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谍边关》 第一章 女将军穿越了 大雨,是从九月初八子时初开始,扯着珠子一般洒落在西南高原的大地上。 蔺南州城郊二十里,蔺南山中麓,西南万寿观宏大的建筑群,也被茫茫雨幕笼罩得影影绰绰。 主殿西路,君山女医馆内的客舍中,最靠角落的一处静谧小院,此刻也因为突如其来的雨声,失去了从前的安静。 邹静之就是在这样嘈杂的雨声中醒过来的,只是她始终不想睁开眼,因为她很清楚,她虽然醒了,可她也已经不是从前的边关女将邹静之了,她的意识里,很清晰地保留着这具身躯的记忆。 她记得她叫米玉颜,是蔺南州下辖锦迩县人氏,昏厥过去那日,正是锦迩县百花节当天,她带着弟弟米宽在街市上看热闹,因为弟弟要小解,她便带着弟弟拐进了一条安静的街巷深处,紧接着,就有人来蒙他们姐弟二人的口鼻。 因为家里世代制香,米玉颜和米宽都对气味份外敏感,两个人拼命挣扎,却换得头上挨了重重一击,米玉颜就此晕厥了过去。 此刻醒来,米玉颜脑海中的记忆,依旧停留在那一日,并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弟弟怎么样了,家中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但是那样的场景,对于邹静之来说,却能分析出很多问题,因为她的前世,可谓波澜壮阔,在家中成年男儿尽损于战场之后,临危举旗,率领邹家军,与大云朝岐雍关外的素苫国对峙二十年,寸土未失,关内百姓安居乐业,无不因邹家军的存在而心安。 邹静之的记忆,停留在大云西北一线和素苫、劼国全面开战之时,那是与素苫两军对阵,大战即将开始,她作为主将,却突然莫名其妙阵前落马,最终抱憾而亡,她记得很清楚,那些鼓点犹如此时的雨声,声声入耳入心,只是彼时是死,此时是生。 她不知道,那场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她也不知道,耗尽她毕生精力守护的邹家军和岐雍关,后来是怎样的情况,会不会因为她的暴毙,落得关破军散,更遑论为岐雍关死战的父亲和弟妹们。 思绪飘飞到这时,邹静之终究是睁开了眼,深夜里,不大的居室里是无尽的黑暗,她邹静之变成了米玉颜,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儿,生长在离岐雍关远隔重山的西南高原,她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这样安排,可是,凭着直觉,她能感受到,在这个女孩儿身上,一定藏着许多的隐秘…… 思绪翻飞,天色越过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终慢慢变淡,只那雨声,始终未停。小院里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邹静之,不对,如今的米玉颜耳力变得极好,她能听到隔壁屋内突然来了好些人,片刻的安静之后,人声渐起,似是在说已经过了许久,身子都凉了…… 邹静之心里惊了惊,她按照米玉颜的记忆分析,唯一能守着晕厥的女孩儿的人,应该是她的祖母聂氏,她虽然父母双全,也有弟弟,可她却是一直和祖母两个人住在蔺南州城里,而父母和弟弟却是住在锦迩县米氏族中。 米玉颜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她们不能住在族里,祖母只是笑着说,她喜欢住在州城里,更喜欢带着花娘住在州城里,还能帮着照料一下族里的生意。 花娘,是的,祖母喜欢喊她花娘,祖母看她的眼神充满着慈爱的光,祖母总是笑,瘦削的脸上泛着睿智平和,眼角的皱纹却中和了这些不凡,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平凡普通的妇人。 想到这里,一股热流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到了眼中,泪水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掀开薄被,米玉颜踉跄着下了床,许是昏迷了太久,让人已经忘却了她还有醒来的可能,床前没有鞋子,光着脚,摔过一跤,浑身无力,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循着光亮,勉强爬到门前,扶着门站起来…… 等米玉颜悄无声息挪进隔壁的屋里,站在外围的小医女一回头间看见她,先是惊得一个“呀”字喊出了口,惹得众位医女都回头看,打头的中年医女看见她扶着墙,很是勉强地要往里挪,只是愣怔了片刻,言语中带着许多的不可置信:“是花娘!花娘你醒了?” 机灵的小医女已经快步挪到米玉颜身边,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中年医女跟着过来,随手就要给她号脉,米玉颜说不出话,却只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勉力抬手指向靠墙的床榻。 中年医女看着米玉颜询问的眼神,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怕刺激了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姑娘,可眼前的情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只得把她半抱在怀中,柔声道:“你祖母,可能是知道你会醒过来,去得很安详,我带你去看看她,也叫她老人家知道,你好好儿的……” 米玉颜由着中年医女托着她走到榻前,一眼只见,榻上已经被几位医女穿了半截外衣的老妇,神态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整个人比她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那一头已然花白的头发,便是最让人心疼的证明,可想而知,孙女晕厥这段时日,这位祖母操了多少心。 即便如今的米玉颜,身体里装着的是邹静之的意识,此时仍旧不受控制地心痛落泪,更何况,眼前这位老妇人倾尽心力想要救回的孙女,最终并没有留住,反而是被她邹静之占据了躯体…… 对比起刚刚醒来时的各种回忆和猜测,此时的邹静之还有一个更让她内疚且不敢置信的念头,她重生,老妇人去世,都是在今日夜里,那是不是说,她重生到米玉颜身上之时,很有可能就是这位老妇人去世的时候? 这样的猜测,就让邹静之有些受不住了,若说只是她挤占了原身的意识,起码她还能帮米玉颜活着,可如果说她活着的,却必须以另外一个人的死为代价,这样沉重的活过来,又叫她如何能承受? 本就虚弱的身体滂沱着泪水,心中又是万千思绪交织,刚刚醒过来的米玉颜,终究承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再次晕厥了过去…… 第二章 谋定而后动 米玉颜再次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三日上晌,耳中除了有更远处的细语声,还有一个女孩儿,扒在自己床边,小手捏住自己的手,不停在摇晃:“花娘花娘,医女说你都醒了,你是不是装睡?”“花娘你快醒醒,你别睡了……” 清脆的童声一下接一下,似是不把她唤醒,誓不罢休。 米玉颜缓缓睁开眼,正对着另一个大一些的女孩儿关切的双眼,她记得,那是大伯娘家的大姐儿,族中她们这一辈里行三的惠娘,她昏厥过去之前没多久,惠娘及笄,还相看过了人家,定下了一门亲事。 惠娘看着缓缓睁眼的米玉颜,眼里的关切瞬间变成欣喜,连忙伸手止住了妹妹晴娘的动作:“花娘你醒了?晴娘你快看,是花娘醒了,你快去喊母亲和医女过来!” 晴娘这才反应过来,一下蹦起来,撞到姐姐身上,也顾不上疼,只是一叠连声:“花娘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医女来!” 惠娘看着妹妹一阵风似的旋出了门,才揉着肩膀坐到床边,轻声问道:“花娘,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疼吗?” 米玉颜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一是太久没说话了,依旧还发不出声音,二是她虽然拥有原身记忆,却并不太确定,该怎么去和原身最亲近熟悉的这些人来往,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说话为妙。 惠娘见花娘不仅不说话,而且眼神空洞,心下忖度她应是伤心过度,便又安慰了一句:“医女说叔祖母去得很安详,花娘你别难过了,叔祖母看了会心疼的……” 泪水从眼角低落,这是米玉颜最自然最正常的反应,医女们和大伯娘孟氏随着晴娘走进来,就看见米花娘在悄然落泪。 孟氏眼圈一下就红了,她随着丈夫米怀安在蔺南州城掌管族里的生意,正经婆婆在锦迩县米氏族里生活,反而是堂婶聂氏带着花娘,住在铺子库房后头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儿里,堂婶又是个极为明理的老妇人,素日里,两厢都是相处极好的。 “花娘你别哭了,你哭得我也想哭,我也很想叔祖母,呜呜呜……”不等说完,晴娘又扒到床边,伸出一只小手胡乱给米玉颜擦着眼泪,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孟氏怕刺激了花娘,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才带着些哽咽对大女儿道:“惠娘把你妹妹带出去待会儿,让医女们给花娘诊诊脉。” 秦医女看着小女孩儿极是听话地由着姐姐牵着,抽抽搭搭地出了门,才往前到了床边,轻声安抚道:“你重伤初愈,切不可过分悲切,想想你祖母,就应该更快好起来!” 秦医女说着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弟子:“阿嫣,你去打点热水,给她净一下面,等心神归位了,再诊脉不迟!” 孟氏这才跟着点头道:“医女说得对,花娘你要听话,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孟氏劝得自己都好像劝不下去了,脑子里净是堂叔堂婶家中那些令人唏嘘的事情,她是族长家的长媳,将来也是米氏的宗妇,知道的自然就多些,知道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后背发凉。 趁着小医女打来热水,孟氏拧了帕子给花娘净了面,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秦医女给她诊完脉,让阿嫣守着,才又请了孟氏去隔壁屋里说话。 因先前已经寒暄过,此时秦医女便直接道:“你也看到了,花娘现在这个情形,虽说醒过来了,但是口不能言,四肢乏力,通身气机不畅,不知你们族里是个什么打算?” “秦医女妙手是能回春的,不知照医女来看,我这侄女,还能恢复如初吗?”孟氏立即问道。 秦医女并不隐瞒:“观其脉象,从先时起,一直都有一丝生机犹存,慢慢调养,应是能好起来,只是将来是个什么景况,谁也说不清。” “我家婶娘一向看重花娘,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拂了长辈的心意,她老人家总是愿意花娘能好起来,若是医女能再施援手,让她继续留在山门中调养,便是感激不尽。”孟氏说着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秦医女把孟氏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里,微微阖了眼帘才问道:“这是你们族里的意思?” 孟氏立即意识到秦医女这是话中有话,先头她虽听丈夫念叨过一次,婶娘聂氏,应是和西南万寿观山门内君山女医馆这位掌事秦医女有旧,但是并不确定,现下听秦医女这话,心下立即明白,丈夫那些话,只怕还是真的。 “山门派人带信给族里的时候,正逢大雨阻路,诸事不便,族里一面预备婶娘的后事,一面聚了族老商议,眼下花娘家里,虽说还有我们这些亲人,但是父母都在外寻子半年,已经失去了联络。”孟氏心念转动,还是觉得应该要多解释一二。 “花娘现下这身子骨,我们实在恐怕照料不周,万一有个万一,我们就是难辞其咎,将来她父母回来,我们真不知该如何交代,眼下族里要办婶娘的身后事,花娘跟着我们回去,只怕更要悲切太过。所以族里的意思是,还是让花娘在山门之中调养,所需医药之资,族里都会供应的。” “若是日后……” 米玉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中一片清明,父母出外寻找弟弟一直未归,只怕是凶多吉少,眼下族里想让她继续留在此处养病,心情似是十分迫切。 有些话他们不会明言,但是易地而处,从米玉颜被打晕,弟弟被人掳走,父母外出寻子,到祖母去世当夜她醒过来,家中独余她一个女孩儿,这样曲折又透着股子不可知的事情,族人对她心有顾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作为前世镇守边关的大将,最懂得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现下的米玉颜什么都看不清,身子又弱得能被一阵风绊倒,思绪都很乱,作为邹静之,她想干什么?在一个女孩儿的身体里重生,她又该何去何从,作为米玉颜,她应该干些什么? 通通不知道,通通来不及想,来不及了解现下这个光景,这世间所有一切,究竟是何种情形。 所以,或许住在这山门之中,远离尘世之外,反而能看清世情,找回前世的那些本事,然后才能再行作为! 第三章 天边的云 接下来几日,米玉颜是在时睡时醒中过来的,她依旧不说话,即使面对着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只比她大上半个月的晴娘。 到第七日上,时下时歇的雨终于停了,天也完全放了晴,观中为聂氏做的法事也结束了,米氏族人要扶灵回去归葬了。 米玉颜才求着秦医女,扶着她下了床,在院子里向着族里发丧的队伍,远远磕了三个头。 再躺回床上,米玉颜已经是气喘吁吁,秦医女很是耐心地扶着她躺下,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素色荷包,递到米玉颜手里:“这是我给你祖母妆奁穿衣的时候,从她身上解下来的,想着留给你做个念想,也陪着你长大,想必我那聂家姐姐,应是会赞同的。” 米玉颜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羊脂玉无事牌,她记得那确实是祖母心爱之物,不禁握在掌心里婆娑着,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不禁张口就道:“多谢……医女……” 尽管嗓音很是沙哑,秦医女依旧很是惊喜:“花娘你能说话了?再试试,多说几句。” 米玉颜愣怔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试着再次发声:“医女……你……是不是和我祖母……有旧?” 温润的笑容从秦医女眼底弥漫到了脸颊上,她极是痛快地点头:“你祖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在她跟前服侍过一年,便是做医女这条路,也是她帮我选的,这些年她从未找过我,直到半年前,我也算得偿多年思念之情,与她又相处了半年。” 秦医女说到此处,眼中怀念之色瞬间收敛,话锋一转,直直看向米玉颜:“花娘,你晕厥了半年,该好起来了!” 见秦医女说得郑重,米玉颜很是乖巧地点头,她也觉得,她确实应该好起来了,这几日里,她再三思量,都觉得不管怎样,首先得好起来,只有好起来,再把从前的功夫练回来,才能想别的事情。 秦医女见女孩儿眼里充满了信赖,黑色瞳仁散发出清澈的光泽,忍不住叹到:“难怪你祖母总是说你乖巧听话,又极是聪颖通透。” 米玉颜扯了扯唇角:“祖母看花娘,怎么样都是好的,只可惜……” 秦医女拍了拍女孩儿的手,微微笑道:“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句话,就能证明你祖母没有看错你,不要再难过了,你祖母从前就对我说过,人得往前看,咱们先好起来,好起来,才能想别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秦医女才又道:“你是受伤晕厥的,现下醒了过来,虽然还需要静养,但是大体还是无碍的,我们山门中有一套吐纳心法,你每日配合着药材,练上一回,体内气机很快便能顺畅起来,等你能正常下地走动了,我们再做别的打算,你觉得如何?” 秦医女这些话,作为邹静之来讲,内心还是极为欣喜的,虽然在米玉颜的意识里,是知道这天下能被称作女医,又有山门的,只有万寿观的女医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医女,这里,可是西南万寿观?” 秦医女有些惊诧,在这大云朝,不知万寿观之人,应是极少的,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花娘年纪小,又已经昏迷了半年之久,不知世事倒也正常,便点了点头:“这里是西南万寿观内的君山女医馆,我们都是君山女医。” 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米玉颜更是忍不住问道:“医女,你们为什么都是君山女医啊?” 秦医女又被问得有些愣怔,这些对她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眼前的小女孩儿口中问出来,倒是显得很是正常,便不由失笑:“因为我们都是江南西路君仙山上,君山女医馆的女医啊,我们……算了,这些事,等你在山门中待久了,自然便都清楚了。” 秦医女既这样说,米玉颜也不好再多问,待得秦医女又安排了徒儿,交代好从明日开始带着米玉颜练习心法的事情,离开了院子,米玉颜才静静躺在床上,开始揣度眼下的事情。 秦医女说她是君山女医,又是这个年岁,能做到一地医女馆掌事,还姓秦,说不得就是她邹静之前世认识的那位旧人,君山医女之祖,秦念西的徒子徒孙。 前世里,邹静之镇守边关,与素苫巫国征战不知凡几,身上也是受伤无数,甚至有些旧伤,是令无数医家束手的,还是在广南王世子相助之下,才请得秦念西那位天才医女,到岐雍关替她治伤。 那时候,秦念西不仅替她治好了旧伤,还为诸多邹家军适龄子弟打熬过筋骨,可以说是真正提高了邹家军年轻一代武力值。那时用的法子,也是万寿观的独门吐纳心法,加上一些药丸和针灸等手段。邹静之虽然年龄不适,但是那个心法,她仍旧学会了,并因此获益匪浅。 秦念西在岐雍关军中待的光景不长,但是二人却成了忘年之交。邹静之临终前,只见得秦念西一面,却是一句话都没说上,便抱憾而亡了。但是那临终一别,她倒仿似看见,秦念西有许多话想要问她。如今想起来,或许她莫名其妙暴亡的原因,秦念西能为她查清楚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邹静之的心情突然迫切起来,她很想知道,秦念西这位故人,是不是依旧活在这世上? 米玉颜是读过书的,大约五六岁上,祖母就开始教她识字了,所以她能清楚记得,现在依旧是大云朝,但是朝堂太远,小姑娘家家的,也确实不知道,究竟谁是当今天家,皇朝更迭究竟几何。 可是即便打听清楚,秦念西确实还活在世上,甚至能弄明白她如今身在何处,自己又如何能见到她,甚至跟她打听这些旧事?难道告诉她,自己就是邹静之,现在借了米玉颜的身体活着,这样耸人听闻的奇事,就是自己能说出口,她会相信吗? 米玉颜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碧蓝的天空,连一丝白云都没有,她突然觉得,前世那些事,对于现在的米玉颜来说,就好像天那么远,远得看都看不真切。 第四章 谜 天太蓝,看久了只觉眼睛有些酸涩,闭了闭眼,回过味来,邹静之发现米玉颜的记忆里,有很多叫人费解的地方。 米氏一族一直生活在锦迩县这么个小地方,锦迩县盛产鲜花和香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百姓都在从事和鲜花、香料有关的营生。 蔺南州这地方地理位置很是特殊,可以说是西南入大云国境之后的第一个州城,又扼西南往西咽喉要道,向北翻过秦麓便是中原腹地,往东是蜀地诸城。 大约几十年前,不知道朝廷派了哪位能臣过来治理蔺南州,从那以后,蔺南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从军事要塞逐渐向物产集散地转变,锦迩这地方,也从那时开始,被赋予了花都之称。 锦迩县这一带从前在三月祭祀花神的日子,从那时开始,变成了百花节。 伴随着商路的繁华,加上官府能臣有意识的引导和宣扬,比如这一日定香料和鲜花,价格上较之平日里,能有两成以上优惠;过了百花节,这一年就订不到锦迩香料和干花、香露等等消息,这个节日被各路商人传递到大云全境,甚至许多周边国家。 锦迩原始的野生采摘已经无法满足大宗的订单需求,农人们纷纷开始种植鲜花和香料。但是无论生意多好,还是要靠天吃饭,这些原料供给的生意,基本上也就是维持生计,锦迩县周边还是有一些家族,是从祖上不知道多少代,就开始制香的,比如米氏一族。 在米玉颜的记忆里,米氏一族傲立锦迩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米氏是有香根存在的。所谓香根,就是在制香上特别厉害或是极有天赋的人,他们能创造性地制作出从前没有的香。 香根在这片土地上,自古就存在,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时断时续,出现在哪家,什么时候会续上都未可知。 为米氏续上香根的,就是米玉颜的祖父米福平。 有些事,在原主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眼里,和在邹静之这样一个成年的大将眼里,那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邹静之分析了米玉颜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就能判断出,她的祖父米福平,并不是少年成名的香根,反而是娶了祖母聂氏进门以后,逐渐有了名气。 族里人都说,米福平就是成了家才真正立了业,这个特例也变成了族人早早给子弟们娶亲的底层原因。但是,族里也再没有出现过制香大才。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米玉颜能很深切地感受到,祖母在族中是备受尊重的,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祖父后来为族里续上了香根,还因为祖母帮着族里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很多主意,让米氏这个家族,在锦迩以及周边诸多制香家族里,能脱颖而出,甚至在县城里都是有着一定话语权的。 米玉颜很清楚地记得,这些年,尽管祖父已经不在了,祖母带着她孀居在蔺南州城,将来是族长的大伯偶尔遇到犯难的事情,都会来跟祖母讨一讨主意。 当然,米氏的香根,也因为祖母的存在,一直延续了下来,父亲米怀仁不提,即便是弟弟米宽和她米玉颜,都是在祖母的教导下成长的,米宽虽然不在祖母跟前长大,五岁上头,也被父亲送到蔺南州,和她一起在祖母跟前开蒙识字认香认药,直到七岁才回了族里,跟着父亲学制香。 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股子不同寻常。按照米玉颜的记忆,米氏家族就是比普通香农之家要好上一些,族中子弟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正儿八经读书的。正经说起来除了族长那一支,也就是米玉颜他们家会让孩子们读书识字。 而米玉颜家里就更为怪异,祖母聂氏看上去就是个慈眉善目的普通老太太,别说有什么显赫的家世,便是米玉颜天天和老太太在一起,也没见过她有什么亲戚,聂老太太也从来不提她的娘家,好似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族,平日里还喜欢看书。 小时候是祖母给米玉颜念书,等她识字之后,祖母眼神也没有以前好了,就变成了米玉颜给祖母念书,念完了,祖母再给她讲其中的道理和典故。这样的读书光景,每日都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上演。 从前的米玉颜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可如今叫邹静之想起来,就觉得很是奇怪,因为那些书,都是正经读书人家才能读明白的。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又有几个能识字读书的,即便有些人家精贵女孩儿,也只是读读百家姓千字文,或是女训之类的,能识字算账,就不错了。 能像米玉颜祖母聂氏那样,把那些书读得如此通透的,多半都是书香世家或是大家贵女,将来要嫁出去做一家主母,掌一家中馈,养育儿孙后代的。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嫁给一个平凡普通的香农子弟? 米玉颜忍不住掏出秦医女交给她那个荷包,拿出那个羊脂玉链子,那块无事牌的油润细透,绝不是一个普通家庭能用得起的,一块玉,说不得就能换了一个院子,而祖母聂氏,却愿意带着她,蜗居在那库房边上的一个小院里,日日氤氲在那些香料的气息里过活。 相比祖母的身份透着怪异,邹静之甚至觉得,米玉颜自己的身份,更是有些叫人猜不透。 米玉颜回忆起和父母在一起的点滴,总觉得他们,尤其是阿娘王氏,看弟弟米宽的眼神,跟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只觉得阿娘像族里的其余妇人们一般,更喜欢弟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想起来,却只觉的,那还是不一样的。 掰开了揉碎了想,米玉颜都觉得想不明白,思绪再跳脱些,她甚至在想,上苍让她重生在这个地方,活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她现下还想不明白的事情? 那,究竟要在哪里撕开一条口子,破解这些谜底? 第五章 世外 第二日清晨,东方刚泛了鱼肚白,阿嫣便按照秦医女的吩咐,唤醒了米玉颜,开始传授山门内的吐纳心法。 对这套心法,米玉颜并不陌生,但是在阿嫣面前,还是要装一装的,大约也就是遍之后,勉强也就能使上了。 对这个进度,能看出来,阿嫣还是很满意的,又带着她熟悉了一番之后,才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两粒小药丸,让米玉颜含于舌下,继续再练。 米玉颜心里清楚,这便是万寿观的瑶生丸了,前世里,她可没少用这个药丸,对它扶弱助强的妙处,极其清楚,一时没忍住,便撒开欢在体内运行了一回,一个循环结束,竟浑身微汗。 阿嫣看着米玉颜额上碎发带着湿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只觉有些惊诧,再给她把过脉,就更是忍不住挑眉了:“花娘,你现下感觉如何?” 米玉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支吾着道:“就是,就是感觉浑身发热,好像有一股热流顺着姐姐刚刚说的那些地方,往全身各处流淌,别的,花娘也说不上来。” 阿嫣见小姑娘一脸紧张,便笑着安慰道:“你别紧张,我虽知这瑶生丸的好处,却也是第一回见如此奇效的,看样子,这药丸用在你身上,应是真正地对了路数。” 米玉颜连忙点头:“多谢姐姐了,花娘也觉得,这会子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好像之前的昏沉感,都去了不少。不过阿嫣姐姐,你教我这功法,不是山门秘法吗?那,会不会……” 自打米玉颜上山之后,阿嫣一直帮着给她治伤,对这个小姑娘的情况,也算是知道一些,但是又不太多,只知道自打她祖母去世之后,家里就没人了,如今族里接她祖母归葬了,却把这么个小姑娘丢在山门中养病,阖族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来照顾她,这跟遗弃也没有两样了。 阿嫣这些弟子,虽说也是因为各种原因入了山门,但那都是打小的事情,她们已经习惯了山门中的生活,加上她们这几个素日跟着秦医女给米玉颜医治的弟子,都算是已经跨入了医女这道门,只要没有意外,以后也是能受人尊敬,堂堂正正行医治病的女医,一辈子总是衣食无忧,有所依仗的。 而像花娘这样的小姑娘,自小儿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娇养着长大了,突然之间,至亲全无,还被族里遗弃,对比一下,就令人很是同情了。又因着师傅的关系,阿嫣更对花娘多了几分怜惜,见她还会替她们师徒着想,更是觉得难得。 阿嫣拿出帕子,一边替花娘擦汗,一边说道:“这套心法,我们山门内的孩子都是从小习学的,到大了之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山门的,比比皆是,如今也不能算是什么秘法了,不过在强健筋骨上,确实效果很好。” “你今日第一次练,应当就能感觉到,若是你再对身上的穴位更了解一些,便能有意识地运气过穴,再配合这个山门秘药,效果还会更好。” 米玉颜就想把话题往这个上面引,倒是阿嫣自己说出来了,也就更便当了,她便立即很是渴望地问道:“阿嫣姐姐,要怎么才能了解穴位啊?学起来是不是很难?” 阿嫣替米玉颜擦完汗,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摇头道:“难也不难,不过首先得识字,才能读得了医书,花娘你识字吗?” 米玉颜连忙点头:“我识字的,六岁上祖母就教我识字了。” 阿嫣见米玉颜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盼,正要说话,秦医女便走了进来,笑吟吟就道:“我们花娘还识字呢,认识多少字啊?” 阿嫣和米玉颜都站起来要行礼,秦医女走上前拉了米玉颜的小手,看着弟子问道:“阿嫣,今日如何?” 阿嫣屈膝恭谨答道:“回师傅话,晨起较昨日要好一些,学会吐纳心法之后,徒儿给她用了瑶生丸,再运气两周,明显就能感觉脉象强上不少,花娘极有悟性,学得很快。” 秦医女听罢,仿似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示意米玉颜半躺下去,开始替她诊脉。 片刻之后,秦医女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乍现生机盎然之象,看来这套法子和瑶生丸都极适合给花娘用,既如此,就多用一阵子,应该会大有裨益。” 阿嫣躬身迎了,抬起头,正撞上花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祈求望向自己,不由得失笑,到底还是屈膝又禀了秦医女:“师傅,才刚花娘还缠着徒儿要看医书,认穴位呢。” 秦医女讶然看向米玉颜,小姑娘见阿嫣已经帮她开了头,连忙便道:“花娘是听阿嫣姐姐说,若是懂得运气过穴,能好得更快些,便缠着姐姐教我,花娘真的识字,是祖母教的,平日里,花娘还会给祖母读书呢。” 秦医女笑斥了阿嫣一句:“胡闹,那穴位经络图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读得懂,你心里没数吗?” 转过脸,秦医女又对米玉颜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快点好起来,但是咱们医家,最讲究循序渐进,勉强不得,你现在根基太浅,身子也弱,一个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虽然听出秦医女也不是真生气,米玉颜还是连忙帮阿嫣垫补了一句:“是花娘心急了,这才缠着阿嫣姐姐的,医女您可千万别生气。” 秦医女倒是被米玉颜说得笑了起来:“好,我不生气,但是这样的道理,花娘还是要知道的,她们学医多年,就更应该清楚了。” “不过呢,花娘既是识字,左右现在躺在这院里也冷清,阿嫣你去寻几本入门的医书药书来给她读读,得闲也可以给她讲讲。” 前世里,邹静之就是读过医书药书的,常年练武,对穴位经络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提出要看医书识穴位,无非就是为日后的进境找一个出口。 毕竟,这些都是一上手就能摸出身体状况如何的医道高手,从无到有,再到进境飞速,再适当隐藏,当是能最大程度不让她们怀疑,只当是她米玉颜根骨清奇,悟性极高,勉强还能解释过去。 米玉颜总有一种感觉,眼前虽然好似风平浪静,但是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她没有太多光景可以留在这山门中,循序渐进,游离世外。 第六章 探话 转眼两三个月过去,米玉颜的身子已经完全康复,每日晨间还能跟着女医馆中的弟子们往后山竹林练练功,和女医馆的人也慢慢熟悉了起来,逐渐习惯了在山门中的日子。 冬至的前一日,大伯娘孟氏带着惠娘上山了。 没见到晴娘,米玉颜心下就有些猜测,却还是一如小时候,亲亲热热地唤了人,孟氏满脸慈爱地把米玉颜半抱在怀里,左右打量了半晌,才很是欣慰道:“医女们是真有本事,这才多少光景,我们花娘就康健了,身量也长了不少,如今应该比晴娘还冒了些头,惠娘你看是不是?” 惠娘跟着点头:“阿娘说得是,花娘这气色,比从前都好上不少,白里透着红,都说我们西南高原上的女儿家肤色深,可见也不是绝对的。” “我这就是躺久了没晒日头,自然就白了,晴娘怎么没来,我可想她了。”米玉颜直接问道。 孟氏连忙笑道:“晴娘也想花娘了,就是她祖母想她了,被她阿爹送回族里去了,等她回来,我再带她来看你,要是知道你都好起来了,保准能高兴得哭一场。” 话一说完,孟氏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惠娘见米玉颜脸上微僵,便连忙岔开话题:“别说是晴娘,就是我这么大个人了,见着妹妹能好起来,也忍不住眼眶发热。” “那可不是,你们姐妹自小儿一起长大的,这情分,谁也比不了,就是我,看着花娘长大,也如同自家女儿一般。”孟氏赶紧跟着描补。 米玉颜装作没注意前面的话,干脆问了出来:“大伯娘,我知道您心疼我,今日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孟氏脸上微僵,怔了片刻才道:“这件事,只怕还得和秦医女商量过才好,花娘是觉得在这山门里过得不好吗?” “大伯娘,我没有说这处不好,可是我想家了,这里再好,也比不上自家,再说这阵子我和观里的女孩儿们在一起晨练,知道她们都是打小儿在观里长大的……”米玉颜没把话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哪知孟氏听了这话,眼圈反而红了起来,嘴唇微翕,想要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眼前的女孩儿毕竟还小,好些事,一时真还无法跟她说明白,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了个话题:“花娘别急,我去找下秦医女,商量下明日冬至给你祖母做法事的事情,让你大姐姐陪你说说话。” 孟氏匆忙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深深呼了几口气,才算是把冲到心头的情绪压了下去,出了院子。 惠娘有些心疼自家阿娘,更心疼跟亲妹妹一样的花娘,她这么大了,知道的事,终究要比妹妹们多些,知道又不能说,还得帮着长辈哄着妹妹们,在家里哄了晴娘,到了这山上,还得哄花娘。 惠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米玉颜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大姐姐,你就别想着哄我了,如今我家里,可不再是从前,我也不能再像晴娘那般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了。” 惠娘看着花娘一如从前般清澈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郁色,终于还是把哽在心头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像从前一样将花娘的手握在手心捏了捏:“花娘,不是大姐姐要哄你,实在是有些事,大姐姐知道得也不清楚,只是觉得,眼下这当口,你待在这里,比在家里稳当。” 米玉颜蹙了蹙眉:“大姐姐的意思,我若是此时归家,会有什么危险?还是说,族里觉得,宽哥儿被掳,我被打晕,并不是普通拐子所为,而是另有目的,只为了针对我们家?那我父母知道吗?他们是不是也凶多吉少?” 惠娘被米玉颜这一环接一环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根本不知道怎么答,她突然发觉,花娘是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过一两句话没说好,她就能猜出这么多。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阿爹只是让我陪着阿娘来给叔祖母做场法事,再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好些事,我们这些女儿家,将来总是要嫁人的,长辈们是不会跟我们说的。” 惠娘慢慢摇着头说完这些,又把话题一转:“但是依我看,这些事族里的长辈也未必清楚,就是有些什么想法,很有可能也就是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叔叔婶婶没回来之前,谁都不清楚,同样的,他们没回来之前,长辈们最怕妹妹有什么闪失,万一有个万一,以后又该如何交代?” “我听阿娘说,万寿观这地方,可不单单能医百家病,这里的法师和医女们,个个都是从小习武的,又大有来头,如今秦医女肯让你待在这处,这山门自会庇护与你,怎么都比跟着我们回去,大家一起担惊受怕要好不是?” 米玉颜眯了眯眼,不得不说,从常理上来讲,大姐姐说得确实处处在理,甚至连族里担心被牵连这样的话,也十分隐晦地说了出来。 “大姐姐别担心,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去,只是好多事情确实弄不明白,突然就被打晕了,然后醒过来,一个家人都见不到了,族里还……这心里头,要说不发慌,那就是假的。”米玉颜语声平平,却把惠娘说得又心酸起来。 惠娘拍了拍米玉颜的手:“我知道妹妹心里难过还不安,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妹妹听姐姐一句劝,无论如何,先在这山门中好好将养些日子,等过些时日,不管是有了结果,还是叔叔婶婶回来了,又或是这阵风过去平安无事了,妹妹想回去,族里总是求之不得的,尤其是我阿爹,如今生意上我阿爹可愁得慌。” 米玉颜知道,惠娘这话说得很实在,如今阿爹阿娘出去找弟弟,祖母去了,她又在这山门之中不得出去,意味着族里没有香根坐镇,族里就是用阿爹早先备下的香引把今年的货都做完了交出去,明年勉强也能支应,但是后年呢?大后年呢?要是阿爹阿娘一直不回来,族里可没有能卖上价钱的香出售了,那个时候,就是族里最大的危机了。 可是族里依然要让她躲在这山上,可见族里的长辈定然是知道些什么隐秘的事情,而且这些隐秘导致他们十分恐惧。 第七章 旧事 秦医女今日坐诊,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日暮时分,才得空到了米玉颜住的小院里。 这会子,孟氏带着惠娘还在山门中路万寿观内,跟观中法师清点第二日做法事要用的器具。 见秦医女似是有些疲倦,又是孤身一人前来,米玉颜便知她是有话要说,很是乖觉地给她泡了杯花茶,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饮尽,才接过茶盏,放在小几子上。 秦医女对面前小女孩儿这份细致入微很是欣慰,露出一抹笑色,拉了她的手,很是温和地问道:“听阿嫣说,这段时日,你已经背过了药经和汤头歌,连经脉图都背熟了?” 米玉颜很是谦虚道:“我原先在家中就看过药经这些,经脉图是缠着阿嫣姐姐辛苦教会的,都是阿嫣姐姐教得好。” 秦医女点了点头:“你这丫头这份聪明,比你祖母当年,一点都不逊,当然,我如今说这话,有些托大了,这也是跟在我师父身边多年之后,才看懂的。” “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祖母当年的事情?”米玉颜连忙追问。 秦医女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才开口:“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家里应该是很穷,一堆的孩子,我生了病,病得不轻,那时候农家女儿生了病,就是个自生自灭,我家里怕我过了病气给兄弟姐妹,就把我带到山里,喂狼喂虎全看我的命了。”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很想活下去,我就往山外面边走边爬,终于还是爬到了一处两山交界的峡谷下面,那里有条路,是从隽城通往蔺南州的小路,一般没多少人走。” “天都黑了,我已经一日一夜没进过食物,就是路上喝了几口泉水,实在爬不动了,已经绝望了,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你祖母的车上。你祖母只比我大两三岁,让一个嬷嬷抱着我,她在给我喂温水。” “后来我才知道,你祖母是因为家中外祖母身子不大好,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回来的,这说起来,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她是在外祖母跟前带到五岁,才去的京城,跟外祖母感情极为深厚。” 米玉颜见秦医女说得有些累了,又起身给她续了杯茶水,默默看着她小口小口啜了,才又继续。 “那个时候,我师父在这处声名不显,这西南万寿观还没建完,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知道在这里能找到我师父,大概也等了两三日,才见到她,得了首肯,把外祖母和我一起带到了这山上。” “医家终归是只能治病治不了命的,外祖母的病拖了太久,已经药石无医,在我师父的精心调治下,拖了半年还是走了,倒是我,反而活了。” “之后我跟着你祖母,一直生活在这山上,就连你外祖母的丧事,她都没有去,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为什么。大概是一两年之后,这西南万寿观终于建成了。” “开观典礼前几日,你祖母便问我,觉得做医女如何。那时候我师父还很年轻,我看她就如同天上的神仙到了人间一般,自是心中充满景仰,觉得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我师父那般的神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在你祖母跟前,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只是笑。” “那时候,她大约是知晓医女馆开馆就要收徒,典礼头一日夜里,她就带着嬷嬷一起走了,我睡得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意思,我师父听说她走了,把前后的事情问了一遍,只叹了一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儿,让我要记得这份救命之恩,就留下了我。” “从那以后,你祖母就失去了消息。很多年以后,我问过我师父,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她只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好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我也就再也没有问过了,这些年,跟着我师父,辗转各地,直到七八年前,这处的掌事医女年高,我师父让我回来这处。” “再见到你祖母,就是这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只怕你祖母早就知道我来了这处,哎……” 米玉颜见秦医女说得黯然,又起身给她续了一杯茶,看着她喝完,才问道:“医女,我祖母也跟我提起过您的师傅,说是神仙一样的人,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缘分,能见到神仙?” 秦医女听得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笑了出来:“你这丫头,鬼灵精的,想见我师傅可以,但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等闲已经不见外人了,你若是愿意留在山门中,好好学医,将来入我门墙,兴许能得我师傅她老人家垂怜。” 说着又抚了抚米玉颜的头,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师傅那句话,如今我也要用来劝劝你,不知道是福气,你祖母那样的人,总是希望你好的,她先前跟我提过,想让你入我山门,你可愿意?” 米玉颜心下跳了跳,片刻之后才道:“既是祖母这么说,花娘自是愿意,不过我听说山门中的学徒,都是要习学过后考较了,才能选入山门,就怕我到时候不如别人。” 秦医女眼含深意地看向米玉颜:“你这丫头真是冰雪聪明,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也不用再多说,你也不必先把话挑明,小小年纪,还知道先拿话来将我,不过倒也好,有城府不是坏事,尤其是往后。那等明日,给你祖母做过法事,你便搬出这院子,住到你阿嫣姐姐那边去,可好?” 米玉颜从善如流地点头:“我知道,大伯娘带着大姐姐今日先来劝我,必是知晓您肯定会来问我。您放心,她们也好,族里也好,我反复想过了,都是人之常情,也算是为我着想,我心里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往后定会好好守规矩,听您的教导。” 秦医女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今日这一番说辞,她也是思虑良久,见女孩儿如此豁达懂事,倒叫她更是欢喜。 就这样,米玉颜留在了蔺南山中,一面跟着女医们学医识药,一面苦练功夫,找回前世的那一身本领。 第八章 归 三年后 过了冬至,西南高原的天空依旧蓝莹莹的,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西南万寿观通往蔺南州城的路上,车马人流络绎不绝。 米玉颜一身玄色麻布夹衫,腰上系了根同色的粗布腰带,面上肤色黝黑,头发用一根木簪绾在顶上,俨然一个西南高原寻常人家的小哥儿,跟着人流,不紧不慢地往州城里走去。 这个时辰,往蔺南山去的,一般都是生了病,要去西南万寿观求治的;而往城里去的,除了治好病回城的,其余要么是蔺南山下傍着万寿观讨生活的百姓,或是沿途的村民。 无论怎样,都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模样,米玉颜饶有兴致却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入了世间的感觉。 对于真正的米玉颜来说,三年了,准确地说是将近四年的光景,生活在蔺南山上,简直恍如隔世一般,当然这种感觉对于邹静之来说,就更是确切,再活一世,这是一个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地方,重合在一起,对现在的米玉颜来说,就是陌生的一切,却有不得不行之事。 看上去,米玉颜只是不快不慢地速度,实际上脚程却是极快的,卯时初下的山,到了巳时初,蔺南州城的城门楼子已经遥遥在望。 城门外有许多挑担的小贩在做生意,早食摊子上,酸辣被热油浇过之后,混合而成的香味儿飘得很远,赶早进城和在城里采买完出城的百姓们,闻见这个味儿都是一般的饥肠辘辘,草棚子摊点内外,人头攒动,生意极好。 草棚子对面不远处,几个乞儿眼巴巴看着对面,巴望着有好心人赏一口,或是有吃剩的留下。大约是这些乞儿们都很讲规矩,从不会主动跑到摊子前面打扰人家做生意,摊主们也很是配合,但凡收桌子的时候有客人吃剩的,都会聚在一起,冲对面招招手,便会有乞儿捧着磕了些边沿的大碗,过去千恩万谢地接了,再捧过来分食。 有第一回来的食客瞧见这一幕,很是稀罕,和收桌子的摊主感慨:“怎的你们这处,连乞儿都如此讲规矩,真是稀奇事!” 摊主嘿嘿一笑,冲对面忘了一眼,手底下却依旧不停在忙活,嘴上却搭着话:“客官有所不知,原先这些乞儿也打得厉害,不仅自己吃不着,还带累了我们的生意,又往我们这处偷些吃的,后来来了个乞儿,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现下都是规规矩矩等我们招呼,讨了东西回去,也是大家分食,倒没再挨饿了……” 摊主收好桌子,冲食客躬身示意:“客官您请坐,那厢马上就好!” 食客瞧着对面叹了口气:“哎,也都是些可怜见的,但凡有点法子,谁还愿意这般乞讨,也不知道家里都是些什么变故,算了,老板,就这些乞儿,您点个数,一人一块饼子,一会儿我来会账!” “诶诶诶,客官好心,小老儿替他们谢谢您了,大郎,给这位客官加上一个油煎鸡子!”摊主说完冲对面招了招手。 眼见得有个小乞儿过来,食客倒有些不满了:“老板,怎的不等我走了再舍?” 摊主笑着摇了摇头:“客官只管放心,他们如今很守规矩,只会感念您的恩情,不会纠缠于您的。” 对面的小乞儿奔过来,也只是站在棚子外面瞧着摊主,很守规矩地不往里去,片刻之后,小乞儿从摊主手里接过用一块大荷叶包好的,十来个热腾腾的饼子,有些傻眼,摊主指了指那位食客,轻声说了句什么。 小乞儿抱着饼子飞快奔回对街,把饼子交到另外一个乞儿手里,指了指对面说了些什么,便见那收了饼子的乞儿把饼子放在一边,遥遥冲街对面跪下,也不管对面赏饭的食客看见没看见,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磕了头,拍干净手上的尘土,那乞儿才把荷叶包打开,拿了几个饼子出来,让众乞儿分食,自己也和其余人一样,并不多吃多占,只是默默收好了余下那些饼子,旁的乞儿们都没有一丝儿不对付,显然对这个乞儿极其信服。 草棚子里头,旁边刚坐下的食客瞧见乞儿磕头,冲那舍了饼子,正对着刚端上来的酸汤面大快朵颐的食客道:“快瞧快瞧,乞儿正冲你磕头呐,您是好人,定有好报。” 那食客从面碗里抬起头,瞧见对面这一幕,不由有些怔仲,紧接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苦过来的,当年也受过恩人的一饭之恩才活了下来……” 乞儿们有滋有味啃着手里三分之一个饼子,都很是珍惜地细嚼慢咽,再就着同伴手里不停传递的大葫芦里装的清水,竟仿佛吃出了全天下最美味珍馐的感觉。 领头的那乞儿喝了口水,抬起头,便看见米玉颜跟着人流往城门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股熟悉感,不着痕迹地用喝水的动作挡住脸,却一直在偷偷打量着米玉颜。 及至米玉颜快要走到城门口,乞儿们都发现了老大的异样,却不知他在看什么,就在米玉颜的身影快要没入城门楼子时,那乞儿才把手里剩下的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悄然起身,冲边上的乞儿做了个勿动的手势,把葫芦丢给他们,沿着路边沿子,往城里去了。 蔺南州城以城门对着的这条大街为中轴,分东西两边,东边是富贵人家的一处处院落,西边则是生意人的天下,有珠宝、药材、香料等等市场,分门别类,迎接着关城内外的商人们进出货物。 米玉颜记得,自家应是住在城西,前门是香料一条街,后门是蔺南河,当然,对于她和祖母来说,蔺南河那个门,才是她们日常进出的门,因为她们就住在米氏香行后面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旁侧便是库房,库房外面还有个门,素日里,香行的货物便是从这处进出的。 米玉颜还是照着往常的习惯,沿着蔺南河的河堤往家中走去,走着走着,却突然眯了眯眼…… 第九章 跟踪 这个时候,前面街市生意正热闹,沿河的这边反而没有多少人,只有蔺南河码头附近,有零零散散的商家在卸货。 意识到自己被人缀上了,路过自家家门,米玉颜并没有着急进去,反而是径直往前。 记忆中,经过前面不远处的路口之后,是有一处大宅子,一直空着,又高又长的围墙外头,是一排高大的蓝花楹,夏季花开的时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紫雾,即便在如今的冬日里,依旧是葳蕤繁茂,生机勃勃,藏个她这样身形的人,简直太容易了。 乞儿向来便擅跟踪之术,这会儿更是眼都没眨一下,哪知便是过了那个路口,前面的人跟几个稀稀拉拉经过路口的人擦肩之后,便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仿佛蒸发了一般。 乞儿顿住步子,看向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蓝花楹,心下蓦地清明起来,这是被发现了,还惹了人家不快,那现在是退还是干脆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不过是眨眼间,乞儿似乎做出了决定,把挡住脸的乱发往耳后拢了拢,抬起头,径直往那排蓝花楹树下走了过去,直到走过了这排茂密的树丛,停顿了片刻,才又转身,慢慢走了回来。 眼看着即将走过这排蓝花楹,乞儿才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你,何故跟踪与我?” 乞儿心下一喜,当即转身躬身抱拳:“果真是您,小的只是觉得有些像,想着您是不是有事下山,若有能用得上小的之处,也算能报答山门救命之恩。” 米玉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走近了两步:“你也算有心,我如今,算不得山门中人,再者说,山门活命无数,并不求报答。” 乞儿明显一愣,略略抬头看了看米玉颜,很是恭敬答道:“小的这条命,与其说是山门救的,不如说是姑娘给的,小的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所不辞。” 米玉颜笑了笑,言语中带了一丝戏谑:“我如今可是脱离了山门的人,你也不问个究竟,就敢来说报答。看你如今这打扮,听你说话的语气,再加上你一身的本事,想必如今你在这蔺南城里,也算是混得一席之地了,若是……” “姑娘,当年姑娘救我,也没问什么究竟。姑娘能入山门,又孤身下山,想必定是有脱不开的俗事要办,小的没什么本事,帮着姑娘打听些消息,跑个腿儿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再者说,小的身世姑娘很是清楚,无亲无族,无牵无挂,万事随心而行!”乞儿连忙说道。 米玉颜扬了扬眉头,却没再纠缠于这些事,转了话题问道:“你这眼力倒是极好,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乞儿讪笑了一下:“不怕姑娘笑话,小的打小儿就因为这眼力好,知道看人要看眼睛,才保全了这条命遇到姑娘。” 米玉颜微微撅了撅嘴,自己虽说确实乔装打扮了一番,因要回家,却并没有掩藏形容举止,随即便点了点头:“行,今日便先如此,我还有事,若是需要你帮手,定会再去寻你,多谢!” 乞儿有些讶然地连连躬身抱拳:“当不得姑娘一个谢字,姑娘还记得小的,就是……不说了,今日扰了姑娘行程,日后姑娘若要寻小的,便到城门口那排朝食摊子那处就是……” 看着乞儿头也不回地走远,米玉颜站在原地愣怔了许久,她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应童。 应童这个人,除了本身情况特殊,还有着十分复杂的身世及经历,当然也遭遇过生死大劫。 米玉颜见应童的第一面,就恰逢他在生死之间徘徊。 大约一年半以前,米玉颜和阿嫣奉师命在后山采草药制香,因有一味药需在夜间采摘效果最佳,且量极稀少。米玉颜和阿嫣是夜里子时入山的,时节不佳,采到的药量极为有限,二人越走越远,待得行至蔺南山脉北边支脉,快要超出蔺南山范畴时,便听得一阵前跑后追的喧嚣呼喝。 月光清冷,米玉颜目力极佳,将前面逃命的二人看得分明。 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明显轻身功夫极佳,奈何身后却背着个半大孩子,跑一段便会被追上,只能短兵相接,一把软剑使得极好,身前全是血,却用剑花和身法拼命护住身后背着的半大孩子。 阿嫣是师姐,看清被追杀的人身后背着个孩子,只是拍了拍米玉颜的肩膀,便当即出手相救。但是追兵有四人,个个功夫不俗,阿嫣上去也只能勉强维持,米玉颜不敢过分在阿嫣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只能一边吹竹哨示警,一边用竹枝当暗器打外围。 米玉颜和阿嫣出来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穿的是一身玄色粗布练功服,暗夜里,根本分辨不出前襟上的山门标识,其中一个领头的男子见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突然出手,便大声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管我婆娑暗城之事?” 阿嫣闻得对方自曝身份,更是心下一惊,手底下的招式也越发急切起来。 因为实在离蔺南山主峰有点远,巡山的师伯师兄们来得并不会那么快,二人不好暴露医女身份,怕对方识破后更加疯狂,阿嫣和米玉颜都不说话,只是一意带着那个背着孩子的男人边打边往蔺南山主峰方向退…… 米玉颜的竹哨吹得既尖切急,而且间隔很短,巡山的道人们听闻此声,便知是有不速之客闯入山门,并且与门内弟子正在交手。 就在阿嫣和那个已经快要虚脱的血人有一次被追上时,率先赶到的师兄一声断喝:“什么人,竟敢在我蔺南山内动手,扰我山门清修?” 婆娑暗城领头之人一听便知,今日是中了那两个叛徒的奸计,他们在逃跑的时候都不走直路,而是在连绵的大山里兜兜转转,这才让自己放松警惕,竟跟着他们,从盂南山脉转到了蔺南山里…… 第十章 古怪 西南多山,山脉和山脉之间错综复杂地交汇,在山里跑久了,又是在夜里,便是再熟悉山路的猎人,都很难分辨出东南西北,更别提两座山脉的交汇了。 盂南山脉和蔺南山脉,是区分盂南州和蔺南州的周界,但是山和山就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即使一座是自西向东延伸,一座是横亘着自西北向东南,也总有分不清盂南还是蔺南的时候。 更何况还有这两个为了逃命,不惜拼着脚程误导追兵的人,他们的目的,就是能闯进蔺南山脉,因为那里,有活死人医白骨的西南万寿观! 如果说,在西南这一片,有一个地方,是婆娑暗城不敢轻易触碰的,便是西南万寿观了。先不要说有没有本事从西南万寿观的道人手里把人抢出来,便是硬抢,后面的事情只怕也极难收场。 更何况,上头有严令,不许冒犯万寿观,违者死!至于上头为什么下这样的严令,他们这些干活的人不清楚,但是心里总还是对这种充满着仙家气度的地方,有所顾忌的。 所以尽管盂南山连着蔺南山,婆娑暗城在盂南山毫无顾忌,甚至敢直接亮明身份,却从不敢越蔺南山雷池一步。 领头的杀手自知越界,却仍旧不死心,因为今天的事,他回去是交不了差的,虽然主动止戈,却依旧想要挣扎一番:“仙长勿怪,实是门中叛徒可恶,引我等入了这蔺南山中,扰了仙长们的清修,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依照门规处置,以此谢罪。” 对方把事情说成是门内私务,这几位来得早些的巡山道人毕竟还年轻,竟有些踟躇,却见那个满身血污的高个子很是突然地倒地,后头的孩子也掉了下来,显示为了躲避追杀,已然体力不支,此刻大约感觉终于得救,松懈下来,便晕厥了过去。 米玉颜离得近,一眼便见那孩子脸上皆是脓疮,探手一试额头,高热烫人,鼻息已然十分微弱,再去看那倒在一旁的高个子,却见他似乎能感知到自己在看他,睫毛竟微微颤了颤,米玉颜心下便知,这人是装晕的,不过这一晕,倒是巧妙至极。 米玉颜当即便压着嗓子道:“师兄,这两个人,一个重病,一个重伤,怕是活不成了,如今在山门内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我等做不了主,要到知客师伯面前才好分辩。” 巡山道人虽说缺了些经验,米玉颜这些话他却是听懂了意思,那个重伤的应是要带着这个重病的孩子进山门求医,却被婆娑暗城的人追杀,婆娑暗城虽从未招惹过万寿观,但是他们行为处事之狠辣,山门又岂会不知? 如今两条人命就要在山门内没了,且不论这两个人是否真是婆娑暗城的人,但既入了蔺南山,就没有道理凭对方一面之词便任由他们把这两个人带走,更何况,山门奉行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医家更是慈悲心肠,就算大人有错,孩子总是没错的。 婆娑暗城那边的杀手头领一听米玉颜这话,便知事情要糟,果然,还没来得及等他补救,山门今夜主持后山巡查的师叔便已经赶了过来,而且很显然已经听到了米玉颜那番话。 只见那位师叔行了道礼,徐徐开口:“几位施主,此乃我山门清修之地,不可在我山门内行凶,这两位施主若是不治,蔺南山并非法外之地,自当交由官府处置,只是眼下,还请几位施主速速退去,莫要再扰我山门清修。” 这番话说得不仅有礼有节,而且强硬无比,还强调了一个事情,就是山门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又或是这两个人是否真是叛出婆娑暗城之人,别处我们管不着,但是在这蔺南山中,山门只服从朝廷法令,不和你扯什么帮派规矩。 说话间,后面又有几位道人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他们都是听到竹哨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赶过来的。 杀手头领一见这形势便知,今日这差事已经是断然无法办成了,倒也利落,干脆躬身行礼:“既是仙长发了话,我等自当遵命,只当今日没来过!”说完转身便招呼随行的杀手们,转身便朝盂南山回去了。 米玉颜心下正着急,这两条命还真是生死一线之间,若是那些杀手们继续磨蹭下去,出于这两个人日后的考量,他们还真不方便立即出手救治,即便今日救了命,日后只要他们离开山门,依旧还是会被婆娑暗城盯上的。 见他们转身走了,米玉颜才迅速给二人诊了脉,只不过心下却是略惊了惊,因为那个孩子的脉象很是古怪! 但也不过片刻停顿之后,米玉颜还是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荷包,一人两粒瑶生丸,迅速塞进了二人口中,还顺手帮高热晕迷过去的那位顺了下去,至于那个一身伤的,似乎察觉了米玉颜的动作,此时却是没做任何反抗地吞了下去,然后便真的晕了过去…… 山门内的人都在目送婆娑暗城的人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那位师叔才挥了挥手,众人一起抬着两个人先往蔺南山主峰撤过去。 婆娑暗城的人一口气出了蔺南山脉,转进了盂南山里,那杀手头领才停住步子,看着身后几个杀手,眼神极其阴冷,看得那几人一身白毛汗瞬间从后脊梁冒了出来。 当间有个人是这个头领的绝对心腹,眼睛转了转便瑟缩着声音道:“八,八爷,要不小的,小的再回去,瞧瞧那两个兔崽子……” 那位八爷冷哼一声:“两个死人而已,不必如此上心,这地方山高林密的,说不得夜里就喂了狼,能看得到什么?” 杀手们立时便知,八爷是什么意思了,反正完成了差事,自然便有酒有肉还有赏钱,其实为啥要大动干戈追杀那两个人,他们都没太搞明白,那俩在婆娑暗城里,可是小到他们都没眼看的小角色,说他们连个屁都不是也没人会质疑。 倒是八爷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万寿观接了这俩人,按理是救不活的,便是真救活了,按照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多管闲事,既是如此,不如干脆当他们就是一对儿死人罢了。 再说了,他们这些人,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第十一章 艰难 米玉颜从后门进了自家院子,只见对面库房的院门虽然开着,却没有丝毫的动静,更别提从前那般忙碌不堪地出货入仓的场面了。 不着痕迹地进了从前和祖母住的那个院子,院子里一如从前般干净清爽,院墙边上一棵高大的蓝花楹依旧茂密葳蕤,就连那棵老桂花树,叶子都是绿得油闪闪地,被太阳光一招,竟也跟着在发光。 香室和主屋都上了锁,但是这对米玉颜来说,都不叫事,三两下就用随身的银针捅咕开了,主屋里一切如旧,干净清爽,桌椅板凳,乃至那八仙桌上的一副青瓷茶具,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米玉颜还记得,那套茶具,是她第一次合了香,被大伯卖了个高价给南边来的一位商人,转身便把百两银子尽数给了她,她没有要,只央着大伯到市场上帮她买了这套青瓷茶具,送给了祖母。 米玉颜脑海里,祖母一边嗔怪她乱花银钱,一边絮叨大伯不该由着她一个小姑娘摆弄,却又忍着滚水的烫,细细煮了那套茶具,然后再泡上一壶茶,看上去喝得极香,香得她到今日,还记得那个味道,那是祖母自己窨的桂花红茶,红色的茶汤倒在青色的茶盏里,比从前的粗瓷茶盅,那茶汤漂亮的都不是一星半点儿。 反正祖母是极享受的,她带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角,长长的两道鱼尾纹伸进了鬓间,仿佛那就是最极致的享受了…… 祖母给米玉颜讲南北风物的时候,提起江南西路的瓷器,却说她最爱的,反而是越州的青瓷,温润如玉,俨然瓷器中的君子,让人心生暖意。 米玉颜那时不懂青瓷的价值,只知道是极贵极贵的,贵到高档瓷器庄的老板直把那店内的唯一一套青瓷茶具,仿若镇店之宝般,珍藏在店中,一般客人来了,瞧都不会给瞧一眼。 米玉颜是因为好奇,经常往那家店里蹓跶,才见过一回,便心心念念,要把它买回去,放到祖母的茶盘里,她觉得,只有祖母那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精致的物件。 如今想起来,祖母明知道那套青瓷的价值,却能安然用它饮茶,只能说明,这种东西虽然精贵,在她眼里,却真的算不得什么。 微微叹了口气,米玉颜又蹓跶着打开了香室的门,环视一周,直忍不住苦笑一声,如今的香室,虽然合香的案台和那些装香料的架子坛子,依旧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整齐,可是坛子上的封条都已经揭掉,连这处存的两年前封坛的香引,都空空如也,便是坛子,都被大伯娘洗得干干净净,更遑论父母存在族中的香引? 饶是米玉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竟真的到了这般光景。惠娘的话,不仅没有一丝夸大,反而是有些拈轻略重了。 刚过了夏天,惠娘上过蔺南山,她是去和米玉颜告别的,入了秋,她便要出嫁了,家里给她说的那门亲,是大伯娘娘家族亲,在隽城做生意的,她舍不得家里,更惦记着独自在山门中过活的米玉颜。 一别两年多,正是米玉颜抽条长身子的时候,这一见,惠娘竟有些不敢认,从前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小姑娘,突然一下蹿了个儿,竟比自己高了半头,虽说天天练功,算不得白里透红,却是神清气爽,眼神坚定,看上去就让人安心。 惠娘心里,到底好受了许多。当初父母和族里要把花娘一个人放在女医馆时,惠娘的反应是最大的。 作为米氏一族这一辈的长女,惠娘从来都是听话懂事的,却因为这件事,和父母,和身为族长的祖父祖母,都是求了又吵,吵了又求,还在祠堂里跪过三日三夜,才逼得祖父跟她透露了实情,竟是把眼睛都哭肿了,又大病了一场,才压住了妹妹,还要帮着母亲去观里安抚花娘。 虽然那时候,惠娘就感觉,花娘比她知道得更多,有些话,不用她说出口,花娘便自动应承了,心里便更觉不是滋味儿。 如今再见到花娘,不过短短两年多的光景,竟恍若隔世一般,眼前的妹妹不仅长高了,身子也比从前好了,关键是她已经完全脱掉了从前的稚气,仿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惠娘不得不承认,虽说这两年多,花娘兴许吃了很多苦,可那份成长,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那时候,惠娘便在想,兴许,让花娘就留在这处,往后成了女医,无论去了何处,可能都比在家里强些。 可惠娘到底没有经受住花娘的试探,举重若轻地说了些家里的事,无外乎生意肯定是不如从前了,但是从前族里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总会过去的,不管怎样,还有那些香引在,总能支应些时日。 虽然还没有叔父叔母的消息,但是家里人身子骨都很硬朗,自家阿弟和族里几个子弟正跟在祖父跟前,学习叔祖和叔祖母留下的那些香方和制香的手段云云…… 可米玉颜清楚得很,族里从前的规矩太重,导致核心的制香手段只有香根这一支才知晓,若是族长伯祖父能在短期内把那些香方和制香的手段参透,族里又何至于会如此艰难? 但令米玉颜想不通的是,米氏族中香根杳无音信,自己又在蔺南山中,就意味着短期内是不可能再产出香引,族长不是那么没有远见的人,既然明知后继乏力,又为何会把手里的香引在这两三年的光景里,全制成香售卖出去? 到这时,米玉颜已经几乎料定,惠娘独自上山去见她,本来应该是想跟她求助的,但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消了念头。 米玉颜独自坐在合香的大案前,心中百味杂陈,眼前全是从前父亲在这里教她和弟弟做香引的场景,却突然听见大伯娘的声音从库房那边传过来:“阿全,你去,把那最后一箱货搬出来……” “阿娘,使不得,这是留给孟老爷的,若是,若是,咱们可是要吃官司的!”二哥米全的声音里透着艰难和委屈。 大伯娘应是已经跨进了库房,声音虽然变小了,米玉颜依旧听得清清楚楚:“那有什么法子?南边的陈老爷亲自来了,若是不交货,眼面前咱就得吃官司了!” 第十二章 出场 “大伯娘,二哥!”正当二人还在为那箱货争执纠结,满心惶恐时,米玉颜已经悄无声息走到了库房门口。 这一会儿,米玉颜已经从二人的交谈中,大概知道了,族里不光欠了这些远处客商的货,还欠了近处香料供货商的香料银子,陈老爷就是来催货的,至于孟老爷,是香料供应商,如今族里没有银子付给人家,只能拿制好的香去抵货款。 当然,米玉颜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米氏制香这块招牌,还没倒下,这,就是万幸了! 大伯娘孟氏和二哥米全齐齐回头,便见米玉颜笑盈盈从门口慢慢走了进来,齐齐睁大了眼睛,愣在当场。 “怎的了,不过三年光景,大伯娘和二哥就把花娘给忘了?”米玉颜站到孟氏近前,撅着嘴笑,一幅小女儿家撒娇的做派。 大伯娘闭了闭眼,才伸出一只手,有些不敢置信地捏了捏米玉颜的手臂,便转头对米全道:“阿全,是花娘?这真是花娘?花娘回来了?” 米全被自家阿娘一连几问问得终于回过神来,直看着米玉颜连连点头:“是花娘,阿娘,你没看错,就是高了,长大了!” 说完这句,米全才仿佛想起来什么,冲米玉颜问道:“花娘,你怎的回来了?” “瞧二哥这话说的,这是花娘的家,花娘怎么就不能回来了?”米玉颜依旧是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嘴上却是有些嗔怪的撒娇意味。 孟氏和米全齐齐发声:“你二哥不是……” “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二哥就是,就是……”米全摸了摸后脑勺,脸都红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别说你二哥,便是大伯娘,也觉得不敢想,惠娘说你在女医馆过得极好,我们,我们便……”孟氏知道儿子最笨,连忙帮着解释。 米玉颜拉了拉大伯娘的手:“花娘知道,就是跟二哥逗着玩呢,行了,花娘的事等回头再说,眼前咱们得先把前头的事支应过去,这会子,只怕大伯后背都快要冒汗了,那位陈老爷,可不好对付。” 孟氏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拍着额头道:“对对对,阿全,你把货藏哪儿了,快去拿出来。” “阿娘,不行的,这箱货给了陈老爷,咱们明年就别想再从孟老爷那里赊到香料了,您别总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说到底,还不是您回娘家去求人,您忘了大舅母上回是怎么……” “你闭嘴!”米全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根本不理孟氏的眼神暗示,这下她却终于忍不住了,大喝出声。 米玉颜心下一惊,族里如今怎的竟艰难到了如此地步,连原料都要靠赊账了?不过现下她也顾不上问这些,只能先拉住孟氏:“大伯娘息怒,先听花娘说,花娘有法子叫陈老爷满意而归!” 孟氏虽然仍在暴怒之中,可她哪里挣得脱米玉颜的牵掣,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米全先问了出来:“花娘你说真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大伯娘,这位陈老爷是不是当年高价收了我制的那款香那位?” 孟氏蹙了蹙眉,见米玉颜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正是那一位,不过花娘,不是大伯娘信不过你,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从前留下的那些香引,都已经,已经没有了……”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花娘和您一起去见见这位陈老爷,到时候你只管安抚好大伯就行,余下的,都有我。” 孟氏一脸的为难,纠结了半晌才咬了咬牙道:“花娘,不是大伯娘不信你,只是,只是这次,确实是我们违约在先,签了三年的契约,却只发了一半的货都不到,陈老爷找上门,没有直接砸了咱家招牌,就是人家通情达理了!” 闻听此言,米玉颜心头一滞,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神态平和,拉着大伯娘就往外走:“无妨无妨,大伯娘信我便是,那位陈老爷,家大业大,不会与我们难为的。” 孟氏一脸的不信,却拗不过米玉颜坚持,大约也是对米玉颜心存期望,到底还是领着她进了店中待客的小花厅,大老远,米玉颜都能闻到那茶水都泡出了寡味儿。 进花厅之前,孟氏倒是光棍儿了起来,迅速把笑脸和惊喜挂到了脸上,门还没进便先开口:“老爷老爷,你快看,是谁回来了?” 米怀安正如坐针毡,面对着老客户陈老爷,实在是拐着弯儿伏低做小好话都说尽了,只差没把家中根本再无存货的内情说了出来,早就期盼着孟氏赶紧先把香端过来,能扛过这一回再想以后的事,哪知妻子来是来了,却在这个时候不着调地叫他看是谁回来了。 不过还没等米怀安细想,孟氏已经满脸笑容地拉着米玉颜进了屋,看见陈老爷一脸玩味地看向她们,倒是又往后退了两步,行了一礼:“哎呀,我这乡下人没个轻重,家里有晚辈归家,惊喜过了头,倒是叫陈老爷见笑了。” 孟氏说着又转身拉了拉花娘:“花娘快给陈老爷见礼,陈老爷你还记得,就是以前买你那匣子紫樱的那位老爷。” 米玉颜心下对孟氏这个出场不禁喊了一声好,脸上却是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从善如流地屈膝见礼:“陈老爷好,大伯父安好,花娘给二位请安了!” 米怀安这下才算是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这是花娘,花娘回来了?三年光景,竟长了这么高,都成了大姑娘了。” “是,花娘回来了,多得大伯父挂念,花娘长大了!”米玉颜声音清脆,举止大方,这才让陈老爷从紫樱那两个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心下更是觉得,自己这回还来对了。 陈老爷大名陈焕章,家中生意在两浙路虽说不上顶顶大的,但是规模也不小,他就是靠着把南边的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贩到西南,再从西南收珠宝、干货、成品制香,带回两浙路去售卖起家的。 陈家原本贩卖的,也都是些寻常货物,倒是前几年因为收了米家那一匣子紫樱线香,往南瓯女国,寻得了一条路子,打开了一条高端珠宝的进货渠道。 有了这个渠道,陈焕章这个原本在族里并不受重视,甚至被放出来走商的老三,在族中地位瞬间提高,如今家中老太爷,已经开始认真栽培他,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第十三章 使命感 米玉颜见陈老爷神态安然地坐在一旁,只是笑眯眯看着他们一家子叙别离之情,心下便知,这人的段位,可比大伯娘高多了,才刚大伯娘那些话,他心里八成明镜一般。 米玉颜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冲陈焕章行礼:“花娘外出多时,圃自归家有些情难自禁,还请陈老爷莫怪,多谢陈老爷当年赏识之情,儿时拙作,倒叫陈老爷破费了!” 陈焕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许,伸手示意米玉颜勿要多礼:“我和怀安兄多年的情谊,便是看花娘也如同自家侄女一般,花娘制的那个紫樱香,至今仍如清风明月,萦绕鼻息,花娘大才,世所罕见,怎可妄自菲薄,只要花娘还愿制此香,我愿价涨一倍,悉数尽收。” 