中有闲余的桌椅石凳,但几个姑娘皆规矩地叠手站着,只李氏一人还算自在的用了些茶水。 此时已是辰时,太阳很有几分威力了,但显然淑妃娘娘还未曾收拾停当,只好让这些娇客们再枯等些时刻。 清淽右手边站着清荇,左手边站着清薇,虽然身子不敢妄动,但她还是灵活地转动着眼珠子把花阁瞧了个大概,只是两只眼睛能扫到的风景实在有限,待实在没什么看头了,清淽便开始偷偷打量别人的情态。 清薇也如清淽一般,眼睛咕噜噜转,两个人目光碰个正着,彼此都忍不住辛苦地咬住了嘴唇子,差一点就笑出声来,为免失仪,清淽忙把头别开去。 好不容易压下笑意,清淽又看向清荇。 清荇面上没什么表情,视线落在前方不知哪一处,目光悠远,想来是在神游。 清淽借着长袖的遮掩,拿手指戳戳清荇。 清荇微侧过头,眼中除了不解还有一点迟疑。 清淽微微一笑,小小地冲她咧了咧嘴,好不俏皮。 清荇左右瞄了瞄,也微微一笑,还极快地冲她摇了摇头。 只得清懋一个人眼观鼻鼻观心,身子挺拔,不动不斜,看起来好不端庄。 正当此时,一个着淡绿宫装的女官在阁外声音清亮的通报了一声:“淑妃娘娘到!” 几个人神情一肃,李氏激动地站起来,清懋几个则跪地俯首,一阵馥郁惑人的好闻气味拂过,那葛淑妃终于来了。 扶住欲要行礼的母亲,将人送到一张长榻上一起坐下,淑妃对着下面行礼的几个妹妹道:“起来见面,地上邋遢。” 又转头对母亲道:“适才送陛下出去,叫母亲久等了。” 李氏细细打量着面前穿着一身杏黄底色绣满幅百蝶纷飞对襟大礼服,戴着华贵凤冠,面上虽然只是薄施脂粉已是艳冠群芳的女儿,又觉熟悉,又觉陌生。 还不待说话,已是红了眼眶:“不久不久,你现在是天家的人,服侍好皇上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葛淑妃含笑的脸庞闻言有一丝冷然,只是快得叫人来不及分辨便被明媚的笑容覆盖:“今日来得不易,母亲跟妹妹们一定要玩得开心才是。” 一面说,葛淑妃一面看向水葱一般灵秀清丽的四个妹子,微微一叹:“不过数月不见,妹妹们越发出息了,且都坐到这边儿来,叫咱们亲亲近近地说说话。” 第二十四章 眼前明艳无双的脸分明还是熟悉的五官,但葛家四女却都知道眼前的葛清馥不再是那个可以一起嬉笑打闹的长姐了。 因此葛清馥对几个妹妹的态度虽与以往一般无二,但四个小姑娘到底还是拘着,说话行动,都透着谨慎。 葛淑妃难免有几分扫兴,却也没有勉强,拣了些合适的去处带几人赏玩了一日。 很快日沉西边,天色向晚,虽然只把宫中景点游玩了十之一二,但一直端着规矩的葛家四女却是累坏了。 庆禧帝着人传话今夜留幸长春宫,清馥便没有留葛家女眷们用晚膳,话别了几句便将人送出了宫门。 清懋回到家中,外衣还不曾换下,便被母亲使人叫到了霜荻院。 清懋见唤得急,也不磨蹭,便仍穿着进宫时的礼服往秦氏屋里去了。 见女儿仍穿着出门时的鲜艳衣裳,秦氏细细打量几番,早上走得着急不曾细瞧,此时再看,仍然觉得女儿婷婷袅袅,气度端华,犹如世外仙姝一般有着出尘淡雅的气质。 “我的儿,今日累着了罢。”秦氏拉着清懋坐下,理理她本就光滑紧实的鬓角。 清懋弗一弗母亲碰过的地方,温声应答:“在马车上歇息了这一路,已是不觉得累了。母亲这般着紧叫女儿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自然是有好事。”秦氏端庄的脸上难得带了几丝喜色。 “你的姑母康太妃前几日进京了你是知道的,她先前便来信说回京之后要咱们一家人过去王府好好聚一聚,谁知王府里久未住人,难免有些腌臜潦草,须得从新打理,竟忙了这些日子才收拾妥当了。太妃娘娘请咱们姑嫂几个明日到平王府用个便饭,过两日再正式上咱们家来看望你祖父祖母。” “太妃娘娘盛情邀约,确实是好事。”清懋看着母亲明显透着几分兴奋的脸,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秦氏与葛太妃虽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但葛家乃是葛太妃的娘家,如今久别重逢,过府拜会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秦氏这般喜形于色地急着告诉自己,着实有些蹊跷。 “不过女儿不知母亲什么时候与姑母这般交好了,便是父亲升官儿,似乎也没瞧着母亲这么开心。”清懋不动声色,貌似随意地探着秦氏的心思。 “你这孩子,你姑母与你父亲血脉相连,虽然这些年不怎么联系,总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岂是外头那些来来去去的普通交情,再则这一次你姑母是与平王殿下一同回京省亲,平王殿下离开京城时不过八九岁,如今他已长大成人,听说也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能有机会一睹平王殿下的风采,我这个做舅母的当然与有荣焉。说起来你们兄妹二人小时候也与平王殿下极好的,彼此之间很是亲密,你姑母信中还提过平王殿下时常想念你们这些玩伴呢。” 清懋见母亲对平王大加赞誉,语气带着几分谄媚激动,心里不知怎地升起了几分忐忑。 她虽然见过平王一两次,但一来大家那时都是总角孩童,如今已是年代久远,平王殿下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些亲戚都不一定。二来男女有别,平王殿下那时与她也只有点头打招呼的交情,离“亲密”二字的距离实在有些遥远,怎么算也构不成能被尊贵的平王殿下“想念”的程度。 咬着嘴唇默了一时,清懋仿若不经意的道:“母亲是想让我跟妹妹们明日一块儿去平王府?” “咱们这是头回去王府赴宴,必要隆重客气些,什么身份的人都带去,恐怕显着咱们家不懂规矩,举止轻狂,到时候传出去落了王府的脸面罪过就大了。” 秦氏冠冕堂皇地道:“因此明日只有你跟母亲一道过去。” “这。。。”清懋此时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母亲的心思,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不甚自在。 “你是葛家的嫡生女,我也一向叫你自重身份,这些年你也是个乖的,没有叫母亲白操心,以后也当如此,不可自甘下流,与那几个小的裹一处去生些没出息的念头。” 秦氏见女儿神色迟疑,显然不太情愿,也不十分遮掩,对清懋直言道:“好孩子,母亲必会给你选个好归宿,方才不负咱们这十几年辛苦。你的哥哥是没有笼头的野马,是指望不上的。母亲日后可就指着你了,你可别叫母亲失望,啊?” “母亲,哥哥是顶天男儿,必会有一番作为,母亲不必急着伤神。” 第二十五章 清懋没有回应秦氏的要求,只是制止了母亲对兄长葛世均的抱怨。 秦氏不过嘴上念叨,心里对着自幼敏捷活泼的儿子还是爱若珍宝的,见女儿不许自己说儿子的坏话,显然是兄妹情深,心里十分熨帖。 她一时舍不得放女儿回屋休息,又絮絮说起两个儿女的种种过往来,一直到房里人提醒明日还得早起赴宴才罢。 不得不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夜里睡得那般迟,去往平王府赴宴的秦氏却格外的精神焕发。 一家人厮见过后,葛太妃陪着女宾们闲聊起来。 大夫人李氏嫁到葛家的时候葛太妃尚待字闺中,还未进宫伴驾,因此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几年。彼此也有许多共同回忆。 二夫人秦氏则只见过这位小姑子寥寥数面,此次相见,彼此瞧着有些面生。 好在葛太妃对这些娘家人甚是热忱,主动说起往日种种趣事,没有冷落了两位夫人去。 在见到蹲身拜礼的清懋时,葛太妃更是眼前一亮,忙把人叫起来,拉着手牵到跟前细细打量,眉眼间满是和蔼笑意。 好一时,葛太妃才算看满意了,搂着她向屋里的人说道:“上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还梳着双丫髻,留着头呢,一团孩子气。如今竟出落得这样美丽大方了,叫人看了真喜欢。” 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人将备好的见面礼拿了来赠与清懋。是一对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 “太妃谬赞了。懋儿,还不谢过太妃娘娘。”秦氏面上满是热情的笑容,见葛太妃对女儿印象这般好,自然喜不自胜,忙示意清懋主动搭话。 清懋被瞧了大半日,已是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听母亲这般说,只得蹲身下拜:“清懋谢太妃娘娘。” “叫姑母,咱们是亲亲儿的一家子,可不许这般生疏。”葛太妃拍着清懋的手:“想来是不常见面,小孩子家怕生,以后可要多来陪陪姑母。” 见清懋点头应是,又说了声多谢姑母厚赐,葛太妃不由莞尔:“我只有你表哥一个孩子,偏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粗犷男儿。在平州的时候就天天想着你们这几个乖巧的女孩儿可以时常伴着说说话,聊聊天。今日可算如愿了。” 说完这句,葛太妃又转脸对李,秦二位夫人说道:“承皇上隆恩,准许咱们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今后我可要常常来打搅两位嫂嫂了。” 李氏笑应道:“岂会打扰,葛家上下谁不是巴不得与太妃娘娘多多亲近呢。这么多年过了,太妃娘娘说话还是这般风趣。” 秦氏也忙奉承了几句,几名妇人你来我往,说长道短,气氛倒也和乐融融。 正说着,一个侍婢进来通报:“王爷进来了。” “怎么也不多陪陪舅舅们。”葛太妃笑嗔一句,话音还未落,一个身着白底蓝纹,左右两幅袖侧盘着四爪蟒蛇纹样亲王袍服的年轻男子绕过雕花槅架,迈进正厅来。 来人身量中等,袍服宽大华贵,衬得他有几分清瘦,窄长的脸上是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眼珠黑白分明,看着颇为内秀,与葛太妃口中的“粗犷男儿”出入甚大,竟是个清矍消瘦的少年。 在座诸人除了葛太妃都忙站了起来,见平王在屋内站定便要跪下拜见。 平王就手止住几人:“此为家宴,舅母们不必多礼。” 葛太妃连连点头:“如今在家中,是该松快些,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呢,都这般拜来拜去,一句话也说不上那天就尽黑了。” 一面又转向平王说道:“这还有一个人呢,你也该见见。” 众人的目光刹时都看向了清懋。 清懋微低着头,往前挪了两步,朝平王福身为礼。 平王将清懋上下打量一番,张口道:“我从前见着舅舅家中似乎有好几位表妹,只是如今大家都长开了,容貌各有变化,一时竟分辨不出,不知这是哪一位?” “那时你年纪小,一晃十年不见,想来是没什么印象了,这是你二舅舅的女儿清懋。” 葛太妃知道年轻女子必定面薄,怕清懋尴尬,连忙充当起了中人,主动为二人介绍起来:“清懋,这便是你的表兄,不知你可有印象?” 第二十六章 “清懋还记得殿下儿时的模样,如今虽长大了,眉眼还是有当日的影子。”清懋语速不疾不徐地道。 “这孩子真是会说话,”葛太妃含笑带嗔:“你表哥少有跟女孩子打交道,说话总是这般直来直去,没个妨头的,有那不中听的清懋你可别放心上去。” “清懋不敢。”清懋微垂着眼皮,神色倒是颇为淡然。 “真是个好孩子,你母亲有你常伴身边,肯定是日日舒心,叫我都眼热了。”葛太妃显然是真喜欢清懋这谦逊而大方的样子,连连赞赏。 “外头就要开席了,母亲不若跟舅母们前去痛饮畅叙,岂不比在这枯坐闲谈更有趣味?” 谢珈显然是不爱跟一堆女人坐在一块儿互相恭维,听了几句话便坐不住了。 葛太妃觉得有理,便请李,秦二位夫人起身,一行人往宴厅而去。 谢珈颇为礼让长辈,让几位夫人走在前头,自己落后一步负手慢行,眼看就要跟走在最后面的清懋并肩了。 葛太妃见他如此行事,只当他也看中了清懋,有心与表妹亲近,自然乐得成全,此举更中秦氏下怀。 因此葛太妃借口酒菜尚未完备,叮嘱谢珈恪尽地主之谊,领着清懋逛逛园子,又与秦氏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几名妇人便先行往外头去了。 清懋虽然并不乐意被如此安排,但长辈已经发话,又是平王殿下亲自招待,她焉能有什么异议?只得任由谢珈放慢脚步与自己一道走。 感受到谢珈就在前头两步之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踱步,清懋既尴尬又有些紧张,自然无心赏看园中景致,只想即刻回到母亲身边。 只是她也不敢越过谢珈走到前头去,便抿紧嘴唇闷头缓行,不曾对谢珈稍假辞色。 走了约摸半刻钟,清懋觉得这平王府的青金石板路好生漫长,竟似走不到尽头,正无措之际,头上突然传来谢珈带着几分笑意地声音:“表妹,在想什么呢,怎么唤你不应?” 清懋吃了一惊,猛一抬头,便见谢珈不知何时竟停下脚步转过了身子,如今离自己仅有一步之距。 谢珈那张先时看着清秀的脸庞突然凑近,眼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暗光,不知怎的,清懋竟从他面上看到一丝邪气。 清懋倒抽一口气后退一步,本能地四下张望了一眼,自然已经看不见葛太妃等人的影子,只有王府的几个府卫站在远处的屋廊下。 自己带着的两个婢女此刻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虽然没有得到清懋的指令不敢随意妄动,但是有熟悉的人在还是让清懋稍微缓了口气。 平静了心绪,清懋强自镇定地应道:“清懋一时紧张,失礼了,还请平王殿下见谅。” “看表妹似乎无心赏景,也不知这一路在想些什么?”谢珈嘴角勾起一抹笑,看起来有几分不正经。 “未曾想什么,王府阔大,清懋一时看花了眼,流连其中。” 清懋感觉到面前的男子似乎有些异样,心里虽有不安,但想着父母亲就在前堂做客,谢珈多多少少应当有所顾忌,便打点起十分精神与他周旋。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谢珈轻笑一声,突然靠近,一把抓住清懋纤细的手腕:“只是不知你的心里是否也像你说的话一般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王爷自重!”清懋吃这一吓,差点一巴掌甩到谢珈脸上,最后一刻强自忍耐住了,只是用力将手腕挣开,连退好几步拉开两人距离。 戒备地看着晃动手腕的谢珈,清懋抿紧了嘴唇。 眼前的华服青年与记忆中的青涩孩童虽然样貌变化不大,但显然他的性情已是天翻地覆。 八岁之前的谢珈在皇宫中是个平平无奇的存在,虽然是先帝最小的皇子,但他的母妃毕竟身份尴尬,母子二人在后宫中经常被人非议,从来都是低调行事,甚少跟其他人打交道,谢珈因此也颇为寡言。 好在先帝对他还有几分舐犊之情,不欲使幼子孤单,也有意修复与葛家的关系,便准许谢珈偶尔出宫到葛家访亲。 谢珈身世虽有几分不光彩,但毕竟是皇子之尊,葛家上下当然不敢怠慢他,不管是大房的葛世堃还是二房的葛世均,都对这个表弟颇为热情,愿意带着他玩。 谢珈在宫中遭了不少异样眼光,在葛家却体会到了难得的欢乐,自然是很喜欢到外祖家玩耍的,而且每次到葛家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乖巧,生怕外曾祖父跟外祖父厌弃了他。 因此清懋先前对谢珈记忆便是一个谨言守礼的印象,想不到十年之后他竟然变化这么大。 只是二人地位悬殊,到底不敢撕破脸皮,清懋只得不软不硬地拿话提醒他:“清懋今日随父母亲来拜访姑母,想必此刻大家已是入席了,殿下作为主人,迟迟不现身必会引人生疑。母亲见我久而不至,也必然不安。还请殿下看在两家长辈的面子上,将清懋领回父母身边。” “若是你的母亲真会心急,咱们此刻也不会有机会单独相处了。”谢珈脸上浮现出一丝轻嘲,显然将葛家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清懋闻言呼吸一滞,一时哑口无言。 紧紧抿住嘴唇,看着谢珈轻浮的神色,清懋渐渐眼眶发红。 但她不愿意在看轻自己的人面前示弱,死死咬住牙根,清懋强将眼泪逼回去:“所以呢,殿下待要如何?” 虽然语调中还有一丝颤抖,但清懋的脸上已满是冷意,透着一股鱼死网破的决然。 看到清懋这副模样,本就是打算戏耍一番这个妄图攀龙附凤的表妹过过嘴瘾的谢珈终于尽兴一般耸耸肩:“早这样不就好了?我最讨厌装模作样的人。” 言罢,谢珈不再理会清懋,振袖离去。 第二十七章 及晚,葛家一大家子辞别了平王母子,坐上回家的马车。 秦氏今日整日都是兴致勃勃,欣喜异常的,便是上了马车,依然滔滔不绝地与清懋说起今日在平王府的种种见闻。 经过了今天的聚会,秦氏才终于有了与平王殿下是亲戚的真实感,一份莫名的激动让她几乎按捺不住。 只是同乘一车的清懋神情恹恹的,任母亲滔滔不绝也只是偶尔点头虚应一下。 秦氏只当她连着奔波两日乏累了,只得暂时按捺住了探问女儿与平王今日独处时情形的心思,嘱咐婢女回去之后好生照看小姐早点歇息。 第二日便是中秋节,秦氏作为二房主母自然不得闲的,但此刻她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只怕再忙个十日也不嫌累。 翌日一早,葛二老爷换上朝服,收拾妥当出发参加朝会,葛家其余人等在府中准备家宴用的糕饼酒食等物。 葛家的姑娘们自然是不稀罕这些家中的吃食的,虽然不能像一般百姓一样去往顺天门一睹天子的风采,但是晚上赏月放灯的热闹她们倒是可以凑一凑。 只是不等夜色降临,给葛明忠驾车的仆人却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向葛家上下报告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朝会过后,皇帝携百官登顺天楼与民同庆佳节。 顺天门外偌大的广场上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人,几乎将前方表演歌舞杂耍的伶人也挤散了去。 庆禧帝看到城楼下万民欢欣踊跃,一派盛世景象,不由龙心大悦,当下于城楼上设座摆酒,楼下的黎民百姓也可领得一碗薄酒,一块月团,与天子同乐。 虞国数十载没有这般盛况了,黎民百姓的热情空前,载歌载舞,山呼万岁。 然而在这一片普天同庆,万民拜服的和乐景象中,异变突生! 肉眼难以辨认轨迹的精制弩箭自广场的不知何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城楼,这弩箭极细,却有极强的劲道。 刹时城楼上的守卫便扑通倒下了一片,这才反应过来的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一时之间护驾的,逃命的,喊叫的,乱作一团,人声喧沸,响彻云霄。 刺客们抓住第一批守卫倒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乱成一锅粥的时机,射出钩爪,蹬着墙石飞身而上,瞬息之间数十名身法灵巧的刺客已是攀上城楼来。 庆禧帝当了十年太平皇帝,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此时除了口称护驾别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身边向来以一当百的从龙卫死侍虽然迅速围拢过来护驾,但那些刺客显然更加技高一筹,竟如入无人之境,将迎面而来的护卫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易杀伤了去。 此时城楼上满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机弩卫兵自然不敢乱放冷箭,两拨人只得拔出佩戴的武器,战作一团。 虽然守城护卫人多势众,但刺客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团结协作,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箭头阵型,目标明确地直奔皇帝的方向,不一时庆禧帝面前已是被杀出一道口子。 虽然强撑着不能堕了天子威仪,但当一个全身包裹严实只漏出嗜血眼睛的刺客飞身砍来时,庆禧帝也只能束手待宰,整个人变成一尊石像,挪动不了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劲装男子如魅影般飞身而至,就手一推,不但叫庆禧帝躲过了刺客致命一击,还一掌将那名刺客震飞数丈之远。 趁此机会护着庆禧帝退至顺天楼殿内,那名劲装男子掏出令牌向庆禧帝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免庆禧帝辨不清是敌是友,将他也当做了刺客,给他背后捣乱耽误他解决真正的刺客。 庆禧帝看了令牌才找回一丝神志,忙不迭地退至男子身后。 这名男子显然是一名绝顶高手,守在庆禧帝身边,让那些刚刚还无往不前身手不凡的刺客一时竟然无法近身。 行刺之事本就是一鼓作气,一蹴而就,如今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拦截了刺客们唯一的机会,不一会儿刺客便寡不敌众,死伤大半,落了下风。 金吾卫统领趁此时机,一呼百应,指挥将士将余下的行刺之人迅速包围,很快稳定了局面。 处境稍安,这名男子才正式叩拜皇帝,言明身份。 他乃是西北守军大将范不群麾下一员猛将,姓聂,名云潜。 因为武艺高强,此前数次在边关以少对多,取得了不凡的战果,已是升作了五品武威将军。 他此刻之所以在此,是因为他拿了范不群手令回京,向朝廷筹措军马粮草,以便应对每年秋后北边蛮族南下劫掠的冗长战事。 他八月初便已抵京,在通政司呈递了范不群的折子后便在京郊驿站等待回复,谁知这一等便是十日。 担心边疆情势的聂云潜等不得了,日日前往通政司问询,只是每次都被衙司三言两语打发过去,粮草一事是只字不提。 聂云潜如今好歹也是有编制的人,不是当日快意江湖的游侠,倒也没有跟衙司翻脸,只是要让他就这般无功而返却是不可能的。 知道衙司们也是听命行事,聂云潜忖度着找一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面见详议。 恰逢此时,聂云潜听说了皇帝陛下将于顺天门与万民同庆中秋佳节一事。 到时候文武百官,三公九卿皆会伴驾左右,与民同乐,聂云潜只要能跟其中一个主事之人说上话就好办事了,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直接将奏折面呈陛下。 被敷衍了大半个月,聂云潜实在不欲浪费光阴了,届时万众瞩目之下,自己将折子当面递出,总不会还被草草应付过去罢。 如今没有更好的门路,聂云潜便拿定主意到顺天门外碰碰运气。 第二十八章 也不知是算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中秋这一日不到午时他已到了顺天门,却叫眼前的人山人海挤得七荤八素。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头,他却发现不管是城楼上还是城墙下皆是人满为患,加上城墙高耸,根本分不清上头那些人谁是谁,要想找到一名主事之人谈何容易。 虽然这堵城墙于旁人是高不可攀,但于聂云潜而言,不过是一道光滑高大些的石头梯子罢了。 便没有旁的东西助力,翻上去也是轻而易举。 只是若他真这么做,只怕立刻就会被当成行刺皇帝的逆贼,便是他仗着绝顶武艺顺利跑到皇帝面前道明了身份,也会被治个大不敬的罪,那时别说粮草要不到,性命也堪忧了。 聂云潜自然不是那冲动无脑之辈。 一边避着旁边兴奋的人群,一边运起目力往城楼上凝神细看。 聂云潜正忖度如何把握时机才能在庆禧帝回宫之前顺利将奏章递出去,刺杀行动便不期而至。 眼看刺客已经攀上城楼,他们的目标自然昭然若揭,聂云潜再顾不得周全妥帖,提气一跃,施展世无其二的轻功身法,倏忽一瞬便赶至庆禧帝所在之处。 如今尘埃落定,庆禧帝虽受了惊,到底毫发无伤,聂云潜自然是头号功臣,只是眼下却顾不上论功行赏。 天子雷霆震怒,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想起意外发生时他们四散奔命将自己这个皇帝抛之脑后的样子,不由深恶痛绝,若不是他们躲得那般利索,坐在最高处的他也不会那么容易便叫刺客包围。 只是这却不是可以惩罚他们的理由,毕竟真要计较起这个,将逃命的朝臣贵族都问罪的话,那整个虞国,可能真就只剩下庆禧帝这个光杆皇帝了。 庆禧帝只得将怒火喷向负责护卫皇城,保皇护驾的京畿守备大将军,金吾卫统领,从龙卫指挥使等数名将领。 几位将军皆未有损伤,此刻以首戗地,深为自愧:“卑职死罪,竟叫刺客瞒过耳目潜至此处,目前所有刺客均已伏诛,有几个被擒的也嚼破口中暗藏的剧毒之物自尽了,未曾抓住活口。请陛下治罪!” “近来京中祸乱时起,如今更是杀到朕面前来了,尔等肱股之臣便是如此护卫我大虞王朝的?”庆禧帝越说越气,当真是怒不可遏:“即刻传朕旨意,封死城门,将外头的逆臣贼子一网打尽,不可放过一个!” 齐统领连连叩首:“如今城门已是封锁完毕,广场上的人也有死伤,余下的已是清查了一番,未曾走失一个,只是。。。” “如何?”庆禧帝冷声呛问。 “只是外头确实多为平民百姓,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齐统领觑看庆禧帝脸色,小心翼翼地回话。 其余臣子闻言也有些动静,都巴巴地等着庆禧帝示下。 看着下方蠢蠢欲动却又个个装聋作哑的文武大臣,皇亲国戚们,庆禧帝冷静了一些。 虞国建国一百二十余载,传至他这一代已是第六位皇帝,祖先们如何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在马背上建立功业的记忆已经变得有些遥远。 虞国地大物博,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奢靡之风渐盛,贪腐之弊更是层出不穷。 闲的发慌的膏粱之士最爱的便是在朝中互相倾轧,整日里唇枪舌剑,各自为政。 虽然庆禧帝乃是天子至尊,却也着实忌惮这些树大根深,处处联结的臣子搬弄是非的三寸不烂之舌。 如今遭此横祸,天子自然可以雷霆震怒,血流漂杵,将此刻外头手无寸铁束手就擒的百姓不论忠奸皆凌迟处死,以彰天威。 但从此之后,自己暴虐嗜杀的名头只怕不出三日便会被传遍天下,叫万人指摘。 只是若轻轻揭过,将所有人安然无恙地打发回去,只怕天威渐堕,那些暗地潜伏的暴民更加肆无忌惮。 这般难以抉择之事,这些老狐狸自然不会、也不敢揽到自己头上,因此面对天子之怒,虽然瑟瑟发抖,所有朝臣依然坚定地选择了装死。 庆禧帝知道无论做哪一个选择都可能会产生不可控的后果。 庆禧帝胸口闷滞,怒火与理智互相冲击,让他此刻头昏脑涨。 或许是怒气最终占了上风,庆禧帝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暴民作乱,罪无可恕,为彰天威,当尽皆诛戮。” 虽然庆禧帝有此决议不算意外,但不少朝臣依然震惊失措地抬起头,城下百姓虽多为白身,但也不乏与朝中官员有着亲眷关系之人。 齐统领显然也知道兹事体大,竟然没有立时应声复命,一时怔在殿中。 庆禧帝看无人应声,就要出声催促时,一道响亮却又清冷的声音自大殿边缘传来:“此举不妥,恳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立时哗声四起,已经做了许久哑巴的群臣仿佛一瞬间被解开了封印,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发声处,显然都在震惊谁敢在此刻挺身谏言。 庆禧帝的震惊并不比下头的臣子少,待看清发声之人时,所有人的惊讶更上一层楼。 在这天子震怒百官噤若寒蝉的当口,胆敢出言相谏的,居然是一个差点被挤出殿外,品级低微的青袍小吏。 庆禧帝凝目一望,只见一名身形清颀的青年站在大殿左侧背光处,双手抱拳,正目光坚定看向自己。 虽然站在角落,但青年一张清冷玉面实在是灵秀脱俗,庆禧帝只稍稍眯眼辨认了一会,就记起了此人。 殿中群臣看向青年的目光参差不齐,但绝大部分都只是探究中带着冷眼旁观的意味,没有一个站出来附和或者反对青年的话,显然都在等着看庆禧帝将要如何发落。 第二十九章 庆禧帝本没有指望这些朝臣能够建言献策,眼下居然有人站了出来,自然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庆禧帝并没有驳斥这名小吏,而是缓下了声色,神色严肃地道:“哦,如何不妥?” 不等青年答言,庆禧帝将手一抬:“上前回话。” 青年抬手一揖,应了声是便迈开稳健的步伐来到了大殿前方。 殿中多是穿红着紫的高官大吏,青年目不斜视地从所有人身旁缓步行过,竟是毫不怯场,神色端宁淡然。 待他行至龙椅下方一丈之遥的位置,便定住了身形,躬身一拜。 庆禧帝一只手搭在龙椅上,牢牢地看住阶下的青年:“朕记得你,你是今年朕钦点的探花郎,你不在翰林院好好编书,竟在金殿之上驳了朕的话,谁给你的胆子?” 青年——也就是张渚站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回禀道:“微臣并非反驳陛下的话,而今被擒之人虽然多为不知根由的黎民百姓,但他们目睹了行刺过程,自然也就脱不了干系,民智多愚,不堪教化,若是当做无事发生,将他们草草放归,只怕天威受损,叫人生了轻视天子之心。” 见张渚一句话便说在了自己心坎上,庆禧帝神色稍缓,问道:“既如此,朕先前的决议有何不妥?” 张渚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若将这数万百姓尽数诛杀,难免叫人心寒胆战,恐有民间与天家离心之忧,民为社稷之本,陛下若要朝纲稳固,自然要安定民心。” 庆禧帝哼了一声:“叫你这么说,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莫非这事就这么搁着了?” 张渚抬起眼皮缓声道:“行刺君主是诛灭九族的谋逆大罪,所有刺客跟主使之人自然是百死不足惜,当追查到底,除恶务尽。其余百姓却是被这桩祸事殃及的池鱼,为免天威受损,震慑惩戒在所难免,只是滥杀纵枉实不可取。” 庆禧帝听完张渚的话,抿唇沉吟起来。 其余朝臣虽然若有所思,但始终未曾出声,纷纷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庆禧帝心中不一时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看向一旁垂手静立,神情坦荡的聂云潜。 庆禧帝心头有了主意,便直起身子,温声对聂云潜道:“爱卿今日不惜以身犯险,力退凶徒,救了朕的性命,堪称不世之功,依你看来,眼下之事该如何处置?” 聂云潜拱手道:“末将一介武夫,只会用兵打仗,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不过这位大人说话条理分明,末将听着倒甚有道理。” 庆禧帝微微颔首:“既然爱卿也认为不该斩尽杀绝,那朕便给你这个面子,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另外爱卿忠勇无双,区区五品将军之位委屈了,朕升你做三品车骑将军,敕封为长亭侯,享食邑五百户。” 庆禧帝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左右二相也终于按捺不住,纷纷进言请庆禧帝三思。 谁知庆禧帝冷哼一声,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压下,颇为讽刺地说道:“朕先时等着你们出主意,谁知你们个个儿都只会明哲保身,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提了建议,你们倒又来唱反调了,好一群韬光养晦的能臣勇将啊?!” 被庆禧帝疾言厉色的呵斥了一番,老脸有些挂不住的大臣们纷纷闭口不言了。 庆禧帝见此情景心情舒畅了不少,端坐在龙椅上连发数道敕令,颇为酣畅淋漓。 广场上的百姓因为目睹了一场变乱而莫名其妙成了罪犯,被皇城守卫牢牢看守在原地不许动弹,被一一盘问检查了一番后仍然不得归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加惊惧忧怖,许多携家带口参加盛会的百姓更是全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性命堪忧之时,手捧圣旨的钦差大臣出现在了城楼之上,向楼下百姓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圣旨大意如下:皇帝勤政爱民,值此佳节与民同乐,本是功德无量的一件好事,怎奈逆贼生祸,扰乱乾坤。 所有与会百姓虽无死罪,但活罪难逃,按律当降为贱籍,没收屋田恒产,流徙荒地。只是立下救驾之功的车骑将军聂云潜心有不忍,恳求于陛下,愿以己身之功换百姓安乐,皇帝深感其忠于社稷天子的赤诚之心,准其叩请。 行刺逆贼罪无可恕,虽皆已伏诛,但其尸身将被千刀万剐,悬于城门示众,并且将彻查逆贼身份名姓,诛其九族。 同时戒告百姓,切莫包庇凶手,私下作恶,若有查实,必定立诛不饶。 数位失职的统领将士,皆革职下狱,按罪行轻重审后处置。 这道圣旨一下,京中戒严数月,以前所未有的力道清剿逆贼余孽。 惶惶不安的黎民百姓最终虽然大多平安返回家中,却也见识了逆贼的下场,深为后怕,自然格外感念那位为民请命的聂云潜将军。 虽然顺天门外的烂摊子花了些时日才告一段落,但整个上京城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庆禧帝经过这一遭祸事,倒是意外发现了两名能臣干将。 调查过二人的身家背景之后,庆禧帝更加高兴了。 上京城世家大族根深树茂,关系网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早已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链。 庆禧帝虽为天子至尊,很多时候却只能随波逐流,任人摆布,行动颇为掣肘,他虽有独裁之心,却无可用之力。 而聂云潜与张渚的出现,恰如瞌睡时递上来的枕头。 两人皆是身份简单,家世清白之人,尤其是聂云潜,无父无母,自小流落江湖,因为是个练武奇才,被一名游侠收养,如今身无长物,最合适拉拢收用。 因此庆禧帝打定了主意要将聂云潜扶至高位,成为自己坚实的左膀右臂。 聂云潜如今出入宫禁犹如家常便饭,却着实叫他苦不堪言,他本是最怕拘束的一个人,如今被庆禧帝死死缠住,好生头疼。 他寻了机会,数次禀明庆禧帝边关急需粮草一事,庆禧帝皆以还未置办妥当为由将聂云潜的请辞之语挡了回去,说急了还呵斥聂云潜不可扫兴。 如此这般,聂云潜已是在上京盘桓一月之久。 眼看已是九月金秋之时,庆禧帝兴致勃勃地告知聂云潜,不日便是秋狩之期,届时聂云潜不得推辞,必得伴驾同行。 聂云潜如今在京中可是大名人,出入都有人侧目。 不过聂云潜生性洒脱,又武艺高强,对于旁人的关注倒是毫不在意,唯一的苦恼便是庆禧帝实在召幸得太频繁了些,叫他好生拘束。 第三十章 乙丁街是上京城颇为热闹的一处坊市,头两个月遭了火灾的荟萃楼正是在这条街上。 好不容易有了一日空闲的聂云潜此时一身江湖游侠打扮,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五官虽无甚变化,气质却有泯然众人的感觉。 因此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已被装潢得焕然一新的荟萃楼时,竟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位炙手可热的天子宠臣来。 此时荟萃楼已经重新开张数日了,原先的掌柜遭此大祸无法再继续经营,将荟萃楼顶给了如今的新掌柜,自己离开上京城不知所踪。 荟萃楼的伙计掌勺虽然变成了新面孔,但门头的招牌还是原来那一个,里头的装潢陈设也与之前别无二致,因此重新开张后,念旧的熟客纷纷回来捧场。 如今的荟萃楼早就恢复了昔日的热闹,因着一场火势,名气更大了,每日里进出的食客川流不息,比以前更为繁忙。 因此聂云潜进店之时虽然还未至饭点,但里面的食客却是已坐了三四成桌子。 热情的伙计看到客官上门,连忙提了茶壶上前招呼:“客官里边儿请,楼上有雅间,楼下热闹,看您愿意在哪儿?” 聂云潜捡了张临墙的方桌坐下,向那伙计道:“爷就在这儿,你捡两个下酒的菜端上来,再上一壶梨花白。” 那伙计生的淡眉细目,一双薄唇天然弯翘,瞧着是一副伶俐的面相。 只见他嘴皮子上下一碰,便给聂云潜报起了菜名儿:“咱们店里今儿有上好的烧鹿尾,秘制的酱牛肉,配着一盅梨花白,别提多美了,客官您稍待,小的即刻给您上酒。” 那伙计去了又来,利索地给聂云潜摆上酒盅碗碟:“客官,这是我们店里赠客的砂锅豌豆,焦香酥脆,也是下酒的好物。” 聂云潜捏起数粒圆不溜秋的炒豌豆:“你家倒还实惠,我来瞧瞧这豌豆够不够酥脆。” 说话间,几粒浑圆硬实的铁豌豆已是在聂云潜修长指尖化作齑粉。 聂云潜搓搓指尖,好似刚刚不过碾碎了一只蚂蚁。 伙计眉毛跳了一跳,不动声色地道:“客官你尽管试,不酥不要钱。” “好,会说话,这是赏你的。”聂云潜将一个青布荷包掷在桌上,自顾自地倒酒慢酌起来。 那伙计迅速将荷包收进袖中,说了声客官有事尽管吩咐便上菜去了。 聂云潜在荟萃楼尽兴吃了个爽快,临走又提了一壶酒,出了荟萃楼便悠悠闲闲往城外溜达着去了。 宫里头庆禧帝陪着清馥用过了午膳,两人卿卿我我地歇了晌,一觉醒来,已是申时末。 清馥自去梳妆,庆禧帝在一旁看着爱妃小睡后不施脂粉自带着一抹霞色的桃花面,深为陶醉,不由摇头晃脑地自得起来。 “朕不愧是真龙天子,先是得到了天下第一绝色为妃,现在又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做臣子,哈哈哈哈,真是天佑我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陛下受命于天,是九五至尊,自然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清馥理好钗环衣饰,对于这天下第一绝色的称呼倒也受之无愧,心安理得。 庆禧帝被奉承得颇为受用,一时有些忘形,当下又好不得意地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庆禧帝随口问起内监聂云潜今日的动向来。 太监总管于涟上前回话,说长亭侯散朝之后便自回侯府,应当又外出吃酒作乐去了。 庆禧帝也不知是不是对于遇刺一事有些阴影,如今必要常常看见聂云潜才会心安,听说他爱吃酒,便笑着道:“街边小店能有什么好酒,着人去请长亭侯入宫用膳。” 于涟立马应声去了,庆禧帝自己仍坐在榻上与葛清馥说些玩笑话。 清馥见太监退了出去,便将身子扭了个个儿,背身向庆禧帝:“陛下快出去与您的爱卿相会,恕臣妾不能送了。” “好好儿的爱妃这又是怎么了?”庆禧帝虽爱看美人面飞薄怒的娇嗔,只是这次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陛下近来国事繁忙,好容易抽出这一日的空儿来,谁知不过几个时辰陛下又要去见别人,臣妾好生不舍,,,为免失态,只得请陛下自个儿出去了。” 清馥依旧扭着身子不叫庆禧帝看。 第三十一章 “哈哈哈哈!”庆禧帝朗声笑起来:“原来爱妃竟是吃起了聂爱卿的醋,也罢,朕既说了今日要陪爱妃,自然不可食言。待聂爱卿进宫之后,爱妃便同朕一起招待于他。” “这。。。”清馥语气迟疑,好意外庆禧帝竟生出这般想法。 “爱妃莫怪,这聂爱卿便如朕之臂膀,是朕倚重之人,不必见外。”庆禧帝以为她是怕见外男,便如是安慰道。 “臣妾倒不是怕这个,只恐于礼不合,遭人非议。” “百姓家夫妻一同招待宾客不过寻常之事,我天家自然也可如此。”庆禧帝既已如此说,葛清馥便不再赘言,只点头应了。 只是一个时辰之后,内监来回信说聂云潜今日颇有兴致,在食店与人拼酒,眼下大醉,睡得十分深沉。 见庆禧帝面上有几分不悦之色,清懋出言抚慰:“正好成全臣妾今日独享君恩了,臣妾倒觉得有几分窃喜。” 一句话说得庆禧帝复又龙心大悦,也就不再理论此事,当下便传御膳房将晚膳摆在长春宫里,庆禧帝与葛淑妃郎情妾意,和和美美地用了一餐。 这边厢帝妃二人共效于飞,那一头聂云潜却是提了酒壶悠悠哉哉来到城外一处高岗。 此处坡高路险,是一处罕有人迹的清净地方。 聂云潜仰头灌下一口清酒,犹如一片羽毛般轻身而起。若不是他穿着一身黑鸦鸦的衣服在夜里不大起眼,只怕就有仙人飞升的意境之美了。 这般轻巧飘逸地跃上一处十数丈高的陡崖后,聂云潜在一块儿平整的巨石上仰面躺下,翘起右腿,对着星河清风举壶独酌,好不惬意。 只是很快这份闲情逸致却叫数枚破空之物打破,聂云潜虽然顺利翻身躲过,但壶中的酒却撒了些许出来。 聂云潜稳稳落在巨石上,攻击他的暗器此时也卸了劲道缓缓坠下,竟是数枚嫩绿的树叶子。 “老师,数载不见,怎么一见面使暗器招呼我呀?”聂云潜俊逸绝伦的脸上挂上一抹顽皮的笑意,显然对使暗器之人颇为熟悉。 来人头戴斗笠,身形清矍,一身青灰色的棉布短打,虽然须发已是斑白,但面皮倒还紧实,目光锐利,瞧着很是精神,竟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者。 “阿大,你是越来越没有警惕了,几片树叶子竟然也躲得这般费劲。”捋了捋唇下长须,老者浑身流露出一股威严的气势。 “还不是因为这几年老师只顾着教阿二念书,竟是把我这大弟子晾在一旁,我没有老师亲自指点,自然学无进益了。”聂云潜索性又躺回巨石上,浑身一股耍无赖的气息。 “胡说,武学一道,这世上无人可与你相比,老夫于此一道更是远不及你,你明明融会贯通多时,为何行事总是这般惫懒。”老者瞪起了眼睛,颇有夫子遇到顽皮学生的无奈之感。 “好老师,弟子再不敢了,今日送来的信儿想必老师也看了,快救救弟子罢。”聂云潜躺着朝老者拱拱手,一点也没有真知错了的样子。 “想不到你这般快便得到了天子青眼,如今他不叫你离身,定也是忧虑自身安危,好叫你时时护卫。不过他若真下定决心要扶植你做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可能一直留你在这里,你这一身本领,只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尽情施为。也只有在战场立功,才能叫对你如今的地位眼红之人心服口服。” “天天被捆着陪在皇帝身边骑马听戏,叫我上哪儿立功去?皇帝虽然有心让我开疆拓土,立功上进,但也怕死极了,定不会轻易放我走人的。” 聂云潜撇撇嘴:“想来老师你也是书读的太多了,净说这没用的。” “小子狂悖,再胡言乱语看老夫打你不打。”老者吹了吹胡子训了一句,却也并不见得如何生气,仍是任由聂云潜四仰八叉毫无样子地歪在巨石上。 他背起手,慢条斯理地道来:“如今从龙卫中有一位新起之秀,在数日后的秋狩中他自然会崭露锋芒,待他拔得头筹,你便奏请皇帝要与他比试一番。到时候你点到即止,与他战个平手,再将他荐于皇帝做贴身侍卫。” 第三十二章 老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继续将对策说与弟子:“另外你即刻飞鸽传书至范将军处,让他以边关危急,恐将不敌为由传八百里急报,奏请陛下允你点兵出征,增援西北。范将军颇有豪气,知道你是沙场好汉,不甘做宫闱近宠,又甚为倚重你的本领,必定会帮你这一把。届时,皇帝有了高手护卫,你也得了任命,只需趁此机会在战场上将蛮族一举挫败,你的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板上钉钉,无可置喙了。” “从龙卫竟也有人了?阿二现在好生厉害啊。”聂云潜听了这么一篇话,捡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调侃起来。 “你不肯做那繁琐费神之事,阿二只得韬光养晦,筹措谋划,竟日不得安寝,殊为不易。”老者背过身迈步离去:“现下夜色已深,为免呆会露重沾衣,是时候回去了。” “原以为今日可以与阿二一晤,没想到竟是老师亲自来了,不知我与阿二还有没有对月畅饮,痛快切磋的那一天啊。”聂云潜仰望着星空,唉声叹气:“这差事真难做,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脚步顿了一下,老者垂眼思虑一瞬,复又前行,步履稳健:“自然是有的,而且很快。” 聂云潜听了,露出一抹明朗的笑容:“老师这般胸有成竹,学生便放心了,更深露重,老师可要当心脚下啊!” 回答他的是一阵清风伴着虫鸣,高岗上,已无半个人影。 那一日清懋自平王府悻悻而归,虽不敢将谢珈态度轻薄一事说与父母,但心里已是厌弃了这位身份尊贵品行却甚是堪忧的表兄。 但是秦氏与葛太妃却对二人结缘一事颇为属意,在中秋节的风波过去后,很快又互通消息。 皇帝遇刺之事虽然骇人听闻,牵连甚广,但到底与平王这闲散王爷扯不上关系,与葛家这等中正守成的良臣之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因此蛰伏了大半月,待京中氛围放松了一些之后,葛太妃便与平王一道郑重其事地到葛府看望父母亲了。 怡安郡主谢氏拉住葛太妃好一阵不舍得松开,母女二人近二十年只见过数面,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葛太妃在闺中之时,因是葛家唯一一个女孩儿,葛尚书跟葛侍郎都十分珍爱怜惜,只是自从她被强纳入宫后,坊间便有许多难听的话流传出来,说葛家人利欲熏心,不惜让花季少女不顾伦常,攀附皇室。 葛家一门当然不敢辩白是先帝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只得默默担了这污名。 自那以后,珍惜颜面犹如生命的葛侍郎便绝口不提这个女儿,便是葛太妃随平王就藩时,也不曾去相送。 如今女儿也已经为人母多年,看着面前坚持行了家礼的葛太妃,葛侍郎也只是淡淡点点头,让怡安郡主与葛太妃慢慢叙旧,自己仍往前院去了。 平王揖首拜过外祖父,葛侍郎打量一番已是十八少年郎的外孙儿,看着他脸上那少许的几丝与葛家人相像的地方,心内有些感慨,嘴上却语调平静地与他叙话:“平王殿下乃是一品亲王,不必对我这个老头子多礼,这里不比王府气派舒适,还请平王殿下不要嫌弃,如旧时一般自便即可。” 谢珈越发恭谨:“外祖父言重了,在这家中,只有血脉亲人,没有品级上下。孝为百善之首,孙儿岂可长幼不分,妄自尊大。还请外祖父唤孙儿名字即可。” 葛侍郎不应,心里却被谢珈这与幼时一般无二的谦谨态度打动,面色柔和了不少。 因此待到家宴开席时,葛侍郎的言语间多了几分热情,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亲人久别重逢的温馨,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喜气洋洋。 清淽清荇虽然幼时见过这位身份高贵的表哥几次,但到底年纪颇小,已是记忆模糊了。 清薇那时更是一个三岁稚儿,连一次面也未曾见过的。 因此一家子在厅中叙旧之时,几个女孩儿对着谢珈不住打量。 偶尔谢珈不经意地望过来回以温和有礼的笑,几个人便如偷东西被捉住一般,立时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谢珈嘴角微勾,一一扫量过这几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表妹,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直枯坐发呆,不怎么说话也不到处张望的清懋身上。 虽然眼前的女孩儿各有特色,但清懋身上流露出的抗拒却格外叫他心痒痒。 想不到自己的两个舅舅不但会做官,还这么会养孩子,也算是难得。 第三十三章 虽然大家都是骨肉血亲,但到底女孩儿们都大了,不好一直与外男坐在一处。 因此用过午食之后,女孩子们都来告辞回了后院,葛太妃与怡安郡主有许多话还未说完,葛侍郎须得歇晌,二老爷另有应酬,葛明礼更是需为了自己不日就要举行的婚礼奔波。 最后只剩下大少爷葛世堃招待谢珈。 虽然两人地位悬殊,但葛大爷一向是随性胆大,豪爽会来事的,加上二人有着不少童年回忆,不一时就又熟悉亲热了。 听谢珈说还未好好逛过上京城,葛世堃立马热情四溢地自荐为向导,誓要将这京城花花迷人眼的诸般风物叫谢珈一一体验一番。 二人坐上马车直奔上京城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 谢珈看着窗外的风景,对于这位表兄的为人喜好已是心中有数。 看着青年染着酒色的眉眼,谢珈不由在心中摇头。 先前看外祖家的景象,还以为葛家恐怕有跻身为新世家的气韵,谁知才第四代,这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大少爷竟是这般德行,便是有闺中那几位脂粉巾帼以联姻的方式结交攀附权贵之家,只怕也无济于事了。 自己此次进京的打算,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只是葛太妃却不知儿子的心思,这一次回家探亲之后,她更加坚定了要两家亲上加亲的想法。 此后她便一边打着太极应付太后与京中诸位贵妇抛来的橄榄枝,一边寻机会叫谢珈与清懋多接触接触。 谢珈虽对外祖家有气运将尽的揣测,但对于清懋还是颇有兴趣的,因此当葛太妃为二人制造机会见面之时几乎从不推辞,甚而经常顺水推舟。 清懋则是吸取教训,虽然不敢翻脸,但也总与谢珈保持着距离,避免二人单独相处,一个月下来,倒还相安无事。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清懋时常会想起在自家后院惊鸿一瞥的张渚。 每每想起张渚谨守君子之礼的清俊模样,清懋心中仍是悸动不已。 知道他有意求娶,清懋着实欢喜了好些日子,怎奈半路杀出来谢珈这个程咬金,叫葛明忠夫妇改变了主意。 如今看葛太妃跟秦氏乐见其成的态度,想来已是好事将近了。 这也就意味着,张渚与自己的缘分将要到此为止了。 清懋深感命不由己,不由恻然悲苦,独自垂泪了好几次。 八月二十八日,是葛明礼与柳家小姐的大喜日子。 外间如何热闹葛家的几个姑娘无缘得见,待新娘被迎进松涛院之后,姑娘们才终于有了参加喜宴的真实感。 观礼的人将新房挤得水泄不通,然而却没有人嫌弃拥挤而退出去,葛明礼与新娘并坐在喜床两侧,在喜娘的道喜声中将新娘子的盖头揭了起来。 屋中的人立马交头接耳地赞起新娘的好相貌来,在清懋看来,倒也不全是恭维话,这位婶婶生的面如秋月,俏眉杏眼,瑶鼻樱唇,确实是一副美丽大方的好相貌。 葛明礼虽然有心多瞧瞧自己新娘的娇美面庞,但在一屋子人的打趣下,到底还是面薄了一些。一应礼节完成之后,葛明礼便在一片嬉笑声中忙忙地往外院应付贺喜的男宾客去了。 清懋看着小叔的大红色的袍边消失在屋角,心头暗忖,不知张渚是否有来道贺。 随即清懋勾唇一笑,暗嘲自己的一时愚钝,他必然是来了的,毕竟与葛明礼是最为相契的至交。 想到张渚此刻应当就在数墙之隔的外院吃席饮酒,清懋的心头鼓噪起来,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极力克制住想要见他一见的欲望。 清懋想着心事,悄悄离了一屋子的热闹,站在松涛院的角门处,隐隐听到了墙外的沸腾喧闹之声。 只要出了这道门,再往前走一段甬道,就可以看见正在葛府参加喜宴的宾客了。 可清懋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迈过这道门槛的。 她静静站着,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看着墙上用大理石雕出的纹饰发呆。 直到有绑着红腰带的家仆拿着物事远远走过来,清懋才找回了神思,匆匆迈步,往女眷吃喜宴的地方行去了。 清荇看完了热闹,从新房迈步出来,正好看见清懋迈着不若平时从容的步伐匆匆离去,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传来热闹动静的方向,清荇抿了抿唇,招呼还在缠着新婶婶问东问西的清淽赶紧去院中入席。 第三十四章 待葛明礼婚事一了,便到了秋狩之日。 如今葛淑妃椒房独宠,葛家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因此这一次皇家传统活动,葛家几名青壮子弟的名字也在伴驾随猎的名单中。 而作为皇室宗亲,谢珈自然是要参加秋狩的。 听说葛家也被允许伴驾游猎,平王府贴心地给葛家各位小姐少爷都送上了一副骑具。 虽然女儿自来只爱琴棋女红等斯文之事,但秦氏岂能任由清懋将这大好的机会错过,因此不但欣然接受了平王府送来的精巧马具,还赶鸭子上架地叫清懋数日内学会了御马之术。 清懋心中巴不得再不要看见谢珈,只是她做了十多年的乖女儿,对于母亲的安排,几乎从无悖逆的。更何况伴驾游猎是难得的荣耀,多少官宦世家想去还排不上号。 因此这绝不是清懋可以凭喜好决定的儿戏之事。 无可奈何之下,被打理好行装的清懋只得硬着头皮与妹妹们一道坐车在葛明礼葛世堃的伴护下往木兰围场去了。 清懋一路上打定主意,便是无话可说,也要黏在几个妹妹旁边,绝不叫谢珈寻到机会又来戏弄。 只是葛家四女一到了猎场,便遇到了麻烦。 木兰围场占地广阔,树高林密,如今虽已入秋,但气温和煦,蚊虫鼠蚁之物几乎是漫山遍野。 起先因着新鲜,几个人还到处逛了逛,过了两日,年纪最小的清薇便彻底不伺候了。 虽然不可就这样打道回府,但围猎队伍扎营之地距离一处繁华的小镇不远,骑马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围猎之人也经常到镇上去采买补给之物。 清薇不愿意再到林中喂蚊子,每日都乐淘淘地往镇上跑。 小镇的吃食玩物自然不可与京城相比,好在大部分地方还算干净,葛清薇去了一次之后便向姐妹们讲起这福集镇的种种好处,还将买来的物件展示给姐姐们看。 看着清薇带回来的竹蜻蜓等玩物,清淽也起了兴致,便说第二日要同清薇一道去逛逛。 清懋眼看几个妹妹都要私下溜号,心下大急。 清薇去玩也就罢了,清淽若去的话,清荇必然也要跟去了。 明日就是正式开围的日子,若是叫旁人知道葛家姐妹几个都跑镇上躲清闲去了,难免引来非议。 再则,清懋也担心三个妹妹一走,自己在这里落了单,叫谢珈知道了,只怕他又要来轻薄一番,到时候荒郊野外,她求救无门,不知道谢珈会做出什么可怕行径来。 清懋自然不会提谢珈的事,只是把几人乱跑恐怕会有损葛家名声的担忧说了出来。 清薇在这里没有长辈约束,胆子自然大得多了,见清懋阻止自己出外玩耍,便反驳道:“二姐姐是葛家嫡女,留在这里充门面不就好了,咱们就是个凑数的,我又不会骑马,就是瞧着好玩才跟着来了。谁知这山里除了林子便是虫子,一点儿好玩的都没有,还有十来天围猎才结束呢,我才不要留在营帐里,闷也闷死了。” 清淽也附和道:“我瞧着别家姑娘也有出去玩的,并没有个个儿都规规矩矩拘束在这里,横竖二姐姐不爱去就不去罢了,做什么也不让我们去?” 清懋平日里不爱生事,自然懒得对几个妹妹加以劝诫归束,如今见清薇清淽都不怎么情愿,一时哽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清荇打量几人的神色,想了想提议道:“二姐姐说得也有道理,明日便是正式行猎的日子,咱们几个都走开只怕不妥,只是这几日确实闷得很,不如明日陛下开箭之后便让清淽她们玩玩去罢,二姐姐若是怕一个人有什么支应不开的地方,我便留下来,正好我想看看今日布下的陷坑有没有抓到猎物。” 第三十五章 清荇如此一说,姐妹几个合计一番,倒觉得都不耽误,十分可行,因此同意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住在同个营帐的几个姑娘都早早起来了,想着一会就可以外出玩耍,清淽清薇兴奋不已。 几个人收拾停当,葛淑妃的女官便走了一个过来,说是让几位小姐到淑妃娘娘观礼的大帐子去,瞧得清楚些。 葛淑妃的帐子设在皇帝观围的帐子近旁,此时葛淑妃已经端坐其间,见几个妹妹都打扮得十分精神地走进来,很是欢喜。 清淽见葛淑妃也穿着骑装,好不惊讶:“大姐姐也要去打猎么?” “怎么,我不能打猎吗?”葛淑妃挑了挑眉:“你忘了大姐姐的骑射可是连二哥哥都甘拜下风的?” “自然没忘,只是现在大姐姐不是当了皇妃。。。”清淽抿了抿嘴,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傻妹妹,谁告诉你当妃子就不能骑马打猎了。”葛淑妃莞尔一笑:“高祖陛下的德贤皇后还当过将军呢。” 说了几句话,数十名从龙卫将士簇拥着的庆禧帝身着戎装骑马行了出来,行猎仪式正式开始了。 背着弓箭武器的诸位王孙贵族此刻也跟着庆禧帝的队伍来到了围场上,有秩序地驱马前行,最终绕着围场形成了一个面朝观礼金帐的半圆形队伍。 葛淑妃的帐子果然位置极好,几乎能清楚地看见围场上的每个角落,自然也就将眼下围场中的上千名儿郎看进眼中了。 清淽清薇不由庆幸听了清荇的话,来参观开箭之礼之后再去小镇游玩。 毕竟在小镇上可没办法将这京中有头有脸的王孙公子都看一遍。 按规矩,越是皇室宗亲,越是位高权重的围猎者的位置就越靠近庆禧帝。 作为虞国为数不多的亲王,谢珈的马匹几乎紧紧跟在庆禧帝身后,再往后便是其余身份贵重的王公贵族。 作为庆禧帝“护身符”的新晋长亭侯聂云潜,位置也颇为显眼。 不过即便是犄角旮旯,今日身披一袭银色轻甲,腰佩长剑,脚蹬黑色战靴,看起来英俊无匹的聂云潜也会自然而然成为大部分人目光追逐的焦点。 着便装的他俊逸不羁,姿态散漫,偶尔还显着有几分纨绔,而此刻换上戎装的他身上立时多了肃杀之气,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清懋站在长姐身侧,将围场中的青壮男子扫视了一圈,自然先是看见了位置显眼的谢珈,心中暗道晦气,忙把视线移开去。 待她调整了心情再往场上看去,很快便找到了位置靠后的三叔葛明礼,清懋不由心头一动,立时微眯了眼睛朝小叔叔近旁仔细看过去,可惜除了大哥葛世堃,再没有寻到半个熟悉的身影。 收回目光,清懋暗忖,他乃是一介文臣,想来对骑马打猎之事没有什么兴致,此次围猎应是没有来罢。 想到这里,清懋不由觉得兴致大减,把目光收了回来,状若随意地看向自己近侧那抹婀娜飒爽的身影。 看着长姐风光秀丽的侧脸,清懋心内升起一股酸涩之感。 为什么,明明降生在同一个家族,清馥可以活得这般恣意洒脱? 好像世间所有的事都会遂她的意,从没有过为难失意的时候。 而自己,不但没法做主自己的任何人生大事,连想要跟庶妹一般找些消遣都要思虑再三。 如果清馥没有横插一脚参加这次大选,那自己如今是不是就是风风光光坐在金帐之上的天子宠妃呢? 这样的话,自己就不用承受落选的屈辱以及如今谢珈轻蔑的戏弄。 可若是当选,也就没有机会结识那个光风霁月的清俊男子了。 到底是是幸还是不幸呢? 得不到答案的清懋最终还是将自己从苦思中抽拔出来。 围场上依然在进行冗长的仪式,一群人赶着猎物绕着围场聚拢,方便庆禧帝可以在开箭之时顺利射中,得个好彩头,而其他猎手,则只能安分地跟在身后,不能抢了皇帝的风头。 一直神游天外的清懋收回了神思,本来准备移开投注在葛淑妃身上的目光,却意外发现长姐似乎并没有看向正在卖力骑射的庆禧帝。 清懋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悄悄将目光投向长姐视线紧紧追逐的方向,这一次,清懋确认了结果。 不过清馥显然机敏地感受到了身侧之人目光的变化,也不回头查看,从容优雅地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本来就对清馥情绪复杂的清懋见她有了动静,心中一惊,立即低下头,看起了脚尖。 第三十六章 “二姐姐,你要同我去看看陷阱吗?” 开箭仪式完毕,各家子弟纷纷欢呼雀跃着催马跑进了猎场,不一时围场上就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人马在走动。 围猎之人不到天黑是不会反营的,清淽清薇便趁无人在意之时溜了出去。 葛淑妃轻松地驾驭着马匹行至庆禧帝身旁,要与庆禧帝打赌,看谁能先猎到一头鹿。 庆禧帝爱煞了心尖肉这又娇又辣的俏模样,当下便与葛清馥立约,葛清馥得了允诺,狡猾地催马先行一步出发了。 庆禧帝哈哈一笑也驱马追了上去。 如今帐中剩下清懋清荇二人,清荇提议两人也去找些消遣。 清荇今日本就是为了不使清懋为难才留在营地,见她相邀,清懋不好推脱,便应了下来。 二人各自牵上家中备好的温顺小马,往清荇清淽昨日刨好的陷阱去了。 二人刚走出扎营的围场,便看见小叔明礼骑着一匹栗色骏马行了过来。 见两个侄女都骑在马上,葛明礼知道她们应该也是要去猎场凑凑热闹,便嘱咐她们小心,又问要不要找两个家丁跟着。 清荇的陷阱就设在林场边缘,离营地不过一刻钟的骑行工夫,可说是十分安全的地方了。 来参加围猎的青年子弟大多争强好胜,彼此之间肯定会攀比战果,怕小叔因为照顾自己姐妹两个耽误了打猎,清懋二人便连说不用,叫明礼快些跟上围猎的大部队。 明礼知道这两个侄女是最乖巧谨慎的,又确实惦记着要在围猎中大显身手,便放心地让两人自行前往,自己则打马快速赶上另几个交好的世家子弟。 清荇牵着马缰,任由马儿一步一摇地慢慢行进,随口问旁边的清懋:“二姐姐可有涂那驱虫的药膏?这林中飞虫密布,咬一口好生痛痒,还会起一个大包。” 清懋摇摇头:“那药味儿太大,我闻着头晕,咱们又不进去,只在边上看看,想来也咬不着多么厉害去。” 清荇听她这么说,便由她去了,很快两人便到了一处缓坡下。 此处果然是在林子边缘,树丛不算密,远远地也还能看见扎营的地方,只是地上繁茂的杂草却有人膝盖高。 清懋下马走了两步便觉杂草缠脚,行动有些费劲,便又爬上马背,叫清荇自家赶紧去陷阱里看看有没有猎物。 清荇只得自己牵着马儿去了,那陷坑就挖在一颗虬根丛生的大树旁,以青草覆盖,一打眼什么都看不出来,很是隐蔽。 清荇满怀期待地查看着陷坑的情形。 此处到底太靠近猎场外围了,在这里活动的猎物不多,因此没有任何倒霉蛋掉到清荇的陷阱中。 “唉。”清荇看到毫无变化的陷阱,好不失望地叹了口气。 清懋听到她的动静,忙唤了她一句:“三妹妹,若是没有的话,快出来罢,万一有个什么猛兽跑到这边来就糟了。” “知道了,二姐姐且等等,我看看这是什么。” 清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清荇尖叫一声,接着便响起了马儿的嘶鸣声。 还不待清懋反应,清荇的小马便朝着她的方向猛冲过来,脖子上缠着一个长条状的活物,不断扭动,好生可怖。 清懋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伏身抱住了马脖子。 清荇的小马已是失了控制,慌不择路地飞奔而至,撞在了清懋的马身上,那蛇顺势掉到清懋坐骑的马蹄旁边,哧溜一声不见了。 清懋的马儿吃这一惊,也咴咴高叫着狂奔起来。 虽然是还未成年的小马,但清懋这匹马却也算得上良驹,因此这一跑非同小可,竟是风驰电掣,快如疾风,一转眼就将清懋带到了不知何处。 清懋伏在马身上,有心直起身挽住缰绳将马儿控制住,只是她的马术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现学的,不怎么精通,如今不掉下马去已是废了好大的劲,哪里找得到起身的机会呢。 她太过紧张,手臂越勒越紧,马儿疯跑了一气之后似乎不大爽快,边跑边大力晃动起身子来。 清懋与马儿纠缠了一刻钟,终于力气耗尽,无法再抱住马儿,只得瞅准一处杂草丰密的地方滚落下去。 只是草地再怎么柔软,过于迅疾的速度还是让清懋重重摔了下去,最先着地的肩膀受了好大的冲击,在地上挣扎了好些时刻,清懋才终于站起身来,失去束缚的马儿自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好在除了右边胳膊无法动弹,其余各处倒还没有大碍。 咬着嘴唇,抱住胳膊,清懋转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环境。 此处林深草密,显然是到了猎场深处,如今自己失了马匹,又孤身一人,该如何回去呢? 所幸此刻刚到午时,性情凶猛的野兽们多爱在夜里活动,现下出现在林中的多是较温驯的食草动物。 第三十七章 清懋眯起眼睛,看看空中的太阳。 她也看过一些杂书,知道太阳的方位能够帮助辨别方向。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清懋未曾独处荒野过,求生技能有限,在心中默算了许久,依然拿不定主意。 眼看时间流逝,为免葬身兽口,清懋只得咬牙胡乱选定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奔走起来。 怕惊动林中的猛兽,清懋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的状态。 拖着麻痛的胳膊走走停停行了有一个时辰,眼前的树木还是那般茂密,几乎是遮天蔽日。 清懋知道自己兴许是走错了路,但她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眼看着前路漫漫,不知尽头在何处,一丝丝绝望缓缓漫上心头。 脚步越发沉重滞缓,隐忍许久的女孩子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就在一行清泪将要夺眶而出之时,清懋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却闯进了一抹绯色,与山林的颜色迥然相异。 清懋忙眨了眨眼睛,以便确认不是自己累过了头产生的幻觉,下一瞬那抹亮眼的绯红色便完整地展露在了前方。 那抹颜色的主人,分明就是身着骑装,英姿飒爽的葛清馥! 清懋欣喜不已,立马准备出声求救,只是这时另一道身影却陡然出现,清懋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 把即将冲出喉咙的声音死死压住,强烈的不安感让清懋选择了按兵不动,矮身蹲在了草丛中。 站在清馥面前的那个人,正是庆禧帝的心腹爱将,因为救驾之功平步青云的长亭侯--聂云潜。 “云潜哥哥,你到底还是来了。”此时的清馥是清懋从没有见过的模样。 那眼中的热烈跟钦慕,是眼高于顶的葛清馥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展现过的。 “淑妃娘娘,如今你我身份有别,您私下召见于在下,很不妥当。”聂云潜的语气姿态虽然称得上正经严肃,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清懋藏身的方向。 “我进宫参选,就是为了这一天,果然,这样才有机会离你近一点。”清馥脸上带着柔柔的笑,眼神中却有一丝凄婉。 看清馥露出这般情态,聂云潜神色不自在了一点,他微微侧过身:“淑妃娘娘何苦如此,在下早就说过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可是我不甘心啊,”清馥拔高了一点声音:“我决不允许我的人生有退而求其次这种失败的选择。眼下我退到最远的地方,却也站到最高的地方,你,永远逃不开我的视线了。” 聂云潜看着这个数年前在一次游船会上结识的明丽女子,她虽然豪爽美丽,但又总是咄咄逼人,能在所有相识之人的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聂云潜却注定无法回应葛清馥的任何期待:“那娘娘现在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葛清馥眼含秋水,呆呆凝望着眼前五官深刻俊美却满眼冷淡的男子,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聂云潜暗叹一口气,将葛清馥绑在一旁的马匹解开缰绳牵过来:“这里林深草密,野兽众多,待久了不安全,请娘娘早些回陛下身边。” “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来今日这一面,云潜哥哥当真是铁石心肠。”葛清馥自嘲地笑了笑:“云潜哥哥如今也是青云直上,想来更不把世间女子放在眼里,清馥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云潜哥哥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聂云潜闻言凝目看向清馥,神色间略有沉吟,只是好半晌之后他依然以克制守礼的音色道:“云潜所求,不值得娘娘这般费神惦记,请娘娘上马。” 看聂云潜将马鞍横在自己眼前,眼神中无半丝波澜,显然是毫不留恋眼前的娇客,被三番五次催促离开,清馥又是失望又是愤懑。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罢!”清馥翻身跨上马背,娇斥一声“驾!”便如一道绯色闪电般窜向远方,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八章 “不知姑娘还打算看多久?”聂云潜看人去的远了,才转过脸,朝着清懋的方向朗声问道。 清懋吃惊于自己踪迹暴露,但见聂云潜迈着稳健步伐直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只得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 二人打了照面,彼此上下打量着对方的形容。 清懋目中疑惑重重。 看聂云潜刚刚与葛清馥说话时的神态,二人似乎相识已久,但清懋从未听说过父兄长辈与这号人物有来往,更不知清馥是如何与他结交上的。 不过不管二人是否是旧识,如今葛清馥身为皇妃,绝不应该与任何男子私下相会,此事若被旁人知晓,说不好就会被判个秽乱后宫抄家灭族的大罪。 清懋作为葛家嫡女,平日规行矩步,最是克己复礼,深知如今葛家的名声地位经不起任何抹黑,自然对眼前的男子充满了戒备审视。 只是此处荒僻无人,危机四伏,若是口出恶言得罪了这名男子,只怕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走出这片山林。 清懋咬住唇,心内翻江倒海,权衡再三,最后才压着嗓子道:“看公子衣着,定是此次随陛下一同来围猎的哪位将军。” “小女子此次随家人前来伴驾随猎,不想马儿意外受惊,将小女子驼到这密林里了,小女子不认得回营地的路,可否劳烦您带我出去?若能平安返回,小女子及家人必有重谢。” 清懋礼貌地看着聂云潜,希望他能够为利所动,留自己一条命。 “哦,姑娘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帮忙呢?”聂云潜抱臂分腿,神情高深莫测地看向面前说话文绉绉的女子。 清懋见他眼中冷然无情,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生恐他为刚刚撞见的丑事灭口,便豁出去道:“实不相瞒,刚刚与公子叙话的那位贵人乃是我的嫡亲堂姐,我们同气连枝,关系极好的,不知公子可否看在旧识的面子上,助小女子一把?” 清懋自报家门,是想要聂云潜明白自己也是葛淑妃娘家的一份子,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不会乱传流言。 “哦~~”聂云潜恍然大悟似的拖长了音:“我还当你一直躲在暗处不肯出声,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呢,这么说来,咱们也勉强算得一条藤上的蚂蚱了。”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暗示,清懋松了口气:“所以请公子放心,今日之事小女子定不会张扬出去。” 虽然清懋的语气十分真诚,但聂云潜依然不为所动:“既然姑娘是淑妃娘娘的亲眷,刚刚留住你的堂姐来帮你岂不是更好?” 葛清懋只当聂云潜还是怀疑自己的身份,急忙道:“公子不必生疑,小女子此次随叔父兄长前来,平日里常在娘娘身侧相伴,公子日后稍稍留心便可证实小女子身份,至于刚刚为何不曾出声向长姐求助,乃是因为长姐心气高傲,公子刚刚对娘娘说话不假辞色,这景象她定不愿意被旁人看了去,所以清懋不敢出声打扰。” 聂云潜笑了笑:“你这做妹妹的行事倒十分谨慎体贴,与令姐性格相去甚远。” 显然他已是相信了清懋的话,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 “公子说笑了,小女子怎敢与长姐相比较,眼下时辰不早,小女子听说夜间有许多猛兽会出来觅食,可否请公子快些带我出去?” 聂云潜见她一副生怕被狼叼走的小心模样,颇觉好笑:“可是眼下只有一匹马,总不好叫葛小姐走路,何况此处离营地颇远,只怕是要走上一二个时辰,但若是让葛小姐独骑,又怕您驾驭不住我这匹劣马。” 听他这么一说,清懋便看向了不远处站着的红鬃骏马,确实目光精锐,野性十足,自家颇为温顺的小马清懋尚且制服不了,显然聂云潜这匹出入战场的军马更不是她能驾驭的了,清懋一时也犯难起来。 只是眼看金乌西落,林中隐隐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把清懋的顾虑统统叫散了,管他什么繁文缛节,到底还是小命要紧。 因此清懋只得一咬牙:“不妨事,小女子相信公子有君子之风,就烦请公子与小女子同乘一骑,到了安全之处便将我放下,想来就无人知晓,自然没有非议。” 聂云潜倒也不拆穿清懋这掩耳盗铃的行径,见她一边胳膊以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便伸出手在她惊疑地眼神中抬起了她的手臂。 无视清懋微弱的抗拒,稍作观察之后,聂云潜扶住她的肩膀,双手使巧劲一推,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清懋立时就感觉胳膊一松,不似先前那般疼痛。 她不敢置信的抬了抬手,发现除了还有些无力,竟然能够行动了。 清懋这才反应过来聂云潜并非是有意唐突,不由感激地看向他,正要出声答谢,聂云潜咧嘴一笑,将自己的马儿唤过来。 看着这匹比自己还高的骏马,清懋有些傻眼,踩住马镫废了好大的劲也爬不上去。 见聂云潜正抿着嘴偷笑,清懋立时把刚刚那一丝感激收了回去,甚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好容易聂云潜笑够了,才伸手将清懋扶抱上马。 因为手臂不得力,清懋只得任由聂云潜将自己环抱在胸前,防止被颠到地上去。 清懋记事起从不曾与旁人这般亲近,更别说陌生男子了,因此一路上简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好生难受。 好在聂云潜确实算得一个端方君子,除了必要的扶助,倒也不曾刻意动什么手脚。 二人共骑,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在黄昏时分回到了林子边缘。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此处虽然远远地能看见营地了,但步行起来还需得小半个时辰,不过清懋坚持要在此处下马。 聂云潜没有勉强,痛快地将她放下马去。 清懋慢慢步行,聂云潜则拍拍马背,如一阵风一般去远了,两人很快错身而过,分道扬镳。 第三十九章 清懋一路上避着人回到自家营帐前,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正焦急地在帐外来回踱步,探头张望。 见到小姐形容憔悴地出现在眼前,早就心急如焚的碧莲冲了过来:“小姐,你回来了!” 伸出一只手叫碧莲扶住,清懋低声说:“先进去。” 碧莲机警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便扶着清懋进了营帐。 这是两顶白色的连接在一处的八角形大帐篷,前头寝卧,后头可以沐浴洗换放置杂物。 营地条件有限,葛家几位小姐都住在一起,好在营帐还算宽敞。 清懋一走进帐篷便看见庶妹清荇面色青白地闭目躺在榻上,秋叶正满面愁容地用布巾为她擦拭脸颊。 今日自己遭的罪都是因为清荇的马儿受惊所致,清懋本来是准备向庶妹兴师问罪的,见此情形只得按下质询的念头,向两名婢女了解眼下的情况。 然而秋叶碧莲二人也只知道清荇是中了蛇毒,正好被路过的人救下送回了营地。 至于内里详情,因为清荇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两个留在营地的婢子自然无从得知。 碧莲问清懋要不要去打理休整一番,清懋摇头示意不急。 她坐到榻边,轻轻拿起清荇被咬伤的那只手,清荇的手此刻被纱布绑的严严实实,只是手臂上青紫色的皮肤说明她的确是中毒了。 虽然不见得对庶妹有多深的感情,但姊妹几个到底十多年都在一座宅子里长大,见清荇的情形不大妙,清懋也顾不得理论清荇下午的失误,温声问清荇的伤有没有性命之忧。 秋叶看了碧莲一眼没说话,碧莲自然不会对自己小姐有所隐瞒:“张大人送三姑娘回来的时候说已经给三姑娘吃过解毒的药了,眼下性命无忧,只是因为解药是林中现采的,没有功夫炮制,所以药效较慢些,要多一时才能苏醒。” “张大人?”清懋听着这称呼甚为陌生,疑惑地道:“是哪位张大人?” “就是那个张大人啊,小姐你也知道的,”碧莲挤挤眼睛:“三老爷的好友,来拜访过咱们老爷好几次的。” 碧莲是清懋的贴身丫鬟,家里的父母兄弟在葛家也颇为体面,自然消息灵通,对于葛家的大小事项基本是了如指掌。 清懋闻言犹如被人当头敲了一记,她猛地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婢女:“张大人怎会在此?” “只要是陛下钦点的,管他皇亲国戚还是文臣武将,都要来参加围猎呀,张大人作为新科探花,又能力出众,被点中了也不奇怪。” 碧莲说完这话,有些疑惑地看向清懋,显然不理解小姐为何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样。 清懋自然不会说自己先前曾在人群中找寻却未果一事,整理好表情随意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张大人不善弓马不曾来。” “想来是不怎么擅长罢,不然这会早就进林子里大显身手了,张大人也说是在林边遛马之时恰巧遇见了中毒的三姑娘。” 碧莲做出了颇为合理的猜测,见清懋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又接着道:“也是难为张大人,明明是个斯文清瘦的书生,却要硬着头皮凑这个热闹,想来皇命不可违,张大人为了加官进爵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还不快闭嘴,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倒编排了人家这一大篇话。”清懋瞪了碧莲一眼:“横竖张大人来参加围猎自有他的道理,你不解实情,不许这般信口胡沁。” 碧莲见清懋不许自己胡乱揣测张渚的为人,深知小姐心思的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婢子再不敢了。” 清荇此时眼皮微微盍动,显然是快醒了,清懋缓缓舒了口气,温声道:“幸好得着贵人相助,三妹妹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姑娘快别感慨了,你也受了伤,快些换了衣裳上药才成。”碧莲不知道清懋此刻心情复杂,一心关注她的身体。 第四十章 虽然十分好奇清荇在林中到底有什么遭遇,但清懋也知道这事应该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加上身上也确实疼痛腌臜,她总算听取了碧莲的建议,起身往后头更衣休整去了。 秋叶密切关注着清荇的情况,见她睁开了眼睛,连忙弯下身子问道:“姑娘醒了,可要喝点水?” 清荇吃了解药,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上还有点乏力,她迷茫地眨着眼睛,看着面前贴身婢女熟悉的面孔:“秋叶,你来救我了?” “是奴婢救的倒好了,我都悔死了,早知道便是用走的也要跟着姑娘们一起去的,姑娘不记得先前的事吗?” 秋叶看清荇挣扎着要起来,忙垫了两个枕头将她扶起来靠坐着。 清荇坐好之后缓了缓,眼前终于清明不少,她转脸把周遭一看,见是在自家的营帐中,疑惑不已,连忙回想到底发生了何事。 先前清荇邀着清懋一同到林中查看陷阱,发现一无所获,清荇十分失望,便将陷阱随意掩盖起来,正打算反身退出之时,眼角余光晃到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她好奇地走过去拨开草丛察看,一条通体碧绿带着褐红花纹的毒蛇迎面飞窜而出,一口咬在了她的左手上。 激痛之下清荇大叫一声,奋力将毒蛇挥手甩出,毒蛇虽然被甩了出去,却正巧掉到了旁边的马儿身上。 清荇被毒蛇咬中,本能地卡住手腕阻断血脉运行,无暇制止马儿发疯,没一瞬就听见了二姐清懋的惊呼声。 清荇想清懋定是被自己的小马吓到了,心里一急,连忙迈步要冲过去看看情形,谁知蛇毒发作得异常的快,她刚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没看见清懋到底怎样了。 思及此处,清荇忙坐直身子,急问秋叶:“刚刚是二姐姐在说话罢,她有没有事?” 秋叶摇摇头:“二姑娘瞧着还好,只是说摔伤了胳膊,但也并没有伤到骨头。” “那便好。”清荇松了口气,随即又一阵头晕,她撑住自己的脑袋,好不沮丧:“都怪我贪玩,非叫二姐姐陪我去,现在她因我之过受伤,可怎么办呢。” “等咱们回家的时候,我这点伤想必早已痊愈了,叫她们几个不要声张就好,母亲不会知道的,你不用害怕。” 正当清荇忧愁该怎么善后之时,清懋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衣裳,发髻也十分整齐妥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酒味儿,精神看着好了不少,见清荇神情苦恼,以为清荇是怕回家受罚,便宽慰了她两句。 清荇微垂下头:“害二姐姐受伤,母亲责罚我是应该的,幸好二姐姐没有大碍,不然我真还不知该怎么弥补。” 清懋并非锱铢必较之人,加上她眼下有更关心的事,便不再赘言错对之事:“你也不是有意为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不过你今日到底出了何事,怎会叫毒蛇咬了,又恰巧让张公子救下?” 清荇料到清懋会关切此事,只是若恩人是旁人还罢了,清荇兴许还能直言不讳,将实情和盘托出。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张渚要与葛家结亲,求娶对象很大可能就是葛二小姐清懋。 本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极大的功德,但救了未来小姨子这话听着就不怎么像样了。 清懋既然已经知道是张渚出手相助,清荇自然不能编谎说是别人,只能尽量撇清,避免自己姐妹二人因此生了龃龉。 吞了一口口水,清荇打好腹稿,摆出一副坦荡的姿态,语调平和地道:“二姐姐听我细细跟你道来,我那时看草丛中有东西晃动,还以为是抓到了什么猎物,便上前查看,谁知道一条蛇迎面飞出来,一口咬住我,我一吓,就不知怎么把它甩到马儿身上去了。” “那蛇的毒性来得快,我立时就感觉整个手掌都麻了,虽然压住手臂,那蛇毒还是往胳膊上头钻,我又听到二姐姐的声音,便想着过来看看怎么回事,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觉得身上也麻木了,动不得,只好原地求救。” 清荇清了清嗓子,眉头微蹙:“正好在我昏迷前一瞬,恍惚看见有人骑马经过,我那时已是强弩之末,勉强呼救一声,就晕了过去,然后在这儿了。” 清荇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原来恩公贵姓张,却不知是哪一位张公子?” 清懋见清荇并不知道张渚的身份,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失望,虽然心存疑虑,但事关外男,她到底也不好意思十分追根究底,只得淡淡地道:“我也是刚刚听婢子们说的,张公子将你送回营地之时自报家门,才知道他就是那位与小叔叔十分要好的探花郎张大人。” 姊妹两个都不敢承认先前见过张渚,很多话便不能深说,清荇听了清懋的话一脸的惊讶:“那倒真是巧了,我还想着这样的大恩大德不知该找谁报答去,若恩公是张公子的话,我便只谢二姐姐就行了。” 清懋微微睁圆了眼睛:“这可是奇了,别人救了你,谢我作甚?” 清荇颇有深意地抿嘴一笑:“迟早是一家人,我谢张公子跟谢二姐姐有什么分别?” “好你个坏丫头。”清懋这才反应过来清荇所言何意,脸上泛起了红霞:“好好儿地说着你的事呢,竟编排到我身上了,我回去定要把你这些话说给祖母跟母亲,看她们捶你不捶。” 清荇甚少与清懋戏言打闹,如今大胆发言也是无奈为之,只有在清懋面前承认了张渚未来姐夫的身份,才能稍稍打消清懋的疑虑。 果然清懋虽然嗔怪清荇说话唐突,心里却多少有些窃喜于庶妹对张渚身份的定位,疑心也去了不少。 第四十一章 清荇见嫡姐展露了笑颜,不由偷偷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在清懋面前算是应付过去了,又与清懋打趣了几句,清荇便说自己头晕。 清懋见清荇面色确实不佳,加上她自己也早就疲惫不堪,如今稍稍去了心头疑虑,困乏之意立时也涌上身体,便止住话头,由碧莲服侍着歇下了。 见清懋回了自己的榻上歇下,清荇翻身将脸对着墙壁,暗暗叹了一口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今日之事的情形。 她叫毒蛇咬中后,毒性很快发作了,不一时已是浑身麻痹,呼吸困难。 跌坐在地后,清荇本能地强撑着将嘴凑到手背上,刚吸了两口毒血吐掉,大脑越发迷糊,舌头也有些麻木起来,清荇不敢再吸,只得趁着还有一丝神志,拼命往林外爬去。 当张渚那张格外美丽也格外淡漠的俊脸出现在清荇的视野中时,她已无法再移动分毫,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无力地蠕动着身子,清荇嘶声喊着张公子救命。 张渚好似闲庭信步一般走过来,屈膝蹲身拿起她的手看了看,又凑近一些闻了闻,语气平静地对清荇道:“是青斓蛇,有剧毒。” 清荇身不由己地翻了一个白眼,好似在告诉他:废话。 不过清荇当然不敢这时候跟眼前的救命稻草吐槽,只能气若游丝地道:“那。。我。。还有救吗?” 张渚扫了一眼旁边的草丛,点点头:“自然是有的,这种蛇毒的解药便在这附近。” 大哥,那你就快帮帮忙找一找啊! 清荇内心在呐喊,却没有力气,强撑着恳求:“帮。。帮。。我。。” 张渚放下她的手,抬指飞快地在她脖间心口点了两下,清荇立刻感觉窒息感减轻了些许,只是浑身依然动弹不得。 张渚站起身来,往林中走去,清荇只得晕晕乎乎地拿眼珠子跟着他转动。 不一时,张渚手中拿着几株色彩艳丽的药材走了回来。 将倒在地上的清荇扶起来靠在一截树桩上,张渚把药草揉了揉,皱了皱眉,最后将药草放进了自己口中。 清荇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渚将自己翘首以盼的药草放在口中来回咀嚼,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楞在当场。 张渚蹙着眉,似乎很不中意嘴巴里的味道,过了一会,他凑近清荇,将她扶起半靠在自己怀中。 看着越来越凑近的如玉面庞,呆若木鸡的清荇终于反应过来,怎奈她连出声阻止的力气也没有,更别说反抗了。 一手抱扶于清荇肩侧,一手轻扣住面前女子的下巴,张渚低下头,封住了清荇的嘴唇。 四片嘴唇相贴那一刻,清荇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四肢百骸仿若叫一道闪电击中,微微起了战栗。 张渚用舌头将口中药草尽数推进清荇嘴里,合上她的下巴,将人靠回树桩上。 “此药须得熬制数个时辰方能去除其本身毒性,直接与你服下只会让你死的更快。我这般施为可以去其大部分毒性,你睡一觉,毒自然就解了。” 在清荇彻底昏死过去的前一瞬,她听见张渚清冷的声音如此说道,似乎在向她解释为何要用这样难堪的方式喂药。 明明是命悬一刻意识模糊之时发生的事,如今清醒过来的清荇对这一段经历的印象却异常清晰,以至于她恨不得跳起来扇自己几下,将脑中那些可怕的画面统统打散掉。 清荇心绪翻腾煎熬,也不知是恼多些还是羞多些,虽然身上乏累疲惫,却不知该如何安置脑中那些杂乱的画面,以至于辗转反侧了好些时候,直纠结了近一个时辰才总算睡着了。 第四十二章 清淽清薇两个小的玩心重,又因为参加开箭典礼耽搁了时间,等她二人终于从小镇上尽兴而归之时,两个姐姐已是睡熟了。 清淽眼尖地看到清荇手上有伤,自然担心,还没有睡下的秋叶连忙小声地宽慰清淽。 听说清荇的伤没有妨碍,清淽稍稍放心,连忙问姐姐今日发生了何事。 秋叶轻轻地抬起下巴,朝清懋的方向点了点:“此时说话多有不便,四姑娘五姑娘逛了这一日,想来也甚是乏累,不如现下先收拾着歇了,明日亲自问姑娘岂不好?” 清淽一听有理,连忙压低了声线,轻手轻脚地到后头梳洗去了。 清薇虽也十分好奇,但也知道此时不是八卦的好时机,吵醒了清荇还罢了,万一吵醒了清懋,只怕会招来埋怨。 她虽然不怕清懋,但有秦氏这个嫡母在家中坐镇,她到底还是不敢在嫡姐面前十分放肆。 因此清薇也识时务地自去休息了,准备明日再瞅机会打听。 休息了一夜,清懋感觉身上已经无甚妨碍,清荇的气色则还是不佳,想来还需得静养一二日。 不过旁人自然不会分太多的精力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女身上,因此无人理论她今日为何没有出帐。 今日陆陆续续有人带着猎物回来了,围猎时限一周到十日不等,最后一日会统一清点各位猎手的收获,拔得头筹者,不但能得到财物赏赐,还极有可能被拔擢官阶,是一份极大地荣耀。 行猎结束后,还有一个庆祝大会,届时大家烹牛宰羊,载歌载舞,百官同庆,历来是这桩盛事最让人期待的环节。 昨日葛淑妃与庆禧帝定下赌约,庆禧帝为了显示公平,只让侍卫们远远地在林中警戒待命,立下豪言要独自猎到彩头。 庆禧帝虽然养尊处优,到底人在壮年,精力旺盛,加上也算是了解林中的地形,知道鹿群大致的聚集地,因此十分顺利地猎到一头麋鹿,先葛清馥一步回到了营地。 葛淑妃输了赌局,大方地表示愿赌服输。 庆禧帝既赢了赌局,又见识了爱妃英姿飒爽的一面,这是面子里子都得了,心里对葛清馥更是爱了几分,便说不但不罚,还要好好地奖赏清馥一番。 夜里庆禧帝便兑现了这个“奖赏”,帝妃二人直闹到三更去,十分尽兴。 因此第二日,葛淑妃便不出去打猎,也没有将几个妹妹召来闲聊消遣,只说乏累了,独自在帐中歇息。 见清馥这里不需要人应承,清懋几个乐得自在。 清懋出了自家营帐,将碧莲打发了,独自在营地闲逛起来。 男丁女眷的营地虽然是隔开的,但中间是一片十分平坦开阔的草场,偶尔也有相熟的红男绿女在此散步休憩,说是营地中的交谊场所也不为过。 平时清懋当然不会独自来此闲逛,便是一定要路过此处,也会伴着姊妹侍婢们一道。 然而今日她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里。 清懋自幼便被严格管束,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眼界被局限在葛家那一方小小的宅院中,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什么期待和打算。 但最近这一段时间经历的人事却让她本来无甚波澜的心境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虽然还无法理清内心深处纷繁杂乱的思绪,但清懋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渴望的方向。 清懋怀揣着怦然而忐忑的心思,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了草场,这个也许可以与挂念之人偶遇的地方。 就在清懋踟蹰缓行之时,恰巧吏部侍郎的孙女娄小姐骑马经过,见清懋独自徘徊,挥了挥手招呼她:“清懋,我正说找你去呢,想不到这般凑巧。” 娄小姐与葛清懋是十分要好的闺中密友,清懋只得收拾好心情,笑盈盈地微微欠身:“娄姐姐这是要去打猎么?” 娄小姐旁边还有另外几名世家女子,也与清懋相识的,其中一个嗓门大些的也插进来说话:“葛二姑娘怎么独自一个在这转悠,身边跟着的人呢?” 这些小姐便是不带下人也会好友结伴而行,甚少有人像清懋这般落单的,因此那位小姐有此疑问倒也不很突兀,只是说话的时机难免唐突了些。 娄小姐本来正要回答清懋,见那位小姐这么问,一时也有些奇怪,便咽下了口中的话看向清懋。 清懋笑意不减,从容地道:“说来惭愧,我骑术不精,昨日不过骑着马在林边溜了溜便摔伤了手臂,今日只好留在营地休养,帐中憋闷,便在这儿随意走走。” 清懋态度大方,语气柔和坦荡,加上她历来守礼自持的形象深入人心,几人倒也没有继续发问为难她,娄小姐更是语气关切地问她伤得要不要紧。 清懋轻抬手臂示意自己无碍,温声道:“清懋这会子也逛得差不多,就不耽误各位的功夫了。” 娄小姐本来就是准备邀请清懋也去林中凑凑热闹,如今知道清懋受了伤,只得作罢,与清懋挥手作别后便跟其他女伴说笑着催马离去了。 独留原地的清懋本来就不多的勇气被这一打岔,立马烟消云散,不想再生枝节,清懋只得往自家营帐行去。 第四十三章 清荇虽然还未大好,但行走活动并无妨碍,清淽清薇两个见她精神尚好,自然缠住她问起了昨日之事。 清淽也还罢了,清薇年纪小,与清荇历来只是面子情,许多话便不好说的,因此清荇只得挑拣着大略说了说事情经过。 清薇却没有听过瘾:“三姐姐再说说,那位好心人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恩情,莫非三姐姐连恩人的身份名讳都不打听一下么?” 清荇无奈,她也不知昨日张渚将自己送回之时有没有旁人看见,秋叶虽然无须担心,碧莲却不一定能理清利害关系,自己若是谎称不知,清薇肯定不信,万一她在这里得不到答案,再四处胡乱打听,定会将事态弄得更加复杂。 清荇到底无法信口胡诌,只得照实说了。 清薇一听是张渚将清荇救了,眼睛骨碌碌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啧啧了两声:“哎呀呀,三姐姐的马儿跑掉了,这样说来,张公子竟是与三姐姐同乘一骑回来的了?” 清淽见清薇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也知道事涉清荇名誉,儿戏不得,立即皱起了眉道:“骑了又怎么着?生死攸关的事,哪能拘泥于繁文缛节。” 清薇被清淽急头白脸的呛了一句,颇为不快,噘着嘴道:“四姐姐倒是比三姐姐还着急些,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才是嫡亲的两姊妹。” 没等清淽接话,清薇斜睨着两个姐姐,表情颇为耐人寻味:“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嘛?” 清淽听着这话音不对,她不比清荇是个慢性子,立时急的站了起来:“做什么了就?我怎么听着五妹妹这话这么不顺耳呢?” 清薇见清淽柳眉倒竖地瞪着自己,十分不服:“难道我说得不是事实?嫌不好听是,我偏要说。” 清淽抬手指住清薇,咬牙斥道:“你要是这么爱说,不如即刻就到外头扯开嗓子喊去,横竖三姐姐问心无愧,只是若二姐姐因此丢了如意郎君,你猜旁人是看谁家的笑话?” 见清薇没有答话,清淽冷哼一声,接着道:“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姐妹谁脸上有光彩?我们也就罢了,五妹妹若有个口无遮拦的名声传出去,到时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敢将五妹妹这尊大佛请回家?” 清荇见两个妹妹因为自己吵了起来,又是脸热又是焦急,只得立马起身好言劝道:“四妹妹五妹妹不要上火,昨日之事确实太过突然,我也悔之不及,五妹妹要笑便笑罢,不过确如三妹妹所说,此事实在情非得已,张公子古道热肠,不拘小节,是二姐姐的良配,若因为这桩意外传出什么不中听的流言,于咱们家毫无益处。” 清薇动了动嘴巴,正待要说什么,清懋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几位妹妹说得这么热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吗?” 清懋打量了一番帐内众人的神色,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清薇身上:“昨日之事我也在场,五妹妹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来问我便是了,做什么为难你三姐姐这个闷葫芦。” 见清薇不应声,清懋面色更加严肃:“咱们是平辈姊妹,家里有祖母跟母亲管家理事,本来轮不着我来教你什么,不过眼下既然长辈们不在跟前,做姐姐的应当提醒劝告妹妹,咱们屋里打趣几句倒没什么,只是这里不是咱家后院,人多耳杂,众口铄金,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五妹妹也是葛家的一份子,想必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罢?” 清薇本来还以为清懋知道是张渚救了清荇会心存芥蒂,想着有更多热闹可以看,谁知清懋反倒转过脸训了自己一通,又是意外又是词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到底年纪小些,清懋此刻气势迫人,便把她的气焰压住了,见几个姐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想必自己再出言不逊定会招致所有人的反感,清薇只得软和了声气道:“我本来就只是随便问三姐姐几句罢了,哪里会学那些长舌妇到处乱讲话?” 也不管清薇是不是真的服气,对所有人来说,她这样的回应已是够了,清懋微微点了点头:“五妹妹一向聪明,难怪父亲最喜欢你。” 清懋说这话倒也不全是诳言,大女儿跟二女儿都是寡言沉静的性子,只有清薇这个小女儿最为活泼外向,喜欢在父亲跟前嬉笑讨好,因此葛明忠确实对清薇更加亲近随和些。 清懋说起了家里的事,大家的注意力也被转移开去,清薇连忙谦虚地道:“父亲当然还是最看重二姐姐了。” 清懋没有反驳,顺着清薇的话道:“咱们难得出来一趟,回去的时候该好好地准备几样新巧的礼物送给家里的长辈才是。” 见清薇果然认真地盘算起准备礼物的事情来,清荇偷偷松了口气,笑盈盈地看向清懋,目光里满是感激。 清懋也回看过来,姐妹俩目光相碰,倒是难得的心有灵犀。 清荇休养了一日,胳膊上的青紫瘢痕也消退得七七八八,帐中无趣,便换了衣裳跟清淽一块到草场上散步。 姊妹两个正闲聊着,却叫一人远远唤住。 “两位妹妹原来在此处,叫哥哥好找,你们来瞧瞧大哥哥猎了什么好东西。” 原来是消失了两天的葛世堃。 “大哥哥!”清淽扬声唤道:“你打到了什么?” “你们跟我来,这玩意灵活得很,叫我关在笼子里呢。”葛世堃扬手招呼两个妹妹一起去看。 三个人穿过大大小小的营帐,葛世堃将两个妹妹带到了外圈的营地。 两个姑娘蹲在地上,看向有半人高的笼子里的动物。 “哇,好漂亮的狐狸!”清淽忍不住惊呼。 “大哥哥怎么捉到它的,瞧着竟是毫发无损呢。”清荇也满是新奇,除了昨天的毒蛇,她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野外的动物。 “说了你们也不懂,瞧瞧这毛色,火红火红的,我要将它剥皮给丽娘做一条暖暖的围脖子,她定会欣喜不已。”葛世堃一时得意忘形,竟将花楼的相好在妹妹们面前提了起来。 好在两个姑娘没有理论这些,只把他要剥皮的话听了去,有些不忍:“大哥哥好不容易才将它活捉了,何苦还要伤它性命呢。” “你们不知道,这野地里长大的畜生是驯服不了的,便是我不杀它,它若确定自己逃不掉,也会绝食而亡的,只是等它饿死那毛色就不好看了。” 葛世堃兴致勃勃地跟妹妹们说道起剥皮经验:“若要想取得完美的皮毛,便是要这般完好无缺的猎物,给它吹一针迷药,再趁它昏迷之时将四肢捆住,沿着天灵盖开一道细缝灌进水银去,待它麻药劲过了,便会痛得一窜而出,将皮毛整个留下,浑身只剩光溜溜的血肉。” 葛世堃滔滔不绝,看起来颇为老道,好像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只是两个姑娘听了,脸色十分凝重。 见葛世堃说着说着就起身要走,显然是要去准备麻药捆绳,清淽虽然着急,但见嫡兄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又不好扫兴。 清荇轻轻拉拉清淽的衣袖,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清淽一听,眼中立时浮起了笑意,她假意认真欣赏狐狸,慢慢矮身靠近笼子。 “大哥哥你再让我好好瞧瞧它,这么漂亮的狐狸呆会就看不到了。” “哎呀!这笼子怎么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清淽一声惊呼,那尾红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笼内逃脱,冲了出来。 “你。你。你,干什么呢哎呀!”葛世堃还没走出两步,听到动静赶忙回身查看,看着脸上分明带着狡黠得意的妹妹,急得跺脚。 一边却舍不得猎物,忙招呼旁人一起来围堵狐狸。 旁边营帐的人听到动静陆陆续续也探头出来瞧。 第四十四章 也是合该这狐狸今日难逃死劫。 这类畜生嗅觉最是灵敏,因此也最爱依本能行事。 此处是扎营的地方,处处都是人气,因此这狐狸挣脱囚笼后,嗅到四处都是生人气息,没有立即狂奔,反而踟蹰地矮下身子伏在地上低低吠叫起来,显然是拿不定主意该往什么方向逃窜。 它谨慎地嗅动鼻子判断哪里是突破口时,已是叫十几个人围了起来。 失去了突围机会的红狐嗥叫着,选了它认为最好突破的地方一跃而起。 站在一处的清淽清荇同时发出惊叫,很是默契地双手抱头,蹲伏于地。 狐狸从二人头顶越过,顺势放了一个臭屁。 “啊!救命啊!”被“毒气”攻击的清淽从未见识过狐臭的威力,还以为糟了什么灭顶之灾,捂头盖脸地胡乱跑了起来。 清荇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先前中了毒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叫声没有中气十足的清淽响亮。 许是被二人的声音惊扰,那狐狸毫无章法地避着人群乱窜起来。 周边的人虽然一时无法抓住猎物,却也很快默契地合围起来将狐狸圈在了里头,而两个姑娘则还没有从“毒气”的袭击中缓过神来,胡乱扇动着面前的空气,企图早些恢复正常的呼吸。 “咻——”一枝破空而至的羽箭射中狐狸,结束了这场闹剧。 “我的狐狸!”葛世堃好不心疼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猎物,一瞧之下惊讶地“噫”了一声。 那支羽箭自那红狐左眼灌进,直插头颅,不但皮毛未曾有丝毫破坏,连血也未曾流出一滴,全叫羽箭堵住了,可以想见射箭之人的准头和力道有多么精准。 “是哪位神射手相助?请务必让我一谢。”惊讶过后便是喜不自胜,葛世堃提着狐狸四处张望。 一支身披墨甲,背负羽箭的皇家侍卫小队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为首的一名浓眉大眼的将士向葛世堃拱了拱手:“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客气。” 说完这句话,那名将士便拉紧缰绳,领着后面的几名侍卫,颇为潇洒地向内卫营帐行去了。 葛世堃见那侍卫连姓名也未曾通报一声,便知人家确实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只得作罢。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收拾眼前的烂摊子。 一一谢过刚刚帮忙围住狐狸的世家子弟,葛世堃叫住正准备偷偷开溜的两个妹妹。 “瞧你们做得好事,这下遭报应了?”他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不知这狐气两位妹妹可还消受得起?” 被他这一打趣,清淽便知他没有真恼了自己刚刚偷放狐狸的举动,不由更加理直气壮:“我就是故意放跑它的,谁叫大哥哥你想出活剥皮这种损阴德的法子,好在这狐狸叫那位高手痛快了结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啧啧啧,”葛世堃咂咂舌:“难怪圣人有妇人之仁的说法,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罢罢罢,以后再不给你们看这些东西了。” 清淽听了兄长的话颇为不认同,正要辩论几句,清荇拉了拉她的袖子,以目光示意清淽注意一下场合。 清淽这才发现刚刚来帮忙的人几乎没有离开的,都站在原地,看这出兄妹闹架的好戏。 最让人意外的是,就在不到两丈距离的一个棕顶营帐前,张渚垂手静立,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只见他先是看了看叉着腰的清淽——后者立马将手规矩地放回小腹前,摆出闺门淑女的端庄样子。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移,停留在了清荇身上。 清荇觉得他此刻眼中分明写满了“麻烦精”这三个大字。 看似漫长难熬实则短短几个瞬息的静默后,未发一言的张渚收回目光,转身走进自己的营帐。 葛世堃见妹妹偃旗息鼓,还以为她是认输了,十分有长兄风范地道:“唉,一只狐狸原也不值什么,你要是真不忍心,大哥哥也不是不能把它交给你处置,做什么故意把笼子打开,瞧,眼下搞得一身狼狈。” “谁让哥哥说要那般处置它,我才不相信正经猎户是这么做的。”清淽被张渚的气场震慑,虽然语气还有小女儿的娇憨,到底姿势规矩多了。 “这是平王表弟说给我的法子,别看他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着实是这一行当的好手。”葛世堃挠挠头,瞧着居然有几分仰慕谢珈的意思。 清淽皱皱眉:“还真是瞧不出殿下有这种爱好。” “你们几个站在这里做什么?” 第四十五章 几个人正说着,葛明礼的声音插了进来,只见他脚蹬长靴,单手执缰,背上的箭筒已是空了,马背上驼着不少猎物。 “小叔叔!”清荇清淽都很喜欢这个清俊有礼,正直聪慧的年轻长辈,见到他满载而归十分欣喜。 见侄女们目光亮晶晶地望向自己,明礼利落地翻身下马,笑着向二人行去:“你们莫非特意在此处等着看我今日的收获?” 葛世堃毫不客气地向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叔叔告状:“她们才没有这份心肠呢,刚刚还差点就把我捉到的狐狸放跑了。” “大哥哥真不羞,一个大男人竟然告状。” 清淽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做出羞羞脸的模样。 “清淽说得很是,一只狐狸值什么的,竟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道。” 葛明礼显然偏心乖巧的侄女们,很有长辈派头地训起葛世堃来:“我瞧着狐狸分明好端端在你手上,你两个妹妹却有些狼狈,是不是你欺负她们了?” 葛世堃噗一声笑了起来,却不肯说话。 清荇清淽都闹了个大红脸。 葛明礼就手拍了葛世堃一记:“笑什么!还不从实道来。” “噗---我不敢说,不然妹妹们又说我没有孝悌友爱。” 葛世堃憋不住笑,一脸戏谑地看着妹妹们。 “小叔叔,大哥哥不曾欺负我们,三叔打猎一整天肯定乏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罢,我跟三姐姐也须得回去了。” 为免自己二人好心被当驴肝肺叫狐狸喷了一身臭气的糗事再叫更多人知道,清淽当机立断地向葛明礼告辞开溜。 葛明礼看着两个侄女头也不回迅速远去的身影,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总算分出精力来注意到一些不太美妙的气味,转头向葛世堃道:“你这狐狸闻着好生骚气,快离了我去。” 葛世堃笑个不住,边笑边抖:“是,我这就速速拿走。” 见人都走了,葛明礼自言自语道:“这些孩子,今日真是奇怪。” 嘀咕了一句便不再理论小辈们的事,葛明礼牵着马往张渚的营帐走去:“清远,快来看看我今日的收获!” 张渚坐在一个木凳上,面前摊着一册书,见葛明礼提着几只五彩斑斓的雉鸡正往自己营帐里钻,便凉凉地开腔:“贤兄若提着那东西进来,以后再不许说是我的朋友。” 葛明礼忙将雉鸡扔在帐外,只是嘴上却很硬气:“好你个张渚,今日怎么说话呢?便是爱干净也没有这般翻脸不认人的。” 张渚轻飘飘扫过来一眼,却叫眼尖的葛明礼看出了端倪:“你瞧着气色不大好,是有哪里不适么?” “不曾有哪里不好,只是不爱闻这些禽畜的腥臭味罢了。”张渚将书页合上,起身往榻边走:“除了叫我看这些猎物,贤兄还有别的事么?” 葛明礼看他一副要下逐客令的样子,不由忙忙地凑上前笑道:“自然是有的,我前日出发之时托你照看我那侄女,这两日可有什么意外不曾?” “你刚刚不是瞧见了,全须全尾,精神焕发。”张渚将布靴置于床脚,一副就要安寝的样子。 “诶~我又不是只有这两个侄女,你自然知道我说得是谁。”葛明礼冲好友挤挤眼,本来清俊的模样竟然有几分滑稽。 张渚揭开被子,抬脚上榻:“我只得一双手,两只眼睛,哪里能照看那许多人?一个已是够麻烦的了。” “你今日莫非是吃枪药了不成,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的,难道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早就习惯张渚冷淡的样子,但这般阴阳怪气的说话还是头一遭,明礼不由生了疑窦。 “没有,我乏了,要歇息,请贤兄自便。”张渚说完竟真的闭上眼睛,双手置于腹前,很快便呼吸轻缓地睡着了。 “今日一个两个都这么古怪。”葛明礼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挠着头出了好友的营帐,提着猎物找别人炫耀去了。 张渚睁开眼睛,吁了口气,将双掌置于脑后,看着营帐的顶棚,视线逐渐变得悠远。 第四十六章 一晃眼行猎截止之日便到了。 夜色降临之时,盛大的篝火晚会也拉开了序幕,今夜所有人都不藏私,将自家的猎物拖到场中,当场宰杀烹煮,与场中所有人交换分享,推杯换盏,击筑高歌,欢庆丰收。 草场上以家族为单位设置好了大大小小的摊位,供各家猎手存放猎物,就坐宴饮。 此时各家男丁女眷不设禁制,聚在一处,所有人看起来都十分投入,兴致勃勃。 葛家的几个姑娘也站在自家圈住猎物的围栏旁边,议论要怎么处置这些猎物。 几个女孩子都不是清粥咸菜的茹素之人,加上这几日也看了不少血肉淋漓的场景,只要不自己动手宰杀,倒还不至于膈应得不敢吃肉。 此时大家都在议论谁家的猎物多,谁家的猎物大,姑娘们也多少有些好奇自家的收获在这次围猎中是个什么水平。 正在此时,张渚步履闲适两手空空地独自走了过来。 葛明礼立马丢下吱吱喳喳的侄女们,迎向挚友:“你可算来了,若再迟些,我就要去帐中请你了。” 张渚淡然抬眸将四周扫视一圈:“怎敢劳累贤兄。” 葛明礼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不累不累,前两日愚兄出外打猎,劳烦贤弟数日,还没有谢你呢。” 张渚不动声色,淡定地与明礼对视:“你我二人,毋须赘言。” 这边两人正在你来我往地寒暄,那一边葛家的诸位女眷见到张渚到来,却全都静立当场,神情各异。 小叔叔这位总是不苟言笑的友人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气场,清淽只要一见了他,就忍不住正襟危坐,不敢随意搭话。 清懋骤然见到日思夜想之人,一时心思动荡,不知如何自处,也说不出话来。 清荇更是觉得此景尴尬,不敢动弹。 清薇虽然从未见过张渚,但见到小叔叔对新来的俊秀公子如此殷勤热络,倒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清薇本就对张渚十分好奇,如今见到真人竟是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的美男子,一时忘了矜持,盯着张渚看个不住。 葛明礼与张渚说笑了几句,正要将友人请到自家席上同坐,庆禧帝却恰在其时驾临了金帐。 张渚向葛家诸人有礼地颔首致意,独自走向不远处一个看着格外冷清些的摊位,虽然他身后的围栏空无一物,但他的神情却十分轻松从容。 葛明礼见庆禧帝已然到场,不好再与张渚搭话,回身领着葛家人躬身迎接庆禧帝的驾临。 庆禧帝端坐在足足架高一丈有余的金帐前,身旁是打扮得明丽隆重的淑妃葛清馥。 此时草场中的猎物已是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各家猎手也已然到齐了。 看到眼前这般盛况,庆禧帝颇为兴奋,他大手一挥,命计数官即刻将各家的猎物一一登记,将结果报与自己。 这一次围猎能人辈出,除了每年均会代表庆禧帝参加围猎的皇家护卫队,各世家来的勋贵子弟显然也颇善弓马,所获甚多。 计数官将各家猎物详情尽数报予庆禧帝知晓,庆禧帝一看,不由挑了挑眉。 待庆禧帝确认后,计数官站到台前,朗声宣报各家所获。 聂云潜生擒一双白虎,其勇武无人能出其右。 所有人都不意外聂云潜有此出彩表现,然而计数官接下来念出的名字却叫所有人意外,竟是一个从未耳闻过的无名之辈。 此人名叫许谅,乃是从龙卫中的一名小队长,想来庆禧帝身边藏龙卧虎,此前他竟是毫不起眼。 他此次围猎中与一头黑熊贴身肉搏,不费一刀一箭将一头两人高的黑熊击晕捕获。 秋天正是黑熊为冬眠做准备的时期,每一只都是膘肥体壮,凶悍异常,便是一支十数人的装备精良的队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地将这般猛兽拿下。 看着应声出列,单膝跪地答谢天子嘉奖的许谅,葛世堃好不讶异:“这不是那日射中红狐的侍卫么?” 清淽清荇听长兄发话,也抬眼看去,场中可不正是那位神射手,他的打扮与那日无甚分别,仍是身披黑色战甲,头戴鹤羽盔帽,身材结实高大。 庆禧帝也好生意外,想不到自己身边竟早有这般高手,自己却从未见过此人,不过庆禧帝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从龙卫作为最接近皇帝的亲卫队,多是各世家塞进来镀金的亲眷子弟,能经常到自己跟前露脸的,必是身家背景深厚之人,想来这个许谅家世不显,才一直没有机会被重用。 庆禧帝想到这里,倒有些欣喜起来,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帮手太多不是? 他好不得意地看向聂云潜道:“聂爱卿,朕原先当你已是天下无敌,没想到今日又出现一位绝顶高手,看这捕猎的手段,比起聂爱卿竟是毫不逊色啊。” 聂云潜闻言朝庆禧帝拱了拱手:“今日陛下又获良将,真是可喜可贺,末将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哦?你且说来。”庆禧帝被勾起了好奇心。 “臣一介武人,看到这般高手,自然有些技痒,恳请陛下准予我与这位许侍卫比试一番,也可为今日盛会助兴。” 第四十七章 他此言一出,众人虽感意外,却也颇为期待,聂云潜声名在外,但真正见过他施展功夫的却不多,因此场中很快便响起叫好赞同之声。 “既然聂爱卿有此豪情,朕当然要成人之美。来呀,给聂爱卿清出一块儿擂台来,咱们今日既可大饱口福,也可大过眼瘾!” 庆禧帝巴不得看看这出热闹,自然即刻应允了。 葛家诸女也知道聂云潜在顺天楼以一当百救下庆禧帝的传奇经历,只是没有机会一睹这位勇士的风采,此刻才算将真人跟传说对上了号。 而今见这位长亭侯不但气势不凡,而且长得格外俊逸潇洒,姑娘的注意力当然被全部吸引了过去,顾不得吃喝,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的情形。 葛清懋自从张渚出现后,便有些神思不属,一边不着痕迹地留意他的动静,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对于谁在围猎中拔得头筹并不关心,直到聂云潜那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她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场中。 这一看之下清懋大吃一惊,场中那名向庆禧帝邀战的将军,竟然就是之前在林中与葛清馥私会的男子! 葛清懋捏紧手中的绣帕,强自镇定,一边紧紧盯着场中的聂云潜,一边迅速在脑中理清脉络。 一想到与自家堂姐有私的男子竟然就是皇帝如今最倚重的心腹爱将,葛清懋就觉得兹事体大,难以接受。 其他几个女孩子不知道清懋心中的波澜壮阔,一心只关注比武的进程。 聂云潜跟许谅对面而立摆开了架势,那一股高手之间独有的气场叫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清淽更是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清荇的衣袖。 许谅率先行动,他双掌抱拳,朝聂云潜说了一声得罪了,便抽出佩剑,飞身向聂云潜刺来。 清淽几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看到聂云潜如一条泥鳅一般轻巧地滑动身体躲过了这一击才松了口气。 随即聂云潜也取了一把大刀,二人越战越勇,舞成一团,在场中转起了圆圈,渐渐只剩下虚影,肉眼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 观战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普通习武之人能身轻似猿,翻墙上树已是不易,场上二人却能在空中腾挪周旋一刻钟之久,这功夫简直犹如话本上的神仙高人。 而清淽等人要不是知道二人这是在真刀真枪的比武,只怕就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就在大家惊叹感慨之时,场中虚影一分为二,各自落回先前站立的地方,二人除了呼吸有几分急促,瞧着竟是毫发无伤。 “好!”反应过来的庆禧帝率先喝起彩来:“两位爱卿不分伯仲,都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众人当然也应和着庆禧帝,山呼海啸地赞起两人的俊俏身法来。 庆禧帝十分欢喜,当下便重重奖赏了二人,又举起了酒杯,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场中众人欢呼雀跃,丝竹管乐齐声大作,舞姬伶人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迈入场中,开始了精彩的歌舞表演。 清淽看得意犹未尽,兴奋地对清荇说道:“三姐姐,这两位大人都好厉害啊,这么刀来剑往的,竟然毫发未损。” 清荇也是第一次这般大开眼界,十分赞同:“真是人外有人,不知这两位大人是在何处学了这般厉害的功夫。” 清淽转了转眼睛,突然凑近清荇低声道:“不知道张公子的身手跟这两位比起来如何。” 清荇闻言悚然一惊,忙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见清懋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场中,神情颇为专注,显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妹妹的窃窃私语。 清荇稍稍定下心,拉拉清淽:“你想要些什么吃食?咱们自己去烤。” 说着便把清淽带到一个火堆旁,秋叶几个婢女已经在那里忙活开了。 清淽见清荇神色不大自在,也立马就意识到这里不是说私房话的好地方,便也将这话头丢开。 秋叶和露白要来服侍自己的姑娘吃肉,清荇连说不用,自己跟清淽两个人拿了两把已经穿在木棍子上的肥嫩肉块,高高兴兴地烤制起来。 火堆旁的架子上除了狍子肉,牛羊肉,兔肉,菌菇这类食材,还有齐全的各色调味料。 清荇想来于庖厨一道有些天赋,第一次上手,烤制出来的肉串子竟有滋有味,很是不赖。 清淽尝了一口清荇烤制的肉串,眼前一亮,忙将自己手中的焦炭扔掉,撒娇让清荇再帮自己多烤一些。 清荇自然不会吝惜这点功夫,加上手艺被认可,更是干劲十足,一时顾不得自己吃,连忙又荤素搭配烤制了好些,给家里的其余众人也各送去一盘子。 清薇清懋吃惯了家中精烹细制的山珍佳肴,不是很吃得惯这类粗犷的野味。 倒是她们在小镇上买回的果酒清甜柔淡,味道可口,姊妹几个都喝了不少。 第四十八章 葛明礼抱起一坛酒,惦记着张渚,要去找他喝酒。 清荇正好端着两盘刚烤好的肉走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对葛明礼道:“小叔叔好歹吃些东西垫垫再喝。” 葛明礼顺手接过一盘吃食,温声对侄女道:“我晓得,你们姊妹们自己玩罢,只当心些用火。” 清荇点头应了,葛明礼才迈步走开。 清懋还未从知悉了聂云潜身份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思绪难免有些迟钝,见小叔叔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看了过去。 张渚独坐一席,一张玉白俊颜在忽闪忽闪的火光映照下格外皎洁明朗,好看得紧,只是他身上孤清的气质过于突出了些,虽有不少人偷偷打量他,却没有一人鼓起勇气上前与他攀谈。 清懋这一看就陷了进去,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直到张渚平静无波的眼神回看过来之时,清懋才仿若被蜂蛰一般飞快移开了视线,脸儿一下子红了个通透。 清荇见清懋突然颊飞红霞,心中明白缘故,却没有出言调侃,只是招呼清懋来尝尝自己的手艺,清懋虽然食不知味,却也给面子地吃了些。 葛明礼将吃食摆好,给好友倒上一盅酒。 见葛明礼举起了杯子,张渚到底还是伸出修长手指,将那酒盅接过来,与葛明礼在空中碰了一下,然后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尝尝这麂子肉,够味得很。”葛明礼又拿起一串烤肉,热情地送到友人嘴边。 见张渚接过去吃了一口,葛明礼笑得好像骗和尚沾了荤腥的恶作剧之人,好不快活:“今日大家都这般有兴致,偏偏你一个人在这里闷着。” “渚一向如此,兄又不是不知。”张渚将肉串子放下,又喝了一口酒,说得好是理直气壮。 葛明礼与张渚并肩而坐,两人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似乎眼前纷繁热闹的景象就是他们的下酒菜。 此时场上确实热闹非凡,饮酒吃肉的,交际攀谈的,切磋划拳的,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在场中围着篝火跳起了节奏欢快的舞蹈来,宫廷伶人则配合地奏响了节奏明快的将军入阵曲。 葛淑妃在高台上挽着庆禧帝的胳膊,加入了这欢快优美的乐曲中,欣赏着美人柔韧洒脱的绝妙舞姿,已喝得微醺的庆禧帝深为迷醉,站在场中配合地当起爱妃的伴舞来。 有了天子皇妃作为表率,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舞蹈的队伍中,连平时最为矜持的女眷们也受了气氛感染。 不少夫人小姐结伴来到场中,跟自己的女伴手挽手舞动,在旋转跳跃中,不断有男丁与女子交错而过,大家因此更加兴奋了。 葛家这些女孩子中,清薇就颇为精于舞艺,不等旁人邀请,清薇一早就加入了其中,酣畅淋漓地跳了几圈之后,旁边有相识的小姐随口问道:“怎么五姑娘的姐姐们都坐着,这么好玩的时候,与大家同乐不是更好?” 说着那位小姐就要过去邀请葛家其他姑娘,清薇本来想说自己几个姐姐都不爱跳舞,转念一想又把嘴闭上了,顺水推舟的跟那位小姐一块儿走到清荇几个面前邀起舞来。 清懋今夜的心境着实跌宕起伏了一些,脑筋不若平时灵活,因此清薇过来相邀之时便没怎么推脱,半推半就的站起来加入了舞蹈的人群中。 清淽清荇见嫡姐都同意了,不好做出不合群的举动,便也手牵手来到了场中。 清懋来到篝火旁,叫微微有些灼人的热浪一袭,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温声笑道:“五妹妹既然一定要我们几个同乐,可要尽心当好教谕啊。” 清薇为了让姐姐们同意,刚刚确实打了包票说要教几人一段简单的舞蹈,因此连忙应道:“这是自然,来,几位姐姐请看,这一段曲子开头的动作是这样的。” 清薇一边说一边演示,她习舞数载,又颇有天分,动作十分优美流畅,配上她落落大方的态度,确实好看得紧。 她比完几个动作,便要清懋几个跟着做,清懋还未搭腔,清淽先说话了:“五妹妹是舞界翘楚,我们几个笨手笨脚是万万跟不上的,我瞧着那边的姑娘们跳的那种舞蹈更适合我们些,五妹妹还是教那个罢。” 原来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精于舞艺,有不少人也只是欢快地绕着火堆转圈圈,踢踢腿,抬抬胳膊,动作简单明快,但是跳的人脸上都很快活。 清薇刚刚确实有炫技的意思,因此教给姐姐们的动作是复杂了些,心里未必没存着捉弄人的心思,如今见姐姐们都不动作,清淽更是提出了异议,一时不知如何了局。 倒是那位提出邀约的小姐连忙打圆场:“四姑娘很有眼光,不如我跟五姑娘一起来教几位姑娘罢!” 那位小姐说完就拉着清薇跳起了简单的舞步,清懋姊妹几个没有不聪明的,又都是十几岁的鲜活身躯,个个都灵巧柔韧,很快便掌握了动作要领,不到一刻钟,已经有模有样地跟大家跳在了一处。 或许舞蹈跟音乐确实能让人忘却一时的烦恼,姊妹几个没有理论刚刚的小插曲,在迈动舞步的同时,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清淽微微喘着气,却还是快乐地冲清荇说道:“原来大家一起跳舞是这种感觉,果然比当看客尽兴多了。” 清荇用力点点头:“三妹妹喜欢,咱们就多玩一会罢。” 清懋体力显然不及几个妹妹,转了两圈动作已经迟缓了下来,她趁场中的曲子交换的空档跟妹妹们告乏,抽身离开了舞池。 第四十九章 如今大家不是在场中尽情舞蹈,就是在三三两两的吃酒作乐,清懋好容易得了清静,怕又被认识的人叫住攀谈,赶紧一个人走到了草场外围。 耳边喧闹的声音小了些,清懋也终于可以暗暗地舒一口气。 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晃动人群,清懋咬住了半边嘴唇,先前压下去的思绪又一次涌上心头。 就在目光所及之处,有自己所倾慕的男子,也有可能会为自家带来厄运的男子,清懋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现在更在意哪一件事。 张渚持身自重,清懋虽然心向往之,却感觉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更靠近他一点,难免有点心焦气馁。 而长姐与聂云潜到底有怎样的纠葛过往,想来也不是轻易打听得到的,依那日二人间的情形看来,葛清馥必然痴心未灭,两人说不定还会有所纠缠。 这样危险的行为显然不应该继续发生,但清懋也不可能在葛清馥面前点破前日之事,而且清懋也了解葛清馥的性子,说是独断专行也不为过,便是自己真的出言相劝,也没法改变她一丝一毫的想法。 或许,只有从聂云潜那里入手,才能找到化解此桩祸事的突破点。 清懋正兀自沉思,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自昏暗的角落响起,将葛清懋吓得面色煞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二表妹独自站在这僻静地方,莫非在等什么人么?” 谢珈那张缺乏血色的薄窄面孔随着话音出现在清懋眼前,此处光线不好,他的脸有一小半被营帐投下的阴影挡住,叫人看着有些紧张。 清懋被吓得不轻,过了好一会仍然心跳剧烈,呼吸加重。 谢珈见清懋是真的被吓到了,勾唇一笑:“本王竟不知自己有这般面目可憎,瞧表妹吓得,脸色都变了。” 清懋好容易缓和了呼吸,连忙屈膝为礼:“见过平王殿下,清懋一时走神罢了,还望殿下莫怪。” “二表妹平时深居简出,难觅芳踪,今夜好容易得见佳人,本王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谢珈又往前走了两步,越发靠近清懋。 清懋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温声道:“殿下若无他事,清懋便回姊妹们身边了。” “二妹妹怎么每次见了本王都好像老鼠见了猫,说不上两句话便借故要走?”谢珈深深地看住清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二妹妹不是想回去找姐妹们罢?” 清懋犹如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时动弹不得,刚想辩驳,谢珈又接着说道:“本王以前就听说葛家有一门还不错的亲事已经预备下了,本来还奇怪,二妹妹的亲事都还没说定呢,怎么其他妹妹的亲事倒说好了,近日才知道原来不是旁人后来居上,而是我这个程咬金横插一脚。” 清懋不知谢珈都打听了些什么消息,只得勉强道:“这些事情,自然是父母长辈做主,清懋不敢擅听,也不敢置评。” “二妹妹刚刚可不是这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啊,那人是谁来着,啊,我想起来了,那位是今年才考中的罢,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品貌,难怪二妹妹看直了眼。” 