话说到这里,陈焕章干脆站了起来,团团一揖:“今日贸然上门,倒是扰了你们一家团聚,陈某还要在这蔺南城里待上些时日,不若改日再上门拜访。” 米玉颜连忙侧身避过,屈膝相送:“原是花娘的不是,若是陈老爷不嫌弃,三日后再来,花娘定会准备好新的香品,以表歉疚之情。” 米怀安心中大松,嘴上却还要留客:“这怎么好,我都安排好了,今日让陈老爷尝尝拙妻的手艺,眼看就……” “就是就是,我那鱼都杀好了……”孟氏也跟着附和,其实她哪里杀了鱼,鱼都还没影子,不过是见丈夫这么说,便自动自觉跟着留客罢了。 陈焕章何尝不知这是客套,只是哈哈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说好了,三日,今日我就不打扰了,三日后,我定要带着好酒,来尝尝米家嫂子的手艺。” 几个人又寒暄客气了一番,陈焕章才从米家店铺内的花厅里出来,两个正在店堂内由伙计陪着奉茶的随从,见得自家老爷两手空空,却满面笑容地出来,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十分机敏地起身,作了揖,跟着陈焕章出了店门。 蔺南州城这地方,属于大云朝从西往南的咽喉之地,又是西南诸多小部落进蔺南关之后的第一座城池,不仅有马道,还有蔺南河可以运货入啸江,大宗物品交易极其繁茂,城西这一片,便是诸多商号聚集之地。 陈焕章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在从香行这条街穿出去,再拐了几个弯,到了珍宝街和绸缎庄接壤的那一处,人流比较稀少的地方,突然顿住了步子,转身招了左边的随从,吩咐道:“你回去客栈,再跟店家续五日房,让陈升别忙着收拾东西。” 随从应声而去,陈焕章又吩咐另一个随从:“你去朱家商行,看看陈竹定完货没有,若是没有,便先缓缓,若是已经定完了,先别忙着提货。” 伙计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躬身禀道:“老爷,小的今早路过隔壁客栈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恒通号的伙计。” 陈焕章沉吟片刻,却突然笑了:“甚好甚好,你赶紧去给陈竹带话!” 给随从交待了差使,陈焕章转过街角,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珠宝行,柜上的伙计看他进来,极是熟稔地上来招呼:“陈老爷来了,我家掌柜在后面账房,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陈焕章笑着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请你家掌柜的给东家带个话,就说我有事寻她。” 米氏香行,和边上大多数商家一般,都是前店后院的布局。午时初,本就是淡季的米氏香行就更没有什么客人了,这会子,米玉颜突然回来,米怀安和孟氏就更顾不上店里的生意了,干脆带着侄女到夫妻二人日常起居的小院里说话。 说了几句闲话,米怀安到底忍不住了:“你这丫头,怎的这会子下山了?前阵子,惠娘去看你,不是说什么都好,是不是最近惹了什么祸,叫秦医女不高兴了?” 米玉颜早就料到米怀安会有此一问,当即便笑答:“大伯这是不高兴花娘回家?” “瞎说,当初你叔祖要让你在山上养病……哎,算了……” 孟氏自是知道丈夫要说未说的是什么,有些事,他不好说,她却说得:“花娘你可千万莫要多心,当初你伯祖说让你留在山上,你大伯可是跟你伯祖和几位族老那里狠拗了一回的,不过……” 说到这处,米怀安连忙把话接过来:“现下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这个妇道人家嘴怎的那么碎,花娘回来,你还不赶紧去多买些菜肉回来,对了,花娘喜欢吃鱼,你去,赶紧去叫阿全去河边上瞧瞧,看看有没有大青鱼……” “是是是是是,我嘴碎,你看现在三四年都过去了,不是啥事也没有,反而家里……”孟氏一脸委屈地嚷嚷着,眼见得丈夫狠瞪了自己一眼,才讪讪道:“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反正花娘回来是好事,花娘,你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哈?” 米玉颜看着这两口子跟打哑谜一样的斗嘴,同从前一模一样,人还在走神,冷不丁被孟氏这么一问,倒是没反应过来。 孟氏立即一脸的惊诧:“不是,花娘你还要走啊,要我说……” “要你说啥说,话都让你说了,你让花娘说。”米怀安连忙喝道。 米玉颜看着孟氏脸上从惊诧变成委屈的表情,连忙挽了她的手安抚道:“大伯娘放心,花娘不回山门了,秦医女奉师令回江南西路了,我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听说秦医女回去江南西路却没带上米玉颜,孟氏又不干了:“这不应该啊,她可是应承了你祖母的,怎的说走就走,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了?” 米玉颜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大伯娘会计较这个,其实即便是大姐姐上山探望过她之后,她纠结许久,还是做了决定,故意没考过入门试,秦医女还是问过她,要不要跟她去江南西路的。 米玉颜总觉得,既然老天爷让她重生在这个地方,自然有她的用意。 更何况这几年,米玉颜在山门中,也知道了许多让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都心惊肉跳的事情,她不能确定那些事情,和弟弟被拐,父母失踪,有没有关联,但是总有一种直觉,就是这里面,只怕还是大有关联,只是她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这关联是什么而已。 即便没有这些事,米玉颜总是出身米氏,米氏族里的困境,惠娘虽说没说得如此严重,却仍旧是让她记挂的,今生她是米氏一族的女儿,这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便是前世,身为守牧一方的将军,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家族,上百口子人,断了生计…… 第十四章 账本 但是这种种因由,都不适合叫孟氏知晓,米玉颜只得另想说辞:“大伯娘,山门有山门的规矩,秦医女也有她的难处,我入门晚,学艺不精……” 米怀安见花娘这么说,连忙冲孟氏道:“叫你这碎嘴的婆子赶紧去做饭,花娘起早赶路,这会子只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还要问东问西。” 孟氏连忙点头:“是是是,是大伯娘多问了,那医女都是多少年才能历练出来的,花娘你可别伤心,咱们年纪小,又去得晚,要是……” “叫你快去做饭,真是磨蹭,怎的如此碎嘴!”米怀安又喝道。 米玉颜笑着冲孟氏道:“花娘没事,能回家可不就是好事么,大伯娘快去做饭,花娘是真馋大伯娘做的酸汤鱼了。” “好好好,大伯娘这就去,这就去……”孟氏说着话便往灶房过去了。 见得孟氏走远,米怀安才转头看向米玉颜,一脸正色:“花娘你跟大伯实说,你大姐姐上山,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没有,大姐姐就是记挂我,打小儿就是她带着我和晴娘,要嫁去那么远,我也舍不得她呀。”米玉颜连忙笑着摇头。 米怀安一脸不信地看着米玉颜,看了半晌才摇头道:“你打小儿就聪慧,学什么像什么,何况还有婶娘教导那么多年,我是不信你那些学艺不精的鬼话,你要是……” “大伯,花娘都回来了,再说现下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族里也没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见当初阿宽被掳走,大约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没有什么祸及宗族的事情。至于我阿爹阿娘,外出寻子本就千难万险,更何况……” 说到这里,米玉颜顿了顿,才继续道:“更何况他俩连点防身术都不会,当初……” 米怀安见米玉颜突然不说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初,阿宽被拐走,你被打晕了,便是婶娘都心神失守,我们都劝过你阿爹阿娘,但是,他们……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如今你既已经回来,大伯瞧着你今日行事,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咱们就往后看!明日,明日大伯便先回族里,跟你伯祖父禀明此事,顺便把晴娘接回来,跟你作伴可好?” 米玉颜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而是换了个话题:“大伯,如今族里的生意,到底遇到了哪些难处,今日大伯娘和二哥在仓房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您就照实说,好让我心里也有个数。” 米怀安面上一滞,却开始转移话题:“你才刚跟陈老爷约了三日之期,可是心里有了什么成算?” 米玉颜见大伯父避而不答,便知问题不小,很是干脆道:“花娘心里有想法,但是具体怎么办,还得知晓族中现如今究竟欠了多少货和原料银子,大伯不提,我就不好行事了。” 米怀安沉默了半晌,抹了把脸,有咬了咬牙,仿佛终于做出了决定,嘴唇都有些颤抖着:“大伯没本事,也没脸说,这就把账本子拿来给你,你自己看。” 眨了眨眼,米玉颜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让她一个女孩儿看账本这种事,本是犯忌讳的,但是大伯既是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原因,若是寻常时候,肯定得拒绝,但是眼下,米玉颜还是默默接受了大伯的安排。 陈焕章坐在璀月珠宝行内的待客小花厅里,等了一盏茶功夫,便见得女掌柜请了她家女东家梅妩娘出来,忙起身行了礼,又寒暄了几句,待得服侍的丫鬟把茶都添好,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才开始交谈。 梅妩娘抿了口热茶,见陈焕章表情轻松,面带舒朗的笑意,便知不是坏事,便极其熟稔地轻笑道:“昨日才给您践了行,怎的今日又来了?这是舍不得我们蔺南这好地方,连年都不准备回去过了?” 陈焕章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是!有好事天天都是过年,在哪儿都是过年。” “什么好事,这就过年了。”梅妩娘很是知趣地给陈焕章递话,好让他接着往下说。 陈焕章笑容里泛上一丝神秘,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几年前那匣子紫樱线香?” 梅妩娘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匣子紫樱?就是因为有了那个,她才真正在这条商路上立住了足。 “您不会是又得遇了那位高人?”梅妩娘轻声笑道,其实她心里知道,当初陈焕章所谓的偶遇高人,才得了那匣子紫樱,她是不信的,那样的香,即便在蔺南这样的制香大族无数的地方,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有那样的奇思妙想,高人肯定是高人,只是必定不是偶遇的而已。 陈焕章哈哈一笑:“你这个丫头,现下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是做不到看破不说破?” “我说了什么?芸娘,我刚说了什么,你可有听见?”梅妩娘撅了撅嘴,又冲坐在一旁沉默喝茶的掌柜芸娘发问,脸上却是一脸无辜。 芸娘对这两位东家打的机锋,着实有些无奈:“我只听见今日有好事,要过年,我这便去安排上,叫蔺乐居一桌席面送过来,再去窖里取坛青竹,您二位慢聊。” 梅妩娘按住正欲起身的芸娘,转头看着陈焕章笑得很是温和:“咱们先听听陈老爷这份像过年般的大喜事究竟是什么,再去置办年酒不迟。” 陈焕章今天心情真是好,脸上笑容不断:“米家香根那支,有个叫花娘的小姑娘,我今日见到了。” 梅妩娘和芸娘都愣了片刻,芸娘才道:“米家香根一支的事情,您都知道,就是这个小姑娘,开始说是受了重伤,她祖母送她去蔺南山治伤,后来她祖母去了,外面的人都说她入了蔺南山门。” “而且,而且……”芸娘说着又不想说了。 陈焕章见状便催道:“你还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怎么还添了个藏话的毛病?” 芸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小女孩儿不容易,那些怪力乱神的闲话,扣在她头上不合适,不说也罢。” 第十五章 女中豪杰 “你且说,我听听就好,反正我看那小姑娘可不是凡俗之人,很有几分灵性。”陈焕章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女人,又有着几分豪气,还有那样曲折的过往,自然对女孩儿会有几分偏帮,便先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芸娘抿了抿唇才道:“米家出事那日,正是鲜花节,后来他家香根那两口子都出门寻子,家里祖母带着孙女去蔺南山求医,一去大半年,那半年咱们整个蔺南这一片滴雨未落,经历了百年未遇的大旱,你们还记得?” “三年前大旱的事情,我们当然知晓,但是这和米家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陈焕章很是不解。 芸娘说的这些,梅妩娘自然也知道,大约在蔺南城这些商家里,应该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当即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们说米家祖母去世那日夜里,大雨倾盆,便是那日夜里,米家这个晕厥了半年的小姑娘也醒了过来……” 到这时,陈焕章可是很清楚,她们二人是什么意思了,从前他不是没问过米家的事,她们也都答,但是从来没有提过这起子事,今日若不是自己提起紫樱,又说起那个小姑娘,估计她们依旧不会说,现下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商言商,两厢生意牵扯很深,有些事情总要叫他知晓,也好防患于未然。 “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陈焕章沉吟了片刻才问道。 二人均是摇头,芸娘轻声道:“具体就不知晓了,不过我曾琢磨过片刻,若不是米家传出来的,别人传这件事,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我今日瞧着,米家那位老大和他家孟娘子,对那个小姑娘,态度亲昵热情,像是自家女儿一般,神态间真情流露,不似作伪。”陈焕章摇了摇头。 梅妩娘耸了耸眉:“那倒是不奇怪,听说这个女孩儿一直是跟着祖母住在蔺南城里的,和大伯大伯母多些亲切也是必然的,至于他们族里究竟怎么想,谁能知道?” 陈焕章默默给三人添了一轮茶水,又捧着茶盏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无妨,我们的货,要么运去南瓯,要么运去东边……” “我顾虑的是,这世间本来对女子就极为严苛,米家的态度,一时还看不明白,把她一个孤女放在山门之中,是相护还是遗弃,且两说,若是……再断了货源……”芸娘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陈焕章反而眼睛亮了亮,摇着头道:“我瞧那小姑娘的年岁,应该在及笄上下,三年前,也就是她已经十来岁了,这个年纪,能送进山门学医,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里面还有什么讲究吗?我听说蔺南山上的女医都是孤儿,别的就不太清楚了。”梅妩娘有些不解。 陈焕章笑了笑:“你们不知道很正常,蔺南这地方,连个善堂都没有,两浙路善堂不少,我们家也每年都会捐些银钱。江南西路君仙山的君山善堂每年都会到我们那里挑些孤儿,都只会挑三岁往下的,他们的规矩是打开蒙就有专人调教,这些年我可没听说过,有半路能入万寿观山门,还是个有族亲的。” 梅妩娘沉吟了片刻才道:“要这么说,咱们还得帮她一帮,就怕她年纪小,还没那个胆气。” 陈焕章见梅妩娘终于和自己想到一处了,便哈哈笑了出来:“这天下女子英才尽出,可不独你梅妩娘一人。” “说的这是什么话,她要是立得住,我还巴不得,哼!”梅妩娘假怒轻嗔。 芸娘见这两人表情,不禁开始扶额:“陈老爷您喜欢豪赌就罢了,怎的还拉上我家主子和您一起冒险?” “你们没见过那小姑娘,那匣子香总见过。她和我约定了三日之期,只要三日后,她还能拿出那样的成品,这个赌注就能下下去。”陈焕章语带坚决道。 “哦?还有这一说,让您说得,我都想亲眼瞧瞧这小姑娘了。”梅妩娘笑道。 陈焕章笑了笑:“这有何难,等我办好此事,便引荐与你,我总是在这蔺南城里待不了好久的,这趟之后,更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你们同在这里,倒是还能照应一二。” 梅妩娘闻言耸了耸眉,这些话,昨日里可没听陈老爷说过,今日却在从米家空手而归时说了出来,甚至很干脆地交底,只能说明,往后两浙路陈家,陈焕章很有可能就要当家主事了,而他突然增添的底气,只怕和此事脱不开干系,不由失笑:“您就对她那么有信心?” 陈焕章很是认真道:“这是自然,如同当年我相信你二人一般,妩娘你记住,但凡能成事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特质,就是眼神干净而坚定,胸中有成算,不因眼前的困境而颓丧,这一点,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在她眼里也能看到。” 芸娘有些哭笑不得,很是干脆地问道:“您就说,要我家娘子准备多少银子。” 陈焕章大笑起来,点着芸娘道:“你这个丫头鬼精鬼精的,你怕什么,这是生意,又不是白送。” “您可轻点忽悠,咱们可什么都没瞧见,我们娘子就上了您这条船。”芸娘可是太清楚了,陈焕章一贯的做派就是笑呵呵把生意做了,但凡认了真,那便是要使大宗银钱的时候,再说米家现在那个景况,可不是小数目能起死回生的。 还没等陈焕章说话,梅妩娘倒是反过来安慰芸娘:“这场豪赌,我觉得可以一搏,几乎有八成胜算,不论米家是作何打算,只要这姑娘能立起来,咱们就是稳赚不赔。” “姑娘,你们都是说得轻巧,米家现在什么情形,你们哪里不知啊?”芸娘怕两人一起头脑发热,继续泼冷水。 “咱现在就是准备好,又不是一定就能用上,若是三日后真能用上,却没个准备,那这机会,可不就溜走了吗?我可听说,恒通号的人,已经进了城。”陈焕章轻声道。 “他们怎的这会子来了?这都快过年了。”梅妩娘讶然道。 陈焕章眼里闪过一丝冷色:“左不过是我家那个好二哥,背地里干的好事……” 梅妩娘和芸娘相互对视了一眼,更明白陈焕章的心思了,芸娘也不再泼冷水,干脆问道:“陈老爷您说,要备多少银子?” 第十六章 兄长 待得米玉颜终于吃上那锅红彤彤的酸汤鱼,也算清楚了,要盘活米家现在的局面,大约需要两年的光景,加上五万银子,当然,要是再多上一万银子,就更稳当。 至于大伯为何会让米玉颜看账本,她也弄了个清楚明白,其实就是父母出门寻弟弟的时候,带走了当年鲜花节,客商下的三万定银,而那一年,米家与客商签订的,都是三年供货协议,所以,客商们下的定银也相应翻了三倍。 签约当年,由于天旱了半年,蔺南城的鲜花都枯死了,不仅失去了一年供阖族嚼用的收成银子,还得从远处花高价定制香的原料,这一下里外里又搭进去一万银子。 再后头就真是没银子,大伯娘只好从娘家远亲的香料行赊了香材,到现在也没还上不说,还由于他们香根这一支空了,原料控制水平直线下降,导致废品增多,交货也经常逾期,生意比从前简直差远了,简单来说,就是真的经营不善了。 当然这个经营不善,也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不能全怪到大伯身上,可大伯管着族里的生意,自然就是他最辛苦,负担也最大。说到底,还是多得大伯多方周旋,才用天灾的由头,让前来催货的客商们同意延期一年,补足全部货品,否则的话,米氏只怕早就吃了官司,要阖族凑钱还账了。 当然这是还没到鲜花节,翻过年鲜花节一到,远处的客商们来了,就是米氏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了,当初签长约最多的,可还是这些远处的客商,他们走一回也不容易,米氏信用又一直很好,他们才愿意按三年签的。 “哎呀,二哥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这么好吃的鱼,你自己买的自己杀的,还不多吃点。”米玉颜一边吃着大伯母给她码了一碗的鱼片,一边冲米全嘟囔道。 “九妹妹,二哥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把那个陈老爷打发走的?那可不是个好打发的,我觉着他就是个笑面虎,是,四弟?”米全一边说,还一边绕上在店里当伙计的堂弟老四米和。 米和正端碗喝汤,一听米全这话,一口气岔了,那股子酸辣直从嗓子眼蹿到头顶再呛到喉咙里,转头再快,还是喷了一旁的米老七米进半肩膀。 这一呛,倒把大伯母惹怒了,直拿筷子拍了米全一把:“叫你小子吃饭不说话不说话,你就是不听,你看把阿和呛得,快快快,阿进你也别愣着,扶你四哥去喝口凉水,再给自己洗洗,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妹妹笑话。” “阿娘,你这也太偏心了,明明是她先……”米全话说一半,眼见得阿娘的眼睛就鼓了起来,连忙转弯:“她先吃得香,我看着就觉着香……” “我们花娘打小儿就喜欢吃大伯娘做的酸汤鱼,小时候辣得流眼泪还要吃,自然吃得香甜,来来来,再吃,多吃点……” 米全瞧着孟氏又是一大筷子鱼片夹进了花娘的盘中,心里就忍不住叹气,打小儿在孟氏这里,他就从来没有赢过姐妹们,现如今,姐姐终于出嫁了,妹妹在族里跟着祖父祖母,这又回来个祖宗,哈,米全捏了捏筷子,伸进那大陶钵里,准备夹上一筷子大的。 “你捞什么捞,这么多鱼不够你吃的,来来来,这块鱼头你吃了,别成天就想着吃好的,不给你弟弟妹妹们留着点,哪里像个做兄长的模样……”孟氏把那半边大青鱼脑袋塞进了米全碗里,可是青鱼再大,脑袋依旧是不好吃的。 瞧着米全一脸憋屈的模样,米花娘冲他露出个爱莫能助的模样,然后笑了起来,继续香甜地吃着碗里成了山的大块鲜嫩鱼肉。 在米玉颜的记忆中,无论是前世战死沙场的兄长和弟弟们,还是今生这些平凡普通的米家哥哥们,都同样有着儿时在一起种种淘气的场景,惹了祸之后,还是同样的哥哥弟弟们被收拾,她们这些女孩儿掉几滴眼泪做个鬼脸,也就被拉着回房洗脸而已…… 米全眼瞧着阿娘去盛饭了,才拿胳膊碰了碰米玉颜:“花娘,你千万别逞能,实在没办法,咱还是把那匣子香交给陈老爷,回头我再去外祖母家求求我三舅舅,他最疼我了……” 不知道是因为好久没吃这么辣,还是大伯娘做的鱼格外好吃,米玉颜竟然又被辣出了眼泪,只好装作被呛到了,连声咳嗽起来。 孟氏听见花娘咳嗽,连忙从灶头上跑出来:“花娘怎么了,是不是大伯娘辣子放多了,下回少放哈,少放,阿全,还不快给你妹妹倒水,倒凉的,凉水呀……”孟氏瞧着阿全蹿起来就进了花厅,还忍不住跟在后头嘱咐。 米怀安一直坐在上首不出声,小口眯着酒,嘬着鱼骨头上薄薄那层肉,便是鱼肚旁边那块软肉,今日吃起来也仿佛找到了从前的味道,一丝腥气都没有,家里这饭桌上,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便是店里,人手也在不停减少,先是辞掉了从外头雇的伙计,后来,便是族里的子弟,在店里也无事可干,干脆也渐渐都回去族中了,甚至,听父亲说,族里已经有子弟到外头去讨生活了…… 这些年,对米怀安以及整个米氏一族来说,失去了香根的支撑,仿佛是抽掉了米氏和他米怀安的筋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米怀安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为了族里那么多张嘴要嚼用,在勉力消极地支应着。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花娘回来,尤其是她应当那位陈老爷时的表现,哪怕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莫名竟让他落到谷底的心,又提溜了回来,只是作为长辈,他不能表现出来,更不愿意把阖族的重担,都压到那么个小姑娘身上。 三个半大小子,最后硬是就着那锅酸汤拌了饭,吃了三大碗,总算热热闹闹吃完饭,收拾好桌子,米玉颜才冲米全道:“二哥,你还藏了些什么?都拿出来,叫我瞧瞧,看看能合出多少成品香。” 第十七章 藏 米全愣怔了片刻,才下意识瞧了眼自家阿娘,脸也开始涨红,再转过头才冲米玉颜瞪着眼睛分辨道:“我没有,你别瞎……” 米玉颜老神在在一脸笑意看向米全:“二哥,你打小儿什么性子,我们兄妹这么多年,心里还没点数?” 米全被米玉颜这眼神瞧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懊恼,再到任命般地抹了把脸,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跺了跺脚,咬着牙道:“你这丫头,这是阖族仅剩的最后一点儿香引,我本想着留着支应明年从远处来的那些老爷们,要是,要是……” “你这混账,还真的藏了东西,诓得你老子娘夜夜睡不着觉,我看你就是,就是……”孟氏开始在屋里暴走,仿佛早找寻趁手的东西,例如鸡毛掸子之类的,不打下去难消她心头的暴怒…… 米全一脸的委屈,直往米玉颜身后站:“阿娘,我不藏着点,便是花娘如今回来了,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族里的人是怎么浪费料子的,您都忘了,那是整坛整坛的做坏了倒掉啊,阿娘,那是三叔一家子的心血,也是我们阖族的支撑,我,我瞧着心疼……” 米进和米和听得这些话,也不再站干岸瞧热闹了,这几年他俩在店里,可是太了解大伯大伯娘和二哥的难处和矛盾了,两个人一边一个,拉住孟氏。 米和使了使劲,见孟氏终于站住了,才开口道:“大伯娘,这事儿我们兄弟都有份,是我们帮着二哥藏的香引,要打要罚,我们兄弟一起。” 米进连忙附和:“是是是,大伯娘,您要打要罚,先打我就是……”米进一边说还一边把头往孟氏面前凑。 “行了,你也别掺和了,让他们去,孩子们都长大了,心里都有成算了,是好事!”米怀安放下手里的茶碗,站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孟氏怎么看都觉着,自家丈夫这肩背,仿佛都挺直了不少,瞬间眼圈都红了,她挣脱两个侄子的手,嘴里嚷着:“我去洗碗,洗碗还不成吗?都长大了,臭小子,连大伯娘都敢架,反了你们……” 看着大伯和大伯娘,一个背着手往外面去了店里,一个揉着手臂往灶房去了,米进吐了吐舌头,开始嘲笑米全:“我说二哥,你多久才能改掉这个挨打就往姐妹们身后躲的毛病?” 米玉颜转头看了看米全,米和跟着笑道:“就是,瞧你那点出息,花娘你快笑话他,不嫌丢人……” 米全连忙从米玉颜身后蹿出来:“我,我哪有,我没有,我这不是要带花娘去起香引嘛!” 四个人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打打闹闹往后院库房去了。 陈竹满脸焦急地站在三合街口上,老远看见陈焕章的身影出现,便迎了上去:“三爷,您可算回来了!”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你也跟着我出了这么多次门,怎的还像没经过事的毛头小子一般?”陈焕章有些不满,不过面上表情却一丝未变,碰到脸熟的人还在点头致意。 陈竹被说得有些羞愧,连忙把脸上的表情一调再调,最后还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家三爷说过多次,碰见什么事,也不要自乱阵脚,不能掉脸子:“三爷,是恒通号的事,我从朱家香行出来,正碰见罗二掌柜的进门。” 陈焕章知道,陈竹说的这个罗二掌柜便是恒通号的二掌柜,他是恒通号掌舵人黄老爷子,给他家独子黄持丰准备的,下一任恒通号大掌柜的不二人选,这些年就没离过黄持丰左右。 “黄家大爷也来了?”陈焕章看向陈竹。 陈竹连忙点头:“嗯,未时中进的城,饭都没吃,直接去了朱家香行,这会子,应该还在朱家商行里,我让陈升在朱家商行外头瞧着呢。” 陈焕章略略沉吟了半晌,才压低了些声音对陈竹细细交代了几句,直说得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三爷,您这是?我可是好不容易把价钱做了下来,要这么着,咱也讨不了什么好啊!” “你就找我说的办,下剩的事情,我心里有数。”陈焕章轻声道。 陈竹是陈家家生子,虽然年纪不大,可进柜年头长,还曾经在老太爷跟前侍候过,也是积年的老人了,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三爷,眼下这蔺南城的香行可不像从前那么着,有个两三家打擂台了,孟家现在专做香料供应,米家香根没了,跟倒了没两样,就剩朱家的成品香,还能入咱们那些客商的眼,这要是,这要是……” 陈焕章知道,陈竹这人,老太爷给他用的时候,便说他最是稳妥,今日若是不给他点上一两句,只怕他很难把这差使办利落,他更压低了些声音道:“谁跟你说米家香根没了的?” 陈竹下意识反应过来,上晌他家三爷和他分了两路,三爷去的就是米家商行,然后就有了一系列的变故,他睁大眼睛看了陈焕章一眼,从他一如既往微笑的表情中,看到了成竹在胸的风轻云淡,顿时就明白了应该就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那行,我这就去,三爷您就瞧好!保准让他们吃个肚滚汤圆!”陈竹转身抬腿就往朱家香行去了,这回他心里可就有数了,难怪他们家三爷突然改变计划,推迟回程,米家这么大的事,现如今外面没有一丝儿动静,却是被他们家三爷正好碰上了。 老太爷让陈竹跟着三爷的时候,他心里还琢磨不清其中的意味,这几年跟着三爷,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位三爷有些妇人之仁,如今想起来,他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大约也只会用在米家这样的人和事上,只是对恒通号,还有家里的幺蛾子,就未必真的仁慈了。 想到这处,陈竹后背不禁沁出一丝凉汗,幸亏他从未在老太爷面前说过三爷半个不字,家里大爷是个读书人,一心求功名,照理说应该是二爷接手生意,可他偏偏非要娶了黄家的十二姑娘,老太爷半个不字没说,风风光光给他娶进了门,却把三爷赶出门做了走商…… 后来的事,除了头两年还有些磕磕碰碰,再后头就是一年一个新花样儿,到如今,陈竹只觉得,他已经从帮着到跟着,现在已经有些跟不上他们家三爷的步子了。 第十八章 三日之约 蔺南州城外围水系环绕,蔺南山脉不远不近就伫立于州城之外,正对着城内三合街客栈的院落,让远来的客商们能从院中看山看水,从前门出去,走不远便能汇入主路,通往西面的市场。 三日转瞬即过,这日一大早,陈焕章刚刚晨起,习惯性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养生拳,陈竹便前来禀报:“三爷,米家派人来了。” 陈焕章正拿着帕子擦汗的手微顿了顿,有些讶然道:“这么早,什么事?” “说是三日之期已到,相请三爷巳时初到米家香行看货。”陈竹用半截话闪了他们家爷一趟,已经心满意足,这会子倒是照实说了。 陈焕章看了陈竹一眼,方才哈哈笑道:“去要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等会子好焚香品茗!” 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陈升轻咳了一声:“三爷,咱还是先把早膳用了,空着肚子沐浴、喝茶,那都不好消受。” 陈焕章瞥了陈升一眼,又看向陈竹,见他眼底藏着的笑意都漫到嘴角了,不由笑道:“今儿三爷不和你们计较,三爷心情好,陈竹,朱家香行那边,恒通号起了货?” 陈竹这才敛了神色,恭敬答道:“起了,昨日夜里便在装船,今日天亮就发走了,我还打听到,恒通号和朱家香行又一次性签了三年的货约。” 陈焕章心情更加舒爽,言而有信,就是有底气的一种表现,到这一刻,他心里对米家那个小姑娘的期待,更高了一筹。 米进办完请人的差使回家,顺便在三合街口上排队买了几只葱油肉饼,他记得,那是花娘最喜欢吃的早饭,配上一碗豆花儿,她就能高兴一整日。这两三天,她就没出过那个库房的院子,因为他们仨,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帮手,有时候不仅没帮上忙,还在帮倒忙。便是昨儿夜里,花娘还干了一整宿。 米进拎着油饼从后院进了库房的门,就听见米和在说朱家昨儿大宗出货的事儿:“今儿一早发走了,装得满满的,我看那吃水可深,满街的人都在说恒通号包圆了朱家为鲜花节备的货,还签了三年的大单……” “朱家也不怕万一有个天灾人祸的,可怎么办,想当初,便是那恒通号,逼我们逼得最紧,都有前车之鉴了,朱家怎么一点儿记性没有?”米全对恒通号可没什么好印象。 “他们朱家不就是觉着,我们米家和他们打不了擂台了,便是有个天灾人祸,恒通号只要还想在我们蔺南买到制香,总还是只能指望他们家。”米和一脸的不屑。 “这是什么味儿,怎么那么香?”米玉颜目光灼灼望向门口。 米进扬了扬手里的油饼:“就数你鼻子尖,快点来吃,这还热着呢,二哥,你去前头打点豆花儿,顺道儿给大伯大伯娘带两张饼过去,我可是在三合街老店排了好久的队呢。” “得嘞,还是你小子有心,还记得我们花娘喜欢这个油饼子,二哥这就去。”米全也不啰嗦,抄上两只油饼就往前院儿去了,这几日,都是他们哥仨在库房给花娘打下手,米怀安两口子负责支应柜上,当然柜上眼前其实也没啥可支应的。 陈焕章进米家香行的时候,米玉颜刚刚吃饱喝足,洗了把脸,还换了身蔺南城里最寻常不过的女儿家衣衫。 米怀安请了陈焕章在花厅奉茶,便让米进去唤了米玉颜。待得两人从后院库房出来,只见米玉颜拿了两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走前头,米进搬了个一尺见方的小木箱子跟在后头。 进门之后,米进也不多言,只是直接把那个木箱子放到了陈焕章面前,便站到了屋门口去。 米怀安不知米玉颜打的什么主意,也不开言,只等着米玉颜自己说话。 米玉颜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陈焕章:“陈老爷,三日之功,只能做出这些成品,还请您验验货。” 陈焕章内心急切,却没有流露在脸上,依旧笑得一派温和:“这是花娘新作?不知此香何名?” “陈老爷不先看看货?名字嘛,稍待片刻再说也无妨。”米玉颜答得极是利落,仿佛算准了,只要陈焕章看过货,名字不名字的,都无关紧要了。 陈焕章看了看米玉颜,又看了看那个木箱子,忍不住失笑摇头:“那我就先看看,花娘又给了陈某人何样的惊喜。” 箱子并未封上,打开便知,是八盒线香,陈焕章拿了最上面那一盒,抽开便能闻见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通体浓紫的线香,静静躺在盒中。 陈焕章有些讶然,抬头看向米玉颜:“这是紫樱香?姑娘又把紫樱香做了出来?” 米玉颜知道陈焕章有此一问的缘由,全是她从前性子不定,合了香也懒得录方子,大伯只好回应陈家是原料难得,偶一为之,便笑道:“是也不是,陈老爷不妨点上一根试试,便知花娘所言为何。” 米进极是乖觉,从匣子里取了根香,直接点上,插在了茶案上的香托里。 看着那支香燃起的青烟袅袅飘起,初时的烟火气散尽之后,便慢慢弥漫在屋内,陈焕章细细用力嗅了几下,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正要说话,却见米玉颜站起身来,冲陈焕章郑重行了礼,才拿起随手放在桌上的那个小匣子,双手奉到陈焕章跟前。 陈焕章一时不知眼前的小姑娘究竟何意,还是下意识地侧身躲了躲她的这一礼。 米玉颜双眼直视陈焕章,面上一片真诚之色:“陈老爷在我米氏一族危难之际,从未出手相逼,才让我米氏一族得以安然至今,这是花娘的一点小心意,若是陈老爷不弃,还请从今日夜里开始,便用上此香,应当很快能见到功效。” “这是,这是专门为我调治的?”陈焕章讶然问道,却是并未推脱,只是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是,想必陈老爷应该听说了,花娘这几年的去处,虽说学艺未精,却是于香道上有了更多的思索。那日花娘观陈老爷气色,制成此香,还请一试。” 米玉颜说得极其含蓄,陈焕章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便问道:“花娘是觉着,我这身子骨有什么不妥当?” 显然此时并不适合多说什么,米玉颜笑着摇头,:“眼下并无大碍,只是陈老爷常年劳碌奔波,有失于调养,先用用这个香,待过得几日看看情形再说也不迟。” 第十九章 交货 陈焕章不由心下暗忖,是不是还得上蔺南山求诊一回才好?不过眼前这小姑娘虽说上山学了几年医,可是医药一道,哪里是三年两年光景,便能有成的? 米玉颜说完那些,并不管陈焕章怎么想,却是又将桌上另一个大一些的匣子奉到他眼前,轻声而坚定道:“陈老爷,这里,是米氏一族的未来,名曰四时,从前那些香品,米氏以后多半不会再产,这款四时,将是米氏新品,还请品鉴。” 陈焕章听得眼眶微缩,下意识转头看了米怀安一眼,却只见他端坐一旁,神态安然,仿佛这样的大事,和他这个下一任米氏族长毫无关系,只是悠悠然喝着茶。 陈焕章立时清楚,这就是米怀安的态度,也就意味着,米氏以后不会再去制作从前那些香品,甚至要放弃从前的行市,另辟蹊径了。 反过来想想,倒是不难理解,因为那些香品,虽说是米氏香根制作出来的,但是由于卖得过于火热,早就被蔺南州城内,甚至其它地方的制香大家拆解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是各家拆解之后,又加入了各家的独特配方而已,无论是香气还是功效,说句大同小异都不为过了。 换做是他陈焕章面临眼前的景况,只怕也会这么做,米氏靠从前那些老底子,已经很难在短期内翻身了。 说话间,那一支紫樱已经燃尽,陈焕章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有些失态地站起身,迅速走出花厅,深深吸了几口气,又返回来,再细细嗅着这屋子里的味道,转身看向米玉颜,目光灼灼,比上一次从米家得了紫樱线香更加激动。 屋内三人都只是默默看着陈焕章这番举动而不言语,因为米玉颜合出今日这支紫樱时,他们就曾领略过,什么叫一支香,能洗掉一屋的沆瀣。 陈焕章站定之后,却是向米玉颜一拱手:“花娘大才,陈某失态了!这款紫樱,应不仅止当年的紫樱,是否还有别的什么说道?” “紫樱清风,紫樱百解,一个名字而已,陈老爷觉得哪个好就用哪个便是。”米玉颜略略侧身避过,话语间透着云淡风轻,却又别有意味。 陈焕章在两个名字间来回跳动,口中喃喃自语,却像突然想起什么,猛然看向米玉颜:“花娘的意思,这款香,只供给我们陈家?” 米玉颜见陈焕章这才回过味来,才点头笑道:“是供给陈老爷您,所以叫什么名字,陈老爷您自己定就好了,这款香由于原料极为特殊,所以十分难得,无法量产,只能供给懂货的有缘人,毕竟当年,这香就和陈老爷结过缘。” 陈焕章这下是真被米玉颜这番话镇住了,连连点头,胸中激动不再掩饰,直接浮在脸上,眼睛在发光,俊朗的脸庞也泛上了红色,他心里太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做生意,从来都是奇货可居。 米进站在一旁,看见陈焕章这只中年狐狸被花娘忽悠得都快傻了,忍不住眨了眨眼,那什么紫樱百解,紫樱清风,虽然说确实难得,可原料是啥,就是花娘拆了她的枕头,用了枕芯里的材料,反正叫他看,那就是蓝花楹的花蕊晒制而成的,里面有没有花娘睡觉时不小心流出的口水都未可知。 至于其余的原料,无非就是些干花,米进自己觉得,那就是为了混淆行家嗅觉的,还有两味药材,加上他们家从前的香引,凑在一起,竟然调出了这么奇特而清新的味道。 那天制出来,他们哥仨是最先品香的,当时就有点傻,后来背着米花娘,三人凑在一起说闲话,才把心中的羞愧和感叹说了出来,所谓香根,还真不仅仅只是个名号,米全显然更加了解这个妹妹:“我阿爹以前就说过,花娘调香的本事,比三叔都强,我还不信。” 陈焕章闻听米玉颜的话,立即问道:“那,花娘能否跟陈某交个底,这款香,一年有多少量?” “没有天灾的话,一年就这么多,如果有天灾……”米玉颜有些无奈地笑着摇头。 陈焕章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紫樱清风我已经感受到了,只是紫樱百解从何而来?” “看来陈老爷今日心情舒畅,没有任何郁气在胸,所以没有感觉。我本以为,朱家的货都卖给了恒通号,陈老爷今日应是很能感知到这款香的解郁之功,如此看来,朱家的货,是陈老爷主动放手的。” 米玉颜说着微笑起身,屈膝一礼:“多谢陈老爷信任!陈老爷放心,便是恒通号出多少银子,我米家都不会再做他们的生意。” 陈焕章这一下是真的被米玉颜说得有些愣怔了,不过品香之间,她竟能看出自己的布局,大约也隐隐猜到了,他和恒通号的生意之争。 片刻之后,陈焕章才回过神:“花娘这份敞亮,叫陈某人惭愧,米家这份情义,陈某人铭记于心,如此,今日这些香品,花娘直管开个价。” 说到这里,陈焕章又看向米怀安拱手道:“怀安兄,今日既是打开门说亮话,我陈某人也不藏着掖着,我知晓你族中如今有难处,怀安兄直管开口便是,不管是为了我陈家的生意,还是陈某个人在家族的地位,我都希望咱们这份善缘,能一直结下去,所以,只要怀安兄开口,陈某自当竭尽所能!” 一直没有开口的米怀安连忙拱手还礼:“陈老爷在我米氏一族危难之时,从未苦苦相逼,这份情谊,我们米氏一族深感于心,今日此时,我若随意开价,便是待价而沽,不符我米氏诚信经营的宗旨,也辜负了陈老爷往日的情谊。” 陈焕章见米怀安不开价,倒有些疑惑,话都说成这样了,米家也不至于是为了拿乔啊!他有些不解地看向米玉颜。 “我大伯的意思是,陈老爷不妨先仔细领略一下这三款香,才知我米氏心意,只是如今冬至已过,就怕耽误了陈老爷回家过年。”米玉颜很是利落地解释道。 第二十章 上门 三合街最大的客栈就叫三合居,这个时节往来客商并不多,恒通号的人包下了客栈内景致最好的一处临水院落,近看绿水,远观青山。 恒通号黄家唯一的儿子黄家大爷黄持丰今日心情极好,正和贴身侍候的丫鬟在水榭里调情,随行小厮的声音却在帘子外头响了起来。 “大爷,罗二掌柜的回来了,说是有事要向您禀报。” 黄持丰捏了捏怀里的软玉,清了清嗓子道:“让他进来。” 待得罗二到了水榭这处,丫鬟已经打起了帘子,重新煮水奉了茶,才按照黄家大爷的示意,退了开去。 “说说,陈老三今儿都干了什么,又给爷下了什么套儿?”黄持丰嗓音沉沉,朱家那些香,看上去是陈家与朱家没有议好价钱,朱家见了他们黄家来了,那价钱更是不降反涨。 再后来,陈家又做出他们三爷出来时日已久,货款不足的姿态,要去拆借银钱。陈老三出门的时日确实不短,开始的时候陈家一直瞒着,便是陈家人,大约除了那位陈老爷子,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时日久了瞒不住,才透出风,陈老三是去了福建路定明年的春茶。 到陈家的货物逐渐在两浙路码头上靠了岸,陈老二才猜出,他那位三弟,应该是去了西边。前两年,陈老三可是在成品香这一门生意上,吃了挂落的,他们黄家把米家的货逼着收了不说,还收了朱家大宗的制香,陈家没有制香出货,香行的生意收缩了不少。 陈老二拿着这件事,可没有少在陈老太爷面前给陈老三上眼药。蔺南城香行虽多,米家制香在这些年,一直坐的都是头把交椅,其他香行,都跟在米家后头拆解他家的货,朱家是拆得最好的。 米家出不了货,朱家的货被他们黄家收了,陈老三在这上头输的这一阵,肯定急于找回来,所以听说陈老三往西边来了,陈老二和黄持丰想的一样,陈老三必然要到蔺南。 陈老二在陈家也不是全无根基,加上黄家在西边的铺子,两路一打听,得到确切消息,陈老三会从蔺南回两浙路过年,黄持丰立即就领了罗二掌柜的出了门,一路紧赶慢赶,赶到了蔺南城,一进城,就得了消息,陈老三在米家空手而归,和朱家的交易还没成。 然后又有了价钱,货款问题,两厢一拉扯,黄持丰和罗二掌柜很是高兴,迅速和朱家签了三年约,又把他家今年做出来的香,不管准备卖去哪里的,干脆买断了,黄持丰在制香生意上尝到了甜头,尤其是独货的甜头,野心也就更大,他家生意,可不仅仅只在两浙。 干成这件大事,黄持丰昨儿还高兴地痛饮了一回,若不是两家有姻亲,总要留点面子情,他都想请陈老三一起喝一回。 一觉醒来,到今日,一早便收到消息,米家小子到客栈请了陈老三,黄持丰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货被人抢走了,陈三却依旧没走,今日还被请去了米家,再来回联系一下,他这心里,就有几分不好了。 罗二见自家大爷面色沉沉,说话更透着几分小心:“大爷,陈家老三自巳时初便进了米家香行,一直待到未时末才出来,看样子应是饮了酒,出来就直接回了客栈,说是脚步有些虚浮,看上去有些醉意,之后没看见出来。” 在米家留饭,还醉酒?黄持丰眉头微蹙:“可还有别的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罗二摇了摇头:“别的,倒没有什么了。” 沉吟片刻,黄持丰吩咐道:“继续盯着,不要错过一丝一毫。郁县尊那里,可有回音?” “还没有,应是郁县尊公务繁忙,吴太太又抱恙,还没顾上,往常……”罗二话说到一半,便听见外头的丫鬟隔着帘子禀道:“爷,郁县尊府上的管事来了。” 黄持丰眼睛亮了亮,也不理罗二,直接掀帘道:“人在哪里?” “回爷的话,在前厅奉茶。”丫鬟福身答道。 与此同时,县衙西侧门外,米玉颜敲开了门,门房上的老倌儿一脸疑惑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你找谁?” 米玉颜行了个福礼:“老丈您好,我是来寻吴嬷嬷的,劳烦您老人家帮忙传个话,就说花娘求见。” 老倌儿又打量了米玉颜一眼,见她一幅极寻常的蔺南女儿家打扮,吴嬷嬷和他一样,都是是他们家太太的陪房,吴嬷嬷如今是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他们家太太是江南西路人氏,从未听说过在蔺南城里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但是这小姑娘脸上带着笑,说话也动听,不由得提醒一句:“姑娘,咱们这是郁县尊府上,你是不是找错了人家?”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老丈提醒,我确实是来寻吴嬷嬷的,劳烦您走一趟,便有了答案。” “那,好,姑娘稍待!”老倌儿见小姑娘坚持,便也未再多言,只是转身进门关门,往内院去了。 “你说谁?谁来寻我?”吴嬷嬷仿佛有些没听清一般,看向守门的老倌儿。 “是一个及笄上下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她让我传话,说是叫花娘的寻你。”老倌儿细细说了一遍。 “人呢?”吴嬷嬷想起君山女医馆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小医女,每回太太去复诊,她都在一旁,她家太太用的香,都是那个小医女亲手炮制的,那个小医女,可不就叫花娘么! “在门外,我没见过,不敢让进。”老倌儿见吴嬷嬷眼睛亮了起来,便知她是真认识个叫花娘的小姑娘。 吴嬷嬷听说人在西侧门,比老倌儿走得还快些,自己动手打开门,便见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普通的蔺南城女儿家衣裙,挎着个小包袱站在门外,可不正是那位叫花娘的小医女嘛! 吴嬷嬷不动声色看了看门外,见只有花娘一人,连忙走上前行了个福礼:“医女莫怪,是我家门房怠慢了!” 米玉颜侧身避过,也跟着屈膝道:“嬷嬷说的哪里话,实是花娘冒昧在先,不知太太可好!” 第二十一章 郁家后宅 县衙后府不大,吴嬷嬷领着米玉颜沿着西侧门的廊桥走了几步,便到了后院外的小花园。 两人刚说完太太近来用着米玉颜那些香,夜里还能睡得沉,日里也能多进些饭食。米玉颜知晓吴嬷嬷想问又不好问,只是刚在门房处不好多说,这会子见四下无人,便驻足道:“还请嬷嬷听花娘说几句话。” 吴嬷嬷转身看向米玉颜,见她脸上的笑容同从前一般无二,心下的疑惑便也消散几分,只是点了点头看向她。 “嬷嬷有所不知,花娘原是蔺南香户米家的女儿,三年多前,我家中的弟弟被拐子掳走了,打伤了我,这才上得女医馆治伤,家里又有诸多变故,秦医女怜我,又因与我祖母有些旧,便留了我在山门养伤学医。” 米玉颜三言两语,把自己的身份经历说了一遍,吴嬷嬷听得分明,虽然他们家老爷是两年前到任的,可米家香根那一支的事儿,尤其是他家哥儿被掳,姐儿被重伤这一节,吴嬷嬷还是知晓的,当即便道:“你就是米家香根那一支那位姐儿?” 米玉颜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吴嬷嬷:“这是秦医女临行前,嘱我带给太太的信。” 吴嬷嬷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封信,心里却开始泛起了嘀咕,米花娘这个身世,倒叫她不知是不是该引到自家太太面前去了。 米玉颜似是看透了吴嬷嬷的心思,依旧微笑着说道:“花娘自知身份尴尬,太太的病,本是心结所致,坦诚相告,原是想着嬷嬷以后能在太太面前有个分说,秦医女的意思,是让花娘日后接手太太的调治,不见太太面,总是不合适的。” 吴嬷嬷这才反应过来,那位一直替她们家太太诊治的秦医女,已经离开了蔺南山,不由下意识还想再确认一番:“秦医女走了?那我家太太日后……” “是,她老人家奉师命回江南西路了,我因放不下族人,才下了山,她老人家一直记挂着太太,所以嘱我按照从前太太上山复诊的时日,上门替太太调治,太太的药已经停了,花娘其实也就是替太太配些香方。”对病家,米玉颜早就学会细心且耐心,解释得极为细致。 吴嬷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不由讪讪解释道:“医女莫要多心,我就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素日里我们家太太都是用的医女调治的香方,原还有些不解,倒是医女今日替我解了惑,米氏香根一支,自是于香道一途,天下也没几个比得上的。” “嬷嬷谬赞了,花娘算不上医女,如今下了山,更当不得了,以后便请嬷嬷唤我花娘,才刚那位老丈处,烦请嬷嬷还要嘱咐一声,山门规矩,不可因花娘破了。”米玉颜很是郑重道。 吴嬷嬷自是知晓,君山女医馆医女不出诊的规矩,所以今日圃自听说一个叫花娘的小姑娘来访,才有些不敢信,如今眼前小姑娘说得细致,她也是个经过事的,自然知晓其中的轻重,当即便点头: “医……花娘放心,我们家这院里院外的,清净得很,再说守门那吴大,和我一样,都是我们太太的陪房。还请花娘随我到花厅奉茶,待我去禀报我家太太。” 米玉颜当即点头,跟着吴嬷嬷行至花厅,由一个丫鬟侍候着饮茶。 今日这差使,原本米玉颜是不想接下的,她自是知晓,秦医女总归是不放心她,希望让她结下吴太太这份善缘,往后也好多份依靠。可是在她看来,吴太太那份心结若是不解,别的又哪里有心思顾及其他? 秦医女却只用医者父母心来说服米玉颜,她下了山,观中可没人再能为吴太太配香了,她那个身子骨,进药不如用香,这是女医们一致认同的。这么说,米玉颜就无法拒绝了,更何况,她和吴太太,其实有一样的心结,有一样的目标,虽然不见得靠的住,多个县尊这样的助力,总是好事。 想着吴太太那个身子骨,米玉颜本以为,今日未必见得着她,总得给吴嬷嬷一些周旋的余地不是,哪知不过盏茶功夫,吴嬷嬷便来请了她。 “我家太太见了秦医女书信,甚是遗憾,没能替她辞行,听说花娘上门,很是欢喜,也很怜惜花娘遭遇,我家太太素来心明眼亮,花娘不必太多顾忌。”吴嬷嬷轻声提点道。 米玉颜有些讶然地看了眼吴嬷嬷,本以为她会编个由头,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大约这对主仆太过熟悉,吴嬷嬷在吴太太跟前,根本编不成瞎话,又或者是,这位吴太太,根本就不是外人看到的那么脆弱? 如若真是这般,倒是好事一桩! 说话间,米玉颜便跟着吴嬷嬷,到了吴太太跟前:“太太万安,花娘有礼了,冒昧来访,还请太太见谅!” 吴太太倒是往前迎了两步,很是热情地牵起了米玉颜:“好孩子,快叫我瞧瞧,穿上这身家常衣裳,我倒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米玉颜身上穿的,还是惠娘从前的衣裳,孟氏临时改出来的,半新不旧,没什么特别,就是比医女那一身,更多了些女儿家的柔弱。 “叫太太见笑了,圃自归家,没来得及裁剪新衣,这是族里姐姐的衣裳,有些短了。”米玉颜还真是像吴嬷嬷嘱咐的那样,有什么说什么。 吴太太轻轻笑了起来,冲吴嬷嬷道:“瞧这孩子,实诚得很,我就喜欢这样的实诚孩子,你去姐儿屋里,挑两匹料子来,给花娘做两身新衣……” “多谢太太抬爱,花娘素日里还是穿的练功服,干净利落好做事,今日是要来拜见太太,不好失礼,才穿了这身。”米玉颜连忙阻止。 若是寻常女儿家,难免不被吴太太这番热情冲昏了头,米玉颜却十分清楚,这位吴太太,书向大家出身,素日里就重个规矩,别说她家小姐能用的衣料必然绫罗绸缎,不是花娘这样的山野香户人家的女儿能擅用的,就是没这些规矩,但凡涉及到郁家那位姑娘的事情,多几分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第二十二章 心思曲折 果然,米玉颜拒绝了吴太太的好意之后,立即就感受到吴太太不着痕迹地收敛了她那十分的热情,倒是多了几分从前的亲切。 “秦医女的信我细细拜读了,多得她挂念,还想着让你来替我调治,这一两年,实是多亏了花娘替我制的那些香,我这心里感激不尽。”吴太太请了米玉颜坐下,倒不再提送衣裳布料之类的事情。 “原在山门,实属医家本分,如今花娘虽归了家,但一日为师终生不忘,秦医女有嘱咐,花娘不敢不从。”米玉颜其实心里不太喜欢吴太太这样绕弯子的性子,索性干脆把话说得明白些,也省得她来回试探,她要做的事多了,实在没这功夫和这位书香大家出身的闺秀过多周旋。 吴太太娘家是两浙路名门望族,大家大族自是人多心思也多,加上一年多前家里遭遇了一桩无法宣之于口的惨剧,心性上就更有些多思多虑多疑了,前世里,出身将门世家的米玉颜自然没少接触过这类人,虽能理解,却不愿过多来往。 吴太太见眼前的小姑娘不卑不亢地说出那番话,心下倒有些讶然,她看了秦医女的信,虽然里面只字未提让她照顾花娘的意思,但是她岂能不知,秦医女做这种安排的用意,只是不知眼前这小姑娘,究竟是心思率真,还是误打误撞,又或是心思过于深沉。 米玉颜见吴太太不语,很是干脆道:“不若请太太伸手,花娘请一下脉,看看这香方是否需要调整。” 见米玉颜如此说,吴太太很是乖觉的伸出手放到桌上,从秦医女提出用香方调治之后,眼前的小姑娘每月都会替她诊脉,已经是习惯了的。 米玉颜不欲多言,常规诊脉之后,便收了手,依旧微笑道:“太太脉象没什么太大变化,还用先前的香方便可。” 说着米玉颜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放到桌上,拿出其中一个匣子放到桌上,然后又很是利落地扎好包袱,把另外一个匣子挂回了身上,那是一匣子紫樱清风,本来她是觉着,这香极适合吴太太清晨点上一支的,但是见她这样的做派,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带回去,省得一番好心还惹人生疑。 “这是一月用量,太太用完,可以让人到米家招呼一声,花娘自会再来替太太诊脉,诊金就免了,制香按照正常市价,五两纹银即可。”米玉颜说完,便欲起身告辞。 吴太太这下就是真的确定,眼前这小姑娘是真的像她说的那般,不过是奉了秦医女的嘱咐,并不欲从她这里得些看顾了,甚至连诊脉这回事,虽然没说得那么清楚,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下一回,你们若是信我,便来请我,她是不会再不请自来了。 小姑娘倒是心气颇高,不过也难怪,本来就是米氏香根唯一的女儿,又经历过那些变故,还在秦医女座下调教过,吴太太是亲眼见过秦医女对眼前这小姑娘的信任之情的,这样的女孩儿,自然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儿家,总是要多几分傲骨的。 这样的情形下,吴太太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又岂能看不出,米玉颜收起的那匣子香,原本也是要给她的,便笑得很是亲和:“花娘这是着急回家?你这包袱里的那一匣子,是什么香品,可能拿出来叫我瞧瞧?” 米玉颜不想应酬吴太太,很是干脆道:“这是旁人定下的香品,花娘正要送去,等晚了就不美了。” 吴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米玉颜越不想拿出来,她就越觉得那是好东西,便又笑看向吴嬷嬷道:“这样,你赶紧与花娘取了制香的银钱来,花娘你稍坐片刻。” 说着又看向米玉颜笑道:“花娘果然极得秦医女信重,竟还托付了别的病家,倒是我唐突了。” 米玉颜虽不愿和吴太太周旋,但是却也不愿拿秦医女做幌子,当即便解释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是日常用的。” “我正想寻人给我调制一些日常用的香品,今日花娘既来了,便是再好不过,不若花娘你也替我制些香品,省得我还要去寻那对我不甚熟悉的制香师,花娘家学渊源,米家香根制品,别说在这蔺南城,便是我从前在两浙湖广,在京里,也是听说过的。”吴太太一脸求贤若渴的模样。 米玉颜一听,便知这位吴太太,那真不是普通的难缠,是真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性子,当即很是干脆地解下了已经挎好的包袱:“太太若是不介意,便试试这款紫樱清风,倒是很适合太太使用。” 吴太太很是利落地打开那匣子,见竟是一匣子通身紫色的线香,心底便泛上一丝喜悦:“呀,竟然是紫色的,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制香,花娘真是兰心蕙质,不知可否一试,正好,花娘第一次登门,总要试试我们江南的点心和茶水。” 既是拿出来了,米玉颜自然也做好了准备,便点头道:“如此,便叨扰太太了。” 吴太太一边挥手说着不妨事,一边吩咐屋里的丫鬟燃香烹茶取点心。接下来,倒是真心实意的一顿下午茶,不过米玉颜午膳用得挺多,散得也晚,根本就不饿,那些软软糯糯的江南点心没怎么动,茶水倒是喝了不少,权当消食了。 一炷香将将燃完,吴太太浑然不觉,倒是心情大好,内院守门的婆子来报,说是少爷带着黄家表少爷来给黄太太请安,说话就要进来了。 米玉颜见机立即告退,顺手把那匣子紫樱清风带了出来,吴太太虽说没觉得那香味儿有多喜欢,但是现下心情好,就想着给这小姑娘一点面子,留下那匣子香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已经听见自家儿子喊阿娘的声音,也只好作罢。 米玉颜低着头,同郁家少爷和黄持丰迎面而过,却没有抬头,跟在吴嬷嬷身后出了门,路上接了吴嬷嬷的小荷包,稍一掂量,便知大约就是五两银子,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她实在有点不想和这吴太太主仆继续掰扯,觉得怪累得慌。 第二十三章 失踪 要说起来,黄持丰和吴太太,倒是正经亲戚,黄持丰的母亲也姓吴,便是吴太太的堂姐,不过黄持丰的母亲是庶出,而吴太太,则是吴家正正经经的嫡出姑娘,所以黄持丰在吴太太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黄持丰深揖一礼:“姨母万安,阿娘和外家老祖宗们,还有姨母和舅舅们都极是牵挂姨母,来前我阿娘特意嘱咐,一定要当面向姨母请安,听说姨母身子骨不妥当,让持丰捎来两支百年老参,还请姨母好好将养,才能免了一大家子长辈和兄弟姊妹们的挂念之情。” “快起来快起来,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外头好些事,他们父子也不叫我知道,今日里身子才爽利些,才知道你来了,我就赶紧差人去相请,又把澄哥儿从学堂里叫了回来,你难得来,倒是我这做姨母的怠慢了。”吴太太自己都没意识到,今日这一下晌,两拨来客,她这精神头儿竟没有丝毫倦意。 黄持丰心里清楚,他这位姨母身子不好是真的,他那位县尊姨父,说好听点,就是为人高洁,说难听点,就是不太通人情世故,否则的话,依照他金榜探花,老师如今是帝师,妻族江南大家的履历背景,就不可能到如今仍旧只是个县令,而且还是越混越差,甚至被指到这蔺南城当个附郭的县令。 “持丰住在外边,原就是想着姨母身子不好,不好过分打扰,今日瞧着,姨母这精神和气色倒是尚佳,持丰很是欣喜,待得阿娘和诸位姨母舅舅们得知,必然也是极高兴的。”黄持丰一边落座一边道。 吴太太其实也是没法子,她心里不太愿意见娘家人,加之她十分清楚,自家老爷不待见黄家这门亲戚,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今日都已经拖到了第三日,若是再不见,就实在是抹不开了,不过这会子,吴太太倒是还挺高兴地,一边指挥着丫鬟婆子上茶上点心,一边还能与黄持丰说上几句念着娘家的客套话…… 郁开澄似乎也发现了自家阿娘的不同,仔细打量了吴太太许久才道:“儿子觉着,阿娘今日精神头儿比素日里,可是好上不少,便是气色,也好了许多,可是这几日,新请了什么大夫诊治?” 吴太太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想起歇了晌觉起来,头还有些晕沉,反倒是这会子,整个人极其清明,往日的胸闷也没有了影踪,眼神不由自主看向香盘,却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一炷香而已。” “阿娘,你说什么一炷香而已,是刚燃了香吗?”郁开澄听吴太太这么说,下意识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道:“阿娘,你这屋里,从前不是这个味儿,今日倒是觉着鼻息间都带着一丝清明的凉意,叫人很是舒服。” 黄持丰也跟着嗅了嗅,连连点头道:“姨母燃的这是什么香,的确不是凡品,要说这蔺南的香市,持丰倒也不陌生,不过也就是在姨母府上,才能有这样市面上见不到的香品,清新舒朗,极是难得!” 吴太太嫁了个穷探花这件事,在吴氏族里说法可不少,便是到了现在,吴太太要维持做女儿时的日子,还得靠嫁妆里的生息,郁县尊郁恪之这个人,为人过于端方,不过就只一条,对吴太太一心一意,便是吴太太只得了一子一女之后,就再无所出,他也是一心守着吴太太过日子。 往常吴太太唯一能在娘家人面前挺直腰杆的,便是丈夫给的这份体面,但是她又何尝不知,娘家人可没少编排自家丈夫,尤其是从鱼米之乡的湖广大县成州调任蔺南县令,可是叫娘家人笑掉了大牙。 “蔺南这地方,要说别的,确实比不上咱们两浙路繁华,可这香道,那还真是了不得。”吴太太笑盈盈说完,又冲吴嬷嬷道:“既是丰哥儿和澄哥儿都喜欢这个味儿,嬷嬷你去把才刚送来的那个什么,紫樱清风的,再燃上一支,咱们喝完这壶茶,就该用晚膳了,今日丰哥儿定要多饮一杯才好。” 吴嬷嬷心下跳了跳,才刚那香,已经被那姑娘给收走了,太太好不容易做回面子,这话可怎么好说? 吴嬷嬷一脸的难色,话也说得期期艾艾:“太太,奴婢不敢违了医女的嘱咐,这香好是好,就是过于醒神,一日只能用一支,最好还是晨起用……” 吴太太一看吴嬷嬷那神色,便知是出了岔子,说不得是那小姑娘直接就把东西带走了,不悦之色已经泛到了脸上,郁开澄连忙道:“阿娘,那咱们还是听医女的,您好不容易好些,可别再闹得夜里又失眠。” 黄持丰也是成了精的,当即便道:“就是就是,这屋里如今余香犹存,正正好,对了,臻姐儿在祖母跟前可还好?来前跟母亲回娘家,叔外祖母还说想接臻姐儿回两浙路,眼看着臻姐儿也大了,将来……” 来见吴太太之前,郁开澄已经预先给黄持丰提起,说是祖母想念臻姐儿,便送她回去郁氏族里侍奉了,实际上,这件事在他们家,就是件连提起来都要屏息凝神的事,她阿娘的病,就是从这上头来的。 郁宛臻,郁恪之和吴太太唯一的女儿,从小儿就是被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的女儿,在郁恪之到蔺南上任之后不到半年,便无缘无故失踪了,身边跟着的嬷嬷和丫鬟,没有一个回来的。 这件事,对于郁恪之这位一县之尊来说,简直就是颜面扫地的一件事情,他不敢声张,不敢大张旗鼓找女儿,因为即便是这样找回来了,也是生不如死。 对于吴太太,直接就是塌了天,说是死去活来也不为过,若不是秦医女,她根本熬不过来,等清醒过来,就不吃不喝也不睡,拒绝用药扎针等等一切的医治手段,就是一心求死。 最后还是米玉颜用了香方,才让吴太太在不知不觉中,被动地接受了医治,先是能睡觉了,然后是愿意喝水吃饭了,情志也逐渐恢复了过来…… 臻姐儿失踪的事情,不能传出去,这是郁县尊和吴太太一致的想法,于是对外只说祖母思念,接她回身边作伴,而郁家本来就是小家小户,山高水远,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 黄持丰问到眼前,吴太太也只能强压住又翻滚在胸口的那口血,强自支撑着应对,再加上郁开澄左右拉扯,终于盼得郁县尊回了后院…… 第二十四章 阿飘 “怎么这会子才到家,不是说就是去送份制香吗?”米全伸长了脖子在后门来回看了几遍,直到天擦着黑,才把米玉颜给盼了回来。 米玉颜展演一笑:“怎么的,二哥这是担心我还会被人给拐走?” 米全一巴掌拍在米玉颜后背上:“你这死丫头,什么都能说得出来,阿娘说了让我跟着,你偏说不用,要是,要是……” 米玉颜微微笑着垂下眼皮,瞬间又睁大了眼睛,冲米全道:“二哥,要不我给你变个戏法儿,你可千万睁大眼睛瞧好了!” “你能变……”米全话说了半截儿,眼睛却突然睁得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因为米玉颜就在他眼前,突然腾空纵上了后院上那棵蓝花楹,然后只看见一个黑影在树叶子上往前蹿了几步,再就没影了…… 片刻之后,米全只觉胸口微微一疼,再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带着些许树枝的叶子插在自己胸口,还没回过神,米玉颜就又不知从何处飘回来,笑眯眯站在他跟前了。 米全看看自己胸口,再看看米玉颜,再看看那近乎三丈高的蓝花楹大树,是真的目瞪口呆。 米玉颜轻轻从米全胸口拽下那片树叶,好似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还是完整的,不错不错!” “你,你这丫头,你这是……”米全终于回过神,却有些语无伦次了。 米玉颜神情愉悦地拍了拍米全的肩膀:“二哥,怎么样,你要是什么强人,我这片叶子就能插得更深些,我这个戏法儿还成?” 米全吞了口口水,又揉了揉眼睛,再低头看看胸前,确认那里确实有个小口子,又看了看米玉颜手里还在转悠的那片叶子,才终于敢确认,刚刚不是他眼花,也不是在做梦,他的妹妹花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米花娘了。 “你,你这几年,不是在山上学医吗?怎么学成了阿飘?”米全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米玉颜噗嗤笑出了声:“阿飘,倒是挺形象,二哥你没听说山门也教功夫的吗?” 米全摸了摸后脑勺:“听是听过,可,可外头人不是都说,就是他们道门强身健体的一些功夫吗,没听说过有阿飘啊,还是能杀人的阿飘。” 米玉颜耸了耸眉毛,推着米全往院子里走:“多新鲜啊,谁家有能杀人的阿飘还四处嚷嚷的,我这也就是省得你们替我担心,万一日后我出个门采个香材什么的,你们再瞎担心。” 米全听完更是眉头挑老高:“不是,你还要一个人出门去采香材?你就是阿飘,阿爹阿娘也不会放心的。不是,你等我理理,你上山不过三年半,前面半年你病着,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又得将养,这怎么养病还能养成阿飘呢?” “不愧是我二哥哈,脑子够清醒,不怕二哥笑话,医女们都说了,我学医是不成的,但是练武倒是块材料,要是过不了医女试,就让我在医馆做护院,你说护院这种事,咱哪能干呀,这不才回家了么……”米玉颜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很是自然地说了出来。 “也是哈,咱一个姑娘家,怎能给人做护院呢,那多凶险……不是,你别打岔,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不对,让我再理理……” “理什么理,别理了,二哥你要是不信,我得空也带你练练筋骨,你……” “你说什么?我也可以练?也能练成你这样的阿飘?” “那是不能,也不看看你多大了,我这是童子功,童子功知道不?” “那我能练成啥样?不是,童子功那不是说的男娃娃吗,你一个女娃娃,和童子功能有啥关系?” “二哥,不管我是不是练的童子功,反正你肯定是不成的,你也就……” “你缠着花娘嚷嚷啥?出去了一下晌,你这当兄长的,不知道给她端杯水来喝?”米怀安从厨下迎面走了出来,就冲米全训道。 米全连忙分辨:“不是,阿爹,花娘她是个阿飘!” “什么就阿飘阿飞的,怎么说你妹妹的?像话不像话?”米怀安对儿子,可不比对家里的女孩儿们,那完全就是两幅面孔。 喝完这句,另一幅面孔迅速展现出来,一脸慈爱看向米玉颜,见她那个包袱还在身上,便问道:“不是给人送香,这怎么还带回来了?” 米玉颜无奈一笑:“还真叫您说中了,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所有的好心都有人买账,不过也好,省了,这一匣子,多少也能卖个千两银子。” 米怀安正伸手接过米玉颜身上的包袱,听说这话,顿时手一软,差点就没把那包袱掉地上:“多,多少?你说这一匣子,能卖多少银子?” “至少上千两啊,还买不着,您就等着瞧。”米玉颜一脸淡然答道。 “不是,大伯虽然中午酒多了些,也不至于现在还没醒,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好这样说大话,咱这铺子,一年才能挣多少银钱,你是不是还不太清楚,来,大伯跟你细说说,要是丰年,加上鲜花干花和花露的生意……” 米玉颜轻笑着摇头:“大伯,您跟我来,我正要和您说说这生意上的事儿,咱们家,就是吃亏在把价钱压得太低,银子都让那些商行的人赚去了,货做得越多,就越不值钱,以后,咱们就不要和蔺南城这些制香的商家抢生意了,咱就做让他们想抢也抢不着的香品就行。” 米玉颜领着米怀安到了自己住的那个小院中,进了主屋放下包袱,就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递给了米怀安:“大伯您先醉了酒,这是陈老爷离开的时候塞到我手上的,您瞧瞧。” 米玉颜说完,便自顾自去点着了油灯,米怀安打开锦囊,便知道是一叠银票子,再展开一看,是通存通兑的银泰钱庄的银票,面额全是一千两一张的大额,米怀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手都有些发抖,数了一遍二十张,再数一遍还是二十张…… “这……两万,两万银子?” “是啊,两万银子。” “两万银子就买你今天给他的那些香?” 米玉颜摇了摇头:“那可不是,这是陈老爷付的定金,等明日,最迟后日,不再送五万银子来,这个生意,咱可以不和他做了,或者是,只和他做一部分,到时候,大伯您再回族里,是不是就好说多了?” 第二十五章 不懂 米怀安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侄女,他记得昨儿这丫头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明明听到的,是说先争取把欠陈家的货,一笔勾销了,怎么到了今儿,竟还给了两万定金,还什么至少要再送五万,这里外里,小十万两银子,在这丫头嘴里,就那么轻飘飘的,跟吃饭喝水一般寻常,这丫头怕不是今儿被捧得太高,有些魔怔了? “花娘,大伯知道咱们族里如今情况不好,不过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问题,咱慢慢来,慢慢来就行,你可千万,千万别……” “大伯,你想哪儿去了,我昨儿那话,其实意思是,要先看看这位陈老爷是不是真的识货,若不识货,起码能把咱们两家之前的债给抹了,若识货,那又另当别论了。”米玉颜连忙笑道。 “不是,大伯就是觉着,这事儿太玄乎了,就是,就是,就是过分玄乎了,我这一下,反而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接受不了。” “大伯,别的不说,你就想,这位陈老板先头得了咱们那匣子紫樱,可有听说有别的买家来问过?我的意思就是,有的时候,买香的人不一定会用这香,但是用香的人,一般也不会自己出来买,就是……怎么说呢?就是……” 米怀安看着侄女转圈圈,沉吟了片刻才道:“花娘,你的意思,是不是那位陈老爷是拿那香去做了人情,然后达成了别的什么目的,而且这个人情对他来说还是极为重要的,重要到远不止这几万银子。” 米玉颜转着圈圈,终于等着米怀安把她没说完的意思说了出来,心下不由松了口气,这位大伯,到底也不是真没见过世面嘛! “对对对,还是大伯厉害,花娘就是这个意思,就说咱以后做的这香,不在乎多,就在乎外头没有,仿都仿不出来,这就是有价无市,当然咱也不欺负诚心和咱们做生意的人,所以就得对方识货。”米玉颜一边捧着大伯,一边把大伯往自己那个路数上带。 这下轮到米怀安开始踱步了,好半晌之后,他才看向侄女道:“花娘,不是大伯泼你冷水,你这想法好是好,可是这样一来,阖族就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你制的这些香,可没有第二个人能制出来,先头,你父亲母亲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但在族里,这肯定是个阴影……” 米玉颜早料到大伯有此担忧,立即便道:“大伯你可想太多了,我这香方,无论是紫樱清风,还是四时,不出三个月,我都能教会二哥,到时候,二哥带着族里的人制香,只需留下一两味主要的材料,亲自调配进去,也便成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大批量产呢?”米怀安又回到了老观念上,总觉着既然能产又能卖钱,自然应该多做,才能卖更多的银钱。 米玉颜有些扶额:“大伯,您觉着真正用得起香的,都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又或者说,用得起上品香的人,都是些什么身份?” “那自然是非富即贵啊!” “既然非富即贵,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就是这东西我有你没有,你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着,若是随随便便都能买得着,那不是就差了点意思吗?”米玉颜继续给米怀安洗脑。 米怀安眯着眼睛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我总觉着,这么着心里不踏实,有些像空中楼阁一般。” 见米怀安怎么也说不通,倒是真就给米玉颜整不会了,便干脆道:“那这样,大伯,你先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回族里去,您要是想让族里人人有活儿干,我也能把那些鲜花干花花露什么的,想个法子做出点别出心裁的东西,兴许卖不出大价钱,但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就卖个辛苦钱。” 米怀安看着侄女,油灯下背着光,竟有些看不清她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庞,心里只觉得,不是看不清,而是竟有些不认识了,眼前这姑娘,虽说和从前的花娘一样古灵精怪,聪明伶俐,但是那份说不出的担当,让人心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沉甸甸的。 夜里用完膳,大家都早早安歇了,米怀安掏出那一袋银票子,递给孟氏,直把她吓得眼皮子直跳:“这是哪儿来的?今儿你也没出门,中午还喝醉了,是花娘给的?那丫头出去一趟,怎的就……” “别瞎想,陈老爷给的,说是定钱,后头还有,我现下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族里……” 孟氏干脆把米怀安的话接了过来:“有银子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就是族里的章程,再者说了,这一晃都快四年过去了,族里就是再小心,也不能说是花娘她阿娘惹出的祸事了,我看他们啊,就是……” 米怀安见自家婆娘还要再说,直把眼一瞪:“行了行了,都多会儿的事儿了,说了要烂在肚子里,就你话多,这要传到花娘耳朵里,可怎么是好?” “不说就不说,我就是替这丫头气苦,这些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打死都不可能再回来,也就是花娘心善,念着族里这许多人,你瞧她说的那些下山的理由,再看看她回家这几日行事,你觉着可能是没考过吗?她可是打小儿由婶婶教导出来的孩子,便是她阿娘阿爹,那也都是……” “你还说?”米怀安低声叱了一句,又跟着叹了口气:“哎,兴许就是因为她是婶婶教导出来的孩子,婶婶始终,哎,别的我不知道,单单这份有情有义,便是得了婶婶亲传。” 孟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又问道:“现下有了银子,明儿你就回族里,把花娘回来的事,过了明路,咱不能这么委屈孩子。” “明儿,明儿再说……” “还再说什么说?” “我得再等等,再想想,花娘今儿和我说了好些话,我还没太想明白,等看明白了,想明白了,再回去不迟,我看花娘,不也是当自家女儿一般,你放心,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步了。”