谢珈见清懋哑口无言,眼神有些闪躲,知道自己说中了,心头奋起一股无名火来。 他虽不见得有多钟情于这个表妹,但谁让她家上赶着来招惹自己呢,谢珈可不是谁都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色。 二人沉默片刻,清懋心头发紧,正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局面之时,谢珈突然笑了一声,语气轻快了不少:“二妹妹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毕竟母妃是如此中意表妹,认准了要你做她的儿媳妇,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不能忤逆母亲,便是心情不愉,也只得对二妹妹以礼相待了。” “对了,二妹妹还不知道罢,母妃已经打算进宫禀明太后,将王妃的人选定下来了。”也不知谢珈心中到底是何打算,一气说出好些让清懋意外的话来。 清懋一时忘了谨守礼节,十分惊讶的抬起眼皮看向谢珈,不知道他为何在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后还说出这样的话,难不成是气疯了么。 “二妹妹刚刚不也说婚姻大事只能由长辈做主么,舅舅跟舅母可是上赶着要本王做你家的东床快婿呢,怎么瞧着二妹妹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倒不太高兴?” 谢珈见清懋手足无措,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怎地心头快意了不少,不给清懋插话的机会,又接着说道:“不过本王也不在意二妹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横竖最后,你进的定会是我平王府的大门。” 谢珈说完这话,突然跨前一步抓住了清懋的手腕,凑近清懋的脸沉声低语道:“本王还从没被人比下去过,二妹妹真是好胆色。” 清懋躲避不及,被谢珈面对面地这么一碰,惊慌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眼看谢珈说完话后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到了自己唇瓣上,清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一把甩开了谢珈的桎梏,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呵呵呵。。。”谢珈见自己的心思被她识破,也不恼,只是轻声笑起来:“二妹妹何必吝惜这一时的芳泽,迟早你我二人都有这一天。” 清懋已是顾不得会不会惹怒他,噔噔噔连退数步,草草说了一句“清懋身子不适,恕不奉陪。”便匆匆逃走。 第五十章 谢珈见她颇为狼狈地遁走,不但不生气,反而愉快地抬高了音调:“二妹妹此时觉得本王唐突,喜欢那种拿腔拿调装君子的德行,殊不知多情有多情的妙处,而有的人,即使你把自己烧成一块儿碳,也未必能暖热人家一根手指头。” 清懋捂住了耳朵,步伐更急。 谢珈则在后头哈哈大笑起来。 篝火晚会的热闹一直延续到后半夜,庆禧帝与葛淑妃早已回了寝帐,围场上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清懋今日连翻遭遇了意外的人事,这一夜便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几个妹妹轻柔的呼吸声仿佛变成巨大的噪音,清懋躺在榻上来回辗转,愁眉不解。 她脑中一会闪过张渚无情无欲的玉颜,一会闪过聂云潜不羁洒脱的脸,一会又闪过谢珈诺那略带阴郁但又势在必得的脸,数不尽的思绪让她的头几乎要炸开。 这些事情杂糅在一处,而清懋并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一切都须得她自己消化掌控。 虽然思绪混乱,但清懋也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不管自己再怎么回避谢珈,两人的亲事却不会受到任何阻滞,因为推动这桩婚事的主理人显然都十分满意,自己先前那般躲着他,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行径罢了。 谢珈真的有这么不堪吗? 清懋扪心自问,谢珈是皇亲贵胄,身份尊贵,长得也颇为体面,可以说自己并没有挑拣的资格。 然而清懋也明白,正是因为没资格,所以自己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低人一等。 他本来就瞧不上舅舅一家上赶着让闺女攀龙附凤的行为,如今知道了张渚这一节,只怕更是如鲠在喉,心有芥蒂。 清懋还不会傻到以为谢珈对自己的执着是因为情根深种,两人如今已有如此之多的嫌隙,真的成了夫妻,岂会有鱼水相洽那一日? 然而目前的种种情形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清懋,若再随之任之,自己与张渚必然缘尽,而自己即使做了王妃,不但得不到丈夫的倾心以待,还极有可能承受谢珈的羞辱报复。 清懋将毯子紧紧攥住,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为可能到来的不幸生活感到紧张。 然而谁能扭转这一切呢,清懋先是想起张渚,随即又自己否决似的摇了摇头。 张渚如今虽然因为顺天楼劝谏一事小有声名,但他毕竟只是动了动嘴巴,不比聂云潜是实实在在立下了救驾之功,庆禧帝虽也赏识于他,却也只能循序渐进,将他平调到宣政司习学行走,品级并未有所升迁。 便是不看身份,单说张渚其人的性格,清懋也知道他不是会为了红颜冲冠一怒的痴情种子,说不定知道了葛家一女双许的事,还会从此厌弃地疏远了自己一家子。 想到这里,清懋心中难免有几分埋怨张渚的冷情,颇有自己一颗真心明珠暗投的懊恼之感。 难道竟是只能认命了么? 清懋自嘲地一笑,自己虽是葛家嫡女,但在葛清馥的光芒下,从来也没有过恣意随心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克制守礼,带上谦虚端庄的面具。 既然在何处都不能尽情展颜,嫁进王府做小伏低也没有什么区别罢。 清懋胡思乱想了一夜,最终只得出这么一个灰心丧气的结论,也真不知是对是错。 很快便天亮了,又是新的一日。 许是因为昨夜闹得太迟,所有人都有些怠懒,不甚精神,庆禧帝下令休整一日,明日再行商议回程一事。 看几个妹妹都有些赖床不起的意思,清懋也懒得管,自己出了营帐散心。 她步履散漫地走在草场上,偶尔驻足看看周围的景致,然后再提步往前继续走,不知是沿途风景太美还是心绪太多太沉,清懋竟是越走越远,离营地足足有一二里的距离了。 这里的青草越发繁密,高度没过了鞋面,此时晨露还未褪尽,走了两刻,清懋脚上那双绣着缠枝海棠纹的鹅黄缎面绣鞋已是湿了大半,里面的绢袜也潮乎乎的了。 碧莲看小姐裙摆也沾了青泥,不由出声问道:“姑娘,瞧您的鞋袜都沾上泥了,多半叫露水湿透了罢,早知道要往这边来,应该先换上屐履的。” “不碍事,我还想走走,等回去再换罢。”清懋垂眼看看自己的鞋面,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她索性蹲下身,伸出纤纤玉指捡起一朵花瓣儿残缺不全的不知名小花。 “碧莲,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碧莲也半蹲下身子,细瞧了瞧小姐手上的花朵,最后摇了摇头:“瞧不出是什么,这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未必个个都有名字。” “是啊,这些花既不美,又不香,不像牡丹玫瑰那么香艳夺目,自然不配叫人专门给它起个什么名儿。”不知清懋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碧莲很少见到小姐这么悲春伤秋的样子,她虽然也感到清懋今日心绪不佳,却不知缘故,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小姐才合她心意。 为了不使小姐继续纠结在这几朵野花身上,碧莲笑着回道:“花花草草又不是人,想来不必分什么高低贵贱罢。” 第五十一章 清懋扔掉了手上的残花,拿出了手绢,细细地将指尖一点泥土拭净:“你说得对,想来草木禽畜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名字,只是人自作多情非要给它们安排上名号罢了。” 见小姐说话越来越玄乎,没法跟上小姐脑回路的碧莲连忙指了指前方:“小姐,你看那边可是有马匹么?” 主仆两个一起抬眼看去,原来她们已经走到了一条颇为宽阔的河道边,有一匹枣红骏马正优哉游哉地嚼食着嫩草,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谁在这里饮马漏掉了一匹不成?”清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丢开了刚刚的话头,缓步朝河边行去。 也不知是哪家的马倌这般粗心,要是叫主家知道了,马倌那点卖身银子估计还不够赔这匹品相上好的马儿的身价银的。 许是先前坠马的阴影还在,清懋没有靠得太近,不近不远地打量着这匹马儿,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不过她并没有相马的爱好,只是稍作打量便移开了目光,向着碧莲微微笑道:“也不知是哪家走失了这样一匹良驹,可惜你我不善御马,不然今日倒捡了个大便宜。” 碧莲知道小姐不是贪便宜之人,不会真的把这匹马儿据为己有,但是见清懋终于有心思说笑了,碧莲十分高兴,连忙顺着小姐的话说今日真是好运道。 主仆两个正说着玩笑话,几步外的河面突然一阵哗啦作响,随后一道身影破水而出,踏浪而来,眨眼间就落到那骏马旁边。 碧莲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了一声,又看到这水中飞出的人半身赤裸,一条长裤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马上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清懋当然也呆愣了一瞬,随即就看清了那张刀削斧凿的俊颜,不由又是意外又是吃惊。 等她反应过来之时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下滑了一点,那尚淌着水水珠的结实身躯刹时便映入眼帘,将清懋晃得有些眼晕。 清懋极速掩过脸,语气紊乱:“将军为何是这般不合时宜的打扮?!” 两个女子都以袖遮面,侧着身子,模样甚是窘迫。 不合时宜的人——聂云潜低头看了看自己肌理结实平滑的胸膛,扯起一边嘴角,声音带笑:“我在此洗身,怎么就不合时宜了,莫非沐浴也要裹得严严实实么?” “将军既然在此沐浴,为何不在我们过来前便早早出声制止,想必以将军的耳力发现我们不过是小菜一碟。” 清懋也不知怎的,竟没有立即避开眼前非礼勿视的场面,而是隔着袖子跟聂云潜理论起来。 “葛姑娘,在下沐浴过后在水中憋气练功,自然不能随意动弹,你知道什么叫走火入魔罢,我虽然有心提醒两位,怎奈时辰不到不能强行破功。” 听了聂云潜耐心的解释,对武学一道完全茫然无知的清懋只得接受了这个说法,加上他到底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清懋稳稳心绪,语气缓和了不少:“原来是小女子扰了将军练功,实在抱歉。” “无妨,我一时忘了这里不是军中,也是有些随意了。” 聂云潜自马背上取下衣物穿上,说话很和气,要不是见过聂云潜心硬如铁的一面,葛清懋都要以为他是个对所有姑娘都谦和有礼的多情浪子了。 旁边的碧莲有些傻眼,葛清懋甚少与外男打交道,更别说当面与人呛声了,虽然她又迅速礼貌了起来,但碧莲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丝不一样的氛围。 昨日聂云潜在围场上大展身手,碧莲自然也看见了他的英武之姿,因此惊吓过后碧莲很快就记起了眼前男子的身份。 但是碧莲丝毫不记得自家姑娘何时与这位将军有过交集,看二人说话的语气神态,绝不是第一次相见。 见碧莲一脸疑惑的目光在自己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清懋有些不自在起来,也知道聂云潜现在的样子绝不适宜与一名闺阁小姐谈笑风生,便迅速为今日的意外结案:“既然将军无碍,那小女子就不继续打扰将军练功了,告辞。” 说完清懋蹲身朝聂云潜福了一福,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仍然一头雾水的碧莲只好也行了个礼便转身追上小姐。 见主仆二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远了,聂云潜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脖子:“赤云,你看得这么认真,可是还记得那位小姐?” 为期半月的秋狩圆满收官,这一日,待祭祀过各路神明的仪式完成,整个围猎队伍就要班师回朝。 庆禧帝携众钦天监官员进行祭祀仪式,葛家诸女陪伴在长姐葛淑妃左右观礼。 只是典礼冗长枯燥,没过多久,大家的心思便有些游离起来,清懋毫不意外地又一次捕捉到长姐那偏移了方向的眼神。 只是这一次清懋却没有心虚退却,反而顺着长姐的视线看了过去。 聂云潜一身银甲,身姿挺拔地站在距离庆禧帝不远的地方,面上肃穆沉凝,与他平时洒脱不羁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魅力。 这可是长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孤身奔赴的男子啊,清懋心头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旁人的求之不得,自己却能随处偶遇,谁能不叹一声天意弄人呢。 祭天仪式终于隆重落幕,庆禧帝赐宴群臣,吃完这一顿饭,大家就该各回各家了。 庆禧帝注意到大帐外的动静,叫住正要离席的秦不屈:“可是有什么急讯,着人即刻报来,不需另择他处商议。” 秦相国躬身应是,将刚刚悄悄进来传信的官员叫了回来。 庆禧帝见他身边跟着一名身披银甲风尘仆仆的将士,不由发问:“这是谁的部下?” “启禀陛下,末将是望月关的戍边校尉,此次军情紧急,范将军派末将星月上京呈奏急报于陛下。” 那将士单膝跪地禀报于庆禧帝。 “哦,那蛮族不是年年都要来打秋风,怎么今年就抵挡不住了?”庆禧帝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悦。 “回陛下,自去年开始,那蠕蠕蛮族就不时起兵犯境,虽然都被我军全数击退,但军中粮草人马消耗颇大,从今春伊始已经缺粮少马。更糟糕的是,上个月蠕蠕大汗突然派出了他的小儿子作为先锋将军猛攻望月关,这位王子虽然年轻,却有万夫莫敌之勇,与我军交战数次以来,已是将数名参将斩于马下,若再没有精兵猛将前往望月关增援,只怕蠕蠕王子就要踏破关门,直驱邺州了。” 那名将士言辞恳切,情绪激动:“因此范将军着我即刻启程,赶到此处启奏陛下,请陛下速下皇命,救邺州于水火。” 庆禧帝听完将士的话,看了一眼停箸静听的聂云潜,随即收回目光,对那将士道:“你千里奔波,想来累坏了,先坐下来歇息一番。” “陛下?”那将士显然不满意这个安排,还想争取一番。 只是庆禧帝眼睛一冷,整个人散发出不悦的气息:“朕自有主张。” 那将士只得闭口退下了,只是一双眼睛仍是急切地望着大帐。 此时帐内除了右丞相秦不屈,还有兵部尚书,武威将军,长亭侯等一众高官重将,大家此时都停下了进食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上座的庆禧帝。 庆禧帝点了点桌案:“依诸位爱卿看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右丞相秦不屈起身拱手应道:“陛下,邺州乃我大虞西北要地,历来物阜民丰,水草丰美,是有名的塞上江南,望月关乃是邺州的门户要塞,若是望月关失守,邺州势必就要落到蛮族手中,蛮族若得了邺州,定是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对付,因此此地万万不可失守。” “这还要你来啰嗦?”庆禧帝皱了皱眉:“朕如今就是在问该如何保住邺州,还不将对策快快讲来?” “回禀陛下,”几个大臣对看一眼,还是秦相国回话道:“眼下虽然刚刚收缴了赋税,但今年举国上下也颇有靡费,因此国库不丰,虽有一战之力,却须得速战速决,只怕须得派遣一位绝世猛将,将蠕蠕王子一举击溃,方能保我大虞不因战事冗长而国力虚耗,百姓疲惫。” “哦,那依你看来,哪一位将军有这样的本事呢?”庆禧帝虽然这么问,心里却早有答案。 “老臣惭愧,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辈,”秦相国面有赧色,好像真的因为自己不能上战场而感到万分羞愧。 庆禧帝有几分不耐地等着秦相国铺垫得又臭又长的应对之策。 “老臣虽无此力,但武威将军家族世代从军,值此危难之际,想必武威将军愿为大虞安危出一份力。因此臣斗胆向皇上举荐武威将军蒋昭。” 第五十二章 “是吗?蒋爱卿你可有把握应此一战?”虽然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答,但庆禧帝还是不动声色,将皮球抛给了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武威将军蒋昭。 “启禀陛下,末将自然愿为大虞抛头颅洒热血,只是末将历来于京中守备,于攻城巷战较为谙熟,未曾领略过塞外的大漠黄沙,只怕贸然前去,反而因为战备不足贻误军机。” 蒋家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梁国公,如今袭了五代的爵位,到蒋昭这一代本该无爵可袭,只因皇恩浩荡,格外优许这些勋贵,蒋昭依然得了一个从二品的军衔,待他的父亲一归天,他若没有建下什么功业,蒋家就要被收回国公爵位了。 蒋家随在京中安享了一百多年的尊荣,虽然位高权重,却没出什么才干优长的能人,这蒋昭三十出头了,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打仗不是儿戏,蒋昭知道认怂丢脸,但总好过战败之后连累一家老小。 庆禧帝十分不愉,认为蒋昭是在推脱怯战。 蒋昭察言观色,在庆禧帝发火训斥之前又接着说道:“末将听闻聂将军进京之前便一直在望月关驻守,颇有战绩,想来甚为谙熟这蠕蠕蛮族的路数。陛下何不点聂将军为此次征蛮统帅,想必以聂将军之勇武,必能将那蠕蠕小儿打得屁滚尿流。而末将不才,愿忝为聂将军副手,为望月关略尽绵力。” 庆禧帝见蒋昭憋了半天想出这么个主意,一时竟不知该夸他自谦还是该骂他脸皮厚才好。 秦不屈这个老狐狸,知道而今帐中可用之人唯聂云潜一人,但他就是不直接说,先将勋贵世家的蒋昭推出来,不给庆禧帝抓住这些名门世家全是酒囊饭袋不堪大用的把柄。 至于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却在上京城练足了自保功夫的蒋昭而言,即使被推出来挡枪,也有应对之策,只是他心里头对秦不屈是些什么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庆禧帝虽然不满蒋昭这投机取巧的做法,但也知道战事迫在眉睫,不是理论这些朝臣是否尸位素餐的好时机,他按捺住火气,看向被点名的聂云潜:“如此看来,这望月关竟是非爱卿出马不可了?” “陛下,末将本就是驰骋沙场的边关守将,既然望月关有难,末将自然义不容辞,如今陛下身边有许侍卫这样的高手护卫,定能保陛下高枕无忧,末将必不辱使命,力退蛮族,守住望月关。” 聂云潜早就知道有此一朝,眼下看剧情按计划发展,自然就坡下驴,当下便要立军令状。 庆禧帝见他如此信誓旦旦,知道他不是胡夸海口的人,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面上还要作出一副不舍的情状来:“朕自然相信爱卿的本事,只是此一去山高路远,爱卿可得珍重才是。” 见庆禧帝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在座诸人皆感到有一点胃部不适,但这是皇帝表现他对臣下仁爱之心的关键时刻,当然没人敢来拆台,因此一个个也做出一副深受感动,深深敬服的模样。 庆禧帝自即位以来,因无心腹可用之才,颇受掣肘,发现聂云潜之后,便尽心培植提拔他,与朝中那些各自为政的老狐狸们互相牵制,加强自己的话语权。 但是朝中有许多人并没有把聂云潜当一回事,都说他靠谄媚君上才得来如今的地位,庆禧帝也清楚让别人心服口服的最好方式就是放聂云潜赶赴战场,为大虞巩固边境,开疆拓土。 先前庆禧帝制止聂云潜早早离京,一是觉得有他在自己安危无忧,二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把聂云潜的心拢到手中,有心让聂云潜多多见识只有皇帝才能带给他的尊荣繁华,以便使聂云潜更加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命。 在这一个月里,庆禧帝将聂云潜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朝天,如今可说是没有任何疑虑了,也是时候将聂云潜这只雄鹰放归原野了。 不得不说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庆禧帝还算满意眼下的事态进展。 因为这道紧急军报,原本就要拔营归京的狩猎队伍只得暂缓了动身的进程,原地盘桓,以便援军集结完毕后为出征的将士们送行。 第五十三章 葛明礼如今在翰林供职,因此被点为传令官将上谕传回京中,命各部官员将军备物资打点妥当,由蒋昭前去接应,待三军集结完毕,庆禧帝就要在这木兰围场为将士们饯行。 葛明礼传令完毕又匆匆赶回猎场复命,三日之后,便是大军出发之日。 葛明礼将公事交割完毕,行到侄女们帐外,大致说了说返家时间延后的原因。 “望月关?那不是二哥哥驻扎的地方吗?”清懋敏锐地捕捉到小叔叔话中最关键的地方。 几个小的女孩子也想了起来,不由得有点担心:“小叔叔说那边军情危急,损失惨重,那二哥哥不会有事?” 清懋虽然没有问出来这句话,但无疑她是最担心的。 “放心,世均身边有跟着家里的人,若出什么事自然早早传信回来,想是还未曾与那蛮族王子遭遇到,应该没有大碍。”葛明礼宽慰着姑娘们的心。 “也不知道这位新派过去的大将军到底能不能打退这些蛮子,听说蛮子都长得五大三粗,像小山一样,平日里茹毛饮血,骇人异常。” 清薇光是想一想就微微发起了抖。 “你前日不是看见聂将军与许侍卫比武吗,他武艺那般高强,岂会怕一介莽夫?”清淽倒是不爱长他人志气,当下忙出言维护“自己人”。 “行军打仗不能单靠匹夫之勇,听说这些年蠕蠕合并了不少草原部落,如今已是西北一霸,势力越来越大,成了咱们大虞一处心腹大患了,聂将军纵有盖世神功,也未必挡得住千军万马,还是不要轻敌的好。” 清懋一向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许是太过担心同在望月关拒敌的哥哥,竟然罕见地议论起军政大事来。 “大家不必太过忧心,聂将军已然立下军令状,想来没有把握的话他不敢如此自信。”葛明礼没有阻止女孩子们发表意见,反而赞了清懋一句:“不过清懋刚刚说得确有道理,蠕蠕来势汹汹,这一仗定然艰难,只是男儿大丈夫,世均既已经选了这条路,便也只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了。” “听说陛下点将之时大家都不敢应承,最后才推到聂将军头上,这聂将军也是倒霉,才在上京过了几天好日子呀,这就又要上场杀敌了。” 清薇见面前没有外人,将这两日自己听人嚼舌的话说了出来。 “不许胡说,听闻聂将军也有意主动向皇上请缨出征,什么推不推的,这是众望所归。” 葛家如今在上京城也算是小有气候,与朝中不少官员也有牵涉往来,因此葛明忠早就教导家里人以后说话行事要更加谨慎,清懋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不准庶妹出言莽撞让人留下话柄。 清薇这几日着实被清懋管教了好几次,颇为苦恼,连忙丢下这个话题,叫住要转身离开的葛明礼:“小叔叔,既然咱们不能先回去,现在也不打猎了,平时我们总可以去旁边的小镇上逛逛罢。” 看着五侄女眼中的期待,葛明礼莞尔一笑:“自然可以,可惜这几日小叔叔不得闲,不然也陪着你们姊妹几个一同去凑凑热闹了。” “太好了!”清薇欢喜得差点蹦了起来,葛明礼都同意了,清懋当然不会再有异议。 清淽也颇为欢喜,拉了拉清荇的手:“既然如此,三姐姐也陪我逛逛去,包你不虚此行。” 清荇点点头,答应下来,又看看一旁没作声的清懋:“二姐姐要不也一起去罢?” 清懋并不打算加入妹妹们的热闹,摇头拒绝了。 清荇本来也只是出于礼貌问一声,清懋的回应算是在她意料之中,便没有坚持,自己跟清淽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第五十四章 “二姐姐这几日怪怪的呀。” 姊妹几个坐在马车上,许是觉得一个人无趣,清薇选择了跟两个姐姐坐一辆车。 马车动身不久,清薇就压低了声线向两个姐姐说起了自己的发现:“不怎么爱跟咱们几个呆着,偶尔一出去就是大半日不见人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见清薇似乎放下了前几日的不愉,主动攀谈,清淽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许是屋子里待乏了罢,咱们好歹还出来逛了几次。” 清淽虽也是性直之人,但多少有些成算,虽然也觉得清懋这几日行事是有些不同往日,但她不会去恶意揣测,只是就事论事。 清淽话说得含蓄谨慎,清薇不以为然:“姐姐们也忒不厚道些,做什么都只瞒我一个,我虽然在姐姐们面前说话直些,又何曾真的将家里的事拿出去说过?总是这么藏着掖着的,真叫人伤心。” 到底还是豆蔻之龄的小女孩儿,或许确实心有戚戚焉,清薇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清淽清荇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清荇开口安慰道:“五妹妹快别多心,二姐姐行止有度,心思机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只怕比我们清楚得多,咱们没有真凭实据,总不能胡编乱造不是?” “罢了,两位姐姐人缘儿好,不爱说别人的闲话,就让我自己做这个讨嫌的人便罢了。”清薇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还不等两人再行安慰,已经收起了刚刚那一二分自怜自艾的难过:“姐姐们不愿意对我剖心以待,我却不介意跟姐姐们说点贴己话。” 清薇用手绢按了按眼角:“听我娘说,太太这些日子跟太妃姑母走得可近了,好像两边儿都有意撮合二姐姐跟平王表哥呢。” 闻听此言,清淽二人确实吃了一惊。 谢珈身为皇亲贵胄,婚事自然也需要慎重体面,在人选没有板上钉钉之前,定不会到处张扬,因此长辈们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表露过这个讯息。 清荇清淽还单纯地以为这些日子自家与平王府的联络来往就是普通亲戚间的走动。 不过清薇的生母庄姨娘却不是那等信口胡诌的莽妇,能跟清薇这样讲,那就说明两家不仅仅是有意结亲,只怕是已经说好了。 “这样的话,张公子那头又是怎么说的?”清淽清荇知道清薇虽然八卦,但这种话还是不敢胡编乱造的,加上这些日子平王府与自家确实热络亲近,各种细枝末节处总还是有迹可循,因此清淽两个已是信准了这消息。 清淽看着清荇:“便是我这么消息闭塞的人,也听说二叔似乎已经应允了张公子年底许亲,我看小叔叔平时说话那意思,张公子求娶的就是二姐姐呀?” “那我就不知了,”清薇显然也不甚清楚内里详情,但她倒也能理解葛明忠夫妇的做法:“不过王爷比起六品穷官儿,傻子都知道怎么做选择。” “想不到二叔二婶。。。” 清淽本来想说是不是葛明忠夫妇见利忘义,要回了张渚这一头的婚事,见清荇眨眼睛示意,才转了话头:“看样子二姐姐也是知情了,难怪瞧着她这些日子总像是心里搁着事,却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想头。” “依我看呢,二姐姐只怕中意张公子些,不知你们发现没有,那一日张公子一出现,二姐姐好像魂都丢了一样。” 清薇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不过二姐姐这模样也不奇怪,张公子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好颜色,我瞧着这次来参加围猎的公子王孙里,没有一个样貌上比得过他去。” “五妹妹观察真是敏锐,”清淽啧啧有声:“那一日看你唱歌跳舞忙个不住,没想到还有工夫留意这些。” 清薇见清淽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撅起嘴巴嗔怪道:“人家好心好意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三姐姐倒来取笑。” 清荇怕两人又说得动气,连忙出声缓和:“今日这些话终究还是我们私下揣测的多,到底二姐姐的终身大事是何情形,自有长辈们做主张罗,咱们瞧着便是了。” “三姐姐你也是谨慎过头了,要我说呢,二姐姐的亲事既然有了眉目,三姐姐也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才是。”清薇眨巴眨巴大眼睛,神情颇为俏皮:“如今二姐姐攀了高枝儿,正好这张公子没了着落,三姐姐何不为自己争取一下?” “要死了,你这丫头越发胡言乱语了。”清荇还未搭腔,清淽先嚷了起来:“你再胡说我真回家告祖母去了。” 清荇也整肃了面色沉声道:“五妹妹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虽然我知道妹妹没有坏心,但我无意与二姐姐有关的人事牵扯,各自寻各自的出路方是正道。” “罢罢罢,”清薇吃了前日的教训,也知道了见好就收的道理,见清荇严词划清界限,便也不再打趣,只得另寻了话题闲聊起来。 三人到达福集镇时已是午时三刻,清薇一路上说了几大车的闲话,精力消耗颇大,到了客栈顾不得吃饭,先进了客房休息。 清淽清荇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当然也有些乏累,不过清荇第一次来镇上,想看的想玩的有很多,为了不耽误工夫,二人用过了午膳稍微在房里歇了歇便要出门游玩。 两人来到清薇房内,见她还在午睡,便嘱咐侍婢们妥帖照看。 二人相携下楼,吩咐管事赵伯留在客栈听清薇的使唤,自己轻装简从地到了大街上。 第五十五章 福集镇离京城不远,是一个物产丰富,人口密集的大集镇。 清荇见街上人潮如织,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年轻女子,此时秋高气爽,午后的阳光也并不毒辣,因此姑娘们几乎都没有用帷帽布巾将头脸遮住,而是直接将娇嫩的脸庞自在地展露出来。 许是因为这段时日皇家猎队在附近驻扎,福集镇比起平时更加热闹,清荇清淽这样的年轻小姐走在街上倒也不算太扎眼,二人感受着街上鲜活的热闹和人气,心情十分畅快。 清淽像个经验老道的向导,熟练地带着清荇到镇上有意思的去处游览闲逛,不过两人脚程有限,加上有趣的地方难免要驻足细看,因此还没等两人将镇子逛到一半,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 清淽走得有些乏累,只是看清荇仍然兴致勃勃,只得舍命陪君子,仍随着清荇往前走。 清荇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停下了脚步,清淽探头一看,原来是个捏泥人的摊子,那摊主年纪五十开外,头发已有几分斑白,正拿着抹刀认真的雕刻一个胖头福娃。 “三姐姐想要这个?”清淽见清荇看着各色玩偶举棋不定的样子,便向摊主问道:“老伯,你这可以做与真人一般模样的泥人吗?” 清荇也好奇地看向那摊主。 “自然可以,不知两位姑娘想要捏哪一位的小像?”那摊主见是两位说话斯斯文文的姑娘,便放下手里的东西热情招呼起来。 清淽清荇对视一眼,清淽莞尔一笑:“做我们两个的要花多少时辰?” “加上烘干上色一共须得两个时辰,两位姑娘可以待形状捏好后便先找个地方休息,酉时来取便可。” “若能与真人有八九分像,这功夫也不算很久。”清淽拉拉清荇:“三姐姐,咱们做一对罢。” “甚好,我也有此意。” 两人决定好了,摊主便摆开架势捏起泥团,清淽清薇面含微笑,端正地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任由摊主仔细地观察打量。 那摊贩果然技艺高超,不过两刻钟已是捏出了清淽清荇二人的小像雏形,两人付过定钱,便起身准备找一处可以歇息吃茶的地方盘桓一两个时辰。 两人站在路上张望一番,发现此时有不少行人正往同一个方向行去,还不时连说带笑地议论着什么。 姊妹两个难免有些好奇,清淽让露白拦住了一名路人打听。 露白问明白缘由后欢欢喜喜地小跑回姑娘们身边:“姑娘,大好事啊!” “是三巧班离京走穴巡演,昨日正好到了这福集镇,听说赁了前边儿云来茶馆的地方,沈老板每日演一折戏,要在这儿一连演三日呢!” 露白显然很了解清淽的喜好,连忙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与二人听。 “真的?!” 清淽果然又惊又喜,见露白用力点头确认,俏丽的脸蛋上不由露出极灿烂的笑容:“怎么竟有这般凑巧,三姐姐,你是知道的,沈老板的戏一席难求,过去小半年我一总也只看了沈老板三场戏,谁知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竟可以一连看三日,真不愧叫福集镇,果然是块儿福地。” “那咱们也快去看看,沈老板的戏那样难得,晚了就未必有位子了。”清荇也对那位沈老板的戏印象深刻,今日既然正巧碰上,当然不愿意错过。 云来茶馆是福集镇上最大的茶馆子,花费自然比路边的小茶摊高昂许多,今日又有京中小有名气的戏班子搭台,茶资自然更是水涨船高。 主仆四人快步到了云来茶馆,发现门口虽然围了不少人,但茶馆里面却还有空桌子。 几个人走到最前头一看,原来茶馆门口设了红榜,上头明码标价,不同的座次须得花费不同的价钱,显然这样的价钱对于许多的镇民而言还是有些望而却步。 不过清淽倒还不将这点子花费看在眼里,见里面还有位置,自然忙不迭地地打赏了门口接待的伙计,让他赶紧带自己姊妹两个去占个好位置。 这茶馆前头一个大厅,楼上有一圈儿雅间,中间是个极大的天井,戏台子就搭在天井里。 清淽几人的座位在二楼靠戏台左手位置的一个雅间内,只要打开槅窗,坐在窗边的茶桌旁,就可以将整个戏台尽收眼底。 清淽跟清荇就坐后,茶楼伙计手脚利落地奉上了茶具点心。茶桌上设有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方便客人享受自煮自斟自饮的品茗乐趣。 将伙计打发走,秋叶跟露白一边清洗泡煮茶具,一边添水试味,一一置办妥当后,戏台子周围的座位也满座了。 第五十六章 虽然不知今日沈老板什么时间登台,但清淽显然是怕错过每一丝细节去,自戏一开锣,便一直聚精会神地望着戏台子。 清薇见她顾不得闲聊,也无心吃食,心里又有些好笑,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沈老板自来唱的都是旦角儿,这一日自然也不例外,今日他唱的一折戏叫做《越人影》,讲的是西施与范蠡在勾践复国后同游西湖发生的事。 这戏自然是杜撰,但是在戏友们看来,只要角儿赏心悦目,唱腔悦耳动听,剧情精彩充实,那这出戏就是绝好的本子,毕竟谁看戏又不是为了当学士来。 至于清淽就更简单了,她双手托腮,痴痴凝望着台上沈老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根本就没有将什么戏呀曲儿呀听进耳朵去。 可惜沈老板的戏就一折,虽然三巧班的样样把式都是梨园届顶尖儿的,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清淽对旁人的戏自然提不起兴致。 见沈老板进了后台,清淽收回了目光,拿起手边露白调得冷热适宜的茶水杯,小口小口的缀饮起来。 清荇刚刚留意到清淽的诸般情状,难免挂心,因此也自戏台上收回目光,认真地看向清淽。 细细打量了颊染红云、眼含秋波的清淽好一会儿,清荇将口中的梅肉咽下,拿帕子点了点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淽儿好像只爱看沈老板的戏。” 清淽本来有点神思不属,魂儿都叫刚刚那身姿风流的人物勾去了,清荇这句话冷不丁冒出来,终于将清淽的神思拉回了现实。 见清荇以了然的目光看着自己,清淽的脸上更热了。 清淽这副模样坐实了清荇心头的猜测,清荇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咬了咬嘴唇:“沈老板,是所有戏友的沈老板,淽儿,你可要想清楚啊。” 姊妹两个向来无所藏匿,心迹双清,如此感情大事,清荇难免要多嘴几句。 “三姐姐,我知道的。”脸上的红霞褪了一些,清淽又望了望台下:“我就是看看戏罢了。” 看清淽脸色一下子灰暗不少,深谙堂妹性情的清荇有点不忍,清淽一向乐天开朗,万事不挂心的,如今露出这样的神情,显然是动了真心。 但是这个人,真的不可以,也不可能。 因此清荇虽然不忍,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任何宽慰的话,以免心思单纯爽直的清淽真的生了什么期待。 接下来的时间里姊妹二人都有些意兴阑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偶尔也品评两句下头的正在唱的曲目。 演出完毕,还未去妆的沈班主领着三巧班所有伶人上台谢幕,他本身的嗓音柔和清扬,比他的唱腔更加有魅力。 显然沈老板的谢幕致辞引起了看客的共鸣,大家的情绪又一次被挑动起来,楼上楼下的戏友不断将珠宝财物,香花果品扔到台上以示捧场。 似乎也受了气氛感染,清淽突然站了起来,取下脖子上平时掩在衣服内的足有半斤重的赤金如意同心锁,哐当一声也扔到台上,同时叫了一声沈老板。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好巧不巧的那沈老板的目光正好转向了这边,二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那沈班主丹唇微勾,眉眼带笑:“沈恨代表三巧班谢过诸位的赏。” 他虽然说着谢所有人,但目光却一直留在这一边,仿佛在对着清淽一个人说这句话。 清淽一瞬间就忘了刚刚的所有忧愁烦闷。 依依不舍地出了茶馆,清淽的语气轻快了不少:“沈恨,想不到沈班主竟然叫这么个名字,真好听。” 清荇见她一副发花痴模样,虽然担忧,但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加以规劝,随口说了一句:“沈班主每日里唱的就是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名字起得婉转,倒也十分相配。” 此时已是酉时末,姊妹两个想起了下午刻的泥人小像。 眼看天色将晚,路边陆续有摊贩燃起了灯笼照明,便匆匆地往那小摊子行去。 不料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向她们的方向撞了过来。 被撞个正着的清荇见那孩子瘦筋筋的,比自己还矮着一头,穿得也简寒,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便没有动气,只是温声提醒他:“小兄弟,走路可要当心啊。” 那男孩见她这般好说话,脸上紧张的神色收了一些,但一句话也没说,扭过身子钻进人群跑走了。 见周围的行人有几个正拿异样的眼神往这边探看,稍微多些逛街经验的清淽一拍额头:“哎呀,三姐姐,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啊?”还有些茫然的清荇听话地检查起了自己身上的东西,这一摸立时慌了:“噫,我的荷包呢?” 秋叶忙围过来:“姑娘再细瞧瞧,荷包真的不见了?” “真的。”又确认了一遍,清荇才着急起来:“这可怎么是好,荷包里旁的没有,就只有我的平安扣。” “想不到大街上竟然有贼子这般明目张胆地行偷盗之事,亏我先前还说这是有福之地,原来风气这么坏。” 清淽知道那平安扣对清荇的重要性,心里着急,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怎么,这位小姐对我们福集镇有什么意见吗?” 第五十七章 清淽嘴里刚抱怨了一句,就有一道男声插了进来。 姑娘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围过来几名男子,形容皆是流里流气,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 清淽几个涉世不深,哪里知道自己这是早就叫人盯上了。 如今那流氓头头终于抓住机会插了一句话进来。 清淽虽然吃惊于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质问,但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倒也没有胆怯,冷下俏脸朗声说道:“有贼人偷东西我还说不得了?” 露白见那些男子面色不善,忙挡在自家小姐面前:“还请阁下让让,我们要去寻那小偷要回失物。” 见几个姑娘无知无畏的样子,那几个地痞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就凭几位这细胳膊嫩腿儿的,要去捉贼?” 那几个地痞说话间越发靠近几人:“让我来瞧瞧,姑娘准备用哪只手来捉贼呀。” 为首的一个地痞把爪子搭到了最前面的露白手上。 露白吓得尖叫一声,反射性地甩了那流氓一个耳光,清荇清淽都吓得连退几步。 刹时空气寂静,围观的人见势不妙都默默拉开了距离。 眼看为首的那流氓挨了一巴掌后面目越发狰狞,目光中流露出邪狞之色,清荇十分不安,她隐隐感觉到这些人故意找茬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讨些口舌便宜。 她当机立断轻轻搡了秋叶一把,极小声地道:“快回客栈叫人。” 秋叶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只能多一个人质,便趁那几个流氓还没有反应过来,撒丫子往反方向迅速跑了。 她自小伺候清荇,很有一把子力气,这一跑倒也十分轻捷迅速,很快便钻进人群不见了。 这些地痞显然没料到这几个姑娘反应这么迅速,好在大鱼没有漏网,为首的地痞遣了一名小喽啰去追,剩下的几个人迅速散开围成一个圆圈,将清淽清荇露白三人包夹在里面。 见周围有人开始窃窃有声,那地痞提高了音量,冠冕堂皇地道:“诸位也看见了,今日是这小女娘先动手的,我黄某要是不讨个说法,以后还怎么在这福集镇上混?还请各位不要多管闲事,各干各的营生去罢!” 旁观的人听了这话,果然慢慢散了开去,便是有好奇的,也只敢远远的站着觑看。 那自称黄某的地痞见路人这般识趣,很是得意:“几位小娘子,眼下便来料理料理咱们这事,依姑娘看来,咱们该如何了结呀?” “你待要如何?”清淽将露白拉到一旁,不肯示弱:“明明是你冒犯我们在先。” “好!”黄三连说三个好字,咧着个满是黄板牙的大嘴,好不猥琐:“好个牙尖嘴利骨头硬的小女娘。看来这事竟是不能善了了?” 眼看那黄三就要对清淽动手,清荇忙上前一步出声止住:“这位先生,请莫要动气,家妹不过是因为小女子失了东西抱一声不平而已,不是有意冒犯诋毁贵宝地,刚刚婢子情急之下不小心碰了先生的尊面,小女子也很过意不去,请先生将要求提出来,我们必定尽力补偿先生的损失。” “哦,看来还是有讲理的人嘛。”黄三这才看向清荇,原先清荇一直不言语,又有意掩藏自己的气息,所以没怎么引起他的注意。 如今她一说话,旁人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一看之下黄三不由更加兴奋了,只见这女子气质淡雅斯文,虽然不是明艳大美人,但眉目舒平,丰颊犀齿,竟是越看越有韵味。 本来眼睛里只看见了俏丽活泼的清淽,如今又发现一个宝贝,本就打着龌龊主意的黄三嘴唇子几乎要咧到耳朵根:“既然姑娘有心补偿,那便要依我的主意,咱们寻一个方便的地方,坐下来详细谈谈罢。” 几个女娃再怎么不谙世事也知道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的道理,自然不同意。 眼看黄三横眉竖眼的要发作,清荇连忙道:“此处也甚是方便,先生不若就在这里将要求说明罢,小女子愿将身上财物尽数奉上,若先生觉得不足,也可与我们一道回去取。当然,先生若有其他条件,也尽可以说出来,一切好商量。” 露白听了忙将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取下捧在手上,表示赞同清荇的说法,清淽不好让清荇的努力白费,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哼!”看着露白手上一个精致的荷包,以及一些钗环簪戒等物,那黄三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我还道小姐有多大的诚意,合着我黄某的脸面就值这么些垃圾?” 他说完一把打翻露白手上的东西,嘬着牙花子道:“看来也没有跟你们废话的必要了,还是让我来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第五十八章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强抢民女不成!” 见几人终于撕破了脸面,被两个流氓制住胳膊的清淽不由喝骂挣扎起来:“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若是我们有个好歹,必叫你等付出代价!” 露白见两位小姐被流氓抓住动弹不得,吓得哭了出来,忙冲那黄三跪下:“这位先生,是婢子失手冲撞了您,你要打要骂尽管冲我来,万万不要伤害我们小姐呀!” 露白一边说一边连连叩头,不一时额头就叫石板路面磕得青紫一片。 清淽一边挣扎一边叫露白:“傻丫头,你跟这种人磕头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哟!”黄三啧啧两声:“你们主仆二人一软一硬唱得一出好戏啊,叫我听哪一个的好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话,陡然间提高了音量,将露白兜胸一脚踹开:“你算哪根葱敢来谈条件,边儿凉快去你。” 说完他就手掐住清淽瓷白的下巴颏儿:“我倒要看看你是多了不得的身份,怎么个叫我付出代价法儿。” 他凑得极近,嘴巴里酸臭的气息喷在清淽脸上,叫她几欲作呕。 清淽用力甩脱那只不知摸过些什么东西的脏手,吸了一口气准备搬出父亲来震慑这大胆狂徒。 见清淽似乎就要自报家门,清荇突然提高声音呵斥道:“不管什么人家,这朗朗乾坤之下,岂是你等匪类宵小可以目无王法的地方!” 清淽叫清荇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忙转头去看她,见清荇微微摇了摇头,便知道这是叫自己不可轻易交底。 黄三见清淽又闭口不言,只当她刚刚是虚张声势,浑浊的眼睛里流转着几许贪婪的精光:“老子活了三十多年,还没哪个不长眼的敢碰一碰我,今日居然叫个小娘皮扇了耳光子,简直是奇耻大辱,便是你家里有镇山太岁,今日也得给我个满意的说法。” 说完这话,黄三不准备再跟几人啰嗦下去,示意身边的喽啰们将三名姑娘强行带走。 清荇见黄三不为所动,只得高声朝边上的行人道:“若有好汉愿意施以援手,我家人必有重谢!小女子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恳请各位帮帮忙,哪怕是报官也可以。” 可惜清荇几人却不知道黄三在福集镇的势力。 原来这黄三在福集镇虽然不是头一份的老大,但常在福集镇行走的人都知道这一帮子人背后是一个极大的江湖势力。 平日里他们欺行霸市,逼良为娼的事做得已是十分惯熟,若有人不服反抗,往往下场凄惨。 镇上没有衙门官府,只有一队保甲维持福集镇日常秩序,说是保甲,实际上早就与这些地痞沆瀣一气,私下里称兄道弟,花天酒地,发生些什么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清淽几个本就是镇上的生面孔,偏偏今日又不曾带几个家丁护卫,出手又颇为大方阔气,黄三手下跟了她们大半日,早就动了歹心。 前几次来镇上之时清淽并没有见识到福集镇的这一面,这次便放松了警惕,谁知这么倒霉就被盯上了。 不得不说人就是在不断的吃亏教训中成长啊。 可惜眼下的情势却没有功夫让两个姑娘总结一下人生教训,见路人都是一副躲闪的姿态,清淽二人十分惶惑焦急。 三人被强拖着往一处巷道走去,清淽再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身份影响家声,就要搬出父亲的名号来震慑歹人,石板路面上此时却响起极快的马蹄声,同时葛府家仆赵伯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过来:“无礼之人还不快快将我家小姐放开!” 原来这里离葛家落脚的客栈不过一两里地,秋叶情急之下身体里爆发了一股力气,不但没叫黄三的手下追上,还能在逃回客栈之后迅速又准确地将几人刚刚遭遇的麻烦跟管事赵伯讲明了。 赵伯本就是经常跟着主人们出门的,老于世道,知道事态紧急,立即叫齐了跟着出来的四个家丁,解开马车就要打马上街。 秋叶连忙提醒赵伯对方有七八个人,自家这几个人恐怕难以匹敌。 赵伯想了一下,分了一匹马出来,叫一个个子小巧身姿灵活的小子即刻骑马返回木兰围场,请三老爷来相助。 吩咐完毕,赵伯不再耽搁,一抽马背,那马儿便撒蹄子飞奔起来。 好在清荇清淽与那黄三周旋了一番,拖了些时候,因此赵伯到地方的时候黄三还不曾将人掳到他处。 自家姑娘的声音赵伯自然是熟悉的,听见几个人挣扎哭骂,赵伯远远地尚在街道另一头便出声喝止起黄三这拨人来。 料不到肥羊的救兵这么快就到了,黄三听着急促的马蹄声,多少有点心虚,只是随即看清楚来的人不过三四个,个个儿还长得一团和气的模样,心里便安定了一些,面上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赵伯下了马,径直走到一看就是头头的黄三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严肃地问道:“不知我家小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惹得你们要这般当街劫持妇孺?” 黄三也打量起面前的中年男子,赵伯四十开外,长得颇为精干结实,一身深蓝的短袍虽然纹饰简单,却是上好的精棉所制,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体面管事。 赵伯模样平静淡定,说话十分有底气,叫人不敢小觑,黄三不由心中暗忖起这几人的底细来。 他原先见这几个年轻姑娘不但容色姣好,气质出众,而且是镇上的生面孔,加上她们身边没有什么护卫,衣饰也清爽简单,便只以为她们是小门小户的良家出门游玩,不由见色起意,想在几个姑娘身上讨点口舌手脚之利。 露白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了他借题发挥的借口,几句话说下来,更加确定这几个姑娘不谙世事,天真单纯,而且愿意吃亏息事宁人,因此心里不由打起了别的龌龊主意。 既然打定了主意,到了嘴里的肉岂有舍得放口的道理? 黄三虽然不确定眼前人到底有什么背景,但是作为福集镇叫得上名号的流氓头子,便是真的惹不起这两名女子,也不能当众落了面子,因此他便想快点将人掳到僻静之处处置。 谁知不过耽误了一二刻钟的功夫,这些丫头的帮手就到了。 赵伯见黄三不吭声,便出声招呼葛家的家丁:“姑娘们身子娇贵,受不得这些惊吓,你们还不去将小姐们请到马上稍歇?” 跟着来的几个葛家小厮看看眼前人数多还气势足的地痞流氓,心里自然有点发怵。 在街上混饭吃的地痞比起一向在府中安稳做事的葛家家丁自然多几分痞气跟狠劲,但是葛家的家规也不是吃素的。 几个人不敢耽搁,壮着胆子靠近对方,但是没有得到黄三指示的小喽啰们自然也不会松开钳制住的姑娘们,因此几个人便拉扯推搡起来。 见葛家家丁动手推搡自己的手下,黄三总算拿定了主意,不紧不慢地发声了:“你们把我黄三当什么人了?自说自话的就想把人带走了?” 赵伯见黄三这神情,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了。 但赵伯在葛家做了三十年的工,京中的达官贵人也没少见,岂能被这小镇上的街溜子唬住,因此他的态度依然十分坚定:“小姐们金枝玉叶,不容外男轻亵,眼下小姐们必得先行回去安置,旁的,自有在下与你分说。” “若今日我一定要这二位小姐亲自给我交代呢?”黄三与赵伯对峙着,态度十分强硬。 “只要我赵福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带走任何一个人。” 赵伯也十分平静,只是眼中开始闪动暗光,颇有几分狠色:“虽然在下在这儿没有阁下吃得开,但在下的主家在上京算是有几分面子,若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只怕阁下以后未必还能在这块地届儿上耍威风,若阁下愿意就此罢手,和气生财,咱们以后还能长长久久地在自己的地盘上风生水起。” 赵伯此言虽然是威胁,但也还是留了余地,有愿意花钱买平安的意思,毕竟这里到底是黄三的地盘,自己破财消灾,以后横竖也不在这里讨生活,便一了百了,而黄三也落了实际的好处,就看他怎么想了。 只是黄三这类以武犯禁,拉帮结派的恶霸势力集团,历来是丢命事小,丢脸事大,最为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了。 虽然听明白了赵伯话里的意思,黄三却不打算就这样握手言和。 第五十九章 黄三勾勾手指,将一名手下叫到跟前,附耳对他吩咐了两句,那手下应了一声就分开人群离去了。 赵伯见他如此施为岂有不明白的,知道黄三这是没把自己刚刚说的话放在眼里,准备与自家硬碰硬了,这是召集人手去了。 只是可叹这福集镇虽然繁华,到底是个小镇,离最近的当阳县县衙足有三十里的路,便是报官也来不及救眼下的水火之急。 赵伯不再废话,招呼葛府家丁合力突围,自己一马当先地挥拳打向扣住清淽肩膀的地痞。 那些抓住清淽三人的地痞知道这几个都是生钱的宝贝疙瘩,自然不会轻易让人挣脱,因此葛家下人一动手,这些地痞不可避免地挨了几下。 被激怒的地痞出手反击,与葛家下人打成一团,清淽几个反而借机挣脱了桎梏。 只是葛家人手不足,地痞们不一时就腾出手又来抓女孩儿们,清淽清荇只得拔下身上的簪钗当作武器,胡乱的扎起靠近的人来。 好在这一伙流氓身上未曾带着什么伤人的武器,一群人赤手空拳地战在一起,好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只是赵伯却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待黄三的援手一到,自己这边定是双拳难敌四手。 眼下最好便是先将两位小姐救出,自己几个再另想办法突围。 身上承受着拳打脚踢,赵伯奋力地护着清淽走向自家停在人群外围的马匹:“四小姐,快上马,最好即刻到围场找三老爷!” 清淽被动地爬到马背上,扯着缰绳又是焦急又是无措:“围场在哪个方向?” 赵伯被她一句话堵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但也知道自家姑娘们平日里出入都有家人仆从服侍,认不得路很正常,便立马改了主意:“既然这样四小姐只管先走罢,奴才们会撑着。” 清淽看向又被抓住的清荇白露两人,踟蹰了:“我一个人走了,三姐姐怎么办?” 赵伯想不到自家小姐这时候竟然还感情泛滥惦记着旁人,见黄三领着两三个打手已经包抄过来,只得急道:“眼下顾不得这许多,能跑一个是一个,四姑娘不要耽搁了!” 清淽紧紧盯着靠过来的几名地痞,总算坐直身子,拉紧了缰绳。 赵伯只当她是想通了要逃走,谁知清淽轻斥一声,竟是拍着马儿朝黄三几人撞过去。 黄三见清淽驱着马匹歪歪扭扭地朝自己撞来,也有些佩服这姑娘的勇气,可惜清淽显然骑术不精,加上周围人实在太多,马儿跑了两步便缓下了步伐。 看着清淽在马上不得要领,根本无法对旁人造成伤害,众流氓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识马性的地痞趋前几步,将马儿一把拉住,清淽自然也被拽了下来。 正当此时黄三的帮手也赶到了,局面很快就一边倒起来。 看着最终个个负伤蹲靠在一起的葛家下人,黄三好不得意地摇着头:“我还道你们有多大的能耐,怎么就这两下把式,可把我吓得不轻啊。” 虽然葛家众人眼下全部被捆成粽子模样,赵伯嘴上依旧不肯示弱:“想不到此处竟有这般目无王法,猖狂已极的恶徒,胆敢当街劫掠朝臣命官的家眷仆人,待我家老爷前来,定会叫你等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你便骂,反正眼下你也只剩嘴巴能使唤了。” 黄三看着葛家一行人被拽起来往前推行,十分得意,他骑着葛家的马儿,缀在队伍后头,宛如炫耀战利品一般洋洋得意地在路人闪躲回避的目光中走向自己的堂口。 旁边看热闹的人见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只得各怀心思地回到自家的摊位前。 刚刚还拥挤不堪的街面上空旷了不少。 清淽不愿让这些流氓触碰,行走的过程中难免扭动挣扎,偏偏更合了这些歹人的意,不时就要趁机来推搡拉扯她两把。 清荇莫可奈何,只得挨近清淽,两姊妹肩膀靠着肩膀缓慢前行,清淽总算冷静了些,不再挣扎喝骂,只是神色依然惶惑不安。 走了约莫一刻钟,一行人恰好经过云来茶馆,此时没有戏班子唱堂会,自然不复先前的热闹喧哗,十分冷清安静。 茶馆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活计,其中一个牵着一匹毛色漂亮,体健劲足的骏马,想是在等着什么人。 两名小厮见到这拉拉扯扯的一大拨人,不由好奇地望过来。 有一个记性好的看了一会儿,小声对旁边的伙伴说道:“这不是下午那位出手很大方的小姐么,怎么叫人这么捆着?” “不管咱们的事,你别瞎打听。”另一个小厮显然世故得多,不准备管闲事的样子。 这时两人耳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什么事情不能打听?” 小厮打了个激灵,忙回过头看向主人。 来人随意地问了一句话,也抬眼看向不远处那一看就知颇有故事的一行人。 “无事,只是好像看见了下午来捧场的客人,小的们议论两句。”了解这位主子阴晴不定的性子,刚刚让伙伴不要管闲事的小厮连忙据实以告。 “哦,今日来了那么些人,你的记性倒好。”沈恨一双微翘的凤眸睨了小厮一眼,表情平淡,看不出情绪。 “这位小姐似乎是班主的忠实观众,因此小的有点儿印象。”小厮不敢打马虎眼,一本正经地将实话说给老板。 “你去拦下那些人,问问是什么缘故。” 沈恨翻身上马,见自家小厮听令过去了,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身后。 黄三正哼着小调在心里盘算要怎么处置今天的收获,胯下的马儿骤然停下脚步,没有防备的黄三差点失手掉下马来,不由骂了一句:“他娘的干什么停下来,还没到地方呢。”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往前看,看到一个伸着手臂挡在队伍面前的小厮,不由皱起了眉头,粗声粗气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拦你爷爷的路?” “我家主人叫我来问问阁下是什么人,做什么要捆着这几位姑娘。”那小厮斯斯文文,说话清脆利落,口条十分灵活。 黄三看他说得理直气壮,不由更加火大:“爷爷干什么关你鸟事,滚开点儿别在这挡路,把老子惹毛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主人的吩咐,小的必要完成,还请阁下据实以告。”那小厮没有被黄三的凶相吓住,很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什么狗东西。”黄三啐了一句,跳下马几步行到那小厮跟前,揪住他的衣襟:“告告告,老子这就好好儿的答复你一番!” 话音未落,黄三已经挥出一记猛拳袭向小厮。 可惜这一拳却落了空,那小厮不但迅速闪开,还顺势扣住黄三的手腕推了一把,黄三收不住力,砰一声摔倒在石板地面上。 等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时,已经满脸尘土,一管鼻血糊住了半边脸。 最靠前的一个小弟见大哥吃了瘪,忙冲过来将人扶住:“大哥,你受伤了!” “好啊,看来今天是遇到硬茬子了。”黄三顾不得料理自己的形象,恶狠狠地看向小厮背后看了好一会戏的一人一马,显然是意识到这就是小厮口中的“主人”。 此时天色黑沉,借着云来茶馆的灯光,黄三打量着这名带着一顶白色帷帽的男子。 只见他穿着一身桃粉色竖领圆袍,腰间佩着玉带,虽然身形消瘦,但身姿还算挺拔,瞧着仿佛养在脂粉堆里的贵公子,气质颇为风流闲逸。 第六十章 黄三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以为他是哪家的风流纨绔,看见几个花季少女被绑,生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想来一出英雄救美。 胡乱用袖子擦了擦鼻血,黄三用力挺直腰背,他可不怕这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便也不多废话:“给我收拾收拾这挡路狗!” 他一声令下,十几个小喽啰便摆开架势将沈恨团团围住,带了武器的小喽啰更是刷刷亮了出来。 见沈恨骑在马上毫无反应,地痞们一拥而上,打算来个以多欺少,一招制敌。 谁知还没挨到那匹马,跑在头里的地痞已是唉唉痛叫着滚在了地上。 黄三定睛一看,竟是数十根极细的银针,刺进了这些小喽啰的关节穴位等薄弱处。 这位置虽然不致命,痛感却是不容小觑,因此中招的人都痛得在地上呻吟打滚,好半天爬不起来。 还没见过这等伤人手法的小流氓们自然被震慑住,有点害怕了,纷纷停住了脚步,不敢再靠近马上的人。 黄三嚣张的样子僵在了脸上,语气有点慌乱起来:“你。。你是什么人,这是使得什么妖法?” “你们应该庆幸我今日的暗器上没有淬毒,不然这些人就不只是受点皮肉之苦了。” 沈恨好似看一只蚂蚁一样冷眼看着黄三:“我的人客客气气地过来问话,你竟然这样没礼貌,上来就是爷爷老子的,我今日就教教你,不是谁都有本事当爷爷的。” 形势比人强,黄三知道遇到高手了,老实谦虚了不少:“这位大侠,在下是黑虎堂下辖的一名香主,历来在这福集镇讨生活,黄某自问与阁下素不相识,做什么也不关阁下的事罢?” “我想听,你就要说。”沈恨看了正挨在一起观察局势的几个姑娘一眼:“就像这几个人,你想绑她们,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你就是要绑,你会不讲道理,旁人也会,我就更会。” “今日是我黄三技不如人,请问阁下究竟要做什么?”黄三以为这是碰上黑吃黑的了,难免心疼起来,他欺男霸女不是头一回了,但今日这么好的货色可不是哪儿都能碰见。 “你怎的记性这般不好?”沈恨嗓音凉凉的:“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绑这些人,你只需要回答问题就好。” 虽然不相信他的目的就这么简单,但黄三出于无奈只能作答:“这些人欠了我的东西不还,我将人绑来慢慢讨债。” “你胡说!”清淽大声反驳起来:“分明是你存心不良,在大街上轻薄我们不成,恼羞成怒使诈讹人,还仗着人多势众当街殴打,劫持妇孺,现在又信口雌黄,简直天理难容!” 黄三狠狠剜了看守清淽的小弟一眼,似乎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将清淽的利嘴堵住。 不过眼下的情况确实一目了然,黄三索性不再狡辩,沉着脸默认了清淽的话,等着看沈恨作何打算。 “原来是你强抢民女啊。” 谁知听完清淽激动的控诉,沈恨不过呵呵轻笑了一声:“唉,我还以为有什么稀奇可看,原来竟是这么不新鲜的事,无趣无趣。” 说完他拉了拉缰绳,姿态优美地调转马头,竟然径直策马离去了,似乎真的对这件事再没了一丝兴致。 万万没想到事情走向竟是这般清奇,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直到马蹄声消失在了街角,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真的只是来八卦一下,根本不是要路见不平,行侠仗义。 不过高手嘛,有怪癖好像又特别正常。 黄三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招呼着还在发愣的手下:“还看什么,还不将人带回去?” 清淽神情呆愣愣的,依然反应不过来。 刚刚骑马的男子虽然带着帷帽,但他的声音清淽已经很熟悉了,分明就是三巧班的沈老板。 见他拦住黄三的去路,清淽还以为遇到了救星,而且沈恨刚刚露的那一手也说明他并不是没有救人的能力。 清淽刚刚燃起一丝得救的希望,竟然立即犹如一个玩笑一般破灭了。 现在她脑中一团浆糊,既意外于沈恨居然是个武林高手,又吃惊于他的性情怪异,见死不救。 第六十一章 黄三终于将所有人带回了黑虎堂设在福集镇的堂口。 将葛家一干人分别关在两间空房子里,黄三吩咐手下将房门锁好看紧,自己来到正厅,将最为得力的手下叫了过来。 那名小弟是一个父母早丧的孤儿,在街上讨了几年饭才长大了,黄三看中他皮厚结实,便收来当了手下。 这名小弟原本没有大名,父母只给起了个叫狗儿的小名,如今他长大了,又做了这堂口的二把手,便嫌名字难听,有失身份,于是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李霸,谁知还没叫上两天便被黄三锤了一顿,非说李霸这名字他配不上。 最后黄三做主,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李四,跟黄三的名号连在一起十分顺耳,显然是正经把他当兄弟了,李四便也欣然接受。 李四跟了黄三几年,已是非常熟悉黑虎堂的规矩,照理说今日得了这么几头肥羊,那是当即就要找买主相看问价的,便是不急着卖,也是要自己先享受享受的,但是黄三今日的安排看着却不是那意思。 黄三知道李四理不清这里头的道道,倒没有生气,反而难得耐性地跟他解释:“先前那管事说什么你没听见?叫那小娘子去什么围场呢,这附近的围场是哪个你忘了?” 李四挠着头,嘴里嘀咕:“围场。。。围场。。。啊!那个木兰。。。” “没错!” 见李四总算是转过弯来了,黄三点点头:“最近镇上有不少生面孔来往,还不都是因为离着那边儿近?这几个想必也是山林子呆烦了到镇上来散心的。” “那大哥还把人捆回来?”李四不由缩了缩脖子:“现在能在那儿的可都是上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 “老子那不是一开始没看出来嘛!” 黄三用力敲了敲桌子,神色也有些懊恼:“今日也算是阴沟里翻船,总不能当众堕了我黑虎堂的威名。” “那。。。眼下怎么办?咱再悄悄把人放了?”李四觑看着大哥的脸色,迟疑地问道。 黄三将腿盘到圈椅上,拿起了旁边的烟杆子:“不是跑掉了一个嘛,她必会去报信的,咱们且先看看那位三老爷是何方神圣。” 见大哥抽起了烟杆子,一脸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显然还舍不得放弃到手的好处,李四心里头也活泛起来。 “小弟借着大哥的光也算是见了些世面,现在才晓得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罢了,今日这两个,那一根细手腕子嫩乎得,比雪还白,便是整个当阳县,只怕也找不出一个比这水灵的女娘来。” 李四越说越不入流,一脸垂涎痴汉的模样,显然是惦记上被关在房中的姑娘们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这些日子街上也有不少赛天仙来转悠,怎么你竟没扑上去?” 黄三吐出一口烟,睨了李四一眼,面上多了几分正色:“平日里你贪嘴偷腥也就罢了,今日这几个暂且动不得。” “那。。。咱要不要知会那边儿一声?”李四虽然贪色,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十分忠心听话,这也是黄三器重他的最大原因。 黄三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你大哥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这点事还兜得住,再说真告诉那边儿,还能剩下好处给咱们?” 李四经黄三一点拨,立即想通了其中关窍,连说大哥英明。 黄三看着自己小弟这副缺根弦的憨样子,感觉有点心累,手下都是这样的“卧龙凤雏”,看来自己只能窝在这小小福集镇混日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 这边黄三在静观局势,那一头被关在房中的主仆三个却实在有点狼狈了。 黄三手下的人虽然没有再来打扰她们,但经过刚刚的厮打拉扯,姑娘们个个都仪容不端,神色疲惫紧张。 如今被捆着扔在黑漆漆的房中,姑娘们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虽然口干舌燥,腹中饥馁,却也不敢惊动外头的人。 姊妹两个背靠背坐着,试图解开手上的绳结,然而费了半天劲,终究不得要领。 “三姐姐,我们会死在这儿吗?”屋里没有点灯,清淽看着有零星微光漏进来的门窗格子,判断着时辰:“也不知道小叔叔几时能到,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 “不会的,咱们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这样的地痞流氓,求财也好,贪色也罢,总还是不愿意轻易犯下人命官司的。” 清荇其实也没有多少生活阅历,但眼下情势不明,她也只好尽量保持冷静,宽慰着清淽。 谁知她这话显然并没有安慰到清淽,反而让清淽更怕了。 “什么意思?”清淽微微直起身看向清荇,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三姐姐是说那些人会。。。” “别怕,事情未必就会到那一步,小叔叔肯定会想法子救咱们的,他们这会子既然没有行动,只怕也是在等着咱们家的人呢。” 轻轻抵了抵清淽的额头,清荇柔声安抚着她:“便是真有什么万一,咱们总是在一处的。” “嗯,”清荇轻柔安宁的嗓音稍稍抚慰了一点清淽的情绪,她将头搭在清荇并不宽阔的肩膀上,说起另一件十分挂心的事:“三姐姐,你认出来刚刚那位骑马的公子是谁了吗?” 清荇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真奇怪,沈老板那样厉害,为什么不帮帮咱们呢?”清淽轻声呢喃,话音中除了浓浓的疑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看戏的人那么多,咱们认得他,他却未必对我们有印象。谁也不想因为陌生人惹上麻烦。” 清荇合理地推测道:“别说沈老板只是一个外来人,那些看热闹的镇民不也没有一个敢帮忙的吗,说明这个黄三在这地方很有势力,旁人都怕他。” “是这样吗?” 虽然知道清荇说得有道理,但清淽还是有些难以释怀,在她心里,沈老板不应该是一个只会明哲保身,对恶事无动于衷的庸碌之人。 “好妹妹,先别想这么多,还不知道接下来什么情形呢,咱们三个轮流歇一会,不能都睡死了。” 清淽只得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强行将脑中的东西放空。 露白默默地用后背撑住清淽的身子,三个人一时都静默无语地养起神来。 第六十二章 葛明礼交付了差事,准备去寻张渚一块儿用晚食,谁知在营地找了一圈儿,愣是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出了张渚的营帐,葛明礼正要去找人打听他的下落,就看见自家的一名小厮骑着马飞驰而至。 来不及等马停稳,那小厮就滚下马鞍,焦急地向葛明礼报告了两名小姐在福集镇的遭遇。 葛明礼听了这消息,十分吃惊,便也顾不得吃饭的事了,立即回到帐中将葛世堃叫上,点齐了家丁人马,向着福集镇疾驰而去。 哒哒的马蹄在午夜时分叩响了福集镇的青石路面,街上此时已是清清静静,家家户户基本都阖窗安寝了,只有少数几户商家还燃着零星的灯光。 一行人先赶到了客栈,葛明礼将一直焦急等待的秋叶叫到了跟前询问事情根由。 葛家这十来匹人马自然在客栈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葛明礼不欲引起太多注意,便将秋叶领到客栈外头说话。 清薇也跟着走了出来。 秋叶又将下午的事情迅速地说了一遍,葛明礼听了,心里大致有了计较,见清薇一脸好奇,葛明礼温声对她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我留两个人在这里照看,五侄女先歇着罢。” 清薇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好时候,只得恹恹的回了房间。 见她透着不情愿的背影,葛明礼微微摇了摇头,让墨儿将掌柜的请过来,准备向他打听打听黄三的身家底细。 那掌柜的本来以为是来了大买卖,谁知这位青年公子一上来就问他福集镇最大的流氓头子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营生,不由有点迟疑。 掌柜的对傍晚街上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但是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他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也就没有仔细打听,更不知道那几个倒霉的对象是自己店里的房客。 葛明礼见他迟疑,示意仆人掏出一个装满细银的荷包:“掌柜的不必多心,在下与那黄三郎有些生意要谈,因今日来的时辰晚了,路上没人打听,这才来叨扰贵店,你只需说出他落脚的地方即可,旁的与你自然不相干。” 掌柜的见他出手大方,谈吐优雅,知道他肯定是哪户大家公子,因此也不敢很是推辞,便如此这般地将黄三的情况大略说了一下。 葛明礼听清楚了,道了句多谢,便又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就要去营救自家侄女。 葛世堃拍着马赶上来与小叔并行:“小叔,听起来这黄三手底下只怕有好几十号人呢,咱们这几个人会不会扛不住?要不要咱们去借点人马来相助?” 葛世堃原先豪情万丈,以为是三两个地痞流氓,不足为虑,如今知道对方颇有势力,心里打起了小鼓。 “不可,你两个妹妹如花似玉,落在那等腌臜泼皮手中,多一刻见不到人便多一分危险。” 葛明礼摇了摇头,胯下马匹催得越发急了:“自古以来百姓怕官,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经历,却也是圣上钦点的朝廷命官,那黄三一介草莽,便是有几个打手,真敢把我怎么样的话,他们身家性命也就不要想要了。” “希望如此罢。”葛世堃口上应着,心里却有些没底。 福集镇的街面自然不如上京不算宽阔,但也能容四匹马并排而行,他们这一行人两两并肩,旁边还有些空余。 葛世堃正借着马灯不甚明亮的光前行,陡然叫路旁几个一闪而过的光点吓了一跳。 他忙死死勒住缰绳,口中大声喝问道:“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葛明礼心里着急,马儿要骑得快些,已经跑过去了一射之地,听到侄儿的惊叫自然立即反身回来查看情况。 此时葛世堃已是将那闪光的东西看分明了,原来是两匹停在路边的马匹,它们大大的眼睛被晃动的灯光照着,在夜里瞧着是有些瘆人。 葛明礼正要问葛世堃发生了何事,却晃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清远?!你怎会在此处?” 随即他看向另一个人:“这不是聂将军吗?” 不错,将葛世堃差点吓出魂的东西正是不声不响骑着马停在街边的张渚与聂云潜。 见葛明礼困惑不已,张渚一派淡然地道:“我来此地会友。” 葛明礼更加疑惑了:“清远什么时候竟然与聂将军相识了?” “我与张大人同朝为官,认识也不奇怪啊。” 聂云潜打量着葛家一行人的神情,和气地问了一句:“葛大人深更半夜匆忙赶路,可是有什么急事?” 叫他这一问,葛明礼才想起来眼下的当务之急,因此也顾不得去深究聂云潜与张渚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了。 葛明礼凑前几步,表情恳切地对张渚说道:“不瞒贤弟,我家中有人被这里的地痞无赖扣下,眼下我急着前去搭救,听说对方在此处颇有势力,也不知贤弟可否助愚兄一臂之力。” 他虽然不怕黄三不买账,但张渚允文允武,智勇双全,若能从旁协助,想来一切定能更加顺利。 张渚听了,看向聂云潜:“既如此,咱们便就此别过罢,多谢将军今日的招待。” 聂云潜对张渚说了声客气,却并没有告辞离开,反而对葛明礼说道:“既然葛大人家人有难,又叫我遇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虽不才,还算有两手功夫,愿意助葛大人一臂之力,还请葛大人不要嫌弃。” “这。。。”葛明礼见他比自己还要自来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看向张渚,张渚微微点点头。 葛明礼这才转身向聂云潜抱拳一礼:“既然如此,便劳累聂将军了。” “葛大人不必客气,眼下还是先救人要紧。”聂云潜微微一笑,甚是爽朗。 葛明礼得了这样两个助力,自然信心倍增,当下也不废话,一行人拍马往黑虎堂疾驰而去。 福集镇主街道呈“井”字分布,客栈掌柜说黑虎堂就在主街道西南角,是一处颇为显眼的堂口,好找得很。 果然一行人走了没两刻钟,便远远地看见黑虎堂的门脸儿。 葛明礼勒住了缰绳,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只见黑虎堂颇为气派的门口守着两个穿着黑青短打的门僮,显然是得了招呼,两个人都还算谨慎的靠墙站着,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葛明礼转头问旁边的张渚:“咱们是直接上去拍门要人,还是先看看里头什么情形?” 有了张渚,葛明礼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浑然忘了这是自家的事。 张渚看了看聂云潜,嘴角似乎略微扬了一下:“有聂将军在这里,便是十个这样的堂口也不在话下,不必这般小心翼翼,贤兄尽管上去叫门便是。” 在围场上见识过聂云潜的本事,加上葛明礼对张渚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于是葛明礼心有所恃神色稳重地催着马儿径直到了那黑虎堂门口。 门僮见到这么一群人来势汹汹地靠近,早已乖觉地拉响了门沿上报信的铜铃。 不一时,黑虎堂便燃起了数十盏灯笼,将黑虎堂里里外外照的火光通明,门里门外更是密密麻麻站了几十号人。 黄三脸上还带着睡意,衣带都没系好,外衫松松敞着,瞪着一双泛着浊黄的三白眼打量面前的人马。 为首的三个年轻男子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叫黄三几乎看花了眼。 只是在他看来越是这等俊俏公子哥,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 见他们不过十几个人,还不够自己这边一半儿人数,黄三本来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我还当是谁半夜不睡觉来找事,竟是这么些个小白脸,怎么着,你们是嫌白日里给大爷我送的人质还不够多,眼下又来自投罗网了是?” 第六十三章 他话一说完,旁边的小喽啰们也哈哈大笑起来,显然都不将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葛明礼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动气,开门见山地道:“我是来接我的家人的,一共七个,一个都不能少,眼下你是自己将人交出来还是我们进去搜?” “哟哟哟,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话就是这么硬气,就是不知道你的的拳头是不是也跟嘴巴一样硬啊,要是都像里头那几个一样不经打的话,只怕很快就说不了这些漂亮话了。” 黄三啐了一口唾沫,无视面前几个人微微皱起来的眉头,显然是不打算放人了。 葛世堃在上京城也是数得着的小爷,见一个小小地痞敢当面下自家人脸子,自然沉不住气:“还真是水浅王八多,在这么一个弹丸之地称王称霸,狂得这样。劝你趁我们好好说话的时候将人痛痛快快地请出来,否则你很快就知道到底是谁嘴巴硬了。”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横竖已经把人得罪了,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一网打尽,省得一会又有人来找麻烦!” 李四手里握着一把砍刀,很是瞧不上这群人只会打嘴仗的架势。 黑虎堂的人听了这话,纷纷蠢蠢欲动起来,葛家家丁忙警惕地将主子们围在中间,对着黑虎堂的人怒目而视,葛世堃也将一把匕首横在了身前。 聂云潜脸上却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反而十分悠然地靠近葛明礼问话:“不知道葛大人是想怎么了结这些人呢,若是公事公办的话咱们就先把人制住,等明日押到官衙去,若只救人的话,咱们就将那为首的解决了,余下的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将军重担在身,若要公事公办,只怕过于累赘,耽误了功夫,只将在下家人解救出来也就是了。” 遇险的是自家未出阁的闺女,葛明礼当然知道不能大张旗鼓,请张渚相助是因为他全然信赖这名好友,而同意聂云潜搭一把手也是因为张渚点了头。 惊动官府是葛明礼想过的最坏打算,不到生死攸关万不得已的时候,葛明礼是不打算走这一步的,如今既然有私了的本事,葛明礼当然希望能够处理得越简单越好。 聂云潜点了点头:“那就依葛大人所言罢。” 话音一落,他松掉缰绳,自马背上腾空而起,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已是一个纵跃,跳到那黄三跟前,轻轻松松就伸手将毫无防备的黄三制住了。 聂云潜似乎不喜欢随身配兵器,此时除了马鞭身无长物,只得拿手指扣住黄三的颈部血脉处,掐得黄三即刻翻起了白眼。 黑虎堂的小弟立即冲过来解救自家大哥,只是还来不及看清聂云潜手上的动作,已被收缴了武器,聂云潜扣着黄三腾挪旋转了两圈,就把冲上来的人全部打趴下,滚在地上哭爹喊娘的痛叫起来。 看着这人一只手就将十来个人打得屁滚尿流,余下的黑虎堂小喽啰自然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了。 聂云潜看看他们的神情模样,俊脸上扬起微笑:“还想让你们大哥活命的话,就乖乖将兵器放下,将我们要的人送出来。” 见小喽啰们不为所动,甚至有人露出不服气的神情,聂云潜撇了撇嘴:“我最不喜欢废话,有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来比划比划,不过那时候我可就不能保证下手的轻重了。” 黄三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逃脱聂云潜的掌控,但胳膊早已被聂云潜嫌不安分卸了,根本无法动弹分毫,束手待宰的感觉让他十分恐惧。 眼看聂云潜放话之后果然收紧了手指的力道,强烈的窒息感让黄三翻起了白眼,连忙呜呜尖叫着示意小弟们赶紧按聂云潜说的做。 见自家大哥脸红脖子粗地呜呜叫,李四犯了难:“大哥,你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黄三恨不得一头将这愚钝的手下撞死,怎奈受制于人,他试图点头,谁知试了几下脑袋竟真的可以动弹一点了,脖子上的力道也轻了不少。 聂云潜在他的后脑勺凉凉地威胁道:“劝你趁你的嘴巴还有点作用的功夫赶紧把这些跳蚤给摆平了。” 聂云潜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嫌弃:“阁下这根油腻腻的脖子我摸着甚是不舒服,回头一个不小心手滑拧断了可就对不住了。” 第六十四章 “将军跟这些垃圾废什么话,既然他们不识好歹,索性统统料理了得了。” 葛世堃已是按捺不住,三两步窜到前头,作势要把刀子扎到黄三身上。 黄三早就意识到了自己这几十号人还不够身后之人塞牙缝的,眼下见葛世堃动了刀子,只得拼尽力气吼了一嗓子:“还不快去将人好好地请出来,没看到公子们都着急了?” 他一旦认了怂,态度转换得堪称神速,颇为谄媚地开始滑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今日请回来的这几位是公子们的家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聂云潜冷笑一声:“合着别人的家眷就可以随意掳掠了?” 黄三忙忙地辩白道:“自然不是,不瞒各位,小人今日所为实在是情有可原,小人下午在街上走得好好的,不过好心好意问了几位姑娘一句这福集镇怎么样,就叫其中一位姑娘扇了耳刮子,小人在这福集镇也是有几分脸面的,自然希望那位姑娘赔罪,谁知跟几位姑娘怎么都说不拢,小的一气之下只得将人请过来理论罢了。” “这些事等会理论,你,过来带我们进去。” 葛明礼不跟这巧舌如簧之人废话,他指了指李四,示意他单独将自己带进去,又对聂云潜道:“我先进去确认大家的安危,劳烦将军先在此地看好这人,别叫他们又生什么幺蛾子。” 安排好了,葛明礼与张渚并行,带着三四个家丁,跟着李四往黑虎堂内宅走去。 李四得了黄三的首肯,又见识了聂云潜的手段,知道这些人虽然看着斯斯文文,却不是自己这样的莽夫可以对付的,因此还算老实地将他们带到了关人的房间。 被关在黑暗里好几个时辰的姑娘们都被开门的动静吓得不轻,几个人缩成一团。 看着门口举着灯笼的人,因为背着光,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清淽不由戒备地喝问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葛明礼借着火光,一眼就看到侄女们面色憔悴,衣衫不洁地被绑着手脚团坐在地上,几个人脸上满是戒备惶恐之色,十分可怜,不由瞬间生了极大的怒气,他深呼吸几次,才稳下声音道:“好孩子,别怕,是我。” “小叔叔!”仔细辨认一番,确定来人真的是葛明礼后,本来疲惫不已的清淽身上突然有了力气,她挣扎着站起来,往前蹦了两步,眼看就要摔倒,葛明礼连忙趋前两步接住了她。 清淽一头扎在葛明礼怀里哇哇哭了起来。 葛明礼还没有跟侄女这么亲近过,一时竟然有点手足无措,只是见清淽情绪激动,便没有阻止她,反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抚,又亲自给她解开了绳子。 清淽手脚得了自由,终于缓过一点情绪来,这才注意到还有旁人的存在。 葛家家丁自然是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听吩咐,而张渚则背着一个手不远不近地站着,脸上依然是那副千年不换的面瘫表情。 想到自己刚刚痛哭流涕狼狈模样被这些人看了去,清淽不由害羞起来,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有些拘谨地站回了清荇身边。 清荇虽然也满是劫后重生的激动,但是到还没有像清淽一样情绪外露。 她看清了来人除了小叔还有旁人,而这个旁人还是让她情绪十分复杂的张渚,因此在清淽发泄情绪的那一阵功夫,她一直半侧着身,不肯叫人看清自己眼下的这副模样。 反而是露白被松绑之后大大方方地蹲身向葛明礼还有张渚行礼问安了。 见侄女们虽然狼狈,但精神还算饱满,葛明礼便知道事情还没有到最坏那一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赵伯几个人也被放了出来,清点好人员伤情,葛明礼冷冷的看向李四:“你们这里有车子罢,去收拾一辆出来。” 这黑虎堂住着黄三的几个小妾,还有几个小弟的老婆,自然是有马车的,李四不敢不从,很快套好了一辆还算干净的蓝色缎面马车。 葛明礼领着侄女们到了停车的侧门,清淽三人迅速钻进车厢,放下了门帘。 见人都安置好了,葛明礼转头对张渚说道:“这里她们是不能再露面了,那客栈自然也回不得,只是这深更半夜只怕路上不安生,世堃行事毛躁,只能托你将她们护送到镇外,待我料理了这里的事,再赶着家里的车来接你们。” 张渚看看微微晃动的门帘,向葛明礼拱拱手:“贤兄尽管去罢,渚定不负所托。” 葛明礼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对视了几息,张渚便抬脚上了马车,赵伯挥动鞭子,马车便动了起来。 看着马车拐过街角不见了,葛明礼领着剩下的家丁回到了黑虎堂前院。 黄三见他只带着男丁回来,不由心内大疼,明白那娇滴滴的几个天鹅肉,自己是再也够不着了。 只是眼下他哪里敢露出一丝龌龊心思,见葛明礼脸色十分严肃,立即狗腿地冲葛明礼跪下:“公子,小的手下虽然跟贵府家丁有几下磕碰,但是可没有伤害小姐们的一根汗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罢。” 第六十五章 张渚坐在车辕上,挺拔的腰背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动,无暇的俊颜在闪动的火光下十分清隽,他线条优美的眼帘半阖着,神色宁静又沉遂,看起来犹如游历凡尘的玉身菩萨。 他身后薄薄一道布帘子里面,被救出狼窟的清淽几个仍然心有余悸。 清淽原先紧张恐惧,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得救了,才觉得身上难受,又渴又饿也就罢了,先前被抓到黑虎堂的时候,几个姑娘在拉扯推搡之时不可避免地被摔到地上过,因此个个身上都有些酸痛,手脸这些露出来的地方也被泥土汗水弄得脏污不堪。 但是现在身处荒野,自然没有条件给她们打理仪容,因此虽然难受,三个姑娘还是忍耐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赵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三姑娘,四姑娘,眼下我们已经出了镇,就在这里等三老爷前来会合罢。” 清淽掀开帘子一角,四下里望了一眼。 此时已近四更,是夜最深之时,今夜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无处可寻,天上飘着些黑沉沉的乌云,除了挂着马灯的车子近旁的一小块地方能视物,其他的地方一片漆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树影子。 “我们何不直接先回营地?” 一阵风吹来,清淽收回目光,感受到几许凉意。 “三姑娘有所不知,眼下陛下在围场落驾,平日里出入的人员车马物件都是有数的,这马车未曾报备,自然进不去,因此得等三老爷将咱家的马车赶来替换。” 赵伯一边说明,一边跳下了车辕:“离这儿不远有一条河,要不要老奴前去打些水来给姑娘洗把脸?” 清淽听了这话,回头对清荇道:“三姐姐,看来咱们要在这等一会了,要不先下来洗洗。” 清荇想到回营地之时难免会遇到旁人,点头同意了。 露白率先下了马车,扶着两个小姐在地上站稳。 此时这片天地中除了马儿偶尔的响鼻和踢脚声,便只有远处传来的夜枭鸣叫。 张渚站在马车旁边,见清荇姊妹两个看向自己,便也平静地回看过来。 知道又给他添麻烦了,清荇没有说话,垂下了头,微微蹲身一福。 清淽自然听见葛明礼托张渚护送自己姊妹俩,加上张渚这是第二次伸出援手了,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因此站稳之后,也向他行了个礼:“劳烦张公子了。” 张渚微微摇了摇头:“无妨,两位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张渚转过身,背着手看向他处。 她们的马车现在停在官道旁,夯实的碎石路两旁是绵软厚实的草地,赵伯取了一盏马灯举在手中,引着姑娘们往河边走。 果然在路边几丈远的地方,一条颇为宽阔的河道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此处地势平缓,因此水流也十分缓慢,倒不用担心一下子就被卷进水中遇险。 几个姑娘蹲下身,就手捧起清凉的河水洗起脸来。 手上脸上的污渍清理完毕,清淽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她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头发,让露白帮自己拆了簪环重新简单梳理一下。 露白动手帮她整理的功夫,清淽跟清荇闲聊起来:“三姐姐,你说小叔叔他们能对付那些坏蛋吗?” 清荇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想了想道:“他们既然肯放咱们走,定是已经被小叔叔制住了,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也是,”清淽眼珠转了转,看向自己手里的珠钗,猛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咱们就这么回去了,三姐姐你的玉扣怎么办?那可是苏姨娘留给你的唯一一件东西。” 清荇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失去母亲的遗物,她当然万分惋惜,但是今日闹出这样的动静,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想要去找回失物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只玉扣虽然对她意义重大,但是究其材质,不过中等成色,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清荇自然没有那个底气再麻烦别人掉头去帮她寻找。 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轻轻地答道:“掉了就掉了罢,人没事就好。” 清淽显然也想明白了里面的艰难之处,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倒霉的事叫咱们遇上了,明日就要启程回家,只怕到时你又要挨骂了。” “无事,反正我已习惯了。”清荇垂下眼皮,没有告诉清淽挨骂都是轻的,出了这样被歹人掳走,差点声名尽毁的大事,说不定秦氏还会请家法鞭打一顿。 清淽见清荇神情低落,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清荇的母亲苏姨娘是葛家的家生奴才,从小就跟在葛明忠屋里伺候,后面被收了房,生下清荇不到十年便因病去世了。 苏姨娘去世之后,原先对清荇以无视为主的秦氏接过了教养清荇的责任。 清荇在姊妹中本就平平无奇,没了娘之后更是沉默寡言,做什么都是中不溜秋,毫无建树,因此偶尔秦氏会用柳条织就的细鞭子来管教她,待清荇及笄之后才渐渐不动手了。 偏偏清荇是个老实的,挨打的时候总是生生受着,从不鬼哭狼嚎的,因此家里甚少有人知道秦氏私下里是这样管教女孩子的。 第六十六章 清荇见清淽脸上满是担忧,迅速将发簪别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好妹妹,快别想这么多了,现在咱们都好好儿的,这已经是最大的幸事,旁的真的不算什么。” 清淽点点头:“也是,看来以后在外面行走还是得多加小心。” 姑娘们打理好了仪容,回到马车上继续等待。 四周依然是一片寂然,张渚跟赵伯各坐车辕一边。 赵伯虽然认识这位准姑爷,但张渚寡言的形象显然深入人心,见他无意多话,赵伯自然也就识趣的不做打扰,二人各自靠着车柱歇息。 九月底的夜风已经颇有些寒凉,赵伯抱紧手臂,看着张渚淡定自若波澜不兴的身姿神情,心里默默感叹年轻人就是火力旺。 车厢里面自然比外头暖和舒适得多,清淽一时还不困,跟清荇继续闲聊起来:“三姐姐,是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这样的黑恶势力?” 清荇沉吟片刻,温声道:“兴许是罢,不过我瞧着镇上的商铺人员稠密繁华,应该大部分时候还是安宁顺遂的,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兴许那些歹人是看出我们打外头来,才故意挑衅生事。” “难怪大姐姐说父亲刚到雍州时被暗地里使了好些绊子,看来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欺生排外。” 许是嫌坐着乏累,清淽把头靠在了清荇肩上:“以前我还想着有机会去见识见识大姐姐说的那些壮丽风景,现在看来,也不是人人都有周游列国的本事。” 清淽突然的感慨倒是将清荇的注意力转移了一些,她微微塌下肩膀,让清淽靠得更舒服一些:“看来今日的遭遇让淽儿学到了不少人生道理,嗯,也算是不虚此行罢!” 见清荇居然有心情调侃自己了,清淽自然更加放松,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车厢内外都安静下来。 张渚虽然半垂着眼皮,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方圆数里的动静都被他尽收耳底。 虽然葛明礼托他照应清荇姐妹实在是大材小用,但他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就在天色熹微,将明未明之时,张渚听到了马蹄声。 一刻钟之后,赵伯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他连忙睁开眼,跳下了马车。 果然,葛明礼领着一行人马出现在了道路远处。 张渚也跳下了马车,看着来到眼前的人们。 清薇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还不等站稳就急吼吼地出声唤道:“三姐姐,四姐姐,你们在哪?” 清淽清荇此时也已经钻出了车厢,看到跟葛明礼葛世堃同行的人有些意外。 葛明礼下了马,走向几人:“你们还好罢?” 清淽清荇连忙点头:“很好,我们一直在这儿等着。” 清淽左右打量着葛明礼:“一切还顺利吗?小叔叔把那些坏人处置好了?” 葛明礼笑了笑,侧过身子向侄女们示意:“一切都好,多亏了聂将军出手相助,你们也该来谢谢将军才是。” 见清淽清荇齐声蹲身道谢,聂云潜连忙挥了挥手:“两位小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将军不必过谦,这个大恩我们定会记在心里,来日将军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明礼必定在所不辞。” 聂云潜笑了笑:“葛大人的诚意聂某心领了,眼下聂某军务在身,不好在此盘桓太久,若有凯旋之日,再与葛大人约酒罢!” 说罢这话,聂云潜朝几人一一抱拳作别,随即便轻夹马腹,犹如一阵疾风般离开了。 葛明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回脸对大家道:“既然如此,咱们也早些赶回营地去罢,旁的以后再说。” 见侄女们挨个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葛明礼看向那辆从黄三那里要来的马车,沉吟一番,对赵伯吩咐道:“把马车烧掉,马儿就松了辔头赶走罢。” 吩咐完这话,葛明礼看向张渚:“贤弟的马儿我也叫人骑过来了。” 张渚接过葛家小厮递过来的缰绳,翻身骑上马背,对葛明礼道:“渚还另有事务待办,贤兄先行一步罢。” 葛明礼见他不打算与自己同行,知道他做事有他的道理,便没有多问,只是抬头叮嘱道:“万事当心。” 张渚颔首应了。 葛家一行人到达营地之时已是天光大亮,营地守将细细查看了通行令牌和人员物品,确认无误后将她们放了进去。 葛明礼须得接洽公务,由葛世堃送几个妹妹到了营帐中。 葛清懋见几个妹妹一夜未归,自然无法安寝,此时见了人,倒是难得地表现出几分急切。 不等清淽等人喝口水,便急问发生了何事。 清淽清荇几个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因此一回来就找食物充饥,葛世堃见妹妹们一个个顾不上说话,便将事情给清懋大致讲了一遍。 清懋刚听了开头便叫碧莲去外头看着,然后让葛世堃坐下慢慢说。 葛世堃对于昨夜的事也颇为激动,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是不能拿出去说的,因此倒也愿意与清懋分享。 清懋安静地听葛世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咬着嘴唇沉思了半晌,看向已经吃饱喝足的清淽几个:“这么说来,倒是幸亏张公子跟聂将军帮忙了。” 不等清淽答话,葛世堃先出声了:“张大人倒也罢了,聂将军不愧是我大虞第一勇士,那些个乡野村夫,还不够他一个指头霍霍的。” 清懋微微点了点头,打量着妹妹们的神情气色:“看来到底还是上京太平些,出来这十多日竟是发生了不少事,好在人没事,不过回家之后长辈们只怕是要念叨一阵了。” 见清淽清荇微垂着头默默无语,显然也是有些担忧这事,清懋又回头对葛世堃道:“三妹妹四妹妹虽然也是无妄之灾,但传出去的话总还是不好听,知情人都打点好了吗?” “放心罢,幸好清淽几个还算机灵,没有交底,那地痞不知道咱家的名头,又被聂将军教训了一顿狠的,想来是老实了,家里这些下人也都懂规矩,没什么可担忧的。” 葛世堃说着话站了起来:“跑了这么一夜,我也有些乏累了,先回去歇歇,妹妹们都安安心心待着,现下无事了。” 第六十七章 见葛世堃迈着大步去远了,清懋收回了目光,随即转过头看向清淽几个。 见嫡姐若有所思地默然看着自己,清荇有些不自在,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和眼下这略有些诡异氛围的时候,清懋终于悠悠地开口了:“早些时候娘娘身边的素心姐姐过来传话,说要咱们几个都过去陪娘娘好好玩一日,明日回京之后见面的机会又难得了。” “真的?”清薇瞪大了眼睛:“既然长姐宣召,二姐姐怎不早说,咱们这会子去会不会太晚了?长姐不会生气?” “无妨,娘娘知道你们外出游玩,说难得出来一趟,是该多出去长些见识。” 清懋站起身,拂了拂根本没有一丝褶皱的袖摆,温声对妹妹们说道:“眼下既然人齐了,咱们一道过去罢。” 其实清淽清荇一夜未睡,现在酒足饭饱,颇为困倦,但葛清馥既然遣人来召唤了,她们也只得强打精神,迅速换了一身衣裳,便一起向着葛清馥的大帐行去。 见到几个妹妹齐齐整整地站在面前问安,葛清馥不由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跟素练说要去寻你们呢。” 清馥起身离开坐榻,走到妹妹们面前,抬手轻轻碰了碰清淽的脸:“怎么三妹妹四妹妹瞧着倒有些憔悴的模样,昨夜睡得不好么?” 她侧过身看向清荇:“听清懋说你们昨日就去隔壁镇上游玩去了,怎的这会子才回来?” 清荇连忙半蹲下身子回话:“不敢隐瞒长姐,昨日在镇上遇到一些意外,幸好小叔叔及时赶到解决了。” 清馥托着清荇的手臂让她站起来:“坐下说罢,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论个是非对错,不该一棍子打死,三妹妹不必害怕。” 姊妹们在圆凳上坐下,宫婢上好茶果点心便退到了帐外。 清荇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已经听过一遍的清懋清薇依然很认真的静坐倾听。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清馥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花茶才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妹妹们一向乖巧,怎会玩得忘了时辰。” 她抬起眼皮,将几个妹妹都看了一遍,嘴边露出一抹笑:“好在有贵人相助把事情解决了,这事本也不算什么,只是歹人可恨,竟敢当街调戏掳掠良家女子,要是叫我遇到,必要断手挖舌才能解气。聂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这会子手段倒是太温柔了些。” 清淽清荇不敢应声,清懋听到聂将军三字眼珠微微闪动了一霎,面上依旧是平静端庄的神情。 清馥见妹妹们个个都有些正襟危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好了,好了,怎么又拘束起来了,这事又不是你们的错,眼下人没事就好,其他的就让它过去罢。” 说着清馥抬手朝门口招了招:“去备马。” 清馥站起身,朗声对妹妹们道:“随长姐一道去散散心罢,跑跑马,出出汗,很快你们就知道,这点烦恼不算什么。” 清淽几个站了起来,不敢违逆清馥的安排,在清馥寝帐中更换了骑装。 穿戴整齐之后几人来到帐外,看到偌大的草场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队精甲守卫,十多名宫婢也做骑装打扮,各牵一匹骏马候在场中。 这才是皇妃出游的标准配置。 见妹妹们都坐到马上了还是一副塌肩缩背,畏首畏尾的模样,清馥不由微微摇了摇头,轻斥一声催着马儿跑了起来。 葛清馥一骑当先去远了,清淽几个都由内监牵着马儿小跑步前行。 也亏得清馥还记着妹妹们都不善骑术,她自己纵马跑了一刻钟,又折返回来,领着妹妹们不疾不徐地爬上一座小山丘。 小山丘虽不高,但也可以将周围地势平缓的广阔草场尽收眼底。 姊妹几个骑在马背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感受着拂面的秋风,心境确实开阔不少。 清馥扬起马鞭,指向远方:“妹妹们看那边,是不是很壮观?” 清懋几个顺着清馥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在距离营地约么两三里远的地方,密密麻麻地驻扎着人车马,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远方。 想来这就是要随着聂云潜出发的征西大军了。 “要不是生作了女儿身,我倒真想跟他们一块儿去,看看塞外黄沙,大漠戈壁,试试喋血沙场,勇冠三军到底是什么滋味。” 葛清馥神情悠远,看得出是真的向往。 清懋几个没有作声,清薇到底跳脱些,加上清馥说这话的样子跟以前一般无二,倒是引得她也放松了一些:“大姐姐真是雄心壮志,我就没有大姐姐这般远大的理想,别说上阵杀敌,便是西北边境的苦寒贫瘠就让我望而却步了。” “所以五妹妹只能做一只笼中鸟,被葛家豢养,行动都不自在,来日许了人家,又做夫家的金丝雀,虽然衣食无忧,却永远只能囿于那一方宅院。” 清馥这话说得不客气,却也是实话,其实在她看来,不仅仅是清薇,她所有的这几个妹子,只怕都是一样的命运。 清薇虽然听着这话刺耳,但也不敢生气,反而陪着笑说道:“能一辈子安安稳稳,锦衣玉食,也是难得的福分了,清薇不敢奢望太多。” “也是,”清馥微微侧过脸看向清薇:“想不到妹妹能有这般见识,懂得知足确实能少许多烦忧,咱们家虽然不是累世公卿豪门大族,却也过得优渥富裕,比世间大部分人都好了。” “大姐姐说的是。”清薇被夸了一句,立即打心里欢喜起来:“咱家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也多亏了长姐。” 清馥笑出了声:“五妹妹越来越会说话了,难怪二叔喜欢你,清懋,清荇,这一点你们倒是该跟五妹妹学学,女孩子嘛,嘴甜一点更惹人疼惜。” 第六十八章 “长姐教诲得是。”清懋微微眯起眼睛,态度恭顺地应道。 清荇也露出一抹微笑:“五妹妹伶俐讨喜,是天生就有的本事,旁人要学只怕是不易。” 清馥眼波流转,嘴角微勾:“也是,妹妹们各有性情,若是强行更易,只怕会学个四不像。何况这世间景致瑰丽万象,人物模样也该百花齐放才是。最好是你爱你的朱砂痣,他爱他的白月光,大家各得其所,才不枉费来这世间走一遭。” 说到这里,清馥突然对清懋道:“听说二妹妹不但好事将近,还颇为抢手,引得数名俊彦争相求娶,不知二妹妹心里是作何打算?” 见清懋面带讶异地抬眼望过来,清馥不由莞尔:“我虽然长居深宫,但家里的事还是大致了解的,妹妹们与我情谊匪浅,你们的终身大事我自然甚为关心。” 见妹妹们听到这个话题都微微羞赧起来,清馥语气越发和善:“咱们是一家子姊妹至亲,不必假惺惺死守那一套闺训妇节的教条规矩,妹妹们若有什么心事,只管跟长姐说来,长姐到底比你们见的人多些,哪个好哪个坏只怕比你们看得清楚。” 见清懋几个依然不吭声,清馥直言道:“二妹妹过了年就十八岁了,眼下既然有不可多得的良缘,当好好把握才是,若有机会亲上加亲,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尊荣了。” 清懋听这话里的意思岂有不明白的,显然清馥也颇为认可与平王府结缘。 只是所有人越是把谢珈跟自己凑在一起,葛清懋就越是心慌抗拒。 但清懋也知道这一点心思绝对不可以暴露,尤其是在清馥面前。 用力地抿了抿唇稳定心绪,清懋扯出一抹笑:“那就借大姐姐吉言了。” 清馥笑着点点头:“放心罢,二妹妹兰心蕙质,自然能够得偿所愿。” 说完了清懋这一头,清馥看向几个更小的妹妹:“你们三个虽然年纪小些,但有好的也该留意起来了,远的不说,这几日想来你们也见了不少世家子弟罢,妹妹们可有中意的?” 见三个小妹妹慌张地连连摆头,清馥笑得颇为开心:“罢了罢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妹妹们都是谨守妇言妇德的乖巧女孩,哪敢敞开心胸畅所欲言,你们既然不敢开口,那我可就自己来点鸳鸯谱了。” 清馥看向清荇:“三妹妹虽然寡言守拙,但脾气是独一份的温柔和气,只怕要托付温实敦厚的人家才不会吃亏,想来二妹妹的大事一定,二婶婶就要张罗三妹妹的事了,你若是听到婶婶提起程蒋周齐这几家就要留心,倒不是哪里不好,只是年轻一辈的公子们基本都已娶过亲了,倒是几个叔叔辈的在寻继室,三妹妹若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了后娘,就得早些吭声。” 这话也就葛清馥敢说了。 清淽几个偷偷看了清懋一眼,虽然秦氏对清荇的态度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也没人敢去当面挑刺,如今葛清馥当着葛清懋的面说起本该秦氏操心的事,显然不单单是说给她们姐妹几个听的。 清懋听了这话心头却没有什么波澜,倒不是她与秦氏离心,而是因为她知道葛清荇作为庶女,不管秦氏到底存着好心还是歹意,清荇最终的归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高过她这个嫡女去。 对于一个永远无法超越自己的人,葛清懋是有一定度量的。 因此她并不介意葛清馥为清荇出谋划策,在所有的选择中挑出最好的那一个。 于是在妹妹们小心翼翼的打量中,清懋扬起脸微微笑道:“大姐姐为了妹妹们煞费苦心,清懋心中感动,三妹妹,眼下可不是害羞的时候,有大姐姐帮咱们掌眼,自然比母亲一个人看得更全面些,你若有心,应该直言相告才是。” 清馥见清懋也鼓励清荇为自己争取机会,倒有些意外,看来葛清懋对清荇也算是有几分姐妹情谊在。 清荇见两个姐姐都这么说了,再扭捏只怕伤了葛清馥的面子,便神色温和地回应道:“眼下清荇真的是没有甚打算,还要劳烦长姐费心留意,若有良缘,清荇自然欣然接受。” “好,有你这句话,你的事长姐会放在心上的。”清馥还算满意这个答案,转脸看向清淽清薇:“四妹妹五妹妹年纪小,选择倒是比姐姐们更多些,且再慢慢相看罢。” 两个小的连忙应道:“不急不急,劳长姐费心了。” 清馥还待要给妹妹们说说贴己话,一名内监骑着马匆匆跑了过来,在清馥面前落马叩请道:“娘娘,陛下在帐中寻您一道用膳呢。” 庆禧帝虽然耽于享乐,但大军出征在即,他这两日不得不暂时与爱妃分居,斋戒沐浴,为明日的饯行仪式祈福,只在每日用膳的时候召葛清馥作陪。 清馥看看天色,漫声道:“想不到这么一会子功夫就到午时了,也罢,咱们姊妹几个午后再叙罢。” 她一边说一边勒马掉头,领着一堆内监宫婢浩浩荡荡地下坡回营了。 庆禧帝见骑马归来的葛清馥神色轻松愉悦,显然是因为有妹妹们陪着心情舒畅,便吩咐葛家姐妹几个留下一道用膳。 清懋姊妹几个虽然心里都感觉消受不起这份恩典,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领受了。 庆禧帝早就知道爱妃的几个妹妹都是木头美人,除了感叹一句一样米养百样人,倒也不在意这些姑娘们虽然挑不出错却也实在无趣的行为举止。 第六十九章 三军开拔在即,这边庆禧帝与爱妃小姨子们还算悠闲地用着午膳,那一边被点做左路先锋将军的程世昌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是恪靖伯程老爷子的嫡孙,与安逸怠惰的葛世堃不同,程世昌家里虽然也是数代为官,但他倒是没有长成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反而十分勤勉用功,自幼便立志要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然而程世昌的天赋有限,于诗文经略一道愚钝蒙昧,在官学苦读了几年毫无进益,学业上的成绩似乎还比不上终日沉湎酒色的葛世堃,因此他的父亲刑部侍郎程明锐便说服程老爷子改让程世昌走武学一途,果然程世昌在舞刀弄棍上要得心应手许多,前几年选进了京畿守备营,历练了数年,如今升作了六品郎将。 那日望月关急报传来的时候程世昌是想毛遂自荐的,但一来他身份不高,二来阅历不足,自然不可能担主帅之责,只得私下里向有几分交情的蒋昭递话,托他给自己在征西大军中谋个位置。 谁知蒋昭十分热心,不但立马应了下来,还向庆禧帝奏请让程世昌担当一路先锋。 庆禧帝难得见到个世家子弟有此报国豪情的,便爽快地准允了。 程世昌临阵受命,自然心情澎湃,也对蒋昭充满了感激。 谁知程世昌心情激动地等了两天,也没有被主帅召见一次,程世昌拿不准聂云潜那里是个什么章程,又不好贸然行动,自然有些坐不住。 眼看还有不到半日就是大军动身的时间了,程世昌犹豫再三,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主动来到了聂云潜帐外,打算问问这位主帅到底有些什么安排。 谁知蒋昭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二人在帐前打了照面,虽然都颇为意外,但随即默契地相视一笑。 程世昌看向聂云潜帐前静立的仆从:“敢问聂将军可在帐中?” “侯爷此刻不在,两位将军有什么话,可说与小的代为转达。” 那名仆人年纪不大,但身姿直挺,颇为精神。 程世昌觑着眼看了看露出一道缝隙的门帘,帐中确实没有动静。 不甘心白跑一趟,程世昌不由扯了扯一边嘴角:“大将军还真是贵人事忙,如今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大将军作为统帅,至今也没给下边传个信儿,这两万将士到底该怎么安排布置,莫不是要咱们自己拿主意不成?” “侯爷没有吩咐的事,小的一概不知。”那名仆人神情从容,吐息沉稳,显然没把面前这位将军的不快放在眼里。 “既然大将军眼下没空,那咱们进去里面等着便是。” 蒋昭倒比程世昌淡定多了,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愉,语气也颇为和善。 可惜那名仆人油盐不进,依然没有放下制止两人入内的手臂:“将军见谅,此乃侯爷栖息办公的要地,小的职责所在,不敢胡乱放行。” 蒋昭拦住了快要发作的程世昌,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恩平,不得无礼。” 两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看见聂云潜骑着他的赤云,一手挽着缰绳,一手随意地搭在腿上,不疾不徐地过来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赭红色米字纹常服,束着黑色云纹革制腰带,看着肩宽腰细,十分年轻俊逸。 利落地跃下马背,聂云潜双手抱拳道:“蒋将军,程将军,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聂某正要去寻二位。” “我二人刻意在此等候大将军,只怕说不上偶遇罢。” 程世昌见聂云潜这节骨眼了还一副不羁浪子的随性打扮,心里更不快了,更加认定聂云潜不过是仗着庆禧帝撑腰所以作威作福的草包一个。 “这样啊。”聂云潜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道:“想是我这仆从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二位将军了,都是聂某疏于管教,还请二位将军不要介怀,这便与聂某进帐详谈罢。” “大将军不必挂心,我二人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事不宜迟,便请将军先行罢。” 蒋昭比了个请的姿势。 聂云潜微微一笑:“二位来者是客,还是你们先请罢,恩平,还不去给两位将军烧壶茶来。” 恩平应了一声去了,聂云潜将两人让进帐中。 聂云潜的营帐分为两个部分,前头铺着桌椅几案,办公起居饮食都在这一处,后头还有个库房放置杂物,中间用毡帘隔开。 蒋昭跟程世昌的营帐布置与这里大差不差,因此两人进帐之后只稍作打量就收回了目光,各自拣了椅子坐下。 聂云潜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想必二位将军这两日都等得有些心焦罢,你我三人向来并无交集,如今因战事吃紧,才偶然聚在一处,彼此的性情行事都一无所知,两位将军想必也发现了,聂某一介武夫,平时粗心惯了,日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二位担待些。” 蒋昭到底年长十多岁,说话圆滑:“大将军乃是陛下亲封的三军统帅,您的话就是军令,我二人忝居左右郎将之位,自然一切唯大将军之命是从,岂敢挑拣置喙。” “蒋右将军客气了,事关大虞河山安危,三军将士的身家性命皆系于你我三人,咱们该当协恭和衷,同心戮力,才能早日将蛮族击退。” “大将军说得是,末将自当遵命,一定会全力配合好大将军的谋划行动。” 蒋昭看着聂云潜年轻俊美的脸,嘴角勾起,允诺得十分痛快。 “程左将军乃是先锋将领,须得身先士卒刺探敌情,此行可说是身负重担,险阻重重,不知程将军可有把握么?” 聂云潜见蒋昭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便点点头看向进帐之后反而不发一言的程世昌。 聂云潜的态度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加上如今他手握兵符,是真正的三军主帅,程世昌心中纵有万般念头,却也明白军令如山的道理。 见聂云潜带着问询的目光看过来,程世昌只得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回应道:“承蒙陛下赏识,将这般重任交付于末将,程某自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好!”聂云潜将手掌撑在面前的桌子上:“二位将军豪气冲天,不愧是国之栋梁,聂某眼下便将三军部署规划告知两位,想必接下来二位将军定能大展拳脚,将蠕蠕打得落花流水。” 第七十章 “恩平,将赤云牵过来,我出去一趟。” 送走了蒋、程二人,聂云潜慵懒地抻了抻腰背,面上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向来不耐烦跟人在言语上打机锋,刚刚跟两名世家子弟的一番交流叫聂云潜颇感腻歪,眼下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活动活动筋骨,泄泄胸中闷滞之气。 恩平吩咐了旁边的小厮一声,看了看暗沉的天色:“今夜瞧着有雨,不知道明日路会不会难行些,公子可要早些回来安置才是。” “放心,误不了事,你自己早些歇着罢。” 聂云潜骑上爱驹,轻轻拍拍马脖子:“若有人来寻,你只说我练功去了,便是皇上的人来,也不必惊慌,我子时过后定会归来。” 恩平恭谨地应了,待聂云潜去远了,才直起身子。 恩平是聂云潜从雍州带过来的老仆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已跟了聂云潜十来年了,资历不是这些庆禧帝后赏的人能比的,因此他一来就做了侯府的总管家。 恩平伶俐机变,不过一个多月,已是将长亭侯府上下内外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他还是最愿意跟在聂云潜身边伺候。 恩平知道主人一向随性,聂云潜平日的动向他不会去窥探,只在聂云潜需要的地方适时出现。 因此聂云潜也习惯了恩平的存在,放心将所有事务交给他打理。 木兰围场是三个皇家猎场中最大的一个,背靠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脉,地形复杂,物种丰富,许多地方还没有人去探寻过,猛兽毒物的数量种类不亚于极南方的荒蛮之地。 聂云潜所修习的功法十分特别,不似江湖各大门派,基本都有自己标志性的功夫路数,他的功夫没有固定路数,修心为上,身随意动,内功的修炼远远重于外在的招式。 每一日聂云潜都会寻一处僻静地方,或坐或躺,或动或静,全情投入地修炼一二个时辰。 今日胸中不甚痛快,聂云潜无心静坐修炼,只想找个人来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怎奈高处不胜寒,能与他切磋武艺的人凤毛麟角。 于是,今夜这木兰围场深处的花花草草,毒蛇猛兽就遭罪了,等聂云潜终于纾解了情绪,周围一片草木摧折,百兽散逃的凋零景象,若是有人亲眼目睹,只怕会以为聂云潜是雷公附体,灭神现世。 此时天空已经下了好一阵子的雨,聂云潜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聂云潜不甚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上马,向营地驱驰而去。 恩平听到动静迎出来,见他这副模样,连忙捧出干净衣物请主人入内洗换。 聂云潜三两下收拾妥当了,恩平正在整理换下的脏衣,在腰带夹层里发现了一封素色信笺。 拿着这个物件,恩平迟疑了,聂云潜的诸项事务他了如指掌,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聂云潜肯定不会带回来,但这封信笺的颜色质地,又分明是闺阁女子之物。 恩平想破脑袋也不知聂云潜何时有闲情逸致与闺阁女子鸿雁传情了。 见恩平拿着东西迟疑,聂云潜将布袜穿上,语调随意地道:“你把这信找个地方放好,别丢了。” 聂云潜说完这话便倒在榻上歇闭目歇息,恩平便不会再多话。 他将衣物晾到架子上,按聂云潜的吩咐将信函收了起来。 恩平退出了营帐,周围十分安静,聂云潜睁开黝黑深邃的眼眸,看向帐顶条状的木架,神色宁静悠远,半点不见疲色。 翌日未等天明,征西大军已是整装待发。 在悠长嘹亮的号角声中,庆禧帝骑在御马上,对着全副武装,盔甲俨然的三军将领举起了铜铸的酒爵:“诸位爱卿,朕等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 “臣等必不辱使命,请陛下放心!” 以聂云潜为首的数位将军纷纷举起酒杯,向庆禧帝表过决心后,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此时天空仍飘洒着零星的雨丝,木兰围场笼罩在属于秋季的轻寒中,既让人清醒,又让人伤感。 庆禧帝凝望着大军远去的影迹,直到身边的许谅低声关切:“陛下,眼下雨势未停,还请保重龙体为上。” 庆禧帝这才动了动身子,将手轻轻一挥:“诸位臣躬随朕返京罢,也是时候回去了。” 一年一度的秋狩盛会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在浩浩荡荡的返京队伍中,葛家的车马在中不溜秋地位置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官道虽然较为宽阔平坦,但也积了不少泥泞坑洼,马车行进起来比之前颠簸些,速度也慢了不少。 木兰围场离上京城百里之遥,天气晴好时乘车须得一日功夫,如今路况不佳,想来回程的只怕要多费上一倍的功夫。 行了两三个时辰,葛明礼见雨势收住了,便招呼自家车马让到一边的草地上休整歇息片刻。 葛世堃吩咐禄儿将车上的饵饼干肉取出来,在草地上支起一方简易木桌,招呼妹妹们都来吃喝。 清薇拿着一块糕点咬了一口,被噎得连忙捧起水囊喝了一大口才将干酥的面团子咽下去:“大哥哥,咱们几时才能到家?我怎么觉得这马车坐着比来的时候难熬多了。” “照咱们眼下这个脚程,只怕要明日午后才能进京了。” 葛世堃也不管草地上湿滑,只随意垫了张席子就地坐下:“骑了大半日的马,骨头都快给我颠散了。” 第七十一章 清薇连连点头:“还是家里好,出门在外果真多有不便。” 清淽清薇连着两日未曾休息好,昨夜睡得格外早,今日已恢复了全部元气,比起清薇的些许不满,她们倒是随遇而安。 马车落脚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重要的水道长岭河,也就是前夜回营地时经过的那条河。 夜里看着黑压压的水面此时清亮透彻,微微泛着波浪,里头的鱼苗水草清晰可见,风景十分秀丽。 姑娘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清淽清荇走到河边散步。 葛明礼正准备牵马去吃点嫩草,见一名打扮朴素但长相端正的中年男子赶着一辆骡车也离开主道下到了草地上。 葛明礼认得他是张渚的老仆人,便笑着主动招呼道:“李伯,你家公子呢,打一早上就没见到他。” “葛公子,我家公子另有事务先行一步,留我赶着车慢慢回去。” 那被称为李伯的男子钻进车厢内,取出一个皮袋子,下了车向葛明礼走过来。 “公子临行前叮嘱老仆,说葛公子这里人多车多,行程会耽搁些,路上吃食饮水都不方便,让奴才把这些东西交给葛公子,这袋子里除了食物饮水,还有两瓶秘制药丸,若是有个什么肠胃不适,水土不服,吃了立即见效,葛公子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罢。” 葛明礼接过颇有分量的袋子,顺手递给了墨儿,笑着对李伯说道:“好,东西我就收下了,既然你家公子先走了,你不如跟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个照应。” 李伯驾着骡车,跟葛家的脚程相去不远,因此他没有推辞应下了,回身跟赵伯几个打了声招呼。 “三姐姐,你过来,看我捡到了什么?” 清淽卖力地朝着清荇挥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清荇笑眯眯地走过来,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是什么?啊--呀!” “哈哈哈哈!”