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 第二十六章 三兄弟 夜阑人静,米家香行后院里,却没有一处是安稳睡觉的,米怀安夫妇不提,便是米全、米和、米进三兄弟,也并不消停。 米和素日话不多,却是极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躺在铺上,听见米全一直辗转反侧,便轻声问道:“二哥,你今儿是怎的了,打用晚膳的时候就一言不发,好似生怕一开口就说错话似的。” 米全沉默了片刻,这会子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花娘突然在他面前变的那一手戏法儿,实际上并不是单纯为了显摆,而是想通过他的嘴,把花娘会功夫,而且还强到成了阿飘的事情,说给这几兄弟,至于她这么做的目的,除了让他们安心以外,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他现在还想不到的。 “你们想练点功夫不?”米全一下不知从何说起,便干脆提了个问题。 米进不知道为什么也没睡着,瓮声瓮气接话道:“二哥,你是不是魔怔了,咱倒是想练点功夫,关键是咱家也请不起教习不是。” “要是眼面前就有人能教,你们练还是不练?”米全不管那么多,继续问道。 这一回,米和不待米进说话,便直接道:“二哥,说重点!” 米进挠了挠脑袋,到底还是四哥清醒,没被二哥绕进去,连忙跟着道:“就是,说重点。” 米全叹了口气,老兜着圈子,他也怪累得慌:“我说了你们可别嚷嚷。” “是不是九妹妹会功夫?”米和又把重点戳了出来。 “不能,九妹妹那个瘦,就快跟个竹竿一般模样了,还会功夫,再说了,三年多前她被送上山的时候,你们没瞧见她什么模样?”米进一脸的不认同。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想不明白,不过三年光景,她怎么就能练成个阿飘?”米全连忙点头。 “不是,二哥,啥叫阿飘?”米进又听不明白了。 “阿飘,阿飘就是眨眼就没了,眨眼又出现了,就跟那啥那啥一样样的,哎,我说不明白,你们亲眼看看就知道了。”米全说得语无伦次,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像!”米和又瓮声瓮气来了一句。 米全米进一听这话,全坐了起来:“啥意思,老四,你见过?” “前儿清晨,天还蒙蒙亮,我肚子疼,起来上茅房,就看见四妹妹从院子里飘着上了树,然后就不见人了,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看见四妹妹又从后院那棵蓝花楹上飘进了院子,我不敢吭声,昨儿和今儿早上,我又特意去看,都是一般模样。”米和也跟着坐了起来。 米进一脸的不可思议:“不是,老四,你这个嘴也太严实了,这么大的事,你怎的一声不吭?” “是不是今儿我不说,你依旧不会吭声?”米全问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觉着,九妹妹应该知道我看见了。”米和轻声道。 米进脑子最是灵光,当即便道:“照你俩这话,九妹妹就是想让我们知晓,她会飘这个事?” 米全和米和愣了愣,同时点头道:“应该是!” 米全接着说道:“不过九妹妹不光只会飘,就是,就是她还会甩树叶子,直接戳在我胸口上,她还说,要是再重一点,就能,就能……” “甩树叶子是个什么鬼?九妹妹不会说把树叶子甩重点,就能要你的命?”米进没见过,根本就不信。 “是,九妹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别不信,我衣裳上头那个口子还在呢,要不信你们去点灯,我找出来给你们看。”米全极力想把自己知道的说清楚。 “我信,我听人说过,万寿观里的医女和道人们,都会功夫。我就是觉着,九妹妹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头前儿还病着,这也不过两三年光景,就能练成这样,得是心里有多急切,又练得有多辛苦。”米和躺了下去,声音有些低沉。 “你是说,九妹妹是受了刺激,才如此发狠的?”米进也顾不上信不信的了。 “嗯,九妹妹原先也聪慧,就是有些惫懒,三伯家这事儿,任谁能接受?便是在九妹妹这里,就更加艰难,那会子,哎,也不知道祖父和族老们究竟怎么想的。”米和和米全是共祖父的堂兄弟,打小儿就跟着大伯在柜上历练。 这段对话,在三兄弟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犯嘀咕了,每回说完都是一阵沉默,半晌之后,米进才道:“管他的,现在看,这不是好事一桩嘛,起码九妹妹回来了,还跟变了个人一样,我这几日给她打下手,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很妥当,好久没有那种前两年在柜上,就怕看见来催货的那种发虚的感觉了。” 米和却轻声道:“其实还是咱们这些儿郎太弱了,我想好了,明儿一早,我就去堵九妹妹,跟她练功。” “四哥,你觉轻,明儿早上记得捎上我,我也要去。”米进也躺了下去。 米全跟着接话:“也算上我……不过,咱光练个功夫好像还不行,一来咱也未必能练成个啥样,二来咱家又不是开镖局做护院的,功夫不功夫的还在其次,咱还得学些本事,好替九妹妹分担些。” “话是这么说,但是咱们族里为啥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不也跟族里的规矩有关,便是九妹妹乐意教,大伯和族长族老们能同意吗?”米和深深叹了口气,这几日跟着花娘打下手,他已经感觉到,花娘是特意在给他们讲一些制香的手段,那是他们从前都没听过的。 族里的规矩,香根这一支的本事,是不能随意外传的,便是族中子弟也是如此,素日里也会教导,不过都是些粗浅的制香功夫,至于再深的,涉及到秘方的,为了防止外泄,便是连族长,也不会轻易插手。 “要是到了这个地步,族里还没看明白,那咱们阖族,就算过了今日危难,还会有下回的。”米进性子跳脱,在兄弟面前,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三兄弟说着话,慢慢睡了过去,却不知他们口中的九妹妹,练了晚课回来,已经站在院子里听了许久,直到这时,才微笑着回自己屋里睡觉了…… 第二十七章 猜忌 “你阿娘睡下了?”郁恪之刚把师爷送走,儿子郁开澄便敲门进来了,他一边盖上手里的信笺,一边问道。 郁开澄躬身答道:“是,下晌黄家表兄提到了妹妹,阿娘便有些不好,也是勉力支撑着,送走表兄,又哭了一场,儿子看着燃了香,又陪着说了些话,才睡了过去。” 郁恪之阖了阖眼皮,脸色并不好:“明日你便再告一日假,后日你阿娘要去蔺南山复诊,你陪着一起去,顺路再去书院。” “阿爹,儿子这么晚来,就是想和您禀报一下这件事,才刚吴嬷嬷说,阿娘的香,今儿下晌,已经有人送到家里来了。”郁开澄往前走了两步,才轻声禀道。 郁恪之蹙了蹙眉:“送到家里?那君山女医不是不出诊吗?” “儿子也觉颇为蹊跷,就多问了两句,吴嬷嬷说下晌来的是个小姑娘,从前是在秦医女身边跟师的,阿娘那会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这个小姑娘提出用香治病的。”郁开澄解释道。 郁恪之指了指窗下的圈椅,示意郁开澄坐下,细细说明。 郁开澄落了座,继续说道:“今儿下晌,这个小姑娘是突然登门的,还带了秦医女的手书,儿子对了之前秦医女开的药方单子,字迹上没什么问题,应是同一人所为。” “信上写了什么?”郁恪之问道。 郁开澄递上那封秦医女的手书,郁恪之很快看完,眉心蹙得更紧:“秦医女回江南西路了?” 郁开澄点了点头:“信上是这么说的,但是具体情形,儿子觉得,谨慎起见,还是儿子亲自走一趟,去女医馆问一问才好。” “这是应当,你阿娘如今,可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阿爹最近常常在想,要是,哎,要是当初把你们兄妹,送到你外家,兴许……” “阿爹,我和妹妹都不想离开您和阿娘,这是当时就说好的事情,您就别再自责了。”郁开澄站起身,给郁恪之的茶盏中,续了些茶水,妹妹失踪这件事,压在阿爹心里,可从来不比阿娘轻,甚至,他隐隐有些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些阿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 郁恪之抿了口茶,又摇了摇头:“不提也罢,对了,那个小姑娘,吴嬷嬷可有提过,是有什么古怪吗?” 郁开澄点头道:“这个儿子也问了,吴嬷嬷说那个小姑娘一来就自报家门,说她是城里制香大族米家的女儿,还是米家香根那一支的,是因为弟弟被掳,她被打晕,才送到山中救治,后来,她祖母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秦医女,这才入得山门。” 郁恪之眉心蹙得更紧:“米家?我记得那个被掳的小儿应是叫米宽,这件事发生在启盛元年的鲜花节,米家那个小姑娘现在多大?” “儿子今日带表兄去阿娘那里时,正好遇见,看上去大约及笄上下,所以儿子心里也不落定,照儿子所知,别说君山女医馆,便是整个万寿观,也不会收这样有家有族,还已经晓事的弟子。”郁开澄把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郁恪之点了点头,万寿观的规矩,不说天下人皆知,至少他们这些读书人,还是知道的:“那,吴嬷嬷有没有说,她是怎么解释的。” 郁开澄点头道:“说了,说是因为她家祖母和秦医女有旧,才破例收的她,如今秦医女东归,她放不下族里,就自请下山了。不过,这理由看着哪儿哪儿都合理,但就是凑到一起,太过坦然了,这有些话,岂是随随便便便能说出口的?所以儿子这心里,就总也有些放不下。” 郁恪之沉吟了片刻,才不置可否问道:“送来的香,今日用上了吗?” 郁开澄摇了摇头:“还没有,儿子担心……所以才想着明日便去女医馆求证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郁恪之见儿子还有未尽之言,便问道。 “今日下晌儿子去阿娘那里时,那小姑娘刚走,儿子见阿娘精神气色都比平常要好些,连笑容也舒朗些,便问了问,是不是另外请了大夫。阿娘说没有,又有些犹豫,说是刚点了那小姑娘带来的一炷香,自己又觉得不可能。” 顿了顿,郁开澄继续道:“儿子这才在意了起来,仔细嗅了嗅,倒是和阿娘从前屋里的味儿截然不同,颇有几分清朗之气,阿娘说那小姑娘管这个香叫紫樱清风,前面两个字不太确定,后面清风二字,倒是颇合那香的意味。” “只是,这满蔺南城,但凡出了什么上品制香,都会先送去书院的桑晚先生那处请求品鉴,儿子就没听说过有这个什么紫樱清风。” 郁恪之似乎对儿子今日这番细致小心很是满意,面上露出几分愉悦:“你是想把今日那小姑娘送来的两种香,都请桑晚先生帮着掌一掌眼?” 郁开澄点了点头:“儿子是这么想的,不过还要来请父亲示下,毕竟一来阿娘的病情……二来,这件事涉及到君山女医馆,儿子总不好莽撞行事。还有就是,吴嬷嬷说那小姑娘可能察觉出阿娘的疑心,走的时候,把那匣子紫樱清风带走了,所以……” “所以什么?你又怀疑是那小姑娘故意做的以退为进的局,就等着咱们上赶着去求她?”郁恪之看向儿子问道。 “是啊,如若不然,为何又拿出来给阿娘用呢?都说医者父母心,便是,便是阿娘……那也是病家合理的怀疑,怎就……” 郁恪之看着儿子面上带着不忿,不由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你啊你啊,你看若是那小姑娘留下这制香,在你眼里,也是个来历不明,还会送去让桑晚先生那里,品鉴是假,让他分辨有无毒害才是真?” 郁开澄没有说话,郁恪之却继续道:“若这小姑娘送的确实香中上品,按照你眼下的心性,只怕就又要猜测,人家为何要上赶着把这么好的东西,送到咱们家?” 第二十八章 君子所为 郁开澄却是没想到,父亲还有这样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言。 “你若是没想到,便是想得少了,后面还有更多,你肯定又得去打听,米家现下什么情况,这都不必你打听,阿爹可以告诉你,米家现下情形很是不妙,米家香根那两夫妻,自打儿子被掳之后,便先后出门找儿子去了,至今下落不明。” “说说,接下来,你会怎么想?”郁恪之看向儿子问道。 郁开澄半晌不敢开口,最终还是摄于父亲的威严,不敢不答:“那,那儿子便会想,既然香根都不在了,这米氏新出的上品制香,出自何人之手?送与阿娘,究竟是为了重振米家,还是为了他们家失踪的那个哥儿,又或是明知或被动地,被人家利用,对咱们家有什么不利……” 郁恪之见儿子答得实诚,点着头道:“生意人有一句话,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无论他们是不是你想的这样,这香是不是不送也罢?” “再者,你说医者父母心,兴许,人家就是本着这份高尚,给你阿娘送的这香呢?察觉到疑心,又果断拿走,咱们能怪人家没有父母心吗?人家小姑娘都已经下山了,按理说,已经算不得医家,如今给你阿娘送这药香,也不过是遵从师命而已。” 郁开澄眨着眼睛听着阿爹的教导,却听得有些糊涂,他家阿爹,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郁恪之见儿子一脸茫然,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算了,咱们不说别人,阿爹今日只想提醒你一件事,君子当修身立德,小心谨慎不错,但是切不可见万事万物,都以恶意揣度之。” 说到这里,郁恪之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一两年,家里确实有变故,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地,都不要忘了什么是君子所为!行了,阿爹今日就说到这里,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郁开澄这会儿依旧有些迷瞪,却是不得不依照阿爹的吩咐,往门口走去,打开门的时候,却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有些忐忑地问道:“阿爹,那明日……” 郁恪之已经坐回了桌案后面,看了儿子一眼,微微笑道:“明日你还是按照你想的去做,阿爹不能代替你来判断,你如今也大了,眼看着也要科考了,读书读书,最终是为了什么,你也该好好想想了。” 第二日一早,钱劲松钱师爷正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用早膳,郁恪之便来了。 钱师爷放下手里正剥了一半的咸鸭子,站起了身:“东翁这是?” “打扰先生用膳了,有件私事,还想先生帮着参详参详。先生先吃,吃完再说。”郁恪之笑容可掬,带着几分亲切和随意。 钱师爷倒也不拘谨,干脆坐下,用筷子把剥了一半的咸鸭子黄白一起,挑到了粥碗里,呼噜呼噜很快便吃完了。 郁恪之见钱师爷放下筷子,不禁笑道:“看先生这么吃饭,实在是香甜,便是我这用了早膳的人,也有腹中饥饿之感啊!” “叫东翁见笑了,打小儿就是这个毛病,学不来餐桌上那份斯文。”钱师爷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看向郁恪之。 郁恪之倒也不再多说闲话,只是把手里握着的药方和书信一起放到了桌上。 钱师爷拿出信笺,一目十行看了,立时便明白了郁恪之的意思,又对着那药方一笔一划,仔细分辨了一遍,才抬头看向郁恪之:“东翁,今日还恕在下想告假一日,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想去城外找那宁觉老道替在下诊个脉。” 郁恪之心知钱师爷也觉得那笔迹能对上,也明白自己想让他去干什么,便笑着拱手:“先生说的哪里话,先生素日劳累,自当多多保重身体,我这就让门房备好马车,先生直管自去!” 钱师爷也不再多话,只是起身拱手:“那在下这便启程,待得回来,再到东翁处说话。” 郁恪之也跟着拱手相送:“如此甚好,今儿一大早,澄哥儿已经出城去了女医馆,说是替他阿娘约诊去了,先生若是遇见,还请提点一二。” 钱师爷略怔了怔,脸上浮出几分笑意:“澄哥儿知道孝敬长辈了,这是好事,说起澄哥儿,在下倒想起来,也有好久没有去拜访过书院几位先生了,今日顺路,便两事并一事,若是回来晚些,还请东翁恕罪。” “先生素日里殚精竭虑,难得告假,消散消散也好,若是天晚,便在城外住上一夜也不妨事的。”郁恪之连忙笑道。 送走了钱先生,郁恪之见时辰尚早,又踱着步子回了后院,吴太太的病情,始终如同一块大石压在他心上,臻姐儿失踪的事,不管是不是他猜测的那样,根源上,还是从他这里起的,说不愧疚,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在妻子面前,却是半分也不敢透露的…… 米玉颜一大早起来,还没出门,就被三个哥哥堵在了房门口。 “天还没亮,你们这么早堵我门上干什么?” 米全一脸无辜:“花娘,你昨儿可是跟二哥说过,可以教我们练些功夫的,我们要是不堵你门上,你一下就飘走了,等回来阿娘和阿爹都起床了,可不就黄花菜都凉了。” “合着你们想练功,还得避过大伯和大伯娘?”米玉颜一脸的质疑。 “那不然呢,就你这跟阿飘似的,不怕把阿娘吓着?”米全又质疑了回去。 米玉颜摇头失笑:“我又不是真的阿飘附体,光明正大学来的功夫,怎么就见不得人了?不过是避着些外人就好,跟自家人,还要撒谎瞒着,没这个必要?” 米进见他俩有来有往准备仔细掰扯,连忙扯开二哥:“行了行了,你俩别掰扯这个了,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那你说什么重要?”米玉颜笑着看向米进。 “重要的是,花娘,他俩都说你是阿飘,就我没见过,要不你也给我飘一个,好叫我开开眼?”米进一脸谄笑看向自家九妹妹。 米玉颜耸眉看了米进一眼,点着头笑道:“飘一个不是不行,想学功夫也可以,只要你们仨,能在我回来之前,从这里,到下游大码头,跑一个来回,我就教!” 说完便笑着排开三人,一纵身,就真的飘上了院墙边上那棵蓝花楹,走了…… 米进如同昨日的米全一般,目瞪口呆,嘴巴长得能塞下一个鸡子,半晌才反应过来:“真,真是阿飘……”却见两个哥哥已经一前一后,打开院门跑了出去,只得连忙跟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后知后觉 睡了香甜一觉,陈焕章起床推开门进了后面的敞轩,遥遥望见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颇有神清气爽,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大约因为觉好,连带着心情也极为放松和愉悦。 陈升正在院儿里练功,见得自家三爷起了床,忙收了功跑过来:“三爷,您今儿可晚起了一个时辰,不过气色比素日里要好上许多。” 陈焕章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整个胸腹都带着凉凉的舒爽,听陈升这么说,随口便问道:“一个时辰?现下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已经辰时初了,三爷,您今儿早上想吃点啥?小的这就去给您买。”陈升躬着腰问道。 陈焕章摆了摆手:“随意就是,多买些,今日颇感腹中饥饿。” 尽管起得晚了些,陈焕章还是决定练会子功,小时候体弱,练功只为了强身健体,江南西路万寿观的道长嘱咐过,日日不可间断,这些年也早就成了习惯。 不过今日,陈焕章练着练着却突然站定了,他已经记不太清,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眠开始不太好了,每日大约寅时初便开始恍恍惚惚,寅时末就再也睡不着,必定要起床。 昨日夜里,陈焕章燃了米玉颜特意给他的那一小匣子定制香,竟然睡了个好觉! 陈焕章虽然有点不敢信,就那支香便有这么神奇的妙用,但是睡得香甜深沉,这是他自己能深切感受到的,骗不了人! 这会子,陈焕章已经领会到,米家那个小姑娘究竟在做什么了。 那款紫樱清风或者说紫樱百解,应该是疏肝解郁,排解气结的,这款给自己的定制香,必定是她已经看出自己体内的隐疾,特意配制的,至于那款四时,为何叫四时? 稍微懂点医的人便知道,所谓春夏秋冬四时,对应天时和气节变化而来,自来便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无论养生还是用药,都应顺应时气,也就是说,这款香应该叫养生四时香才最为恰当! 陈焕章拍了拍后脑勺,心下其实有些懊恼,昨日的注,还是下轻了啊!那个小姑娘,是不是真如她所说学医不成便下了山,他搞不清楚,但是有一条他现在很清楚,她是把医揉进了香里! 在此之前,陈焕章只知医家用药里会有些沉香、乳香之类的药材,却从未听过万寿观直接用制香来治病养生的,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制香大家能做出如此奇妙的香品,现时制出的香品,虽然有一定的安眠静心之用,但那大都是因为香材天然的属性,并不是制香师有多么高明。 陈焕章想明白这些,忍不住大笑三声,胸中却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这是真的遇到了高人,关键那位高人还念着他曾经的那点子善意,把吃螃蟹的机会给了他,虽说他昨日表现的诚意配不上高人的那份大才,可是应该还能弥补! 想到这里,陈焕章一抬头,正看见因发觉他不正常而侍立一旁的陈竹,便招了招手:“跟我来,帮我去米家送点东西。” 陈竹跟着陈焕章进了房间,看着他们家三爷排出八张万两银票,当即心里便是一哆嗦:“三爷,昨儿两万,今儿这是八万,十万银子,得多少香,才抵得上这十万银子啊?” 陈焕章被陈竹说得笑了起来:“你是担心你家三爷银子打了水漂,还是担心米家制不出这么多香?这么跟你说,就昨儿你拿回来那些,要是米家稍微用点手段,咱们十万银子都未必能收来。再者说,便是他们替我制的那份香,也值我花这十万银子了!” “三爷,您怕不是在说笑!”陈竹依旧摇头。 陈焕章一脸正经看向陈竹,眼里带着几分郑重和威严:“这样,这笔银子,本就是拆借来的,你就暂且不必入账了,我会亲自向老太爷说明的。你现下还看不懂,我也不怪你,但是这差使,要按我说的办,但凡有一丝走样,你就还回去侍候老太爷。” 陈焕章一向为人和善,待掌柜也好,伙计也好,便是身边的下人,都是极和气的,突然如此这般,倒叫陈竹心中一凛,连忙站直了再躬身道:“谨遵三爷吩咐!三爷,送去之后,我怎么说?” “你还像昨日一般,走后门,恒通号的人必定还在盯着咱们。到了一定要请见米大掌柜的,亲自交到他手上,便说……算了,余事不必多说,直接回来便好!”陈焕章轻声吩咐道。 说完又道:“我先出去,把恒通号的人引走,你再出去。” 米怀安在自家后门上,收了这笔银票子,陈竹二话没说,转身便走了,待得米怀安看清那银票上的数目字,吓得差点没给直接掉地上,想出门喊住陈竹,却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得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回转身到了花娘院子里。 花娘正坐在桌案后,拿笔写着什么,见大伯进来,脸上还一脸的惊魂未定,便站起身迎了出来:“大伯这是怎的了?” 米怀安把手里那个锦袋递到花娘面前:“这,这是才刚陈老爷遣家里的掌柜送来的,全是一万一张的大额银票子,八万,足足八万呀……” 米玉颜一听,也懒得打开再看,只是推了回去,还一边点头笑道:“算他识货,也是个能谋事的聪明人!” 米怀安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才刚刚十四的侄女儿,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她那话有些不对味儿,却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便有些讪讪道:“那个掌柜可啥也没说,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哑谜?你昨儿不说还能送五万银子来吗?” 米玉颜挑了挑眉:“那是说的最少,少过五万我就不搭理他了,现下这样,应是昨儿夜里用了那香,睡了个好觉,一大早就想明白了,算了,我就不和他计较了。” “花娘,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何况是这么大的馅饼,要不就按你说的七万银子,也够咱们应付眼下的局面了,大伯便把多出的这三万银子给送回去!”米怀安一脸小心道。 米玉颜眉头挑得更高,难怪米氏居蔺南香行行首这么多年,居然连不到十万银钱的危机都应付得极其艰难,说到底,还是太过实诚本分了。 第三十章 说服 米玉颜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却还是必须安抚大伯,人的眼界有限,想要在一朝一夕之间转变观念,实在是有些困难。 “大伯,您不妨今日便回族里,有了这十万银子,你到了伯祖父跟前,便好说话了。至于陈老爷那里,花娘自有计较,您要是实在觉得于心难安,我便再许他一款定制香,三万银子买一款定制香,陈老爷定会很乐意的。” 米怀安依旧不敢相信:“三万银子一款定制香?花娘,你说的那定制香,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怎的就笃定陈老爷会愿意呢?” 米玉颜眨了眨眼,干脆走到六仙桌前给大伯倒了杯茶:“大伯,您且先宽坐,听花娘细细说一下这里头的章程。” 米怀安倒是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还捧起了茶杯开始喝水,这会子,他确实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大伯,这几日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瞧出来,其实我现下做出的这两款香,包括给陈老爷定制的那款香,走的都不是原先咱们家香品的路数,实际上都是加了药材,有了养生功效的。” 米怀安越听越糊涂,他这一辈子都在跟香打交道,都说香能安神能助眠等等,但是在他看来,其实都是收效甚微的,如今自家侄女直接说出了养生功效,他是不太信的。 “花娘,你别嫌大伯说话直,就是做买卖,还得讲个货真价实,空有个名头,不懂的只知道跟风,真碰到懂货的人,那就是要砸招牌的,咱家现在虽说不上什么金字招牌,可也是传承了多少代的,万一……” 米玉颜拖长了些声音喊道:“大伯,花娘知道您和族里的长辈们都是爱惜羽毛的,花娘也姓米,万不敢拿阖族的名声当儿戏。” 这时候米玉颜的神情已经变得极其郑重:“只是大伯您想想,花娘这几年在山门中的习学,说学出个杏林高手那是虚的,但是养生是防患于未然,比起治病救人,可差太远了。我打小儿就学制香,再学治病,能得些微末领悟,只能说是水到渠成。” 米怀安嘴巴微翕,想了半晌,要按侄女这样说,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可,可你这价钱定得,就有些离谱,便是那百年的老山参,瑶花,也卖不出这个价钱,总不能养生的东西比求医问诊还贵?”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大伯,我不敢说没人会像您这么想,但是真正的贵人,是宁愿花银子保身体康健,也不愿意等病了再去求医问药的,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这一下,米怀安倒是也说不出个对和不对,他依旧停留在货和银钱应该对等交易的观念里,就是说卖家卖出的东西,在成本上加三成五成的利润,他觉得才是合理的,一旦翻上几十倍上百倍,那就是黑了心。 米怀安想不明白,米玉颜也不好再多说,有些事,着急也是没用的,说多了反而不好。 屋里一时很是沉寂,就在这时,米和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大伯,我觉着,九妹妹这话,说得没错,都说贵人事忙,贵人事多,贵人们生了病,耽搁一日损失的,又岂是这些许银钱能弥补的?” 跟着米和一起进来的,还有米全和米进,米全也跟着附和道:“阿爹,您说那些百年老参、瑶花之类的药材,是药材本身值这个价钱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稀罕、稀缺,卖那么高的价,是参农、药人们赚去了吗?还不都是中间的商人们故意抬高了价钱。” 米进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咱们辛苦做出来的东西,为何要把利润都让给那些黑了心的?” 三个阿兄在外听墙根,是米玉颜一早便知道的,这会子齐齐站了出来说话,倒是让她很是欣慰,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米怀安瞪着眼,看着三个米家子弟,这会子才反应过来:“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 “阿爹,您不能说不过就吹胡子瞪眼啊,咱们族里为何一点风雨都经不起,不就是太过实诚了,总是想着一分价钱一分货,丰年不跌,灾年不涨,族里有香根,卖出去的制香,却没有显示出香根的身价……”米全往米玉颜身后躲了躲。 米和也点着头道:“如今九妹妹回来了,咱们家为何不能挺直了腰杆子?” 米进又开始附和:“就是就是,九妹妹的本事,可比从前三叔还要强些,咱们……” 米进还没说完,便听见齐刷刷三声:“你闭嘴!” 紧接着,米怀安便继续教训道:“多大人了,还口无遮拦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咧咧……” 米进一脸无辜看着两个瞪着他的兄长和大伯,有些胆怯地也往米玉颜身侧躲了躲:“我哪儿就不对了?”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好了好了,大家也别争了,马上要开市了,大伯您再想想,到了族里怎么说,都得您先想明白了。但是有一条,我归家的事,还是不要让人知晓比较好。” 米怀安回族里,就是为了花娘归家这件事的,花娘这么一说,米怀安就有些迷瞪了:“这是为何?” “大伯,我回来不回来,其实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是说出去,无论对族里,还是对花娘自己,都没什么太大好处,不如仍旧维持眼前的风平浪静比较好。”米玉颜本就另有打算,只是现在还不能说明而已。 “但是,你若没回来,咱突然多了这些新东西,可怎么对外面说啊?”米怀安问道。 “这个简单,就说米家子弟潜心研习了香根留下的香方,终于制出了这些新品,再者说了,咱也犯不上解释过多,越是神秘不就越是好吊胃口,不管怎的,咱家总是有过香根的。”米玉颜说得极是轻松。 “那你为何还要在那陈老爷跟前露面?”米怀安又问道。 米玉颜笑了笑:“陈老爷曾经买过我制的香,我觉着他应该是个识货的聪明人,其实我也没和陈老爷多说什么,都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便是今日他让家中掌柜走后门给您送银票,也能看出这是个顶顶聪明的,他兴许已经知晓我不愿露面,而且,在他心里,我归家的事外面全无声息,才更符合他的利益不是?” 第三十一章 试探 米怀安回去族里,临出门前,米和也跟了上去,米怀安知道这小子是怀了什么心思,都被气笑了:“你这是不放心你大伯我,还是怎么个意思?” 米和搓了搓后脑勺:“哪能啊,我就是想阿爷和阿婆,还有阿爹阿娘了,再者说大伯您一个人赶路,我又能帮着驾车,还能陪您说说话儿,那不是也热闹些嘛!” 米怀安瞥了米和一眼,还要说话,孟氏却开始催了:“行了行了,阿和想家便回去瞧瞧,有什么了不得,你们还走不走,这日头都快上了头顶,再不走,得落黑才能到家了。” 米怀安把自己身上的包袱往米和身上一挂:“那行,走了……” 米和挎上米怀安的包袱,冲站得远些的米玉颜递了个你且安心的眼神,很是乖觉地跟着米怀安去了仓房另一侧的马棚,动身回去族里。 送走米怀安,米玉颜又和孟氏说了几句话,再给米全安排了一些活计,才溜溜达达从后院出了门,往城门口慢悠悠走了过去。 城门内外晃了一圈,米玉颜入了城,沿着刚下山回家的路线,走到上回那些蓝花楹树下等着,不过片刻,便见应童过来了。 米玉颜从树后闪了出来,笑着冲应童点了点头:“我要怎么称呼您,才比较合适?” 应童连忙拱手弓腰:“不敢当姑娘尊称,小人在家中行六,如今他们都唤我一声小六。” 米玉颜点了点头,继续笑道:“如此,我便唤你应六哥可好?” 应童愣了愣,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脸上却带着一丝欣喜:“姑娘还记得小的姓应,太久没人提起,便是小的自己,都已经陌生了。” 米玉颜笑容不变:“人总有个来处,虽说,应六哥那些过往太过惨烈,但是该记得的还得记住,不然天长日久,说不得就忘了。” “姑娘说的是,应童从不敢忘!”应童低着头抱拳,语声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深沉。 “本是我不知轻重,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应六哥莫要在意才是。”米玉颜已经面带微笑。 应童摆了摆他那两只孩童般的小短手:“姑娘切莫如此说,这世上,知晓应童来历的,还记得应童这个人的,眼下估计也就你和裴二哥两人了,哦,对了,才刚欣喜过了头,裴二哥知晓姑娘在这蔺南城,好生埋怨了小的一顿,他很想当面拜谢姑娘当日救命援手之谊。” 米玉颜耸着眉,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前半身全是血污的瘦高个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裴二哥,你俩在一处?也对,当初那样的困境,裴二哥都咬牙把你带到了蔺南山,如今又岂会分开,裴二哥是条汉子,自当见上一见。” “真的?那姑娘说个时辰,我好告诉裴二哥去。”应童一脸的欣喜,眼前这位叫花娘的医女也没有问裴二的境况,便愿意见裴二,就证明她心里,是认同他二人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亥时末,还在这处,”米玉颜朝着河堤扬了扬下巴继续道:“河畔月下,故人相聚,也是一桩美事!” 得了准信儿,应童十分高兴,连连应了,收敛心神之后,才想起了什么:“才刚太高兴了,姑娘莫怪,姑娘今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米玉颜仍旧是一脸的笑,慢悠悠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跟应六哥打听点事。” “姑娘请说,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应童连忙应承。 “我是想问问,最近这几日,你在城门口子那处,可见到什么特殊的人和事?”米玉颜问得极为宽泛,既是有些事不好明说,也想看看,眼前这位应六哥的本事。 应童此人,极是聪明,虽不知米玉颜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但是他能感知到,这也许就是一个试探,一种考较。 应童想了片刻,便轻声道:“这几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若说稍微不同寻常些,便是姑娘入城那日,东边儿两浙路恒通号黄家少东主突然来了,这都快过年了,来得有些蹊跷,小的便多注意了些。” 应童见米玉颜没有打断自己,便继续道:“这位少东主来了之后,先是往郁县尊府上送了几大车年货,又挤兑了同是两浙路另外一个大商家陈家商行的生意,从城里朱家香行,抢了陈家的货,昨儿一早,已经发走了。” “这事儿现下城里可是许多人议论着。货走了人却没走,无论是恒通号少东家,还是陈家三爷都还在这蔺南城里。” “恒通号还有人在盯着陈家三爷的梢,不知有何目的,那位陈三爷倒是没什么动静,就是今儿一早,派了位管事,走后门往米家香行去了一趟,具体干了什么,米家关起门,咱也就不得而知了。” “昨儿下晌,郁县尊府上派了个管事,去了三合街上的三合居,恒通号少东家黄家大爷就住在那里,之后黄家大爷便跟着那位管事去了郁县尊府上,哦,对了,下晌的时候,郁县尊家少爷从蔺南书院回来了。” “今儿一早,城门才开,郁家少爷便带着两个小厮出了城,身后缀着个人,小的还没弄清楚,那个人是哪家的,但是应当能确定,不是郁家的,因为之后没多久,郁县尊身边那位钱师爷便出了城,再后来,黄家大爷也打马出城了,都是往蔺南山去了。” 应童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到这时才停下,看向米玉颜:“大概就这些,其余都是些芝麻绿豆的打架斗殴,都跟平常无异,小的不知,可有姑娘想知道,小的却没提到的。” 米玉颜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笑看着应童,直把应童看得心下一突突,连忙躬身拱手道:“小的绝无恶意,只是姑娘下山,小的总想着,总想着,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小的也好搭把手,不负了当年姑娘救命大恩。” 这下米玉颜倒是笑着摆了摆手:“算了,你且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的米家?” 第三十二章 初试 应童这会子后背已经起了层微汗,连忙如实答道:“小人斗胆,姑娘下山那日,应是在转入河边这条路时发现了小的,所以小的就猜测姑娘应是要到这河边哪一家,然后姑娘把小的引到这处,小的便猜测,应是要找走过的那段里头的哪户人家才对。” “再后来,米家有位哥儿出来河边买鱼,挑来挑去,不问价钱只买大的,小的便份外关注了一些。昨儿下晌,小的远远便见到了姑娘出门,怕姑娘发现,没敢跟着。”应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陪着无尽小意。 米玉颜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应六哥消息如此灵通,应当也猜出我是谁了。” 应童连忙答道:“如若小的猜的没错,姑娘应该是米家九娘子,小的,小的没想到,姑娘虽说,虽说比小的要幸运些,但是也,也是……不过照小的这几日观察,姑娘在家中还颇得眷顾,应不似外界传言那般……” 米玉颜耸了耸眉:“确实,应六哥不必担心我,家里待我都挺好。” 应童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是我多想了,姑娘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里,必定都是极得长辈喜爱的。” “多谢应六哥记挂,晚间等裴二哥一起,咱们再叙旧,现下有件小事,想要拜托应六哥。” “姑娘只管吩咐,既是姑娘觉得小的办得了,那小的必定能办。”应童连忙躬身道。 米玉颜实在有些受不了应童在小的和我之间来回跳跃,想了想便道:“应六哥切勿再多礼,以后咱们就你我相称便是,如若不然,我都不敢再劳烦应六哥。” 米玉颜伸手躬身托了托应童,哪知应童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我这身上脏,姑娘莫要脏了手,便按姑娘说的办就是。” 米玉颜也不再过多客套:“那好,应六哥,我想劳烦你帮我给那位两浙路来的陈家三爷送封信,不知可否?” 应童当即点头:“姑娘的意思是避过恒通号的耳目,送到陈三爷手里?” 见米玉颜颔首,应童又问道:“可要等回信?” 米玉颜想了想才道:“方便吗?” 应童坦然一笑:“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就是若要等回信,就不好假手于人,我自己走一趟才好。” “如此最好,便多谢应六哥了。”米玉颜笑着拱了拱手。 “那行,等回来,我给姑娘信儿。”应童也不再多磨叽,把那封信揣进怀里,沿着墙根便走了。 米玉颜看着应童的背影,发现他今日丝毫没有隐藏,看上去走得不紧不慢,很是谨慎小心,却只片刻便不见了身影。 应童七万八绕穿过西市,从一处力巴们杂居的院子里穿过去,又一晃身,从隔壁的一处专门做腌渍果子的店铺里穿出来,已经是另外一幅模样,穿着一身蔺南本地小儿的衣衫,拎着油纸包好的一串果子包,一幅送果子的小儿打扮,再不紧不慢进了三合街。 “小二哥有礼了,前几日有位从两浙路来的陈老爷,逛到我们张家果子行,定了些果子,今日得了,我们掌柜的命我送过来,不知小二哥可否帮着传个话?这包紫苏杨梅小二哥吃着玩,有劳了。” 眉清目秀,看上去不过总角之际的小儿,说话讨喜又有礼,还极知礼地递上了自家带来的果子,小二哥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看了眼柜台里的管事,见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点了点头:“行啊,你等着,我这就帮你跑一趟问问去。” 片刻之后,小二哥便从后头出来了,指了指里头道:“甲字二号院儿,你可知怎么走?” “我跟着家里大人来过,小二哥可能没注意,就不劳烦小二哥带路了,我这便自己进去。”应童还像模像样拱了拱手。 小二哥和一直看着这处的管事看着这小儿一幅大人模样,不禁都笑了起来,小二哥摆了摆手:“快去,难怪你家掌柜的敢让你出来送货,还是个知礼懂事的。” “实在是今日家中事忙,快要过年了,柜上事多,抽不出人,多谢小二哥指点!”应童脸上透出一丝腼腆,往后头客房处去了,待得找到甲字二号房,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门口等着,应童紧走了几步,迎了过去。 陈竹得了自家三爷吩咐,在此处候着,见是个小儿提了一大串油纸果子包过来,倒是很自然地说道:“有劳了,给我便是,总共多少银钱?” “这位爷,我们掌柜的让我带了个账单子,还请爷过目一看,核准了再付也不迟,我们掌柜的说了,老爷是远道来的客人,一定要对好数,我们店里从来都是货真价实……” 陈竹看这小儿一幅小大人模样,只觉颇为有趣,摆着手让开门:“行了行了,几包果子而已,进来,等我对好了,好给你付银钱。” 陈焕章正坐在后头敞轩里,拿着本书,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发呆,见陈竹带了这个突然上门来的陌生小儿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他。 应童可认识这就是陈三爷,便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很是恭敬道:“陈老爷,这是我们家掌柜给的账单子,还请您过目。” 陈焕章双眼微眯,陈竹接了过去,递到他手上,陈焕章也没多话,只是打开那封信,没看开头倒是先看了署名,只有清风二字,只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了,再从头看起。 信件上字数不多,就三件事,第一是感谢他于危难之中伸援手,解家中困境;二是为表感谢,可再为他制作一款定制香;三是按照他付的货银,可再交四时二百份,货期三个月。 陈焕章看完信,瞬间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又站起来踱了几步,才看向应童:“这位小哥,你家掌柜的可有说要有回执?” 应童眨了眨眼,伸出一双小短手拱了拱:“我们掌柜的说了,但凭陈老爷心意便是。” 陈焕章点了点头:“如此,你便带个口信给你家掌柜的,就说陈某人还要在此盘桓数日,待得闲,定会再去拜访。” 第三十三章 失心疯 钱师爷坐着马车,掀开帘子,一边欣赏着外面的青山绿水,一边盘算着东翁今日交待的差使。 钱师爷跟在郁恪之身边的光景并不长,两人虽有共同的恩师,但是从前也不过只见过一两次面而已。这回郁恪之被新帝点来蔺南州,是当今帝师康济民的建议,至于他这位外传屡试不第的落魄才子,也是康帝师拨到郁恪之身边的。 钱师爷有些无奈和委屈,可谁叫他那么倒霉,竟和今上共了一位恩师?谁叫他又那么倒霉,屡试不想第,他不耐烦出仕,不耐烦应酬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不愿日日拱手弓腰供人驱使,可康帝师掐着他的命门,只有康帝师的话,他家老父老母才听得进。 人再是一身逆鳞,总要有点人性,要是连老父老母都不顾了,钱师爷不是没想过,那样虽然彻底超脱了,可也就不是个人了不是? 再者说,往西南这地方走一趟,待上几年,对他来说,就当作是另一种游历也行,关键是,还有大热闹可以瞧。 不过说到倒霉,钱师爷觉着,他这位东翁,似乎比他更倒霉,甚至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好好儿的湖广大县县令干着,回京述个职,考绩硬生生从中上变成了中下,被贬到了这西南边陲之地,还做了个附郭的县令,关键是来了没多久,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就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键是,这件事儿怎么想都觉挺讽刺,他们这一趟究竟是干什么来了?结果别说成事,便是脚跟还没站稳,主事的人先丢了自家的孩子,这也跟出师未捷身先死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这事儿倒是让钱师爷本来瞧热闹的心思沉了几分,不管怎么说,他家东翁一家子待他,确实不错,跟郁恪之一路从京城到这西南,先有同门之谊,再有一路上相谈甚欢,虽说性子上算不得投契,但是相处还是颇为融洽,他家东翁这个人,中正平和,又不过分拘泥,当朋友能处,当知己也能说上几句话。 而那位吴太太,虽说有些妇人惯常的小心思,但是为人还是很识大体的,帮着郁县尊把后院治理得妥妥帖帖,两个孩子也都教养得极好,两口子情谊颇深,一家子相处融洽,后宅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就这一点,都让钱师爷高看几分。 郁家姐儿丢了,女娃娃好赖跟着钱师爷学过几日琴,他帮着奔走了许久,才发现有些事,还真没有什么峰回路转,走到尽头,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便是他这个旁人,也偷偷痛醉了一场,再看东翁两口子,一个仿佛老了十年,一个卧床不起毫无生志,倒是那个哥儿,一下子便长大了。 密折送到今上手里,没有批复的回折,只有一封情真意切的御笔亲书,安抚、愧疚之情跃然纸上,剩下的便是无奈和决心,还有沉重的嘱托,以及一点点具体的支援,当然这个援手,到现在,也还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不用多说,单单这个举动,就可以看出,今上那些想法有多难,他看到的危机又有多么迫切,如若继续不闻不问,兴许不消太久,这西南,就真的是要易主了。 眼下的西南三州,虽说是有一支强军驻守,可每年交到朝廷的税收,几乎等于没有,盂南先不提,便是蔺南、蜀越二州,一处有香有边贸,一处有矿有物产,可是官员们递上去的折子,不是遭灾了就是缴费银子不够,各种凄凉逐年上演,不仅交不上税,经常还要朝廷贴补。 再说盂南,那里有个王,是今上的爷爷封出来的亲儿子,也就是今上的叔叔。纵观大云几百年历史,在钱师爷眼里,这是所有大云皇帝中,干出的最昏聩的一件事,没有之一。 钱师爷甚至有时都会想,这就是今上曾祖的罪过,都怪不到今上爷爷头上,他就不该选这个儿子当皇帝,或者要选也可以,您也好好教导一下啊,可是,可但是,那位皇帝一生丰功伟业,可以说是在大云中兴这件事上,居功至伟,就是在教导子孙上,确实有点不尽责,甚至有点瞎了眼。 盂南王的母妃出身盂南,是盂南当地土着首领的女儿,长得极其娇艳,自进了宫,便再也没有别的后妃什么事儿了,所以盂南王就成了那一朝皇帝最小的儿子。 若不是广南王府、安北王府等等中直之臣一力阻拦,那位盂南王的母妃只怕要挤掉皇后成为皇宫唯一的女主人,而这位盂南王就会取代大哥的太子地位,然后登基做了皇帝。 皇帝没做成,他爹就给他封到了盂南,他那个封,简直就是相当于把盂南送给了这个小儿子,不用上税不用朝见,然后他又活了五六年,算是看着这个儿子坐稳了盂南王的位子,才撒手而去,临终前,还把那位盂南王的母妃悄悄送回了盂南。 因为这位昏君一系列的骚操作,接二连三有中直谏臣上表,反正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昏君动的手脚,这些谏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要么是被查出问题,要么是意外没了,当然也有被罢官贬官的。 最厉害的,莫过于当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位给诸位皇子授课的老师,被抄家灭族,差点没翻出前朝的刑罚,搞出连坐来,从那以后,朝廷里极为沉默。 再后来,昏君到死前,他还在遗旨里跟普通人家分家析产一般,明旨不许新君动盂南一根汗毛,必须维持不变,盂南王的王爵,世袭罔替不降级,永守盂南为国尽忠。 钱师爷是临来蔺南之前,在御书房见到的那份遗旨,当时心里就觉着,今上这位祖父,怕不是临终前已经失心疯了,也不知道到了地底下,他见着云家祖宗们,到底是捂着脸呢,还是干脆真的疯了。 今上大约也这么想,只是他作为子孙后辈,不好说长辈的过错,但是拿出来那份遗旨让他和郁恪之看,就是很明确的态度了。 第三十四章 变动 车帘外头青山绿水,路上行人往来不绝,一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可实际上这西南,若是一定要撕开这层面纱,便是触目惊心。 钱师爷还记得那位年轻的新君说的那些话:“朕听闻西南四件怪事,匪寇无数,剿之不绝;拐子无数,人口买卖猖獗;官匪勾结,往来商户除了要交商税,还要交匪税;西南官员,由不得朝廷任免。桩桩件件,无一不是祸国殃民,长此以往,朝廷有何面目面对西南百姓?” 新君若要整治西南,对西南不说了若指掌,起码也要做到不聋不瞎,而且还得有个态度。 郁恪之不过是今上插进西南的一颗钉子,钱师爷弄不明白,身为一颗钉子,怎么就没有作为钉子的自觉,还敢把家小一起带到这旋涡中来?可是他又不得不佩服郁恪之的勇气和决心,大概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被今上和恩师选中。 至于他,反正是个一事无成的落魄举人,两任妻子都死于难产,想再娶都没人敢嫁,父母虽说年迈,但是家产丰厚,除了他这个逆子,也没别的烦心事了,逆子出去历练历练,正好合了父母心意,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宁觉真人见到钱师爷,倒是挺高兴:“我说今日怎的这山上的鸟儿都叫得欢实了几分,原来是劲松小子你进了山,哈哈哈哈,难得难得,怎的今日想起我这老道了?” 钱师爷撇了撇嘴,一幅没脸看的表情:“你这老道就这点不好,说一句话先要用一堆废话做铺垫,你就直接问我干什么来了不就完了。” 宁觉真人不以为忤地摇了摇头:“管你干什么来了,既来了,总要和老道我手谈两局,才能放过你。” “我不乐和你下棋,就你那三招两式,早就被我看穿了,没意思,那什么,边上书院里那些先生不是稀罕和你下棋嘛,你和他们下下还成。”钱师爷歪了歪脑袋道。 宁觉真人瞥了钱师爷一眼,当即便知他这位忘年小友,今日定是要去蔺南书院干点什么,便只作不知,还笑着打趣:“怎么的,你还准备帮着书院那帮先生打败我?这些年,老道我也不是吃干饭混日子过来的,等把他们都下输了,你可别黑脸!” 钱师爷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这脸本来就黑,还怕你这老道打脸不成。” 宁觉对钱师爷这混不吝的性子一点也不陌生,只是笑了笑:“那你是在我这里喝杯茶,再去书院等着挨打,还是现下就等不及要挨打了?” 钱师爷摆了摆手:“不急不急,大老远来了,总要把你这私藏的好茶让我喝上一口,顺便给我包上两斤,你说你这老道,明知道我好这口,还非得等着我上门来讨,就不能派人送点给我。” 宁觉也不搭话,只笑眯眯喊了门外的道童进来,吩咐沏茶包茶。 待得道童去了茶水间,钱师爷才看着宁觉问道:“其实你在这处也挺好,比在京城自在,我怎么听说你这山上有些变动,怎么的,你这老道啥时候走,有没有信儿?” “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我怎么不知道山上有什么变动?”宁觉不知道钱师爷到底想要知道什么,干脆不搭他的话。 “你这老道就是不实诚,隔壁医女馆的掌事医女都换了人,你还说没什么变动?”钱师爷扬了扬下巴,一幅瞧不起的模样。 宁觉哈哈笑了起来:“你都说是隔壁了,跟我这道观有什么关系?”说完这句,见钱师爷又要说话,便摆了摆手道:“行了,你那东翁太太的病,只有两味药能治,那个走失的姐儿或是漫长的光阴,你看得比我还透,又何必在意掌事医女换了谁。” 钱师爷一口气被堵在喉头,半晌才顺过来,摇头苦笑:“我就说这差使干不得,别说我那东翁一家子了,便是我,在边上看着也难受。” 宁觉面上的笑容也凝滞了,只看了钱师爷一眼,又阖眼思量了一下才压低了些声音道:“女医馆那边如今的掌事换了从前的教习掌事秦医女,过阵子,应该是年后,君仙山会再派几位女医过来,这一批来的,听说进女医馆之前,全都姓楼。” 钱师爷听得此言,只愣怔了片刻,便猛地抬头看向宁觉,宁觉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恰逢小道童端了茶进来,钱师爷倒不用宁觉相请,很是自觉地端起茶,轻轻地啜了起来。 钱师爷和明觉相交,是因为他有两年,便住在京郊的万寿观里,所以无论是万寿观和女医馆的规矩,他这么个聪明人,要是待了两年,还没整明白,那他也白瞎了钱劲松这个名字了。 明觉的话,让钱师爷听出了很多意思。先说女医馆的教习掌事,按道理说应该是医术最好最有耐心的,可君山女医馆的教习掌事,从来就是功夫好的。 再说即将要派来的医女从前全姓楼,这满大云姓楼的就不多,能和君山女医馆扯上关系的,无非也就是广南楼家,楼家最负盛名的就是家中女将,楼家女将在君山女医馆刚成的时候,便随侍在君山女医馆那位老祖宗左右。 又看眼前的明觉老道,钱师爷眯了眯眼,他比自己要早来这西南一年,当时听说点了他做西南万寿观掌教真人的时候,钱师爷还奇怪得紧,这位明觉老道他可是再了解不过的,他在京城的时候,负责的就是京城万寿观的防卫,算是他们这一辈道人中功夫上的佼佼者,其余的,在众多法师中,还真不出众。 如今把这些前后联系起来,钱师爷就是真明白了,说万寿观从来都没有游离世外是什么意思了。 钱师爷很快便啜完了一盏茶,这才抬眼看向明觉,苦笑道:“你这老道就是不实诚,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便是不说,稍微提点一二也好啊,好叫我这心里,也多点依恃不是!” 第三十五章 探话 明觉真人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难得难得,竟还有让你劲松小友心里发虚的时候。话说,你被你那恩师推到这西南来的时候,就没想想为什么是你?” 钱师爷听得这话,猛然坐直了身子,瞪着眼睛看向明觉,半晌之后,才把茶盏顿在桌上:“交友不慎,完全就是交友不慎,你这老道误我啊!” 宁觉真人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同时哈哈地笑出声:“也不能这么说,恰逢其会而已。行了行了,康帝师这也不是看你成日闲着难受,给你找点事情做做,也好让你一展所长嘛!” 钱师爷撇了撇嘴,眼珠子转了转,既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懒得绕圈子,他其实最不耐烦这么说话了:“女医馆里那个给我们东翁太太配香的女娃儿,是个什么来历?” 钱师爷这个大转弯倒是让宁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来历,一个女娃儿而已,能有什么来历?” “那你们就放这么个女娃儿下山,还让她往我们府上给我们东翁太太配香。”钱师爷眼睛一眯,他才不相信这老道的鬼话。 哪知宁觉一脸无辜:“她本就是遭了难上的山,放不下家里要下山,秦医女都拦不住,我们能怎么着,再者说了,我们这山门,从来也没有许进不许出的规矩啊。” 钱师爷细细看了宁觉几眼,见他表情不似作伪,便又问道:“那女娃儿真是蔺南城米家香根那一支的女儿?” “这倒是不假,我们山门中可从来没有拿香替人医病的本事,她若不是家学渊源,又对你家东翁太太心存善念,别说我们,便是那两位秦医女,那可不是摆设。” 宁觉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们帮着郁家暗地里好一通找寻,一点儿线头儿都没有,还是郁恪之断然决定,放弃再把寻找的范围扩大,阵线拉长,那位吴太太才开始一病不起,了无生志的。 当时,钱师爷和郁恪之坐在他这里满脸愁苦,女医馆那边同样束手无策。还是那个女娃儿提出了用香治病的法子,秦医女到他跟前分说了这法子,只是未提是那女娃儿想出的,自己一力承担了过去。 反倒是等吴太太清醒过来,下山去了,秦医女才跟他言明了此事,他也不好再特意去寻钱师爷说清这件事,反正吴太太每回来复诊,那女娃娃都要替她诊脉,吴太太和她身边的人也不是傻子,心里自当是有数的,不过是以为一切都有秦医女把关,没有多问罢了。 “你当时怎么不说?”钱师爷咬了咬牙。 宁觉耸了耸眉头,两撮白色长眉都像是立了起来:“劲松小友,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你那东翁太太是在女医馆治病,那女娃儿也是我山门中人,自然就是我山门出的诊疗办法,那时候,可没有什么米家女儿面家丫头这么一说的。” “再者说了,她的身世和品性,只是我们山门,用来考量她的法子能不能用的背景,她既在我山门中,山门可从来没有在治病这一途上,要向外人交代清楚本门弟子来历的规矩。” “现如今,人家女娃儿替你家东翁太太续了命不说,就是下了山,也不忘师命送香上门,还把自家身世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你们还要怎的?若是怕被人家小女娃儿沾了光,你们不用也就是了,我西南山门虽无大医,给你们太太开些续命的汤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钱师爷眼见宁觉老道说得激动了起来,倒是突然笑了起来:“你这老道怎的还吹胡子瞪眼了?我家东翁不过是经了事,如今有些谨慎过头了,就显得疑神疑鬼的,但是这也是人之常情?何至于……” “再者说了,你才刚说的那些医女来西南的事,加上那女娃儿的身世,我难免多想了些,草木皆兵,草木皆兵了哈!” 宁觉这回倒是没急着说话,只是看了看钱师爷,微微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钱师爷,看得钱师爷有些莫名其妙:“你这老道,你有话就说,跟我还藏着掖着?” 宁觉想了想,似是在考虑要怎么开口,半晌之后才道:“我单独召过那丫头问过一次话,虽说年纪小,却是个有见的有智慧的,关键是心怀悲悯,若不是她放不下家里,能跟着秦医女到君仙山,得她们祖师调教几年,假以时日,我山门再得一位大医也未可知。” 钱师爷可是极为了解宁觉的,他这人虽说平日里总是好话挂在嘴上,要想让他真心夸赞一个人,尤其是这么夸,那还真是没听过。 钱师爷也不接话,只是自己动手,给宁觉和自己的茶盏里,续了一回水。 宁觉端起茶盏吹了吹,又抿了口茶,才缓缓道:“就是你家东翁太太在女医馆那会儿,那丫头为了给她配香,夜里跟一位师姐一起到后山采药,不知不觉走到了蔺南山和盂南山快要交界的地方,遇见了一伙人正追杀一个背着孩子的人,这师姐妹二人配合着,硬是撑到我们巡山的弟子赶到,把人救了下来。” “后来把这二人带回了观中,伸手救治的师弟才发现,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个孩子,而是个长不高的侏儒。照理说这样的人,到了我们医家手里,一把脉便知是被糊弄了,山门虽说不怕事,可也不愿随意蹚浑水被人利用。” “后头一查,才知把这二人救下之后,第一个替他们诊脉还给他们喂了救命药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女娃娃。” “我那师弟极为气恼,就报到了我这里,按理说,女医馆的事,我一般不会插手,但是考虑到秦医女和这丫头之间有些纠葛,我还是把这丫头叫了过来,单独问了话。” “我本以为她会以学艺未精来糊弄我,哪知她却十分坦然,立时便承认了,她把脉的时候便知,那是个成年男子,还给我解释了她这么做的理由。” 宁觉又啜了口茶,似是在努力回忆,当时那小女娃儿究竟是怎么说的。 第三十六章 理由 宁觉直把一杯茶水喝见了底,才抬眼看见钱师爷已经一脸的不耐烦,便笑了笑才道:“她说对方那些人自报了家门,是婆娑暗城的人。” 宁觉眼见得钱师爷嘴皮子抖了抖,才又继续道:“她说了几点,她那么做的理由。” “第一点,那是两条人命,不管是不是那两个人怎么算计咱们,也只是为了救那个侏儒人的命,若是别的师兄把脉定然便知这就是算计,但是咱们医家又是有治病救人的本分的,那到时候救还是不救,必然要犹豫思量,不若让她这个入门不久的小医女担上学艺不精被糊弄的骂名,把人救了再说。” 钱师爷点了点头,万寿观这个入了山门必救的规矩,他还是知道的,在后山和进了观中,那就是两码事了,这小丫头把个脉的光景,就能想到这层,倒是个脑子极其灵光的。 “第二点,既然对方自称是婆娑暗城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婆娑暗城在故意挑衅,虽说山门和婆娑暗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婆娑暗城那些事,山门还是有所耳闻的。又或者对方只是打着婆娑暗城的名号行事,那就更要把这两人救了,等醒了问个清楚明白。” “第三点,婆娑暗城的人怎么来的,外头有许多传闻,她主动说起了她家弟弟被人掳走的事情,还提到了你家东翁失踪的那个姐儿的事情,说传闻毕竟都是传闻,若是那两个人真是婆娑暗城的人,又被人如此下死命追杀,必然对婆娑暗城知之甚详,倒是个了解婆娑暗城的好路子。” “第四点,她说她觉着,依照婆娑暗城素日处事冷厉狠辣的风格,那几个杀手大概率回去不会说出这两个人被山门救了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从婆娑暗城手里救了两条性命。” 钱师爷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她就把个脉的功夫,能分析出这许多?” 宁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份机敏和聪慧,难得?关键那时候,她才多大?” 钱师爷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她不是自己也怀疑过那些人是打着婆娑暗城名头行事的吗,这里她是怎么自圆其说的?” “这处我也问过,她说她后来仔细回想过,那个侏儒人确实病重,而那个同伴身前全是血污,在对方招招致命的追杀下,竟还能保证那侏儒没有受一丝伤,可见其二人关系匪浅,还极其了解追杀者的路数和招式。” “她说不过这都是她的分析,一切结果,还要等那二人醒来,才能问个究竟,无论怎样,在我山门之中,是人是鬼,都是可以分辨和控制的。” “哈,哈,这是聪慧机敏吗?我看是伶牙俐齿还差不多!”钱师爷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看谁都不顺嘴,尤其是在宁觉这里不顺嘴的风格。 宁觉点着钱师爷:“你看你这份拧巴,后来那两人醒了,我们分开问的,问了好几遍,二人说的一模一样,没有差别,都是婆娑暗城打小儿就掳了去的,和他们血海深仇,我也派人出去暗中寻访了一番,还真没什么破绽,就是这俩人下山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钱师爷眯了眯眼,身子往前倾了一些:“这两个人,如今在何处?” 宁觉却往后仰了仰,本能地摇头:“人家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就不要再把他们搅和进来了……” “你这老道说得轻巧,既是血海深仇,又岂是能轻易放下的?眼下这西南什么情势,你这老道心里没点数?”钱师爷一脸的不忿。 宁觉还是摇头:“那也不行,这个没得商量。你不是要去书院吗?还走不走?再不走就该用午膳了,等用完午膳,那些先生都要歇晌,这一歇你今日便回不了城了,我倒是巴不得,咱俩秉烛夜谈,也是美事一桩。” “不过你若是去寻桑晚验香,贫道倒是觉着没什么必要,那丫头没有害你家东翁太太的动机。” 钱师爷先是被宁觉毫不留情地拒绝,后又被他说中了来意,瞬间又梗起了脖子:“我才不干这种多此一举的事,你这老道好生无趣,我就是想去书院教夫子们下棋不行吗?” “行行行,那就走。”宁觉一边点头一边起身,一脸等着瞧热闹的表情。 两个人从宁觉住的院儿里出来,沿着小径,准备从东面的小门出去,不过隔着一堵墙,便是蔺南书院所在了。 两人还没行至侧门,便见一个不到五旬的道人,似乎早就瞧见了他们,正往上迎了过来。 “师兄,钱施主,这是准备出去?”道人率先行了道礼。 “嗯,宁德师弟这是准备去哪里?有事要寻我吗?”宁觉接话道。 宁德笑着朝钱师爷又躬了躬身子,才冲自家师兄道:“有几句闲话,既是碰到了,还请师兄借一步说话。” 钱师爷一脸我还不稀得听的表情,甩了甩袖子,自顾自朝小门处走了过去。 宁德这位万寿观知客掌事自然对钱师爷的做派不陌生,不以为意地冲自家师兄笑了笑:“一大早郁家大爷在女医馆那边寻秦医女约诊,因不合女医馆的规矩,大约是没见着那位已经走了的秦医女,就被支到我这里来了,问了些女医馆换掌事医女的事。” “这些倒也没什么,因为他阿娘一直是先头的掌事医女接诊的,我便给他讲了讲,建议他还是按照从前复诊的日子,让他阿娘自来复诊便是。” “他就把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掏出一匣子香,问我这香有没有什么古怪,还问我有没有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香,叫什么紫樱清风的,用了能让室内沆瀣一空,还能叫人神清气爽,气色顿好。” “我闻了闻他带来那香,颜色气味都不似有什么问题,跟女医馆给他阿娘制的香应是一回事,至于他说的另一种香,我实在没听过,师兄你听说过吗?” 宁觉摇了摇头,这时他已然明白,钱师爷一定要去书院,是有什么目的了,便笑道:“那位郁施主是不是去找桑晚了?” “师兄料事如神,我这也正准备过去听听,看看桑晚先生怎么说的,师兄这是被钱施主邀着去寻桑晚先生的?那位郁县尊,这回还真是……”宁德摇头叹息了一声。 宁觉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也正常,既如此,那便走,咱们去瞧瞧再说。” 宁德看着自家师兄追赶钱师爷的背影,按照他对这位师兄的了解,怎么看,怎么都觉着他家师兄这会子有点智珠在握的轻松感,好像谜底就在他心里,只看他人怎么表演了…… 第三十七章 凑了个巧 蔺南书院建成,略略比西南万寿观晚上一两年。彼时,整个西南,在大云人眼中,都属于蛮荒之地,尤以蔺南州为甚之。 那个时候,因为云家祖上和南瓯王室的一些特殊前情,两国之间边贸不通,蔺南州便是大云最接近南瓯的一个州府,没有边贸,几乎就处于绝对封闭的状态,百姓就是靠着特殊的天气和地理位置,采摘鲜花、香料,配制香品,才得以存活。 但是活着和活着还是有很多区别的,当时的蔺南州,说是个州,实际上连两湖两广两浙的一个大县都不如,城池残破,人丁稀少,更遑论有多少读书人,阖族都供不出个举人,整个西南参考秋闱的就少,到了春闱,几乎就是一片空白。 那个时候,正是钱师爷骂的那位昏君他爷爷在位时,便指了当时的相爷家三郎,那一朝最懂经世济民的状元,刚刚在西北协助安北大军分田、裁军,在岐雍关设置新行市立下大功的王尘,出任蔺南州主官。 这是明旨,还有不用旨意的暗旨,江南西路万寿观前往西南建立西南万寿观、君山女医馆。当然,这一切都因为,君山女医馆那位天才医女秦念西,是王尘王三郎的结发之妻。 王三郎在西南一番细致的走访之后,请了自己的恩师康先生相助,在万寿观旁侧建立了蔺南书院。那位康先生,就是如今的康帝师祖辈,在当时,可是名动天下的学问大家,振臂一呼,从大云各地,为蔺南书院延请了不少好先生。 蔺南书院能建成,康先生功不可没,这是记入蔺南书院历史的,所以,桑晚先生见到钱师爷,还是非常客气的,尽管钱师爷在康帝师座下,可说是最不成器的弟子,没有之一。 今日桑晚先生这里还真是热闹,先是祖籍两浙路的于夫子领着黄景恒来拜访,然后来了今日本应告假在家的郁开澄,紧接着又来了隔壁两位道长和钱师爷。 桑晚先生搞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今日都凑到一起来了,身边唯一的书童都被他支使得忙乱不堪,还是郁开澄有点做学生做晚辈的自觉,帮着书童张罗起了茶水点心。 当然了,郁开澄也不是全无私心,本来他今日是来找桑王先生替他阿娘验香的,突然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他倒不好贸贸然就把那香拿出来了,眼见得隔壁万寿观两位道长进来,更加上还有自家钱先生在,便动了点心思,要是这香真有什么异样,即使桑晚先生觉察不出,那两位医道大家不可能闻不出来。 郁开澄就这么趁着所有人还在你来我往地寒暄,便悄摸摸拿出自己阿娘的药香点上了,钱师爷本来就是来替东翁来看他家大郎的,郁开澄这么干,自然没有逃脱他的注意,至于那两位老道,更是相视一笑。 桑晚和宁觉、宁德两位道长久居隔壁,这邻居做得颇为和睦,话语之间也随意了些,他没看见自家学生的小动作,却在和于夫子、黄景恒闲聊之间,看见了这两位道长之间的小眼神,便抬着下巴冲这二人道:“你俩笑啥呢?有啥好笑的说出来大家一起笑笑。” 桑晚先生是隽城人,就是说官话,也始终带着股子隽城土话的味儿,特别是说快了的时候,就更显得有些滑稽,于夫子便率先笑了起来:“你这老倌儿,说话说一半就想揭开,我这远房外甥到底千里迢迢,来一回不容易,你就不能好好给人家答个疑解个惑?” 说完这句,于夫子有转头朝向宁觉宁德二位道长:“还有你们这两个老道,就隔着一堵墙,哪天不能来,偏偏今天跑来凑热闹。” 钱师爷可不耐烦那位远道而来的生意人,即便他知晓这位昨儿夜里还在他家东翁府上吃过家宴,当即便道:“你这老夫子早进门一刻,便当我们是来凑热闹的,焉知晚上片刻,这里就摆上了棋盘,宁觉老道说他如今能赢桑晚三子,你不想看?” 于夫子自知,这些人其实都不待见他这个远道而来的,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的远房外甥,开始那么说,其实也就是想让桑晚尽快打发了黄景恒,他倒还自在些,如今钱师爷这么一开口,他一下竟有些被噎住了。 当事人宁觉撇了撇嘴,说什么都不是,桑晚作为主人,也一时不好说什么,气氛有了片刻的尴尬,倒是宁德素日便为人圆滑,当即便道:“是贫道和师兄扰了桑晚先生谈兴,下棋而已,稍待片刻便是。” 黄景恒要是这时还听不出这些人话里的机锋,便也白历练了这么些年,连忙极其恭敬道:“原是我来得不巧,扰了几位世外高人雅兴,我所请教之事,桑晚先生也都尽心解惑了,只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桑晚先生,不知可否。” 黄景恒都说到这份上,便是钱师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桑晚倒是很客气示意他继续。 只见黄景恒团团一拱手才道:“桑晚先生,诸位高人,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一种香,可以一炷香的功夫,便除尽室内沆气,解开人心郁结,使人心旷神怡?” 黄景恒环视屋内众人,但见立于桑晚旁侧门边的表弟郁开澄眼神微缩,便心知自己是问对了,他已经感觉到这些人都不太欢迎他。 黄景恒今日是打着相询西南可有新的高品制香的幌子,来寻桑晚先生的,实则是听随从报说郁家表弟一大早便出了城,他思量再三,还是决意到桑晚这里碰碰运气,他实在是太好奇昨日在姨母家没赶上的那柱香了。 昨日黄景恒也曾多次把话题扯到那柱香上,可吴太太却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谈,更增添了黄景恒的好奇心。他若不在此刻把话挑破,显得自己就是一心为了生意,那么在他表弟和那位钱师爷眼里,只怕都有跟踪的嫌疑。 更何况,若此时不问,于夫子极有可能干脆领着他告辞,可就别说问了,便是听也听不着了。 钱先生不着痕迹地看了郁开澄一眼,见他虽面无表情,却也很是关注的模样,便知这也是他今日来寻桑晚的目的之一了,只是这事儿,他家东翁可没提,里面究竟有什么内情就未可知了。 第三十八章 桑晚先生 随着黄景恒问出的这种香,众人都一幅好奇的表情看向桑晚先生。 桑晚先生姓韩名写意,桑晚先生这个尊号,是由他画的一幅桑晚图而来,这个名号是嘉亨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爹叫出来的,所以他这副桑晚图,如今就存在御书房。 为什么说是存在御书房,而不是存在天子书画库里呢?原因就在这副桑晚图,并不是一幅风景图,而是在桑树叶子快要凋落的时候,蜀地百姓的艰难生活场景。 西南民生多艰,照理这样的画作,一般不会呈到天子案头,奈何韩写意的名声太大,这幅画又是他第一次把视线从琴棋书画这类高雅内容,转移到现实生活里来。 传说这副长达一丈的画作,画了多个场景,皆尽栩栩如生,观之者无不动容。 嘉亨帝听说这副画之后,便一心想要看看,究竟西南的民生艰难到了何种境地,当然他也确实看到了这张画作,还亲自召见了韩写意,并赐名桑晚先生。 嘉亨帝又问桑晚愿不愿意入蔺南书院,一是教导些知民间疾苦的本地学子,二是借用韩写意另一项名动天下的本事,制香品相,把蔺南的制香行业提振到一个新高度,帮着西南的百姓摆脱桑晚图上的场景。 韩写意就这样成了桑晚先生,并且入了蔺南书院,成了游离在蔺南香行之外的话事人。 至于嘉亨帝内心怎么想,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但是这却间接表明一种态度,蜀地,乃至整个西南,都在君主心上,从来没有遗漏,也没有忘记。 桑晚先生先是愣怔了片刻,才一幅好奇又惊讶的模样看向黄景恒:“黄老板这是在哪里品过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可否让老夫见识一二?” 黄景恒被桑晚先生一连三问,问得下意识抬头看了郁开澄一眼,哪知郁开澄只是看向桑晚先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黄景恒有些着急,便干脆道:“澄哥儿你也说说,莫叫诸位先生们误会是我无中生有了。” 郁开澄这会子终于知晓,为什么自家阿爹极其厌烦和这位黄家表哥来往,便是连自家阿娘,也不待见这个外甥,心下虽然腻味,在这一屋子长辈面前,也只好不软不硬顶了回去:“表哥叫我说什么?我也没见过也没品过,又从何说起呢?” 于夫子本来就对黄景恒突然把郁开澄扯进来有点不悦,待见郁开澄这么说以后,瞬间脸都黑了下来,郁开澄的表情和言外之意,已经充分说明,即使他见过品过,也并不想跟这位表兄分享,但是黄景恒却依然在穷追不舍,甚至当着郁开澄的面,问到了桑晚先生这里,这就有点过分了。 要不是人是他带来的,于夫子都恨不得掩面而走,当即便道:“景恒,既是桑晚先生并没见过,那咱们就先告辞,莫要耽误了桑晚先生招待贵客。” 到此时,黄景恒才从众人齐齐看向他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很严重的错,但是于夫子相当于替桑晚先生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再抻着,只得冲屋内几人团团行了礼,才灰溜溜地跟在于夫子身后,走了出去。 待得这两人走了,桑晚先生才看向郁开澄:“你把你母亲用的药香,放到我这处点上,是要做什么?” 郁开澄见桑晚先生这样说,立时便知,他是品过这款香的,而且他拿来这些香,就是昨日那位米家姑娘送来的香,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郁开澄心下很是庆幸,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他做了小动作,有些不够磊落,他连忙躬身行礼:“夫子莫要生气,学生只是想问问,这香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去年我就验过这款药香,当时就说过配香之人心思巧妙通达,是个难得的高士,这样的高士,怎经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反复怀疑?” 说着桑晚干脆一扭头看向宁觉:“你这老道,今日若不把这香的来历给我说清楚,以后就不要再进我这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当我们制香师都是什么魑魅魍魉,经得住你们这样疑神疑鬼,要不就是这人本来就有问题,否则何至于?” 宁觉被桑晚说得有些讪讪,当时他找这夫子验香的时候,只说给谁用,做什么用,至于是谁配的,倒是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了。那时候桑晚被这药香给惊着了,倒是没顾上仔细问,等事情过去,宁觉更是绝口不提,桑晚也意识到这事不好多问,便也没再提起。 今日郁开澄这点小动作,彻底把桑晚心中的怒火连带着好奇给勾了起来,见宁觉依旧只是不语,便看向郁开澄:“才刚你那表兄说的那款香,是不是也是这位高人配出来的?” 郁开澄可没有宁觉老道脸皮厚,加上本身迫于夫子威严,只得点头如实答道:“夫子息怒,学生其实也并未见过此香,只是领略了一番余味,确实有除尽室内沆瀣之效,便是,便是……” “便是什么?吞吞吐吐,我蔺南书院的学生,自应浩然之气存于胸中,但你今日做派,岂不是有负先生之教导?”桑晚一腔怒火尽数撒于郁开澄身上,他可不管你是县尊公子还是其他什么人。 “便是我阿娘昨日之气色和精神都好了不少,颇有神清气爽之状,学生,学生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香的作用。”郁开澄见过桑晚先生训学生,可是从前没训到自己身上,今日送上门让他训斥,倒是真的领略了桑晚先生的厉害之处。 “还,还有,我阿娘提过一嘴,她说那小姑娘管这款香,叫做紫樱清风,具体那几个字不详,但是这么个念法。” “紫樱清风?”桑晚喃喃念着这几个字,默默走到书案后面,拿起笔蘸了墨,写写画画,直把宁觉几人都吸引了过去,才见那纸上尽是这几个相同读音却是不同字的结合,片刻之后,才有些颓然看向宁觉。 