恶作剧成功的清淽欢乐地拍起了手:“三姐姐你胆子也太小了,就一只小螃蟹而已。” “好哇,居然捉弄姐姐,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清荇见清淽扔向自己的不过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青蟹,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被激起了玩心,弯腰捡起那只快要逃跑的小青蟹,作势要塞到清淽脖子里。 清淽见状连忙跑开,绵软的河滩上,两姊妹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起来,清薇不一时也心痒痒地走过去加入其中笑闹起来。 葛明礼远远地看着侄女们开颜的样子,不但没有阻止,还随口对默然静坐的清懋说道:“二侄女何不跟妹妹们一道散散心?马车上行动不便,坐久了腿脚血脉不畅,这般活动活动于筋骨脉络大有益处。” 清懋见小叔叔言语关切,露出一抹微笑应道:“清懋一向懒怠惯了,不如妹妹们活泼好动,非要凑过去的话,反而扫了她们的兴致。” 明礼知道清懋看着温柔,实则也是个主意正的,见她不欲动弹,也就不做坚持,转身跟葛世堃闲聊起来。 那一边守着车马的李伯赵伯两人也聊得颇为投契。 他们俩都是家里有资格的老人,主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彼此通了家门便也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也都知道两边的主人也许不久就要结两姓之好,自然对对方有着好奇。 赵伯健谈些,一般都是他主动问李伯一些张家的情况,李伯虽然话不多,但都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显然十分尊重葛家的上下人等。 不过世人所关心的事物也无非就是那几样,钱财家世官阶地位,张家这些情况赵伯其实早已知道得七七八八,如今李伯说的,也与先前知道的大差不差。 赵伯是在上京城混熟了的老江湖,虽然心里清楚张渚如今要娶到自家的二小姐只怕是困难了些,但也不会在面上显露出半分高人一等的傲慢轻视来。 而且一席话说下来,赵伯发现李伯的谈吐见识十分不俗,面对葛家这些衣着气势都称得上优越的健仆,没有半分畏怯退缩之相,十分淡定自若。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李伯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又要下雨了。” 赵伯闻言要抬头望天,都说秋高气爽,此时的天色虽然说不上晴空万里,但也是明亮澄澈的,完全看不出要下雨的迹象。 “这雨刚停了不到一个时辰,没那么容易再下罢。” 赵伯有些不信。 李伯起身开始给骡子套上辔具:“此时北风渐紧,偏偏前些日子天气格外晴好,这冷热二气一碰到,最是难分难解,只怕连着大半月都会忽晴忽雨,难以捉摸。” 赵伯见李伯说得头头是道,颇为笃定,心里也有些动摇,有些迟疑地道:“要不,我去提醒公子小姐们一声?” 李伯不置可否:“秋雨绵软悠长,倒不会像春夏的雷雨一般宛若瓢泼,叫人措手不及就淋个透湿。” 言外之意就是赵伯愿意等着下雨再说也没什么妨碍,反正都是绵绵细雨淋不坏。 赵伯还是有些担心万一没下雨打扰了小姐们的兴致,虽然嘴上说提醒,步子却没有挪动。 李伯自然不会催促他,自顾自整理好了骡车坐着静待。 果然没到一刻钟,刚刚还颇为明亮的天空渐渐被几朵的浅灰色阴云所覆盖,赵伯这才信了李伯所言不虚,心里一边讶异李伯还懂得这等观气之术,一边连忙招呼葛家下仆们将车马用具先收拾起来。 葛家上下人等刚刚收拾好坐到车内,雨滴就洒落下来,李伯回到自家的骡车上,缀在葛家车马后头几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赶起路来。 第七十二章 葛家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二日午后进了上京城,李伯跟葛明礼打了一声招呼驾着车打东边的一条横街去了,葛家人马则继续沿着主道北进。 一个时辰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总算是回到了位于帽儿巷的葛家。 许是从未与清懋分离过这么久,秦氏亲自在西角门等待,一见了清懋就连忙抱住嘘寒问暖。 葛明礼见过了二嫂,说大家奔波了两日都乏累了,眼下先各自回屋休整,待晚间再与父母兄嫂汇报这半个月的情况。 秦氏忙着关照清懋,没有多问,让大家都先回去安置。 夜里用过了晚饭,女眷们默契地没有散去,姑娘们头一次去这么老远的地方,长辈们多多少少还是要过问几句的。 女孩子们自然是说哪哪都好,事事顺心。 大夫人李氏挑着眉发出疑问:“我怎么听说遇到桩麻烦事?只怕没你们说的那般轻巧罢。” 谢氏秦氏虽然没有出声,但也一脸了然的表情。 清淽站了起来答话:“确实是遇到些意外之事,不过小叔叔都处置妥当了。” “下面的人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成个体统,你们姊妹几个亲自说说是怎么回事?” 清淽看着堂上诸位长辈的脸色,斟酌着字句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跟到猎场伺候的仆人对于两位小姐被劫一事几乎没有不知情的,李氏几个自然是早就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几个地痞挑衅生事,咱家的人还对付不了吗,怎么还惊动了什么将军公子的?” 李氏听清淽说完,挑了一句她认为最要紧的话问。 清淽也不清楚内里详情,又不敢不接嫡母的话,只得猜测道:“想必是小叔叔见歹人人多势众,所以寻了帮手罢。” 李氏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即使如此,事关闺阁女子,行事也该三思。” 谢氏看了一眼半垂着头绞着手帕子的新媳妇柳氏,放下茶盅,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咱家虽然有几个下人,但终究是别人的地盘,明礼行事一向有分寸,想必请人相助也是无奈之举。终究还是孩子们的安危要紧。” 见婆母发话,李氏表情缓和了些:“儿媳明白,只是不知这位将军为人如何,口风妥不妥当,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总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谢氏没有儿子,对家里这几个儿媳妇谈不上偏向,但大儿媳说话行事一向莽撞些,如今仗着女儿做了皇妃更是不将弟妹们看在眼里,谢氏毕竟出身皇族,大世面见的多了,儿媳们有各自的小心思她不会多加干涉,但作为葛家的女主人,她总还是要维持这个大家庭的基本安稳体面。 谢氏抬眼看向李氏,神情冷淡严肃地道:“这位聂将军与我们家并无交情,能够挺身相助,定是一位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想必不会学长舌妇搬弄是非,散播谣言,何况孩子们并没有如何不妥,便是真传了出去,也无伤大雅,总不能因为别人的闲话不过日子了罢。” 谢氏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虽然略微心有不甘,但婆母的面子李氏还是不敢不给的,她放软了腰身靠向椅背,转脸向秦氏道:“此事虽是意外,到底还是她们淘气爱玩了些才会碰上,我看清懋就很妥当,未曾有什么闪失。” 秦氏见李氏没把事情闹大,转而抓起姑娘们的小辫子来,不由微微一笑:“大嫂说的是,清荇这丫头在家里还算规矩,谁知一到外头就惹下这么些麻烦事,看来还需多加管教才是。” 清淽闻言不安地瞥向了一直未发一言的清荇,她如今也是祸首之一,纵然不怕李氏责罚,也不能在长辈们面前多话,只得企盼谢氏能为清荇说句话。 不过谢氏显然没有接受到清淽的内心企求,如今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便准备结束这次家庭会议:“女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该教的自然要教好,不是次次都有这么幸运遇到贵人相助的。” 见谢氏端起了茶盅,一屋子的女眷都识趣地站起来告退,出了荣德堂,李氏,秦氏,柳氏领着自己的人往各自院子行去了。 清荇惴惴地跟在秦氏身后,不一时就回到了霜荻院。 秦氏在放着团花迎枕的梨木榻上坐下,谁都没喝上一口,便冷声对清荇道:“跪下。” 清荇应声屈膝,跪在了青砖地上,微垂着眼皮等候秦氏发落。 清懋站在一旁没有吭声。 秦氏看着清荇乌黑的发顶沉默了几瞬,不紧不慢地道:“我一向教导你行事要规矩守礼,不可做出一丝一毫有损家声的事,你便是比不上清懋出息,也该学个一二分的样子才是。” “是。”清荇轻声应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你也大了,总还是要留两分脸子给你,因此这家法就免了,你自去小佛堂跪一夜经,好好思过罢。” 清荇又应了声是站起来,往自家的佛堂去了。 清懋看着清荇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转脸对秦氏道:“母亲这次免了清荇罚跪罢。” 秦氏扬了扬眉毛,有些讶异:“倒是第一次见你为她说情,莫非这十几日她给你灌了迷魂汤?” 清懋微微摇了摇头:“清荇素日里都十分规矩,并没有不当之举,遇上这无妄之灾已经十分倒霉,回家还要受罚,我瞧着有些不忍。” 秦氏将清懋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儿真是一片菩萨心肠,既然你张嘴了,便给她减轻些,只跪两个时辰便罢。” 第七十三章 清荇刚在蒲团上跪下,便见清淽带着露白也走进了佛堂。 清淽走到清荇旁边,也拣了一个蒲团跪下了。 见清荇疑惑地看向自己,清淽咧开嘴角笑了笑:“太太说我这段时间悠游散漫,不成体统,闯了这么大的祸,罚我过来跪一个时辰。” 她说着凑近清荇,抓起清荇的袖子撸起来查看胳膊腿:“你这次没有挨别的罚罢?” 清荇止住清淽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没有,太太这次只让罚跪。” 清淽放下心,点点头:“看来二婶今日心情不错。” 清荇回身看了看灯光晦暗的庭院,对跪在石板地上的秋叶两个道:“你们也去寻个垫子,眼下地气变凉,回头落下病来。” 清淽见两个婢子犹豫,便也催促道:“快去,有我担着呢。” 秋叶露白两个这才动了手,将一旁的垫子拿来垫上。 主仆四人挺身跪着,清淽丝毫没有被罚的沮丧,语气轻松地跟清荇闲聊着。 这时庭院中响起一声闷咳,随即安妈妈颇为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到底是受罚,姑娘好歹做做样子,在神佛面前也不要太过随意了。” 李氏果然了解清淽的性子,专门让安妈妈跑一趟,盯着看清淽有没有乖乖领罚。 “讨厌的老婆子。”清淽嘀咕了一句,却也收敛了表情,认真地面向佛像罚跪起来。 这边姊妹两个静心闭口受罚,那边的葛家的几名男主人却聚在一处喝酒吃肉,聊得十分投入。 皇帝所在的地方就是名利场的中心,这次围猎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数不胜数,最让人意外的自然还是庆禧帝帐前点兵,任命聂云潜出征望月关这件事。 葛家数人在朝为官,自然对朝政大事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 蠕蠕大举南侵,自然是危及百姓,有损国体,但于葛家人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说来也有几分无奈,葛尚书对儿子孙子这两代男丁严加管束,教导有方,本来指望子子孙孙都能勤学不辍,夙兴夜寐,将举业出仕的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下去。 偏偏到了葛世堃这一代,堂兄弟两个一个浪荡闲逸,一个只爱舞刀弄枪,竟没有一个读书成器的。 葛侍郎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倒也不想当个恶人硬逼着孙子们读书上进,何况自家在上京经营数十载,自家儿孙想要谋出路也不是非要挤科考那道独木桥不是? 而今葛世均建功立业的机会可说是就在眼前,葛侍郎身为大家长,自然还是要为儿孙的将来打算打算的。 他看了坐立不安的大孙子一眼,突然对葛明忠说道:“如今聂将军统帅三军,正是用人之时,何不写封信给世均,让他抓住机会,主动到将军麾下效力?” 葛明忠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道:“咱家与那位聂将军素无交情,只怕人家未必给机会。” 葛侍郎抬起眼睛看了二儿子一眼,慢悠悠地道:“人家前几日不是搭救了你的闺女么,这还不叫有交情?” 葛明忠虽然四十郎当岁的人了,但从小顺风顺水的他面皮还是有点薄:“这。。。这不是硬凑么?” 葛侍郎微微叹了口气:“我素日里说你行事迂腐,也真是不冤枉,世均一去三年,还只是一名八品校尉,若学着文人学者温文尔雅不争不抢的处世之道,只怕到老也挣不上个郎官当。” 见葛明忠肃着脸不应声,葛侍郎咂了一口酒:“行伍之间不比朝堂上,是实打实的血汗堆出来的军功,你若舍得让世均身先士卒浴血奋战,那咱们且就这么坐着等他马革裹尸,白骨还乡,若是还想看他封候拜将,衣锦还乡,也该为他使一把力才是。这聂将军是内外无靠的光杆一个,咱家愿意主动结交,他岂有不愿意的?” “父亲所言自然有理,”葛明忠沉吟片刻道:“只是儿子另有所虑,倘若聂将军真的对均儿委以重任,那均儿也会面临最凶蛮的敌军,他能应付吗?” 葛侍郎将酒杯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若是图安稳的话,你当初就不应该放他西去,在京中还能没有他一碗吃?前怕狼,后畏虎,成什么气候?” 见葛明忠神色惴惴地站起身,葛侍郎语气放软了一些:“想得好处,就要承担一定风险,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存自身自然是最要紧的,你只叮嘱世均见机行事,旁的且看天意罢。” 葛明忠唯唯应声,问葛侍郎还要不要吃点酒菜,葛侍郎摆摆手,喊住想趁空开溜的葛世堃:“你站住,刚刚说了世均的事,眼下你也来说说,你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葛世堃束手束脚地站住了:“孙儿的事祖父都知道么,如今还是往学里去读书。” 葛侍郎掐住他的话头:“你快别糟蹋读书二字了,这几年你父亲不在跟前,你像是没了笼头的野马,整日里不知在什么腌臜地方撒野,原先我也懒得管你,只是如今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你那岳父看在我这张老脸上才将他如珠似宝闺女许给你,指望你成了家能收收心,学学齐家治国的道理,谁知你倒好,天天冷着屋里的,外头香的臭的都荤素不忌,我只告诉你,你那媳妇虽然贤淑,你岳丈可不是吃素的,你且好自为之罢。” 第七十四章 葛世堃许久没被人这般当面训过了,见祖父神情严肃,似乎不打算轻易结束这个话题,只得悄悄给明礼使着眼色。 葛明礼见葛侍郎今日居然认真地管教起儿孙来,虽然意外,却有几分乐见其成。 葛世堃毕竟是将来承继葛家大部分家业的人,总是立不起来也实在不像话。 因此接受到葛世堃的眼神求救信号后,葛明礼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地开口了:“父亲也不要太过着急了,举业到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不过世堃也是该正经找个事情来做了。” 葛侍郎见小儿子开口劝和,果然神情软和了不少:“哦,你说说看世堃这样子能做什么?” “世堃不是说要读书么,”葛明礼扫了大侄儿一眼,笑意不减:“儿子如今在翰林习学,跟官学里好些教谕都说得上话,不如就请教谕好好关照关照世堃罢,想必有了名师倾心指教,世堃的学业定能突飞猛进,到明年补录余缺的时候,也叫世堃趁势谋个差事做做。” 葛世堃想不到自己求救的对象也来给自己上紧箍咒,心中十分后悔,只是葛侍郎显然很满意这个安排,一边赞许地点头,一边沉声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罢,你身边跟着的小子在哪儿?叫进来我看看。” 屋里站着伺候的人连忙把院里听差的禄儿叫了进来,葛侍郎打量他几眼,肃着一张脸告诫他不许再由着葛世堃花天酒地浪费光阴,以后日日里必须到学中去应卯,每日里教了什么功课也须得记下来,每一旬汇总交到葛侍郎这里过目。 葛侍郎本来想让葛明礼揽下监督长孙学习的重任,转念一想葛明礼还比葛世堃小了一岁,只怕拿不住葛世堃耍赖卖乖那一套,只得自己辛苦辛苦,稍稍费点心罢了。 葛世堃想不到一顿晚饭吃出这么些功课来,神情十分沮丧,又不敢反抗,见葛侍郎吩咐完了,只得蔫蔫儿的应了声回屋去了。 从那之后葛世堃果然收拾了器具上起学来,除了他本人及个爱缠着他占便宜的狐朋狗友,其余人倒都是颇为赞许葛侍郎这决定。 其中最为欢喜的,自然是葛世堃的媳妇何氏。 何氏的父亲大理寺少卿何元良与葛明德有同窗之谊,关系颇为融洽,这门亲事可说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 但偏偏葛世堃不喜欢何氏这种四平八稳,端庄不臾的模样,最爱小意温柔的软娇娘,因此二人成亲一年以来关系依然甚是生疏冷淡。 何氏本来也不指望葛世堃能与自己多么柔情蜜意,软语温存,能够撑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也就过得去了。 但何氏很快就发现葛家好汉养赖儿,明明父祖辈个个都有自己一番事业,到了葛世堃这里,竟是十足的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可惜二人婚事已成,何氏纵然心中失悔,却也无可奈何。 她本以为一辈子只能这么混下去,谁知葛侍郎却突然关照起葛世堃的学业来,也不许葛世堃外宿,夫妻二人一下子便多了不少共处的时光。 何氏虽然看不上葛世堃不求上进的模样,但也知道自己与他命运相系,分不开彼此,只得软下身段,学着小婶婶柳氏的样子,对葛世堃态度亲热了不少。 葛世堃毕竟年轻气盛,又被拘在家中,见不到什么新鲜的颜色,一来二去,到真把自己的媳妇看顺眼了些,二人言谈行动间总算有了几分年轻夫妻的样子。 何氏那颗本来已经死了大半的心脏总算是恢复了蓬勃脉动,开朗健谈了不少,也愿意跟家里这些女眷们打交道了。 尤其是与夫君关系融洽恩爱的柳氏,更是成了何氏的榜样跟亲近的密友。 这日早晨,何氏伺候婆母李氏用过了早食,便叫了个丫头子去三房院里看看。 何氏刚吃完早食,那小丫头子就来回话说三老爷已经出门了,就柳氏一个人在屋中裁衣裳。 听完这话何氏起身理了理衣裳,出门就往柳氏院子里来了。 柳氏一抬头见了侄儿媳妇,嫣然一笑:“来了,先坐一会子罢,我把手头这些料子量一量。” 何氏捡了个椅子坐下,微抬下巴探看着柳氏手上的墨绿色锦缎,笑盈盈地随口问道:“这是要给小叔叔做冬衣么?” 柳氏手上动作利落,嘴里说话也爽快:“可不是?眼看天儿就冷下来了,这会子时间有点着紧呢。” 她说着话偏头看了何氏一眼:“你们院里人多,想必早已备下了。” 何氏点点头:“我们院里都是依着旧例,想来过个日就有新衣裳上身了。” 她看柳氏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不由道:“桌上这些料子莫非婶婶都要亲自料理?婶婶对小叔叔的事情果然经心。” 柳氏顺着何氏的视线看了一眼桌上堆得满满的布匹,摇了摇头笑道:“这么多哪能做得过来,有一半是要给张公子送去的,我放这儿先大略挑一挑,拣适合你小叔的颜色花样子留下。” “婶婶这般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妥当当,难怪小叔叔与婶婶琴瑟相合。” 何氏夸柳氏贤德,却也有疑问:“不过我看这些料子质地工艺都是一般无二,想来价钱也不便宜,婶婶别怪我多嘴,听说小叔叔不时就要周济那位张公子一番,这些东西莫非都是白送的?” “你还真说对了,”柳氏点了点桌上的料子:“这些衣裳鞋袜,吃食玩意,只要明礼有,必要给张公子也备一份,都是明礼自己贴补的。” 何氏啧啧称奇:“真是怪哉,咱家虽然不缺钱使,到底也没这么上赶着的,我看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哪是亲兄弟,”柳氏抿嘴浅笑道:“他那是想让人当他侄女婿呢。一个女婿半个儿,他这么无微不至的,还真比一般的老子对儿子上心些。” 何氏见柳氏笑着调侃葛明礼二人的相处模式,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道理:“这张公子到底是怎么样了不得的人物,把小叔叔迷得这样。” 第七十五章 柳氏将布匹归置好,吩咐屋里的侍婢将张渚那一份送到外院,回身坐下来与何氏安安生生地闲聊起来:“听说模样心性确实都是难得的,不过这些也不是主要的,只能说他们彼此投了缘,用你们小叔叔的话来说就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 何氏了悟地点点头:“小叔叔性情爽直,确实是重义气之人,不过依我看来,还是小婶婶性子宽和,能这般夫唱妇随,才最是难得。” 柳氏挥了挥手:“你呀,见天儿地就拿好听话奉承我,我不过尽本分罢了,再说这些事我也操心不了多久了,等他的亲事一定,自有他家娘子费心。” 何氏听了这话,神情默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身旁正拿着衣裳制式册子挑选样子的柳氏:“张公子也算是年少有为,倒是须得娶一位贤淑佳人才相称。” 柳氏手中的动作一顿,领会了何氏话里深意,不由放下册子,转脸看向何氏:“不怪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也不知张公子有没有这个运道了。” 何氏掩嘴一笑:“婶婶说的是,也不知谁有这个好运气得了贤妻良妇,不过妹妹们年纪在这里,咱们想必也不需等多久就能见分晓了。” 婶媳二人点到即止,没有深说,又聊起其他琐事来。 霜荻院。 眼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葛家各房的冬衣自然是早就备下了。 虽说葛家如今的财政大权基本还是掌握在葛侍郎夫妇手中,每月家中的吃穿用度都是公中支取,但随着老爷们各自成家立事,各房的景象也渐渐显出些不同来。 大房这边因为有葛清馥这个天之骄女在,自十一二岁就开始插手自家父母手里产业的料理,这几年竟是翻了几倍的出息,早已经不靠公中那点例钱盘桓周转了。 而葛明礼虽然没有母家带来的财产,但他院里上上下下就十来个人,使钱的地方有限,每年的例钱自然是绰绰有余。 而二房就不同了,虽然葛明忠手里有生母张氏一半嫁妆,秦氏嫁妆也颇为丰裕,但夫妻二人于经营一道天资有限,虽然没有亏了本钱,但历年的收成都只是差强人意,随着人丁越发兴旺,开支却一年大过一年。 秦氏平日里不愿意在妯娌面前显出寒酸短手的模样来,只得在小处想些省钱的法子。 清荇屋里的大小活计,只要是自己能动手的,秦氏都不许她拿给外头的人做。 因此清荇不擅长琴棋书画一类的风雅技能,裁衣纳鞋却是一把好手。 这几日清荇就正赶着缝制过冬所需的衣裳鞋履。 清淽吃过了早饭,想着这几日都没怎么见到清荇,便出了自己的小院往清荇屋里来了。 走过一段夹巷,迈过一道角门,清淽就看见了正坐在屋檐下做活的清荇秋叶主仆。 见清淽来了,秋叶站起身招呼道:“四姑娘来了。” 清淽提起裙边迈上台阶,走到清荇旁边,随意扫量了摆在石栏杆上的簸箩几眼。 “我说三姐姐这几日怎么不找我玩,原来赶着做新衣裳。” 清淽边说边随手翻动着簸箩中青绿色的布料:“这是做谁的袄子呢,我瞧着花样子跟我们院子里小丫头们穿的差不多?” 秋叶搬来一只圆凳:“四姑娘请喝茶罢。” 露白帮着秋叶将茶盅摆到小几上:“哪里是差不多,这分明就是。” 清淽疑惑地歪了歪头:“这些外衣不是一向请外头的针线房做的吗?” 清荇放下手中的活计,也过来喝了一口茶:“就剩下这几身了,要不了两日就能收尾。” 清淽蹙了蹙眉:“剩?意思是还做别的了?三姐姐这屋里才几个人,穿得了这么多?” 秋叶笑着道:“太太说今年家里添了不少事,针线房人手吃紧,因此让咱们搭手把太太跟二姑娘房里下人们的衣裳都做出来。” 清淽拉过清荇的手,见她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都缠着几层纱布,布条上压痕俨然,显然是长期动用针线划出的痕迹。 打量着清荇微带疲色的脸颊,清淽眼神中流露出几丝心疼:“这是何苦来哉,也太逆来顺受了些。” 清荇微微摇摇头:“我还做得过来,别担心,反正眼下呆在家中也没有的旁的事。” 清淽撇撇嘴:“偶尔动个三针两线的还可以说是修身养性,若是忙得连个喝水的功夫都没有,那不是要人命嘛。”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清荇失笑:“罢了,今日我就好好陪陪你,不做事了,如何?” “本该如此,”清淽这才露出笑脸,拉着清荇起身:“三姐姐陪我去院子里喂鱼罢。” “池子里的鱼自有院子里的妈妈们照管,你这会子再去喂,万一将它们撑着了可如何是好?” 虽然嘴上打趣,但清荇还是顺从地跟着清淽起身往自家花园子行去。 姊妹两个来到堆砌着假山石的池边,见清淽探身往水边靠,露白忙提醒道:“姑娘当心些,可别再摔下去了。” 清淽闻言有些羞恼:“知道了,不过就滑倒了那么一次,你倒是记性好,次次都要来聒噪。” 清荇抿嘴一笑:“回头你又摔了,挨罚的可是露白,你说说她该不该紧张。” “好哇,我说怎么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原来是有人心疼怜惜着呢。” 清淽瞪大了眼睛,假意吃起酸醋来:“你快跟了三姐姐去罢,我这里可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 露白一丝不怯,摆出一副无赖样:“我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旁的哪儿也不去。” “呸呸呸,”清淽皱了皱脸蛋:“感情你也是戏折子看多了,成日家说这些肉麻话。” “有其主必有其仆,还不是因为姑娘教导有方。”露白吐了吐舌头,十分俏皮。 “罢罢罢,你还是祸害我一人就好,旁人还真是降不住。” 清淽边吐槽自己的侍婢,边摘下一片草叶探到池中逗弄着色彩鲜艳身躯肥美的锦鲤,鱼儿们都不怕人,纷纷游过来啃食草叶,将清淽逗得哈哈笑。 姊妹两个刚玩了一会,便听到一声招呼:“三姑娘在这儿呢?” 说话间,于妈妈裙角带风地走了过来:“正说要去三姑娘屋里呢。” 第七十六章 清荇站直身子叫了声于妈妈,还没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清淽先张口了:“于妈妈,几日不见,忙着做什么呢?” 于妈妈客气地对清淽笑了笑:“四姑娘好啊,太太差奴婢送些东西给三姑娘呢。” 清淽探身看了看站在于妈妈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的粗使丫鬟:“送什么好东西,可不可以给我也瞧瞧?” “四姑娘说笑了,不过是几尺粗布,哪里称得上什么好东西。” 于妈妈微微躬身看向清荇:“想来姑娘们还要玩一会子,既如此,老奴就不打扰了,先将东西送过去罢。” “也好,于妈妈事务繁忙,请自便罢。”清荇点了点头,于妈妈领着那丫头子去了。 清淽脸色丕变,咬了咬牙道:“这是又来派新活计了?把你当成什么了?” 清荇忙摇头示意清淽勿言:“好妹妹,且撂开这事罢,我有分寸,不会真累坏自个的。” 清淽知道清荇是怕隔墙有耳,不敢说嫡母的不是,也只得依了她,另找话题说起来。 姊妹两个玩了一会,又一道用过了午膳,清淽不让清荇走,拉着她在自己房里歇晌:“三姐姐好些日子没跟我秉烛夜谈了,今日多陪陪我罢。” 清荇明白清淽这是想让她多歇息歇息,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好,咱们再多说一会子话。” 清淽褪下绣鞋爬上绣床,拍了拍身旁的枕头:“来,三姐姐也躺下。” 清荇侧身面对着清淽躺下,眉眼带笑地道:“托你的福,今日我也好好歇歇。” 清淽将手背垫在脸颊旁,轻声细气地道:“二婶婶为何派这么多活计给你做,难不成你们那边缺银子使了?” 清荇点了点清淽的鼻尖:“你还不算笨,这两年大伯父升了官,大姐姐又有出息,伯母使钱是越来越宽裕了,连带着你们那院里的下人们都气派些,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这边吃的用的当然也不好太次了,但是生钱的地方又有限,太太难免要想些法子省些嚼用。” “这能省几个钱?再说也不能可着你一个人薅啊,我看五妹妹成日家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逛,怎么二婶婶不给她派点活计?” 清荇微微一笑:“咱们女孩子能做的无非就是点针指女红,清薇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太太还怕她糟蹋了料子呢。” “看来能者多劳不是什么好词儿,”清淽皱了皱眉:“你说说你,做什么要把针线活学的这么好,学学二姐姐弹弹琴,看看书不好么?” 清荇点了点清淽额头:“快打住罢,我可不是那块儿材料,裁衣刺绣虽劳神些,到底是实实在在挣饭吃的本事,万一哪一日流落街头也不怕饿死。” 清淽摸了摸被清荇碰的地方:“三姐姐这说的什么话,你再怎么样也是葛家的小姐,以后即便不能嫁进公门侯府,也能嫁个跟咱家差不多的人家做官家娘子,哪用得着自己缝缝补补讨生活?” 清荇没有立即作答,沉吟片刻才轻声道:“其实大姐姐说得没错,像我们这样的,即使嫁了人,也不过从一个牢笼进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清淽左手撑住头,微微抬起上半身:“我倒是觉得事在人为,你总是这般好性子,任人揉搓,别人不欺负你欺负哪一个?也不知你以后的夫君是什么性情,希望二婶婶不要给你寻一户难缠的人家才好。” 清荇纤长的眼睫抖动了几下,温声道:“好也罢坏也罢,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且看天命罢。” “胡说,”清淽索性坐了起来:“一辈子长着呢,自然是要拣好的人家去。三姐姐你听着,若二婶婶真给你选了不合心意的人家,你必不能应允,想法子让大姐姐也参详参详,可知道了?” 难得见到清淽这般霸道,清荇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我绝不敷衍,成了?” 清淽这才躺回枕上,掩着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这才对嘛。” 眼看着清淽慢慢合上了眼帘,清荇轻轻侧过身,平躺着望向绣帐顶部,也许是真的乏了,不一时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枫霞院。 李氏站在院儿里清点着要送到各家各户的年货,一旁的安妈妈带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大丫鬟正拿着册子勾对。 今年置办的物品贵重繁多,李氏点了一会儿便嫌站得腿酸,索性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今年东院还是那些东西吗,四丫头又给她姨娘写些什么心事呢?” 安妈妈站了过来,揣着手回话:“二老爷那边是没什么变动,几个姑娘给咱们老爷的年礼也跟去年一样,四姑娘信中只是说些这段日子的杂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倒难为老二一家年年都要撑着面子尽这点子人情了,点好了数便叫人装车里送过去罢,这一趟得费小一个月的功夫了,估摸着送到的时候正好用得上。” 李氏喝了一口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微微舒了口气:“这天儿冷得真是快,前两日看着还能穿单衣呢,今日穿了薄袄子还觉得后心发凉。” “太太说得很是,今年只怕又冷得厉害。” 安妈妈打发小丫头们将物品搬到二门处交给外头的男仆,自己仍站在李氏旁边问话:“娘娘那边可要备些物品送进去?” 李氏摆了摆手:“宫里头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东西,便是送给宫女太监做人情人家还嫌粗糙呢,多送点银钱比什么都好使。” 安妈妈连连点头:“也是,咱们娘娘现在什么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只是那些看门传话的可恶,每次送点东西去总被狠狠刮一层皮。” 李氏摆弄赏玩着手上的翡翠手镯子,慢声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里面的人金贵,再说这也是省不得的,这上京城,多得是人拿着银子还不知道往哪里送呢,人家肯收,也算是给咱家的脸面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娘娘如今盛宠不辍,跟宫里的各位主子也处得和气,多亏了太太打点得好。” 安妈妈笑得十分喜兴,显然对自家姑娘的荣宠与有荣焉。 “孩子争气,咱们做父母的,岂能舍不得那点子金银死物?” 李氏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再说咱们的付出也不是全无收获,你瞧这御园里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就单说这茶叶,喝过一次,那些市面上的再喝着就跟树叶渣子没什么分别了,之前咱们哪有资格受用这样的好东西?” “咱们娘娘自小就懂得心疼母亲,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就是想着太太。” 安妈妈对李氏露出好不艳羡的表情:“要奴才说,吃食用物都还是次要的,娘娘跟太太的这一份母女情深,才真是世间难得了。” “清馥这孩子自小就是个省心的,不管做什么都能让我跟她爹长脸,堃儿能有她一半儿的本事就好了。” 说起让自己骄傲的女儿,李氏难免又惦记上让人头疼的儿子:“天天在学里混着,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安妈妈笑了笑:“奴婢倒是觉得太太不必太过担忧,大爷如今愿意往学里去已是十分长进了,听说官学里都是勤奋好学的有才之士,大爷耳濡目染,想必学业定能突飞猛进,待到来年候缺之时,太太再稍稍给娘娘递个话儿,大爷的差事还不是小事一桩?” 虽然了解葛世堃的秉性,但李氏对儿子的前程还是抱有期待的,安妈妈这一番安慰之语也算是说到了她心里。 依葛家如今的地位,不管葛世堃学问到底怎样,只要能够安安分分在学中苦读一两年,就足以应付教谕的考核,举荐一个学士之位,到时候再上下活动活动,谋个公差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氏越想越觉得此举甚妙,自家前途一片光明,心里十分高兴,连忙又吩咐院里的人将葛世堃看紧了,不可落下一日的功课。 葛世堃被全家前所未有的劝学热情逼得苦不堪言,有心耍赖摆烂,怎奈银钱大权不在手上,便是不往学里去也没闲钱消遣,只得每日里老老实实去学中应卯,一个月只得三日休沐。 天香楼。 葛世堃坐在二楼靠窗的雅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真是羡慕你啊,平王表弟,没人敢逼你上进。” 坐在对面的谢珈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啜饮一口:“我要是上进才有人紧张呢,无所事事混吃等死才是上上之举。” 葛世堃已有了几分醉意,拿一双迷蒙的大眼打量着谢珈:“你也不说常常来找我消遣消遣,看在你平王殿下的面子上,我娘肯定不敢天天这么拘着我。” “别,”谢珈伸出食指晃了晃:“你上学是外公亲自发了话的,我可不敢给你松劲,回头耽误了你的功课,外公怪到我头上,不肯将表妹许配给我可如何是好?” “好哇,原来平王殿下也是见色忘义之人。”葛世堃酒意上头,竟开起了谢珈的玩笑。 谢珈并不生气,反而优哉游哉地调侃道:“彼此彼此,大表兄前些日子不也因为那花楼的娘子爽了我的约吗?” 葛世堃近日被拘着上学,不但平时过得清心寡欲,连休沐之时也不许往花街柳巷去,只得在酒楼集市喝喝酒,看看杂耍,好不无趣,谢珈此时提起他的心头好,不由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一般,刹时蔫儿了。 那丽娘是春意楼的头牌,他这葛家大公子不过是她众多入幕之宾中的一个,如今葛世堃已有一个月没给她送孱头了,想必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葛世堃提起这个就心头烦闷,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个,倒是殿下的婚事到底怎样了,我看姑母跟二婶婶都巴不得早些办事,如何这一两个月反而没甚动静?” 第七十八章 谢珈脸上的笑意微敛,眸色微沉:“母妃那边是早就应允了的,只是最近边关战事吃紧,不好这个时候拿这些男女私事去烦扰陛下跟太后娘娘,想必表兄也知道这里头的门道罢。” 葛世堃再是酒囊饭袋也知道亲王的婚事自然不如寻常人家,里头自有规矩跟讲究,便连忙点头如捣蒜:“殿下思虑周全,此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倒是要等个合适的时机才好。” “大表兄能理解是再好不过了,”谢珈举起了酒杯:“还请大表兄平日里在表妹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几句,请她静候佳音,本王感激不尽,来,咱们再喝一盅。” 葛世堃豪迈地挥着胳膊:“殿下人中龙凤,清懋能得你看中那是三生有幸,必定是满意至极,哪还用得着旁人多嘴。” 谢珈唇边笑意越发深邃,眼神却幽暗晦涩:“若真是这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不少。 酩酊大醉的葛世堃被扶进了马车,谢珈背手抬头,吩咐恭谨地站在一旁的葛家下仆:“将你们大爷好好地送到学里的憩舍去,这模样回家里只怕又要挨说。” “是,多谢王爷关照。”禄儿对着谢珈深深一揖,回身爬上了马车,拉起缰绳赶着车走了。 谢珈看着天香楼门口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又默然站了一会,才对身后的王府府官兼贴身护卫王定说道:“走罢。” 谢珈端坐在装饰隆重华贵的马车厢中,眼睛半闭半睁,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么。 车外,王定骑着马落后一步护卫在马车左右,谢珈突然撩起了侧边的帘子,王定忙驱马凑近:“殿下有何吩咐?” “三巧班可有开门?今日天色尚早,家中无事,想听戏了。”谢珈神色平静,似乎真是偶然兴起。 王定想了一下,压低身躯,态度恭谨地答道:“据属下所知,三巧班每年巡演都要遍历虞国富庶些的州府,不到年关是不会回京的。” “是么,也就看着他家的戏还有些意思,竟这么不凑巧,既然如此,还是去南市罢。” 南市是勾栏瓦舍云集的繁华之地,谢珈自回了上京,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流连在这些地方,不过他身份尊贵,去的地方也不是平头百姓可以轻易触及,因此也从未被打扰非议。 平王府内,葛太妃正在验看平州送过来的一批山货,平州多山少水,有不少山珍异兽,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还有一批会进贡到宫里。 葛太妃随意扫量了一番,关心了一下送到宫里的部分,便转脸向身边人问起了平王的下落。 葛太妃的管事嬷嬷是两名四十开外的掌事姑姑,分别叫明月明玉,她们从十几岁的青葱岁月一直伴着葛太妃变成了中年妇人,因为未曾婚配,王府内的下人都唤她们月姑姑和玉姑姑。 月姑姑掌管着葛太妃的饮食起居一切生活琐事,玉姑姑掌管着葛太妃内外产业总账,两人分工明确,二十多年合作无间,从没有生过龃龉。 葛太妃十分依赖两位心腹掌事,对二人几乎是无所不言。 当然,命运与主人休戚与共的两位掌事也对葛太妃十分忠心,从无违逆。 月姑姑见葛太妃问起了谢珈的下落,便将谢珈与葛世堃今日在天香楼聚会宴饮一事说了。 “只是吃一顿酒,怎么眼见着天黑了还不回来。” 葛太妃望望屋外渐渐有乌云聚拢的天空:“眼看着这几日就要下雪了,离过年也没多少时日了,开了年咱们就须得回平州去,这孩子竟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正事。” 月姑姑面上带着端庄的浅笑,声音十分温柔悦耳:“眼下年关将近,偏偏又遇上战事,宫里头只怕不得闲呢,偏偏王爷的婚事得太后陛下点头,只怕年前是定不下来了,王爷想来也明白这些内情,只得先寻些别的消遣。” 葛太妃垂眸沉吟片刻,眉心微蹙:“这仗要是打个一年半载的,难不成咱们也等着?”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找人去递话,咱们明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月姑姑应声去了,葛太妃走到屋廊下,看着院中的景致,微微叹了口气,对玉姑姑说道:“送东西到帽儿巷的人可回来了?” 玉姑姑一边为葛太妃披上绒裘一边应道:“午后就回来了,说老夫人很喜欢,让今夜就用送去的野彘腿炖汤呢。” “那便好,你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拿点过去,那边人多,用得着。” 葛太妃慢慢踱步,玩赏着院中依然苍翠茂密的阆苑仙葩,奇花异草。 玉姑姑应了声是,笑着道:“主子这些日子瞧着倒比以往在平州开心些,到底还是要时常与亲朋好友来往才有趣。” 葛太妃点点头:“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最好。” “娘娘念旧,是重情的人。” “到底还是人好本宫才会有情,本宫每次与这些家人相处,都觉得要比去别处欢喜自在许多。” 葛太妃想着娘家的人事,面上多了几丝笑意:“尤其是几个外甥女,个个都乖巧可人,看得我怪羡慕的,恨不得让她们常常陪着我才好。” “难怪娘娘惦记着要两家亲上加亲,能时时与佳人相伴,也是乐事一桩。”玉姑姑一边留意着葛太妃脚下,一边恰到好处的搭话,一番话让葛太妃听得十分舒心。 第七十九章 寿宁宫。 葛太妃起了个大早,到寿宁宫的时候正遇上皇后带着各宫有名姓的妃嫔在太后这里请安。 一屋子的妇人按礼节厮见过后,太后挽着葛太妃与自己一起坐在软榻上,又吩咐妃嫔们留下来,陪着葛太妃说说话,乐呵乐呵。 太后既然发话了,在场的皇后以及贤、德、淑三妃,玉、丽二嫔只得都规规矩矩地按席次坐下,温文乖巧的陪两位长辈说起话来。 葛太妃此次回京已多次进宫与太后小住,因此庆禧帝身边得脸的宫妃嫔妾基本上都已认识了。 皇后是庆禧帝的结发妻,与庆禧帝年龄相仿,如今已是三十余岁,生的端庄大气,她今日穿着一身色彩明烈的正黄色百福图案的袍服,外头是一件暗紫色纹绣的褙子,颇有凛然不可犯的国母气度,只是眼下在太后身边伺候,收了不少气势,面上带着三分殷勤,看着比平时和气些。 太后与皇后同根同源,乃是一门同宗的姑侄关系,两人本家姓徐,是随高祖征战定邦的开国功臣,在大虞初立之时,被封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亲王。 后面徐家先祖急流勇退,挂冠请辞,表达了归隐田园的愿望,但是念及旧情的太祖皇帝还是将徐家两位嫡子封作了国公。 为了表示皇家铭记开国功臣的功勋,每代帝王的后宫皆有徐家女的身影,且大部分身居高位,十分尊贵。 能一直长盛不衰到现在的一门两公徐家,说是大虞最为门庭显赫的世家贵族也毫不为过。 太后跟皇后有这般家世作为后盾,也难怪天生就一副威仪无边的雍容气度。 贤、德二妃虽然看着年轻些,但也是潜邸时的旧人了,两人一位是世代戍边的武将世家范家之后,一位是右相秦不屈之女,也是出身高贵,风华无边。 玉、丽二嫔是三年前的大选中屏雀当选的佼佼者,家世才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娇贵人儿。 至于最后一位,也是与葛太妃最为关系匪浅的一位,自然就是此刻平静淡定地端坐在德妃下首的淑妃葛清馥了。 葛太妃坐在这一屋子的如花美眷中间,要不是衣着老成持重些,容貌气色倒是与皇后几人相差无几,不过葛太妃本就只有三十六七岁,也确实没比皇后大几岁。 叙了几句寒温,葛太妃看着面前这些花容月貌的妃嫔,一脸艳羡地对徐太后道:“看这一屋子乖巧端庄的可人儿,真是羡慕娘娘的福气。” 徐太后面带微笑,十分和气地看了看众人:“妹妹这话倒是没有说错,别看她们都是为了侍奉皇帝选进来的,素日里倒是陪着我的时间多些,哀家这些年是享了些福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凑趣地笑了,皇后身旁的贤妃俏声搭了一句话:“还是陛下孝顺,说是选妃子,原来都是为了多找些人来给母后做伴儿。” “你这猴儿,怎么总是有这些古灵精怪的话儿说?” 比起端庄严肃的皇后侄女,徐太后平时更喜欢跟这个性子活泼的范贤妃相处,说起话也更随意些:“怎么就是找给我的伴儿了,皇帝难道不翻你的牌子不成。” 见太后当着葛太妃的面开起了这等带私密的玩笑,贤妃娇赧地嗔了一句:“您又笑话臣妾了。” 其他几位妃嫔都微低了头,抿着嘴偷笑。 皇后倒是平静无波,语气认真地道:“依臣妾看来,贤妃妹妹这话倒也不是完全不对。” “哦?此话怎讲。”太后略微侧过身子,看向坐在下首第一张圈椅上的徐皇后。 皇后扫了屋内的人一眼:“女子成婚之后,只有两个责任最为要紧,一个自然是为夫君繁衍后嗣,开枝散叶,第二个便是侍奉公婆,臣妾与几位妹妹都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如今也各有子女养在身边,算是完成了衍嗣绵延的责任,剩下的最要紧的事自然是侍奉母后了,所以贤妃妹妹说咱们是为母后选的人,也不算没有一点道理。” 皇后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出来,登时叫本来还算轻松的氛围凝固了不少,偏偏她这话虽然听着别扭,倒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太后倒是习惯皇后说话的方式,不过皇后这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伟光正大,但是太后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丝酸涩的意味。 贤妃最先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掩嘴一笑,对着太后道:“瞧,皇后娘娘也认同臣妾的话,以后这一屋子的妇人竟不是陛下的妃子,只当您的伴儿罢了。” “贤妃妹妹这话却说得不妥了。” 一直没怎么搭腔的德妃此时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见众人都看向了自己,德妃才不疾不徐地道:“咱们几个老疙瘩也就罢了,淑妃妹妹青春正茂,陛下一刻也离不开的,怎么能只围着母后打转呢。” “哎呀,”贤妃作势打了打嘴,笑盈盈地道:“德妃姐姐说得对,是我说得不明了,淑妃妹妹圣眷正浓,还是先侍奉好陛下要紧。” 眼见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将葛清馥推了出来,葛太妃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神色,不知道这是要唱哪一出戏。 太后面上绽开了一抹深深的笑意,作出没有听出几人话外之意,语气轻松地对葛太妃道:“你瞧瞧,有这些孩子陪着,说一句有十句等着,再怎么样也不会寂寞,你若是羡慕,倒也该给珈儿那孩子相个合意的人了。” 葛太妃听了这话,直了直身子,调整了心绪,语气柔缓地说道:“不瞒娘娘,臣妾早已有为珈儿纳妃的念头,此次回京也相看了许多闺秀,如今已有了中意的人选,那孩子虽然比不得您身边的人会说话逗趣,难得的是合了珈儿跟臣妾的眼缘,想着娘娘也一直关心着珈儿的终身大事,因此这次专程来讨娘娘的示下,就盼着早点将这事定下来呢。” 葛太妃一席话一气呵成,让人来不及打岔。 心里虽然有些讶异葛太妃今日的开门见山,但太后面上一分不显,十分慈蔼和气地道:“我看珈儿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是个眼光高的孩子,能让他青眼有加的人,想来定是一位了不得的闺秀了。” 徐太后虽然未曾明确表示过要亲自为谢珈选妃,但是多年以来平王府内都安插着皇家内卫眼线,庆禧帝母子无疑还是对谢珈的一举一动有所关注,对他的婚事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葛太妃心里虽然有些忐忑,不知徐太后是否同意自己相中的人选,但她知道再拖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索性爽快直言道:“了不得说不上,倒是个性情大方和气的孩子,之前臣妾也有在您面前提过的,就是臣妾兄弟家的闺女,虽说不是名门大家,好在知根知底。” 徐太后看了看下首面容平静,不卑不亢地端坐静听的葛清馥,意味不明地笑着道:“这葛家的闺女看来确实教养得要比别家的姑娘出挑些,淑妃就很得皇帝的意,想不到珈儿也叫葛家的女孩儿迷住了。” 葛清馥从容地恭声应道:“母后谬赞,清馥少时贪玩,自由散漫,德行容工,样样都一般得很,当不得出挑二字,家妹倒确实规行矩步,是个十分恭厚的姑娘,比嫔妾温顺乖巧多了。” 徐太后话里本来带出几分葛家女孩儿以色侍人,蛊惑谄媚的意思,但葛清馥仿若毫无所觉,谦虚了几句之后也捎带脚地夸了清懋两句,向众人传达一个家风团结,姐妹和睦的意思。 第八十章 徐太后深居后宫数十载,深谙制衡之道,知道能在这里活下来的都不是愚笨之人,因此她从来不会直言喜恶,刚刚那句话已是表明了她对葛清馥并没有多好的印象。 不过葛清馥显然已经对这些大虞最尊贵的一群妇人说话做事的方式习以为常,不管这花团锦簇的热闹背后暗藏着怎样的机锋冷箭,她依然泰然自若,应对从容。 进宫不到一年,葛清馥身边伺候的人已换了好几个,可惜葛清馥福大命大,不但次次安然无恙,在宫中还过得越来越自在了。 徐太后一向看不惯以色媚人之举,在她看来葛清馥除了一张脸,别的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肯屈居人下的高傲性子,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奈何庆禧帝似乎就吃这一套,不但越来越频繁地留幸长春宫,还一次次暗中加强了对葛清馥护卫。 太后虽然也有点忧心自家侄女色衰爱弛,但也清楚自己这辈子若想安安稳稳坐享这无边尊贵的太后之位,只能倚仗庆禧帝这唯一的儿子。 庆禧帝眼下正对葛清馥难舍难分,待她如珠如宝,万分爱惜,谁若是不长眼睛这个时候跳出来找葛清馥的麻烦,想必也会招致庆禧帝的厌弃。 因此,除了偶尔言语敲打几句,太后并没有真正对葛清馥有过不利之举。 如今听说平王也想聘葛氏女为王妃,徐太后先不说权衡利弊,已经先入为主的有几分挑剔起来。 不过看葛太妃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而葛清馥也难得地对自家妹妹赞誉有加,显然两家的意思已是达成一致,若徐太后毫无道理地断然制止这桩婚事,只怕会招致两家的埋怨。 徐太后凝神思虑了一番,一时找不出十分有力的阻止两家结亲的理由。 葛太妃知道太后必定会有所考量,只得沉住气静待太后发话。 徐太后不一时就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既然是个好孩子,又合你跟珈儿的意,哀家自然乐见其成,只是这一来,满上京城的大家闺秀只怕都要芳心尽碎了。” 葛太妃见徐太后松了口,还开起了玩笑,显然是不会阻拦这桩婚事了,一时喜得站了起来:“娘娘真是慈心佛口的活菩萨,臣妾真是不知怎么谢过娘娘的成全之恩了。” 她说着就要给徐太后跪下谢恩,徐太后身边的嬷嬷忙一把搀住了她,没叫她膝盖落地,徐太后也说孩子们面前不可行此大礼。 葛太妃站住了,语调欢喜地说道:“既然娘娘这里准了,就选个日子让珈儿入宫觐见,将这事报予陛下。” 徐太后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头虽然未曾同喜,面上依然挂着微笑:“既然王妃人选已定下了,按例两个侧妃也当一同册封才是,不知妹妹可有相中了哪家的闺女没有?” 葛太妃听了这话顿了一下,她先前只顾着定下自己属意的儿媳,竟忘了这一头。 不过葛太妃很快就反应过来,巧言蜜语地请太后做主定下侧妃的人选,徐太后也没有驳她的脸面,愉快地应下这桩差事,两人当即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京中待嫁的高门淑女来。 皇后几人此时也识趣地起身告退,待太后应允后,便如一只只彩蝶般翩然退出了寿宁宫。 葛清馥先向太后行礼,随后朝着葛太妃也浅浅一福,目光与葛太妃对碰了一瞬,便躬身退了出去。 葛太妃眼看着这些婀娜妇人一个个消失在门外,微微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转脸与徐太后愉快地说起了话。 这一日葛太妃与徐太后聊得十分尽兴,一直到晚膳之后葛太妃才出了宫。 葛太妃回到平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了,不等换下外头的大衣裳,她便欢喜地往谢珈住的怡蘅院行去。 谢珈今日倒没有外宿,此间用过了晚饭正斜倚在花厅里喝茶,旁边坐着几个吹弹之人,似乎正在唱评书。 葛太妃一进来便命这些伶人退了出去,将太后允准的事说与了谢珈,让他明日觑空进宫将此事报予庆禧帝。 谢珈以食指顶住额角,看向自己风韵犹存的母妃,比起母亲的欣喜雀跃,他面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冷然:“怎么今日太后竟这般好说话了,倒让人意外。” 葛太妃浑然不觉儿子不冷不热的情绪,心情十分轻快:“横竖事情是成了,早知太后无意插手选妃之事,我应该早些将话挑明的。” 谢珈听了这话才微微一笑:“对太后来说,也许我娶谁都一样罢,只是我刚得了个消息,眼下望月关战事焦灼,我军将士损伤颇大,此时与皇兄提及此事恐怕不太妥当。” “什么,有这事?”葛太妃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沉吟道:“虽说你的婚事由太后下懿旨也不是不可,但总归还是该先通禀陛下一声,若真的战事吃紧,倒不好这个时候去触皇帝的霉头了。” “无妨,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反正眼下有这桩事横着,咱们还可在京中多盘桓些日子,母妃不必焦心,平日里只管好生将养玩耍,这些日子为了儿子的事,劳累母亲了。” 谢珈从摆着金丝迎枕的靠椅中站起来,走到葛太妃面前:“儿子送母亲回房歇息罢。”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些外道话?” 葛太妃拉住儿子纤长而微凉的手:“你我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做这些不是分内之事吗?再说你既然中意清懋那孩子,母亲当然不希望你错过了好姻缘。” 谢珈微微泛着青色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整个人总算有了些暖意:“母妃总是将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儿子心中感激,才忍不住说这些话。” 葛太妃将谢珈的外袍理了理,笑得十分温柔:“我的孩儿,真的是长大了,我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想到很快你就能过上成婚生子,美满幸福的日子,母妃就开心的不得了。” “母妃开心,儿子也就开心。” 谢珈任由葛太妃摩挲爱抚着自己,母子两个缓缓走在暮色四合的院中。 北下的寒风吹动着院子里的名贵花木,树叶子飘飘洒洒地掉落了一地,在摇曳的烛光中,渐渐有细白的小雪粒时隐时现,上京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第八十一章 今日无朝,各部堂官均不用面圣,只需将各自所属部堂内公事处理完毕就可以自行回家安置了。 葛明礼如今还只是翰林院的一名闲散小官,素日里便十分清闲,今日更加无事可做。 将桌案上的公文一一处理完毕交予书吏,,葛明礼换下官服,披好了氅衣,往宣政司偏殿行去。 葛明礼绕着回廊一路慢行,略略欣赏了一番庭中雪景,感觉整个人精神一爽,等他带着几分寒意踏进偏殿时,张渚正头也不抬地伏案办公。 比起只需负责接收礼部公文的葛明礼,张渚手上过的案件就要紧急繁杂得多,也难为他博闻强识,精力过人,总是处理的井井有条,从无疏漏。 眼下已近午时,外头的雪已停了,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将冬日装点得格外素净清丽。 张渚从足音已知道了来者身份,他微抬起头,将折子合上放在了一旁,那里已经堆了一尺高左右的两摞。 “一早上就这么多?” 葛明礼扫了一眼折子,面上带了些同情:“这些同仁也真是够闲的,成日里进些鸡毛蒜皮的折子,偏偏又标了红,累得你天天都不得闲。” “这里不过是一小部分散件罢了,内阁几位大人比我辛苦多了。” 张渚起身走到桌案外头,与葛明礼面对面站在了一处:“今日公事已了,贤兄来寻我可是有事?” “无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葛明礼指了指门外:“今日这雪景看着实在美得很,想邀你一道去江边赏一赏。” 张渚将一袭鸦青色披风穿好,答应了葛明礼的邀约。 二人并肩行至宣政门外,在庑廊下看到了正缩手缩脚候着的墨儿和无甚表情站着的泰平。 眼尖的泰平远远的就看见了自家公子,还不等人到就将张渚的黄花马牵了出来,墨儿见他动作迅速,也不甘示弱,忙跑过去牵上自家的马车。 葛明礼见两名仆人一前一后迎着自己二人过来了,转脸对张渚道:“兴许还要下雪,骑马冷得慌,你跟我坐车去罢了。” 张渚点了点头,对泰平说道:“你回去罢,告诉家里不用留饭。” 泰平应了声骑上马走了,这边葛明礼跟张渚先后坐进了马车厢。 墨儿在外头驾车,葛明礼与张渚各坐车厢一边,葛明礼微微活动着脚,对张渚道:“过两日便是冬至了,这天儿冷得越来越厉害,我前些日子让人送到家里的东西用上了罢?” 张渚指了指身上:“这都是贤兄送来的物件,我用着很好。” 葛明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今日无朝,不必着官服,张渚披风下是一袭银白色镶边圆领长袍,内搭月白竖领长衫,将张渚瓷白的脸面衬得更加光洁无暇,冰雪动人。 那一截露在外头的颀长颈项线条优美,随着脖颈活动而若隐若现的喉结更是引人注目。 葛明礼虽然已经把这张脸反反复复看了两年有余,但每一次打量依然忍不住为张渚身上独一份的气质所触动。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来内子是有眼光些,置办的东西比墨儿几个办的合适多了。” 张渚闻言修长眉梢微微一动,启口道:“原来是嫂夫人费心打点的,有劳了。” “这就是娶妻成家的好处。” 葛明礼还真是时时不忘他保媒拉纤的重任,抓住机会就要游说张渚几句:“你早点儿迎新妇入门,就用不着我替你操心这些事了。” 张渚十分平静地看了葛明礼一眼,没有搭腔。 葛明礼毫不气馁,反而贼忒兮兮的笑了起来,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当然了,娶妻的好处远不止这些,好贤弟,为兄真不希望你辜负太多美好时光。” 好在葛明礼长得清秀俊俏,这不太正经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倒也没让人产生嫌恶之感,不过任他表现得再卖力,眼前的人也实在不解风情。 看着张渚不但不给反应,还侧过身推开车窗看起了外头的景致,葛明礼嘴角抽了抽。 过了一会,葛明礼锲而不舍地再次凑近,与张渚就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继续白话道:“真想钻进你脑袋里看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何以对万事都是这般毫不挂心的模样。” 张渚淡漠的眼眸眨了一下,转回脸与葛明礼对视:“我想的东西都无趣得很,贤兄不会感兴趣的。” 葛明礼泄了劲,坐回了车座,耸了耸肩道:“看出来了。” 看着葛明礼怨念满满的神情,张渚丝毫不为所动,不过葛明礼浑不在意,马上又恢复了精神开始碎碎念叨着琐事。 望江亭顾名思义就建在江边,临近东市,周围也有不少茶楼酒肆。 昨夜的雪不算大,眼下不少地方的积雪已经化去,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只是天边乌云四合,寒风时时袭来,显然在酝酿着更大的风雪。 沧澜江江面依然微微泛着波涛,周围的青山在冬日里颜色变得深沉了不少,映在江面的倒影将水色衬成了暗沉的黑色,显得特别深不可测。 许是今日冷了些,江面上往来的船只比起平时稀疏不少,不过也有热爱这一份清冷风雅的富贵人家,坐了游船特特地来江上赏景。 葛明礼二人刚刚卸了差事,自然未曾进食,这会腹中空空,不可能饥肠寡肚地跑到江上饮风宿露,因此二人打算先找一处地方用些饭食。 葛明礼想着张渚甚少交际应酬,定然不知道这江边哪一处酒楼饭菜干净,酒水香醇,便自己做主带着张渚来到了此处颇有名气的望江楼。 两个人并肩走进酒楼,看见里面几乎满座了。 葛明礼见这情形难免有些扫兴:“看来今日来江边赏雪的不少,这望江楼楼上赏景是一大特色,楼下尚且坐满了人,想来楼上定是没有位置了。” 虽然这般嘀咕,但葛明礼还是打算问一问伙计碰碰运气。 正在他张望寻人之时,张渚径直走向了角落的柜台:“还有空座么?” 掌柜的正跟两个作书生打扮的人说着话,留意到有人靠近,便颇为随意地抬眼看过来。 他先是瞟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似是准备接着与那两名书生叙话,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他猛地又将视线移回来。 等葛明礼也跟到柜台前时,那掌柜的已是双眼精亮地冲着张渚热情地招呼了起来:“公子要个什么座儿?” 第八十二章 葛明礼十分纳罕,据他所知望江楼的老板为人神秘,别人开店巴不得客似云来,但望江楼甚少接待散客,而且要价颇高,普通百姓基本上是无缘在此享用美酒佳肴的,因此店中往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颇有身资的富商巨贾。 像葛明礼这样的客人并不稀奇,因此他虽来过一二次,但还从未受到过掌柜的亲自接待,更别提这掌柜的还十分殷勤。 不等他想明白,张渚已是神色平静地开口了:“找个能看见江面的位置。” 他话说得十分理所当然,好似笃定这里还有这么个好座位。 掌柜的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出了柜台亲自将两人往楼上引,边走边道:“要看景,还是得在高些的地方,小店三楼还有个极好的座儿,两位公子来看看满不满意?” 推开房门,掌柜的微躬着身将两人让了进去:“看看,这就是小店最好的雅间,不但清净,视野又好,包二位公子满意。” 张渚扫量了屋子几眼,看向一脸殷勤等着他们吩咐的掌柜,音色清和地道:“还不错。” 葛明礼将轩窗推开,享受着江面清冷又湿润的风吹在脸上的清新舒适之感,回头对张渚道:“何止不错,简直是无可挑剔,烦劳掌柜的给我们来一壶好酒,再上几道招牌菜式。” “是,两位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叫人准备。”掌柜恭谨地朝二人揖了揖手,小心地将房门合上离去了。 葛明礼看向已经坐在桌旁的张渚,道出了心中疑惑:“今日这掌柜的殷勤得有些奇怪了,而且这样好的位置竟也叫我们赶上,实在让人有点难以置信。” “贤兄已经坐在这儿了,有什么不可置信的,实在费解的话,不若对着脸一拳头打下去便知是真是幻。” “今日果然有古怪,连清远都会说玩笑话了。” 葛明礼做出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不过也没有继续执着于探究掌柜的异常,只当今日走了好运道,他放松地摊开手脚坐到一把铺了锦垫的罗圈椅上,十分惬意地望向了窗外。 很快掌柜带着两个手脚利落的伙计将酒水吃食给送了进来,葛明礼道了声有劳,掌柜的又热心地介绍了一番自家酒楼的特色菜式。 眼看掌柜的一副想坐下来跟他们一起饮酒吃饭的架势,为人外向的葛明礼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好在张渚是一个十分擅长拒绝的人,不等掌柜的说尽兴,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 “想不到这掌柜竟是个自来熟,比我的脸皮还厚。”葛明礼等人一走,便忍不住吐槽起来。 张渚轻啜一口杯中温度恰好的香片,听葛明礼吐槽别人的同时将自己也损了一记,不由语气认真地对他说道:“贤兄谦虚了,他不如你。” 葛明礼与张渚做了两年的好友,早已知道张渚看着惜字如金,其实毒舌起来简直让人望尘莫及,而且这些毒舌之语又多半都是赠与他的。 怎奈葛明礼对张渚中毒已深,听了这些话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十分欣喜张渚愿意在他面前展现这从不示人的一面。 既然被调侃脸皮厚,葛明礼当然不会辜负张渚的评价,只见他脸上绽开灿烂笑意,十分轻快地道:“要是脸皮厚就能与你成为莫逆之交,便是封我个天下第一皮厚又何妨?” 这般肉麻话也就只有在葛明礼口中能听到了,张渚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食不言,便举箸用起饭食来。 葛明礼早就饿了,便依了他这回,也斯斯文文地吃起菜来。 张渚很快便放下了碗箸,也不起身,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江面。 沧澜江是极重要的水道,离着望江楼不远,就是江边码头。 两人所在的位置极佳,能远眺山景,也能近看江边的风物人情,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葛明礼顺着张渚的视线一看,原来是码头上有几条货船靠岸了,有管事模样的人正拿着册子比对货物,工头正督促着力夫来回搬运。旁边站了一些看热闹的闲人,也有不少做小买卖的商贩挑着货物在此售卖。 这些百姓多数穿着灰青二色的棉袄棉裤,与冬日里灰沉沉的天色融为一体,看起来更加冷清些。 葛明礼只当张渚是在观赏这市井百态,便随意找了句话说:“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货船,眼下年关将至,打南边儿来的好些物件在上京十分俏市。” 张渚没回头,凉凉地说道:“这些船顺流而至,自然是打西边来的。” 葛明礼知道张渚博闻强识,学贯古今,但见他连这些细节也能随时洞悉,不由十分钦佩,同时也深深地感慨不知张渚何时才能接地气儿些,沾沾人间的香火,而不是总像个雕塑一般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纷繁喧闹。 想到这里,葛明礼就更好奇有了妻子的张渚会是什么样子了。 第八十三章 张渚秋狩归来后就忙于公事,葛明礼自己也有许多庶务应酬,两人也有好些日子没这般相聚闲谈了。 如今年关将至,大节小节一堆,葛家几乎每日都有访亲探友的应酬。 葛明礼心里最在意的还是两家结亲之事,眼看着就要到与葛明忠约好的时间了,他当然要来探探张渚的情况。 家中这些日子与平王府走动得是亲密了些,葛明礼当然也听了些风声在耳朵里,想着之前兄嫂阴晴不明的态度,葛明礼大致猜到了兄嫂的意图。 只是他与张渚牵线在前,平王回京在后,往日里的信誓旦旦自然不能当做过眼云烟,而今骑虎难下,葛明礼只好尽职尽责将这个媒人做到底。 “清远,我有一件事问你。” 葛明礼放下筷子,用绢布擦了擦嘴,脸上难得地认真。 张渚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葛明礼:“何事?” “关于你娶妻的事,你没有忘了?”葛明礼盯着张渚,试图捕捉到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自然没有,贤兄何以这么问?”张渚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语气也十分平静。 葛明礼目光一闪,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眼看快到年底了,先前家兄口中应允了你们两个的亲事,按理,这会子你该备好采礼选日子上门了。” 张渚顺口接道:“家中仆婢已经备好了节礼,愚弟打算下月初九正式登门向世翁提亲。” 葛明礼瞪大了眼睛,十分意外:“要不是今日专程问你,我还不知你都打算好了。” 不过转念一想,葛明礼登时高兴起来,不管兄嫂到底作何打算,横竖平王府那边还没有动静,与张渚的约定是在葛侍郎那里过了明路的,到时候张渚礼仪俱全地上门求亲,想来兄嫂定然不会冒着坏了两家颜面的风险拒绝张渚。 葛明礼越想越高兴,也不追究张渚不声不响私自定下时间的事了:“不过现在也不晚,正好我帮你看看备的物品是否齐全。” 看着葛明礼兴致勃勃的样子,张渚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有劳贤兄了。” 葛明礼吃了一桌好酒菜,又听了好消息,心情越发爽利,起身招呼张渚一道出去游江赏景。 张渚应他之邀,自然从他之便,也站了起来。 二人起身下楼,那掌柜的一路送到了门口,还热情地招呼两人再来光临。 葛明礼披上墨儿递过来的斗篷,边走边对张渚说笑道:“今日真是不虚此行。” 张渚点了点头,随着葛明礼不紧不慢地朝江边走。 寒风不时吹动张渚身上的披风和长袍,使他看起来更加风姿韶秀,飘然欲飞,配上他无悲无喜的面容,竟显出一副绝世人独立的动人景象来。 葛明礼走在他旁边一肩之隔的地方,一边赏景,一边赏人,一路上堪称心满意足。 夜色浓黑,深巷寂静。 一辆马车穿过风雪停在了一户宅院前。 那宅院院墙灰白,不大不小的两扇木门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上面用隶书各写着一个张字,显然这就是张渚的住所了。 听到动静的张家仆人打开了大门站在阶旁,张渚刚从马车中露出半个身子,头上已经多了一把墨色油纸伞。 微微搭了一下泰平的肩膀,张渚四平八稳地站到了地上。 葛明礼自马车内探出一颗头:“清远,雪越下越密,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记得早些让人将单子送到我那边。” 张渚双手掩在袖中,对着葛明礼道了一声回见。 巷中很快恢复了先时的寂静,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痕迹在积了一层雪的青石路面蜿蜒而去。 张渚回身跨进家门,大门内是一个宽阔的院子,种着几棵高大的榕树。 主仆二人直接自中庭走过,大步流星地走到一排窗明几净的轩阔屋舍前,李伯跟一个穿着蓝布碎花袄子的中年妇人站在屋檐下迎接主人。 张渚自己解开系带,将披风递给婆子,走进房中。 等他再出现在外屋时,已经换了一身素色长袍,其余便没有更多衣饰,似乎一点也不受外头的寒气侵扰。 张渚神情从容地坐在主位的椅子上,李伯走到他旁边,将一个小么指粗细的黑漆圆筒递了过来。 张渚打开漆筒,取出一张半掌宽的纸条。 须臾,张渚将手中的纸条放到旁边高几上,神色淡然地沉吟起来,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几案,发出轻微的闷响。 李伯静静地站在一旁待命。 大概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张渚收回手掌搭在了圈椅扶手上,抬眼对李伯说道:“姜汤怎么还没好?” 第八十四章 不等李伯回应,先前接住披风的妇人恰好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熬好了,公子趁热喝罢。” 张渚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微褐色液体,眉毛几不可查的蹙了蹙,随即端起来一饮而尽。 托盘中还放着一小碟蜜饯,张渚看也没看就将碗放回去,抿了抿嘴唇道:“妈妈下次可换小些的碗。” 那妇人眯起眼睛笑道:“公子还是不爱这些味重的东西。” “不错,”张渚十分爽快地承认了,旋即对李伯道:“还有别的事没有?” 李伯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妇人,朗声回道:“除了年下要送给各家的节礼,老奴还将拨给未来的大娘子使唤的人办好了,眼下等您拣选之后到衙门过文书,换身契。” “这些事你与妈妈决定即可,”张渚抬手止住了李伯的话,对二人说道:“既然没有旁事你们去忙你们的罢,我这里晚上不用人了。”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笑意满面地道:“公子虽然现在身子大好了,夜里到底还是注意些寒温,可不要掀被才好。” “我省得。”张渚已经站了起来往里屋走,显然是不打算将对话进行下去。 婆子只得端上托盘,与李伯一道出了屋子,两个人从西厢房的屋檐下一路行到一个垂花拱门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女迎上来将婆子手上的东西接了过去。 婆子将空下来的手插进袖中,边走边对李伯说道:“公子不喜欢家里有生面孔,这些年全靠我们几个在前头支应,现在总算添点人气儿,我也能得个帮手松快松快了。” 两个人一直走到后廊边上,那里有两间整齐屋子,屋子旁就是这座院子的后门。 这里是两人起居坐卧的地方,李伯跟婆子正是一对夫妻。 老两口进了屋,李伯边换睡觉穿的棉鞋边说话:“往后那些零碎活计是可以慢慢交给几个机灵点的丫头,等大娘子进了门,你还得照应那一边,公子既然把这屋子内外的理事权交给咱们,我们就不能辜负了公子的这番信任。” “我还能不知道这些?”婆子努努嘴,有几分感慨:“我把公子从那么一点点奶大,想不到一转眼他都到了要成家立室的年纪了。” 李伯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喝了起来,瓮声瓮气的道:“是人就有这一天,咱们公子人中龙凤,现在才议亲已经算是晚的了。” “那倒也是,”婆子一边脱着袄子一边道:“公子于这些男女之事一向不大在意的,要不然咱们雪鸢一个姑娘家也不会非要学些打打杀杀的招数去外头讨生活,便是做不了公子的房里人,能在公子身边伺候也算是了了她一番心愿了。” “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李伯也走了过来,开始解袄扣:“公子是看雪鸢有习武的根骨,人又机灵,不忍叫她一辈子困在后院子里做服侍人的奴婢,这样的恩典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至于雪鸢的那些念想,本也就是她自己一头热,难不成还想叫公子回应她?” “是,我们雪鸢一个家生子奴才,自然配不上公子的一丝垂青。” 婆子嘴巴上虽然这么说,显然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但是要我看如今相的这户人家也未见得就配得上咱们公子,前些日子分明听说什么公侯相国之家都有意与公子攀亲的,何以最后竟挑了这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门户。” “你看你越说越来劲,”李伯脸色严肃了几分:“公子的考量岂是你我能够置喙的?还是趁早睡了,明日好好调教那些新来的丫头小子才是你的本分。” 婆子被老伴训了一句,只得讪讪地嘀咕道:“公子的决定我岂敢忤逆,只是心里有些惦记闺女才忍不住说两句罢了,莫非在自己屋里还不许我说说心里话么。” 李伯听妻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面上自然忍不住软和了几分。 看着妻慢慢爬上了细纹暗斑的脸颊,想起二十年前妻子正当龄时柔婉和气的样子,李伯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许你抱怨两声,只是怕你老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淑琴,你可知,如今能安安稳稳地在公子身边做这些简单的活计是多大的福分?” 李伯的话语重心长,让婆子想起了旧时的一些事,她微微打了个颤,好半天才语气虚弱地说:“你说得是,眼下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是我昏了头,竟差点辜负了公子的一番心意,要能一直如此过下去,也是前世修了福缘了。” 李伯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看她侧着身慢慢入睡了,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平躺着静思了好些时候,才闭上眼睛睡了。 第八十五章 望月关,朔风厉雪,砂石漫天。 程世昌靠在一块被风沙啃噬出无数形状古怪的洞孔的巨石上。 此时的他看起来与出征之前那个意气风发,踟蹰满志的青年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不到两个月,望月关的砺风和寒凉就将他原本还算白净的面皮打磨出一层黑黄色的干燥壳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粗糙,落拓了许多。 他们不但赶上了西北荒漠地带最糟糕的季节,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中还有许多将士在赶路的途中患上了水土不服的症候,等大部队抵达邺城时,一向身体康健的程世昌都歇了两日才稍微适应了一点。 然而距离邺城近百里的望月关环境比邺城还要恶劣得多,等三路大军终于赶赴关门与范不群麾下的守军会合之后,大部分从未离开过上京的将士纷纷被望月关的朔风和漫天的沙尘折磨得苦不堪言,简直失去了全部战力。 尽管聂云潜迅速与范不群交接,整合了所有兵力,但是这支新队伍发挥出来的作用十分有限,只能勉强抵御蠕蠕的小范围进攻,并且死伤颇大。 聂云潜不得不先花费精力阵前练兵,避免这些在家做惯了少爷公子的膏粱子弟们在蠕蠕发动总攻时全军覆没。 蠕蠕大军渐渐形成一个半圆阵式围住了望月关,并且不时派出轻骑小队侵扰望月关附近隶属于大虞的部落,城镇,以便消耗大虞将士的精力跟储备,届时蠕蠕主力大军将在时机恰当之时一举破关。 光是应付这些小规模的骚扰就已经让大虞守军左支右绌十分吃力,战事就这般胶着苦陷着持续了一个月。 程世昌有点待不住了。 在他看来聂云潜这种边练兵边被动拒敌的作战方法简直是浪费光阴,再加上他确实低估了边关的苦寒环境,此时他只想快速结束这段不堪回首的边关之旅。 大敌当前,作为先锋将军,他自然不可能如文人一般,挂印辞官潇洒回家去。 但是目前大虞守军战力又不足以击退蠕蠕大军,唯一能够快速结束这场战役的办法便是智取敌首,擒贼擒王,将蠕蠕大汗或者主帅斩杀。 在数次被蠕蠕将士如逗狗一般戏耍于股掌中后,心绪激愤又疲惫不堪的程世昌终于决定冒险潜入敌军腹地行刺主帅蠕蠕王子。 程世昌将这个决定告知了聂云潜,并立下了生死无怨的军令状。 聂云潜没有独自决断此事,将范不群,蒋昭两位将军请来共同商议讨论了一番。 对于程世昌的决定,两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后一致摆出一副由聂云潜拿主意的模样。 聂云潜只得尽职尽责地提醒程世昌这个方法太过激进,十分危险。 程世昌看着聂云潜一副关怀担忧的表情,心里有几分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聂云潜虽然武功盖世,但却不是能够统领三军的大将之材,果然这些日子以来聂云潜的所作所为也佐证了程世昌的猜测。 程世昌带着几分轻蔑地说道:“大将军放心,是本将自愿打这个头阵的,大将军自己不敢身先士卒也就罢了,何必拦着我一片杀敌之心呢?” 聂云潜闻言微微叹了口气,程世昌毕竟是先锋将军,又执意请命,聂云潜虽然有权制止,但程世昌定是不服,说不定最终搞得将帅离心,兵刀相向。 于是聂云潜准允了程世昌的行动。 在向导的带领下绕过关口乔装潜行两天之后,扎营暂歇的程世昌一觉还没睡稳,就被中郎将闯进帐中唤醒,然后得到了向导不知所踪的噩耗。 已经深入莽莽戈壁滩一百多里的程世昌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现在回头是不可能的,临走前他对聂云潜说下的豪言壮语还没有被朔风吹散,百来名部下灼灼的目光也让他无法做出原路返回这等贻笑大方的懦夫行为。 迅速排摸出队伍中行军经验丰富的将士,程世昌命这些将士打头阵,辨认方向,在荒原上继续往蠕蠕的腹地行军。 然而天公不作美,越来越猛烈的寒意和满是砂石的风暴阻碍了将士辨认方向的能力,大虞将士不曾如此深入地走进过这戈壁滩涂交错分布的复杂地方,于是他们这一支队伍很快在荒漠中彻底失去了方向。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很快他们便军备告急,粮草短缺。 程世昌只能无奈地选择空手而归,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遭遇了蠕蠕人的一支数十人的巡逻小队。 蠕蠕人岂会被他们颇为拙劣的伪装瞒住,两边几乎是一打照面就纷纷亮出了兵器。 因为数日以来迷路劳累不已,程世昌带来的这一百多名精锐骑兵失去了战意,虽然人数占优,但仍然打得十分吃力,为免惊动了蠕蠕大部队,将这一支巡逻队全歼的程世昌只得下令扔掉辎重,全速撤退。 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奔逃了一夜,总算是心中安定了一些,程世昌命人清点了余下的将士,知道折了一半的人之后,他渐渐感觉到一丝恐惧。 第八十六章 如今他不但无法完成在聂云潜面前夸下的海口,将蠕蠕王子斩于帐中,还极有可能因为找不到回望月关的路,而饿死在这无边无际的戈壁荒原之上。 他总算知道了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无知可笑。 可惜,他现在就要为他的轻狂之举付出代价了。 程世昌靠在寒意侵入骨髓的巨石上,已经十分虚弱。 此时距离与蠕蠕巡逻队遭遇已有六七日了,程世昌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如今他们弹尽粮绝,连能够日行百里的精壮军马都已有大半被当做军粮吃进了这几十人的肚子里,仍然是杯水车薪,大部分人饿着肚子在强撑,连程世昌也有两日没有进食了。 这里怪石林立,寒风呼啸,看不见任何人烟,程世昌远远看着围坐在一起取暖的残兵部将,十分郁丧而迷茫。 缺乏能量摄入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了很多,以致于不允许他的大脑再进行精密而严谨的运转。 数次吞咽干涸的嗓子后,他将视线转向了旁边,那里是被拴在一起的十来匹战马,经过这些日子的磋磨,已经瘦了不少,这是他们唯一剩下的能进口果腹的东西了。 中郎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默契地猜到了程世昌的打算:“将军,您是想?” 程世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去,吩咐下去,将所有的马匹都宰了,让将士们吃一顿饱的。” 中郎将苍白的嘴唇颤抖起来:“将军,不可如此。” 他压低了声音:“将军岂不闻人心不古?谁都能放弃,唯您不能。” 程世昌怔住了,看着如木偶泥塑一般被风雪摧折的将士们,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名统帅的使命感。 然而此时这份使命感却让他更加无力,如今他自顾不暇,却也不能任性的一了百了,这可真是够操蛋的。 喉结动了动,程世昌干裂的嘴唇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却意外地被吸进肺中的寒风呛到,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不得不用手按住了贲张的胸膛,然而在止住咳嗽的同时,他也摸到了一个东西。 缓慢地将怀中的东西取出,程世昌怔然地看着手中的物件,这是聂云潜在他出发那一日交给他的,让他在万不得已时点燃。 旁边的中郎将目光一亮:“这是?!” 程世昌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身在敌境,若是燃放了这枚信号弹,说不定先找到我们的会是蠕蠕人。” 说罢程世昌将焰火随意抛掷一旁,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恍惚间要陷入睡眠的时候,一道冲破云霄的烟火绽放在了暗沉的夜空中,看着火光中绚烂燃烧的金色云朵,程世昌愣住了。 中郎将率先反应过来:“是祥云图案,是大将军,大将军到这附近了!” 程世昌刹时清醒过来,他摇晃着站直身体,大声下令:“快,放信号!” 他话音未落,中郎将已经扑在地上将那枚被扔弃的焰火弹点着了。 随着绚烂的火光闪过,一道响亮的爆破声在空气中炸响,将所有人的心都震得砰砰跳动起来。 有了焰火作为指路引信,大虞的军队很快便找到了程世昌所在的位置,然而队伍最前头的却不是聂云潜,而是一身盔甲穿得板板整整的蒋昭。 看着程世昌狼狈而错愕的脸,蒋昭挽住手中的缰绳,安抚胯下因为闻到血腥味而有些躁动的马匹:“此处是蠕蠕属地,眼下虽有一丝喘息之机,仍然耽搁不得,程将军快些点齐人马随我回营!” 程世昌不敢误事,当即依言而行,只是他们这边军马所剩无几,不少将士最后只得与蒋昭带来的人马同乘一骑。 星夜赶路两日后,一行人马终于在一处荒草稀疏的滩涂旁停了下来。 这里是大虞跟蠕蠕的边境交界处,属于一个三不管的地带,比起先前他们走失的地方要安全许多,蒋昭下令在这里扎营休整一番。 程世昌这时候才得以知晓他离开望月关后所发生的事。 蠕蠕王子早在他出发那一日便发现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踪迹,对于他们这羊入虎口的送死行为,自以为已是囊中探物的蠕蠕王子并没有急着派兵绞杀,只派遣了数名鹰哨追踪监视程世昌这边的动向。 但是很快,由范不群带领的一支轻甲骑兵队也在无人注意之时自蠕蠕大军左翼悄悄潜进了茫茫草原中。 蠕蠕王子很快得到了鹰哨传回的讯息,知道程世昌这边开始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胡乱突进,而范不群带领的队伍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形。 面对这样的异状,蠕蠕王子反而有些拿不准大虞这边的真实意图了。 若大虞的将士个个都真的如此不堪大用,那也用不着蠕蠕倾举国之力来进犯。 蠕蠕王子及僚属最终决定按兵不动,打算要看看聂云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也就是为何程世昌能在蠕蠕境内东奔西走了十几日依然没有被一网打尽的主要原因。 不过眼看大半月过去了,蠕蠕王子见大虞这边并无动静,也就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思考这是不是聂云潜无力应付蠕蠕主力大军而想出来的拖延之计? 越想越觉得有理,蠕蠕王子暗恼被戏耍了一通,决定即日便全力破关,打聂云潜个措手不及。 第八十七章 蠕蠕王子在望月关外摆开了架势,每日皆来叫阵,点名点姓地要与聂云潜单挑。 在连失两名先锋郎将后,第三日,在蠕蠕将士的嘲笑呼喝声中,终于有一名穿着银色轻甲的将军出现在了关门前。 只见他骑着一匹四蹄皆健的赤色良驹,身上盔甲俨然,脸上还挂着一副兽纹护面,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颇为轻松的状态。 蠕蠕王子从未与聂云潜打过照面,见这名将军的盔甲精致美观,与大虞普通将士的黑铁盔甲截然不同,便自认为他就是聂云潜本尊。 蠕蠕王子骑在自己肌肉贲张,汗出如血的战马上,没有立即发起进攻,而是面色轻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敌军统帅。 “想不到传得神乎其神的虞国第一高手竟是这副弱鸡模样,难怪这两个月都缩在城墙里避战不出,怎么,今日终于攒够胆了?” 蠕蠕王子年轻的脸上满是轻狂的傲慢,他的话让他身后的数名膀大腰圆的蠕蠕勇士也哈哈大笑起来。 蠕蠕王子豪放地仰天大笑了一阵,对面的银甲将军一声不吭,只是轻微地调整着手中的缰绳。 蠕蠕王子收住笑声,举起了手中的巨斧:“今日怎么打,你来选!” “蒙蒙王子真的要打吗?”一直没吭声的“聂云潜”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温吞平和,全然没有一名杀伐喋血的将领应有的狠厉。 “什么意思?这就认怂了?”被称作蒙蒙的蠕蠕王子一怔,不知对面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是说,蒙蒙王子要不要先回去看看蠕蠕大汗是否安好?”那人依然十分从容,似乎笃定今天的仗打不起来。 “什么?”蠕蠕王子呢喃了一句,随即陡然一惊,挥斧指向了对方:“你不是聂云潜,你是谁?!” 赤色良驹上的人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取下了护面,露出了真实面目,竟然是守备将军蒋昭! 蒋昭的脸自然唬不住五大三粗的蛮族勇士,但他说的话却搅乱了蠕蠕王子的思绪。 蠕蠕王子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虽然有着几分疑惑,但十分迅速的整理好表情,稳住了气势:“想不到聂云潜竟是一个如此贪生怕死的鼠辈,三番五次地推手底下这些废物出来送死,是欺我蠕蠕无人了不成!这游戏本王子玩腻了,今日便做个了结罢!” 他深吸一口气,决意发令攻城。 此时他身后的盾甲护军中间却裂开了一道细口,随即一名精悍结实的蒙面鹰哨驱马飞驰而出,眨眼之间已是到了蠕蠕王子跟前。 那鹰哨附耳对蠕蠕王子说了一句话,随即退到了一旁。 蠕蠕王子身躯难以控制地震颤了一下,他飞快掩饰住这一丝失态,恢复了先前强横的模样,对着蒋昭喝问道:“那厮,你们到底使了什么奸计?聂云潜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蒋昭摇了摇头,脸上竟然带了三分笑意:“我们大将军要务在身,今日不得闲,蒙蒙王子今日若执意攻城,我蒋昭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蒙蒙没有吭声,他瞪着一双精亮的虎目,胸膛剧烈起伏,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蠕蠕大汗先前定下的作战计划是由他带领蠕蠕的精锐部队将望月关守将拿下,若这一步顺利完成,攻破望月关自然是水到渠成,届时王庭再派兵支援,巩固望月关的控制权,待望月关清剿完毕,再趁势将垂涎已久的邺城拿下。 如今蠕蠕王子连大虞守军的主帅还没见到,就得到了自家后方出现重大变故的坏消息,原先的计划自然瞬间便成了一纸空谈。 即使现在蒙蒙拼着两败俱伤的代价斩杀了眼前的笑面虎,攻破了望月关,也定然会因为没有后援而很快在虞国大军的反攻下失去望月关的控制权。 而蠕蠕内部那些本就各怀心思,嗜权渴利的领主,想必很快也就会知道王庭的变故,不但不会出手支援他,说不定还会横插一脚,派人半路截杀,让他断了退路。 这望月关,今日竟然真的打不得。 蒙蒙眼球逐渐起了血丝,整个人仿佛被充满了气体,今日之战他已等候多时,谁知竟然要这般铩羽而归,嗜杀好战的蒙蒙岂能忍受? 眼看着蒙蒙似乎就要做出冲动的决定,他的心腹大将哥查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哥查的话音犹如一枚钢针,戳破了蒙蒙的身体,将他的暴怒之火当顶一盖,蒙蒙咬紧了腮帮,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今日休战!” 看着蒙蒙的战马迅速地消失在蠕蠕的盾甲防御阵后,蒋昭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眼看着蠕蠕大军如潮水一般退出了望月关,蒋昭面上恢复了木然冷淡的神色,他调转马头,招呼着身边的大虞将士鸣金收兵,全身而退。 第八十八章 在一边欢呼雀跃声中回到营舍,蒋昭正待要解开身上盔甲,便听见有人在屋外求见。 蒋昭默了一瞬,停下手中动作,对外说了一声:“进来。” 恩平步履稳健地踏进屋中,对着蒋昭躬身一揖:“右将军辛苦,大将军命小人传话于右将军,大将军两日内必能返回关中,请右将军即刻点齐人马,前往荒原接应左将军,务必尽最大限度减少将士伤亡。” 说完这些话,恩平自袖袋中取出一枚手指粗细的黑色柱状物。 蒋昭接了过来,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既然大将军已取得蛮族大汗首级,何以不早些回来主持大局,今日蠕蠕王子受此戏弄,若一怒之下不计后果执意破关,想必眼下望月关已是血流漂杵,尸骨成堆了罢?” 恩平神情淡然,一板一眼地回道:“大将军知道以右将军的智谋心计,与那蠕蠕王子周旋数日自然不在话下。” 蒋昭笑了笑:“非是本将不愿遵从大将军的命令,动动嘴皮子我还算在行,但是要深入蠕蠕腹地寻左将军的踪迹,却实在艰难重重,不说会不会遇到敌族,这塞外荒漠方圆何止千里,本将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恩平神色漠然,语气平静地答道:“右将军有所不知,左将军此次出关所携带的马匹草料中加了一味特殊药剂,不但不会有损马匹身体,还能驱虫止泻,当然最重要的是,吃了这种加料的干草,马匹的粪便便会遗留一种特殊气味,大将军营中有特训的军犬能凭此味辨出左将军所率部队行进的踪迹。右将军只需随军犬而行便能找到左将军了。” 蒋昭听了这话,咧开嘴角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大将军如此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不愧是陛下钦点的三军统帅。” 恩平朝他拱了拱手:“右将军身负重任,小的就不在这里继续叨扰了,还望右将军早日动身,莫让左将军在荒漠里等的太久。” 看着恩平退出屋舍后朝外头行去的身影,蒋昭握住焰火弹的手忍不住使了几分力气,直到军中的参将来请示待命,他紧握发白的手指才缓缓放松下来。 蒋昭整理好表情,吩咐参将去营中挑选了一千名精兵,整肃好队伍出关接应程世昌去了。 飞石流沙的莽莽荒原似乎从未变化过,却又能抹去一切生机,蒋昭虽然对聂云潜这个安排持怀疑态度,但意外的是,由将士牵引着的军犬行进方向十分明确,似乎真的能够辨别十几日前程世昌一行人所留下的气味。 到达了程世昌与蠕蠕族人发生激战的地方后,看到遍地的尸骸兵器,蒋昭心中凛然,连忙吩咐将士们辨别这些已经叫荒漠野兽啃噬得七零八落的尸骨可有程世昌的遗骸。 程世昌作为先锋将军,无论是盔甲还是兵器,自然都是单独打造的,将士们细细翻检现场后,告知蒋昭,没有发现程世昌的物品。 然而因为程世昌下令扔掉了辎重,军马所食的特殊草料自然也被抛在了此处,军犬围着战场兜了几个圈子,不再前进了。 蒋昭骑在马上眺望着茫茫荒原,轻声呢喃道:“看来是天命如此,不是我不愿救你。” 随后他便吩咐参将点燃了信号弹,既是程世昌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有可能是催命符。 也许程世昌命不该绝,在蒋昭燃放过信号弹后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他们的西南方向就升起了同样的一颗焰火。 蒋昭即刻带队急速到达了程世昌所在的乱石林,救下了程世昌残部。 知道险地不宜久留,蒋昭下令星夜驱驰,奔命一般退出了属于蠕蠕人的地盘。 一直到了两国交界的这一片草稀水浅的滩涂,他才敢稍稍停下来歇息一番,将事情的经过告知程世昌。 程世昌听了整个过程,久久不能反应过来,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问道:“这么说,是大将军亲自带死士潜进王庭暗杀了蠕蠕大汗?只带了十个人,他是如何做到的?” “具体是何情形我也不知,聂将军得手之后虽然立马以猎鹰传信于我,但他如今到底身在何处还不知道呢。” 蒋昭面上带着几分神经放松后的轻浅微笑,眼睛里却带着几分冷意:“咱们这位大将军厉害着呢,连你迷路,都给他算到了,他趁机故布疑阵,让蠕蠕王子拿不准咱们到底是何主意,最后只得笨拙地原地待命。” “这些日子我带着护面在城楼上与蠕蠕王子周旋,可怜他竟毫不怀疑我的身份,殊不知我们的主帅竟然径直潜进了蠕蠕王庭,直接给他们来了个釜底抽薪,也不知那日蠕蠕王子回去之后有没有怄得吐血。” 蒋昭拍了拍甲胄上的尘土,对神情仍然有些呆怔的程世昌道:“好兄弟,论文论武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以后做事可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冲动了,回头被人卖了,你还在帮着数钱。” “那蒋世兄呢?”程世昌仰起脸,看向站起身的蒋昭:“你如今对他如此从令如流,莫非已然被彻底征服了?” 第八十九章 蒋昭无奈地笑了笑,对着程世昌摊了摊手:“你我二人都是人家手上的棋子,他身边那个总是木着脸的下仆成日里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岂敢不从大将军的命令呢。” 程世昌盯着蒋昭默了好一会,最后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看来咱们确实不成气候。” 随后程世昌微垂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蒋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样,眼下望月关应该能安生一段时日了,咱们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待三军班师回朝面圣之时,功劳不敢领,苦劳还是要争一争的。” 程世昌好似累了,一动不动,没有应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程世昌先前何等踟蹰满志,如今却搞得这般狼狈,想必心里十分受挫,因此蒋昭也不在意他这会的态度,自己揣着手钻进营帐中去了。 待蒋,程二人回到望月关时,聂云潜和范不群都骑着马出关迎接他们。 程世昌看着聂云潜那张俊逸不凡的脸庞,心中百味杂陈,他落下马鞍,单膝跪地:“末将未能完成任务,还折损了大半将士,请大将军治罪!” 聂云潜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和气地示意程世昌起身:“程将军身先士卒,完成了穿插敌后,分散敌军注意的作战计划,何罪之有?” 言下之意,竟然是将程世昌在荒漠中迷路的行为,归作此次退敌策略的一部分,因此程世昌现在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想不到聂云潜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了程世昌台阶下,在场数人都十分意外。 范不群作为在场最为年长的人,一向有爱才任贤的广阔胸襟,一向对聂云潜这位年轻的统帅言听计从,见他不欲追究程世昌无功而返的责任,也顺势帮腔道:“眼下大患虽去,后续如何还得从长计议,各位就别再这里杵着了,快些回关内议事才是正经。” 聂云潜点点头:“范大将军言之有理,但我看两位将军面有风霜,想必这一路奔波辛劳,还是先各自回营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在议事堂会合。” 聂云潜有此体恤之心,蒋,程二人自然欣然从命。 待二人换洗一番来到议事堂时,聂云潜跟范不群已先到了。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堂中铺了毛毡的太师椅上,正拿着堪舆图比划议论着什么。 见二人跨进门槛来,聂云潜微微笑了一笑:“二位倒是急性子,劳累这么些天,怎么也不多歇歇,用些吃食再来也不迟。” 程世昌双手抱拳一揖:“大将军孤身犯险,千里奔袭,斩敌首于帐中,尚且没有道辛苦,末将这点劳累算什么。” 聂云潜点了点头:“既如此,闲话休提,便来说说眼下的情形罢。” 蠕蠕大汗的死讯三日之内便传遍了蠕蠕各部,蒙蒙王子退兵之后以雷霆之势杀回王庭,想必此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至于谁最终能拔得头筹夺得王位,那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于大虞而言,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趁蠕蠕内乱之机收复这几年被蠕蠕占领的辖地。 几人将收复失地的事宜磋商完毕,程世昌迟疑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蠕蠕人现在自顾不暇,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开疆拓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聂云潜与范不群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蒋昭最先提出反对意见:“望月关外方圆数百里,大部分都是穷山恶水不毛之地,没有什么价值,即使咱们费时费力抢下来,等蠕蠕人缓过气卷土重来,咱们也守不住,何况眼下关中粮草不丰,将士苦战数月,早已疲惫不堪,若是为了这点焦土荒原疏漏了望月关的防守,只怕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聂云潜微微一笑:“右将军言之有理,眼下我大虞也是兵乏将疲,不是适合扩张的时候,既如此,将出云,连台这几个被抢走的城镇收回来也就是了。” “大将军英明!” 范不群跟蒋昭都抱拳赞许了这个决定。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诸位将军就各领一支队伍出发罢。” 聂云潜做好了部署,看蒋,程二人领命出去了,又坐回了太师椅上。 范不群敲了敲旁边高几:“你怎么没有将那蠕蠕大汗的首级带回来呢,有了这个,想必更能鼓舞士气,宣扬你的威名。” “士可杀不可辱,蠕蠕大汗也是一方霸主,也该落个囫囵身下葬。” 范不群笑看着聂云潜,眼中带着赏识跟隐隐的欣羡:“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虽然快意恩仇,却也讲个江湖道义。” 第九十章 聂云潜摇了摇头:“往事不可追,如今既走了这条路,自然还是皇命为重,不过是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哪还说得上什么江湖道义。” 范不群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身通天彻地的本事,自然该建立一番辉煌功绩,游历江湖虽自在,到底还是水浅了些,不够你施展身手的,还是这儿适合你。” 聂云潜爽朗一笑:“大将军从不妒贤嫉能,胸襟广阔,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材,我还要向大将军多多请教才是。” 范不群也不扭捏,爽快地应道:“既如此,咱们二人便同心同力,好好立一番功业!” “一言为定!” 聂云潜抬掌与范不群合掌一握,愉快地大笑起来。 出云城。 这个一向繁华的边陲城镇此时颇为寥落。 驻扎在此的蠕蠕部将得知大汗被刺的消息,惊异之下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个富庶小镇,临行前还将城中洗劫了一通。 等聂云潜带兵杀到此处之时,蠕蠕人已跑得一干二净,只有少部分躲过了劫杀的民众从藏身之地慢慢走出来,神情戒备地打量着身穿戎甲的大虞将士。 得知大虞已经夺回这里的控制权,这些镇民脸上也并没有多少欢欣之色。 还算宽阔的街面上几乎没什么人,景象凋敝。 换了常服的聂云潜行走在偶尔吹来黄沙的破败街道上,看着三三两两衣着简寒的民众,心情有些滞闷。 曾经的出云城是望月关外的一颗明珠,因为有着一个形状像珍珠一般的大湖,所以出云城并不像其他塞外城郭一样大多有缺水的弊端,这里的物产十分丰富,大虞最好的葡萄酒就是用这里的葡萄酿制的。 那时的出云城客商云集,来往人口络绎不绝,是一座十分热闹祥和的小城。 十年前先帝去世之后,蠕蠕趁机南下,没过多久就占领了这里,后面望月关数次派兵收复,都以失败告终。 没想到不过数年,出云城就成了这般荒凉破败的景象。 恩平跟在聂云潜身侧,见聂云潜难得的神情有些严肃,便出言宽慰道:“公子不必为景伤情,这出云城水足草密,环境不错,日后由大虞将士护佑这一方水土安宁,很快就又会热闹繁荣起来的。” 聂云潜看了恩平一眼,忽然勾唇一笑:“莫非你也叫这塞外风沙磨平了脾气,竟学会安慰人了。” 恩平立马站住了身子,垂首弓腰:“若是公子不喜奴才素日的伺候方式,奴才日后便改一改样式。” “哈哈哈哈!”聂云潜仰起头大笑起来:“你可千万别改,我无趣之时就靠你这一板一眼的模样找点乐子了。” “是,属下遵命。”恩平低眉顺眼,十分平静地回到。 聂云潜见状笑得更加畅快了,刹时荒凉的街道上似乎都多了些许生气。 聂云潜朗笑了好一会,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他突然收住了笑声,面上变得坚毅严肃:“恩平,你信不信,不出五年,我必定让这里恢复往日的繁华安定,在我有生之年,决不允许战火再燃烧到这片土地上。” 恩平垂下头,语气坚定:“公子君子一言,自然是言出必行的,奴才相信公子定能以戈止战,还这里的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上京城,帽儿巷,葛府。 今日是冬至,葛家人全家会聚一堂,共进晚膳。 席面依然摆在荣德堂,葛侍郎与谢氏坐主桌,其余子孙辈分坐在二人周围。 只是今日这家宴的氛围却有些不同寻常,爷们这几桌还是如往常一般热闹,姑娘们那一边却称得上鸦雀无声,似乎个个都没有心思享用面前的美酒佳肴。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早上发生的事。 一大早,在络绎不绝到葛家送节礼的队伍中,张渚也带着媒人正式上门提亲了。 有葛明礼事前知会,葛家的长辈们倒不是很意外,葛侍郎还特意吩咐将人领到了荣德堂,然后才使人去通知葛明忠夫妇。 葛明忠见葛侍郎亲自接待张渚,不敢怠慢,连忙从外书房来到了父亲院中,正好与后廊走出来的秦氏打了个照面,夫妻二人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提步迈进了正厅。 秦氏进屋之后先是向公公问安,然后才抬眼看向张渚。 张渚今日显然是刻意装扮过的,他身穿一袭赭红色米字纹锦袍,腰间束着一根黑色革带,身条清瘦颀长,乌黑的发丝被绾在一个形制简约的青玉冠中,垂在后背上,看着既有世家公子的贵气,又不会给人奢靡俗烂的观感,配上他万一无一的好相貌,确实叫人一见难忘。 秦氏还在细细打量,葛明礼笑着站了起来:“二哥二嫂还是先坐下来罢,往后清远成了自家人,多得是机会慢慢看。” 葛侍郎没有责怪葛明礼在自己这个父亲面前越俎代庖,也说了一句:“坐下慢慢谈罢。” 葛明忠夫妇依言拣了位置坐下,张渚侧身拱手一揖:“见过伯父伯母。” 还不等葛明忠应声,葛侍郎已然发话了:“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当日我应下要许你一门亲事,如今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 随后葛侍郎又转脸对葛明忠道:“这些日子清远这孩子的人品性情想来你也了解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孩子们总要各寻归宿,今日便定下来罢。” 葛明忠连忙点头应道:“这是自然,请父亲放心。” 张渚清冷少言,葛明礼自然得左右周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倒是比请来的冰人还话多些。 眼看着场面水到渠成,两家显然都对结亲一事没有异议,冰人便适时取出张渚的庚帖,要与葛家交换。 众目睽睽之下,葛明忠夫妇依然无从交接,只是在数个眼神交流之后,秦氏命人取来了女孩儿的庚帖。 冰人将庚帖接过来,妥当地包在一方锦帕中,然后便喜气洋洋地又说起吉祥话来。 至此张渚的提亲过程算是到了尾声,所有人都觉得简洁顺畅得过分了些,但也寻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秦氏在张渚起身告辞地时候客气地挽留了几句,葛明礼也顺势邀请张渚留下来用个便饭,但张渚知道葛家今日应酬往来之事定是不少,便坚辞辞去了。 张渚上门提亲的消息传到内院,像炮弹一般在姑娘们的院子里炸开了锅,小姐们自然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丫鬟婆子们却个个情绪浮躁起来,在葛家内院像蜂群一般嗡嗡议论着这件事。 第九十一章 葛明忠夫妇性情内敛严谨,对下人的约束也多些,虽然大家都知道二小姐很快就要说亲了,但并不知道内里详情,下人们也不敢在明处议论。 今日张渚正式上门,院中的人们就好似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憋不住八卦的欲望,满院子找人打听议论起来。 颇为奇怪的是,在这一片躁动喧哗的气氛中,二小姐葛清懋的屋子里却意外的安静。 按理说,张渚都已经请了媒人来家中换庚帖,两家这门亲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葛家即使不安排待嫁的小姐与张渚见一见,也该让姑娘自己躲在暗处悄悄相看相看的。 清懋心里明白,秦氏虽然性子保守古板,但若今日许给张渚的是自己,秦氏是不可能一点点消息都不透露的。 眼下的情况,只能说明许配给张渚的另有其人。 也不知张渚清不清楚自己诚心求娶的到底是葛家的哪位小姐。 清懋觉得眼下的状况十分滑稽讽刺,却也抑制不住的心酸。 碧莲见自家小姐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旁发呆,绞尽脑汁想了好些话想要宽慰她。 谁知碧莲还没打好腹稿,清懋倒是先开口了:“也不知道哥哥这会子怎么样了。” 她口中的哥哥自然是远在望月关的二爷葛世均了,碧莲见清懋没头没脑地说起这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是顺着话道:“姑娘放心,咱们少爷智勇双全,定是安然无恙。” 清懋转过脸看向碧莲:“你说,望月关的仗能打赢么?” 碧莲突然间心领神会,明白了清懋为何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提起了自家哥哥。 碧莲望了望门口,抿了抿嘴压低声线道:“姑娘是担心聂将军吗?” 碧莲不知道葛清懋与聂云潜到底是怎样有了纠葛,但聂云潜带兵出征前一夜,清懋让碧莲送出的那一封信笺却让碧莲知道了自家小姐与那位聂将军只怕是生出了一段孽缘。 碧莲百思不解,还有一丝丝恐惧。 自家小姐端庄守礼,从不逾矩,可以说是京中闺秀的典范,明明已有亲王府的橄榄枝唾手可得,却做出与旁的男子私相授受的出格举动。 若是被旁人知晓清懋的这一举动,清懋必然会被扣上行止不端,有损闺誉的罪名,不但平王府的亲事泡汤,往后再想说别的好人家也难了,更有可能还会连累葛家其他几位未婚的小姐。 而碧莲这个贴身婢女,也必然会被秦氏头一个拎出来问罪。 这些后果,都是碧莲无法承受的。 然而葛清懋的命令,碧莲无论怎样也是不敢不从的,并且还要守口如瓶,为葛清懋保守这桩秘密。 因此今日知道张渚来提亲,碧莲完全兴奋不起来,反而更加为自家小姐的未来担忧。 至于清淽清荇几个,则更加不解内情,都以为张渚是来向清懋提亲的。 于是在前往荣德堂用膳的路途上,清淽清荇都笑盈盈地向清懋道喜,却换来清懋不知何意的冰冷眼神。 清淽见清懋神情不快,不由大奇,随即清懋一声不吭拂袖而去,清淽撅起了嘴巴:“什么嘛,二姐姐的表情好可怕,我哪里惹到她了?” 清荇也第一次见到嫡姐露出这种表情,登时被唬得不敢作声,不过在清懋离开后她很快便想到了缘由:“许是二姐姐害羞,不愿意咱们提起这事。” 清淽虽然不满,但想着清懋平日里谨言慎行,性情是要古板些,不喜欢被妹妹们调侃私事也情有可原,便只得忍下心头不快。 但是因为这段插曲,今日姊妹几个坐到饭桌上的时候便比平时拘谨了许多。 见几个姐姐都木着脸不说话,清薇难得没有多嘴多舌地刨根问底,只是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着打量大家的神色。 葛侍郎并没有在孙女们面前提起早上的事,只是一如往常地跟外间的葛明忠几个吃酒闲谈。 内间的女眷也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一顿饭的功夫很快便过去了。 姑娘们辞别了祖母,各自领着丫鬟们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清淽在霜荻院外的庑廊下与清荇道了晚安,便往左手边的角门去了,清荇正要提裙迈上石阶,余光扫到了也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清懋主仆。 想着先前的不愉快,清荇止住了脚步,准备让清懋先进门。 清懋走了过来,清荇露出一抹微笑:“二姐姐。” 清懋没有应声,只是用先前那种凉凉的目光在清荇身上扫来扫去。 见清懋今日行止实在古怪,清荇十分不自在,只得迟疑地开口道:“二姐姐还在因为刚刚的话着恼么?二姐姐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说了。” 清懋看着眼睛里装满了疑惑与小心翼翼的庶妹,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了一句话:“恭喜三妹妹了。” 见清懋说完话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霜荻院,清荇眼里的不解更浓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嫡姐身上散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排斥疏离的气息,便不敢不识相地硬贴过去问个究竟,只得闷着头跟在后面。 第九十二章 太元门太和殿。 庆禧帝坐在御座上,看着阶下的文武百官。 今日的他精神奕奕,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望月关的捷报于昨夜凌晨时分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上京城,自庆禧帝登基以来,大虞还未在与蠕蠕的交手中取得过如此重大的胜利。 得了喜讯的庆禧帝一夜未睡,看着邸报高兴得差点将大腿拍烂。 今日原本没有大朝,但京中所有叫得上名号的文武百官却都在天明之前得到了前往太元门的诏令。 在一众官员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庆禧帝让内卫总管宣读了望月关大战告捷的好消息。 反应过来的官吏们自然立马跪下山呼万岁,恭贺庆禧帝取得了如此彪炳史册的辉煌战绩。 庆禧帝非常满意地享受着百官拜服的场景,他大手一挥,威严洪亮地宣告,此等喜事理当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这一次朝野上下没有发出任何异议,纷纷山呼陛下英明。 散朝之后,庆禧帝拟写圣旨,督促大将军聂云潜速速交割好望月关的守备事宜,不日启程,回京受赏,盖上玺印后,这道圣旨也以八百里加急传向了望月关。 紧接着,聂云潜率军在望月关击杀蠕蠕大汗,逼退蠕蠕大军,收复数座城池的大好消息就如雪片一般迅速传遍了上京城。 葛太妃听了这消息,心中欢喜,连忙催促谢珈趁机进宫向庆禧帝邀旨赐婚。 庆禧帝此时正一门心思等着聂云潜回京,见谢珈恭恭谨谨地来请示纳妃的事,便不怎么上心,只随口问了一句谢珈可有相中哪家的闺秀。 谢珈连忙躬身作答,庆禧帝听说是与葛清馥同出一门的葛家姑娘,想起爱妃那几个性子无趣的妹妹,心中暗诽谢珈没有眼光,只是面上还是微笑着说了两句葛家诸女贞静守礼,堪称佳配的场面话。 谢珈也不在乎庆禧帝的夸奖是真心还是假意,横竖庆禧帝准允了就行。 谢珈出了宫将结果同葛太妃一说,葛太妃立马迫不及待的着手操办起后续事宜来,当然也没忘了使人去葛家知会一声。 秦氏听说平王府派人来要清懋的庚帖,难以抑制喜悦之情地连说了几声好,又让于妈妈立即将清懋叫到正院来。 清懋神色淡然地走进母亲歇晌的西暖阁,秦氏将所有人遣出屋子,语气难掩激动地向清懋道出这个大好消息。 谁知听完母亲的话,清懋依然是面无表情。 秦氏只当她是害羞,亲昵地拉着她的胳膊与自己一道坐下:“好孩子,平王殿下你也见过不少次了,彼此什么模样性情都是知道的,他这样的人品身份,在整个大虞也是凤毛麟角了,母亲知道你心气高,从来不愿委屈了你,因此这些年有来求亲问娶的母亲都回绝了,好在如今总算为你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清懋抚着手中精致的暖炉,半垂着头,沉默了好半天才抬头说话了:“母亲,我不能嫁给平王殿下。” 秦氏先是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分外错愕。 盯着面色认真冷然的清懋看了好一会,秦氏才确认自己不是出现了幻听。 像被谁勒住了脖子一般,秦氏语音涩然地问道:“为何?” “那日自围场归来之时我没有对母亲说实话。” 清懋神情木然,红唇却不断张合,吐出一串串让秦氏更加惊讶的字句:“其实我与清荇独自外出狩猎那一次并不只是受了小伤,还在林中迷了路,本以为会死在兽口之下,幸得一位路过的勇士搭救,女儿对他一见倾心,他也对我十分中意,后来我二人互赠表物,定下了终身。” “什么!” 秦氏噌地自椅中起身,颤巍巍地抬手指住清懋:“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莫不是因为不能嫁给那张清远,心里魔怔住了,编出这么个故事?” “女儿清醒得很,母亲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将清荇叫过来问问。” 清懋安安稳稳地坐在罗汉榻上,神色平静,与微微颤抖的秦氏无声对峙。 秦氏受惊过大,忍不住后退一步,碰到了一旁的高几。 秦氏强行稳住身子,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缓解脑中不断升起的眩晕感。 良久之后,秦氏总算是稳定了心绪,一阵难耐地沉默之后,秦氏缓缓地开口了:“你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刚刚我已将你的庚帖交予了平王府的人,等宗人府合过了你二人的八字,赐婚圣旨就会颁下来了。便是你真有这么一段故事,也只能烂在心里,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 第九十三章 “我倒是怎样都无所谓,只怕那位恩人不肯。” 清懋淡定地看向秦氏,嘴角甚至带上了三分笑意。 秦氏见女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十分后悔非要葛清懋往木兰围场去的决定。 在这又气又悔的当头,秦氏已经无法维持得体的形象,她一掌猛拍向厚实的檀木桌面:“那无耻之徒是谁?!” 面对秦氏一副要冲上来将自己撕碎的狰狞怒容,清懋好整以暇地道:“他可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更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望月关十万将士性命的盖世英雄,母亲怎可用如此不堪的字眼形容他?” 秦氏犹如又被一道惊雷劈中,一时之间竟然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见母亲咻咻喘气,却说不出话来,清懋也不着急:“他临行前对我许下承诺,待他击退蛮族凯旋而归之后,定会请皇上下旨赐婚,让女儿风光体面的出嫁。” 秦氏瘫坐在靠椅上,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是长亭侯?” 清懋微微颔首。 秦氏心中惊涛骇浪,激荡不已,被女儿这一连串的惊世骇俗之语震得失去了理智。 她又恨又痛地看向一向乖巧可人的女儿:“便是他救了你,你告知我与你父亲,咱们重重答谢他就是了,怎可做出私定终身这等骇人听闻的丑事?你将我素日交给你的礼义廉耻置于何地,你又让我们如何向平王府交代?” 清懋十分云淡风轻地道:“母亲说得对,女儿是将礼义廉耻,闺范淑仪抛得一干二净,但是女儿心意已决,若父母亲执意要将我许嫁平王府,那就恕女儿只好向平王殿下将这段往事一诉衷肠了。” “你敢!” 秦氏气血上涌,在出口喝骂之时,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葛清懋清透洁白的脸颊上。 “你怎么变成这般任性无形的模样!” 葛清懋被打的脸歪向一边,鬓边几丝头发也垂落下来,粉面迅速浮起五道红红的指印。 听见动静不对,于妈妈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唤了一声太太。 “滚出去!” 听见秦氏的喝骂,于妈妈迅速噤声,步履迅疾地退出了正院。 见秦氏似乎还要伸手来打,葛清懋扬起了红肿的脸颊:“母亲今日就是将我打死,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不愿嫁给平王,真到了那一天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别好过。” “那我今日便打死你,以免使列祖列宗蒙羞。” 秦氏显然是爆发了深藏心中的愤懑,全然失去了理智,上来要抓打清懋。 葛清懋拦住秦氏的胳膊,冷冷地道:“原来我的命在你们心里还不如虚名重要,可笑我到今日才看清了。” 说完这句话,清懋甩开了秦氏的手臂。 秦氏踉跄了一下,在葛清懋厉如刀剑的冰冷目光中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意识到自己急怒之下说了怎样伤人的话,看着清懋脸上不成体统的狼狈模样,秦氏属于母亲的那一丝柔软终于冒头了。 她掩住了眼睛,失声哭了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我的儿啊,母亲再是为名为利,到底也没有做害你的事啊?!” 这是清懋第一次见到秦氏流泪,当然,这也是葛清懋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挨打,想不到这么多第一次就在瞬间发生了。 看着秦氏深受打击的崩溃模样,清懋抿紧嘴唇,没有吭声。 秦氏哀哀哭泣着,半是无奈半是指责地道:“自古以来男女婚嫁之事,谁不是由父母长辈做主,你何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便是你自己有主意,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 “母亲一心想要攀龙附凤,我说什么有用吗?” 清懋声音十分冷漠,好似在对着陌生人说话:“我不愿意跟长姐争奇斗艳,为了您的野心抱负,只得忍辱去参加大选,祖父分明已经为我相中了良人,母亲却嫌弃别人出身寒微,巴巴的将我跟平王凑作堆,在这之前,你哪一次问过我的意愿?除了门楣家世,您有考虑过别的吗?您真的了解平王吗?” 秦氏不解:“你莫非是不满平王为人风流,红颜遍地?可是世上有那个王孙贵族不是这般?你的闺训女戒都学到哪里去了?!” 清懋微微叹了口气,不欲再与母亲分辩谢珈是好是歹:“我已将话说明,至于要不要趁还没到无可挽回之时回绝了这门亲事,全在您与父亲大人。” 秦氏被她一句话噎住,好不容易降下来一些的火气又有往上冒的趋势。 只是打骂显然是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的,秦氏打量着清懋的神色,头疼不已。 秦氏不明白这一桩婚事明明是如此的可遇不可求,何以葛清懋竟然避如蛇蝎,难不成真是因为对那远在天边的长亭侯死心塌地不成? 第九十四章 正在秦氏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葛明忠迈着方步走进了暖阁。 清懋站了起来,没有出声唤人,只是福了一下身子,秦氏神色有些慌张,显然是没料到葛明忠会进来。 葛明忠将母女两个的形容打量了一番,看向秦氏:“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动起手来,成何体统?” 他是于妈妈托人从前院找回来的,一路上也无人告知他发生了何事。 秦氏知道兹事体大,只好将葛清懋要回绝平王府求亲的事说了,至于葛清懋另有意中人一事,倒还暂时不敢说出口。 葛明忠皱起了眉,看向清懋:“何以不同意嫁进平王府,总有个理由。” 清懋神色平静地道:“我已将原因告知了母亲,父亲若是想听,我也只好再说一遍。” 秦氏走近葛明忠,面色僵硬地笑了一下,半推半拉地将葛明忠带到椅上坐下:“这事也怪我,想着让孩子长长见识,非要她去参加劳什子的秋狩。” 见葛明忠神色还算平和,秦氏鼓起勇气继续道:“懋儿弓马不精,在猎场里被马匹冲撞,受伤遇险,又不认识路,幸好碰上聂将军在附近狩猎,将懋儿送回了营地。” “有这样的事?可是这跟清懋的婚事又有什么关系?” 葛明忠虽感到几分讶异,但情绪还算稳定,不急不躁地等着秦氏接着说明。 秦氏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聂将军对懋儿一见倾心,不肯收受谢礼,执意要娶懋儿为妻,谁知没过几日就得知了望月关遇险之事,他临行前对懋儿许诺,说待他凯旋之时,必定会请陛下赐婚,懋儿先前哪里敢将这事说与家里知道?谁知聂将军这么快便打了胜仗,要从边关回京了,懋儿怕他回京后真的上门提亲,加上今天又得了平王府求亲的消息,自然更是两相为难,不得已才将这件事情说给我知道了,我气她居然瞒下这么大的事,才忍不住动了手。” 秦氏这一篇话说完,葛明忠脸色暗沉了几分,一时没有搭腔,秦氏觑看着他的脸色,又看向清懋,给她使了个眼色。 清懋见秦氏这一篇谎话说得是信手拈来,知道她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将过错都归到自己身上,索性推给了聂云潜,给他安了个挟恩强娶的罪名。 葛明忠为人严肃死板,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轨行为,那是真的能大义灭亲的。 秦氏显然十分了解丈夫的脾性,虽然心里也恼恨清懋不知轻重,眼下也只得尽量帮着遮掩。 清懋没有做声,显然是接收到了秦氏的信号。 葛明忠静坐了好些时刻,语气沉缓地冲着清懋开口了:“你确定那人就是聂大将军,不是什么冒充姓名的宵小之辈?” 清懋点点头:“我见过他与陛下身边的高手比武,样貌自然是不会弄错的。” “难怪在福集镇他会出手相助,帮你小叔收拾那些地痞。” 葛明忠一副了然所悟的样子,显然已是相信了秦氏的这一番说辞。 秦氏却不安极了,她出声打断了葛明忠,急急地说道:“管他到底为什么要帮忙,还是想想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葛明忠摸了摸他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短胡须:“一边是王爷,一边是刚刚立了大功的侯爷,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情况确实棘手。” 