第三十九章 桑晚有请 “宁觉老道,还有宁德,咱们掰扯掰扯,这后头清风二字,应是效用,你们觉得可对?”桑晚看着二位道长问道。 宁觉宁德都知道这位又开始发痴了,很是干脆地认同,宁觉还补了一句:“这个子,应是紫色的紫才对。” 桑晚怔了片刻才脱口而出:“是啊,但凡紫色的花草类,都有解郁之效用,你这老道说得有理,那这个因字……” 说到这里,桑晚好像猛然想起什么,干脆扔下笔,看着宁觉道:“你这老道,你是不是根本就知道是哪几个字,也见过品过这款香,此时倒来看我笑话?” 宁觉很是坦然地摇了摇头:“我要知道,还特特送上门来让你拷问?” 就在桑晚仍在暴走边缘之时,一个弱弱的声音插了进来:“先生,您别激动,学生其实知道,这香是谁制的。” 桑晚把眼一瞪:“你知道你为何不早说,倒叫我在这里白费功夫。” 郁开澄看了宁觉宁德一眼,见他俩都是笑而不语,干脆把头皮一硬:“我阿娘身边的嬷嬷跟我说,是蔺南城米家香行香根那一支的一个女子制的,先前,她先前……” 郁开澄又看着宁觉宁德,感觉说不下去了。 宁觉见郁开澄面露尴尬之色,于是干脆接话道:“那丫头在女医馆学过三年医,如今已经下山了,只是米家情形你也知晓,这事不提也罢。” 桑晚自是知晓米氏香根的事,还曾因米家交不上欠货的事,帮着做过调停,听得宁觉这话,沉默了片刻才道:“若真是此女制出这样的香,那可比米家上两代所谓香根,强出百倍不止。” 宁觉耸了耸眉毛:“这个什么清风老道我没见过,但是那款药香,是老道和当时的秦医女看着她制的,断然不会有假。” 桑晚听闻此言,倒是突然高兴了起来:“若果真如此,米氏一族中兴有望,家业不至颠覆,甚好甚好,那么大一个家族,总算是保住了,只盼米福根此人,心中能清明些才是!” 说到这里,桑晚又看向宁德:“你这老道,既是你们山上出去的人,召回来叫我瞧瞧,当不是什么难事?” 宁德笑得极是和气:“先生说笑了,以您在蔺南香行的地位,要见她可是比我们召她回来容易。” 桑晚一脸没眼看的表情朝着宁觉道:“你看你这师弟,你说她下不下山的事儿不好提,我要找去,那不是明摆着给人家找麻烦嘛!我知道你们山门里的什么狗屁规矩,我又不要你们帮什么手,只是把她召来,我跟她聊聊便可。” 宁觉心知桑晚只怕是动了爱才之心,想通过山门而不是通过米家见那小丫头,大约也想看看,她归家之后,米氏族中是如何反应的,毕竟当年米家遗弃这姑娘时,可是遭了不少诟病的,桑晚这些年虽也偶尔伸手帮过米家,但是他看不上米家,也是很明显的。 想到这里,宁觉才朝宁德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桑晚的要求。 这会子,桑晚先生的心情便大好了起来,转过头,看见郁开澄也顺眼多了,很是和风细雨地耐心教导:“开澄你记住,这回先生便不和你计较了,人家必是好心上你家送香,估摸着你家也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这事儿要怎么办,你们自家回去商量,你家钱先生也还在这里呢,我就不多事了。” “但是有一条,君子修身立德,不可总以恶意揣测他人,消耗的是你自身的正气,切记切记!” 郁开澄想起自家父亲也说了差不多类似的话,再想想昨日自己那些无端猜测,一时脸上竟有些发热。 钱师爷冷眼旁观,并未吭声,桑晚这人虽说有时候有点失心疯,但是在立身持正这方面,确实让人无可指摘。钱师爷来蔺南这两年,也不是白来的,制香就是蔺南的根基,他和他们家东翁对这个行业可是深入了解过的,自然也不会错过这行业里的人。 当然了,韩桑晚和他钱劲松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便在于,都是无妻无子,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佩服韩桑晚的,反正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终生未娶。 韩家在隽城乃至西北,也算是数得上的大家族,韩桑晚还是韩家嫡出,这样的身份,硬是终生未参加科举,未娶妻生子,钱劲松觉得,韩桑晚那身反骨,比他来得更彻底,也更坚决。 钱劲松第一次听说韩桑晚这位老前辈的时候,后脖颈只觉一股热浪冲天而出,简直奉为神人,不过他到底没能挣脱家族的束缚,只得把自己硬造成了倒霉一辈子的落魄子形象。 当然,像钱劲松这种人,即便是内心对谁有所敬服,除了他家康恩师,其余也不过都是浮云,起码在面儿上,都是浮云。 任他钱劲松心思如闪电,郁开澄认错态度还是很积极的,得了教训立马乖乖低头:“是,学生知错了,先生教诲,学生谨记于心,再不敢忘。” 桑晚先生自然是欣慰地点头,郁开澄下一句又来了:“先生,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若是那位米家娘子来了,先生能不能给学生一个机会,当面向她赔礼道歉。” 桑晚脸上欣慰的笑意瞬间便敛了去,他这个学生的身份,虽说不上多么不凡,但是在这蔺南城里,毕竟还是有些不同,此时突然提出折节赔礼的请求,就由不得人多想了:“你是真心还是有所求?” 郁开澄连忙躬身拱手:“学生既在先生面前提出来,自然是出自真心,可是若说无所求,那也是假的,母亲生养教导之恩,做儿子的,片刻不敢忘。” 见桑晚没吭声,钱师爷清了清嗓子:“差不多就行了哈,我说你这桑晚老儿,人家小姑娘愿不愿见你还两说。还有大郎你,人家姑娘给不给你赔礼的机会,那得她自家说了算,你求他还不如求求宁德老道。” 宁德被钱师爷说得一脸无奈,钱师爷这就是变着法儿挤兑他,要他大包大揽,他哪肯接这个茬儿:“我可是只管派人去请,至于能不能请来,她如今已不是我山门中人,哪能如臂使指?” 第四十章 眼前 此时的米玉颜可不知道,蔺南山上还有这么多人在惦记她,只管在屋里,安静录着心里想好的那些香方。 这三年,米玉颜在蔺南山上可没闲着,更没有像其他女医弟子一般按部就班等着教习们喂饭吃,只不过她所关注和学习的,大部分都不在医药一途罢了。 先是把前世的功夫练了回来,不仅如此,还大有提升。大约是因为米玉颜这具身躯尚且年幼,便有了很多可能性。 米玉颜用了女医馆的心法,再配合山门中给弟子们配发的瑶生丸,加上竹尖站桩,先把内劲练得收发自如,脚程也比前世强了许多。再用山门针法配合从前的暗器打穴,练成了一片竹叶也能杀人于顷刻之间。 总的来说,如今的米玉颜觉得,现下这个身躯,比前世更为灵活强健,没了那些两军对阵的硬功束缚,竟有了另一片天地。 这让米玉颜偶尔想起前世第一次见那位天才医女秦念西时,那庞然的兽阵被他们寥寥数人杀得干干净净,她亲眼见过那庞然兽群身上的伤,那时她心中是颇为惊诧的,反复想过很多次,都自觉不可能做到往来自如毫发无损。(详见《隐世医女》) 但是现在,米玉颜自忖,若是再遇到那样的场面,她也能没了惧怕,放开手脚斗上一斗了!而且她坚信,别的不说,单是银针杀人,啊不,是银针打穴这一门上,她已然不逊于彼时的秦念西了。 至于山门中教授的别的学问,比如医药,米玉颜自己心里明白,那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秦念西的,别说是她,便是女医馆随意一个青年医女,比如阿嫣,她都比不上。 倒不是不能学,只是实在是极其容易分心,比如她读药经的时候,会不然把某种药材联想到能和什么香配合起来,能治什么病。又比如她看医案的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想,这种病能不能用燃香的方法治了。 米玉颜不敢把这些想法说给别人听,只是偶尔在阿嫣或是秦医女面前提起,阿嫣不懂制香,给出的答案永远都不确定,倒是秦医女会说她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但是能把通身所学融会贯通,总是动了脑子才能想出来的法子。 倒不知秦医女究竟是怎么想的,除了在诊脉上对她逼得紧,还给了她一本面相诊断的册子,又教了她许多这方面的学问,如今看起来,秦医女能得秦念西收作入室弟子,还能执掌一方女医馆,其远见卓识,不可小觑。 这也是米玉颜见陈焕章第一面便瞧出他肺经有损,必是每日寅时不得安睡的根基,也就有了那款让陈焕章惊喜不已的定制香。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米玉颜也没有放过女医馆和万寿观中浩如烟海的藏书,尤其是和本朝相关的风物志,乃至那些积年的邸抄。让她最为关注的,先是岐雍关、素苫一线情势。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了素苫这个名字,沿着岐雍关出去,直接将素苫曾经的五座城池更名为岐西、大岭、山南、山北、高岭,而曾经驻守岐雍关的邹家军,在五十多年前,也就是岐雍关大捷,素苫灭国之后不久,整个邹家军都迁往了最西北高原的高岭驻守。 最开始看到这里的时候,米玉颜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由于自己这员守关将领,大战在即阵前落马,虽然后来取得了胜利,整个大云西北军必然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所以这份罪责总要有人承担,她已经死了,那只有邹家军来背这个锅,大约迁守高岭,便是君上对邹家军的问罪。 可是后来又零零散散在各种名士游记以及风物志上,米玉颜发现实事也许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至于真实内情究竟如何,还有待考证。 米玉颜曾经在闲聊中问过在岐雍关万寿观待过的女医,得到的回答是若要将素苫真正融入大云,必要有往来迁徙混居通商通婚之动作,而岐雍城内百姓,是外迁素苫最合适的人群,邹家军又是岐雍城百姓心中的依仗,不仅如此,邹家军还是大云最忠诚可靠的军队之一,外迁高岭,是让朝廷安心,百姓安心的两全之举。 米玉颜想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即便这只是官面说法,也未尝不是朝廷和安北王做如此决定的一种原因。 至于如今的岐雍关守将,那位医女只知姓陈,却并不知其背景和来历。米玉颜把当时的大云和西北军将领都想了一遍,也没有想出来,有哪位陈姓将领具备守一关之能。 不过六十年太长,虽说不上沧海桑田,却也是世事变幻太多…… 作为曾经的岐雍关守将,关注岐雍关和素苫,完全就是出于本能,但关注现下西南局势以及整个朝局,连米玉颜自己都在说服自己,就是人在西南,在大云,自然应该知道这些。 若问米玉颜究竟想干什么,自然排序第一位是保住米氏阖族生计,第二位,便是要去找一找她那位记忆中的弟弟,还有杳无音信的父母了。 保米氏生计不难,可找父母弟弟,就非常困难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毫无头绪,山门虽在方外,却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之一。 至于其他更多的想法,有时候突然冒出来,便是连米玉颜自己都忍不住摇头苦笑,无论如何,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镇守边关的女将军了,忧国忧民这种事,对于一个普通又平凡的女儿家,那可不就是个笑话嘛! 别说那些遥远又宏大的使命,便是眼前有因有果,主动给病家送点好意,都被怀疑成居心叵测,米玉颜摇了摇头,今儿这个墨,好像研得太轻了,字迹都有点模糊…… 罢了罢了,还是重新研墨,再好好写,大伯领着四哥回族里了,若是所料不差,说不得明日,伯祖父就要进城了,到时候,这些香方就是她和族里拉扯的依仗了。 结果,米玉颜还是猜错了,下晌天落黑的时候,伯祖父就来了,说是为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来,他老人家一把年纪,甚至骑了匹马来,还好路不是很长,饶是如此,老爷子也是灌了三碗茶,又歇了小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不过晚饭只用了碗面糊糊。 只是老爷子那凌厉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米玉颜。不过这点小眼神,米玉颜还是接得住的,她只低眉顺眼乖觉地行礼问安,然后便是问什么答什么,不问就一声不吭,任由大伯娘拉着端水倒茶,然后吃饭喝汤。 第四十一章 夜会 直到天已经全黑,油灯都点了好久,米福根才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挪开,朝米怀安道:“银票呢?拿来我瞧瞧。” 米玉颜心下有些好笑,这老儿虽说是一族之长,见识其实也有限得很,到最后也还是逃不开替阖族操心的命,当然他操的这份心,最终也只能着落在银子上,不过也是,有了银子,就能解了阖族困局,让族人可以重新过上从前平稳的日子。 孟氏依言把装银票的匣子端了过来,米福根打开匣子,看了看厚厚的一摞银票子,就忍不住抬头又看看米玉颜,又低下头把那摞银票子拿出来,就着油灯一张接一张看了面额,又忍不住抬头看看米玉颜,眼神里充满了狐疑。 沉默了许久,米福根才哑着嗓子问道:“说说,你给那位陈老爷,做了些什么香?” 米玉颜阖了阖眼皮,这位伯祖父看问题,倒不似大伯父那样,经常抓不住重点,很容易就会被支应过去,心下也重视起来,当即便清了清嗓子道: “回伯祖父话,花娘就是给陈老爷做了三款香,一款是从前祖母还在的时候,在她老人家教导下,做了一款名为紫樱的香,当时便是这位陈老爷买了去,不过这回稍作了改动,比从前效用更好。” “第二款是依照在山门时医女的教导,替陈老爷定制的一款养生香,依花娘观之,陈老爷当是小时候便肺经有损,后来又失于调养,导致成了隐疾,夜里寅时便不得安眠。” “第三款,是花娘在山门学医之时读得四时养生经,颇有感悟,所制的一款四时养生香。” 米玉颜清晰明了,把制作这三款香的来历和依据说得清清楚楚,却只叫大伯和三个哥哥齐齐傻了眼,虽然先前花娘也曾简单说过几句,但是他们都没想到,原来这些香,背后还有这许多来历,他们都以为是花娘在山门中学来的,却没想到这就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只有大伯娘一直就不知道,此时干脆一脸的与有荣焉:“阿爹,花娘打小儿就聪慧,现如今可是越发有本事了,就这一二三,也就是咱们花娘,才能说得这么清楚明白,别的小娘子可没这本事,便是惠娘这么大时,也还在围着阿娘撒娇呢。” 米福根抿了抿嘴唇,他一向对孟氏这个儿媳还是极为宽和的,此时明知她的心思,倒也没有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赞了一句:“花娘确实长大了,也懂事了。” 孟氏刚要点头附和,米福根却是半句还没夸完,便转了话题:“你这香,香方何在,可允伯祖父一观?” 米玉颜点了点头:“自是可以,不过伯祖父来得急,花娘这几日忙着制香,还没能全录下来,可否等明日再交于伯祖父一观。” 米福根深深看了米玉颜一眼,倒是米全似乎看出了自家祖父那眼神里的意思,连忙便道:“天色已晚,阿爷今日骑马也累了,不若早些歇息,那些香材和配比,都在库房里,明日一早,阿爷便可看到。” 米福根眉头瞬间便蹙了起来,微微沉默了片刻之后,仿佛按下了想说的话,又问了米怀安:“那位陈老爷可离开了蔺南?” 米怀安见父亲终于不再把注意力都放到花娘身上,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应是还没走,今儿一大早,他家二掌柜还来给儿子送银票,没有提起要东回的事情。” “那行,明儿一早,进哥儿你跑一趟,去请陈老爷过来说话。”米福根看向孙辈老七吩咐道。 “是,阿爷,阿进知道了,明儿起来就去,就说阿爷请陈老爷过来说话。”米进连忙应承下来,他很乐意跑这一趟,以他对这位族长的了解,大约没有谁,比陈老爷更合适,能让这个固执的老头儿承认花娘的本事了。 一大家子被米福根折腾了个人仰马翻,都比平常晚睡了大半个时辰,连带着米玉颜出门练功也耽误了,倒是正赶上和应童约好见面的时候。 依旧是那处荒宅对着的河堤上,树荫拢住了月光洒下的清影,不过是三人目力都不弱,犹以米玉颜最佳,见得河堤上站着的一高一矮两人,便上前招呼道:“裴二哥,一年多未见,倒是比从前胖了许多!” 那瘦高男子转头见得米玉颜,立即站直了身子,再拉了拉应童,二人同时恭恭敬敬长揖到底:“裴介见过姑娘,多谢姑娘当日救命大恩,我兄弟二人没齿不忘!” 米玉颜倒也并不拘泥男女之别,干脆坦然受了这一礼,才伸手将二人托直了身形,笑容一片明朗:“今日这一礼,我便受了,只盼此后,切莫再要提起此事,我虽入山门不长,却也知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 裴介却并不认同:“姑娘说笑了,当日二位医女可不单单是救命之恩,那位医女眼下无缘得见,我二人心中依旧感念。当日裴介虽已强弩之末,却也看得明白当时情形,姑娘伸手高绝,若无姑娘在外围打援,即便有那位医女相助,我等也必然等不到仙长们前来援救。” “此其一,其二便是,姑娘应是在替我这应六哥搭脉那一瞬间,便知裴介是故意用应六哥身形误导恩人,只为博那一丝丝侥幸。姑娘明知却未揭穿,还为我二人掩饰,喂我二人救命药丸,想必事后姑娘定然还因此担了干系,此等大恩,裴介岂敢忘怀。” 此时米玉颜并未出声,倒是应童有些傻了眼,有些抑制不住地压低嗓子喊了起来:“不是,裴老二,这些细情,你为何从未在我面前提起?” 裴介转头朝应童笑了笑,却又面对米玉颜正色道:“因猜不透姑娘有哪些忌讳,本来这些细枝末节,裴介是想烂在腹中,不欲说与旁人知晓的,但今日久别重逢,还是这样的情境,裴介只想坦白于姑娘面前,不叫姑娘对我二人生出猜忌,从此往后,姑娘但有吩咐,我二人莫敢不从。” 第四十二章 残酷月光 米玉颜笑了笑,看了看眼前二人,很是平淡道:“若我想让二位再回去婆娑暗城呢?可能办到?” 米玉颜本以为二人会当场拒绝,毕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又岂会愿意再入虎穴? 哪知裴介和应童只是很平静地对视了一眼,应童才开口答道:“回也能回,若是姑娘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我二人走上一遭也没什么不行,但是可能无法久留。” 紧接着,裴介也跟着说道:“若姑娘是为了找寻家中那位哥儿,裴介倒觉得,去婆娑暗城问不出什么,自那日应六哥遇见姑娘,知道了姑娘可能是米家姐儿,我俩也曾商量过此事。” “哦?愿闻其详!”米玉颜一边说,一边很是随意地坐在了河堤上,两条腿向着河水,挂在外面,同时也示意应童和裴介坐下说话。 裴介和应童能在婆娑暗城存活下来,甚至闯城而出,会揣度人心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本事,对眼前的米家姑娘,他二人除了心存感激之外,还有一份不敢小觑之心,眼见她如此随意的举动,便知是对自己二人的分寸感比较满意。 二人一左一右,挨着米玉颜坐了下来,应童开始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婆娑暗城之所以称之为暗城,实际上就是个场所并不固定的鬼市。” 裴介接着应童的话往下说:“所谓鬼市,也就是个交易场所,卖的都是些不太能见光的物事,当然也卖人,只是那里只有数目,没有实物,更不知这些被当作货物的人,究竟从哪里拐来的,姓什么叫什么,是男是女,多大年岁……” 米玉颜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她知道这二人既是愿意说,必然会给她说个通透。 “真正关押和运送这些人的,其实是那些山匪,他们根据婆娑暗城分发的单子,把这些人运送到买主要求的地点,所以要找那位哥儿的消息,应当从匪寨下手。”应童说完这些,又摇了摇头。 裴介接着道:“不过从这个渠道也未必能得到最后确切的消息,因为许多买家接货的地方,也未必就是这些人最终的去向。” 米玉颜从两人口中都听出了一丝悲观的意味:“照二位的意思,即便找到我弟弟的消息,想找到人依旧是非常渺茫的。” 裴介略带些安慰的语气说道:“但起码是有迹可循的,还有一个可能是婆娑暗城内部也会留一些人,当然留下的人可能都得有些特点。比如应六哥被留下,是因为他出身镖局,打小儿就练的童子功……” “嗯,裴二是读过书,会识字,记性极好,被城中一个高人看中,收作了弟子。我俩是一起被掳进去的,被关在一起,他教我识字,我便教他一些简单却能防身的招式,我俩就这样从一堆被掳的孩子中拼杀出来,留在了婆娑暗城。” 米玉颜听着两人一替一句,说着婆娑暗城的情况,也把他们过命的交情说得清清楚楚,那种残忍而艰难,每天都在搏命,还要把自己的活建立在别人死的基础上的日子,谁又愿意去回忆,米玉颜不由问道:“你们既然都知道自己的来处,后来能逃的时候,为何不逃?” “婆娑暗城留下的人,一拨儿用来充当杀手,会被灌药,使其丧失心智,像我们这样的,也有喂慢性毒药的,除此之外,还会威胁我们,若敢逃出去,便有灭族之祸。”应童说到这里,嗓音已经低沉了下来。 米玉颜微微眯了眯眼,这两人当初被山门救回的时候,既没有迷失心智,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他俩还逃了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而且是让人无法启齿,却浑身发冷的事情。 米玉颜左右看了一眼,见二人的目光都投射在河面上,那些把水照出波光的月亮,总会叫人情不自禁想起家乡和亲人! 河面上夜风吹过,掀起层层的波光,远处的群山越发显得黝黑深邃,像一个无边的黑洞,沉默了许久,裴介和应童自是明白,这位姑娘已经猜到了他们那些不可言说的伤痛。 还是裴介率先开口:“我们开始并不知道我们阖族都没了,都不敢回去,时候来时日长了,被派了些任务,才慢慢和外界有了接触。应六哥家里因是在蜀越开镖局的,他是老来子,加之身上有疾,一大家子都极其宠爱。” “他们家人又都会些功夫,所以从来没有放弃找他,大概是摸到了婆娑暗城的一些底细,最终满门都被诛杀殆尽。” “裴二家是盂南州的,他家阿爹是个私塾先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他和表姐被掳的那一日,不单是他家,便是他母亲娘家,都被一把火烧了。”不知道是不是替对方说出那些隐痛,要容易出口些,应童和裴介帮着对方,说出了自己无法言语的伤痛。 米玉颜瞬间明白,这二人为何现下都蛰伏于蔺南州了,他们背负着家族被屠的血海深仇,可仇家却是如此的强大,他们想要报仇,可两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只能先保全机会,然后再寻找机会。 那哪里才是最合适的地方?如果让米玉颜来选,她也会选择蔺南。这里南来北往,有西南最便利的消息收集途径;这里人来人往,便于隐藏;这里经济在西南最好,自然也便于集些银钱。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这里离西南万寿观最近,整个西南,若说能叫婆娑暗城有所忌惮的,大约也只有西南万寿观和那支西南铁军了,可那支铁军太远,不是距离上的远,而是等闲不可能惊动。 “姑娘兴许会觉得我二人是妄想蚍蜉撼树,可我们除了这副身躯,一无所有,便是这幅身躯,也是父母所授,倘忘却了这些仇恨,便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裴介的语气中充满了悲怆,让米玉颜想起前世里自己出嫁那日,十里红妆被鲜血染遍,变成了真正的十里红妆,族中父兄伤的伤死的死,她脱下嫁衣披挂上阵之时,也是这般充满悲怆之色。 那是国仇和家恨的交织,便是女儿家又如何?米玉颜从未惧过强大的对手,前世如是,今生亦如是! 第四十三章 过往 热血上头,那都是好遥远的前世经历,如今的米玉颜,在上一世经历了二十余年边关战乱,作为守将,要求她必须保持冷静清明的头脑,便是重活到另一个少女的身上,依旧在片刻茫然之后恢复镇定自若,按照自己的计划,努力向前。 米玉颜笑了笑,好像是微凉的风吹散了她内心的悲伤,只是轻声道:“花娘虽未历经灭族之痛,却也一样不见了父母弟弟,失去了祖母。裴二哥和应六哥的心情和想法,同花娘亦是相同无二,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便是无法做到,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应童却是摇了摇头:“姑娘不可作如是之想,对我和裴二来说,本就只有彼此二人,可对姑娘来说,却还有族人要看顾。姑娘可有想过,令尊令堂外出寻子后杳无音信,但米氏一族却是平静无波,不若我们两家直接被灭族,按照婆娑暗城的一贯行事,这里头定有内情。” 应童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和裴介与米玉颜不同,他们要复仇要做什么,都没有那么多顾虑,相反米玉颜有家有族,并不适合去招惹婆娑暗城,而他们今日把这些事情都给米玉颜说明白,只是为了坦诚相见,并不为了拉拢米玉颜。 转瞬之间,米玉颜又自嘲地笑了笑,眼下自己可不是从前那个手握一支大军的女将军,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或许在这二位眼中,也就是稍微有些本事,却不可能谈得上什么助力。 相反,他们对自己,想法或许很单纯,就是报恩而已。 想通此节,米玉颜也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和他们有过多的交流,便很是干脆地问道:“应六哥的意思是,我弟弟兴许不是被婆娑暗城掳走的?” 应童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也不确定,只是一种猜测。” 裴介连忙解释道:“姑娘,才刚我们只说了婆娑暗城卖人货的方式,还没来得及说明他们掳人的情况。其实他们并不会亲自出面掳人,起码这些年我二人没听说过,但是他们会有一些渠道收集那些拐子掳来的人,然后再把这些人送到山上匪寨去藏起来,等货单到了,再按单把人押送出去。” 应童跟着补充道:“我听说还有一种,就是买家向婆娑暗城下单,指定要人。这个就跟请杀手杀人一样,也分好多种价码。” “譬如裴二家中的事,我们就怀疑是这种方式,就是婆娑暗城不过是别人花钱雇来的工具,至于裴二和他那个表妹为何会被掳出来,裴二又为何会被选入婆娑暗城,还有他那个真正的仇家究竟是谁,这都是我们还没弄明白的地方。” 米玉颜正想发问,却突然想起这二人两次提及裴二的表妹,却都没有下文,心中便有了些猜测,干脆问了出来:“裴二哥,你那位表姐,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裴介和应童隔着米玉颜对视了一眼,俱都露出了一丝惊诧,然后便齐齐朝米玉颜拱手,应童笑道:“姑娘果然心思机敏,非同寻常女儿家可比。” 裴介也笑着点头:“我那表姐被掳之后,如同婆娑暗城一贯规矩,送到了一处匪寨之中,结果那匪寨中头人的儿子看中了表姐,以病亡的名义,将我表姐截留了下来。” “后来那头人死了,他儿子当了头人,在我表姐的坚持下,那个寨子慢慢不再接这种运人货的生意,又从打劫走商,转成自己拿了本钱,到南瓯盘货进蔺南发售,甚至偶尔会相助走商逃脱山匪劫杀,后来遭了忌讳,整个寨子被灭了,逃出了我表姐和一个丫头,被人救了,如今便在这蔺南城里做生意。” “裴二现在便是帮着他那表姐管着押运货物的差使,哦对了,救她表姐那人,便是你今日让我去递信的陈老爷,陈老爷没写回信,只说十分感谢,改日得闲会再次登门拜访。”应童补充道。 这下便轮到米玉颜惊讶了,要不说这世间兜兜转转,实在是小得紧,也巧得很。 米玉颜摇着头笑了起来:“裴二哥家中表姐,只怕也是很有本事的一位女中豪杰,否则怎能将那头人降得服帖不说,还能将那些山匪都带到正路上。” 裴介也失笑点头:“我那表姐确实从小就不太一般,只不过命运多舛,如今才稍稍如意了些,她若是知道姑娘的事,定会愿意和姑娘多亲近,只不知……” 米玉颜挑了挑眉,不禁轻笑了起来:“素闻南瓯女国极喜香薰之道,我米家别的没有,便是这制香,倒是极多。” “如此,我那表姐定会欣喜不已,若姑娘不介意,裴介便把姑娘的事,与我家表姐说说,待得姑娘有暇,也可和表姐见上一面。”裴介点头笑道。 “好啊,今日真是意外之喜,等花娘这两日把家中事情料理好便可。”米玉颜欣然同意。 应童听了这句便问道:“今日米氏族长擦黑入了城,可是有难为姑娘之处?” 米玉颜笑了笑,还跟着打趣了一句:“应六哥这个城门官可比衙门的人还称职,只怕蔺南城门飞进一只颜色不同的蚊子,都逃不过应六哥的法眼。” 裴介跟着哈哈轻笑了出来,应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什么也不是,只得有些讪讪道:“我只是怕姑娘受了什么委屈,若是要人帮手,好赖也得知会我们兄弟一声不是。” 米玉颜抿了抿唇,颇有些好笑道:“花娘虽没什么本事,但若是连自家族里这点人和事都料理不清楚,也就不要妄想寻找爹娘和弟弟,一家团圆了。” “那姑娘眼下究竟是何打算?”应童连忙问道。 “也没什么很长远的打算,当然是先帮族里渡过眼前的危机,顺便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些消息,然后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有什么需要我们兄弟做的,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眼下还没什么,就是婆娑暗城那边,劳烦二位多加注意些,若是有什么相关联的,一定得告诉我一声。” 第四十四章 教导 尽管夜色已然深沉,但是郁县尊书房里依旧灯火明亮,郁县尊和钱师爷,还有一位青年男子,正围着一幅并没有画完的西南舆图在商量些什么。 下晌钱师爷和郁开澄一起回了县衙后宅,郁县尊今日也不知是不忙,还是特意在等着二人,他们一进门,便有门房说了县尊大人的吩咐,让二人去书房,大人在等着。 钱师爷面无表情看了郁开澄一眼,打头往书房去了,郁开澄本来心下就有点惴惴,此时被钱师爷看了一眼,越发就有些心中发虚,却也是没法子,只略顿了顿,便跺了跺脚,大步流星追着钱师爷去了书房。 郁开澄看着阿爹很是亲和地请了钱师爷入座,趁着二人说闲话的功夫,极有眼色沏了新茶送上来。 郁恪之看了眼面前的茶水,又看了眼钱师爷,见他不欲再开口说话,便似笑非笑对郁开澄道:“跑了一天,你也坐下喝口水,歇一歇再说。” 郁开澄连忙躬身:“儿子不敢,儿子犯了错,还请阿爹责罚。” 郁恪之揭开茶盏盖子,轻轻吹了吹:“你既觉得自己错了,便说说,错在哪里了?” 郁开澄略想了想,便躬身道:“儿子错有许多,主要在两点,其一是不该自恃身份,想要坏了女医馆的规矩;其二便是阿爹和桑晚先生教导的那样,不该总以阴谋论人,没守住君子之风。” 郁恪之并没有急着训斥儿子,反而是看向钱师爷问道:“先生瞧了一日,可有话说?” 钱先生耸了耸眉,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在守规矩这件事上,我和东翁可能看法不太相同,所以这第一错,主要在不该自恃身份上,澄哥儿需记住,这世间有许多规矩都很迂腐可笑,只要不破人伦律法,也没有什么一定之规。” “只是这身份的事,却是一定要牢牢记住,天大地大,身份尊贵也好,身份寻常也罢,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不能让身份的优越感蒙蔽了心神,做出错误的决定。” “至于第二点错,既是东翁和桑晚先生都已经教导过你,我也就不多话了。”说着钱先生又看向郁县尊道: “澄哥儿今日倒是做了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他愿意在桑晚先生面前,给那位米家姐儿当面赔罪,这件事虽然做得不合规矩,但是这就是没有想着自己的身份便不能低头,知错能改,孝心可嘉!” 郁恪之并没有和钱师爷讨论那些打破规矩的论调,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就是过于端方,便显得呆板,自然不希望儿子也学成自己这样,反而更愿意钱师爷多多教导自家儿子。 “行了,既是知错,便先坐,顺便把今日情形详细说一遍,不要遗漏。”郁恪之没说怎么惩罚儿子,郁开澄心中倒是更加惴惴,竟忽然觉得被罚抄书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惩罚了。 郁开澄细细把今日从去女医馆开始,到在桑晚先生那里遇到了比他还先到的黄家表哥,以及后来桑晚先生对米家姑娘盛赞有加的事情,一点都不敢漏,全说了一遍。 郁恪之听到黄家表哥这节的时候,和钱师爷眼神交流了一下,当即便知道,他并未和儿子说过这件事,心下便有了数,也没打断儿子的叙述,等他说完,才面无表情地问道:“若是这位米家姑娘,真如桑晚先生说的那般,在制香一道上,比之其父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应当如何?” 一直在旁默默饮茶的钱师爷听郁恪之这么问,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颇有些深意地看向自家东翁,这就不是在教导孩子,而是在着眼蔺南的经济了。 蔺南制香业历史久远,几十上百年却不是一帆风顺的,起伏曲折偏多,真正顺当一些,做出了行业产地魁首的样子,也不过是在那位令天下士子景仰的王相爷出手之后,即便如此,这几十年也不是平安无事一直上扬的,毕竟蔺南这地方,整个环境真说不上好。 天灾匪祸就不提了,便是香行的发展,局限性也很大,首当其冲便是真正的大香师太少了。 虽说有桑晚在,每年还能做出那么一两款新品,可是桑晚对制香的水准和用料要求极高,一般的香行根本很难满足他的要求,实现批量产出,原先米怀仁在的时候,还能偶尔做出符合他的要求,让他愿意签章的香品,现在却也只能摇头叹息了。 更何况,桑晚这几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有些喜欢剑走偏锋,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没有能做出真正意义上新品的大香师,门槛也就低了,很容易相互模仿,整个市面上几乎都在跟风,看什么卖得好就跟着推进,价格在倾轧,行市开始变得混乱,长此以往,会有怎样的后果,作为父母官,郁县尊怎么可能没有丝毫忧心? 郁恪之显然被父亲这话给问住了,略思忖了片刻才道:“阿爹若是问咱们家,那儿子替阿娘去赔罪,再给阿娘讲讲明白这件事应该大差不差了。” 郁恪之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家父亲的脸色,见他没有任何表情,便知他阿爹问的不是这个,便又继续道:“阿爹若是问的着眼蔺南香行,那儿子倒颇觉是一大幸事,只是具体要怎么做,儿子还需要细想想,再来回禀阿爹,这毕竟,毕竟……” 郁恪之这才微笑着看了看钱师爷,见他面上也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这才冲儿子点了点头:“好,给你三日,交一份条陈与我,便当做对你的惩罚!” 郁开澄顿时只觉脑子里一片嗡嗡,这么复杂的事,才给三日光景,刚要开口,郁恪之听得有敲门声,便冲儿子挥了挥手:“去去,先去看看你阿娘!” 郁开澄自知这便是没得商量了,连忙恭敬行了礼,推出了门外,却见一贯跟随父亲左右的管事身后跟着个陌生人,半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听了他和管事打招呼,也没有抬头的意思,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头都不敢回地走了。 第四十五章 匪寨 “郁大人钱先生请看,这副图是根据我们这两年,探查出的匪窝据点绘制而成,先前是因为怕打草惊蛇,不敢动。” 郁开澄在父亲书房门口碰到的那个青年男子,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支朱笔,对着那张尚未画完的图圈圈点点:“一月前,齐岳峰那个匪窝据点有两个山匪下山采买,被我们抓了,据他们交代,他们已经搬离了这幅图上的据点,现下在这个位置。” “随后我们便去核实了这两个山匪交代的情况,并且又去了这图上其他几个匪窝据点探查,发现不单只这一个匪窝,还有这个、这个、加上这三个也全都换了地方。” “现如今,不但他们更换的匪窝我们还没有找全,关键是,找到的两个也都和从前一般,不得其门而入,但凡要清缴,就得强攻,一旦强攻,他们就会跑,这种地形很难形成合围之势……” 郁恪之和钱师爷一般无二,眉头都蹙成了一团,钱师爷略微激动些,此时已经听不下去了:“沈校尉这意思,咱们前面两年做的这些,都变成了无用功,这张舆图,几乎等于没有?” 沈向青显然已经过了最为震怒的时候,此时面上虽有郁色,却也还是能沉得住气:“虽然我们都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但是现在看来,钱先生说的,应该就是事实。”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们三人都非常清楚,他们是因为什么,被今上派到这蔺南来的,半年前,他们刚把这副还未成形的舆图复制了一份,密折递了回去,只怕眼下在官家的案头上还没放热,就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 这叫三人情何以堪? 朝廷每年用在西南匪患上的剿匪银子,还有每年鲜花节前后,动用西南大军出营保驾护航,保证西南商路畅通,都是笔庞大的数字。 可是御书房里收到的折子,除了鲜花节能稍微顺当一些不出事,甚至还能碰巧剿上一两处匪窝,其余的时候,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搞得那些商家没法子,干脆每次都准备好买路钱。 这也就是官家口中所说的向山匪缴税的怪事。 这么多年,所有西南官员对此都是向朝廷叫苦不迭,为自己的渎职申辩,朝廷若是降罪,要么干脆求贬谪,要么就是直接辞官求去。天长日久,愿意被派来西南的官员越来越少,弄得吏部都不敢轻易挪动西南官员,一动就有可能大规模出缺。 但是一个官员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任职,就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入了西南的官员几乎都知晓,这辈子就是把这条命扔在这里了,既如此,还不如在西南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然后这里面就形成了许多不能言说的隐形规则。 这样一来,直接造成的后果便是朝廷使不动西南的官员,西南的官员也不怎么听朝廷招呼,反正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饱读诗书,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却被扔到了这样的地方,大部分人是心存怨气的,能实心办差的,少之又少。 比如蔺南州的那位府尊大人,也差不多就是这般,如今已经在蔺南待了十年有余。 许久之后,郁县尊才叹了口气道:“只怕从前朝廷收到的那些折子里提到的剿匪几大难处,都是真的,我们先前,还是过于乐观了些。” 沈向青放下手中的朱笔,坐到了窗前的太师椅上,沉吟了片刻才道:“县尊大人,另有一件事,要禀报与您,我们抓的那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应当是那处匪窝的二当家,知道的事情还挺多。” “我们审问了一下,那位二当家交待说一年半以前,没听说哪处收过蔺南城里掳到的人,而且那些拐子行事也是吃软怕硬的,他们几乎不会在蔺南城和蔺南山这一线作案,因为担心露出马脚,惹怒了万寿观,他们担待不起。” 郁恪之和钱师爷都明白,沈向青此时说的,便是郁宛臻失踪的事情。 钱师爷立即问道:“这是不是能说明,姐儿不是被拐子掳走的,而是被人处心积虑谋算了?这是再给我们敲一记重鼓?” 郁恪之却摇了摇头:“照咱们现在了解到的情形,西南这些官员刚到任时虽然也会被敲打或者排挤,但是一般没有以这种方式行事的。再者说当时我上任不过半年,和这城里各处,别说是同僚,便是那些来攀附的商人,都相处融洽,并没有结下什么仇怨。” “兴许是处心积虑,但未必是谁要给我敲鼓,若真是目的在敲打,那又是谁泄露了官家派我们来西南的目的?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们三个,也就是恩师和今上了。” 沈向青附和道:“在下也这么以为,若真是敲打,或是有什么目的,那也该早就递话过来了,不可能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对了,钱先生,那家姓胡的,家里的女儿找到了吗?有没有什么动静?” 钱先生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派人盯着的,他家连一丝儿找人的意思都没有,他反正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光姐儿就有十几二十多个,那姓胡的一把年纪了,还在纳妾,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中。” 三人心情都有些郁郁,室内重新陷入了静谧之中,片刻之后,郁恪之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那个匪首的意思,拐子一般不会在蔺南城和蔺南山脉一线掳人,是最近的事,还是早就有的规矩?” “应当是早就有的,就是西南万寿观裁撤善堂那一年,当时有个拐子拐了善堂里的孩子,被万寿观里的道长抓住了马脚,他就去官府告状,说万寿观掳了他家的孩子去善堂充当弃婴,到现在也有二三十年了。”沈向青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 郁恪之却看向钱师爷:“钱先生,如此说来,米家那个哥儿失踪的事,只怕也不简单。” 钱师爷这才反应过来,郁恪之为何突然细问起这件事,当即便点了点头:“东翁的意思,我知道了。” 郁恪之点了点头,又看向沈向青:“沈校尉辛苦,我会把此间情形具折上报,无论如何,便是难有作为,也要先当好官家的眼睛和耳朵。” 第四十六章 水匪 沈向青见此间事了,便起身告辞:“大人说的极是,那末将这便走了,等下回再来,希望能有些进展。” 沈向青起身欲走,突然又站住,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道:“哦,对了,那个匪首还说了一件事,蔺南河汇入啸江的地方,打今年下半年开始,盘踞了一伙水匪,神出鬼没,谁的账也不买,若是让他们碰到了,必然是人财两失……” 郁恪之抬首蹙眉道:“还有这样的事,盂南没有出兵剿匪?” 沈向青摇了摇头:“现下这件事还没确认,我派了人过去查探,但是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所以……” 钱师爷立即明白了沈向青此时提起这件事的原因:“沈校尉是想用一用这件事?” 沈向青点了点头:“只怕盂南当地的官员,并未将此事禀报与朝廷。盂南府兵不懂水战,便是盂南王手里的亲兵,也没有懂水战的,他们若是上报,必然要在请罪折子里写明这一条,那朝廷就能名正言顺往盂南派一支精锐进去,这是盂南王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钱师爷眼睛亮了亮:“但是对朝廷而言,却是最好的机会!” 郁恪之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这件事虽然还未真正确认,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折子里写明白,朝廷好早做安排,也能提前准备好对策,这样将来一旦确认……” 沈向青知道,郁恪之愿意在折子里写明这种还未确定的事情,就是愿意担这个干系,将来证实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又或是事情有变,首先要被问罪的,就是郁恪之,当即便拱手抱拳:“大人一心为国,其心可比日月,末将虽不才,也会想法子将此事通过龙骑卫上报官家……” 郁恪之有片刻讶然,却立即摇头笑道:“多谢沈校尉替本官着想,但眼下咱们三人原本就是一体的,若是沈大人再走别的路子,只怕官家还要担心咱们之间,是否离心,更何况,龙骑卫虽对官家忠心,可沈校尉目前行踪毕竟保密,不可凭添风险。” 钱师爷也跟着点头:“县尊大人所言极是,往后沈校尉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千万不要妄动,还是要与县尊大人商量一二才好,此间情形本就错综复杂,沈校尉担的又是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多替手下的弟兄们多想想才是!” 郁恪之站起身,很是郑重对沈向青说道:“本官虽不才,但蒙圣上信重,既来了这西南,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再者说,本官在这蔺南城里,到底还是安全的。沈校尉莫要为这些绸缪之事分心,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使,看顾好自己和属下们的安危才是!” 沈向青心中很是清楚,郁县尊的处境,可没有他说得这般从容,不过他虽心下动容,却并没有再多话,只是抱拳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出了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郁开澄此时却刚刚安抚完自家阿娘,看着她入睡了,才退了出来。 外头月朗星稀,郁开澄慢慢踱着步子,往自己住的院子过去,从昨日到今日,虽说挨了两顿训斥,此时心里却是十分清明,是自打妹妹失踪以来这一两年里,最为轻松的时刻。 才刚郁开澄把今日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与了阿娘吴氏,主要是让吴氏安心用那药香,吴氏听完之后默然片刻却冲吴嬷嬷道:“阿芳,你去与吴管事说,往后若是黄家再来人,不论是谁,都不让进来,也不论是年礼节礼,都不要再收。” 郁开澄有些讶然看向自家阿娘,这是要干脆断了黄家这门亲?可黄家毕竟在两浙路,那是阿娘的娘家吴氏一族所在,而他们在这西南,好多事,便是占了理也说不清,往后阿娘可怎么回娘家? “阿娘,这可使不得,儿子也不能确定黄家表兄是派人跟踪了儿子,只是颇觉蹊跷而已,再者说,即便是跟了,儿子不过一个书院的学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嬷嬷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太太,若是眼下咱们这么做,家里肯定会诟病咱们的。” 吴太太摇了摇头:“这事儿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种为了点子生意无所不用其极的行径,别说是我,便是我娘家正经长辈也不会喜欢的。昨儿他就几次三番想要从我这里探话,我不搭理他,他竟连这点子分寸都不知,这是欺我性子好,还是欺我们老爷官职低呢?” “澄哥儿你要记住,对这样的心术不正的人,越远越好!你阿爹如今,在这蔺南城里,并不顺当,加上你妹妹的事,不说心力交瘁,也是焦头烂额。我这身子骨儿也不争气,虽说心里明白,到底有时候还是管不着自己,着实亏待了你和你阿爹……” 郁开澄一看阿娘又开始眼圈泛红,连忙宽慰道:“阿娘,您切莫这么想,妹妹的事,最难过的肯定是您……” 吴太太拍了拍儿子的手:“阿娘知道,阿娘心里都明白,今儿阿娘跟你说这些话,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如今也大了,别的不说,你好好儿的,便是替你阿爹分忧了!” “米家姐儿的好心,阿娘都知道了,原是阿娘现如今经常会不自觉想窄了,阿娘从前真不是这样的性子,倒平白浪费了人家医女和米家姐儿一片好心,你替阿娘陪个礼,也是应当。” “若是米家姐儿不与我计较,往后阿娘自会厚待她几分,不过既是生了嫌隙,想必日后也很难修复,不过到底是小姑娘家,阿娘便是费些心思,应当也能解了这个结。” “不过通过这件事,澄哥儿你也要记住,你阿爹说得对,咱们得坦坦荡荡做人,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更不应总是把好人往坏里想,但若是真碰到你黄家表哥那般心术不正,想着算计咱们的,便是没法子打痛他,也要远着他才是。” 郁开澄越听越觉得,这会子,好像从前那个阿娘回来了,爽利坦荡,总是叫人觉着安心和温暖,只要这样的阿娘能回来,别说是挨两顿训斥,便是让他挨上两顿板子,也是乐意的。 第四十七章 唱戏 第二日一早,陈焕章便被米进请到了米家香行,米福根早就等在了店里,见了来人,便迎了上来。 陈焕章当先行礼打招呼,语气极为亲热:“老爷子,可是有年头没见了,您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米福根从前便觉得这位陈老爷还挺好打交道,但是可从来没有今日这般让他觉着亲近,心下当即便有了些判断,连忙拱手道: “好好好,我这山野村夫,都是做惯了的,闲不住,要是突然闲了,只怕倒要不好了。陈老爷远道而来,这些年对我们族里也多有照拂,便是前两年订单的事,也多亏了陈老爷不与我们小门小户多计较,才让我米氏得以喘息,老儿我这心里,对陈老爷是充满了感激,就是不知……” 陈焕章连忙摇头笑道:“老爷子切莫如此客套,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哪能一直顺风顺水,偶尔有些周转不来,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您这家里还是遭遇了意外,加上天灾,交不上货,您这一家子,可比我还要着急,我若再火上浇油,也白费了咱们多年的交情不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跟着米怀安进了小花厅,米玉颜极其乖觉地燃好了香,沏好了茶,见得三人进来,便行了礼问过安,准备退出去。 倒是陈焕章见状,便知这丫头只怕在米家族长这里,还没能取得信任,便很是干脆道:“花娘且慢走……” 见米玉颜站定,也不顾米福根和米怀安的注视,直接站到米玉颜跟前,长揖一礼:“花娘且受我这一礼,多谢花娘替我解了这夜不安寝之苦,这两日夜里,我都能睡个整觉,白日里精神头儿都比从前强了许多……” 米玉颜心下便知,陈老爷这就是特特为她在伯祖父面前做面子,当即侧身避过,又跟着行礼道:“不过是微末之道,还要多谢陈老爷信任花娘,愿意用花娘做的那些香才是。” “花娘说的哪里话,花娘在制香上的天赋,我也不是第一次领略了,如今几年过去,竟是有了自成一派的大家气象,能让我遇上,原是我的福分才是!”陈焕章连忙继续夸奖,说得米玉颜都有些觉得脸红。 米怀安对自家父亲从来都有几分畏惧,加上老头儿一向固执,他这个做儿子的经常被老头儿弄得满头包,花娘的事情也是如此,老头儿不信他和孟氏的,也不信米全他们哥仨的,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才一刻不停地进了城,又请了陈焕章过来,不过此时米怀安倒是觉得,陈焕章真是个大好人,这省了他多少事啊! 米怀安连忙配合着把话接了过来:“当不得陈老爷如此谬赞,花娘如今还小,又是女儿家,叫人听见陈老爷如此夸她,怕是要惹笑话……” 陈焕章简直是做戏做全套,连忙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我,只是被花娘大才给惊着了,竟忘了她这女儿家的身份,不当之处,还请老太爷和怀安兄多多包涵才是!” 说到这里,陈焕章倒是看向米福根,满脸认真道:“老爷子,怀安兄,不过话虽这样说,但是要我说,这世间女子,可从来小觑不得。” “我们两浙路可是好多女孩儿帮着家里做生意,便是许多铺子的掌柜,也都是女子,尤其是经营那些成衣铺子、珠宝脂粉铺子,女子们可是有着天然的优势,我们这些男子,也只有羡慕的份。” “所以说这世间,各人归各位是最好的,做自己擅长的事,便不管男子女子,都是行的正事,又有何不可?” 说完这些,陈焕章仿佛才发现米福根有些阴晴不定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在此间大放厥词,有些不太合适,连忙躬身拱手冲米福根和米怀安齐齐行了一礼,颇有些尴尬的意味: “老爷子,怀安兄,是焕章孟浪了,许是这两日实在睡得香甜,心里惊喜过头,再者说我和怀安兄便如同自家兄弟,看老爷子便是自家长辈,一时少了些顾忌,便多说了几句,还请老爷子、怀安兄莫怪才是!” 米怀安连忙也跟着拱手弓腰:“焕章老弟说的哪里话,承蒙老弟看得起,才会在我米家不见外,素日里阿爹总是担心我性子迂腐,学不会与人交往,老弟在阿爹面前如此给我做脸面,真是叫我感激不尽,日后阿爹也可稍稍放心才是。” 米福根冷眼看着陈焕章和自家儿子你一言我一语,如同做戏一般,心里甚至有些怀疑,自家儿子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一进城便会寻陈焕章来说话,早就和他串通好了,不过也不对啊,他要是有那个本事,这铺子里的生意还至于这么多年就这个德行,如今竟要靠一个晚辈来支撑? 米玉颜这个背景此时很自觉地给伯祖父找了个台阶:“伯祖父,这茶水都凉了,要不咱们先请陈老爷坐下,喝口水再慢慢聊?” 米福根点了点头:“对对对,陈老爷先请宽坐,这茶水既是凉了,花娘便再沏过才是,这样的天儿,总得喝杯热茶才好。” 陈焕章这才告谢坐了下来,米福根见米玉颜很是乖觉地把先前的凉茶都倒了,又重新往茶壶里加了热水,再倒茶分茶,请了几人用茶,一套动作下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如若不是女孩儿穿着一身玄青色的粗布长衫,米福根甚至有种错觉,年轻时的聂氏也是这般模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镇定自若的。那样的云淡风轻,时常会让他们这些米家男儿自惭形秽。 喝了一盏茶,米福根才叹了口气:“今日花娘当面,陈老爷适才那些话,我也听明白了,不是小老儿我瞧不起女儿家,远的不说,便是花娘祖母,也是我们阖族都敬重的,只是……” “也不怕陈老爷笑话,反正我们族里的事,陈老爷想必也听说过,若不是我那侄儿家中三口,如今皆是生死未卜,音信全无,花娘愿意怎么折腾,也有他阿爹替她担心。” “可如今这情形,她一个女儿家过于出挑,小老儿是怕护不住她,将来便是小老儿去了泉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我那弟弟弟媳?” 第四十八章 拉扯 米福根这些话,虽然说得情真意切,但是听在陈焕章这样的人耳中,却不由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这老儿说的都是真的,就是担心护不住这么个不是孤女的孤女。 第二种便是这些都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就是知道了这个姐儿如今有些本事,能制出卖得了高价的香品,却又不想让她占了这个名头。 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嫁出去了便就不再是米家的人,若是出了名,自然便难免会有些有心人生出这些心思,若是一般人家还好,若是门第再高些,米家这样的,确实也难抵挡。 若是挑三拣四时日长了,只怕又要生出许多闲话,米家本来就因为把这个姐儿留在蔺南山上,得了许多诟病,他米福根更是担了个极其难听的名声,若是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米家这脸面,也算是在这蔺南城里,丢了个干净,那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更何况,财帛动人心,米花娘如今这本事,将来可是能挣大钱的,她若出了名,满蔺南城乃至整个大云制香行业都知道了她的本事,她的那些香方便也只能让她自己带走,若是米家不同意,这又是一份拉扯…… 这些疑心说起来很长,可在这小小的花厅里,也不过就是喝盏茶的功夫,陈焕章一幅极为动容的表情,放下手里的茶盏道:“老爷子所虑深远,实在令焕章敬佩,这份爱护晚辈拳拳之心,着实令焕章动容。” “原本我听说老爷子送花娘上山的时候,心里还对老爷子有些误会,今日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倒是焕章想岔了,便是这蔺南城和咱们香行这些商家,都想岔了。” “如此看来,花娘待在女医馆中可是真比回来要好,既如此,老爷子为何不让她继续待在山门中?虽说在山门不能嫁人,但是女医馆护住花娘这么个女娃娃,那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米怀安实在有些搞不懂,陈焕章这个弯儿怎么能转这么大,说这些话目的究竟何在,却只听自家阿爹拍着桌子冲花娘道:“你瞧瞧,你待在山门更好这事儿,是个明白人都知道?” “你偏不遵照你祖母安排,也不好好跟着秦医女学医,还敢瞒着族里自己回来。也只有你这个糊涂的大伯和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才会觉得你归家是大好事。” 说着又看向陈焕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昨儿知晓这丫头回来了,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陈老爷你也知晓,我们族里眼下是有些难处,但是最难的时候也过去了,往后总会慢慢好起来。” “这丫头这时候回来,分明就是戳我的肺管子,那些名声什么的,老儿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就看穿了,都是虚的,我只求阖族都平平安安,娃娃们都好好长大,也算对得住祖宗的嘱托了。” 陈焕章一脸讶然看向米玉颜:“花娘,你是瞒着族里自己回来的?” 米玉颜知道陈焕章肯定是不想自己重回山门的,至于究竟要怎么说,就是他的本事了,这下大概玩的就是个以退为进,便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陈焕章脸上的讶然之色更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的能如此不听长辈和师门教导,竟敢私自回家,我虽不是你的正经长辈,从怀安兄这里论,你也得称我一声叔父,你伯祖父总是为了你好,才不让你回来,你却心心念念想着族里。” “不过你这一回来,倒是很给了我几分惊喜,昨儿那些银钱,想必应该能解了族里的困难,既是你念着的事都解决了,便一心一意,再回山门可好?” 米福根一听,还能这么办,当即满脸希冀看向米玉颜。 米怀安却仿佛傻了眼,搞不懂陈焕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会儿又突然变了风向,也是一脸懵看向米玉颜。 米玉颜却是极为淡定地摇了摇头:“回不去了,秦医女已经走了,我没通过入门试,下了山就不可能再回去,女医馆规矩严明,不可能因为我,屡破规矩。” 米怀安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米福根却是希望变成了失望,不由揉了把脸:“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娃娃怎的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如今这可怎么是好?” 米玉颜仍旧是一脸淡定,还给三人分了一回茶,才慢悠悠道:“伯祖父也不用着急,现如今这蔺南城里,除了咱们自家人,也就是陈老爷知道我归家的事,我觉着这样挺好,从前在山门散淡惯了,我也不喜欢人前瞩目。” 陈焕章心下一咯噔,这丫头可太不会为自己打算了,正在想怎么给她把这节圆过去,却听米怀安开口了:“那怎么行,你做的那些香,便是我们没脸没皮,对外头说是族里的子弟做出来的,也得有人信不是?” “这倒不妨事,花娘有法子,还请伯祖父听听是不是能行得通。”米玉颜看向米福根,见米福根示意她继续说,便又接着道: “第一种是咱们干脆依旧不显山不露水,每年就做那么几个商家的生意,这就不需要解释那么多,即便人家问,也可以说是参透了族里祖传下来的香方,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咱们换卖家,或是少制些都行,反正有几种香材都是极其稀缺的,还得靠我们自己去采。” “还有个法子便是,咱们把这种高端成品香的售卖,都托给陈老爷。咱家香行还卖这些寻常的香品,族里还可以做点别的新品,没有那么挣钱,但是维持日常生计没什么大问题。两厢合一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米怀安看了看米玉颜,又看了看米福根,才一脸不好意思地看向陈焕章:“陈老爷,小姑娘家说话异想天开,您别介意才是,我们族里的事,怎好让您跟着受累?” 陈焕章连忙摆手,颇有些意外道:“怀安兄怎的这样说,莫不是嫌弃焕章不才,不想把这制香的售卖交给我?” 米怀安连忙否认:“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是我们族里的事,实在是……” 第四十九章 忽悠 陈焕章见米怀安一脸的紧张,便笑着摇头道:“怀安兄,这就是你想左了,其实花娘这么说,不论这事儿日后成不成,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两浙路制丝业有一种经营方式,作坊自己是不开店的,产出来的货物都是交给商行售卖,他们出一个价钱,售卖的商行按这个价钱买断。花娘适才说的第二种,应该就是这种方式?” 米玉颜有些不知可否:“我不懂这些,就是觉着,不管是这两样里面的那一样,兴许比咱们族里自己坐在家中等客上门,要好上一些,咱们蔺南,可是香行扎堆的地方。” 陈焕章颇有些意外地问道:“你这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没人给你支招?” “谁给我支招?我这才刚下山,山门里可不教授这些。若是陈老爷能赐教,那是再好不过了。” 米玉颜有些无奈,其实这道理真的是很简单好不好?不过是米家人祖祖辈辈都生活中蔺南这种偏远的地方,又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开个店已经是他们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不过这些道理,肯定不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陈焕章把视线从米玉颜那里挪开,看了看米怀安,又看了看米福根,他不确定这小姑娘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不过转念之间又明白过来,她就是知道,也不好说,她这位大伯还好说,就是这位伯祖父,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想到这里,陈焕章便对米福根和米怀安道:“老爷子,怀安兄,二位要是不嫌弃,我便讲讲这其中的门道?” “这是哪里话,小老儿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这蔺南城,我这个儿子也差不多,虽说开了一辈子香行,可是也只懂得把东西做出来,卖得出去,这一年族里日子就好些,过年也能多杀上几只羊,卖不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勒紧裤腰带。” “这生意上的门道,是真的不懂,也没人愿意给我们讲,今日能得陈老爷这样的大商家赐教,是真心感激不尽。” 米玉颜倒是极有眼色地给三人又续上了茶水,便见陈焕章喝了茶,才缓缓开口道:“这每个行当有每个行当的特性,我说得太宽泛了,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就单说这制香的售卖。” 陈焕章见米怀安和米福根一幅认真当学生的意思,也就不再抻着,很是直接道:“现如今咱们蔺南城里,大小香行一共有一百余家,不管是小门小户,还是大家大族,都吃的这一碗饭,所售卖的制香也基本上大同小异,便是有咱们米家和另外几家有能力出些新品,也会很快被仿品跟风。” “一旦被跟风,这些新品的价钱就会直线下降,外地客商懂行的或是正经做生意的还好,不一定会去选择那些价钱低廉的仿品,因为他们的客人相对要求要高些。但是大部分客商都更喜欢廉价的东西,他们的客人也未必真的懂货,许多可能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一面是普通制香的市场已经被做滥了,香行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银子,可是总有人还会继续降价,弄得不好,就是辛辛苦苦一整年,结果还是两手空空,甚至连原料银子都挣不回来。而另一面是我们这些想做贵人生意的商家,实际上是买不到什么出人意料的好香品的。” “这也是为什么,花娘给我的那箱紫樱清风会令我惊喜异常,便是那匣子四时,初时我还不懂其中的好处,待得用过紫樱清风和那款定制香,我才略略明白,这款四时的效用,也大约猜到了花娘想做什么样的香品,这些,才是真正不求量而求精,通过我们陈家商行的售卖,不仅能卖出大价钱,还能有别的妙用。” “对我们陈家来说,那些普通的香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是不要这一块,我们也无所谓,但是这种高端精品,只有真正的贵人才懂得欣赏,也才愿意花大价钱来购买。但是这些贵人,咱们蔺南香行的人,肯定是接触不到的。” “我们这些专司售卖的商行,便是这座桥梁,能做到把好货卖给识货的人。除此之外,我们这些商行因为生意分布比较广,所以大差不差能预估到第二年的出货量,也能根据市场行情来调整价格,当我们把这些判断告知你们,你们也好心里有数,基本不会出现旱时旱死,涝时涝死的局面。” “还有一点,若是长期合作,有些你们需要外购的香材原料,可以通过我们来订购,肯定比你们在蔺南城里购买的要便宜,可能品质还能更高,这样不仅能降低成本,还能提高品质。” “对你们香行来说,不必担忧卖不出去的问题,也不必和那些香行去比谁价格更低,我们还是一样,每年要付定银,你们拿了定银再开工,基本没什么太大风险。” “若是碰到比如三年前那种旱灾,我会想法子,帮你们从别的地方把原料运过来,天下这么大,兴许咱们这边遭灾了,别的地方反而是丰年,就不会出现交不上货的局面。” “当然对我们而言,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不用担心这种货品有别家来和我打擂台,利润肯定自然会比较高,而且这种高端香品也是金字招牌的底蕴之一。” “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若是你们独签一家,就相当于把宝全押在这一家身上,旁的先不论,单说做生意这回事,说到底还是人和人在做,而人的变数,又是最大的。” “若是你们想同时签几家,又都是大商家,大商家一般不会只在一地做生意,这就有可能产生互相挤兑的风险,所以这个和独家买断的价钱,肯定是不能比的。” “当然,这也就是我自己的一点浅薄见识,一时也没什么准备,就是随便聊聊,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还请老爷子和怀安兄莫要笑话才是。”陈焕章长篇大论了一通,仿佛这时才觉察出自己嗓子有些发干,一口气喝掉了一盏茶,又伸出茶盏示意米玉颜续水。 第五十章 有数了 一壶茶泡了五遍水,已经略带了些茶叶冲泡次数多了之后的寡气,饶是燃尽的紫樱清风盖住了这些寡气,却也抵挡不住茶汤已经淡去的味道。 直到这时,米福根才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花娘,这茶没味儿了,你去烧上一壶山泉水来,再沏过一壶茶。” 米玉颜很是乖觉地屈膝告退,这个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在这里比不在这里好。 陈焕章很清楚,这位米家族长一直没吭声,一开口便支开米花娘,接下来要说的,只怕才是他今日要见自己的目的。 见得花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米福根才清了清嗓子:“陈老爷,有件事,小老儿弄不太明白,想要请教与你。” “老爷子太客气了,我和怀安兄相交极好,您老人家直管唤我焕章便是,有什么话,您直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作答。”陈焕章态度很是恭敬。 “那行,小老儿也不和你多客气,焕章,照你看,花娘现下制香的这个路数,能行?”米福根问得很郑重。 陈焕章连忙点头,脸上的表情认真且郑重:“能行,老爷子,您若不放心,待得这批货交完,我可以继续下订单。当然,若是老爷子觉着我这个人还信得着,也看得起我们陈家这点生意,我们陈家可以和米氏香行签包销契约。” “但是,这个契约怎么签,就是一年究竟能出多少量,可能还需要花娘来确定,好像有些香材是比较稀缺的,不是想做就能做出来的。若是后续花娘还有别的品出来,我们陈家也愿意一并签下。” 米福根这时倒是有点像个生意人了,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却是又问道:“花娘说,那十万银子,加上先头我们应当还欠了你两万银子的货,总共还只需交付二百份四时,便算是银货两讫了?” 陈焕章点了点头:“对的,若是有契书,我们可以现下就签了。” 米福根显然没想到,花娘说的,都是真的,不过眼下陈焕章都说可以直接签契书了,应当不会是假的,可花娘下山这才几日光景,便能挣下这十余万里银子,虽说本钱还没来得及认真算,但是他看了晨起花娘交到他手上的香方,还真不需要购置什么名贵的香材。 要是这么算,大约就是阖族辛苦劳作年,都不见得抵得上花娘这几日挣到的,米福根做了一辈子香农,这样高利润的生意,在他心里,别说是见过,便是想都不敢想。 陈焕章似乎有些看穿了米福根的心思,也不怕再给他下一剂猛药:“老爷子,可能您还不知道,饶是我付了十万银子买这些货,看上去是天价,实则这应当还是花娘看我素日里和怀安兄极其相得,才便宜了我,光是那箱子紫樱清风,就不得了。” 米怀安此时也赶忙支棱起来:“焕章老弟这是说笑了,素日里都是老弟关照我们生意,便是这几年,族中遭难,老弟也是唯一没有与我们为难的客商。” “如今花娘圃自归来,也是老弟愿意给咱们机会,还在我们失约在先的情况下,愿意继续预付我们大宗货银,帮助我们渡过难关,这林林总总,我们心中都是感激不尽……” 眼见米怀安说得激动了,都要站起来给自己作揖,陈焕章连忙按住他:“怀安兄说这些就见外了,这就是情谊,说多了反而见外。再者说,我是个生意人,如今在家里,我也不是能完全当家作主的,赔本的买卖,我总是不会做的。” “老爷子,也不怕您笑话,我与您说句实在话,我在家里的地位,可没有怀安兄这样生下来便已经决定了,我们两浙路生意人家的子弟,在家里有多少话语权,全靠自己争取。” “现下我若能得了米氏助力,大约往后在家里,也算能真正当家作主了。” 米福根对陈焕章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一套说辞,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本性还是淳朴善良的老人倒是真有些被陈焕章打动了,但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焕章,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我们米家哪有那样的本事,莫要到时候误了你的事才好。” “老爷子,不要妄自菲薄,我也不和您来虚的,就是实话说,原先和米氏交好,大概就是添了一份助力,可如今,花娘回来之后,对我而言,米氏就是一定要争取的伙伴。” “花娘给我的那箱子紫樱清风,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得到的,我有了这款香,能干下多少大事,您可能都不是很清楚。我不哄您,上一回,我意外收了花娘那匣子紫樱香,便用这香办了大事,从那以后,家里老爷子把生意上的事,大部分都交到我手上了。” “这几年家里生意虽有寸进,但是也没有开拓出更好的路子,我正在发愁往后要怎么办,大约是上苍垂怜,见我过了冬至还没有动身回家过年,便给了我这个甜头。” “老爷子,我也不是跟您道凄苦,就是觉着,可能我对米家,对怀安兄都比较了解,但是可能您和怀安兄,除了知道我是从两浙路来的生意人,其余的,都不是很清楚,我就交交底,也想跟怀安兄交交心,生意归生意,怀安兄这个人,人品品性,我是极为敬佩的。” 米福根还没说话,米怀安却是被陈焕章说得有些动容:“都到这时候了,焕章老弟便是明日动身,也未必能赶上回家过年,不若干脆便留在蔺南过年,若是不嫌弃,跟我们回族里,一起乐呵乐呵,要好叫大家都认识认识,我们米氏一族的大贵人。” 米福根算是真明白了,人家为啥说喜欢这个长子的人品品性,说白了,这就是个大实诚,这么个实诚人,也实在是难为他,这些年在蔺南支应着这个铺子。 米福根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儿子实诚,原来总想着有聂氏在后头,不管怎样,也错不到哪儿去,好赖儿子还能跟着聂氏多少学着点,眼下这一看,兴许学着了一星半点,可是那点儿心眼子,到了陈焕章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大商家面前,那是真不够看。 可即便是这样,米福根也没想出来,族里下一辈,还有谁能顶上来的。 第五十一章 寅时 米福根假意踹了儿子一脚,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冲陈焕章笑了笑:“我这个儿子,可是和焕章你比不了,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实诚。” “这样,若是焕章真如你才刚说的那么想,那要不咱们商量商量细节,也好尽快把契书签下来,了了这桩事,大过年的,无论如何,焕章还是得回家,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巴不得家里整整齐齐的才好,焕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焕章哪里还想真的留在蔺南过年,他就是没把这桩事落定,心里总不踏实,实在是有些舍不得走,还想着米花娘那个小姑娘既是能一下做出这三款香,说不得就还有别的东西没拿出来,若是不把这契约给敲定了,万一那老儿又头脑发昏,把她给送去什么地方,那就真是哑巴吃黄连了,更何况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还能来。 再者说,黄家那位还在这蔺南城里,正虎视眈眈。今日他既是被米家人请了来,若是什么都没落定就走了,黄家那位可不是个面皮薄的,总会找上门来,若是这米家老爷子一直在店里还好办,若是不在,花娘又不好出面,米怀安这人实在不能算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怕几杯黄汤下肚,前头的恩怨就能一笔勾销。 若是醉酒之后,再吐出点什么不能说的,那可就是明明丰年变灾年了! 想到这里,陈焕章便爽快地一拍茶桌:“老爷子说得极是,咱们把契约定好了,都好安安心心过个年。这样,前日里我吃了嫂夫人置办的酒席,和怀安兄还有家里几个侄儿都挺融洽。” “今日老爷子容我一回,我这就叫人去蔺南居,置办一桌席面送过来,和老爷子好好喝上一盅,咱们今日余事都不管,直把这契约敲定了,才是正事,老爷子觉得可好?” 米福根连忙摇头:“那可不成,别说这是在蔺南城自己家里,便是去了外头,那也应该是我老头子请你吃酒才是……” “老爷子,便是让晚辈尽点孝心,您也得给个机会……” 米怀安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了说话的余地,只见得自家阿爹和陈焕章你推我让,非要自家请客,一脑门子官司都不知道怎么劝。 米玉颜坐在花厅外面小茶水房门外,守着那壶早就滚过的山泉水,满脸无语,那边哥儿仨早就听得觉着没意思,各自走了。 直到小半刻钟之后,米福根和陈焕章才终于议出个子丑寅卯,依旧是米家出席,陈焕章买酒。米玉颜真是无语望天,只觉得要是按照这两人这么个议法,今日这契约要定下来,怕是有点难度,干脆拎了水壶进去,给已经口干舌燥的三人又沏了壶茶。 待得终于喝上新沏出来的茶水,三人才算安静了下来,倒是米玉颜很是淡然地看向陈焕章道:“陈老爷请听我一言,既是我那香方有了效果,陈老爷不若就去万寿观请个脉,开些药材治下隐疾,顺便在这蔺南休养一冬,明年春上,陈老爷这病,兴许便能断了根。” 陈焕章一脸讶然看向米玉颜,却是米福根连忙呵斥道:“小姑娘家家的,才学了几天医,就敢胡乱替人看诊。” 说着又看向陈焕章:“焕章你可千万别听这丫头瞎说,她知道什么,就隐疾隐疾的。” 陈焕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老爷子有所不知,焕章这几日用了花娘给我专门制的那款香,夜夜都能睡个囫囵觉,这可不是说瞎话。” 米福根连忙摇头:“焕章若是觉着身子骨不爽利,早日去万寿观请医是正理,这治病的事,还得听仙长的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什么。” 陈焕章这时倒是很干脆看向米玉颜:“花娘且给我讲讲,我这每日寅时初便睡不沉的毛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老爷应是出生的时候肺经就比较弱,后来虽得了高人调养,有了好转,便没太在意,应该是在七八年前淋过一场大雨或是掉进了水里,病了一场,后来又四处奔波失于调养,夜里睡不沉还添了喝夜酒的恶习,天长日久,才变成如今这样。”米玉颜说得极是淡然,仿佛这一切都是她亲眼得见一般。 米福根正要呵斥她又瞎说,却见陈焕章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直直看向自家侄孙女,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焕章,你别听她一个小姑娘瞎说,夜里睡不沉算什么毛病,我也经常睡不沉的,你若是担心,别去求仙长看看才是。” “不不不,老爷子,花娘说的全中,一样不落,不过花娘,别的我都能想明白,就是你如何能看出我八年前溺过水的?”陈焕章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一节。 米玉颜挑了挑眉:“这个说起来很复杂,实际上也挺简单,就是按照你的病情推断出来的,若是再早,你只怕早就去寻医了,若是再晚,譬如一年前,你大约还没有寅时初便睡不沉,寅时末必醒的毛病?” “寅时,正是肺经修复的时候,你这肺经有疾,自然就很难睡沉。山门中有一门学问叫面诊,你的面相不难看出此症。今日观你面相,我给你配的香,大约只能让你睡沉,但是想让你完全靠自我修复来治好,只怕不太可能,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去万寿观请脉拿药,再配合那香,过了今冬,明春应有新生之感。” 都不消陈焕章再问,米玉颜干脆把他想问的都答了一遍。 陈焕章喉头动了动:“花娘既是懂得看诊,一事不烦二主……” 米玉颜直接摇头道:“我虽懂看诊,但遣方抓药上,并未出师,陈老爷何必退而求其次?” 陈焕章知晓,花娘说的应该是真话,并不是推脱之举,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问道:“那花娘上回说再许我一款定制香,是一定要看到人面诊,还是要看到脉案,或者是需要什么别的?” 米玉颜想了想才答道:“面诊或是诊脉为最佳,若是不行,有脉案或是药方,也能勉力为之,若都没有,那我也没法子了。” 第五十二章 山门传讯 即便是冬天,西南高原的天也亮得特别早,米玉颜也是过了一个冬日,才适应了这个和西北的不同。 因为下了山,天大亮了在大树枝头上练功,总是有一定风险被人看见,看见也没什么,反正也看不清脸,但总归是不好的,所以米玉颜现在几乎是寅时中便起床练功,寅时末结束,等她回了家,天就亮了,便有人起床了,河边也就热闹了起来。 “玄音师兄,跟了这么久,不会就是为了来看看我有没有偷懒?我这便要回家了,你再不出来,我可真走了。”米玉颜落在那处荒宅的大树下面,声音不高,可她知道,玄音师兄能听得见。 话音还没落,便见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青年男子,从隔了两棵的蓝花楹树冠上,一跃而下,笑吟吟看向米玉颜: “从前我可是看走了眼,还跟师傅面前夸下海口,说我比你强上一些,今日可不怪我跟着你,实在是跟不上,你可别跟我说,就下山这几日,你就得了大进境。” 米玉颜只是笑了笑,玄音是现如今西南万寿观里,玄字辈道人中,功夫最好的,从前在山门的时候,她就经常跟在玄音身后练功,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熟悉了。 不过今日这是怎么了,米玉颜觉着,自己下山这几日也没干什么,值得山门出动玄音师兄这样的人下山寻她的,要知道,但凡出动这样的弟子,一般就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看玄音这表情,又不像有什么不好的事。 “这个时辰,城门还没开?花娘自诩下山以来,可没做出什么有辱山门的事,值得玄音师兄这么走一趟。” “你这小丫头,小道我不是怕大白日上门吓着你家长辈,我替你着想,你还倒打一耙,从前也没看出来,你如此牙尖嘴利啊。”玄音撇了撇嘴,把不可置信都摆在了脸上。 米玉颜反唇相讥:“哈,玄音师兄还真是替花娘想多了,我家是开香行的,你白日正经上门,多少方便,这么冷不丁冒出来,还跟着我跟了小半个时辰,只怕先头还看了一阵子?花娘若不是在山门把胆子练得大了些,只怕吓都要被你吓死。” 玄音嘿嘿笑了两声,眼见得天色越来越亮,便又收起了笑容,从怀里掏出个玉牌牌,递到米玉颜眼前:“掌教真人有令,着米氏玉颜即刻归山,有要事相询。” 看清那块玉牌,米玉颜可是真的有点错愕。 她下山的时候,女医馆管事嬷嬷曾跟她说过下山弟子的规矩,别的无非都是些不能触犯律法,不能有辱山门之类的,唯独这召回一途比较特别,传讯有多种方式,大部分都看个人选择,不是非回不可,就只见到这块掌教玉令,是必须听从吩咐的。 眨了眨眼,米玉颜十分恭敬地接过那块掌教玉令,朗声道:“米玉颜谨遵掌教真人令,即刻归山!” 见米玉颜接了令牌,玄音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笑呵呵的模样:“别紧张,师傅有几句话让我交待与你,这回其实是桑晚先生要见你,还让你把你做的那几款香带着。” 米玉颜愣怔了片刻,大约猜了出来,这里头是个什么因果了,不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无故做好人,果然就是会给自己找事啊! “掌教师尊这也是太看得起我了,这么点子事,随便让谁传个口信,我还敢不应不成?” 玄音摇头失笑:“这不是我师父见我闲太久了,又知道我二人相熟,才给我派了这个差使。” 米玉颜瞬间便明白过来,宁德师伯果然是思虑周全,派玄音来给她传令,一来不会露了行藏,二来玄音和她相熟,便是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是最能替她保密的,这实际上就是对她最大程度上的保护,这份情,她得领。 “多谢宁德师伯好意相护,还请玄音师兄稍待片刻,家中长辈处需得交代一二。” “好,不急,以咱们二人的脚程,用完早膳再动身也不迟。”玄音笑道。 “若是玄音师兄不嫌弃,便随我回家用早膳也可。”米玉颜立即相请。 玄音笑着摇摇头:“那倒是不必,免得惊扰到你家中长辈,我去城门口等你,这会子应该已经开市了。” 说着转身便走,看上去不快,实则片刻就消失在了米玉颜的视线中。 米玉颜可不敢把那烫手的玉牌牌递到米福根面前,不怕他不信也怕吓着他,只是喝着米粥便轻言细语把事情说了。 米福根依旧是一口粥呛到了喉管子里,看着一大家子又是拍背又是给他递水,米玉颜有些无语,这事儿不说还真不行,谁知道一去要多久?眼下她可不能随意瞎跑还不打招呼。 待得米福根终于不咳了,才瞪着眼睛问道:“你这丫头不说要隐姓埋名,怎的又被那桑晚先生注意到了?还指明了要见你,这可如何是好?” 米玉颜放下筷子解释道:“伯祖父,您真不必紧张,桑晚先生既是通过山门召见我,必是考虑到了这些细节,如若不然,他也不是不认识您和大伯父,打发人传个信岂不是更便利些?” 米福根盘算了一下,发现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转眼间,好像又发现了别的问题:“你会制香这个事,桑晚先生怎么知道的?” 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不对,若是你在山上他就知道了,何至于还要等你下山才召见?那这事儿是怎么传到桑晚耳中的?不会是?” 米福根一脸疑问看向米玉颜,米玉颜立即就明白伯祖父这是怀疑陈焕章,她这会子着急上山,可没功夫去跟陈焕章说明白这事儿,再者说昨日刚签了契书,这时候实在不宜让祖父对陈焕章生疑,便很是干脆地摇头: “应该不是,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还没想明白,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坏事,等我问明白了,定会详细禀于伯祖父。” 米福根似乎依旧不太放心:“要不让你大伯父跟你走一趟?他到底跟桑晚熟悉些。” 米玉颜是真不太会对付米福根这样的老头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米和帮她解了围:“祖父,花娘在山门是练了功夫的,她的脚程,可比大伯父快多了,再说人家是好意不通过大伯父来找花娘,您这么着,就有些那啥……” “你说啥?她还练了功夫?”一时间,米福根眼睛瞪得更大,随着年龄老去而松垮的眼皮子这会儿也立正起来了。 米玉颜更是无语了:“伯祖父,山门有令,花娘得赶紧走了……” 米玉颜行礼出门,把身后米福根拉着米和一番盘问抛到了脑后…… 第五十三章 志不在此 宁觉真人刚用完早膳,正准备到观中转一转,一只脚刚跨出院门,便瞧见宽袍大袖的桑晚甩着袖子沿着小径过来了。 宁觉一时竟有些好笑,这桑晚老儿怎的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耐不住性子,昨儿下晌自己过来了一趟,夜里派人特特来说过一次,今儿晨起又派了人过来问,不过才过去一个时辰,竟然再一次亲自过来了。 宁觉也是被桑晚烦得没有办法,才拿出了那块掌教玉牌,宁德师弟都被惊着了:“师兄,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宁觉也有点尴尬:“确实不至于,那我明儿就让桑晚老儿直接寻你去?” 宁德这才接了玉牌:“师弟可不愿招惹那老先生,他对您还算客气,换了我,只怕便没那么斯文了,也罢,也罢,只要来了,就不算小题大做。” “你派个妥当弟子去,别吓着小女娃儿。”宁觉还是觉得有些不至于。 宁德连忙点头:“师兄放心便是,我让玄音去,那女娃娃原先经常跟在他后头练功,两人颇有些熟悉。” 这下宁觉便有些讶然了:“她跟在玄音后头练功?还经常?你怕不是弄错了?这山上下一代弟子,好像没人能跟上玄音?” 宁德却是极为确定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师兄现下是个什么心情,因为他第一次听玄音说起的时候,表情和师兄也没什么两样:“所以,这娃娃胆子可不小,应当吓不着她。” “那玄音有没有说她跟丢过?”宁觉这下才算过得去了,却想起了问这个。 宁德摇了摇头:“没有,从来没跟丢过,玄音也曾故意甩开她,都被她不远不近,一次没丢过,就是这样,玄音才与我说了这事。” 宁觉怔了片刻才道:“难怪前任秦掌事根本不相信她没考过入门试,便是确认没考过,也要破例带她回江南西路,这女娃娃只怕不是普通的天资聪颖,根骨奇佳。” 宁德也跟着叹了口气:“哪还是什么女娃娃,如果我没记错,今年应该都及笄了,人家只怕是志不在此,强留也无益。” 宁觉点了点头:“那倒也是,不论是谁,知道自家这般情形,只怕也……咦,你说她志不在此,她家香行那点子事,怎么还扯到志向上去了,再说就她这一手制香的本事,也用不着这样辛苦,日日跟着玄音练功?” 宁德知道,师兄这是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是挑了挑眉没再说话,宁觉讶然道:“她不会还想着去把自家父母弟弟找回来?这便有点……” 宁德摇了摇头:“我只是这么猜测,不然也不好解释啊,咱们山门内,可是不允许她有什么妄动的。我虽然和师兄一样觉着这是飞蛾扑火,但是将来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宁觉想起前任秦医女离开蔺南之时的托付,此时倒是有些恍悟过来,只怕她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内心也是甚为担忧。 想到此处,宁觉叹了口气:“也罢,你平日里稍加关注些,万一……万一,总不能见死不救。” 宁德很是讶然看向宁觉:“师兄,这只怕有些不合山门规矩。” “是不合规矩,但是前任秦医女东归之前,再三嘱托与我。再者说,她的情况,又和别的离山弟子有所不同。” “如今蔺南乃至整个西南的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宁平大师兄和君山女医馆做如是安排,总不会是无风而动,这西南的乱象,也该出手整治整治了!”宁觉语声沉沉,来了这些年,若不是这山门身份的束缚,他早就要出手了。 宁德何尝与师兄不是一样的想法,只是这西南的乱象,由来已久,背后的黑手更是深不可测,他们万寿观虽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吝于出手,但是这事儿,复杂的程度,不是单靠他们便能解决的,最主要的,还是朝廷,是当今天子。 想到这里,宁德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师兄弟,今生还能不能喝到君仙山的山泉水,也罢,师兄既如此决定,我自会留意的。” 宁觉被师弟说得也有些动容,却是又提起了桑晚先生“兴许,这桑晚老儿和你我也有一样的担忧,他可比你我还年长一些,将来万一战局一起,这蔺南城的百姓,总要多几分筹码,才不至于……算了,你这便去办!” 米玉颜换了身观中日常穿的粗布道袍,一出城门,便看见了应童,他也同时看见了她,米玉颜连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是来寻他的,便径直往朝食摊子上,用目光找到了已经用完早膳的玄音,连招呼都没打,径直便走了过去,玄音立即便起身跟了上去。 二人行路,可不愿耽误在官道上慢慢走,而是径直进了路边的林子,沿着山路往万寿观过去。 这一回,米玉颜倒没像从前那么收着,反正今日都被玄音瞧见了,那就干脆肆无忌惮地来一场,于是又成了米全口中的阿飘,今日还不是普通的阿飘,是要眼神极好才能看见残影的阿飘。 玄音可是师承宁德,又一直得到宁觉指点的,别说在西南万寿观,便是整个大云所有万寿观的青年道人里面,功夫数一数二的,被米玉颜这么一刺激,加上临出门时还得了自家师傅嘱咐,那也是不客气,径直也变成了影子跟了上去。 可今日不知怎的,不管是走路还是上树,亦或是越过那片茫然无边的深深竹林,玄音拼尽全力,愣是没赶上米玉颜,反倒把自己累得气息都有些不稳了。 反而是米玉颜,大约确认了玄音的功力之后,反倒放慢了些身形,让自己始终都在玄音的视线里,不过却显得悠闲自在起来。 终于从东面入了山门地界,山上往来众多,也不好再肆意行走,米玉颜逐渐放慢了身形,等着玄音追上来。 “你这丫头可是不老实,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干脆练一场,也好叫师兄再败一次?”玄音有些气喘吁吁,说话都有些含糊。 米玉颜头也不回道:“我只会身法和针法,师兄这是想胜之不武?” “那比暗器也行,咱们就用竹叶……”玄音不甘心。 米玉颜干脆站定,闲闲开口:“师兄,你确定?真人可还等着我呢!” “确……那还是走,不过咱先说好,等送你下山的时候,你要与我比一场……”玄音瞬间变了主意。 “我能自己回去,不需师兄相送!”米玉颜说完有迈开步子,上了大路,玄音虽跟了上去,却是不敢再说什么…… 第五十四章 对答 第54章 对答 桑晚先生到底还是自重身份,跑去宁觉那里又确认了一遍,连派的谁下山,用的什么方式,都问了个清楚明白,这才安心回了书院一隅,属于自己那个小院儿里。 只坐了片刻,又开始吩咐书童,把自己藏了半年舍不得喝的君山银针拿了出来,又让煮好山泉水,便是连香炉里的灰都倒了个一干二净,就是连手里那串把玩了多年的香钏都觉得不香了。 还是觉得太慢,等得太久,打发了书童出去看了两三次,桑晚又坐不住的时候,终于等到宁觉和宁德,带着一个及笄上下,身着一身道袍的小姑娘进了门来。 桑晚不说话,也不理会宁觉的引荐,只是细细打量了这小姑娘许久,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清亮的,竟让他莫名有一丝熟悉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要是把这身道袍换了,兴许就能想起来了? 桑晚倒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好好一个小姑娘,穿一身道袍干什么?便是女医馆那些女医,也没有这么穿的,成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别说米玉颜,便是宁觉和宁德都齐齐惊呆了,看着三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自己,桑晚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失言了,嘴上却不肯承认:“怎的了,我还说错了不成?这两个牛鼻子老道也就罢了,你家里人也不说管着些!” 米玉颜心里真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么现如今这世道,这些老头儿都这么难缠的吗? 米玉颜前世侍奉过的老人,不管是祖父那一辈,还是父亲那一辈,虽说人不多,但个顶个都是性格爽朗,为人热情,对小辈,尤其是她这个嫡长女,都是和善有加,若是做错了事,也会明着指出来,再添上一两句教导,便揭过去了。 哪会像如今这些老头儿,那个至亲的伯祖父也就罢了,这个谁,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啊! 米玉颜不说话,宁觉和宁德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桑晚倒是很会给自己找台阶,大手一伸:“算了,看你年小不与你计较,哪个是你制的那个什么紫樱清风,拿来我瞧瞧。” 若不是背上背着装香匣子的小包袱,米玉颜都想干脆摇头说没有,不过此时她也不愿和这老儿过多纠缠,直接把两个匣子都递了过去:“紫色那匣子便是。” 桑晚也不再多问,只是自己动手解开包袱,打开小些的那个匣子,深紫色的线香便出现在眼前,便是那通体的暗紫色,就能看出些不凡,桑晚不自觉点头:“看这香体细腻匀称,倒是制香世家才能做出来的,不过怎么这么少?” 宁觉和宁德早已经很自觉地坐了下来,听他这么说,倒是伸长了脖子往那匣子里看了一眼,一时也有些傻眼,匣子本来就小,里面寥寥就躺着五支香,这,也确实太少了些…… “还请桑晚先生见谅,这香由于原料极少,做成香就更少了。”米玉颜答得不卑不亢,显然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 “这是什么……”桑晚本来还想问,究竟是什么稀缺香材,下意识又知道不合适,便又转开话题:“算了,不问也罢,你给我写下,这香那几个字究竟是怎么个写法。” 米玉颜倒是极为干脆,转身便去了茶台对面的桌案上,拿了支细狼毫,写下了紫樱清风几个字,转身又拿给桑晚过目。 桑晚拿着那张纸,看了半晌,才自己动手,燃了香,这才注意到,米玉颜还站着的,便随意指了指宁德身旁的位置:“你叫什么?花娘是?你先坐下。” 米玉颜来前还觉得,要是这桑晚真如同他那名气一般,就当是个前辈,自己便是伏低做小一回,帮着沏茶点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会子见了这桑晚的做派,她还是决定,干脆装作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还妥当些。 米玉颜刚坐下,便看见桑晚往那正燃着的白烟处凑了凑,还用力吸了吸鼻子,瞬间觉着,自己刚做的决定,一点儿错都没有,谁品香还这么品的?就算他是个真大师,想通过这种办法拆解自己的香方,好赖也避着点,她这个人还坐在这里呢。 宁觉和宁德见了桑晚这德行,便是不那么懂行,也觉着有些没眼看,都是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喝起了茶。 桑晚的眼神一直在那匣子里仅剩的四支香上,他的手伸进去又拿出来,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米玉颜知道,这是想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罢手了,按照这位大师的造性,她可不觉得是因为自己还坐在他面前,让他有所顾忌,大约就是舍不得…… 屋子里静谧了一会儿,桑晚突然问道:“这香做不起量,你怎么卖?” 米玉颜怔了怔,才一脸无辜地答道:“没准备卖啊!” 米玉颜这话,直接把桑晚后面的话,噎在了嗓子眼上,他看着女孩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多少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在他面前没有拘谨也没有怕的香行子弟。 半晌之后,桑晚才叹了口气道:“不卖你做来干什么?你家现在这个情形,你做些这样不准备卖的东西,这不是拎不清嘛,你那个伯祖父就没拦着你些?” “没来得及,我拿来抵债了,伯祖父是昨天才知晓我下了山,货已经都给了债主。”米玉颜倒是答得实诚,反正这事儿也瞒不住,自己不惧这桑晚老儿,可家里人见了他,大约除了香方,那就是问什么答什么了。 桑晚听得嘴角抽了抽:“抵给了谁?有多少?” 米玉颜眨了眨眼,伸手比了比:“这么大一小箱子,给了谁,好像不太好说!” 宁觉正在喝茶,听得米玉颜这话,一口茶都呛到了,还不忘抬头去看桑晚的表情,果然是极其丰富啊!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凭你给了谁,他总是要卖的,既是要卖,打我这儿过了一遭,不说多,这价钱翻上一番总没什么大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桑晚倒没什么怒火,反而还跟米玉颜讲起了道理。 米玉颜却是眨了眨眼:“他要怎么卖,就不是我的事了。” 看着桑晚拳拳打到棉花上,句句都吃瘪,宁觉和宁德这下是真没忍住,齐齐笑了起来…… 求票票和收藏,现在更新还不多,天天追好累,隔三差五来追读一下哈,拜托了! 第五十五章 大转弯 第55章 大转弯 “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这就是你们万寿观教出来的好徒弟,不知道尊敬长辈,心里还拎不清。”桑晚不好直接骂米玉颜,只好迁怒到宁觉和宁德身上,捎带着把米玉颜圈了进去。 宁觉笑着摇了摇头:“你这老儿,越说越不像话,这丫头又不是我们道观的道童,唤我们一声师伯就是最大的尊敬了。” 宁德接过话头,一本正经地问向自家师兄:“师兄,师弟倒觉得,她说得都挺对,心里也清明得很,您觉着呢?” 宁觉连忙点点头:“确实如此,没有哪一句说错了,也没做错什么,桑晚,要不你再想想,兴许是你想左了呢?” 桑晚从宁觉瞪到宁德,口中发出嘲讽的笑:“哈,哈,你们两个牛鼻子老道,合起伙来挤兑我,也不怕这让这丫头看笑话。” 米玉颜很是无语,桑晚老儿一个人就唱了一出大戏,今儿看的笑话还少了?这是人老了,就开始放浪形骸了吗? 桑晚看了看那柱已经燃完的香,再仔细嗅了嗅,除了鼻息间有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其余也没觉着有多大不同,于是便眨了眨眼道:“你这丫头也不过如此嘛!什么清风?清风从何而来?” 米玉颜很是无语地看了桑晚一眼,却没有搭理他,反而把目光转向宁觉和宁晚,很是平静道:“二位师伯不妨尝试着调息一次,看看是不是略有些不同的地方。” 宁觉和宁德见米玉颜说得一脸坦诚,便知这里头只怕有些道道,当即很给面子地齐齐颔首,开始运气。 桑晚虽不明所以,但也是略学了点防身之术的,跟万寿观作伴这几十年,自然也从他们这里学了些养生调息之术,见两个老道迅速阖了眼,像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便也跟着闭上眼,尝试着开始调息。 只是不过片刻之后,桑晚便自觉仿佛有扑面而来的时气之力,随着自己的气息所到运转开来,是真有一种清风拂过,混沌立除的清明之感。他心里无限震惊,却被这清风徐徐吹散,然后逐渐心无杂念…… 宁觉和宁德都是身手高绝之辈,调息一轮也不过片刻之间,二人收功之时都有些恋恋不舍,多少年没有这种四肢百骸都被清泉流水洗涤过的滋味了? 他们是打小儿练的童子功,用的是秦氏医女改良后的调息之法,年轻时最鼎盛的时候,用了瑶生丸之后练功,会有一种大江大河源源不断的水流入丹田气海之感,进境飞速,再后来就慢慢少了,打五十往后,更是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 今日倒没有觉得进境飞速,反而有种拂尘扫过灰土,清风吹散沉疴之感,一轮调息之后,竟觉心明眼亮,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微凉,人都变得平和安静下来。 二人齐齐睁开眼,对视片刻,都发现了对方的不同之处,眼神不由自主都亮了些,只是桑晚那个半吊子还在调息中,此时出声,只怕那老儿没这定力,要是岔了气,不仅落埋怨,还得去给他医治。 不能说话,但是眼神表达那还是可以的,二人齐齐看向米玉颜,见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由都有些无奈地笑了,这丫头,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呢。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桑晚才睁开了眼,却是轻吐了口气:“哇,好舒服……” 宁觉和宁德都是一幅没脸看的表情瞅着他,宁觉朗声道:“怎么样,桑晚老儿,是不是觉着自家都年轻了几岁?” 桑晚连连点头,这才看向已经米玉颜:“小丫头,这清风之意,确实有几分不同寻常,妙极妙极,果然妙极,这里头有一味带凉的香材是什么,我竟好似从来没闻见过。” 这下宁觉就不干了,抢先一步说道:“你这老儿这就有点为老不尊了哈,要不要我把我们道观里瑶生丸、安神丸之类的药方都给你抄一遍?” 桑晚这回是真没忍住好奇,大约也是觉得理亏,才有些讪讪道:“你这老道犯不上用万寿观的名头来压我,我对你们那些药丸不感兴趣,我就是没见过问问怎么了?你要是碰见个高手还不心痒痒,想和人家过两招。” “过招归过招?我总不好意思叫人家把这招式精妙之处都教与我?这就不是一回事。”宁觉抖了抖花白的胡子,一脸不认同。 “这怎么就……” 米玉颜实在是不愿意继续看三个老头儿吵架,很是干脆地打断了二人争吵,“是后山的一种草开的花,长在溪流边的阴处,形似兰草,每年开花大约也是三四月间,极淡的粉色,味道没有兰花浓郁,却自带清凉之感,可能因为兰草香味过于浓郁,便掩盖了这种花的香味,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它。” 其实她早先制的紫樱香用的不是这个,虽然也带有一丝凉感,但是香味更加浓郁绵长些,现在的紫樱清风味道更淡,但是功效却强了许多,当然这些是没必要说给别人听的,只不过她还是补了一句:“药典和药经上都没有录入这种草,兴许是不合适入药,所以没有名称。” 说到药经药典上的事,宁德就有些上心了,当即便有些诧异道:“既是药典药经上都没有,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米玉颜笑了笑:“她就长在那里,稍微留心就能看到啊。”说完又觉得,这毕竟是师伯问的话,还是答全点比较好,于是又解释道: “可能我们打小儿就见过各式各样的香材,嗅觉上就会灵敏些,我在后山闻见兰花开的香味儿时,总觉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凉意,让兰花香更凭添几分沁人心脾之妙,但这肯定不是兰花的香味儿,便留心去找了找,果然就找到了。” “那依你看,若是入药,是否能起到异曲同工之效呢?”这下换了宁觉来问。 米玉颜却是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学医毕竟时日短,药材和香材的炮制,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现下我还弄不明白这个如果做药材当如何炮制,毕竟还是极为寒凉的,入口会不会寒毒过重,我不太清楚,但是作为香材,点燃的过程中就能消散掉大部分寒毒,再配上些别的香材,效果就特别好了。” 求收藏推荐和追读,谢谢! 第五十六章 灵性 第56章 灵性 桑晚看着茶台对面这二老一小,一替一句地交谈着,显得十分和谐,那先前话极少的女孩儿,竟是有什么答什么,并没有丝毫的隐瞒,便有些明白了,她不是不善言辞,而是不愿和自己说话。 大约是那支紫樱清风和那番调息的作用,倒是把桑晚这两日因为急切而烦躁的情绪给扫了个干净,这会儿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不满和急切,甚至还极为自然地加入了进来。 “她说的极是,有些香材就是这样,当不了入口的药材,用在香里,却有许多奇妙的作用。” “花娘,你这个香,对武人来说,尤其是中老年练武之人,助力极大,但是你怎会想起把这个香送给吴太太用呢?”宁觉突然问道。 “其实我觉得这个香,叫紫樱清风不若叫紫樱百解,就是它对于寻常人的效用,在于解郁结,清心凝神。那位吴太太的情况,想必二位师伯都清楚,我遵秦医女嘱托给她制香,既是医女托付于我,我总得更尽心才是,我也只是怜她……哎,算了,是我莽撞了。”米玉颜有些无奈。 宁觉和宁德都是无数年替人看诊下来的,自然能深刻知晓医家之心和病家之心的不同,这丫头说怜吴夫人那句,除了本不与她再相干的医家之心,更多还是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可对吴夫人来说,正是因为这份同病相怜的原因,才让她更加郁结,甚至很难相信一个人对她好,没有任何别的要求。 宁觉笑起来极为慈眉善目:“这就是医家绝不上赶着给人治病的原因,算了,你也在山门数年,这点病家的心思,还是应当容得下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很是郑重道:“谨遵掌教师尊教诲,弟子自当永世铭记山门教诲。” “不管怎样,能制出这样的香,便是大功德了!丫头,你说,这个香能不能医治那些失了心智的人?”桑晚问道。 米玉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种方药的用法,总是要经过千万种试用的,这香我才做出来几日,目前也只试过给这两类人用,至于没病没灾的寻常人,用这个也就只能熏熏屋子,除掉屋里的沆瀣而已,几乎没什么别的感觉。” “花娘,这香,你那里还有多少存货?”宁德显然有了些想法。 “师伯,真不太多,就还剩一匣子而已,还有些是开始合香的时候做出来的,不太匀净,自己用用还成,卖和送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实际上,那一匣子还不少,全是米全米和米进兄弟做的。 桑晚听了这话,却乐呵起来:“你这丫头,糊弄你这两个师伯不懂制香呢,和了重做不就完了?” 米玉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其中有味香材极为麻烦,但凡配比上有一点问题,这香就会变色,当然效用也大打折扣,而且这材料虽说不算少见,但是采集很麻烦,一般的香农采不了,有这两种材料的限制,寻常香行根本不可能制出这款香。” “若是山门负责采摘,出产会不会多些?”宁德又问道。 米玉颜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师伯,其实这另一味香材就是蓝花楹的花蕊,这蓝花楹基本上都是在蔺南城里,能采的日子还就那么几日,蔺南城里都是香行,若是知晓我们是要拿这个来合香,您想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桑晚直接摇了摇头:“蔺南号称大云制香第一城,大部分却都是靠跟风跌价,好多名香就是这么败落的,这丫头的担忧不无道理啊!” “花娘,你才刚不是说但凡配比上有一点问题,颜色就会不同吗?”宁德还是不死心。 桑晚摇了摇头:“你这老道不知香行这些人的手段,别家做不出来不打紧,却可以在材料上捣鬼,让你也无原料可用,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宁觉很是爽朗地笑了出来:“那我们便在蔺南山上种植一片,花娘以为如何?” 米玉颜眨了眨眼:“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多少年能成香材,就很难说了。” 宁德却道:“反正总有一日能成才,种了总比不种强,这事儿我会尽快安排的,马上就开春了,正适合种植移栽,移栽,咱们还可以移栽,师兄!” 宁德这份心思灵动,真是叫人开了眼,小树苗长成能结出香材的树要等待漫长的光阴,若是移栽,就简单多了,无非费些心思和力气,万寿观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了。米玉颜都懒得管他们怎么折腾了,干脆转移了话题:“其实花娘觉着,相比紫樱,这款四时更有意义。” “内经有云,智者养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这款四时,是养生香?”宁觉问道。 米玉颜点了点头:“是,花娘就是从这里发散而成的想法。这香虽说也不便宜,但是总归是能有产量,而且一般人家也用不起香,能用得起的,也花得起这笔银子。” 桑晚也是读过医书的人,随着米玉颜的话往下说道:“小丫头,你这鬼灵精的,不会后头还有八节,还有二十四节气?” 真人面前那是说不得假话的,米玉颜起了这个头,后头就被猜了出来,倒也没什么被说破的恼怒:“是啊,四时八节总是分不开的,二十四节气更是养生重中之重,花娘既是要做养生香,自然就会顺应天时。” “倒是个绝好的思路,你这丫头确实有些灵性,只是这南北东西气候还有位置差异,如何解决?”桑晚问道。 “这倒不难,无非就是按照南北差异做些调整罢了,我们给病家开方的时候,也会考虑这些因素的,更何况这香方还和药方不同,要求也要低些。”宁德随口便道。 桑晚见宁德把答案都帮着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故作考较了,便很是干脆地从那盒四时里,选了冬季用的香,拿出来点燃了。 四时比紫樱的味道更浓烈些,尤其是冬季这款,桑晚一边品香一边点头:“这冬季主要用的是蔷薇香,还有火烈草和芥根,还有两味活血祛瘀的药材……按你这个香方,应该可以不用香引?” 求收藏票票和追读,谢谢! 第五十七章 拒绝 桑晚是来了西南高原之后,才发现蔺南香行都喜欢用香引制香,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制香方法,需要的工艺更加繁复,而且基调已经固定了,便是调香上再花心思,也很难完全掩饰住香引固有的味道。 当然有人很喜欢那种经过时光发酵后的醇厚,可是桑晚却觉得,这样很容易限制制香师发挥,也就少了很多可能性,他甚至觉得,就是这样,才会导致整个蔺南香行多少年都裹足不前,没有寸进。 米玉颜新做的这两款香,都在不同程度上用了香引,她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把香引的味道掩盖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被品了出来,不过也难怪,那人可是桑晚啊,要是真没这点本事,也配不上这个大师的名号了。 “是,我最开始自己试制的时候并没有想着用香引,只是事急从权,家中急着要交货,我只能先救眼前的急了。”米玉颜很干脆地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桑晚竟是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这两款香品若是不用香引,应该会更加灵动。” 米玉颜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惜的,香方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等我凑齐了材料,再来做些不用香引的香品就是。不瞒先生,我家香引,这几年几乎已经消耗殆尽,新的香引,我还不敢确定能不能用,所以很有可能就是,我米家以后便是想用香引也用不成了。” “看你制香,似乎极是喜欢用花草类入香,少用木香和动物香,倒是和我一个故人的制香手段,有些相似之处。观你米家制香,和你的制香方式,好像并不是一个路子,这却是为何?”桑晚看向米玉颜,脸上有些疑问。 “我制香其实不是和我阿爹学的,小时候一直是祖母教导我,祖母偏好用花草入香。”米玉颜说得很简单,其实祖母那里还有些有关制香的古籍,不过便是连祖母自己都非常珍惜,自己日常翻阅或是偶尔给她讲解,也都是用的手抄本,当然这些更不会说给旁人听。 “你祖母也出自香行吗?蔺南这地方,虽说盛产花草,却好像没有哪家香行擅长花草入香的。”不知道为何,这样本不该桑晚问的话,都被他问了出来,米玉颜有些疑惑,她虽觉这人有点不着调,但是起码的礼仪道德应该还是没啥问题的,他突然这么问,倒叫米玉颜心里动了动。 不过米玉颜还是没说话,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桑晚,眼睛睁得有点圆,更显出几分这个年龄的女孩儿该有的懵懂。 宁觉和宁德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人家祖母都已经去世了,怎么还要特特去问,虽说也过去三年多了,但是这也和往人家小姑娘伤口上撒盐没什么区别。 宁觉干脆岔开话题:“花娘,你下剩的那些紫樱清风,能不能分些给山门,你有几位师叔和师伯,很需要这个。” 米玉颜点了点头:“掌教师尊不嫌弃那些品相不佳,花娘便分些出来就是。” 桑晚也不知道是自觉开始问得不对,还是对紫樱清风兴趣更大,连忙也跟着道:“我也不嫌弃,女娃娃不如也送我些,我不叫你白送,你这些养生香制出来,我可以给你用印。” 这下米玉颜就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按照她的本意,并不想把自己给米家新制的这些香弄成个什么闻名天下的香饽饽,米家人本性善良淳朴,便是坐了蔺南香行行首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没有大富大贵,更没有多少抵抗危机的能力。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简单点说,米家人腰还不够粗,只适合锦衣夜行,就是闷声发点小财,能支撑家族长长久久地平安过活就好,若是再出了款大师品鉴的香,别家还无法拆解,要么只能选择降价,要么就等着祸事上门,尤其是如今整个西南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形下,更不适合再去做什么出头鸟。 说白了,照米玉颜自己分析,弟弟米宽被掳,尤其是父母外出寻找后便杳无音信,焉知不是因为香根这份名头所累? 现在的米玉颜倒是可以理解祖母了,难怪她从前只是想办法让米家活下去而已,并没有过于干涉米氏族中许多事,更没有把她制香的本事教给儿子和孙儿,便是教导米玉颜,大约也是因为过于孤单寂寞,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桑晚见米玉颜愣在那里,还以为是小姑娘没有见过世面,突然天上掉了馅饼下来,还不知道赶紧伸手去捡,便笑着打趣道:“怎的了,这便被吓着了,也是个不经吓的。” 倒是宁德素日最善察言观色,看出米玉颜这表情并不是什么惊喜过头,反而是对这送上门的好事有所顾虑,便干脆出口给她解围: “花娘,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这里都是长辈,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是说错了什么,我们也不会与你一个小姑娘计较的。” 宁觉这时也觉察出来了,也跟着点头道:“就有什么事,你虽然已经出了山门,只要你严守规矩,山门对你,还是有些照拂之情的,便直说也无妨。” 桑晚从昨日到今日,情绪有点大起大落,好在刚才经过紫樱清风的调息,这会儿倒是心情平和愉悦得很,便也笑呵呵道:“这是嫌弃我这老儿名头不够吗?” 米玉颜眨了眨眼看向三人,才轻声道:“多谢大师美意,不是花娘不识抬举,实在是有苦难言。” 桑晚挑了挑眉:“你这小丫头才多大,虽说也是经了些事,怎的就被难成这样,有话就说,你不要我帮忙,若是需要你这两个师伯帮忙,只要不违背他们那些规矩,总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这下米玉颜倒不再磨叽了,很是干脆道:“大师用了印,虽说对我族中名声大有裨益,也会直接让这款香变得炙手可热,可是这款香,别的香行极难复制,那就成了独门生意,往后再加上八节香、二十四节气香,这生意就不得了了。” 第五十八章 孤本 桑晚听得米玉颜说得调理清晰,便笑着点头道:“我还道你这女娃娃年纪小不晓事,这不是心里清楚得很嘛!你下山不就为了帮族里重振家声,这有什么不好的?” 米玉颜摇了摇头:“不好之处就在于这个独上,但凡独一份的事情,总是需要强大的内蕴才能支撑起来,我们米家虽说世居蔺南,祖祖辈辈都靠制香为生,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山野农家,这样破天的富贵,根本消受不起。” 桑晚看了看米玉颜,又看了看宁觉和宁德,见他们都是一脸的赞许,便又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那伯祖父教的?” 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对,你那伯祖父没这样的见识,你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便是。” 反正说都说了,米玉颜也懒得再藏着掖着,很是干脆便道:“当然我们也可以走从前的老路,把价格定低些,那就得追求产量,才能让族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可是一旦要增加产量,就可能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花娘毕竟是个女儿家,人微言轻,很难控制局面。” 宁德此时倒是接了句:“虽说我们医家的宗旨是但愿天下无人病,可这种治未病的养生香,真正用得起的,也不过都是那些没有闲暇生病的贵人们,寻常百姓,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时候即使病了还得忍着,所以你这香其实重质而不在量,是这么个道理?” 这话宁德来说,可比米玉颜自己说,要合适多了,她向宁德投去感激的目光,颇有些尴尬道:“花娘这点子小心思都被师伯看透了,实在是让三位长辈见笑了。” 桑晚又挑了挑眉,这丫头就是想卖个高价,还不想出很多力气,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我说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不浅啊,不过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名声,你凭什么待价而沽呢?” 米玉颜摇了摇头:“已经卖出去了,旁的事,就不要我们操心了,自有商家操持,往后我们也只给这一家出货,经营上的事,他们可是比我们族里精通多了。” “哈,这是哪个商家,鼻子还真够灵的,不会是收了你那紫樱清风抵债那家?”桑晚打着哈哈问道。 米玉颜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吭声。桑晚虽然很好奇,但是到底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道:“你这丫头打的是闷声发大财的主意,在商言商,倒是没什么不对。关键是你们族里是怎么想的,他们也舍得下这份名声吗?” “先生玩笑了,我们族里就是普通的香农,有什么名声不名声,早些年声名在外,不也就是阖族过年能多宰几只羊,能吃顿更丰盛些的团圆饭而已。” 米玉颜此话一出,倒叫这三位上了年纪的人颇有些惊诧,这份通透,哪里像这么大的女孩儿能有的? “花娘,你都读过哪些制香的书籍?喜欢用花草入香的话,可读过一本叫做《臻草香集》的书?”桑晚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突然问出了这句。 米玉颜微微眯了眯眼,这本书她还真是看过,就是祖母那基本古籍中的一本,可祖母说过,她那些书都是家中私藏的孤本,应该是祖辈传下来的,后来没人看了,倒是她极喜欢,打小儿便经常翻看。 只是这样的书,桑晚又怎会知晓?米玉颜心里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和祖母有旧,还是别的什么?搞不清这里面的关系,米玉颜虽说也好奇,更想知道隐藏在祖母身上的秘密,但是这样的事,又岂是见过一面便可提及的? 心念电闪,米玉颜摇了摇头:“没有看过,我们读的都是些普通的制香书籍。” 桑晚见米玉颜这反应,心下倒是升起了一丝希冀,这丫头说话只怕有些不尽不实,她若真是没看过,正常反应不是应该问问在哪里能看到,或者是能不能借阅,可她却直接就说没看过,这个态度就很令人费思量了。 桑晚很是干脆地起身,边往书案后的书架处过去,边说道:“这可是本好书,尤其是对你这样喜欢用花草入香的制香师来说,我这里正好有个手抄本,借给你看看,当然也不白借给你,回头也给我捎点紫樱清风来可好。” 宁觉和宁德虽觉有些不对,但是桑晚这话圆的可真是太“天衣无缝”了,只是为了换香而已,他们便是想问什么,人家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米玉颜心里倒是跳了跳,尤其是看到桑晚递过来那本书之后,简直有些震惊,这册子上的笔记,便是那封皮上的四个字,也和祖母那本是一样的,那就是祖母的笔迹…… 米玉颜不敢抬头,只是装作看到了想看的书,很是专心的模样,却在很轻巧地控制自己的气息,以免让人看出异常。 只是米玉颜这样的举动虽轻微,却逃不过宁觉和宁德这两位高人的耳朵,心下不由又多了几分猜测。 桑晚见米玉颜低头翻书,一幅求知若渴的模样,倒是突然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收好拿回去慢慢看,便是抄上一本也无妨,只是记得看完送回来与我便是,我这里还有些别的古籍,你若愿意看,都能借给你。” 米玉颜这才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些孩子得到了心爱玩物般的笑容:“如此便多谢大师了,花娘定会用心阅读,妥善保管,保证借的时候什么样,还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桑晚摆了摆手:“今日请你来,虽说是满足我这个老头子的好奇,原也想帮帮你们米家,竖起一块招牌不容易,尤其是你们家这样的积年老字号,但是你既已经解决了,倒是我这老头子多事了,那便只当是忘年香友切磋技艺。” “你的事,我不会对外多透露半个字的,只是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族里那么多人,迟早也会传出去,你打算怎么应对?” “我已经跟伯祖父说好了,就说是这几年韬光养晦,终于将香根临走前留下的一些香方制了出来,便是对族里的人,也是这个口径,所以我回不回家,没有太大影响。”米玉颜解释道。 桑晚点头笑道:“这个解释倒说得通,便是外人知晓你回家了,生出些疑心,也没有好大关系。” 桑晚见了人,也品了香,还把要问的话都问了一遍,虽说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心里还添了些疑虑,不过到底想起了郁开澄,一拍脑袋便喊了书童:“你去看看郁开澄今日可有来进学,若是来了,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见童儿转身跑了,桑晚才对米玉颜道:“郁家那位哥儿说想当面跟你说几句话,你可愿意见一见?” 米玉颜这回是更加见识了这位桑晚先生的不着调,你都派人去喊了,才问我愿不愿见,那我要是说不见呢? 米玉颜有些无奈地转头看向宁觉和宁德,宁觉到底和钱师爷交好,帮着说了句话:“花娘别有负担,他们家就是觉着错怪你了,所以郁家哥儿想跟你赔个不是而已。” 米玉颜虽然已经猜到今日之事,必是郁家问到了这处,却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当即便摇头道:“师伯,这就不必了,花娘遵秦医女嘱托给他们送香,因为已经是出山之人,他们不信任,多问一句,找个人帮着看看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卖香的银子我也收了,其余就真的没必要了。” 第五十九章 没见过这款 桑晚见了人,也品了香,还把要问的话都问了一遍,虽说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心里还添了些疑虑,不过到底想起了郁开澄,一拍脑袋便喊了书童:“你去看看郁开澄今日可有来进学,若是来了,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见童儿转身跑了,桑晚才对米玉颜道:“郁家那位哥儿说想当面跟你说几句话,你可愿意见一见?” 米玉颜这回是更加见识了这位桑晚先生的不着调,你都派人去喊了,才问我愿不愿见,那我要是说不见呢? 米玉颜有些无奈地转头看向宁觉和宁德,宁觉到底和钱师爷交好,帮着说了句话:“花娘别有负担,他们家就是觉着错怪你了,所以郁家哥儿想跟你赔个不是而已。” 米玉颜虽然已经猜到今日之事,必是郁家问到了这处,却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当即便摇头道:“师伯,这就不必了,花娘遵秦医女嘱托给他们送香,因为已经是出山之人,他们不信任,多问一句,找个人帮着看看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卖香的银子我也收了,其余就真的没必要了。” 桑晚正要说话,宁德却笑道:“你这孩子,明知人家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避而不见总不是办法,在这里见,总好过他们找到你家中去。” 米玉颜想了想便道:“师伯有所不知,我先头送香与吴太太的时候,这香的价钱还没有个定数,昨儿却是已经售卖了出去,还签了合约,价钱着实不低,我本不是坐地起价,这么一来,反倒成了存心钓鱼一般。” 桑晚摇头失笑:“那有何妨,他若诚心想求,你便照实报价,那郁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吴太太却是身家颇丰。来来来,今儿光聊天了,还没好好品品我这茶,一般人可喝不到,我自家都舍不得喝……” 桑晚的书童找到郁开澄的时候,他正在寝舍里梳洗换衣,大清早城门一开,他便赶回书院上课,路上人流络绎不绝,便是骑马也跑不起来,倒是慢了许多不说,还接了一头一脸的灰。 听得书童说桑晚先生有请,郁开澄连忙穿好书院的衣裳,到了桑晚的住处。他本以为桑晚召他来,是要跟他说那米家姐儿何时会来,哪知一进门,便见除了桑晚、宁觉和宁德之外,对着门,还坐了个刚束发的小道人。 郁开澄连忙行礼,桑晚三人都好说,只那道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但是能和这三人平起平坐在一处喝茶,他便不敢小觑,就含糊道了声道兄安好! 惹得桑晚倒是哈哈笑了起来:“你看你看,我说的可有错,好好一个女孩儿,偏要如此打扮,叫人看了不误会都难。” “开澄你今日可是又犯一错,自说要跟人家道歉,到了眼前竟都没有认出来,这便是那位米家姐儿。” 郁开澄一时愣在当场,忍不住盯着米玉颜看了许久。 她穿的那一身,可不就是隔壁道观里道人们练功时常穿的衣裳吗?便是头发,也是一模一样的用一根乌木簪起来,只是那张脸,虽说肤色仿若浅蜜,但还是散发出莹润的光,双唇轻抿,红润嫣然,鼻梁高挺,那丝微翘的弧度让整张脸有着说不出的大气,和寻常女儿家完全不一样。 只那双眼睛,微微带着些许笑意,散发出清澈的光,便是他盯了她许久,也没有任何寻常女儿家那般觉得不好意思,含羞带怯地避过,反而是坦坦荡荡,平平静静,竟叫郁开澄一时失了应对。 片刻之后,米玉颜很是从容地起身,拱手行了一个男子礼,才算是让郁开澄回过了神,自家倒是脸飞速地热了起来,连忙避过不说,还赶紧躬身行礼告罪。 桑晚三人看得津津有味,嘴角都含着笑,却没有出声。 米玉颜可不想被人当热闹看,便准备快刀斩乱麻:“您无须多礼,听桑晚先生说您想见见我,不知是有何事?” 郁开澄再次被整不会了,他本来接触的女儿家就不多,今日还遇到这么个特立独行的,更加不知晓如何开口了。 米玉颜抿了抿唇,看这少年汗都要出来了,便干脆道:“可是因为您母亲的病?” 郁开澄这下要是还回不过神,米玉颜便只当他是个棒槌,也就懒得再理他了。 “呃,对对对,我母亲的病,素日仰仗姑娘帮着调香,有了很大起色,我们心中都是感激不尽。前日姑娘送药香上门,匆忙之中倒是闹了些误会,我便想着给姑娘陪个不是,还请姑娘看在我母亲有恙在身,原谅则个。”郁开澄终于找回了神志,说话也逐渐利索起来。 “无妨,原是我冒昧上门,怪不得太太误会,太太日常用的香,我还是会遵照秦医女嘱咐,按月送上门的,当然我更希望有朝一日,太太能不靠这些香也能安眠。”米玉颜避开一旁,说得极为客气和敞亮。 “姑娘不怪罪便好,多谢姑娘大度,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施以援手?” “您说的是我给太太点了一支的那款香?” “正是正是,我母亲用了那款香,效果极好,那日说话都爽朗许多,笑容不断,气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不知姑娘可愿再给我母亲配些。” “那香我已经售出了,只留了一个月的量,价值千两,你可回家和太太商量一下,若是还要,便让吴嬷嬷来米家香行找我便是。” 米玉颜平铺直叙,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但是这价钱着实把郁开澄吓了一跳,心下就在暗自忖度,是不是这姑娘心口不一,转头看向桑晚三人,又想起昨日他的那番教导,再看米玉颜依旧是眼神清亮,神情坦荡,便赶忙收敛了心神,躬身道: “多谢姑娘还想着我母亲,我今日便回家和她商量,无论要还是不要,定当让吴嬷嬷上门知会姑娘一声。” 米玉颜摇了摇头:“那倒是不必,若要便来拿,若不要,也无妨,不必特意上门知会。” 说完这些,米玉颜很干脆朝桑晚几人团团行了一礼:“如此,大师和二位师伯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花娘这边下山了。” 宁觉点了点头:“你去,师弟,你也先回观里,我和桑晚再说几句话。” 第六十章 故人 郁开澄从桑晚住的小院儿里出来,沿着长长的缀满四季常青藤的小径,习惯性往前头寝舍处过去,一阵凉风吹过来,墙上的绿叶子发出扑簌簌的响声,吸了几口冰凉的冷风进了胸腔,他才算是终于回过了神来。 那个女孩儿是叫花娘?对,米花娘。郁开澄总觉着,这个名字和这个人,有些对不上号,不是说她长得不好看,而是他就想不出,有哪一种花,和她是能对得上号的。 长到十六岁,郁开澄真是第一次接触到像米花娘这样的女孩儿,说起话来落落大方,做起事来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娇气柔弱。 他以前总觉得,生病前的阿娘是这世间少有的爽利女子,不管他们一家子跟着阿爹到哪处上任,住在怎样的衙门后院里,他阿娘都有本事在极短的光景里,把家中收拾得舒服干净,还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暖意,让他们过得惬意温馨。 还有在阿娘跟前长大的妹妹臻姐儿,如果没有走丢,应该和那个花娘差不多大,臻姐儿也是极为明理孝顺的女孩儿,被阿娘教导得极好,他这个做哥哥的,有时候在父亲那里挨了训,还要妹妹开导他。 其余的,郁氏族里人丁单薄,阿爹又一直辗转在任上,只他十岁上头阿爹到湖广上任的路上回去过一趟,族里的女孩儿有几个,在他们面前都显出一幅畏缩之态,便是连看人,都不敢多看一眼,说话更是像蚊子一样细声细气。 至于外婆家,倒是真的有许多表姐表妹,外婆五十大寿的时候,阿娘带他和妹妹去给外婆贺寿,一屋子的莺声燕啼,啊不对,是吴侬软语,说话都带着些叫人酥麻的尾音,反正他听不太清,只给外婆磕头那会子功夫,就叫他觉着脑仁嗡嗡的。 那时候郁开澄就在想,幸亏阿爹没有被指到两浙路,幸好阿娘和臻姐儿都是说的官话,虽说阿娘说话略略带点南方口音,但是听着却叫人挺舒服。可即便是阿娘和臻姐儿这样的女子,偶尔也是会闹点小性子的,那个小性子闹起来,别说他家阿爹招架不住,便是他也只想躲远一点。 郁开澄也不是没有惹恼过阿娘和妹妹,惹恼之后再道歉和花心思把人哄好,那就颇要耗费些心力了。 昨儿夜里,郁开澄仔细想过要如何给米家姐儿道歉,然后再把她哄好,啊,不对,是让她放下芥蒂,能再给她家阿娘奉上先前送来家里的那款香,他是真有些绞尽脑汁,可惜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辗转了半宿,也就在睡着之前下定了决心,就是个诚心诚意算了。 哪知道今日便这么见着了米家姐儿,她没有他想象中的一切难缠或是睚眦必报,便是他错将她当成道人,也丝毫不介意,甚至还替他解围,她站起来时身姿挺拔,比那日穿一身女儿装低着头,要显得高了许多。 她就那么站着替他解围,温和爽朗而充满善意,特别是最后那些话,让郁开澄觉着,她仿佛是看透了自己的打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不值一提的一笑了之,便是自己这个人,在她眼里,和透明的也没什么区别。 郁开澄还是觉着,没有哪一种花,能和米花娘重合上,她更像是树,就是那种粗布麻衣依旧不能掩盖其光华的树,傲然挺立,坦荡磊落,虽说还没长出冠盖,却也已经能让人躲阴了,假以时日,不知这棵树,会长成怎样的光景? 只是这种感觉,太过怪异,若是把今日的事直接说与阿娘,尤其是那一千两银子的紫樱清风,不知道阿娘是不是又会误会她? 一路磨蹭着回到寝舍,换了日常的衣衫,郁开澄才拿定了主意,拿了本书出来看上了,虽说今日这课还是上不成了,不若还是晚些再回去,最好能捱到阿爹下衙回家…… “你这老道,今日怎的这般闲,茶都喝了三壶,怎的还不走?”桑晚开始赶人,他竟第一次觉着,这老道有些多事。 宁觉笑眯眯看向桑晚:“老道我为何不走,你心里没点数?” “你这老道也忒俗了,不都已经跟你道谢了,不过就是让你帮着叫了个人来,怎的,你还想让我给你弄点谢仪?”桑晚一脸的不忿。 宁觉捋了捋胡须:“人我给你请了来,只是你今日这做派,你这老儿素日里最是小气,别说借出这样的书,便是一本棋谱,都舍不得外借,若不跟我说出个子丑寅卯,咱俩便耗着就是了。” 桑晚一脸的不耐烦:“我就看这小姑娘投眼缘,怎的了?我的书,我愿借谁就借谁,不愿借就是一眼也不想给人多看,怎的了?你这老道现下怎么还爱管起闲事来了?” “这是管闲事?老道我就怕是管闲事管出了事,那可就是我这老道的罪过了。”宁觉脸上依旧挂着笑,话却说得很明白,人是他叫来的,要是因为这个,给米玉颜招了什么事,那他就不答应了。 桑晚却突然不说话了,只是颓然往圈椅后头靠了过去,眼睛看着那匣子还没收走的香,半晌之后,才悠悠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了,我便,我便……反正我真没有恶意。” 宁觉笑着点了点头:“你先说说看,看我能不能答上来。” 桑晚砸了几下嘴,又喝了一盏茶,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那米家姐儿的祖母姓什名谁,又是何方人士,你可知晓?” 宁觉这下是真被桑晚惊着了,灰白的眉毛和长须都跟着抖了几抖,半晌才得出声:“你才刚说的那位故人,不会就是花娘的祖母?” 桑晚本来心里充满了悲凉、期待和疑问,却被宁觉这句话哽得胸中都有些发涨:“和你这老道真是说不成话了,我是问你,问你知不知道她祖母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你扯这么多做什么!” 宁觉定定看了桑晚一眼,旋即带着笑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第六十一章 蹊跷 宁德送了米玉颜回转来,正沿着山径往宁觉那里过去,便见宁觉从书院那个小门穿过来,紧走了几步赶上去,肩并肩进了师兄住的小院里。 “怎么样?花娘说什么了没有?”宁觉问道。 宁德语声沉沉:“她只说桑晚先生说话好像带着些口音,不知是哪里人?” 宁觉有些讶然看向宁德:“这还真是巧,桑晚也问了我,花娘的祖母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那师兄怎么说的?”宁德挑了挑眉,他当然也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寻常。 宁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说,自然也就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是桑晚说他没有恶意,这话我倒是信。” 宁德沉吟了片刻才道:“师兄可还记得,咱们来这西南万寿观的时候,道怀师叔特特提过,说桑晚年少时本来是族中着意培养的子弟,在读书上天分极高,却突然不知道为何,放弃了科考,然后便在这西南游历多年,甚至不惜与族中反目,至于什么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万寿观虽不插手世俗之事,但对当地一些特殊的人和事,还是会有所留意,尤其是一墙之隔的书院里,一旦有什么事,也在他们照应的范围内。 宁觉颔首道:“关键是,他还一生未曾婚配……” 宁德难得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我原先还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有回他病了,我还特特去给他把过脉,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宁觉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宁德:“你啊你,若真是这上头有什么问题,道怀师叔难道还看不出来?” “是师弟孟浪了!”宁德连忙低头。 宁觉摇了摇头:“若真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曾婚配,有何故断送自己的前程呢?桑晚这人,实则并不是全然没有读书人心怀天下之气度啊,否则他也不会在这蔺南偏安多年。” “花娘的祖母虽说是救过秦医女,可我看她也不过就是坊间一普通老妇而已,实在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啊!”宁德蹙眉道。 “你还记得秦医女写给君仙山女医馆的那封陈情书吗?她在那封书信中特特把花娘祖母的名字写了上去,当时我们都没在意,现下想想,是不是有点怪异?”秦医女往君仙山递送陈情书的时候,是请宁德和宁觉二位做过见证的。 宁德点了点头:“一般来说应是只会提及救命恩人,至于姓名什么的,山长水远,又有谁在意?但如今想起来,好似她师傅应是认识花娘祖母一般。” “而且当时我们都并不看好这件事,只不过是拗不过她再三请求,才同意做这个见证,毕竟是女医馆自己的事情,还得是她们自家师傅来定夺才是。” “秦医女反而很是笃定,她这人一向谨慎,这么多年从来不多事,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只有这件事,做得很是让人费解。” “花娘入门试没过,她临走的时候却还想把她带回君仙山,我们只当她是惜材,甚至还有点钻牛角尖,但是如今看来,只怕不仅止如此啊!” 宁觉和宁德把这些心下的疑惑都说了出来,却都同时沉默了,毕竟事情涉及到君仙山那位秦医女,就值得他们多关注些,更何况,还有个米花娘这么个孩子在里头,半晌之后,宁觉才道:“师弟你还是多多关注一下花娘的事,别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交代了。” 蔺南城西边的市场里,黄持丰正休闲自在地从珍宝街逛到了香料行这边,就仿佛是普通的客商在市场里东挑西拣寻找自己想要的货源。 就这么逛着逛着,黄持丰便广进了米氏香行的铺子中,这个时节他们这样的香行其实就是真正的淡季,反倒是那些做香烛生意的铺子生意比较火。 米和正坐在柜台后头,分拣着一筐子香料,看见这么个穿着讲究的陌生人进了铺子,只是站起来打了个招呼,并不像往常那般热情地推销自家生意,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他这心里底气都足了许多。 黄持丰见这柜上的小哥并不急着介绍自家的货品,倒是有些稀罕,自驻足在装花露那一排柜子钱瞧了片刻,才笑眯眯转头问道:“这位小哥,这些香露,可有现货?” 米和这才从柜台后头绕出来,脸上挂着正常小二哥该有的灿烂笑容:“小二哥,你们家这些香露,是有现货,还是要先下订单?” “这位老爷,今年的香露货已经不齐全了,而且咱是自家生意,和您说实在话,这香露放久了,就是储藏得再好,也没有刚上市的时候那股新鲜味儿,您若是要进香露,得先下订单才是。”米和很是耐心地解释道。 黄持丰做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又笑着问道:“小哥,你们家这米氏香行,便是那个米氏香行?” 米全失笑点头:“小的不知您说的米家香行是哪家,但是据小的所知,这蔺南城里,也只有小的这一家米氏香行,咱们阖族,都是世代香农。” 黄持丰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失敬失敬,竟是米氏少东家,难怪难怪,素日里只听家中掌柜说米氏香行在蔺南城排头一号,诚信经营,童叟无欺,百年老字号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不敢,老爷您客气了,我们这是自家生意,没什么东家伙计的,阖族都指靠着这份生计过活,各人干什么都是分好工的。” 米和作了个揖又把话题说回香露上:“老爷您若是要定香露,直管下订单,我们是按订单配货的,反正也是先定先发,若是等到明年三月鲜花节来定,虽说价钱上要低一点,但是收货肯定也晚不是,您是大商家,肯定也知道,这些卖给女儿家的东西,就是谁先上市便能占个先手不是。” 黄持丰微笑着颔首:“小哥说得有理,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女儿家就是图个新鲜。你们这香露一共有多少种?有哪些是你们米家独有的?哪些卖得最好,小哥你都与我介绍一二……” 第六十二章 底气 黄持丰在米氏香行用吃饭点菜,点一本菜单的方式,把米氏香行所有的货,连同犄角旮旯里的都问了一遍,米和跟在后头记了长长一串的单子,最后才问到了米氏的招牌制香上。 “小哥,我记得,米氏最好的,便是这几款制香了,不知这些,是否都有现货?” 米和眨了眨眼,心下便有些疑惑,这么一路聊过来,他已然知晓,这人并不是生手,显然对香料制品这一行并不陌生,而且按照他先时说的那些量,一般的商行可不见得吃得下,这样的商家,怎么可能对他们米家的事儿一无所知? “这位老爷,是小的疏忽了,竟忘了问您贵姓,不知是贵店,是哪家商行?”米和拱手弓腰,十分热情而客气。 黄持丰更是谦虚:“当不得一个贵字,敝姓黄,敝号老店在两浙,恒通号,不知小哥可听说过。” 这么一说,米和瞬间觉得他手里的那长长的单子都不香了,这两年,他看见听见恒通这两个字,都觉得碍眼堵心。 到底在柜上历练了几年,不把情绪写在脸上这点功夫,米和还是有的,当即便弓腰道:“恒通号大名,如雷贯耳,怎么可能没听过,不过素日里来我们这里订货的,都是贵号的罗掌柜,罗掌柜没来吗?” 黄持丰一听,立即便知眼前这小子并不知晓恒通号的东家姓黄,便笑道:“来是来了,不过今日被我派去别处了,我素日便对米氏这样的百年老字号极为景仰,这么在蔺南城香市街转了转,便发现,米氏无论从实力还是规模上,到底是别家都比不上的。” 米和这下听明白了,眼前这位,应当就是那位恒通号的东家,这人来了蔺南城已经好几日了,朱家香行的货都发走了,他却没有走,还日日盯着陈老爷,今日突然上门,因为什么来的,简直都不用脑子想。 “不敢当,黄老爷说笑了,您刚说的这些香,如今依旧还是缺货的,便是到了百花节,只怕也供应不上,还请黄老爷见谅。”米和拒绝得十分客气。 黄持丰看了米和一眼,便知这小子肯定听说了,他们在朱家香行定了货,恐怕心里对罗二前两年催货的那些手段,也是极为恼怒的,如今正好发作在自己这个东家身上。 “小哥儿,我们恒通号,还是最信得过米家的品质和信誉,这几年我们家出货量很大,不若劳烦小哥请掌柜的出来说话如何?” 米和哪里听不出,这意思就是用大宗出货做诱饵,要找能当家作主的米家人出来说话,关键是这人还挺有意思,好像换了个人来,就能抹了他们恒通号从前做的那些事。 虽说没法子按订单交货是他们米家的不是,可是也犯不上把人往绝路上逼啊,就差没有撺掇着那些买主直接把他们香行给拆了,从库房里抢货了。 米和都能想象到,只怕请了大伯父出来,要是提起这件事,这位黄家东主就是一推二六五,然后轻描淡写来一句下人不懂事,然后这事儿就了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自己把他赶走,还省了长辈的口舌。 更何况,米和是不想再和这家人做生意了,这样的人,他们米家惹不起。 “黄老爷,家里既是让我在这柜上,这柜上的事便是我能做主的,恒通号生意大,需要的货量更大,我们小门小户山野香农,产量都得看年成,恐怕供不上贵号大货,还请黄老爷去别家看看,这城里制香大家还有许多,能出大货的更多。” “至于这些香露干花香料什么的,都是个添头,黄老爷不如把这生意一并与别家能出大货的做了,还能省些成本。” 米和说得虽客气,可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态后面就是底气十足,黄持丰心下便有了数,米家只怕是记仇了,倒也不多纠缠,干脆以退为进,便笑了笑道:“黄某原还想着,米氏百年底蕴,没想到……” 黄持丰说着还一脸遗憾摇了摇头:“既如此,黄某这便告辞了,我们应当还会在这蔺南城盘桓一两日,若是有货,小哥不妨到三合居来寻黄某,这便告辞了!” 米和被黄持丰这个语气和表情,气得有点牙痒痒,他根本不吃黄持丰这一套,很是直接道:“我们米家从来也是有货不愁卖,这天下的商行多了,可制香的米氏,也就咱们一家,黄老爷走好!” 黄持丰看了看米和相请送客的手势,尤其是他这话里的意思,底气十足那么明显,心中更加笃定,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 米和送走了黄持丰,把米进叫到柜上,自己跑去祖父跟前,正见得祖父和伯父两个人一脸愁容,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交替着叹气。 倒不是米福根和米怀安躲懒不往柜上来,实在是这会儿这父子俩正满脑子官司,不知道桑晚先生怎么会突然要见花娘,还是通过山门相召,两人盘算来盘算去,也没个定数。 米怀安见米和突然跑进来,立即来了精神头儿:“是花娘回来了?” “没有,哪能这么快,伯父您且宽心,我觉着九妹妹这趟去,应当是有好事,九妹妹那么妥当的人,不会惹出什么祸事的。”米和连忙安慰道。 米怀安愣了愣才点头道:“倒也是,这几日跟做梦一样,兴许是我想多了,你怎的突然进来了?是柜上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才刚恒丰号少东家来了,要跟咱家订货,被我给堵了回去,这会儿已经走了。”米和说得简单明了。 米福根一听就不干了:“人家来订货是看得起咱们家,你把人家堵回去干什么?你这小子在柜上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米和跺了跺脚,咬着牙道:“阿爷,那是黄家,恒通号黄家,我没拿扫把给他赶出去就不错了,还和他做生意?以为换个什么少东家来,他们家对咱家干的那些事,就能抹了去了?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说谁?恒通号黄家?”米怀安问道。 米和点了点头:“是啊,黄家少东主,说他们家量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咱家货离了他就卖不出去一样,我就说天下商行多了,我们米家的货,从来就是不够卖,还没有卖不出去的,我连一滴香露都不卖给他!” “做得好,说得对,咱们以后就是不跟黄家做生意,咱们做不起他家的生意,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还要上衙门举告,仗着那个新来的县令是他们家亲戚,简直太不把人当人了……” 米怀安怎么可能忘记,他被恒通号的人迫得当街下跪求饶,最后还是街坊邻居们拦着,然后央到了桑晚身上,才算是给了点喘息的机会。 米福根到底还没有老糊涂,儿子这么咬牙切齿一说,他也想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从前的老观念和气生财四个字在心里转了一圈,旋即又想起,如今米家也不是从前了,实在没必要巴巴地自甘受辱,不卖就不卖,反正也没货卖给别家了,不过,花娘到底啥时候回来? 第六十三章 此时和彼时 米福根虽说没有亲眼得见,可也听说了当时的场景,哪能不知道儿子受过的那些屈辱和委屈,这会儿终于弄明白了是谁,也跟着点头道:“阿和做得对,若是再来,你喊阿爷,阿爷去拿扫把赶他!” 听得米福根这么说,米怀安和米和都是一愣,过了半晌米怀安才有些讪讪道:“不至于,阿爹您千万别动气,也是儿子没本事,才会,才会……” “大伯,这事儿哪能赖您,那黄家就是欺负人,他们……” 米福根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经了那一遭,别的没有,就是看透了许多人,也是个好事,如今,如今……反正往后,咱们就和那些够得着的人做生意就好,旁的,就别多想了。” “阿爷,您这是同意九妹妹留下了?”米和听见点话缝儿,连忙道。 米福根把眼一瞪:“你看你这话说的,刚说你长大了,会办事了,就来这一出,那是你九妹妹,她既是已经回来了,我还能把她赶出去不成?” 说到这里,米福根又叹了口气:“那会子,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你九妹妹要没如今这些本事,那不是在山门过活还好些,起码不必被族里牵累,也不必面对找不到好婆家的尴尬。现如今,虽说依旧艰难,可咱们米家要是重新立起来,你们这些兄弟个个学些本事,九姐儿也不会没个好前程了。” 米和被自家祖父说得有点傻眼,不禁小声道:“阿爷,你是真这么想的么?” 米福根把眼一瞪:“你这小兔崽子是翅膀硬了,现在还敢当面编排你阿爷了,阿爷什么时候口不对心了?” 米和把脖子一梗:“您要真这么想的,当初为啥要那么对外头说?闹得,闹得满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们米家不仁不义,二哥好好一门亲事,就被人家这么退了,我专门去打听过,人家就说咱家不是什么良善人家,对自家姐儿尚且如此,又怎会善待别人家嫁进去的女儿……” 米怀安见自家阿爹脸色越来越差,连忙打断侄儿:“别说了,阿和,这些事还轮不到你们小辈操心,再者说,你阿爷有阿爷的难处,有些事就算看不长远,也不要急于下定论,现下再往后,就不一样了,你们哥儿几个的亲事,我们做长辈的……” “大伯,您别扯远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有些想不开,眼下这是九妹妹回来了,要是没回来,族里的子弟们像我一样想不开的,应当还有许多,这人心要是散了,单靠一个姓氏,又如何能留住人?”米和今日反正已经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把心里的那些怨念都倒了出来。 米怀安再次打断道:“阿和,别再说了,有些事,你们不清楚,就不要瞎想,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阿爷心里难道不清楚,可当时有非要那么做的理由,现下九姐儿已经回来了,又解了眼下的困局,往后只会……” 米福根颓然摇着头:“你也少说两句,九姐儿挣回来的银子,要九姐儿自己说怎么花才成,你做大伯的,不能理所当然就觉着,这就是族里的,旁的不说,你看那位陈老爷,他签那份契约,处处都要问过九姐儿,是个什么意思?” “他心里怎么想,你想过没?可能旁人知晓九姐儿的本事了,都会这么想,从前我们遗弃她一个孤女,如今她有本事了,能挣大把的银子了,我们又把她迎回来,说到底,我们还是不仁不义,见财起意的。” “那陈老爷,就是这么防着咱们呢,对他来说,米家可有可无,九姐儿才是关键。他一个外乡客商,这么想想还没什么,可是今日桑晚先生见了九姐儿,没准儿在山上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九姐儿,这往后……” 此时陈焕章却刚在万寿观中看完诊,他昨儿和米家签下合约,便有些心潮澎湃,又想起米花娘的话,便想着今儿一早来看了诊,若是正如她说的那般,他便正好让老爷子有个由头,跟家里解释他为何突然不回家过年了。 关键是,陈焕章还想把米玉颜给他应承的那款定制香用上,老爷子身子骨越好,除了应有的孝义之外,无论对他,还是对阖家来说,都是大有裨益的。 毕竟作为孙辈来说,想从祖父手里直接接过管家权,除了同辈的竞争,还要得到父亲那一辈的认同,尽管陈焕章的父亲叔伯们,都不被老爷子看好,并不具备掌舵人的资质,但是很多事就是这样,不能成事的人,坏事却从来不付吹灰之力。 今明两年,有了米家这份机缘的加持,陈焕章自信应该能在整个陈家生意的布局上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得了老爷子扶上位,再有个五年八年,应该可以真正从老爷子手里接过掌家之权了。 陈焕章留下了一个小厮在山上等药,带着陈竹便往蔺南城赶。到了客栈,便快速修书一封,又拿匣子封了些紫樱清风,并上一份四时,交到陈竹手里: “我这边的情形,你心里是最清楚的,现下还得辛苦你跑一趟,回家过个年,顺便把这书信和香品,亲手交到老太爷手里,等开了年,你再回来,再从家里支二十万银,路上不安全,要换成人印合一才能兑出的银票,跟着百花节的客商一起过来,那时候,大营里的驻军便会在商路上巡查了。” 陈竹听完吩咐,立即拱手躬身道:“三爷,别的我都知道该如何办,只是这二十万银,必得老太爷点头才能支出来,若是老太爷问起,我该如何回禀?” 陈焕章笑了笑:“你只管把信交给老太爷,然后老太爷问什么,你照实说便行,到时候,只怕你不主动提银子的事,老太爷都会主动放银,放心就是!” 陈焕章对自家老爷子那份看一步走三步五步的本事,自打懂事起,就佩服到了骨子里,他才不相信,老爷子见了这些和请他脉案的书信,会想不明白后头还有八节、二十节气养生香。 或者后头,还有什么惊喜,也是未可知的! 陈竹连忙点头:“是,我省得了,三爷,还有一事,您这身子骨,确实应当好生休养一番,若是想跟舒坦些,不若到城外租个温泉庄子,便是老太爷问起来,我也好交代,这大过年的,您一个人独自在外,管是老太爷,还是二老爷二太太,心里总是记挂的。” 陈焕章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要不,你缓一下,待明日再走,等我下晌去备些礼物,好叫阿爹阿娘和弟妹们,也能心里安定些。温泉庄子的事,下晌你便吩咐陈升去办了。” 第六十四章 信任 没了玄音在边上,米玉颜一丝儿都不用收着,一路飞快下了山,到了大路上,才放慢了脚步,入寻常路人一般往城门口走去。 