要是以前,秦氏冒着得罪宠臣的风险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平王府,但是现在知道了清懋的态度,她就不敢自作主张做决定了。 万一再弄个一言不合,清懋把那一套什么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的腌臜话再拿出来说一遍,那就真的要死人了。 她见葛明忠陷入了苦思,显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试探着说道:“若不然,咱们先想个法子把平王府那边拖一拖,等那位大将军回来了,看看他有何动静再说?” 葛明忠看了看妻子女儿,面色多了几分烦躁:“孽障,你是做了什么不端之举才会招惹了这样的丑事?!” 清懋垂下了头,没有吭声,秦氏只得拿话为她开脱:“懋儿一向遵矩守礼,怎会有出格之举,遇险是意外之事,出门在外,总归是不大安生,清淽清荇不也是被外男搭救吗?那长亭侯自己见色起意,执意要娶清懋为妻,又不是清懋能左右的。” 葛明忠起身踱步,边走边道:“若你所言属实,长亭侯定会借此次立功之机向陛下请旨赐婚,若是知道清懋已许嫁平王府,说不定一气之下会将这段往事抖露出来,咱们家顷刻之间便会名誉扫地。” “既然如此,就先想个法子应付眼前的事罢,唉,该怎么办才好呢,巴巴儿地求来了这么好的姻缘,现在搞成这样,岂不是得罪了太妃娘娘跟平王殿下。” 秦氏絮叨着,又忍不住狠狠剜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清懋。 第九十五章 “真是慈母多败儿,看看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女,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葛明忠怼了秦氏一句,又看向了葛清懋:“你也别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将你脸上的痕迹弄弄去?叫旁人看了像什么样!” 清懋福了福身,用帕子掩着脸绕着后廊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间托词受了风寒没有到荣德堂请安,就这样在屋子里猫了一晚。 不知是挨了打心里郁郁,还是确实叫冬日的寒气侵染了,第二日早上葛清懋竟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起来,连床都下不了。 等胡郎中来看过之后,葛清懋开始吭吭槺槺地咳嗽起来,不但吃不下饭,连吞进去的药也立时就吐出来。 到了十七日下午,两天两夜颗粒未进的她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地躺在了绣床上,满面青紫,活似命不久矣,简直不像得了风寒,倒有几分痨病的架势。 这下不用葛明忠夫妻俩费神想拖延的理由了。 听说了清懋大病的消息,葛太妃特意到葛家探望,十分吃惊葛清懋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样大的症候。 从清懋房里出来之后,葛太妃斟词酌句地向秦氏表示葛清懋如今身体抱恙,恐怕不宜操心婚嫁之事,只好等葛清懋大好了再行计较。 葛太妃为人并不刻薄,但她才刚刚准备给谢珈清懋二人合八字,葛清懋回头就得了大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吉利,皇族对于这些气运玄学之事更是看重些,因此葛太妃当即就决定暂时将议亲的流程停下。 秦氏听了心里巴不得一声,面上却作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来,连连说是清懋没福气。 姑嫂两个又说了些话,葛太妃便起身往荣德堂看望母亲谢氏去了。 秦氏回到了清懋床边,见她脸上肉都有些凹陷下去,不由眼圈一红,悄声道:“你怎么气性竟这么大,不过是一巴掌就将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眼下太妃娘娘已是改口了,你也可以放宽心了罢。” 许是身体虚弱精力不济,清懋对母亲的怨念也消磨了好些,她无力地抬起手,碰了碰秦氏的袄袖:“母亲,我不是记恨那一巴掌,是真的病了,这大概就是我忤逆您的报应罢。” 秦氏抹掉了流到颊边的眼泪:“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孽债,合该我为你们兄妹两个把心都操碎。” “母亲,我真高兴。”清懋动了动嘴角,似乎是在笑:“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不是只把我当成一个工具。” “你还在说这些话,”秦氏将她的手放进被子:“你既然不依,我还能怎么办呢,以后再做什么我必先问过你,可好?” 清懋轻声呢喃了一句:“以后,希望还有以后。” 秦氏凑近一看,清懋已经闭着眼睛,呼吸时轻时重地睡着了。 碧莲轻手轻脚地了过来:“太太,您在这里照顾了一整天了,还是歇歇。” 秦氏确实已经感觉到疲倦,知道自己在这里除了干看着也做不了什么,便站起身,走到外间的茶室:“好好儿看顾着小姐,有什么不对劲即刻来正院通报。” 站在屋内的三四个丫鬟都轻声应了,秦氏带着于妈妈走了出去。 葛清懋这趟病一直在床上躺了十来日,直到小年过后人才稍微缓过来些,能够自己下地吃东西了。 秦氏这几日体会了一把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整个人都沧桑了一点,见清懋终于好转,才放松了了点精神。 过了一二日,秦氏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透着蹊跷,实在是流年不利,便拾掇了一番去寺庙里烧香。 秦氏上香的地方是位于上京城西北角的皇觉寺,这里虽然不如京郊的天泉寺历史悠久,佛缘广大,但是离着城区不远,又被称作皇室家庙,历来是京中贵族妇女出外烧香拜佛的首选地方。 秦氏十分虔诚地拜完了菩萨,抽了一支签,签文上写着踏步且徘徊,春风抑絮,水边行客倦,枕畔爱怀这几句话。 秦氏请了寺内的庙祝解签,得了一个山重水复无觅处,恍然拂柳又见春的解语,便有些不乐,忙问庙祝可有没有方法解除厄难。 那庙祝道了声心诚则灵,便将签文退还给了秦氏,秦氏道了声多谢,让于妈妈找到沙弥添了五十两香油钱。 知客僧领着秦氏往斋室行去,秦氏一路想着心事,走起路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不知过了多久,于妈妈忽然凑在她身侧用比平时稍大的声音唤了一声太太。 第九十六章 秦氏这才收回了神思,她不解地偏头看了一眼于妈妈,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余光已扫到右前方站着一个眼熟的人。 秦氏定睛一看,果然是熟人。 只见谢珈披着一袭貂绒大氅,里面穿着一件蛟龙戏珠的袍子,腰上系着玉带,荷包等物,正似笑非笑看着秦氏一行人。 秦氏暗道一声果然是诸事不顺,面上却连忙挂上一抹笑,赶前两步走到谢珈正前方:“平王殿下也来礼佛么,甚巧。” 她说着蹲身给谢珈行了个礼,谢珈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稳稳站着受了这一礼,才不冷不热地道:“舅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么,怎么好端端地来庙中烧香了?” 秦氏听着谢珈这声气觉得有些冷飕飕的,全然不是先前热情有度的模样,不由心里一紧,只得赶紧道:“还不是清懋那孩子,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现在还是无精打采的,我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妨碍,来庙里拜一拜,求个心安。” “是么?”谢珈面上未有丝毫动容,只淡淡的道:“表妹这一趟病倒是生得够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本王妨碍了她?” 秦氏心里一惊,顾不得地面腌臜寒凉连忙跪了下去:“平王殿下千万莫要多心,懋儿自来就喜欢看些雪啊花啊的风雅景致,这次也是贪玩受凉了,偏偏她底子弱些,一生病就格外难缠,都怨我我这做娘的没有照顾好她。” “既然如此,就请表妹好好将养罢,本王约了大师谈禅,就不与舅母多絮叨了。” 谢珈半垂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话,不等秦氏应声,便一挥袖子,带着几名侍卫绕过伏跪在地的秦氏离开了。 秦氏心虚得厉害,谢珈离去好一会仍然不敢起身,于妈妈只得用力地将她搀了起来。 于妈妈小心地问秦氏要不要去用些斋饭,秦氏连连摇头,神色不安地吩咐即刻坐车回家。 长春宫。 李氏今日又得了恩准进宫探望淑妃娘娘。 数月不见,母女二人倒是都没什么变化,李氏照例啧啧称赞了一番皇宫的富丽堂皇,母女俩便坐在暖阁中说起贴己话来。 李氏先是问了些近况,葛清馥当然说一切都好。 李氏打量着清馥的气色,见她肤白润泽,精神奕奕,便知道她确实过得不错,只是李氏还有别的担忧。 她不是擅长绕弯子的人,看着清馥穿了华贵冬装依然浓纤有度的腰身,压低了声音问道:“既然各处都是好的,肚子里可有好消息了没有?” 清馥倒也不意外李氏会问这个问题,她勾唇一笑,从容地道:“女儿进宫还不满一年,母亲也太着急了些。” “不是着急,你现在得陛下的意,当然想着儿女情长,恩爱不渝,殊不知红颜易老,新人辈出,还是早些得个依仗傍身为好。” 李氏难得可以对女儿指点迷津,自然恨不得倾囊相授。 清馥没打断母亲这一番苦口婆心之语,但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便主动发问道:“这些事女儿省得,倒是家里最近如何了?妹妹们这次怎么不一道进来逛逛?” 李氏本来还打算再说些生儿育女的好处,见清馥问家里的事,只得先回答她的问题:“要说事呢,倒是有几件,不过都是你二叔那边儿的。” “哦?是什么,母亲快说来听听。”清馥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李氏便将张渚上门提亲,平王府打算求亲却赶上清懋大病的事情一件件细细说了。 清馥未见得真的会把妹妹们的事情放在心上,但听说清懋出了这样的事,还是有些意外。 “怎么这么巧就在这节骨眼上病了。” 李氏自然不可惜葛清懋攀不上平王府的亲事:“这就是命罢,有些人生来命格就弱,压不住太大的福气。听说太妃娘娘如今心里有了疙瘩,这不,眼看着清懋好起来了,王府那边却没声儿了。” 清馥半笑不笑地看了李氏一眼:“照这么说,这门亲事竟是不成了?” 李氏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清馥眨了眨眼睛,半真半假地道:“也真是难为二婶,花了多少心思在二妹妹身上,结局竟这般曲折坎坷,若是平王府那一头真不成了,也不知清懋还有没有机会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李氏哼了一声,不屑地道:“谁让她贪心不足,听说老三撺掇老爷子亲自为张渚说媒,本来就是冲着清懋去的,谁知道他两口子嫌人家穷,一直拖拖拉拉不给准话,就是等着平王府这一头先定下来,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张渚上门提亲,他们自以为清懋的终身已是十拿九稳,便用三丫头的庚帖把人打发回去了,那张渚兴许是书读傻了,也不知是不清楚家里这几个丫头的姓名年纪,还是分不清嫡庶之别,接了帖子就那么欢欢喜喜地走了,听说眼下已经合上了八字,在准备聘礼了,你说说这事,好笑不好笑?” 清馥这下倒是真的来了些兴致:“母亲这话当真?哪有人真这般傻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 李氏将身子前倾,凑近清馥耳边:“这会子家里大多数人也都还蒙在鼓里呢,那帖子到底怎么回事,也就几个人清楚底细,老二倒也知道怕羞,不敢让院里的人议论这事,老三也是心大的,以为你二叔同意了就是万事大吉了,也不说帮张渚看看帖子。” 第九十七章 葛清馥挑了挑眉:“有点意思,照这样说来,三妹妹倒是要先二妹妹一步出门了?照理说张探花年少登科,前途一片光明,娶妻自然是娶嫡为好。也不知他是闹不明白咱家这些妹妹的身份,还是心胸宽大,不计较这些嫡庶之别。二叔二婶这般隐晦行事,倒是不厚道了些。也不知张探花到底愿不愿意吃了这闷亏。” 李氏嗤笑一声:“横竖是你二叔那边的热闹,咱们且看着就是了。” 葛清馥看了母亲一眼,知道自己这个娘除了跟别的贵妇人别苗头,比吃穿,心中是半点沟壑也无的。 难怪这么多年了,大老爷葛明德一直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一刻,大概是真的跟这个明明出身尚可,内里却一团草包的发妻毫无共同语言。 要不是葛明德为官勤谨,于仕途大有抱负,对温柔乡不大感冒,李氏这正房夫人的位置还真不一定能坐得这么稳。 不过即使是清馥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儿,也是无法选择出身的,既然已经摊上了这样的母亲,也只能生受着了。 知道李氏眼光浅,性子愚钝,葛清馥难免要多为母亲操心些,好在李氏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听女儿的话,因此这些年来,各处倒还是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见母亲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清馥难免又要给她浇浇冷水了:“话倒也不能那么说,这位张公子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听说行事颇为锐意端方,敏捷思辨,在年轻一辈的官吏中颇有声名,并不是能让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万一真的闹僵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葛字,于咱们全家都没什么好处。” “那。。。”李氏听到自家无法完全置身事外,立时就迟疑起来:“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我巴巴地跑去提醒他你二叔拣了个庶女打发他?” “倒也不必如此,”清馥笑了笑:“我只是想让母亲明白,二叔那边若不好了,咱们也未必落着什么好,至于这件事嘛,母亲却不好插手的,听说三婶婶为人和气,母亲倒是可以经常去松涛院逛逛,妯娌间多通通声气,想来家里定能更加和乐融融。” 李氏一怔,见女儿目若明星的含笑看着自己,倒突然福至心灵领会了清馥的意思,便依从地点了点头:“我省得了。” “很好,”清馥笑了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若看着是个两厢情愿的意思,母亲就毋须多言。” 李氏瘪了瘪嘴:“两厢情愿只怕是难,婚姻嫁娶历来讲究个门当户对,张渚虽然穷些,到底也是天子门生,朝廷命官。荇丫头有什么?生母是出身低贱的家生奴婢,自己也温吞胆小,讨不到长辈的欢心,虽然有个葛家小姐的名头,谁不知道她是最没有依仗的?这样子的出身,稍有点子家底的人家都不愿意上门提亲,便是这婚事成了,只怕张渚也很快就会反悔,到时候荇丫头只怕有苦头吃了。” “母亲说得也有理,不过那位张探花性情如何咱们也并不知道究竟,万一是如曾祖父一般淡漠名利的真名士呢,岂不是正好匹配三妹妹这样温柔和顺,宜室宜家的贤良淑女吗?” 李氏不以为然:“你曾祖父这样发迹不忘糟糠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古往今来有几个?” 清馥怔了怔,随即笑道:“也是,就看三妹妹有没有这个福气得遇良人了。” 母女两个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家长里短,很快就到了午后,有内侍来通传晚间庆禧帝要留幸长春宫。 李氏既有些害怕见皇帝女婿,也不愿意耽误了女儿侍寝,便借口天色不好,推辞了清馥留晚膳的好意,未时末便起身出了宫门。 葫芦巷,张宅。 张渚用过了午膳,正坐在桌案前看书。 黄婆子跟两个俏丽的婢女悄声静气地做着手上的差事。 李伯走进了院子,黄婆子在廊下轻声问道:“有事来回公子么?” 李伯没有急着往屋里走,也压低声线道:“是有几件事要说,公子在歇晌?” 黄妈妈摇摇头:“进去罢。” 李伯便提步迈进了正房,转身往右侧的书房来了。 张渚听到动静看过来。 李伯在三步外站定,微垂下头道:“公子,门房收了好些帖子,都是公子的同僚及上司派人送来的,邀您春节时过府宴饮看戏,还有几家做寿的,葛三老爷也有一张帖子。” “嗯,知道了。” 张渚应了一声,转过脸正要继续看书,却见李伯站着没动。 张渚只得再次放下书册:“还有事?” 李伯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但他就是莫名地感觉到自己这差事最近是越来越难做了:“眼下公子的聘礼已是备妥了,也找人看好了几个下定的日子,不知公子要不要先看看?” 张渚闻言怔了一下,随即语气平淡地道:“都是哪几日?” 李伯连忙取出袖中折叠齐整的红签纸:“一共看了三个日子,腊月二十九,正月十六,正月二十。” 张渚垂下眼睫看向纸笺,默了一瞬,语气沉静地问道:“葛三老爷约的是哪一日?” 李伯应道:“是正月初八。” “那就定在正月十六罢。” “是。” 李伯退出了书房,见到了仍站在廊下的黄妈妈。 见李伯往外间走,黄妈妈赶前两步跟上丈夫:“你等等,我有两句话要问你。” 李伯知道黄妈妈想问什么,也没有避讳,站住了对她说道:“定下了下月十六,眼下各色用品都已齐备了,就等着大娘子过门了。” 第九十八章 黄妈妈搓了搓有些寒凉的双手:“可总算是等到了这一日,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着公子对自己的婚事不大上心呢。” 李伯睨了妻子一眼:“你又知道了,公子本来就是万事不惊的沉静性子,要我看公子倒是极看重这位娘子,专门吩咐过下定过门要用到的各色物品都要上好的成色。” 黄妈妈想到已经开始装饰的婚房,只得不情不愿地认同了李伯的观点。 张渚虽然言简意赅,但事情该怎么办,李伯这名忠仆自然心中有数,绝不会敷衍了事,滥竽充数。 葛家,霜荻院。 清懋前两日终于可以自己下地走动,吃些清淡的饭食了。 这一日午后,微微的阳光终于冲破多日的阴云,洒落在积着一层皑皑白雪的屋檐上,地面上的积雪则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院里看着十分明亮清新。 清懋抱着一个精致的手炉,穿得严严实实地在自己小院里慢慢兜着圈子。 她的面上还是没什么血色,连嘴唇也微微泛着白,但一双眼眸倒是恢复了神采,显然已是从先前那场疾病中挣扎过来了。 碧莲亦步亦趋地护在清懋身旁,一副生怕她被风吹倒的小心模样。 清懋微微一笑:“你快放松点儿罢,我没有那么娇弱了。” “不成,小姐你还虚着呢,马虎不得。”碧莲小脸紧绷,我行我素。 主仆两个正说着闲话,清懋屋里的另一个大丫鬟翠藕过来了。 清懋停住了脚步,翠藕忙走前两步说道:“秋叶过来说三姑娘挂念姑娘的身子,想过来看看,也不知道姑娘这会儿方不方便。” “她倒是越来越客气了,就住在一个大院儿也要先使人来问个信儿。” 清懋半笑不笑的嗔了一句,才转脸对翠藕说道:“你去说看她方便罢,我这里随时恭候三姑娘的大驾。” 翠藕当然没有将清懋的原话说与秋叶,只说现在姑娘身子已好了,让清荇尽管来。 过了一二刻钟的样子,清荇同清淽一起走进了清懋的小院。 自张渚上门提亲后,清懋对着清荇的态度就怪怪的,时阴时晴,偶尔还说两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清荇不解何因,只当清懋是待嫁之人,难免会有诸多思绪,行止有些不同之处也不为奇特,便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还是如往日一般与清懋相处。 这些日子清懋病得厉害,几个小的姑娘都只是站在外厅看望了几次,没敢上前打扰她养病,现在听说她好了,才又来探望。 清懋见两人进来了,想着外头冷,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带着二人进了自己的屋子。 清淽看她总算恢复了些精神,笑着道:“二姐姐看着是大好了。” “是啊,这身上总算是松快了些,可以安安生生过个年了。” 清懋端起面前的热饮,对两个妹妹道:“这是现煮的蜜豆酥酪浆,这个时节吃着最好了,可惜我还不能多吃这些燥热之物,两位妹妹尝尝合不合胃口?” 这酥酪饮又甜又滑,确实十分可口,清荇跟清淽都捧场的喝光了一碗。 清懋见状便让二人走得时候各带一壶回去喝,不过是些吃食小物,两人便没有推拒。 于是三姐妹一边吃些茶点心一边闲话家常。 清淽早就惦记着过年的热闹:“一晃又是二三个月没出过门,也不知今年除夕街上有些什么新鲜玩意,真想明日就过年啊!” “天儿这么冷,外头不比家里,总归有不爽利的地方,我倒宁愿在家里猫着。” 清懋微塌着肩背,看起来羸弱清瘦,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眼下是冷了些,二姐姐你大病初愈,还是再休养些时日比较妥当,今年二姐姐那一份热闹就送给我好了。” 清淽笑盈盈地说着玩笑话,神情俏皮可爱。 清懋也微微笑了起来:“四妹妹开心就好,也不知明年是什么光景,还能不能这样优哉游哉地跟妹妹们闲话家常,你说是不是,三妹妹?” 清荇温和地笑答道:“只要二姐姐不嫌烦,我倒是愿意时常伴着二姐姐一道玩耍的。” 清懋抿了抿唇,目光幽幽地看着清荇:“三妹妹有这样的好意,我岂敢嫌弃,自然是欢迎之至了。” 清淽忙凑趣地道:“还有我,我也要长长久久地跟姐姐们作伴。” 见两个妹妹丝毫不在意前些日子的不愉,满脸的亲近坦荡,清懋心境微有触动,只是到底还对前日之事心有芥蒂,无法将对清荇的心境恢复如初。 清懋一时又思绪翻涌,只得做出一副乏累的样子来:“今日跟妹妹们说了这么些话儿,心里头总算活泛一些,就是这身子还是不抵事,又觉得有些乏力,就不多留妹妹们了。” 清淽两个见她果然气色又不好起来,连忙起身告辞了,清懋也不挽留,任由她们出去了。 碧莲连忙要来扶清懋回榻上歇着,清懋摆了摆手,仍然靠在椅子上:“我没事,就在这歇歇便好。” “小姐可是又在心烦那事了?” 碧莲有几分心疼:“既然难受,何苦同意让三姑娘进来。” 清懋抬手撑住额头,语气轻缓地道:“终究这些事也怪不到她头上,只是我的运道不济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到底是同出一门,不可能真就断个干干净净。” 碧莲努了努嘴,表情不愉:“也不知三姑娘是真不懂还是装模作样,抢走了姑娘的好姻缘,还有脸来嘘寒问暖。” 清懋瞪了碧莲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了,什么抢不抢的,老爷太太说是谁就是谁,哪轮得到下面的人来指指点点?” 碧莲忙站直了身子低头认错:“是奴婢失言了。” 清懋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在这屋里也就只有你是真的一心为我着想,出了屋子别再说这些话了。” 碧莲应了声是,又问清懋要不要换点炭。 清懋将手中的暖炉递给碧莲,碧莲手脚利索地换了热乎乎的新炭进来,见清懋无所事事地半倚在炕几上,便有些迟疑地道:“姑娘现在可有什么打算么?” 论理侍婢是没资格问小姐这些事的,但清懋却没有斥责碧莲的僭越,反而颇为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过了好半晌,清懋才幽幽地道:“事已至此,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莫非。。。”碧莲压低了嗓音:“若是聂侯爷真的请旨赐婚,姑娘难道真要嫁到侯府去吗?” “若能如此,倒是我的造化了。” 清懋哼笑一声,颇有些自嘲的味道:“就怕天不遂人愿,到头来既得罪了王爷,又等不到侯爷的好消息。” 碧莲见清懋显然对将来的事毫无把握,也心急起来:“姑娘既然不知侯爷是否可靠,怎敢就这么把终身托付出去?要真有个万一,姑娘岂不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就当我那时候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罢。” 清懋抬起眼皮,神色平静地看向碧莲:“就是万一日后结局不好连累了你,你可怨我?” “奴婢不敢。” 碧莲摇了摇头:“奴婢也不会,既然跟了姑娘,奴婢这条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言。” 第九十九章 这一年的除夕与往年的每一个除夕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地欢庆着佳节。 清淽听说三巧班前些日子已是回了京城,早就翘首以盼,终于在这一日得了李氏的准允,可以出门游逛半日。 看着三巧班贴红挂绿,显然装饰打扮了一番的门脸儿,清淽连忙吩咐过去叫门。 露白将半掩着的大门敲了几下,又唤了几声。 过了一会,一个穿着短袄的门倌儿才打开大门里走了出来,打量着面前的女客道:“客官今日来得不巧,咱们通班儿的人马这些日子都叫一位大主顾定下了,眼下正在主顾府上唱着呢,要一直到上元节那一日才回来坐班儿上戏,请那时再来光顾捧场罢。” 清淽知道今儿是看不见沈老板了,神情立刻萎靡了几分。 露白挽着她回到车上,一边儿宽慰她:“不过再等十几日罢了,今日这街上定还有许多旁的热闹可以看,姑娘别难过了。” 清淽摇了摇头:“既然看不见沈老板,倒不如回家找姐姐们一起放放烟花爆竹的好。” 露白当然没有意见,于是主仆几个就这样打道回府,好不扫兴。 一眨眼天儿就黑了下来,葛家上下喜气洋洋地将葛家内外装饰一新,那副御赐的春联被装裱得十分隆重地贴在了葛家大门上。 葛家大大小小二十多口人如往年一般分席次坐下,开始了丰盛而冗长的年夜饭。 葛侍郎作为一家之主,席间自然要发表一番讲话,总结了过去一年葛家的收获,又展望了一下来年的美好愿景。 等葛侍郎讲完话,就轮到主母谢氏致辞了。 谢氏一向不是话多的人,只是照例夸奖了一番儿媳们恭顺有加,持家有道。 三个媳妇,包括今年才进门的新媳妇柳氏满脸带笑地站起来谢过了婆母的夸奖,又各饮了一杯酒坐下了。 谢氏看向挨着自己右手边的孙女一桌,将桌上几张年轻稚嫩的脸都打量了一眼。 经过这些日子的静养,清懋总算看起来气色红润了些,渐渐有了之前的风采,显然是真的大好了。 谢氏微微颔首对清懋道:“这样看着才像样子,多吃些饭食,养好身子,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清懋记下了,多谢祖母关切。”清懋起身恭谨地应道,谢氏摆摆手让她坐下。 谢氏看向其余的人道:“你们也是一样,谨记身体为要,平日里好好儿听你们母亲的教诲。” 几个孙女还有孙媳妇何氏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听着,等谢氏招呼坐下时便又轻轻地坐了回去。 清荇刚挨到椅子边角,便听到谢氏突然朝自己说道:“清荇过了年也有十七岁了罢,眼看着也是个大人了,该学些掌家理事的本领了,可知道?” 清荇连忙刹住身子直立起来,对于谢氏突如其来的关照无所适从,过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挤出来一句话:“是,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谢氏没有再多说什么,又让她坐下了。 清荇绷着神经坐下来,分明感觉到好些人都对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清荇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得闷头吃起眼前的酒菜来。 好在大节下家里有许多新鲜事可以说道,不一会大家就此起彼伏地说起别的事来,一顿年夜饭一直吃到了半夜。 燃放过烟花爆竹之后,熬不住时辰的人陆陆续续离开饭厅回屋子睡觉去了。 庆禧十年,便随着这一顿丰盛而又带着烟火气的年夜饭彻底结束了。 新年伊始,京中各家各户拜年行动拉开了序幕,达官贵族之家更是日日高朋满座,忙得不可开交。 一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平王府送来了帖子,请葛家几位老爷夫人明日到王府看戏吃酒。 听说平王府自年前就开始大摆筵席,几乎将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了一遍,尤其是有待嫁闺女的人家,葛太妃更是热情招待,为了不怠慢客人,还专门请了京中小有名气的戏班子上门唱戏。 于是大家都猜测这是葛太妃在为平王挑选王妃,有那心思的人家自然是挤破了脑袋也想得一张帖子。 葛家上下听了这些传言倒是不置可否,秦氏接了帖子更是没有多少欢欣之色。 经过了前些日子的事,平王府还能下帖邀请葛家人赴宴,代表着葛太妃跟平王还是认这一门亲戚的,本来算是一桩好事。 但秦氏却总觉得心里不安,宛如头上时刻悬着一柄利剑。 不过新年里并没有多少闲工夫让秦氏坐下来细细琢磨这些事情,每一天就有不少世交的拜年宴须得秦氏亲自去应付。 这一日清懋起床洗漱完毕,正要到外间用早食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容满面地迈进了清懋的小院。 碧莲见清懋这里还有一会子功夫才能吃完,便跟翠藕招呼了一句,自己掀起门帘出去了。 第一百章 清懋正就着小菜喝着清粥,一抬头不见了碧莲,便随口问道:“外头是有什么事么?” 翠藕答道:“是碧莲的大嫂进院子来了,碧莲的哥哥在外头替太太管着一间铺子,不在府里伺候,因此他嫂子也没什么机会进来逛,今日却突然进来了,碧莲想着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亲自出去招呼一声。” 清懋又吃了一口粥,放下了勺子:“新年过节的,既然进来了,就叫她来屋里说说话儿罢。” 翠藕应了声出去唤人,不一会碧莲就带着她嫂子进来了,两人面上都带着带着几分喜色。 清懋打量了几眼面前穿着一件簇新红色棉袄的妇人,只见她面色微黄,眉毛修得细细的,涂着成色一般的面脂唇膏,瞧人的时候眼珠不停滚动,虽有几分精明神色,却也不是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 妇人是第一次见到清懋,一进屋便殷勤地福身问安。 清懋嘴边扬起一抹微笑:“周姐姐不必客气,你难得进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太太?” “不瞒姑娘,今日确实是找太太回些话,不过太太这会子不在,奴家想着这样的大喜事先说给姑娘听也是一样的,就斗胆进了院子。” 碧莲姓周,她的哥哥叫做周兴,因此旁人都管这位娘子叫做周兴家的。 现在被清懋客气叫一声姐姐,周兴家的脸上笑得十分灿烂,迫不及待将自家得到的好消息说了出来:“咱们少爷这次在边关立了大功,跟着大将军一道返京受赏,这会子已经到了城外,周兴连夜赶到城外,果然见到了少爷,天没亮就叫小伙计回来催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爷太太,好叫大家高兴高兴。” 听完这些话,清懋还没怎么样,碧莲已是十分激动地道:“姑娘,少爷总算回来了,还立了功,真是一件大喜事。” 清懋点了点头,确实因为得知兄长平安回京感到喜悦,她坐直身子,笑盈盈地道:“难为你们大过年的来回奔波辛苦,今日留在家里吃个便饭罢。” “不辛苦不辛苦,今日能进来院子见到姑娘这样的天仙人物,奴家窃喜还来不及呢。” 周兴家的观察清懋的说话气度,心里暗暗想着果然是一代胜过一代,这位小姐如此年轻,身上那股子沉稳犀利的劲儿却不输给一向端庄大方的秦氏,想必以后定能嫁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清懋面对这样的赞誉,倒是十分淡定,游刃有余地与周兴家的又说了好些闲话。 一直到傍晚,秦氏才略有疲色地回到了家中。 一听到独子回京的消息,秦氏立马就神归倦消,精神百倍起来,更是激动地差点落下泪来,连忙让人去京郊打听消息。 本来在屋中激动踱步的秦氏被于妈妈劝坐下来,才终于情绪平静了一些,也随即想起来儿子是跟着那位与清懋结下孽缘的长亭侯一起回来的,登时欢喜之情消退了大半,反而更加焦虑忧心起来。 上京城,顺天门。 聂云潜率领三军精锐将士在城楼下列队,庆禧帝亲自出了皇城为凯旋的将士接风。 看着全副盔甲英姿勃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聂云潜,庆禧帝心绪难免激荡。 不等聂云潜下跪接驾,庆禧帝已是亲自跨前几步搭住了聂云潜的臂膀:“聂爱卿,你回来了!” 聂云潜顺势站直身体:“是,陛下,末将不负圣望,得胜归朝了。” “好!”庆禧帝赞了一声,又抬手示意其余下跪的将士:“诸位爱卿也是劳苦功高,平身罢。” 范不群,蒋昭,程世昌,还有另外十余名将领纷纷谢恩起身。 庆禧帝回到御辇上,吩咐诸位将士解甲换装,到太元殿接受封赏。 一百零一章 平王府。 虽然知道了葛世均随聂云潜凯旋而归的好消息,但该应酬的酒局宴席还是要按时赴约的。 因此秦氏此时虽然一颗心都铺在了数年未见的儿子身上,却还是一大早就收拾整齐了早早地出门赶往平王府。 清懋如今已大好了,葛太妃也特意叮嘱要嫂嫂们将孩子们一并带去热闹热闹,秦氏自然不敢拂了葛太妃的面子。 为了不使关注点都聚焦在清懋身上,秦氏破例带上了清荇清薇二人。 李氏见秦氏这次居然愿意带着庶女们出去见世面了,自然不愿落下话柄,便将清淽也叫上了,因此这一次葛家赴宴的阵势格外浩大,车马仆人几乎站满了半条街。 平王府离葛家不甚远,车马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 女眷们从侧门下了车,又换了软轿,沿着雕梁画栋的甬道又走了一二刻钟,才终于到了王府内院。 葛太妃依然是在添熹堂接待葛家诸女眷。 比起皇宫的轩宇峻阔,沉肃庄重,平王府的氛围显然要轻松活络很多。 清淽几个先时还十分拘谨,见葛太妃一如既往的亲切和气,才慢慢放松了些。 葛太妃说今日王府还来了好几家的女眷,让清淽几个不要拘束,尽管到园子里去寻同龄人玩耍。 女孩们自然从善如流地应了,纷纷起身离坐,由王府的侍婢领着往花园行去。 这就是谢珈带清懋赏玩过的地方,故地重游,清懋难免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比起妹妹们纯然的好奇欣赏,她则心境杂乱,神思飘忽。 几人刚走了几步路,迎面便遇见了熟人。 娄小姐一眼便瞧见了清懋姊妹几个,面上迅速露出笑容,率先大方地出声招呼起来:“妹妹们也来了。” 清淽清荇几人虽不熟悉娄家这位嫡小姐,但也都是认得的,当下便都有礼地向她福身问好。 清懋与娄飞燕最是要好,当然不能因为自己情绪不佳冷落了闺蜜,便打起精神笑道:“姐姐来多会子了?” 娄飞燕走过来挽住清懋的胳膊:“我也才刚到呢,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娄家与葛家虽然交情颇好,但闺阁之流的些许小事自然是不会互通有无的,若不是娄小姐惦记着好一段时日没见清懋了,前几日专门使人借着送琴谱的机会来问信,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清懋身体抱恙的事。 见她二人有贴己话要说,清淽几个自然识趣地各自去别处闲逛。 清懋觉得大节下在别人家议论病不病的不大合适,便轻描淡写地说是偶感风寒,不碍事了。 娄小姐见她如今气色尚可,便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王府的种种景致来。 “王府的景致果真不同别处,真是富丽雅致,美不胜收,只怕全天下也只有皇宫可以盖得过去了。” 见娄飞燕对平王府的布局陈设大加赞赏,清懋竟生了几丝促狭之心:“姐姐若喜欢,不如就嫁进来做王妃,便可以日日享此美景了。” 娄飞燕忙作势要掩住清懋的嘴巴:“胡说什么呢,叫旁人听见了像什么话,你这丫头变坏了。” 清懋笑着侧身躲过娄飞燕的胳膊,自己作势打了打嘴巴:“是是是,是我失言了,该打。” 娄飞燕收回手,拢了拢锦缎披风:“还敢说旁人呢,谁不知道太妃娘娘早就对你青眼有加,想要亲上加亲呢。” “我这三灾八难的羸弱身子,只怕没那个福气。” 清懋摇了摇头,看向娄飞燕:“眼下姐姐也说过我了,我们便就此止戈罢,省得旁人看了笑话。” “也好,”娄飞燕大度地和清懋握手言和:“难得到这么个神仙府邸一样的好地方,咱们该好好地玩赏一番才是。” 两人正说着要继续往前走,便听园子深处传来一阵琴瑟之声。 想来是哪家小姐已经在此献技了。 于是姑娘们纷纷往乐声源头寻去,在湖边的九曲廊亭里见到了正在操琴弄瑟的两位小姐,还有几名小姐在旁静听。 清懋几个不欲打搅,便远远站着听完了一曲才上前行礼问好,清淽几个也都过来了。 见一下子来了这么些年纪相仿的妙龄少女,一位手持玉箫的圆脸小姐便提议大家再共奏一曲。 眼看其他人纷纷让侍婢搬出了自己擅长的乐器,连娄飞燕都准备了一把琵琶,葛家几名姑娘傻眼了。 没办法,大家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葛家几个姑娘是真的奔着吃席来的。 清薇丝毫不怯,这样的场面她倒是更加如鱼得水,兴致勃勃地表示她愿为各位姐姐伴舞助兴。 于是在辚辚碧波上,一群姑娘便使出各自的十八班武艺展示起来,气氛刹时变得热闹非凡。 葛太妃此时也恰恰带着各家夫人来到了湖边,见女孩们这般争奇斗艳的献艺,索性就在湖边摆下了坐席欣赏起来。 为了不使场面冷清,各家夫人自然是要互相客套地夸奖奉承一番这些闺中娇客的。 倒是秦氏一直站在稍稍靠后的位置,很少出声。 不过她置身事外的低调举动很快就因为一位夫人的一句话而被迫结束了。 梁国公的儿媳,武威将军蒋昭的夫人赵氏坐在葛太妃右手边,位置算是十分居中了,因此她说话也更能引起注意:“倒是不知亭中翩然起舞的小姑娘叫个什么名儿,虽瞧着面生,但我倒是喜欢这样性子活泼的孩子。” 赵氏虽然才三十五六岁,但已是做外婆的人了,她十五岁便嫁予蒋昭,婚后生了两女一儿,大女儿嫁给了卫国公府的嫡孙。 卫国府是徐太后的娘家,自然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豪门贵族之家,蒋家能搭上这一条人脉,旁人当然不敢小看赵氏,因此秦氏连忙清清嗓子应道:“让夫人见笑了,小女小字清薇,因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她父亲难免宽纵优容些,因此性子比姐姐们都跳脱些。” 秦氏这一番话说得又是谦虚又带着几分亲昵,好似她真是一位宽待优容庶子女的嫡母。 赵氏又问了清薇的年纪,倒是笑得更加温和了:“真是巧了,跟我那小女儿同岁。” 赵氏的小女儿就是亭中吹玉箫的那个圆脸姑娘。 秦氏自然也夸了赵小姐一通,葛太妃打趣道:“只可惜了,都是姑娘,不然两位眼下倒是可以趁机对一门亲事了。” 说起这些儿女亲事的话题,众夫人自然是兴致勃勃,见葛太妃开了头,便都半真半假地互相玩笑起来,场面一时十分热闹融洽。 秦氏则是松了口气,果然有了活泼外向的清薇在,大家对清懋的注意力便分散了许多。 众夫人这般说说笑笑,很快宴席便备好了,大家分席落座。 姑娘们表现了这么一上午,自然也是饿的,但是谁都没有失仪之举,斯斯文文地静坐等待主桌上葛太妃的指令。 许是今日来客众多,女宾们也身份各异,谢珈倒是没有专程来内院招呼。 葛太妃坐在主席上,笑盈盈地道:“咱们这么几十号人干巴巴地吃菜也没什么意思,家里这些日子请了一班小戏上门,我前两日也去听了一回,觉得还有那么点意思,诸位今日赏光,也听听这外头的曲儿唱的怎么样。” 葛太妃一抬手,屋里屋外的仆婢便都行动起来,不一时就搬来两道八尺高的落地大屏风,将宴厅与院子的视线阻隔开来。 屋中女眷们透过图案精美瑰丽的琉璃屏风,能看见添熹堂外宽阔的庭院有许多人影晃动。 不一会,院中已是筹备完毕,有仆婢将戏折子放在托盘中端进来,葛太妃让夫人们选戏,夫人们纷纷谦让,最后还是葛太妃先挑了两段,其他夫人才各自动手选了起来。 见婢子将戏折子仍端出去了,葛太妃向众人示意开席。 大家客客气气地用过了几筷子菜食,外头钵磬之声骤然响起,好戏开锣了。 清淽本来正在认真品尝王府御厨的好手艺,却陡然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她惊讶地停下了筷子,不由自主地看向屋外。 宴厅中用食的女眷们虽然也有被外间唱戏声吸引的,但却没有一个眼神有清淽这般痴的。 清荇也听出外间唱戏之人的声音,虽然也颇为意外,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夹起一筷子冬笋放到清淽面前的瓷碟中:“四妹妹尝尝这个。” 被唤回神思的清淽看向目光沉然的清荇,面色一热,连忙低下头胡乱将笋片塞进口中咀嚼。 见清淽没有再失态,清荇又安静地用起餐食来。 葛太妃边听戏边随口道:“这外边的班子里多是男伶,到底还是不大便利,我们在平州专门养了一个小戏班子在家里,想听的时候便随时叫人扮上。” 京中当然也有豢养戏班子的王公贵族,但在座的诸位夫人家里还没有那样的排场,因此都冲着葛太妃赞叹奉承起来。 一百零二章 平王府的拜年宴隆重热闹地结束了,葛太妃被众位夫人簇拥着,一直没得机会与自己的两位嫂嫂单独叙话。 一直到了申时末,各家夫人陆续告辞离去,葛太妃才抽出空与过来告辞的李氏秦氏说上几句话。 “今日宾客众多,怠慢两位嫂嫂了。” 李氏秦氏连连谦辞道:“太妃娘娘折煞我们了,这样的招待还敢称怠慢,岂不是只有天上的瑶池宴可以算作差强人意了?” 葛太妃笑了,拉着两人语气亲和地道:“这都是没个帮手的缘故,总归是忙乱了些,没得跟嫂嫂们好好叙叙。” “娘娘若是惦记,后日便赏光来家里坐坐。”李氏热情地邀约道。 葛太妃早就知道葛家的拜年宴定在初八,也不推辞,爽快地应下了:“嫂嫂既然开口了,我自然是厚着脸皮也要去叨扰的,届时嫂嫂们可得多匀出些功夫招待我。” 见两人点头,葛太妃看向秦氏:“二嫂,我看清懋今日兴致似乎不高?可是身子还没好透?” 秦氏忙应道:“说来惭愧,这孩子自幼便喜静,平日里不大爱动弹,吃点饮食也跟小猫一样,所以一贯看着羸弱些,其实倒是没大妨碍,劳娘娘挂念了。” “那便好,我还当孩子因为生病怄气了呢,往后可要更加经心保养才是。” 葛太妃看着站在后头的清懋几个,笑着说道:“今日好几位夫人都夸清薇性子爽朗,身子康健,这一点你们几个姐姐倒是可以向妹妹学学。” 清懋三个连忙垂首应了,清薇心里雀跃,面色欢喜,好在还记着庄姨娘的叮嘱,努力做出一个落落大方不骄不躁的样子来。 此时天色已将昏暗下来,葛太妃没有多做挽留,将葛家诸人送上了马车。 一行人回到葛家之时,在大门口见到了燃放过后落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纸,显然是有什么喜事临门了。 秦氏料想是葛世均到家了,难掩激动,顾不得李氏还未下车,先一步跨进门槛问起了门倌:“可是世均回来了?” 那门倌连忙作答:“正是,二爷午后就领了赏出宫回家来了,老太爷接到荣德堂去了。” 听说儿子在公公屋里,秦氏冷静了些,回身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们,让她们先回屋换洗。 李氏笑了一声:“哎哟,这可真是大喜事一桩,难怪二弟妹今日在平王府好像坐不住一样。” 秦氏这时候顾不上应付李氏的阴阳怪气,只是浅浅笑了笑便转身往内院去了。 李氏见人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朝门倌问起话来。 第二日早晨,姊妹几个在谢氏这里见到了来请安的葛世均。 葛世均与堂兄葛世堃长得有几分相像,但肤色要深些,眉宇之间的线条也更加锐意锋利,如今更是历练出了几分军人的强硬之气。 看着全部长成大人模样的妹妹们,葛世均还是喜欢的,满面带笑地跟祖母伯母叔母问过安后,语调轻快地道:“祖母与伯母还是旧日模样,妹妹们倒是越发出息了,甚好。” 谢氏虽然对这些孙子孙女说不上疼爱,但还是愿意看到葛家的儿孙有出息的:“你也长高长壮了,是个大男人的样子了。” 李氏见谢氏对葛世均赞赏有加,心里便不大痛快,没有吭声。 倒是秦氏难掩喜色:“二十几的人了连个亲还没定下呢,成日家只顾着打打杀杀,还是不够沉稳。” 谢氏知道两个儿媳都是视儿子如命根子的人,因此从来不怎么插手两人选儿媳的事,秦氏这话一说,谢氏也只是随意应道:“若有好的,也是该定下了,这次回京便是个好时机。” 葛世均没想到长辈们几句话又扯到自己的婚事上,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赶忙找话来说:“孙儿外间还有些应酬,就不在祖母这多叨扰了。” 葛世均在这次望月关之战中跟随聂云潜潜入蠕蠕王庭,为聂云潜瞄点护航,算是大功一件,因此被庆禧帝拔擢为中郎将,虽只是从六品官阶,但却是聂云潜麾下的直系属将,前程远大。 葛世均的京中旧友得了这个信息,都上门来拜贺了。 因此葛世均确实有许多应酬待办。 谢氏也没有留他,又说了两句闲话便放他出去了。 秦氏虽然意犹未尽,却也拿葛世均无可奈何。 柳氏见秦氏眼巴巴地看着葛世均的背影,便温声笑道:“正好明日家中摆拜年酒,届时各家夫人太太汇聚一堂,要打听谁家有才貌俱全的贤良佳人还不容易?想来二嫂很快就能为世均侄儿觅得佳妇。” “但愿如此。”秦氏点了点头,看着柳氏说道:“三弟妹果然蕙质兰心,聪颖机灵。” 李氏站了起来:“明日来的人多,我再去看看各处是否都准备妥当了,太夫人跟弟妹们慢慢聊罢。” “既然如此,你们也都各自做事去罢。” 谢氏看着李氏道:“你们妯娌几个互帮互助,既能各处考虑周全,也各自轻巧些,一举数得,定能让葛家更加兴旺和睦。” 三个媳妇都站起身答应了。 一百零三章 正月初八。 寅时一过,秦氏便起身离开了温暖的被窝。 待她穿戴整齐来到荣德堂,谢氏还没起,倒是柳氏也随即就到了。 怕吵到谢氏,妯娌两个先到西厢房吃茶。 秦氏跟柳氏说起了今日的宾客,除了葛家在京中交好的人家,葛家这些儿媳妇的娘家自然也会派人来走动。 葛家如今也算是开枝散叶,人脉颇广。 最开始是谢氏全权打理应酬这些家事,只是这十来年她年纪上来了,加上来往的人家更多了,谢氏才慢慢把大部分理事权交给了长媳李氏。 秦氏作为弟媳,葛明忠的官阶又比葛明德低,这些年自然是从来没有明面上要求过打理家事的。 昨日谢氏突然让两个小的儿媳协助李氏筹办酒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葛世均有了点出息,有意让二房也担些家里的责任了。 不过不管谢氏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秦氏显然是愿意好好表现的。 不论葛家以后分不分家,葛侍郎的身家以后会是谁来继承,光是谢氏手上的东西就够让人心动的。 谢氏六十来岁的人了,又没有儿子,她手上那些东西愿意给谁,自然全凭她高兴。 这也是李氏秦氏对谢氏格外恭顺的原因之一。 秦氏跟柳氏坐着说了一刻钟的话,正房便传来了动静,是谢氏起身了。 李氏这会子也踏进了院子。 看到厢房中的两名弟媳,李氏倒是不意外,只是她似乎昨夜睡得不好,敷了蜜粉的眼睑下方依然能看出几分暗淡之色。 柳氏笑吟吟地站起来打了招呼,李氏微笑一下算是应了,不咸不淡地道:“两位弟妹侍奉老夫人这般勤谨,倒显得我是越发惫懒了。” 秦氏也站了起来,浅笑道:“大嫂说笑了,我是想着今日事情多些,怕耽误了给老夫人请安,这才早些过来。” 秦氏一脸好说话的温和模样,显然是不愿意跟李氏闹不愉快,李氏自然不可能在婆母这里发作,便解下披风坐了下来。 谢氏梳洗完毕,将三个儿媳叫进了正房。 三人这会子倒是配合默契,全然不见半丝不和气,一个布菜,一个盛汤,一个奉巾,妥帖周到地伺候着谢氏用完了早膳。 谢氏心安理得地受用着儿媳们的侍奉,等谢氏早膳用毕,天色已是大亮了。 想着宾客该是快要登门了,谢氏没有留儿媳们叙话,挥手让她们各自去做事。 等女孩子们来荣德堂请安的时候李氏几个已到二门外迎客去了。 女宾们到葛家自然会先到荣德堂见过老夫人,因此谢氏将孙女们留在自己屋中用了早膳,也方便女孩们与各家的女眷拜年问好。 清懋姊妹几个团团坐在谢氏周围聊着闲天,加上一屋子进进出出添茶奉果的丫鬟侍婢,场面已是十分热闹。 巳时一到,陆陆续续就有宾客登门了。 清懋几个从此刻开始便收起了轻松的表情,全部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周到热情地与每一位到来的女宾请安问好。 当然,对于姑娘们来说,这样的事也不全是苦头。 这些来访的夫人太太大多都是身家殷实的贵妇人,不但会专门给女孩子们准备精致漂亮的礼物,还能带来各种各样新奇的见闻。 更何况,关系亲近的世交之家还会带上她们家中年龄相仿的小姐。 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不论是吟诗作画还是闲谈赏景,都是格外快活轻松的。 今日也不例外。 待宾客基本到齐,年长的夫人以葛太妃谢氏为首凑在一间屋子里讲起了吉庆话,年轻的女孩子们则以长媳何氏为首聚在葛家花园中玩耍起来。 正在这时,荣德堂外响起了喧哗之声,不一会有一名传话的小丫头小跑进院子来,语气十分激动地招呼守在廊下的大丫鬟进屋报信,说是有圣旨到了,要葛家上下即刻整装接旨。 饶是葛家仆婢训练有素,这样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圣意还是让她们慌了神,连谢氏也不清楚这内里详情,立即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葛太妃。 葛太妃更是一头雾水,先前清懋抱恙,她便一直压着清懋的庚帖,没有送到内务府报备。 可以说谢珈娶妻的第一步流程都还没开始,庆禧帝当然不会这时候就派人下旨赐婚。 更何况还是在完全没有提前知会过平王府的情况下。 因此这道圣旨的内容绝不可能是为平王与葛清懋赐婚的圣旨。 那还会是什么呢? 葛世均虽然得了升迁,但也不是首功,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专门颁旨嘉奖的。 在这样的疑云下,葛家女眷只得惴惴不安地聚集到荣德堂外的大院子里,按身份地位排好站位,等着跪迎圣旨。 而此时在葛家做客的各位宾客也只得暂时肃声静立,待天使颁旨离去后才能各自自便。 在大约两刻钟的煎熬等待之后,荣德堂外院响起了焚香祷告的礼乐之声。 这代表着宣旨之人已到了葛家大门口了。 葛侍郎带着儿子孙子们正要跪下接旨,传旨官旁边的小太监操着一把清脆的嗓音朗声道:“陛下特谕,老大人及太夫人年事已高,为显皇恩优渥,特赐免跪。” 他身后又出来两个小太监,到内院又将这话宣告了一遍。 一众人听了这话,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样优许的待遇说明要宣读的圣旨定是好事。 于是葛侍郎跟谢氏微微躬身肃立,其余人等则跪地伏身,屏声静气地听为首的内监宣读圣旨。 “皇帝陛下敕曰:昊天有德,成人之合,朕之肱骨镇国将军聂云潜忠勇无双,人品贵重,业已弱冠,未有妻室,兹闻工部詹事葛氏明忠之嫡女清懋,行端仪雅,秀外慧中,年及十八待字金闺。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授葛氏三品夫人诰命,赐册赐服,垂记章典。钦此!” 未等那内官将圣旨宣读完毕,所有人已是大吃一惊,只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俯首静听。 葛明忠耳鸣如故,克制再三,总算顺利地抬手接过了圣旨,随后葛家人叩谢皇恩,三呼万岁。 那内监虚抬手扶了一把葛明忠,笑眯眯地对葛侍郎道:“老大人大喜啊,咱家也算是跟你家有缘,还不到一年就来道了两回喜,往后葛大人一门上下只怕更是如虎添翼,蒸蒸日上了。” 葛侍郎自然不敢怠慢天使,热情地邀内官们入席吃几杯薄酒。 那内官笑着谢绝了葛侍郎的邀请:“咱家还得回去复命,陛下可盼着早日促成这桩美事呢。” 葛侍郎不再强留,只是封了厚厚的辛苦费,一路将内官们送上了车马才罢。 重新入席的宾客们自然高声大气地向葛明忠道起喜来,都说葛明忠能得长亭侯做女婿,还能请陛下亲自赐婚,真是天大的福气。 葛明忠自然连连应是,一向板正的脸面都舒展了几分,显然是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一百零四章 葛明礼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走到葛明忠座位旁,眼神犀利地示意兄长跟自己走。 事到如今葛明忠当然没必要再作隐瞒,便淡定地起身随葛明礼走到宴厅外的一处壁角。 葛明礼急冲冲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清懋不是已经许给了清远,怎么会突然被陛下赐婚?” 葛明忠倒是没有介意葛明礼这不怎么客气的口吻,十分平静地道:“我何时说过要将清懋许给张渚了?” “什么?前些日子清远上门提亲,二哥不是已经将庚帖给出去了吗?二哥可知道眼下清远已经备妥了聘礼,过几日就要上门下定了?” 葛明礼极力克制着情绪,声音也大了几分:“二哥既然不愿结这门亲,为何不一早便分说清楚,如今这情况小弟该如何向清远交代?” “你要交代什么?”葛明忠悠然地捋了捋自己的短胡须:“他张渚要娶的娘子又不是清懋,今日之事自然妨碍不到他。” 葛明礼闻言大吃一惊,脑子竟一时无法运转,好半天才坑坑巴巴地道:“什。。。什么?” 葛明忠见葛明礼满面惊疑,也懒得再浪费口舌打哑谜:“许给张渚的是清荇,这也是我跟你二嫂一早就决定好的。” 见葛明礼怔怔地呆站在墙根不搭腔,葛明忠道:“张渚既然已经决定来下聘,那就代表他已认可了这门婚事,三弟你这位大媒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里面离不开人,我先进去了。” 葛明礼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仍感觉脑袋发昏。 墨儿这时候探头探脑地一路找了过来,见自家主人这副样子,立即小跑过来关切道:“爷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到这个犄角旮旯里来了,席上的大爷们都在找爷喝酒呢。” 葛明礼见到墨儿的脸,终于回了神,目光也聚焦在了自己心腹小厮的脸上:“清远呢,还在里面么?” “爷这话说的,眼下酒宴刚开席,张公子再是不善应酬也不会这会子就离席走人。” 墨儿还不知道自己主子脑中风云变色,便又催了明礼一句。 葛明礼低下了头,想了一想,说:“你去将清远请到这里来,不要扰了其他客人的兴致。” 墨儿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听命去了,回到席间就托词葛明礼更衣晚些功夫出来,席上的宾客也不计较,自顾自找起了乐子。 不一会,张渚就跟着墨儿往葛明礼这边走了过来。 刚刚的圣旨这会子自然是传遍了葛家每一个角落,张渚当然也已知悉了,不过他此时仍是一派淡然沉静的表情,仿佛这事本就与他不相干。 葛明礼有心上前两步迎住他,但又踟蹰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张渚的神色,葛明礼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清远,我有一件事告诉你。” 张渚古井无波的眼睛转了一转,直直看向葛明礼,表示有在认真听他讲话。 葛明礼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你过几日就要来家里下聘,但是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清楚。” “我知道。” 张渚在葛明礼变得呆愣讶异表情中一字一字,清晰缓慢地说道:“我知道要娶的是哪一位小姐,所以贤兄不必再为此事挂怀。” “啊?”一向能言善辩的葛明礼脑袋彻底宕机了。 他先前一厢情愿地为张渚清懋牵线,照理说张渚该是知道葛明忠只得清懋一个嫡女,其他皆为庶出,依张渚的头脑,显然不可能是误会了自己求娶的乃是另一名嫡女。 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张渚在提亲那一日就知道了未来娘子的身份,并且接受了。 然而,依张渚的身份来说,是宁愿娶一位门第低一些的嫡小姐,也不会轻易接受一位生母卑微的庶小姐的。 更何况据葛明礼所知,张渚为了成全与好友的约定,可是拒绝了勋国公嫡孙女抛出的橄榄枝。更别提还有其他十来家豪门世家的青睐了。 见葛明礼惊诧过后面上慢慢浮上一丝歉疚,张渚反而宽慰了他一句:“眼下各有归属,实乃好事一桩,贤兄莫要耽搁,还是早些入席宴客罢。” 眼看好友一派风清朗月地旋身往宴厅行去,葛明礼却无法做到泰然自若。 并非是葛明礼有多么深重的嫡庶之念,毕竟他就是庶出。 只是这桩姻缘本是由他牵头,但是他却在最后一刻才得知真相,这让葛明礼心里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葛明礼觉得这样的结局,自己算是失信于张渚。 不管张渚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但葛明礼却心中门清,兄长这般决定,自然是没有将张渚太看在眼里的意思。 有了这样的认知,葛明礼心里比自己被人当面扇了耳光还难受。 一百零五章 葛明礼最终还是收拾好了表情回到了酒席上,若无其事地与宾客们应酬周旋起来。 外间的宴席宾客尽欢,内院女眷们的席间却是暗流涌动。 葛太妃得知圣旨内容后脸色丕变,竟是顾不得眼下葛家正在宴客,待秦氏一起身,便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拉到内间,语气急切地质问秦氏这是怎么回事。 秦氏神情惶恐不安地站在地下,言辞恳切地道:“太妃娘娘,小妇人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家与那什么长亭侯素不相识,别说许亲,此前连一个照面也未有打过的,我这会子也是半点没有头绪,莫不是那位长亭侯弄错了?” 葛太妃冷声嗤道:“你当盖了玺印的圣旨是小儿乱涂鸦的废纸么。” 秦氏扭着手中的巾帕,满面都是焦虑不安:“照这么说,懋儿是一定要嫁给这位长亭侯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葛太妃不快地敲了敲手边的桌面:“你自家的事,你倒来问上我了,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嫂只怕要给我,给平王府一个交代罢。” 秦氏神情畏怯地掉起了眼泪来:“懋儿三生有幸,得了娘娘与殿下的几分怜惜,小妇人这些日子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不成想却突然杀出个长亭侯请旨赐婚,莫非真是懋儿没福,配不得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若娘娘要怪罪,尽管发落小妇人罢,只怪我们痴心妄想,辜负了娘娘一片心意。” 葛太妃见秦氏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虽然心里满是不解气愤,却也没有失了仪态,只是冷冷地看着。 她虽然不愿相信秦氏对这事完全不知情,但平王的身份到底比一个侯爷尊贵多了,葛家完全没有将清懋改许别家的理由。 更何况若是葛家的想法有变,便是秦氏不说,谢氏一定是会先知会葛太妃的。 但是看谢氏刚刚接旨的神情,显然她对眼下的情况也是意外惊讶的。 葛太妃虽然用不着顾惜秦氏,但母亲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因此她才没有当众发作,只是把秦氏叫进房间。 正在二人僵持之际,谢氏竟然进来了。 许是心里有气,葛太妃坐在榻上没动,没有如往常一般对母亲起身相迎。 谢氏也没有理论,只是不动声色地由婢女搀着走到葛太妃身旁坐下。 秦氏还在抹眼泪,垂着头没吭声。 谢氏扫了秦氏两眼,转脸看向葛太妃。 葛太妃长得颇肖其母,如今母女俩一左一右地坐在榻上,一个神色沉静,一个眼含薄怒,自然还是谢氏的气质更胜一筹。 葛太妃终究不是那等刻薄偏狭的性子,被母亲这么看了半晌,脸上终究松动了些,压着嗓子道:“既然母亲进来了,那这事该怎么办,还请母亲说句话罢。” 谢氏神色平静地道:“已经使人去侯府问信了,到底是怎么个章法,还得等人回来了才见分晓。” “便是问清楚了又如何,圣旨已下,这门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葛太妃深深地吸了口气:“此次进京,最要紧的事就是把珈儿的婚事办了,谁知折腾了这几个月,竟然让人捷足先登了。” 谢氏抬起眼皮,嘴角微微抿紧:“年前不是说殿下的婚事已经通禀过陛下了么,何以还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葛太妃被这一问,倒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眼下这情况,要么就是庆禧帝没有搞清楚平王与长亭侯求娶之人的身份,要么就是庆禧帝明知道二人所求之人乃是同一人,但仍然故意将清懋许给了长亭侯。 若原因是前者,虽然是乌龙一场,但能让庆禧帝收回已经颁布的圣旨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若原因是后者,那就说明庆禧帝不同意谢珈娶葛清懋为王妃,所以刻意赐婚他人。 不过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平王府与葛家结亲的希望已基本化为乌有。 见葛太妃没有作声,谢氏又道:“若是年前便将两个孩子的大事做定,眼下倒还有几分说头,如今清懋无媒无聘待字闺中,自然是谁都能上门求娶的。” 这是在点葛太妃没有及时将清懋的庚帖送到内务府备案了。 葛太妃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意思,气势便更不足了。 先前清懋生病卧床,她是生了些迟疑,加上过年的时候徐太后又热情地替她挑了好些闺秀过眼,葛太妃心思便有些活动,对于葛清懋便没有那么执着了。 这也是平王府先前连日大宴宾客的原因,葛太妃确实想着多看看多挑挑,再做决定。 谢氏也清楚葛太妃的心思,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没有缘分,也勉强不得,眼下不管长亭侯是因为什么缘故请陛下赐婚,殿下都该另做打算了。” 葛太妃面露难色:“珈儿还不知这事呢,他待清懋怎样母亲是看在眼里的,若是知道不能娶清懋过门,只怕要闹得众人不安宁了。” 谢氏似是坐乏了,微微侧身靠向身后的迎枕:“京中有才有貌的高门淑女成百上千,比清懋出挑的一大把,年轻人贪欢爱俏,哪里就有什么长性了,多为他纳几房天仙一样的美妾,包管殿下乐不思蜀,哪里还记得起一个清懋。” 谢珈流连花街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面对这样的事实,葛太妃当然没有底气说自己儿子是什么忠贞不渝的痴情种子。 谢氏见葛太妃面色讪讪,便软和了声气道:“如今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知还能过几年这样的好日子,若你们都能过得和气顺遂,我这一世也算是不枉了。” 见母亲说起这些生死之事,神色有些哀伤,葛太妃明白谢氏这是担心她因为这事恼了,以后再不与娘家人来往。 葛太妃除了儿子,最看重的自然是这些娘家人,不愿母亲伤心,她勉强笑了笑:“不管亲事成不成,咱们永远是骨肉血亲,我自然是不会与哥哥嫂嫂置气的。” 一百零六章 秦氏听了这话,心里稍稍一松,错过王府的婚事固然可惜,但她更怕的是两家因此结仇,谢珈母子在京中虽然没什么依仗,但毕竟是身份尊贵的皇族,真动起手来,葛家自然敌不过。 葛太妃能够念及亲情不做计较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葛太妃虽然向母亲表明不会断了两家的情谊,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知道再待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便起身说要回王府。 谢氏没有强留,神色平静地把葛太妃送上了车。 秦氏低眉顺眼地跟在谢氏身后,见王府的车马驶出了巷口,婆媳二人才转身回席。 席间的夫人们并不知平王府与葛家早已私下议亲,自然个个笑容满面地恭喜秦氏,又恭维谢氏,说她有福气,媳妇孝顺,孙儿争气,孙女们也个个都嫁得好。 谢氏看看屋子里虽然努力维持体面笑容却眼神飘忽的媳妇孙女们,十分淡定地与夫人们客套谦虚起来。 午后,宾客们逐渐告辞散去,谢氏将送客归来的秦氏叫进了自己卧房。 秦氏在葛太妃质问之时那副茫然无措,卑微怯弱的样子虽然情态逼真,但谢氏与秦氏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自然十分清楚秦氏的真实秉性。 将房里人清退,谢氏神色森然,语气冷厉地问起清懋与聂云潜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氏是葛太妃的生母,谢珈的外祖母,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外孙受了蒙蔽。 但谢氏同时也是葛家的主母,家里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关乎全家人的前途命运,不可轻忽。 所以她只能私下审问儿媳,把事情原委弄明白。 秦氏知道婆母不比葛太妃,是不可能装糊涂应付过去的,只得又把聂云潜在猎场搭救清懋,立下迎娶誓言的话说了一遍。 葛清懋拒嫁平王,与聂云潜互许终身的事情只有秦氏知道,但秦氏明白这件事的责任只能一股脑全推到聂云潜头上,便是对着夫君葛明忠,秦氏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葛家人原先都奇怪与自家毫无交情的聂云潜在福集镇为何会帮葛明礼出头,从地痞手中救下了清荇姊妹两个,后来在望月关又十分关照葛世均。 若是因为他认准了清懋,立志迎娶,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谢氏听完秦氏的话,眉头虽然皱紧了些,语气却不似先前冷厉:“糊涂,这样大的事为何不早些说与我们知道?” “是儿媳想岔了,原先以为这长亭侯不过是见色起意,随口一说,毫无诚意,加上又被派往边疆退敌,归期渺茫,说不定过不多久他自己就忘了这一时兴起之约。清懋一个闺阁女子,若传出与外男相处的话,于闺誉不利,儿媳私心里对清懋嫁进王府是千愿万意,怕这事会影响清懋在太妃娘娘那儿的印象,因此才不一直不敢告知母亲,万万没想到长亭侯不但这么快就凯旋而归,还立即就求陛下赐婚,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秦氏确实更加希望葛清懋能嫁给平王,因此这些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 谢氏心里相信了七八分,眉头皱得更紧了:“原来秋狩一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瞒了这样大的事,还整日里没事人一样,简直可恨。” 秦氏低声下气地道:“是媳妇错了,只是眼下木已成舟,平王府的亲事媳妇是不敢再奢望了,只盼不要伤了两边的情谊。” “你有意隐瞒,不结仇都是好的了,还指望别人当做无事发生过么?” 谢氏睨了秦氏一眼:“这事还有哪些人知情?” 秦氏连忙道:“母亲放心,只有我与她父亲知道内情,旁的人半点底细也未曾透露。” 谢氏微微点了点头:“若不想与王府结怨,只能说是长亭侯擅自求娶,我们毫不知情了。只是平王到底作何感想,倒还是不好把控,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说完这话谢氏又抬起眼皮看向秦氏:“昨日里我还想着要交些事情给你办,谁知你心里这般没成算,分不清事态轻重缓急,一味掩耳盗铃,如今让家里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真是难堪大任。” 秦氏面颊紧绷,不敢吭声。 谢氏微微叹了口气:“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你先出去罢,等人回信了再说。” 秦氏应声轻轻地退出了荣德堂,径直往霜荻院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少爷小姐们这会子在哪里。 于妈妈说葛世均有应酬出门了,晚些回来,几位姑娘用了午饭就都回了房,没有再出来。 秦氏脚步慢了下来,凝神沉思。 于妈妈静静地站着听吩咐。 过了一会儿,秦氏恢复了前进的步伐,不疾不徐地回了院中。 与此同时,清淽清荇两个正在房中谈论今日的事情。 在清荇清淽的眼里,清懋此时已经与张渚换了庚帖,就差下聘迎亲了,怎么会突然被陛下赐婚呢? 更何况赐婚对象还是几乎毫无交集的聂云潜。 两个姑娘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出去打听,两人在房中东拉西扯地胡乱猜测了一气,最后讨论起清懋的最终归宿来。 不过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边是陛下赐婚,一边是无甚身家背景的低阶小吏求娶,任谁都知道谁的赢面大。 但这样就意味着要退掉张家的婚事了。 清淽觉得还好,清荇却有些担忧:“也不知这样会不会影响小叔叔与张公子的情谊。” 清淽歪了歪头:“又不是咱家主动退婚的,皇命难违,我看张公子是个讲道理的,应该不会迁怒小叔叔罢。” “还真是天意叵测,造化弄人,也不知聂将军如何会突然求娶二姐姐?” 清荇随口感叹道。 清淽却认真地猜测起来:“之前咱们在福集镇遇险,聂将军出手相助会不会就是因为知道咱们与二姐姐的关系?真是这样的话,说明聂将军在先前就已结识了二姐姐。” 清荇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道:“也未必罢,二姐姐向来谨言慎行,哪会与外男私下接触,顶多就是围场上远远看见过,这也算作认识了么?” “可是圣旨上说得很清楚啊,二姐姐的姓名年纪一字不差。若不是有详细了解过,外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清淽说着说着倒是突然激动起来:“莫不是那位聂将军在围场上对二姐姐一见钟情,刻意调查了她的身家背景,待打了胜仗归来便迫不及待地要娶意中人过门?哇,想不到那位聂将军看着洒脱不羁,竟是一位情种。” 清荇想了想,将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一遍,觉得清淽的猜测也不无道理,不过真相到底如何只怕只有葛清懋自己才清楚了。 一百零七章 姊妹两个虽然都很想知道清懋到底是如何结下与聂云潜的缘分,可也都了解清懋的性子,必然是不会与妹妹们聊这些儿女私事的,只得耐住性子默默关注事态发展。 谁知接下来几日家中倒算得上平静,一眨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清荇清早起床后先到谢氏跟秦氏屋里问安,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吃早饭。 吃罢饭,秋叶正收拾了碗筷要出去,清淽就一脸喜色的提着裙摆迈进了清荇的屋子。 清荇见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笑问道:“怎么啦,瞧你这一脸欢喜。” 清淽快走两步过来挽住了清荇胳膊:“三姐姐,今日我可以出去玩了!太太说可以玩到酉时呢。” “难怪你这般高兴。” 每年上元夜京中都要举行盛大的花灯游街会,不论男女老幼都不愿错过这等盛会,会盛装打扮好了举家出游,街市上比除夕夜还要繁华热闹。 但因为葛家门风要严谨些,春节期间人多事多,怕姑娘们都出门照应不过来,葛家几乎从不让女孩子们凑这个热闹,清荇长到现在还从没有见识过上京城的元宵夜是什么景象。 清淽本来只是在问安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听说今年的花灯会比往年还要热闹些,李氏竟然直接准允她出门游玩一日,还亲自吩咐底下人备车。 有这样的好事,清淽当然不愿意落下清荇。 “姐姐去问问婶婶罢,反正车马已有了,跟着的人也都是妥当的,说不定婶婶会答应呢。” 清淽晃悠着清荇的胳膊一脸娇憨地游说道。 清荇自然是想去的,但也知道这时节秦氏同意的可能性很小,说不准还会被训几句,但看清淽一脸期盼,清荇也硬不下心肠拒绝,只得点头道:“好,我去问问。” 姊妹俩正说着,秋叶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来:“姑娘在屋里,是太太找么?”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 秋叶又道:“翡翠姐姐先进屋来避避风罢,我们姑娘这会子正跟四姑娘说话呢。” 翡翠站在院墙下,面无表情地应道:“太太唤得急,三姑娘还是快着些罢。” 见她不挪步就在靠近拱门的院墙边等着,显然是不打算进屋,秋叶也不做勉强,打着帘子进屋来传信。 清荇跟清淽在屋里已经听清了两人的对话,因此清荇不等秋叶开口便道:“既然这样我先过去罢,淽儿在这儿等我一会子。” 吩咐秋叶留下陪清淽,清荇笼着手跟着翡翠快步往正房去了。 翡翠领着清荇进了东厢的暖阁,秦氏坐在锦榻上,手边的炕几上放着几本册子,于妈妈插着手站在一边。 见清荇进来,秦氏微微抬眼,细细地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眉目平和,气质温柔的庶女来。 清荇与秦氏单独说话的时候不多,加上她也不是主动的性子,见秦氏没开口,便老老实实地半垂着头任她打量。 秦氏看了半晌,微微点了点头,终于说话了:“本来有些事前些日子就该交代给你的,谁知年关底下事情太多竟忙忘了。” 清荇温声道:“不知太太有何吩咐?” “你父亲为你相中了一户人家,前些日子那家的公子已请了冰人上门提亲,与你父亲换了庚帖,如今已合过了你二人的生辰八字,张家公子十分满意,定下于明日正式来家里下聘,这一本就是刚刚送过来的礼单。” 秦氏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不过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同时慢条斯理地扬了一下炕几上的一本册子,封皮上印着烫金的聘仪二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清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愣住了。 秦氏也不在意清荇有没有回应,面上半笑不笑地接着说道:“明日聘礼送到,就该商量过大礼的日子了,咱们家不是布衣庶户,不需要新嫁娘事必躬亲,但有几样东西还是要亲自动手做一做的,算算日子也不算宽裕了,因此今日特地叫你来一趟,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清荇一声不吭,显然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秦氏微微抿了抿嘴,看了看于妈妈。 于妈妈走到清荇面前:“三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清荇看着于妈妈的嘴唇在眼前开合,却没怎么听明白她的话,只愣愣地道:“太太说的是哪一家的张公子?” 秦氏倒是没想到清荇居然敢问这话,论理,姑娘家是不能过问自己婚嫁之人的任何事宜的。 但秦氏知道如今倒是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便道:“是在宣政司做事的张渚张公子,与你们小叔叔极要好的,兴许你们去年随猎之时也见过他。” 清懋姊妹几个对秋狩之行发生的一切事宜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清薇没有必要也不会在嫡母这里多话,因此秦氏并不知道清荇中蛇毒一事,还以为清荇与张渚并不认识。 清荇却是一听就确认了求亲之人的身份,更加吃惊了:“太太不会弄错了,张公子怎会向我提亲?” 秦氏见清荇今日说话的态度实在有些大胆,不由拍了拍桌子:“放肆,这是长辈们议定了的事,哪有你质疑的余地?你只老老实实回房待嫁便是。” 清荇见秦氏变了脸,不敢再说话,只得咽下满腹疑问转身要走。 恰在此时,清懋穿着一身簇新的袄裙走了进来。 看见清荇也在,清懋脚步一顿,随即又神色如常地走到秦氏身旁:“母亲,我已妥了。” 秦氏站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清懋今日的装扮,满意地点头一笑:“很好,这便出去罢。” 说着便要亲自送清懋出去。 而清荇在见到清懋那一刻本就混乱的思绪就更加无措了,咬紧了唇也不知该走还是停下等她们母女先出去。 清懋在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炕几上的礼单,如今看清荇带着闪躲的神情,一下子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子,仿若不经意地问道:“今日街市上定是热闹,三妹妹要不要跟我一道去逛逛?” 清荇被她一问,先是吃了一吓,随即又想起与清淽的约定,只得期期艾艾地道:“二姐姐要去外面赏灯么?” 清懋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秦氏倒是没料到清懋这个时候又来发扬姐妹友爱的精神,主动向清荇提出了邀约。 只是清懋今日并不是偶然兴起要出门,而是因为佳人有约。 见清懋邀清荇一起,秦氏先是意外,转念一想却觉得女儿想得周到。 原来今日不光是张家送来了礼单,长亭侯聂云潜也亲自送了礼单上门,还向接待自己的葛明忠夫妇表示想要请清懋到东市赏灯过节。 大虞幅员辽阔,九州三府各地之间的风土人情差异颇大,但有几个节日倒是举国上下都热闹非凡的。 其中一个便是上元夜。 尤其是年轻的红男绿女,更是期盼在赏灯之时结识一段良缘。 许多定下婚约的准夫妻也会在这一日相伴出游。 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满满漂浮的彩光声乐中,年轻人之间美好暧昧的氛围无疑让人迷醉。 这样约定俗成的习气已延续了无数代,聂云潜这时提出这样的邀约,也不算十分出格。 面对携厚礼上门且官阶高过自己的聂云潜,葛明忠当然不好一口拒绝,便将决定权推给秦氏。 秦氏一个内宅妇人,见到身材高大,脸庞虽然俊逸但眼神却颇为锋锐肃杀的大将军,自然是没办法尽情地摆出长辈的高姿态的。 见秦氏面上有些为难,聂云潜收了点身上的威势,语气陈恳地表示自己对清懋发乎情止乎礼,定会谨守男女之防,绝不会做出有损清懋声誉的唐突之举,此次邀约也是因为有要紧的话必须与清懋当面说。 秦氏明白两人这段姻缘内里有许多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的秘辛,为了不使事情更加复杂,秦氏只得不情不愿地替清懋应下这个邀约。 清懋突然拉上了清荇,秦氏想了一下倒觉得十分妥当。 女孩子们结伴出行,自然比孤男寡女的单独相处说起来好听得多。 于是不等清荇回答,秦氏已主动说道:“佳节难得,清荇今日便也出去逛一逛罢。” 清荇想不到秦氏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但想着清淽还在屋里等信,便没有细想根由,就答应了。 一百零八章 清荇快步回到自己屋中,将秦氏准允自己出门游玩的好消息告诉了清淽。 怕清懋久等,清荇匆匆换了身衣裳便跟清淽一道往停着车马的侧门行去了。 秦氏为清懋准备的是自己平日里用的车,宽大舒适,姊妹三个便都坐在了一起,跟着的丫鬟婆子坐了另一辆车。 待姑娘们坐定,车厢外响起几声马儿的嘶鸣声,随即葛世均的声音传过来:“父亲放心,我会照看好妹妹们的。” 清淽有些意外:“二哥哥什么时候也对逛街赏景有兴趣了?” 她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推开了车窗,打算与堂兄招呼一声。 此时马车外头除了正在说话的葛明忠父子,还有好些衣饰整洁的仆从小厮。 清淽随意扫了两眼,突然瞪大了双眼,看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或许是感觉到清淽的目光,骑在赤云马上聂云潜稍稍侧过身,朝着马车这边微微一颔首,面上神色颇为和善。 过于意外的清淽却一时忘了礼节,啪嗒一声关上了车窗,不敢置信地对清懋清荇说道:“我没看错,聂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清懋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不动如山地端坐着,仿佛毫不关心外面的人,只是慢慢染上一丝霞色的耳根却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清荇骤然得知定亲的消息,这会子正不知该怎么跟清懋相处呢,当然不好跟着清淽去凑热闹,便也没有回应清淽。 不过清荇总算明白了清懋在张渚来换庚帖的那一日为何突然对自己阴阳怪气,原来那个时候清懋就已经知道许配给张渚的人到底是谁了。 若聂云潜是清荇清薇的未婚夫婿,清淽必然是要打趣调侃一番的,但对象换成清懋,清淽倒是不敢轻易造次。 虽然不能言语上调侃清懋,但这不妨碍清淽通过别的方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她又将车窗拉开一道细缝,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正与葛明忠拱手告别的聂云潜来。 聂云潜的形象与数月之前别无二致,依然俊逸绝伦,身姿挺拔,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能得到这样的昂藏男儿做夫君,可以说是姑娘家多少世也不容易修来的福气。 清淽一会看看外头,一会转回脸笑意盈盈地看看清懋,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清懋不愧多吃了几年的米粮,面对堂妹这样毫无遮掩的打量,仍然不为所动,连眼睫都没有抖一下。 清荇只能无奈地冲清淽微微摇了摇头。 姊妹几个就这样打哑谜一般静静坐在车中,直到马车停下来。 葛世均走到车窗边道:“眼下将要午时,妹妹们先下来用些饭食罢。” 跟着出门的小厮手脚利落地摆好了脚凳,碧莲来到车前打起了车帘。 清淽坐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因此最先下车,接着依次是清荇清懋。 姊妹三个站到地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是一处被围起来的院落,显然是专门停车马的地方,靠墙的地方有序地排布着好些石槽和拴马桩。 院墙一角有一道六角雕花拱门,地上铺着光滑整齐的白条石,打扫得十分干净。 聂云潜此时也下了马,恩平接过缰绳拴马去了。 聂云潜缓步朝几人走过来,姑娘们都蹲身道了万福。 聂云潜谦和地表示不必多礼,清淽清荇起身后便不错眼地打量起他来。 葛世均神色颇为恭敬地道:“侯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坐下再谈罢。” 聂云潜点点头:“各位小姐里边请,这地方已先清理过的,并没有旁人。” 姑娘们便提步往前行去,进了拱门便看见一面高墙,开着一道门。 婆子侍婢围着姑娘们进了门,发现里面错落有致地摆着好些桌椅条凳,两边各有一道朱漆楼梯通往楼上,屋子当中有一个台子,挂着赭红色帷幔,原来这地方是一处颇为宽敞的酒楼。 楼内果然如聂云潜所说,没有别的酒客。 聂云潜请姑娘们坐下,说这里临着街市,姑娘们用过午食,可以先到楼上歇晌,待傍晚再去游街赏灯,又近便又干净。 随后聂云潜便问姑娘们可有什么爱吃的菜肴。 清懋几个都说随聂云潜决定,聂云潜便让葛世均先点。 葛世均倒也不扭捏,先带头点了几样招牌菜,又对妹妹们说不必太过拘束。 见兄长都点了,清懋几个才开口各说了一两样菜式,候在一旁的仆妇们便连忙走到外间菜单告知厨下。 美味佳肴需要耐心等待,但茶水点心却是现成的,姑娘们面前很快便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就在姑娘们品茶的时候,一个妙龄少女抱着一把七弦琴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她款款蹲身一福:“各位少爷小姐纳福,奴家献丑了。” 见聂云潜点了头,她便坐到一张高凳上,拨动丝弦,朱唇轻启,宛转悠扬地弹奏起来。 聂云潜与葛世均同坐一桌,与葛清懋姊妹三人的桌案不过一丈之遥。 他见姑娘们皆沉默不言地静坐着,便微微一笑道:“也不知小姐们平日里有什么爱好,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海涵。” 聂云潜之前在福集镇帮了大忙,清淽一向恩怨分明,对聂云潜的印象本来就不错,如今知道他将要成为清懋的夫婿,更是无形中拉近了一些距离,因此这会子也没有那么拘束了。 清淽对这位准姐夫的生平事迹十分感兴趣,见聂云潜主动关切,她也就顺势打开了话匣子:“我觉得处处都好,姐姐们定也是满意的,对不对,二姐姐?” 清懋眼睫轻轻煽动几下,温声应道:“劳侯爷费心了。” 聂云潜点了点头:“小姐们喜欢就好。若有什么爱听的曲目,只管说来。” 与姑娘们进退有度地客气完,聂云潜与葛世均闲聊起来。 清淽听见聂云潜与葛世均说起了一些奇闻异事,被激起了好奇心,偶尔也插空问几句。 聂云潜有问有答,倒是一副好性子的模样。 一百零九章 聂云潜虽然不过二十有二,但自他出山游历,十来年间差不多已踏遍九州,胸中的见识与丘壑自然不是清淽这些闺阁女子可比拟的。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清淽对见多识广又身怀绝技的聂云潜已是十分拜服,同时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向往了。 倒是清懋清荇几乎没怎么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几人闲聊。 吃罢饭,姑娘们在雅间歇了歇,待下楼时已是未时末。 聂云潜跟葛世均等在酒楼大堂中,见姑娘们都下来了,便问她们想要从哪里逛起。 清淽见清懋清荇都不发表意见,便提议一路慢慢走着把东市有趣的去处都逛逛。 此时的街面上游客已是不少,葛家一行人小姐丫鬟一堆,站在街上实在惹眼。 葛世均想着妹子们都云英未嫁,太过高调引人注意没什么好处,有自己在,妹妹们的安危自然毋须担忧,便做主让跟着的仆人小厮留在酒楼,只带了姑娘们各自最亲密的贴身侍婢伺候。 街边满是售卖各色玩物的摊贩,好些新奇精致的物品大家都没见过,姑娘们很快在一处彩灯铺子前停住了脚步。 摊主见这么一群衣饰光鲜的妙龄少女上门,自然分外热情地招呼起来:“小姐们看看罢,我这儿的彩灯,无论是材质还是样式,都是独一份的,若是都不满意,还可以凭自己心意亲手制作,包教包会。” 清淽举起一个灯笼对清荇说道:“三姐姐你看这螃蟹灯,像不像咱们在河边抓的那只?” 看着那栩栩如生,一对大钳子灵活舞动的螃蟹灯,清荇不由露出一抹喜爱的笑意来:“这灯真好,你就要这个么?” 清淽还在探头左看右瞧:“不急,有这么多灯,我得慢慢儿挑挑。” 看了一圈,清淽看向一边招揽顾客一边制作灯笼的摊主:“大叔,我手里这样的一个灯笼若是生手做要多久?” 那摊主笑着回道:“咱们这各色彩纸,丝绢,竹篾都是现成的,便是从没做过的,最多半个时辰也能做得一个了,稍微手脚快些,一刻钟即可。” “这店家真实在,卖灯还教手艺,三姐姐,横竖时辰还早,咱们做一个罢,意义不一样。” 清淽笑眯眯地鼓动清荇。 清荇看向清懋,清懋放在身前的手指动了动,平静地道:“妹妹们做罢,我已选好了。” 葛世均跟聂云潜对这些物件没有兴趣,此时只是一左一右犹如门神一般站在女孩子们旁边默然守候。 清淽知道清荇是怕清懋久等,便看看聂云潜,又看看清懋,眼珠一转,嘴边挂上一抹俏皮笑意:“今日处处都是新鲜玩意,二姐姐既然不做这灯,何不先去别的地方逛逛,难得赶上这么好的日子,该玩个够本才是。” “再说这地儿也不大宽身,咱们都在这杵着,大叔都不好做别人的买卖了。” 清淽看向葛世均:“二哥哥,你看这样可使得?” 葛世均看看这一丈见方的地方被自家人站得水泄不通,觉得清淽的话也有道理,只是担忧自己若走开,清淽清荇遇到麻烦无法处置。 葛世均把担忧说了出来,清淽笑道:“二哥哥若担心,就留下来等我们罢,聂大哥那般厉害,护卫二姐姐自然是不在话下。” 清淽话说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加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日的主角是谁,葛世均要是质疑不妥的话反而有心思龌龊画蛇添足的嫌疑。 见兄长面露难色,清懋倒是主动开口了:“也好,哥哥便在这儿等等妹妹们罢,咱们晚些在江边的钟鼓楼下会合。” 葛世均见妹妹都同意了,又看看神色悠然自若的聂云潜,也不好做那个棒打鸳鸯,大煞风景的恶人,只得瓮声瓮气地答应了,又对聂云潜拱手道:“家妹就劳烦大人费心照看了。” 聂云潜笑了笑,说了声应该的,便伸手请清懋先行。 见葛世均眼巴巴地看着清懋几人的身影,清淽扯扯他的衣角:“二哥哥别看了,聂大哥定会看顾好二姐姐的。” 葛世均只得收回视线,认真地给两个妹妹打起下手来。 姊妹两个挑好了花色跟样式,便动手做起来,露白跟秋叶也各挑了一个彩灯。 清淽知道清荇画儿画的好,便磨着她在自己的灯笼上画了一只色彩斑斓,灵动巧稚地小老虎,然后在一旁落下了年月地名等标志。 清荇自己做的是一只中规中矩的八角簪缨花灯,每一面灯布上都画了一株花草。 那摊贩看清荇两刻钟就画了这么些灯面,不由夸赞道:“小姐这手字画倒是比我这小店里的还好些,要是肯作价买卖,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清荇赧然一笑:“不过随意涂画,自娱自乐罢了。” 那摊贩在上京城做买卖,也见过些世面,知道这两位主顾定是甚少出门的闺门淑女,不可能让自己使过的物品流入市井,便不再提及这一茬,只口舌生花地称赞起姑娘们的巧手来。 姊妹两个做好彩灯,又买了几样小玩意,摊贩大方地赠了些彩纸灯烛,告诉姑娘们晚些可以到江边放灯祈福,十分灵验。 姑娘们虽然不大相信,却也笑着接受了摊贩的好心建议,准备慢慢逛过去。 葛世均虽有几分惦记清懋,但也了解聂云潜的为人,很快便放开了心怀,专注地陪清淽清荇闲逛起来。 一百一十章 清淽清荇这边游兴浓厚,欢颜笑语不绝,十分尽兴。 清懋这边的氛围却闷滞沉默许多。 清懋与聂云潜本就不熟,如今骤然做了未婚夫妻,相处起来难免尴尬。 好在两个人都是沉得住气的性子,表面看着倒是好一对举止端正合宜的璧人。 默然行了两刻钟,清懋脚步慢了下来,碧莲对清懋的习性了如指掌,连忙问道:“姑娘可是累了,咱们找个地儿歇歇脚罢。” 聂云潜看看清懋粉白的面颊,果然眉宇间有一丝疲色。 聂云潜心里感叹女孩子果然身娇体弱,面上倒是滴水不漏,扫量了周围一眼便道:“恩平,去前面茶楼要一张干净桌子。” 恩平应声去了。 聂云潜侧身对清懋道:“这地方可使得?” 清懋见他都差人去定桌子了才来问自己的意见,也懒得理论,微微点了头往茶楼行去。 茶馆中坐了不少人,一个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着奇闻异志,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恩平径直将人领到一个垂挂着苇帘的雅间,清懋跟聂云潜面对面坐下来,碧莲跟恩平斟好茶水便识趣地退到了帘外。 “侯爷有什么话,请说罢。” 清懋坐下之后神色放松了一些,也不知什么缘故,与聂云潜单独相处之时,葛清懋反而能更加随心所欲些,不必时时维持闺门淑女的端庄姿态。 聂云潜拿起一只茶杯把玩,神情也颇为轻松自在:“上元佳节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我听说小姐家教甚严,能出门的机会屈指可数,聂某不忍小姐错过这等盛会,才贸然登门相邀,二小姐定要尽兴而归,聂某方能向令尊令慈交代。” 葛清懋见他只说些客套之语,眉毛微微一皱,抬眼看向聂云潜的眼睛:“侯爷果然对这桩婚事心甘情愿么?就没有旁的疑问了?” 聂云潜勾唇一笑,目光波澜不兴:“小姐的信中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聂某粗人一个,能得到葛小姐这般大家闺秀的青眼,简直是受宠若惊,当然要欣然从命了。” 见他言语轻佻,一副避重就轻的态度,清懋既有些微恼也有些无奈。 轻轻咬了咬唇角,葛清懋索性也破罐子破摔道:“既然侯爷愿意,那小女子也无话可说了。” 聂云潜放下杯子,退身靠到椅背上:“小姐既然不愿意说话,就好好歇歇罢。” 聂云潜一派闲逸地歪在椅上,锦袍玉带也挡不住一身的男儿气概,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独特魅力,难怪葛清馥这样见多识广的女中豪杰也会为他倾倒。 气氛又沉默下来,清懋往对面看了几眼,也不知是不是被男子不甚端正的姿势灼了眼,很快便面颊微热地收回了视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茶来。 不多时天色渐晚,街面数不尽的彩灯映射出绚烂多彩的光芒,人潮也愈发密集,在一片喧哗热闹中,整个上京城显得更加繁华绮丽,歌舞升平。 清懋随着人群漫步,渐渐地也被眼前的景象勾出了几分热情,十分投入地欣赏起沿街的表演来。 不少售卖玩物的货郎上来热情推销,清懋也应景地买了好些物件,都交给碧莲恩平拿着。 清懋自己拿着一个傩神面具,与带着一个青铜兽模样面具的聂云潜并肩而行。 此时街市上来了一大群戴着面具跳舞送神祛邪的人,鼓乐笙箫的声音响成一片,人们便都随着乐曲群魔乱舞起来,清懋一时不查,眨眼间便跟好几个人撞在了一起,脚下的步子也乱了章法。 清懋见身边的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却没有一个眼熟的,立马着急起来。 她正身不由己地胡乱寻找着自家侍婢的身影,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 清懋慌忙抬手想要挣脱,耳边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青铜兽面具的聂云潜低声在清懋耳边道:“跟我来。” 清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七绕八绕地带到他处。 碧莲一眨眼的功夫便跟丢了主子,吓得无神无主,立马大声唤起小姐来,可惜她这点动静完全被喧沸的乐声掩盖了过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恩平倒是十分淡定,扯了扯碧莲的袖子,告知她自家主人会安然无恙地送回葛二小姐,让碧莲先到钟鼓楼下等着便是。 碧莲见恩平这副心有成竹模样,反应过来是未来姑爷刻意带走了自家姑娘,虽然有些气愤,却也总算从弄丢了主子的惊惧中冷静下来,无可奈何地随着恩平往汇合处行去。 聂云潜拉着葛清懋来到一处僻静的墙角,里面是一个被围墙阻断去路的死巷,没什么人会专门走这里来。 清懋总算挣脱了聂云潜的桎梏,讶异地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何带我来这?” 聂云潜还没有答话,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就传进了清懋的耳中:“是我叫他带你来的。” 清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转过身,看向了说话的人:“大姐姐,你。。怎会在此?” 一身月宫仙子打扮的葛清馥拿下自己脸上的孔雀羽面具,冷然一笑:“你应该知道,说服陛下在这样举国共庆的节日里扮成普通百姓微服私访,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看着夜色中葛清馥依然明艳灼眼的绝丽面容,葛清懋心中不是滋味,总算明白了聂云潜今日主动相邀的目的。 将心思掩藏好,清懋脸上露出了端庄的微笑:“长姐将清懋单独叫来这僻静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葛清馥没有立即作答,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堂妹。 葛清懋的装束还是一如既往的得体,既不轻佻,也不失官宦小姐的矜贵,整个人如一株小松树,端正秀挺地站立着,十分赏心悦目。 只是葛清馥现在才知道了葛清懋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不抢不争,隐忍寡言的温吞小姐。 深深看了一眼正靠墙站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聂云潜,葛清馥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语气清冷地对清懋说道:“妹妹好利害的手段,居然能迫使他请陛下赐婚。” 葛清懋见葛清馥这般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知道她定是已与聂云潜通过声气了,便不动声色地谦辞道:“长姐谬赞,妹妹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无奈?” 葛清馥美目微眯,紧紧地盯住清懋:“平王是整个大虞除了陛下跟太后之外最尊贵的人之一,嫁给他会有什么无奈之处?妹妹斩断这桩大好姻缘,难不成真是因为对长亭侯一见倾心?” “侯爷人中龙凤,小妹心生倾慕也不奇怪。” 清懋嘴边浮起一抹微笑,面色也颇为平静。 清馥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冷光:“所以你便以要告发我与他私会一事要挟他娶你过门?往日里倒是我小瞧了妹妹,想不到妹妹也是这般敢爱敢恨的烈性女子。” 一百一十一章 清懋没有做声,仿佛默认了清馥的话。 姊妹两个无声对峙,葛清馥呼吸慢慢粗重起来。 聂云潜是葛清馥此生情劫,她葛清馥尚且求之不得,怎会允许他就这样轻易地被其他女子夺走,不论葛清懋执意要赖上聂云潜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二人结为夫妻已成定局。 只要一想到这一节,葛清馥就按捺不住直冲胸俯的滔天怒火。 她咬紧牙,一字一字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嫁给他?” “妹妹当然不配,只要是长姐看中的,妹妹哪一个也配不上。” 葛清懋自嘲地道:“妹妹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本没有指望侯爷有回应的。或许是侯爷太过在乎与长姐的秘密,才这么爽快就应下了妹妹的请求。” “你!” 葛清懋的话犹如暗夜中的闪电,一抹灵感陡然划过葛清馥的脑海:“你莫非嫉妒我?!” 葛清懋轻轻笑了笑:“妹妹蒲柳之姿,怎敢嫉妒长姐这样的天之骄子?长姐有全天下最尊贵之人的爱宠,难道还不允许妹妹寻一个合心意些的夫君么?” 葛清懋语气十分柔缓,葛清馥却觉得这些话刺耳无比。 她抬起描画精致的眉眼,眼中燃起熊熊烈焰,陡然抬手,用力一掌挥向葛清懋。 聂云潜功力深厚,早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眼见葛清馥就要暴起伤人,他身影如电,倏忽而至,将木愣愣站着的葛清懋推开了一些,用自己的肩膀承受了葛清馥这带着十成力气的一掌。 葛清馥虽是女子之身,也没有修习内功,但是她聪颖善学,一手外家功夫十分精练,寻常的个壮年男子不是她的对手。 她刚刚这一掌要是落在葛清懋脸上,葛清懋定然会被打得头晕耳背,鼻青脸肿,没有日将养不过来。 聂云潜将葛清懋好端端地带出来,当然要完璧归赵,不可能让她带着伤回葛家。 葛清馥微微颤抖着收回自己发麻发痛的手掌,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聂云潜:“你这就要护着她了?” 葛清馥神色中带着几分凄婉,若是寻常人见了,定会心弦战栗,疼惜不已,但聂云潜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出言提醒道:“娘娘来这里也有些功夫了,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还是早些回陛下身边为好。” 葛清馥握紧拳头,一双妙目泛起了泪光,见聂云潜目光澄澈,神情坦然,没有一丝不舍之意,忽然浑身失去了力气。 深深吸了一口气,葛清馥眨眼抿掉泪意,面色又恢复到先前冷艳高傲的模样。 她目光冰寒地看了一眼站在一处的一双璧人,迅速转身回到了喧闹的人群中。 没有面具遮蔽,葛清馥那绝色无双的面容很快就被正要失去耐性的庆禧帝发现了。 戴着一副兽王面具的庆禧帝一把将她搂进怀中:“馥儿又不乖了,怎么摘下了面具,这可算是作弊啊,是嫌朕找得太久,等不及了么?” “是啊,馥儿玩厌了这个游戏,想早些结束了。” 葛清馥偏过脸,看向一边表演走钢丝绳的杂耍班子:“老爷陪馥儿去那边看看罢。” “好好好!”庆禧帝十分喜欢这个扮作寻常老爷美妾的游戏,两个人兴致勃勃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游玩的地方,也算是与民同乐了一整晚。 暗巷中,葛清懋木然站在原地,脸上伪装出来的得体笑容早已消失无踪。 在葛清馥动手的那一刻,葛清懋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 这让她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惹上麻烦了。 也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聂云潜任她独自沉思,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好半晌,清懋总算稳定了心绪,面无表情地抬起脸对聂云潜道:“侯爷既然已完成佳人所托,也不必再勉强自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光阴了,请将我送到钟鼓楼去罢。” 聂云潜再是云淡风轻,还是被葛清懋这话噎住了,想不到葛清懋看着稳重得体,也是会拈酸吃醋的。 然而对于葛清懋的指控,聂云潜似乎无话可说。 于是聂云潜只得遵照指示护卫着葛清懋往约定好的汇合点行去。 那一边,清荇清淽看过了各色表演,兴致勃勃地猜了好些灯谜,还赢了一副扇面跟一个坠子。 姊妹两个一路上有说有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听着各式各样的叫卖表演声,游兴越发高昂,颇有点流连忘返的意思。 葛世均看时辰不早,便提醒了妹妹们一句。 清淽清荇玩了这大半日,已是十分心满意足,便对葛世均说放完灯就回家。 钟鼓楼离江边不远,葛世均见清懋还未到,便点头同意了。 此时江面上已漂浮着许多莲花一般的河灯,随着水流往江心飘去。 姐妹两个拿出先前在灯笼铺子做好的河灯,将写好心愿的纸笺压在了河灯底座上。 清淽凑到正将纸条卷起来塞进灯座中的清荇面前:“三姐姐许了什么愿望?” 清荇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闪了闪,温声道:“没什么特别的,与往年一样。” “啊?居然与往年一样。”清淽显然不满意:“难得有机会在外头放灯祈福,姐姐该把握机会向河神许个大大的愿望才是,比如保佑姐姐今年觅得一位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这类的。” 清荇忙看了看旁边,见没人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才转过脸伸手拧了拧清淽的俏脸:“不许胡说,回去我再告诉你。” “啊?”清淽张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清荇拉拉她的胳膊:“给我看看你的。” 清淽被清荇勾起了好奇心,但也了解清荇的脾气,只得先把自己的纸笺展开给清荇看。 清荇定睛一看,只见清淽掌中一寸宽的纸面上以清秀的小楷写着几句话:“一愿父母安康,二愿诸事顺遂,三愿沈郎如意。” 看清荇读完了,清淽便赶紧将纸条卷起来,脸儿有些嫣红。 清荇不由莞尔:“妹妹这愿望未免太多太沉了些,也不知这小小船儿能不能承受?” 清淽睨了她一眼:“我的灯自然是不同于旁人的了,就是再多几个也不怕。” 清荇笑着点了点头:“那就祝淽儿心想事成好不好?” 一百一十二章 姊妹两个说笑了几句,便托着自己的莲灯慢慢下到了江岸边。 清荇用手轻轻一推,那灯儿就漾起一圈圈涟漪,划开江面离了岸,慢慢与其他河灯融进了一处,随着波澜荡漾跳跃,星星点点的烛光恰如人们的心愿,明灭闪烁,生生不息。 清荇起身,稍微站了一会儿,对清淽道:“咱们回去罢。” 姐妹二人携手回到了人群中,尚且带着寒意的江风吹向了不远处一座张灯结彩气派华丽的酒楼。 两名容色美甚的青年男子此时正坐在酒楼视野最好的那一间雅室内吃酒。 其中五官线条更加阴柔些的男子拿着一壶酒倚在窗边浅酌远眺,他眼力甚佳,足以把江边的风景尽收眼底。 好巧不巧的,正好看见了清淽清荇放灯祈愿的画面。 毕竟已有过数面之缘,沈恨自然记得二人的模样,更何况其中一个不久后就要与屋里的另一名男子喜结良缘,当然值得沈恨多倾注几分目光。 待清淽二人相携离去,沈恨才终于收回了视线,转脸看向正独酌独食的张渚:“无论怎么看,这位葛小姐都堪称平平无奇,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张公子的法眼?” 张渚饮一口酒,又夹起一片菜肴放入口中细嚼,十分认真地用着晚膳。 沈恨没得到答案,心中不快,冷冷地勾起一边嘴角,偏女相的姣美容颜十分夺人眼目:“公子这是打算用无视这招来让我知难而退么?我虽不配与公子同席而食,但谁让我脸皮厚呢,只得请公子担待一二了。” 张渚抬眼,目光一如既往清凌澄净,宝光端华的清俊容颜在沈恨这般绝丽殊色前竟然丝毫不落下乘,反而更显得气度端俨,贵气天成。 沈恨被张渚这么一看,不由自主地收起脸上的冷笑,面无表情地矮身坐下,周身气息规矩收敛了不少。 沈恨第一次见到张渚,就十分不喜欢他,也说不上是什么缘由。 光是静静待着一动不动就能让人浑身难受,也算是张渚的一项特殊本事。 然而沈恨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将这个只要出现就能让自己浑身不快的碍眼之人除掉,只能在言语上时时冒犯几句。 好在张渚似乎从不为沈恨的任何言语动容,可以说相当大度。 然而因为他的漠视,沈恨似乎更讨厌他了。 二人平日里从不来往,大概任何人都联想不到梨园国色沈恨沈老板与宣政司清正端方的小张大人能有什么交集。 也不知今日沈恨是被挑动了哪根神经,竟然自己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今日这一桌酒宴,本不是为他准备,但沈恨不请自来,愣是在张渚的沉默以待中又吃又喝,将桌上的珍馐美味样样都祸害了一遍。 酒足饭饱之后,沈恨便走到窗边远眺,在看见清荇姊妹出现在江边之后,他先是意外,随即便自以为找到了能挑动张渚情绪的话题,开始对清荇品头论足,挑肥拣瘦,堪称聒噪。与他素日里高雅冷艳的名伶形象大相径庭。 只可惜他好像高估了此女在张渚心中的重要程度,面对旁人对自己未来妻子这般不中听的评价,张渚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死样子。 沈恨颇感无趣,懒得再行挑逗,只是仍没有拂袖而去,怏怏不乐地坐在了一旁,跟张渚无声对峙起来。 张渚见他消停了,便收回目光,取出一方素绢擦了擦嘴,二人相安无事地静坐起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屋外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 沈恨抽身而起,迅速拉开房门,笑着招呼道:“你来了。” 恰好刚刚走到门口的人受到这般热情迎接,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阿恨,你耳力越发好了。” 二人并肩走入屋内,酒楼掌柜微微躬身站在外头伺候。 张渚见人走进来,并没有起身迎接,只是转脸看向来人道:“你迟到了。” 聂云潜大马金刀地在张渚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边倒酒一边说:“是是是,我自罚三杯如何?” 张渚不置可否,聂云潜自顾自喝了起来,倒是沈恨略微急切地道:“这酒凉了,叫人上两壶烫好的再喝罢。” 说话间聂云潜已是三杯冷酒下肚,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吃进口中,见沈恨将酒壶取走,连忙阻止道:“不碍事,冷酒别有风味。” 沈恨坚持将酒壶取走,又吩咐掌柜的另置办几个热菜上来,掌柜的应声去了。 沈恨回到屋内,在聂云潜身旁坐下,要为聂云潜夹菜。 没了酒,聂云潜也不猴急着吃东西了,语气闲适地道:“阿恨,你就歇歇罢,我又不是没长手,回头恩平又要埋怨你抢他的活计了。” 沈恨认真地道:“这几年奔波劳苦,不将养着些怎么成?便是底子厚,也不能胡乱折腾。” 聂云潜笑道:“都是些小打小闹,不必担忧,今夜元宵佳节,难得相聚,咱们该尽兴而归才是,你可不许扫兴。” 沈恨看了张渚一眼,语气酸溜溜地道:“若不是我留意着,今夜这酒本来没我的份的,看来我确实扫兴了。” 聂云潜拍了拍沈恨的肩膀:“你又说这些话,明明当日是你说见了阿二就生气,无事不必相会的,我看你这性子,倒是比那些女子还精怪些。” 沈恨哼了一声:“那些女子?看来聂侯爷这几年是长进了,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罢?要不是我手底下还有两个能用的人,只怕还不知道聂侯爷要娶亲的事呢。” 聂云潜不声不响地定下了亲事,沈恨自认为与聂云潜的交情不同寻常,自然不满被瞒下了这么大的事。 聂云潜倒是觉得有些冤枉:“并非我有意隐瞒,这算什么大事么?” 见聂云潜说成婚算不得一桩大事,沈恨差点被气乐了,但也明白了聂云潜果然还是和先前一样不开窍。 他笑了笑道:“那位小姐若知道自己的未来夫君如此不解风情,不知会不会大哭一场。” 一百一十三章 聂云潜不以为意地道:“那你就小瞧葛小姐了,我看她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与我成婚兴许有什么缘故罢。” 沈恨目光一闪:“哦,竟不是你主动求娶么,莫非这桩婚事另有隐情?” 聂云潜没有作答,只是看向了门口,果然掌柜的在这时敲响了房门,将烫的滚热的美酒佳肴端了进来。 待酒菜摆好,聂云潜提起酒壶为三人各倒了一杯酒:“来来来,不说这些,咱们喝一个。” 沈恨只得接过聂云潜递过来的酒杯,三人举杯相碰,随即各自一饮而尽。 聂云潜道:“这龙泉酒果然还是要在荒村野店喝才够尽兴。” 沈恨为他续满酒:“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酒后与人过招么?” 聂云潜道:“自从与你们分别,好久没尽兴与人切磋过了。” 沈恨甩了甩袖子撇嘴道:“横竖都是你赢,自然是尽兴了。” 聂云潜笑道:“赢有什么意思,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有趣。” 沈恨道:“我听说蠕蠕王子生来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敌之勇,怎么你没与他对上几招过过瘾?” 聂云潜看了张渚一眼,摇了摇头:“还不是正式交锋的时候,不过还有机会。” 沈恨道:“蠕蠕大汗被刺,想来蠕蠕各部定是乱作一团,也不知最后谁能拔得头筹,登上宝座。” 聂云潜道:“蠕蠕大汗子息甚多,但有能力角逐王位的就那几个,二王子三王子母族都颇有势力,这次挥军南下的蒙蒙王子虽然勇武过人,到底年轻了些,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沈恨眯了眯眼:“听你这话音,莫非觉得这位蒙蒙王子是最后的赢家了?” 聂云潜耸了耸肩:“反正还未见分晓,瞎猜猜呗。” “不过不管最后是谁做了这新大汗,你都逃不过一个弑父弑君之仇的罪名了。” 沈恨凉凉的道:“等蠕蠕人重整旗鼓,定是第一个找你的麻烦。” 聂云潜笑道:“若真是那样,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聂云潜的语气颇为轻松,沈恨却知道这一句奉陪到底背后承载着怎样的千钧重负,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想到这里,沈恨微微垂下了眼皮,怕眼中陡然泄露的情绪被二人发现。 张渚虽然未曾加入两人的对话,但看向聂云潜的目光既坚定又带着几分暖意,既有着惺惺相惜,也带着赞许欣赏之意。 这样的神情张渚只对聂云潜展露过,但也是沈恨最讨厌见到的。 虽然同坐一桌,但沈恨清楚,两人之间那股水泼不进的氛围是自己怎样努力也无法彻底融入的。 好在,这屋子里总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沈恨举起酒杯,调整好表情,笑着说无论如何聂云潜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之人了,该当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聂云潜从善如流地接下了沈恨的祝贺,玩笑着祝愿沈恨能名扬天下,成为一代梨园宗师。 楼外清风阵阵透入槅窗,已是子夜时分,屋内之人酒酣话尽,也算是没辜负了元宵之夜。 张渚站起身道:“时辰不早,再会罢。” 聂云潜半眯着眼睛摆了摆手:“去罢,去罢,天明再会。” 张渚微一颔首,迈步出了屋子。 沈恨站在聂云潜身旁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聂云潜歪头冲沈恨露出一抹笑:“没醉,就是懒得动弹,就在这歇到天明算了。” “今日不是到葛家下聘的日子么,聘礼虽然有旁人置办,你这准新郎官身上也该收拾得利索点才是,不然惹了岳家不喜,不把美娇娘嫁给你可怎么好?” 沈恨一边调侃一边将聂云潜搀扶起来。 聂云潜见沈恨愿意出力,也就无所谓在哪里歇息了,将浑身大半重量都压在了沈恨肩上,倒真像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沈恨将人搀到自己宽大华丽的马车中,吩咐承平将车赶到往长亭侯府去。 帽儿巷,葛家。 辰时刚过,葛家门口就热闹起来。 帽儿巷附近方圆几里的街坊都听说葛家今日双喜临门,两房女婿竟然不约而同地同一天上门下聘,而且送聘的队伍一个比一个排场,真是十足十的气派,于是都赶来看热闹。 葛家见到自家门口水泄不通的热闹景象,倒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开门迎客,葛明忠更是亲自到大门口迎接未来女婿进门。 聂云潜与张渚在马上打了照面,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聂云潜率先下马迈上了葛家门口的石阶,张渚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葛明忠对着聂云潜拱手行礼,对张渚则轻轻颔首示意。 他身后站着的葛明礼葛世堃等人都纷纷揖首致礼。 聂云潜与张渚都抱拳揖首还礼。 葛明忠道:“请到里面说话。” 随后便侧身将聂云潜让进大门,张渚不疾不徐地跟在二人身后,与葛明礼并肩而行,其余人等则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 葛明忠没有将人带到霜荻院,而是带进了葛侍郎的荣德堂。 葛侍郎谢氏正面而坐,李氏侧首坐着,秦氏柳氏各自站在椅前,都不错眼地看着走进来的两名年轻男子。 聂云潜淡定地将屋内环视一圈,在葛明忠的指引下向葛侍郎夫妇行完礼,又见过李氏秦氏几人。 待转着圈与人厮见完毕,聂云潜与张渚各自落座。 葛侍郎招呼两人吃茶,主动打开了话题。 张渚的身家背景葛家人基本都是清楚的,加上聂云潜毕竟是侯爷,地位超过葛家所有人,与谢氏这位郡主平级,大家对聂云潜的关注自然更多些。 只是聂云潜的出身居然比张渚还要惨淡些,不但无父无母,在封侯之前竟然连草屋瓦舍都没有一座,竟是个十足的草根出身。 得知这些情况的葛家人差一点就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在葛侍郎倒是不大在意:“能凭己身之功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富贵加身,才最是难得,足见云潜天资卓绝,非同凡响,连老夫也自愧不如。” 一向目下无尘的谢氏也赞许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年少有为,颇有父亲年轻时的风采。” 一百一十四章 两位大家长都给与了这样赞誉有加的评价,其他人自然只得压下腹中暗诽,也跟着奉承了聂云潜几句,聂云潜都毫不客气地坦然应下了。 李氏虽然有一个了不得的女婿,但却没机会像秦氏这般过一过相看女婿的岳母瘾,如今见二房这两个女婿一个豪爽不羁,一个清风朗月,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翩翩好儿郎,心里便不大舒服。 见聂云潜游刃有余地与众人交谈,李氏冷不丁出声问道:“都说良缘难得,也不知侯爷是怎样与我们家清懋结下了这段缘分?” 屋子里都不算外人,但李氏作为隔房长辈问出这样私密的问题,多少有些出格。 但话已出口,旁人也无法阻止,只得都把目光投向了聂云潜,看他要怎样对答。 聂云潜嘴边勾起一抹浅笑:“说起来是聂某唐突,与葛小姐不过是在秋狩之时远远地打过照面罢了,葛小姐蕙质兰心,姿容出众,聂某一见倾心,难以忘怀,于是立下了非卿不娶的志向,谁知竟侥幸立了功,得了陛下的一个承诺,聂某便趁势请陛下赐婚了。” 听见聂云潜的回答,秦氏紧紧缩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放松下来,脸上也挂上一抹笑:“大嫂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别把年轻孩子们吓着了,怪臊的。”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可害臊的?” 李氏不以为然的扫了秦氏一眼:“清懋能得聂侯爷青眼,是多大的福气,旁人求还求不来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秦氏面色有些僵硬,只是不敢发作,只得转移话题:“就这么坐着说话,年轻人只怕觉得无趣,院子里有几棵腊梅开得正好,不如让客人们去逛逛。” 葛侍郎点头应允,让葛明忠夫妇好好招待客人们,又让聂云潜张渚不要拘束,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吩咐。 两人起身应了,便跟着葛世均几个出了荣德堂,往葛家后院行去。 葛侍郎又让屋子里剩下的人各自自便,只留下李氏葛明忠夫妇说话。 此时的葛家花园十分热闹,下人们这会子能躲懒钻空子的,都找了理由往后园子里来了。 因此聂云潜几个不过刚转了几步路,便见到了十来张生面孔。 葛明礼对下人一向宽和,知道她们也不过是好奇未来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平日里倒还是各司其职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看见。 聂云潜张渚更是无事人一般,只管与葛明礼葛世均几个闲聊。 几人很快便看见了秦氏所说的“开得很好”的那几株腊梅树,倒也确实沁香扑鼻,让人精神一爽,大家便在旁边的凉亭里坐下来歇息观赏。 葛明礼葛世堃皆是善谈之人,加上在座又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谈胡侃起来,气氛倒也一片和乐安详。 清薇提着裙子走进清淽的小院,见清淽清荇坐在廊下闲聊,撅起嘴巴嗔道:“三姐姐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原来昨日赏灯回来,清荇与清淽说了秦氏告诉自己的事,清淽大惊之下便拉住清荇细问详情,姊妹两个一直聊到三更半夜,清荇便在清淽这里歇了一夜,这会子刚刚一起用过了早食,还没回自己屋里去呢。 今日这样的特殊日子,清薇自然是呆不住的,清懋那里的热闹她不敢去凑,便寻清荇来了。 先前情势未明朗之时,清薇虽然不清楚自家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但也从没有想过葛明忠会把清荇许配给张渚,因此在得知张渚跟聂云潜同时送来了礼单后,自然是格外吃惊,缠着庄姨娘确认了好半天才敢相信这个事实。 “园子里这会好生热闹,姐姐不看看去吗?” 清薇眨巴着大眼睛,故意出言调侃。 清荇抿了抿嘴,微微红了脸,没有吭声。 清淽虽也打趣了清荇大半夜,却不大愿意看清荇被别人调侃:“五妹妹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清薇瞪了清淽一眼道:“讨厌,四姐姐你就爱帮三姐姐出头,就欺负我一个。” “谁让你捡软柿子捏,你敢不敢把刚刚的话在二姐姐面前说一遍?” 清淽也睁大眼睛瞪了回去,姊妹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像两只斗气的河豚。 清荇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打破了妹妹们的剑拔弩张。 清淽无奈地看向清荇:“干嘛呀,人家在帮你抱不平呢。” 清荇拂了拂胸口,缓了口气搭上清淽肩膀:“是我错了,看妹妹刚刚的样子怪可爱的,一时没忍住。” 清淽清薇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快性子,自小便是这般口角不断的,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因此这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清荇一打岔,两人便也没了脾气。 清薇让满儿给自己也端来一张绣凳坐下:“看来这世上还真是各有各的缘法,先前我说张公子救三姐姐定是有什么缘故,姐姐们还骂我,如今这可不是应验了吗?” “什么应验了,这跟先前的事有什么关系?”清淽不解。 清薇看了清荇一眼,低声说道:“姐姐可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按理说张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前程远大,跟二姐姐也是匹配得上的,既然二姐姐被陛下赐婚不能嫁给他了,那他改主意另寻高门嫡女也是理所当然的,做什么要屈就三姐姐呢?这可不就说明张公子其实根本就是属意三姐姐这个人嘛,能够发现三姐姐中毒肯定也是因为他时时关注着三姐姐的一举一动。” 清薇这几句话,又不好听,又有点好听,叫清淽都不知道从哪里挑刺。 虽然她说清荇身份不如清懋,让人心梗,但她又说张渚中意清荇,言下之意就是张渚根本不在意身份,只是看中了清荇这个人,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算是一种莫大的赞许。 而且她的话也跟清淽的猜测不谋而合。 清淽虽然也不知道为何张渚居然变成了向清荇提亲,但对于这个结局,她还是挺乐见其成的。 一百一十五章 清荇不但是庶出,而且生母早逝,几乎没有任何私产留下,因此她可以选择的联姻对象不要说跟清懋比,连清淽清薇也是比不上的。 若运气好点,嫁一个寒门小吏做正房娘子就算是不错的归宿了,若运气不好,嫁给别人做妾或者给年纪一大把的鳏夫做继室都是很有可能的。 稍微有些前程抱负的青年才俊,都是不会轻易选择一个姿色平平,生母早逝的庶女做正头娘子的。 因此先前赐婚圣旨颁布之后,清淽几个都以为跟张家的婚事应该是黄了,还担心张渚会因此与葛家疏远了去。 谁知山回路转,到头来张渚要娶的人竟然是葛清荇。 这样的情况,要么就是因为张渚看淡名利,为了履行与好友的约定而不得不舍清懋而就清荇,要么就是因为张渚本来就中意清荇。 清淽自然愿意相信是因为后者,整个葛家,她应该是最希望清荇能嫁一个如意郎君的人了,而张渚,无疑是她们遇见过的最好的人选。 清淽清薇讨论得十分投入,并且想法也十分乐观,但当事人清荇却只是微微笑着任由妹妹们胡乱猜测,几乎没开腔。 清荇有自知之明,以她对张渚的了解,别说中意,张渚能不嫌弃她就是好的了,因此知道定亲的消息后,清荇并没有感到欢喜。 姑娘们刚说了一会子的话,院子外头又传来好些说笑之声,一眨眼的功夫,何氏跟柳氏便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迈进了院门。 姊妹三个站起来跟三婶婶和大嫂打招呼。 何氏笑眯眯地拉过清荇的手:“三妹妹大喜呀,都说张公子长得如何如何清俊无双,以前我只当外头的人客套,今日才知道什么叫闻名不如见面,啧啧啧,你大哥哥站在人旁边,简直连提鞋也不配。” 原来刚刚何氏借着逛园子的由头到亭中跟客人们打了声招呼,同时仔仔细细地把两名未来妹夫打量了一番,聂云潜跟张渚各有风采,连何氏都不由羡慕小姑子们的福气。 不过她毕竟是内宅妇人,不好与男客久坐,寒暄几句后便起身避了出来,邀着柳氏要来姑娘们屋里凑个热闹,听说清荇几个在清淽这里,便顺路先来这边了。 被妹妹们打趣还罢了,见嫂子跟婶婶也来调侃,清荇脸红得如火烧云一般,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嫂嫂不要取笑来。 大家都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柳氏怜爱地揽住清荇肩膀:“傻姑娘,这样的大好事,有什么可臊的,回头过了大礼做了当家娘子,与别家的夫人太太打起交道来,脸皮太薄可不成。” “可不是,”何氏也点头认可柳氏的话:“今日好生热闹,二妹妹屋子宽敞,咱们索性都到那边儿闹闹她去,省得她日日闷在屋子里。” 其余人都没有意见,清荇却有些踟蹰。 何氏跟柳氏这会子到清懋那边去,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会说起跟亲事有关的话题。 若清懋对张渚还存着心思的话,自己去岂不是给人添堵?只是若不去,不说婶子姐妹们会多心,清懋定也会以为她心虚。 纠结再三,清荇到底还是被清淽几个挽着往清懋的屋子走去了。 清懋果然独自在房里看书,碧莲跟翠藕在外间做针线,偶尔闲聊几句。 见这么一大群人进来,两个大丫鬟连忙吩咐小丫头烧水煮茶,一面又招呼大家坐。 清懋听见动静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册,面带微笑地来到外间给大家打招呼。 一时之间,大家都得了热茶喝,何氏放下盖碗道:“也不知妹妹这儿的好茶以后还能喝上几次了。” 清懋落落大方地道:“嫂嫂若不嫌弃丫头们煮茶的手艺粗陋,日日过来吃也使得。” “二妹妹既这么说,那我可不客气了,日后定常常来叨扰的。” 何氏用绣帕按了按嘴角,看着清懋笑道:“这日子过得真是快,想想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嫁到葛家的,一眨眼就过了两年。也不知怎么,想到妹妹们接下来一个个都要出嫁,我倒有些伤感似的,总觉得家里以后就没那么热闹了。” 柳氏推了推她:“明明是大喜事,怎么说起这话来,你妹妹该笑你肉麻了。再说她们又不去远地方,若是想念惦记了,只管坐车去串门子不就成了?” 何氏也觉得自己这话煽情了些,不好意思地睨了柳氏一眼。 清懋微笑道:“苦分离怨别愁是人之常情,不过三婶婶说得对,以后便是不能常在一处,想见面也不是难事。” 见清懋对婚嫁一事并不是讳莫如深的态度,何氏说话更加随意了些,又感叹秦氏有眼光,给清懋清荇都选了好夫婿。 清荇看着清懋的脸色不敢应声,清懋轻飘飘地看了清荇一眼,才微笑着道:“我倒还罢了,说起来三妹妹得了这么好的姻缘,头一个要感谢的人该是小叔叔才对,要不是小叔叔牵桥搭线,母亲上哪儿为三妹妹相这么好的夫婿去?” 清懋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俱都静默了一刹,柳氏最先做出反应:“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这些谢不谢的外道话,再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也是他两个注定有缘分,才能走到今日。” 柳氏本意是代葛明礼客套几句,不愿居功的意思,但这些话却格外扎清懋的心。 清懋天性冷淡,从小到大,张渚算是第一个让她的心境泛起涟漪的男子,自然不是轻易就能抹除所有痕迹的存在。 只是这些情绪只能她独自品尝,面对这些亲友,清懋仍然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原来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此说来,三妹妹倒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了。” 何氏道:“自古以来骁勇善战,战功卓着的基本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鲁夫,像聂侯爷这样内外兼修,风度翩翩的武将一百年也未必有一个,偏偏还对二妹妹一往情深,要论福气,咱们这一屋子的人,谁能越过二妹妹去?” “是呀是呀。”清薇附和道:“不说别的,光是陛下亲自赐婚这一样,就已经让人望尘莫及了,听说聘礼也都是内造的御用之物,不但价值连城,更是独一份的尊贵,不是谁都能享用的。” 一百一十六章 清薇说得两眼放光,可见是真的羡慕清懋,大家倒也没有嘲笑她,毕竟清懋这门婚事十分风光是事实。 葛家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间过得很快。 今日有外客,柳氏要到谢氏面前立规矩,伺候用膳,没过多久便起身跟姑娘们道别离去,何氏又说了几句话也回枫霞院去了。 碧莲过来告诉清懋午饭已经有了,清懋见时辰不早,便让人把清荇几个的饭也拿过来,姊妹几个一道用午膳。 吃饭的间隙清薇跟清淽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闲聊,清懋清荇则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只默默吃饭。 吃罢饭姑娘们都要歇晌,因此大家都从清懋院里告辞了出来,各回各的屋子。 清荇在清懋那儿拘束了一两个时辰,总算得以放松,加上昨夜睡得迟,因此今日的午觉睡得十分香甜。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叶唤清荇起身,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便来到床边轻轻推了推她。 清荇睁开眼睛,神色尚带着迷茫,过了几瞬才理清了今夕何夕,对秋叶道:“什么时辰了?” “姑娘这一觉睡了快两个时辰,眼下申时都快过了。” 秋叶见清荇坐了起来,便走到一边拧了巾帕递给她。 清荇系好衣衫,擦了擦脸,神色清爽了不少:“老夫人跟太太那边有话么?” “老夫人那边倒没什么,翡翠刚才来了一趟,听说姑娘还歇着,便让姑娘醒了往太太屋里去一趟,也不等我喊醒姑娘她就走了。” 秋叶帮清荇简单地梳了一个发髻,温声问道:“要奴婢一块儿过去么?” 清荇摇摇头说不用,自己一个人出了屋子。 一走进正房的院子,清荇便看见院中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箱笼漆盒,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好在清荇是从后角门出来的,倒不必烦恼该怎样绕过这些物品,她沿着廊檐走到正房门口,翡翠见她来了,招呼了一声说秦氏在里间,让清荇自己进去。 屋子里秦氏正斜倚在榻上让小丫头捶腿,见清荇进来,便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示意清荇坐下。 清荇虽有些意外,但还是听话地轻轻坐下了。 秦氏让小丫头退下,从美人靠上坐了起来,慢悠悠地对清荇道:“张家公子今日来下聘你已是知道的,沾了聂侯爷的光,钦天监的梁大人亲自为你跟清懋看了日子,说来也巧,今年运开年首,喜事竟是越早办越好,因此将你们的正日子定在了下月十八,算算时间只将将剩下一个月,说不得各项事宜都要着紧些置办起来了。” 清荇静静听着没吭声,秦氏接着道:“你们年前做冬衣的时候刚测过身量,尺码是现成的,因此婚服我已让人在赶制了,但有几样贴身物件须得你亲手缝制,明日一早我会让人把料子送到你屋里,这一个月就不要贪玩了,一定要按时做好,方不失闺阁女子的体面。” 清荇点头应了声是。 秦氏缓了口气又道:“不日你就要出了这道门,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你在我这里养了几年,总还是有几许情分,苏姨娘那里想必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傍身,我与你父亲商量好给你办六十六抬嫁妆,另外给你三千两银子做贴己,这些东西省省俭俭也够花用三二十年的了,也免得你到了新家没点本钱,处处被人拿捏。” 秦氏说着示意于妈妈将放在炕几上的一个一尺长二寸高的锦盒拿给清荇:“这里头除了我跟你父亲的三千两,还有老太爷老夫人的八百两,你大伯父的二百两,都是为你添妆的,今日一总交给你,你自己收好便是。” 于妈妈笑道:“这盒子怪沉的,三姑娘一路捧着回去不好看,等一会子使个人送送岂不是更好。” 锦盒里有二十个特意兑换出来方便清荇成婚之后花用的十两一个的银元宝,确实有些沉手,秦氏见于妈妈想得周到,便点头同意了。 该交代的话基本已经说完了,秦氏看向清荇道:“时辰不早了,你回房罢,晚饭不用过来了。” 清荇站起来退出秦氏的屋子,于妈妈将锦盒交给翡翠,让她帮着把清荇送回去。 翡翠应声接过锦盒,跟在清荇身后。 清荇正打算原路返回,就看见葛明忠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绕过庑廊走了过来。 清荇忙停住脚,半垂着眼皮叫了一声老爷。 身后的翡翠也道了个万福。 葛明忠打量了两人几眼,问道:“怎么这么一日了还没收拾好?你们太太呢?” 翡翠不好在清荇面前说是因为两家送来的东西太多,加上秦氏要亲自点验才没有收拾好,便只拣了半句话答道:“太太这会子在屋里歇着。” 葛明忠点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无视清荇,反而语气温和地冲着她问了一句话:“你要到哪里去?” 清荇微微抬起眼皮看向葛明忠,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连忙道:“适才太太寻我来说话,这会子要回屋去了。” “唔。”葛明忠先前看到翡翠捧着的东西,已猜到秦氏找清荇做什么,他沉吟了几息,才缓缓说道:“该说的想必你母亲已说给你了,往后便好好过罢,去。” 清荇应了声是,等葛明忠进了屋才转身往角门走去。 翡翠这次倒是没有三过其门不入,而是小心地将锦盒亲自交到了秋叶手上。 清荇道:“劳烦你受累跑这一趟,可要喝口水歇歇?” 翡翠笑着道:“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哪说得上累不累的,太太那儿离不得人,就不多打搅三姑娘了。” “既如此我就不耽误你的功夫了,这里有年节下得的一些锞子,样子好看得紧,就送给翡翠姐姐当个玩物罢。” 清荇示意秋叶取出新年拜礼时长辈赏的一个装着打成各色花样银锞子的福袋,转手递给翡翠。 为主人家跑腿得赏钱是稀松平常的事,因此翡翠并没有推辞,爽快地接下了荷包,微微一掂分量,笑着道:“谢三姑娘赏。” 秋叶看着翡翠走远了,才回了屋子,见清荇正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锦盒发呆,便低声道:“这是太太给的?早知道我跟姑娘一道去了,那荷包里足有一两半的银锞子呢。” 一百一十七章 清荇回过神看向秋叶,见她脸儿微皱,显然是在心疼刚刚赏给翡翠的银锞子,不由笑道:“别管那三瓜两枣了,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清荇便揭开了锦盒盖子。 看着盒子里两排成色上佳的细丝银锭,秋叶不由睁大了双眼:“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这些都是零头,你看看下边儿还压着好些银票子呢。” 清荇随意敲点着形状圆润的银锭子:“是家里给的压箱钱。” 秋叶眼珠转了转,看着清荇道:“太太转性子啦?怎么突然大方起来?” 清荇收回指尖,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这些可是咱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你要收好了。” 秋叶见清荇说的是咱们,显然是默认要将她带到张家去,心里自然熨帖又欢喜,便连忙应了声是,只是她也没见过这么些银钱,手都有点抖,更不知该放哪里才稳妥,最后还是清荇笑着安慰她不必紧张,只放在橱柜里锁好便是。 聂云潜跟张渚离开后,下人们自然而然地讨论起了两位姑爷的彩礼厚薄来。 聂云潜那边不必说,自然是隆重丰厚,不输王公贵戚的排场。 但没想到的是,看起来身家单薄的张家,送来的聘礼竟然也十分体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聘的葛家嫡女。 清淽听了几耳朵小道消息,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地来找清荇说话。 清荇坐在屋檐下做针线,一张二尺见方的红绸被撑在绣绷上,上面已描好了鸳鸯朱果一类的吉祥花样。 清荇见清淽过来,便展颜一笑:“你来了,可吃过早点了么?” “这都快中午了,姐姐还问早饭呢,”清淽走到清荇身边,看了看摆满一簸箩的针线布料,道:“这是要做多少物件,就一个月了,来得及么?” “赶赶工夫也差不多。”清荇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秋叶给清淽倒了一碗茶。 清淽见清荇连闲着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不由皱了皱眉:“听说二姐姐成婚用的东西都花了大价钱请外头的工坊赶制,半点都不用二姐姐动手的,二婶婶收了张公子那么些好东西,不该让三姐姐多受用些么?” 清荇半玩笑地道:“我既无才又无貌,自然要勤快些才能不招人烦。” 清淽还没反驳清荇的自贬之语,秋叶突然插了句话进来:“听四姑娘这话,是知道张公子送了什么聘礼了?” 清荇扫了秋叶一眼,嗔了一句:“这丫头疯了,问这话像什么样子?” 清淽却道:“怎么就不能问了,张公子既然要娶三姐姐为妻,那送来的聘礼就代表了张家对三姐姐的重视程度,当然要了解清楚。” 清荇没吭声,秋叶却连忙催促道:“那四姑娘快说说罢,到底都有些什么?” 清淽笑了:“看你急的,张公子自然是不会落了三姐姐的颜面了,听说除了各色丝帛锦缎,全套妆奁器具这些基本的,还有几样不常见的金银玉器,其中有一对青玉雕的聘雁,那聘雁的眼睛镶嵌着透亮的黑曜石,寓意鸿雁传情,两情如玉,还有两株赤金打造的桃树,每一片树叶都是白玉做的,取一个金枝玉叶的意头,真真是又体面又心思精巧,听说婶婶开箱查验的时候眼睛都张大了好些,连忙让人将这几样宝贝先收了起来,后面直接将不相干的人赶出来了,也不知道到底还有些什么好东西。” 清荇先还是当玩笑话一样听着,听到最后表情便沉了下来。 张渚的身份地位对葛家人来说还算不得什么贵客,下人没必要编些无中生有的瞎话来给张渚抬脸,这些东西既然说得有鼻子有眼,那就必定是有人见过。 然而依张渚的家世背景,置办这些物件,显然是十分吃力的,即便张渚是为了面上好看,也没必要弄出一副倾家荡产的架势罢。 果然连秋叶也不相信张渚有能力置办这些物件:“别是弄错了罢,说不定都是长亭侯送给二姑娘的。” “两家的聘礼都有标记,颜色字样完全不同,家里那些人精岂会轻易混淆?” 清淽说完这话,突然倾身凑近清荇:“我打听这个,也是让姐姐心里有个底,留神看婶婶会给你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张公子都这般有诚意了,咱们也不能太寒碜不是。” 清淽说起这话,倒有了几分大人的世故,清荇有些感动又有点好笑:“原来妹妹对这些人情世故也知悉甚详,果然是长大了。” “什么呀,我也就比三姐姐小一岁罢了,怎么把我当小孩子一样。”清淽嗔了一句,又立即认真地叮嘱清荇:“反正你留心就是了,别吃了暗亏。” 清荇没有说秦氏提都没提聘礼的事,已经用三千两银票将自己打发了,只是点头让清淽放心。 清淽又说了些话,怕呆的时间太久耽误清荇赶制绣品,便叮嘱秋叶看着清荇不要太劳累,自己回屋了。 等她一走,院里安静下来,清荇主仆两个做活计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秋叶试探着问道:“若四姑娘说得是真的,那太太会把那些东西给姑娘么?” 清荇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神色平静地道:“你觉得呢?” 秋叶自然不笨:“我就说怎么突然大方起来,原来不过是漏点添头出来罢了。” 清荇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往绸布上落针。 秋叶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自家姑娘娴静自若的样子,又不忍心说出口,只能在心里祈祷秦氏能体面些,不要让清荇嫁到张家之后没脸。 一百一十八章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刚度过春节的人们似乎稍微沉寂了些,整个上京几乎都没有大事发生,唯一可喜的事情便是清荇赶在大婚三日之前做完了一应的功课,能够稍微放松些睡个好觉了。 这日傍晚,清荇吃罢晚饭,想着好些日子没活动筋骨了,便慢慢往后院子里逛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但花园子里还没点灯,二月里天气乍暖还寒,清荇被花园里带着些木石气息的清风一吹,感觉脑筋清醒了不少。 她踩着道旁的碎石子路慢悠悠地走着,绕过池塘旁边白湖石砌成的假山,往秋千架走去。 只是这会子秋千架上却坐着一个人。 清荇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清懋稳稳地坐在秋千上,一只手搭着旁边的绳子,一只手垂放在腿上,脚尖轻轻地一点一点,看起来颇有情致。 清荇率先打了声招呼:“二姐姐。” 清懋微微抬起脸看向清荇,语气平缓地道:“似乎好些日子没见到三妹妹了,这是功成出关了?” “是有些时日没有出来转了,劳二姐姐惦记。” 清懋又看了清荇一会儿,脸上露出点笑模样:“妹妹找个地儿坐罢,咱们聊聊。” 离着秋千架不远,有几个石墩子,打磨得光滑圆润,正是给人坐着歇脚的。 清荇便随意捡了个石墩子坐下,石凳寒凉,好在清荇穿得不单薄,倒还坐得住。 虽然是清懋提议要聊聊,但等清荇坐下了,她又好一会没开腔。 二人独处,姊妹两个都没有摆出人前恭睦友好的亲热客气模样,气氛中既有一二分疏离克制,又有几分宁静自在。 家里这些姊妹中,清懋与清荇的性子是最相近的,要不是隔母生的,说不定二人倒是能当一对知心解意的知己良友。 性子相近的人能互相体察对方的心绪,因此有很多话都不需要明说,她们也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没意义。 姊妹两个沉默了有半刻钟的时间,清懋终于开口了:“三妹妹对张公子是什么感觉?” 清懋问的直接,清荇也爽快作答:“张公子目无凡尘,于我而言就像云中皓月,幻海星尘,实在缥缈遥远,不可触及。” 清懋微微点了点头,她相信清荇说的是实话。 张渚虽没有刻意表现出拒人以千里的倨傲孤高之感,但只要稍微认真感受一下,就知道他情根未发,心若木石,便是绝色在怀,他的心境也不会有丝毫暧昧波动。 而清荇为人最是务实,自然也不会耽溺于私情小爱。 “都说女孩儿在家时应贞静守礼,不问是非,出嫁后当行止有度,持家有方,无论何时,万不可随心任意,移了性情,更别说要去找些花红柳绿,儿女情长的消遣,安分守节地过一辈子才算是女中典范,妹妹觉得这话可对?” 清荇眼睫动了两下,轻声道:“旁人我不清楚,但咱们这样人的女孩儿,只能克己守礼,才能稳固家族的名声,家族的声名越兴旺,我们在家族的护佑下,才能过上清闲优逸的日子。” 清懋不意外清荇的回答,她继续问道:“所以,妹妹从没想过要寻两心如意的人长相厮守吗?” 清荇笑了笑:“想有什么用的,世间万事,不如意十有八九,哪能奢求太多,能有片瓦遮雨,寸地安身,平平顺顺地过一世已是好的了。” “妹妹这般乐天知命,倒也不错,好过成日里耗费精神胡思乱想。”清懋说这话的声音小了很多,倒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清荇见清懋神情若有所思,也不出声打扰,就静静坐着。 又过了一会,清懋温声对清荇说道:“今日跟妹妹说了这些话,心绪好似轻缓了不少,前日里的一些杂念总算抛却了。” “二姐姐开心就好。”清荇表情认真地道。 清懋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晚上湿气重,咱们回去罢。” 清荇点头起身,姊妹两个缓步走出了花园,在一道垂花拱门前分手。 清荇刚要转身进门去,清懋又叫了她一声,清荇回过头看向清懋,清懋抿了抿嘴,唇边露出一抹笑,说:“没什么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清荇也笑了,点点头,迈步跨过石阶,慢慢走远了。 清懋的屋子在园子另一头,离着霜荻院正房不远,与清荇告别后,她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屋中。 碧莲迎上来道:“刚刚太太让人将改好的婚服送过来了,姑娘再试试罢。” 清懋看了看整整齐齐叠放在桌上的喜服,面无表情地道:“不必试了,原先就很合身,改动想必不大,翻来动去的太折腾。” 碧莲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何一点也不憧憬自己的婚姻大事,但也不敢追问,只是关切地道:“姑娘这是累了?奴婢打水来给姑娘梳洗,今晚早点歇了?明后两日想必有许多要支应的事,不养好精神可不行。” 清懋点头答应了,于是碧莲翠藕两个便服侍着清懋早早睡下。 一百一十九章 接下来两日葛家便热闹了起来,除了派人到两位姑爷家安床认路,葛家内外也难免要装饰打理一番。 葛家的各家亲友也陆陆续续致帖道贺,关系特别亲近的夫人小姐更是亲自登门拜访,两位准新娘面对这些应酬,忙得没工夫静心独处。 葛太妃听说两位外甥女的喜事办在同一天,提前派玉姑姑送来了道贺的表礼,姊妹两个是一模一样的一对翡翠如意,秦氏殷勤地招待了玉姑姑,又托她跟葛太妃道谢,说葛太妃若有空闲,大婚当日便赏光来家里坐坐。玉姑姑答应了。 二月十八日到了。 好巧不巧的,半夜时分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在大虞,新娘出嫁时下雨算是一件喜事,有遇水得财,新娘婚后顺风顺水的好意头,大家虽然因为天气变化增加了好些琐事,但却没人敢在这时候抱怨一句。 即便真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家面上也是和和气气的,必定要周全圆满地把这一日支应过去再说,因此虽然忙碌了好几日,葛家上下脸上却都是喜笑颜开的欢喜模样。 寅时刚过,葛家就已经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了。 两位新娘这会子也已经穿戴好了,正在理妆。 清懋那头自然不必说,精美雅致的卧房里不断有伺候的丫鬟妈妈进进出出,待时辰稍晚些各房的女眷也纷纷前来探望恭贺,屋子里热闹非凡。 碧莲跟翠藕这两名陪嫁丫鬟也是插金戴银的着意打扮了一番,犹如并蒂双花一般簇拥在清懋身边。 清荇屋里虽不如清懋那里热闹,但也比平时有人气多了,除了秋叶,秦氏还临时将平日里只在院子里做粗活的一个叫二丫的小丫头给了清荇,说是陪嫁只有一个,听着不大吉利。 清荇除了接受也没有其他办法,好在二丫虽然长得不大受看,也不爱说话,却是个老实的,除非清荇跟秋叶喊,平时不会进屋来,手脚也勤快,做起打扫洗刷这类粗活来十分利索,她来了之后秋叶轻松了不少。 此时除了这两个丫鬟,清荇屋里还有两个帮忙理妆的喜娘,一个负责教授婚仪流程的妈妈,几个人围着画好妆的清荇啧啧称赞。 清荇正微微笑着与众人闲话,清淽进来了。 清淽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上上下下地盯着清荇看了许久。 清荇抬眼与清淽对视,过了一会,见清淽眼睛里渐渐漫上一层水光,清荇抿开一抹浅笑:“好妹妹,今日这身裙子真好看,过来让我细瞧瞧。” 清淽眨了眨眼睛,走到清荇身边坐下,强扯出一抹笑:“姐姐今日才真真是好看,怪道都说一个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候就是成婚这一日。” 见清淽一脸真诚,清荇涂了厚厚几层胭脂的面颊微微热了一些,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漾起几许涟漪。 清荇虽然性子沉静,但真到了出嫁这一日,心湖还是泛起了不小的波动。 对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这些陪伴自己十多年的人,一朝要分别,难免不舍。 而将要去的地方,又是一个完全未知的环境,也不知到底会遇到怎样的人或事,她心中难免忐忑踟蹰。 姊妹俩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出嫁以后便是别家的人了。 清淽想到这些,一时高兴不起来,沉默了。 旁边的喜娘见两姊妹这欲说还休相顾无言的样子,忙笑着道:“姑娘们可千万想着今日是喜日子,要欢欢喜喜的,往后三姑娘的日子才能过得红红火火,顺顺遂遂。” 清淽听了,强打起精神道:“三姐姐跟我说好的,等安顿好了就接我过去玩,可别忘了。” 清荇点头:“放心罢,你平日里若是闷了,寻人送个信来,我仍陪你看戏去可使得?” 清淽应了,这时候柳氏何氏也来了,清荇要站起来招呼,两人连忙止住她,说新嫁娘就是要稳重些,无事不要动弹。 清荇只得仍坐在原地跟二人说话。 没过多久,喜婆过来说时辰差不多了,让清荇起身到正房去拜别父母长辈。 清懋跟清荇前后脚到了荣德堂拜别祖父祖母,因着雨势未停,葛明忠夫妇便也在这里受拜,省得两个姑娘来回跑了。 该说的话前些日子基本也都说尽了,谢氏跟秦氏分别又说了几句勉励劝诫的话,亲手给两人盖上盖头,左右伺候的人便连忙上来扶住了姑娘们。 二门外传信的小厮一趟趟的来回跑动,告知迎亲队伍的动向,力求每一步流程都顺顺当当,尽善尽美。 时辰一到,两位新娘子在内院门口各坐上一顶二人小轿,送嫁之人簇拥左右,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大门口。 清荇看不见外头是何情形,只听见门口鞭炮声,锣鼓唢呐声,说话走动声,不绝于耳。 随着时间流逝,两名抬轿的小厮有些吃力起来,但却不能放下。跟在旁边的喜娘经验老道,见这情形虽有些犯嘀咕,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尽力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外头到底怎么回事。 一阵莫名的喧哗喝彩声在大门外响起,不一会,门口的傧相终于向喜娘快速打手势示意。 喜娘连忙整理了表情,喜气洋洋地催促小厮们稳步快走,将清荇也抬出了大门。 一到大门口,清荇身边的人才知道为何清懋出门花了这么些时辰。 原来昨夜雨势颇急,现在雨虽小了,但地上却积了半寸高的一层积水,加上街坊四邻都来凑热闹看稀奇,地上被踩的泥泞不堪,把帽儿巷堵得严严实实。 两位新郎官几乎是同时到了帽儿巷,观察了帽儿巷的布局后,默契地将车轿停在了两边的巷口,避免接到新娘后转不开身。 因此新娘子若要上花轿,出了大门还需得再往前走半条街。 看着铺在地上的红毯很快被污水浸染,大家心里都有些慌乱,若是让新娘踩了脏水上花轿,那也太不像话了。 聂云潜见葛家的小轿停在门口半晌没有动静,以为又有什么要自家完成的仪式,便微微侧身向身边人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一名喜娘小跑步走过来,脸上挂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侯爷,这巷子不够宽身,小姐的轿子若要抬到喜轿边,只怕要先请诸位看客挪挪地儿,您看?” 聂云潜虽然对这些成婚礼仪一知半解,但也听说过新娘子出嫁过程中脚不落地的习俗,见喜娘小心翼翼地来请示他的意见,爽朗一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回事,何必这么麻烦。” 说罢他跃下马背,大跨步走到了小轿前,示意喜娘打起轿帘,上身探进轿中,轻轻松松地将清懋拦腰抱起,径直往簪缨嵌宝的大红喜轿行去,迎亲队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在他将清懋放进轿中之时,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的欢呼喝彩起来,纷纷夸赞聂侯爷不愧是大虞第一勇士,果然有英雄本色,男儿气概。 人嘛,都是爱看热闹的,本来葛家这两位姑爷同一日娶妻就已经够有看头的了,聂云潜还做出了这样的“壮举”,因此在清荇的小轿出来之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模样文质彬彬的张渚,显然都等着看这位新郎官打算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 一百二十章 清荇听得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更加紧张了,努力地想要从红盖头下的方寸之地看出点什么,却徒劳无功。 正在疑惑紧张之际,清荇却突然闻到了一丝非兰非麝的奇异幽香,还不等她把这股香气的来源分辨清楚,肩膀却被一只臂膀揽住,随即她便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克制住差点就溢出喉咙的惊呼,清荇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是张渚将自己抱起来了,为免盖头滑落,清荇不但没有挣扎,还在出轿门的那一刻配合地缩了缩脖子。 看着身材清瘦的探花郎也脸不红气不喘地抱着新娘子来到了喜轿前,众人又欢呼起来,声量似乎比刚刚还要响亮些。 两位新娘总算安安生生地坐进了各自的花轿中,随着傧相一声悠长的“起轿——!”,迎亲队伍缓缓动了起来。 秦氏站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后,听着外头接连不断响起的鞭炮声,悄悄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喜轿是八人抬的朱漆华盖大轿,分量自然不轻,但轿夫们却行走得十分平稳,几乎没有任何颠簸。 清荇挺了挺腰,她不知现在已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但周围的动静听起来比先前小了很多。 她在家时听说过张家在城南,似乎位置有些偏僻,想来比其他地方要安静些,说明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清荇猜的不错,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喜轿停了下来。 傧相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请新郎官点轿。” 清荇听见轿沿下传来三声闷滞厚重的轻响,仿佛有谁叩响了掩在深巷中的门扉,叫人心弦一颤。 张渚退后一步,让两名全福娘子上前。 傧相又高声吟唱起来:“请新娘落轿,跨马鞍~!” 清荇强自镇定,由全福娘子搀扶着,缓步迈过了马鞍,又走了几步,全福娘子提醒清荇前方有台阶。 清荇小心地迈上台阶后,又跨过火盆,终于迈进了张家的门槛。 全福娘子站住了,清荇便也停下脚步,接着她左手边的人退开了,清荇手中被塞进一条红绸。 感受到红绸那端不轻不重的牵引力,清荇心跳如鼓,脑中一片迷乱,好在另一位喜娘没有离开,引导着清荇跟张渚并肩往院内走去。 接下来两位新人拜过堂,清荇便被送进了喜房。 喜娘站在并肩而坐的两位新人面前,一面说些瓜瓞绵绵,尔炽尔昌的吉庆话,一面将红枣桂圆一类的喜果往二人身上抛洒过来。 清荇根本听不见喜娘都说了些什么,全副心神都紧挨在自己身边静坐地张渚吸引过去,两人的喜袍边角交缠叠置,有一股难以言明的狎昵之感。 喜娘说完祝词,笑着请张渚揭盖头。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屋里屋外都燃满了红烛,在一片烛影闪烁中,新娘子的脸总算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清荇眼睫低垂,手指紧扣,完全不敢抬头看众人是何表情。 喜娘自然不可能让场面难堪,连忙带头胡天胡地地夸赞起新娘子的美貌端庄来。 好在新娘子确实是个眉目端正,身姿窈窕的秀雅佳人,不需要夸得太过违心,其他人也连忙一叠声地附和起来。 一个五官圆润,气质亲和的侍婢端来一个朱漆圆盘,上面是两支盛满琥珀色清液的金杯。 “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共白首!” 听到喜娘的祝词,清荇不得不伸出手,将小巧却十分沉手的金杯执起,抬眼与张渚对视,看着张渚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沉静表情,清荇眸光闪了闪,心境安定下来,两人手臂交缠,各自半垂下眼眉饮尽了杯中酒。 喜娘笑嘻嘻地恭贺道:“恭喜张大人,恭喜大娘子,往后便是亲亲热热一双人了。” 张渚放下酒杯,顺了顺宽大的袖摆,对一旁打扮得喜庆利落的黄妈妈道:“照顾好大娘子。” 说罢话,张渚站起身,径直走出了卧房。 屋子里其余人陆陆续续跟着退了出去,留下黄妈妈跟三四个年轻侍婢。 黄妈妈上前两步对着清荇福了福身:“大娘子万福,奴婢姓黄,承公子厚爱,平日里代管内院事宜,大娘子若有什么要的,只管吩咐奴婢。” 妇人自我介绍完毕,又把身后的几个侍婢指给清荇看,说都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清荇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挺直腰背维持微笑,黄妈妈说一句话她便点头示意一次。 黄妈妈不疾不徐地将人介绍完毕,又恭声请示清荇要不要用些饮食点心。 清荇这一日滴水未进,自然是饿了,但她这一身衣饰发冠沉重繁琐,并不适宜进食。 清荇沉吟了几息之后说自己要更衣,立马便有两名侍婢站出来服侍她。 这两名侍婢一个叫芸香,一个叫豆蔻,都是面容清秀手脚利落的伶俐丫头,即使第一次服侍主母,也没有让清荇产生任何不适之感,丝毫不比世家大族调教有方的大丫鬟逊色。 虽然惦记着秋叶,但清荇也不能落了张家这两名侍婢的面子,只得由她们服侍着卸了头冠,脱下了最外面的霞帔跟大礼服。 清荇感觉身上仿佛一下子少了几十斤的重担,整个人舒服了不少,接着便缓步来到卧房外的一个小厅,厅里四面摆着瓶觚几案,墙上贴着红双喜字,墙角处燃着红烛,靠门的一边放着一张乌漆圆桌,桌上已摆了十来道卖相香气都无可挑剔的菜肴。 黄妈妈站在桌旁笑着对清荇道:“也不知道大娘子爱什么口味,今日且对付几口,往后厨下便有谱了。” 清荇点点头,道:“这便是极好的了,妈妈费心了。” 见清荇拿起筷子,黄妈妈便来为她布菜,清荇每样都尝了一两口,便吃得有六七分饱了。 黄妈妈见清荇进食的动作慢了下来,知趣地停下动作,侍婢端来了茶水方便清荇漱口。 好在葛家有几十年的底蕴在,平日里对女孩们也严加教导,因此清荇这一顿饭的功夫表现得还算得体从容。 一百二十一章 黄妈妈让人将残席撤下,问清荇还有什么吩咐。 清荇便问起秋叶二丫的下落。 黄妈妈回道:“大娘子带来的人奔波一日,也甚是乏累,奴婢想着屋里有人伺候,便让人领着他们到后廊下的厢房里先休整歇息,待恢复了精神头再进来伺候,望大娘子莫要怪罪奴婢自作主张。” 清荇温声道:“千万莫这般说,妈妈样样都想得周到,我初来乍到,一切事体都还要仰仗妈妈指点。” “都是奴婢该做的,”黄妈妈福了福身告退:“大娘子歇息罢,奴婢们就在外间候着。” 几人鱼贯退出房间,清荇抬眼又将这几间屋子打量了一番。 这里显然是张家的内院北正房,格局与秦氏所住的霜荻院十分相似,是一排五间大屋子,正中一间屋子设着一张供桌,桌上供着瓜果鲜花;桌旁各有一高几,摆着博山香炉,袅袅地冒着青色烟气,散发出一股冷甜的兰花香气;墙上挂着三幅山水国画,画布两边是一副对联,写着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横批是“四时长安”。 清荇看到这副对联,想起张渚玉白无暇甚少见到血色的面颊,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这里虽是正房正院,但终归是主人家夫妻两个休憩放松的地方,便是不挂“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这样婉转缠绵的淫词艳句,也该挂个“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这样喜庆热闹的字句。 这种历尽千帆,好像强撑着苦中作乐的字句,实在不像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会喜欢的,要么就是张渚根本不在乎家里是些什么陈设摆放,要么就是他确实已见识了不少俗世风霜,红尘沧桑,所以家中的字画摆设都透着一股沉重感。 清荇摇了摇头,暗嘲自己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去品评墙上的字画对联,也真是够随遇而安的。 收回心神,清荇认真地分析起眼下的情势来。 从她下轿之后行进的路线来看,张家是一个还算中规中矩的三进宅子,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元该是家里辈分最高的长辈居住,而新嫁娘的喜房,一般会设在东边的几间厢房内。 张家既然把喜房布置在这里,说明这宅子里应该没有辈分地位超过张渚的人居住。 清荇对张渚所知不多,即便张渚下聘之后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向人打听张家的情况,只依稀知道张渚老家在西州,家中丁口单薄,只有一名老父,而且这位老人家矢志向道,早已不问俗事,即使张渚被点中探花,留任上京,老人家也没有打算来儿子这里享享清福。 先前拜堂之时清荇就察觉到本该张渚的父母所在的座位上并没有坐人,再结合这喜房一看,有关张渚的传言多半都是真的。 面对这样的景况,清荇也不知道该庆幸不用侍奉公婆,还是该担忧这婚事办得糊涂,都拜过天地了,自己对张渚几乎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清荇缓缓地出了口气,没有将心头的思绪带到脸上,乍一看,旁人只会当她在静坐养神。 这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是秋叶过来了,正压低声音跟外面的婢女说话。 清荇没有起身,把脸转向房门的方向,果然没等多久秋叶就轻轻叩响了门扉:“奴婢进来了。” 秋叶今日也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新衣服,虽然跟着车轿步行跨过了半个上京城,但这会子脸上倒是看不出疲惫之色,反而比平时还精神抖擞些。 见清荇已经拆了头冠脱了外裳,秋叶告罪道:“奴婢该早些过来的。” 清荇摇头笑道:“你也不是铁打的,该歇的时候就安心歇着,黄妈妈将我照料得很妥帖,你们不必担心。” 说完这话清荇又问道:“外间人多么?咱们家都有哪些人过来?” “自然是热闹的,不过奴婢也不好四处走动,只是进来的时候大略看了几眼。三老爷跟大爷这会子在外头吃酒呢,听说姑爷这里已经把前院歇息的屋子安排好了,今儿只怕要闹到后半夜。” 秋叶知道清荇是怕无人照应葛家来送嫁的人,连忙将自己所见所闻悉数禀告:“我看姑爷这儿里里外外伺候的人都很妥当,比咱们家好些管事的还老道,也算是难得了。” 清荇想到黄妈妈跟刚刚进来伺候的那几个侍婢,点头赞同秋叶的观点:“大家都安置好了便好,我也就放心了。” 主仆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清荇一向作息规律,习惯早睡早起,这会子有熟悉的侍婢陪在身边,又精神紧绷了一日,便渐渐感到了几分困意。 这时屋子另一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金属颤鸣之声,两人微惊,静下来细听,那颤鸣声又“嗡嗡”响了两声便停了下来。 秋叶走过去看了几眼,回来跟清荇道:“是自鸣钟弄出的动静,到亥时了。” 清荇点点头,半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瞌睡欠道:“我估摸着也是这时辰了。” 她站起身,走进卧房外的一个隔间,这里除了妆奁镜台,还铺着一张锦榻,清荇便在榻上坐了下来,让秋叶有事再唤醒她,便半歪着身子趴在炕几上闭目歇息起来。 秋叶知道清荇这姿势睡不舒服,但清荇作为新娘子当然不好在丈夫还没回房歇息的时候自顾自地高枕安睡,只能这样将就打打盹儿,熬熬时辰了。 好在张渚并没有让新娘子等得太久,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张渚便回到了内院。 秋叶早在张渚还在院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将清荇摇醒了,因此等张渚进房之后,清荇早已端端正正地站在了刚刚吃饭的小厅里迎接他。 张渚也已经脱了外头的大礼服,换了一件绛红色的常服,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面上似乎多了丝血色,将平时清冽的轮廓浸染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面对他,清荇还是紧张,正在她犹豫该不该先开口的时候,张渚头也不回地对跟着进来伺候的芸香豆蔻道:“你们出去罢。” 一百二十二章 两名侍婢应声退了出去,秋叶看了清荇一眼,也识趣地福身退下。 张渚越过清荇,径直向铺着大红喜被的床榻走去。 眼睁睁看着张渚解开外裳,脱下鞋子,躺倒枕上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清荇愣住了。 原地呆立半晌,清荇确认张渚是真的歇下了,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不由松了一口气。 屏声静气地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格局,清荇决定今夜就歇在刚刚小憩的木榻上。 将很有分量的炕几挪到坐榻的角落里,清荇拍拍弹墨绫迎枕,轻轻地脱了绣鞋,微蜷着侧躺下来。 许是屋里气息芬芳,温度宜人,清荇很快就睡熟了,完全忘记了旁边屋子里还睡了一个男子。 晨光熹微,鸟鸣细细,红烛燃了一整夜,短了大半截的烛身流下道道红泪,在一片宁静安谧中,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郎君,娘子,好起身了。” 好梦正酣的清荇听到这动静,陡然打了个激灵,竟是瞬间便从深眠之中清醒过来。 飞快翻身下了榻,清荇在屋内扫视一圈,本能地迈步往卧房走去,只是刚绕过用来做隔断的落地大插屏,清荇就定住了脚步。 张渚穿着大红里衣,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也不知醒了多久,见清荇面有难色,脚步凌乱地走过来,便十分淡然地看向她。 清荇讪讪地露出一抹笑,问了句废话:“公子,你醒了?” 好在张渚没有装哑巴,对她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要人进来伺候么?” 清荇没想到张渚会问自己的意见,还有些意外,见张渚目光澄静地直盯着自己,清荇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合衣睡了一宿还没有梳洗,当即抬起袖子半挡住脸赧声说了一句“失礼了”,便匆匆又走了出去。 清荇对着镜子端详一番,确认自己的样子还不算太邋遢才稍稍放松了些。 有些做贼心虚地将炕几搬回原来的位置,清荇才对着外头温声回应道:“妈妈进来罢。” 黄妈妈应声推开了房门,随后一群妙龄侍婢也捧着物品鱼贯入内。 除了秋叶、芸香、豆蔻三个,这次进来的还有两个生面孔,一个圆眼丰颌,天生一张笑脸,望之可亲,一个修眉俊眼,冷艳清丽,竟是十分美貌。 清荇没想到一下子进来这么些人,还一个比一个出落得好,险些看花了眼。 张渚缓步走了过来,平静地吩咐众人:“先为娘子理妆。” 张渚指令一下,侍婢们便应声而动,有条不紊地服侍清荇梳妆打扮起来。 张渚净面漱口之后便散着长发静坐在一旁的高背椅上静待,秋叶几个不敢耽搁,动作麻利地为清荇绾好发髻,佩上珠钗,让清荇能尽快亲手为张渚穿戴束发。 这些新妇必学的功课清荇在葛家的时候已经修习过了,也算是高分过关,但真的站到张渚面前为他束带缚巾,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清荇长到这么大,也就是与几个姊妹还有侍婢有过肢体接触,与张渚虽然近身接触过几次,但都是在特殊紧急的情况下,无法产生什么绮思臆想。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一个男子,当清荇为张渚披上外裳的时候,她才发现,张渚虽然看着身形清瘦,身量却不矮,比她高了足有一头,若不是今日他不用着官帽,只怕清荇还要多一个难题。 被屋子里好几双眼睛盯着,清荇告诉自己一定不能露怯出纰漏,然而终究还是因为距离过于亲近被张渚独有的男子气息影响,呼吸紊乱了几分,手也微微发起抖来。 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张渚半垂下眼皮,深邃的目光深深凝注在清荇梳起刘海后完整露出的粉白面颊上,因为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见清荇两条不画而黛的秀眉跟圆润秀挺的鼻子。 终于将缂丝腰带的带钩系好,清荇作为新妇的第一门功课算是完成了,这般清凉的天气,清荇觉得自己都快要出汗了。 她退开一步,强扯出一抹笑,仰头对张渚道:“好了。” 张渚动了动下颌,淡淡地道:“有劳娘子。” 不等清荇客气两句,张渚便转头对黄妈妈吩咐道:“摆饭罢。” 黄妈妈抬起头,分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张渚与清荇对面而坐,简单地用过了早食,张渚让清荇跟自己来到了前院。 就在清荇觑眼打量院子的时候,张渚向李伯问起了葛明礼几人的下落。 李伯赶紧躬身回话,说葛明礼一行人晨起之后说家里长辈在等着回信,连早饭也没怎么吃就动身回去了,李伯再三挽留,请葛明礼稍微等一等,待张渚出来亲自相送,谁知反被葛明礼拦住,不让张家下人去打扰新婚小夫妻,然后便执意离去了,留话给张渚说来日再聚。 张渚听了这话,点点头没说什么,吩咐李伯把阖家上下的人全部叫到前院来。 清荇见小叔叔已回去了,虽有几分遗憾没有亲自道别,但想着后日就是回门之日,便也没有太往心里去。 见张渚让李伯召集下人,清荇只当他要处理家事,有些迟疑起来,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正在清荇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告辞的时候,张渚向她递来一个眼神,见清荇依然面带迷茫,他温声道:“随我来。” 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张家下人便悉数到齐了,有好些明显是跑着过来的,站定之后还在喘气。 清荇跟张渚各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李伯点齐人数后,便过来向张渚复命。 张渚点点头,微抬下颌看向大院中分队而站的男女仆婢,语气不紧不慢地道:“往后这家中大小事务,便由大娘子全权处置,你们这会子便各自报上名号,让大娘子认认脸。” 院中整整齐齐地站着二三十号人,听到张渚的命令,便有序地来到清荇面前行礼问好,顺便将自己的姓名职务说了一遍。 清荇对于张渚的举动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强自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将张家的下人过了一遍。 一百二十三章 张家男仆以李伯为首,大约有十三四人,女仆以黄妈妈为首,也有十三四个,虽然比不上葛家人丁兴旺,但确实也不算少了。 清荇虽然没有将所有人的样貌名字全部记清楚,但也认了七七八八,至少有体面的那几个是一眼就记住了。 虽然不知张渚为何这般轻易便将掌家理事的权利交给她,但清荇知道张渚不是会多事的性子,既然这会子召集众人宣布这件事,就是承认了她张家大娘子的身份。 既然张渚发话,清荇再是疑惑也只能先接下这个担子。 张渚见众人差不多都厮见过了,便提袖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对黄妈妈道:“乳娘侍奉大娘子当如同侍奉我一般,其他人亦当如此。” 众仆婢皆恭声应是,张渚点点头,对清荇道:“我还有事,娘子自便罢。” 清荇道了声“好的。” 眼巴巴地看着张渚带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小厮转身离去,清荇只得收回目光,看向仍静立着等吩咐的众人:“呃,这里没什么事了,大家各做各的事去罢。” 见仆婢们霎时间便如潮水般退去,清荇也有些咂舌,看来张家倒是比她想象的大多了,这么几十号人一退出院子,几乎就看不见人影了。 看着依然留在身边的秋叶三个,清荇微微笑了笑,让芸香在前面领路,犹如观光一般慢慢的回了内院。 还没有将院内的各处屋舍檐廊看明白,黄妈妈领着两个小丫头找过来了。 见两个小丫头手里各捧着一个木匣子,清荇便将人领进了书房。 黄妈妈也不兜圈子,直接将匣子打开,一个匣子了装着账册对牌,一个匣子里装着金银纸钞。 “娘子请看,这些都是内院的账册子,内院的用度是外院每年正月初一统一划拨的,内院今年的例钱拨了三千两过来,对票和银子都在这箱子里,这是小库房的钥匙和单册,奴婢现在一总交给娘子照管。” 黄妈妈大致说明了情况,将手收回来,叠放在身前,语气平缓地说道:“往后奴婢跟院里这些人,都由娘子来调配差遣,若您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问奴婢就是。” 葛清荇看着一桌子的物件,有些措手不及,也不怪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要知道她在葛家的月例只有五两银子,便是算上衣食住行,屋里下人的开支,一年一百两也尽够了,葛家二房大大小小四五十口子,不算葛明忠在外头的花销,一年加起来也最多就使二千两银子。 而张家内院奴婢就十几个,一年竟然会有三千两银子的预算,实在大大出乎清荇的预料,更加疑惑张渚的身家背景了。 张渚如今的职位,折算下来一年只有一千多两的奉银,虽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即,但绝不可能有这样宽绰的预算,唯一的可能就是张渚另有产业,并且还不算小。 不过清荇并没有对黄妈妈道出自己的疑惑,而是客气地推辞了一句:“郎君以前既然将这些交给妈妈,说明妈妈定是料理得十分妥当,这会子贸然交给我,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反而不美了。” 黄妈妈道:“往日里家里没有女主人,郎君才将这些家事交给奴婢打理,如今娘子来了,奴婢正该功成身退,不过娘子也不必着急,慢慢就熟悉了。” 清荇知道黄妈妈这般举动必然是因为张渚说过话了,在这个屋子里,别说黄妈妈了,便是清荇对张渚的命令也是无可置喙的。 清荇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往后就多多仰仗妈妈提点了。” 黄妈妈道:“都是奴婢该做的,除了奴婢,芸香豆蔻两个也算是家里的老人了,奴婢不在跟前的时候,娘子若有事,问她们两个也是一样的。” 清荇笑着应了,黄妈妈又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了,留清荇自己先理理脉络,在院子里先熟悉熟悉。 比起清荇这边的一片静好,清懋那边就没有那般轻松了。 到侯府参加婚宴的宾客不但身份尊贵,而且人数繁多,聂云潜又是爽朗洒脱之人,对于前来劝酒道贺的人基本是来者不拒,大家见他这般随和,更是兴致高涨,直缠着新郎官闹到了三更时分。 饶是聂云潜千杯不醉,到了这会子也有几分恍神。 葛世均不忍心自家妹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制止了依然在劝酒的众人,将聂云潜解救了出来。 聂云潜从酒席间抽身,便脚步轻浮地往卧房走来。 清懋端坐在喜床边缘,见聂云潜满身酒气地走进来,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强压下心头思绪,清懋站起来柔声问聂云潜要不要紧。 聂云潜并没有喝醉,但声带因为酒精浸染有几分暗哑:“不碍事,倒是二小姐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么?” 清懋听了这话,没有吭声,只是咬住了嘴唇,面上露出一丝不愉。 她直直看向聂云潜,不知他说出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新婚夫妻,哪有新娘子丢下新郎,在新房里独自睡下的道理,这不是明摆着让人说闲话吗? 聂云潜似乎没有看出清懋的不快,见她不吭声,也没再搭话,径直走向床榻,将靴子一脱,便倒在了喜床上。 见聂云潜很快就呼吸均匀地睡熟了,清懋面色更难看了些,在屋中静静站了好半晌,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碧莲跟翠藕早早敲响了房门,倒不是她们不识趣,要这个时候来打搅新婚小夫妻,而是因为聂云潜跟清懋今日需要入宫谢恩。 硬熬了一天一夜的清懋强撑着精神,镇定地指挥侍婢们把盥洗的物品备好,然后有条不紊地为聂云潜打理起仪容仪表来。 聂云潜见清懋一副不容置喙的坚定模样,倒是没有为难她,顺从地张开了手臂站着任她施为。 葛清懋很快就将聂云潜打理得清爽洁净,焕然一新。 她自己也画好了鲜艳明媚的妆容,换上了得体端庄的吉福。 庆禧帝满面含笑地看着面前这一对亭亭玉立的佳偶璧人,十分满意,连连点头,称赞聂云潜有眼光——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面前这名妆容精美的女子曾经入宫参选过,并且被他无情地刷下去了。 徐皇后附和着庆禧帝的话,恭喜聂云潜抱得美人归。 庆禧帝还记得面前的女子是葛清馥的妹子,说了几句话便让清懋到长春宫与淑妃小聚,把聂云潜留下说话。 庆禧帝发话了,葛清懋不敢不从,只得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聂云潜,退身出了大殿,随着宫婢往长春宫来了。 葛清馥姿态舒缓地靠在贵妃榻上,看着身穿赤金二色吉福的葛清懋姿态端庄地对自己蹲身行礼,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道:“想不到长亭侯夫人不知见到皇妃该怎样行礼,既如此,素练,你去教教她罢。” 素练是葛清馥从葛家带进宫中的四个侍婢之一,但现下就只剩下她跟另一个叫素心的婢女了。 素练应了声是,接着便款步走到了满是戒备神色的清懋旁边,她脸上绽开一抹灿烂的笑:“二姑娘———不对,现在该叫您侯爷夫人了,夫人,您知道奴婢是习武之人,这手法可有些粗糙,若是哪里不周到了,您可多担待些。” 一百二十四章 还不等清懋弄明白素练意欲何为,已是感觉腿弯一麻,膝盖重重的磕在了长春宫铺满了青色玉石的坚硬地面上。 随即一只蓄着锋利长指甲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脖子,素练满是刻薄的冰凉声音在清懋耳边响起:“难道夫人不知道除了皇室宗亲,即便是国公夫人,见了皇妃,也是要下跪磕头的吗?可惜夫人不稀罕做王妃,那只好受一受这天家规矩了。” 接着不容清懋反抗,素练那只犹如利爪一般的手掌,硬是压着她的头,以势不可挡的力道在玉石地面上重重磕了三下。 待颈上的力道一松,葛清懋浑身瘫软地歪倒在了地上,原先白净光洁的额头上缓缓地渗出一丝鲜血来。 葛清馥连眉毛都没有挑高一分,就这么半眯着一对无双妙目,凉凉地看着好像已经昏厥过去的葛清懋委顿在地。 等难以抵抗的的强烈晕眩感过去,清懋慢慢恢复了意识。 不顾额头上传来肿胀灼热的刺痛感,清懋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直直的跪在了地面上,语气平淡的说道:“是妾身失礼了,多谢娘娘教诲。” 葛清馥与她对视,勾唇一笑:“二妹妹终于如愿以偿了,一定很开心罢。” 清懋不动不摇,仍是一派淡然:“都是皇恩浩荡,妾身不胜感激。” 葛清馥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婀娜有致地走到了葛清懋跟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心里想什么,本宫一清二楚。” 她边说话边绕着葛清懋转了半圈,细细地打量她的模样,过了一会,突然嗤笑一声:“我还当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是空得一个名头罢了。” 她半蹲下身来,玉指扣住了清懋的下巴:“这妇人发髻你是怎么好意思绾起来的?” 清懋知道葛清馥这是看出来自己尚是完璧之身了,虽然不知葛清馥何以连这样的事都能看出来,但清懋也无意与清馥争这个:“娘娘若不喜欢这发式,妾身往后便不梳了。” 清馥丢开清懋的脸颊,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不存在的脏污,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你就继续装傻罢,咱们来日方长。” 清馥慢悠悠地靠回榻上,清懋抿紧了嘴巴,强自忍耐身上的不适。 葛清馥就这么让清懋跪着,自己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葛清懋想自己是不是要跪死在这里的时候,葛清馥幽幽地开口了:“给侯爷夫人看座罢,跪了这么些时候,看着怪可怜的。” 清懋已经没法站起来了,两名宫婢将她架到了一张靠椅上。 清懋看向了葛清馥,她可不觉得葛清馥会心疼她。 葛清馥微微一笑:“妹妹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一定很痛快?” 她摆弄着手边的一只玉如意,曼声轻语道:“将军是翱翔九霄的自由之鹰,妹妹若没本事在他心里种下羁绊,往后的日子只怕就要碧海青天夜夜心了,妹妹若不怕寂寞,就尽管享受这侯爷夫人之位带来的美妙滋味罢。” 清馥看过来的眼神不再含着愤恨之色,清懋却并没有感到轻松一点。 清懋其实并没有奢望过要得到聂云潜的真情与爱慕,但不知怎的,听到清馥这些话之后清懋心里确实生了几分郁滞之感。 细细观察着葛清懋的神色,清馥笑得越发明媚:“二妹妹新婚燕尔,本宫若是一直占住你,倒是不识趣了。” 坐着缓了这么一会儿,清懋倒是能站起来了,她稳住身子,又跪下来告退,清馥神情淡漠地摆了摆手,让素练将清懋送出了正殿。 素练打量着清懋的形容,半笑不笑地问道:“侯爷夫人是想再逛逛呢?还是去寻侯爷?” “陛下与侯爷两相尽欢,我岂能贸然搅扰,这便告辞出宫去了,劳烦素练姐姐得空的时候向侯爷提一句便是。” 素练见清懋这般识趣,便不再多话,亲自将清懋领到了外戚停车马的地方。 碧莲翠藕两个无品无级,不能随清懋面圣,因此都等在马车上。 见清懋额头顶着伤出来,两名婢女皆是大吃一惊,只是见颇有威严的素练目光灼灼地站在一边,只得强压下惊讶之色,小心地将清懋扶进车厢。 眼看着侯府的马车辚辚地驶出了宫门,素练快步回到长春宫复命。 听说清懋直接出宫回家去了,清馥哼笑一声,道:“她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葛清懋额头上磕出一块青紫疤痕,若是这个样子到庆禧帝面前去道别,且不说庆禧帝会不会追究两姊妹是否生了龃龉,进而为葛清懋主持公道,光是颜面不洁,冲撞陛下这一条就够葛清懋喝一壶的了。 葛清懋当然不会分不清轻重,匆匆告别比起自家姐妹不睦这样的丑闻而言,也就算不得太出格了。 葛清馥抬起眼皮,吩咐素练:“你去乾元殿候着,告诉与总管,说侯爷夫人身体乏累,已先行告辞离宫了。” 素练会意,领命出去了,素心端来凤仙花盏,细细地为清馥染起了指甲。 “娘娘改变了主意吗?” 清馥看向自己纤长的玉指,慢悠悠地回答了自己心腹侍婢看似毫无根由的话:“简简单单弄死了有什么趣味,当然要留着多看几出好戏了,她平日里不是心无波澜无欲无求嘛,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这么看得开。” 素心道:“二小姐近来这些举动确实出人意料,还真是表里不一。” “就是这样才有趣,”清馥轻轻吹了吹指尖,语气轻缓地道:“人人都像个木头桩子,我看着倒更烦闷些。” “娘娘心思玲珑,难怪陛下为您着迷。” 清馥睨了素心一眼:“你也学会灌迷魂汤了。” 素心连忙整肃了表情认真道:“奴婢句句肺腑,绝无虚言。” “罢了,我有些乏累,你下去罢,待午膳之时再进来。” 一百二十五章 庆禧帝没有在意清懋的早退,将聂云潜留在宫中陪侍,一直用过晚膳才将人放了出来。 葛清懋额上的伤口处红肿青紫,看着有些可怖,听人说聂云潜回来了,便让人将聂云潜请到了内院。 聂云潜见到清懋的模样,大致猜到了原因。 没有探问根由,聂云潜让恩平取来一瓶伤药,告诉葛清懋此药药效神速,一日之后便能止痛散瘀,不影响清懋后日回门被人看出端倪。 葛清懋接过瓷瓶,定定地看着聂云潜。 想不到聂云潜平日里看着一副疏狂不羁的模样,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只是不知他对葛清馥因为爱而不得,而将怨愤发泄在堂妹身上的举动有什么看法。 可惜葛清懋看不懂聂云潜眼中的情绪,那一汪深潭一样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十分平静。 显然他赠药并不是因为心疼清懋受伤,而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聂云潜虽然面上对葛清馥的一往情深不假辞色,但是种种举动却说明他显然不希望葛清馥的举动被人非议,是因为利益掣肘,还是因为。。。心有恻隐呢? 清懋转动着眼珠,用目光细细的描摹着聂云潜的五官,全然没有一丝羞怯与退缩。 眼前的男子当然是俊美的,但皮相似乎是他最不起眼的特质。 他总是一副随性洒脱的姿态,似乎能牢牢把控住自己人生的方向,不为任何人事物所动摇转移,这份自若真是让葛清懋十分向往。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向往,让她在还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便贸贸然地赶在他出征之前递出了那一封信笺罢。 其实清懋心里明白,以聂云潜的本事,能有一百种方式让她死守着那个无关紧要的秘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聂云潜居然爽快地在凯旋之后立马就请旨赐婚,清懋也不是不意外的。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由不得她了,有了圣意加持,他们二人终于绑在了一起,成了这世间关系最紧密的人。 只是,现在这般近在咫尺的看着聂云潜,清懋却觉得两人的距离仿佛远在天涯。 这就是她要相伴一生的良人吗? 清懋目光痴凝,神情沉郁,却始终一言不发。 聂云潜主动退开一步,语气平和地道:“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二小姐静养了。” “我已嫁予侯爷为妻,哪里还是小姐姑娘。” 清懋幽幽地开口,提醒聂云潜二人如今的身份。 聂云潜滞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道:“夫人身体抱恙,安心静养罢。” 见聂云潜就要转身离去,清懋出声挽留:“夫君帮我上药可好?” 聂云潜脚步一顿,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却还是和气地点了点头:“若夫人不嫌弃为夫手脚粗鲁,我乐意效劳。” 葛清懋笑了笑,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仰起脸,半垂下眼皮,摆明了态度。 聂云潜虽然不见得如何怜香惜玉,但抹个药还是会的,也并不粗鲁,很快便为清懋涂好了厚厚一层药膏。 清懋对着掌镜大略看了看模样,笑着站起身道:“有劳夫君,这药果真效用颇佳,我觉得好多了。” 聂云潜点点头,道:“夫人还有旁处不适么?” 见聂云潜一副巴不得立即飞出去的架势,一旁伺候的碧莲动了动嘴,清懋却横过来一抹眼波,制止了她的意图。 清懋收回目光,冲着聂云潜浅浅笑了笑:“并无其他不适,夫君任重事忙,清懋就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见聂云潜大步出了屋子,碧莲终于得到了说话的允许:“夫人受了这样莫大的委屈,怎么侯爷竟问也不问一声。” “侯爷岂会不知缘由?”清懋慢慢坐了下来,苦笑一声道:“问了又能如何,他还能为我出头不成。” 碧莲并不知道葛清馥与聂云潜有何缘法,只当葛清馥是与葛清懋是自幼积累的恩怨,虽然不明白为何前几个月两人都还能维持面上的姐妹情谊一道出游狩猎,几个月之后葛清馥却突然发难,折辱清懋。 越想越觉得气愤,碧莲忿忿地道:“大姑娘虽然是皇妃,身份尊贵,但也不能目无王法,视纲常礼法于无物,这般无缘无故伤害夫人,也是说不过去的。” 清懋轻叹一声:“罢了,不过是些皮外伤,真要计较起来,谁也讨不了好。我这膝盖上也颇为不适,你把剩下的药膏都给我抹上罢。” 见清懋一副要息事宁人的态度,碧莲也不好再继续聒噪,只得蹲下身为清懋抹起了伤药。 许是感觉到清懋情绪不佳,碧莲找了个话题来安慰她:“姑爷拿来的这瓶药膏还真是好使,想来他一介男儿,在军中粗糙惯了,不会说宽慰之语罢,其实心里还是关心夫人的。” 清懋不置可否,含糊地应道:“也许。” 见清懋语焉不详,但语气却轻快了些,碧莲忍不住又多话起来:“夫人矜持自重,实乃女中典范,但侯爷又不是别人,夫人该多与他亲近才是,虽然今日夫人身上不便,但毕竟是新婚里,该留姑爷在这里歇息的,您还拦着我。” “这宅子里人员简单,既没有住着聂家的父母亲长,也没有三姑六婆的,无人会在意这些闺帷私事,侯爷爱在哪儿便在哪儿罢。” 清懋见碧莲似乎还是不服,一边放下裙摆一边温声道:“有道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现在这偌大的一座侯爷府内院我可都要仰仗你帮着我料理,你还有闲工夫自寻烦恼呢。” 掌家理事确实也是一件大事,碧莲被清懋一句话便转移了注意力,只得抛下自家小姐的闺帷私事,认真的绸缪规划起府里的各项事项起来。 一百二十六章 自从黄妈妈将账册跟对牌交给了清荇,她便尽心尽力地辅佐清荇料理起张家的家事来,丝毫没有被褫夺了管家权利的不满,因此清荇不过短短两日便把张家上下内外的大小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 除了黄妈妈跟清荇的事务有了交接变化,张家其他人的事务其实并无什么变化,因此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运转着。 只除了清荇两日没有安安生生地睡在床榻上,腰背略有些不舒适。 眼看着天色渐暗,又到了吃晚食的时间了。 清荇独自捧着碗坐在一张圆桌边吃饭,秋叶几个在另一张矮脚方桌上进食。 除了第一日与张渚一起吃了一顿早饭,其他时候都是清荇一个人独食,好在一到亥时,张渚就准时来到卧房睡觉。 因为张渚没有特别交代,清荇便自觉地睡在新婚之夜睡过的那张坐榻上,两人便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 虽然张渚对清荇没有亲近温情的意思,但清荇知道张家下人能这般驯服,都是他授意的结果,因此虽然睡得不大好,但清荇还是十分感谢张渚在众人面前给予她的体面。 清荇知道官署中给张渚批了婚假,这几日他并不需要应差办公,但是除了晚间,平时几乎看不见张渚的人影,虽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过问张渚的动向,但清荇难免还是有些担心张渚会不会忘记了明日要到葛家回门。 以清荇对张渚的了解,张渚定然是不会喜欢到葛家去走动的,尤其是在结成这桩亲事之后,想来张渚对岳父岳母的为人心性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认知。 清荇自问对张渚并没有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但面对眼下二人已成夫妻的事实,以及葛家昧下张家大部分聘礼的行为,她对上张渚的时候便没有任何底气。 因着这份心虚,清荇在张渚面前总是屏气静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然是不会主动与他搭话的。 因此张渚接下来到底有些什么安排,清荇是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着张渚来知会她。 略带着心事吃过了晚饭,清荇见几个婢女过来收拾桌子,便问道:“郎君可回来了?” 秋叶这两日不比清荇轻松,忙着把家里能看见的人都结交了一遍,因此外院有些什么消息,她基本都是知道的。 芸香豆蔻也识趣的不抢在主母的陪嫁侍婢前头,任由秋叶回话:“还没听说呢,娘子有事么?” “明日要去拜望各位父祖长辈,总该先拾掇拾掇,免得误了时辰。” 有芸香豆蔻在,清荇对秋叶说话也需要斟酌一下,不能随便直抒胸臆。 “原来娘子是惦记这事,”秋叶笑了:“我还以为娘子早知道了,回门礼跟车马是早就备好的了,娘子只需要早些起来梳妆打扮便可。” 清荇默了一瞬,点点头道:“既然已安排好了,那便无事了。” 芸香豆蔻提着碗碟出去了,清荇也站了起来,准备到花园子里散散步。 秋叶跟着清荇迈进了主院东侧的垂花拱门,里头别有洞天,是个十分宽阔的园子,不比葛家的花园小,而且环境优美,几乎未经雕饰,花草树木十分繁茂。 这会子天色已经十分昏暗,秋叶提着一盏玻璃灯,光晕不大明亮,不过也能照见方圆一丈大小的路面。 主仆两个默然走了一刻钟,来到了池塘边,清荇在一个木凳上坐了下来,秋叶将玻璃灯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走到清荇旁边,轻声地道:“姑娘不高兴了?都怪我,以为黄妈妈早就跟姑娘说过明日的安排,竟忘了提醒姑娘。” 清荇摇了摇头:“我们初来乍到,难免要摸着石子过河,怎可能事事周全,这事我该早些问你的。” 秋叶知道自家小姐性子宽许,一向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里感激清荇没有随意拿自己出气:“确是奴婢的不是,没有想到如今处境不同,姑娘不能如旧时一般有什么说什么了,这些事奴婢该打听清楚了主动告诉姑娘的。” “你的心我明白,且把这事撂开罢。”清荇指了指另一张木凳:“坐下,时辰还早,我想再呆会。” 秋叶坐下了,清荇抬脸看向远方,今夜有星无月,苍穹寂暗空灵,洒下点点星光映在池塘里,颇有意境。 清荇神情沉静地望向远方,手指无意识的摆弄起裙上的玉禁步。 往日清荇独处时总是习惯将生母苏姨娘留下的玉扣拿在手中把玩,即使玉扣已被盗走了半载,她这习惯还是没变。 清荇一做这个动作,秋叶便知道她定然又是在思念母亲了,在没有人的时候,清荇基本就是这副模样,不是静坐沉思,就是看书作画,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寂寞的。 在葛家的时候,还有清淽时不时来陪伴嬉戏,让清荇的生活不至于总是寂暗无光,如今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新家,对于一切人事物都只能谨慎小心的对待,清荇心里感到疲倦,甚至还有几许迷茫。 秋叶没有打扰清荇静思,犹如以往的每一日一样。 她知道清荇需要这样清静的思考来整理心情,这也是她们相依为伴十来年养出的默契。 秋叶其实并没有比清荇幸运,她幼年时因为家贫,被父母卖进葛家为婢,又被分给了不受重视的庶小姐,便是在下人眼里也没多少体面,也是吃苦长大的。 但秋叶不会花太多的精力来思考一些也许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思辨问题,在她看来,清荇既是她的主人,也是她的家人,呆在清荇身边,她能感觉到踏实和自在。 只要能将清荇看护好,那她的人生就算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显然,清荇在确立人生目标这一件事上,还不及秋叶有建树,仍然在苦苦地上下求索。 秋叶暗暗叹了口气,她以为女子成了婚就会自然而然得到一个家,得到新的家人,没想到自家姑娘现在却还是一副小姑独处的模样,也不知姑爷跟自家姑娘私底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一百二十七章 主仆两个静坐了好一会,身后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呼唤声。 芸香打着一个鲛纱灯笼,正往两人走过来:“是娘子在那儿么?” 不等芸香走到面前,清荇已收回神思站了起来,问她怎么找过来了。 张家这些仆婢都十分有规矩,无事不会借故在主人面前晃悠,芸香特意找过来,不是张渚回来了,就是有别的要事。 芸香回答道:“是郎君回来了。” 清荇点点头,提脚往园子外走去。 主仆几个快步回了上房,清荇迈进门槛后快速地左右扫了一眼,见荻花在左次间门口站着,便知道张渚定是在书房了。 清荇停住脚步,这内院的书房现在主要是清荇在使用,但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毕竟是张渚,清荇不知自己贸然过去会不会打扰他。 不过没等清荇想明白该不该进去,张渚已经绕过槅架出来了,兴许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两人四目一对,张渚面无表情,清荇只得微微蹲身一福,找了一句话打招呼:“郎君今日回来得早些,可用过饭食了?” 张渚朝着她走过来:“吃过了。” 见清荇依然微微弓着腰背,张渚伸手搭了一下她的袖摆:“你我夫妻,无需行礼。” 见张渚穿过正堂,往卧房走去,清荇举步跟上,张渚走到隔间里的屏榻上坐下,对清荇道:“我今夜在这沐浴。” 清荇这才发现张渚还穿着外出的衣裳鞋子,虽然也看不出什么脏污,但确实不是张渚的作风,他前两日都是在前院洗换好了才到内院来歇息。 见清荇神色怔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张渚眼皮微抬,稍稍加重了语调:“娘子有何异议么?” 清荇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不必,你坐罢,让底下人准备即可。” 张渚一边示意清荇坐下,一边抬眼看了荻花一眼,荻花便会意地福身出去了。 “你们也出去罢。” 见张渚将几名侍婢都支走,清荇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在坐榻对面的一张玫瑰圈椅上坐了下来,与张渚隔着大半间屋子对视。 张渚抬起一只手放在小几上,长而韧的指节半握成拳,坐姿端正中又流露出几许随意,十分赏心悦目。 注视着清荇凝思片刻,张渚开口问道:“这两日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清荇没想到张渚会主动关切自己的感受,只当他是在等洗澡水的闲暇里客气几句,便也客套地回道:“劳郎君费心,将各处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过得很好。” 张渚看着嘴边挂着浅笑的清荇,目光闪了闪,却还是语气平静地道:“你看起来不甚自在,是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么?” 虽然这会子屋里没有旁人,但清荇还是不敢大意,这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她们夫妻不睦的话当然是不能承认的了。 于是清荇又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我一向呆板无趣,不会说话,并不是有意疏远,郎君见谅。” 清荇虽然嘴巴上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却觉得明明是张渚气势迫人,目下无尘,才导致她神经紧绷,不知所措,这会子他居然问出这种话,简直是倒打一耙。 张渚听不见清荇的心音,但也见过清荇跟姊妹亲人相处的样子,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天生木讷,口舌笨拙,只是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格外敬而远之,能避则避而已。 张渚静默了一瞬,突然站起身,缓步向清荇走过去:“我看娘子在姊妹们面前倒是颇为善谈,与为夫相处却十分拘谨,定是因为还不够熟悉的缘故。” 清荇见张渚突然靠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冷谑之色,与他平日里无悲无喜的神情大为迥异,不由大吃一惊,身子仿若被定住一般僵在了圈椅上。 张渚好似没有看见清荇眼里的慌乱无措,继续倾身靠近,直到将一只手撑在了圈椅的扶手上:“既然如此,不如就请娘子今夜为我擦身,以便你我能早日熟谂起来,如何?” 清荇唇瓣微颤,却口不能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好似中邪一般。 仔细观摩了一番清荇五彩纷呈的面色,就在清荇快要憋死的当口,张渚终于退开一步,站直了身子,面上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方才是玩笑之语,你不必当真,我只是想告诉你,如今你我已结连理,你便也是这座宅院的另一名主人,若你总是这般畏我如见魍魉,不能摆正自己的身份,于你我都没有好处,请你以后居处自若,恪尽己责,有言直叙,也算是为我分忧了。” 这是张渚第一次对清荇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清荇不是笨蛋,立即就明白了张渚话中之意。 原来这两日清荇表面上尽心学习处理家事,心思却始终疏远游离的情态张渚一清二楚。 现在张渚特意说这些话,也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清荇,他认可她张家主母的身份,并没有打算将她弃置雪藏的意思,而清荇作为女主人,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中,一举一动都应该合乎身份,不能对张家及张渚的事情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不管张渚为什么会认准了自己,但他显然不是爱说废话的性子,清荇迅速定住心神,认真地应道:“我明白了,这两日给郎君添麻烦了,往后我会用心的。” 张渚听了这话,又看了清荇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恰在这时候荻花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郎君,热水备好了。” 张渚别开脸朝着门口应了一声,晴雪荻花两个才捧着盥洗之物走了进来。 刚刚被张渚“指点”了一番,见侍婢们有序地将洗浴的物事置办妥当,清荇站了起来。 看着侍婢们退出浴室,留张渚独自沐浴,清荇便主动开口向荻花问起了张渚的生活习惯。 荻花没想到清荇居然主动打听张渚的事,意外地扬了扬眉毛。 但清荇身为主母,了解丈夫的生活习性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因此荻花很快便整理好表情将张渚的习惯娓娓道来。 一百二十八章 在生活习性这一点上,张渚倒是与清荇颇为相似,是个十分省事的人,几乎从不挑剔吃穿住行,也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人伺候,若不是黄妈妈精心照顾,只怕给他吃糠米粗茶,穿破衣烂衫他也是不会吭声的。 后来因为要娶清荇过门,黄妈妈看着家里空空落落的,许多地方因为没有人气显得潦倒荒废,实在不大成体统,才向张渚请示买些人进来伺候。 张渚一向不管这些内宅琐事,只说了一句让黄妈妈自己看着办。 因此黄妈妈便自己做主召来了二十来个仆役,总算把张家这座宅子打理得有点人气了。 张渚还是如先前一样起居坐卧,并不怎么搭理这些侍婢,好在晴雪荻花这些人眼里有活,很快便从黄妈妈手里接过了张渚房里的活计,平日里端茶倒水,洗涮缝补,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几个月下来,总算让张渚习惯了她们的伺候。 因为张渚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嗜爱好,可以说的不多,荻花很快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完了,清荇认真地记在了心里。 就这么一刻钟的功夫,张渚便穿好了寝衣从浴室出来了,荻花连忙闭上嘴巴,带着两个仆妇到浴室内清理善后,晴雪则站在张渚身后将他的头冠取下,又把张渚比女子还乌黑秀丽的长发梳理整齐,以柔软的发带束好。 清荇见侍婢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深感自己杵在这里有些多余,就在她又开始神游太虚的当儿,秋叶凑近她,轻声提醒道:“娘子洗浴的热水也有了,现在要用么?” 清荇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沐浴净身,眼看已到亥时,时辰实在不早了,清荇没有做出扭捏姿态,跟着秋叶进了浴间。 刚刚张渚沐浴之时留下的热气还没有散尽,拂面而来的热气带着一丝幽凉的香气,与成婚那日清荇在张渚身上闻到的气味相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香料制成的,嗅着十分舒适,让人会不由自主想要闻到更多。 秋叶将换洗衣裳搁在了黄杨木浴桶旁的架子上,探手试了试水温,对若有所思站在一边的清荇道:“娘子,水温正合适,要奴婢为你宽衣么?” 在葛家的时候清荇一向是独自沐浴的,但现在清荇毕竟已经嫁做人妇,也大小是位官家娘子了,自然可以安享下人的服侍。 清荇摇了摇头:“我自己来罢,等洗完了你再来收拾。” 秋叶应声退了出去。 清荇吐出一口,看了关好的房门一眼,总算开始宽衣解带。 她用的这个浴桶是上好的黄杨木打制的,十分沉重结实,就跟这间屋子里的大小摆设一样,都是前几个月才专门置办的,因此这些物件也只有清荇一个人使用过。 可是从今夜开始,这个堪称私密的物件不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虽然仆妇们在张渚沐浴过后已经将浴桶清洁了一遍,但清荇还是感到别扭。 将指尖搭在桶沿轻轻拂拭了几个来回,清荇咬住唇瓣,心一横,迈步跨进桶中。 一边将温水浇到身上擦洗,清荇一边催眠自己:“夫妻一体,夫妻一体,人家张渚都不介意你出身不好,资质平平,诚心诚意托付中馈,你也该摆正身份,做一个与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合格娘子才是。” 清荇说服了自己,心绪平稳下来,认认真真地洗好澡,穿上了月白色的寝衣。 等她走到外间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只剩下张渚一个人,他盘腿坐在床榻上,双目闭阖,好像正在打坐。 感受到清荇看过来的目光,张渚睁开了眼,不等清荇出声便先说话了:“歇息,明日再让人进来收拾。” 清荇不意外他能猜到自己的想法,她也不是爱折腾的性子,见张渚都不介意,便也放弃了让人现在进来收拾的打算。 张渚将盘着腿伸直,踩着脚踏坐在床头,神情平静的看着清荇,似乎在等着什么。 经过先前的交谈,清荇也已经认清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清荇抿紧嘴唇,缓步走向床榻,在张渚身边坐了下来,二人静默了片刻,清荇有些底气不足地开口了:“不知道郎君喜欢睡在床铺里侧还是外头?” 张渚微微侧头,看了半垂着脸的清荇一眼,声气平缓地答道:“我无所谓。” 清荇没想到张渚又将问题推了回来,只得提着一口气继续沟通:“那请郎君睡里侧罢?” 寻常人家的夫妻,妻子早上要服侍丈夫洗漱,自然是要先起身的,因此睡在外头方便些,葛家家风严谨,这些为妻之礼自然也有传授给女孩子们。 张渚点点头,长腿一抬,便上了床,将床榻外侧空了出来。 见张渚平躺下来,清荇动作轻柔地脱下软鞋,蹭着丝滑的被褥贴着床沿慢慢躺了下来。 清荇目不斜视地望着床顶躺了好一会,开始觉得身上有些犯冷。 前两日她十分疲惫,又是和衣而卧,倒并没有觉得冷,如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睡觉,当然会觉得冷了。 但是感觉到凉意之后,清荇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张渚好像也没有盖被子。 她才刚刚说服自己以后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妻子,自然不能在意识到夫君有可能受冻的情况下还无动于衷。 偏过头,清荇悄悄地看向张渚。 张渚静静地仰躺着,一只手放在腹部,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眉宇舒缓,呼吸均匀,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这是清荇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张渚的模样,他身上每一处线条似乎都恰到好处,无一处不美,仿若被神明偏爱,让人不忍亵渎。 意识到自己盯着张渚的脸看得太久,清荇有些心虚地收回了目光,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拉开床尾的锦被,轻轻地盖在了张渚身上。 给自己也盖上一层被子,清荇闭上眼睛,让心神放空,与周公相会。 感受到身旁轻柔的呼吸变得舒缓平稳,张渚缓缓睁开了眼睛,垂着眸子看了看盖到胸口的锦被,张渚将压在被中的右手抽了出来,指尖缓缓地敲打着柔滑的被面,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清荇的睡颜。 一百二十九章 清荇做梦了。 梦到自己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中御风而行,身轻似燕,潇洒飘逸。 清荇喜欢这种身若无物,轻松自在的感觉,却只能偶尔能在梦中体会一番。 可惜梦境往往不会顺着入梦之人的心意发展,还没享受多久这种飘然若仙的感觉,清荇就不由自主地飞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旁边。 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失重感,清荇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清荇深深吸了口气,让稍稍有些激烈的心跳平复下来。 她小时候听人说过,睡梦中飞翔坠落导致的身体惊悸都是因为正在长个子的缘故,想不到如今这样大了,竟还会做这样的梦。 待心跳重归平稳,清荇下意识地想要换个姿势,却立即就发现了异样。 她此时竟然不是睡在枕头上,而是将头脸紧紧地靠在一个柔韧而温热的物体上。 想到昨晚是与张渚同卧一榻,清荇陡然恢复了全部神志,立马触电一般将自己的脑袋从刚刚枕着的地方挪开。 慌乱地坐起身,清荇看了看昏黑暗沉窗棂,意识到时辰应该还早。 稍稍松了口气,清荇借着隔间的夜灯照进卧室的昏暗光线看了看床上的情形。 本来睡在床边的清荇这会子竟然霸占了床榻正中间的位置,正是两人睡前有意无意空出来的距离。 而张渚则还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老地方,似乎连姿势都没有换,清荇睡醒之前枕着的地方应该就是他的左臂。 光线昏暗,清荇看不清张渚这会子是睡是醒,但想到自己酣眠忘形,竟然主动越过了分界线,自然有些羞耻。 悄眯眯地挪到床铺外侧,清荇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准备到外间看看时辰。 “卯时到了,让人进来服侍罢。” 张渚清晰而平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差点将清荇吓得跳起来。 “啊!” 发出一声短促地惊叫,意识到外间应该有守夜的人,清荇及时收住嗓门,迅速回头。 张渚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大致方向,应该是正看着清荇。 清荇咽了咽唾沫,干巴巴地问了一句话:“郎君也醒了?” 清荇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也大致能看见张渚的神情了,看他一脸冷然的神色,全不似才起床的模样,也不知到底醒了多久。 咬了咬嘴唇,清荇让自己不要纠结于昨夜的睡姿是否为张渚带来了困扰,整理下表情,缓步走到隔间将灯烛点燃。 看见屋子里燃起了大灯,秋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子起身了么?” 清荇应了声,道:“郎君也醒了,都进来罢。” 不一时,秋叶荻花几个便各端着些洗漱之物走了进来。 侍婢们井然有序地工作起来,豆蔻走到了床边铺床叠被,看着床榻上散开的锦被,豆蔻眉毛微微跳了跳,手上的动作却毫无凝滞,十分利索流畅。 夫妻两个收拾妥当,因着时辰尚早,都没有胃口正经吃早食,只喝了一盏甜羹稍微填填肚子。 天色还未大亮,清荇已经坐上了回门的马车。 这次张渚没有骑马,而是跟清荇坐进了同一辆马车,秋叶几个侍婢另外坐了一辆青帷骡子车。 张渚在车座上坐定后就闭着眼假寐起来,摆明了没有交谈闲话的打算。 清荇不会自讨没趣,只是昨晚一夜酣眠,她这会子精神头正好,自然没办法学张渚闭目养神,只好在车厢有限的空间里找点能消磨时间的事情来做。 将车内的陈列摆设细细地鉴赏了一番,清荇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到了张渚身上。 她两人对面而坐,这辆马车颇为宽敞,二人膝盖之间的距离还能摆下一张茶几。 兴许是这个距离壮大了葛清荇的胆子,见张渚毫无反应,清荇竟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起来。 张渚没生胡须,面孔光洁如世间最通透的玉璧,五官堪称端丽清绝,还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丝青涩稚嫩,但他身上那一股若隐若现的威仪又让人察觉到他并不是未经世事莽撞青涩的毛头小子。 真的是很不一样的人呢。 清荇目光下移,看向他放在腿上的修长手掌。 那手一看就是书生的手,白皙,匀称,连骨节都是赏心悦目的弧度,这样看似文弱的身体,是怎样练出飞檐走壁的功夫的呢。 清荇越看越觉得艳羡,文功武治,样样精通,难怪张渚总是这般从容淡定,若她也能有他一星半点的本事,也可以学那些江湖侠客,逍遥自在,悠游天下了。 许是与养眼的事物在一起时间会过得特别快,葛清荇一边打量张渚,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竟然很快就到了帽儿巷。 清荇跟在张渚身后下了马车,看向葛家大门。 葛家现在光景好,大门口时常坐着三三两两的门倌看门传信,见张家的车马到了,那几个门倌前后打量了好几眼,见李伯拿着红封递过来问好才有了笑模样。 当头的一个门房先差了一个小子进内院传信,又喊了两个人帮着李伯把车上的回门礼搬下来,亲自将张渚清荇往大门里引。 清荇落后半个身子走在张渚左手边,见到葛家熟悉却又莫名透着生疏的景致,居然不自在起来,遇到葛家下人打招呼,也只能不甚从容地点头僵笑。 张渚倒比她淡定多了,不但面无表情昂首挺胸的,还主动在跨进霜荻院的门槛前抬手扶了她一把。 清荇有些意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个笑嘻嘻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来:“瞧,谁说三姐夫不解风情,这不是挺关心三姐姐的嘛,生怕磕着绊着了。” 清荇忙收回手臂退开一步,看向声音源头,只见葛清薇跟葛清淽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婢,正站在右手边的廊檐下,看样子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 清淽没有回应清薇的话,见清荇跨进了院门,连忙迎上来,满脸都是欢欣的笑容:“三姐姐,你怎么这会子才到,我都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清荇的模样,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随后才把目光移到旁边,对着张渚蹲身一福,问了声好。 张渚回了一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于妈妈快步走了过来:“太太让奴婢来迎一迎三姑爷三姑娘,请随奴婢来罢。” 清淽见是于妈妈来接引清荇夫妻两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不愉地撇了撇嘴。 清荇与清淽搭着手臂靠在一起,当然看见了她的小动作,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与两个妹妹相携往上房走去。 一百三十章 花厅里,聂云潜跟葛清懋已经先一步到了,正与秦氏说话。 于妈妈领着清荇夫妻俩走了进去,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秦氏清懋母女俩并肩坐在靠窗的长榻上,另一边的位置空着,显然是葛明忠的座位,聂云潜则是坐在左手边第一张太师椅上,葛世均也陪坐在一旁,其余几个便是伺候的下人。 大家目光碰在一处,也不知是不是还不适应如今身份的转换,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作声,最后还是聂云潜先站起来向张渚颔首致意:“张大人,不过两日不见,你风采更盛了。” 面对聂云潜的热情,张渚显然要冷淡许多,只是点了点头回应聂云潜的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官阶更高那一个。 张渚抬手向秦氏一揖:“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这厢具礼了。” 清荇也蹲身一福,唤了声“母亲”。 秦氏稳稳地端坐着受了礼,让小夫妻俩个坐下。 清荇清懋姊妹几个之间寒暄了几句,因为大家先前都是见过的,便没有花太多功夫来厮见。 秦氏见大家招呼打得差不多,便道:“你们父亲往衙署中公干去了,要午后才得归家,别在这耽搁了时辰,先去见过太老爷太夫人再议。” 秦氏站起身,就谁该走前面这一礼节与聂云潜客气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她打头,领着众人往荣德堂去了。 葛侍郎如今赋闲在家,每日空闲时间最多,因此最喜欢热闹,见两双孙女孙女婿进来行礼问安,自然欢喜。 谢氏见葛侍郎与两名孙女婿相谈甚欢,便问秦氏待会的宴席是怎么安排的。 得知葛明忠不能早归,谢氏便说将席面摆在荣德堂,由葛侍郎这位太公公来招待两名孙女婿,秦氏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谢氏又让人去枫霞院,松涛院传话,让李氏几个若得空也来荣德堂一道用膳。 聂云潜跟张渚如今也算是“自家人”了,因此葛家的内眷便不用像之前那么拘谨,清淽清薇两个一起陪着姐姐们坐在厅中闲谈。 不一会,何氏便到了,笑着向谢氏告假,说李氏前两日席间高兴,多吃了几口喜饼,有些克化不动,这两日便不大爱动碗筷,只能吃点清汤寡水的,今日就不来扫兴了。 谢氏看着态度恭谨的长孙媳妇,没有去探究李氏是否真的消化不良,只说了一声知道了。 接着柳氏也到了,两房的通房姨娘也有不少来凑热闹的。 眼看屋里屋外人越来越多,谢氏便领着女眷进了偏厅,屋子里只剩下妇孺之辈,大家说笑起来更加自在了。 大多数人都围在清懋身边问东道西,倒是方便了清荇清淽清净说话,姊妹两个见无人注意,便手拉手出了偏厅,往后花园方向走去。 清淽一边走一边问清荇要不要回先前住的屋子看看。 清荇想了想,摇头说不用了。 清淽点点头:“听说里头已搬空了,以后要用来放杂物,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几个姑娘便径直走到了清淽的小院,葛家上下的人这会子差不多都到荣德堂去了,清淽院里也只剩了满儿一个人看屋子。 今日是秋叶,芸香,晴雪三个侍婢跟着主人们来葛家回门,清荇担心晴雪一个人支应不过来,便让芸香也留在了荣德堂伺候,因此这会子只有秋叶一个跟着她。 姊妹两个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满儿跟露白手脚麻利地沏上热茶,又上了两碟子点心。 现下没有外人,清淽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姐姐,那个站在三姐夫身边,个子高挑,削肩柳腰的女子是干嘛的?” 清荇想了一下,立马意识到清淽问的是谁:“自然是家里伺候的人了,名字叫晴雪,算是郎君屋里最得用的。” 清淽皱了皱眉毛:“屋里人?小叔叔不是说三姐夫一向守身自持,最是清心寡欲,怎么身边竟有这么些花红柳绿的美婢,亏我原先还真以为三姐夫是一股清流,暗自庆幸三姐姐嫁了个好夫君。” 清荇拍了拍清淽的手安抚她:“瞧你说的,有几个屋里人就不算好夫君,那这全天下也找不出一个好的了,成亲过日子,不能只看一面,小叔叔什么样的人品你不清楚么,他的至交自然也不会差,我这两日在张家过得很好,都是因为他体恤厚待,实在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姐姐说的是什么话,真叫那些女戒女则教坏了脑子不成,一个人就只一颗心,凭什么咱们就得完整整地倾心以待,他们爷们儿就可以分成十瓣八瓣儿的?再说了,姐夫这样的人才样貌,你真舍得跟别人分享么?” 清淽面有恼色,似乎很是遗憾看走了眼。 清荇左右看了看,有些紧张地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小些声儿罢,你看看这家里,从上到下,哪一个屋里不是莺莺燕燕的,便是小叔叔,成亲前也有屋里伺候的,你这些话叫伯娘听见了,非打你手心不可。” 清淽嘴巴动了动,面对这些事实,到底是没有反驳。 清荇晃悠着清淽的手,柔声道:“我何尝不是像妹妹一样,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心向往之,但除了话本戏剧里,世上哪里去寻这样的好故事?寻常夫妻,能以礼相待,相敬如宾已是难得,岂能奢想那些缥缈之物。” 清淽到底还是不满意,拧着眉道:“纵使姐夫是个守礼的,不会薄待于你,你身为正室嫡妻,总还是该留心些,若真是狐媚惑主的祸殃子,早些想法子开发了才是。” 清荇见清淽神色认真,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心里却知道自己的轻重,别说动张渚身边的人,便是内院伺候她的,她也得斟酌着差遣。 清淽知道清荇虽然不大言语,心里是极有主意的,见她似乎不想多说夫君内事,便换了个话题:“罢了,你既然相信姐夫为人,我不该多有质疑的,快给我说说张家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别是真的家徒四壁,为了凑齐聘礼倾尽所有了罢?” 一百三十一章 “想是因为郎君平时行事低调,导致大家误解了,其实张家在西州的家业颇大,说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豪绅也不为过,只是在上京城这门阀遍地的地界儿,便显得不值一提了,实则是不缺银子使的。” 清荇把自己这两日在张家了解的情况悉数道来,也是信任清淽的缘故。 清淽听了总算满意了些:“照这么说来,三姐夫确实不错,舍得为你使银子。” 清荇笑着点了点头:“不止这样,郎君还早早就把账册对牌给了我,又让管事妈妈教我理家,处处安排得周全,你说我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这还差不多。”清淽露出了笑模样:“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清淽对张家越发好奇了,央求清荇早些寻机会接她过去见识见识。 清荇不欲敷衍清淽,认真地想了一下答应了。 站在院门口的满儿突然出声道:“五姑娘来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清薇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说怎么一眨眼两位姐姐就看不见影儿了,原来是躲到这儿说体己话来了。” “难为五妹妹惦记着我们两个,快请坐下喝茶罢。” 清荇站起身,伸出手臂迎了清薇一把,态度与出嫁前别无二致。 清薇笑得更灿烂了些,顺势坐在清荇旁边,对着她好一番打量。 清荇今日穿一身蓝底绣鸢尾花的薄袄裙,头上是一副整套的红蓝宝石头面,用料虽沉稳了些,好在样式新巧,加上清荇本就是端庄和气的长相,配这一身倒也相得益彰,仿佛一下子就从闺阁姑娘变成了轻熟小妇人。 “都说二姐姐嫁得好,依我看,三姐姐才是交了大运,三姐夫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是个大财主呢,瞧三姐姐这一身,不比咱们太太用的差什么了,最难得三姐夫还是个端方君子,一腔柔情都只给三姐姐一人,对旁人总是不假辞色。” 清薇啧啧有声,看着是真的有些羡慕清荇。 清淽见清薇凑近清荇,神态比平时亲密得多,心里头便不大痛快:“三姐夫可是陛下亲授的朝廷命官,什么财主不财主的,浑身铜臭的埋汰谁呢。” 自古士农工商,阶层之间总是有些成见,葛家一门尽是士族,虽然维持体面离不开阿堵物,但平日还是不会把金银富贵这类话挂在嘴边的,会显得失了士人的气节跟风骨。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清薇这次倒是没有与清淽杠上,反而十分俏皮地打了个哈哈:“如今三姐姐是张家的当家娘子了,有什么好玩的可别忘了妹妹。” 清荇笑着应了,见清淽不大高兴,便悄悄伸手勾住清淽的手指摇了摇,又转头向秋叶问起了时辰。 听说已经快到午时,不敢误了开宴的时辰,姊妹几个便都站了起来,往荣德堂去了。 葛家男丁应差的应差,上学的上学,女眷们虽然都在,却不好到酒桌上招待聂云潜,张渚这两名东床快婿,因此今日这回门宴,便显得没那么热闹。 一屋子人分坐几桌,客客气气地吃完了午饭,葛侍郎又跟聂云潜两个说了一会子话,方觉得精神不济,要午歇了,让秦氏安排两名女婿歇息的屋子。 秦氏领着聂云潜张渚出了荣德堂,仍旧回了霜荻院,将他二人安排在东厢的卧房里歇息。 清荇不等秦氏发话,便主动说要去清淽那里歇晌,秦氏对于清荇的识趣还算满意,点头准允了。 清懋自然是回到自己先前住的小院歇息。 未时一过,大家便又陆陆续续起身,恰在这时葛明忠跟葛明礼也卸了差回家来了,大家免不了又寒暄问候一番。 随后姑娘们又到两位叔伯母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将葛家绕了一圈之后,也差不多到了傍晚。 秦氏想着姑娘们新婚,不好留宿娘家,虽然觉得仍有许多话想要叮嘱清懋,却还是主动提起两对小夫妻该回家了。 见秦氏跟清懋手挽手地告别,清淽也心生不舍地一路将清荇送到了二门处。 清荇知道清淽的心思,便安慰她道:“好淽儿不必伤心,还有十来日就是上巳节了,到时候我请小叔叔领着你到我那儿小住两日,有小叔叔护送,伯娘定会准允,那时咱们再好好儿聚一聚,可使得?” 想着十来日的功夫也不算很久,清淽总算高兴了些,拉着清荇又嘀咕了两句,方才放她去了。 清荇到了葛家的大门外,见到葛明礼跟张渚正站在马车边上说话。 葛明礼见她走过来,一边抬手止住她蹲身行礼的动作一边笑盈盈地调侃道:“好侄女,你瞧瞧你这夫君,见了长辈也不问好,你回去后得好好劝劝他,这长幼之礼可不能荒废啊。” “这。。。清荇愚钝,恐怕会有负所托。” 清荇知道葛明礼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是在打趣逗弄张渚,但她可不敢跟葛明礼一起开张渚的玩笑。 张渚扫了清荇一眼,只能看见她半垂的头顶,也不知她说的愚钝指的哪方面,毕竟在他看来,清荇装鸵鸟的功夫倒是天赋异禀。 “三叔父若没有其他话吩咐,侄女婿就携内子告辞了。” 他面无表情地拱手,那一句叔父在清荇听来简直像被嚼碎了吐出来的。 葛明礼露出了得逞的快意微笑:“好好好,贤侄婿,叔父就不耽误你夫妻二人新婚燕尔了,早些儿回去歇着罢!” 张渚恍若不闻地冷着脸把手臂递给了呆站着的清荇,清荇在葛明礼打趣的目光下只得颤颤巍巍地搭住了张渚的小臂。 清荇借着力小心翼翼地钻进马车里坐下,见张渚依然像早上来的时候一样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便识趣的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尽量靠里坐,拉开跟他之间的距离。 马车走了起来,在有节奏的晃动中枯坐了好一会,自认为张渚此刻因为葛明礼的调侃心绪不佳,清荇便不敢像早上一样盯着他看,只得半垂着脑袋无趣地用手指抠挖起了坐垫边缘的纹饰。 在清荇看来,这个动作又隐蔽又轻柔,是绝无可能打扰到别人的,但对于张渚这样的内家高手来说,她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跟略微有些棱角的布料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可是相当扰人清静。 “右边壁橱里有几册书,你若是有兴趣,可以打发一些时辰。” 张渚睁开眼睛,看向瞬间僵住动作的清荇。 清荇顿了一下,迟疑地“哦”了一声,听话地开始拿眼睛搜寻右边的壁橱。 确认了位置,清荇小心地半探起身,拉开了柜门。 橱柜里头除了一摞书册,还叠放着一些封住口的麻布袋子,隐隐散发着香料药材味。 清荇不好意思看的太细,随手将最上面的一册书拿了起来,便快速地关上了柜门。 只是没等她拿着书回到位置上,本来行进得还算平稳的车厢却陡然一震,随即便开始毫无章法的晃动起来,车厢外也传来泰平略有些紧张的吁马声。 清荇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震得失了重心,一个收势不及,竟一屁股坐到了张渚大腿上,还没等她起身,马车又吱嘎吱嘎地开始绕圈倒腾,为了不被摔个狗吃屎,清荇只得暂时靠紧了张渚借力。 随着一道颇为猛烈的撞击声响起,整个车厢总算静止了下来。 车厢微微歪斜着,显然在刚刚的意外中,马车被损坏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清荇顾不上为此刻跟张渚凑作一堆的姿势感到羞耻,一边说抱歉一边准备站起来看看外头是出了什么状况。 可惜她刚一动身,头皮竟传来一股剧痛,导致她反射性地又跌回了老地方。 清荇头皮生痛,又脱不开身,只得连忙向张渚致歉:“郎君,实在抱歉,劳烦您瞧瞧我头上是怎么回事?” 一百三十二章 清荇一边说话,一边努力转动眼珠往上方看。 怎奈她整个发髻似乎被什么钩子固定住了,稍微挪动就扯得头皮生疼,能看到的范围有限,只能清晰地看见张渚白皙如玉的脖子跟微微滑动的喉结。 张渚垂下眼睫,安静地看着眼睛快翻成斗鸡眼的清荇。 这时车厢内光线一亮,车帘被撩了起来,泰平面带紧张地半跪在车厢外,有些急切地道:“公子——!” 显然,泰平想说的话被眼前堪称非礼勿视的画面截断了。 看着背对车门坐在张渚腿上,整个人亲密无间窝在张渚怀里的清荇,泰平一向不苟言笑的面孔微微扭曲,一时不知该接着禀报还是该识趣地退下。 眼看泰平就要迟疑地放下门帘退走,张渚唤住了他:“将你的匕首递过来。” 葛清荇背对车门,看不见外面是何情形,也不知张渚找泰平要刀意欲何为。 听见头上传来利器出鞘的动静,清荇悚然一惊,张渚不会是打算将她这一头浓密的头发削掉?! 张渚又看了一眼泰平,泰平忙会意地将软帘放下。 清荇发出一声带着惊慌迟疑的呼唤:“郎君?!” 张渚语气平静地道:“别动。” 清荇只得僵直了脖子一动不动。 张渚抬手轻轻一挥,清荇立时就觉得头皮轻松了。 清荇连忙伸手扶住发鬓,来回摸索确认,发现除了发钗有稍许错位,别的倒是完好无损。 张渚任清荇左摸右摸地确认发髻情况,并不提醒她现在仍然坐在自己腿上,而是吩咐外面的泰平将骡车上的侍婢叫过来。 秋叶几个坐的骡车位置靠后,没有受到冲击,只是见主人的车厢遭受颠簸撞击,大家也受了不小惊吓,待马车一停下便赶紧跑过来查看情况,现在听到张渚召唤,立马就上前应声。 秋叶掀起帘子,一打眼便看见自家姑娘正慌里慌张地从张渚怀里退开身,头上的发钗要掉不掉地缠在如云发丝中。 秋叶不敢多看,连忙半垂下眼皮关切道:“郎君与娘子可有受伤?” 张渚见清荇不自在地紧挨车壁坐下,便对秋叶道:“无碍,你来服侍娘子理妆。” 秋叶忙应了声是,见张渚起身,似乎要出去,连忙躬身让到了一旁。 张渚将被勾花了线的锦边外袍褪下,随意放置在车座上,微一矮身,跨出了马车。 秋叶连忙钻进车厢里,将帘子放了下来。 她看看张渚脱下的衣物,又看看满面窘迫的清荇,有些好奇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将车厢中备着的妆奁取出为清荇理妆,秋叶随口问道:“姑娘刚刚吓到了罢,是姑爷护住才没有磕到碰到么?” 清荇对秋叶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但也不好说自己主动搂住张渚,导致发钗勾住张渚衣裳不能起身的囧事,便轻描淡写地道:“是,多亏郎君搭把手,不然怕是要滚到地上去了。” 秋叶不知道清荇羞于与张渚近身接触,在她看来,夫妻之间搂抱相拥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见清荇确实没有受伤,便也将刚刚撩开车帘看到的画面抛之脑后,转而向清荇说起了马车突然失去控制的缘故,原来是前方突然冲出两匹疯马制造了这场意外。 待秋叶将事情经过大致讲完,清荇的发髻也重新收拾整齐了。 清荇不待秋叶将妆奁收拾好便撩开软帘下了马车,芸香在下头伸手接住她。 看了看马车被撞歪的轮轴,清荇转脸看向已经聚拢不少人的地方,显然那里就是事故发源地。 芸香主动为清荇说明情况:“郎君带着人过去了,据说是平王府跟长亭侯府的马车起了冲撞,有两匹马受惊挣脱车套,造成了混乱。” 清荇一听,眉毛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秋叶光顾着查看她的安危,并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的马匹发疯,如今听芸香说起肇事者,居然都是相熟的,清荇反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芸香知道几家人的关系,便提议道:“娘子要过去看看么?” 清荇点点头,还不等迈出一步,泰平跟李伯已经分开人群,护卫着神色如常的张渚往这边走了过来。 清荇只得停下脚,看张渚作何计较。 让李伯留下处置后事,张渚带着清荇坐上骡车,吩咐泰平绕路回家去。 清荇坐在比先前狭窄不少的车厢中,有些心绪不宁。 看张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情况应该不是太严重。 但清荇与清懋毕竟是同父姐妹,清荇再是心境淡泊,也不可能完全对家人的事情不闻不问。 犹豫再三,清荇还是斟酌着字眼开口了:“听说是平王府跟二姐姐的马车起了冲撞?可有人受伤?” 张渚看了清荇一眼,淡淡地道:“有。” 清荇一听急了:“是谁受伤了,要紧吗?” “有一个王府的侍卫,还有几名路人。”张渚微微偏过脸,认真地看着清荇道:“不过性命无碍,其余人等毫发无损。” 听到性命无碍几个字,清荇稍稍安心了些,见张渚有问必答,再张口便没有先前那般艰难了:“王爷安好便好,平王殿下一向宽宏大量,应是不会多作计较的。” 张渚没有再说话,但清荇却觉得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未必”两个字。 清荇虽然有心再多问问,但也看出张渚愿意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清荇惯会看人眼色,只得怏怏的地闭上了嘴巴。 一行人回到张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黄妈妈迎出来问有没有用晚膳,张渚跟清荇都说不想吃,加上出门奔波了一日有些疲累,夫妻两个便准备洗漱歇下。 谁知这时候李伯让荻花进来传信,说陛下传谕张渚即刻进宫问话,显然是为着傍晚发生在朱雀大街的事。 清荇站在旁边将荻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惊诧地看向张渚,先前见张渚仿若无事发生的样子,清荇还真的以为事情不大,如今却连陛下都惊动了,显然实情不止“车马冲撞”那么简单。 张渚见清荇满面不安地跟着自己转,只说了句“不必担忧”,便换好衣服,戴上官帽出去了。 张渚一走,秋叶也宽慰了清荇几句,说当事双方一个是刚刚立下退敌大功的侯爷,一个是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应该哪边都不会吃亏的,张渚作为这次事件的无辜受害者,庆禧帝传召他应该只是为了了解详细情形,所以清荇没必要担惊受怕的。 清荇知道秋叶说得有道理,但心里却还是不够安定,又不想几个侍婢陪着熬夜,只得强迫自己躺下睡觉。 第二日清早清荇独自一个人用了早食,见外院没消息,便自己寻些消遣打发时间。 几个侍婢倒是如往常一般有序地各自做着活计。 秋叶见清荇倒上了清水开始磨墨,知道她这里暂时不要人伺候,便拎着食盒出了屋子,打算亲自将碗碟送回厨房去,也顺便与院里的人打打交道。 张家的厨房在西北角一处两面靠墙的小院里,秋叶走到爬着些碧绿藤蔓的院墙外,正要抬步跨进院门去,却听见里面有声音响了起来,正在说主人家的事。 秋叶连忙顿住脚步,站在了墙边,稳住身形倾耳细听。 一百三十三章 院墙里头传来的声音能听出来是一大一小两名仆妇,说的正是昨日张渚一行人在回家路上遇到的意外。 其中一个嗓音生脆嫩气些的婢子说道:“也不知郎君几时能回家,这可真是遭了无妄之灾,白白坏了一辆马车不说,还要不分白天黑夜地奔波。还是娘子命好,天塌下来有郎君顶着,她只用好吃好睡地在家里等着。” 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道:“你这丫头是眼热了罢,可惜呀,羡慕也没用,谁让人家是千金小姐呢,不像咱们生来就是为奴为婢伺候人的命。” 年轻婢子哼了一声道:“什么千金,还不是奴生子,也不知郎君是怎么想的,放着国公府嫡小姐的姻缘不要,非要跟这样的家门结亲,厚着脸皮拿了价值连城的聘礼,却弄个庶女来打发郎君,要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年长些的仆妇显然也有同感,只是说话要含蓄多了:“郎君的想法岂是你我能置喙的,娘子出身虽不好,但行事规矩看着倒是个温婉和气的,郎君为人清傲矜贵,兴许不乐意奉承高门的天之骄女,就喜欢这种门户差不多的温柔女子罢。” 年轻的婢子声音压低了些,神秘兮兮地凑近年长的仆妇:“都说郎君跟娘子虽睡在一个屋,其实并没有圆房,茹姐姐你觉得是这么回事么?” 张家做粗活的仆婢基本都是年前从外头聘来的,不比家生奴才规矩严,私下说起市井荤话基本是毫无顾忌,便是还未嫁人的小姑娘也是早早就知了人事,最喜欢打听别人的内帏阴私。 那年长的仆妇是个有经历的,听了婢子的问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又没在屋里伺候过,到底怎样不知道,不过郎君这年纪的男子,再是清心寡欲,也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若成了事,哪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呢。前日我闲了去里头逛,见到豆蔻领着两个小丫头在洗被褥巾帕,打眼一看,上面都是干干净净的。” “这么说来,郎君也不见得真是中意娘子了?”年轻婢子眨了眨眼,继续道:“既是这样,郎君怎么就认准了要跟葛家结亲?” 秋叶已经听不下去了,弯腰捡起一块儿石头,用力朝远一些的路面扔了过去,发出卡啦一声响动,里面的说话声立即戛然而止。 秋叶停了两息,摆好表情大步的跨进了院子里:“梁婶子在不在?我来还盒子。”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刚刚说话的人,一个看着三十来岁,一个看着只有十四五岁,两人正缚着袖口坐在矮墩上摘菜。 见到来人是秋叶,两名仆婢面带讶色地站了起来。 年长的仆妇飞快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走过来接过秋叶手中的食盒,热情的道:“秋叶姑娘怎么亲自来送这东西,怪沉的,梁婶子跟黄妈妈出门采买去了,这会子不在。” “我以前也什么活计都做的,习惯了,不知两位姐姐怎么称呼?” 秋叶面含微笑,语气平缓,看着十分和善。 见秋叶态度和蔼,仆妇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听见二人说的闲话,只得小意殷勤地与秋叶周旋:“当不得当不得,奴家是干粗活打下手的,不比秋叶姑娘有体面,唤奴家茹娘便可,这小丫头是梁婶子的徒弟,叫巧丫。” “茹娘姐姐客气了,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下人罢了。” 秋叶打量着厨下的环境,笑眯眯地说:“何况我初来乍到,平日还要仰仗姐姐这样有资历的前辈多关照呢。” “好说好说,秋叶姑娘若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使人来要,这儿旁的没有,吃食管够。”茹娘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姿态摆得很低。 “我还罢了,我们娘子倒确实是个会吃的,说不得以后要常来麻烦茹娘姐姐呢。” “娘子若喜欢品尝美食,那可是我们厨下人的造化了,真真是巴不得呢,岂会嫌烦。” 茹娘在围裙上擦擦手,要给秋叶倒一碗茶来,秋叶摆了摆手说不用,接着道:“说起来娘子不但会吃,还会做呢,去岁娘子跟郎君在木兰围场打猎,烤制了许多吃食,郎君就着烤肉吃了好些酒,兴致颇高,我们旧家的三老爷都说从未见过郎君有如此捧场的时候。” 茹娘在张家当了两三年差,知道秋叶所言非虚,张渚不但不重口腹之欲,也几乎从不吃外头的饮食,因此秋叶说起这段故事,她们自然有些意外,巧丫更是直接脱口而出道:“原来郎君跟娘子先前就认识呀!” “何止是见过,”秋叶煞有介事地道:“我家娘子数次遇险,都是郎君及时解救,都说是凑巧,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必定是郎君对娘子格外上心,才能时时留意到她身边发生的事。” “原来郎君与娘子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难怪对着娘子说的话都要比别人多些,想来果然是天定的缘分了。” 茹娘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嗨,可不就是那么回事!”秋叶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看我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想是跟茹娘姐姐两个太投缘了,我且得回去帮娘子磨墨呢。” “还是伺候娘子要紧,秋叶姑娘若喜欢跟咱们闲聊,得了空只管来便是。”茹娘连忙接过话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劳烦姐姐午膳炖一盅清心明目的汤食,娘子一进书房就容易忘了时辰,须得好好养护眼目,不然该看不清东西了。” 秋叶含笑道别,步伐轻巧地迈出了小院。 茹娘一边应声一边将她送到了院墙外。 巧丫跟着走到门口一看,确认秋叶真的走远了,才回过身对茹娘道:“茹姐姐,你说她有没有听见咱们的话?” “若没有听见,哪里会牵三搭四地讲起郎君跟娘子以前的故事?还阴阳怪气地说娘子看不清东西。” 茹娘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呀,要学的还多着呢。” “她跟咱们说说笑笑的,我真当她是话赶话顺嘴说的呢。若真是这样,她回去向娘子告状可怎么办?”巧丫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咱们刚刚说的话虽不好听,却也不算是胡编乱造,我看着这位娘子是个省事的,不至于因为几句闲话大做文章,不过以后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些,不管里头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到底是公子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室嫡妻,这秋叶是个沉得住气的,肯定会把宅子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她主子,天长日久的,咱们要是哪天犯个明眼的错儿,恐怕会被翻旧账。” 茹娘说完这些话,端起地上的菜盆,一摇一摆地进厨房里去了。 巧丫原地怔愣了一会子,摆摆头,也做起活计来。 秋叶憋着火气回到内院,径直走到了书房外,唤了一声姑娘。 清荇正站着写字,听见是秋叶的声音便没应,将手上那一笔字写完了才抬起头,看向秋叶:“怎么啦这是?瞧着气鼓鼓的。” 秋叶努了努嘴:“有什么可气的,谁不知道奴婢如今是掉到福窝里了。” 清荇听了这话将毛笔放下,轻轻地揉捏着手腕道:“还说没气,都顶起嘴来了。” 见清荇神情柔和,语气温软,秋叶泄气的同时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姑娘天天呆在屋里写字看书,旁的一点儿也不上心。” 清荇眨了眨眼睛,仍然面色恬淡:“我记得现在没什么事做呀?外面的事我又使不上力气。” 一百三十四章 秋叶抿了抿嘴唇,没有将听来的闲话学一遍给清荇听,只说道:“往日姑娘待字闺中,清静些是好事,如今景况却不一样了,姑娘既做了当家娘子,须得给家里立个体统,不能凡事心慈耳软地让人糊弄过去。” 清荇十分敏锐地觉察到了秋叶的言外之意:“莫不是刚刚出去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秋叶没有吭声,表情却是默认了。 清荇垂眼静默了片刻,语气淡然地道:“是说我的出身,还是说我的行事模样?说得很过分吗,瞧把你气得。” 秋叶见清荇面上似笑非笑,语气也有些自嘲的意思,有些后悔没藏住情绪将清荇的心结给勾出来了,连忙说话挽回:“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几句闲话,只不过为奴为婢的,到底还是守规矩些的好,成日里东家长李家短地信口胡沁,难免招惹是非,丢了主家的脸面。” 清荇看了秋叶一眼,道:“难为你事事为我着想,不过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越是想堵住,越是给人留下话柄,咱们持身守正,不必太在意流言蜚语。” 秋叶见清荇果然不欲追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清荇见秋叶沉默,便摆动着手臂往屋外走去:“写字儿写得脖子酸痛,我去园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秋叶只得跟上清荇的步伐,这时芸香从廊下走了过来,正好与清荇两个打了个照面。 芸香递过来一张花笺:“大娘子,这是给您的帖儿,说是长亭侯夫人差人送来的。” 清荇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果然是葛清懋的手笔,为昨日马儿惊了张家一行致歉,问清荇有没有伤到哪里,又问清荇有没有空闲,想邀她到七窍阁一聚。 清荇看完纸笺上的内容,问芸香:“郎君那边还没有信儿吗?” 芸香摇了摇头:“奴婢几个是专服侍娘子的,外头的事不大晓得,娘子可以叫外面的人过来问问。” 清荇沉吟了一下,对芸香道:“罢了,那送帖的人可走了没有,我写个回帖叫他带回去。” “想来没得回信,应当是没走的。”芸香答道:“便是走了也不碍事,外院有递消息跑腿儿的,大娘子只管写好回帖交给他们便是。” 清荇同意了,扭身回屋子里又将毛笔拿了起来,拿出一张花笺给葛清懋写了回信。 芸香拿着回帖往外院去了,清荇转身对秋叶道:“你去告诉黄妈妈,说我明日要出门,请她让人备车。” 秋叶道:“刚刚我去厨房,听说黄妈妈出门采买还没回来呢,姑娘你真要去赴约?” “我写回信的时候你不都看见啦,白纸黑字的还能有假?” “可是,”秋叶有些迟疑:“奴婢看着姑爷不大想叫姑娘操心昨天的事的样子,姑娘要见二姑娘,要不要先跟姑爷说一声?” 秋叶虽然对清荇忠心耿耿,但眼下哪条大腿最粗她还是清楚的,为了姑娘跟自己的安稳日子,秋叶不想触张渚的霉头。 “二姐姐主动相邀,我又确实没有别事缠身,不好推辞的。”清荇抿了抿唇:“至于郎君那里,你更不用担心了,这些许小事他是不会在意的。” 秋叶见清荇已经做了决定,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了。 第二日一早,清荇带着秋叶芸香出门了。李伯专门挑了个精壮结实的长随为清荇驾车。 到七窍阁的路程不算近,清荇与秋叶轻松地闲聊着。 秋叶为人爽朗健谈,有意拉拢与张家这些下人的距离,不一会芸香便也加入了二人的话题。 主仆几个聊得十分投契,便不觉得赶路的时辰有多久了。 马车在七窍阁大门口停了下来,伙计见来客是一位穿着打扮清雅得宜的年轻少妇,立马热情地将清荇迎进店中。 清荇并没有到七窍阁光临过,但听清懋说过一两次,大致知道这里的规矩,进了店堂便告诉伙计自己已经与人约好了。 那伙计利落地查对了名册,便领着清荇往楼上的琴室走去。 待走到二楼,又是一个颇为开阔的大堂,一名做使女打扮的女子走了过来,与客人行完礼,便与伙计交接,那伙计回身下楼去了,这使女领着清荇走到一间雅室前。 雅室门口挂着一张牙牌,写着“绿绮”两字,是古时名琴的称呼,显然这里是专司琴艺的地方。 使女轻轻敲了敲门扉,说了句:“夫人,您的客人到了。” 门扇从里打开,露出了翠藕的脸,她蹲身福了一礼:“三姑娘。” 清荇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屋子。 清荇在屋外就听见了幽咽缥缈的琴声,现在进了屋子,琴声陡然清晰起来。 葛清懋不疾不徐地弹奏完一曲《觅知音》,才收起了纤纤玉手,看向清荇:“三妹妹来了。” 清荇微笑道:“是,劳二姐姐久候,二姐姐琴技越发精湛了。” “妹妹坐罢,咱们二人还客气什么。”清懋朱唇轻启,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然后面带微笑地看向清荇:“前日之事实在意外,幸好没有伤到你。” 清荇总算有机会了解事情根由:“朱雀街又宽又平,两架马车并行不是难事,怎么会与王府的马车起了冲撞?” “我也没看到具体是何情形,只知道拉车的马儿突然就发作起来横冲乱撞,直直朝平王殿下的车驾奔去,好在王府的侍卫及时阻断了疯马的去势,谁知疯马却掉头往旁边乱撞起来。” 清荇道:“原来是这样,只是马儿怎会突然发狂,难不成吃了不干净的草料?” 清懋摇了摇头:“听说咱们两家的马匹到了葛家,吃的是同一批草料清水,若真是吃食有问题,你们家的马儿也躲不过,但我听说你家的马儿一直好好的,想来不是吃坏了东西。” 清荇点点头道:“确实,我家的马匹并没有异常之处。” 抬眼看向清懋,清荇继续问道:“现在还没查明马儿失常的原因吗?” 清懋抬手理了理鬓角,有些无奈地道:“现在马儿发疯的原因不是最要紧的,倒是平王殿下认定侯爷目无法纪,不但冲撞亲王座驾,还纵奴行凶,当街殴伤王府侍卫官,实在是不将王室宗亲的颜面放在眼里,便一状告到陛下跟前,要陛下做主,治侯爷的罪。” 一百三十五章 “怎会如此?其中有什么误会么?”清荇有几分吃惊,不说葛家与平王府的关系,单说谢珈平时行事,也是颇为低调,从不与人结怨的。 清懋神色有些不自在,缓声道:“我也不知殿下何以这般震怒,听说陛下得知张大人也知情,便召他入内问询,我想着张大人一向公正耿介,定是会秉公直言的,这才想着跟三妹妹打听打听,看看你们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清荇见清懋话说得还算直接,便知道她是真的担心聂云潜,只得认真地应道:“不瞒姐姐,我知道的还没你多,郎君前夜应召入宫,这会子还没回来呢,昨日回来取衣裳的长随说里头的人口风都甚紧,到底怎么样还不得而知。” 清懋并不意外清荇的回答,毕竟连侯府的人都没有打听出来多少有用的消息。 见清懋面有愁色,清荇安慰道:“刑不上士大夫,侯爷虽不是应试为官,却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沙场悍将,便是真犯了错,想来陛下也不会过于苛责罢,何况侯爷并不是有意冲撞王爷。” “王爷毕竟是皇室宗亲,代表着皇家的脸面,若王爷不肯善罢甘休,陛下也不能明着偏袒侯爷。” 清懋微微蹙着眉:“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表明侯府并不是故意冲撞王爷。但嘴皮子一碰说话容易,证据却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得到的。” 清荇也知道说不如做的道理,但神仙打架,她一介内宅妇人能想的办法实在有限。 清懋见清荇静默不语,心里也知道清荇对这事无能为力,多说无益,便换了个话题:“瞧我,邀你来这么个清雅地方,光顾着说这些烦心事了,男人们事且叫他们自己折腾罢。妹妹看我今日抚的这把琴,据说是仿照汉时名琴绿绮而作,声音清丽幽雅,让人听着情舒意畅,回味无穷。” 清荇于琴瑟一道只是略懂皮毛,见葛清懋说得头头是道,只能不断点头应承。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无关紧要的闲话,清懋终究还是惦记着聂云潜,便找了个理由与清荇道别离去了。 清荇看着清懋坐上车走远了,才收回目光,秋叶道:“眼下也将近午时了,娘子要用过午食再家去么?” 