应童一直守在城门口处,见得米玉颜回来,才放下了心,又看见她朝自己不着痕迹点了点头,便悄无声息沿着路边,跟在米玉颜后头入了城,到得那几棵蓝花楹树下,米玉颜果然在那里等他。 “姑娘今日何故突然又回蔺南山?没发生什么事?”应童关切地问道。 米玉颜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是那位桑晚先生找我。” 应童见米玉颜不提何事,便也不再多问,只又说道:“姑娘召我有何事要吩咐?” “说不上吩咐,应六哥不要总这么客气,花娘就是想问问,应六哥对这位桑晚先生,可有了解?” 应童点了点头:“知道一些,婆娑暗城对这位先生的事,做过一些调查,说是隽城韩家子弟,自幼极富才名,是韩家着意培养的子弟,不过年少时并不是因制香擅画而出名,却是因为才学过人。” “那应该还是仁和年间的事情,这位先生突然离家,对外称是游历天下,却在西南盘桓二十余年,后来有了桑晚图,到了先帝时期,桑晚图入了天家法眼,桑晚名动天下,再入蔺南书院,实则是为了蔺南的制香业。” 应童见米玉颜对这些似乎都没什么反应,停顿了片刻才道:“还有一事,并不确切,我且一说,姑娘便一听就好。” 米玉颜看了应童一眼,点头道:“应六哥直管说,我也只是好奇罢了。” “听说他早年间在这西南盘桓数年,一直在找一个人,有人说是找一位姑娘,有人说是找一位知己,就是那啥,同性知己,说他终生未娶,便是因为这位知己。”和米玉颜这样的小姑娘说这样的浑话,应童显得有些局促。 米玉颜挑了挑眉:“还有别的什么吗?” 应童摇了摇头:“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了,照我这两年在这蔺南城里的观察,这人算得上是个端方君子,为了蔺南香行,确实做了不少事,有回那个恒通号黄家为难姑娘家,他还出面做了保,才避免了姑娘家一场祸事。” “不过也有人说他现在是江郎才尽,如今制出来的香,一个是没有香行能合出来,就是合出来了,味道也很怪异,很难卖得动。照常理,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难姑娘?” 米玉颜摇了摇头:“我最近做了几种香,因为一些原因,有人拿到他面前去求品鉴,他便召了我去问问,应六哥无须担心,有山门在,只要我循规蹈矩,没人会与我为难。” 应童这下倒是真的放心了,连连点头:“是我疑心太过了,姑娘勿怪。对了,今日姑娘离家后,我怕您家里有什么事,就叫了两个小的过去看着点,他们回来说那个恒通号的少东家在你家店里盘桓了许久,最后应是被姑娘家兄长给赶了出来。” “姑娘可想把些教训与他?反正他们家在这蔺南城得罪的人,也不止姑娘一家。” 米玉颜自然知晓,应童若想在这蔺南城收拾黄家少东主这样的外来商人,简直不负吹灰之力,不过她只是笑了笑:“应六哥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家中之事,我并不想干预过多。再者说,应六哥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切莫为了这点小事露了行藏,划不来也犯不上。” “姑娘的事,怎能说是小事,我觉得这个人大约是去姑娘家打探消息的,他敢这样上门,给些教训也好叫他日后莫要再如此嚣张。” 应童说完这些又低了头:“再者说,我和裴二的事情,兴许,穷我二人毕生之力,也未必能真的报仇雪恨……” “应六哥何故如此消沉,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容易的,只端看有心与否,再者说,应六哥觉得,像我等这般,有相似遭遇的,在这西南,又岂在少数,不过是如今还没有拨云见月而已。”米玉颜声音很轻,却充满了坚定。 应童听罢猛然抬头:“姑娘怎可与我等这般,千万莫要轻易犯险。” 米玉颜轻笑着摇了摇头:“应六哥此言差矣,我若不是为了此事,又何故决然下山?他们如今已经敢把手伸进蔺南,假以时日,莫说这西南三州,便是……又有何处能免遭同样劫难?” “更何况,应六哥觉得,这事儿仅只停留在地下层面吗?地下如此猖獗,必然是因为地面上的先烂了,地下的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应童呆呆看着米玉颜,竟好似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人,这哪里只是个不过及笄的小姑娘? “应六哥不需如此看我,只要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相信,应六哥所见,定然比我所猜测只多不少。” 应童没急着说话,思忖了半晌才道:“依姑娘的意思,我们所以为的仇家,未必就是真正的仇家,所谓深不见底,并不是真的只是黑,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米玉颜笑了笑却没再说话,好多事,说多了未必有用,尤其是像应童和裴介这样经历复杂的人,稍微点一点,他们便会有自己的判断。 “若真是照姑娘想的这般,我们岂不是更没有希望了?”见米玉颜笑而不答,应童不由更是急切。 米玉颜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如此,若真如我所料,兴许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就好像下棋一般,有变数才会有机会,只是我们都不是执棋者,却要如何在这盘大棋里找到气眼,才是最重要的。” 应童不懂下棋,却知道所谓变数和坐山观虎斗,旁观者才是进退自如的,他眼睛亮了亮:“姑娘说得是,是我们想得浅了,待我回头和裴二再细细商议一下,把我们手里有用的消息整理一番,都交到姑娘手里。” 米玉颜笑着点了点头,她很希望得到这两人真正的帮手:“好,多谢应六哥信任。” “但是姑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应童很是坚决道。 米玉颜自然清楚,应童的条件,肯定就是不让她出手,倒不是她看低了应童和裴介的本事,只是觉得这二人的功夫上,其实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可以尽快有些提升。 加上如今形势极其复杂,米玉颜深觉没有太多光景用在这些拉扯上,必须尽快成为他们的主心骨,按照她上一世的经验,只有在一起作战过,才能成为互为依靠的生死兄弟。用在眼下,便是只有共同行事之后,才能让这二人把对她的报恩保护之心,变成慕强携手之谊。 念及此,米玉颜当即便笑着摇了摇头:“应六哥无须担心,若是实在担心,不若待我这几日料理完家里的事,陪我出去采一回香材,如何?” 第六十五章 族中事 米玉颜回到家,米福根和米怀安正一个在院里打转,一个在屋内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花娘你可算是回来了,桑晚先生可有为难与你?”米怀安急急问道。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大伯父何故做如此想?” 米怀安连忙道:“我这不是看你迟迟不回,有些着急嘛!” “花娘回来了?进来说话!”米福根听见声音,也走到了屋门外,扬声说道。 “花娘你可吃过了午饭?”大伯娘却从灶屋里走了出来。 “大伯娘,可还有什么吃的,我赶路赶得急,还没顾上吃饭。”花娘笑吟吟道。 孟氏扎着围裙,看向米福根:“阿爹,还是让花娘先吃饭,要不您老人家也再吃一点,刚刚就没吃什么。” “伯祖父,花娘真没事,就是腹中有些饥饿,要不花娘陪着您,边吃边说。”米玉颜还是一幅笑吟吟的模样。 米福根看米玉颜脸上始终挂着笑,心也放下了一半,便点了点头:“那也行,老大去倒碗酒来,咱们陪着花娘再吃点。” 米福根连忙应了,米全和米和也听见动静,从仓房院子里过来了,这会子,米进在柜上支应着。 孟氏一看这情形,干脆使唤着米全米和帮着端菜,自己又重新烧火,再炒上两盘热菜,中午这顿饭,虽说因为公爹来了,预备好了鱼肉,花娘没回来,却是谁也没吃好。 等都落了座,米福根眼见得米玉颜吃了半碗饭,才问道:“花娘你且说说,桑晚先生因何事寻你。” 孟氏端着菜进了饭厅,往花娘面前放下:“阿爹,瞧把花娘饿得,您就等她先吃完再说,花娘吃这个,新炒的鸡子,大伯娘用香油炒的,多吃点。” “阿爹,咱们先喝一口,等花娘吃完。”米怀安也跟着道。 一来一回消耗了不少气力,加上还和桑晚应对了那许久,米玉颜饿得有点狠,当下也不客气,飞快吃完一碗饭,才抬头把桑晚寻她为了什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然,关于那本手抄书的事情,她只字未提。 米福根听得眉毛一跳一跳地,好不容易等米玉颜说完,才压着火气道:“你就这么和桑晚先生说话的?” 米玉颜有些意外地看向米福根,一时竟没回过神:“啊,我看他这人有些不着调,直来直去方是最好的应对。” 米福根把牙关咬了又咬,才算没把心中怒火倾泻而出,反倒是米怀安的调门扬得老高:“你说谁?桑晚先生不着调?” 米玉颜点了点头,见眼前几个人都是瞪着眼睛看向自己,才意识到兴许在他们心里,桑晚先生这样的人,都快赶上天上的神了,连忙安抚米福根:“伯祖父,您别动怒,桑晚先生没说我什么,还让我给他送点紫樱香去,要不咱先给您老人家点一支。” 米福根深深吸了口气才摇了摇头:“你这丫头的意思,是你原本并不认识桑晚先生。” “是啊,我上哪儿认识他去,我们女医馆离他们那个书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们素日里极少往东路道观去的。”米玉颜点了点头道。 “那他怎么知道你做出了这些香的?”米福根又问道。 米玉颜眨了眨眼,瞧伯祖父这反应,要是再把县令后宅的事扯进来,只怕又是一重麻烦:“呃,就是我先前在山门的时候,帮一个病家制了药香调病,现下秦医女东归了,山上没有人会调香,秦医女便把这个病家交给我了,那日我去送了香,人家大约是出于谨慎,就请桑晚先生帮着品鉴一二,大概就是这样……” 米福根脑子略转了转便道:“你这个病家,只怕也不是普通人?算了,这事我也不问了,不过秦医女的好意,你这丫头别不知轻重。” 米玉颜挑了挑眉,她这个伯祖父,还是有些头脑的! “是,花娘知道了。”米玉颜答得很是乖觉,她觉得,在米福根面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米福根见米玉颜口中虽应了,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便决定好好和她说道说道:“你别不以为然,我且问你,你挣的这些银子,准备怎么个花法儿?” 这话还真把米玉颜给问着了,当即便下意识道:“伯祖父是要把花娘除族吗?” 米福根一口血又涌到了心口上:“瞎说什么,我怎么觉着和你说话这么累呢?我问你挣的银子,是要替你存着,还是你有什么打算,你问我是不是要把你除族,你这大伯父大伯娘还有两个堂兄都在,你们说说,这丫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米玉颜也不待别人开腔,当即便道:“既是不打算把花娘除族,那是花娘上山久了,竟不知族里改了规矩,未出嫁的女儿还能别财另居?若是都没有,伯祖父这话叫花娘该怎么答?” 米怀安见自家阿爹已经快忍不住脾气了,便连忙开始解释:“花娘,你伯祖父也是为了你好,如今虽说咱们都是一家子,你这毕竟,毕竟,将来你总要嫁人的,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米玉颜略一沉吟,便知米福根这是犯了什么毛病,毕竟先前大伯和大伯娘从来没有过这些意思,大家还一起商量过怎么平掉那些欠账的,她实在不想和这老头儿有过多拉扯,便很是干脆道: “大伯、大伯娘,这银子既是入了柜上,就是族里的财产,该怎么使,肯定是先按上回说的,把账先平了,我再开个单子,去进些原料,眼看着就到了年下,族中也得消停过个好年。” “其二呢,二哥四哥,等有了原料,趁着离百花节还有几个月,咱们再做些货出来,到时候让族里的兄弟姊妹都跟着帮手,靠着这一项,以后族里日常开销上,应当是足够了。” 说完这些,米玉颜又看向米福根:“伯祖父,说到底,族里这场祸事,都是因为我没有看好阿宽,阿爹阿娘为了出门寻阿宽,带走了大笔银钱,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伯祖父和族里众位长辈兄弟,从来没有因此抱怨过我们这一房一个字,便是当初送我上山,也是因为别的思量,如今花娘既是下了山,总该替我父母兄弟承担些。当年伯祖父送花娘上山时,承担了那么多流言蜚语,现下花娘下山了,并不欲让许多人知晓此事,伯祖父也无须担心被人诟病。” 第六十六章 恍惚之间 米福根听着米玉颜几句话,便条理分明地把族里往后的事情给定了下来,只觉心口突突地挑,这丫头如今的做派,和她祖母竟是有得一比,不对,简直是比那聂氏强硬多了。 恍惚间,米福根竟像感觉,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时候族里倒没遭什么难,只是一贯的艰难,艰难得大家都觉着,似乎日子从来就是这样,过年能吃上顿饱饭,便是极好的了。 后来聂氏嫁了进来,没人知道当时的族长,也就是米福根的祖父,为何会给米福平迎了这样一门亲。 聂氏是一顶小轿静悄悄抬进米氏族里的,便是婚礼,祖父也以年成不好为由,没有大肆操办,就是给米福平那个小院儿,蒙了几块红布,点了对蜡烛,拜了祠堂和高堂,族里连酒席都没有办。 待得新娘子出现在人前,族人才知道,这女子比米福平,可是明显要大上几岁,还没有亲族,族人开始议论纷纷,族长又严令谁再背后嚼舌根,就去跪祠堂。 这聂氏倒似没事人一般,只管操持和米福平的小日子,大约过了一两年之后,米福平不仅明显像是长大了不少,还逐渐成了器,陆续制出了一些香品,在外头卖得挺好。 再后来,由于米福平源源不断制出新品,米氏一族又有了香根的传言,便在外头流传开来,米家的制香也被大家纷纷效仿。 那个时候,米氏一族还是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香农,族长虽然换成了米福根的阿爹,却依旧没有什么起色,便是在蔺南城里开了个铺子,也只是租了个角落里的门脸,连货品都摆不全。 真正强盛起来,应该就是那一年,蔺南连着三年天灾,城里许多香行都开不下去了,一向寡言少语的聂氏在一众族老面前,也是这般,一二三四说了几条,才让族里决定,拿出为数不多的积蓄,以极低的价钱,顶下了米氏商行这间铺子。 然后米福平就用山野之间能采到的一些香材,一样合成了香引,一样做出了花样繁多的制香,虽然耗费了许多的人力,但是米氏一族,却是真正地从蔺南一众香户中脱颖而出,奠定了行业里的地位。 便也是因为如此,才让米氏一族在大灾之后,没有饿死一个人,完好无损地过来了。别说米氏族众,便是旁边许多从米氏得了好处的家族,都感念米福平的恩情。 当然,这里面究竟是谁的功劳,大约也只有米氏族老们才知晓。 大约便是在那个时候,因为有源源不断的新品制香问世,蔺南城才真正成了行商之人口中的香都,满大云哪个香行要是没有从蔺南进过香品出售,便只能算个不入流。 不过正因为如此,米福平便偏好外出采香材制香,总想将这些不被人注意的香材做出令人夸赞的新品,大约米怀仁十二三岁上头,米福平便因外出采香,跌落山崖,有去无回。 从那时起,聂氏变得日渐消沉,再过了几年,又发生了一些事,聂氏干脆不愿待在族里,便带着米花娘作伴,一直住在蔺南城里。 米福根看着米玉颜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只觉简直就跟聂氏生前一模一样,可她才多大?聂氏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坎坷,才变成那样的古井无波,而她才这么小,竟然…… 米玉颜在说话,米福根在发呆,米怀安夫妇和米全米和两兄弟,一会儿看看米玉颜,一会儿看看米福根,尤其担心米福根突然发难,却没想到,米玉颜话音落下许久,米福根才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就按花娘说的办,阿全阿和,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和花娘说几句话。” 米全和米和没有见过这样的米福根,便是米怀安和孟氏心里,也只觉得瘆得慌。 除了米玉颜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米和米全两兄弟加上米怀安和孟氏,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点啥又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米福根就要发难。 到最后,还是米和把脖子一梗:“阿爷,您要发脾气冲我来,便是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可千万别……” “四哥,你们出去,伯祖父只是有话对我说,没事的!”米玉颜冲米和温和一笑。 米全见状,拉了拉米和:“走,刚那些香该醒了,咱们去接着弄完。” 待得两兄弟走了出去,孟氏连忙道:“我把这桌子收拾一下,阿爹,你们去小花厅说话?” 米福根点了点头,站起身当先往花厅去了,孟氏见花娘不言不语跟在后面,便对米怀安使了个颜色,见他点了点头,才开始闷头收拾桌子去了。 米玉颜见米怀安从炉子上拎了水壶进来,伸手接过,开始烫茶壶茶盏,沏起了茶。 米福根一直看着米玉颜动作而不出声,待得她把茶奉到自己面前,端起来啜了一口,仿佛那些热茶终于让他醒过神来:“花娘,你今日这番安排,是不是不准备在家长待?” 米怀安瞧着自家阿爹开始喝茶,才放下心,也跟着啜了口茶,却听见阿爹这话,一口热水呛在嗓子眼里,猛烈地咳嗽起来。 米玉颜很清楚,这便是最合适的摊牌时机,当即很是坚定地点头:“伯祖父明鉴,花娘阿爹阿娘和弟弟,至今下落不明,花娘如何也无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那你说说,你能做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可知道往哪里去寻?”米福根此时已经十分冷静,没有咄咄逼人,仿佛就是在问今日中午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 米玉颜沉吟片刻才道:“伯祖父,这些对您和族里来说,其实都是不知道比知道好,伯祖父只需知道一样,就是花娘不比阿爹阿娘,绝对是有自保之力的,便是真出了什么事,族里只当我从来没有回来过,已然跟着秦医女去了君仙山便可。” 米怀安终于止住了咳嗽,一听这话,便不干了:“花娘,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眼下你也已经及笄了,过得两年,总是要嫁人的!” 第六十七章 安排 这是米玉颜下山后,第一次正式和长辈们说起将来的事,她并不准备藏着掖着,而是早就想好,一次性说透,省得以后再多费口舌。 “大伯父说笑了,花娘归家的事,并不欲让外人知晓,又何来嫁人一说?再者说,眼下花娘也并无嫁人的打算。” 米怀安抿了抿唇,这九姐儿说起嫁人的事,怎的全无一点小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花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看你打算不打算的,这是天理人伦。”米怀安沉声道。 米玉颜似笑非笑看向米怀安:“大伯父,便是如您所言,可如今花娘父母音信全无,像我这般,哪家敢娶,便是真有人上门求娶,大伯父不担心这其中没有别有用心?” 米玉颜又看向米福根:“伯祖父,不如干脆断了这个念头,花娘如今只想一门心思把族里营生的事情处理好,待得此间事了,花娘便要去寻一寻父母和弟弟。” 米福根没有在米玉颜嫁不嫁人的问题上过多纠缠,他只是担心米玉颜外出寻人,莫要步了她父母后尘:“你怎知你父母和弟弟如今身在何处,又或是……” “伯祖父,当年阿宽被掳,我父母先后拿了银钱出门去寻,这么明显的局,您就不必再瞒着我了。我只不知为何当年阖族都心有戚戚,便是连祖母,都干脆带着我上蔺南山避祸?”米玉颜面无悲喜,只是很平静地发问。 米福根双目骤缩,直直看向面前心智早已超龄的侄孙女,竟不知如何作答。 “伯祖父不肯说,便由花娘来问,花娘应该是有一位亲姑母的,为何族人都如此忌讳提起这位姑母?尤其是忌讳在花娘面前提起她?为何母亲看花娘,从来没有大伯母看惠姐姐和晴娘的眼神?” 米玉颜一连几问,问得米福根和米怀安心下都跟着抖了几抖,米怀安下意识便道:“花娘是从何处听说这些风言风语的,你姑……姑母只是生病没了,我们都怕你祖母伤心过度,才不再提起此事。” 米玉颜凭着记忆里的点滴不同寻常之处,问出了这些横亘心头许久的疑问,此时便是没有从伯祖父和大伯父口中得到答案,端看这两位长辈的眼神,也已经猜出了大概,于是轻笑着摇头: “伯祖父和大伯父不愿将实情相告,兴许从您二人的角度,是在爱护花娘,花娘便不问也罢。我们便说回当年那个局,如今三四年过去了,伯祖父当能断定不是因为当年恐惧的人掳走了阿宽,或者说是能确定不是因为族中恐惧的事掳走了阿宽。” “那么这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伯祖父兴许有所不知,实际上,在这蔺南山脚下,因为有山门庇护,强人是根本不敢来蔺南城掳人的,做一个这样的局,必然是有所准备,而且目标明确。” “兴许阿宽只是一个饵,我父亲作为米氏唯一的香根,才是他们想要的人。” 当年米宽被掳走之后,族里派人城内城外地找,却有人将一封让米怀仁单独带银赎人的书信,悄摸摸送到了米氏香行的柜上,想起这节,米怀安不自觉问道:“那强人为何还要再递第二封书信,要你阿娘再去送银票赎人?” “这大约便是个迷惑人的幌子,那些钱财和让我阿娘再去赎人的书信,不过都是幌子罢了,当年祖母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让族里再出人出钱去寻人,才把我带上了蔺南山。”米玉颜在山门反复推敲过这件事,祖母大约是不愿再与故人相见的,若不是为了护她周全,断不会用从前的恩情求到秦医女面前。 一直未发一言的米福根突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强人掳了米氏香根,究竟所为何事?这些年,别说这蔺南城,便是满大云,也没听说哪里做出了令人瞩目之香品啊?” 米玉颜摇了摇头:“这就不是银钱,也不是生意上的事,具体为了什么,花娘现在也没搞清楚,但他们掳了我父亲,必然是看中了他制香的才能,既然知道了这些,便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米福根和米怀安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许久都没出声,屋子里静谧了许久之后,米福根才长叹了一口气:“都说福祸总是相依的,大约……哎,罢了,花娘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拦着,只是我们米家小门小户,经不起风浪,只盼你无论何时,做任何事,都先想想你这些兄弟姊妹们,我老了,也没有几年活头……” 米怀安心里有些发酸,又不愿米福根说这些话辜负了花娘的好意:“阿爹,花娘不叫人知晓她归家,不就是出于这些考量,您老人家就别再说这些……” 米玉颜颔首道:“伯祖父顾虑得有道理,眼下花娘不会有什么动作的,待得几位兄长能从花娘手里学些技艺,让一大家子往后不至于为营生发愁,那时花娘会从长计议的。” 米福根又叹了口气:“既如此,我明日便回去了,族里总要有所安排,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米玉颜摇了摇头:“花娘并未想过回族中过年,伯祖父回去也不必提起花娘归家的事,便只当从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至于那些香方,尽可说是二哥参透了父亲和祖母留下的香方,便可敷衍过去,反正族里一向对香方的事知之甚少。” 米福根和米怀安现在对米玉颜,已经有了种只能听之任之的自觉,她把什么事都已经想周全了,甚至已经自觉到让人黯然,竟无法反驳的地步。 “花娘,若是你没有一下山就碰到那位陈老爷,又准备如何?”米福根突然问道。 “从前祖母便教导过花娘,世间万事,无非都是因势利导,只是花娘当时不太懂,如今总算明白了过来,没了陈老爷,总还会有王老爷、李老爷,无非就是多等些时日。再者说,若是这些都没有,桑晚先生那里,也还是可以想些法子的。”米玉颜说得云淡风轻,一派胸有成竹。 第六十八章 来人 隔天,米怀安和孟氏夫妻各自点了银票子,一个领着米和去孟氏族兄开的香料行,按照米玉颜开的单子进原料,一个领着米全打点了些年节礼,往孟氏娘家还账去了。 这两三年,米家难以为继的时候,孟氏少不得回娘家拆借了两回,拿不出原料银子时,还请过兄长出面担保,又因为还不上账,便又进不了原料,兄长又帮着垫过银钱,惹得长嫂十分不悦,明里暗里地挤兑,竟叫孟氏都不敢再腆着脸回娘家了。 倒不是有了银子喜欢显摆,实在是米玉颜着急要进原料,若是叫孟氏娘家嫂子知道米家有钱进货却没钱还账,少不得又要惹得兄嫂之间发生龌龊。 再者说,孟氏娘家五侄儿眼看着要娶亲,八姐儿也要嫁人了,到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若是没钱,也是有心无力,如今有了银子,不管是米福根还是米怀安夫妻,总还是要点脸面的,米福根便催着孟氏回了娘家,顺带还让她给娘家按照拆借的惯例,补上三分利钱。 里里外外都有事,米福根干脆多留了几日,在香行帮着米进支应柜上,倒是米玉颜落得清闲,一个人在自己的小院儿里,趁着天好,把祖母留下的书搬出来晒,还把那三本《臻草香集》细细对了一遍。 那本泛黄的古籍也没个署名,更像是哪个世家子弟潜心与此,自己录下来不外传的册子,至于另外两本,可以确定都是祖母聂氏的笔迹,不过桑晚的那一本字迹上略显稚嫩,祖母常拿出来翻看的这一本,则是她后来抄的。 若是真如应童说的那般,那则寻人的流言是真,桑晚要找的,莫不就是自家祖母?若真是这样,桑晚必是和祖母打小儿就认识,既是打小儿便认识,两家要么是亲戚,要么就是世交。 关键是,祖母为何要隐居蔺南,尤其是她从京城出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离开蔺南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而桑晚是隽城韩家子弟,这个隽城韩家,其实米玉颜上一世是有所耳闻的,至于祖母这个聂姓,她就实在想不起来,隽城还有这么个聂姓的大家族了。 可按照秦医女说的,她认识祖母的时候,祖母便姓聂,应该也没有隐姓埋名这么一说,而且她老人家祖籍应该不是蔺南人士,只是外祖家世居蔺南,祖母还是跟着她的外祖母长大的,却并未见她和外家有什么走动,只是常年便待在这个小院儿里。 米玉颜的记忆里,祖母聂氏每日唯一的走动,便是到河边散散步,每回散步到那处高墙外满是蓝花楹的荒宅时,都会多看几眼,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牵了她转身往回走…… 祖母到底在看什么,那处荒宅,到底和祖母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就是祖母的外家?城西这边都是商贾聚集地,若按照祖母的形容举止,家中应该不是单纯的富贵商人,那这处荒宅从前到底住的是哪家? 秦医女说祖母是为了她外婆的病回到西南高原,可按照米玉颜的记忆,她几乎能判断,祖母自打回了这蔺南,便成了个无亲无族的孤女,那么到底祖母在京城时,遭遇了什么事情,才让她孤身南回? 米玉颜正举着册子发呆,却听见六哥的声音响了起来:“花娘,前头有人寻你。” 米玉颜回过神,便有些惊诧:“谁来寻我?陈老爷又来了?” 米进已经走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不是,瞧着应该是个斯文人,大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他说是吴嬷嬷遣他来买香的,说是只要这么告诉你,你定会见他。不过我瞧伯祖父那表情,似是见过这位,却不敢认。” 米玉颜扬了扬眉毛,这是郁家来了人,倒也是,毕竟是千两银子,经一个内宅婆子之手,总叫人有些不放心,来的这位肯定不会是那位郁县令自家,又是个斯文人,那便应是他身边的人。 看样子,郁县尊对他这位太太倒是真的挺上心,不过既然遣了自己身边的人来,只怕还有些别的意思也未可知,米玉颜略沉吟片刻,管他有什么意思,既然来了,她还是想看看,这位郁县尊到底有多少分量。 待得米玉颜进了铺子的花厅,便见得祖父正给那来人奉茶,那人见米玉颜进来,倒也极是客气地起身冲她拱了拱手:“敝姓钱,不知该如何称呼。” 米玉颜屈膝行了礼道:“米家九姐儿问钱先生安,这位是我伯祖父,米氏族长,不知钱先生寻我何事?” 钱劲松是和郁恪之一起听了郁开澄的禀报,并且把那日遇见这位米家九姐儿的细情一一说了一遍,单听郁开澄的话,他还觉得这小丫头挺对他的脾性,今日一见,这丫头更是,也不管他究竟是谁,便单刀直入,也不知是个不谙世事而胆大的,还是心里已经有了数。 “九娘子不问问我是谁?”钱师爷倒开始磨叽起来了。 米玉颜抿了抿唇,心下只觉怎的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拿别人当傻子,老头儿们不着调也就罢了,这么个壮年人也不着调起来。 “钱先生说笑了,您都自己介绍过了,郁县令家的钱先生,不过吴嬷嬷可使不动您,所以有话便直说!” 米福根嘴巴张了又张,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斥责米玉颜才好,这位钱师爷,可是郁县令跟前,顶顶得用的唯一师爷,还是从京城一起带过来的,自家九姐儿这语气,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带着股子嫌弃的味道。 哪知钱师爷却蓦地哈哈笑出了声:“九娘子性格直率,果真不是俗人,钱某此来,一为公,一为私,不知九娘子要先听哪一件?” “钱先生随意便是。”米玉颜一幅你且说我且听的表情,至于听完怎么办,那是另外一说。 钱先生抬起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银票:“那就先说私事,这是一千两现讫银票,九娘子那匣子清风紫樱可有准备好?” 米玉颜挑了挑眉,这位钱师爷别的不说,倒是个爽快人,她也不磨叽,当即起身道:“钱先生稍待,我这便去取。” 第六十九章 成了精 钱师爷笑着点了点头,把银票放到了茶桌上,也不欲和米福根多言,只是端起了茶盏开始喝茶,心里想的却是,这米家九姐儿还真是个利落人,心思更是清明,今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待得米玉颜取了香回来,钱师爷将将用完一盏茶,接过匣子瞧了瞧,第一次见到这价比金贵的香品,除了颜色不同于一般制香,倒是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不同。 米玉颜知情识趣,管这一千两银子是谁出的,送银子来的人,总不能只落得瞧上一眼,钱师爷看香的功夫,她便点上了一只。 钱师爷瞧着这位九娘子的动作,不由笑了笑:“这香比黄金还贵,九娘子不怕这香对钱某来说,便如牛嚼牡丹一般。” 钱师爷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都有股子嘲讽的意味,米玉颜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过门总是客,这点子碎香,我们制香人家,还是使得起的。再者说,对真正需要的人来说,黄金可没有命值钱,先生觉得此言可对?” 钱师爷看着米玉颜又帮自己续上了茶,再坐回伯祖父身边,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这才说起了公事:“县尊大人听说九娘子制香手艺高超,希望九娘子能大展才华,救一救这蔺南的香市。” 这一回,米玉颜是真觉得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有点焦糊味儿,便是米福根都觉着,自己再不说话,简直白当了人家祖宗。 “钱师爷说笑了,我这侄孙女年不过及笄,圃自归家,就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香户家女儿,何德何能,还能救这蔺南香市。” 钱师爷哈哈一笑:“米老爷子这话,我钱某人就不爱听,九娘子制香的手艺,那可是桑晚先生亲口夸赞过的不世奇才,不过下山短短数日,便有这比黄金还贵的绝世佳品问世,若这样的大才都只能用寻常二字来形容,那钱某也想不起,这世上还有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了。” “钱先生不必捧杀与我,我自觉无此雄才大略,不如直说需要我做些什么。”米玉颜懒得听钱师爷在这里唱高调,不过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吹上了天,也不过就是为了落下地的那一点目的。 而且米玉颜还是真的不怕钱师爷和那位郁县尊,对她有什么不智之举,毕竟他们家那么大个不好叫外人知道的辛秘,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钱师爷只觉和这米家九姐儿说话,实在是太舒服了,当即便笑道: “九娘子爽快,主要是蔺南香市已经许久没有推陈出新了,香户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没有新品出来,原来的优势,已经乏善可陈,可是东边南边,都出了新的香市,拖得久了,只怕蔺南的香市又要回到过去只能提供廉价香材的日子了,这样的话,无论对米氏一族,还是对整个蔺南香市,都是大为不妙的。” “如今九娘子新出的这几款香虽说颇为惊艳,却是曲高和寡,也走不上量,对于带动本地香市发展,没有好大益处,所以,县尊大人想请姑娘制出一些中低端的新品,好促进一下香市的繁荣……” 米玉颜眨了眨眼,轻声道:“钱先生的意思,无非就是要我米家再制些好叫大家仿制的香品,可这样又岂是长久之计?” 米玉颜说罢这句,突然就不想说了,这可不是她该说的话:“算了,这也不是我能妄议的,钱先生说的事,待我想想再说。” 钱师爷见眼前这个难得的爽快人,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尤其是她用的那个词,心下就更是好奇了:“那依九娘子之见,如何才是长久之计?” 米玉颜摇了摇头,干脆不说话,钱师爷看她那个眼神,便知这女孩儿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她若不想说,只怕就是真不会说了,钱师爷总不想就这么算了:“九娘子可是有什么顾虑,又或是有什么条件?” 米玉颜却根本不再接那一茬儿,只是笑了笑:“钱先生误会了,我说了我想想,便是想想能做点什么,至于顾虑,想必钱先生也知道,我下山这事并不好叫人知晓。” “条件嘛,倒是真还没想好,待想好再说,不过制香这事儿,本也是我们香行的本分,自己做了也能挣钱,不过既是为了整个香市,倒不好再弄得一家独大,我们家的事,想必先生也是有所耳闻的。” 见这女孩儿把自家的顾虑说得云淡风轻,钱师爷倒是真有些惊讶了,把所谓的顾虑明示于人,跟授人以柄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她这么个聪明人敢这么做,必然就是有所依恃,知道他们不会做出任何不利她,不利米家的事情,那让她如此有底气的,只怕就只一件事了,东翁家姐儿失踪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钱师爷心里想明白这件事,倒是更觉得这米家九娘子还真是个妙人,他想起东翁家的澄哥儿反复说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儿,好像万事不萦于怀,一直都是坦坦荡荡,不卑不亢,除此之外,眼下钱师爷还想加上几个字,这是已经成了精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钱某静候九娘子佳音。” 钱师爷放下作揖的手,却看见米玉颜只是淡笑着看向自己,竟有些像看一场有些拙劣的猴戏,脸上僵了僵,心下又细细回味了米玉颜才刚那几句话,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或是有什么忽略的地方。 她说因为家里的发生的事,不想弄得一家独大,也不想有人知道她下山回家了,钱师爷心里动了动,这便是说,她已经知道她弟弟被人掳走,父母先后出门去寻,并不是强人做的一个局,而是有人有意为之…… 想到这一节,钱师爷立即便有些后悔,他还把这点子消息当筹码揣着,等着人家来问,简直是有些可笑了,如今却只能从这里入题,否则到以后,依这米家九娘子行事,只怕他这个人就不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第七十章 水深 想明白这些,钱师爷立即便道:“钱某还说想告知九娘子,那些拐子摄于万寿观威严,已经多年不曾在蔺南山下动手掳人了,听九娘子之意,大约是已经知道了这里头另有隐情?” 米玉颜倒是露出一抹淡笑,这人虽说有些粗疏,倒还算不上太笨,她却依旧没说话,只是看了看米福根。 米福根没想到,这位钱师爷会突然提到这件事,他立即会意,便问道:“当年我家宽哥儿走失,贼人一封接一封书信要银钱赎人,我们也是报了官的,不知衙门究竟查出了些什么,为何最后会不了了之?” 钱师爷脸上的无奈一瞬即逝:“不瞒二位,我跟随大人到任之后,听说此事,便查了县衙内的存档,并没有这起案子的任何相关文书,后来用了些法子,才在提刑司衙门里看到了这个案子的存档,却是除了县衙内的报案文书,只有县衙查案无果,提刑衙门接手,多方调查无果两行字……” 这些话,听在米福根耳中,无非就是衙门没查出来,最多就是衙门没使力,可听在米玉颜的耳中,就是这里面的水,深不可测。 要么当时的衙门,和贼人沆瀣一气,要么便是为官者尸位素餐,根本就没有查过,否则的话,依照规矩,查案的文书上,一定会详细写明当时的调查经过,比如案发后何时何地询问了何人,追踪到了什么线索,为何追查不下去了等等。 前世里,因为北边一直都不太平,朝廷虽然也给安远城、岐雍关、前雍关这样的重要关防城池派了官员,但实际上这些城池基本还是属于军管状态,米玉颜对这些地方政务和提刑司审案程序并不陌生,旋即轻声问道:“那是不是后来的那件案子,衙门根本就没有存档?” 钱师爷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米家九娘子问的是哪个案子,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米福根一眼,见他只是一脸茫然,这丫头说得也笼统,就是个哑谜,便知她也知此中忌讳,并未对家人提起,便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米玉颜深深看了钱师爷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其中讽刺意味不言自明。 钱师爷把米玉颜的表情看了个分明,那个眼神,简直就跟看一个废物没什么区别,那抹冷笑,是在嘲讽他家大人这个官做得“好”,别说替黎明百姓张目,便是连自家女儿的葬送了进去,而他们这些跟在大人身边的人,蠢笨无用还自视甚高…… 不知道为什么,钱师爷从眼前这小姑娘表情中,感受到了居上位者的威严和不满,别说他家县尊身上,就是在许多更高级别官员身上,也没有这种气质。 “九娘子可有什么想法,在……钱某愿闻其详!” 米玉颜不答反问道:“钱先生先告诉我,盂南、蜀越两地,是不是这类案件到最后都是个不了了之?” 钱师爷吸了口气,他是没想到,这女孩儿能想那么远,当即便颔首道:“不仅如此,甚至很多案子连文书都没存,还有许多女孩儿家走失了,根本就不会报官。” 那女孩儿走失了,苦主家不愿报案,大多都能理解,因为即便找回来也很难嫁出去,还要阖家跟着一起承受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还不如不找,只当她死了。可哥儿对哪家来说都是极精贵的,苦主不可能不报案,不出去找,衙门却连文书都没有存留,可见其中水有多深。 米玉颜看了看坐在旁边,说起这事,一张脸都变成苦瓜的米福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当着这位伯祖父,实在有些不便当,便抬眼给了钱师爷一个眼神。 钱师爷看到了米玉颜的眼神,却是一下竟没反应过来,弄得米玉颜瞬间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了,干脆站起身准备送客,钱师爷这才恍过来,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连忙冲米福根道:“米老爷子,在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九娘子说一下,不知可否?” 米福根坐在这里也只觉一脑门子浆糊,这二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凑在一起,他总感觉云遮雾罩,等他出了花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侄孙女,不单是在自己面前没什么畏惧,便是在这位钱师爷面前,依旧是稳居上风。 米福根甚至隐隐觉察出,米花娘不仅觉得那位桑晚先生不着调,只怕眼前这位钱师爷在她面前,也没个好印象,至于自己,她根本就懒得应付…… 米玉颜听得米福根已然往前面铺子中去了,才沉声问道:“钱先生,您适才说的盂南和蜀越的情况,是出了那档子事之后查出来的?” 钱师爷不知道米玉颜怎会突然问这个,不过觉得她与自家东翁同样是苦主,又是个背景干净的小姑娘,即便多些不同凡人的气势,大约也是在山门中历练出来的,便摇头道:“也不尽然,来前便知道些,来后又查了,等事情出了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只可惜,什么也没查到。” 米玉颜又看向钱师爷:“不知钱先生跟在县尊大人身边多久了?” 钱师爷实在是搞不清这小姑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究竟想问什么,倒也照实答了:“我和县尊大人授业恩师是同一人,恩师见我屡考不中,便让我跟着县尊大人来西南历练一番。” 米玉颜眯了眯眼,屡考不中还能说得这么坦然,只怕不是考不中,而是根本就不想考中,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得说这位钱先生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师爷人选,只怕他们这位恩师指了他来辅佐这位县尊大人,是有别的用意。 不过照这位钱师爷的话,那位郁县尊倒是挺有意思,这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角色,既知道了西南乱象,却仍旧带着一家子上任这蔺南,不是有恃无恐,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倒是个狠得下心的角色,做父亲和丈夫固然是没有尽职尽责,可作为臣子和官员,米玉颜佩服他的勇气,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远赴西南如此乱局之中。 第七十一章 魑魅魍魉 米玉颜心下立即明白,这便说明,朝廷是有意要收拾西南乱局的,只不过天高皇帝远,盂南还有个土皇帝,西南官场只怕早已不在朝廷掌握之中,所以他们也只能安插这么个附郭的县令进来。 “好似没听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事?这种夜路走多了,跟自取灭亡有什么区别,若是真已经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蔺南关的大军,早就可以长驱直入了。所以,这件事应该和你家县尊大人这个位置,没啥太大关系,对?” 钱师爷一瞬不瞬看着米玉颜,她不过问了几句话,就已经把他和郁县尊入西南的目的看了个清楚明白,这种看大局的本事,别说只是在山门习学过的一个小医女,便是京城里那些对西南时局时时忧心的官员,也没有这种本事。 钱师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感觉都不敢再答这位九娘子的问题了,这哪里是在山门习学那么寥寥几年,便能历练出的本事?尤其她学的还不是权谋治国军政类的学问,不过就是学的医药,他可没听说过君山女医馆还会教授这些,便是万寿观,也不会教这些啊。 米玉颜见钱师爷迟迟不语,眼下这里也没有旁人,便很是干脆道:“钱先生在怕什么?你和你们家县尊就这么入西南,管他借口找得再好,有心人依旧会多想一些。所以明面上你们是什么也做不了,大约也只能找我这样的,制点大家都能模仿的香品,维持这蔺南的表面繁华。” “可是这蔺南的香市萧条,真的只是因为没有推陈出新吗?” 米玉颜这话,让钱师爷瞬时想起他们临行前,今上忧心忡忡的西南四大怪事,又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依九娘子之见,蔺南的香市萧条,是因为什么?” 米玉颜看了看钱师爷,片刻之后才笑了出来:“钱先生是在考较学生功课吗?因为什么,兴许我不知道,但是您和县尊大人,以及让你们入蔺南的贵人们,心中应该有数。” 说罢米玉颜干脆站起身:“既如此,钱先生请!” “九娘子这是何意,在下不过是觉得九娘子见地不凡,想要讨教一二,何来考较之说?”不知道为什么,钱师爷越和这位米家九姐儿说话,越有些不自觉地收敛了素日里眼高于顶的性子,此时语气已经带着些恭敬。 “我只问钱先生一个问题,当初事发之时,你们查到了什么?”米玉颜见钱师爷不轻易吐口,干脆便换了个法子,问出了自己想问的事情。 钱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查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带着她身边侍候的一个嬷嬷一个丫鬟,还有马车和车夫” “这三个人可有蹊跷?”米玉颜听罢,又坐了回去。 “没有,不可能,那位嬷嬷和车夫都是东翁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那个丫鬟,也是太太从前身边丫鬟的女儿,不可能和西南这处有任何瓜葛。”钱师爷此时倒是答得极为顺溜。 “那当日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米玉颜继续追问。 钱师爷挑了挑眉:“九娘子问这些,是觉着令弟的案子,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米玉颜摇了摇头:“没有,我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任何关联,据我所知,事发当日,蔺南山周边并没有出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我只是觉着奇怪,也想了解一下,这蔺南地下到底还盘着什么样的蛇虫鼠蚁,钱先生若不愿说,只当我没问便是。” 钱师爷略略沉吟了片刻才道:“九娘子的意思,这件事是蔺南城里的人做下的?” 米玉颜看了钱师爷一眼,瞬间表情凝重:“外面的强人不敢来,山门中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那钱先生觉得,这件事还能是谁做的?只不过你们当时初来乍到,对蔺南并不熟悉,加上事发突然,没想到也是正常。难不成钱先生觉得,这大云西南入关后第一门户,会如此太平,没有任何魑魅魍魉?” 钱师爷顿时只觉后背发凉,别说当时,便是现在,他和他家东翁,眼睛也只是朝上,注意着西南官场,至于什么蛇虫鼠蚁、魑魅魍魉,还真没想那么多,毕竟这蔺南山周边,有万寿观在,他们总觉着是稳妥可靠的。 钱师爷不由心头升起一丝莫名的期望:“这是山门有什么发现吗?” 米玉颜当即就明白了钱师爷和那位郁县尊的想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钱先生只怕对山门还是不太了解,那毕竟是方外之地,不会主动涉世,即便万不得已,也不会涉世过深,但凡这些蛇虫鼠蚁避着山门走,山门是不会关注过多的。” 别说山门,便是一地主官,若不是魑魅魍魉浮上地面,也一样发觉不了,念及此,钱师爷的嗓子都有些发涩: “这件事九娘子既已知晓,我便也不瞒着了,事发当日,是城中做粮米生意的大户胡员外家的姐儿,约了东翁家姐儿,去蔺南山北麓的碧水潭郊游,两个姐儿和侍候的人,是一起没了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车夫和车一起,全没了。” 万寿观外松内紧,封过蔺南山北麓的事情,米玉颜略略知道些,当时不知道是要干什么,但是过了半月之后,那位吴太太被送上了女医馆,后来她又知道了吴太太因何发病,她隐隐感觉,这两件事应该是有所关联的,只是没想到原来个中细情是如此这般。 米玉颜把蔺南山北麓的地形在脑中过了过才问道:“水里可有什么痕迹?” 钱师爷摇了摇头:“山门派人下去碧水潭看过了,没有任何的痕迹。” 米玉颜眨了眨眼:“钱先生确定她们都入了山,到了碧水潭?” 钱师爷微怔了片刻才道:“这倒是能确定,碧水潭边上修了些水榭,有她们喝茶用点心的痕迹。” 米玉颜看了钱师爷一眼,心下有些不以为然,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若是我没记错,碧水潭可不是一潭死水,水入蔺南河,绕蔺南山北麓山脚而下,沿途水路可有查探?” 第七十二章 当头棒喝 钱师爷眉头皱到了一处,他虽然看过那舆图无数次,却依旧记得并不非常清晰,只能挑自己知道的说:“若是落入碧水潭中,怎么也不可能连人带马车,还有车夫婆子丫鬟一起落水?更何况碧水潭水入蔺南河,有一处极其陡峭,从上而下,不说粉身碎骨,也绝无生还可能啊!” 钱师爷这话一出,米玉颜又有些不想和他多说了,幸亏前世她手底下没有这么个蠢笨的参军,否则早就被她打发去喂马了。 钱师爷见米玉颜又做出先前出现过的表情,便知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对,连忙找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意外,虽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拿这件事来胁迫东翁,但是若说没有预谋,便能做到把几个大活人弄没了,尤其还是在蔺南山中,这不太可能。” “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更能肯定这是有人有意做的这个局。” 米玉颜叹了口气,心里想的却是,管他怎的,总是几条人命,尤其那位郁县尊,为了掩盖自己的使命,把一家子带到这蔺南任上,也算是位中直之臣,虽说能力有欠缺,却还是值得帮一帮的。 “你们可曾注意过,从蔺南山北麓下来,连接蔺南河,哪一处宽度可以行船,能装下马车的船。” 钱师爷下意识问道:“九娘子的意思,贼人是用水路把人和马车一起运走的?九娘子如何能笃定不是走山路呢?蔺南山那么大,别说藏两驾马车和几个人,便是几十上百人都没什么问题。” 米玉颜对钱师爷这种又不聪明又不过脑子的行径,真是有点无奈,便反问道:“那你们在山上搜到了什么?便是搜到了一块马车残片,也只当我这话没说。山门虽不入世,若是连自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都没厘清,那也是白白担了个名声。” 钱师爷想起万寿观出动那许多弟子封山搜救的场景,顿时便老脸一红,不过反正也是闹了个没脸,也不在意再多丢些,便又问道:“那若是把车夫杀了或是迷晕了,再用人驾车走官道呢?” 米玉颜实在懒得再和他多说,便只道:“事发之后,你们没有查问过吗?可有什么消息?你们两家府上的马车,不可能沿途没有一人认识?我只不过是给你们提供一种可能性,至于可能不可能的,你们自家考量便是。还有一点,那个什么胡员外家,你们可有查过?” “这倒是查过,那胡员外家二十几个女儿,没出嫁的还有十多人,小妾成堆,这个女儿还是死了娘,记在他家主母名下的,若不是日常入了我们东翁家姐儿的眼,根本没什么人在意她,又是这样的事,一家子女儿,他们不仅不敢报案,便是连问,都不敢到我们府上来问。”钱师爷连忙解释道。 米玉颜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她一个商户家的庶女,是怎么和县尊老爷家小姐交好的?” “这个胡员外家有个嫡女嫁给知州黄大人做了续弦,内宅走动的时候,就把这个妹妹带在身边,和东翁家姐儿就这么认识了,我们县尊大人又想着能尽快融入蔺南官场,吴太太大约是觉着那个姐儿还过得去,家中姐儿初到蔺南也没什么姐妹淘,就由着她们玩到了一处。” “我们也是事发之后,才知道那个姐儿是这么个身世,东翁家太太就越发自责。” “那事发至今,那位胡员外和他们家,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钱师爷连忙摇头:“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每回见了东翁便有些许不自在,后来干脆极少在我们面前晃悠了。” “事发之后,这位胡员外没有到你家县尊面前请罪?”米玉颜挑了挑眉。 钱师爷面上露出一丝难色:“这中间这些人,七弯八绕,其实挺尴尬,他没来找我们东翁,我们东翁自是也不好寻他,两厢几乎就是同时保持缄默,到现在,应该那位黄知州府上胡太太,也并不清楚此事,还来看过一次吴太太,提起过郁家姐儿。”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郁家不想声张都是可以理解的,米玉颜眼神微凝,又问道:“那她没说她那个妹妹怎么了?” 钱师爷叹了口气:“她说她阿爹把那个妹妹嫁去了蜀地,还挺突然,又跟东翁家太太哭女子命苦,大体意思是她那个妹妹说是嫁出去,其实也是送给了什么官员去做妾室了。” 都不用想,米玉颜便知道,郁家对外肯定也只会说把姐儿送回族里,不管是侍奉老人还是什么,若一直找不回来,就说嫁人了,便是找回来了,肯定也不可能继续让她待在这蔺南城里了。 这也难怪吴太太会不想活了,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随便一个疼爱儿女的寻常妇人,都只有疯或是生不如死两条路。 “你那个胡员外,你们一直盯着的吗?”米玉颜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古怪。 “不仅盯着,还把他从头到尾查了一遍,这人其实原本也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来卖给了一个做米粮生意的小商人,那个商人原先是个蜀地货郎,年轻的时候受过伤,没了生育,后来赚了点银钱买了这个孩子,生意倒是越做越好。” “到这胡员外十三四岁上头,那个货郎便攒了些银钱,带着妻儿来这蔺南城落了脚,开始做这米粮生意,竟也越做越大,到老两口都死了,胡员外掌家的时候,这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 “关键是他一个商人,别人不掳,单掳我们县尊家的姐儿,这有点说不过去?再者说,便真是他做的,他掳县尊家的姐儿有什么目的呢?若他是帮别人干的,目的在县尊大人,这就又回到了适才九娘子提过的那个问题……” 反正这件事怎么看都很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米玉颜很想看看,这个胡员外究竟是个什么人。 米玉颜嘴唇微阖,本来还想问一问关于这位胡员外的事情,但是又觉得这些事问这位钱师爷第一是不妥当,第二是他也未必清楚,倒不如去问问应六哥和裴二哥来得还确切。 念及此,米玉颜也不准备再和钱师爷多磨叽了,便起身道:“钱先生说的事情,我弄好以后会直接交到桑晚先生手里,到时候你们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忌我,也不需偏袒我米氏一族,今日多有得罪,还请钱先生海涵。” 钱师爷被米玉颜这个大转弯弄得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说这话怎么说都好像没说完,可是人家摆明了送客,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关键是他此刻心中也是一团乱麻,便只道:“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钱某人都得多谢九娘子援手之谊,何来得罪一说,九娘子这些话,我会如实禀告县尊大人,若有什么进展……” 米玉颜摇了摇头:“那倒是不必,今日这些话原本不该我说的,至于钱先生说的这点微末小事,更是不需挂怀,钱先生身份敏感,我们米氏一族升斗小民,族中人一贯谨慎度日,再也经不起什么风浪……” 钱师爷哪还能听不懂,米玉颜这么直接的意思,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找上门来,虽说心里不大痛快,却也能理解,当即便道:“钱某明白九娘子的意思,若是日后要寻九娘子,该当如何?” 米玉颜抿了抿唇,实在不知如何作答,钱师爷这回倒是没有勉强,拱手作揖辞了出去…… 钱师爷坐的马车停在西市街口,此刻他却不知为何,很是不想回去,和米玉颜的这番交谈,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蔺南,对做官,对治世的认知,他现在心中极其混乱,更不知回去之后,如何把这些话,说给东翁。 他们这些人,包括郁县尊在内,从前读书习学的,都是阳谋,信奉朗朗乾坤,君子当行大道。可今日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在西南这样的乱局之中,他们从前所学所想的那些,都行不通。 实事也证明了,这话绝非虚言,否则的话,这满大云,有哪个地方敢如此嚣张,将一县之尊家中的姐儿直接带走?关键是,这一县之尊还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大动干戈? 简直是有辱斯文,斯文扫地,说得难听点,就是被骑在脖子上拉了屎还不敢有什么动作,这样的事,大约也只会发生在西南,这处大云朝廷已经失于控制的地方了。 现在的情况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西南官场上这些人,大凡知道的,只怕也都是站干岸看笑话,没拍两下巴掌就算是还有点人性的良知了,只怕是只有他和他们家县尊还自以为隐瞒得极好,可事实上,只怕他们就是别人眼中的小丑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钱师爷突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愤怒和悲凉,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便是事发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钱师爷不自觉朝着与马车相反的地方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然突然停了下来,就站在西市喧嚣的大街上,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便如同洪流一般…… 在此刻,钱师爷第一次感觉,这就是被粉饰出的太平,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这样暗藏在深处的旋涡,根本就不是他和他家东翁这样的人,可以看得清,制得住的。 想到这里,钱师爷不由自哂冷笑,别提什么看得清,制得住了,便是搅浑水,他俩加在一起,只怕都差点火候。 再回过头想想,那米家九娘子这番话,虽然都是大实话,其实不仅把他和他家东翁都骂了进去,甚至还在暗讽,派他们来的人便是用错了人,他倒想问问,究竟什么样的人来,才能扭转这局面? 钱师爷失魂落魄回了县衙后宅,到了郁县尊书房时,依旧面色极差,郁县尊见状,连忙请了钱师爷坐下,又亲自倒了茶水,递到他手上,看着他一饮而尽才问道:“先生这是怎的了?莫不是事情办得不顺利?米家那个姐儿改了主意?” 钱师爷这才想起来,把手里一直下意识提着的匣子递到了郁县尊书案上,摇头苦笑道:“事情倒是没什么不顺利,米家九娘子一口便答应了,只说会送到桑晚先生那里,她不要这个名声,说是他们米家小门小户,担不起这样的声名。” 郁县尊闻言,有些愕然看向钱师爷:“这是她一个小姑娘说的话?” 钱师爷点了点头,脸色依旧灰败:“不仅如此,她还说臻姐儿的事,怕是我们查错了方向。” 若说前头郁县尊还只是意外,这下便是心中大骇了,想起米玉颜的身世遭遇,他还以为她是知道了些什么,当即便不由自主站起身问道:“她怎么说的?” “她说贼人很有可能是走的水路把臻姐儿她们劫走的,而且这件事可能是蔺南城里的人做的,她还问了些胡员外的事,看上去应该是对这位胡员外极其怀疑。”钱师爷照实禀道。 “这是她的猜测还是有什么实证?”郁县尊听了这连着几个可能和怀疑,倒是稍稍平静了些。 钱师爷便把米玉颜那些话都说了一遍,又道:“虽说我感觉她也是猜测,但是不能否认,她比我们想得更加周全,而且她比我们对蔺南这一带更加熟悉,她说这蔺南城里必有魑魅魍魉,那极有可能便是真的,不过是我们派出去的人对这地方不熟悉,又或是有人存心想让我们看到什么,便给我们看了什么。” “你是说那胡员外便是这城里的魑魅魍魉?这事儿就是他做下的?可这还是说不通啊,动机是什么呢?他一介商贾,为何要做下这件事呢?”郁县尊思忖了片刻才摇头。 “东翁,我觉得米家九娘子说得有道理,蔺南这地方,不是能以常理忖度之处,东翁,你再想想她说的这些话,就没觉着,咱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又或者,必会有负所托?”钱师爷见郁县尊的感触,似乎没有自己那般大,不由有些着急。 郁县尊苦笑着摇头,他知今日钱先生这样自视甚高的人,突然被一个年不过及笄的女子当头棒喝,定然情绪会有很大波动,不由安慰道: “不瞒先生,自打臻姐儿莫名其妙失踪之后,这种无力感经常便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所幸天家大约也知道此处极难,只是让我们当个眼线和钉子而已,不必自视过高,也不用妄自菲薄。” 钱师爷闻言,讶然抬头看向郁县尊,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看不清形势,自视过高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郁县尊见钱师爷这般模样,干脆说道:“先生不若去趟蔺南山,除了给桑晚先生带个话,顺便也好消散消散。” 钱师爷见郁县尊如此说,便知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自己上山去求证一番,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转身出门,干脆要了匹马,骑着出了城,往蔺南山去了。 第七十三章 深浅 夜色深沉,蔺南群山尽数隐没在浓黑的夜色中,今夜云层很厚,遮蔽了所有星月的光芒,连蔺河水都显得格外深沉。 蔺水分流的这条内河,是天然的护城河,有宽有窄,宽时水浅,浅时则深,宽的地方数十丈,窄的地方十几丈,照米玉颜的轻身功夫,从窄处过,根本不必借力,便可以越过河面,到达对岸,但是应童和裴介却是无法做到的。 尤其是应童,本身练的就是外家硬功,虽说有些身法,可面对这条河,却是依旧望而却步。 “怎么说?我们是一起渡过去,还是各显神通?”米玉颜语笑晏晏,看向应童和裴介二人。 应童很是识趣地摇头:“姑娘莫要管我,我自泅过去便是,只是这处水深,裴二的水性可不如我。” 裴介见二人都是一幅轻松模样,四只眼睛目光灼灼看向自己,不由笑道:“那要不我这个负担先回去睡觉,等明日城门开了再出去?” 三人不由都笑了起来,今夜是米玉颜按先前说好的,第一次约裴介和应童外出采香材,说是采香材,不过是给这二人亮亮自己的成色,也顺便看看这二人的深浅,而这第一道关,便是如何出城,所以三人都是极为轻松,也并不掩饰自己的长处和弱点。 “那裴二哥是先练泅水,还是先练轻身功夫?”米玉颜笑问道。 裴介心下动了动,当即便道:“泅水靠的是苦练,日后我可以花些功夫来练就是,只这轻身功夫,我已经许多年未得寸进了,姑娘可是有什么办法?” 米玉颜很清楚,裴介背着应童逃亡到蔺南山的那日,若不是自恃轻身功夫一流,绝不敢做当时的选择。 照米玉颜推断,裴介的轻身功夫,大约已经和玄音不相上下,但玄音打小儿是习学的是山门内的功夫,练功先练气,至于裴介,气息上明显不如玄音通达,却能练就如此功夫,已然是相当惊艳了,若是能在换气功夫上对其点拨一二,假以时日,别说这处河道,便是再宽些,应当也是可以的。 对万寿观的这种练气心法,米玉颜打前世就极为佩服,被当时被天才医女秦念西治好身上重伤之后,更是深得其中之妙,所以对于调教裴介,便是更有底气,不过此时,还是先过了河再说后话。 “应六哥,要不你先泅水,我和裴二哥应当比你要快些,我们会在对岸等你。”米玉颜对应童道。 应童倒也没有二话,直接便一个鱼跃入了水,不仅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片刻之后,便也只剩下一个旋涡,夜色笼罩之下,若不是米玉颜和裴介目力极好,几乎已经看不出应童的位置了。 米玉颜挑了挑眉:“我原以为应六哥练的是外家硬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果然厉害!” 裴介笑了笑:“他极擅追踪,所以不管是陆上还是水里,都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那我们也动身,不然我还真是托大了。” 裴介也不啰嗦,当即便道:“我需要借力两次,还请姑娘助我!” 话音刚落,两人便齐齐跃出,因为要助裴介过河,米玉颜只能按照裴介的速度,和他并肩而行,察觉他气息不稳时,便伸手拉他一把,待他换好气,又放手让他自己施为。 面对困难和凶险,裴介难得有心中如此笃定安稳的时候,两人飘然落到河对岸,裴介拱手一礼:“多谢姑娘助我,姑娘对我气息上的问题了若指掌,还请姑娘教导一二。” 米玉颜挑了挑眉:“裴二哥言重了,我观裴二哥和应六哥都有些气息上的问题,待他上岸一并说也不迟。” 裴介听米玉颜如此说,倒也不再急于一时。不多时,应童便上了岸,见得二人果然已经站在岸边等着自己,一边笑一边甩了甩身上的水:“看样子,还是我多操了心,姑娘果然厉害!” 米玉颜不知可否地笑了笑,裴介却道:“姑娘说你我二人毛病一样,气息上都有些问题。” “走了,今日我们往碧水潭那边去采些香材,待到得地方,我在与你二人讲讲如何调整气息。”米玉颜也不待二人多说,便当先往前跃了出去,裴介和应童连忙跟上。 按照对应童和裴介二人脚程的观察,米玉颜始终都是一个速度,不近不远地领在前面,应童数次都想提气赶上去,却都是以失败告终,反而越拉越远。 裴介虽说对米玉颜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不是特别了解,却是心知肚明,在脚程和暗器这方面,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也不跟着应童胡闹,只是按照自己能力上限一直跟着,看着应童时近时远倒露出丝苦笑。 米玉颜选择夜间去碧水潭,就是为了完整地看看郁家姐儿被掳当日所走的这条路,白日里人来人往,要走一遭就只能随着人流,要浪费不少功夫,反倒是夜间,这条路上几乎没人,若是夜里看不清的地方,天微微亮再往回走一遭,就一定能看个清清楚楚了。 就在应童已经开始大口喘气时,米玉颜突然停在路边,待得二人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往路边杂木树丛跃过去,待得穿了出去,却只见一大片滩涂,山上流水从这处河道变窄,然后又突然宽阔起来。 米玉颜跃上那片滩涂,用力踩了踩地面,发现竟是坚硬无比。待得应童二人靠近,她才转头对应童道:“麻烦应六哥下水一探,这一处水深可能行桅船?” 应童略愣了片刻,蔺南河上的桅船,一般都在蔺南城往东的码头下过去,城门往西南,内河上别说桅船,便是小舟,也是不允通行的,所以在这一段行船,尤其还是桅船,姑娘到底想查探些什么? 应童虽想不明白,却也没说二话,直接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水里,先潜了深度,再游了个对过试了宽窄,才上得岸来,甩了甩脸上的水道:“一桅船应当是可行的,再大便不可能。” 第七十四章 悄无声息 一路无话,三人到得碧水潭,米玉颜才问道:“人体三十二重穴,二位应是知晓的?” 应童和裴介不知米玉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俱都点头答是。 米玉颜见二人都知晓,便也不多话,只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了过去:“这是瑶生丸,二位一人先舌下含服两粒,运气从长强出,到丹田止,待得药丸融尽,再续三个循环,届时我再替二位把脉看看,体魄何处可有隐疾需要调整。” “这是气息倒行?”裴介有些迟疑? 米玉颜笑了笑道:“世人只知气要沉丹田才算归位,殊不知长强才是生机勃发之开端,这是山门练气之法,二位直管放心便是。” “姑娘,这样的山门秘法,姑娘便轻易授予我二人,只怕不妥,若是……”应童连忙摇头。 米玉颜笑道:“无妨,山门慈悲,从未阻止此法外流。” “那这药丸,总是不太合宜的,再者说姑娘如今已经下山,要得此药,只怕也并非易事,我二人怎可夺姑娘之功?”裴介把那药瓶还了回来。 米玉颜并未接过,倒是对这二人如此循规蹈矩有些莞尔,他们可都是在婆娑暗城内躲过重重危机活下来的人,却是如此知礼守矩,真真叫人不解,却也只能说明二人内心方正。 “无妨,我会再想法子,二位只管信我便是。” 见米玉颜一脸笃定,裴介和应童倒不好再过分推辞,只是一人分了两粒药丸,却又递了回去。 “裴二哥收好便是,你们想要解决气息上的问题,便一定要用此药,我说有办法,便是真有办法,这药丸虽说外人难得,在山门内却也宽和。” 说罢,米玉颜干脆转身:“此处无人,二位便在这亭中调息便可,我就在潭边采药,不会走远,若有异动,我会立即过来。” 裴二和应六倒是不担心有人会来,只是觉得这般有些不妥,不过今日也算进一步了解了这位姑娘的说一不二,便也从善如流,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按照米玉颜说的,开始调息。 米玉颜倒是真开始沿着潭水边缘寻找香材,不得不说,即便前世她不是很关注这些草木香材的,但是岐雍关内外常见的花草树木她心里都还是有数的,哪有像西南高原这般纷繁复杂,甚至有许多不起眼的草木都是连山门中的药典上都没见过的。 对于发现并使用这些香材,如今米玉颜竟有了些乐在其中的心态,不过此时正值隆冬,即便西南高原并不如何寒冷,草木也没有另外三季繁茂,尤其是那些花草则更少,加之今日夜里云层盖住了星月之光,便是米玉颜目力再强,来来回回,也没找到多少合适的香材。 米玉颜倒也不觉得扫兴,毕竟今日她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和应童裴介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和默契,进一步了解这二人都有哪些本事;二是为了郁家姐儿莫名消失的事情来细致查看一遍地形。 米玉颜回到碧水潭边的亭子中等了片刻,应六和裴二才先后结束了调息,算着时辰,她便察觉到二人这番调息并不顺畅。 一一把过脉之后,米玉颜果然发现二人体内都有些陈旧的淤积,想了想才道:“明日回去,你们随我去我家取些香,每日晨起时再按照今日方法调息一番,有十天半月应该能驱尽体内淤积,届时便会顺畅许多,气息也能随之变得绵长通畅,如若不然,可能就要去山门请医了。” 裴介除了一身薄汗,虽觉身体有些疲惫,头脑此时却极为清明。应童却是已经蒸干了通身的湿衣,此时身上微微发热,颇有些神清气爽之感,很是舒坦。 二人相视看过对方状态,俱都起身齐齐躬身拱手:“多谢姑娘指点医治之恩!” 这下米玉颜终于没忍住,撇了撇嘴道:“我真有点搞不懂,你二人怎的通身全是老夫子气息,老这样弄得我都有些束手束脚了。” 应六和裴二听罢俱是一愣,这才直起身子,齐齐笑了出来,应六摆了摆手道:“原是我等在姑娘面前总有些,有些拘谨,叫姑娘这么一说,倒是叫我二人有些汗颜了,姑娘这样洒脱爽朗、不拘小节的性子,是我二人辜负了,以后断不会再提便是。” “姑娘既如此说,那我便多问一句,姑娘今日为何要查看从出城到此处的地形和水势?”裴介和应童本是本着不该问不问的原则,此时裴介却很是干脆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米玉颜璀然一笑:“问得好!今日你们若不问,我倒还有所顾虑,咱们之间,原就该这样,有话直说,有问便问,若总是无端揣度,很难守望相助。” 说罢也不待二人再问,便直接道:“若是有人要在蔺南城到这碧水潭之间,悄无声息把两架马车和七八个人带走,会用什么办法?” 应童和裴介一时俱皆有些愕然,他们本以为姑娘是要利用那条内河做些什么,却未曾想她竟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他们本能的反应是姑娘不可能真要掳人,既是如此,那很有可能是这件事已然发生,姑娘只是想找出这些人,那姑娘要找的这些人,又和她家中弟弟失踪有什么关联吗? 应童最先反应过来:“姑娘,最近我没听说蔺南城里丢了什么人啊,您这是?” 米玉颜摇了摇头:“不是最近,是你们还没到蔺南之前没多久发生的事情,人丢得悄无声息,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至今下落不明不说,并且连人是怎么丢的,都没弄明白。” 裴介和应童都是心思通达之辈,此时当然也已经明白,能坐马车出行的,一般都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只有丢了女儿,才会隐而不发,也是他们没有听到丝毫风声的原因…… 裴介便问道:“可有里通外贼之嫌?” 米玉颜照实答道:“丢了人的是两户人家,一家的丫鬟嬷嬷和车夫都是其母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这一家里通外贼的可能性不大,另外那一户,还要请二位帮着打探一二。” 第七十五章 其人 除了上次送信那件小事,米玉颜还是第一次请应童和裴介出手,二人连忙点头:“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说是胡员外家一个小妾生的女儿,因为生母死得早,被记在了他家正室娘子名下,事发之后,胡员外对外宣称,这个女儿送去了蜀地某个官员府上当小妾,具体哪家不明。”米玉颜把自己从钱师爷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应童和裴介一听是胡员外家丢了女儿,便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应童说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这位胡员外,可不该是这般隐忍的性子。” 米玉颜蹙了蹙眉:“你细说说。” 应童当即便道:“这是前年发生的事儿,那时候我和裴二刚到蔺南,还没站稳脚跟。胡员外家养了许多狗,平日里看家护院,都关在家里也就算了,但是其中有条恶狗,总喜欢往外蹿,平日里咬了人什么的,找到胡家,他们反正就是不认。” “有一日,这条恶狗不知怎的,就蹿到了西市一家做熟识的小伙夫店里,把他家厨下备好的菜肉糟蹋得一塌糊涂。西市人来人往,加上这家小店的店主人还慈悲,经常施些菜饭给周边的乞儿,加上周边的力巴也经常在这家店吃饭,偶尔欠些银钱,这店主都好说话。” “这西市的力巴和乞儿,也认不出这是东边贵人家的狗啊,就把这狗给打死了,那店主干脆一锅炖了,请了这些人吃了一顿好肉。大家谁也没在意,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哪知大概就是差不多月余之后,那日吃了狗肉的三四个力巴,要不就是搬货的时候掉到蔺南河里淹死了,要不就是出恭掉到茅厕里淹死了,还有一个,是回家路上落到了崖底。” “与此同时,西市的乞儿被一锅下了鼠药的肉粥齐齐毒死了,这锅肉粥正是那个伙夫店的店主施舍的,店主当日夜里就抹脖子自戕了,家中妻子儿女俱都不见了踪影,提刑衙门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三人怕受牵累,畏罪出逃了。” “这事儿分开看,怎么也看不出和胡家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说,这事儿里头,没有胡家的手脚吗?我怎么想怎么都觉着不对,也不是我一人觉得不对。我就是因为不让身边的乞儿去西市乞讨这个举动,得了这蔺南城里,最大乞儿头目的赏识。” “他老人家在蔺南城待了大半辈子,为人机警睿智,这蔺南城里不入流的事情,多多少少他都知道一些。他临终前跟我说,这蔺南城里,最不要惹的,便是这位胡员外,照他的意思,那位胡员外的养父养母,只怕也是死得不明不白……” 裴二此时接话道:“关键是这位胡员外平日里,都表现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模样,逢灾施粥,万寿观义诊他就送药,和各处的官老爷关系也极好,便是有那不长眼的蟊贼,上他家偷盗被他家狗咬了,他都要陪送银钱替人请医看诊,简直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若说这位胡员外有什么令人诟病的地方,便是他这后院,那可真是环肥燕瘦,美人云集。就是这件事,他也有让人不好说闲话的理由,外面流言诸多,都是说他家中老父因无法生育,屡遭族人白眼,来蔺南时已经出族,老父老母临终前嘱他要多多开枝散叶,让他们这一支能真正立起来。”应童又继续道。 米玉颜眉毛挑得老高,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一个好色之徒还能说成是为了孝道,甚至把家族隐痛都拿出来说了,不过到底还是贩夫走卒,养父不能生育,这样难堪的事情,岂是随便能拿出来说道的,更何况他还有这般手段,若真心有孝道,怎么可能阻止这样的流言满天飞。 裴介仿似想起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还有,我听人提过一嘴,说他家里那位正头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她家原来就是在蔺南城里做米粮生意的。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嫁给胡员外之后,听说那家原要过继一个儿子,却被她女儿搅得娘家鸡飞狗跳,直把老父老母都气病了,然后这就成了两家合一家了,没多久,这岳父岳母还真就过世了。” 米玉颜立时便明白过来,这夫妻二人都是真正的狠人,便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位娘子如此厉害,连家里过继个弟弟都不同意,又怎会任凭这胡员外如此随意纳妾呢?” 裴介摇了摇头:“这个外面倒是没什么传言,不过他们家庶子极少有活下来长大的,倒是庶女,一窝一窝的,因为生得都算是花容月貌,大都送与达官贵人做妾,便是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也都没个正经嫁人的,全是高嫁出去做填房什么的。” “嫁得最近的,便是咱们那位知州大人府上的填房,听说这位还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长得更是艳色无双。” 米玉颜挑了挑眉:“那位知州大人家中前头的太太是怎么没的?” 裴介当即便明白了米玉颜的意思,便摇了摇头:“这个也不太清楚,都是我们来蔺南州之前的事情了,不过听说是病死的,具体什么情况,就真不好说。” 米玉颜本来对这种内宅之事也不甚感兴趣,便也不多纠缠,于是便道:“照说这胡员外为了一条狗都能如此这般,他家走失的这个女儿不光记在正室名下,还在那位知州太太眼前得了些脸面,能经常跟着她出去走动的,便是为了日后的利益,胡员外不可能无动于衷。” 应童和裴介都跟着点头,应童沉声道:“我二人就是这个意思,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说不通的。” 米玉颜抿了抿唇,看了眼前二人一眼,微微笑着问道:“说了这许久,想必那走失的另外一个姐儿是谁,你们心里应该有些数了?不过这事儿,只能烂在心里!” 裴介和应童俱是一愣,他们起先倒还真没怎么想这事,米玉颜这么一说,倒是让二人迅速回过味来。 第七十六章 教诲 因为蔺南山上万寿观的存在,这蔺南城周边,匪帮和拐子已经形成了规矩,断不敢往这处伸手,悄无声息丢了两个姐儿,怎么看都很有可能是蔺南城里面的人伸的手。 这蔺南城里,达官贵人不多也不少,尽管他们猜测的那一家不足为惧,可胡员外家,却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便敢出手的。再者说,胡员外家女儿那么多,为何偏偏在此时拐带一个不是嫡女的嫡女? 应童和裴介此时想的,和米玉颜已经高度一致,只怕这件事,就是胡员外自己在作怪。否则的话,依照他的性子,丢了个女儿不可能悄无声息隐忍不发,便是不说女儿丢了,也会找别的借口发作。 而这蔺南城里,达官贵人不多也不少,大约敢让胡员外如此肆无忌惮的,也只有这位新来的郁县尊,从时机上来说,也是卡得正正好的,所以应童和裴介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想明白这些,裴介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姑娘,这胡员外做这件事,还要搭进去一个女儿,究竟为了什么呢?” 米玉颜抿唇摇头道:“我也想不通,只是如若不然,这件事又如何说得通呢?不过郁家大约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虽然在胡家用了些力,却没有深究。” “姑娘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又为何,为何要伸这个援手?姑娘不会觉得,家中哥儿的事情,也是这个胡员外的手笔?”应童却突然问道。 米玉颜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也拿不太准,只是……若我说就是因为直觉,直觉这个胡员外很有些古怪,从他身上挖一挖,没准儿会有什么意外之喜,你们可愿帮我一帮?” “若真的是这位胡员外所为,姑娘又意欲如何?”应童不由问道。 米玉颜有些愕然地看向应童,只见他一脸忧色看向自己,再转头看向裴介,依然如是,她恍然明悟过来,在这二人心里,西南高原这地方,是没有什么公平公道朝廷律法可言的。 可这件事能怪得了谁呢,大约如今在西南高原这片天里,九成九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蜀越和盂南两州更不用提,单蔺南这地方,因为有个万寿观,再远些还有支军队,还能维持表面的繁华,可实际上呢?尤其是在他们这些从漩涡中逃出来的人眼里,只怕更是满目疮痍毫无希望! 米玉颜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要给这二人说一说这天下大事,否则他们很难把目光放长远。更何况,一个人做任何事,若是先失了底气,便很容易消极,几乎是一瞬间,米玉颜又做了另外一个决定,她忽然觉得,大约也只有这样,才能一改这蔺南的颓废之气! “这几年,我在山门之中,读了许多杂书,有几句话,想与你们分享一二,不知二位可愿一听?” 裴介先是一愣,不知为何,却从米玉颜的眼神里看出些慈悲的意味,当即站直躬身拱手:“裴介愿听姑娘教诲!” 应童虽没有裴介反应这么快,见他如此,而姑娘还不躲不避,安然受了这一礼,便立即反应过来,这应是姑娘第一次对他二人真正敞开心扉,愿意接纳他二人,当即也同样躬身拱手:“还请姑娘教诲!” 米玉颜点了点头,略思忖了片刻才道:“我们便先从这位郁县尊说起。你们可知他是怎么到的这蔺南任上?” 裴介听表姐提起过这事,当即便道:“听说这位在湖广任上其实官声不错,只不过是为人过于耿介,得罪了上峰和吏部官员,被指到这蔺南城里做了个附郭的县令,其实与发配无异。” 米玉颜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认为这是实情吗?” “我觉得应该大差不差,毕竟干得再好,没有和上峰和吏部搞好关系,都是白搭。但是我家表姐说未必是这样,姑娘你怎么看?”裴介倒是很实诚。 整个西南官场就是如此黑暗,裴介这么想,也并没有什么大错,米玉颜并不着急说出自己的判断,反而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我听山门中人说过,在这西南之外的大云土地上,虽说算不上处处清明,但也算得上政通人和,并不若西南官场这般腐朽黑暗不堪。” 应童却摇头而笑:“姑娘这话,不是我们不信,而是实在不敢相信,若真有这么好,这西南高原难道不是大云之地,为何却是如此这般?” 米玉颜也笑了起来:“这位郁县尊此行,应六哥大可往这个方向考量一二。” 裴介双目亮了亮:“姑娘的意思,朝廷并没有放弃西南,这位郁县尊便是朝廷特意派来西南的?那为何只派这么个小小的附郭县尊,我瞧着可没多大意思,他自家才来没多久,就先折了女儿进去……” “裴二哥也是读过书的,郁县尊这番作为,可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感?”米玉颜抬起下巴直直看向裴介。 那一刻,不管是裴介还是应童,都从她眼里,看到了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光芒,不自觉浑身为之一振。 “不是朝廷不想给这西南派人,只怕这西南官场,早已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来人官职太高,极易成为靶子,反而是这小小的附郭县令,进可攻,退可守,是最好的位置。” “至于这位郁县尊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虽不敢妄下判断,单单这份带着一家妻儿上任,不给人留余地和遐想的做法,都有一种英雄气概,值得咱们敬佩。朝廷既然派他来,自然还有别的考量,另外,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那位钱师爷,也有些来头。” “如若朝廷想重新治理西南之地,最重要的,其实不在蔺南也不在蜀越,实则便在盂南,蔺南和蜀越官员,现在其实都是在看盂南王脸色行事,这三地税赋,实则大部进了盂南王府,在这西南高原,除了还有一支军队守着蔺南关,其余几乎都在盂南王的衣兜里。” “只是这位盂南王的君父,也就是造成如此境地的那个昏君手上,出过严令,军政分离,军队无故不得干预地方事务,否则视同造反,所以这支军队其实也不敢动,谁也不知盂南王府现在究竟有多少兵力,更何况,戍边久已,人心是红是黑,尚且难说……” 第七十七章 商议 应童和裴介混迹在黑暗地带和市井之间,从来没有人给他们讲这些西南乃至天下大事,此时听得俱都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夜色却仿佛更暗了几分,这是黎明要到来的前兆,光明总是在极度黑暗之后瞬间降临到大地上的。 米玉颜看了看二人的表情,知道他们一时片刻可能无法接受这些离他们生活极度遥远的东西,便挑了件他们可能略有听闻的事情来说: “先帝登基后不久,盂南发生的那件灭门案,二位可曾听闻?” 被突然发问,裴介的脑袋还略微清明些,稍微想了想才问道:“姑娘说的,可是合德初年,两朝帝师左家满门被灭的那桩案子?” 米玉颜见裴介果然知晓,便点了点头:“正是从这桩案子之后,盂南王府才真正一统整个西南官场,最后给朝廷的交代,却是举重若轻,说是左家嚣张跋扈,抢占良民田产,逼良为匪,招致满门被屠,还倾力剿匪,抓住了匪首,做成了如山铁证。” “可事实上,这不过就是新君即位,盂南王府急于亮剑于朝廷,这么做看上去很蠢,实际上却是一举几得,起码一举稳住了西南官员的骑墙心态,还从不明真相的百姓那里,得了个为民做主的贤德名声,还震撼了匪帮,直接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更没有官员再敢随意入西南。” “不仅如此,朝廷也因此对盂南王府存在这件事,形成了极大的分歧,直接为盂南王府争取了更多的光景,好在西南布局。如今他们大约已经形成可以对抗朝廷之力,所以今上登位这几年,这西南倒是安宁得很,可是这暴风雨要来临之前的安稳,朝廷不可能看不到。” “那位新君,还有众多忠于朝廷的臣子,不可能不把盂南王府看成疥癣之疾,所以,西南这片天,定然已经安稳不了多久了,战争一起,便是生灵涂炭,到时候,二位又当何去何从?” 应童微微眯了眯眼:“我二人本就如同虫豸一般,总有能讨一条活路的办法,倒是姑娘这么一大家子,又该何去何从?” 米玉颜面无表情看向裴介和应童:“人生而为人,总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和作为,为何要把自己当成虫豸?你们阖族的血仇,还有裴二哥仅剩的表姐,你们都忘了,都不顾惜了吗?难不成,在你们二人心里,只有让鲜血染红这西南遍地,才能了却你们心中的仇恨?” 裴介和应童俱是脸上一白,依照他们的能为,想报仇,确实只能趁乱伸些手脚,否则,便是根本想都不敢想。 裴介轻声道:“姑娘,不是我二人坏了心思,只是我二人便如蚍蜉一般,蚍蜉撼树,从来都是笑话,但凡能有一丝机会,我二人也是绝不会罢休的。姑娘说的这些,我二人读书不多,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依姑娘之见,我二人在此等家国大事面前,还能有一丝用处?” “有,怎么没有?你二人要能力有能力,要本事有本事,就是想得少了些,试问若这西南不是如此这般黑暗,行的都是光明大道,你二人又如何能遭遇这般家破人亡之境地?” “如若世间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裴二哥你可以好好读书,说不得此刻早已金榜题名。应六哥你家武馆应该也会广收门徒,你家中兄弟出个武举人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你们觉得,你们的仇人究竟是谁?更何况,你们眼中的仇人,不过就是那婆娑暗城,可若是没有盂南王府,可会有婆娑暗城之存在?依我之见,婆娑暗城极有可能便是盂南王府的一个棋子,或者爪牙而已!” “否则的话,为何婆娑暗城能在盂南王府眼皮子底下做大到如此地步?” 应童和裴介被米玉颜这番话说得眼睛越睁越大,却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夜色却在一瞬间变淡了,从峡谷东望,厚重的云层似乎再也罩不住乌金的光芒,曙光泛出地平线,泛出五彩斑斓,直射心魄。 米玉颜冲东边抬了抬下巴:“黑暗,不过如此而已,天行大道,谁又能拦得住?” 裴介和应童也不知是被米玉颜那些话乱了心神,还是被这黎明的曙光眩了目,又或是被米玉颜那俾睨一切的气概给镇住了,俱是半晌都没回过神,待得回过神来,却是对视一眼,裴介才缓缓抬首看向米玉颜:“依姑娘的意思,我二人的大仇,只有盂南王府倒了才算是真正得报?” “你二人在婆娑暗城多年,如今跳出其外再回头看,可觉我适才所言有什么不对?” 裴介和应童从来也不是蠢笨之人,很多时候不过是人在局中,一时看不清前路罢了,他们一直都有怀疑婆娑暗城背景不简单,却没想过是如此不简单,此刻被米玉颜点破,自是如同被曙光照亮了晦暗不明的内心,瞬间便认同了米玉颜所说。 更何况,依照米玉颜才刚那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即便婆娑暗城后头站的不是盂南王府,却也只有朝廷灭了盂南王府,才能将婆娑暗城这颗毒瘤彻底铲除。若依靠他们二人的力量,想要就这样破掉婆娑暗城,便如痴人说梦,可若是朝廷真的出手,婆娑暗城断无存在之理。 想到这里,应童不由心头一热:“姑娘觉得,朝廷真能把盂南王府给灭了,然后铲平婆娑暗城?” “事在人为,朝廷想的,只怕不仅仅是灭了盂南王府,而是要肃清整个西南,像婆娑暗城这样的毒瘤,又怎可留他为祸人间?可这肃清西南,也有许多方法,是刀兵相见,血流成河,还是兵不血刃,最大程度上护得我西南百姓周全,却要看朝廷的本事了。”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这里有我们的父母亲族,有我们的根,我们虽然没有多大能为,却也能力所能及的事情,若能保全这片故土之安宁,便是最大的造化了!” 群山在侧,峡谷幽长,东方初升的曙光从深邃的远方印射过来,米玉颜就那样无畏无惧地迎着光抬着头,如玉的面庞光芒四射,裴介和应童再次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大慈悲,不由心头热血也齐齐涌了上来…… 一时间,裴介心意已决,拱手便道:“我二人当初逃出婆娑暗城,除了寻一条生路,其余心愿便是宁愿站着死,也不愿再跪着生。姑娘这样的气概,着实令我二人心折,蒙姑娘不弃,我二人愿以此残生附骥,只愿平生能见一次,姑娘说的这般朗朗乾坤!” 应童也不等米玉颜看向自己,跟着便道:“当初裴二为了救我一条命,硬生生带着我从虎狼窝里杀出一条血路,又蒙姑娘相救,才捡了这条命回来,应童此身,但凭驱遣,若是真的见到姑娘所说清明盛世,也不枉二位救回我这条命,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便如二人看米玉颜一般,她也从二人身上看到了从前千军万马当前,军中男儿为家国不惜此身的男儿英豪之气。 米玉颜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只是这里不是真正的刀枪相对,血肉相搏都在明里的战场,若是真有千军万马在眼前,这两个人跟着自己阵前走上一遭,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本就一身的武艺,很快便会磨练出来。 可当前的形势,却是更需要勇气、耐心和智慧以及百折不挠的决心,有什么事,是能让这两人能很快获得成就感,并且建立更强大的信念呢? 米玉颜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眼下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便是找出郁家那位姐儿,先把这蔺南城里的魑魅魍魉清一清再说,这样将来即便战起,有山门相助,起码蔺南城关起城门,还能守上一守。” 应童和裴介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应童如今混迹在蔺南城的乞丐其中,虽然还没能像死去的老乞丐那样一呼百应,却也俨然成了主心骨,自然对这些暗地里的事情更加了解。 尤其是郁家姐儿这事,明摆着和胡家的事,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倘真能一举把胡家这个叫人胆寒的黑窝给挑了,也算是给那几位为了一条狗而死去的乞儿们,报了这生死大仇。 若是真能把郁家姐儿找出来,那更是大功德一件,他们这些被拐出来的人,以及家里曾经丢过孩子的,从来都是把拐子们当成天底下一等一的大罪人,便是能救出一个毫不相干的,也是一种极致的宣泄。 米玉颜的话,让应童在热血过后茫然片刻,便找到了目标,当即便点头道:“从胡家下手,确实是这件事的关键,只是姑娘,您怎么能确定,那位郁家姐儿尚在人间?” 米玉颜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是既然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便着落在这个胡员外身上,有什么法子能最快把事情弄清楚?” 应童有些讶然道:“姑娘的意思,是想直接从胡员外身上下手?” 米玉颜笑了笑:“现在还不确定,所以要查上一查,若这个胡员外当真罪大恶极,也不是不行。” “他们家那些家丁兴许不足为惧,可他们家那些恶狗,姑娘却要……”应童连忙摇头。 裴介一直没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此时却笑了起来:“若这胡员外真是恶行累累,这些事对姑娘来说,都没什么难为,六哥你直管先查便是。” 应童看了裴介一眼,当下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却有些不解道:“裴二你什么意思,听你这话,这事儿你似乎不想插手?” 裴介没答他的话,反而看向米玉颜道:“姑娘,我刚想起一件事,只觉得是郁家姐儿被劫走的另一种可能性。” 米玉颜对裴介这种头脑清明,自己有想法的人,自然是更加欣赏,当即便道:“二哥直管说便是。” 裴介指了指已经能看见绿色的碧水潭,连着峡谷泛光的水面道:“若是这几个人,在此处便已被劫走,这潭水上游峡谷水深且长,还连着许多的溶洞,这些溶洞上下相通,人从水路劫进山里,藏进溶洞待上数日也罢,又或是趁着事主家中还没反应过来,当日便转走,都不是什么难事。” 米玉颜双目微眯,并没有说话,应童却先反应了过来:“裴二你的意思,这事儿还是山匪干的?” 此处虽与蔺南山主峰相去甚远,却也还在山门范围之内,怎会有匪帮出没,米玉颜念及此,不由问道:“六哥为何有此一问?” 裴介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样的地形,最易被土匪当作窝点,我们西南的山匪为何屡剿无功,一是这些山匪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二是不管哪个窟,都是易守难攻,不得其门而入不说,还会留有后路,所以这些溶洞便是他们最喜欢的匪窟之一。” “若论起对这种地形的熟悉,山门中的仙师,可不及他们。他们兴许不敢在此处结寨,可若说掳走几个人,他们还是敢的。只是我有此一想,倒并非觉得这事儿就是山匪们自己要干的,若是受托于人,又或是里外勾连都不是没有可能,那位胡员外能把米粮生意做这么大,不可能和匪寨全无往来。” 应童这才点了点头:“这话倒是,山匪们绝对不会自己去捅马蜂窝,无论是官府还是山门,都是他们避之不及的,独门到底难成林,他们还是缺少硬碰硬的底气,不过若还是和胡员外有关,倒是不若姑娘所说,擒贼先擒王为妙,也省了许多手脚不是?” 裴二还没说话,米玉颜却问道:“二哥想从匪寨下手,是觉着这郁家姐儿指不定现在在山匪手里?” 裴二连忙点头:“姑娘要拿住胡员外的目的之一,总是要把郁家姐儿先找出来,城里城外的事,交给六哥便差不多了,倒是周遭这些匪寨,我都知晓一二,走上一遭打探一番,若真有什么信儿,也好过全无准备不是?” 裴二这番话,对米玉颜,可就真是意外之喜了,这还真是搂草打兔子,没想到还打出了一窝兔子,若是真能摸清这些匪寨的藏身之处,将来肯定能有大用处。 米玉颜正准备表示自己可以同去,裴介却又加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个人,我可以先去找来问问。” 米玉颜被裴介这句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应童却瞬间反应过来,摇着头道:“裴二,这事儿不行,你一个人做不下来,若真一定要去,我定要跟着。” 裴介点头道:“我就没打算一个人去,咱们兄弟,打虎一起上,总得叫他瞧瞧,咱们兄弟还好好儿活着,从此以后也叫他夜夜不得安睡。” 米玉颜挑了挑眉毛,大约明白了这二人准备去找谁,不禁笑了起来,这裴介果然是个有勇有谋的,她当即便道:“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怎能撇下我?” 第七十八章 无赦 进了婆娑暗城的地界儿,其实要找八爷,谭八爷并不难,尤其是对于应童和裴介这两个混迹婆娑暗城多年的人来说。 应童在婆娑暗城之时,干的都是盯梢跟踪的活儿,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上头有任务之后,除了紧急出动要杀人越货之类的勾当,会直接发指令给谭八所处的无赦堂,其余都是要先发给应童所在的无迹堂。 由无迹堂来摸清外围和底细,甚至制定计划,再把这些交给无赦堂,由他们来完成任务,无迹堂还会从旁策应,同时无迹堂还承担着监视婆娑暗城包括匪寨、各塘口、鬼市交易等等职责,一旦发现背叛或是别的猫腻,执行城主法令的,也是无赦堂,所以应童和谭八是经常有交集的。 至于裴介,原来所属是无数堂,专门负责把暗城里的交易指令发送出去,例如押送人货或是别的跟抢劫有关的货物,就是发送到匪寨,若是涉及到铁器或是矿石、药材等管制货物,指令则会直接送到无赦堂,他们就要负责押送,还有从外面接单然后转达的事,也是通过无数堂汇总,再转给无迹堂或是无赦堂。 简单点说,就是无数堂是婆娑暗城生意的中转站,而无迹堂是搞情报和监视的,无赦堂则是执行法令的刽子手。 听裴介和应童交替说明婆娑暗城内部的各堂口情况,米玉颜不禁笑道:“五脏俱全啊,果然不简单。” 转过蔺南山脉的东侧尾端,即便天色已暗,前往盂南山脉的山路,也能看得分明了,三人俱都身着黑衣,尤其是蒙着面巾之后,均是换了副模样。应童生生长高了一尺,米玉颜成了个弱冠青年,而裴介则变成了位长髯须客,胡须比面巾还长。 三人脚程极快,不过转瞬间,已经过了盂南山脉和蔺南山脉的垭口,此处若是按照寻常练家子的脚程,要进入谭八所在之处,若是熟路,也得五六个时辰,不过裴介带的这条路,却是从无赦堂的无赦谷过去,直接从后山翻过去,悄无声息便能接近谭八日常待着的站口。 所谓无赦谷,其实就是婆娑暗城处置门人之地,这是两山错位移出的一处深谷,东边是陡峭笔直的怪石飞瀑,瀑布水下深潭,便是无赦谷,潭水便称无赦潭,无赦潭中冤魂无数。 西边尽是林深不知处的密林,遮天蔽日,无赦堂放任林中恶兽无数,半山腰却有一处大溶洞,穿出去再过一片野梅林,山路不过里,一片平坦,无赦堂便在此修屋盖梁,好一处修罗场上的锦绣之地。 当然这里还是婆娑暗城医堂所在,为何把医堂设于此地,绝不是因为此处风光绝美,便于养伤养病,从应童之遭遇便可知,不过是离无赦谷方便而已,因为但凡进了无赦医堂,基本也就意味着老天不赦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三人已经到了无赦潭边,齐齐往山上看去,应童竟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出逃那日应童虽然高烧,可从无赦堂逃下无赦谷那一段,他却是极为清醒的,因为裴介自知若是背着他走山洞出来就穿密林,是绝对过不了林中恶兽那一关的。 紧急之下,裴介也管不了那么多,花光了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从鬼市花高价买了两粒还魂丹,两粒清心丸,也不管那么多,找到应童便一股脑儿让他服了下去,就为了能让他尽快清醒过来,能和自己一起,从西南角那处陡峭的山脊跳下去。 后有追兵,前面是悬崖峭壁,那就是一场豪赌,那一刻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相视而笑,携手而行,他生,他便生,他死,他也绝无苟活的可能。 就是这场豪赌,让两人博下了一条命,今日想起,依旧是汗湿脊背,米玉颜看二人表情,便问道:“那日,你们便是从这处跳下来的?” 裴介只是抿唇颔首,应童却语带不甘:“我不过是生了脓毒之症而已,若能允我去万寿观看诊,早就治好了,他们却是百般阻挠,拖到高烧昏迷,就把我送到这吃人的地方,当日真是九死一生,若不是裴二苦心绸缪,我只怕早就葬身在这谷底了。” 裴介依旧没有说话,那一日他担的风险,远比应童知道的要多,此刻只能轻叹了口气。 米玉颜眼帘微阖,她不想在此时放出什么豪言壮语,只轻声道:“那时拼死一搏,才能换得如今的阳关大道,我们就怎么下来的还怎么上去,如何?” 裴介自知米玉颜的厉害,也不多客气,只干脆做了安排:“我打头带路,六哥走中间,姑娘在最后,如何?” 应童自知轻身功夫在这三人里是最差的,裴介这么安排,实际上是最保险的,只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有劳姑娘看顾一二了。” 米玉颜摇头笑道:“不忙,你们先用两粒瑶生丸调息一二,然后就把这山脊当成练功场,经过这两日调理,你们体内的气机应该都通畅了,正好解此练练气息控制,若我所料不差,此处如今对你们来说,已然几乎与平地无异,这可比水上功夫容易。” 裴介很是赞同:“我也觉得,虽说从前我也能上去,但是还是要费把子力气,但是今日我们行了这么久,我一点疲惫之感都没有,应当是姑娘教的法子起了作用,不过我也试过像姑娘那样,在树顶站桩,却是怎么也站不稳的,得闲姑娘能教导一二吗?” 米玉颜见裴介此时还有空说闲话,便知他是真的胸有成竹,当即便笑道:“山门教授弟子控制气息的方法,是在竹顶站桩,裴二哥要不要试试?” 应童听出了米玉颜话语中的戏谑之意,也跟着点头:“我看行,裴二你放心,我定会在下面给你兜着,不让你摔个鼻青脸肿。” 裴二轻轻笑了出来,也不再理会二人的打趣,只从怀里掏出米玉颜给的药丸,塞了两粒到嘴里,席地而坐,开始调息起来,应童见状,连忙跟着照做,反倒是米玉颜在潭边找了块巨石坐了下来,遥遥望着突然显得极远的天空…… 半刻钟之后,二人调息已毕,三人开始按照裴介的安排,次第沿着山脊一路往上,无惊无险,只一刻钟便到了那处大溶洞的外头,穿过溶洞,由裴介领着,接近了谭八日常起居的那处小院后面。 说是小院,其实由于位置特殊,这里并没有什么围墙之类的阻挡,米玉颜耳力极佳,老远便听到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从亮着灯的那间主屋里传了出来。米玉颜不由皱了皱眉头,本以为夜深人静,此时潜入时机最为合适,应该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谭八控制住,哪知却突生了这样的变故。 米玉颜当即示意裴介和应童靠后,这二人经历从那么陡峭的山脊上来,到底气息还是有些乱,她干脆决定一个人摸过去看看情况,因为她隐约听见里面提到了走马川,这是蔺南州下辖的一个县,和南瓯女国最东边的高山隔着峡谷相望。 裴介和应童虽然听不到屋内有人说话,却也看到了那室内燃着灯火,也自知现下尚且不是最佳状态,贸然接近三人都会有暴露的风险,便听令隐在旁侧的一棵大树后面。 米玉颜越是接近,听得越发清楚:“余三爷,这事儿既然已经到了我跟前,迟早定会给你个说法,实在犯不着你这么晚跑一趟。” 米玉颜已经听出屋里除了谭八,另外只有一个人,这人气息控制极好,应该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说的这话也是软硬兼施: “八爷,我也不想扰你清净,只是眼看着就快过年了,这是秋粮啊,拖了这么久,我只怕是二面都不好交代,往后这条路谁还敢走?我们守规矩,一声不吭,可保不齐他们自家嚷出来,咱们可是两家都没脸。” 这是被黑吃黑了?米玉颜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人,但是通过婆娑暗城买卖粮食,必然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事情还涉及到走马川,米玉颜眉头微皱,直觉这事儿说不得和那位胡员外脱不开干系,他如今可是蔺南城里做米粮生意的大庄家。 谭八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我的人去过蔺南城,也去过走马州,都没有听到丝毫动静,不是我们收了银子不办事,实在是无凭无据的,两厢伤了和气,后头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位被称作余三爷的话却是越说越硬:“八爷,咱可不是公堂断案,若是真能过到明路上,我也不犯着求到你这里,主要是我们家大老爷平日里事务也确实繁忙,顾不上过问这些许小事,若真到了他跟前,便不是我私底下半夜走这一遭了。” 米玉颜看不到谭八的表情,但敢在他面前如此硬话软说的,只怕也不是一般人,而且他话语中的意思,还从见不得光的地下说到了明面上,那他口中的大老爷究竟是什么人? “余三爷犯不着拿我谭八如此作难,那么多粮没了,你们说是他胡大做的鬼,胡大却是叫的撞天屈,关键是到现在我们也没见到过那些粮,拿到了东西那叫人赃俱获,拿不到东西就是空口说白话,我这里也为难得很。” “你们为难什么,你说你们去过蔺南,可有打听清楚,他胡大今年从隽城收的夏粮没能运进来?没了这批粮,他拿什么应对大军那里的供给?拿什么私放给南瓯?拿什么包圆蔺南那么多张嘴的口粮?你说你们没看见粮,那是因为那些粮食入了他的口袋就已经变成了银子。” “铁证如山,你们有何难为?无非就是怕被枕头风吹折了腰!” “余三爷,你这话就难听了,再怎么说,枕头风那也是风,我们小胳膊小腿的,实在是容易折!” 米玉颜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应该是那男子便起身边冷笑道:“好,即使如此,我也无话可说,还有十日,我的账便要报上去,八爷好自为之!” “好走不送!”谭八的声音再次响起。 旋即,米玉颜听到门开了,应是那人大踏步走了出去,这厢谭八倒是洒脱,跟着关了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直接吹了灯,上床去睡了。 米玉颜重又退回到裴介和应童隐身的地方,应童做了个手势,问要不要去跟踪先前那人,米玉颜摇了摇头,她觉得若是应童去跟,很有可能被那人发现,再说他们这次主要还是冲着谭八来的,没必要横生枝节。 等了一炷香的光景,估摸着谭八应该已经睡着了,米玉颜又悄无声息挪到她先头听墙根的位置,仔细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察觉谭八已经气息均匀,应是正在浅眠和深睡之间,为保万全,米玉颜还是往屋内吹了点迷烟。 片刻之后,米玉颜冲裴介和应童招了招手,应童轻手轻脚挑开后窗,和裴介一起进去,把谭八从窗户里运了出来,再关好窗户,三人沿着来路往大溶洞出去,把谭八带到了应童和裴介从前跳下去的那处山脊上头,米玉颜一针扎醒了他。 米玉颜制的迷烟太过厉害,即便是剧痛之下,谭八睁开眼,依旧是有些搞不清状况,夜色之中,他在迷离之间慢慢醒过神,发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大为不妙。 “别动,你要自己作死掉下去,也省得我脏了手!就是你做了那么多脏事儿,只怕没我二人这么好的运气,掉下去指定活不成!”应童见他待要挣扎,便低声叱道。 应童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谭八瞬间反应过来,眼前说话这人是谁,心下却是飞速转动,该如何度过眼前这一劫。 不远处溶洞里水声潺潺,还有些石乳特殊的气味,藏个人在里面,尤其是个练家高手,便是连米玉颜也很难觉察得出。 洞里那位,不是先前那位余三爷还有谁?去而复返,只因他老早就察觉了裴介和应童的存在,只是一直蹲在屋外那人,叫他有些忌惮。 今日这事儿,还真是有些意思,余三爷嘴角噙着一丝笑,他是拿着令牌大摇大摆进来的,这三位,看样子,竟是从这无赦谷上来的,只不知,这谭八究竟还惹了哪路神仙,这三人,实力不容小觑,便是此刻,他们要把谭八扔下去嫁祸到自己头上,余三爷自衡量,也不能贸然出手! 第七十九章 问话 谭八能在婆娑暗城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也绝非蠢笨之人,在最初的混沌和惊惧过去之后,尤其是看到应童和裴介这身若不用本来的声音,自己根本认不出的打扮,他的神志也逐渐回归。 这几个人,尤其是应童和裴介,今日此来,应当不是为了来取自己性命的。若是为了取命,他们大可在屋内直接下手,尤其是余三前脚刚走,他们正好可以嫁祸与他。 念及此,谭八很是干脆道:“不必装神弄鬼,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你们究竟是谁,控制我意欲何为?” 米玉颜和裴介应童对视了一眼,不由笑了出来,这谭八还真是个妙人,明明已经认出眼前二人是谁,却只当作不认识,其实还是在讨人情,告诉裴介和应童,他已经当他们死了,也就意味着在婆娑暗城,这两个人已经是死人了。 米玉颜压低了嗓子,装成了较为清脆的男声:“谭八爷莫慌,今日带你来此,不为别的,就是有点小事,想要问问你。” 谭八不知道这人和裴介、应童二人是什么关系,但是既然能被他们带到自己面前,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底细,便很是干脆道:“有话便问,我若知道,定会相告。” “谭八爷放心,我只是来找人的。”米玉颜轻声道。 谭八摇了摇依旧沉重的脑袋:“若是找人,问我可不一定能问得着,这事儿不经我的手。” “谭八爷别忙着摇头,你坐在这个位置,自然消息灵通得很,我只问你,这几年可曾听说,有人在蔺南城掳人的事情?”米玉颜问得很含糊,但是也只能这么问。 谭八一听又是蔺南的事,不禁有些火大:“又是蔺南,蔺南的事情你们何必都来找我,应该直接去找胡大那条疯狗,我又不是专门给他擦屁股的,做了什么脏事都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我谭八就那么好欺负?” 躲在溶洞里偷听的余三此时却只眯了眯眼,他心下不由好奇,他们口中被掳的究竟是谁,余三不由凝神细听,看看这谭八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却听那发问的人又开口了:“你说的胡大是谁?” 谭八竟被这人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究竟是装的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裴介和应童难道一无所知? 转眼一想又想明白过来,他们俩从前毕竟去蔺南办差使的机会不多,而且那胡大明面上一贯会经营自己的名声,从前倒还低调,这两年越发有些癫狂,若是这些人不是来自蔺南城,不知道他也不奇怪。 不过这也不对啊,不来自蔺南城,他们问蔺南城被掳的人干嘛?但是自己也不犯着替那胡大掩饰什么。 “胡大就是在蔺南城做米粮生意那个胡员外,我们城内,包括西南绿林,早就得了严令,不可轻易犯到蔺南城,便是那些拐子,也没得无端去给自己惹祸,我真不是骗你们,蔺南城便是丢根针找不到了,去问胡大准没错,还别说是找人。” “不过你们问的这事儿也挺怪道,掳人这事儿,在蔺南山可是犯忌讳的,胡大做下这样的事,和自掘坟墓无异,但要说不是胡大干的,我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谁能在蔺南城里做下这样的事。” 看着谭八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米玉颜又问道:“照谭八爷这么说,胡大也不过就是个做米粮生意的商人而已,哪来这么大本事在蔺南城坐大到如此地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胡大这人,早年还算得上是条汉子,靠心狠手辣立了足,最近这些年,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全凭枕头风横行这西南,他养了那么多女儿,真女儿假女儿的也说不清楚,反正听说,个个都是房中高手,蚀骨销魂,沾了身子就丢不开……” 眼看谭八越说越不像话,米玉颜打断他道:“真女儿假女儿的事,可当真?” “这有什么真不真的,胡大那些女儿,可不仅只是养在他家院子里的那些。胡大虽说不敢在蔺南掳人,可不代表他不敢把掳来的人放在蔺南养着,尤其是那些漂亮姐儿。” “你没接过到蔺南掳人的差使?”一直没说话的裴介突然问道。 谭八摇了摇头:“没有,城里不会接这种差使,就是接了,我也不会去,你……没有,真没有。” 裴介知道谭八说到嘴边又吞回去的话,是想说自己和应童应该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不过他也懒得理会这些,又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哪个洞口绕过了你们,去接的单?” “不可能,他们是嫌命长还是觉得万寿观招子不够硬?”谭八直接摇头,片刻之后又道:“你们既是已经问到了我这里,定然是找万寿观搭过手却没结果的对,若是黑白两道都寻不着,倒是叫我想起了三四年前蔺南的那起子事,若是找那几个人,我劝你们就别费这个力气了。” 米玉颜心下动了动,却又马上察觉谭八这是反过来套他们的话了,当即便卖了个破绽:“三四年前是什么事,也是有人被掳走了吗?” 谭八却不答反而转移了话题:“既然你们不是为了找那几个人,别的事我是真不清楚,就这事儿,也是胡大帮着做的局,反正蔺南城的事儿,你们有这手段,真不必舍近求远,直接去找胡大就是。” 余三听了这许久,仍旧弄不清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们要问的,应该就是那件事,可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或是他们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个谭八的所作所为,也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自己面前,一幅力挺胡大的模样,到了这几人面前,又干脆把胡大给卖了,他这是准备借刀杀人,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余三心里不停在盘算,却听见谭八闷声怪叫了出来,旋即又听那先前一直拷问谭八的人道:“这个滋味好受吗?要不要再来一次?” 谭八先头已经恢复如常的声音此时却有奄奄一息之状:“不要动手,这样的事,我着实没必要瞒着,我说的都是真的,前头那三个人已经死了一个,有两个早就送去南瓯了,至于别的,我是真的不清楚,你们若信得过,我可以帮你们查一查,不过你们这手段比我高明多了,我真怕误了你们事。” 余三听得这处,便知已经没有什么好听的了,这个人倒是聪明,明明刚刚已经把他和谭八的对话听了半截儿,还涉及到谭八反复提到的胡大,却只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半个字不问,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 余三悄然抽身往洞外出去了,还顺便到谭八那后窗下看了看,他想看看他们究竟是如何控制住谭八的,来的路上急着追人,没顾上探查,此时却正好。 哪知这不看还好,人往那窗前一站,鼻息间便有了淡淡的迷香味道,那味道,却叫余三心中泛起了惊涛骇浪…… 米玉颜和裴介应童对视了一眼,见裴介轻轻摇头,便知大约是真问不出什么了,很是干脆出手点了谭八的穴位:“别害怕,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可以回屋继续睡觉了,今日之事,就当从没发生就是。” 谭八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鱼贯从那山脊处翩然而下,当然,即便是能动,他也不准备做什么,心下想的却是要不要换个地方住,可裴介和应童这两人,从前可没看出来有如此身手,这就说明,这俩人藏了很多事,那自己能待的地方,裴介和应童但凡要找,根本躲不开。 再者说,他们若找不到自己,只怕事情更加糟糕,因为他们大可以把他们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散出来,到时候自己的下场只怕更惨,而这俩人今日明明就在自己面前亮明了身份,却如此乔装打扮,就是告诉自己,现在想找到他们,只怕难如上青天。 更何况,看跟他俩一起过来那人的身手,绝对深不可测,不知道这俩人活下来之后,究竟得了什么奇遇,又或是投身到了何人门下,如果真是万寿观收留了他们,自己不管怎么挣扎,只怕也只是徒劳无功。 上次和万寿观短兵相接的场面历历在目,人家不过两个小弟子就能阻挡自己几人那么久,后来的青年弟子更不消说,得亏人家不屑赶尽杀绝,否则定然有去无回,也就是那次,从前一直狂妄不可一世,自诩武力极强的谭八,终于认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城中老人的警告绝非无的放矢。 三人一气呵成下到无赦谷内,虽然此地不宜久留,三人并未交流,但米玉颜能清楚地看到,裴介和应童体内经络差不多应是已经完全通畅,他俩更是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和上次磕磕碰碰的惊险交加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米玉颜虽未用尽全力,却也一直都没有停下,因为她想看看,裴介和应童如今的上限究竟在哪里。这二人对自己体内发生的变化既喜且惊,一个多时辰未有片刻停歇,虽说有些疲乏,却也想看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精疲力竭,更何况,他们还发现,跟上米家九娘子,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困难了。 待得转进了蔺南山脉之后,裴介和应童到底还是撑不住了,自慢慢停了下来,米玉颜也折了回来,先后替已经说不出话的二人把了脉,只微笑点头道:“此时时机极好,再用两粒瑶生丸,调息三个周天,会有飞跃。” 裴介和应童此时对米玉颜已是言听计从,闻言立即掏出药丸服下调息,米玉颜左右走了走,见此处很是妥当,干脆也服了两粒药丸,坐下调息了一番。 待得应童和裴介调息完毕睁开眼,二人都只觉体内气血前所未有地充盈,心下都是极为喜悦的。 米玉颜看见二人抑制不住的喜色,只笑道:“适才你们离得远,听不到谭八和那人的交谈,你们可知一个叫余三爷的人?” 裴介和应童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片刻之后,裴介才用不敢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只听说过一个叫余大的,是盂南王府长史家中的管家,这位长史大人姓王,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蜀越为官,不知道这个余三,和余大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位长史大人,可得那位盂南王信任?”米玉颜微微沉吟片刻后问道。 应童显然也想起了这么个人,当即便回答道:“听说是极得信重的,若是那余大手下的人,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何能大摇大摆半夜把谭八叫起来说话,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 米玉颜把二人对话简单说了,又问道:“走马川这地方,可有土匪?” 裴介点了点头:“不仅有土匪盘踞,据说还有个寨子,就叫走马寨,族人都姓马。听说阖族做的都是拐子营生,因为寨子就建在两州交界处,不远就是边境线,属于三不管地带,这寨子真是穷山恶水,从前这处简直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如今却是这四里八乡,最富裕的寨子了。” 米玉颜挑了挑眉,她在万寿观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这个走马寨,可见其行事之小心,旋即有想到附近还有匪寨,便问道:“这走马寨是不是和附近的匪窝上下勾结?” 裴介点了点头:“一个凶名在外,一个利在眼前,沆瀣一气十分自然,照姑娘刚听来的这些消息,只怕那个胡大,和这走马寨也有勾连。” 米玉颜眉头微蹙,那谭八可只字未提走马寨的事情,就是不知那位余三爷可知其中内情,不过若是他真是长史府中门人,未必不知此事,但二人都避过不谈,是自己没听到前面的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反正从眼下来看,这件事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有一个念头在米玉颜心里生了出来…… 第八十章 光 裴介回到家,刚把那一身乔装给洗了去,换了寻常的衣衫,就被表姐梅妩娘叫了过去。 芸娘正和梅妩娘坐在一处用早膳,见得裴介进门,便笑盈盈起身替他摆好碗筷。 梅妩娘脸上带着笑,话语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连着三日昼伏夜出,真是辛苦,忙了一宿,还没用上早膳?” 裴介自然知晓自家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处也没别人,便笑了笑道:“练了一夜功,确实有些饿了,多谢二位姐姐记挂。” 梅妩娘挑了挑眉:“练了一宿功夫?这倒是个稀罕事,多久没见你练功了,不是说多年未得寸进,怎么的,难不成还得了高人指点?” 裴介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先呼啦啦用了一碗粥,才点着头笑道:“还真是,表姐可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那位姑娘?这几日夜里,便是她指点了我和六哥,颇有些收获。” 梅妩娘看了看裴介,夹起一只肉馒头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这倒是好事,只不过我记得那位姑娘好像年纪也不大,制香上说个家学渊源我倒能理解,只这姑娘在山门也没几年,如何能练就一身如此功夫,竟还能指点你和应六了?” 裴介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他和梅妩娘,倒是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 “表姐,我若说天资聪颖,天分极高,你怕不是又要觉得我在糊弄你,不过经了昨夜,除了这一条,我还得再加上一句,这位姑娘的见地极高,心思更是深不可测,她的眼界,是我们这等人,根本不可想象的。” 梅妩娘和芸娘听裴介这么一说,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仔细看了裴介一番,见他眼神清明,不似有异,梅妩娘才笑了起来:“你细说说,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便只当你撞了客,出去练功都要乔装打扮一番,连我都认不出来。” 裴介立时明白,昨夜之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于是干脆便把这几日夜里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却是隐去了郁家没提,梅妩娘和芸娘都是极精明能干的,便是他没说,边听边想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到得听到米玉颜说的那段西南和天下大势,已经是讶然不已,梅妩娘如今往来于南瓯女国和大云之间,因为制香和珠宝生意,更是会接触到一些南瓯官员,自然在这些事情上的了解,比裴介要深上不少。饶是如此,有些推测和判断,也是她想不懂,却不得不服气的。 再听说了还带着应童和自家弟弟闯了一回无赦堂,便已经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之后,两人才回过神,梅妩娘不由问道:“你觉得,她说的西南这些事,是自己想的,还是后头有什么人?” 裴介摇了摇头:“她提了一句,说是在山门几年,除了练功便是读书,山门中确实有一重院落尽是藏书,而且包罗万象,种类繁多。至于她为何会看这些书,又为何会这般想,我就弄不太明白了,大约是在山门中得了什么造化也未可知,不过眼下应该是没什么高人站在她身后,她家里的人,都算得上老实本分。” 梅妩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再继续,而是默默拿起了筷子,小口小口吃完了早膳,才对裴介道:“你试试看,能不能请那位姑娘到这璀月珠宝行一叙。” 裴介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表姐,不无尴尬道:“这,好像不太合适?” 梅妩娘知道裴介在担心什么,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你直管去便是,就说我有些关于南瓯的事情,想要与她说一说。” 裴介面露讶然,片刻之后倒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出门去找米玉颜了。 见裴介出了门,芸娘才出声道:“姑娘是觉得,这位米家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梅妩娘微微叹了口气:“你觉得她又有哪句说得不对呢?若是咱们这西南真如陈三爷说的西南之地以外那般,官员不是只为私利,能实心为百姓办事,事事清明,百姓能安居乐业,你我二人又如何会遭受那般屈辱?” “所以,这是从根儿上坏了,咱们就是挣了再多的银子,依旧是没个庇护的,乱世之中人如草芥,我们都是没了家没了根的人,你不恨吗?我恨,恨极了,可是我就只是恨,不知道究竟该去恨谁,也不知道这仇该找谁去报。” “今日听这姑娘一番话,倒叫我清醒了过来,我们该去恨谁,该把这缩在心里很久的拳头挥向谁,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挥……” 梅妩娘的声音从尖锐到低沉,最后竟变成喃喃自语,便是芸娘,也有许多年没见过她如此这般了。 “姑娘是说,这位米家姐儿,知道应该怎么挥出拳头?” 梅妩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她知道,她若是知道,若是能叫我把这一拳挥得畅快,便是我这条烂命交给她又能如何?咱们谁又不是活一日便算一日呢?芸娘,其实,你要不……” 芸娘一双眼睛顿时圆睁了起来,竟有些微微泛红:“姑娘,你说的咱们,竟没有把芸娘算在里面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若有活路,你何必,又何必?”梅妩娘脸上露出些凄凉的笑。 芸娘和梅妩娘一样是被拐子拐了,运到匪寨中,梅妩娘得了少帮主怜爱,挑了芸娘做丫鬟,才把她留了下来,却又被寨子里别的山匪奸污,要跳崖自尽,梅妩娘又把她救了回来,提着刀把那山匪给捅死了,才算让她活了下来。 后来她们这窝山匪散了,梅妩娘帮芸娘找回了家里,娘家却根本就不认她,直说他们家女儿早就死了,芸娘便是连心也一起死了,从此连姓都改作梅姓,真正成了梅妩娘的影子。 “姑娘生,我便生,姑娘若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梅妩娘直直看向芸娘,何尝不明白,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有执念的人,否则的话,无论是南瓯女国,还是陈三爷提议的两浙路,都是走得的,待在这西南高原不愿离开,只不过就是为了心中那份执念,想看看这西南的天,是否真的有一天,能真的像世人眼中那般,蓝天白云,风轻云淡…… 可她们却从未想过,这无望的执念,竟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仿佛被黎明前的滚滚天雷劈开了一道口子,虽依旧不知路在何方,却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梅妩娘笑着点头:“也好,黄泉路上咱俩也一起作伴,这天杀的世道,便是做了坏人要回头,都能被逼着死个干净,更别说好人如何活?既是不叫人好好活,那便谁也不要得安生!” 米玉颜得了裴介的信儿,跟大伯娘说了声,要到市场上看看香材,便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女儿家衣裳,蹓跶着到了璀月珠宝行门口,仰着头打量了片刻,里头便有揽客的伙计迎了出来。 “姑娘进来看看,若有中意的……”伙计满脸笑意,便是对着米玉颜这般穿着普通得再普通的小女儿家,依旧热情无比。 米玉颜点头笑了笑:“我不买东西,我来找人的,找你们东家。” 伙计显然是已经得了吩咐,本来热情的笑容里立即泛上了一丝恭敬:“姑娘可是行九?” 米玉颜对裴介这位表姐更多了些好奇,这可还真是个极为妥帖的人,这蔺南城里米姓不多,随便一说便能让人联想到米氏香行,倒是行九的小娘子满大街都是,当即便点了点头:“劳烦小哥带路。” 穿过店面后门,裴介显然早就等在那里,拱了拱手就领了米玉颜往后面院子里去了,这院子倒也有些意思,前面门脸在一个角落里并不起眼,里面却是两个院子合成了一个,拐角的檐廊修得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汪绿油油的湖水就在眼前,院落依水而建,竟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味。 “姑娘,这边请!”裴介显然是已经看多了,竟浑不在意这眼前的美景。 米玉颜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建这园子的主家,倒是好雅兴。” “这是陈三爷帮着兑出来的一处园子,从前的主人也是做珠宝生意的,不过举家南迁了,我表姐买了这园子,也没费多少手脚收拾,就是换了换日常用的家具器物而已。”裴介解释道。 米玉颜看了裴介一眼,裴介似乎觉察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立时有些尴尬道:“姑娘别误会,我表姐就是和陈三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米玉颜瞬间有些无语,这话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来这裴介虽说心思细腻,这待人接物上却也并不是全无弱点,她也只能当作没听到。 梅妩娘和芸娘倒是沿着湖边迎了过来,裴介连忙做了介绍,双方相互打量着寒暄了片刻,芸娘才从前引路,梅妩娘携着米玉颜一起到了她住的主院正厅。 待得引了米玉颜落座,梅妩娘却深深行了个福礼,见米玉颜要起身避过,她连忙拉了米玉颜道:“这一礼,姑娘无论如何要受,若是没有姑娘,我如今在这世上,便是连这唯一的血脉亲人也没有了,本是要郑重上门道谢的,可阿介说姑娘如今不太便当,我便也只好请了姑娘上门来。” 说完这些,梅妩娘又从芸娘手里拿过一个锦盒,双手捧到米玉颜手里:“这是一套紫玉首饰,虽颇有些稀罕,却也难表我们姐弟对姑娘的感激之情。” 米玉颜笑着推了回去:“不是花娘不受,实在是妩娘姐姐这宝物,不知如何才能用得上,裴二哥知晓,我素日都是一身玄色麻布道袍,妩娘姐姐这首饰给了我,便如明珠暗投一般,只能放在柜子里吃灰。” 裴介是真没想到自家表姐回来这一手,竟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知道米玉颜这番话并不是假意推辞,便连忙道:“表姐你就别为难九娘子了,这东西在有些人眼里万金难求,可在她眼里,只怕便是负担。” 梅妩娘见裴介如此说,米玉颜也是一脸的坦荡,倒也不再多劝,只笑道:“倒叫九娘子见笑了,我这弟弟是个不知礼数的,倒把我这个做姐姐的架到火上烤,显得我这谢礼都寒酸了。” “妩娘姐姐说的哪里话,花娘和裴二哥、应六哥虽说相识不久,却也是生死守望过一回,算得上过命的交情,实在无须这般客套,妩娘姐姐若愿意,便唤我一声花娘就是。”米玉颜对这位梅妩娘印象不错,便也不再掩饰,直接显出了亲近之意。 梅妩娘正转头把那首饰匣子重新递回芸娘手中,听得这话,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不禁重新看向米玉颜,眼前这姑娘身量高挑,比寻常西南女儿家都要略高一些,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颜色也不鲜亮,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却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梅妩娘略想了想,才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气质:英姿,对,不是亭亭玉立,也不是旁的什么,就是英姿飒爽,那是在旁的所有她见过的女子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气质,即便是和南瓯女国那些高官放在一处,也丝毫不逊色的英姿。 这样的女儿家坦坦荡荡表现出愿意亲近之意,不知道为什么,梅妩娘竟有种为之心折和颇有荣幸之感,她忽然明白自家这个弟弟,也算历经坎坷的弟弟,对自己都并非言听计从的弟弟,为何会对这位姑娘生出如此这般的敬意,她就是有那种一般人根本不可企及的气场。 米玉颜不躲不避,就任由梅妩娘和芸娘打量,目光坦荡如水,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也这样看过去。 重新活过来之后,除了昨日夜里,米玉颜几乎都是极为收敛地,尽量不露出军前领袖的气势,这两日却不得不把这一面展露出来,因为这些人,和她其实都有着潜在一样的目标,要快速把他们和自己扭成一股绳,让他们愿意跟着自己闯一闯这刀山火海,只有先让他们看到光。 有些光,是在漫长黑暗中,努力前行,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的黎明,眼下米玉颜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等待。 还有些光,就是照亮人心的,无论什么时候,他就在那里,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他都能照亮你前行的道路,给你指明方向,让你终于走过那些泥泞沼泽,到达繁花似锦的彼岸。 米玉颜如今只能做这样一道光,让人心里有底气,充满力量的光! 第八十一章 南瓯女国 如果说,这几日夜里,天黑看不太清,一切只是一种感觉;又或是黎明初至时,晨光给人镶上了金边,造成了错觉;那今日这般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气场,再次真真切切出现在裴介眼中,片刻之间,便挥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恍惚。 因为,那里真的有一束光,能照亮人心的光!这样温润而笃定的光,同样照进了梅妩娘和芸娘心里,芸娘不自觉抓紧梅妩娘递过来的那个匣子,仿佛能借此掩饰住心中的激荡。 这一切,便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梅妩娘从芸娘的力道中觉察出他们三个人都有些失态了,才忙忙掩饰了眼中的震惊,竟微微屈了屈膝,又意识到这样也不妥当,嘴里不自觉道:“姑娘……”便又觉不妥当,一时竟有些尴尬了。 见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米玉颜便收敛的光芒,微笑着冲梅妩娘道:“妩娘姐姐叫我花娘便是,听裴二哥说妩娘姐姐今日是有些关于南瓯女国的事情,特意找了我来,不知究竟何事?” 米玉颜这般递了话,梅妩娘才算是真正缓过神来:“花娘还请先宽坐,芸娘泡壶茶来,就用飞雪迎春,再……” 听得飞雪迎春茶,米玉颜眼帘微阖,这名字在前世实不陌生,大约每年也都能有一二斤到她手上,这茶的稀罕之处,便在于量极少,泡出来满屋都是扑鼻茶香,如兰似桂,却又极其耐泡。 南瓯女国地处西南,却比大云的西南高原天气更为炎热,一年四季并不分明,多半都是着单衣。只境内有一处耸天高山,山脚是夏天,山腰四季如春,越往上越冷,远远望去,竟有一小半终年被白雪覆盖。 为何取名飞雪迎春,便是因为每年春季一到,便有从南边海上刮过来的暖风,融了山顶的冰雪,如同下雪一般落到山腰的原生茶林之间,被冰雪洗礼过后的茶叶,香甜内蕴深厚,待得日之后动手采茶,茶水便真有了兰花的香气,桂花的内蕴,还有绵绵不绝的回甘。 前世里,米玉颜极爱这种茶,第一次为她沏上这种茶的,也是一位做珠宝生意的女子,尽管那女子常年走南闯北,到岐雍关的时候并不多,但两人相交多年,早已莫逆至深,后来…… “花娘,今日请你来,我有话也便直说了!”米玉颜有一瞬间的愣神,直到梅妩娘的声音将她拉回来:“妩娘姐姐但说无妨!” “今早听阿介说你觉得蔺南迟早要乱,不瞒你说,我也隐隐有这种感觉,只是我的这么判断的依据,和你的依据不太一样。”梅妩娘说得云淡风轻,眉宇之间却荡起了一层轻愁,越发显得眉眼精致,人如其名,妩媚而惹人怜爱。 米玉颜收回目光,联想到前头所提南瓯女国之事,当即便明白了梅妩娘的意思,便眯了眯眼道:“妩娘姐姐的意思,南瓯也有盂南王府的活动痕迹?” 这位姑娘果然是心思敏锐,梅妩娘只觉心下无比畅快,她说了一,她便能立即想到二三甚至四五六。 梅妩娘点了点头:“也不瞒姑娘,上次陈三爷从你那里得了一匣子紫樱香,全数交予了我,带到南瓯女国去打通珠宝货源的关节。” 南瓯女国长年气温居高不下,国中女子多有体味,故喜用香,这一点,米玉颜在前世便曾听过,到了今生,又在山门书楼中从一些风物志中见过,也正因为如此,蔺南的制香生意才会一直延绵不绝,便是当年封关,两国对这私运香品的事情,也是睁眼闭眼,轻轻放过。 “姑娘那匣子紫樱,还真是派上了大用场,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初时因为香味极淡,会赏识的人并不多,后来是南瓯一位女官机缘巧合之下,用了这香,居然三日身上无有异味,且清爽无比,寻根溯源,发现这香竟有涤荡沆瀣之用,瞬间惊为天人,这才找到了我。” “南瓯官制和我朝类似,不过她们朝中尽数都是女子,便是家中,也都是女子说了算,扯远了,我说的这位女官,是皇太女属官,专掌司造事宜。” 说得此处,芸娘正好捧了茶盘进来,那掩饰不住的香气袅袅婷婷,在屋内散发开来,米玉颜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茶,深深嗅了嗅,才轻啜了一口,六十余年过去,早已是前世今生之别,只这茶,却一如从前…… “这茶,也是那位司造大人赏与我的,花娘喝着如何?可还喜欢?”梅妩娘见米玉颜如此饮茶,便知她也是个懂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如兰似桂,入口绵柔,回甘不绝,绝非凡品,能拿这样的茶赏人,这位司造大人在皇太女宫中,必然也是极有份量的。” “正是,南瓯女国盛产宝石,国中税收大多由此而来。皇太女自开府之日,便有一套类似朝中体系的官员为其所用,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打理财税,而财税中最重要的一块,便是珠宝,这位司造大人,正是掌这一事宜的太女府臣子。” “与南瓯朝廷直接卖矿藏原石不同,皇太女府对所有宝石原矿都有优先遴选的特权,下设一处皇家珠宝行,专门将这些优质原石做成成品珠宝,大部分供宫中和国内贵女使用,也有部分可以出售,所以但凡做珠宝生意的,都想拿到这个货源。” 米玉颜一边啜着茶,一边听着梅妩娘将南瓯女国的事情娓娓道来,并没有丝毫不耐烦听她这些生意上的事,因为她很清楚,她越是把这女官的身份说得透彻,在她后面要说的事情里,这个人就越发地重要。 “这几年,我一直在用心经营这层关系,和这位女官如今算得上颇有几分交情。今年我送香过去时,又递了名帖想去拜访,她却是连面都没见我的,还是我把陈三爷从东边带过来的一款新的香品想法子递了进去,她才见了我一面。” 梅妩娘虽没说透,米玉颜却听得明白,这位司造大人喜香,必定也识香,从前估计每年都挺期待梅妩娘送过去的香,今年突然便淡了,有极大的可能是已经有别的来路,而且不逊于梅妩娘送过去的香品了。 第八十二章 南瓯女国(二) 梅妩娘微微叹了口气,又喝了口茶,米玉颜轻声问道:“是南瓯女国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香师?” 听表弟提过昨日夜里,婆娑暗城那谭八说过的话,梅妩娘心中虽有所猜测,却也做不得准,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没说,不过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一点印象也没有,不像是我们蔺南制香师的手笔。而且今年给我的货都减了量,陈三爷说在京城见过类似的珠宝,但是打听不到来路。” “我在蔺南也打听了一下,民间倒是没有什么大香师在这一年间声名鹊起,这就让我心里更是打鼓。” 米玉颜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宫里出了问题?” 梅妩娘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是皇太女这两年一直在海边练军,宫中女皇喜好男色,这一两年有个叫什么南轩公子和孤鸿公子的,颇得女皇喜爱,时时带在身边,南瓯国内举国皆知。” “据说,这两个人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尤擅制香之道,但是这两人到女皇身边应该不止这一两年了。” “那就是说,要么是这两个人不但已经专宠于女帝,甚至已经把手伸进了皇太女宫中,要么,则是还有制香师入了皇太女府?”米玉颜微微沉吟了片刻才道。 梅妩娘又叹了口气:“无论怎样,都不是好事,另外我在南瓯开的那个铺子里,请了个当地的女管事,她说这两年,南瓯都在增加兵额,这是前所未有的。”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如何,梅妩娘的话,倒是正好印证了昨儿夜里谭八说的那些,米玉颜心中还在思索此事,却听梅妩娘已经把话题转开,说到南瓯增加兵额的事情,她连忙收敛了心神。 连续两年增加兵额,对于南瓯女国这么一个小国家来说,确实是极其怪异的举动。南瓯国土内,东西北三面环山,尤其是与大云接壤的东北两面,全是崇山峻岭,唯一一条能行车的道路,还是四五十年前,两国终于达成通商协议,才历尽千辛万苦修出来的。 无论是大云还是南瓯的关口,都是易守难攻,守军人数实在不需太多。尤其大云和南瓯开国帝君还颇有渊源,只要南瓯不对大云开战,大云基本上是不会主动宣战的。 而南瓯的南边临海,倒是偶尔会有些海上的岛国,或是更往西南的萨比国会从海上来犯,还有些海盗会上岸劫掠,所以南瓯一向注重于水军训练和战船打造。 米玉颜记得很清楚,南瓯的兵役和大云略有不同,他们没有军户,更没有如同西北军、邹家军、广南军这般将门世家传承,一般都是一户一人,十六入伍,兵役五年,男女按比例征集,男丁入伍不需考试。女子入伍则需考试,类似于考出身,兵役期满后可转职,而且服过兵役的女官转职之后晋升更快。 不过因为南瓯女国独特的地理位置,漫长的海岸线一刻也离不了水军的驻守,所以他们的水军将领很特殊,皇太女即位前,一定要亲临军前,统帅水军,若尚未设立皇太女,则由女皇指定皇室人员担任水军主帅,却是只有帅印没有兵符。 “妩娘姐姐可曾听闻南瓯海防有变?”米玉颜不禁沉声问道。 梅妩娘摇了摇头:“没有,没听说海防上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货还是跟从前一样,过蔺南关进南瓯,然后走海运往萨比以及岛上诸国交换,再从海上运回南瓯,筛选加工之后过关运回蔺南,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 “那这些新增的兵额去了哪里?这个增兵的旨意是从南瓯宫中还是朝中,亦或是皇太女帅府发出来的,妩娘姐姐可知晓?”米玉颜眉头锁得更深。 梅妩娘有些侧目:“花娘还知兵事?这些我就真不知道了,我每年在南瓯待的时候也不长,对这些事虽有留意,却是不太懂,更不敢随意去打探。” 米玉颜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确实已经超出了梅妩娘的认知范畴了,不由得歉意一笑:“在山门中闲来无事,读过些兵书,看过些旧年邸抄,算不得知兵事,只是略知一二。” 说到这里,米玉颜语气微顿,又问道:“妩娘姐姐,大云在南瓯做生意的人多吗?” 梅妩娘摇了摇头:“走商来往口岸比较多,开得出商铺的很少,过了蔺南关有几家,但是再往南,尤其是南瓯都城苍都,简直是凤毛麟角,我们也是仰仗那位司造大人,才能在苍都办下文书,开出一间铺面,饶是如此,还要用一个本地的掌柜,那个铺子几乎就是不盈利的。” “其实我们蔺南人在南瓯并不是很受欢迎,但是她们很喜欢我们的货品。所以我们在蔺南行事,其实都是小心谨慎的,更别提四处打听这些南瓯国内朝廷和皇宫中的事情。” 米玉颜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眉头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在蔺南山这么久,朝廷从来没有往蔺南关增兵的迹象,那南瓯这件事,朝廷是知晓还是不知晓呢?若是知晓此事而不增兵蔺南关,甚至关防上没有一丝异动,米玉颜本能的反应就是不可能。 那只能说明,朝廷大概率是不知晓此事的,照理说,龙骑卫应该在南瓯是有谍报网络的,如果这个谍报网络稍微尽职,那南瓯连续两年增兵这样不是秘密的秘密,谍报不可能不把消息传递回来。 一般情况下,这份谍报传回来,除了传回朝廷,还要抄送蔺南关防大营主将一份,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一种可能是这个谍报网络根本没有,亦或是已经被破坏了,又或是被派去的人,已经忘了自己大云子民的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谍报在蔺南关就被拦截了,想到这种可能,米玉颜内心忍不住便打起了鼓,如若真是这般,问题就大了。 不过一转眼,米玉颜又暗自摇了摇头,天子要肃清西南,若是连蔺南关守将都不能叫他放心,这肃清之事便如同儿戏。 即便是米玉颜对蔺南关这位守将并不熟知,只知他是武状元出身,但从权谋平衡之术也可想见,这位肯定是能叫今上和先帝都放心的,又和盂南王府有一定关系的,起码可以保持中立,还能稳稳当当守好蔺南关。 既然如此,若朝廷真不知此节,只能说明,大概率是南瓯的谍报网出了问题…… 第八十三章 生意 作为曾经的一关守将,对于谍报之重要,那是再清楚不过了,同样,对于谍报失去作用,甚至起到反作用,想起来便是不寒而栗。 就是说,不传情报还罢了,起码还知道这个谍报途径可能出了问题,若是传了情报,不过传回来的都是假情报,那就是莫大的灾难了。 一时间,屋内一丝动静也没有,只有袅袅婷婷的茶香游走于几人呼吸之间,梅妩娘和芸娘见米玉颜久久不语,眉头却时松时紧,只是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浓,也不敢打断她,只是齐齐看向裴介,见裴介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打扰与她,便也不再出声,就连喝茶,也都放轻了动作。 米玉颜却是像前世大战在即,需要预判敌方战法一般,不自觉将自己代入到蔺南关守将、盂南王、南瓯女皇这几种身份上来考虑这件事情,越想越是心惊胆战,因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蔺南州城都将是必争之地! 米玉颜迅速厘清思路,无论如何,她都得先弄清楚,大云在南瓯的谍报网络到底是不复存在还是已经沦为他人利器。 还有一步棋,米玉颜也觉得或可一试,她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茶盏送到唇边,把已经凉透茶水一饮而尽,才抬头看向梅妩娘:“妩娘姐姐,如此说来,你在南瓯这生意,目前很是艰难?” 见沉思了许久的米玉颜突然开口,问的竟是这么个问题,梅妩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道:“确实有些艰难,我也与陈三爷商量过此事,看能不能从东边找些新鲜东西带去南瓯,主要是要保住珠宝这条线不能断了。” “除了东边的丝绸锦缎刺绣这些,妩娘姐姐觉得什么东西在南瓯是比较好卖的?香膏胭脂还有香脂这类货品,可能有些作为?”米玉颜顺着梅妩娘的话问道。 “这类小东西是不愁卖,但是要想真有什么大作为,就很难说,因为咱们蔺南市面上的东西在南瓯也就能算得上是通货,不过花娘你前些日子拿给陈三爷的那批紫樱香,倒是稀罕,只是这样的好东西,一般人用不起,所以只能拿来做人情,便是做人情,也有别的难处……”梅妩娘照实答道。 米玉颜微微沉吟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回去找些胭脂香粉的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为之处。不瞒妩娘姐姐说,我大伯娘是孟家的嫡女,如今孟家的家主,便是她的嫡亲兄长,若是妩娘姐姐需要这个货源,我可以想想法子。” 蔺南孟氏一族是专门做胭脂香膏这类东西的大族,基本上占了蔺南州出货的五分还多,难得的是,孟氏在自家做的每个品类上都有些极品,比如胭脂的调色,他们就能精细到十多二十种颜色,有些颜色,更是旁人无论如何模仿,都找不到其精髓,说白了,就是只要买对了色号,用到脸上,总会有些意外之喜。 南瓯女国因日头极盛,常年昼长夜短,国内子民肤色偏深且粗粝,孟氏的胭脂香粉在南瓯便卖得极好,因为既能让肤色看起来白皙细腻些,还能有一层隐隐的光泽。 梅妩娘露出一丝苦笑:“若是真能拿到孟家的极品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孟家也有固定的主顾,每年都是先下定才能取货,即便如此也要排队,我们也试过去排队,便是陈三爷出面,也只能是排期交货,等我们的货能出关,别人的货早就已经铺满了……” “都是生意,肯定也有许多人上门疏通过,孟家只能把规矩定死,我们若是如此,只怕便是要叫孟娘子为难了。” 米玉颜笑了笑:“只给订单自然是艰难,倘若又给订单又给方子,还能直接把这方子赠与孟家,妩娘姐姐觉得,可有几分希望?” “听花娘这意思,你还擅于此道?”梅妩娘忍不住把眉毛挑得老高。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上擅长此道,不过是在山门时看过几本闲书,有些关于此类的记叙,我先回去找些孟家的东西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为之处,若有,我会让大伯娘把这个桥,给妩娘姐姐搭起来的。” “不过若是没有,我也只能在香品上再使把子力气,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别的新鲜玩意儿,好让妩娘姐姐带去南瓯,保住这门生意。” 梅妩娘早就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她自是很清楚,米玉颜沉思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突然决定下这番功夫,绝不仅仅是为了帮她保住这门生意,当然,她也很有分寸地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到该她知道的时候,自然便会让她知道的。 “妩娘姐姐放心便是,生意便是生意,绝对不会叫妩娘姐姐为难的。”米玉颜仅仅看了梅妩娘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当即便安抚道。 梅妩娘反而笑吟吟摇头:“我并不顾忌这个,反正也不过只是一门生意,若是连家都保不住了,生意什么的,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米玉颜闻言,不禁抬头看向梅妩娘:“妩娘姐姐是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吗?” 梅妩娘咬了咬嘴唇,看了看裴介和芸娘,再看向米玉颜,仿似下了决心似的:“这是阿介还没回来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我一直拿不太准,所以就谁也没敢说。原来负责押运货物的人,是从前山寨里,除了我和芸娘,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山匪。” “那一年他押着货物从南瓯往萨比港过去,夜里在萨比码头上,看见了几个婆娑暗城的人和萨比的官员相谈甚欢,他心里就起了疑,便让我们的船队先回来了,他独自留在那里,探查了许久,发现婆娑暗城经常往那里运人和军械。” 