清荇摇了摇头:“郎君一日一夜没消息了,还是回家等信儿罢。” 秋叶见清荇难得流露出对张渚的关切,自然乐得从命。 主仆几个坐上马车往家赶,秋叶道:“娘子其实不必太过担忧,刚刚碧莲在外间跟我说了些里头的情况,说王爷跟侯爷都表示郎君虽然也在事故当场,但与这件事毫无干系,是最合适的证人。待陛下圣裁一下,就能无事归家了。” “原来郎君的证词就是重要的证据。” 清荇明白了清懋为何在这个时候特地将自己邀出来倒了一缸子苦水,大概是想从清荇这位张家娘子的态度中揣测出张渚对当事人双方的态度罢。 毕竟语言的威力是巨大的,说话的人稍有偏颇,说出来的话便会有天壤之别。 对清懋以为张家夫妇二人同心一体的认知,清荇并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有些感慨清懋病急乱投医,白白在自己身上浪费了功夫。 不管清荇到底是什么态度,张渚都不会对任何人有偏向,只会客观公正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据实相告。 事实上,清荇还真的有些许私心,聂云潜毕竟于清荇有恩,如今他有难,清荇并不愿意冷眼旁观。 即使无法左右张渚的行事作为,清荇也还是想知道聂云潜到底会不会受到惩罚。 张渚显然是她能接触到的最了解目前情势的人了,想到这里,清荇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张渚的消息了。 马车一到张家门口,门僮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清荇便问起了张渚的下落。 得到张渚已经归家的消息,清荇眼睛一亮,提着裙摆疾步往正房行去。 张渚刚回来两刻钟的样子,已经沐浴完换了身衣裳,正在前院书房等着吃午饭。 前院的这间书房要比内院的书房要大得多,几乎顶到房梁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 候在书房门口的荻花见清荇有些步履匆忙的跨进门槛,伶俐地迎过来问了声好。 清荇被荻花一阻,才意识到自己着急了些,竟忘了张渚的书房没有准允任何人都是不能擅自进入的。 抿嘴一笑,清荇缓了口气道:“郎君在里头么,我想跟郎君说说话。” 荻花刚要回答,张渚便在里头说话了:“进来。” 清荇绕过插屏,看见了坐在桌案旁的张渚。 清荇走过去,见张渚散着头发,发梢沾着水汽,身上靛蓝底绣墨菊纹的长衫被浸湿了些许,只得先将想要说的话暂时搁置,关切地道:“沐发之后该用长巾子细细绞干,方不易染了病气。” 荻花在屏风外听见这话,心下暗想,清荇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谁知随即张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就请娘子拿帕子来帮我擦干罢。” 荻花大吃一惊,却立即就反应过来,赶紧走到门口吩咐小丫头到里屋去取干净巾帕来。 等清荇走出来要帕子的时候,荻花便连忙说已让人去取了,问清荇可还要别的。 清荇说暂时不要,却不进去,就站在原地跟荻花说起话来,听说张渚这两日都是在内廷胡乱对付着吃喝歇息的,便让荻花去厨房催一催菜。 荻花一转身出门,小丫头便捧着一方软绒厚实的长帕子进来了,清荇亲自接过去,到里间为张渚绞起头发来。 就在清荇肃着小脸认真擦拭的时候,半仰在圈椅上的张渚说话了:“你不是有话要说么?” 清荇现在已知道对张渚说话一定要简单直接,便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道:“想来王爷与侯爷之间的龃龉还不算朝政大事罢,郎君能不能告诉我现下侯爷是什么处境?” 张渚睁开眼睛看向身体上方的清荇,清冷的目光让清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在清荇脸上来回看了几眼,张渚又阖上眼,示意清荇继续:“已有了眉目,明日应该就能结案了。” “那。。聂侯爷定是无罪了?” 清荇见张渚的发丝已有七八成干,便放下了帕子,执着地追问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张渚没有作答,慢慢站了起来,往外头走去:“娘子既然已经经手了,那便善始善终,为我把头发梳好罢。” 清荇吃不准张渚不回答是因为还没有定论,还是另有隐情,但却隐隐感觉张渚似乎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只得识趣地咽下话头,在晴雪的指引下到另一头的寝间取来牙梳为张渚梳理起头发来。 未成亲前张渚一直歇在这里,屋子里的摆放陈设比起内院,实在堪称简陋,清荇大略扫了一眼便将整间屋子看完了。 清荇刚为张渚系好发带,正好膳食也送过来了,看着晴雪跟荻花将一盘盘色香味佳的菜肴摆出来,清荇才想起自己也还没吃午饭。 一百三十六章 看荻花摆出两副碗筷,清荇不由向她递过去一个带着谢意的眼神。 荻花也会心一笑。 张渚在前院从来都是一个人独自进食,加上清荇回来的时间也有些尴尬,厨房已经把大部分菜式都准备好了,荻花临时吩咐厨房添一副碗筷的举动,说好了是随机应变,说不好听些就叫自作主张。 要搁别人身上荻花肯定是不敢作此选择的,最少也会先请示张渚的意见,但荻花却感觉到张渚不希望家里这些下人把清荇当做客人一般对待。 清荇只跟张渚吃过几顿早饭,对他的进食习惯并不是那么清楚,但也看出来张渚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晃来晃去的劝食布菜。 因此张渚坐下后,清荇也在他右手边的凳子上坐下,自顾自端了一碗白米饭就着面前的菜认真吃了起来。 清荇是真的有些饿了,一碗饭不到半刻钟便全吃进了肚子,清荇感觉到有六七分饱,不打算再添饭,便将一旁的汤碗拿起来准备盛一碗乳鸽汤。 只是在舀汤的过程中,清荇突然留意到张渚离汤盆的距离颇远,不是伸手就能够到的程度。 想着张渚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清荇将已经挪向自己的汤碗在空中转了个弯,递到了张渚跟前:“郎君这两日辛苦,喝些炖汤滋补正合适。” 张渚抬眸扫了清荇一眼,在她有些忐忑的眼神中伸出手,托住了碗底。 清荇悄悄地吁了一口气,见他托实了,便松开手。 张渚托着正好掌心大小的汤碗,送至嘴边,微微仰脖,喉结鼓动两次,就将那汤饮尽了。 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出的流畅优美,嘴唇被汤汁染上几许亮色,看起来更加饱满鲜艳,竟是比平时清冷出尘的模样更添几分艳色,好不诱人。 清荇被眼前灼灼美色晃了晃眼,连忙移开了视线,小声地说:“我吃饱了,郎君可还要吃点别的?” “撤了。”张渚话音一落,荻花几个便连忙捧了漱口盅过来伺候。 张渚漱完口起身离开饭桌,清荇也站起来,见张渚仍然往书房走,以为他尚有正事待办,便自行回内院去了。 秋叶问清荇要不要歇歇晌,清荇摸了摸肚子,说:“刚刚饭吃得快了些,有点顶得慌,须得走几步顺一顺,你不用跟着我了,自去歇着罢。” 秋叶答应了,清荇便慢悠悠地晃荡着往花园里走。 独自漫步了一二刻钟,清荇觉得食儿消得差不多了,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回到了院中。 还没迈上屋前台阶,清荇就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晴雪。 虽然感到意外,但清荇知道定然是张渚进来了,果然,秋叶一见到她便迎过来道:“娘子,奴婢正说去寻你,郎君来了,这会子在书房里看你昨日作的画呢。” 清荇这才想起昨日因为心绪有些不安定,一日里写写画画废了不少纸张,秋叶知道清荇的习惯,并没有给她收起来,而清荇没想到张渚今日会这么早便来内院,也没来得及整理收拾一番。 想到自己胡乱涂鸦的书法字画被张渚这个才高八斗的探花郎看见了,清荇就感到一股羞赧之情直冲头顶。 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书房,清荇一边快速地将桌面的纸张卷起来,一边讪笑着道:“让郎君见笑了。” 见清荇将卷起来的纸张随手放进桌旁的青瓷大画缸,张渚眼波一转,看向另一侧的书架。 书架上多是清荇从葛家带过来的书籍,虽比不上张渚的数量惊人,但也不算少了,并且大多都有翻动阅读的痕迹。 见张渚打量书架,清荇尴尬之感更盛。 比起各种经史子集,名家大作,清荇更喜欢阅读一些风俗异志,工书游记,也就是俗称的“闲书”,这些在读书考学的人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 张渚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波动,完全看不出对清荇的阅读偏好有什么意见。 大致扫量了一圈,张渚才对清荇道:“娘子过谦了,好学之心可贵,并不可笑。” 张渚说这话时看过来的目光坚定而温和,清荇心头仿佛被狠狠敲了一记,竟比近距离看到张渚的昳丽容颜时还要震动鼓噪些。 二人对视片刻,清荇先移开了目光,低声道:“郎君是真正饱学之士,我岂敢班门弄斧,本就没几斤斤两,若不谦谨虚心些,就真的要闹笑话了。” 张渚知道清荇虽出身书香世家,却身份尴尬,因此行事格外谨慎低调,从不掐尖出头,自然也羞于向别人展示这些会流露心中情致的私人物件。 张渚无意逼迫清荇改变性子,见清荇说话始终客气谦谨,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卧房走去。 夫妻两个脱了外裳,如前次一样隔着一臂宽的距离躺了下来。 虽然对张渚那句带着肯定跟鼓励的话依然采取了谦虚到底的应对方式,但只有清荇自己知道内心的触动有多大。 葛家女孩儿基本都是通晓诗书的,便是志不在此,也一定能写会算。 但不论是李氏还是秦氏,自小都在向女孩们传达一个信息,读书明理固然是好事,但对女子来说,学富五车远不如娇美的容貌,左右逢源的社交技巧来得有用,因为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女子来治世安邦。 世间绝大部分男子,都只将女子当做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工具,并没有打心里将女子视作与他们一样,是完完整整,有思想有情绪的人。 张渚天资卓绝,按理说该比寻常男子更加目下无尘,视众生如蝼蚁。 清荇自认资质平凡,虽不至于自惭形秽,但也不愿意在张渚这样的天之骄子面前自讨没趣,这也是她先前对张渚能避则避,尽量减少存在感的根本原因。 清荇撇过头,看向闭目安睡的张渚。 原来在张渚眼里,她是有可取之处的。 看似脚不沾尘,傲然凌空的张渚,却能俯身欣赏泥淖里一朵小小野花的绽放。 这样的他,似乎比以往更加迷人耀眼。 清荇转过头,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头涌动着的一股热意,不多久,便安然睡去。 一百三十七章 清荇睁开眼睛,微一偏头,看见了秋叶的脸。 秋叶见清荇睁着目色清明的眼睛看过来,倒吓了一跳:“娘子已醒了?奴婢正说来叫你。” 清荇看看床榻,见只有自己在榻上,便坐起身道:“我睡了许久么?” 秋叶回道:“有一个时辰,不算太久。” 不等清荇张口,秋叶继续说道:“郎君小睡了半个时辰便起身了,许是见娘子睡得正香,便特意吩咐让我们晚点进来。” 秋叶一边帮清荇取来衣裳一边继续说道:“郎君说要外出办事,今夜不回来了,让娘子早点安寝,对了,郎君还说侯爷那边的事不算难办,娘子不必太过挂怀。” 清荇系着领扣的动作一顿,有点不解张渚为何不把这些事直接告诉她。 秋叶并未察觉清荇的异样,见她停下动作,便自然地接过手为清荇理起衣裳来。 打理好仪容,清荇走出卧房,问家里还有别的事没有。 秋叶想了想说暂时没有,清荇便走到书房,铺开一张素笺写起字来。 秋叶见清荇刚午睡起来就进了书房写字,不由奇怪,清荇虽然爱读书,但也不是这种时刻用功的性子。 不等秋叶多想,清荇已将一封信笺交到了她手上,秋叶看看封面的字,更加奇怪了:“娘子昨日不是刚跟二姑娘见过面吗,怎么这会子又给她写信?” 这宅子里也只有秋叶敢问这么多问题了,清荇耐心地为她释疑解惑:“二姐姐连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都想起来了,自然是太过关心侯爷的缘故,我现下既已知道侯爷不会有什么妨碍,于情于理,都该给二姐姐传个信,免得她日夜悬心。” 秋叶明白了清荇的用意,便拿了信到前院找跑腿的人去了。 清荇轻轻地伸了个懒腰,也走到屋外,见豆蔻领着一个小丫头在给花木浇水,芸香在教一个小丫头刺绣,大家的神态动作都颇为悠闲轻松,显然在张渚的庇护下,张家主仆上下的生活都过得还算惬意。 见清荇出来,芸香率先放下手里的活计问她有什么要的,清荇摇摇头走了过来,随口问芸香做的是什么针线活计。 芸香便回说是在练手,怕糟蹋了料子,只是拣了些碎布头随便绣几朵花样。 清荇细一看,发现小丫头手里的确实是一截形状不大规则的青色棉布,上面扎了几处看不大出样子的橘色线团。而芸香手里那一块布料上面的图案就清晰多了,乃是绣的两只圆润可爱的福橘。 见清荇看得认真,芸香笑道:“娘子的针线功夫让人望尘莫及,可别笑话婢子们手脚粗陋。” 清荇的女红确实不错,但芸香其中一项职责便是为清荇缝制贴身衣饰配件,手上功夫自然也是顶尖的。 清荇为人务实谦虚,不会自矜托大,但对于芸香善意的奉承,清荇也不会较真的去特意纠正。 她微微一笑:“熟能生巧,只要肯静心下功夫,自然能做出漂亮的活计,我瞧着你已是拔尖儿的了,这孩子跟着你,再过三二年定能出师。” 芸香被清荇如此褒奖,自然欢喜:“娘子过誉了,婢子要学的也还多着呢。” 清荇道:“有上进心是好的,也该劳逸结合,不必太过刻苦,熬坏了身子,你们也是一样。” “娘子如此体恤宽待,婢子们铭感于心。” 芸香跟豆蔻几个听了清荇的话,一起称恩道谢起来。 清荇笑着摆了摆手,又跟大家说起闲话。 没一会,黄妈妈过来,说现在快到月底,该安排添置下个月的柴米用物了。 清荇正觉得有些无所事事,没想到活计就来了,便打起精神来认真应对。 黄妈妈虽然资格老,却从不在清荇面前摆谱,如今内院的大小事宜基本也是依清荇的意见行事。 偶尔清荇有不熟悉拿不准的,问她她也会据实以答,清荇虽知道黄妈妈对自己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但也相信她是一名忠仆。 清荇默然思考了一阵,有条不紊地做出了安排,让秋叶带着芸香先去厨下和库房点算各项用物余量,又细细查看了历书,估算下个月有哪些额外的应酬开支。 清荇连夜拟好一份清单,第二日一早给黄妈妈先看了一遍,让她有疏漏的地方尽管指出来。 黄妈妈见清荇拟出的清单十分合理,便说清荇考虑得很周详,基本不需改动了。 清荇感谢黄妈妈费心指点,黄妈妈推说是葛清荇天资聪慧,两个人客套了一通,清荇取了银票交给黄妈妈拿出去了。 看清荇又清闲下来,秋叶怕她觉得无趣,便问她想不想去听戏赏景。 现在清荇是已婚妇人了,行动不比闺中时颇受拘束,闲暇之时出门消遣是很稀松寻常的事。 清荇想了一下摇头拒绝了:“这会子都快晌午了,坐个车一来一回又要一二个时辰,倒别去折腾的好。” 秋叶笑道:“娘子是嫌一个人不好玩罢,要是四姑娘住得近些就好了。” 清荇也笑了,没有接秋叶的话。 秋叶见清荇不吭声,怕她又闷到书房里去用功,眼珠一转,露出了一抹狡黠笑意:“想让四姑娘住近些是不可能了,但娘子其实也可以找另一件事来做。” 清荇依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拂袖而去,显然是打算看看秋叶到底说得是什么事。 “娘子若早些生个小公子,保准每日里都能过得热热闹闹,妙趣横生,自然就不怕无趣了。” 秋叶笑得十分开心,好像这个“小公子”已经有眉有眼了。 清荇见秋叶果然说起了不正经的话题,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睨了秋叶一眼,清荇嗔了一声:“无聊。” “怎会无聊呢,娘子若得个跟郎君长得一样的小公子,每日里光看着也开心不是?” 秋叶见清荇花园里走,连忙跟上去,继续游说。 “没完是,看来是派给你的活计太少了,让你有功夫跟我这逗闲。” 见清荇要笑不笑地睨着自己,秋叶虽不怕干活,却怕真惹恼了清荇,只得收起打趣的心思,换了个话题。 一百三十八章 张渚不在家中的日子平静中带着几分寂然,清荇在处理完家中琐事之余便只能跟几个近身的侍婢说笑闲谈,一整日就又被打发过去了。 眼看酉时将尽,亥时将至,张渚依然没有回家。 清荇虽然还没有真正把张渚当成至亲至密的夫君,但不管清荇愿意不愿意,此生她的性命前程,基本是与张渚绑在一块儿了,自然会关心张渚的安危处境。 张渚虽然是年轻一辈中颇受瞩目的年轻才俊,但毕竟资历尚浅,照理说不该忙成这样子,动不动就夜不归宿。 虽然清荇在张渚的授意下已经能够心安理得地打理内宅事宜了,不过张渚本人的行止举动,清荇自认没有资格去过问太多。 更何况清荇面皮薄,怕过于关注张渚的动向会让张家下仆以为她有多么离不开张渚,只得做出一副淡淡然的模样,按部就班地进食、洗漱,休息。 躺在宽大的梨木榻上,清荇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枕头,了无睡意。 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如今真的拥有了,怎么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呢? 清荇搂住软滑的锦被,闻着被面宁怡清爽的百合花熏香,揣摩着自己开心不起来的缘由。 是因为人心总是不知足吗,清荇自认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张渚给的这一切她并非不满意,甚至还觉得远超预期,受之有愧。 是了,清荇理清了思绪,也寻到了心中总是不安定的源头。 现下拥有的一切虽然美妙,但决定权实际都掌握在张渚一个人手里,若有一日清荇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地沉溺在这样优渥清闲的日子里,张渚却改变了主意要将一切东西收走,清荇显然没有任何的力量来与他抗衡。 清荇搂着被子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床外,盯着隔间晦暗忽闪的烛光若有所思。 又是一日清晨。 清荇早早起身,告诉芸香自己今日要出门去逛逛,让她去通知外面备车。 豆蔻领着一个小丫头去厨房取清荇跟几个婢子的早点,屋子里就剩了秋叶一个。 清荇坐在椅上,平静地对秋叶说了几句话。 秋叶虽然意外清荇突然有了这个打算,却觉得这个想法倒也不算是坏事,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清荇这次出门依然是带着秋叶芸香两个,几个人悠闲地逛了几间绸缎布庄,又逛了些胭脂水粉铺子,不一会便过了一二个时辰,清荇说腿酸了,便找了家有包间的茶馆歇脚。 清荇对秋叶说看见前面的杂货摊上打的络子配色不错,但自己逛不动了,让秋叶去看看,若有新巧的花样子,便都买回来。 秋叶答应着去了,芸香给清荇烫过茶杯,倒上一盏清茶,问清荇要不要躺下捶捶腿。 清荇笑着说:“你也是一路陪着逛下来的,岂有不累的道理,也坐着歇歇罢,我靠一会子就好了。” 芸香不敢违命,在坐榻下面找个小凳子坐下了。 秋叶倒是比两人体力充足,又去逛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了,采买了好些香包锦囊,说都是正时兴的样式。 主仆几个清点了一番今日的收获,叫店家上了几道茶点对付着吃了一餐,眼看时辰不早,便兴尽意足地打道回府。 秋叶扶着清荇下了马车,一边往大门里走去,一边顺嘴问门僮这半日家里有什么事没有。 门僮知道秋叶就是清荇的代言人,也不敢怠慢,连忙回到:“并无他事,倒是郎君约莫一个时辰前回来了,还带着亲家三老爷。” 清荇听说张渚回家了,加上小叔叔也来了,自然欢喜,便加快脚步往院里行去。 清荇还没走进屋子,在院子里就看见了屋廊下的泰平。 清荇知道这泰平是最得张渚信任的长随,见他站在书房的窗外,便停下了脚步,泰平见清荇在院中站住,便拱手行了个礼:“娘子。” 清荇点头应了,放轻音量道:“我听说有客人来?” 泰平道:“是,葛三老爷与郎君正在里间说话。” 清荇道:“既然郎君跟小叔叔有事要讲,那我便晚些来罢。” 还没等清荇转身,书房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扇。 葛明礼斯文清俊的笑脸出现在窗户后面:“好侄女,来都来了,做什么又赶着要走,我与你夫君不过是说些闲话,你不用怕打扰了我们。” 清荇站在位置较低的院子里,也看不见书房里头具体的情形,见葛明礼说不需回避,便提裙迈进了屋子。 等站到葛明礼面前,清荇才福身行了一礼道:“不知道小叔叔要来,我在外游逛到这会子,真是失礼了。” “我是临时起意来拜访,你怎能提前预知,再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囿于虚礼。” 葛明礼看了看坐在书桌旁,打清荇出现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渚,笑道:“不对,如今你与清远才是自家人了,所以见了面才不必刻意招呼致礼,对我这样的亲戚,自然还是要讲点礼数的。” “小叔叔莫要打趣了,”清荇面上多了几丝红晕:“您永远是我最敬重的叔父,故而见了您总是忍不住郑重些。” 明礼见清荇一本正经的解释,笑得更开心了:“难怪清远中意你,瞧瞧这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风,果然是夫唱妇随,两相协洽。” “罢了,小叔叔既然没有别事,我就不在这杵着耽误二位闲谈了。” 清荇见葛明礼三句话不离调侃自己与张渚的关系,不自在之余也怕张渚听着不顺耳,便打算开溜。 见清荇果然快步转身去了,葛明礼转脸看向张渚,脸上已无半丝笑意:“这事事关重大,只怕要不了多久她也能从旁人哪儿听到消息,我知道你怕她担心,但清荇这孩子倒不是那样心志脆弱的姑娘。” 张渚道:“我并非怕她知道,此事你我尚无良策应对,她又能为之奈何呢。” 葛明礼神色一顿,知道张渚言之有理,便点点头道:“也罢,人各有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们元就该在家中安生度日的。” 一百三十九章 一眨眼又过了三四日,这几日张渚倒是恢复了先时的作息,清早出门,傍晚归家。 清荇见此情形,以为平王与聂云潜的冲突事件应当是处理妥当了,也不再多嘴去问聂云潜的近况,只盘算着日子,打算上巳节与清淽尽兴畅游一日。 三月初二,清荇写了张帖儿,让人给清淽送去。 过了大半日外头的小厮才传来回信。 清荇打开嫩黄色的信纸一看,面色沉了下来。 信上是清淽的字迹,说近日须得在家学习功课,恐怕无暇与清荇一道出外踏青,希望清荇不要介意。 信虽是清淽亲手写的,但清荇却清楚,清淽出行的许可权掌握在大伯母李氏手里。 清淽如今虽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但李氏其实不怎么关心清淽能不能嫁一个好人家,因此从不督促清淽学习持家理事,举止礼仪一类的功课,也不会禁止清淽正常的社交活动。 何况清荇回门之时已提前在李氏那里通过声气,说好了上巳节想请清淽出门踏青,当时李氏也并没有不准允的意思。 清荇眉头微蹙,怔怔地坐在书桌前,拿着信纸静静沉思。 秋叶见清荇神色有异,问道:“怎的了,四姑娘有什么事吗?” 清荇下意识地点点头,抬起眼看向秋叶:“淽儿这信有古怪,太过简短不说,词句也含糊,不是她素日的风格。” “莫不是大夫人临时改了主意,不准四姑娘出门了?”秋叶猜测道。 “当年大姐姐跟着大伯父周游各地,不怎么着家,大伯母怕落人话柄,对淽儿一向也是放任自流的,怎会突然改了章程?何况清淽的性子你也知道,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喜欢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这信中却只书了寥寥数语,着实反常,必定是因为有什么不便言说的缘由。” 秋叶沉吟道:“莫非是葛家出了什么事?可是看那日三老爷的模样又不像。” 清荇没有接话,凝神思索,秋叶静候一旁。 过了一会,清荇道:“去备些茶酒点心,明日过节,我趁机回去一趟。” 秋叶听了这话有点迟疑:“娘子,你出嫁不满一月,若是频繁往母家去,恐怕会惹人非议。” 清荇道:“我知道,但淽儿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理,只能权宜行事了。” 秋叶知道自己在荟萃楼受伤后若不是有清淽帮着延医医治,说不定早就因为血流过多一命呜呼了,心里也还记着清淽的恩惠,便没有十分劝阻清荇。 第二日清荇天没亮便动身往葛家赶,刚到辰时便到了帽儿巷。 节日里果然热闹,巷子里来往的人车比平时多了不少,清荇一行混杂其间,倒不甚打眼。 葛家的门倌见了清荇,很是意外,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把人往里面迎。 秋叶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姑奶奶节下来拜望夫人太太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在这拦着,叫人看笑话不成。” 那门倌也知道这个理,但也不敢自作主张,便道:“小人岂敢拦着三姑奶奶,只是诸位来得实在突然了些,且容小的先进去通报一声。” 清荇知道葛家规矩严,并没有责怪门倌怠慢,只是道:“我今天不过是闲了串串门子,并没有要紧事,不必大张旗鼓地,免得惊扰了太爷太夫人。你只告诉太太一声便罢了。” 那门倌见清荇一如既往的和气,神色总算松懈了几分,一边唤一个小子去霜荻院报信,一边欠身将清荇迎了进去。 清荇本意是想直接到清淽那里去,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外嫁之人,行动不能失了礼数,只得先到秦氏这里请安问好。 秦氏刚吃过早食,听说清荇突然来了,略一吃惊便恢复了常色,吩咐底下人把清荇让进来。 清荇面带微笑地跟秦氏打过招呼,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前些日子跟妹妹们约好的,要趁着上巳节的好春光领着她们去桃花溪赏景踏青。 清荇怕路途上有什么不妥当,索性亲自来家中接两位妹妹。 秦氏沉吟片刻,道:“我这里还罢了,只要清薇自己乐意,你便领着去玩罢,至于清淽那里,还是跟你大伯母说一声的好。” 清荇见秦氏松口了,笑盈盈地道:“是,我这就去请示大伯母。” 清荇说完话便退出霜荻院,于妈妈见她走远了,便凑近秦氏道:“三姑娘来得蹊跷,定也是知道了那桩消息,她与四姑娘一向手足情深,会不会使绊子拦着不让四姑娘去?” 秦氏道:“现在人选还没定下来,也不一定就是四丫头被选中,何况这是宫里的主意,公主郡主尚无说不的余地,她一个芝麻小吏的内宅娘子能怎么着。” “太太说得是,四姑娘怎么着其实与咱们干系不大,可万一是五姑娘被选中了,这一趟跟着出去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是好?” 于妈妈显然不明白秦氏为何多此一举,竟然答应了清荇的请求。 秦氏嘴边泛起一抹冷笑:“一旦被选上,基本便是生死难料了,也该让她们过几天松快日子,至于这途中若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她葛清荇的责任,谁让她巴巴地要做好姐姐领着妹妹们四处转悠呢,眼下大家都落不着好,她是从葛家嫁出去的,也该担一份责任才是。” 见秦氏一副冷淡中带着一丝癫狂的模样,深知眼下情势不好的于妈妈只得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清荇虽不欲打扰葛侍郎夫妇,但她来者是客,断没有悄么声地来逛一圈却不向长辈打一声招呼又走掉的道理,便在前往枫霞院的途中顺路到了荣德堂外探问消息,看谢氏是否得空。 没一会,谢氏让人出来传话,说清荇既然是来邀妹妹们游玩,便不用特意进去拜望了,抓紧时间去享受郊外的好风光罢。 谢氏此举正中清荇下怀,也不再耽搁,匆匆往枫霞院去了。 李氏本来也想直接将清荇拒之门外,但听说秦氏已经同意了让清薇出游,而且清荇已在谢氏那边报备过了,便改主意让人将清荇叫了进来,伯娘侄女两人打了照面,清荇姿态娴雅地向李氏行了个福礼,又客套不失热情地问候了李氏几句。 李氏一向不把葛家这几个小的女孩子看在眼里,但也不会刻意去为难挑刺,因此清荇的热情招呼她都是淡淡地应着。 清荇假装不知道清淽昨日回绝自己的邀约多半是李氏授意的,与李氏寒暄完便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正好三月三上巳节,桃花溪的景致美不胜收,想邀请清淽去赏玩一番。 一百四十章 清荇说完这话笑了笑道:“说起来前日我就向大伯母提过这事了,大伯母还说要不是去城郊的路颠簸了些,也想跟我们一道去逛逛呢,我见大伯母同意了,这几日便在家中精心准备春游的各色用物,想让妹妹们玩得尽兴些。” 李氏没想到清荇被婉拒了竟直接上门来请,还提醒自己先前是亲口允准了的,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沉吟片刻,李氏总算开了口:“你夫君在宣政司做事,消息最是灵通,想来你也该知道前两日宫里突然传出话来,说凡是位阶五品以上的官吏,须得各选出一名才貌兼具的闺秀送入宫中,由宫内女官统一教习。家中如今就剩下清淽清薇两个待字闺中,清淽年龄居长,被选中的概率远大于清薇,因此这几日我便让她收收心,好好做做功课,免得到了宫中失了礼数,丢了全家的颜面。” 清荇听了李氏的话大吃一惊。 庆禧帝去年刚刚选过一次秀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不到一年时间里又大张旗鼓充盈后宫,若只是增选侍候妃嫔的宫女,也不可能选高阶官吏家中的闺秀。 所以这一次选出来的秀女们是要做什么呢? 清荇心中惊诧疑惑,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半丝情绪,怕李氏发现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更加不同意清淽与她接触。 清荇清清嗓子,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不瞒大伯母,正是想着妹妹往后可能再难有机会与我们相携相伴,我才想多跟妹妹们聚一聚,也免得日后相会无期,徒生遗憾。” 李氏并不是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见清荇言辞恳切,心里也觉得有些道理。 李氏正在思忖,却听见外头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 原来清薇听说秦氏准允她出门游玩一日,立马欢喜地先去找了清淽说起这事。 清淽见一向谨慎的秦氏都同意了,便也生出了几分希望,立即换了身衣裳,跟着清薇一道来枫霞院找清荇。 两个姑娘进了屋子先向李氏行了个礼,便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清荇,清薇率先问道:“三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清荇看了李氏一眼,有些迟疑地道:“这还要看大伯母的意思。” 清薇对秦氏算是敬畏有加,却不怕面狠心木的李氏,听清荇这么一说,便爽朗地一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三姐姐难得有功夫领我们出去玩一趟,大伯母一向宽和慈爱,定是准允的了,是不是呀大伯母?” 李氏还没来得及回应,清荇便打包票道:“我定会竭尽全力照应好妹妹们,大伯母如若还是担心,便多派两个妥当人跟着,每过两个时辰我便差个人回来道一声安,大伯母看这样可好?” 见姐妹三个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李氏看着目光温和坚定的清荇,最终点了点头:“罢了,就去逛一日罢,只是不可太过淘气,叫人笑话。” 见李氏终于同意了,姑娘们转忧为喜,喜笑颜开地答谢起李氏来。 李氏吩咐安妈妈亲自去二门外点了两个健壮机灵的小厮护送姑娘们,又交代了些要注意的杂事,才看着几人坐上马车出发了。 清荇一坐上马车便收起了和煦的笑容,一脸认真地看向了清淽:“妹妹是什么时候知道宫里要选人进去的?” 清淽总算可以侃侃而谈,立马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已经好几天了,小叔叔最先得了消息,过了两日二叔也说咱们家应该是一定要送一个人进去的,大概就是这一二日人选就会定下来了。听太太跟太夫人说,这一批选中的秀女若资质上乘,还会入册授官,以后便如各级官吏一般,有一份公中的俸禄可领了。” 清薇虽然也知道宫里要选人的事,但也清楚有清淽在,自己中选的几率很小,加上清薇并不稀罕做什么女官,因此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但是见清荇好像很关心这件事,根本无心聊别的,清薇为了合群,也只好加入这个话题:“听说宫中有专门教导宗室女眷各项功课的女夫子,还有处理内宫各司事务的尚宫,多数都是学识渊博,样貌清秀的世家之女。也许这次选的女官,以后就是做这些工作罢。” 清荇听了清薇的猜测,虽觉得有几分合理,却也还是有疑点,这次选秀的范围虽不如三年一次的大选广阔,但上京城的高官士族何止百家,随便挑一挑,有才有貌的适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个个都进宫做女官,只怕十个人还分不到一桩差事做。 见清淽知道的线索也不甚清晰明了,不足以顺藤摸瓜分析出事情根由,清荇沉吟片刻,决定暂时放下这个话题,把心思转到今日的主题上,让两个妹妹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个节日。 清淽跟清薇本来就年轻贪玩,清荇一说起等一会到了桃花溪可以玩耍的游戏,立即就兴致盎然起来,瞬间就将对未来的些许担忧抛诸脑后。 快到正午的时候,姊妹几个的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三月的阳光虽然明媚,却并不灼热炙人,因此郊游踏青的人们都没有散去,桃花溪畔绵延十数里的桃林里依然有许多游客流连其间。 灼灼盛放的粉嫩花朵下,小姐公子们的脸庞若隐若现,言笑晏晏,好一番热闹景象。 清淽清薇两个就像放出笼子的小鸟,下了马车便在绵软平顺的草地上来回跑动着撒起欢来。 清荇一边让跟着的人找一处开阔干净的地方将桌椅吃食摆出来,一面招呼两个妹妹们当心脚下。 清淽双手捧着一捧花瓣向清荇跑来,趁清荇反应不及之时朝着她脸上用力一抛,漫天的花瓣雨便当头洒落下来,让清荇也见识了什么叫落英缤纷。 清荇摸了摸发髻,感觉没有花瓣沾在头发上了才笑着伸手去抓清淽:“淘气包,看我怎么治你。” 清淽哈哈笑着跑开,还回头做了个鬼脸:“嘿嘿,抓不着。略略略~” 清荇正要提裙去追,清薇跑了过来:“三姐姐,你不是说准备了纸鸢么,快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样式的。” 清荇只好带着清薇到马车后头的箱箧里头去挑纸鸢,清薇选了一个美人图样式的纸鸢,清淽也凑过来选了一个雄鹰样式的。 清荇自己拿了一个蜻蜓风筝在手里,听两个妹妹争论谁的风筝好,最后索性打起赌来,便也去凑趣,要同妹妹们比比谁的风筝飞得高,谁赢了就得一个彩头,彩资自然是由清荇提供。 一百四十一章 一听有彩头,清淽两个的劲头更足了,连忙让各自的贴身婢女拿好纸鸢,选好了地方卖力地拉住线轴跑动着将风筝放飞。 她们选的这一处地方还算清净,不然两个已然长成的大姑娘还真是不好意思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跑跳玩闹。 姊妹三个最终还是分出了胜负,清淽夺魁,清薇居次,清荇只得了第三。 看清薇噘着嘴一脸不服气,清荇笑道:“两位妹妹都比我厉害,我认赌服输,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来。” 清薇看了看清荇虽淡雅却不失精致的衣服首饰,眼睛一转,已是转恼为喜:“果真?三姐姐可不许反悔。” 清荇半眯着眼睛道:“只要五妹妹不叫我上九天揽月,下东海捕龙,我自会尽力满足。” “我要那些干什么。”清薇笑嘻嘻地揽住清荇的胳膊:“不过具体想要什么我还没想好,听说三姐姐家离这里不甚远,现下还有大半日功夫,不如咱们再玩一会子,三姐姐便领我们去你那里看看罢?” 清淽听了这话,连忙走过来将清荇另一边手臂挽住:“我也想去。” “也好。”清荇见两个妹妹难得意见一致,便同意了:“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早晚是要请你们来逛逛的。” 玩耍了这么一会子,清淽清薇都说肚子饿了,几个人便围坐在摆满茶果点心的软垫上,伴着花香鸟语,流水清风,高高兴兴地享用起美食来。 “几位好兴致。”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突然自姑娘们身后传来,立即将清淽几个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在灿若粉霞的重重花瓣后头,出现了一张比鲜花还艳丽的面庞。 来人那一弯波光流转的狭长眼眸风情无限,似有万千心事诉说,叫人一看便沉溺其中,正是风靡万千少女美妇的梨园名角沈恨沈老板。 清淽跟清荇面带讶异地站了起来,直直看向沈恨。 清薇虽不认识沈恨,却被他昳丽姣美的容颜晃了眼,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沈恨身穿一件素底嵌金线的圆领长袍,脚蹬厚底月白缂丝云头履,手拿一柄牙骨洒金折扇,姿态悠然潇洒地向着几名姑娘走过来:“沈某偶经此处,听到故人声音,冒昧前来一探,若有打搅,望小姐们海涵。” 清荇看了看清淽,见清淽难得的露出了几分闺阁小女的羞涩,只得主动开口应对:“沈老板言重了,此处不是私人宅院,人人都来得,谈何打搅。” 沈恨的目光落在清荇脸上,将她细细看了几眼,面上浮起几许笑意:“失礼失礼,原来小姐已缔结良缘,该称夫人了。” 清荇不慌不忙地道:“当不得,沈老板唤小妇人张娘子便可。” 沈恨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张娘子与妹妹们也是特意来此赏景踏青么?” “不错,此处景致优美,闲了来逛逛于身心大有裨益。” 清荇虽然言辞礼貌,但看得出来并没有与沈恨深谈的意思。 沈恨勾唇笑了笑:“既如此,沈某就不继续打搅几位的雅兴了。” 见沈恨就要拱手告辞,清淽总算张了口:“沈老板呢,今日是专程来赏景散心还是去什么地方赶堂会?” 沈恨微垂眼眸,看向清淽:“今日无戏,所以约了人来逛逛。” 清淽嘴唇动了动,想要问沈恨约了谁,又记起两人并没有熟悉到可以过问对方私事的程度,只得沉着嗓子道:“那沈老板可要留心,别误了时辰。” “小姐说得是,我确实该抓紧了。”沈恨将几名姑娘又扫量了一眼:“今日偶然相遇,亦是缘分一桩,沈某自明日开始,要在园子里连开三日堂会,几位若有兴致,可以来捧捧场。” 或许真的是赶着去赴约,沈恨说完这几句话便拱手告辞了。 清薇见沈恨的背影被大片桃林淹没,连忙向清荇发问:“三姐姐,这人是谁?竟生得这么美。” 清荇道:“五妹妹不是也听过他的戏么,上回去平王府拜年,在外头唱戏的就是这位沈老板。” 清薇坐回软垫上,道:“原来他就是三巧班的班主,那时候隔着那么多帘子,哪里看得清脸面,早知道他长得这么好,我也该跟着姐姐们去见识见识的。” 清薇也知道清淽对三巧班情有独钟,只喜欢到这一家去听戏,原先她还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唱戏的都是一个腔调,没什么趣味,现在却大略明白了些缘由。 见清薇看向清淽的目光多了几分微妙意味,清荇将还在走神的清淽拉着坐回垫子上,对清薇道:“我们也只是偶然见过一次沈老板卸妆的样子,并没有说过话的,倒是想不到沈老板记性这么好,连咱们这样的散客也记住了。” “是么,那沈老板还真是有心。” 清薇对于清荇的说辞不置可否,反而主动换了话题,说眼下吃饱喝足了,想歇歇觉,车里放不开手脚,倒不如现在就到张家去。 清淽没有意见,清荇见清薇对前往张家的兴致显然超过了赏景踏青,便也颇有成人之美的同意了。 仆婢们来收拾好摆出来的物品,姑娘们坐上马车动身回程了。 马车辘辘地驶进了葫芦巷,在张家门口停了下来。 清薇主动撩开车帘,探身往外头一看。 张家门脸比葛家小了一倍,门口也只有两道普普通通的青石台阶,好在站在门口的门僮穿着打扮还算精神,出来迎接客人的表情也十分得体热情。 清薇跟清淽先后下了马车,端着小脸细细打量着张家的人事物。 清荇面带微笑地领着两个妹妹往院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郎君白日里基本都不在家中,平日也没什么访客,因此我也不大往前院来,妹妹们直接跟着我到后头去歇一歇罢。” 姊妹几个穿过一条狭长的夹道,转过一道弯又走了几步,便到了内院的门口。 黄妈妈领着几名侍婢等在这里,按礼节向两位亲家小姐问安道好。 清荇将清淽两个带到西厢房,道:“两位妹妹想来是乏了,这里床榻被褥都是现成的,且将就着歇一歇,晚些我再领你们在院里逛逛。” 一百四十二章 清薇打量着房间的装饰陈设,面上流露出几丝满意的神色。 露白跟喜儿将两个姑娘的东西拿了进来,服侍着清淽清薇拆了发髻,洗了面脂,在西厢房歇下了。 清荇将两个妹妹安顿好,才出了厢房往正房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秋叶去跟葛家的长随说两位小姐要在张家多逛逛,晚点再回去,让他回葛家去报个信。 秋叶答应着去了,清荇又问黄妈妈这半日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黄妈妈回了几件不紧要琐事,清荇便将两个妹妹喜欢吃的说了几样,让黄妈妈去厨下吩咐准备,便将人都遣散了。 芸香问她要不要也躺下歇一会,清荇说不必,只洗了把脸,又把外头的衣裳鞋子换了,便靠在坐榻上拿了一本书打发起时间来。 清淽清薇两个小睡了大半个时辰,便又养足了精神。 清荇领着两个妹妹将张家后宅大致逛了一圈,姊妹几个说说笑笑,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傍晚已至,几人又绕回了正房歇脚。 清荇见张渚还未回来,也没急着让人摆饭,只是跟两个妹妹坐在偏厅里闲聊。 清薇隔着珠帘往清荇卧房内看了好几眼,到底还是没有进去,不一会她便被隔间里的梳妆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清薇拿着一个珐琅鎏金胭脂盒凑到清荇身边:“三姐姐,这不是一品香的玫瑰面膏吗,听说里头加了独门秘方,用了不但不闷脸,还能调理气色,越用面上越光润,只是因为秘方里的用料十分金贵,一年统共只能做百十来盒,一般人根本买不着,宫里的娘娘都还要托关系才能找到门路呢。你这个不会是假冒的罢。” 清荇往清薇手上细看了一看,想了一下道:“这是黄妈妈置办的,我平日里胭脂水粉用得少,便没怎么留意,也不知真假。” 清淽瞪了清薇一眼,拿过她手上的盒子:“怎么三姐姐的东西就是假冒的了,一个面膏有什么了不得的,能有多大区别。” 她一边说一边揭开那面五彩斑斓的盖子,将面膏凑近鼻端闻了闻气味。 这一嗅倒是让清淽凝住了心神,将手臂抬高认真地端详起那莹润柔滑的膏体来。 清荇见她也生了兴致,便微笑着道:“妹妹若喜欢,尽可以试试。” 清淽掏出丝绢擦了擦手,小心地挑了一点膏子抹在手背上,一边揉按,一边嗅闻:“真是好东西,比我家常用的还滋润顺滑,这味儿真好闻。” 清薇见清淽肯定了面膏的质量,也伸手挖了一块儿在手背上涂抹起来:“三姐夫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有几分能耐,给三姐姐买这么好的膏子使。” 清荇见两人喜欢,便道:“我看那还有几罐没揭封儿的,妹妹们若用着好,便都拿回去使。” 清淽没有跟清荇客气:“那就谢谢三姐姐了,我要一罐就成。” 清薇虽然无法确定这面膏的真伪,但是东西的好坏还是分得出来的,她说自己也不白占清荇的便宜,这膏子便抵了先前清荇输给她的赌约罢,清荇笑着同意了。 就在这时候,秋叶过来说张渚回家了。 姑娘们都站了起来。 清淽清薇如今亲眼确认了张家生活确实富庶优渥,心里对张渚的好印象又增加了几分,也没那么在意他是不是面瘫寡言了。 张渚跨步进了正厅,清荇主动走出来招呼道:“郎君回来了。” 张渚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跟在清荇身后的清淽两个。 清荇道:“今日邀妹妹们出门赏景,逛得累了,顺路来家里歇歇。” 清淽清薇都朝着张渚蹲身一礼,说了声“三姐夫万福”。 张渚道:“不必多礼,只当在自己家中便可。” 清荇知道张渚不爱应酬,只得主动安排规划:“时辰不早了,郎君便在这里与我们一道用食罢。” 仆婢们抬来一张大圆桌,张渚几个在桌旁分席次坐下了。 四个人坐着吃饭,站着伺候的人倒有七八个,清荇怕妹妹们吃不好,说这只是一顿便饭,不必搞得太过拘束,让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清淽清薇见清荇在张家令行禁止,下人无有不从,张渚也没有意见,都暗暗羡慕起清荇来。 一餐饭吃罢,天色暗了下来,清荇让人套好马车,说要亲自送清淽清薇回葛家去,张渚没吭声,只是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今日的聚会算是皆大欢喜,姊妹几个都很高兴,姑娘们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葛家门口,清荇将两个妹妹送下马车。 清淽不想跟清荇分别,便问清荇要不要进去跟长辈们打声招呼,清荇说快到亥时了,长辈们歇息的早,她这会进去,反而多生事端。 清淽被说服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大门。 清荇回到马车上,半闭着眼睛靠向车壁,神色一下子冷淡不少,秋叶只当清荇陪着清淽清薇逛了一天累了,便也安静地靠在车座上养起神来。 回到张家时已经快到子时,清荇走进内院后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谨慎地看向卧房的窗户。 见正房果然已熄了灯,清荇脚步一顿,轻声对秋叶道:“今夜我去厢房歇着,你去让人打水来,动静千万小些。” 秋叶知道自家姑爷爱静,这会子时辰确实晚了些,也赞成清荇另外找地方安置,便按吩咐找人置办东西去了。 稍稍收拾一番,清荇躺下歇息了,因为心里有事惦记着,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清荇就睁开了眼睛。 起身将衣裳穿好,清荇便坐在榻边不动了,认真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的样子,本来静得落针可闻的院子里传来了极轻微的走动声。 张宅离办公的衙署有些远,张渚一般寅时三刻就会起身梳洗,新婚头几日清荇都是亲自起来服侍他的,但没过几天,张渚就说自己起卧时辰没有定数,让清荇不必特意等着伺候,免了清荇的这项功课。 张渚虽然这么说了,但他起身的时候清荇还是会被仆婢们刻意压低的声线弄醒,虽然不必起身,清荇还是会等到张渚出了屋子才能再次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卯正时分被秋叶叫醒。 一百四十三章 听到外头的动静,清荇站起身,借着院子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缓步走到外间,许是感应到了清荇的举动,本来在外间睡得正香的秋叶也醒了。 虽然被站在不远处的清荇吓了一大跳,秋叶却克制着没有喊出声,迅速辨别出是自家姑娘的身形后秋叶翻身坐了起来,一边穿鞋子一边道:“娘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清荇听出秋叶的声音里有几分颤抖,不由歉然一笑:“是吓到你了罢,我睡不着,索性早点起来服侍郎君起身。” 秋叶拢了拢衣裳,取过火折子点燃了灯烛,见清荇衣裳鞋子都穿好了,头发也是整整齐齐的,便加紧动作打理起自己来。 清荇制止道:“你不必着忙,慢慢收拾便是了,我这里不用做什么。” 说完这话,清荇开门出去了。 走到正房的屋檐下,清荇看见了正准备敲门的晴雪荻花几个。 见到清荇,几名侍婢都停下动作,冲着清荇唤了声娘子。 清荇点点头,道:“我来服侍郎君梳洗,你们把物品备好便是。” 清荇敲了敲门,过了几息,听见里头传来张渚的声音,才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张渚见是清荇走进来,脸上却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配合地让清荇为自己打理梳洗起来。 清荇一边为张渚束发,一边道:“听说宫里下了旨意要择选秀女入宫,郎君可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张渚端坐在镜前,目光与清荇在镜中相触。 凝目对视片刻,张渚才张口道:“邺州生了变故,落入敌手,陛下要择选十八名秀女前去蠕蠕和亲。” “啪嗒!”清荇手中的角梳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顾不得去拾捡梳子,清荇声息不稳地急问道:“果真?!” 张渚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清荇有些哆嗦地弯下身子将角梳捡起来,却好像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只紧紧攥住梳子站在一旁发起呆来。 张渚站起身,晴雪取来外袍,接手了清荇的工作。 穿戴整齐的张渚看了仍木然站立的清荇一眼,转身出了屋子,晴雪荻花也跟着出去了。 秋叶神色不安地走近清荇,喏喏地唤了一声娘子。 清荇眼睫抖了一下,目光总算凝聚起来看向了秋叶,只是那皱紧的眉头也揪住了秋叶的心:“娘子不要太过焦心,事情未必就有那么坏了。” 清荇挨着椅子缓缓坐了下去,凝目沉思,过了好半晌,清荇突然道:“备车,去长亭侯府。” 秋叶看了看尚昏黑一片的天色,迟疑地道:“这时候?” 清荇点了点头:“侯府离这里颇远,到那边天就亮了。” 秋叶见清荇坚持,只得转身出去传话。 清懋听说清荇大清早就上门来了,虽然意外,却还是亲自到二门处迎接清荇,清荇从侯府的小轿上走下来,朝着清懋福身为礼,被清懋伸手揽住:“三妹妹难得来一回,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姊妹两个到花厅落座,清懋语气温和地道:“三妹妹天未亮就动身了罢,是有什么急事么?” 清荇也不兜圈子,直言道:“我听说邺州出了大事,不知二姐姐是否有所耳闻?” 清懋抬眸与清荇对视,语气沉静地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恕妹妹多嘴,”清荇毫不退缩地看住清懋:“侯爷是否与此事有所关联?” 清荇目光宁静但坚定,清懋最终微微移开了视线:“三妹妹真是冰雪聪明。” 清荇神色沉静地道:“倒不是我有多少智慧,望月关毕竟是邺州门户,邺州既然失守,望月关必定也被攻破了,侯爷才刚刚在望月关取得大胜,转眼就出了这事,任谁也会作此联想。” 清荇继续道:“二姐姐消息自然比我灵通,想必也早知道内廷选秀的事了罢,二姐姐能否将详情告知于我?” 清懋垂下眼眸,看向自己花色繁复的袍袖,幽幽地道:“妹妹说笑了,如今侯爷在内廷生死未知,我又哪里去寻门路打听消息?至于择选秀女的事,如今差不多是人尽皆知了,我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清荇看到清懋脸上难以遮掩的担忧之色,也生了几分恻隐:“莫非侯爷这么久了一直未曾回府?” 清懋点了点下巴,清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也不知蠕蠕人到底是什么主张,提了些什么要求。” 清懋突然抬起脸看着清荇问道:“三妹妹与这事干系不大罢,为何这般上心?” 清荇神情坦荡地道:“不瞒二姐姐,我是因为知道了清淽在待选名单上,才格外上心些,想着侯爷此前常驻望月关,对那边的情况应该十分熟悉,才贸然上门来打听消息,未料到侯爷竟还未脱身,如今看来除了枯坐干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清懋神色了然地道:“我就说以三妹妹的性格,怎会愿意掺和这样的麻烦事,原来是为了清淽。” 清荇其实也有些担心聂云潜的处境,但这话无论如何是不能与清懋说的,只得斟酌着字句道:“清淽性情率直,不善逢迎,贸贸然担此重任,着实让人担心。” 其实清懋跟清荇都清楚到异族和亲完全就是一条不归路,可以说是一个女子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但皇命难违,她们便是心里不忿,也不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清懋面无表情地道:“三妹妹的担忧情有可原,然而又能如何呢,咱们身为仕宦之家,朝廷有难,只能挺身分忧。” 清荇看出清懋并不甚在意清淽极有可能被选中送往异族,也没有办法改变眼下的局面,便起身准备告辞,清懋却说道:“三妹妹一大早赶了这么远的路,又是第一次来侯府,再怎么样也该让我招待一顿便饭才是。” 清荇见清懋坚持,便又坐了下来,清懋知道家国大事不是自己几个小女子能左右的,索性不再去提它,主动问起清荇在张家的情形来。 清荇知道清懋未必已经将前事完全放下了,自然不会夸耀在张家过得有多舒服,只打哈哈说还过得去,清懋也没有深问,笑着说过得去就好,又问些其他琐事,清荇也都一一答了。 姊妹两个一道吃了午饭,清懋将清荇送到了侯府大门口,临行前又叮嘱清荇,让她闲了只管来找自己说话。 一百四十四章 清荇坐上马车,秋叶等马车走了一段时间才凑近清荇问道:“侯爷那么厉害,莫非不能即刻领兵再把邺州收回来吗?” 清荇摇了摇头:“若是打仗有那么容易,侯爷也不必孤注一掷深入王庭去行刺了。” 秋叶咂舌道:“蠕蠕人这么凶残,大汗遇刺这样的奇耻大辱,逮到机会必会千百倍报复回来,这时候还选秀女去和亲,不明摆着让人去送死吗?” 清荇抿紧嘴唇:“所以我才这般着急,想找二姐姐打听消息,只是没想到侯爷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二姐姐心系夫君,无暇照管这件事,或许因为侯爷牵连其中,二姐姐便是知道更多内情,也不愿告知于我。” 秋叶道:“二姑娘跟太太结交颇广,什么消息打听不出来,想来是关系自身不愿多惹是非罢了。” “嗯,”清荇应了一声:“趋利避害确实乃是人之常情,看来我只能去叨扰郎君了。” 秋叶道:“娘子总是因他人之事才与郎君亲近,也不知郎君会不会多心?” “清淽是我的家人,怎么算他人呢。”清荇不同意秋叶的观点:“何况你也太小瞧郎君的胸襟,我虽没见过几个男子,却知郎君纳怀天地,胸有寰宇,是真正的君子,自然不会着眼于这些琐碎情绪。” “娘子你这话说得,郎君莫非是那庙里的神佛,既能为你排忧解惑,又能明镜不染尘,半点不生人世间的悲欢喜乐之情?” 清荇认真地道:“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相符。” 秋叶撇了撇嘴:“呸呸呸,神仙都是断情绝爱的孤家寡人,郎君可还要跟娘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呢,谁稀罕做那劳什子的神佛?” 清荇见秋叶认真地破着口谶,也不与她继续理论,自己又凝神思考起来。 张渚傍晚时分如常回到家中,夫妻两个安安静静地吃过晚饭,清荇见时辰尚早,便对张渚道:“郎君若无事,可否与我去园中走走?” 张渚看了她一眼点头同意了,清荇对秋叶几个道:“你们各自做事去罢,不必跟着。” 晴雪跟荻花半抬起眼皮以眼神请示张渚,见他面无表情地率先走出屋子,便会意地止住脚步,目送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园子里走去了。 春季夜间的气温稍低,但柔柔的清风吹在身上却很舒服,这还是清荇第一次与张渚私下里并肩同行,可惜清荇却无心风月,一心想着该如何帮清淽摆脱困局。 清荇跟张渚静静走了一段路,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停下了脚步。 清荇抬起头对张渚道:“我自知无权置喙朝政大事,但事关清淽的前程生死,我无法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置身事外,可否劳烦郎君将和亲一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于我?” 微风将张渚的衣角轻轻掀起一角,他岿然站立,面目淡然,仿若一幅图画。 默然片刻,张渚启口道:“蠕蠕大汗遇刺后,原先水火不容,明争暗斗的几位王子却突然握手言和,同心一力地推举二王子乌騩为新大汗,乌騩整合了举族之力,趁望月关无良将镇守之际一举破关,顺势攻进了邺州城,眼下邺州城内数十万百姓被困城中,乌騩使人传信上京,提了三条要求,若不满足,便要屠城。” “是哪三条要求?”听到屠城两个字,清荇心知不妙,刹时嗓子发堵,话音都无力起来。 “其一,将武威大将军聂云潜的人头斩下,奉予蠕蠕人。其二,遣宗室贵女十八人入城和亲,为先大汗持节守灵,不得以平民贱妇滥竽充数,已示大虞对蠕蠕行止不肖的愧悔之情,其三,大虞向蠕蠕岁贡金十万,银百万,缎万匹,粮万石,以弥补蠕蠕深居漠北之荒僻。” 张渚语气平淡地将内容人神共愤的条款复述了一遍,清荇每听一条,便觉身上凉了一分。 “陛下。。。都同意了?”虽感觉浑身无力,清荇还是强撑着继续问道。 张渚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明辨的情绪,语气沉静地道:“数十万人跟数十人,孰轻孰重,应该一眼分明罢。” “可是。。”答案分明显而易见,但清荇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蠕蠕人可信吗?给了人给了金银,他们仍不放过邺州百姓又该当如何?” “你所虑有理,但眼下的情势,在满足这几个条件之前,大虞连与蠕蠕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见清荇的身形似乎晃了晃,张渚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微蜷起来背在了身后。 清荇抬手按住心口,讷讷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长亭侯为国尽忠,何罪之有,淽儿又该怎么办?” 得到确切的答案,清荇却更加心慌气短,怕自己激动之下举止失仪,清荇匆匆向张渚道了声失礼,便步履不稳地出了园子。 秋叶见清荇去园子里逛一圈竟然面色十分难看地回来了,而张渚却不见踪影,便知道清荇必然是在张渚那里得知了情势不好的信息,顿时也心情忐忑起来。 清荇呆坐榻上,柳眉紧蹙,一言不发,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荇突然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秋叶连忙跟上,顺嘴问了一句:“快到亥时了,娘子还要出去么?” 清荇已经走到院子中央,才仿佛被秋叶的声音唤醒一般顿住了脚步。 看看天色,清荇意识到现在的确不是合适的时候,只是身体里却有个声音在鼓噪着,让清荇恨不得即刻飞回葛家去。 秋叶知道世上能让清荇这般挂怀的人只有清淽一个,便上前将她扶住:“娘子且自珍重,四姑娘若知道娘子为她这般焦心,定也不会安心的。” 清荇闭了闭眼,用力吸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一些。 或许是知道清荇需要空间独处思考,张渚没有再到内院来,在前院歇了一晚,天还未亮又照常出门了。 而清荇独卧一晚,也在天还未拂晓时便写好了一封信,要秋叶亲手交给清淽。 清荇想起葛家现在行事更加谨慎,门禁比以前还严格些,便特意准备了两份脂粉珠钗,说是前两日输给两位妹妹的赌约,免得秋叶无故上门被葛家门僮刁难。 葛家门僮见秋叶来给两位姑娘送礼,说要代为转交,但秋叶却说物品贵重,须得亲手交给姑娘们。 正在两人交涉的时候,恰好碰见了要出门的葛明礼。 葛明礼见是秋叶,便停下来问话,秋叶将事情原委说了,葛明礼道:“我还当是什么,咱家又不是深宫内苑,自家姑奶奶的人也要拦住盘问,真是笑煞人也,还不快将人领进去?回头惹了姑娘们不高兴,把你们统统罚去倒夜香。” 一百四十五章 三老爷发话,那门倌不敢再抖威风,也有了依仗,不怕过后太太们盘问起来没交代,便唤了个小厮领着秋叶进去。 秋叶对着葛明礼屈膝一福:“多谢三老爷。”便拎着包袱迈步进了葛家大门。 葛明礼若有所思地看了两眼秋叶的背影,敛下眼皮,转身跨上马背,催着马儿离开了。 秋叶只是个跑腿的仆人,没有资格让主子太太特意接待,因此她进了二门,便直奔清淽的小院而去。 满儿刚与她打了招呼,清淽就听到了声音,立马从内间走了出来。 秋叶一边将包袱解开,一边道:“前日娘子放纸鸢输给了两位姑娘,答应要给赢的人彩头,这不,昨日娘子特意去置办了头面跟胭脂膏子,让奴婢给两位姑娘送来,这一份是四姑娘的。” 清淽在秋叶的眼神示意下拿起匣子上方的信笺,神色自然地拆开读了起来。 清淽看了几行字,面色阴沉下来。 见清淽拿着信纸的指尖微微颤抖,秋叶温声道:“娘子说了,若两位姑娘不满意,还可让奴婢递话回去,娘子再另外按姑娘们的心意置办。” 清淽下唇抖了几下,好不容易发出声音:“三姐姐有心,我明日就要离家入宫,正好用得上这些东西。” 秋叶咬了咬嘴唇,强压着情绪语气轻快地道:“那就好,奴婢还要给五姑娘送东西过去,就不多打搅四姑娘了。” 秦氏坐在玫瑰圈椅上,对着地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问话:“人走了?你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那小丫头是清淽院里做粗活的下仆,恰好看见秋叶来送东西。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二太太说话,难免紧张:“回二太太的话,秋叶把一匣子东西放下,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哦,都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问姑娘满不满意,若不满意再找三姑娘换。”小丫头见秦氏神色不明,瞧着不是欢喜的模样,忙补充道:“四姑娘大约是满意的,还说进宫的时候要用,秋叶便留下东西走了。” 见小丫头说完话便缩着肩膀垂下脑袋,秦氏知道她没胆子隐瞒什么,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上巳节那一日入选的名单就下来了,清淽果然榜上有名,但是葛家除了葛明忠葛明礼几个在部堂做事的官老爷,其他人并不清楚这次选秀的真实原因。 为免引起大范围的恐慌,朝堂上下都对实情缄默不语。 葛明礼虽不忍看葛清淽踏入火坑,但葛家一门的安稳昌盛容不得葛明礼感情用事,因此自打知道实情以来,葛明礼心里虽辗转纠结,却到底没有主动告诉清淽被选中后的真实命运。 将秋叶放进葛家,也是葛明礼心存恻隐之下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葛明忠几个虽没有对内眷透露太多信息,但李氏跟秦氏自然有渠道打听消息,在知晓选秀的内情后,李氏跟秦氏倒是难得意见一致了一次,先是将消息死死压住,而后摆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让其他人真的以为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内宫选秀。 毕竟牺牲一个庶女,就可以保有全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对于刚刚才与大祸临头的长亭侯府结亲的葛家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清淽果然没有多想,平时仍然爱说爱笑的,依然天天想着往外头去逛着玩,昨日她说要出门听戏,李氏也没有拦着,还怕她一个人无趣,让清薇陪着一道去了。 清淽看完戏回来,余兴未足地跟清薇议论着戏中的情节,清薇见清淽如此乐观,忍不住好奇地问她真的愿意长居深宫,待到年华老去再被放还旧家,做一辈子姑娘吗? 清淽却说若不能寻得两心如意之人,还不如小姑独处一辈子,何况内宫出来的教习嬷嬷到哪里都颇受敬重,她也不怕老了没有饭吃。 清薇不赞同清淽的想法,认为清淽是无法改变进宫的事实所以故作洒脱,但或许是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有几分不舍,清薇没有像平时一样嘴欠,反而还宽慰了清淽几句。 若不是清荇送来这一纸书信,清淽还真的以为自己就要在宫里平平淡淡地渡过接下来一二十载时光了。 清淽见院里的小丫头被霜荻院的人指了个由头叫走,而李氏身边的一个大丫头也突然来找露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才突然发现了好些先前没留意的细节。 看来不论是秦氏还是李氏,都在小心留意着她这个牺牲品的动向,怪她先前没心没肺,竟是半点也没起疑心。 露白将李氏的人打发走了,迈着有些小心翼翼的步伐靠近清淽。 见一向跳脱开朗的心腹侍婢都表情严肃起来,清淽面上露出一抹苦笑:“怎么了,你也觉得我可怜吗?” 露白跪了下来:“不论姑娘要去哪里,奴婢必定贴身相随,生死无悔。” 清淽面无表情地看向立在一旁的满儿,满儿垂下眼皮:“奴婢听凭姑娘差遣。” 张家内宅。 “娘子,娘子,大爷来了!”秋叶有些急切敲了敲门框,发出几声脆响,让正站在书桌前认真练字的清荇手腕一抖,在纸上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清荇放下笔走出来,看着秋叶道:“大哥哥?大哥哥怎会突然来这儿?” “说是四姑娘不见了,娘子快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罢。” 秋叶话一出口,清荇就加快了步伐。 匆匆行到前院,清荇见葛世堃正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面上难得的有几分急色。 葛世堃一见到清荇,不等她进屋,便急步走了过来:“清淽是不是在你这儿?姑奶奶们,快别闹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清荇见葛世堃连炮珠般吐出一串话,便停下脚步:“大哥哥莫要急,淽儿怎么了?” 葛世堃这大半年一直被逼着进学,并不大清楚家里的事,只大致晓得清淽进宫是庆禧帝的旨意,如今人不见了,他再是不着四六也知道抗旨不尊的严重性:“三妹妹不清楚吗?昨日要不是你突然让人给清淽传信,她怎会离家出走?她一个弱质女子,在上京城也没什么依仗,太太便让我只管来三妹妹这里要人。” “我确实是给淽儿捎了信,但她并不在我这里。”清荇微微扬起下巴,看向葛世堃:“大哥哥若不信,尽管领着人在宅子里细细寻找。” 葛世堃见清荇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不由大叹一口气:“三妹妹怎么也这般不知轻重起来,你可知让清淽进宫是陛下的旨意,待午时之前咱家若不将人送到东华门去,便是抗旨不尊的大罪,要全家问罪的,你说说你能落着什么好处?” 一百四十六章 清荇见葛世堃虽一脸急切,却还是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知道他心里还是念着几分兄妹情谊,便语气诚恳地道:“大哥哥说得对,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清淽有权利知道自己进宫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大哥哥难道希望清淽到了塞外才知道自己是为了平息蠕蠕人的怒火而献出去和亲的秀女,而怨恨全家对她的隐瞒么?” “什么?!”葛世堃一脸惊诧,却立即就想到了什么,面色难看地闭上了嘴巴。 葛世堃虽然大略知道近日朝中出了大事,长亭侯被困内廷,而内宫则突然传出要择选一批秀女的消息,但因为他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所以也不怎么上心,根本没想过这些事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现在清荇直言相告,他才灵犀一点地将近日的异常之处悟透了。 可眼下葛世堃知不知道清淽进宫之后的命运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要在秀女入宫的截止时辰到来之前把这个窟窿堵上。 葛世堃显然也分得清这事的轻重缓急,懊恼地拍着大腿:“哎哟,如今可怎么办才好!咱家身在朝堂,横竖是跑不掉的,三妹妹为何要多此一举?” 清荇传信的本意是不想清淽被蒙在鼓里,到面对真相的一天惊惧崩溃,却没想到清淽有勇气离家出逃,给葛家留下一个大难题。 要是不能及时找到清淽,清荇作为“泄密者”,不但要被葛家怨恨问责,若是谁大嘴巴将这事传到上面的人耳中,只怕张渚也会被牵连。 葛清荇不后悔传信给清淽,但也不想给张渚带来麻烦。 葛世堃见清荇沉默不语,知道她大概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得气急败坏地道:“三妹妹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便自己去向老爷太太们交代罢,我是管不了了。” 清荇垂着脑袋想了一想道:“我是该回去一趟,大哥哥稍待,我留个字条给郎君。” 葛世堃双手抱臂,满面急躁地看清荇将写好的字条叠起来交给一个圆脸侍婢,不由催促道:“三妹妹抓紧些罢,只有一个半时辰了。” 清荇转过身,对院子里的一个小厮道:“去拉一匹快马,不用套车了。” 秋叶赶紧上前两步道:“娘子。。。” 清荇道:“我自己跟大哥哥回去就行了。” 说完这话,清荇不再耽搁,快步行到大门外,跟葛世堃各骑上一匹马,朝葛家疾驰而去。 清荇跟葛世堃刚到帽儿巷,便远远看见葛家大门口停着一辆系着红带的马车。 催着马儿赶到门口,侧身落马,清荇刚跟着葛世堃绕过大门后的影壁便听见了啼哭声。 就在前方的回廊下,一群人围着身穿彩衣,却哭得鬓散钗斜的清薇走了出来。 庄姨娘一眼看见了站在二重门口的清荇,泪痕遍布的俏脸霎时扭曲起来,她一个猛子冲到清荇跟前,抡圆胳膊扇了清荇一个耳光:“都是你干的好事!” 庄姨娘动作实在迅猛,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 被猛扇一掌的清荇立马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灼痛起来,差一点摔倒在地,好在庄姨娘接下来的攻击被眼疾手快的葛世均拦下,清荇才得以逃过一劫。 庄姨娘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别拦着我,她害了我的薇儿,我要打死她!” “谁给你的资格对主子姑娘动手?再闹就捆了扔进柴房去!”秦氏肃着脸,冷言呵斥道。 庄姨娘看看哭得脂粉糊成一团的清薇,浑身的劲儿卸了下来,随即又哀哀戚戚地落起泪来。 秦氏见她消停了,又瞥了清荇一眼,冷冷地道:“就送到这里罢,均儿,你领着人出去。” 两名膀大腰圆的妈妈连拉带拽地将清薇往外拖,清薇知道这一去就是不归路,原先还收着的哭声一下子凄厉尖锐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救命啊!” 她一边哭一边奋力扑腾起来,妈妈们竟差点拿她不住。 今日清早发现清淽不见之后,李氏一面将消息报告给了葛侍郎夫妇,一面将清淽的丫头婢子捆了问话。 除了满儿,其余人均对清淽昨夜到现在的动向一无所知,偏偏满儿又是根硬骨头,被打得丢了半条命也还是说不知四姑娘的去向。 眼看天色越发明亮,连谢氏都有些着急起来,让李氏秦氏赶紧想办法。 秦氏半垂着眼皮,慢慢地说道:“上巳节清淽跟着清荇出去逛了一日,回来之后看着并无异常,我还以为清荇是个知轻重、识大体的,便是知道内情也会念着全家的命途前程瞒下清淽,谁知她到底还是感情用事了,必定是昨日借着送东西的由头,把选秀的实情告诉了清淽。” “那清淽多半是去投靠她了。” 李氏一拍大腿,让人把还未上学去的葛世堃叫来,让他即刻领着几名健仆到张家去要人。 秦氏却认为在张家能找到人的机会不大,清淽既然打定主意要逃,必然不会傻到往关系最紧密的人家里去。 谢氏看出秦氏似乎并不如何焦急,也将坐姿放松了些,不动声色地道:“那你说说,若真找不到人,咱们又该当如何?” 秦氏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不疾不徐地道:“这次之所以要从家世较好的门庭中择选秀女,就是因为蛮族指明要出身高贵,姿仪出众的宗室闺秀和亲,咱们家别的不多,但姿容出众的女孩儿却恰好有几个,若果然不能按时寻回清淽,便只能让清薇替代了,要论容貌,其实清薇还更胜一筹,想来宫里也不会有意见的。” 秦氏这些话一说,谢氏跟李氏都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谢氏语气淡然地道:“眼下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如此了。”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秦氏带着人到了清薇房中,将进宫的人选换成清薇的决定说了。 清薇自然不依,也不顾秦氏一脸威严,吵嚷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姨娘也听到了消息,连忙将小儿子葛世垚暂时放下,匆匆地跑来了清薇房中。 庄姨娘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虽然没有秦氏消息灵通,却也猜到这次选秀的目的没那么简单,如今清淽突然出逃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在苦苦问询了秦氏好一会仍没得到答案后,庄姨娘大胆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兴许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秦氏神色淡然地默认了庄姨娘的话。 一百四十七章 清薇一看秦氏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吓得哭了起来。 庄姨娘则连忙跪下求秦氏改主意。 秦氏表示这是太夫人亲自拍板的决定,而且葛家也再找不出可以替代的人,清薇若不从,违逆了圣意,葛家获罪,一样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让庄姨娘自己斟酌孰轻孰重。 于妈妈看庄姨娘抓住秦氏的衣摆哀求,便过去将人拖开,一边拽一边道:“太太也是没有办法,你要怪就去怪三姑娘,非要多嘴多舌,让四姑娘知道了实情,跑了出去,这才轮到五姑娘。” 在一片喧哗杂乱中,清薇到底还是被换上了内赐的彩衣,被架着往外院走去。 清薇一边挣扎一边恨恨地冲着清荇控诉:“葛清荇你好狠的心肠,舍不得葛清淽去送死,就挑唆她离家出走,把我推进火坑。” 清荇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角也刺痛不适,让她张不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张口,不管清薇的指控是否属实,眼下她被推出来顶缸是事实。 秦氏见清荇沉默不语,蹙着柳眉催促道:“一个两个都这么疯疯癫癫的,成什么体统,还不抓紧时间上路?!” “且慢。”清荇终于说话了,她看看清薇,认真地对秦氏道:“眼下的乱局,我有一定的责任,既然五妹妹可以代替清淽,那想必再换一个人也无所谓罢。” 秦氏扬了扬眉毛:“什么意思?” 清荇平静地道:“我愿代替五妹妹,入宫应选。” 秦氏还没出声,倒是于妈妈先开口了:“三姑娘你就别再瞎掺和了,秀女入宫是要验身察看的,你。。。” 于妈妈言下之意就是清荇一个已婚妇人,连进选的第一关都过不了。 于妈妈这话虽然说得还算含蓄,但在场众人哪个不是人精,不等于妈妈话音落下,一道道含义不明地目光就犹如利箭一般射向了清荇。 连奋力挣扎的清薇都安静了不少,眼巴巴地看过来。 清荇没有回应于妈妈的质疑,目光坚定地凝睇着秦氏:“五妹妹确实不应代我受过,郎君那里我已留下交代,只要太太准允,我即刻随二哥哥出发。” 见清荇神色笃定中却有几分不自在,秦氏心有所悟,只是依然静静地看着清荇,没有说话。 庄姨娘立即跪下恳求道:“三姑娘既然自愿前往,太太何不成全三姑娘的孝悌仁爱之举?” “你已是张家妇,葛家的事与你无甚干系,清淽离家出走,实属恶逆反叛,没有资格再代表葛家进选,如今只有清薇是合适的人选。” 平静冷淡地将话说完,秦氏果断地冲着葛世均扬了扬下巴:“走罢!” 粗使妈妈立即将清薇夹住,拖出了院门。 庄姨娘眼见女儿消失在门外,伏地痛哭起来。 清薇是送走了,但事情还没有完结,清荇在秦氏转身之后,犹豫少顷,提步跟了上去。 秦氏到荣德堂跟谢氏回话,谢氏看到清荇,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快的表情,只是也没有招呼她,将人晾在屋内站着,跟几个媳妇说起清淽的事来。 眼下虽然不知道清淽到底在哪里,但大家都猜测清淽极有可能会去雍州找生母张姨娘,因此已派了两个家人到雍州寻人了。 但寻到人之后该怎么处置,谢氏还没有拿定主意。 依李氏的想法,清淽做出这般胆大妄为的逆反之举,简直死不足惜。 但有葛明德跟张姨娘在,想必是不会伤了清淽性命的,只是清淽以后也没资格再当葛家小姐了,多半会在惩戒一番后被送到深山寒寺,或者偏远田庄,任其自生自灭。 说完了清淽,几人又说起了清薇,说她能为国尽忠,为家出力,也算是忠孝俱全,不枉此生了。 听着祖母跟大伯母语气淡然地说起清淽跟清薇的命运,被无视的清荇心里百般滋味翻涌。 以前她也是不被重视的,但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外人了。 比起被追责问罪,这种无声的漠视简直比刀斧加身还让人痛苦难忍。 谈话进行了快半个时辰,柳氏见清荇始终顶着一张指痕俨然的苍白面颊静静站在屋角,终归不忍,在谢氏几个的谈话进行到一个短暂的空当之时开口道:“清荇,你瞧着气色不大好,不如去歇歇罢。” 清荇见几名长辈的目光终于向自己投过来,连忙挤出个微笑:“不碍事,三婶婶不必挂心。” 谢氏仿佛刚刚才发现清荇也在这里,语气沉缓地道:“如今你也是别家的当家娘子了,该知道对一个女人而言,颜面最是要紧,有些话是万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我这里也用不着你伺候,自己寻地儿自便去罢。” 清荇只得退身出了荣德堂,慢慢在通往外院的甬道上踟蹰前行,想着眼下清淽下落不明,清薇命途多舛,自己却无法给个交代,便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清荇正顾自沉思的时候,一道声音唤住了她:“清荇,等一等。” 清荇回过头,柳氏走了过来,语气温柔地道:“你脸上这模样,怎好急着往外头走,先去我那里抹点药膏罢。” “这点小伤不碍事。”清荇摇了摇头:“我惹出事端,实在难以自安,不知婶婶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清淽房里是何情形?” 柳氏看了看四周,朝清荇走近一步,轻声道:“其他人都不相干,露白是跟着清淽走了,留了满儿帮着遮掩善后,眼下人已经去了半条命,待寻回清淽,只怕难得善果。” 清荇心尖一颤,刹时蹙紧了眉,柳氏见她面色越发难看,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丫头平日里不言不语,实则一片赤胆忠心,是个难得的,你小叔叔给问话行刑的人疏通过了,好歹让她撑过第一道责罚,只是待尘埃落定之后,太夫人跟大夫人到底要怎么发落,就看她的造化了。” 一百四十八章 眸中渐渐漫上水光,在过去的两个时辰中被旁人责备,怨恨,漠视的情绪所包裹,清荇其实承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眼下柳氏释出的这一分温情格外让人动容。 强咽下喉头的哽咽,清荇知道葛明礼此举定然也背负了巨大的压力,不由哑声道:“是我们给叔叔婶婶添麻烦了。” 柳氏拍了拍清荇的胳膊:“咱们之间不须说这些,走罢,去我那里,抹个药的功夫,误不了事。” 清荇正要点头同意,却听到角门处传来脚步声,秦氏领着于妈妈几个也走了过来。 见清荇还在这儿,秦氏神色不明地将清荇上下扫视了一番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清荇微垂下头道:“清荇自知有错,等着太太发落。” 秦氏见清荇主动认错,也不意外。 刚刚谢氏的态度表明了她不会另外处置清荇,但这件事不是小事,清荇若还要继续跟葛家来往,终归是要给个说法的,而秦氏作为嫡母,也算是责无旁贷。 秦氏道:“也好,我正有些话要问你。” 不等清荇回应,一名侍婢从另一头的垂花门外快步走了过来,见到秦氏在这儿,立即停住脚步回话:“太太,二姑娘跟三姑爷来了。” 几人都十分意外,彼此对视几眼,柳氏迟疑地看向清荇道:“你这脸。。。” 清荇如今已是张家妇,却在娘家被人打了,不论对葛家还是张家来说,硬要追究起来都是极没脸的事,也不怪柳氏会率先关注这个问题。 秦氏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快速做了决定:“你先去三婶婶那里收拾收拾,回头再说别的。” 秦氏吩咐完就带着下人匆匆往外头去了,清荇对柳氏道:“清荇就叨扰婶婶了。” 柳氏摇摇头,立马带着清荇往自己的松涛院行去。 柳氏那里的药膏据说是张渚送给葛明礼的,效用确实好,但清荇脸上的伤毕竟新鲜,便是仙药也不可能立时将痕迹消弭于无形,因此在抹过药膏后清荇又往脸上厚厚涂了一层脂粉,虽不能完全掩盖痕迹,到底看着没有先前那么可怖了。 见清荇打理好了要走,柳氏虽然不大放心,但也知道二嫂是个多心的人,必然不喜欢说话做事的时候被外人瞧见,便眼看着清荇独自一人往霜荻院来了。 清荇走进花厅,果然看见了清懋跟张渚两个。 见到清荇走进来,几个人都把目光移了过来,秦氏看了清荇一眼,便侧目观察起张渚的反应,张渚坐在圈椅里没有动弹,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清荇。 倒是清懋站了起来向清荇走过去,语气颇为亲近地对清荇道:“咱们姊妹两个真是有缘,短短几日竟是会晤了好几次。” 秦氏见清懋对清荇的态度竟是以往还要亲近些,虽不知底细,但外客在旁,也不好摆脸色,便语气温柔地让大家坐下说话。 清荇知道聂云潜现在命途凶险,而清懋这时候回娘家,多半也跟这事有关,不由细细打量起清懋来,清懋脸上身上虽然都打扮得贵重得体,但一双明眸中却有几许血丝交错,显然最近不是没睡好就是曾流泪哭泣过。 看看仪态举止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清懋,清荇不由心中感慨,嫡姐时时要谨守大家嫡女及高门贵妇的礼仪规矩,面对这样的惨事,竟也不愿向旁人展露半分狼狈,实在可悲可叹。 心中虽然慨叹,清荇也知道除非她有办法解决聂云潜的难题,否则便不能在清懋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加上张渚突然来了,清荇准备向秦氏请罪的话也不太好说了。 正在清荇不知该从哪里寻话头之时,倒是清懋先说话了:“刚刚妹妹没来之时,我们与三妹夫闲聊了几句,三妹夫还真是爱重三妹妹,一听说妹妹有点不自在,便巴巴地赶来看望。” 刚刚清懋确实与张渚说了好一会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家已各自为人妇,为人夫的缘故,清懋现在对着张渚已不会紧张失语。 这场谈话虽称不上热络,但对于清懋的提问,张渚倒是都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面上泰然自若的清懋心底却有些恍惚,原来跟张渚用平常心相处起来是这样的。 虽然从张渚口里进一步确认了聂云潜处境不妙的信息,但葛清懋却意外地没有太激动,或许有几分原因是因为传达这个消息的人是张渚。 他说的话与他的气质十分相称,皆是平静而理性,仿佛世间一切的生死悲欢,都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但清懋却还是洞悉出张渚并非完全无心无情之人,虽然张渚看向清荇的目光看不出端倪,但能让他无暇换下官服就匆忙赶来探望,清荇对他的影响力不言而喻。 其实并没有人问起张渚突然造访岳家的原因,但有些事不必明言,大家显然都心知肚明。 清懋这话一说出来,虽然听着是调侃的意思,但除了清荇,却没有人当成一句玩笑。 秦氏在清荇自请入宫的时候猜到清荇与张渚如今尚是名义夫妻,并没有圆房,所以清荇才敢底气十足地说出替妹进宫这样的话,刚对清荇生了几分轻视之心,却转瞬就被匆忙赶到的张渚打了脸。 秦氏本来是打算借着清荇犯错的由头好好整治她一通的,一来,显显她嫡母的威风,二来,也让清荇更加愧疚,方便秦氏借这次犯错,更好地拿捏清荇。 但是张渚如今摆出来的态度,分明十分看重清荇,生怕她在娘家受了委屈,这样一来,秦氏就要重新斟酌对清荇的处置方式了。 不管旁人心中到底怎么想,清荇却自认承受不起这样的评价,清懋话还没说完,她脸已热的如沸水一般连连否认:“二姐姐莫要逗趣了,必定是下人大惊小怪,危言耸听,惊扰了郎君,不过是些许琐事,我自会与太太开发清楚,何须劳动郎君亲自跑一趟。” 清荇这些话,既是向清懋辩解张渚并没有那么在意她,也是在向张渚说明,她只想与娘家嫡母私下处理这件事,希望他不要插手。 可惜张渚并不打算让她如愿,反而不卑不亢地道:“不论大事小事,妻子的事就是丈夫的事,你我原该一起承担,而今大家都在这里,便尽早处置妥当罢。” 张渚虽是晚辈,却已是可以参朝议政的后起之秀,发展势头比起葛明忠几个要迅猛许多,眼下长亭侯落难,葛家虽没有受牵连,到底还是要收敛些气焰,因此秦氏对张渚也客气了许多。 见张渚摆明了要护着清荇,秦氏思忖片刻,缓声道:“清荇这次虽然有些疏忽过失,好在有补救之法,没有酿成大祸,事情既解决了,又何必计较些细枝末节的错处,我跟太夫人原也打算作罢,倒是清荇过意不去,非要留下寻个补偿之法。” “内子给泰山一家添了麻烦,补偿是应该的。”张渚接过秦氏的话头,淡然地道。 “都是一家人,这般见外做什么,”秦氏摆了摆手:“这事就这么了了,倒是清荇进来的时候被不长眼的贱婢失手碰了一下子,虽不甚严重,毕竟伤在脸上,还是该小心些,你不如早些领清荇回去将养将养。” 一百四十九章 秦氏轻飘飘几句话,便算是为早上的闹剧结案了,显然是打算两下里都不追究,息事宁人的意思。 张渚又看了看清荇,点头道:“也好,泰水大人往后若有什么示下,尽管吩咐张渚便是。” 见秦氏跟张渚几句话就将事情了结了,清荇只得夫唱妇随地站了起来向着秦氏跟清懋道别。 张渚主动朝着清荇走过去,清荇见他似乎要伸手来牵自己,连忙出声道:“郎君先行罢。”便侧身让在了一边。 张渚看了她一眼,没有强求,迈步朝外头行去。 目送着两人离去,清懋端庄无暇的面容总算涌上一抹倦色。 秦氏见到清懋颓然不少的坐姿,收起了刚刚送客的和气面容,冷嘲一声道:“这张渚表面功夫倒是滴水不漏,打量旁人不知底下的光景么?” 清懋闻言抬起眼皮,懒懒地问道:“母亲这话是何意?” 秦氏便把先前清荇自请入宫的事说了,清懋听了,虽感意外,但一想到自己,又觉得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因此便不大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妹妹与妹夫内帏的事,旁人怎好细说,不够羞人的,横竖张大人在大事上是能一力承担的,这就比寻常男子强了千百倍去了。” 清懋这话将秦氏八卦的意图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将话题转回自家人身上:“好,那便不说旁人,只说说你,这就是你以命相挟求来的好姻缘,眼看着他是生机渺茫,往后你该怎么办?” “母亲何必落井下石,他虽落难,却是为国捐躯的义举,陛下自知此举于他不公,已传旨允诺保长亭侯府一世荣华富贵,厚待我这个遗孀亲眷,还要如何?” 清懋抬手撑住额头,疲态尽显,显然最近接踵而来的噩耗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见清懋气色不佳,秦氏也不好再继续责备女儿的选择,只是难免还有遗憾:“侯府便是有万般富贵,你与他成亲时日尚浅,没有留下半分血脉,天长日久的,只怕也难以守住这份家业。” 清懋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母亲一眼,放下手坐直了身子,语气平淡地道:“夫君亲族无人,往后我自然只能仰仗父亲兄长了,想来有葛家在,旁人还不敢随便打什么歪主意。” 见清懋果然没有与葛家离心,秦氏总算觉得心里快慰了些,对聂云潜的生死前程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了。 这边秦氏母女俩私下说了许久的话,那一边清荇跟张渚却是各乘一骑,两相沉默地在青石路面上驭马前行。 虽然临近午时车马道上人烟稀少,但二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清荇早前急着赶到葛家,马儿催的飞快,难免磨伤腿根嫩肉,这会子再骑马自然不会有多舒服,因此她便没有逞强快行。 而张渚显然也发现清荇无法快行,便始终与清荇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缓缓前进着。 张渚这些没有宣之于口的体贴与关照,清荇其实都有所领会,也深感张渚对自己恩深义重,难以报答万分之一。 二人默然行进了好半晌,清荇看着张渚便是骑马也挺拔泰然的身姿,犹豫片刻,终归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便将马腹一夹,快行几步与张渚并驾齐驱。 “郎君还没解差罢?这会子便离了衙署,会不会叫人参劾非议?” 张渚扫了清荇一眼,收回目光认真地看路:“不碍事,倒是有另外一件事,烦请娘子好好解释一下。” 清荇听张渚的语气很是认真,便也肃然道:“不知郎君说得是何事?” “敢问为夫有哪里做得不妥当,导致娘子要在新婚不满一月之际就留字与我两相决绝?” 张渚的语气实在寒凉冷冽,清荇一时哑口无言。 小心地窥探一番张渚寒冰笼罩的俊脸,清荇迟疑片刻,没甚底气地解释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关心则乱,为家人带来了麻烦,须得担起责任,为免郎君也受我牵连,才做此决定。” “娘子是觉得我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 清荇见张渚并不满意她的理由,只得继续辩解道:“祸是我一个人闯下的,我自然该一力承担,这一切本来就与郎君不相干,我怎可给郎君添麻烦。” 清荇心性纯洁,不欲亏欠他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无可厚非。 张渚显然也对清荇的性情有所了解,见她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索性不再多言。 清荇见张渚又不肯开口了,不由也默然起来,只是没过一会又想起自己刚刚其实是想谢谢张渚到葛家为自己解围的,便又赶紧凑了过去,表情语气都温软不少:“我人微言轻,便是抵上性命只怕也难以让人入眼,终归还是托赖郎君,才让我又一次全身而退,清荇自知欠郎君的恩情已难以计量,却还是要对郎君道一声谢。” 清荇说完这些话,本来以为张渚不会回应,正要默默退到后头去,却听张渚“嗯”了一声。 接着张渚清冷又平静地道:“你既知自己人微言轻,做任何事之前就该更加深思熟虑。” 清荇听了这类似责备的话,面上一紧,心里难受起来,只是她不得不承认张渚说的是事实,原本她若是置身事外,根本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乱事,将满儿清薇牵扯进去。 只是扪心自问,再来一次的话清荇还是无法泰然自若地任由清淽踏进宫门,迈上不归路。 所以,造化弄人,无论清荇做什么选择,终归还是有人会受伤牺牲。 清荇毕竟才十几岁,少经世事,面对这样无情无解的世态,难免灰心丧气起来,注意力一下子涣散开去,竟忘了自己还骑在马上。 张渚在清荇彻底忘记驭马之前一把牵过她手中的缰绳,喝停了两匹马儿。 清荇有些不解地看向面无表情凝睇着自己的张渚。 张渚目光下移,示意清荇看看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些马儿虽训练有素,到底还是不通人语的牲畜,驾驭之人若不把控方向,它可不一定会乖乖顺着乘客的心意行动。” 清荇这才意识到自己神思缥缈间险些又惹了麻烦。 面色一僵,清荇简直不敢再看张渚的脸色,紧咬下唇把缰绳重新拉紧,清荇自愧道:“咱们快些赶回去罢,我再不走神了。” 见清荇果然紧闭嘴唇认真驱马快行起来,张渚也没有别话,打马赶了上去。 一百五十章 自清荇跟着葛世堃走后,秋叶便无心做事,只在前院来回徘徊,焦急地等消息。 李伯知道事关清荇,最好是不要拖延,清荇刚走,便命人将清荇留下的字条送到了张渚手里。 张渚一得了信,果然立即就起身,让泰平将马儿牵了出来,破天荒地早早离开了公署。 见泰平赶着空马车先一步回来了,李伯忙问起张渚的去向,得知张渚独自一人去了葛家,李伯便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渚跟清荇总算是回来了,秋叶小跑着赶到马前,准备将清荇扶下马背,却被张渚抢先一步挡在一旁。 清荇在张渚淡然却不容商榷的目光中乖乖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 张渚将清荇抱下马背,并不放手,平静地道:“娘子受累了,歇歇罢。” 清荇见门口数名家仆皆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连忙将受伤的那一边脸掩在了张渚怀中,在旁人看来就好像害羞了一般。 仆人们见张渚径直抱着清荇走进大门,连忙垂下了头不敢多看,秋叶则心情放松不少,步履轻快地跟在主人们身后往内院去了。 清荇虽然浑身不自在,但也知道自己脸上的模样确实不宜在仆人们面前招摇过市,只得安安静静地任张渚抱着进了内院,看周围的人渐渐都变成了熟悉的面孔,清荇小声道:“郎君放我下来罢。” 张渚仿若不闻,一直将清荇抱进了卧房外的隔间,轻巧地将她放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见端水过来的秋叶眼中难掩笑意,清荇也不知到底是被人看见她脸上的伤丢脸些,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张渚一路抱着回屋子更丢脸些。 秋叶原本满含笑意的神情在看清清荇的脸颊后就陡然变了颜色,蹙眉问道:“太太对娘子动手了?” 清荇摇摇头:“是庄姨娘打的。” 秋叶听了面上骤然腾起一阵怒意:“她有什么资格对娘子动手?!” 清荇接过帕子自己擦拭起脸上的脂粉来,一面把找不见清淽,清薇被迫入宫的事说了,见秋叶失语,清荇自嘲一笑:“所以这一巴掌原该我受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秋叶知道理不清这里头的恩怨纠葛,便问起了别的:“那太太那儿呢,依太太的性子,岂会轻轻揭过?” “原先确实不知太太打算如何发落我,但郎君亲自去找了太太,将责任尽数揽了过去,太太便说不追究了。” 清荇微微仰起脸,让秋叶重新为自己抹药。 秋叶小心地为清荇抹好消肿止痛的药膏,才又开口说话:“万幸郎君是靠得住的,这些事太复杂,不是我们能把握的,娘子以后还是多为自己着想些罢。” 秋叶本来还想说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张渚,但见清荇神色一下子黯然不少,便不忍继续劝说了。 清荇知道秋叶如今对张渚心悦诚服,一心一意地想让清荇跟张渚白头到老,更在乎张家的安危前程,对旧人旧事没有那么上心了。 清荇再是念旧,也知道秋叶这样才算是合乎情理的,自然不会责怪秋叶冷情,只是心里仍放不下。 然而不等清荇整理好心情,接二连三又传来了几个新消息。 葛明礼被选作和谈的使臣之一,三月初八便要随和亲队伍一道出发赶赴邺州。 而张渚则突然升了品阶,不日就将前往云州府赴任云州同知一职。 清荇听到这些消息,竟一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总觉得事有蹊跷。 但秋叶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有葛明礼随同前往邺州,对清薇而言大为有利,葛明礼必会想办法照拂侄女,让她不至于轻易被折辱至死。 而张渚升阶,则更是好事一桩了,毕竟多少人一二十年也未必能挪一步,而张渚短短一年便升了两次官,可说是出类拔萃,天佑神眷。若是张渚在云州政绩斐然,治理有方,来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因此即使知道云州路途遥远,张渚恐怕要在云州任职数载,秋叶也还是很高兴,并极力劝说清荇随张渚一道离京赴任。 清荇却迟疑了,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张渚离开上京。 秋叶见清荇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便问:“娘子是怕云州地处偏僻,居住不便么?” 清荇摇摇头:“我听说云州气候暖热温润,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历来是离乱之人迁居的热门去处之一,想来居处并无不便之处。” “那娘子是为着什么缘故?” 清荇道:“我只是不知道我跟着去有什么用处,倒不要再给郎君添麻烦的好。” 秋叶道:“娘子这是说得哪里话?郎君与娘子新婚燕尔,尚未留下一子半女,哪能久别两地,再者说,如今四姑娘也不知去向,上京城横竖也没什么值得娘子挂念的人事,倒不如换个地方生活,免得娘子在这里孤苦伶仃地触景生情。” “我确实没有太多挂念的,难道你也没有吗?”清荇看着秋叶道:“若是郎君终身外任,咱们说不定一辈子也回不来上京城了。” 许多官吏时运不济,大多一旦离了京城便很难再调回来。 秋叶也知道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因此她沉默片刻,认真地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是爹妈亲自找人牙子卖掉的,从他们拿了我的卖身银后我们之间就算是两不相干了,如今虽托赖娘子买了一处田庄让他们管着,又开始走动起来,但断了十几年的感情能有多深,何况奴婢早已在娘子这里得到了比这些好千百倍的感情,哪里还需要别人的。” 清荇被秋叶这一番剖白说得颇为动容,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着想,也罢,咱们便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罢。” 秋叶见清荇松口,欢喜地笑了起来,连忙便张罗着要收拾行李。 清荇晚间将这个决定告知张渚,张渚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面无表情地表示知道了。 清荇也习惯了张渚的寡言淡语,转而说起了张家下人的安置问题。 云州路途遥远,为免辎重过繁耽误了张渚履任的日程,出门自然轻装简从一些为好,因此张家这一屋子下人便大半都不能跟着去了。 张渚听清荇说完话,便淡然地表示让黄妈妈去安排,清荇最后拍板即可,清荇知道黄妈妈对张家的背景底细更加清楚,处置起来必定比自己容易得多,自然同意张渚的安排。 一百五十一章 过了几日,宅子里外的人事便基本处理妥当了,也到了出发的日子。 清荇给葛家递了张帖子大致将情况说了说,或许是事务繁忙,葛家只是捎了口信说知道了,让清荇好好服侍张渚,恪尽人妻之责。 而葛明礼前两日已经离开了京城,所以到了出发这一日,竟是没有一个人来送别一番。 清荇看着越发遥远的城门,以及道旁渐渐稀疏起来的屋舍宅院,心中也不知怎的,竟感到轻松了几分。 想到古人苦闷之时就寄情于山水,也许大自然果然能使人疗愈罢。 清荇有了这样的体悟,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赶路有多辛苦了,反而在住宿打尖之时总是兴致盎然地四处打量,闲逛。 张渚见清荇似乎对每一处陌生地方都颇有探寻赏玩的兴致,便将身边的两名得力长随留下,自己只带了泰平先行一步,让清荇可以毫无约束地放慢脚步赶路,见识见识一路上的风土人情。 清荇也没辜负了张渚的一番好意,一路走马观花,游山玩水,确实大大开阔了一番视野,其间虽偶有波折,但因为张渚留下的长随武艺高强,做事也缜密周全,几桩意外都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等清荇一行人到达云州府境内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月。 这日午后,车马停在了一个大湖边,简单吃了些干粮,清荇踩着绵软的草地,向着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大湖走去。 原先离得远,清荇还以为看到的七彩湖光是错觉,如今走近湖边一看,证实她的眼睛并没有骗她,这湖水确实五彩斑斓,艳丽异常,别致中透着神秘。 挽起袍袖,清荇想要掬一捧水看看究竟是何原因。 荻花连忙制止了清荇:“娘子当心,这水碰不得。” 清荇是很听劝的,加上这一个多月与张渚的这名贴身侍婢相处下来,也发现她是一名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不俗之人,制止她必定有不得已的缘故,便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荻花见清荇站直了身子,松了口气:“娘子有所不知,这大泽虽缥缈美丽,引人入胜,湖中却生着一种色彩艳丽的水蛇,与湖中草色融为一体,时常趁不知情的旅人下水嬉戏之时,潜身攻击,这水蛇剧毒无比,被咬中半个时辰内若不吃下解药,便是必死无疑。” 有道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清荇本来就有过一次深刻教训,这会子听说这么美丽的湖里也长着这么可怕的生物,登时没了欣赏的兴致,连连退了两步离湖边远些。 荻花见清荇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怕她扫兴,便道:“蛇类都怕硫磺,如今端午将近,昨日我们恰好在落脚的小镇上买了些,娘子若是想玩水,撒一包硫磺粉末下去,这几日这一片水域便不会有蛇虫鼠蚁侵扰了,娘子可以放心玩耍。” “罢了,这里本是它们的生息之所,我还是不要打搅为好,”清荇摆了摆手问道:“这儿离云州城还有多远?” “听季常说,以眼下的脚程,大约还要行七八个时辰,天黑之前想是进不了城了。” 清荇沉吟片刻,道:“这一路也算是玩得尽兴,就不要再耽搁了,赶一赶在宵禁前进城罢。” 荻花没有异议,扶着清荇回到马车上,将清荇的打算告诉了驾车的长随。 赶车的长随就是季常,长得黝黑精壮,做事却很细心,他心中默算片刻,大致估算了剩下的路程,便吆喝了一声催着马儿出发了。 秋叶正靠在车壁上打盹儿,夜间多半是她守夜,因此白日里荻花晴雪来伺候的时候,清荇便让秋叶多歇歇。 许是马车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车厢难免颠簸些,秋叶头在车壁上磕了几下,再睡不着了,索性睁开了眼睛。 清荇道:“车里这么宽身,你就躺下睡罢。” 秋叶摇了摇头:“早上已睡了一二个时辰,倒也不觉多困乏了,刚刚恍惚听着娘子说了话,是要赶赶行程么?” “嗯,这儿离着州府不远,为免再耽搁一日,呆会就不停下歇脚了。”清荇看看尚有几分睡意的秋叶:“这段日子苦了你们几个,日夜颠倒,舟车劳顿的,等到了州府好好歇歇。” “娘子都没喊苦喊累,奴婢怎敢矫情。”秋叶笑了笑:“何况这一路行来,娘子似乎心绪舒缓不少,奴婢就是再辛苦些也值得。” 清荇也笑了:“这一趟确实是不虚此行,大虞山河壮丽广阔,不是书本上的文字可以尽数描画的。” 主仆两个闲聊着打发时间,很快便过了半日,天色暗了下来,随着州府的临近,道旁的田野中渐渐屋舍密集起来,模模糊糊地亮点跳跃的烛光。 清荇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到达了云州城,这时已到了亥时,天色早已彻底黑了,但街道两旁的屋舍楼宇却红烛高照,灯火通明,街面上也时不时有服色鲜艳的人来往行走。 秋叶精神十足地撩起软帘打量着云州城的街景,与清荇分享着自己的见闻。 入了城,清荇反而不能像在荒郊野外一般自在,因此虽也好奇着外头的景象,却没有探身去看。 马车辘辘前行,清荇静听外头的动静,猜测着大致是到了些什么地方。 就这样又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车外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不少,秋叶看了看清荇,探身靠近车门,朝着外头问道:“季常小哥,这是快到了么?” 季常不轻不重地声音响起来:“是,已看到府衙的门脸了,待我去问问郎君如今的下处。”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一道陌生的男声问道:“做什么的?” 清荇没有动弹,季常跳下马车,向冲着这边问话的衙役拱手道:“这位差大哥容禀,在下乃是新晋云州同知张大人家中下仆,护送郎君家眷来此与郎君团聚。” 那守门的差役显然也知道这事,上下打量了一番季常的形象,面皮松缓了些:“原来是张大人的家眷,怎么不早些差个人来递信,找到府衙来费了不少功夫罢。” “云州民众热情好客,都很乐意为我们指路,倒是没费什么功夫。”季常也客气了一句:“我们娘子也不愿意搅扰了衙署中的大人们办公。” 一百五十二章 “不打搅不打搅,我们兰大人还说等张夫人到了要专门为张夫人接风洗尘呢。” 那差人显然是个会来事的,一面向另一名同伴打了声招呼,一面对季常道:“张大人如今就住在府衙后街的官舍里,小哥上车跟着我来罢。” 季常依言而行,赶着车跟在那名差人后头走起来,绕过府衙正门,便见到一条笔直的巷子,待走到巷子尽头,又拐了一个弯,便看见一排青砖砌成的高大院墙,每隔数丈的距离便开着一大一小两道门,显然这里就是云州府衙给各级官吏居住的公房了。 那差人在一扇红漆铜钉门前停下脚步,对季常道:“就是这儿了。” 他一面说,一面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不一会,泰平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是谁叫门?” 那差人看了季常一眼,季常会意,跳下马车走到门口:“是我,娘子到了。” 泰平打开大门,看向季常,确认无误后,从门后走了出来。 差人见泰平承认了季常一行人的身份,便笑道:“眼下时辰不早,就请夫人早些进屋歇息罢,小的告辞了。” 季常从腰封中取出一枚银锭,走向差人道:“有劳差大哥照应,今日行路匆忙,身染尘烟,不便深谢,来日请差大哥吃酒赔礼。” 那差人识趣地接过季常手里的银锭,满面带笑地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打了个哈哈便转身走了。 秋叶打起车帘,扶着清荇下了车,荻花跟晴雪也已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 清荇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便对几人道:“这附近必还住着其余大人及其亲眷,眼下已近深夜,只先将车马牵进院子即可,不必忙着卸东西,免得扰了邻居。” 泰平几个轻声应了,清荇便提起裙边往大门里行去。 这屋舍不愧是公房,格局十分中规中矩,进门后绕过一道影壁便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面积不大,清荇见只有正对面的几间屋子里点着灯,便回头问泰平:“郎君想是歇下了罢?” 泰平一向寡言,不爱与人说话,但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张渚的情况,只得神情严肃地回话:“云州府公务繁忙,郎君自打上任以来每日伏案苦研,经常到三更以后才歇下。” 清荇眉心一动,望向对面的房间,道:“你们先去收拾今晚歇息的屋子,我去跟郎君打个招呼。” 得了吩咐,秋叶几个便不急着去拜见张渚,让泰平领着往后面的小院去了。 清荇步履轻浅地迈进当中的堂屋,左右两边各看了一眼,将几间屋子的格局尽收眼底。 张渚正坐在右侧书房内的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清荇怕扰了张渚做事,正想要退出去,张渚的声音响起来:“进来。” 清荇只得走了进去,张渚这时已放下毛笔,抬脸向她看了过来。 眼下天气渐热,清荇虽因着出门在外打扮得素净低调,但少女浓纤合度的躯体包裹在纤薄的夏衫中,一眼看过去便觉亭亭玉立,清新悦目。 张渚的目光在清荇身上稍作停留,便移到清荇面上,与她对视,清荇率先欠身问好:“郎君长途跋涉,夙夜驱驰,到了云州又立马投身公务,身子还吃得消罢?” 张渚语气淡然地道:“还好,这一路下面的人伺候得可还合意?” 清荇忙道:“很好,荻花几个很是得力,我这一路过得十分惬意。” 张渚见她面上虽微有疲色,但眼睛十分明亮清澈,显然确实心情不错,便道:“我尚有卷宗待阅,你先去歇息罢,明日再细细整顿行李院落。” 清荇见桌案上果然叠放着好些新旧不一的书册,只得答应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看,张渚已经将目光又放回了卷册上,清荇抿抿唇,迈步离开了。 比起还算整齐的前院,后院就要潦草许多了,显然是张渚跟泰平两个大男人不善于打理宅院的缘故。 草草将卧榻桌椅打扫了一番,秋叶见清荇缓步走进来,便来向清荇说明情况。 清荇不是邋遢的人,但也不矫情,见着后院的景象,知道这不是一时半刻能收拾好的,便让秋叶不要再忙,取来车上现成的被褥垫枕,大家将就着睡下了。 虽然环境不大如意,但或许是好些日子没有安稳睡在床上的缘故,清荇这一觉竟然睡得很香甜,一直到辰时末才醒了过来。 睁开眼,清荇保持着躺卧的姿势将屋子里的景象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坐起身来,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清荇能隐约听见荻花几个的声音自院子里传进来。 起身穿好鞋履,清荇看看屋内的陈设,显然在清荇熟睡的这一段时间里,秋叶几个早就起来把屋里又擦洗了一遍,清荇的妆奁已摆放在了靠窗的漆木桌上。衣箱也放在卧房外的坐榻上。 打开衣箱取出一身外裳,清荇没有唤人进来服侍,自己穿好衣裳,简单地绾了一个窝丝缵儿发髻,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秋叶跟荻花正合力提着一桶清水从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走进来,见清荇站在屋门口,两人连忙放下桶打招呼。 秋叶道:“奴婢给娘子打水来洗漱。” 荻花道:“那我去取早点。” 清荇见她们有商有量的,配合得颇为默契,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吃罢早饭,清荇见秋叶几个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显然是打算将屋子内外彻底清洁一遍,便挽起袖子准备搭把手。 秋叶岂肯让清荇动手,便拿出一个篮子交给清荇:“眼下屋子里烟尘滚滚的,娘子去院子里转转,我看院子里开着好些花儿朵儿的,娘子正好采些回来插瓶,又好看又好闻,岂不比焚香便宜?” 清荇也知道自己若动手整理,就是抢了秋叶几个的活计,只得同意了,挎着那只藤编的小篮子往外走去。 这内院倒是比外院大多了,形状也不大规则,清荇一路分花拂草,不觉来到屋后的院墙下。 这里长着两株梨树,看着有些年头了,树干足有半人合抱粗细,树上挂着好些果子,只是应该还未成熟,果皮俱都是青绿色,掩映在繁茂的枝叶中。 清荇正抬头望着这些梨儿出神,一道童声却突然从院墙上响起:“你这贼儿,想偷果子么?” 一百五十三章 清荇吃了一惊,偏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丈高的院墙上趴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长得浓眉大眼,鬓角及后脑勺的头发俱都剃得干干净净,只在头顶以嵌宝发绳束着一个麻花辫,脖子上戴着一个一看就颇有分量的长命金锁,身上的衣服也是成色极好的丝缎,显然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公子。 清荇看看他的位置,不免有些担忧:“小朋友,你怎会在那里,当心摔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小偷吗?”那孩子显然颇为执拗,一定要清荇先回答他的问题。 清荇只得摇摇头道:“我不是。” “那你是谁?”那孩童不等清荇答话,突然灵光一闪有了答案:“啊,你一定是张大人家的婢女。” 清荇对于孩童的结论并没有急着反驳,反而歪了歪头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男童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你穿得比我家的烧火丫头还寒酸,必定不是张大人的老婆,听说张大人也没有娶小老婆,那你只能是丫鬟了。” 见这孩子说话颇有些人小鬼大的机灵劲,清荇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疾不徐地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一直趴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仰着头跟你说话,脖子都酸了,不如你先下来,咱们坐着慢慢聊可好?” 那孩童似乎对清荇的邀请有些心动,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咋呼声:“小祖宗哟,怎么又爬到院墙上去了,那边院子只有些杂草破屋,没什么可看的,哥儿还是快些下来罢。” 孩童回过头,看向自家的老妈妈:“你胡说,明明除了杂草还有别的,现下就有一个大姐姐在那儿跟我说话呢。” 老妈妈还不知道张家女眷已到达云州的事,加上她才刚刚发现小主子的踪迹,并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自然不相信隔壁院里有女人,便叉起腰唬他:“那是狐狸成了精变成的人样呢,专门骗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吃了补身子,你可怕不怕?” 小男娃显然不信,连忙转过脸看向清荇。 清荇没有作声,站在树下,嘴角含笑地冲他招了招手,白皙的面颊被树叶间落下的点点阳光照着,整个人仿佛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原先看着不甚惊艳的面目突然之间生动了许多,仿佛真的能勾了人的心魂去。 许是年纪小,男娃突然迟疑起来,显然是被老妈妈的话唬住了。 老妈妈见他不吭声,以为他又犯轴了,便跺跺脚威胁道:“哥儿再不下来,老奴可要去寻太太了,惹恼了太太,端午的热闹哥儿可就不一定看得着了。” “哼,老东西,就会告状。”显然这个威胁对男娃来说威力颇大,虽然嘴里不满嘀咕,但身子却收了回来,显然是打算下来了。 老妈妈赶忙凑过来,准备接住从竹梯上爬下来的小主人。 一边小心地稳住梯子,老妈妈嘴巴里还不消停:“上年胳膊摔折的伤才好了几日,哥儿又歇不住了,总是这般淘气。” 男童并不要老妈妈接,待退到梯子半中间时便敏捷地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了修剪整齐的草地上。 见老妈妈果然又因为他的举动露出急色,男孩儿吐舌做了一个鬼脸:“谁让这院子里太无聊,还是以前的家里好。” 男孩说完话便朝外院跑去,老妈妈只得赶紧跟上去,免得一眼不见,这位小祖宗又没了人影。 清荇听见隔壁的响动安静下来,不由低头一笑,感慨自己居然也小孩心性起来,竟然故意配合着老妈妈唬人,也不知隔壁住着的到底是哪位大人,眼下自己到了云州,自然是免不了要与张渚的各位同僚的家眷打交道的,到时候再向小朋友解释自己的身份好了。 清荇独自逛了这么一会子,估摸着屋子里该是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转身往回走。 清荇绕过屋角,回到卧房前的院子里,正撞上扛着两根青竹打前院走进来的季常。 见到清荇,季常连忙要把东西放下行礼,清荇摆了摆手:“这院子不大,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光行礼也行不完了,倒不如一概免了的好,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不必拘束。” 季常见清荇如此落落大方,也不扭捏,应了一声将竹竿放下,蹲下身以细麻绳捆起三脚架来。 秋叶端着一盆洗干净的薄毯子走过来,见季常还在绑架子,便放下东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满面红扑扑的,看着颇有活力,她笑盈盈地对清荇道:“娘子,奴婢好久没这般放开手脚做活计了,娘子看看,眼下这屋里屋外是不是变样了?” 清荇点头赞道:“果然是窗明几净,整洁馨香起来,你们都辛苦了。” 清荇见秋叶这里一时还不得空,便继续往外头走,前院东捎间外头有一间小小的倒座儿房,厨房便设在这里,厨房前摆着几个大水缸,荻花跟晴雪正在这取水洗衣。 见清荇走过来,两名婢子皆停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打招呼,清荇语气温和地对晴雪道:“郎君可有什么话留下?” 晴雪昨夜一到便留在了外头服侍张渚,显然是最了解张渚动向的人。 晴雪虽然为人心高气傲些,但还不敢不回主母问话,便语气淡淡地道:“郎君倒是没留什么话,泰平说云州府衙有公厨为官吏差役提供饮食茶饭,如今家中各处还未收拾妥当,因此郎君今日还是在署中用饭,过一会还会让人把咱们的饭食也送进来。” 清荇点点头:“也好,大家忙了这半日,若还要生火做饭,确实费神乏力,泰平想得很周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跟着张渚出门的另一名长随果然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回来了。 秋叶打开食盒将饭菜摆出来,这些饭菜卖相味道自然无法与大家在上京城的吃食相比,但看着还算干净。 清荇也没有挑剔,拿起碗箸,拣了一碟子火腿炖冬笋配着粳米饭吃了个六七分饱,将剩下几碗干净的菜食分给了秋叶几个。 一百五十四章 大家吃罢午饭,清荇见日头灼热起来,便让秋叶几个别再忙着收拾,先歇歇晌。 一时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唯有不知哪棵树上的蝉鸣不知疲惫的唱响着。 早上起得晚,清荇这会子倒没有困意,便认真地修剪起先前在院中摘回的各色花朵来。 清荇正静静地欣赏这一把不名贵但开得鲜艳热烈的花朵,忽听得外头有脚步声响起,竟是张渚回来了,晴雪落后两步跟在他后头,手上端着一个茶盘。 清荇撑着桌面站起身,在一旁罗汉榻上小睡的秋叶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清荇温声问道:“郎君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是今日公事少些吗?” 张渚看了一眼桌上的插花,应道:“知州大人知道你来了,说在家中备下了酒席,要为你我办个接风宴,署中便提早散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清荇微微颔首:“听说知州大人贵姓兰氏,也不知是位怎样的人物,我面生胆怯的,骤然前去赴宴怕会失了礼数。” 张渚道:“兰大人为人颇随和,一向与人为善,你不必担忧。” 张渚这话说得很是官方,要是旁人说,清荇必然是感受不到半点安慰作用的,但只要是张渚嘴里说出来的话,清荇就十分信服。 于是清荇心神稍定,问起赴宴要注意的细节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难得空闲,张渚倒是耐心地说了些相关的情况,清荇谈兴被勾了起来,转而问起张渚到达云州之后的生活琐事。 答案自然是不意外的,张渚与泰平只用了二十日就赶到了云州,一到云州府向知州大人递交了履任书,张渚便加班加点地熟悉起州府的大小庶务来,平日里四门不出,八风不问,眼下过了将近一个月,张渚已经在云州府各级官吏心中留下了一个勤勉刻苦,清心寡欲的明吏形象。 这还是张渚自到任云州府后第一次应下同僚的邀约。 清荇听说张渚是第一次在云州参加酒宴,加上做东的还是张渚的上官,难免更郑重些,一面要水来好好沐浴洗漱了一番,一面打开箱笼挑拣起赴宴的伴手礼。 张渚见她认真地做着准备,虽然不置可否,却还是听从清荇的意见换了一身冰蓝底绣宝相花纹的长衫。 夫妻俩收拾停当,坐上马车出发前往知州大人的宅邸。 兰大人虽然在府衙也有公房,但他平日甚少在此留宿,基本都住在东城的私宅中,这次的接风宴也设在私宅中。 酉正时分,张家的马车到达了兰家的宅邸,清荇整理好表情,神色温和地搭着秋叶的胳膊下了马车,看向前方。 知州大人果然如张渚所说,是个看起来颇为随和的人,清荇想不到这位兰大人如此礼贤下士,竟然会亲自到门口来迎接官阶低于自己的张渚。 另一个让清荇意外的地方就是这位兰大人竟然也颇年轻,一张斯文温和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久居人上的倨傲,倒像是一位喜爱吟诗作对的翩翩儒生。 兰庭一边拱手与张渚见礼,一面看向清荇,和气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张夫人罢,与张大人果然十分般配。” 清荇垂目施了一礼:“见过兰大人,幸逢初会,兰大人万福。” “不必多礼,这是内子崔氏,早就念着要与张夫人一晤,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清荇早就看见兰庭身边站着一名身着烟罗紫对襟锦衫,下系石榴裙的明艳美妇,如今听兰庭介绍,忙向她见礼:“见过崔夫人,夫人贵体金安。” 那崔氏的目光自张渚下车便黏在了他身上,直到清荇说话才将视线移到清荇身上,见清荇眉目平和,又打扮得清爽低调,便知道清荇必定不是性格强势之人。 崔氏面上挂起一抹和煦的笑意:“哎哟哟,好个标志人儿,看来还是上京城的风水养人。” 两名女子互相恭维了几句,兰庭便说宾客到的差不多了,请众人一道往院里走。 此场酒宴名为张渚夫妻两个的接风宴,主角自然是他们两个,因此其余赴宴的宾客官阶俱都低于张渚,不过整个云州府也就一个刺史,一个都指挥使,加兰庭这三位的官阶高过张渚,因此清荇这位同知夫人也得到了崔氏及其他赴宴的夫人太太们的客气对待。 宴席摆在一座装饰雅致讲究的二层彩楼里,女眷们坐在右侧,男宾坐在左侧,所有门窗洞开,只垂挂着重重湘帘,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 一楼除了来回走动伺候的仆婢,还有几桌下宾,彩楼前架高的石台上十数个伶人演奏着丝竹管弦。 兰庭作为主人,又是一州长官,自然要提辞开宴,游刃有余地说了一通场面话,兰庭热情地对着张渚劝起酒来。 女眷这边也跟上了男宾的节奏,崔氏跟清荇坐了一桌,其余五六位夫人分坐了两三桌,开席之后便俱都与清荇厮见攀谈起来。 这过程中清荇自然免不了要与夫人们应承几杯,只是清荇在上京时一向只拣那不醉人的果子酿尝个新鲜,并没有喝过几次这样热辣劲道的醇酿,不一会便面飞薄霞,眼穰耳热起来。 崔氏看出清荇不胜酒力,仍不动声色地让手边的侍儿劝食斟酒,秋叶几个看得着急,只碍于身份地点不敢轻举妄动。 清荇哪里跟外头的夫人太太应酬过,应对言谈上自然不是这些妇人的对手,加上清荇对云州府从高官到平民都十分嗜酒的习性也有所耳闻,只能硬撑着不失了礼数。 楼下的石台上已换了好几支曲子,这会子在上头表演的是一名穿着清凉,袒胸露臂的舞姬。 清荇因着还未见过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的打扮,另一则也是想着逃几杯酒的意思,便定定地盯着那名舞姬欣赏起来。 崔氏顺着清荇的目光看过去,轻嗤了一声:“葛妹妹竟跟那些鲁男子口味相投,也喜欢这样俗辣香艳的老旧把式么?” 清荇赧然道:“崔姐姐见笑了,因先前没见过这样式的,才一时新鲜多看两眼。” 原来崔氏说夫人太太地听着不亲近,几句话间便与清荇姐妹相称起来,清荇客随主便,也只得依了她。 崔氏玩笑道:“看来上京城的世家大族的娱乐活动没什么趣味,倒不如我们小地方开心恣意。” 一百五十五章 清荇顺着崔氏的话客气道:“确实新奇有趣。” 崔氏眨眨眼,唇角弯翘,天然一股风情惹人流连:“这算什么新奇,葛妹妹若有兴致,姐姐来日领你再多开开眼界。” 清荇不知道崔氏的所谓的“眼界”到底是怎样的奇观,却还是本着笑脸迎人的原则从善如流地应道:“那岂不是劳烦崔姐姐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崔氏举起酒杯,粲然一笑:“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罢,今日妹妹先尽兴而归才是。” 清荇却不过崔氏的热情,眨眼间又是三两杯酒下肚,也不知怎的,这几杯酒一吃下去,清荇竟觉得头脑渐渐清明起来,眼前的杯盘碗碟看着益发色彩鲜明,耳边的谈笑说话声也更加清晰鼓噪。 秋叶见清荇目光开始定住,知道她已是醉了,连忙给荻花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凑在清荇耳边轻声问她要不要更衣。 清荇被秋叶说话的气音弄得耳畔微微发痒,忙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耳廓,口齿清晰地道:“好好儿地说便是了,凑这么近做什么。” 一面嗔怪秋叶,清荇一面转脸对崔氏笑道:“妹妹失陪片刻,崔姐姐勿怪。” 崔氏应道:“妹妹便当这儿是自己家,随意些才好。” 清荇点着头站起身,崔氏唤来一个侍婢为清荇引路。 在秋叶的搀扶下,清荇顺利地下了楼,来到旁边的几间耳房中。 这里盆架巾帕摆放齐整,环境馨香安宁,完全看不出里间就是净房。 清荇洗了洗手,捡了张椅子坐下来。 秋叶见清荇神色淡定,便问清荇要不要紧。 清荇摇摇头,道:“原来喝多了也不过如此,我还生怕喝醉了失态,倒是杞人忧天了。” 秋叶也不跟清荇唱反调,只是劝道:“不管醉不醉,滥饮总归伤身,娘子多在这坐一会,缓缓酒气。” 见兰家的婢女还在外头候着,清荇道:“让主人久等不合礼数,我已好了,咱们回去罢。” 秋叶见清荇起身往外走,只得连忙跟上。 还未上楼,秋叶便听得一片觥筹交错之声,不免更加担忧,眼睛不断往东边的席间看去,也不知道兰家打算将自家主子留到什么时候。 清荇回到席间,又与众夫人彬彬有礼地交谈说笑起来。 崔氏笑道:“葛妹妹出去这一会子我们可又吃了好几杯酒了,妹妹该补上才是。” 清荇没有推辞,爽快地捉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而向崔氏露出一抹甜笑,颇有些娇憨之气,全然不似先前的沉稳谨慎,倒是更符合她的年纪。 旁人看不出,唯有清荇自己知道这后来的几杯酒一落肚,原先清明通透的神志陡然糊成了一团,清荇冲着崔氏嫣然一笑,再听不清耳边的声音。 崔氏嘴上夸着清荇爽快,正准备举杯再劝,男宾席上却传来张渚虽平稳却格外有穿透力的声音:“承兰大人贤夫妇盛情,张渚领受了这一席飨宴,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眼下时辰不早,张渚也不胜酒力,就携内子先行告辞了,望兰大人,兰夫人海涵。” 他这些话说得理直气壮,气势坦然,兰庭挽留的话便显得不那么有力,确认张渚去意已决,兰庭也不多做纠缠,随和客气地准允了张渚的请辞。 清荇是被秋叶跟荻花一左一右架上马车的,偏着头歪靠在秋叶肩膀上,清荇已不知世事为何物,更别说在意旁人的眼光看法了。 马车辘辘前行,道路虽还算平坦,但清荇这一夜着实吃得过了些,因此感觉不适之后虽习惯性地忍耐了好一会,清荇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 见清荇有些焦躁地在自己肩头左右蹭动起来,秋叶忙关切道:“娘子怎么了,何处不适?” 清荇虽不清醒,却从潜意识中知道现下的环境不适宜尽情倾吐一番,便紧紧捂住嘴,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呃。。想吐。。” 赶车的泰平耳聪目明,听得清荇的话语,还不等张渚亲自发令,便连忙勒停了马匹。 秋叶见清荇一手捂嘴,一手四处乱摸,显然是忍不住了,尴尬地看了一眼始终面无表情的张渚,匆忙起身抱住清荇的肩背往马车外面带:“娘子忍忍,随奴婢来。” 清荇分辨不清前后左右,随着秋叶滑到马车下头,便弯腰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清荇这一夜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大多是酒液,但到底进了肠胃的东西,气味自然不大好闻。 秋叶既心疼清荇受罪,又怕张渚看了清荇这不雅的模样心生芥蒂,便刻意挡在清荇身侧,让马车上的人目光无法瞧清楚这边的景象。 清荇吐出淤积在胸口的秽物,身上舒服了不少,只是大脑仍一团浆糊,浑身无力。 秋叶抽袖中的帕子为清荇擦拭嘴角,荻花则用力稳住清荇的身体。 确认清荇已吐完了,秋叶将那一方素帕盖到秽物上,与荻花一道扶着清荇往马车上走。 张渚见清荇被安置好,便平静地道:“走罢。” 马车应声动了起来,清荇却突然抬起脸看向张渚的方向:“走哪里去?这儿为什么这么黑?” 秋叶怕惹了张渚不喜,连忙搭住清荇作势摸索的手:“娘子,咱们这会儿坐车回家呢,眼下亥时已过,自然到处都是黑的了。” “回家?对,天黑了原该回家睡觉了,”清荇直愣愣地看着昏黑一片的车厢,突然道:“淽儿呢,怎么没有同我们一道回家?” 秋叶坐立不安,硬着头皮应付清荇:“四姑娘已先坐别的车回去了,娘子不必担心。” 清荇摇了摇头:“淽儿不能回去,老夫人跟大伯母可等着发落她呢,她有家不能归,漂泊在外,定是吃苦了。” 秋叶听了这话,拿不准清荇到底是醒是醉,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清荇双目无神地念叨道:“出了这么多事,我却一个人躲得远远儿的,还真是懦夫一个,哈哈哈,纵使长命百岁,也是白活一世,白活一世。” 秋叶这下确定清荇还是醉着的了,清醒着的清荇,无论是在谁面前,都是绝不会说出这些话来的。 纵使这些话,才是清荇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一百五十六章 秋叶没有勇气去看张渚现在是什么表情,荻花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秋叶用了些力气拥住清荇:“娘子,你喝醉了,还是靠着奴婢歇歇罢,明日还要去采买香蒲艾叶呢。” 清荇听话地将头靠了过去,秋叶抬手想要帮清荇调整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手背却被两滴微凉的液体滴个正着,秋叶动作一滞,立马又若无其事恢复了动作,轻轻抚了抚清荇的发鬓。 接下来的一路气氛格外寂静凝滞,也格外的顺遂迅速。 秋叶看着身侧沉沉入睡的清荇,犯起了难,眼下已回到住处,但该怎么把无论如何也唤不醒的清荇带进去呢。 就在秋叶左右为难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张渚出声了:“你下去罢。” 秋叶得令,赶紧下了车。 张渚随即弯腰抱起清荇也下了马车。 见张渚一路抱着清荇回到后院,秋叶连忙对张渚道:“郎君先把娘子放在靠椅上罢,娘子一向爱洁,从来不穿着外出的衣裳上床。” 张渚依言而行,将清荇放在卧榻旁边的靠椅上。 见张渚定定看着歪在椅背上的清荇,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秋叶有些迟疑:“奴婢去打盆水给娘子简单擦洗擦洗,待卸了钗环,换好衣裳就可以扶娘子到床上去歇息了,郎君可要一道梳洗一番?” 秋叶还从没有遇见过这样被动的状况。 平时清荇起居坐卧都与张渚错开一定时辰,避免张渚见到她仪态不端的一面,如今清荇不省人事,偏偏又需要更衣梳洗。 虽然清荇与张渚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这里也是私密性最好的内室,但秋叶却总觉得当着张渚的面为清荇宽衣解带是件不大妥当的事情。 怀揣着这样的纠结心思,秋叶期期艾艾地向张渚说明着接下来的安排,暗示张渚回避。 张渚又看了清荇一会,才语气淡然地道:“我今晚在外头歇息,你们留在这儿好生服侍。” 秋叶跟荻花齐声应了,张渚果然转身往前院去了。 有荻花帮忙,清荇又睡得很安分,秋叶没费太大力气便将清荇安置好了。 怕清荇后半夜睡不安生,秋叶跟荻花轮流值守,又早早熬好了一锅补汤温在炉子里,待清荇醒了好立即喝上一碗。 翌日,清荇在一室明亮的光照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扶住有些胀痛的脑袋,清荇整理着脑中的记忆,目光无意识地在屋内扫量,清荇觉得嗓子又干又痛。 还不等清荇唤人,秋叶已走了过来:“娘子,你醒了。” 清荇接过秋叶手中的瓷碗,将碗中甘甜滋润的汤汁喝了几口,觉得嗓子舒服了很多,才对秋叶道:“什么时候了?” “快到巳时了。”秋叶接过碗放到托盘中,道:“娘子饿了罢,荻花取早点去了,今日咱们自己熬了粥,加了鸡肉绒跟马蹄丁,又香又软烂,正合喝了酒的人吃。” 清荇听说已经这么晚了,赶紧从床边站起来往梳妆台走去,嘴里嘀咕道:“再不能喝酒了,果然会误事。” 清荇浇水洗了脸,头脑总算清爽了些,只还是想不起在兰家再次入席之后的事,只得向秋叶问道:“昨晚咱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可有失态之举?” 见秋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清荇紧张起来,忙转头看向秋叶:“我到底做什么了,你快说说。” 秋叶犹豫片刻,把清荇醉后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只把清荇流泪倾诉的一节掩住了没讲。 听说自己没在兰家做出什么失态之举,清荇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听说在回家途中吐了,不由心虚后悔,她还记得曾在秋叶面前夸口喝酒不过如此,谁知转头就做了这般丢脸的事。 清荇敲了敲脑袋,又是窘迫又是懊悔:“恐怕郎君被我恶心坏了罢?” 见清荇一副没有面目见人的纠结模样,秋叶劝慰道:“娘子本来就年纪轻,没出门应酬过,不适应是正常的,我瞧着郎君完全不在意这些,反而怕娘子醒了身子不适,吩咐我们细心照料。” 见清荇面上仍有赧然之色,秋叶笑道:“郎君体贴之处还不止这些呢,若不是郎君及时向兰大人请辞,只怕夫人真要撑不住醉晕在酒桌上,想来是郎君时时留意娘子的缘故,郎君待娘子这般用心,我们这些下仆都看出来了,相比之下娘子待郎君未免客气生分了些,我虽是娘子的人,有时候却也忍不住要为郎君抱一句不平。” 被秋叶一劝解,清荇的尴尬无措果然减轻了大半,瞟了秋叶一眼,清荇嗔道:“这是一句么?十句都有了,看来你对我不满得很呢。郎君给你灌迷魂汤了不成?” 主仆两个闲话了几句,清荇吃了一碗鸡肉粥,又喝了一碗汤,便算是吃过了早食。 清荇正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晴雪过来说外头有人拜访。 清荇问是谁,晴雪回说是住在隔壁的陈家小厮过来送粽子,晴雪进来请示该怎么打发他。 清荇已知道住在隔壁的是云州宣威府麾下的卫千总陈大业一家,昨日席间陈夫人也在,只是陈夫人像是不大爱交际,只除了在崔氏为清荇引见各位夫人时打了声招呼,后头便没怎么吭声,想不到这会子却又主动派家人来走动交际了。 清荇沉吟道:“咱们初来乍到,原该主动到各邻舍走动走动的,陈夫人既先派人来了,不可简慢了他,给他些果子钱,让他带话给陈夫人,就说我晚些亲自到府上拜望致谢。” 晴雪应声出去了,秋叶道:“眼下端午将至,与郎君有来往的大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要抓紧些备好节礼了。” 原先在上京城的时候,这些来往应酬基本早都有定例了,清荇只需要按日子吩咐给黄妈妈李伯几个去办就成,眼下在云州却是两眼一抹黑,还需得从新寻摸打听云州府内的官吏结构,斟酌交往的深浅尺度,也着实不是一桩易事。 清荇打算入乡随俗,将季常晴雪两个派出去采买彩线苇叶,顺便打听打听云州的风俗人情,自己则带着秋叶跟荻花亲自到隔壁拜访陈夫人。 说是隔壁,两家的大门之间却也隔了半条街,要走上大半刻钟。 陈夫人听说清荇来了,热情地到门口迎接。 原来她去岁才刚随丈夫调任云州府,又因为她出身行伍之家,难免体粗语直些,与崔氏这几位八面玲珑,斯文风雅的娇弱美人玩不到一块,因此昨夜虽碍于礼节前去兰家赴宴,却始终融入不了。 陈夫人无法融入以崔氏为首的夫人团体,大部分时候只得冷眼旁观,看出新来的同知夫人为人实诚,便生了结交之心。 一百五十七章 清荇与陈夫人一打照面,彼此寒暄几句,清荇便大致看出几分陈夫人的性情为人。 陈夫人见清荇端庄里透着随和,说起话来也直白真诚,更高兴了,二人相谈甚欢,陈夫人颇有些与清荇相见恨晚之感。 两人正天南地北的闲话着,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从珠帘后响起来:“啊,狐狸精姐姐!” 陈夫人愕然地看着自己儿子陈天宝噔噔噔地从花厅后门跑进来,指着清荇说出了让所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虽然不知儿子为何对素未蒙面的清荇说出这样失礼的话,陈夫人出于礼节还是先呵斥道:“混说什么?!还不快向张夫人道歉?” 旁人不知道缘故,清荇却清楚孩童这么说的原因,见陈夫人横眉立目地呵斥陈天宝,笑着摆摆手道:“不碍事,小孩子懂什么,夫人别吓着了他。” 陈天宝虽年幼,却是个机灵的,两句话的功夫间已反应过来清荇就是一个人,并不是什么精怪,只他也是个犟的,虽知道自己认错了,却不肯开口道歉。 陈夫人见清荇主动向陈天宝道了句“你好啊”,神情颇为亲切熟谂,满面的严厉被疑惑取代:“莫非张夫人见过我这混世魔王?” 见陈天宝神色突然紧张起来,清荇知道他是怕爬墙的事被母亲知晓,便笑着道:“我看着小公子面善,一见如故。” 见清荇对陈天宝的亲切不是作伪,当母亲的自然欢喜,只是嘴上还要谦虚:“他就是长着这张脸会骗人,实则跟只泼猴相差无几,淘得叫人头疼。” 清荇道:“虎父无犬子,陈大人能胜任卫千总一职,必定勇武过人,小公子自然青出于蓝,精力充足,夫人可不要拘坏了他,来日说不得又是一员虎将。” 好话人人都爱听,陈夫人也不例外,跟清荇又气氛和谐地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下人来回府衙的云板敲过了,怕耽误了清荇与张渚的相处时光,陈夫人才挽着清荇的胳膊将她送出大门来,又极力邀约清荇有空便过去坐坐。 清荇告别了陈夫人,不急不缓地回了自家居所,不到一刻钟,张渚果然回来了。 清荇想起秋叶的话,浑身不自在起来,但也不好刻意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迎着张渚打了声招呼。 张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冷不热地回应了清荇的招呼,便要水洗脸洗手。 晴雪端来清水,张渚坐在椅上没动,晴雪看向清荇,清荇主动拿起巾帕沾湿水,走到张渚身前,细细为他擦拭面颊,末了又重新绞了帕子为他擦手。 过程中张渚始终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清荇看不出张渚的情绪,又觉得气氛安静得很怪异,便随便找些话来说:“厨下已收拾妥当了,郎君可有什么想吃的?” 张渚睁开眼睛看向清荇:“你决定即可,我基本没有不吃的。” 清荇跟黄妈妈打听过张渚的口味爱好,知道张渚确实是有什么吃什么,但他虽吃了,却并不代表他爱吃。 大家知道张渚是不想把时间花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懒得说,但黄妈妈怎敢敷衍,只得平时多多留心摸索,十几二十年下来,倒也大致将张渚的喜好掌握了七七八八,如今这些经验自然是传授给了清荇。 清荇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劳烦郎君把把关,夏节将至,郎君在州府的各同寅府上该去走动走动,只是我还吃不准各位大人是否有什么忌讳讲究,郎君看看这份单据可有不妥之处。” 清荇让秋叶取来先前拟好的节礼单,转手交给张渚。 张渚展开单据,浏览片刻,仍还给清荇:“为官一方,原不该靠这些应酬结交来维持皆大欢喜的表象,怎奈独木不成林,俗礼难免,就按这上头拟好的置办便可。” 清荇将单据收起,温声道:“虽说世间人情往来大多是表面功夫,但见的人多了,总还是能遇到一两个意气相投的,这就是费心应酬交际最好的回报,也算是劳有所得罢。” 张渚目光在清荇脸上转了一圈,平静地道:“娘子若去当个说客,想必有一番作为。” 这是张渚第一次对清荇说出带有调侃意味的话,既代表两人的关系已到了相当熟悉的程度,也代表着张渚对清荇的印象还不坏。 清荇虽不知道张渚与人亲近起来是什么模样,但对环境气氛却很敏感,脸颊一热,清荇本能地想打破这一丝微妙的氛围:“郎君若不喜欢繁杂的人际关系,咱们也可免了这些俗礼,只要平日里行端坐正,倒也无惧孑然一身。” “不必,君子慎独,自绝于外事不是明智之举,你考虑得很周到。” 夫妻两个说到这里已是无话,好在这时荻花来说晚饭已有了,问清荇摆在哪里。 清荇晓得张渚饭后还要在书房办公,便说就摆在前院。 吃罢饭,张渚进书房用功,清荇回了后院,让秋叶跟荻花各自去用饭,自己绕着小院子闲庭漫步着散起食来。 一晃五六日过去,清荇在云州府衙后宅的日子充实又悠闲,其间又与陈夫人来往了几次,陈夫人把清荇引为知己,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托陈夫人的福,短短几日之间,清荇对云州府的人事风情已是了解得十分深入详实。 端阳节到了,天还未亮,清荇便收拾妥当跟张渚一道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原来云州府每年端阳节都会举行盛大的龙舟赛,大部分时候知州大人都会赏脸亲自到现场主持开赛仪式,甚至连刺史大人跟宣尉司都指挥使也亲自莅临观赛过几次,因此这十多年来,端阳节几乎已经成了云州府仅次于春节的重大节日。 张渚虽然一看就不是爱热闹的人,这种时候也还是要入乡随俗的。 虽不知道张渚对观看龙舟赛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清荇却是颇有兴趣的。 虽然早早出发,但等清荇到达赛龙舟的地点时却还是艳阳光照,日头当空了。 看着早已人头攒动,喧嚣闹腾的湖滩,清荇却发现远处的大湖看着颇为眼熟。 清荇按捺住向旁人询问的念头,静静跟在张渚身后。 离水边几丈远的一片平坦沙地上,搭了个一丈左右的高台,上头披红挂绿,坐席俨然,显然是让地位尊贵的人观赛的地方。 而高台两旁的空地上,已站着好些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在这些衣着华丽的人周围,站着一圈穿皮甲配砍刀的兵丁,将人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显然站在这高台下的人,必定都是云州府有头有脸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张渚带着清荇缓步走过去,清荇隔着帷帽往人群看去,虽大多脸庞看着眼熟,却都叫不出姓名,只陈夫人一个是熟悉的。 见张渚到达,几个一看就是官吏的男子当即拱手行礼,张渚也一一回礼,不等清荇也跟女眷们厮见问安,一道声音响起来:“知州大人到了!” 众人立即侧过身看向声源处,只见兰庭穿着一身挺括的赤色官服,步履平稳地自马车上走了下来,知州府人崔氏也从另一辆朱缨华盖马车上走了下来。 兰庭到了,龙舟赛也可以开始了,清荇这会子已经跟张渚分开,与各位夫人站在了一处,崔氏热情地拉着清荇的手臂,一边与她寒暄,一边自高台右侧拾阶而上。 一百五十八章 兰庭领着十数名官吏豪绅站在高台上,不疾不徐地宣读了一篇辞藻华丽的开场文,便宣布龙舟赛正式开始。 清荇跟着众夫人坐在高台的后侧,视野不算好,但也能看见水中的龙舟色彩艳丽,图案别致,划桨手皆做袒胸露臂的清凉打扮,个个都是肌理结实,斗志昂扬的精壮男儿,随着一声声慷慨激昂的号声响起,数十条龙舟如箭一般划开水面蹿了出去。 清荇眯起眼睛,小声道:“怎么那两艘红色雀鸟纹龙舟上的划桨手看着像是姑娘家?” 崔氏顺着清荇的目光看去,笑道:“不是像,云州府的女子豪爽力壮者不少,因此每年的龙舟赛都有女子船队参赛。” 清荇了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又是一样跟别处不同的风俗,不过倒是有趣。” 崔氏站起身,向清荇提出邀约:“咱们在这干坐也看不见什么好景致,倒不如去船上,既能赏湖景,还能近距离体会体会这股争先恐后的劲头,岂不一举两得?” 清荇有些迟疑,看向张渚的方向。 崔氏掩唇一笑:“葛妹妹跟张大人真是伉俪情深,一时也不愿分开。” 清荇被说得面上一臊,只得赶紧同意,好堵住崔氏的调侃:“我随崔姐姐去就是了。” 崔氏又招呼了其他几名夫人,陈氏见清荇要去,便也站起身加入游湖的队伍。 见诸位夫人有游湖的兴致,协办龙舟赛的人员赶忙殷勤地过来伺候奉承,将众人领到了一艘宽大华丽的画舫上。 清荇第一次坐船,行动十分谨慎,深怕一个不慎便摔到湖里去了。 坐在对面的毛氏安慰她:“别怕,这画舫稳着呢,比坐马车安生多了。” 朝着毛氏露齿一笑,清荇定定心神,发现果然颇为平稳,才放下心来。 画舫渐渐离了岸边,往湖心行去,几个站在船首甲板上赏景的夫人朝着船内道:“兰大人也领着人坐船跟上来了,看来今日的兴致颇高。” “也不知道今年哪条赛舟会夺得魁首,我可是下了重注呢。”一位夫人想出了新的话题,她这话立即引来了广泛的回应,显然这些夫人都有参与其中。 清荇听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十分意外,这些女子都是官员内眷,平时推推牌九,搓搓麻将消遣消遣也就罢了,竟敢在这样盛大的赛事上公然博彩,也不知是云州的风气太豪放还是清荇见识太少。 崔氏见清荇只静静倾听,基本不张口说话,便主动问道:“不知葛妹妹看好几号赛舟?” 清荇知道崔氏也有参与下注,不好胡乱猜测,只道:“眼下赛舟俱已远行,看不真切,倒是不好下结论。” “那葛妹妹不如到甲板上来细细瞧瞧,这里视野好些。” 崔氏站起身,率先往船首行去。 清荇只得起身跟上,站到崔氏身侧往湖面凝目细看。 崔氏见她看得认真,笑问道:“如何,葛妹妹可看好了?” 清荇见最前头数条赛舟皆劲头十足,互不相让,还看不出到底谁会夺得魁首,便随意指了一条赛舟道:“我觉得那条青龙舟样式甚合眼缘,就猜它会赢罢。” “葛妹妹有眼光,这青龙舟确是夺冠的热门呢。”崔氏唇角噙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可惜我这次竟没有押宝在它身上。” 清荇听崔氏语气有异,只得讪讪笑了笑:“我不过是胡乱猜猜,结果到底如何尚未见分晓,兴许崔姐姐才是慧眼识珠那一个。” 此时赛程过半,最前头的几艘赛舟已经掉头往划来,眼看江面鼓声喧天,呼声如沸,不少跟在夫人们身边服侍的丫鬟婢子都忍不住跑到船舷边冲着赛舟鼓劲加油起来。 随着人们的走动,原本颇为平稳的船体略微摇摆晃动起来,清荇正打算退回舱内,避开这场热闹,却听不远处突然喧哗起来:“这些船疯啦,怎么奔咱们来了!” 清荇听得声音是从兰庭及张渚所在的画舫上传来的,连忙顿住脚步转头望去,果然有两条黑龙图案的赛舟偏离了赛道,径直朝张渚所在的画舫撞去。 就在这时,又有另外几条赛舟杀出来,看着像是想拦住黑龙赛舟,只是显然已来不及阻拦,反而因为水面一下子停留了太多船只而束手束脚起来。 随着几声闷重的撞击声响起,黑龙舟上一名虬髯大汉自船舷内侧抽出一把短刀,一边飞身扑向画舫,一面喝骂道:“狗官,你欺上瞒下,草菅人命,今日爷爷来替天行道!” 黑龙舟上其他二十来个精壮汉子也纷纷取出兵器跟在汉子后头向着画舫发起攻击。 兰庭对于这一突发状况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反而早在赛舟撞击画舫前便迅速站到护卫身后。 另外几条赛舟上乔装成划桨手的兵丁也迅速围拢来,与黑龙舟上的人斗成一团。 不一会,几条赛舟便被踩翻了去,不断有受伤的人落入水中,原先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一圈波纹,带着附近所有船只都摇摆起来。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女眷们连忙喝命画舫舵手赶紧转向靠岸,唯有清荇担心张渚安危,反而在大家摇摇晃晃地躲进舱室的时候努力稳住身形往发生战乱的画舫上张望。 就在清荇隐约看见一个身形与张渚颇为相近的人落水之时,猛然感觉后背一凉,随即一股猛力袭来,没有丝毫防备的清荇在秋叶的惊呼声中掉进了湖中。 两艘画舫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无人控制的赛舟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湖面上,清荇在挣扎一番后幸运地靠近了一艘赛舟,可惜这赛舟因偏斜已进了不少水,离沉没不远了。 女眷船上的人见刀光剑影砍成一片,顾不得秋叶焦急的呼救声,继续催促舵手往岸边靠。 秋叶见没人管清荇的死活,咬了咬牙,纵身跳下画舫,扑通一声掉进水中。 拼着一股劲胡乱扑腾一番,秋叶倒是如愿靠近了清荇身边。 清荇见状大急,也顾不得自己正在随龙舟下沉,斥道:“你在做什么,你又不会水,来送死吗?快,赶紧抓住这里!” 秋叶知道自己也扶住龙舟定会加快它下沉的速度,便不肯再靠近清荇,只是奋力拍打着水面,虽暂时没下沉,但待她力竭之后必定立马就会被水淹没。 清荇见秋叶即将不支,心里火焚一般,努力扒着船体靠过去,同时也焦急地四处张望,看是否能够求援。 可惜这里离岸边足有百来丈远,岸上的人便是发现异状,也赶不及来救援。 一百五十九章 在清荇的折腾下,体型狭长的赛舟下沉的势头更猛了,只剩下一个尖角尚露出水面。 秋叶浑身衣物已彻底浸透了水,像蛛网一样勒住她往下沉,任秋叶如何扑腾也无济于事。 眼看秋叶头部已没入水中,清荇骇然惊呼:“秋叶!秋叶!” 用力蹬开脚下的舟体,清荇凭借这微弱的助力朝着秋叶奋力一跃,尚有几许意识的秋叶感觉到一层如水草一般的柔软物体拂过自己的手掌,本能地一把抓住。 两人就这样双双往湖水深处坠去。 张渚挥手斩断秋叶紧紧攥在手中的袖摆,一手将清荇拦腰搂住,一手划动湖水,带着清荇往上浮浮去。 这时泰平也将秋叶托出了水面。 看着秋叶已青白木然的面色,泰平神情严肃地道:“娘子与秋叶需得立即排水施救,游回岸边恐会误了时辰。” 张渚看了一眼基本已经到达尾声的战局,向一条尚未翻沉的赛舟游去。 所幸二人沉没的时间不长,张渚将清荇放在膝上往后背一拍,清荇呛出腹中的湖水,便渐渐恢复了呼吸心跳。 一旁的泰平也如法炮制,将秋叶救活过来。 张渚脱下外衣将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清荇裹住,对泰平道:“先靠岸。” 泰平拿起木桨,划开水面,赛舟远离了一片狼藉的水域,往岸边靠过去。 张渚将清荇抱上马车,让泰平跟季常立即护送她回住所,自己一个人留下处置残局。 在规律的晃动中,清荇渐渐恢复了精神,看看跪坐在身侧防止自己滑落的荻花,清荇道:“秋叶呢?” “在后面车里,有季常看护着,娘子不必担心。”荻花取来一丸莹白剔透的药粒:“这是培元丹,郎君让娘子醒了吃一颗,有益于修复神元,疏通脉络。” 清荇将药丸抿到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口感清凉,仿佛真的有通髓舒脉之效,不一会清荇就觉得昏沉的大脑轻松了许多。 清荇这才有余力思考刚刚发生的意外,不由后怕:“幸好郎君是会水的,否则我们今日都要葬身于此了。” 荻花见清荇有了精神,才问道:“我看夫人所在的画舫上并没有人员伤亡,想来未受乱象波及,怎么独独娘子跟秋叶落水?” 清荇知道荻花是可靠的,便据实以告:“那时大家虽然慌张失措,自顾不暇,但我确实是被人有意推下画舫的,秋叶是关心则乱,便跟着跳了下来,也不知她有没有看见是谁动手。” 荻花面色认真地道:“看来这云州府确实不简单,竟敢直接对命妇下手。” 清荇知道张渚本领高强,必定有自保之力,但他也是初来乍到,涉水未深,想必要收敛锋芒,不能轻易露底,也不知这一趟能不能顺利解决问题。 见清荇蹙眉苦思,荻花猜到她必是为张渚担忧,便宽慰道:“郎君一向运筹帷幄,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次必定也有应对之策,娘子且放宽心,好好休养。” 平时都是秋叶来劝解自己,眼下换了个人,清荇还有些不习惯,她看了看荻花亲切圆润的面庞,语气平和却难掩失落地道:“到底是我自己不够谨慎,不但不能为郎君分忧,还总是拖累于他。” 荻花连忙辩驳道:“娘子可千万别这么想,奴婢虽不敢说对郎君的心思性情了如指掌,却到底要比别人熟悉些,郎君今日让娘子同行必定有他的缘故,只是难为娘子受罪。” “你是说。。郎君早猜到今日会有乱事发生?”清荇头脑还算机敏,立马就举一反三地推论起来:“可是,淹死我根本没什么好处,反而还会多生事端,莫非有人想要对付郎君,为了斩草除根,才顺便加害于我?” 荻花点点头道:“奴婢其实也不知这云州府上下到底有什么阴私龌龊,但郎君这些日子必定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开始与各界官吏来往走动。” 清荇想起张渚前几日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还真当他是被自己说服了,所以耐着性子去应酬,谁知是另有深意。 想到这里,清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张渚与自己不是一路人,自然没必要将这等涉及机密的大事悉数相告,只是两人名义上又是夫妻,难免会有所牵扯,也不知天长日久的,清荇还要这样稀里糊涂的卷进多少是非中。 虽知道这次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清荇却无法对张渚生出怨怼之心,毕竟算起来张渚为她解决麻烦的次数要多得多。 还是该多留些心眼,清荇暗暗告诫自己,即便不能帮上忙,也不能让自己成了累赘。 清荇跟秋叶回到宅中休息了半日,便恢复如初,陈夫人傍晚时分亲自来探望清荇,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并将后来发生的事告诉清荇。 清荇离开后,黑龙舟上的凶手便沉湖的沉湖,擒拿的擒拿,眼下俱已押回了云州府衙,候审发落。 官兵有数十人伤亡,画舫上还有几名官吏受了伤,其中有两人伤势较重,但知州大人兰庭跟张渚倒是毫发无损。 除此之外,画舫上还有两名试图袭击同知大人的细作被张渚亲自指认出来,眼下也关进了典狱司。 陈夫人见清荇神情严肃,压低了嗓门凑近道:“旁人不知,我却是看得真真的,是崔夫人身边的一名仆婢趁乱下手,将张夫人推入水中。” 当时有好几个人与清荇的距离都只有一臂之遥,只是秋叶认真的留意着清荇脚下,并没有多心,自然也没看见是谁动的手,至于其他人,清荇知道不能抱任何期待。 清荇本来还有些可惜她白淹了一回水,无法帮张渚揪出可疑对象,现在听陈夫人这么一说,连忙看住陈夫人正色道:“姐姐这话当真?这可不是玩笑之事。” “我岂会连这点厉害关系都分不清,便是对簿公堂,我也还是这句话。”陈夫人笃定地道。 清荇却有别的担忧:“若真是知州府的人,这事就没那么好办了,姐姐先不要声张,待我将这事说与郎君,看他是何主意,也免得牵连到姐姐。” 陈夫人见清荇说得有道理,便点头同意了。 清荇知道陈夫人能这般直言相告,一方面是因为她性格直爽,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把清荇当做了好朋友的缘故,十分感谢她的这一番情谊,连连道谢了好几次,直到毛氏作势要发火才罢。 一百六十章 张渚直到深夜才回了宅中,清荇细细打量他一番,确认他浑身无恙才放下心,一边为张渚解衣一边将毛氏的话告诉他。 张渚点头道:“我已知道了。” 清荇看看张渚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莫非是兰大人有什么问题?” 张渚准备往浴房走的脚步一顿,转身看向清荇,沉吟片刻还是回答了清荇的问题:“是,不止他,刺史崔迥,指挥使连庸都是同党,多年来把持云州政事,欺上瞒下,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造成税银亏空,民生潦倒,属地暴乱四起,却秘而不报,抵抗巡检,屡次以阴私手段暗害朝廷命官,已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清荇瞪大了眼睛,不仅是吃惊于张渚突然对自己说了这么多机密大事,更是震惊于事件的严重性,这样的牵连范围,几乎是将云州府上下一网打尽。 除了震惊,清荇也十分好奇在这样铁桶一块的环境下张渚是怎样查到证据的。 见清荇半晌不说话,神色不安惊诧,以为她怕了,张渚平静地道:“这里是衙门公府,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在这里行凶,我也已暗中布下防控,你只放心住着便是。” 清荇相信张渚的话,却还是无法放下心:“那可是指挥使,手握云州府数万兵马,郎君果真能应对?” 张渚点点头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便让人护送你到西州去。” 说完这句话,张渚径直走进浴室洗身,待他出来的时候,清荇仍站在原地,见张渚穿着里衣往床榻的方向走,清荇才举步跟上。 张渚在床上躺下,清荇则站在床边说出了心里话:“我并不是怕外头的人对我不利,而是担心郎君独木难支,无法与一众高官对抗,郎君一旦失利,这些人必定会痛下杀手,郎君纵使身怀绝技,又怎敌得过千军万马?” 张渚睁开眼睛看向清荇,二人对视良久,张渚曲起右腿坐了起来,神色平和地道:“你怕我受伤,甚至死去?” 清荇微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踏上:“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郎君遇险。” 张渚清凌深邃的目光在清荇身上流连不去:“若要以你的性命来换我周全,你也不怕?” 清荇匆匆看了张渚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我自然想顺顺遂遂地活到老死,但郎君数次救我于水火,对我的恩情浩如山海,郎君若用得着我这条命,我自当奉上。” 张渚默然片刻,才语气平淡地道:“我不用你倾身相报,你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 见张渚再次闭眼躺下,清荇犹豫再三,终于轻声问道:“郎君与我并无男女之情,又无血缘之亲,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这一次清荇没有得到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清荇最终还是轻轻躺到张渚身侧,怀着百转千回的复杂思绪陷入了梦乡。 虽然有张渚的保证,清荇还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时时留意身边的动静。 秋叶比清荇恢复得慢一些,但第二日一早还是照常起来伺候,清荇大致跟秋叶说了眼下的局势,秋叶也紧张起来,时不时就到外院走动查看。 清荇虽感觉这样十分心累,但还是比完全蒙在鼓里好些。 就这样心怀忐忑过了两日,张渚在卫千总陈大业的护卫下出了城,临行前告诉清荇此行十分关键,若三日之后无音信传回,便让泰平护着清荇离开云州。 三日倏忽而过,清荇在煎熬的等待中迎来了好消息。 数日前。 得知兰庭的行动失利后,崔迥跟连庸依然十分安闲自在,并没有太将张渚当做一回事,两名被关押的细作也一口咬死自己袭击张渚的行为无人指使。 兰庭本着公事公办的原则表示要加强对同知大人一家的护卫,加派了人手在张渚跟清荇的住所外巡逻防守,崔迥很满意兰庭的安排。 而那些在湖中行刺失利的凶手,经过严刑拷打,终于伏法认罪,兰庭升了公堂,要犯人当庭签字画押。 谁知本该重枷套索的匪首竟当堂挣脱了桎梏,一跃而起,将桌案后的兰庭一把勒住,随后挟持着兰庭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公堂。 还不等众人清查是不是典狱司出了内奸将匪首松绑,陈大业突然领着一队精兵闯入公堂,迅速将府衙上下控制住,不等消息传到崔迥跟连庸耳中,张渚已带着人前去刺史府中宣旨问罪。 连庸见姨丈被控制,表妹夫被掳走,当即离府赶到城郊大营中,整顿队伍要与张渚正面对决。 就在张渚带着人赶到时,本该听从号令对张渚发起进攻的两名卫千总竟调转马头,将刀锋对准了连庸。 惨遭亲信倒戈的连庸本打算负隅顽抗,然而两名卫千总却拿出了连庸心腹副使的一截断指,原来连庸做了两手准备,留了五千精兵给副使统领,让他在张渚离城后将清荇拿住,同时在云州城内寻衅生事,扰乱安定。 张渚在连庸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淡定地向他传达了庆禧帝的旨意,若连庸拒不受捕,可就地处决。 连庸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而兰庭也被巡逻的府兵在一处暗巷中发现。 张渚回到云州府衙,再一次开衙升堂。 将崔迥,连庸,兰庭三人累年犯下的罪行一一当堂宣读完毕,张渚循例问三人认不认罪。 三人彼此对视片刻,兰庭率先跪下发言:“兰庭有罪,静候发落。” 崔迥目眦欲裂,似乎决然不敢置信:“你!” 张渚将惊堂木一拍,冷肃地斥道:“不可咆哮公堂。” 见崔迥气得浑身发抖,张渚看向兰庭:“你对前述所有罪状皆无有异议么?” “是。”兰庭神情颇为平静。 张渚微微颔首,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辩,来人,给犯人上枷,即日押赴上京受审。” 连庸见兰庭犹如木偶一般被套上枷锁往外头推去,终于反应过来,冲着兰庭咆哮起来:“你这狼心狗肺的卑鄙小人,竟敢出卖我们!” 见连庸暴怒地朝兰庭扑去,一旁的卫兵手起棍落,朝连庸膝盖猛力一击,连庸失去平衡跪倒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恨恨地回头看向袭击自己的无名小卒,连庸几乎咬碎了牙,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 见几人被押上刑车,张渚走下明堂,神色平静地对陈大业道:“这一程恐怕不会太顺利,陈大人多费心。” 陈大业咧开嘴爽朗地笑了笑:“都是分内之事,大人放心,卑职必定不辱使命。” 拍着胸脯打好包票,陈大业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些窘色:“只是卑职这一去,少则三两月,多则半载,家里的幼子弱母只好拜托大人代为照拂一二了。” 一百六十一章 张渚点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得了张渚的保证,陈大业十分安心,斗志昂扬的领着队伍出发了。 虽然几名主犯已悉数归案,但其麾下的小鱼小虾也不是少数,虽翻不起大风浪,却仍需费心处置妥当,才能让整个云州官府恢复正常运转。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渚倒比之前更忙了些,既要处理云州府内大小事务,又要巡视云州府下辖的县乡,裁撤调换了一批主事,小吏,宣尉司的符印也暂由张渚保管调配。 张渚忙得脚不沾地,清荇与陈夫人来往得更加密切,也逐渐将整件事情的脉络梳理清楚了。 崔家是云州三大世家之一,这一代的主事人就是崔迥,崔迥早年靠家资捐了云阳县令的官职,此后便一直稳步升迁,大约十几年前便升到了云州刺史一职,比起削尖了脑袋往上京城挤,崔迥显然更愿意留在云州当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事实上他也算是做到了,不论是管政事的知州,还是管军事的指挥使,都在崔迥的多年经营下全部换成了自己人。 在基本掌握云州府的话语权之后,崔迥对上京发布的号令就有些懈怠起来,近十年以来,上交国库的税银数目都不大如意,庆禧帝早有留意,几年间陆续派了三四波巡检御史前来督政,都挑不出崔迥的大错,自然也无法撤了崔迥的职务。 于是崔迥在云州府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大肆铲除异己,多次谋害构陷不肯与自己同流合污的官吏,累年下来,手上已积下不知多少人命官司。 那名在湖中行刺兰庭的络腮胡大汉就是被崔迥使计导致堕马而死的前任指挥使的旧部下。 崔迥对辖下官吏尚且任意妄为,对百姓就更是视若草芥,连年横征暴敛,将大量民产据为私有,逼得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干起了打家劫舍才能聊以为生的勾当。 兰庭本是正儿八经科考出身的举人,最初也算是踟蹰满志,立志要做个于民有益的好官,怎奈自打他被任命到云阳县当县令之后,纵使百般勤奋,在上下一心的贪腐风气里,他能取得的政绩总是十分有限。 兰庭是个聪明人,在崔迥的数次试探下,知道若不加入崔迥的阵营,那他很快便会保不住如今的身份地位。 兰庭那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从小富之家考学中举,刚刚才窥见了一丝丝上等社会的风光煊赫,自然难以割舍,因此便半推半就地向崔迥投诚了。 崔迥颇为赏识兰庭,不但将唯一的嫡女许配给他,还一力保举,让兰庭得以顺利通过吏部历年的考核,稳步晋升,不过刚过三十岁,便升作了云州知州。 而兰庭既已投诚,这些年下来手上自然也不算干净,累积了大量的是非恩怨。 云州府的局面便一直这样维持了十数年。 但是庆禧帝的忍耐性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去年筹措军费却发现国库十分空虚之后,更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梳理梳理这些硕鼠蠹虫。 但是庆禧帝并不敢先对京中世家大族下手。 地处偏远,与京中牵连不算紧密的云州府便成了庆禧帝的目标之一。 张渚此时已是庆禧帝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能臣,思考再三,庆禧帝最终将查处崔迥罪证的任务交给了张渚。 张渚若是顺利扳倒崔迥的势力集团,那当然是皆大欢喜,若张渚不幸被害,那对庆禧帝来说也不算太大的损失。 张渚果然不负圣望,也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了崔迥利益集团中的主要成员兰庭,让他明知自己也难逃干系的情况下仍选择了大义灭亲,不顾翁婿之情,赏识之恩,不但对崔迥历年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与张渚里应外合,待时机成熟之时将崔迥与连庸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夫人对张渚赞不绝口,满心艳羡清荇能嫁得如此能力出众又风姿过人的才貌仙郎。 陈夫人可不是含蓄斯文的大家闺秀,又把清荇当做最亲密的朋友,说起这些红男绿女的话题自然是直白热辣,许多话叫清荇听得好不羞涩,不知该怎么回应。 陈夫人就喜欢逗清荇露出这副羞怯神态,说难怪张渚会独守着清荇一个,要她是男的,也不忍清荇露出委屈哀怨的神情,将清荇说得更窘了。 在一片还算岁月静好的景象中,清荇在这日清晨迎来了这些时日以来的最大惊喜。 看着进到院子里的人帷帽下那张熟悉的面孔,清荇竟愣在原地忘了动作。 直到清淽馨香柔软的身体扑过来与自己紧紧抱在一起,清荇才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 捧住清淽的脸蛋,清荇声息不稳地一连问出好些问题:“你怎么会来了这里?这些日子你在哪儿,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清淽拉下清荇的手握住,略带着几许风霜的脸上却满是欣喜的笑容:“我很好,是姐夫让人将我领过来的。” 清荇从上到下将清淽细细查看一番,有些心疼地道:“瘦了,也晒黑了些。” 秋叶见到清淽也十分激动,见清荇只顾着跟清淽说话,竟忘了将人领进屋里坐下,便插了句话道:“四姑娘赶了这么远的路,想必有日子没好好梳洗了,不如先进去洗换一番,再慢慢说话。” 清荇经秋叶提醒,才想起这节,忙亲自领着清淽往内院走去,又让荻花好好安置露白。 清淽到内院细细梳洗一番,换了衣裳,重新梳理了发髻,清荇问她要不要再补补觉,清淽摇头说不困。 清荇有一肚子话想跟清淽说,便也不勉强,姊妹两个坐在靠椅上细细地说起了这些日子的种种经历。 清淽那日得了清荇的消息,心中大骇,蠕蠕蛮族凶名在外,这些和亲的少女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进宫是一回事,和亲是另一回事,清淽虽不介意在宫中蹉跎青春岁月,却还不想这么年轻就命丧黄泉。 思虑再三,清淽竟是生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横竖都是不得善终,她为何不能遂自己的心意一次呢? 清淽对于沈恨在上巳节提出的邀约十分在意,第二日便巴巴地赶到三巧班听戏,沈恨在表演开始之前向大家宣布这三日是他的谢幕演出,三日之后,整个三巧班便要随他南下,去往江南府谋生。 虽然不知道在上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沈恨为何突然要离京而去,但他亲口说的话总做不了假,因此这一日的戏清淽看得十分不舍,回家之后仍念念不忘。 于是,收到清荇消息心神大震的清淽最终决定离家出逃,出城之后便在前往江南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候三巧班的车马,决心从此跟随在沈恨左右。 一百六十二章 清荇听着清淽的讲述,面色沉了下来,难怪葛家在上京城翻遍了也没找到清淽,谁能想到她竟大胆到与人私奔。 也亏得清薇是个神经大条的,虽然看出清淽对沈恨十分在意,竟没有产生更多的联想。 见清荇脸色不好看,清淽的声音渐小,最后悄无声息地闭上了嘴巴。 清荇沉思半晌,才发现清淽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正面带忐忑地看着自己。 清淽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说是自私自利,惊世骇俗,但旁人的评价她并不在乎,只有清荇的看法会让她在意。 清荇深深吸了口气,语气柔和地拉住清淽的手道:“别怕,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质疑你,轻视你,只是人一旦做出选择,也就再回不了头了,若你现在回家,大伯父只怕也护不住你,大伯母必定会严加惩戒,说不定会将你从族谱除名。” 清淽垂下眼睫:“从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当自己是葛家小姐了。” 清荇见清淽神情多了几分落寞,探身将清淽的头揽到自己怀中:“罢了,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与我日日作伴,你可愿意?” 清淽在清荇肩头狠狠点了几下脑袋:“我怎么不愿意呢,先前三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跟着你一起走了。” 清荇点了点清淽的额头:“你这丫头,又在浑说。” 清淽也知道有些人家会姊妹两同许一家,共事一夫,但她可万万没有与清荇抢夫君的想法,因此在发现自己话中的漏洞之后,只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清荇知道清淽是无心之语,并不放在心上,心里更在意的是清淽遇到沈恨之后这一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清淽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按下不提,见时辰不早,便张罗着与清淽用午饭。 清淽坐到饭桌旁,左右看了看,好奇地问道:“这里不是离府衙很近么,姐夫怎么不回来与姐姐一道用膳?” 清荇将张渚近日事务繁忙的情况说了,笑着对清淽道:“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不过云州府风景秀丽,族裔杂居,可玩可看之处颇多,咱们尽可以自己去找乐子消遣。” 清淽听清荇说从此以后两人可以无拘无束地结伴同行,游山玩水,朝夕相处,只觉得夙愿成真,登时欢喜异常,连连赞同,哪里还管张渚有没有空闲。 到底赶了十几日的路,清淽在酒足饭饱之后终于还是感觉到困意袭来,在榻上沉沉睡去。 清荇坐在榻边久久凝视着清淽恬淡的睡颜,心头宽慰之余,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张渚的容颜。 清荇不是自作多情之人,但这一次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张渚寻回清淽的举动是无意之举或者一时兴起。 仅仅是因为夫妻之间的责任的话,其实张渚远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跳了出来。 清荇抬手捂住胸口的位置,任由一股压抑许久的奇异情感在身体里冲撞奔涌。 良久之后,清荇仍收拾好表情,以平静的表象掩盖住不知何时萌生的情愫。 接下来清荇将清淽引见给了陈夫人,陈夫人听说清淽是清荇的妹妹,也不多打听她为何千里迢迢地从上京来云州看望清荇,而是热情地表示如今州内治安稳定,四海皆平,便让她这个土着来做向导,领着清荇姊妹俩好好游逛一番。 一眨眼十数日过去,泰平突然自邻县带回了张渚的话,说下月初六是张渚父亲的寿辰,问清荇要不要前去西州为公公祝寿。 清荇这才知道六月初六是张渚父亲的寿日,意外之余也十分自愧,身为儿媳妇,竟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打听过。 往日在上京路途遥远也就罢了,云州府到西州只有数日的路程,清荇也没有要事脱不开身,自然没有不去的理由,因此在得了消息后,清荇便赶忙收拾起来上路了。 清淽想着清荇走了宅中只剩自己一个,若是张渚回来两人独处岂不尴尬,便说要跟清荇同去,清荇也怕清淽一个人无趣,便同意了。 晴雪荻花两个是西州老宅的旧仆,有家人亲友在那边,清荇想到她们两个姑娘家随主人四处奔走,实属不易,便让她们也一道前往西州,顺便探亲,张渚本来就不喜欢太多人伺候,自然没有意见。 果然不过五六日,清荇一行便到了西州首府天宁府,张家在天宁府城内城外俱有宅邸,因为老爷子在城外的清虚观修行,为了伺候方便,张家的仆婢倒是大部分都在城外的宅邸中生活。 清荇一行便也在乡里的宅邸落脚,看着气派巍峨的大门,清荇本来就紧张的心情更绷紧了几分。 一名四十出头的精健管事领着七八个仆从站在门口迎接少夫人,见清荇下车站定,便齐刷刷地躬身行礼道:“见过少夫人。” 清荇连忙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我初来乍到,不敢叫人,不知怎么称呼?” “小人是府内都管家,少夫人唤小人老孙即可。” 清荇微笑道:“孙管家,往后就劳烦你了。” “不敢不敢,少夫人请进。” 微微躬身,将清荇一行让进门内,孙管家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荻花,面上露出几分慈和之意,荻花也向孙管事露出一抹微笑。 张宅虽建在乡下,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建筑样式,都丝毫不输给京中的豪宅名邸,清荇进了大门后又坐上小轿,足足行了一二刻钟才到了一进雅致轩阔的院落前。 院前的门匾上写着梓梧院三个字,荻花向清荇说明道:“郎君在家之时,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清荇点点头,对清淽道:“咱们进去。” 清淽坐在小轿上一路看过来,对张宅的奢阔豪华十分咋舌,不过她毕竟是经过严格教导的大家淑女,礼仪举止上自然十分大方得体,心里虽有许多念头想跟清荇分享,面上还是镇定自若地稳步跟着清荇迈进了梓梧院。 梓梧院的规模足有两三个霜荻院大,是一个功能完备的三进大院子,开了三处角门,与外头的大宅既互通有无,又相互独立。 清荇看着虽然寂静十分整洁利落的屋舍院落,猜测在张渚离开的这几年里,屋子里仍然每天都有人打扫维护。 明明有这样大的家业,怎么主人却问道的问道,离家的离家呢? 一百六十三章 荻花见清荇在摆满玉器古玩的博古架前陷入沉思,便道:“娘子,眼下虽还有三四日才到老爷子寿辰,但娘子既已到家,该尽早到清虚观拜问一番,方是正理。” 清荇回过神,颔首道:“原该如此,只是我听说方外之人不喜旁人再唤俗称,也不知我到时候该如何称呼父亲大人。” 荻花认真地道:“老爷子虽修为高深,却并没有归门入派,仍是俗家身份,娘子只要依常礼即可。” “我知道了,荻花,多谢你一路为我释疑解惑,帮了我许多大忙。”清荇真诚地道谢。 荻花微微一笑:“能为娘子分忧是奴婢的荣幸,府中仆从虽多,却没有正经主人在,现下娘子回来了,许多事便要娘子拿主意了,待娘子向老爷子请安归来,奴婢再给娘子细说府内的情形。” 清荇让秋叶留在府中陪伴清淽,自己换了身衣裳坐车往清虚观出发。 清虚观建在玉蛟山中,因传说山上有一泓天池,池中有玉蛟飞升化龙,所以这座山便有了这名字。 玉蛟山颇为巍峨,上山的青石路绵延曲折,一眼望不到头。 清荇戴好帷帽下车,见周围三两行人个个身轻体健,步履如飞,颇有仙风道骨之感,使人不忍亵渎,便拒绝了坐肩舆上山的建议,提步迈上台阶,不急不躁地往山上行去。 明明是五黄六月暑热时节,清荇却觉得山间时有清风拂来,四周岚气浮动,使人心静神宁,仿佛真是一座适合修行的方外仙山。 清荇虽然年轻,平日里也不算懒惰,却实在很少靠双腿长途跋涉,因此在到达山腰的长生殿之后,清荇已颇为疲累。 荻花劝清荇多歇会再继续往上走,清荇却怕耽搁太久无法在天黑前到达山顶,便只在长生殿稍作停留,喝了几口水,就又再次出发。 荻花跟另两名仆婢并不是练家子,爬这么高的山也不轻松,因此后半段路程大家都很沉默,清荇憋着一股劲,总算得以在一个时辰后到达了山顶的三清殿。 清虚观的观主道号冲霄,听说是张家的少夫人来拜见公公,便亲自出来接待。 清荇见到一名须发皆白,容色却红润精神的黑袍道长领着两名道童向自己走来,忙手结法印行了个道礼,态度恭和地与冲霄道长互通家门及说明来意。 冲霄道长将袍袖一展,抬起一只手臂做出请的姿势,说:“老修士并不在此处,葛居士请随老道来。” 清荇连忙举步跟上,心里却有些疑惑,这位冲霄道长虽长得容光焕发,一双世故矍铄的眼睛却能看出定是年岁不小,却称张渚父亲为老修士,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多少岁了。 不过没一会,清荇便无暇纠结公公年岁几何的问题了。 冲虚道长领着几人出了三清殿,往殿后的林中小道行去,在经过一番穿林绕树,分花拂柳之后,众人面前豁然开朗,竟是来到了一处高耸奇绝的山崖前,而在这道宽约数十丈的山崖间,一架不时随风摆荡的吊桥将一分为二的两座山峰连接在了一起。 冲霄道长侧身对清荇道:“老修士就在吊桥对面的无极殿中修行,因为老修士习惯清净,贫道就不与居士同行了。” 清荇看看摇摇摆摆,仿佛延伸到云中的吊桥,又看看身后众人,定了定神,迈步走上了吊桥。 听着脚底呼啸而过的风声,清荇想着自己这一路爬上来到底走了多少路程,对这道山崖的高度也大致有了个底,不由庆幸脚下的深渊被层层山岚遮盖,看不太清虚实,对身心的刺激也就没那么大。 每走一步,清荇就要感叹一番这架吊桥的鬼斧神工,也不知道这样长,这么高的吊桥,到底是费了多少的辛劳血汗才得以建成。 就在接连不断的感慨惊叹中,清荇竟不知不觉安然无恙地走过了吊桥。 清荇张目四望,在不远处发现了翘起的屋角,整理好表情,清荇双手叠放于身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来到屋子的正前方。 见到门匾上的无极殿三个大字,清荇停住脚步,朝着洞开的大门内声调清晰地道:“儿媳葛氏,前来拜见父亲大人。” 清荇说完话,便静立原地等待回应,过了几息功夫,一名穿甲持械的威武力士出现在了门口,对神色讶异的清荇说道:“主人召少夫人入内相见。” 清荇只得迈步行进大门内,只见门内是一个阔大的露天院子,当中摆着一只足有一丈高的八卦炉,上头烟气袅袅,正对着的大殿上头有一个巨大的紫金宝葫芦形状的屋顶装饰,院子四周围的庑廊下铃声阵阵,衬得这无极殿颇有些缥缈仙居的感觉。 然而在这样缥缈意境浓厚的背景下,院中每隔十步左右的廊柱下便站立着一名穿着全副盔甲的侍卫,使这神仙居府又平添几分肃杀之感。 这样违和的感觉杂糅在一处,让清荇不敢多想多看,微垂着眼眉跟在那名金甲力士身后走到了大殿内。 因为不敢乱看,清荇在宽阔宏骏的殿堂内站定后并没有发现殿里有些什么人,直到一把清冽中带着几丝幽咽的声音自正前方响起:“你就是渚儿媳妇?” 清荇从声音中捕捉出三分熟悉感,不由抬起目光向前看去,只见殿宇正中的金莲高台上,一位长相威严端正的老者正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蒲团上,他须发灰白,眼角嘴边都刻印着数道明显的皱纹,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宽大袍服,使他看起来十分清瘦。 张渚长得并不像这名老者,但清荇知道他必定就是张渚的父亲了,于是清荇双膝跪地,伏身一拜道:“是,拜见父亲大人。” 老者声调平缓地道:“好,起来罢。” 清荇站起身,仍微微垂着脑袋,老者语气平静地问道:“你的曾祖父是叫葛公让?” “公让是曾祖父的字。”清荇态度恭敬但吐字清晰地应道。 老者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他单名一个谦字,我觉得念着不大顺口,从来只叫他的字。” 清荇十分吃惊,竟忘了避开老者的目光,抬头问道:“父亲大人与曾祖父是旧识?” 老者并没有在意清荇稍显逾越的举动,神色如常地道:“葛公让年轻的时候外放灵州,与我有几面之缘。” 一百六十四章 灵州是江南府辖下一个颇为富庶的州郡,葛尚书年轻时确实在那里做过郎官,并且政绩不俗,不过那已经是差不多五十年前的事了。 清荇忍不住又猜测起了公公的年纪,公公五十年前能与曾祖父称名道字,必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这样说来,公公只怕已是年界古稀的人了。 想到与曾祖父有过交集的人竟成为了自己的公爹,清荇很有些不真实感。 也不怪清荇没见过世面,这样一个隐在深山中的恢弘道观本身就够奇怪的了,里面的人竟还与自己有所关联,在今日之前,清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与公爹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的。 许是看出清荇的恍惚无措,老者索性开口送客:“我这里不是花园内宅,没有什么可看可玩的,你留在这里对着我这个老头子也是无趣,眼下既已见过了,就回去罢,若嫌时辰晚了,便在客室将就一晚,明日再下山。” 清荇连忙收回思绪,说起了正事:“媳妇不敢久扰父亲大人清修,只是过几日便是父亲寿辰,儿媳第一次参与此等大事,也不知父亲大人到时是否会回府接受家人的礼拜?” 老者抬手捋了捋唇下长须,沉吟片刻道:“生老病死不过是如行走坐卧一般的寻常事,并不值得如何郑重其事,你们若一定要办,到时便朝着玉蛟山摆几桌酒果表表心意就是了。” 清荇也不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连忙稽首道:“是,谨遵父亲大人示下。” 老者嗯了一声,道:“你去罢。” 清荇又蹲身行了个礼,才退出了大殿。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殿外的大院中点起了犀角宫灯,薄如蝉翼,洁白如玉的灯罩上描绘着栩栩如生的升仙道人图,在薄薄的夜色中发出蛊人的光芒来。 清荇陡然觉得周围的温度下降了许多,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快步走出了无极殿的大门。 就在清荇看着夜色中越发险奇难行的吊桥踟蹰不前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呼声:“少夫人请留步。”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的清荇捂着砰砰跳动的胸口迅速扭过身子,见先前为自己引路的金甲力士提着一盏风灯走了过来。 “主人命小人为少夫人照路。”金甲侍卫做了说明,便站住静听清荇的指示。 清荇缓和着心跳,尽量语调平稳地回应道:“那就有劳了。” 清荇转过身率先走上吊桥,或许是因为有了照明,也或许是不想在旁人面前露怯,清荇还算姿态大方地再次通过了吊桥。 荻花几个还守在另一头的断崖边,见清荇安全踏上地面,金甲侍卫抬手一揖道:“小人告退。” 荻花见清荇面色不大好看,忙将手中的羽纱斗篷披到她肩头:“山上本就比山下凉些,到了夜间更是寒风四起,娘子冻着了罢。” 清荇拉紧斗篷缩了缩肩膀,感受身体恢复了自如才抿唇一笑道:“是有些不习惯,幸好现在是夏日,还不算太冷冽。” 荻花道:“眼下回府只怕要走到后半夜了,娘子上山费了大力气,现下必定乏累,奴婢托道长为咱们留了两间清净的客室,娘子今晚在观中歇一夜,明日再下山,可好?” 清荇点头同意了,在两名道童的指引下来到客室。 说是客室,其实是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小院子,装饰既简单又整洁,倒像是寻常的一个农家小院。 看着这充满平和气息的小院,清荇刚刚在无极殿被激出一层鸡皮疙瘩的身躯放松许多,简单梳洗后坐在炕上跟荻花闲聊起来。 清荇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张渚父亲对她这个儿媳不满意,所以才不参加生日宴。 荻花连忙摇头,向清荇说明缘故:“娘子不必多心,并不是因为娘子的缘故,自打奴婢记事起,就没见过老爷子下山呢,因为老爷子身子骨不好,而这山上有一眼天然暖泉,老爷子每日都需在里面浸泡疗养大半日,不然就会旧疾发作。”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荻花又例举了一些事实来说明,听到张渚高中探花之后府中大办筵席老爷子都没有亲临参加后,清荇总算释怀了。 荻花又道:“虽然都知道老爷子无法亲临,但这样的日子,大部分跟府上有交情的人家还是会前来庆贺拜望,除了西州各地的世家豪绅,连令尹,同知等一众官员也偶有拜访,因此每年的大节日,府中仍然会大摆筵席,酬谢宾客,轻易马虎不得。” “那往年都是由谁来主持这些筵席呢?”清荇问道。 荻花微微一笑道:“前两年的时候,是李伯跟孙管家一同筹办,宾客的内眷则由黄妈妈跟孙大娘子协同接待。李伯跟黄妈妈被调到上京照顾郎君后,就提了一名赵管事上来跟孙管家一道理事。” 清荇抿了抿嘴唇:“连府尹大人都与家中有来往,想必家中的产业很大咯?” 荻花见清荇一副难以想象的模样,不由捂嘴浅笑道:“以往黄妈妈跟娘子说这些的时候,莫非娘子竟是不信吗?” “也不是不信,就是没想到有这么大罢了。”清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向荻花道:“今年需要由我来接待这些夫人内眷么?” 荻花点点头:“家中已十多年没有女主人处理内事了,娘子是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只怕是免不了要应酬这些庶务的。” 清荇听了这话,心里陡增许多压力,只是不好向荻花倾吐,只得闭上嘴巴,暗暗思量下山后该如何应对张家这一系列陌生的人事。 荻花是个善观颜色的,见清荇支着下巴靠在炕桌上蹙眉凝思,便温声安慰道:“娘子毋须担忧,因家中久无主母,历年随男宾来拜访的夫人不多,便是来了,也不敢对咱们放肆,娘子只平常对待即可。” 清荇知道荻花是想让自己宽心,对她的体贴颇为感动,心里对荻花的好感更多了几分。 清荇并不是爱钻牛角尖自寻烦恼的人,虽然对于未来的生活有压力,但还不至于因此彻夜不眠,因此又跟荻花闲聊了一会后,清荇就躺下歇息了。 见清荇安静地盖着棉被睡熟了,身体虽有些疲惫精神却还十分清醒的荻花缓步走到窗边的木椅上坐下,望向外头的星空,发现这片天空仍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她却已不再是那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少女。 一百六十五章 邺城。 清薇到达这个比上京城荒凉破败许多的城池已经快一个月了。 那日被强押着到达皇宫后,清薇见到了数十名与自己命运相同的少女。 她们个个都如清薇一般,满目惶然,恐惧,以及不甘,然而却又都缄默不语,不敢将自己的不幸诉诸于口。 尚宫嬷嬷们将少女们领进一处殿宇,通过一系列的查验后,最终选出了十八名符合所有要求的少女。 在择选过程中,清薇不知不觉地被安排在了队列最前方,成了秀女们的佼佼者,可是这一次拔得头筹却让清薇半点也骄傲高兴不起来。 第二日,少女们亲眼见到了真龙天子,见到了这个掌握着大虞所有子民生死大权的九五至尊。 庆禧帝在赞扬了一番少女们的美好品德后,依次将相貌气质最为出众的三名少女封为公主,五名稍次之的少女则被封为郡主,余下的十名少女被封作了县君。 这样批发的封号自然让人高兴不起来,甚至充满了讽刺意味。 这些少女虽然都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却也是各大世家的旁支别系,自小也是金尊玉贵,衣食无忧地长大,面对这样的命运,终归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最终被换上对应的大礼服送上了宫车。 清薇是里面最为出众的姑娘,得到的封号也是最尊贵的阳字辈的尊号。 葛世均作为护送秀女的卫队长,在临出发之时站在了队伍最前方,对庶妹行了半跪礼。 “公主殿下,往后便由末将全权护卫公主安危,如今各处俱已安排妥当,请公主示下。” 清薇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宫车上,看着嫡兄弯下的身躯,许久才声音暗哑地说道:“出发。” 葛世均缓缓站直身体,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厌恶感。 让一名兄长亲自将妹妹送到敌人手中,让一名将士用献媚的方式来赢得和平,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份莫大的耻辱。 然而,一旦葛世均有任何徇私之举,那剩下的十几名少女所代表的家族必定会趁机对葛家群起而攻之,让葛家再无容身之地。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于葛世均而言,实在有些恶毒。 看着清薇虽浓妆艳抹仍能看出稚嫩之气的娇美面庞,葛世均知道自己正在成为葬送这些花季少女美好命运的帮凶。 怀着矛盾而沉重的心情,葛世均这一路可说是饱受良心煎熬,却又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和谈的使团就在秀女们的宫车后方,一路上是旌旗猎猎,浩浩荡荡,丝毫看不出是去摇尾求和的,不得不说,大虞在排场上还真是十分讲究。 整个队伍逶迤前行了一个月,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曾经的塞上江南,漠北明珠邺城被肆虐一通后变得有些面目全非。 攻入城中的蠕蠕大军取之于民,用之于己,将富庶的邺州城民洗劫一通,让十数万城民只能忍饥挨饿,苟延残喘,毫无还手之力。 葛明礼代表和谈使团来到城门外投表求见主将蒙蒙王子,如是三日后,蒙蒙王子才神色慵懒地出现在了城楼上,打着哈欠慢悠悠地道:“我还以为大虞皇帝不在乎这区区边城,打算将它拱手相让呢。” 葛明礼拱手向蠕蠕王子见礼:“大虞为显诚意,尽力筹措了贵国所需之物,所以费了些功夫,并非有意让王子及大汗久候。” 蒙蒙眯着眼睛将葛明礼上下打量一番:“你一个青袍小吏,竟敢代表泱泱大国出面和谈,是你大虞无人可用?还是看不起我们蠕蠕人呢?” 葛明礼稽首解释道:“王子有所不知,大虞崇尚敬老尊贤,下官因是使团中资历最低,嗓门最高的,所以先行出列,代上官传声。” “你们大虞人就是爱搞倚老卖老这一套,少废话,老子可是提了三点要求的,没见到这些东西,老子可没耐心与你这酸儒闲磕牙。” 葛明礼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贵国所列之物自然已是尽数备齐,王子这就要查验么?” 蒙蒙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的都不用着急,只先把聂云潜的人头呈上来看看。” 葛明礼闻言朝身后挥挥手,让人将一辆罩着黑布的囚车推了出来。 城楼上的蠕蠕将士被这一幕吸引了视线,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蒙蒙挑了挑眉,粗声粗气地道:“这是什么东西,人头呢?” 葛明礼面上露出一抹微笑,和气地解释道:“上京城距邺城路途遥远,又正值天气暑热之时,为免遗体保存不利污了王子尊目,另一则也免得王子对贡品身份产生疑虑,陛下特意下令将聂将军去甲缴械,羁押至此,让王子亲自处置。” 说罢这话,葛明礼就示意囚车旁的卫士将黑布揭了起来。 精铁打制的栅栏中,聂云潜正倚栏而坐,身上只有一件里衣,一条黑裤,发未束冠,脚不着履,看着着实落拓。 许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聂云潜正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城楼。 蒙蒙并未见过聂云潜,见此情形,嗤笑一声:“你弄个活人来就一定能保证他的身份吗?大虞人一向善使诡计,看来你们是没有和谈的诚意了!” 聂云潜伸了个懒腰,自囚车中起身,好在这囚车是特意定制,倒也没有使身材高大的聂云潜束手束脚。 葛明礼不紧不慢地朗声道:“聂将军能单枪匹马潜入王庭取了先大汗首级,自然是武艺高绝之人,这样的高手举国上下想必也找不出几个,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冒充的?王子若是怀疑囚车之中并非聂将军本人,何不亲自一试?何况在下听说贵国一向崇尚单打独斗,若能以一身之勇与他人决斗,得胜者便能获得极高的荣耀,聂将军是我大虞第一高手,王子若能亲手将聂将军击败,岂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蒙蒙没有吭声,身旁近卫小声劝说道:“王爷,不可中了激将之计。” 蒙蒙凝目盯着聂云潜细看片刻,突然一抬手,声调坚定地下令:“牵马来!” “王爷!”那名近卫还要再劝,一旁的哥查却摇了摇头,近卫后知后觉的想起蒙蒙的性子,只得闭上了嘴巴。 蒙蒙骑在他通体黝黑,肌肉流畅的乌骓马上,昂然停立在囚车三丈距离处,目光如炬地向着聂云潜宣示道:“本王不是那等爱磨嘴皮的怂蛋,你这厮想怎么死?” 一百六十六章 聂云潜笑道:“蒙蒙王子果然真英雄也,今日你我各展其技,不拘招式,不拘时辰,只打个痛快,如何?” 跟在蒙蒙身后的近卫劝说道:“王爷,如今可是他大虞来摇尾求和,何必要给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 蒙蒙制止了还要劝说的亲卫,向聂云潜点头示意自己同意应战。 只是等蒙蒙手持巨锤端坐马背上摆开架势,却见被放出囚车的聂云潜赤手空拳,身无长物地光脚站在砂石掺杂的地面上,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聂云潜向蒙蒙抱拳道:“殿下,请罢!” 蒙蒙见聂云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知是被他的轻狂不羁所激怒,还是想起了面前人的弑父之仇,也顾不得讲什么公平竞争,挥起巨锤,驱动马儿,带起一阵狂沙,全速向聂云潜攻去。 两边观战的人马俱都提紧了心神,葛明礼背在身后的手掌心更是浸出了一层汗。 蒙蒙王子蛮族第一勇士的威名并不是夸大,在发现聂云潜的轻功身法躲避马匹的踩踏进攻轻而易举后,蒙蒙索性跃下马背,对聂云潜发起了近身攻击。 别看蒙蒙王子使得是看起来粗苯的巨锤,他的身法速度却丝毫不迟钝,显然是有真本事的。 聂云潜的表情也认真起来,在你来我往对战数百招之后,聂云潜猛一拔高身形,在蒙蒙奋力向前一击时犹如鬼魅一般跃至他身后,照着蒙蒙大臂关节处屈指一敲,蒙蒙顿感手臂一木,巨锤脱手飞出,最终重重掉落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 蒙蒙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死死盯住气息平稳,仿佛刚刚只是闲庭漫步了片刻的聂云潜。 在漫长的死寂过后,蒙蒙一字一字地哑声道:“你果然是聂云潜。” 见蒙蒙落败,那名劝说的亲卫不由有些慌神,却还是强作镇定道:“眼下城中尚有左贤王坐镇,你们若对右贤王不利,左贤王便会即刻下令屠城,届时大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谁都别想好过!” 他说得倒也不是假话,蒙蒙敢只身迎战,自然也有相应的布署,只是眼下的情形难免有些尴尬。 蒙蒙既应了与聂云潜对战,就算是承认了要凭他的本事来取聂云潜首级的约定,若是因为打不过聂云潜又强逼着大虞履行条款将聂云潜斩首,即使真的如愿以偿也会大大折损颜面。 蠕蠕一向自诩天赋神力,谁力气大,谁功夫好,谁就有资格占有更多的资源,看不起大虞说文嚼字,教化向善那一套。 而蒙蒙作为部族的佼佼者,就更是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不屑于使什么阴谋诡计,如今技不如人,除了巨大的挫败感,蒙蒙脑中暂时还考虑不了其他事。 见气氛陷入僵局,葛明礼走上前来说合:“这位将军勿恼,请听在下一言,聂将军赤手空拳迎战王子殿下,足显我大虞之诚意,想必几位已亲眼领略到我大虞将领之勇武卓绝,若是易地而处,贵国有这样一员天生神将,只怕莫说是一城,便是以十座城池来换也愿意,同理而言,我大虞也并不是取不回这座城池,只不过是念在苍生有灵,不忍生灵涂炭,才甘愿奉上厚礼,约以姻亲,使两国子民得以休养生息,安度平生。” 见蠕蠕众将皆沉默不言,葛明礼神色镇定的继续说道:“大虞有心与贵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不会对王子殿下有丝毫不敬,下官之言句句肺腑,还请王子殿下酌情度势,为大局着想。” 葛明礼这一席话软中带硬,又合情合理。 蠕蠕人这个时候当然可以不计后果将邺城百姓屠戮殆尽,但这样人神共愤之举显然会激起整个大虞的怨愤,大虞若倾国之力予以反击,蠕蠕人极有可能会被举族歼灭,而大虞虽会元气大伤,却能够保存根本,慢慢繁衍生息,终有一日可以重现繁荣。 见蒙蒙神色凝重,似乎正在认真思考葛明礼的话,那名近卫面色铁青地怒斥道:“你这狡诈之徒,莫非打算凭这轻飘飘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将暗杀我蠕蠕大汗的罪行一笔勾销?” “自然非也,”葛明礼将肩背挺得更直了一些:“这也是陛下派使团前来此处的目的,就是希望能与贵国友好磋商,达成双方都满意的和谈成果。” “有句话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任何恩怨都是可以用时间来消弭的,就如查合部落,月氏部落曾经也与贵国有生死之仇,如今却逐渐融合,互通婚姻,只要是对整个部族有利的,就不必着眼于一时的纷争,殿下认为在下这话可有几分道理?” 葛明礼姿态斯文和气地看着蒙蒙,等着他权衡利弊。 “好,好一张利嘴,好一条滑舌!” 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击掌之声,众人应声看去,只见一名身材中等,面容白净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城楼上,他并没有穿盔甲,而是戴着一顶嵌宝的金丝王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束腰王袍,气质打扮与身旁的蠕蠕士兵迥然相异,正是蠕蠕大王子呼儿思。 呼儿思看了看自己的兄弟,又看了看聂云潜,最后把目光对准了葛明礼:“你叫什么名字?” 葛明礼恭谨地报上姓名,呼儿思点点头,语气平静地道:“这位大将军的诚意本王看到了,不知你的诚意在哪里?” “以殿下看来,在下该怎样做才算有诚意呢?”葛明礼声调平稳地反问道。 “你若能独自一人前来城中与本王磋商和谈细节,便算你有诚意。”呼儿思神态轻松地看向葛明礼:“如何,你敢吗?” 葛明礼拱手一揖道:“能与殿下相谈,实乃在下之幸。” “很好,”呼儿思点点头,对蒙蒙说道:“三弟,将这位使官请进城来罢!” 蒙蒙见呼儿思说完话便转身下了城楼,也没急着去询问呼儿思此举是何用意,而是接过近卫捡回来的巨锤,对着葛明礼示意道:“跟上。” 葛明礼与聂云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许多内容,最终葛明礼只是淡然一笑,举步跟上蠕蠕人的队伍。 眼看着城门再次合上,葛世均走进聂云潜身旁问道:“将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一百六十七章 聂云潜转了转臂膀,活动着数次差点被巨锤击中的身躯,语调轻松地道:“什么也不干,就在这扎营等着。” 葛世均犹豫片刻,终归还是担心葛明礼的安危:“三叔真的能说服蠕蠕人吗?那位大王子看着不是头脑简单之人,会不会有诈?” 聂云潜瞟了葛世均一眼,要笑不笑地说道:“你既这么担心,刚刚怎么不拦着他?” 葛世均不吭声了。 聂云潜见葛世均露出几丝愧色,并无动容,只是姿态潇洒地朝着囚车走去,示意卫兵再次将自己锁上。 而葛世均则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葛明礼身负皇命,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不是葛世均这样的小角色所能左右的。 可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敢呢,这个答案葛世均心知肚明,也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的懦弱之处。 葛世均曾经踟蹰满志,打算从军立一番事业,在一众读书人中另辟一片蹊径,却在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中,渐渐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无论头脑还是武力都十分平常的普通人。 普通人想要维持上等的身份地位,就要不断的妥协迂回,规避所有风险,葛世均原先不是很理解母亲为何有时候本能地就会做出一些有失道义的事情,现在却渐渐明白了她的想法,只要能维护自己的利益,有时候根本顾不上什么良心道德。 尚存着几分血性的葛世均现在处于一个矛盾的阶段,不知道自己该麻木的任由所有事情发生,还是去做一些内心深处认为是对的的事,哪怕这些举动微不足道,无济于事。 在沉寂而漫长的等待中,所有人都在猜测着可能的结果。 夜幕降临,空茫的城门口渐渐有薄雾汇聚,直到晨光熹微,彻夜无眠的人们依稀听见了门轴的吱嘎声。 葛世均钻出营帐,向那片薄雾跑去,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看见了朝自己缓缓行来的葛明礼。 葛世均在见到葛明礼步履稳健那一刻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微微喘着气停在葛明礼面前,葛世均忍不住问道:“如何了?” 葛明礼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道:“回去再说。” 葛世均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参与讨论这等军机大事,便连忙整肃了表情道:“是末将僭越了。” 见葛世均态度恭敬地退后一步让在了一边,葛明礼没有说什么,快步往营地行去。 葛明礼将商谈结果告诉了自己的上峰翰林大学士苏如海以及礼部尚书杜明恩。 经过磋商,呼儿思同意饶聂云潜一命,但是大虞要与蠕蠕签下通商合约,让两国百姓平等地经商往来,至于另外两项条款,仍要照旧履行。 庆禧帝在临行前已暗中向几名主事之人传达了最低底线,要使团尽最大努力保下聂云潜性命,若实在谈不拢,至少要避免屠城惨事的发生,言下之意便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得尽数满足蠕蠕人提出的三项条款,让民众相信庆禧帝是一个愿意为了黎民百姓忍痛割舍左膀右臂的仁爱之君。 不管庆禧帝到底怎么盘算,如今的谈判进程还算是出人意料的顺利。 葛明礼说城中百姓已然无力供养蠕蠕在盘踞城中的数万兵马,大虞须得速速决定是否要与蠕蠕签订新的合约,否则便是蠕蠕人不屠城,城中百姓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苏如海跟杜明恩细细商议半日,终于拟好了邸报将和谈结果传回上京。 邺城到上京便是使用最高规格的八百里加急传信,也需十日之久才能将邸报送到庆禧帝手中。 葛明礼虽对上峰的这个决定不甚满意,却也莫可奈何,另一方面还要陪着笑脸向蒙蒙一干人解释大虞并不是不满意新条款,而是因为此等大事,必须要经过严格的礼制规范方显出大虞对蠕蠕的尊重。 蒙蒙等人虽对这个解释嗤之以鼻,却也没有动火气,而是在城楼上笑眯眯地表示他们等得起,却不知城中百姓等不等得起,也不知大虞皇帝更看重虚礼,还是更看重这些活生生的人命。 蒙蒙这些话,不仅仅是和谈使团及大虞卫兵听见了,被特意驱赶到城门内宽阔街道上的数千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 蒙蒙话音刚落,这些面容憔悴,衣饰暗淡的百姓就声嘶力竭地向着城外的使团哀告求救起来,其声之厉,其情之哀,让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葛明礼看着无动于衷的苏如海等人,心中冷笑,口中却诚恳地向城民喊话,让城民潜心稍待,陛下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蒙蒙笑道:“别喊了,你一人之声太过微弱,他们听不见的。” 葛明礼知道蒙蒙说得是实话,只得停下了这白费力气的行为,回到营中询问聂云潜:“听说将军有一只极为珍贵的猎鹰,不但能千里传信,而且因为飞得极高,箭矢无法损伤,所以比普通信鸽更稳妥,眼下乃是非常时刻,将军何不动用这位空中使者向陛下传信,也免得邺城百姓多受煎熬。” “确有这么一只猎鹰在,不过眼下却在上京宅邸中,何况我现在算是戴罪之身,恐怕没有资格向陛下传信。” 聂云潜看了看老神在在的苏如海等人,笑道:“你何必这么紧张,横竖那城中既无你的妻儿老小,又无你的至交好友,倒不如学学两位老大人,将心情放松些,只当是出来散散心罢了。” “你休要胡言乱语,本官何时心情轻松了,你自己惹下祸事,还想攀扯别人不成?” 杜明恩虽是礼部尚书,修养功夫却显然还不怎么到家,经不得聂云潜的几句冷嘲暗讽,当即与他呛起声来。 聂云潜对于杜明恩的指控不置可否,反而是葛世均忍不住站出来辩驳道:“若不是大将军智取敌首,去年整个邺州就已沦陷了,杜大人虽德高望重,也不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放肆!这里岂有你这黄口小儿置喙的余地?聂将军,这就是你一力提拔起来的得力部将,连基本的尊卑礼仪都不懂么?” 聂云潜虽军功卓着,实则也不过与葛世均同龄,刚刚二十三岁。 知道杜明恩是借训斥葛世均的由头暗中贬低自己这个同样年轻的毛头小子,聂云潜不动声色地示意葛世均不要出声,语气随性地道:“部将年轻性急,杜大人年长有容,虚怀若谷,就宽宥后辈的无心之举罢。” 一百六十八章 被聂云潜拿话一堵,杜明恩见众人皆目视自己,等着看他会不会斤斤计较,不由气结,却只得强忍下这口气,拂袖作罢。 眼下无法以更快的方式取得庆禧帝的批复,话不投机的众人只得散了会,各自回营帐。 葛世均仍然没消气,边陪着聂云潜走回囚车边恨声道:“这些老匹夫,有事就只会缩起来享太平,竟有脸指责将军。” 聂云潜看了葛世均一眼,笑道:“当心被耳报神告黑状,这些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一张嘴皮可是真能杀人呢。” 葛世均认真地看着聂云潜道:“我原先不知这几年碌碌奔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眼下我已想清楚了,若要活得磊落,我便不能事事都无动于衷,将军是我生平最敬服之人,能为将军效命,是我生平快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我也要尽我所能,维护将军的该得的荣誉。” 聂云潜静默注视葛世均片刻,抬手向他胸口巧力一击,颇有几分赞赏地道:“不错,有几分乃叔父之风范,看来葛家后继有人,不会轻易消寂了。” 葛世均抚了抚胸口,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来。 时间又过了十二日,葛明礼席地而坐,与囚车中的聂云潜盘算着庆禧帝是否已传回批复。 聂云潜突然收住声息,一双锐目看向了一望无垠的天际。 葛明礼看看空明澄澈的天际,不知聂云潜此举是何意。 聂云潜取出垂挂在颈上的骨哨,朝着天空吹响。 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鸣啸声,原先空无一物的天际逐渐显现出一抹黑点,在瞬息之间便由绿豆大小变作牛犊大小,不等葛明礼合上讶然张大的嘴巴,一只翼展足有两丈宽的巨鹰便自万米高空俯冲而下,稳稳停在了囚车上。 看着巨鹰爪腕上绑缚的象征皇家标志的龙纹锦盒,葛明礼激动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是陛下传信来了!” 苏如海跟杜明恩也听见了动静,先后走出了营帐。 只是看到那只光站着就有两米高的巨鹰,两人皆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鹰隼一类的猛禽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其他人轻易近身不得,因此等聂云潜将锦盒取下交给葛明礼捧过来后,两人才敢说话。 杜明恩取出锦盒中的明黄绢帛,展开一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看到后面,表情已经可以用五彩缤纷来形容。 不等苏如海要过绢帛来参阅,杜明恩已朝着葛明礼,聂云潜道:“武威大将军聂云潜,翰林修撰葛明礼听旨。” 葛明礼跟聂云潜肃容下跪,杜明恩朗声宣读了圣旨:“葛明礼和谈有功,即刻擢升为礼部左侍郎,代天子传声,即日应诺蠕蠕汗国之条款,约以婚姻,互通商路,友好往来,以期百世之太平。武威大将军力退劲敌,卫国有功,即刻官复原职,整顿士气,警戒待命。” 圣旨宣读完毕,二人站了起来,杜明恩不冷不热地冲着葛明礼道:“葛大人一鸣惊人,真是大喜呀!” 葛明礼淡定地回应道:“杜大人客气了。眼下不是夸功述绩的时候,咱们还是即刻前去解救邺州百姓罢。” 葛明礼也不管杜明恩一脸便秘的不爽样,利落地转身与聂云潜商量道:“蠕蠕人此次看着像是求利而来,应该也不愿意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但咱们依然不能不防,如今范将军带着残部退至谷风县,将军不如即刻启程前去接手整顿,以便应对莫测局势。” 聂云潜同意了,如今他官复原职,自然不必再乘囚车。 聂云潜换上盔甲,骑上爱驹赤云,对着特意送出一程的葛明礼道:“有劳葛大人挺身说合,才让我脱离了桎梏,我记下这次恩惠了。” 葛明礼微微笑道:“若不是大将军身负绝技,能够从蒙蒙巨锤下全身而退,我再是舌灿莲花也无法让将军起死回生,终归还是因为将军自己争气。” 聂云潜道:“葛大人谦虚了,若不是你只身前去敌营谈判,蠕蠕人只怕未必会认下这次比试。” 葛明礼道:“实不相瞒,若不是清远临行前告诉我此次和谈大有可回旋之处,蠕蠕人并不完全是为复仇而来,我还真不一定有勇气独身踏进虎穴呢。” 聂云潜深深看了葛明礼一眼,仰天一笑,驱马飞驰而去。 有了庆禧帝的批复,和谈仪式得以正式举行,苏如海亲自誊写了新合约,杜明恩与蠕蠕国师岚凉分别代替两国国君盖下印信,交换了国书。 接下来便是贡品的交接仪式,看着鱼贯进入大殿的十数名“宗室女眷”,呼儿思表情十分耐人寻味,许久之后,才在苏如海等人紧张凝肃的表情中不咸不淡地夸赞了一句果然都是风姿过人的绝色美人。 经过葛明礼的勉力游说,呼儿思总算觉得让这些正值青葱年纪的少女终身守墓浪费了些,同意了只让三名贵女和亲,但是呼儿思也提了要求,要代替大汗亲自挑出这三个人选。 葛明礼知道这已经是呼儿思做出的极大让步,自然只得答应,心情复杂忐忑地看着呼儿思目光如炬地挨个打量这些惶然无措的少女。 清薇站在最前方,听见周围充满了蛮族人粗野豪放的说话议论声,惧怕得浑身颤抖,又怕别人看穿她冒牌公主的身份,只能强撑着大国贵女的派头,始终没将头颅垂下。 在一片审视打量的目光中,清薇感觉到侧前方有一道目光格外执着,虽然在意,清薇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当做没看到。 呼儿思显然注意到了三弟不同寻常的情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露出了然的笑意,转而向葛明礼问道:“不知最前面的红衣美人是何尊号?” 葛明礼心头一紧,却还是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这位乃是我大虞先皇之幼女,衡阳长公主。” “长公主?那就是国君之妹了,果然金尊玉贵,气质不凡。”呼儿思夸赞了几句,表情颇为真挚,葛明礼只好赔笑。 呼儿思并不在意葛明礼作何感想,继续说道:“这样的美人,想必大汗定会一见倾心,从此奉若明珠,啧啧啧,还真是良缘一桩。” 蒙蒙听到这话,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却没有吭声,呼儿思看在眼里,只恍若不觉地转脸继续挑选起来,最终又选定了两名美人。 呼儿思向葛明礼举起了酒杯,庆祝和谈圆满成功,葛明礼对上呼儿思幽深暗沉的棕色眼眸,不由用力握住了手中酒爵,随后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一百六十九章 三日后,在大虞军队的警戒守备下,蠕蠕大军自邺城退出,携带着美人财物西出望月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大虞国境。 葛明礼跟葛世均久久地目送那一顶华盖宫车渐渐没入青黄驳杂的无边原野,心情无比复杂难言。 在一陈阵呼啸的暖风中,葛明礼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救了这么多人,却把自己的家人送去了命途叵测的地方,这滋味,还真是无法言说。” 葛世均看着远方道:“希望五妹妹尽早得到乌騩宠幸,留下子嗣。” 见葛明礼没吭声,葛世均自嘲道:“小叔叔是否觉得我这想法十分无耻?可是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有机会再得到五妹妹的消息,确认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不,你说的没错,既然已作出了牺牲,自然要最大限度减少损失,希望清薇在这些日子中已有所领悟,能够学会保全自己。” 葛明礼听到阶梯处传来动静,便调转目光看过去,只见聂云潜身着轻甲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葛明礼知道聂云潜已经在着手重塑城防,便道:“城墙多处皆有破损,想来修葺垒筑需费些功夫了。” 聂云潜点点头:“各项事宜都已安排下去,只要蠕蠕人不再卷土重来,我这个监工就算是无事一身轻,倒是回去这一程无法同行,葛大人多保重。” 葛明礼看看葛世均,又看向聂云潜,道:“这一次将军恐怕要长驻望月关了,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家里?” 聂云潜知道葛明礼是想问有没有话带给清懋,微微一笑应道:“上京城安定繁华,景致曼妙,该活在当下,不负韶光,千万莫多寻烦恼,牵挂行人。” 聂云潜身在行伍,自然身不由己,葛清懋注定要习惯与丈夫聚少离多的日子,能偶尔得到只言片语的消息已是一大安慰,葛明礼笑了笑,说一定将话带到。 和谈使团完成了任务,陆陆续续整理好行囊,准备踏上归途。 邺城百姓虽然经历了一场浩劫,但多数还是熬过了这段煎熬黑暗的时光。 从谷风县调任过来的新令尹迅速开始着手邺城的重建工作,不过两个月,邺城便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此时葛明礼已回到京城复命,随行的书吏使如实记载了和谈过程中种种情形,此次和谈葛明礼当记首功,庆禧帝本来想厚赏葛明礼,幸好葛明礼善解人意,声色凛然地表示为国效力乃是官员的分内之事,不需要另行封赏。 庆禧帝大为欣慰,连连夸葛明礼高风亮节,有先祖父葛尚书之风,葛明礼听了这话心里倒是真的十分欢喜。 葛明礼虽然不要封赏,查看了一番国库存量的庆禧帝却还是对财政情况十分焦虑,谁知此时云州恰好传来了刺史崔迥落马的消息。 庆禧帝看了张渚递上的奏章,当即一拍大腿,连说几声痛快,决定亲自审理这桩案件。 可怜崔迥几十年来为巩固地位不知费了多少财物打点京中权贵,眼下一朝失势,自以为无法撼动的靠山却装聋作哑,毫无反应,还秘密让人传讯说崔迥若不想断子绝孙,就识趣些,舍身成义。 崔迥知道自己已成了被放弃的棋子,左思右想之后终是认了命,于狱中自裁身亡。 庆禧帝见崔迥畏罪自杀,也有感于他的识趣,便对其家人网开一面,只判了抄家,崔家人虽被缴没了家产,却都还是良家之身。 连庸因为是主要从犯,被判了流放抄家。 只有兰庭迷途知返,急流勇退,主动投案并上缴历年贪污钱款,得以网开一面,被革职降级,最终回到云阳县做了一名县丞。 而大大充实了腰包,尝到了甜头的庆禧帝自然对张渚大为嘉许,一道圣旨降下将张渚升为九州都检点,命张渚将云州府政事与新任刺史交割完毕就前往下一处州府就任。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此时的清荇正在天宁府为张渚父亲筹办寿宴。 清荇这时已知道公公今年过的是七十二岁的寿辰,虽不是整寿,大家却不敢马虎,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好几日后,终于到了正日子。 老爷子果然没有出现,但或许是得到了张家少夫人回府的消息,今年来拜贺的女眷竟是出奇的多。 虽然孙管事考虑得周到,提早做了准备,不论是人手和物品都十分宽绰有余,清荇只需要露面寒暄客气几句,并不需要操心太多。 但纷纷扰扰的一日过去后,清荇还是十分疲累。 清淽知道清荇忙着熟悉张家的各种情况,这几日都乖乖地自己在宅中闲逛度日,今日清荇在外头忙碌,她便继续在没逛过的地方消遣游荡。 张家的仆婢知道她是少夫人的妹妹,都十分恭敬体贴,专门调了两个女仆来听从差遣,清淽没有吩咐的时候,她们便安安静静地跟着。 清淽是个好相处的,对张家的安排也很满意,因此与这两名女仆相处得颇为和谐。 有什么好奇的地方,清淽会主动发问,两名女仆都会详细地为清淽解答。 这一日清淽逛到了一处较其他院落规模稍小些的院子,看着门匾上的三巧居几个字,清淽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张家这座府邸占地不知几何,里面大大小小排布着数十个院落,除了极少数地方女眷不宜踏足,其他院子都无甚禁忌,因此清淽这几日半点也没感到无趣。 清淽是个有礼貌的客人,探访新地方之前都会先问过张家侍婢这地方可不可以去,得到肯定的答案才会踏足观赏。 清淽显然对这个院落的名称十分感兴趣,便问一旁的侍婢这名称可有什么典故。 其中梳着双螺髻的侍婢回答道:“这是家中豢养的一位颇为得脸的旦角的住所,因他的名字就叫三巧,所以给居所题了这个门匾。” 清淽咂咂舌:“连伶人都有自己的单独住所,真是豪阔。” 那名侍婢温柔地解释道:“倒也不是个个儿都有,小姐看前边儿这个门脸大些的院子,就是整支班子其他人共同的居所。” 清淽了然的点点头:“那这名旦角必然是所谓的台柱子了,有本事嘛,为人自然娇贵些。” 不等两名侍婢回应,清淽已经迈步往旁边走去:“虽说扮的是女人,到底还是男人的居所,我就不进去看了,咱们去别处逛罢。” 两名侍婢见清淽有分寸,便也不多话,赶紧跟上清淽的步伐。 一百七十章 如是这般,清淽又消磨了一日时光,待清荇送完宾客回到梓梧院,清淽便搂住清荇的脖子撒娇道:“好姐姐,总算忙完了,明日可以陪我了罢?” 清荇每天虽忙着家事,却也时刻留意着清淽的动向,知道她这几日过得虽然还算开心,到底因为没有清荇陪伴有些拘束,便笑着应道:“可以呀,淽儿想去哪里玩?” “我昨日看到花园中结着好些晚桃,便摘下一个尝了尝,滋味十分香甜,咱们明日去摘了制成桃脯,回云州的路上也有零嘴吃。” 清荇晃了晃清淽的手道:“怎么啦,你不喜欢这儿吗?” 清淽摇摇头道:“这里像天宫一样,样样都好,我住的很舒服,但三姐姐要是常住在此的话,岂不就要与姐夫两地分居了,这怎么行呢,姐姐既已处理完寿宴之事,还是该早些回云州去。” “你跟秋叶是谁抄了谁的主意?都劝我要跟着郎君走。”清荇点了点清淽的鼻子逗趣道。 “说明我说得有道理,”清淽摸了摸鼻子,认真地看着清荇道:“我希望三姐姐过得幸福,这样我也会开心。” 清荇见清淽的神情中藏了几许落寞,也收起笑容,语气认真地道:“我也是一样的愿望,希望你过得幸福。” 兴许是这个词语刺痛了清淽的神经,清淽突然红了眼眶,微微低下了头:“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幸福,或许这就是我任性妄为,害人害己的报应。” 清荇见清淽再次提起旧事,似乎有些话语想倾吐,便道:“你离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清淽本来没有刻意瞒着清荇的意思,只是这些时日来二人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再说起这件事,如今清荇直接问了出来,清淽便也坦言相告:“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不过是我发现自己自作多情,错会了沈老板的意思罢了,我看清了这一点,正在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姐夫的人就找到了我们。” 清淽情急之下一时冲动,没有做多么妥当的准备,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只带着一名同样涉世不深的婢女,虽然准备了不少金银细软,也打扮得朴素低调,出门在外却仍有许多不便之处。 清淽想着以后可以长长久久地与心上人相伴,咬牙克服了这些困难,一路尾随三巧班的车马到了奉庆城,见三巧班在这里卸车落脚,清淽寻了客栈梳洗打扮一番,恢复了昔日俏丽鲜艳的装扮,将沈恨约到江边,向他诉说了自己的感情。 谁知沈恨并没有被清淽这份豁出一切的勇气打动,只是淡然的表示自己对清淽并没有特殊情谊,还劝清淽早日回家,免得京中的家人挂念。 清淽第一次被人如此毫不留情的拒绝,一时之间没有半点应对之策,直到沈恨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清淽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她自认为相比起沈恨的地位来说,她葛家小姐的身份还算高贵,她愿意屈尊下嫁,沈恨该是不会拒绝才是,如今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清淽终是被现实狠狠上了一课。 在上京之时清淽是沈恨不敢肖想的大家小姐,然而背离了家族的清淽,就只是一个任人鱼肉的无知小姑娘罢了。 好在沈恨还有几分体面,并没有做出骗财骗色之后才翻脸不认人的禽兽之举,清淽万念俱灰,只得随着张渚的人迅速离开了奉庆城。 清荇听完清淽的讲述,沉吟良久才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未曾两情相悦,说明他并不是你的正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放在心上,前路漫漫,未必没有好风景,你不要灰心。” 清淽迅速擦了擦眼角,嗓音沉闷地说道:“我现在不想耽溺于这些儿女之事,只想赖在三姐姐身边做个无所事事的米虫,无论是跟姐姐看书制香还是闲谈吃茶,我都觉得很安定,很满足。” “好好好,不想这些了,”清荇摸摸清淽的头:“只是有一点,你以后若要去增广见闻,体会世情,我支持,但一定要先知会我一声,你可知你流落在外的这些时日,我没有一刻放心过。” “我知道了。”清淽点头保证道。 清荇又跟清淽说起日间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姐妹两个足足聊到三更时分,清荇本来要留清淽在正房歇息,清淽虽然很怀念跟清荇同睡一榻的时光,却也知道这里是张渚的旧居,一凳一榻都被他使用过,便一定要回厢房歇息,清荇也理解清淽的想法,便送她出去了。 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清荇脱下外衣坐到床边,见秋叶剪短烛芯后仍犹犹豫豫地站在屋里,便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去歇着在这寻思什么呢?” 秋叶将烛剪放回檀木架上,走到床边压低声音道:“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回云州呢?” 清荇稍稍想了想,道:“应该再等日罢,要先去观中向父亲大人辞行。怎么了?” 秋叶表情严肃地道:“娘子还记得西边那座格局跟梓梧院差不多的大院子吗?” 清荇偏着头想了想道:“是叫腾霄院罢?怎么,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 秋叶点点头:“我想着家中这么多院子,唯有这一处跟郎君的住处如此相像,便有些在意,今日去茶水间的时候又经过这儿,我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是谁的院子,谁知却听到个了不得的大消息。” 清荇已经困了,对秋叶的话并不大在意,却还是捧场地应和道:“你什么时候也神经敏感起来,连这种事都要留心,到底是什么大消息呀?” 秋叶看看外间,确认内外无人才道:“原来张家并不止郎君一位公子,老爷子早年收养了一名义子,在郎君出生以前,这名公子一直是以张家继承人的身份养在府中的,腾霄院就是这位公子的住所。” 清荇本来快阖上的眼睛总算清明了些,默忖片刻,清荇表示理解地道:“父亲大人那么大的年纪才有了郎君,有义子也正常,只是这位兄长如今又在何处?孙管家说过府里如今一个主子都不在。” “今日事多,我也不敢耽搁,并没有多问,只知道张家仆婢都称这位公子为云公子,如今确实不在府中。” 清荇点点头:“这倒确是一件稀罕事,不过细想来与咱们干系也不大,郎君既然不曾提起过这位兄长,想是关系不甚亲密,若有朝一日真的遇见了,咱们也只尽自己亲戚的本分便罢了。” 一百七十一章 秋叶却不赞同这个观点:“娘子心也太大,怎么就没有干系了,原先咱们以为这偌大家业以后都是郎君的,眼下杀出个云公子,到时难免就有说法了。” 清荇点了点秋叶的额头:“今天可是老爷子的寿日,你这是在琢磨什么?” 秋叶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犯忌讳,只得不甘地嘀咕道:“我只是娘子的奴婢,自然要先为娘子考虑。” 清荇知道秋叶虽然见识有限,却并不是心思恶毒的人,便坐直了身子语气认真地道:“秋叶,这些话我只说一次,首先,这份家业是老爷子挣下的,他愿意给谁就给谁,跟咱们没关系;其次,郎君若有什么想法,他必定会自己去争取,不需要我们自作主张;最后,人须得知足,眼下我们所拥有的已经足以让我们过得轻松舒适,切莫太过贪心,若失了分寸,恐会惹上一身是非。” 秋叶垂下脑袋,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清荇见秋叶情绪低落,便拉过她的手拍了怕:“我不是在怪你,只是向你表明我的态度,咱们可没那个金刚钻,不能瞎划拉活计,好了,快去睡罢,明日还要跟淽儿摘桃子去呢,若起得太晚,就要顶着日头干活了。” 秋叶应声出去了,清荇看着她在外间的罗汉榻上躺下,默然片刻,也转身睡下了。 兴许是想明白了清荇的话,第二日秋叶又恢复了精神,行事如往常一般爽朗利落。 秋叶有时候怕清荇吃亏,难免会有点小心思,但只要清荇明确下来的想法跟目标,秋叶都会无条件地支持。 清淽所说的花园就在梓梧院后边,出了角门穿过一条甬道便到了。 或许是想起秋叶的话,清荇看向西头那道与梓梧院形制一般无二的院墙,仿若不经意地对荻花道:“听说那边的院子是郎君兄长的居所?” 荻花微一愣,顺着清荇的目光看了看,恍然大悟地道:“娘子是说腾霄院啊,确实是郎君义兄的住处,不过云公子已出外游历六七年了,所以这院子一直空着。” 清淽听见这话,登时也顾不上摘桃子了,连忙插进来说话:“什么义兄?怎么没听人提过?” 荻花道:“因为云公子离家这几年一直未回来探望过,可以说是音信全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会再刻意提起来。” 清淽被勾起了好奇心,继续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不会是遇到什么意外了罢?” 荻花微微摇了摇头,笑道:“那倒应该不会的,云公子武艺高强,一般人可不是他的对手,可能因为云公子是个潇洒不羁的性子,喜欢在外闯荡漂泊,这才一直没回来罢。” “那可不一定哦,既然没有音信传来,好不好的也只是猜测。”清淽非常严谨地道。 清荇见清淽关注的方向有些刁钻,怕她说出更多不中听的话来,便看了看日头,道:“淽儿,你还要不要摘果子了?” 清淽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干嘛的,连忙提着裙子往花园里去了。 清荇无奈地摇头一笑,也跟了过去。 张家的花园与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是一座百果园,除了各色名花,四时果蔬也是应有尽有。 清荇跟清淽各拿着一个藤编的篮子挑选果子,清淽提醒清荇:“三姐姐,这儿有好多蜜蜂,你可要当心。” 清荇笑道:“有蜜蜂说明这果子必定香甜,看来真是选对了。” 露白跟秋叶几个也各自拿了篮子在采摘,远些的地方还有几名仆妇则背着篾条筐子,手脚利落地用剪子收着果子。 原来孙大娘听说少夫人的妹妹想要采制果脯,便说这一片桃林都到了采摘的好时候,索性今日就全部摘完,免得果子熟过头了落在地上浪费,清荇听着有道理,便同意了。 因此这会子园子里十分热闹,大家边做活边说笑,十分有趣。 清淽笑呵呵地道:“突然觉得做个田舍翁也不错。” 这些姑娘里面只有秋叶是真正在农家生活过的,见清淽将篮子放在地上用手绢扇风,便调侃道:“四姑娘,田舍翁要是每天只能摘这一篮子水果,一家人不出十日就全饿死了。” “是呀,农人种出的庄稼不但要喂养一家老小,还要上缴田税,想必是极辛苦的,咱们这般玩乐半日,做的活计也不知够不够买一日的米粮。” 清荇突然想起张渚在巡视县乡的时候也要去田中查看作物的生长情况,便顺嘴说了一句。 清淽捂着嘴笑了:“如今姐夫做了云州府的父母官,每日关切民生,没想到姐姐也近朱者赤,开始忧国忧民起来。” 清荇抿嘴一笑,不说话了。 清淽看了看篮中的劳动成果,道:“就摘这么些,今日可真热,咱们快些回屋去罢。” 谁也没指望清淽真能做多少活计,因此其他人继续收尾,露白几个则拎着篮子跟着回了梓梧院。 接下来几日清荇带着清淽进了城,到张家在城中的府邸参观了一番,也逛了些据说是张家名下的商铺店面,便准备回乡下大宅收拾行李启程。 清荇又一次前往清虚观,只是这一次却没见到公公的面,刚到长生殿就被告知老爷子已经准允清荇辞行,让清荇不必费力特意爬到山顶去。 虽然不知道公公是如何得到的消息,但清荇却认得来传信的这名金甲力士,便只好让他代为转达自己对公公的问候。 见金甲力士告辞后便如履平地地飞身离去,几个纵跃就不见了人影,清荇大概明白了公公为何能那么快便收到山下的消息。 看来这世上还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哪! 清荇的这一趟西州之行可以说是来去匆匆,虽长了不少见识,却也有了更多疑惑。 带着许多西州的特产及各类用物,清荇满载而归地回到了云州府。 清荇将一部分物品留在院中,让季常等一下给陈夫人送去。 分好了东西,清荇才开始打量屋里的情形,见前后院子除了草木长得茂盛了一些,其余便跟之前毫无二致,便知道张渚这半个多月定是以书房为家,并没有来卧房歇息。 一百七十二章 清荇正在将藤箱中收起来的物品往外拿,秋叶抱着一个小箱子进来道:“娘子,郎君回来了。” 清荇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道:“这不是刚过午时,今日怎么这么早?” 秋叶将箱子放下,笑道:“大约是知道娘子回来了,便赶紧来与娘子团聚呗。” “胡说八道。”清荇轻斥了一句,提脚往外头走:“我自己去看看,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秋叶见清荇颊畔微红,不由偷笑起来。 清荇在正厅门口正碰到端水出来的晴雪,晴雪见清荇来了,脚步一顿让在了一边。 清荇走了进去,屋里只有张渚一个,正姿势轻松地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十指交扣置于腹前,双腿随意曲放着。 清荇轻轻叩了叩门框,温声问道:“郎君可用过午食了?” 张渚睁开眼睛看过来,清荇走到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又道:“郎君看着晒黑了些,不知这十几日过得可还顺利?” 张渚稍稍坐直了身体,看着清荇道:“现在署中公事还算轻松,不用日日去应卯,不过倒是已经吃过午饭了。” 清荇听他说公事轻松,便明白他已经将云州混乱的局面处理得差不多了,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那就好,郎君虽年轻,到底不能日日苦熬。” 张渚指了指一旁的桌椅:“你也刚赶了路,不用站着说话。” 清荇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打量张渚的神态气色,竟一直杵在他旁边说话,不由一赧,赶紧走到一旁坐下。 张渚的目光追随着清荇的行动轨迹移动,语气平淡的问道:“你第一次去西州,可还习惯那里的饮食气候?” “习惯,”清荇点点头,道:“西州的气候要比云州干爽,感觉与上京颇为接近。吃食上则是南北融合,较其他地方还要丰富些。” 张渚继续问道:“可有见到父亲?” 清荇答道:“见了一次。” “嗯,”张渚颔首道:“父亲一向懒于俗世,对谁都是淡淡的,你能见到他,说明他对你还算认可。” 清荇道:“父亲大人虽看着严肃,但与他交谈片刻便能发现他是一位心胸宽广,性情稳定的博学之士,让人陡生崇敬之情,而且我还从父亲大人那得知了一件十分巧合的旧事。” 张渚道:“是关于你曾祖父葛尚书的那件事罢?” 清荇微微瞪大了眼道:“郎君也知道父亲大人曾与曾祖父有过交集?” “知道。”张渚点点应道:“葛尚书曾经帮了父亲一个大忙,是我们家的恩人。” 清荇见张渚坦然说起旧事,心里忍不住有了一个猜测:“所以郎君到葛家提亲,是为了报恩?” 张渚看着神情复杂的清荇,语气平静地道:“要报恩有许多方式,不过也确实有这个缘故。” “我就说郎君为何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原来是这样,郎君还真是知恩图报,有情有义。”清荇扯出一抹笑,干巴巴地笑道:“我去看看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张渚目送清荇匆匆出了屋子,神色沉静,目光悠远,让人无法窥探出半分内心世界。 清荇回到内院,清淽见她表情中竟有几丝难以遮掩的沉郁之色,好奇地问她是不是张渚有什么事,清荇打起精神说没有,让清淽去睡午觉。 清淽自然不信,但清荇却说自己也困乏了,转身进了卧房。 清淽眨巴眨巴眼睛,扭身往外院走去。 晴雪跟荻花正在擦洗桌椅板凳,见清淽一个人走到外院来,都有些意外。 清淽神情坦荡地问道:“姐夫在哪?我有事想请教他。” 荻花应道:“郎君在书房,小姐稍待,奴婢去问一声。” “不必问了,直接进来罢。”张渚清冷的声音自里间传来。 清淽双手置于腹前,姿态规矩地走过去,向着张渚道了个万福:“姐夫好。” 张渚坐在椅中点点头,道:“你也好,找我有什么事?” 清淽转了转眼珠,微笑道:“是这样的,三姐姐最近不知为何对农事感兴趣起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苦研农书,说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可以提高劳作的效率,使收成更好,又可以让农人消耗更少的力气,我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的,还想要亲自到田间请教有经验的农人,我想着姐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岂不比不识字的农人博学?便建议姐姐来向姐夫请教,不过姐姐脸皮太薄,恐怕不好意思向姐夫开口嘞。” 这些话自然是清淽临时瞎编的,但清荇最近确实因为张渚亲下田地劝课农桑的举动而对农事起了点兴趣,平时也有留意这方面的知识。 清荇知道若云州百姓能够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张渚身上的担子就会轻松许多,她明白自己不能提供实质性帮助,却还是忍不住会关注相关事宜,不过这些都是她私下自娱自乐罢了,并没有打算到张渚面前卖弄。 清淽这些时日与清荇朝夕相处,对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模式有了一定了解,也看出清荇对张渚颇为在意,却不敢亲近。 刚刚见清荇神情不对,清淽便临时起意自作主张想为二人制造些亲近相处的机会。 张渚听完清淽的话,不但没有拆穿她,反而十分配合地道:“是这样吗?那闲了我问问她,近来倒确实收获了不少这方面的心得。” “那就太好了,想必姐姐一定很开心能与姐夫一起探讨学术之事,眼下暑气正盛,我就不多打扰姐夫午休了。” 清淽达到目的,十分快乐地出了屋子,往后院行去,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清荇,而是想让清荇以为张渚是主动来找她说话。 清荇回了屋子之后便躺下午睡,只是想起张渚的话便无法入眠。 清荇不由暗骂自己矫情,张渚对她并无特殊感情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为何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后心情竟会如此失落? 是因为自己已经喜欢上张渚,所以逐渐滋生了一些不现实的期待? 清荇很快便理清了如此难过的真实原因,不由自嘲一笑,才刚刚得知清淽做了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幻梦,自己转眼也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清荇用力拍了拍脸颊,在心中自警道:“快不要做梦了,安心自在,平安顺遂的渡过一生才是母亲及你自己的最大愿望,切莫纵情逸志,失了本心。” 又一次成功封锁住内心的情感,清荇的心绪恢复了平静,闭上眼睛安然午睡起来。 一百七十三章 晚间张渚与清荇姊妹两个同桌进食,清荇在进食的间隙会跟清淽讨论几句饭菜的口味,对张渚则是例行公事一般地询问几句要不要添饭或者盛汤一类的分内之语,一顿饭很快便吃到尾声。 张渚漱完口,在清荇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突然道:“近日已到了玉蜀黍的收获季节,明日我要去云阳县催收,你可有兴致一同前去体验观摩?” 清荇先是一愣,随后便用力点了点头:“好啊!” “那就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出发。” 清荇果然回了房间开始整理物品,秋叶见清荇对着一屋子用品纠结,便笑道:“娘子做什么这么郑重其事的,郎君约娘子同去多半是想让娘子去乡间散散心罢了,难道还会真让你去地里收玉蜀黍不成?我看带几身换洗衣物便可以了。” 清荇摇摇头:“眼下正是农忙时节,我若是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前去田间闲逛,实在是不合时宜,倒不如不要去。” 说话间清荇已有了头绪,将两身耐磨透气的半袖襦衫找出来包上,又将其他所需的物品列出来,让秋叶帮着收拾好装在了一只藤箱中。 刚整理好,张渚也回卧房来歇息了,秋叶连忙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小两口。 清荇面上看着倒是与往常一般无二,在张渚选择了靠外的半边床铺后,便自觉地躺到了里侧,两人各自端端正正地躺在自己枕头上,不声不响地闭着眼睛酝酿睡意,仿佛身边躺着的人只是一个枕头,一床棉被。 一夜很快过去,清荇醒的很早,但睁眼之后依然没看见张渚的身影,等清荇坐起身穿上鞋子,秋叶便端着温水进来道:“郎君跟泰平已先出发了,让娘子不要着急慢慢收拾。” 清荇听了这话,果然没有着急,有条不紊地换上了轻便利落地衣物鞋履,又简单吃了些早点,问清淽要不要一道去。 清淽编了一席话本来就是想让清荇多与张渚相处,知道自己也跟着去云阳县的话,清荇必然要分心来照顾,当然不会做这个碍事的人,便说要找陈夫人一道听戏去,催清荇快走。 见清淽已找到消遣,清荇只得独自上路了。 云阳县在云州城东南方向,一向被称作云州粮仓,不但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还光热充足,可说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福地,但清荇的车马一路行来,却见许多土地里都只长着荒草,少数被打理过的地方,作物也长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一看即知收成不会乐观。 清荇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问季常:“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都荒着,不浪费吗?” 季常虽然主要是留在宅中负责护卫清荇,却也大致清楚云州的情形,道:“这些地方大多都被士绅大族吞并了,没有几块地是普通百姓的,这些老爷们不管佃农的死活,每年都逼迫佃农将绝大部分收成上缴,佃农辛苦一年还填不饱肚子,宁愿去当乞丐也不想再出力给这些地主老爷做白工,更有些年轻力壮的索性做了强盗,不但寻机入室盗窃,还会专门破坏掉已经种上作物的田地,地主老爷虽雇佣了打手护院,却也无法完全阻止这样的乱象发生,因此撂荒的土地越来越多。” 清荇了然地点点头:“难怪这么好的地方,民众却并不富裕,原来是根上就坏了。” 随着车子的行进,清荇终于看到了一片硕果累累的土地,季常向她报告道:“这就是郎君今日督收的地方,云阳县几乎有一半土地都在之前的那位知州大人名下,许是忌惮于他的威势,他名下的土地倒是很少有人来捣乱,佃农们也还算过得下去。如今他被缉拿归案,这些收成便收归府库,由郎君统一调配。” 清荇看见远处三三两两地散布着一些茅草屋,不少扎着腰带,挽着裤腿的农人正背负着竹筐来回走动,显然是正在收玉米。 不一会,马车就停了下来,清荇跳下马车,将周围扫视一圈,这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土地被夯打得十分平实,已经堆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玉米堆,在空地旁有一排高大结实的黄泥墙房屋,看着要比周围的茅草房气派许多。 屋前的木棚下,清荇看见了正在喝水的张渚。 张渚没有戴冠,一头青丝只用一根发带尽数束于头顶,兴许是觉得热,他将袖子挽到了肘后,露出比身旁的农人白皙数倍却线条结实的小臂,裤腿被绑带缚住,在膝弯处打了结,脚下则是一双沾染不少泥土的黑布鞋。 不得不说,这样打扮的张渚实在是让人觉得非常意外,也非常违和,清荇一时楞在了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张渚放下粗瓷大碗,倒水的老妇忙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张渚摇头说不用了,转身朝清荇走来,平静地道:“这田间就是这个样子,眼下正在抢收,你尽可自便。” 清荇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张渚也不废话,转身抓起一辆独轮车推着走进了一望无尽的玉米丛中。 清荇见场坝上的人陆陆续续地都把视线投了过来,连忙整理好表情,露出一抹笑容,走到刚刚为张渚倒水的老妇面前道:“婆婆,你是张大人雇来帮工的么?” 这位大娘看起来已有六十开外,头发花白,满面斑纹,显然是本地的农户,她见到这位白净清香的娘子径直朝自己走过来,还斯斯文文地冲自己问话,差点舌头打结,连忙摇头摆手地解释道:“不是勒不是勒,我们家是这儿的佃户,张大人好心帮我们抢收玉蜀黍,我一个老婆子手脚不都利索,地里的活计使不上力,便只能做点倒水递汗巾的杂事。” 清荇想起自家一辈子恐怕都没有自己拧过一回毛巾的郡主祖母,再看看这位身上满是岁月痕迹的佝偻老妇,心头有些五味杂陈,语气不由得更温和了:“实不相瞒,我正是张大人的娘子,听说这里忙着抢收,便也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天爷哟,原来是夫人亲自驾临,您快快来这阴凉地坐下,乡间的活计又脏又累,哪是夫人这样的神仙人物能沾手的。” 那老妇人赶忙从放水瓮瓷碗的木板下搬出一张条凳,用衣袖细细拂拭后让清荇坐下。 清荇摆摆手坚持道:“大人都做得,我自然也做得,是要先把地里的玉蜀黍都摘回来堆放在这里么?” 老妇人依然不肯让清荇下地,苦口婆心地劝道:“夫人,地里又热又脏,不说蚊虫老鼠,光是那玉米叶子就够折磨人的,稍一划过皮肉,就让人觉得又痒又痛,夫人这一身嫩肉,还是不要去受这罪了。” 一百七十四章 秋叶也没想到清荇居然真的想下地,连忙跟着劝道:“娘子,真的没那么容易的,娘子若实在想帮忙,不如就跟这位婆婆一起为大家倒倒水便罢了。” 清荇左右看看,见场坝中的农人要么两两一组推着独轮车,要么单独一人背着个竹筐,都是去地里装满了玉米便来场坝卸货。 干活的大部分都是男子,也有一部分是女子,甚至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 就在清荇观察大家的时候,一个看着有八九岁的男孩将半筐玉米棒子倒在父兄的玉米堆里后便顶着满头大汗朝着木棚跑过来,嘴里喊道:“李婆婆,我要喝水!” 老妇人嗔怪道:“你这小滑头,不是口渴就是尿急,想偷懒儿不成,回头烙好了玉米粑粑可没你的份。” 嘴里虽念叨着,老妇人还是给他倒了一碗水,男孩咕嘟咕嘟喝干了,才喘着气道:“我才不是偷懒,我娘都没我掰得快。” 清荇见男孩放下碗转身要走,出声叫住了他:“小朋友,你流了这么多汗,不如在这歇一歇,我去帮你掰玉米好不好?” 男孩早就看见了清荇几个,以为她是来监工的地主娘子,便没敢多朝她那边看,突然听到她语气温柔地说起话来,有些不敢相信是在跟自己说话。 见男孩神色有几分紧张,清荇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借你的筐子去掰玉米吗,掰了多少都算你的,好不好?” 小孩子终究没有大人那么老于世故,见清荇的态度十分真诚,男孩神情放松了一些:“借给你自然不成,不过你可以过来跟我一起掰。” 清荇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成串落下的汗滴:“那我们赶快去罢,日头越来越晒了,早些收完早些休息。” 男孩被那条仿佛云朵一样柔软的丝巾拂过头脸,浑身都轻飘起来,愣头愣脑地领着清荇就往自家地里走去。 走进仿佛海洋一般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清荇立马就闻到一股玉米树特有的清香味,混合着几丝泥土气息,倒不怎么难闻。 清荇阻止了秋叶要来帮自己拨开枝叶的举动,秋叶知道以清荇的性子不让她切身体会到其中的辛苦是不会轻言放弃的,只得站在一旁拧紧眉头等着。 见小男孩撕开外壳将里头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扭下来,接着动作流畅的往身后的筐子一扔,清荇赶紧有样学样地也动起手来,只是那棒子仿佛在跟她作对,怎么也扭不下来。 见清荇费了好些力气才连壳带叶地掰下一个玉米棒子,男孩走到她身边,语气颇为老成地道:“掰玉米要使巧力,你看,这样撕开之后,这样一拧,一下子就断开了。” 清荇仔细看着男孩的动作,又动手掰了几个,逐渐掌握了技巧,手上的动作稍稍快了一些。 只是随即清荇就遇到了新问题,最开始土地边缘的枝叶不算茂密,清荇还没觉得什么,随着步子的前移,面前的玉米枝叶越发茂密,很快清荇就觉得手上脸上都有些刺痒起来。 看看已经走到自己前面好几步远的男孩,清荇抿紧嘴唇,咬牙继续劳作,摘下的玉米棒子就放到男孩筐中。 又掰了十来个,竹筐里便差不多有半筐玉米了,清荇见小男孩单薄的肩膀被绳子压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便道:“我来背着,咱们等装满了一筐再回去,这样岂不是省了一趟来回的路程?” 男孩看了看额上已浸出细汗的清荇:“你行吗?这筐子可不轻。” 清荇用力将筐子从男孩肩上取下:“我到底是个大人嘛,这筐子又不是很大。” 男孩显然不善于用言语来说服别人,见清荇已蹲下身将筐子背了起来,便默默帮她提了一把。 清荇站直身子,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低估了这些农家子弟的力气,这样半筐玉米确实不算太重,但筐中的重量却是递增的,一边要负重,一边还要手脚利落地掰下玉米棒,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两人继续分工合作,随着筐子逐渐被填满,清荇已经不得不用两只手垫在绳子下才能稍稍减轻些肩膀上传来的重压。 男孩见清荇已经腾不出手来继续掰玉米,便道:“咱们回去。” 清荇点点头,小步走出玉米地,往场坝慢慢行去。 被勒令不许帮忙的秋叶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待清荇一将筐子放下,秋叶便冲过来说道:“娘子一定要继续做的话,这筐子就给奴婢背着。” 清荇缓了口气,露出一抹笑,还没说话,便看见张渚推着装满玉米棒的独轮车稳稳地走了过来,见到清荇这副模样,张渚眼中飞快闪过一抹讶色,随即看了看一旁的竹筐道:“这是你收回来的?” 清荇指了指男孩道:“是我跟这个小朋友一起收的,他可是教了我不少诀窍呢。” 张渚看了看这个还没到自己胸口高的男孩,语气平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的地在哪里?” 男孩知道张渚就是云州如今最大的官儿,却不知他为何远没有想象中的官老爷那般遥不可及,官威逼人,反而十分体恤百姓,虽然面上看着不怎么平易近人,实际上做的事都是为民谋福祉的大好事。 因此男孩心中对张渚是敬服而顺从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土地回答道:“我叫三宝,那一片都是我们家向大老爷租的土地。” 张渚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接下来不必下地做活计,在这帮着赶一赶鸟雀虫兽,我会告知你的父兄已另外给你安排了活计。” 见男孩点头应了,张渚转脸对清荇道:“你跟着我罢。” 秋叶见张渚居然也支持清荇的决定,知道再也无法阻止清荇继续下地了,只得亡羊补牢地取出方巾布条要清荇将头,面,手包住。 清荇看别的妇人也是做这样的打扮,虽然不大好看,但起到的保护作用应是不小,清荇一向讲究实用大过美丽,便乖乖地让秋叶帮自己系上。 武装好身上,清荇跟着张渚到了地里,各占住一陇玉米树开始劳动起来,张渚见清荇动作明显慢于自己,便让清荇将掰下的玉米棒子先扔在地上,等他回程时再捡到车上。 看着张渚动作娴熟的一撕一掰,光洁的玉米棒就格外听话地掉落到他手中,并且那些边缘充满毛刺的叶片也无法在张渚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清荇难免有些羡慕,不由感叹起人果然生而不同,张渚这样的天之骄子,还真是做什么都胜人一筹。 一百七十五章 清荇见与张渚的距离越拉越大,怕被他嫌碍事,赶紧收回目光专注自己手上的动作。 就在清荇快走到半道时,张渚已经把自己那一行玉米收完,倒过来将清荇这一行也收了一半了。 清荇见张渚的身躯渐渐穿过枝叶向自己走来,连忙弯腰将地上的玉米捡起来放进张渚推回来的独轮车中,这样收完两行玉米树,刚好堆满一车。 见张渚推着独轮车往场坝走,清荇另起一行,重复起了先前的动作,这一次她的速度更快了一些,快掰完一行才见到了调转方向的张渚。 可是,此时清荇的模样已经比开始狼狈了许多,不但有几许碎发落下来黏在了鬓边,脸上虽有布巾保护,仍多了一些细小的红色划痕,指甲中也嵌进了不少污泥。 张渚轻声问她要不要休息,清荇看了看旁边仍在劳作的农人,摇头说不用。 张渚没有多说什么,推着又一次装满的车子走了。 秋叶果然借了只筐子也帮忙掰起了玉米棒,许是多年未接触农家活计,秋叶的动作也跟清荇百斤八两,连三宝这个孩童的效率都比她们高些。 大家都各司其职争分夺秒地忙碌着,唯有晴雪认为下地做活不是她的分内之事,一直守在田边看着大家劳作。 晴雪是西州境内一名县令的庶女,也算是一位官家小姐,她父亲仰慕张家的家势,大约六七年前,晴雪父亲得知老爷子正在为张渚选通房,便费力气找了门路将自己这个长相美丽绝伦的女儿送进了张家。 晴雪也算是幸运,果然被选中成为了张渚的房里人,虽然张渚对这些婢女基本一视同仁,但能够贴身伺候的晴雪在婢女中的地位自然是最高的。 清荇来到张家后很快便明白了晴雪跟荻花的身份,便不好将她们视作一般仆婢,平时不会特意交代她们做什么事。 但荻花与晴雪志向不同,始终只把自己当做张家的一名普通婢女,总是主动亲近清荇,做事也十分殷勤,清荇感受到了荻花的诚心,与她越发亲厚起来。 唯有晴雪,眼里始终只有张渚一个,并不怎么搭理清荇,也经常都理解不了清荇的举动是什么缘故。 晴雪将车上的茶具取出来,张渚不在的时候便姿态悠闲地坐在木棚下扇风纳凉,倒是十足的一副主子夫人的派头,引来不少人的注目议论。 晴雪并不在乎这些农人的踽踽私语,在她眼里,这些相貌欠佳,呆板愚钝的平民跟路边的杂草并没有太大区别,都不是什么值得她留心的东西。 劳作一直持续到了午时之后,此时的阳光已经不止是热,简直像要将人烫熟,虽然未收的玉米尚有一大半,但农人们为了不中暑只得陆陆续续回到了场坝。 张渚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大家便俱都散去,回家吃饭歇晌,待太阳将要落山之时再出来劳作片刻。 清荇解下头巾站在张渚身侧,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男子恭敬地邀请张渚到家中去用饭歇息。 通过二人的对话,清荇知道了这人叫朱驰,是这个村子的里正。 张渚冷淡地点头答应了朱驰的邀约,转身将清荇扶上马车。 清荇有些头晕目眩,只用凉水洗了洗手,连发髻都懒得整理,便靠在车壁上歇息起来,秋叶只好大致为清荇擦了擦脸,有心埋怨几句,又想着车外有旁人,只得将话闷在肚子里。 里正家离得不远,车子走了约摸两刻钟就到了。 里正家里显然也在收玉米,还算宽阔整洁的院子里平平整整地晾晒着一层玉米棒子。 朱驰将张渚跟清荇请进屋里,里正的娘子朱李氏是个细眉细眼的窈窕妇人,穿着一件朱红半袖衫,下身系着一条鹅黄襦裙,穿着绣鞋,涂着蔻丹。 见朱驰表情恭敬地领着几个人进来,李氏先把眼睛在张渚脸上流连几圈,又看看他的衣着打扮,嘴角微不可见的撇了撇,随后才看向清荇。 朱驰见媳妇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低声斥道:“腿断了不是?还不来拜见同知大人?” 李氏这才露出几分讶异神色,连忙双膝一并跪在地上叩首道:“民妇无知,怠慢了大人,万望海涵。” 屋子里其他几个朱家人也跪下了。 张渚没有应声,朱驰又道:“还有同知夫人呢!” 没有张渚的准允,李氏也不敢站起来,只得跪着转向清荇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清荇强打精神应付道:“这位嫂子快起来罢,何必行此大礼。” 李氏站了起来,拿收敛了许多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一对夫妻。 朱驰将张渚引到主位坐下,语气热切地道:“大人屈尊降贵,亲至田间耕作,实在辛苦,蒙大人不弃,光临寒舍,还请多进酒菜。” 说话间,屋中的八仙桌上已满满当当摆下了一桌酒食菜肴,这样丰盛的菜色在乡间想必是十分罕见,清荇甚至看见上菜的小丫鬟在偷偷咽口水。 朱驰想要举杯敬酒,张渚抬手止住:“傍晚还要下地,就不要饮酒了。” 说罢这话,张渚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竹笋放进碗中,便算是开席了,朱驰看出来劝酒奉承这一套在张渚这儿行不通,只得老老实实地吃起饭来。 许是累过了头,明明消耗了大量体力的清荇却毫无食欲,不过比起张渚的滴水不沾,清荇倒是多多少少吃了几口菜。 若是别人这样做客,只怕早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朱驰一家显然不敢对同知大人的行为发表意见。 等一顿饭吃罢,朱驰便请两人去卧房歇息,他本来是想将主卧让给张渚两个,张渚拒绝了,只要了一间客房歇息。 清荇因为身体不适,根本无心应酬,自然张渚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进到客房,李氏颇为殷勤地说床榻上的一应寝具都是簇新的,还没有下过水,让两人放心使用,张渚却一句话便将李氏打发出去了,回头问清荇要不要到榻上去歇歇。 清荇见张渚站在屋里,显然是不打算到床上去歇息,她也就有些不好意思独自躺下,便只是捡了张靠背椅坐下。 清荇坐下之后用手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感觉收效甚微,便睁开眼睛看向桌面,打算倒杯水喝。 一百七十六章 张渚走到清荇面前,递给她一只形状小巧圆润的瓷瓶:“这是雪津丸,既可生津止渴,也可消减暑气,取一粒含服,剩下的你自己收着。” 清荇接过瓷瓶,倒出一粒丹丸含着,果然觉得没有那么口干舌燥了。 清荇见张渚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人多的时候清荇能从容应对,二人独处之时却难以做到心如止水。 怕气氛变得尴尬,清荇便搜肠刮肚找些话来闲聊:“郎君好像颇擅药理,随身携带的这些丸药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却又格外灵验些。” “父亲与我身体皆有症候,为了自医,便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家中如今也经营着一些药铺医馆。” 张渚淡然地解释道。 清荇听张渚说身上也有病症,心头一咯噔,连忙问道:“郎君看着十分康健,怎么会有宿疾呢,要紧吗?” “小的时候有一点严重,如今不要紧了。” 看清荇眼神焦虑地上下打量自己,张渚突然伸出手,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清荇颊边一处明显的划痕。 清荇知道能让张渚这样的人用严重这个字眼来形容的病症必定是极危险的,心情便有几分沉重,连张渚伸出手都没注意到,直到颊边传来一丝痒意,清荇才吃惊地捂住侧脸,又是意外又是赧然地问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 “被玉蜀黍的枝叶划到了,手上也有,你难道没注意到吗?”张渚收回手指,退开半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恢复了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清荇被这一打岔,只得暂时放下刚刚的担忧,连忙找到一面镜子查看脸上的情况。 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清荇松了口气,道:“还好,这种痕迹一两天就消散了,也不用抹什么药膏。” 其实脸上跟手背上都有些热辣辣的刺痒,但清荇一向不喜欢把辛苦向别人诉说,便提也不曾提起。 张渚先前见清荇将头巾绑在脸上,便知道她并不是特别在意容貌的女子,这会见她对自己的伤痕也是轻描淡写,心里似有所动,道:“此间民俗颇为封闭,无论男女老幼,都亟待开智教化,方能早日革除弊病,同心向好,我不便与妇孺内眷打交道,可否劳你代我前去村中探探底,看看此间内宅民俗到底是何情形。” 清荇经过这半日的劳作,也算是亲身体验到底层百姓的辛劳,她虽不是什么大彻大悟的圣贤之身,却也对这些生来只能碌碌劳作的平民有几分悲悯之心,若她的力所能及之举能为他们带来少许的快慰跟好处,清荇自然乐意效劳。 然而不等清荇出声应下,张渚突然转口说道:“不过乡间毕竟不比府衙,衣食住行想必都难以如意,村民们也不是你平时打交道的世家小姐,名门贵妇,难免有粗鲁尖酸,冥顽不化之人,你若是嫌麻烦,我也不强求。” 清荇本来正因为张渚认真嘱托给她的事情感到几丝蕴藉,转脸就被否定了,不由转过身面向张渚反问道:“郎君原本也不必这般事必躬亲,身染泥尘的,为何却还是选择要与民众一起劳作呢?” 不等张渚回应,清荇继续说道:“我虽然比不上郎君天资卓越,能够泽被一方,惠及万民。却也有我的好恶喜怒,说我迂腐也好,痴心妄想也罢,我希望所有认真求存,努力生活的人都能得偿所愿,也许在某些方面,我与郎君的追求是一致的,所以郎君不用担心我会因为这点不便之处就打退堂鼓。” 见张渚神情若有所思,清荇放软了语气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郎君对我的纵容宽待,不论是先前下地劳作还是以往的很多事,若换了别人,我根本没机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能遇到郎君,我也许真是修了几世的福气,虽然郎君说娶我是为了报恩,但于我而言,郎君才是这世上最大的恩人,若我做的事能对郎君有一丝半点的助益,我都必定全力以赴。” “我知道。”张渚非常淡然地接收了清荇的赞誉:“不过,你也不必太过自惭形秽,换一个人,我未必会有这样的嘱托。” 张渚说完这句话便阖上了眼皮养神,徒留清荇因为这意味不明的话语再一次乱了心神。 午后清荇果然没有再下地劳作,而是到场坝边找到了三宝,让他领着自己到村里去走走。 三宝惦记着自家地里的活计,但他的父兄却对清荇愿意差遣三宝感到颇为荣幸,嘱咐三宝一定要对清荇唯命是从。 三宝便领着清荇几个往自家所在的村庄走去,这个村子叫李家村,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村里大部分人都是关系或远或近的亲戚。 看着这些样式差不多的茅草房舍,清荇柔声向三宝打听着村里的情况。 李家村也有几家有田地的农户,但一年的收成也差不多只够一家人吃喝拉撒,攒不了几个钱,其他无地的农户平时的日子可想而知。 听着三宝的话,清荇决定先到他家去看看。 走进搭着简陋篱笆的院子,清荇仔细打量了一圈三宝家的环境。 正对着院门的地方有三间屋子,墙上涂着黄泥,屋顶铺着茅草,屋子左右两侧各搭着一个更低矮的棚子,左边的门没关,看得出来是间厨房,屋前堆着柴禾,右边的棚子则传来一阵阵鸡鸭猪狗的鸣叫,显然是豢养家禽家畜的地方。 院中的地面并不平整,可以想象出下雨之后定会一片泥泞,清荇看着这个还不如自家下人的茅房整齐体面的院子,很同情三宝一家一生都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不过清荇面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嫌弃或者感慨的表情,而是淡定地跟着三宝往屋里走。 三宝有一个姐姐二凤,今年十三岁,已许给了隔壁韩家村的一户人家,待及笄后就要出嫁,平日里基本不用下地,只在家中做做家务。 三宝的母亲韩氏因为早上下地有些不舒服,下午便没有出去,这会子也在家里。 听三宝嗓门嘹亮地招呼夫人来了,母女两个连忙跑出来迎接。 清荇为了下地,已经穿了家中最为朴素耐用的衣饰,却还是比三宝的母亲跟姐姐看着矜贵体面许多倍,面对这样的人物,两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自然十分拘束,生怕一个不留神惹了清荇不喜。 一百七十七章 清荇面带微笑走进堂屋,见四四方方的屋子内除了墙上贴着的几幅年画有些色彩,其余的陈设便俱都灰蒙蒙,暗朴朴的。 清荇在二凤拘谨的招呼中轻轻地坐到条凳上,对小声吩咐三宝去借果子茶叶的韩氏温声说道:“大嫂子,不用麻烦,我不渴也不饿,就是想来找你们闲聊几句,不知会不会多有打扰?” 韩氏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一般:“夫人肯迈进这破院子就是我们一家人祖上积德了,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只是我们庄稼人粗手笨嘴的,也不知道该跟夫人聊些什么?” 清荇请韩氏坐下,微笑道:“我来的路上看见路旁田埂边都栽了许多桑麻树,想必村中也有人养蚕织布罢?” 韩氏点点头:“一家人一年到头总要做几身添换的衣裳,可铺子里的细布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买得起的,少不得要自己种点棉花葛麻织几匹粗布,至于桑蚕,那是几家富户才有余力去养的,即便是他们那样的条件,也还是舍不得用这些丝线制成的绸缎裁衣裳,都是运到城中卖给绸缎铺子。” 清荇认真听完韩氏的话,低声说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韩氏听不懂清荇在嘀咕什么,见清荇面上的笑痕减少了些,怕她是听了自己这些有诉苦嫌疑的话恼了,忙道:“不过如今云州换了张大人做主,他这般怜贫惜弱,心系百姓,想必咱们的日子定能越过越好,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怕是一百年也见不到一个,夫人能嫁给这样有本事的男子,真是好福气啊。” 清荇没有接下韩氏的奉承之语,而是抬起眼皮问道:“大嫂子觉得怎样的日子算是好日子呢?” 韩氏还从没有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来没有想过太远的未来,只是每日里劳作,吃饭,睡觉,等待新的一日重复前一天的生活,于是,她语塞了,一时竟无法说出话来。 清荇耐心地看着她,目光柔和中带了几许鼓励。 韩氏先是满面怔然,慢慢地眼中多了几许流动的光晕,不由自主地将心中所憧憬的事物倾吐了出来:“若是能顿顿吃上饱饭,不时还可以吃上一顿肉,逢年过节可以穿一身鲜亮的衣裳,买些茶果点心去街坊四邻串门,一家人可以平平顺顺,无病无灾地相守在一起,就算是很好的日子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韩氏偏黄的面皮上竟微微透出了几许粉色,显然因为话中的内容而有些激动。 见清荇没有动静,韩氏觑看几眼清荇的面色,刚刚生出的几许豪情一下子缩了回去,赧然地笑道:“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其实能经常吃上大米白面就很不错了,可惜近年来到处都不大安定,能安安稳稳种地的时候都不多。” “不贪心,”清荇温和而坚定地说道:“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都有资格享用这些基本的吃食用物,甚至还能见识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韩氏跟二凤显然想象不到更好的东西是什么,但清荇说她们有资格吃上饱饭,穿上新衣,就足以让她们两眼放光了。 清荇将话题引到了针指女红之事上,女子除了家长里短最熟悉的便是这拿针动线的活计了,听说清荇想向村中手艺最好的人请教缝针制衣的手艺,韩氏便热情地一连向清荇推荐了好几名妇人。 清荇让季常将几匹色彩丰富,质地细密的尺头取了来,告诉韩氏自己是有备而来,问她可不可以帮自己将这些善于裁布制衣的妇人请过来,若是可以,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想必能学到更多的女红技艺。 韩氏有些为难,老实地告诉清荇村里的人家与自家交好的其实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得动这些人。 清荇温和地对韩氏说只要把话带到,至于来的人多不多都不要紧,韩氏才放下心出去找人了。 听说同知夫人来村中与大家探讨针线手艺,除了极个别与三宝家特别不对付的,其他人都十分想见识见识官夫人是什么模样,因此不一会消息一传开,村里有闲裕的女子就成群结伴地往三宝家来了。 看着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多名女子,清荇非常满意,让秋叶取出茶饼,借了三宝家的锅子瓷碗,给大家烧了水泡茶。 大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平易近人又清雅秀丽的官夫人,见清荇诚心诚意来请教手艺,大部分人都十分热情地展示起自己的拿手绝活来,丝毫不像平时那样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学了去。 见三宝家的凳子不够坐,有些人便转身回自家拿了凳子来,或有家里稍宽松些的,便取来半斤炒豆,几捧自家晒制的干果,与大家分而食之。 清荇准备的这几匹尺头本来是打算送给里正娘子的,但与张渚谈过话后她就改了主意,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清荇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清荇一边来回走动鉴赏大家的手上功夫,一边语调温软地与大家闲话家常,也不知是不是她格外有亲和力,大家都愿意将一些平时不会当众诉说的话语告诉她,当然,村妇们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展示手艺,彼此也会观摩切磋一番,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许多人已经做好了一件作品。 清荇见天边的红霞已渐渐变得灰蓝,知道这些女子多半还要回家中操持家务,打水做饭,便起身向众人说道:“今日多谢诸位各抒己见,着实让我受益匪浅,怎奈时光飞逝,眼下天色渐暗,不宜再凝神用眼,若大家有兴致,明日可以再来此处彼此探讨切磋,对了,大家今日制出的物件可以带回去把玩,权当留个纪念。” 听到清荇的话,女子纷纷站了起来,大部分都十分捧场地说明日必定还来,然后便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着离开了三宝家。 韩氏跟二凤将裁剪下来的碎布头细细收拾起来放在簸箩中,此时下地做活的农人也陆陆续续回家来了。 三宝爹见清荇还在自己家中,便支着三宝来挽留清荇在家中用饭,看着三宝一家人期盼而拘谨的神情,清荇点头同意了。 韩氏赶紧到鸡舍里捉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待客。 一百七十八章 等晚饭煮好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清荇再三要求,李父,李大郎及三宝才坐到了桌子上,而韩氏跟二凤始终在堂屋外候着。 清荇看看大家理所当然的神情,便道:“嫂子跟二凤姑娘也请来坐下罢,我喜欢大家一桌子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饭。” 见韩氏连连摆手拒绝,说自家习惯了在厨下吃饭,清荇便转脸对三宝爹道:“李大哥,这顿饭我可以请嫂子来桌上吃吗?” 三宝爹哪敢对清荇说不字,见大家都在等自己的回应,只得瓮声瓮气地对着韩氏道:“夫人叫你们坐下,便赶紧来坐罢。” 待大家坐好,清荇才看向桌面,除了自己碗中是白米饭,其余人面前都是搀着玉米麸子的杂粮饭,清荇将自己的饭碗与三宝对换过来,并阻止了三宝爹将要出口的训斥:“小孩子肠胃较弱,杂粮饭虽顶饿,却不易消化,就叫他吃白米饭罢。” 李父不敢逆了清荇的意,只得闭上嘴。 清荇又看看桌上那盆占据绝对主角地位的炖鸡肉,道:“好香啊,嫂子手艺真好。” 清荇在李家人充满克制忍耐的目光中伸出手,夹了一块鸡胸肉放到口中,细细嚼碎了咽下,对大家招呼道:“真是美味,大家都动筷罢。” 清荇将一碗杂粮饭尽数吃下,拒绝了韩氏添饭的建议,大家也陆陆续续放下碗筷,看看桌上不曾减少的鸡肉,清荇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眼看已经快到亥时,清荇便起身告辞,说明日一早再来,李家人虽然想留她在此过夜,却也知道自家的破床旧被实在是不适宜用来招待贵客,只得带着歉然跟不舍地将清荇送了出来。 经过这一日的相处,三宝已经对这个又温柔又举止优美大方的夫人产生了巨大的好感,见清荇准备坐车离去,便不声不响地跟在众人身后,目光中带着小孩子强装出来的漠不在乎。 清荇冲着三宝粲然一笑,腼腆的男孩立即别开了脸,清荇也不在意,又与韩氏闲话了两句,便钻进了车厢。 听着马车外辘辘的车轮声,此起彼伏的虫鸣犬吠声,清荇温声向秋叶问道:“你以前的家里,与李家比起来如何?” 秋叶想了想,语气平淡地道:“半斤八两罢,我家虽有一亩三分地,父亲却不肯下力,还时不时跟着一群不长进的聚赌,因此平日里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若不是正赶上葛家买人,还不知道我爹会把我卖到哪里去。” “你母亲呢?”清荇问道。 秋叶道:“我妈倒是勤快,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再是卖力也不够一家七八口子吃饱的,又怕奶奶责骂,又怕我爹殴打,我们小的时候她十分辛苦,后来大哥三弟渐渐长起来,我也时不时拿些月例钱回去周济,我妈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这样说来,天下的男子,像李家大哥这样的倒还算是好的了,虽有些大男人作风,但还算勤劳顾家。” 秋叶点了点头:“大约是如此罢。” 这半日与李家村的女子交流下来,清荇心里对这个地方大致的民俗风情已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大家的愚昧封闭多是因为生计贫苦造成的,若是大家的生活水平能整体提高一截,想必这个地方很快就能变成一片充满欢歌笑语,人情温暖的乐土。 秋叶不知道清荇心里在暗自思量什么,却能看出清荇的目光中充盈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意,似乎对生活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热情。 比起清荇以往对大部分事情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咸鱼模样,秋叶显然更愿意见到清荇这坦露真性情的一面,本来还觉得今日的举动很多余,现在却觉得也还挺值得的。 因为明日还要前去李家村,清荇不打算回城,仍来到朱驰家中落脚。 张渚已吃过了晚饭,清荇回到房中的时候正看见他在床上盘腿打坐。 清荇不知他是在修炼内功还是打坐参禅,不敢出声,只悄悄地打量着他。 见张渚身上的衣服不是之前那一件,清荇知道他定是沐浴过了,这才想起自己也奔波了一日,身上自然不算清爽。 清荇不好意思臭烘烘地睡到张渚旁边,只得转身出来让秋叶去找朱家人问浴房在哪里。 不一会,李氏便亲自将清荇引到后院的浴房,热心地问清荇劳累了一日要不要好好泡个澡,看起来大有要亲自伺候清荇沐浴的意思,清荇忙说时辰不早了不想耽搁,只需稍事冲洗,才将李氏劝了出去。 秋叶细细查看了屋里屋外的门户,才进来对清荇点头道:“娘子快洗罢,奴婢在这候着。” 清荇匆匆将衣裳脱下,又快速地往身上浇水,在陌生的浴室洗身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定感。 三两下穿好干净衣物,清荇又帮着秋叶把风,主仆两个还不到一刻钟便都洗换好了。 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相视一笑,对于刚刚手忙脚乱的举动感到滑稽。 清荇回到屋中,张渚恰好睁开了眼睛看了过来,清荇忙站住脚问道:“可是我打扰了郎君?” 张渚平静地应道:“没有,下午这一趟,你可有何体悟?” 清荇慢步走到床边,坐到一个绣墩上:“我瞧着大部分都还是不错的,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块土地和这些民众终是被盘剥得太狠太久了,须得慢慢休养生息,广播真善智美之种。” 张渚并未对清荇的结论作出评价,沉思片刻后道:“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了罢。” 还不等清荇应声,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随后李氏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来:“张大人,张夫人歇下了吗?” 清荇看了张渚一眼,稍稍提高音量道:“还不曾睡下,朱大嫂子有事么?” 李氏答道:“民妇瞧着大人晚间没进什么饭食,想是日间劳作太辛苦败了胃口,夫人在村民家中想必也吃不习惯,便煮了一锅银耳莲子羹,银耳羹爽滑甜润,最是适宜夏日食用,不知大人跟夫人可愿意尝尝民妇的手艺?” 一百七十九章 清荇见李氏如此殷勤,只得走过去打开门:“怎么好这么麻烦你们,朱大嫂子费心了。” 李氏空着手走进来,她身后跟着的小丫头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带盖的五彩炖盅,旁边叠放着两只瓷碗。 指挥小丫鬟将托盘放下,李氏笑盈盈地对清荇道:“夫人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想来便是龙肝凤髓也不稀罕,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片诚心,还望大人跟夫人不要嫌弃。” 清荇见李氏揭开盖子,便主动拿过汤匙盛起羹来:“有劳大嫂子,我自己来罢。” 见张渚坐在床边不动,清荇便端了一碗羹走过去:“郎君可要尝尝?” 张渚目光澄静地对清荇对视良久,就在清荇准备收回手臂的时候,张渚接过了瓷碗,不紧不慢地将一碗羹都吃了。 银耳羹确实爽滑可口,清荇也盛了一碗吃尽了,又对李氏道谢了几句,李氏见两人都赏脸品尝了自己的手艺,面上的笑意越发灿烂,说时辰晚了,不打扰二人休息,便领着小丫鬟退了出去。 经过这一段插曲,时间又过去了两刻钟,清荇知道张渚明早必定要与其他农人同出同归,便不打算再耽搁功夫,吹熄灯动作轻缓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朱家的被褥熏了浓厚的玫瑰香,虽不难闻,清荇却难免有些不习惯,便睁着眼睛看向帐顶,希望通过完全放空大脑来达到催眠的目的。 也不知是这个方法有效果还是因为白日太疲累,清荇没一会竟真的睡着了。 突然,清荇突听到张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醒醒。” 他的音量并不高,但神奇的是明明正在熟睡的清荇就是听见了,并且瞬间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清荇觉得口中似乎有一股混合着奇异香气的铁锈味,虽然感到奇怪,却也顾不上探究这个,轻声地对一旁已经坐起身的张渚说道:“郎君,刚刚是你唤我么?” 张渚嗯了一声,道:“屋子着火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在说花开了,天黑了这一类的寻常自然现象一般平静淡然,让清荇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迟钝的‘哦’了一声后,清荇猛地坐了起来:“什么?!” 只是这一坐起来,清荇却觉得大脑突然一阵晕眩,让她差点又歪倒回去。 清荇捧住脑袋:“我的头。。。” “你吃了一碗有迷药的羹汤,头晕是正常的。”张渚淡声解释道。 清荇吃惊地瞪大眼:“什么,怎么会这样?莫非朱大娘子要对我们不利?” 想起张渚刚刚说屋子着火了,如今又知道吃的东西里被下药,清荇一阵后怕,只想赶紧逃出朱家,便顾不得问别的,就赶紧往床下爬,一边爬一边急声道:“那咱们赶紧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时张渚伸出右手,搭在了清荇肩上:“别着急,还不到时候。” 清荇这会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张渚的手心几乎是直接贴在了清荇的肩膀上,这样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清荇浑身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见清荇安静下来,张渚收回手掌,仍是语气淡然地说道:“这家人必定与几名罪官有关联,咱们现在出去,可就太辜负他们这片效忠旧主的诚心了,且让他们多欢喜片刻。” 清荇虽然也想学着张渚的样子淡定一些,但听见屋外渐渐响起了木料爆燃的哔剥之声,就无法克制地高度紧张起来。 人在紧张的时候,身体的各项机能短时间内会得到极大的提高,比如清荇此时就感觉自己的听力一下子变好了数倍,院子里响起来的说话声颇为清晰地传进了她耳中。 一个十分耳熟的女声道:“你确认他们都睡死了不会突然醒过来?他身边那两名护卫的身手不错,若是逃出来一个,咱们这些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李氏恭敬地说道:“夫人放心,我是亲眼看着他们把下药的羹汤吃下去的,没有七八个时辰,绝对不可能清醒过来。” “这对狗东西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还要四处煽动人心,沽名钓誉,我就让他们葬身火海,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清荇抬手捂住嘴巴,生怕不小心泄露了声息,想不到兰庭的妻子崔氏竟在这里,显然还是这次谋杀事件的主使。 此时屋内飘进了浓浓的烟气,明火顺着墙壁烧到了屋顶,清荇已经能借着火光看清屋子里的情形,纵使知道有张渚在身边,自己性命应是无碍,清荇还是本能地产生了危机感。 而这时,朱家后院熊熊燃起的火苗终于引来了附近村民的注意,李氏哭天抢地的呼救声也随之响起:“天爷哟,是哪个杀千刀的烧了我家的屋子,同知大人一家还在里面呢,快救人呀!” 此时三间厢房俱已被火焰吞噬,连一侧的主屋也被烧了半间,村人听到厢房中住着的是同知一家,虽然立即就呼喊吆喝着发动其他正在熟睡的人起来提水灭火,却也知道张渚几人此时多半已是凶多吉少,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见清荇面色憋得有些紫胀,显然快受不住呛人的浓烟侵袭,张渚将床尾的长衫取来给她披在头上,吩咐道:“护着你的头,我们要出去了。” 不等清荇弄明白为何要护住头,张渚一边伸手将她拦腰抱住,一边双脚一点往屋顶腾空而去,随着一阵哗啦啦的炸裂破碎声响起,张渚竟是一拳将屋顶击穿,带着清荇穿洞而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稳稳地落在了未被火焰波及的院墙上。 见张渚仿佛燃起冷焰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向众人投射而来,神情骇然的李氏大叫了一声“鬼呀!”便两眼一翻昏死在地上。 几个胆子小的也吓得尖叫起来,也不怨他们大惊小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农人哪知道什么轻功,什么内力,一个从熊熊火焰中一飞冲天的人怎么看都比较像是传说中的诈尸。 此时三宝一家也闻讯赶到了朱家,面对众人的不知所措,三宝却十分笃定:“那不是鬼,是张大人跟张夫人,他们是神仙下凡,来赐福给我们的!” 好嘛,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神鬼之事。 一百八十章 不过三宝的说法显然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所有人都跪下来,冲着张渚磕起头来。 就在大家口中念念有词,磕头磕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泰平跟季常各拿住一个人走进了院中。 “大人,崔氏跟朱驰都抓回来了。” 朱驰看着院墙上岿然屹立的冷面男子,吓得摊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啊,一切都是这两个毒妇的主意,小人迫于内人的淫威,才只能当做没看见,望大人明鉴,饶小的一条狗命,小的必定当牛做马报答大人的恩情。” 崔氏面上的神情还算冷静,看见清荇紧紧地依偎在张渚身侧,她眼中多了几分羡妒之色。 张渚没有理会朱驰的自辩之语,冷声对崔氏道:“你家族所遇之祸,皆是你父兄亲眷连年累月自己积下的业果,你却屡次三番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虽是桃李之貌,却秉蛇蝎之心,实在法理难容。今日便也让你尝尝这火燎水浸之苦。” 听到张渚冷冽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众人才停止了盲目的叩拜,噤若寒蝉地旁观起事态发展来。 泰平将崔氏提起来,面无表情地将她推进了火海中,在崔氏惨嚎片刻后,甩出一根长鞭将衣裳发辫皆燃起火苗的崔氏卷了出来,扔进一旁的水缸中。 就在崔氏将要断气的时候,泰平又将她提了起来,崔氏呛咳几声,头一歪晕了过去。 刚刚醒转过来的李氏见到这一幕,再次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清荇不敢对张渚的处置方式发表意见,也知道崔氏并不无辜,只是见到崔氏一张花颜月貌眨眼间便被火苗烧出几个大燎泡,难免心有戚戚焉,只得咬紧嘴唇别开了目光。 此时附近几个村里的民众几乎都赶到了,得知同知大人无恙,大家齐心协力浇灭了大火,但朱家这栋颇为齐整的宅子最终还是差不多烧了个精光。 经过口口相传,大家很快便知道了朱家两口子伙同罪官家眷谋害同知大人的事实,同时也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同知大人有金身护佑,所以水火不侵的神迹。 张渚本来就已是云州民众们心目中一等一的好官,如今有了充满神话色彩的事件加持,就更是万众归心,信众遍地了。 张渚将清荇在一处民宅安置好,便去云阳县城处置后续事宜,清荇仍像前日一般到村中与妇人们闲聚畅谈,很快便发现好几名女孩子都颇为聪颖,对看书识字很感兴趣,清荇对她们的好学感到欢喜,便热心地给有兴趣的女子当起了老师。 秋叶见清荇很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便调侃清荇索性不要回去,就在这里开堂授课,当个教书先生算了。 清荇却认真地道:“我虽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却可以帮这些女子培养出一名先生来,我觉得二凤就是个好苗子,其实这几日我有想过要不要在云州城办个义学,让这些禀赋聪颖又无力求学的女子都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更好地发挥自己的天赋。” “啊哟哟,我们娘子的志向是越来越远大了,这是立志要与郎君齐头并进,共济天下么?”秋叶笑嘻嘻地调侃道。 “又胡说八道,什么天下不天下的,叫人听见了告咱们个妄言之罪可是轻的。” 清荇戳了戳秋叶的额头,将几本《千字文》《蒙学》一类的识字书册叠放起来,准备明日回城之前送给二凤。 “所以说有些书读了还不如不读,那些老学究成日里就爱抠字眼,给咱们这些老百姓立了多少紧箍咒,真是够扫兴的。”秋叶撇撇嘴道。 清荇没有接秋叶的话,只是抿嘴微笑。 朱家被烧毁,她与张渚自火海逃生后还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其实清荇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一些事想不通。 张渚显然早就知道朱家人图谋不轨,所以让泰平跟季常提前便做好了准备,而为了不使暗中监视的人起疑心,泰平跟季常并没有提前将这件事告诉秋叶还有晴雪,在起火后不久才带着陷入昏睡的两人自后墙的天窗上离开,直到第二日傍晚两人才醒转过来。 可是为何自己却后半夜就醒了呢? 按李氏的说法,不到第二日傍晚,药效是不会消失的,晴雪跟秋叶的情况也表明李氏说得并不是假话。 是张渚给自己吃了解药吗?这是清荇的第一则疑惑。 第二个让清荇不解的地方就是张渚明明一直都避免在外人面前展露身手,连端午节遇袭的时候都毫无反抗地被人推进湖中,为何昨夜却破例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呢,是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掩藏实力了么? 清荇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也找不到机会向张渚求解,却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在意张渚的一切。 以往她对张渚只有敬和惧,并无半分绮思,因此与他相处起来还能做到恪尽其职,相敬如宾,如今不管清荇如何催眠自警,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哪怕只是个随意的动作都能让清荇的心湖泛起涟漪。 这股悸动细细品来又酸又甜,让第一次体会这种的滋味的清荇既不知所措又难以割舍,好在她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只会在无人之处偶尔将这段心思拿出来细细品味,暂时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清荇之所以如此惧怕喜欢上男人,其实是源于清荇的生母苏姨娘的遭遇。 苏姨娘虽然是葛家的家生奴才,但是因为苏外公与葛尚书主仆情深,葛尚书说过若苏姨娘愿意,可以放还她的身契,让她改为平民身份。 葛尚书本是一片好心,却不知道自己平日里一副忠厚端正模样的嫡次孙早就暗地里对苏姨娘表达了好感,苏姨娘长在宅门,没见过几个男子,一来二去还真把一颗真心给了出去,自然就不肯与葛明忠分离,却又不敢对葛尚书说明心意,只说愿意终身为奴伺候葛家的主子们。 葛尚书见苏姨娘如此坚定,以为她是怕改了身份在外面不好谋生,便不再提起这茬。 后来葛明忠订下了秦家的小姐,苏姨娘虽心如刀割,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二少爷的正室之位,便默默地看着葛明忠成婚生子。 一百八十一章 秦氏是个厉害的,婚后将葛明忠房里管的严严实实,但苏姨娘最终还是在秦氏再次怀孕之后成了葛明忠的房里人,并且在第二年就生下了清荇,秦氏见葛明忠对苏姨娘格外亲近,对其他丫鬟通房都是淡淡的,知道是因为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比别人深些的缘故。 一则怕苏姨娘生下男孩,一则怕葛明忠专宠苏姨娘,秦氏忍痛托人四处相看,终于寻到了一位容色颇佳的美人,这位美人就是清薇的生母庄姨娘。 或许是念旧情,葛明忠最开始的一年并没有对庄姨娘留心,还是经常到苏姨娘房里歇息,但或许葛明忠就是吃日久生情这一套,庄姨娘又确实容色娇俏,第二年葛明忠终究还是将庄姨娘收了房。 苏姨娘能够忍受葛明忠为了名声家世娶了秦家的小姐,却不能容忍他因为美色收了庄姨娘,从此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出现了裂隙。 在葛明忠又陆续染指了数名女子后,苏姨娘总算看清了葛明忠的真实面目,也彻底对自己所坚持的感情死了心,她做不来其他女子曲意逢迎那一套,后来索性便与葛明忠断绝往来,只在房中专心教养清荇,而葛明忠自恃主子身份,当然不肯对一名妾室低头,更因为苏姨娘的决绝感觉丢了极大地的脸面,连带着对清荇也十分不喜,平日里只当两人不存在。 苏姨娘死心之后日子过得倒还算坦然,只是偶尔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清荇千万不要因为所谓情爱失了理智,也不要指望世间会有对一段感情矢志不渝的男子,只要凭着家世人品选一位各方面还过得去的夫君,平平淡淡地过一世就算是幸事了。 后来苏姨娘之所以因为一场风寒就不治去世,一方面当然有秦氏跟葛明忠漠不关心不愿意请大夫好好医治所以延误了病情导致病邪入肺的原因,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苏姨娘经过十来年的冷落空寂,对于自己能够一眼望见终点的人生感到倦怠了。 她知道今生已经无法重来,所以随着病情加重,也就失去了求生意志,临去世前将苏外公传给她的那枚碧玉平安扣交给了清荇,嘱咐她要修身养性,长大后嫁一户寻常人家,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过完一生,然后苏姨娘便让人将清荇带了出去,撕心裂肺地咳出一盆血痰后,苏姨娘就这样走完了她短暂而无奈的一生。 清荇一直将生母的教诲牢记于心,加上平日见到的男子果然都是将功名利禄放在第一位的,就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但张渚的出现却让清荇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一个人有多么清醒,心志有多么坚定,只要遇到了那个人,终归还是会沦陷。 对于张渚的冷情,清荇反而觉得是一桩幸事,她清楚若是张渚稍作回应,自己定会经不住诱惑,就这样维持原状就是最安全的。 这日午后张渚终于结束了云阳县的行程,顺路经过李家村接清荇回城,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为他们送行了。 张渚已经下令将这些村民以前被强行占走的土地按人头数发还各家,同时还以极低的税赋鼓励民众继续耕作公中的土地,这些实实在在的利民举措显然真正的俘获了民心,大家都是发自内心地对张渚感恩戴德。 清荇在马车上对站在送行队伍最前方的三宝说道:“你跟着姐姐好好识字,每过一二月我必定来考察你们的功课,一定要多多用功,知道了吗?” 三宝使劲地点着头,大声道:“好!” 清荇柔柔一笑,挥了挥手道:“不用送了,来日再见罢。” 马车驶出了李家村,清荇看看渐渐变小的人群,放下了车帘。 远离了人群,车厢中安静下来,清荇看看正闭目养神的张渚,想了想问道:“便是不喝羹汤,想必郎君也有办法将她们定罪的,为何还要冒险?” 张渚道:“大概。。。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如今知道了亲手将下药的食物递到我手中,是不是有些难以释怀?” 清荇见张渚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不意外,却仍微微垂下了眼睫:“郎君还真是善于操控人心。” 张渚并没有反驳这个评价,只是淡然地继续说道:“我要护你一世安稳不算难事,不过旁人若想要伤害你,未必会只对你动手,你所在意的人和事,都会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我相信,若是你的妹妹因你而遭难,想必你会比自己承受这些伤害痛苦百倍,若想尽量避免这样的不幸,你只有提高戒心,不可轻易让自己成了他人的棋子。” 清荇以前从没想过生活会变成这样,虽然见识了世界的广阔,却也不得不面对随之而来的各种纷繁复杂的人心世情。 清荇偶尔会想若是没有遇见张渚,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许多的动荡波折,但现实的一切又由不得清荇去假设,只能在这一段段经历中不断地去调整,去学习,希望将自己也变成一个更强大的人。 张渚虽然不近人情,大部分时候却是一个很好的老师,清荇知道他说得话都是对的,她也不愿意做一株不问世事的菟丝子,永远只攀附在大树上汲取营养和庇护。 片刻的思考后,清荇抬起头,语气温软地道:“幸好郎君安然度过这次危机,不然我可能就真成千古罪人了。” 清荇这话虽说的夸张了些,却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毕竟张渚若是命丧火海,云州很大可能会再次落入贪官污吏之手,云州百姓自然翻身无望,若是本来有很大可能会青史留名的贤臣过早陨落,作为“帮凶”的清荇还真是有些难辞其咎。 张渚淡声道:“我若是不愿意,没有谁能勉强,你不必为此自责。” 清荇见张渚当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郎君想必是早有防备,所以不曾昏睡,可是为何我也半途就清醒了,难道郎君给我吃了解药?” 张渚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清荇听了这话更加奇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道里头还有什么说法? 想起清醒过后口中残留那一股奇异的味道,清荇暗忖,难道是因为解药十分珍贵,涉及了一些机密,所以张渚不愿意明说? 罢了,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的好,清荇默默思考着,试图将张渚的行为合理化。 或许是终于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步调,清荇神经放松了些,感觉浑身都有些乏力,便不再与张渚搭话,两人相安无事地回到了云州城。 清淽没想到清荇去了这么多天,一见到人就搂住清荇问东道西,听说清荇亲自下地干活更是连连咂舌,说难怪看着清荇憔悴了些,又听说张渚一直忙于公事,根本没怎么与清荇私下相处,不免有些后悔让清荇去受了这趟罪。 清荇将在乡间教授女孩子们读书识字的事说了,又讲起了其他趣事,才将清淽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一百八十二章 “娘子,有京中来的信笺。” 清荇正在与清淽闲聊着明日乞巧节要做些什么,荻花拿着一封信走了过来。 听说是京中来的信件,清淽连忙走到清荇身旁,与她一起阅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信是柳氏写的,将蠕蠕退兵,聂云潜官复原职及清薇被册封为蠕蠕新大汗右夫人的消息尽数告知了清荇,同时,谢氏看在葛明礼和谈有功,保全了葛家人的前程荣耀的份上,总算愿意法外开恩,没有将满儿乱棍打死,而是将她发卖了去,葛明礼托人将满儿买了下来,在一家绣庄给她找了份活计安顿下来。 清淽看着这一个个天大的好消息,先还是激动地说着太好了,后面便捂着嘴哭了起来:“幸好,幸好大家都没事,我不用再每天都活在自责里了。” 清荇没有阻止清淽抒发情绪,她心里其实也是如释重负。 看看落款的日期,从写信的日子到今天已足有一个月了,清荇见清淽慢慢平复了情绪,道:“叔叔婶婶如此费心解救满儿,都是为了我们,想必这些日子他们也十分担忧你的安危。” 清淽道:“若不然,我就写封信给婶婶报个平安罢。” 清荇道:“伯母本来就觉得是我挑唆你离家,从我这里发出去的信件只怕会先到老夫人跟大伯母手里,这样可就全家人都知道你的下落了,到时候还不知道她们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得会立即派人来将你领回去。” 清淽显然对这个可能性感到害怕,便道:“家里这么久没有我的音信,大概早就以为我不在世上了罢,反正我本来就不打算再回上京,横竖此生是无法再相见,也没有必要再徒增想念,索性都丢开手去罢。” “倒也不是没有稳妥的法子,我给秋叶的兄长去封信,让他找到满儿转告你安然无恙的消息,满儿为了你豁出性命,无论如何是该让她宽一宽心的。” 清淽细细一想,觉得这个法子的确还算稳妥,点头同意了。 虽然不能说清淽的事,但清荇本来就打算这几日备下中秋的节礼托驿驴带回上京,便顺便写了封只报喜不报忧的家书回寄给柳氏。 张渚如今只用上半天去署中应卯,午时便回宅中用饭歇息。 清荇欢喜地向张渚传达了家书上的内容,她知道张渚与葛明礼交情甚笃,必定会为葛明礼的升迁感到高兴。 张渚如今主理一州事务,平时是不能与京中官员私下通信的,有什么消息都要通过公文的形式一层层地批复传达。 或许确实是太开心,也或许是觉得张渚还不知道这些事,清荇今日的话格外多些,张渚倒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在清荇说完这些话后告诉她一件事。 位于云州东南方的随州近一个月暴雨不断,随州境内最大的河道水位急速上升,前两日终于撑不住溃坝决堤,将随州大部分区域都淹没了,除了大量的财物损失,许多人也因此丧生,大批难民流离失所,只能往附近的州府迁移,云州近来政通人和,局势安定,成了大部分难民的首选避难地,想必再过一二日,这些难民便会到达云州境内了。 清荇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好一会才找回了声音:“这。。这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张渚似乎不解清荇在问什么,眸光清冷的看过来。 “我在书上看过,说各州交界没有路引是不许民众大批流动的,但这些人既遭了难,想必所有田产粮食都被大水冲毁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们为求活路,恐怕会强行冲卡,引起骚乱,只是若强行镇压,他们就只能等着饿死,若放他们进城,恐怕又难以控制局势,似乎无论怎么做,都难以尽善尽美。” “你是在替我为难吗?”张渚音色平淡地反问道,看向清荇的眼神颇为柔和。 清荇不吭声了。 是了,她身为同知夫人,即便外头饿殍遍野,她也不会缺衣少食的。 那是因为她心有大爱,悲悯苍生吗? 清荇扪心自问,若她还只是那个养在深闺的葛家小姐,对于这样的灾难,她顶多只能在心里慨叹一声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然后还是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并不是清荇有多么高尚的情怀,想要拯救天下苍生,而是因为这件事需要张渚去处理,才格外牵动清荇的神经。 或许是怕被张渚看出什么端倪,清荇匆忙别开视线,语调快速地道:“如果是小叔叔跟父亲他们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我也会担心的。” 不知道张渚对清荇的解释是否满意,他没有继续与清荇探讨这个话题,只是让她平时出门当心些。 清荇听到张渚说的是出门小心些,而不是不许出门,便知道事情应该还不算太坏,也稍稍放心了些。 七月初七是张渚跟清荇清淽初次相见的日子,清荇想到两人相识这一年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并且还结为了夫妻,其实心思还是比平时活跃一些,有些期待张渚能够早点回来与她们一道出门逛街赏景。 可惜因为要提前去布置应对随州水灾发生后的一系列后续事宜,张渚这一天晚上并没有回来,清荇知道这时节只能以公事为重,并没有多么失落,只照旧生活。 如此过了三四日,陈夫人来找清荇说起了外头的事,说张渚从西州筹捐了一大批物资,眼下正在城中发动有余力的人家,愿意出钱的出钱,愿意出力的出力,到城门外去分派发放物资给难民。 陈夫人见清荇茫然无知的模样,不由掩嘴笑道:“张大人是怕告诉你的话,你又要像去云阳县那次一样差点把自己累病了罢,还真是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里娇养呢。” 清荇早就听惯了陈夫人的调侃,却还是忍不住脸上一臊,从云阳县回来之后清荇确实不舒服了两天,连带着张渚那两天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姐姐这么说是也去帮忙了么?外面到底是怎么样,来了多少灾民?”清荇虽然羞臊,却还是问起最关心的问题来。 “瞧着是真不少,随州可不是个小地方,总人口比云州还多些呢。” 陈夫人性子爽直,自然也是个有善心的人,虽然张渚并没有向她开口,她还是主动将家中的钱粮取了一部分给灾民送去。 “不过别看张大人干得好像都是救苦救难的大好事,发起威来也真是挺唬人的。” 陈夫人见清荇一脸不解,索性再说得详细些:“难民太多了,加上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家都知道云州城愿意收容灾民,就难免有些心怀不轨地想混在流民里闹事,张大人提前布置了府兵守在城外,若是见到谁寻衅滋事,那是真敢动刀子呀。” 一百八十三章 陈夫人嫌说得不过瘾,还要伸手比划:“就这样,歘歘歘,一颗脑袋就从脖子上滚下来了。那血喷的足有一丈高,一下就把人唬住了,所有人立马变得比鹌鹑还老实,张大人这才出来说话,让大家互帮互助,争取早日度过这道难关,待随州水退了,再将这些难民发回旧籍。” 清荇颔首道:“严刑峻法方能最有效地控制局面,郎君这做法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不知道这一场天灾到底还会持续多久,一般水患之后都会滋生疫病,若不及时清理淤积脏污,被淹没的地方可就要成为脏腐瘟神的乐土了。” “那可就是随州刺史该头疼的事了,不过,若是随州不早些回归安定,这些难民岂不是只能一直流亡在外?天长日久的,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供养他们的呀!” 陈夫人拍了拍大腿,嗐了一声道:“妹子,你相公这官儿当的也是不容易,这事是一茬接一茬的,没完没了。” 清荇温和地道:“人生在世,有几个是容易的,郎君既然做了云州的父母官,便是再苦再难,也只能责无旁贷了。”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看张大人忙得只怕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这些百姓有张大人来护佑体恤,可怜张大人看着高高在上的,旁人只当他是喝风饮露的菩萨,也没个人去照管他。” 陈夫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拿眼睛去瞄清荇,就差直接点名了。 清荇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妻子有时候是当得太清闲了些,但张渚那是随便谁都能伺候的吗?平时只会拿个清冷冷的眼睛看人,嘴巴没有必要是绝不会张一张的。 清荇自幼便是能藏拙绝不冒头的,便是有心为张渚做些事,却也不想靠胡乱猜测来好心办了坏事。 面对陈夫人明晃晃的暗示,清荇只能讪讪一笑:“姐姐不知道,郎君不喜欢旁人公私不分,他如今忙着处理公务,家里人若是太殷勤,只怕不但不能抚慰他的辛劳,还会惹了他不快。” “送些吃食茶水也算太殷勤么?听说公厨中的人如今都调到城外架锅熬粥蒸饼去了,各级官吏都只能回家中用饭,张大人这会子还没回来,说不定连午膳都没吃哩。” 清荇这才知道公厨没有开火,想起张渚对吃食十分戒备,不熟悉的人做的东西很少动筷子,不由站了起来:“郎君没有提过这件事,确是我疏忽了,该主动问一句的,多谢姐姐将这些事说给我知道,我这就准备吃食给他们送去。” 清荇吩咐秋叶赶紧看看厨下还有没有现成的食物,自己到外院叫来季常问张渚的去向。 季常条理清晰地回答道:“郎君这两日都歇在宣尉司的营房里,方便就近安置城外的灾民,这会子应该还在那儿。” 清荇道:“我想去看看城外的情形,顺便给郎君送些衣物吃食,你去套车罢。” 季常应声去了,清荇回到屋中将打算告知清淽,清淽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便说要跟清荇一起去。 清荇想着清淽如今说话行动比以前谨慎许多,当是不会轻易惹上麻烦的,便同意了,陈夫人见她们姊妹俩要出门,便说要回去看着陈天宝做功课,与清荇告辞回去了。 清荇推开车窗往外头看,见街市上的情形跟平时差不多,颇为井井有条,显然城内百姓的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卫兵拦下了马车问话。 季常取出通行令牌,表明了身份,卫兵仍一丝不苟记录了车内的人员数目才让马车通过了。 宣尉司的府兵驻扎在云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处依山带水村郭中。 张渚在灾情发生后就立即派出十数支巡逻队,到云州与随州的交界地带分散巡视,将所有进入辖区的难民都有序地带往几个提前布置好的临时庇护点,往云州府城来的难民自然是最多的,这几日陆续聚集了数千人,并且还有增长的趋势。 随州刺史一边将灾情上报京城,一边派出快马到附近的州郡传信,希望这些州郡的长官能够出钱出力,帮助随州早日重建。 张渚早上到难民驻扎点停留了片刻,成功立威稳住了局面后便又回到营地调派兵马,让卫千总韩良带领三千人马前往随州协助随州府兵清淤除秽,重建堤坝。 张渚正在查看物资筹备情况的时候,泰平走过来对他附耳说了一句话。 张渚神情一滞,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语气平静地对面带好奇的韩良说了声“可以了”便转身离去。 清荇见到营地来往的皆是负甲持械的兵丁,自己这几个人的出现十分突兀,便打算让门口的守卫将食盒衣箱转交给张渚,却又突然想起张渚才刚刚接手这些连庸的旧部,难保里面会有跟张渚不齐心的人,这些进嘴的东西还是小心些为好,便决定亲自送进去。 守卫也不是没有见过其他来送东西的家眷,所以对清荇的造访不是太意外,却还是本着负责的精神要先去通传一声,清荇知道军营重地不比别处,便回到车中耐心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张渚自营内驱马而至,清荇步下马车,张渚也跃下马背向她走来。 也不知是觉得一身束袖骑装的张渚太过英武俊美,还是看出他面上的表情不大愉快,清荇觉得心里有点慌,语气便不由得有点虚浮起来:“听说来云州的难民越来越多,郎君一向公事为重,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休息,别的我也帮不上忙,唯有督促郎君保重身体,才可长长久久地为民众遮风挡雨。” 张渚看了泰平一眼,泰平忙摆手辩解道:“不是属下告诉娘子的。” 清荇道:“是我自己猜的,郎君前些日子到云阳县催收,便是懒进饮食,眼下我既已送过来了,郎君便抽空吃一点罢。” 张渚静立片刻,淡声道:“你们进来罢。” 秋叶几个忙取出食盒跟着主人们往营内行去,迎面正撞上了带队出发的韩良。 一百八十四章 韩良勒马下地,朝着清荇拱手一礼道:“这位是张夫人罢,初次见面,韩良这厢有礼了。” 清荇不知道韩良的职级,但领军之人叫一声将军总是没错的,因此清荇还算淡定地微微欠身道:“韩将军客气了。” 韩良又看看其余几人,露出一抹笑容:“有夫人来照顾大人的饮食起居,咱们这些属将就放心多了,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就不与诸位多叙了,告辞。” 见韩良行了个抱拳礼便利落地回到马背上,清荇转身跟上张渚的步伐。 如今宣尉司没有正副指挥使,军中大小事务也由张渚统一管理,之前连庸在营中的住所便收拾出来给张渚使用。 这个庭院的布置与普通宅院大为相异,除了当庭摆放着一对似虎似狮的巨大石兽,还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各类兵器,箭靶等物,充满威严森然的气息。 张渚将众人领到一处偏室,清荇稍作打量便利索地将食盒中的物品摆放出来,张渚洗了手拿起筷子不疾不徐地吃起饭来。 清荇趁这个间隙走到屋外,向泰平问起现下的情况。 数千难民如今就安置在距离营地五里地远的一个村庄里,因为这方圆十几里的一大片土地都是府兵们无战之时屯田养马的场所,这些难民安置在这里既不会滋扰了云州百姓,也易于看管控制。 这些日子以来,张渚已经把云州境内各处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下辖各级属官也是凭令行事,不敢懈怠,所以张渚才有余力来处置这起意外情况,要是换了别人,只怕不但管不了难民的死活,还会胡乱指挥一通将局势搞得更加混乱。 虽然泰平说情况还不算太坏,清荇也相信张渚能处置好所有的意外状况,却对随州的官吏不太有信心,若随州不能及时有效地恢复灾区的安定,那这些难民的长久生计问题就会全部压到张渚身上。 清荇回到屋里,见张渚已经放下了碗筷正拿着一只杯子喝水。 看看桌上少了一大半的饭菜,清荇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张渚以前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为什么只要是不熟悉的人做的东西就不肯吃。 “郎君还要在营中待多久呢?” 张渚将杯子放下,接过清荇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嘴道:“短则日,长则大半月,且看随州的水患何时缓解。” “我想去五里庄看看。”清荇表情柔和地看着张渚说道。 张渚站起身道:“你自己安排,不要离开季常的视线即可。” 清荇点点头:“我知道。” 泰平走到门口回话:“郎君,有公函到了。” 清荇看着张渚出了屋子往正堂行去,转身对等候许久的清淽道:“咱们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早些离去罢。” 清淽也发现军营并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快步跟着清荇离开了营区。 有了张渚的特许,清荇进入难民驻地的道路得以更加顺畅。 大部分难民都只能露天而卧,好在基本上人人都有草席油毡可以稍作遮挡。原先应该是充作晒谷场的巨大院坝被木梁竹竿围了起来,里面便是存放各种物资及烧水做饭的地方。 一名司事主簿出来接待清荇,清荇婉拒了让其他各司人员前来拜见的提议,说不能扰了大家做事,自己只想看看情况是否还算安定。 主簿连忙说全赖张渚英明决断,一应事宜都进行得还算顺利。 清荇没有回应这些带着奉承意味的话,而是认真地看向正在准备赈灾物资的区域。 司事见她对这些感兴趣,便领着她走过去:“咱们一日为难民提供一餐饮食,每人可得一枚蒸饼,一碗菜汤或者一碗杂粮粥。不论是饮水还是食材都有专人看守,不得污染损坏,人群密集之处难免气味杂糅,容易滋生疾病,因此每日午后还会发放一碗止痢去火的汤药,迄今为止,倒还没有发现有谁感染上疫病。” 清荇微微点头:“果然想得很周到,大家都辛苦了,要看顾好这许多的难民,需要极大的精力,也不知做事的人手可有短缺?” 那名主簿神情一顿,思忖片刻后回答道:“眼下倒还支撑得住,只是若难民迟迟无法寻到更妥当的安顿之处,咱们下面这些人手恐怕会精疲力尽,难以为继。” 司事主簿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算是云州各界人士的心声,同为大虞百姓,一时周济无可厚非,若要长长久久地照应下去,任谁都会有意见。 清荇自然明白里头的利害关系,却不能让大家这时候就消减了士气,便温然笑道:“大人已派遣人马前往随州助随州百姓平患,想必不久之后就能听到好消息了,诸位如此尽心奉公,大爱无私,千千万万的难民必定会铭记诸位的无上恩德,大人也会将各位的付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待渡过这一道难关,大人必定会上表为大家请功赏,届时,大家就都是平定水患的有功之人了。” 若是别人说这些话,司事主簿可能一个字也不信,因为官场之人信口开河,夸夸其谈是件很寻常的事,但清荇说这话,就比较有信服力了。 如今稍微对张渚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得罪了张渚可能还不会怎样,但若是谁胆敢对张夫人存了不轨之心,那张渚绝不会姑息,由此可见张夫人在张渚心中的分量,只要她愿意在张渚面前提一句,那绝对比旁人管用得多。 可惜清荇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她只是凭着常理做出了相应的推测,若能以最小的损失安抚好难民,确实是大功一件,得到朝廷嘉奖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今奔波在赈灾一线的人们确实要比平常劳累些,但他们一无饥馁之忧,二无安危之虑,除了额外的钱物补贴,还可以落个救苦救难的好名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本来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如今得了清荇的赞赏,自然更是欢喜,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了。 一百八十五章 此时正巧到了发放汤药的时候,清淽见领取汤药的人排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队,不由道:“这么热的天,这么多人取汤,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清荇一看果然如此,稍一沉吟便对司事道:“正好我们现下无事,便帮着大家发放汤药罢。” 司事连忙回绝道:“这怎么使得,夫人千金之体,外头气味腌臜,只怕熏坏了你。” 清荇摇头道:“无碍。” 司事见她坚持要帮忙,而清淽已经摩拳擦掌地凑到前面观摩了起来,只得点头答应了。 清荇身边足有七八个可以差使的人,等司事一松口,大家便行动起来,搭台子的搭台子,搬东西的搬东西,很快便支好了另一个发放汤药的摊位。 维持秩序的兵丁见这边有了位置,便从队伍后头分出一部分人来清淽这边领取汤药。 有了几人的分担,原本需要一个时辰才能派完的汤药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见底了。 分派汤药的差人见人群基本已经散去,便打算整理家伙收工,这时院坝外头又陆续来了几个难民,见摊位前已经没人排队,不由着急起来,快步跑到了差人面前递出带记号的粗瓷碗。 差人掀起眼皮敲了敲木桶,不耐烦地道:“怎么不早点来,还要叫咱们等你们不成?” 其中一个面容憔悴的难民讷讷辩解道:“我腿上受了伤,不能久站,才估摸着时辰来领东西,平常这时候不是还有许多人么?” “现在这是什么时节,哪有什么定数?想要东西,就该早点来候着,还以为自己是大爷呢?”差人说罢挥挥手:“横竖今日是没了,走罢走罢!” 那位难民还要说什么,旁边的人劝道:“算了,咱们明天早点来。” “可是小樱子说她肚子不舒服,若是不喝汤药,说不定会更严重。” 难民探头看了看盛汤的大木桶,向差人央求道:“大爷行行好,就将这桶底剩下的汤药舍一碗给我们罢。” 清荇先行派发完汤药,正在里面与清淽商量可以每日给张渚送完饭食后顺道来这边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听到外头的声音便走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差人连忙收起不耐的神色,恭谨地道:“这人来晚了没分到药汤,便歪缠着一定要给他。” 清荇看向那几个难民,见他们满脸局促不安之色,显然不是蛮横之人,便温声道:“几位有所不知,这汤药主要是为了预防数种时疫,若是身体无碍,并不需要每日饮用。” 那名为女儿求药的难民见清荇十分和气,便大着胆子回话道:“小人并不是贪这一碗汤药,只是小女如今确实有几分不适,才求这位大爷好歹再匀一碗出来的。” 司事也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怕不愉快的画面点了清荇的眼睛,便过来对差人吆喝道:“那炉子里还有药渣,加点水添把火再熬几碗药汁子出来就是了,哪里值当叨咕这半日。” 清荇连忙制止道:“这汤药虽不是什么偏门奇药,寻常家喝了对身体也没有妨碍,终归有几分药性,不好胡制乱造的,眼下既有专门负责看治病人的军医在此值守,倒不如让这位先生去讨些对症的丸药。” 司事略有些为难地道:“非常时期,难以事事周全,若是略有个头疼脑热地都去找大夫医治,只怕再有十位医员也看不过来,因此不是特别严重的,都只能原地躺着休养。” 清荇知道这些官吏办事有自己的章程,自然不好过多干涉,思忖片刻道:“这些事我原也不通,大人这么说我便明白了,眼下天色渐晚,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司事看着清荇出了场坝,上了马车,才转身对差人训斥道:“夫人在这里你也敢抖威风,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那锅里还有剩下的半盆汤药,赶紧端出来打发了这些人去。” 清淽看着马车驶出了一段路,才对清荇说道:“刚刚那人真可恶,明明桶里还有些剩下的汤药,却非说别人来晚了不给,咱们在这里尚且是这副模样,可以想见平时有多么趾高气昂了,姐夫用这些人办事,还真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吃力不讨好。” 清荇见清淽居然憋到这会子才来一吐不快,不由赞道:“淽儿果然是老成了许多,竟没有当面发作。” 清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没办法,姐夫再是天赋卓绝,也不可能亲手去做每一件事,他本来就够辛苦的了,我再得罪了这些办事的人,岂不是更为他添乱,到时候便是姐夫不说,只怕三姐姐都要训我不知分寸了。” 清荇笑了笑:“这可是胡说了,我什么时候训过你?” 清淽晃了晃脑袋,神情顽皮地道:“若是为着别的,姐姐自然是舍不得骂我,可要是跟姐夫扯上了关系,姐姐可就不一定能保持冷静咯。” 清荇不想被清淽调侃,便避重就轻地道:“你如今越发出息了,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哪里有机会挑出错来,说不得还要向你学习呢。” 清荇第二日在给张渚送饭的时候略提了几句昨日的见闻,张渚没给什么明确的答复,但清荇再到安置点时却没有看见昨日那名差人。 清荇见张渚如此雷厉风行,知道其他的情况也必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便安心了许多,除了每日仍到安置点帮忙,还差人到城中购置了几车米粮送过来。 又过了四五日,张渚做了新的部署安排,大部分难民跟随云州府兵回随州重建家园,只有一小部分实在不良于行的老弱妇孺需要等待随州的局势完全恢复后才有办法送回原籍安置。 相应的,各司人员的活计轻松了不少,张渚回了城中办公,清荇也就不必再每日往城外去。 清荇知道这次赈灾过程中必定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换句话说,必然是支出了很大的一笔银钱。 清荇很好奇张渚是从哪里调出了这么一笔银钱,却知道这个问题不适宜向任何人提起,只能默默祈祷这件眼下看起来算是丰功伟绩的事以后不要成为一柄刺向张渚的利剑。 一百八十六章 不过这些担忧毕竟只是清荇心里想的,未必就会发生,眼下倒是有另一件事让清荇十分在意。 张渚从西州筹集的物资有一部分是孙管家亲自押送过来的,孙管家办完事特意到衙署来拜见清荇,并且向她转达了老爷子的话。 别人来说起这个话题清荇大概会打哈哈应付过去,但公公亲自派人来传达想要尽快看到孙子出生的愿望,清荇就没办法一笑而过,敷衍了事了。 清荇不知道孙管家有没有将老爷子的指示也跟张渚说明,也没法亲口向张渚确认,只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大概是在张渚身边的日子过得太悠然自在,清荇差点就忘了自己不但是张渚的妻子,也是老爷子的儿媳,是张家的少夫人,有责任为张家绵衍后嗣。 清荇不是方外之人,自然理解子嗣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性,张渚虽然才刚刚及冠,但老爷子毕竟已是古稀之龄,会重视这件事也算是情理之中。 “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姐夫忙了这么久,明日不如与我们一起出去游街赏灯,松散松散罢。”清淽放下碗筷,颇为期待地看向张渚。 清荇用巾帕擦擦嘴,转脸看向张渚,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也颇为在意张渚的回应。 张渚漱完口,调转目光与清荇对视数息,点点头应道:“也好。” “太好了!我让人去跟毛姐姐说一声,这样的节庆正是越热闹越好。” 清淽欢喜地站起来,对清荇说道:“我回房了。” 清荇笑道:“还早呢,怎么不多聊一会?” 清淽摆摆手:“姐夫平时忙于公务,这两日好不容易松闲一点,我才不在这煞风景呢,正好回房里好好挑挑明日要穿的衣裳。” 说罢,也不等清荇反驳便蹦跳着出了饭厅。 荻花几人将残羹撤下,清荇有些犹豫地看向张渚,两人确实有一段日子没这样无事闲坐了,但真坐下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几日看见你将一叠字纸装订成册,可否给我看看?” 张渚主动打开了话题,说的却并不是什么闺房私话。 清荇却知道正是这样的话题自己才能自在地应对,便起身到书房取来书册。 张渚接过书册翻看,见里面是一些简单的文字,每个字旁边都配了相应的图画,十分生动易懂,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猜出这些字词的大致读音,代表的内容,这是清荇花了两个月完成的精心之作。 清荇见张渚看得很认真,怕张渚笑话她童心未泯,竟还作这类小儿涂鸦一般的童趣画作,便解释道:“我见李家村附近一带的几个村子都没有书塾,也找不出一个可以为孩童启蒙的教书先生来,我又没法日日去那里授课,便自制了这本书册,打算拿到书局去刻印模版,印出几十册来分发给蒙童自学。” “这么好的书册只印发几十本岂不可惜了,不如将它送到官坊,刻印出来发往各县衙署,让他们分发给辖下塾中学童习学。” 张渚这番话,无疑是对清荇这本书册的极大肯定,但清荇却顾不上高兴,婉拒道:“我制书的本意是想让那些无力入书塾学习的孩童自学所用,书塾中的蒙童自有先贤编订的经典之作可以参考,我这信手所绘之物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何况,”清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我的财力有限,这书册本来是打算送给孩子们的,只用按需印制,要是送到官坊刻印,想必所费不赀,超出我能承受的能力范围了。” 张渚眸光闪了闪:“原本你是想私下拿这书册去书坊刻印么?你身为官吏家眷,竟然带头私刻私印,胆子不小。” 清荇连忙抬起头摆手否认:“不不不,是书局老板说可以代为备案的,我只需要将银钱交给他,我想着它既然是云州最大的书局之一,这些程序自然是早就做熟的,难道老板骗我?” 张渚摇摇头:“书局若要刻印新作,确实可以直接到衙门的文书部门授权备案,他并没有骗你。” “那就好,那,,我这不算私刻私印罢?” 清荇毕竟涉世尚浅,许多琐事仍是一知半解。 “你找的是有印书许可的书局,就不算,不过民间确有许多黑作坊,你往后也要留心辨别。” 张渚又道:“不过便是有许可,书局要获得新书授权也不是十拿九稳的,并且程序复杂,耗时颇久,若是直接将原本送至官坊刻印,你也可免于费时等待。” 清荇摆了摆手:“郎君身为云州府官,若是被人知道为内眷发印书册,恐怕会引来非议,我还是耐心等待罢。” “世面上的书籍本就是各家之言,你这画册并没有不妥之处,可堪使用,便不是我,旁人也能慧眼识珠。” 张渚抬眼与清荇对视,语气沉静地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世间纷繁复杂的声音太多,你若本心无愧,就不必畏首畏尾,只放手去做便是。” 清荇眼中还有几许迟疑,张渚继续道:“刻印书册的花费我会解决,待书册印出来,你想要多少,只让人去官坊取就是了。” 见张渚几乎是已经下了决定,清荇知道再商量也不会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了,想到自己的作品往后就要送到许许多多人手中参阅评价,清荇陡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沉了不少,说要重新修订一下书册的内容。 见清荇收回书册想要往内院走,张渚道:“这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不如即刻就来修订罢。” 清荇知道现在回房间也是无事可做,只得接受了张渚的建议,走到桌案前摊开书册核对检查起里面的内容来。 清荇全情投入地查对起来,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满意的地方,每发现一处,便用裁刀将那一页裁下来放在一边。 张渚走了过来,拿起清荇裁下的纸页,浏览片刻便铺开桌案,拿起笔墨在纸张上涂画起来。 很快时间便过去了一个时辰,清荇感觉到略有些眼酸,只得暂时停下了查阅。 将看完的书页做了个记号,清荇才抬起头看向张渚,注意到他的举动后,清荇微微睁圆了眼睛。 清荇见过张渚写字,但或许是事务繁忙,张渚从来没有画过画。 可是就在刚刚的一个时辰里,张渚将清荇裁出来的纸张上的内容悉数复刻在了新的空白纸张上,并且做了一定的改动润色,而他更改的地方几乎全都是清荇觉得不满意的。 一百八十七章 清荇拿起一张墨痕快干透的画页,好不惊讶地道:“郎君怎知道我想改这些地方?” 张渚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淡声道:“你若觉得合心意,就拿去用罢,也可省些功夫。” 清荇点点头:“郎君比我画得工整多了,这样一来,我就更不好意思献丑了。” “今日就这样罢。”又画完一张,张渚将毛笔放下,松开了袖口。 清荇忙倒了一碗茶来递给张渚:“有劳郎君,喝口水罢。” 张渚伸手接过茶杯,浅啜一口道:“备水,我要沐浴。” 清荇看看时辰,已经亥时末了,想不到两个人就这样在桌案前忙碌了一个多时辰。 好在明日过节,署中无事,清荇连忙收起书册,到外间去张罗,夫妻两个先后洗漱完毕,荻花端着一碗褐色的汤汁子走进来:“先前不敢扰了娘子做事,这会子将补汤喝了罢。” 这是跟随老爷子的吩咐一起送到的东西,一道据说可以调养身体的补汤,需要每日睡前服下。 清荇虽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康健,却也不好拒绝长者所赐,加上张渚看见之后也没有说这汤药不妥,清荇便只好按日服下。 荻花收好汤碗退出屋子,顺手关好了门。 清荇爬到床上躺下,拉高被子盖到胸口,掩住嘴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背对着张渚闭眼睡了。 已经习惯有张渚睡在身边,并且能够快速入眠的清荇自然不知道这一夜张渚看着她的睡颜若有所思地默然良久。 去年的中秋节发生了逆贼行刺的大事,上京城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没有真正享受到节日带来的快乐,清荇几个自然也不例外。 简单地吃过了晚饭,清淽便催着出门了。 陈天宝跟着陈夫人来凑热闹,清荇跟清淽都喜欢逗活泼的陈天宝玩,陈天宝也不怯缩,很是落落大方,却又时常冒出些童言童语,惹得众人皆会心而笑。 陈夫人甚少见到张渚一身常服漫步街市的样子,见他的目光落在正说笑不断的几人身上,便随口笑道:“看来清荇妹妹也是个喜欢孩子的,你二人如此品貌,生下的孩儿定也可爱的紧,不知什么时候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清淽一听这话题正合心意,连忙接过话去:“可不是嘛,打姐姐跟姐夫成婚起,我就惦记着要抱外甥呢,连弥月礼都准备好了。” 清荇见两人的话头一致对准了自己跟张渚,不由头皮发麻,忙低下头对陈天宝道:“你想不想要买糖人儿?咱们去那边看看罢。” 见清荇领着陈天宝匆匆逃走,张渚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陈夫人不由摇了摇头:“哎哟哟,怎么脸皮比大姑娘还薄,也是,清荇妹妹才刚刚十七岁罢?” 清淽点点头:“是呀,姐姐是三月里的生日。” “要说早呢,也不算早,不过再缓缓也使得。” 陈夫人向清淽说起了自己的经验:“虽说十四五要孩子的也常见,但终归身子要受累些,我嫁给孩他爹的时候也是十六岁,刚过门两个月肚子就有了动静,谁知没过多久就下红了,后面连着两次都是如此,后来听了老人的话,素了一二年,直到二十岁上有了身孕,才坐稳了胎。妹妹可不要嫌我说话唠叨,你如今也不算大,再过一年半载的有了人家,也要注意保养。” 清淽捂着嘴笑:“毛姐姐,该听这些话的人逃走了,咱们还是赶紧跟上罢。” 几人在街市上游逛一圈,来到了一座彩楼下。 见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人,清淽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陈夫人道:“这是咱们这儿的习俗,每年中秋都会搭台子演嫦娥还家与后羿团聚的节目,你看那些打扮得鲜亮扎眼的姑娘,就是等着被推选成为今年的嫦娥呢,一般都只有最美的姑娘才能当选,所以女孩子们都很愿意参加这个节目。” “这样啊,”清淽颇有兴致地踮脚往前面凑,想看清最里面的状况。 陈夫人道:“我看今年来的这些姑娘没一个有清淽妹妹漂亮,干脆清淽妹妹也去参选。” “毛姐姐别臊我了,我还是看看热闹就好。”清淽看看一旁不动声色地将清荇护在胸前的张渚,突然压低声音对陈夫人道:“若姐夫是个女子,那大家都不用评比了,定是他一举夺魁。” 陈夫人也觑眼看了看张渚,悄悄对清淽竖了个大拇指:“你敢开你姐夫的玩笑,真是勇气可嘉。” “这不是悄么声的嘛,真当着他的面我可不敢。”清淽朝陈夫人挤了挤眼睛:“毛姐姐可要为我保密。” 清淽垂下视线,冲着陈天宝咧嘴一笑:“天宝也是哦,可不能去告密。” 陈天宝撅着嘴撇过头:“哼,我又不是长舌妇!” “你又来了,怎么老是说这种不尊重女孩子的词语,小心娶不到老婆哦。”清淽捧住陈天宝的脸揉了揉。 陈夫人也知道自己儿子经常跟丈夫手下的莽汉打交道,颇有些大男子习性,奈何她纠正不过来,正好让清淽调教调教他,所以并不管陈天宝吱吱哇哇地叫着要逃离清淽的魔掌,反而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 “那位穿鹅黄裙衫的姑娘,恭喜你被选中成为今年的嫦娥仙子。” 就在清淽跟陈天宝打闹的时候,彩楼上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所有人皆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不知道主事人说的到底是谁。 不过在主事人手中彩杖的指引下,大家很快便确定了目标,被选中的人正是同样满脸好奇之色的清淽。 见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投过来,清淽才不敢置信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自己:“我?!” “是的,姑娘,恭喜你被选中了,请来台上完成表演!” 主事人将彩杖一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清淽忙看向清荇,清荇则看向张渚,在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后,清荇才微笑着对清淽道:“妹妹想上去玩玩吗?” 清淽看看大家聚集过来的眼神,又看看台上那辆装饰飘逸华美的彩车,点头道:“好!” 陈夫人跟清荇几个簇拥着清淽来到彩楼下,清淽随着两名做仙娥打扮的姑娘走进屏风后,穿上一件华丽的彩衣,戴上高耸的发冠,缓缓地走到了位于彩楼最高层的彩车上坐下。 一百八十八章 “清淽妹妹扮上还真像一位仙女,真是羡慕妹妹家的风水,怎么养出来的姑娘个个都这么水灵。”陈夫人对着清荇啧啧感叹,一句话把葛家的姑娘都夸了一遍,清荇想到其他的姐妹,觉得陈夫人这话还真是不好反驳。 抿嘴笑了笑,清荇认真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清淽被簇拥在一群载歌载舞的仙娥中抱着玉兔抚摸,看着“人间”家家团圆的热闹景象若有所思,不知怎的,彩车或许是感应到了乘客的心意,竟然缓缓地自彩楼高处飘落下来。 观众们显然被这一幕牵动了心神,不少人甚至惊呼起来,清荇不安地看向张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张渚回应,陈夫人已经出言安抚道:“妹妹别担心,彩车是绑在滑索上的,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清荇听到这话才稍稍安心了些,就在这时,表演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名背负长弓的健壮男子,他见到了彩车中的仙女,神情触动,飞身而起,眨眼间便落在了清淽跟前。 清淽脸上满是意外茫然之色,有些呆愣地任由男子将自己拦腰抱起,然后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大家的欢呼打趣声犹如海浪一般一波波袭来,清淽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要推开男子,男子低声道:“表演还没有完成呢,小姐难道想让大家扫兴吗?” 清荇十分意外:“那。。。那不是韩将。。郎君吗?” 不错,台上扮作后羿的健壮男子正是一身猎户打扮的卫千总韩良,也不知是谁把他请来做这个表演。 在大家“留下,在一起”一类的吆喝声中,清淽既羞又恼,狠狠地推开韩良后退了几步。 陈夫人先也有些意外,后面便露出了然以及兴味十足的表情:“这次的节目就是韩家主持操办的,选中清淽妹妹别是韩二郎早有预谋罢?” 清荇更吃惊了,那日在营地不过匆匆一面,没有任何人留意到韩良对清淽的态度有何不同。 韩家就是云州除了崔、连两家之外的最后一大世家,前些日子的大案中虽然侥幸未被摧毁,家族内部却也出现了极大的动荡,二房代替原先的嫡枝掌握了家族大权,陈夫人口中这位韩二郎就是二房的嫡公子。 看看张渚毫无波澜的面容,清荇隐隐觉得陈夫人的猜测可能性很大,在一片起哄声中,清淽已扯下彩衣从台上奔了下来。 清荇张开双臂搂住仍旧满面红云的清淽,拍了拍她的后背。 清淽嗔怒道:“一点也不好玩,吓死我了!” 或许是回到亲人身边有了安全感,清淽的勇气也回笼了,鼓着腮帮子看向张渚道:“姐夫,你可要好好管管你的手下,明明说好嫦娥只需要等彩车停下,站在人群中与后羿远远相视一笑节目就算完成的,这个人却破坏规则,行为与登徒子有何相异?” 韩良这时也走了过来,与张渚拱手一礼,见清淽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刚刚是在下一时情难自禁唐突了小姐,还望小姐恕罪,但在下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请小姐慎重考虑。” 清淽瞪了韩良一眼,转脸对清荇道:“姐姐,我累了,我们回去罢。” 清荇目光不定地打量了韩良好几眼,见他坦坦荡荡地任自己看着,眉目间也并没有猥琐淫亵之气,对他的印象较刚才好了一些,却还是顺着清淽的意思向陈夫人说明自己一行人准备回去了。 陈夫人看了这一出热闹,已经对今日的收获非常满意,便说也要回去了,因此两家人又一起打道回府。 张渚今日出门是单独坐的一乘小轿,见清荇跟清淽的车先行一步,韩良涎着脸凑到张渚轿窗边道:“看这意思,卑职是再没机会了?” 张渚扫了韩良一眼,语调漫不经心地道:“与我无关。” “大人真是好狠的心肠,自己有了美娇娘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韩良倚在轿边,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架势。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自己琢磨去罢。”张渚将眼睛闭起来,吩咐轿夫:“跟上夫人的车。” 韩良看着渐渐行远的车马,带笑的眼眸中闪烁着坚定决然的光芒。 街市上的遭遇显然让清淽一时无法释怀,回到了宅中依然满脸别扭,清荇不清楚韩良的底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便只得放清淽回屋去了。 见张渚站在院中神情淡然地望着天空明月,清荇暗忖片刻,缓步走了过去:“。。。今日之事郎君事先知情么?” 张渚没有收回眺望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道:“我并不关心这些事。” 清荇抬了抬下巴,盯着张渚的侧脸:“那郎君知不知道这位韩将军跟云州的那个韩家是什么关系?他为人如何?” 张渚转过脸来与清荇对视:“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郎君这说的哪里话?”清荇连忙否认:“自然是因为淽儿,这位将军若是颇有权势,会不会借势对淽儿纠缠不休?” 张渚见清荇并无伪色,又将目光投向远方,淡然道:“他确实是那个韩家的人,不过不用担心,他为人尚可,行事也有分寸。” 见张渚肯定了韩良的人品,清荇稍放心了些,却还是有些为清淽抱不平:“虽说是一段表演,到底不应该半途改弦更张,这人也真是孟浪了些,便是真对淽儿有心,以后也在她面前讨不了好了。” 张渚没有吭声,显然是真的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清荇已经知道了想了解的信息,不好一直向张渚絮叨这些事,便闭上了嘴巴,顺着张渚的目光看向远方。 中秋之夜的月亮饱满,透亮,能看见上面形状奇特的各种斑块图案。 澄澈的月光似乎能够涤荡世间的一切污秽杂念,清荇迎着几许清风,深深地吐息数次,觉得身心都通透了不少。 能够这样静静地与张渚并肩而立,赏月吹风,于清荇而言是一件很舒服,很满足的乐事。 见清荇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份安宁,张渚突然说话了:“去那边坐下,把手伸出来。” 清荇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地在石凳上落座,并举起了一只手:“这样吗?” 张渚淡声道:“拉开袖口,掌心向上放在桌上即可。” 清荇按照张渚的指令将左手摆好,张渚分腿坐下,凝神片刻,将手指搭在了清荇脉管上。 清荇一头雾水,却不敢打扰满面肃然的张渚,张渚示意清荇换手,重复先前的动作细细诊脉。 好半晌,张渚终于松开了手指,清荇将双手收回放在膝盖上,迟疑地问道:“莫非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一百八十九章 张渚摇了摇头,突然问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清荇一怔,随即微微低下了头:“郎君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何必再问?” 张渚凝视清荇片刻,起身离开了庭院,往卧室行去。 清荇想不通张渚这些突然的举止和话语到底是何含义,呆坐在院中思考了好些时候,直到秋叶来问她要不要沐浴歇息。 清荇猛然回神,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秋叶道:“快到子时了,娘子想什么这么入神?” 清荇看了看透出橙黄烛光的窗棂,低声问道:“秋叶,你说郎君这样厉害的人,会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呢?” 秋叶噗嗤一笑:“我说娘子跟郎君怎么郑重其事地在院子里呆了这么久,郎君能有什么要娘子帮忙的,自然是需要娘子帮张家传宗接代呀,总不可能要跟娘子拜把子做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什么?”清荇反应过来觉得十分荒谬:“去去去,我是认真地问你,你又来没正经。” 秋叶反驳道:“我也是认真的,孙管家那天的话可没有避着人说,娘子是该好好想想这事了。” 清荇叹了口气,感觉先前宁静的心绪再一次被阴郁的云层覆盖,小声喃喃道:“你也这么说,他也这么说,我又能怎么办呢,孩子又不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 秋叶没听清清荇的嘀咕,啊了一声凑近清荇道:“娘子在说什么?” 清荇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说得对,我是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了。” 见清荇衣袂翩翩的快步走向卧房,秋叶连忙跟上。 一眨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陈大业终于从上京回到了云州,崔迥跟连庸的案件算是彻底落下帷幕。 张渚协助随州刺史平定水患,不但没有劳民伤财,引发暴乱,还趁势又揪出一批贪墨筑坝官银的赃官,再添一笔功勋,获御赐宝剑一把,权宜之时可将贪官污吏先斩后奏,不必奏请上京批准。 韩良跟陈大业被升为云州宣尉司正副指挥使,其余在赈灾过程中尽心出力之人皆各有升迁嘉奖。 张渚被钦命为九州都检点,暂任云州刺史之职,总摄云州军、政事宜,对西州,随州,墨州等其余八州有监督检举之权。 换句话说,庆禧帝将大虞三分之一国土的监察权都交给了张渚,这泼天的权势在短短一年之间就加诸在了这个刚刚及冠的青年身上,也不知张渚究竟能不能承受这份权势带来的腥风血雨,暗潮涌动。 对于庆禧帝接二连三无视常例越级拔擢数名资历尚浅的毛头小子的举动,以吏部尚书娄崇思,礼部尚书杜明恩为首的数名朝臣纷纷上奏,表示庆禧帝这些决定既不合礼制,也不利于稳定朝中局势,要求庆禧帝撤销葛明礼跟张渚的新任命。 但是也有大理寺少卿何元良及翰林大学士王燮等人认为选拔人才不应过于死板,葛明礼及张渚的擢升都是因为他们于朝廷有功,十分恰如其分,越级擢升更能激励其他官吏效仿二人为国分忧,身先士卒的忠君之举。 庆禧帝如今武有聂云潜,文有张渚,底气比以前足了不是一点半点,任由殿上大臣们吵成一团,仍一意孤行地颁发了任命书。 面对新的任命,张渚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欢喜还是倍感压力。 但张渚给了清荇两个选择。 张渚在年底前便会动身前往其他各州督政,清荇可以选择随他履任,只是到时候不但会四处奔波,并且极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危险。 第二个选择就是清荇选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待张渚了结了这项新任务后再来与她团聚。 清荇没想到原先以为至少会生活好几年的云州之行这么快便要结束了,权衡再三之后,清荇打算带着清淽前往西州定居,并且终于做了一个犹豫许久的决定。 九月初九是登高会友的日子,清荇置办了赏菊宴,邀请了陈大业夫妇来宅中一同过节,而韩良竟也不请自来,说这样的日子,他作为张渚的心腹爱将,必然要好好地与张渚喝几杯。 这几位都是酒中英雄,又都是信得过的人,张渚果然要比平时随和些,几乎没有拒绝过任何一杯递到手上的酒。 清荇一边招呼大家不要客气,吃好喝好,一边为张渚夹了好些温补的菜肴。 陈大业跟韩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更加积极地向张渚劝起酒来。 宴至尾声,已是月上中天,陈夫人搀着陈大业告辞离去,韩良也喝得不省人事,由长随抬了回去。 清荇送别了众人,吩咐秋叶去厨下煮一锅醒酒汤。 见秋叶应声去了,清荇回身看向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靠在椅中的张渚。 “郎君?”清荇微微俯下身,凑近张渚耳边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张渚没有回应,但清荇能看见他细密如玉的脸颊比平时要红一些,身上是一股夹杂着一丝淡淡异香的浓郁酒气。 “郎君,还能起身吗?”清荇又问了一句,见张渚依然没有回应,便朝荻花招招手。 荻花面上的神色十分复杂,却还是遵从指令,与清荇一左一右将张渚搀了起来。 张渚身形虽清瘦,体重却不轻,加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行进的过程中张渚慢慢偏向了清荇这一边,饶是清荇自恃比别的女子力气大些,也差点在将张渚带到屋内之前被他压趴下。 待张渚一挨上床榻,荻花就满面退避之色地站到了一旁。 清荇用力将被压住的右臂抽出来,温声对荻花说道:“有劳你了,去歇息罢。” 荻花欠了欠身,飞快离开了屋子。 清荇看向早就站在一旁,穿着一身鲜艳新服、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激动的晴雪:“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晴雪看看正仰躺在床上的张渚,娇美的面颊飞起红霞,带着几许羞意垂下头:“是,奴婢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该说的都说了,清荇咬了咬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转动身子,打算离开这间屋子。 “站住。” 一百九十章 一道冷冽而熟悉地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 清荇仓皇转身,惊诧地看见本该醉卧在床的张渚挺身坐起,正目光似箭地盯着自己,眼中哪有一丝醉意? 冷冷注视清荇片刻,张渚视线一转,目光对准晴雪,口中冷声吐出两个字:“出去。” 晴雪双腿发软,差点就站不住,踉踉跄跄地逃出了房间。 清荇思绪乱成一团,不知眼下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清荇没有胆子对张渚使什么心眼,只是面对众人的催促叮咛,让她对为张家传嗣一事感到压力如山,现在张渚又突然被任命为九州都检点,不但需要各地奔波,还面临巨大的危险,根本不知道归期几何,如此一来,她要何年何月才能向老爷子交差? 多番纠结之下,清荇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她先去探问了晴雪的意思,晴雪得知清荇想要让她来为张渚诞育子嗣,只觉喜从天降,当然是欣然从命。 清荇见晴雪愿意配合,便着手筹备起来,她到药房中买了可以助阳起兴又不伤身体的药材,制成药酒,在赏菊宴时取出来,专门放在张渚面前供他一人饮用。 清荇万万没想到张渚的酒量居然如此深不可测,韩良跟陈大业连番上阵,足足将一坛药酒都喝干了竟然还不醉。 清荇本来是想让张渚在意志薄弱时与晴雪玉成好事,早日留下后嗣,并不是有什么坏心思,如今计划被打乱,清荇除了有些扼腕,倒并没有多少心虚胆怯之感。 因此面对张渚冰箭一样的目光,清荇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郎君竟然没醉?” “我醉了你打算如何?”张渚声调没有半分起伏的问道。 虽然一手促成了今日的局面,但真在张渚面前说起这些清荇还是有些难以启齿:“。。。郎君不日就要远赴他乡,归期渺渺,家翁催促子嗣,我多番考虑,觉得由晴雪姑娘来服侍郎君很合适,想着郎君洁身自好,恐怕不喜房中之事,只得自作主张,让郎君饮用了些许助兴之物,郎君若要问责,便只怪罪我一个人便是。” “你想要她的命是吗?”张渚淡声问道。 “什么?”清荇虽然对张渚的话感到疑惑,却知道这个“她”指的是晴雪。 清荇本来以为面对晴雪这样的大美人,张渚该是愿意与她亲近的,没想到张渚不但不领情,还生啊死的都说出来了。 清荇怕张渚果真一怒之下伤了晴雪的性命,连忙将责任揽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她不过听命行事,恳请郎君不要迁怒无辜。” 张渚见她连连辩驳,却根本就没有听明白自己话中之意,便在一个吐息之后飞身而起,将反应不及的清荇伸臂一揽,眨眼间就将她放倒在榻上。 张渚居高临下地撑臂压在上方,眸色黝黯地对神魂尚未完全回归躯体的清荇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是一个毒人,并不是谁都能与我行房事,你自作聪明,可能会害了他人性命,懂了吗?” 清荇机械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磕磕巴巴地嗫嚅道:“我。。知道了。。” 张渚将脸庞压得更低了一些,几乎是贴在了清荇唇边说话:“我本来有折中之法,可以让你再轻松一段时日,你既然如此迫不及待,我就成全你。” 清荇被这样的张渚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张渚不打算再给清荇反应的时间,挥手熄灭了屋内灯烛。 秋叶端着醒酒汤来到外院,看看院中尚未收拾的桌椅残肴,以及坐在一张椅子上呜呜哭泣的晴雪,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走向正屋。 荻花一把拦住了秋叶:“郎君用不着这个,咱们快回内院去罢。” 秋叶奇道:“郎君喝那么许多酒,怎会不需要醒酒汤,再说娘子一个人能照应得过来吗?” “你不用多问了,咱们赶紧走。”荻花把住秋叶的肩膀,就往一旁通往内院的小道上推。 秋叶更不放心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得去看看。” 就在两人拉扯的时候,屋内隐隐传来了一声凄楚中带着隐忍的痛吟。 秋叶犹如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荻花见她瞪大眼睛,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终于将秋叶推离了前院。 清荇疲倦地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地在眼前的方寸之地游走许久,意识终于一点一点回归大脑。 屏住一口气,清荇动了动身体,果然感觉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山压过,又沉又痛。 缓缓将气息吐出,清荇又默然躺了好一会,终于攒足了起身的力气。 门口传来秋叶的声音:“娘子,你醒了么?” 清荇连忙道:“不要进来!” 这一句过于急促的话让清荇又牵动了身上的痛处,激得她抓紧了被子忍耐。 缓缓地蹲跪在床上将四处散落的衣物捡起来穿到身上,清荇才感觉安全感回来了一些。 又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缓了一会,清荇才哑声道:“进来罢。” 秋叶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推开了卧房的门,屋内的陈设并未改变,唯有床榻凌乱了些,并且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秋叶小心翼翼地走到清荇面前,见清荇发丝凌乱,嘴唇跟面颊透着一种异样的嫣红,眼神中满是过度疲倦引起的呆滞。 秋叶探手碰了碰清荇的额头,讶然道:“娘子,你发烧了。” 清荇全身没有一处舒服的,自然感觉不出来自己在发烧,见秋叶绞了帕子来给自己擦脸,也懒得抬一抬胳膊。 秋叶见清荇这副模样,原先的几丝喜悦消失无踪,略带几分迟疑地道:“郎君看着斯斯文文,难不成竟有什么恶癖,将娘子磋磨得如此憔悴?” 张渚在秋叶心中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姑爷,若他真的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房癖好,自然会瞬间摧毁他在秋叶心中的形象,当然,更重要的是清荇会因此受伤,这是秋叶绝不能容忍的。 清荇摇了摇头,嗓音干涩暗哑:“我想喝水。” 秋叶只得去取来汤水,院中早已恢复了整洁干净,连晴雪都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正在院中整理晒干的衣物。 清荇喝了两口清汤,又觉得腹中饥馁,便放下碗说要吃饭。 秋叶刚准备出去拿饭,清淽便迈着急促的步伐走了进来。 秋叶连忙拦住清淽道:“四姑娘,娘子今日不大舒服呢,不如明日再来探望罢。” 一百九十一章 清淽昨日见韩良来宅中赴宴,便躲在后院不肯出来,晚饭是跟露白在房里吃的,今日一早本来打算找清荇一道吃早饭,谁知到清荇的房里却扑了个空。 秋叶将清荇跟张渚昨夜歇在外院的事说了,清淽很识趣地没有立即前去打扰,谁知过了正午,清淽还是没有见到清荇的踪影。 见荻花送来午饭,清淽随口问了一句清荇是不是出去了,荻花回说清荇还没有起身,清淽才感到奇怪起来,立即问荻花是怎么回事。 荻花只好委婉地表示是张渚吩咐让清荇睡到自然醒,因此她们除了在外面留意屋里的动静,并不敢贸然进屋叫醒清荇。 清淽毕竟是个大姑娘,对这些夫妻私事一知半解,见荻花跟其他人的神色都很是淡定,便只好按捺住好奇心继续等待。 这会子知道清荇醒了,清淽自然立马前来寻她,见秋叶拦着不让进,清淽急了,嚷嚷道:“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好,为什么不让我来看你?” 清荇连忙回应道:“是淽儿么,快进来罢,我哪有什么事。” 清淽听着清荇的声音中气不足,快步走了进去,清荇坐在卧房外的长榻上,腰后塞着一个大迎枕,气色明显没有平时好。 清淽细细地打量着清荇,清荇被她看得脸颊又热烫起来,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招呼清淽坐下。 清淽听话地在长榻另一边坐下来。 清淽本想问清荇为何睡到下午才醒,却又觉得太直接了些,两人虽然是彼此在世上最为交心的人,有些话儿还是不好意思这么莽撞地说出来。 斟酌了好一会措辞,清淽终于问出了一句话:“姐姐晚上想吃什么?” 这座宅子就这么大,院子里的人又都是知根知底的,昨夜之事显然瞒不过任何人的耳目去,清荇虽然羞臊难当,却也知道躲起来不见人是不现实的。 清荇一面做着心理建设缓解心中的尴尬无措,一面温声回答清淽的问题:“吃什么都行,你若有爱吃的,便跟荻花说一声。” 两人有了对话,气氛也渐渐回到熟悉的样子,清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为何这么辛苦,莫非姐夫行止不妥?” 清荇知道清淽并非是想要探问私房秘辛,而是关心她的身体,犹豫片刻才缓缓回答道:“我也不知妥当不妥当,也许,,初次,,总是辛苦些?” 清淽本来就觉得清荇跟张渚之前的相处模式颇为怪异,不大像夫妻,更多的倒像是家主与管事一般,而今清荇说出实情,清淽并没有过分吃惊,反而有一种一切都解释通了的顿悟之感。 清淽在清荇面前是藏不住话的,心里想着什么嘴巴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就说姐姐跟姐夫先前怎么那般客气疏离,原来是直到现在才做了真夫妻。” 话已经说开了,清荇从容了许多,加上面前的人是清淽,她索性顺从心意扁了扁嘴道:“我倒是觉得一直像之前那样没什么不好的。” 清淽不赞同地睨了清荇一眼:“姐姐怎么也胡言乱语起来,哪有两口子只做表面夫妻的,姐姐以前还告诉我若要嫁人,不管能不能两情相悦,总要恪尽为人妻,为人媳的职责,到了自己身上就忘了这些道理不成,姐夫可是张家的独子,西州偌大的家业总不可能拱手让人罢?幸好如今总归是名副其实了,要是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姐姐身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便是姐夫不在意,张家老爷子岂会无动于衷?难道姐姐想要让别人来给姐夫生孩子?” 清荇见清淽误打误撞道破了自己先前的打算,知道这话若是承认了只怕会气死清淽,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认可清淽的观点:“是我一时想岔了,在其位谋其政,我既享了这位置的好处,还是该担起应负的责任。” 见清荇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清淽握住清荇的手,诚恳地道:“姐姐这么想也可以,不过我其实更希望姐姐是因为与姐夫琴瑟和鸣,心意相通,所以才想要诞育带着你们两人血脉的孩儿,我知道姐姐因为以前的事不敢对任何男子交付真心,但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姐夫是不一样的,姐姐若是过于封闭心门,当真辜负了良人,岂不可惜?” 清荇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但她不敢赌,也暂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只能将清淽的肺腑之言搪塞过去:“妹妹先陪我吃些小食罢,我看秋叶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了。” 清淽想起清荇才起身不久,这一日应该还没有吃过东西,只得先放下这个话题,陪着清荇略吃了几口茶点。 吃过东西,清荇觉得身上又好了些,身上的热度也退了下去,歇了一会,清荇要了水,独自进了浴间洗身。 清荇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见已经到了傍晚,问了一句外面有什么事没有,听秋叶说张渚还没回来,便犯了懒,也不出房门,就靠在长榻上养起神来。 清淽见清荇仍是疲倦,便也不来打扰,自己与露白几个在院中玩些翻花牌一类的小游戏打发时间。 清荇这一歇就又歪在榻上睡着了,再一睁眼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迈进隔间的张渚。 清荇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口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见张渚面无表情地顿住脚步,清荇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立即收住了声音,只是仍无法像平时一般坦然面对他。 张渚又一次在清荇眼中看到了惧意,只是这种惧意跟以前两人还不熟悉的时候那种带着敬意的惧意又有所不同。 那是一种小动物看到天敌后来自本能的一种压制性的恐惧。 张渚撇开目光,淡定从容地从清荇面前经过,荻花跟秋叶各捧着一个托盘,迟疑地站在门口问道:“娘子,已经酉时三刻了,清淽小姐已在房里用过了晚饭,娘子跟郎君的晚饭就摆在这里?” 清荇连忙将腿放到地上,摆正了坐姿,稳住声息道:“好,进来。” 一百九十二章 两名婢女将菜肴摆在了屋内的小圆桌上,张渚早已就坐,待碗筷摆好后就自顾自地吃起晚饭来。 见秋叶跟荻花时不时地递一个眼神过来,清荇只得顶住压力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到桌旁坐下。 秋叶见清荇僵硬得好像都不会用筷子了,赶紧说话缓和气氛:“娘子先前说想吃这道翡翠丸子,奴婢现到外头买了青笋做的,尝尝看好不好吃?” 在秋叶的殷勤服侍下,清荇越发不自在了,拿着筷子轻声道:“你歇着,我自己来。” 秋叶见清荇果然夹了菜吃起来,才退到一边。 寂静无言地吃罢晚饭,张渚洗漱完就盘腿打坐,清荇则习惯饭后出去溜达一会,今天虽然浑身乏力,但为了不与张渚呆在一处,清荇还是强打精神走了出去。 公房的院子并不很大,景致也远远比不上清荇在上京或者西州住过的宅邸,但稍稍拉远与张渚距离的感觉还是让清荇身心放松了许多。 张渚打坐的时间并不固定,但一般最少会持续一个时辰,清荇知道今夜两人终究还是要共居一室,只能借这一个时辰来暂时逃避一番。 见荻花端来了汤药,清荇知道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为了缓解再次绷紧的情绪,清荇找了个话题:“这汤药要喝多久?” 荻花答道:“要喝两年。” “那它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荻花这次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 清荇知道荻花没有说谎,却忍不住想起张渚昨夜说的话,心里对这碗汤药陡然生出了几分抵触。 默然片刻,清荇小声道:“那我可不可以不喝?” 荻花知道清荇昨夜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面对她这宛若幼猫龇牙一般毫无震慑力的反抗及任性,荻花耐心地劝解道:“奴婢虽不知道为何老爷子要让娘子喝这副汤药,但奴婢相信,老爷子跟郎君绝不会伤害娘子。孙管家特意嘱咐过这汤药绝不能中断,娘子还是快喝了罢。” 清荇迟疑片刻,想起这汤药自己已喝了整整两月,现在才来后悔似乎已无济于事,终于还是端起了瓷碗,将汤药尽数喝下。 荻花见清荇将汤药咽下,暗暗吁了口气,忙递上清水让清荇漱口,并顺嘴说道:“郎君已修行完毕,娘子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清荇知道这大晚上的除了卧房她也无处可去,总不能在院中过夜,只得又慢慢地挪回房中。 张渚已经躺下了,听见清荇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反应。 清荇谨慎地站在隔间门口往卧室里觑眼探看,好像又回到了初嫁之时的样子,生恐惊动了张渚。 心有余悸的清荇不打算再以身试险,轻手轻脚地走到木柜旁取出了一条新的棉被,铺在了隔间的长榻上。 好在张渚这次并没有突然发难,两人各睡一处,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晚。 时间又过去了两日,直到第三日上头,清荇才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状态,这期间她与张渚没有说过一句话,两个人就好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这一日,清荇正与清淽坐在院中商量过冬的衣物该选怎样的样式花色,晴雪突然跑过来冲清荇跪下磕头:“求娘子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晴雪这还是第一次向清荇下跪,清荇大为吃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要拉晴雪起来:“怎么回事,谁要赶你走?” 晴雪执意不肯起身:“季常突然说让我收拾一下,明日送我回父亲那里,我若是这样被送回去,唯有一死才能保全颜面了,求娘子怜惜,婢子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盼能终身在娘子身边伺候。” 众人都迅速明白了这是张渚的意思,但大家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清淽跟秋叶对张渚这个决定不但没有异议,甚至颇为乐见其成。 荻花对晴雪家中的情况十分清楚,知道晴雪若真的被遣返旧家,确实不会好过,二人毕竟有数年共事之谊,对于晴雪的遭遇难免有几分物伤其类的同理心。 清荇以为晴雪是因为前日之事被张渚迁怒,一下子就内疚起来,软言劝慰道:“你先不要急,我会去问清楚。” 晴雪知道唯一可能改变张渚决定的人就是清荇,见清荇愿意去协调,心中升起了几丝希望。 清荇不想让前两日要晴雪侍奉张渚的事被秋叶知道了,只得在婢子们都退出屋子之后才叫住了准备睡下的张渚。 张渚回过身看向清荇,对于清荇数日来唤出的第一声郎君似乎毫无波动。 清荇不敢过于靠近张渚,站在他三步开外的槅架旁底气不足地问道:“郎君是因为前日之事才要遣走晴雪么?” 张渚定定看着清荇,没有应声,清荇却以为他是默认了,心下更加难以自安:“晴雪服侍郎君十分尽心,并无过错,若因我之故被遣返旧家,我实在良心难安,我知道无权左右郎君的想法和决定,只是郎君若一定要惩罚她,也恳请郎君将我这个主使人一并治罪。” 张渚语气淡然地道:“你站得这么远,实在是很难说服别人相信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惩罚。” 清荇很快反应过来张渚这是看出了自己的畏怯在出言戏弄,虽然觉得如今的张渚陌生得可怕,但为了让他看到自己愿意揽下所有责任的诚心,清荇只得绞紧手指往屋内挪去,最终停在了张渚一臂之远的地方。 张渚看着清荇簪着发钗的头顶,淡声道:“我这张脸有那么面目可憎吗?” 清荇连忙抬起眼扫了张渚一眼,否认道:“没有。” 张渚见清荇目光游移,就是不敢与自己对视,眸色一暗,声音更加清冷:“你不必避我如蛇蝎,那晚确实有惩戒你自作主张的意思,往后不会勉强你了。” 见清荇听了这话总算将目光凝聚过来,张渚嘴角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声调毫无波澜地道:“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会处理好,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都是我张渚名正言顺的妻子,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更改你的名分,包括我的父亲,所以往后你不必再为子嗣费心,因为我不需要。” 看着张渚说出这些话的表情,清荇感觉心脏仿佛被什么揪紧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刻她在张渚眼中,是责任,是报答先辈的恩情,是一个带着妻子称谓的符号,唯独不再是一个能与他并肩同游,共享清风明月的人。 而造成这个结果的,就是清荇自己。 一百九十三章 在一股让人窒息的寂静中,清荇分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被紧紧关闭的声音。 清荇努力把眼眶睁到最大,怕一些因内心酸涩而产生的物体会不合时宜地喷涌出来。 张渚说完话,不再看她,转身往床榻走去。 第二日清荇起身时屋内已不见了张渚的踪影,将棉被放回柜中,清荇叫来了秋叶:“郎君几时出门的?” 秋叶语气有些低落地道:“郎君卯时一刻就走了,说接下来便要到各地巡视,让娘子看着处置宅子里的人和事,再在云州住些日子也可,即刻启程回西州也可。” 清荇的心情也随着这些话沉郁了不少,不等她做出指示,秋叶又道:“对了,郎君留了个锦盒,让奴婢等娘子醒了交给你。” 秋叶从袖中取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小盒子递过来,清荇看着锦盒上的纹路,一面猜测着里面的内容,一面打开了盒盖。 见到锦盒中的东西,清荇跟秋叶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秋叶才迟疑地道:“这。。这不是娘子的玉扣吗?” 清荇的疑惑并不比秋叶少,遗失了整整一年的重要物品突然重现眼前,失而复得的喜悦不可抑制地自心头升起。 清荇取出盒中绳结已经有些黯淡的玉扣,触手温凉的质感既熟悉又陌生,让她的心绪翻涌,无法吐出只言片语。 反而是秋叶激动地说道:“这玉扣分明被福集镇的小贼偷去,怎会到了郎君手中,莫非郎君知道这玉扣是娘子爱重之物,特意去寻了回来?郎君对娘子还真是情深义重。” 如果说以往张渚的种种行为都可以用报恩来解释,那这一枚无关性命,无关前程,仅仅是属于清荇对亲人的一份怀念的普通玉扣,为何也会让张渚这样日理万机的人特意留心呢? 清荇直到这一刻才确认,不管张渚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至少,他是在乎她的。 心脏鼓鼓地怦然跳动着,让清荇觉得身体又痛又热,不禁喃喃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秋叶见清荇目露痴色,知道她定然需要空间来理清思绪,便悄然退了出去。 清荇将玉扣贴在脸上,轻轻趴俯在妆镜前,就好像儿时趴在了母亲怀里一样。 “娘,怎么办,我没有坚持住,我好喜欢郎君,可是,好像已经晚了。” 清荇空茫的眼神仿佛已进入另一个时空,与那里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不知道过了多久,清荇才一点点收回了神思,口中喃喃道:“能够成为他的妻子,还过了这样的一段日子,我应该知足啦。” 清荇终究还是整理好了心情,平静的叫来了晴雪,告诉她若不愿回到旧家,就只能留在自己身边伺候了,毕竟张渚四处奔波,带着娇滴滴的婢女不方便。 晴雪连忙跪下感谢清荇的恩典,说只要能够留在张家,她做谁的奴婢都可以。 得知清荇过几日就要离开云州,陈夫人意外之下也好生不舍:“我知道张大人不在这儿,妹妹理应回去侍奉老爷子,只是总感觉还没跟妹妹相处够呢,往后就难以再见了。” 清荇已然做了决定,因此虽也有些不舍,却压在心里没有表露出来:“毛姐姐若是得空,可以来西州小住,看看西州的景致,我以后有机会也会再来云州,看看天宝的武艺有没有长进,看看三宝有没有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三日后,清荇在一队府兵的护送下收拾行囊踏上了去往西州的路途,从此告别了这个只住了半年,却留下了许多回忆的地方。 上京城。 过去的大半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平王娶妻这件事也算是一件大事。 谢珈定下了娄尚书的孙女娄飞燕为正妃,两名侧妃也是世家之女,八月份在京中举行了婚礼,办得十分隆重盛大,庆禧帝还亲自到平王府做了证婚人。 平王此次能在上京城盘桓一年之久,都是因为要娶亲的缘故,如今他的婚事落下帷幕,自然没了留在上京的理由,因此九月底,谢珈也携葛太妃,平王妃一行人热热闹闹地离开了上京城。 清馥偶尔会传唤清懋进宫小聚,或许是可怜清懋独守空房,清馥后来倒没有为难清懋,反而会告诉清懋一些边关的消息。 庆禧帝一如既往独宠葛清馥,在中秋之宴时本想再次提升清馥的位份,却被太后以清馥还未为皇室开枝散叶为由制止了,庆禧帝也有向清馥表示过想要让她诞育皇儿,但清馥却说希望这种能够全心全意陪伴庆禧帝的日子更久一点,将庆禧帝哄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清馥陪着庆禧帝郊游打猎,寻欢作乐,肆情纵意之时,庆禧帝不由庆幸听了葛清馥的劝,不然身有负累的清馥就没办法这样陪自己尽兴作乐了。 纵使这一年大虞境内发生了不少意外情况,但最终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庆禧帝高坐朝堂,面对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政事,觉得十分满意。 但是这一天的早朝,御史大夫褚峥站出来给庆禧帝出难题了。 庆禧帝看着手里的奏章,微微蹙起了眉:“你再说一遍,你要参谁?” “回禀陛下,臣要参劾九州都检点张渚以权谋私,有操纵权术,图谋不轨之嫌。” “你有什么证据?”庆禧帝不动声色地问道。 褚峥回道:“证据都在奏章后附的夹页中,请陛下详阅。” 庆禧帝将奏折随手往龙案上一扔,不以为然地道:“朕看过了,这不就是督政之时必要的安排部署嘛,有什么不妥之处?” “此正是其居心叵测之处,虽然张渚大面上的一切举动看着并无不妥,但西南数州最近政局动荡,大批官吏被撤换,使得朝野上下也是风雨欲来,这绝不是好现象。” “朕还以为多大的事,你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之首,怎么也学起司天监疑神疑鬼那一套来?” 庆禧帝语气有几分不悦:“他张渚若是真的有罪,你就把明明白白的证据摆上来,而不是看着后起之秀大有作为就心生忌惮,胡乱攀扯!” 张渚如今这个都检点的官职确实算是隶属御史台门下,若是张渚再出息些,确实有可能威胁到褚峥的地位。 一百九十四章 面对庆禧帝的指摘,褚峥脸都气红了:“臣绝无妒贤嫉能之心,还请陛下明察!” 庆禧帝摆摆手:“罢了罢了,朕知道你是为了社稷安定,才疑心重了些,不过张渚这些举动都是朕授意的,西南各州地处偏远,积弊颇多,正该重典严刑,好好清理一番,方能重见青天朗日。” 褚峥想反驳有几个州并不偏远,甚至可以说是大虞腹地,又觉得这不是重点,努力想要拉回庆禧帝的注意力:“陛下也说臣乃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之首,想必也是对臣下能力的肯定,既如此,恳请陛下听臣一言,将张渚召回京中详查。” “如今他在西南各州的行动刚有起色,这时将他撤走,岂不是前功尽弃?”庆禧帝肃着脸道:“难道褚卿家是在质疑朕的决定?” “臣不敢。”褚峥见庆禧帝面上越发阴沉,只得低头示弱。 庆禧帝点点头:“既是如此,咱们就多点耐性,看看他到底是匡正国本的诤臣还是心怀不轨的逆徒,众卿家都是我大虞之肱骨柱石,不至于连这点胸襟跟胆气都没有罢?” “是,臣谨遵圣谕。” 庆禧帝见褚峥退回队列,扬起声音问道:“众卿家还有没有事要奏?” 默然片刻,庆禧帝见无人出列,便道:“既然无事,那便散了罢!” 说罢,庆禧帝自龙椅上起身,离开了大殿。 丞相府。 秦不屈靠在躺椅上,半闭着眼假寐,直到管家来回话说客人已经回去了,他才睁开了眼睛。 坐在他左下首一张圈椅上的中年男子说话了:“恩相为何不见褚大人?” “他也太性急了些,不过是今天在大殿上没有声援他,就着急忙慌地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那中年男子道:“也不怪褚大人着急,这段日子落马的倒霉蛋有不少都是他家的门生故旧,何况褚家又跟梁国公府连着亲,说得难听点,两门公府只怕比皇族一脉还看重这大虞江山一些,自然是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赶紧派看门犬出来镇压了。” 秦不屈眯起眼睛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中年男子道:“这里头的弯弯绕虽然不算太多,但两门公府毕竟树大根深,张渚只怕有苦头吃了。” 中年男子附和着道:“张家不过是商贾出身,虽在西州算个人物,到了上京还不是跟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两眼一抹黑,张渚也算聪明,选择了抱住陛下的大腿,可惜太过急功近利,甘愿当陛下玩弄在股掌间那只出头鸟,给点食儿就叽叽喳喳吵得厉害,眼下已经惹了许多人的厌烦,再过些时日,只怕就要被人一指头弹死了。还是恩相思虑周到,发心高明,既不得罪任何一派,又始终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难怪秦氏一脉历经数百年仍能屹立朝堂。” 秦不屈对于中年男子喋喋不休的话语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秦家确实已经是数百年的世家,无论这片土地上由谁坐了龙椅,秦家总能在在合适的时机站对位置,与其说秦家是谢家王朝的臣子,倒不如说秦家是大虞这片土地的忠实守护者。 秦家奉行的原则就是,绝不贪功冒进,也绝不躺平堕落,善于帮助掌权者教化民众,灵活地在各种关系阶级中权衡利弊,既不过于贪酷淫逸,也不会摆出一副两袖清风,无懈可击的廉明形象,因此纵使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也动不了秦家的根本。 这会儿面对朝堂上正悄然形成的激流旋涡,秦不屈仍然是稳如泰山,不动声色,只想看看这次会唱一出怎样的戏码。 而派出的先锋军在朝堂上铩羽而归,私下给张渚使的绊子也都功亏一篑,被撬动了几块墙砖的梁国公徐赢一干人终于动了真格,打算认真地掂量掂量这个青年的分量了。 就在一拨人暗中蓄力对付张渚的时候,蠕蠕大汗向庆禧帝递了国书,说早就向往上京之阜盛,想值万寿节之际,派使团到上京为庆禧帝贺寿,另有右夫人衡阳公主思念至亲,蠕蠕大汗爱惜怜恤,准允其随使团归京与故人小聚。 因为这一封国书,朝臣又出现了意见分歧。 一部分人表示蠕蠕人封闭血腥,未经开化,根本不可能向往大虞的风俗文化,此次前来定是不怀好意,应该予以回绝。 另一部分人则表示两国刚刚和谈建交,不应在这时候驳了蠕蠕大汗的面子,否则边关容易再起纷争,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庆禧帝先是询问了秦不屈的意见,秦不屈自然又是打了一番太极,说起了两种选择的利弊,听得庆禧帝连忙抬手制止,又询问葛明礼有什么看法。 葛明礼是支持接待蠕蠕使团的,并且列出了一桩十分戳庆禧帝心窝子的好处。 人心向善,不管蠕蠕抱着何种目的打算出使大虞,在见识了大虞的物华天宝,富庶璀璨后,多多少少会让蠕蠕人心生向往,更有利于大虞在蠕蠕人心中立威,说不定天长日久,在大虞文化风气的潜移默化下能让增长了见识的蠕蠕人愿意归化成为大虞的属国。 是人就有虚荣心,何况是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庆禧帝,想到可以在偏居漠北的蠕蠕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己坐拥着多么富丽堂皇的江山,庆禧帝立即意动了,加上大家也清楚大虞不宜再起战事,若能以德服人,更能展示大虞深厚的文化和底蕴。 于是春节过后,蠕蠕使团就从蠕蠕王都出云城动身往上京城进发了。 此次代表蠕蠕汗国出使大虞的是左贤王呼儿思,杜明恩等几名跟呼儿思打过交道的朝臣都知道比起武力超群但是头脑简单的蒙蒙来,呼儿思更加心思缜密,难以对付。 为免出了什么纰漏担责,杜明恩索性将大部分事宜都交给了葛明礼负责。 葛明礼倒是不怕挑担子,在使团到达京城后就按接待亲王的仪制将呼儿思一行安顿下来。 呼儿思住在皇城西侧的行宫中,平日里看着倒是颇为安分,庆禧帝接见使臣前需要做一番筹备,呼儿思也不着急,只是叫来葛明礼问他可不可以领着自己一行人在上京城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