芸娘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梅妩娘,裴介则是不知作何表情,米玉颜不禁问道:“那这个人,如今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梅妩娘看了看已经把嘴唇咬得要出血的芸娘,还是如实答道:“他,他还在萨比……” “他还活着?姑娘你为何要骗我说他死了?”芸娘终于颤抖着问了出来。 “他说为了咱们的安全,还是斩断联系比较好,自打他脱离船队那一日,便不知是不是已经被人盯上了,他不想让我们冒这个险……”梅妩娘声音也有些哽咽。 第八十四章 从前和现在 又和梅妩娘商议了一些细情,包括和陈焕章该如何交代,米玉颜才起身告辞,看着裴介送了米玉颜出去,芸娘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种种情绪了,开始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梅妩娘看着芸娘掉眼泪,竟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也是造化弄人,曾经齐飞对芸娘的心思,就是那样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不管芸娘怎么躲避,始终就在那里,可芸娘就是不松口。 梅妩娘很清楚芸娘的想法,她被人奸污的时候,也是齐飞把那人揍了一顿,然后把她从那张床上抱出来的,芸娘觉得自己最难堪,最不贞的那一幕都被齐飞看了去,若是嫁了他,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幕。 所以即便芸娘其实心里是有齐飞的,可也只能躲着他,这样的事,梅妩娘也没法劝,只能一声长叹…… 裴介转回来时,心底压住的怒意便泛到了脸上,进来便直直冲梅妩娘道:“阿姐为何要把这样的事情瞒着我,却就那样告诉九娘子?” 梅妩娘有些讶然,嘴角不禁泛出一丝苦笑:“告诉你,有什么用吗?我们这些人,知道这些事,一个行差踏错,就是泼天大祸,便是遭了祸事能有作为也罢,可是你觉得凭你,凭我,这样的事,该去给谁示警,而且经我们的口,谁信?” “可九娘子不一样,她身后有万寿观,即便她如今出了山门,你看她的行为举止,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儿家,她没有留在山门中,只是她自己不想,而不是不能。” “我自忖也见过一些南瓯女国的皇室贵女和在朝女官,九娘子通身的气度根本就不是等闲一个人便有的,便是那些贵女,也都及不上,别说她的想法我们根本看不透,便是她说出的那些话,我们也都无法全懂,但也不要紧,因为无论怎样,我们最终的目的是一致的。” “碰到这样的人,我愿意赌一赌,如若不然,终我们这一生,怕也是只能把这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知道为什么活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活。你和应六不也是和我一般想法吗?为何你们可以对九娘子倾心相待,我就必须藏着掖着?” “这样的大事,我们根本看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就是感觉,九娘子会知道该怎么办,会想到办法,那样的话,我也算没有辜负齐飞的这番忍辱负重了。 芸娘听到此处,便抬头看向梅妩娘:“他,他在萨比怎么活下来的?” 梅妩娘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别问了,问就是不知道,只希望有朝一日,九娘子能想法子把他带回来!” 米玉颜回到家,不声不响便进了自己的院中,关起门来,先根据自己的了解,把萨比、南瓯和蔺南三处的舆图简单画了出来,竟是越画越心惊,待得把盂南的和蔺南以及南瓯的边界,还有周围错综复杂的山脉水流都画了出来,人已经安静了下来,心下更是一片冰凉。 可这样的冰凉,这样的惊心动魄,即便识破了,米玉颜也意识到,自己如今不再是从前那个手握重兵的边关女将,只是个普通得再普通的寻常女儿家,这样的军国大事,只怕她敢说都没人敢信! 看着那张图沉默了许久,待得天色发暗,她才站起身,点亮了烛火,再亲手把那张舆图烧了,跟没事人一般到前面去用晚膳。 今日伯祖父回族里,大伯父带着米全米进两兄弟把先前买好的香材带回去族里,他俩还要按照米玉颜交代的,在族里和族众一起,把那些香材都炮制出半成品,再带回来合香,柜上只余了米和一人。 这时候厨下只有大伯娘一人在忙碌,看见花娘进了屋,便直问道:“花娘今日去了哪里,怎的一日不见人影?我今日去把给你做好的衣裳取了回来,已经浆洗好了,等明日干了,便可穿上了,你老穿着这一身出门,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米玉颜脸上泛着笑意,虽做不出别的女儿家裁了新衣的欢欣雀跃,却也不好叫大伯娘凉了好意:“好,大伯娘既是做好了,我明日穿上便是。” 孟氏见米玉颜不反对,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立即笑容满面:“这才是嘛,女孩儿总要穿得体面些才好,你……” 米玉颜知道孟氏咽进去的话是什么,便只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大伯娘,我今日去市场上转了转,看了看香材,又碰到陈三爷,带我去见了一位女东家,见识颇为广博,就和她多聊了几句。” “是哪位女掌柜啊?咱们这蔺南城里行商的女子可也不少,能得了陈三爷青睐的,想来定不是寻常女子。”大伯娘一边翻炒着锅中的笋干熏肉,一边和米玉颜聊天。 “大伯娘,你可识得璀月珠宝行的东家和掌柜的?她们可是都知道你呢,直夸你为人爽利。”米玉颜笑道。 孟氏哈哈笑着抬起头:“你这丫头又拿你大伯娘说笑,这蔺南城里,知道我这个做饭婆子的,那可不多。” “大伯娘,我怎么敢,人家真是这么说的。”米玉颜知道这才开了个头,肯定不能说多了,不然孟氏只怕要疑心她是被别人利用了。 孟氏把锅里笋干熏肉铲了出来,又刷干净锅,指挥着米玉颜卸了点火,将先前煮好的米焖到锅里,嘴上却依旧笑呵呵:“行行行,花娘说的大伯娘就信,你去叫你二哥把门板上上,该吃饭了。” 自打回娘家还清了欠的银钱,孟氏这捏紧的心终于又舒展开了,想起娘家大嫂那张变了再变的脸,就觉得畅快。 又想起今日娘家兄长还特特往店里来了一趟,细问了这么银钱从哪里来的,听得她和全哥儿按照米玉颜交待的那般,说是今年破了香根留下的香方,做出来的制香得了东边来的陈老爷订单,还把那契约拿出来给自家兄长瞧了,兄长才算是放了心,临走时步子都轻松了不少。 坐在灶膛后面,柴火的热气把孟氏的脸也熏热了,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心底眼底都是热的,便是这几年再艰难,孟氏也只是咬着牙往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却是忍不住抹了把脸…… 第八十五章 夜 人定时分,米玉颜和裴介应童照旧聚在渡河那处练功。 应童见了米玉颜,便当先道:“姑娘,我这几日做了些安排,但是动静不敢太大,如今只敢先把胡家商行和仓库盯住了,再慢慢接近他家,内宅的事,可能还要做些安排……” 米玉颜对应童的动作还是很满意的,便只嘱咐道:“千万小心,你要交代下去,万一有什么危险,便自家先撤出来再说,而且你的意图,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他们和咱们,都安全。” “是,我省得。”应童连忙答道。 “如此便好,六哥做事,我总是放心的。这几日我有些事情要紧急先处理好,还不方便出城。” 米玉颜又看向裴介:“裴二哥若是无事,不知能不能把你所知的匪寨地形先画一画,若能有个简单的地形图,到时候我们按图索骥,大约也能更方便些。” 裴介先是怔了怔,当即便问道:“姑娘,按照谭八所说,应该确实不是这些匪寨的手笔,咱们还需要特意走一遭吗?” 米玉颜早知他会有此一问,干脆点了点头:“有必要,很有必要,只不过如今我们找匪寨的目的有所变化,主要是为了先把舆图画出来,若是真印证了我心里的猜测,那这些匪寨,只怕就是日后危及蔺南城最大的隐患。” 裴介虽然还没太想明白米玉颜为何这么说,但并未有别的质疑,只是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姑娘,不是我不愿意,只是画舆图这事,我实在不太会。” 米玉颜想了想,便随手在沙滩上找了跟枯枝,先画了个四方块,然后便道:“裴二哥且看,假如这是一张纸,咱们先定东南西北,然后把你最熟悉的盂南山、蔺南山、蔺南关、蔺南河、南瓯女国画上,然后再按照记忆,慢慢丰富山川河流旁支……” 裴介和应童默默听米玉颜讲了许久,见她随手在沙子画出的舆图,已经有几分栩栩如生之态,有些位置竟比他们记忆里的还要更加清晰,不禁都有些嗓子发干。 舆图这种东西,在官府都是机密,别说是他们,便是普通的地方官员,对于这种大的地形舆图,尤其是事涉国境边关的,都是没有见过的,即便有些区域的舆图,也都是小区域的地形图,算不上真正的舆图。 裴介和应童根本不可能见过真正的舆图,可却亲眼得见,米玉颜竟是随手一画,便把他们只能存于脑海里的山川河流关防布局都画了出来,裴介领悟了许久,才问道:“姑娘,旁的还好,就是这山是有高度的,图是平的,匪寨大都在山间,我不知如何才能画得比较确切。” 米玉颜点了点头,随手把刚画的那张图抹平,又重新画了开来:“我只是给你举例,你可以不用画这么大的图,只画山脉水系,大概估算山的高度,以上下为高矮,最上面定点为最高峰,按比尺缩小,哪个匪寨在哪个高度,以左右为东西方位……” 见裴介听得专心,米玉颜讲解得也更为细致,她倒是不指望自己简单讲解一遍,裴介便真能画好,毕竟画舆图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前世里她学这门课,也是花了不短的时间,才算学会,又经过二三十年的历练,才算是大成。 如今不过是确实手边无人可用,加之觉得这些山川舆图,应该都在裴介脑海之中,他还是个有悟性,打小儿读过诗书习过画的,若是能画出来,即便是有所偏差,好歹有个蓝本。 到时候裴介引着自己再走一遍,自己画舆图的时候也正好带上裴介,他应该能慢慢领会其中要诀,若是他能真正学会,就要少耗费许多力气和功夫了,在眼下西南高原复杂的环境中,会画舆图非常重要。 应童见二人一个问一个答,场面很是和谐,米玉颜虽然主要是给裴介讲课,却并不忌讳他在边上听,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米玉颜突然要教裴介画这种地形图,只不自觉也听了进去…… 讲得差不多,米玉颜便还是就着手里那支枯枝,把自己画得已经很丰富的舆图给抹平了去:“好了,今日便先讲这么多,这门学问虽不简单,却也没有那么难,你们平日里有空,可以先拣些自己熟悉的地形先画画,不过要记得,练习这些的时候,莫要叫旁人看了去,画完便要烧掉。” 裴介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小心无大错,姑娘放心便是。” 米玉颜点了点头:“那今日夜里,就着这片水,六哥练轻身功夫,二哥便练习泅水之术,这两种功夫其实讲究都一样,就是个换气功夫,这几日你们都有长进,气息通顺,掌握好了练气之术,这些应当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应童和裴介齐齐点头,便各自开始去练功,米玉颜先跟了应童两遍,又跟了裴介两遍,分别拣他们的问题细细做了说明,才让他们各自去练习,自己就在边上顺便把早课晚课一起做了,待得回去,便要加快进度,做些新的香品,还有胭脂香膏之类的东西出来。 米玉颜想了许久,若是朝廷知道南瓯的变化,西南万寿观即便不知道细情,应该也不会全然不被知会。 山门虽然游离世外,可在米玉颜的记忆里,大云朝的每个乱世,几乎都有山门出手的影子,前世里她披挂上阵之时,便是对付素苫最惨烈的那场大战里,最后也是得了山门相助,才破了素苫那些惨无人道的阵法。 到了今生,按照米玉颜所知,便是西南和南瓯能开蔺南关得以通商,西南万寿观和女医馆的功劳都是首屈一指的。 走一遭山门,借着给桑晚送东西,看看能不能从宁觉、宁德二位那里试探一二,倘若山门不知情,兴许便是谍报网络真的出了问题,那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山门,通过山门传给朝廷,便是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好途径了。 星月相伴,月光皎洁,均匀地洒落在西南高原的山峦水面上,这里是啸江和蔺南河交汇之处,湍急的水流前仆后继地拍打在江边的礁石上,风浪之声不绝于耳。 若是凝神细听,依稀能从风浪声中辨认出断续呜咽的尺八之音,岸边密林之中,沈向青忽然听见随着风渡过来的音律之声,先是愣怔了片刻,随即抬手止住身边属下的轻声交谈,再屏住呼吸,希望自己没有听错。 沈向青没有问手下的龙骑卫是否听见了声音,他很清楚,若真是那人在传音,必然也只为了召见他一人,手下这些人身手皆不如自己,这样的若有若无,他们根本不可能听得见。 可那人不是已经失联许久了吗?生死不明,下落不明,他们这些人还不敢去找,只能相互传信密切关注。他们这些人,来西南之前都是立过生死状的,他比他们来得更早,原来偶尔还有消息能传回来,自打今年五月之后,他便突然销声匿迹了,连素日的随侍都没有带在身边! 若不是知道他和今上的关系,绝对会被质疑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如今,他们更对的猜测,便是他是不是已经被害了? 他还活着,他竟还活着!他还活着吗? 片刻之后,又有一阵风吹过,那丝呜咽声变得连贯了许多,这一回,沈向青是真的听了个清楚明白,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狂喜之色,只片刻又掩盖了去,他不知,那人是何时,如何来的,又是因何而来,今日相召又为何事,但他既不露面于众人之前,必然只能孤身前去相见。 密林之中夜色浓重,掩盖了沈向青迅疾的面色变化,他站起身做了个原地等待的手势,径直往声音来源处走了过去,片刻之后,又从密林顶上穿出去,几个起纵之间就到了密林边缘,却也很是谨慎地把身形隐在树冠之中,往江边眺望。 尺八低沉呜咽之声断续传来,沈向青的目光锁相那一片巨大礁石之上,那是大江往山间陷进来的一个凹口,三面来风把江水卷成旋涡推向江边,形成巨浪,这处应该是巨浪常年拍打山体,把松散的砂石都卷进了江水里,只余下卷不动的巨石群,然后逐渐把这些巨石都磨成了礁石。 此刻,江上的巨浪依旧如常在拍打江边礁石,碰到礁石群就被拍得稀碎,再回到江水里,循环往复。 饶是沈向青目力了得,也是眯了眼细看了许久,才看见一个身影,影影绰绰之间藏在两块巨大礁石背面,若不是那管尺八随着声音的陆续在挪动,沈向青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个人。 此时此刻,沈向青又笃定了几分,心头浮浮沉沉的期盼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惊喜,这首已经能听得真切的曲子,他只在那人那处听过,每每听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只今夜在这处,沈向青第一次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律。 沈向青轻手轻脚下了山,逐渐靠近那群聚礁石,却听音律顿停,那人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还不过来,来了西南这才多久,耳力都变差了。” 熟悉的声音让沈向青心中的惊喜瞬间挂到了脸上,竟莫名有些哽咽:“副使大人,真的是你?” “怎么,以为我死了?”那人从礁石从中挪了出来,语声中带着一丝戏谑。 沈向青连忙躬身行礼:“属下不敢,只是这许久没有大人的消息,心中焦急。” 那人伸手托了沈向青一把:“咱们兄弟,这一趟谁不是千难万险,火中取栗,虎口跳舞,来前都说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怎的事到临头却忘了?” “大人,话是这么说,可,可你到底和我们不同……” “有何不同,都是一条命,我若做不到身先士卒,又如何能要求你们尽职尽忠?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为何跑来盯这处水匪了?” 沈向青看了眼前的龙骑卫副使陈渊渟陈大人,见他今日形容和从前完全不同,虬髯爬满了他曾经俊俏的面庞,皮肤也变得粗粝黝黑,除了高挺的鼻梁没有变故,便是那双昔日冷峻清亮的双眼,都爬满了血丝。 沈向青忍不住愣了愣,心知这是副使大人特意乔装的,回过神连忙答道:“标下如约到蔺南城面见郁县尊,回来便接到消息,说是入江口被劫了一批货,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这批货的货主是两浙路黄家,和郁县尊府上太太是亲戚,标下便想着能不能利用一下这件事……” 陈渊渟略沉吟了片刻才道:“倒是用了几分心思,你们舆图画得如何了?” 沈向青只得无奈又尴尬地摇头:“标下无能,原本是画好一幅舆图送回京城了,但是二探之时发现,他们之中十之七八都已经挪了巢穴,标下已经派人重新再探了。” 陈渊渟仿佛已经料到这番结果,并没有追究沈向青的失职,沉吟片刻才道:“你们知道那几艘船被停在哪里的?” 沈向青知道,副使大人问的是黄家那几条船,连忙答道:“船倒是知道在哪里,就是这窝水匪的行迹,我们始终都没跟上。” 陈渊渟轻笑着摇了摇头:“若这么容易叫你们跟上,只怕早就被盂南王府给灭了,行了,这处你们不必再管,那艘大些的船里还藏了个人,你们只管把这个人悄悄带回去,交到郁县尊手上,让他将此事上报朝廷,夜里子时我会给你们创造条件,切记切记!” 沈向青愕然看向陈渊渟,见他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立即便知,只怕他们大人失踪这些时日,便是混进了这些水匪之中。 陈渊渟看见沈向青的眼神,便知他可能猜出自己和这些水匪有些关系,也没多做解释,只是微微笑着点头:“另外,撒出去打探匪巢的人仍旧放在外面,你们这几个人暂且留在蔺南城,支应一下郁县尊。” 沈向青连忙行了军中之礼:“属下遵命,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第八十六章 内宅 这满蔺南城里,若说有哪家是叫梳头的孙婆子最为不耐烦但又害怕的,便是这胡员外家。 别的不说,单是这满府的小妾,又没个章程,就叫人很是厌烦。不过没章程这事儿,也不是打头就有的。 胡员外家的这位正头娘子陈太太,要身份有身份,要银钱有银钱,要人手有人手,辖制内院这些个女人,简直不要太轻松。 原先家里这些小妾,照陈太太安排,还能按日子排序,一个月能见上一回他们家员外老爷,可后来这后院的女人越来越多,排日子都排不过来,胡员外也不耐烦这么新的旧的,美的丑的,年轻的年老的,一视同仁一人一天,所以排序这事儿,逐渐就跟没有一样。 然后这些女人该轮着自己没轮着的,变着法儿逮自家老爷没逮到,就跑到陈太太面前,有撒泼打滚的,有哀求哭诉的,闹得陈太太不堪其扰,干脆打杀了几个悄悄拖出去埋了,便再也没人敢到她面前闹事了,当然,她也再懒得管胡员外房里那些破事了,只管打理好家中琐事,然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正头娘子不出面,孙婆子还真不是很怕胡员外这些小妾们,只是她这样靠点微末手艺在后宅讨生活的妇人,也不会轻易得罪谁,便只交代了家里人,只要是胡员外家派人来请,一概都说不在家便是。 这一日,胡员外家得宠了小两年的妾室陶姨娘,派了身边的小丫鬟雀儿相请,却正好遇上从外头买菜回来的孙婆子,不由分说,拉着她便走:“我家姨娘说了,孙嬷嬷今日无论如何要上我家去一趟,今日是我家姨娘芳辰,老爷今日定会来我们姨娘院子里的。” “小娘子莫急,总要等我把菜放到家里,再拿上姨娘最喜欢的铃兰头油,才好服侍姨娘不是。”孙婆子力气到底比个小姑娘要大些。 雀儿被拉着往孙婆子家里走去,却只一脸犹疑道:“孙嬷嬷可别又是糊弄我,昨儿来请,你家媳妇子还说你今日已经得了别人家邀约,怎的就让我遇个正好?” 孙婆子立即挂上讨好的笑容:“瞧姑娘说的,昨儿老婆子我确实得了通判大人家李夫人吩咐,只今日一早又说用不上老婆子了,陶姨娘素来待我不薄,我怎可能糊弄雀儿娘子?” 雀儿听得这话,也不愿往孙婆子家那小门小户的院子进去,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如此,我便在这门口等着,孙嬷嬷快些才是。” 待得孙嬷嬷拿了自己惯用的小箱子,跟着雀儿从角门进了胡员外府里,刚到了陶姨娘住的屋里,便有婆子将信儿通过主院的大丫鬟阿芙传到了陈娘子耳中。 陈太太手里拨弄着一串已经包了浆的菩提子,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这孙婆子不是好久都不上咱们家门了吗?怎的今日又忽然来了?” 阿芙轻声答道:“今日是那陶姨娘生辰,听说是她屋里的丫鬟雀儿,一大早候在孙婆子家门口,正碰上她买菜回来,便把她拉了过来。” 阿芙见自家太太不说话,便又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细细禀了出来:“守门的江婆子说,她昨儿下晌就去了一趟,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进门的时候江婆子特意跟她聊了两句,说是那孙婆子狗眼看人低,如今攀上了高枝,就看不起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家,通判家又有什么了不起,穷起来还不是要找我们老爷打秋风……” 陈太太眉头微微蹙了蹙,脸上随即露出几分厌烦,语带几分讥诮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算了,且任他们猖狂去,等过了年,我也该病上一病,你准备一下,到时候咱们去山上住一阵子才好。” 阿芙面色瞬间凝重了几分:“不至于?太太,要不奴婢去请姑奶奶回来和您说说话儿。” 陈太太微微摇了摇头:“不要请她回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便就让她这么糊涂着更好。自打那畜生干出那样胆大包天的事情,我这心里,就没有一刻是平静的,这些日子越发地心神不宁……” 陈太太长长叹了口气:“天要使人灭亡,总要其先疯狂,我看那个畜生如今已不是疯狂,而是疯魔了。你且去,外头的事,少管些,就把这个年张罗了过去,明年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太太,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二位爷想想才是……”阿芙还要再劝,却见陈太太只是摇了摇头:“等过完年,老二也十六了,若是老天保佑,能侥幸让老大带着他去隽城,我这心里,也便没有别的事了。” “太太直管放宽心,大爷还有几日便能回来,等过了年,一定能带二爷走的。”阿芙连忙柔声安慰自家主子,可二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就是万一之望,若是老爷不点头,别说二爷走不了,便是大爷也别想出了这蔺南城去。 陈太太又无声叹了口气:“行了,你先去忙。” 阿芙依言屈膝行礼往外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太太,那孙婆子那里,可需再派人盯着些?” 陈太太摇了摇头:“不管了,管不了那么多,人家孙婆子自知身份尴尬,这几年已经是绕着咱们家走了,可有些人,偏偏要把自家弄成个筛子,咱们管那么多,也只是累得慌。” “老爷估计都不知道这孙婆子究竟是什么人,更何况陶姨娘那样的。”阿芙又往陈太太身边靠了几步,轻声说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你觉得他那样目中无人的畜生还会怕什么来,尤其还是个拖家带口的婆子,在他心里,这满蔺南城,只怕就没几个人值得他放在眼里的。” “哎,都是命啊,天理轮回,从来报应不爽,他有他的报应,我也会有我的报应,只求老天爷保佑,有什么都报在我身上,不要让孩子们替我受过。”陈太太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仿若喃喃自语。 第八十七章 内宅(二) 孙婆子提着梳妆匣子进了胡员外府里,经常进出富贵人家后宅,孙婆子极是识趣,只低着头跟在雀儿身后,亦步亦趋,绝不四下乱看,其实不看她也认识这条路,从前她可是常来常往。 孙婆子的男人从前也是在西市讨生活的力巴,三十来岁的时候,被重物压断了腰,还好得了万寿观救治,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却也只能瘫在床上。 没了壮劳力,两个儿子又才十二三,还干不了力气活儿,还有个半瞎了眼的婆子在家里,男人瘫在床上,万寿观虽然施了医药,却施不了银钱给他吃些好的补养,孙婆子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孙婆子家男人和她自己都没什么富人亲戚,就有,知道他们家这光景,也都离得远远的。反倒是从前在一起扛活的力巴们,虽然日子也过得不怎么好,却还是凑了些散碎银钱送来孙婆子家,好让这日子能接续下去。 给孙婆子帮了最多忙的,却是跟她打小儿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姐妹王婆子,这王婆子是谁呢,就是西市那被抹了去的伙夫店老板娘。 王婆子见孙婆子可怜,便央了丈夫,让孙婆子家那个十三岁的儿子到自家店里帮忙,一日三餐全在店里,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就替孙婆子省下不少米粮。 伙夫店日常都要买肉买骨头炖汤,伙夫店老板也是个厚道人,总会留下一碗汤两根骨头,偶尔还会勺两块肉进去,每日打烊便让那大儿子带回家给他爹喝,孙婆子家有时候实在艰难,一家子便就着那碗汤吃点。 王婆子知晓孙婆子打小儿手巧,她在西市人头熟,先是帮孙婆子接些缝补的活计,总算把日子撑了下来。西市那边住的都是些生意人家,呼奴使婢的有,但也不多,尤其是会梳头的,更不可能家家都有。 但是这些生意人家的妇人也有许多应酬要出门,总要打扮得体面些,一个手巧的婆子就必不可少。西市上原来有个专门替人梳头的言婆子,是个孤寡,到了四十来岁上头却被一个大富人家的太太相中了手艺,要带她去隽城伺候,以后可以帮她养老。 言婆子虽手巧会梳头,却是个懒散做饭的,说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自己开伙吃得还没滋味,一日三餐,除了主家赏的,都是在王婆子家用饭,知道她要走,王婆子便央她教教孙婆子。 言婆子见孙婆子可怜,手也真是巧,便把自己的手艺都教给了孙婆子,还带着她走了几家,帮着孙婆子在西市立了足。孙婆子也算是个心灵手巧的,自己还会想些新样式出来,慢慢地就把名声传了出来,后来便经常出没在官宦富贵人家后宅了。 孙婆子这日子是真的立了起来,两个儿子都被她想了办法,送到蔺南城里的商行学徒去了,还相继娶了媳妇。 日子好过了,大恩人王婆子一家却惨遭破家灭门,说王婆子和一双儿女畏罪潜逃,孙婆子是绝对不信的,市井之中流言纷纷,孙婆子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胡员外这样的坐地虎一般的人家,又岂是她一个梳头的婆子敢动心思的? 孙婆子不仅不敢动任何心思,还只敢渐渐远着胡员外家走,生怕一个不慎,会给自己再招来灭门的祸事。最后一次到胡家,正好碰见两个小妾争风吃醋,揪着头发干仗,其中一个小妾怀了身孕不自知,当即便见了红。 碰见这样的内宅腌臜,孙婆子一个外人,轻易不再上门,倒是很正常。一年多没有进胡家门,小妾们住得依旧跟从前一般逼仄,像陶姨娘这般有个单独的起居室带卧房套间的,都是极为少数。 陶姨娘见孙婆子来了,不禁喜笑颜开,她早就把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梳得又顺又直,只等着孙婆子来给她梳个与众不同的发髻,待得晚间老爷来了,便是散发之时,也是万种风情。 老爷最喜欢陶姨娘这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了,无数次夸她柔美娇媚,便是连燕好之时,也是抚着这头如丝缎般的长发颤抖连连…… 陶姨娘想起老爷替她解簪环之时的场景,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只可惜,她也已经不记得,老爷到底有多久没有用从前如痴如醉的眼光,看向她这一头如瀑长发了。 陶姨娘看着铜镜里并不清晰的面容,闻着孙嬷嬷抹到她长发上铃兰头油的香气,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老爷对她的万般宠爱…… “哟,我还说是哪位贵客来给陶姐姐贺寿呢,原来竟是孙嬷嬷上门了,孙嬷嬷你可不知道,自打你不来给陶姐姐梳头,我们老爷都不爱再跨进我们这院子了。”住在西厢房的醉红挑高的声线比人还先进了屋。 孙嬷嬷心下不由一抽,这是找上门来挑事啊,胡员外家中就是这般,自打陈太太懒得管这些小妾的事之后,这群全靠脸吃饭的小妾们,就越发地喜欢互相之间掐架了。 比如这醉红,就是个勾栏出身,当然了,胡员外府上这样出身的女子不少,可能像醉红这般,也能得了一个套间的却就她一个。 陶姨娘可没少在醉红手里吃亏,今日她生辰,又有外人在,更不想失了这面子,当即便拉了正要屈膝行礼的孙嬷嬷道:“嬷嬷且自忙,有些贱人就是犯贱,没事就喜欢把手脚伸进别人房里,雀儿你可看好了,可千万别少了东西。” 说着又半笑半不笑地看向越走越近的醉红:“醉红妹妹,你通身的本事,就是日日蓬头垢面倚在榻上,也能引得老爷怜惜,我可比不得妹妹,总是要体体面面,欢欢喜喜,才好请了老爷过来。” 醉红冷笑一声,嘴角一边高一边低:“哎哟,我的陶姐姐,像孙嬷嬷这样晓事的还不说,要是那不知道的,听了你这话,还以为你是老爷身边的正头娘子,其实不也和我们一样,都是个靠着枕席间那点子事,求个宠爱的阿物儿。老爷不来,你梳得再好看,也只有我这住隔壁的来欣赏一二了。” 陶姨娘到底性格要绵柔些,估计从前手脚上也没少吃这醉红的亏,闻言却也没有暴起,反而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胡说,我和你怎么一样?” “一样不一样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老爷不来,咱们后宅里的谁,也都如同被遗弃的阿猫阿狗,就等着老死,算了,今儿你生辰,我也不和你找不痛快了,可惜啊,又老了一岁……”醉红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拂了拂衣襟,边哼着小曲儿边走了出去。 第八十八章 棋局 隔日上晌,米玉颜正在库房里调香,却听见外头有竹哨响,声音极小,似乎只是为了送到她耳中,站起身走出去,打开院门四下看了看,又听竹哨响了两声,这次她听得真切,就是在那处荒宅外头的大树处传过来的。 随手带上院门,米玉颜慢悠悠往那处过去,心下不由有些无奈,这才几日,山上那几位老头儿就着急了?宁觉和宁德是指望她的紫樱清风,可桑晚,就说不定是因为什么了。 “你这丫头下山才几日,这便惫懒了?晨起都不见你出门练功,闹得我没法子,只好这么找你。”玄音也知道贸然吹竹哨是犯忌讳的,不由得带着埋怨解释了一句。 米玉颜这几日都是夜里和应童裴介二人在一处练功,白日里几乎不出门,都在家里配香,玄音又不好贸然直接上门,找不到她也难怪。 “我再勤快点,师兄你不是更没希望了?”和玄音一处,米玉颜到底还是放松的,打趣他的同时,面上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呃……”米玉颜这话,还真是让玄音不知道如何接,他本以为米玉颜这边有什么异常,才突然没有按照往日习惯,中断了练功,哪知却被她给嘲笑了。 “师兄不必担心,我只是这几日要调些新的香品出来,所以便暂时取消了早课,师兄赶紧多练练功,争取能早日赶上我!”米玉颜一面给玄音递台阶,一面还要继续揭他的短,闹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玄音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少拿我打趣,师傅说了,不是我的问题,咱俩的差距,是天资上的差距,这东西可由不得我。真人派我下山,说是让我来找你取点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赶紧拿给我,我好回山复命。” 米玉颜听玄音这话,不由失笑挑眉,心知他肯定也是闹过心,还狠练过,都被宁德知道了,只好这么安慰他,她倒是有些想法,兴许可以帮到玄音,但是那些山门中是军中的法子,她很难自圆其说,于是干脆接过这茬儿不提。 “师兄稍待,我这便去取,另外还烦请师兄禀明掌教真人,就说两日后我会上山,还请掌教真人能拨冗相见,另外我还有些事,想请见桑晚先生,劳烦师兄禀明宁德师伯。” 玄音反正只负责取东西带话,加上掌教师伯已经连着两次打发自己来找这丫头了,料想应该不会不见,便欣然点头应下了。 米玉颜转身欲走,玄音却叫住她:“你等下,师傅让我给你捎了些丸药。” 米玉颜回过头,见玄音把肩上背着的小包袱递了过来,不由有些愕然:“这,只怕破了山门规矩?宁德师伯是怎么说的?” 玄音挑了挑眉:“还能怎么说,师傅说你虽然下了山,却也不要荒废了自己,练武之人,难免有些磕碰,这些东西丸药兴许便能用上。些许药丸而已,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山门一年施舍出去的医药还少了?” 玄音都这么说了,米玉颜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了包袱,便回了自己院儿里,别的不说,单是瑶生丸,便是她下回上山,想要向掌教真人讨要些来的,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裴介和应童两人,的确很需要这个,她这几年省下来的,加上秦医女临走前给她的,所剩也不太多了。 米玉颜回到自己院儿里,打开包袱一看,不禁有些傻眼,单那么大一份瑶生丸,便是了不得的东西,更何况里面还有三四种山门秘方的各类伤药,最为难得的是,其中还有一小瓶瑶蕊丸,虽然只有十数粒,却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 米玉颜不由心头有些发热,这瑶蕊丸的价值,可比瑶生丸来得高多了。入了山门之后,米玉颜便知道,前世里她去世那一阵子,旌国的旌南王和大云私下结盟之后,旌南王不仅谋得了旌国国主之位,还一举将旁边的劼国纳入了本国版图,而大云则灭了素苫。 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总是因为双方利益在不断变动,加上君王和执政的朝堂也在不断换人,这些年来,大云和旌国也并非毫无争端可言。而这瑶花,便是只产于旌国的国宝,而且产量极为有限。 只是旌国空有国宝,医药水平却极为低下,因为要依赖北地万寿观的医药,山门这才没有被断了瑶花的补给,饶是如此,每当边境摩擦之时,依旧是会断绝往来的,然后又是反复的议和谈条件,再重新开放关口、贸易往来。 所以从官方渠道补给瑶花,其实根本供不上山门所需之量,于是便极为依赖私运,但是私运过来的瑶花,往往都是品级比较差的,只能用别的药材一起配制出瑶生丸。 而瑶蕊丸顾名思义就是取瑶花之蕊,再辅以其余药材配制而成,对瑶花的新鲜度和品级都有极高的要求,药效比之瑶蕊丸数倍不止,用于经脉重伤之后瞬时恢复,以及练功到一定境界需要大突破的,都有十分强劲的效果。 正因为此,瑶蕊丸基本是有价无市,山门几乎从来不会出售这种药丸,如今已经几乎变成了武人之间的一种传说,便是她们这些曾经在山门学医识药的弟子,也只是在书上见过这个药名和功效,连制法都没有,这就意味着,瑶蕊丸便是师门不传之秘,想必各地万寿观,也只有掌教真人手上才会有少量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山门给的这份厚礼,让米玉颜抿唇想了许久,她自觉虽说紫樱清风确实有些不凡之处,可跟山门给她的这些,到底相差有些大了。 片刻之后,米玉颜还是做了决定,将紫樱清风的香方和制法录了下来,放到了那匣子早就准备好的香中,她这么做,也不是没考虑过和陈三爷签下的那份协议,只是她相信,山门绝不会拿这个到民间售卖,而且这个香方,只有交到山门手上,才能真正发挥它的最大作用。 送走了玄音,陈焕章却找上了门来,倒是正中米玉颜下怀,她先前还让应童去客栈找过陈三爷,却听说他已经退了房,不知去向何处,现下也腾不出手去找,便只得先作罢,反正他若是离开蔺南,总是会来知会一声的。 米和请了陈焕章在花厅奉茶,见了米玉颜进来,陈焕章当即便起身笑道:“听阿和说老太爷他们都回去族里制香了,这年节下的,为了我这些货,还要忙活,真是不好意思了。” 米玉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陈三爷这些话,留着和我伯祖父、大伯父客套便是,花娘这里,就大可不必了,不知陈三爷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陈焕章听罢,稍微怔了怔,旋即哈哈笑了起来:“那就真人面前只说真话,我是来跟花娘说一声,我听你的话,在城外蔺南山脚下赁了个温泉庄子,准备好好将养一冬。” 米玉颜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待得明年春暖花开,百花节到了,商路有大军护航,我们的货也做好了,陈三爷便能平安无虞地把这批香运回去,两全其美。” 说道这个话题,陈焕章不禁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本来我还想着要不要把我赁的这处庄子买下来,以后经常来住住,花娘这话叫我却只能一声长叹,好好一条商路,愣是被山匪搅得没有宁日,过路费比朝廷收的商税还重,长此以往,只怕是……” “你们若是平日里过货,都是怎么给山匪交上这买路钱的?”米玉颜虽有所耳闻,却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碰见个真人,又说到这个话题上,当然要问个清楚。 “到婆娑暗城的鬼市上买平安签啊,但凡买了平安签,路上遇到山匪打劫,便能见签放行,这也是最近这些年才立下的规矩,原先就是全凭运气。”陈焕章回答得理所当然。 米玉颜挑了挑眉:“如此说来,各路匪寨都听婆娑暗城号令?” 陈焕章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听他们号令,我听说哈,也只是听说,说是中间有些年,这条商路除了百花节的时候,基本就要断了运货往来,后来官府狠狠清剿了一回,确实起了些作用,不过这样就造成了我们商贾和山匪两败俱伤的局面。” “不知道是谁,在中间起了作用,就说这样下去,大家都没有活路,于是就起了这个法子,倒还真的太太平平地过了下来。而且这平安签还是一去一回能用两次的,颇为方便。” “官府反正能收到税,商贾们也不用总是战战兢兢地,加上西南这边也确实有些我们需要的货物,再者也比走海路要安全些,所以这规矩便延续下来了,至于山匪们怎么瓜分这些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米玉颜先开始都没顾得上问这些,此时得知这些情况,更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婆娑暗城即便不能号令这些匪寨,因为利益攸关,只怕也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只能说这步棋,下得极是巧妙,只怕一开始便是个局,只不过布局花的功夫和心思,都可以用处心积虑来形容了。 陈焕章见米玉颜不说话,面色却逐渐沉郁,便不想再说这个沉重的话题,干脆转移话题道:“我听妩娘说你们见过面了,没想到,花娘竟还是裴二郎的救命恩人。” 米玉颜不知道陈焕章和梅妩娘以及裴介的交情究竟有多深,但她从他对婆娑暗城的描述中,大概能判断,他应该不知道裴介是从婆娑暗城逃出来的,当即便摇头道:“算不得救命之恩,山门施救实属分内之事,是他们太客气了。” 米玉颜说着又把自己正想找他的事情说了:“我有个方子,能做出晒后养肤美白的香膏,还能不伤及肌肤,陈三爷可有兴趣做做这门生意?” 陈焕章原就是听梅妩娘提了这事,才假装随意地来了米家,没想到米玉颜倒是先提了起来,当即便笑道:“若真有这样的香膏,我陈某人求之不得才是,不管是卖去南瓯,还是东南海边,都是能换来大把银子的,能挣银子的生意,我岂能没兴趣?” 米玉颜点了点头:“不过这香膏,我们米家做不了,所以这门生意,要陈三爷你出面,找我家大伯母帮忙搭桥,找孟家出货。” 陈焕章立即听出了米玉颜的弦外之音,当即便问道:“花娘是要把这方子直接给我,由我来运作?” 米玉颜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陈焕章沉吟了片刻才问道:“虽说提起银钱难免唐突了花娘,可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先把话说清楚,这生意才能长久做下去,不知这门生意里,花娘占几成利?” 米玉颜有些好笑地看向陈焕章:“此时说分账的事,难免为时过早,陈老爷不妨先看看孟家那边能不能谈妥才是正事。” 陈焕章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花娘既是不为利,又把自己制出的香品直接归到了族里,就不为自己的将来想想?” “谁说我不为利了,只是说还不到分账的时候,若是到时候没人买,亏的可是你陈老爷,我怎好现下就谈分账的事?”米玉颜面上依旧带着淡笑说道。 陈焕章是真有点吃不准米玉颜的心思,当即直言道:“虽说我对姑娘的方子绝对是深信不疑的,但是这里面最重要的是,若是孟家能看中这方子,我便能和孟家搭上线,花娘大概也知晓了,妩娘在南瓯的生意并不好做,若是能从孟家拿些高端货品,再加上这个香膏,应当能盘活南瓯这盘棋。” “我听说了,所以我那些紫樱清风,陈老爷花了那么大的价钱买去,也只是为了在南瓯铺路而已,我真怕你亏得血本无归,因为识货的毕竟不多,而且这么高的价钱,便是要卖出去,也是极为困难的。”米玉颜点头笑道。 陈焕章挑了挑眉,米花娘显然已经知道,她上次做的那些紫樱被运去了南瓯,而且是用来打通关节的,不管是梅妩娘对她说的,还是她自己猜出来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第八十九章 铺路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陈焕章当即便摇头道:“这回这香,我还真不准备全部运到南瓯去做关系,而且即便运去南瓯,我还不能说是和上回的紫樱有什么关系,只能换个说法,否则的话,妩娘在南瓯只怕更加艰难。” 不得不说,陈焕章心思还是很清明的,这么一匣子紫樱清风,直接带去南瓯,不仅把梅妩娘从前按照陈焕章授意的那些偶遇高人,收得奇香的鬼话,自己便戳破了,只怕便要直接得罪了那位司造大人,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这东西,只能细水长流,一年就能得那么多,因为精贵,所以才更能显得诚意十足。 米玉颜瞬间便明白陈焕章打的算盘,当即便笑道:“陈老爷行商,真是委屈了你这番玲珑心思。” “花娘莫要讽刺与我,不就是说我攻于算计嘛,做生意就是这样,不是算计就是被算计,若是不多长几个心眼儿,只怕是被人卖了都不自知。”陈焕章不以为意地摇头笑道,他如今在米玉颜面前,是不怎么掩饰自己作为商人的精明的,反正他觉得掩饰也没什么用,这丫头鬼灵精的。 到这时,陈焕章干脆把话题一转:“花娘要我们制这香膏,名利皆不要,不如直爽些,便与我说说,究竟想要做什么?” 真是敏锐至极,米玉颜不禁直直看向陈焕章,见他问得很是认真,大有你不出牌,我就不敢接你这个茬儿的架势,沉吟了片刻才道:“我若说,我想去趟南瓯,陈老爷不知可否相助一二?” 陈焕章的眉头瞬间收紧:“你要去南瓯作甚?那里虽说是女国,可实际上对我们大云人,是不太友好的,便是女子,也是同样的。” 米玉颜眼皮微阖,轻轻摇头:“陈老爷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如果换个去法,也说不定。再者说,我若有些本事,总好尽快站住脚,陈老爷觉得如何?” 陈焕章这下是真被米玉颜说得有些糊涂了,她先前是要让自己和妩娘挣了这个名声,现在又说她要用这个本事在南瓯站住脚,她一个米家的女儿,这别说八竿子,就是几百竿子,那也打不到一起去呀。 如果米花娘想要凭本事在南瓯立足,倒还不如用制香的本事,毕竟在南瓯,用香的人很多,以她制香的本事,加上那位有那位司造大人在,别说在民间做个生意,便是想进皇太女司造司都不是什么难事。 米玉颜岂会不知陈焕章的想法,当即便摇头道:“花娘不能以制香的本事在南瓯立足,我是为了去寻找爹娘和弟弟的,倘若制香名声太盛,极易引起疑心,若是只做些普通的香,便很难达成目的。” 陈焕章心下骇然,不由大惊失色:“你怎会觉得你爹娘和弟弟都在南瓯的?” 米玉颜肯定不能把先前去过婆娑暗城,以及梅妩娘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告诉陈焕章,更不能说自己此去还有别的目的,但是梅妩娘提过这一两年南瓯皇宫进了两位大香师,她因此产生怀疑,就很正常了。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那两位大香师不是米家人,此事也大有蹊跷。既然大云在南瓯的谍报网眼下情形不明,她就更想亲自去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米玉颜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只是想来想去,贼人大费周章跑来这蔺南城里掳人,然后又做局,把我父母骗了出去,究竟为了什么?” “我阿爹是远近闻名的香根,这件事别说蔺南城里,只怕满大云和香沾点边的人,都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在这西南高原和南瓯女国。不管这事儿是谁的手笔,总逃不过是为了制香这件事。陈老爷走南闯北,这几年可曾在大云听过何处有突然声名鹊起的大香师?” 看着陈焕章摇头,米玉颜又道:“可妩娘姐姐说南瓯皇宫这一两年,却突然有了新的制香师,所以,我想去南瓯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爹娘和弟弟,我都得去看看。陈老爷直管放心便是,到时候,我定会小心行事,必不会牵累到你和妩娘姐姐身上。” 陈焕章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说,米玉颜分析得很有道理,她既然提了出来,如果自己不帮这个忙,她定会再想别的法子,她有本事有主意,不是自己能拦得住的,倒不如把交情坐实了,无非就是南瓯那个铺子而已,现在也已经式微,就算到时候坏了事,他也没有什么人手折损在那里。 更何况,有米玉颜这么个人在那里,是福是祸,尚且难说,兴许有些别的收获也未可知。 想通此节,陈焕章当即便点头道:“那花娘不妨直说,想要我如何做。” 米玉颜笑了笑,她知道陈焕章能想明白,便只摇头:“眼下不需特别做什么,只要拿着我这个方子,就说在东边得的,请我家大伯娘帮忙牵线便是,后头的事,全仰仗陈老爷和妩娘姐姐,尽快运去南瓯把货铺开。这些事,陈老爷和妩娘姐姐可比我在行,就不用我多说了。” 陈焕章立时明白,米玉颜这是要用孟氏的名声,把这款香膏在南瓯卖火,这个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将来她要如何出场,以什么名义去南瓯,他却一时还猜不透,但是既然已经应了下来,他也不再磨叽,直点头道:“花娘能允我多长光景?” “尽快,若我说最好明年百花节前后便得把路铺好,不知可否得行?”米玉颜问道。 陈焕章点头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也别再拖了,便请花娘把方子给我,再请你大伯娘出来。” 米玉颜早已做好准备,当即便从袖袋中拿出了那张香膏方子,递到了陈焕章手上。 陈焕章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款香膏的主方是珍珠粉,其余的配料都稀松平常,倒是有两味,看起来有点像是药材,便干脆问了出来:“这两位,是药材吗?” 米玉颜点了点头:“是两位药材,不过其中有一味药材,不是很常见,可能要到万寿观才能找得到,但是用量不大,主要是镇定修复所用,还能辅助珍珠粉发挥更大的效用,因为人在晒了许久日头之后,肌肤是有损伤的,只有先镇定再修复,才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和效果。” 当然,这膏方看上去简简单单,外行人看不出究竟会有什么门道,便是内行人,可能也看不出这两味药材和其中添加的花油,会产生怎样神奇的效果,甚至以后还可如何改良,或是变化出其它品类,米玉颜并不打算多说。 至于这方子究竟怎么来的,陈焕章既是不问,米玉颜自然也不必解释太多,实际上和山门的虽有关系,但关系真不太大。 第九十章 方子 孟氏听说陈焕章要求见她,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跟着米玉颜到了花厅里。 两厢见过礼,陈焕章便笑道:“今日请见嫂夫人,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孟氏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陈老爷千万别客气,香行的事,我们老爷不在家,花娘便能做主。” “嫂夫人误会了,原是想请嫂夫人出面,往孟家走一趟,帮陈某人说项一二。”陈焕章连忙拱手道。 孟氏一听,心下便有了几分明白,她娘家生意做得好,每年订单量极大,早已经到了孟氏一族的出产极限了,莫说新客商插不进手,便是那些老客商,也无法增加订单。 孟氏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照说陈老爷帮了我们米家这么大的忙,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应该到兄长面前说项一番,可陈老爷想必也听说了,我大哥那个人,最是重规矩,这么多年也没破过规矩,所以,即便是我去了,只怕也很难让陈老爷如愿。” 陈焕章很是干脆,把自己刚抄过一遍的方子,展开放到了孟氏面前,“嫂夫人莫急,先看看这膏方再说。” 孟氏心中莫名其妙的意味更浓,却还是依言拿起那张方子看了下来,她从小在孟家这样的家族长大,自是一眼便看出,这是个用于美白的香膏方子,只是这方子和自家出产的那款添加了珍珠粉的美白香膏,区别极大,显然不是孟家,或是西南什么配方师的手笔。 “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方子,不知陈老爷是从何处得来的?”孟氏不禁好奇问道。 陈焕章料定孟氏会有此一问,当即便笑答道:“这方子,原是我花重金,在东南海边,一个养珠世家手里买来的,他家遭了啸风之灾,这几年养的珠贝全被冲走了,又急着用银子,求到我这里,我念着从前的关系,便收了这方子,说是他们家留下来的古方,却从来没有量产过。” “嫂夫人尽管放心,我陈某人做事,向来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买这方子还是签了契约的,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本也不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只是和花娘闲聊中得知,嫂夫人竟是出自孟家的嫡女,这才央了花娘求见。” “主要是我对此道并不甚熟悉,只是记下了这个方子,刚默下来想让花娘帮我掌掌眼,又听说嫂夫人和孟家的关系,就更想让嫂夫人帮着看看,若是,若是能让孟家膏方师帮着看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孟氏心下不由打起了鼓,陈老爷这人素日里都是靠谱的,今日怎的突然这般冒失,这膏方都是各家不传之秘。 即便他陈家不做这个,但是既得了这样的东西,总该藏好才是,怎的还拿出来让这个看,让那个掌一眼,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方子,给了孟家这些内行人看过,就跟泄方一般无二,若是孟家心思不纯,往后做了出来,他陈焕章哪里能挑出什么错处? 见孟氏脸上犹疑未定,一直没说话的米花颜拉了拉她的手臂:“大伯娘,我是觉得这方子还挺惊艳,端看这里头两位药材就用得极好,和珍珠粉以及花油配起来,功效应当是很不错的,您觉得呢?” “好是好,可这事儿,只怕不太妥当。”孟氏看了看米玉颜,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又把目光转到陈焕章身上,有些不好意思道:“陈老爷,我若知道您这是个膏方,我就断不该看的,再送去我兄长那里,就更不妥当了。” 陈焕章立时便明白了孟氏的意思,当即便笑了出来:“嫂夫人误会了,我拿出这方子,本来就是想交到孟家手里的,只是我和孟老爷不过一面之缘,实在算不上熟悉,若是由我找上门送过去,只怕孟老爷会疑心我心存不良。” “我这趟来蔺南,办好这件事也是目的之一,若是不通过嫂夫人,我必定也得去走其他关节,总要和孟老爷见上一面,适才和花娘聊天,才知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 “嫂夫人也知道,我们家做的是商行,贩货南北,却没有自家的作坊,得了这方子,若不拿出来,也就是放在柜子里接灰,我素日又是个四处跑的,只怕再过两年就忘了,这便想着要找个合适的作坊,把这方子交出去,也算不埋没了它。” 陈焕章见孟氏一脸的不为所动,又继续道:“当然,我也不是全无条件,生意人嘛,在商言商,若是孟老爷觉得这方子好,不妨先产一些出来,至少头三年,我按照市价包销,后头的事,那就再说也行,嫂夫人若是觉着我这条件还行,就麻烦您走一趟,您看如何?” 孟氏也不是那蠢笨之人,加之娘家婆家都是做生意的,心中自是有着自己的生意经,孟家美白的香膏其实眼下也挺尴尬,销量很是一般,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是添加锡粉的香膏价格便宜,可对身子是有害的,孟家在添加锡粉的时候,严格控制了剂量,直接导致效果没有别家明显。第二是添加珍珠粉的香膏,珍珠粉无论加多少,效果就是没有锡粉效果明显不说,原材料价格还高,也不太好卖出去。 总的来说,其实就是膏方的配伍还是有些问题的,孟家人潜心调整了许多年,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所以这一块基本上相当于在放弃市场,却又在投入银钱调整配伍。 陈焕章给的这个方子,孟氏看出了一些不凡之处,但是这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先做出来,再有人试用之后,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好的膏方,她才刚不动声色,也是怕陈焕章狮子大开口。 如今陈焕章提出这个条件,倒是对孟家极为利好,要么就是这位陈老爷确实对这个膏方极其有信心,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信心,反正不管是哪种,孟家都不亏。 但是陈焕章提的这个条件,在米玉颜眼里,简直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条件,对孟家来说,不但不会有损失,还能平白得个方子,要不说这人果然是精明强干,米玉颜心下发笑,大伯娘只怕定然会帮着走这一趟了。 果然,孟氏答应了下来,应诺第二日一早便回娘家走一趟。 第九十一章 回娘家 陈焕章从米家香行出来,却是没有出城回去温泉庄子里,慢悠悠在西市逛着,最后进了璀月珠宝行。 梅妩娘见陈焕章去而复返,便知他是已经去见过米玉颜,只笑道:“三爷去而复返,可是米家九娘子说的那事有了眉目?” 芸娘端了茶上来,陈焕章逛了一阵子,正好觉得颇为口渴,一口气喝干了一盏茶,才把米玉颜写的那张膏方递到梅妩娘跟前:“她拿了这方子给我,还帮着请了她家大伯娘孟太太出来,孟太太也答应明日一早便回娘家代为说项,不过我总觉着这事儿,有点烫手。” 梅妩娘和陈焕章打交道也不是一两日了,对他的行事风格颇为了解,这位素来就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主儿,当即便笑了:“三爷莫要在我面前作态,您既觉得烫手,何故还要接下?” 陈焕章摇头失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她不要银钱……”他一边说话一边注意到梅妩娘一脸的了然,当下便道:“你既知她不是为了银钱,何故要让我湿了这只鞋?” “我突然去找孟家,说我意外得了个膏方,您觉得是孟太太会信,还是孟家老爷会信?三爷您可不一样,您是走南闯北,到处都有生意,到处都有朋友的大善人,天南海北的,您说什么人家也无处可考不是?”梅妩娘笑容满面,一派真诚。 陈焕章哈哈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俩像是先设计好的,只等着我自己上钩呢?” 说到这里,陈焕章把脸上笑容一收:“她要铤而走险,是为了什么,妩娘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却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帮她?别说你表弟这条命,你明知她若去了南瓯,真找到了父母弟弟,那便是九死一生,到时候,你就不是帮她,反而成了害她。” 梅妩娘抿了抿唇,又叹了口气:“三爷您难道不知,那米家九娘子通身的本事,即便我不帮她,她肯定还会想别的法子去南瓯。再者说,按照眼下这情势,咱们这生意还能做几年?只怕等明年开春,三爷一走,咱们便是永别……” 闻听此言,陈焕章嘴唇不自觉颤了颤,他心里如何不知,西南这地方已经越发地不太平,来这一趟,便是他直觉上认为,可能许多年都不会再来了,他像从前一样游说过梅妩娘,让她和芸娘随自己离开西南,这会儿话赶话,他又准备继续劝说,梅妩娘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劝。 “三爷,我和芸娘是生是死都不过贱命两条,只是我不甘心,也不相信那些魑魅魍魉把坏事做尽,还能继续作威作福,为祸人间。我们虽然不过蝼蚁,却总有把子力气,便是能杀上一二宵小,也不枉做了一回人。”梅妩娘面上带笑,言语温和,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语气中的坚决,却是骗不了人的。 陈焕章第一次听梅妩娘说这样的话,心下不由打了个突突,尽管他没有经历过战乱,却也明白,一旦乱起,人命便如草芥,可梅妩娘和芸娘俱是心意已决,他已然是劝无可劝,便也只得放开:“我会尽力把这件事做好的,只希望朝廷不要放弃西南,不过,要是放弃了,倒还乱不起来了。” 若是从前,梅妩娘闻听此言,也不过一笑了之,可如今,心态和想法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由轻蔑一笑:“那狗贼为了得这西南,坏事做尽,养寇为患,不拿百姓当人,若是真叫他得了这西南,只怕我们这些人,还不如自己抹脖子上吊来得轻松……” “算了,三爷,你一个外人,不犯着为了我们西南这些事操心,等来年养好身子,趁着百花节有大军相护,便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对了,黄家那小子,还没走吗?” 陈焕章心情颇有些沉重,听见梅妩娘突然问到黄持丰,倒是愣了一愣,才摇头道:“还没有,听说也跑到蔺南山下赁了温泉庄子,准备在这处过年呢。” 梅妩娘突然笑了起来:“他打的什么主意?” “左不过是看我还没走,不知道我为何要留在蔺南过年,随他,反正这蔺南城又不是我家的,蔺南城里那么多香,总要有商家多运些出去才是。”陈焕章已经不屑于和黄持丰计较,反正他现在已经几乎放弃了那些寻常的香品珠宝生意,若是西南战起,摊子铺得再大,也没那么多货可以卖。 想到此处,陈焕章不禁把心思转了转,是不是也要趁着百花节,带些香品回去,万一战起,这边的香运不出去,和米家签的契约也是形同虚设,到时候所有世面上的香品价格肯定会哄抬起来,这事儿只怕还得仔细琢磨琢磨,说不得还得去米家走一趟。 “黄家那几船货,听说走的水运,就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幸运,能平安运出去。”梅妩娘明显话中有话。 陈焕章听得一怔,不由看向梅妩娘:“什么意思?从前我也走过水运,就是蔺南河与啸江交界那地方水势不太平稳,其余皆是顺江而下,总体来说,可比走陆运要快,只要找了码头上的冯二租船,没什么大问题啊。只不过我们运的一般都是香品,用水运万一出点事,到底损失大了些。” 梅妩娘摇了摇头,压低了些声音道:“我也是这一两日得的信儿,如今租冯二的船,可也不一定靠得住了,也不知是他和婆娑暗城闹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听说是有去无回……” 陈焕章听得不由挑了挑眉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起子事?” 梅妩娘一向不喜欢找冯二租船,总觉得这人来路不正,手里干不干净就更不好说,所以这几年陈焕章的货也几乎都没有走过水运。 “别说是你,便是我们,若不是阿介最近出去走动了一下,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而且他也就听说这么多,具体还不太清楚。”梅妩娘解释道。 不知道为何,陈焕章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沉默了下来,虽说黄持丰是因为和他较劲才有可能失了这批货,可他竟高兴不起来,这条商路,越来越乱了,对他们这些生意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梅妩娘见陈三爷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不禁有些讶然,他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今日却如此做派,实属罕见,不过细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三爷也莫要过分忧虑,这老天总要给我们这些生意人一条活路的,兴许乱上几年,等都收拾好了,又是条坦途,到时候,三爷还是可以往来行商的。” 陈焕章何尝不知梅妩娘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们这些当地人的处境将更加艰难,在生死面前,生意这种事还能算得上什么,他竟说不出那些唇亡齿寒之词,不由清了清嗓子:“今年难得,我竟要在这处过上一个年,不过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不如到时候你们跟我去庄子里热闹热闹?” 梅妩娘微微沉吟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也好,人多确实热闹些。” 第二日一早,孟氏便回了娘家,因为怕晚了,长兄便出门了,干脆连早饭都没吃,进了大哥大嫂住的院子,正赶上二人在用早饭。 大嫂钱氏见小姑子又来了,还是这么个时辰来的,不由得眉心跳了跳,莫不是前儿把银子还了,今儿又来借? 孟启亮见小妹这个点儿来了,也有些担心,怕不是米家又出了什么事,也不招呼小妹吃饭,只直直问道:“出了什么事?” 孟氏赶得急,别说早饭,早起连口水都没喝就出了门,赶了半个时辰路,又渴又饿,到了从小宠着自己的长兄面前,也顾不上那许多讲究,一屁股坐到桌旁,唤了旁边服侍的丫鬟:“快给我倒碗水,盛碗粥,着急出门,早饭还没吃。” 又转头看向长兄:“没出什么事,我就是怕大哥等会子出了门,又不知要去哪里寻你,家里人都回去族里赶货去了,柜上只有一个人支应,我急着说完事就回去。” 孟启亮见小妹这副模样,倒是放下心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瞧瞧你如今多大了,还这么着急忙慌的,有什么事不能先叫个人送个信儿来,我知道了自然会去寻你,一早上饭都不吃跑这一趟干什么!” 孟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恰好小丫鬟端了茶水和稀粥过来,钱氏心里在打鼓,却又不好在自家老爷面前表现出来,只笑道:“阿莲快先喝口水,有什么事等把早饭吃了再说也不迟。” 孟氏知道长嫂钱氏这几年不待见自己,今日特意上门当着她的面找长兄,也是省得她事后听说了,又以为自己找长兄有什么事瞒着她,到时候又要给长兄找不自在,便连忙点头:“多谢嫂嫂体恤,那我就不客气了。” 三人把饭吃完,丫鬟收拾了桌子,孟启亮看了眼钱氏,钱氏明明看见了,却就是不愿动,孟氏一看便知这二人在打眉眼官司,连忙开门见山:“大哥,有这么档子事,我们家有个大客户,是从两浙路来的,这次我们家那些货都是他定的,叫陈焕章的,你可还记得?” 小妹来还银子的时候,孟启亮怕有什么问题,细细问过这些银子的来历,自然也记得这么回事,当即便点头:“两浙路陈家,那位陈三爷,我见过一次,怎的了?” “他有个方子,说是从南边一个养珠户手上得来的,想托孟家帮着看看,若是可行,最好能做一批货给他。”孟氏自觉不用说得那么周全,她反正就是牵线搭桥的,只要自家大哥愿意见一见陈三爷,她也算没白跑这么一趟。 钱氏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心里忍不住冷笑,自己娘家亲戚求到跟前,想要从孟家多进点货,都被孟启亮直接摇头拒绝,说是不能坏了族里的规矩,如今他们家这个如珠如玉养大的宝贝妹妹开了口,看这个规矩是不是还守得住。 孟启亮却是板了脸道:“怀安既不在家,你一个妇道人家管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事被人家拿住了,怀安不方便出首,让你来……” “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我是看了那个方子,觉着正好能弥补咱家的不足,所以便想着拿给你瞧瞧,你若觉着可行,我也算是两头周全,你若觉着不行,人家陈三爷想必也不会怪罪与我,这点子生意,人家也未必很放在心上,只是话赶话说起来的。”孟氏撅了撅嘴,也只有在长兄面前,她还能有几分年轻时的跳脱。 “人家拿方子你就看?你不知方子是什么?怎的如今竟如此不知轻重?”孟启亮听说跟妹夫无关,倒是心下敞亮了些,却又觉得小妹这么做不妥当。 孟氏早料到大哥会有此一说,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人家给我看的是香膏的方子,我若知晓,几十岁的人了,再不晓事也会避着些。陈三爷家是开商行的,没有作坊,他拿了这方子也是花银子给别人救急,做得成做不成,人家也不是很在意,再说他也是仰慕大哥将信义,知晓咱们必做不出那样的事,才托付与我的。” 孟启亮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这陈三爷还真是会算计,自家小妹看过这方子,如今自己看与不看都等于看了,便干脆伸出手:“方子呢?拿来我瞧瞧再说!” 钱氏一听孟小妹又惹了这黄泥巴掉进裤裆里的事回娘家,关键自家老爷还就这么接了过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孟氏把那方子递到长兄手里,才有些讪讪对钱氏解释道:“大嫂,这方子确实挺好,咱家这些年,在这美白的香膏上破费了多少原料银子,就是做不出价廉物美的好货,我瞧着这方子兴许能破了这个局。” 钱氏面上挂着笑,语带关怀,可就是不太好听:“方子再好,那也是别人的,这么送上门,是让咱们花银子买呢,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阿莲,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可没有一个简单的,你可得留点神……” 钱氏好不容易又找了个能名正言顺说说小姑子的理由,那就有些收不住,半晌之后,一直看着那方子不知在想什么的孟启亮却开口打断了钱氏:“你去与那陈三爷带个话,就说后日我在商行等候,让他随时过来寻我便是!” 第九十二章 试探 隔日一大早,米玉颜便上了山,玄音按宁德的吩咐,在上次他们一同上山的路口等她,然后带她到了宁德跟前。 米玉颜规规矩矩行了礼,宁德见她背了个大包袱,便笑道:“这是什么?不说紫樱清风没有量吗?” 米玉颜恭敬答道:“这是应了县衙那位钱先生的请,新配的几款香,米家如今不是很方便把这个份儿,所以花娘想交予桑晚先生手中,由他来做主便是。” 香行有了新配方,从来都是敝帚自珍的,米玉颜这番行事不由让宁德有些刮目相看,不由问道:“你家中长辈可知情?” 米玉颜摇了摇头:“这些事,说与长辈只能让他们为难,不若干脆不声不响,左右如今族中也没什么多余的精力来做这些,到得桑晚先生分派下来的时候,再让族里去参与一二也便是了。” 上回米玉颜便交过底,宁德也不再多问,又换了个话题:“这是钱先生亲去你家找你了?” “钱先生说如今香市凋零,想以此救市,花娘没那么大本事救市,但是做出几款新的香品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便应了下来。”米玉颜如实答道。 宁德听出米玉颜这是话中有话,不禁有些讶然:“那花娘觉得蔺南的香市要靠什么来救市?” 米玉颜知晓宁德这是在考较自己,笑得有些勉强:“家国大事,我一个小小乡野丫头,不敢置喙。” 宁德脸色微凝,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这丫头的见识,又岂是一个乡野丫头能有的?她此时毫不避讳说了出来,只怕今日她主动提出要拜见掌教真人,也与此有关,便轻声道:“也罢,你先去拜见桑晚先生,他性子急,一早已经打发人过来问过了,这会子应在等着你。” “还是那条路,你自己去就是,见过桑晚先生你再回来寻我,我带你去拜见掌教真人,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米玉颜点了这个眼,见宁德如此表情,便知他心里应该是有数的,也不多磨叽,只行了礼,便径自往桑晚先生那处去了。 桑晚见了米玉颜独自前来,倒是正合他的心意,心下还颇觉那两个牛鼻子老道还是有几分眼色的,见米玉颜规规矩矩行了个长辈礼,便笑问道:“一大早上山,可有用过早饭?” 米玉颜倒也不客气:“多谢先生关心,路上啃了两个饼子,若是有茶水,赏上一盏便再美不过了。” 桑晚见眼前小姑娘虽是第二次相见,却没有任何拘束,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一边伸手拿了个最大的茶盏放到米玉颜跟前,给她满上温热的茶水,一边道:“快喝,我晾了一会子,这会儿正好喝。” 米玉颜微微欠身端了茶盏,喝得从容而专注,不一会儿,便用完了那盏茶,笑着道了谢,又把自己拎来的包袱递到了桑晚面前:“让先生见笑了,这是钱先生吩咐我新制的几款香,还请先生品鉴一二。” 桑晚笑眯眯接过包袱,又示意米玉颜:“茶水你自己倒,这里还有些点心,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能当茶点用用。” “多谢先生,花娘便不与先生客气了。”米玉颜很是干脆地自斟自饮,眼神也不去看正在拆包袱的桑晚。 桑晚拎着包袱,走到桌案钱解开来,在把那六七个狭长的香匣子一一展开放到桌上,下面还有几张已经写好的香方,还没来得及看,眼神却被包袱最下面的东西给定住了。 那是两本《臻草香集》,一模一样的书封,一模一样的字迹,只是新旧程度略有不同,旧的那本,是他上次拿给米玉颜的,稍微新些的那本,明显也有了念头,饶是桑晚心中有所猜测,此时却也是心头骤紧。 桑晚翻开那本略新些的《臻草香集》,手都忍不住有些抖,一页一页翻过去,不过翻了几页,便已然确定,这两本册子,都是由一人手抄而成,不过是他的那本字迹还略有稚嫩,而米玉颜带来的那本,字里行间已经全然舒朗,这是书法已经练成之后抄写而成的…… 桑晚在这字里行间,仿佛看见了那个他已经记不清楚面孔的少女,背着阳光抄书的模样,是那样小心翼翼,明明烂熟于胸的册子,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原本在抄写,抬头和低头之间,脖子有些累,左右转了转,看见自己,还露出嫣然一笑…… 桑晚不由得红了眼圈,几十年岁月蹉跎,他是真的已经记不清那个少女的模样,只是觉得她做什么都是美的,都是好的,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给自己抄的每本书都充满着隽永的味道…… 可是他就是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其实那张笑脸,那个人曾经是让她魂牵梦萦多少年的,他开始只敢偷偷画她,画着画着,那个人就消失了,再后来,他怎么画都觉得没有记忆里的那个人那样灵动美好,于是每次画完都流着泪偷偷烧掉,再然后,就不敢画了,到这些年,真的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桑晚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呼吸之间的变化,又怎能瞒过米玉颜,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神激荡,甚至他的热泪盈眶,还有努力克制,却只是装作不知,依旧在喝茶,甚至吃点心吃出一点动静,避免桑晚觉着尴尬。 今日做这件事,米玉颜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眼下蔺南城内外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听裴介说黄家的货可能在水上被劫了,她就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甚至还就此事做了些布置。 这几日米玉颜仔细想了想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之前心里的盘算也越加清晰,只要再确定几件事,她就要有所行动了,待得那时,这些陈年旧事就没有功夫再去挖古了,可有些事,她觉得自己必须弄个清楚明白,才能放心去南瓯。 而去了南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想得多一点,桑晚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活到自己从南瓯回来,还得两说,所以不如干脆点,反正自家祖母也已经去世了,便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都过去了,更何况,她总感觉,桑晚此人,应当不仅仅是与祖母有旧,更应该还有其它故事。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第九十三章 往事历历 看着米玉颜去了桑晚那里,宁德便去了宁觉真人院中,宁觉刚沏好一壶香茶,见宁德进来,笑眯眯分了茶请他坐下说话。 宁德笑着道谢:“师兄好雅兴!” “见着那小丫头了?”宁觉问道。 宁德点了点头:“见着了,只字未提那香方的事。” 宁觉看着师弟笑着摇了摇头:“我说她不是来讨这份人情的,师弟偏不信,这丫头心里可是有数得很,八成是见了那几颗瑶蕊丸,这就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 宁德也笑了笑,不过笑容里有几分凝重,宁觉见状便问道:“师弟好像心事重重,说说,她说了什么?” 宁德叹了口气:“钱师爷让她做几款新香救市,她说救市这事儿不是几款新香就能解决的,这是家国大事,师兄说说,这岂是这么大的女孩儿能有的见识?” 宁觉挑了挑那两弯花白的眉毛,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有几分见识,你细说说。” 宁德又把前后的几句话说了,接着道:“师兄说说,这是一个山野丫头能说出来的话吗?” 宁觉若有所思,只感叹道:“从前听说这丫头最喜欢在藏书楼待着,看的书也是五花八门,一个学医的小姑娘,最喜欢看那些发黄的邸抄,看样子这是真看出了门道,我越想越觉得,她和医女们那位老祖宗小时候,很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惜了……” “倒是在这聪颖天成上有几分相似,不过这小丫头可没有那位老祖宗那么专心,明明香做得好,却是不愿把心思好好放在这上面,若是潜心好好制香,将来不可限量,却偏要……” 宁觉笑着摇了摇头:“师弟此言差矣,制香这门手艺固然是好,可也只是在治世才能大有可为,如今西南这局势,若是乱了起来,做再多的香,运都运不出去,万一真打起来,一把火就烧了个干净,又有何用,花娘必是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才故意在你面前露出此言。” “就是不知她下山这些日子,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事,竟然要特特来找我,蔺南城里,这段时日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宁德摇了摇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件事有些异常,正要禀报与掌教师兄,粮行最近卖的大多都是陈米,照理这大年下的,各家各户都愿意花些银钱买新米过年,可今年别说是高价新米买不到,就是陈米,也不知不觉涨了一成价。” 宁觉眉头不由锁紧了:“粮价悄悄涨了上来,衙门可有什么动静?” 宁德继续摇头:“没有,跟往年这个时节一般,依旧是日日歌舞升平,宴饮不断。” 宁觉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是大事,你派个弟子往隽城走一趟,把这个信儿递到张家在隽城商行的大掌柜那里,另外要问问胡家今年在隽城收粮的情况如何,城里胡家那边,也要注意着些。” 宁觉提到的张家商行,便是君仙山张家经营的商号,张家素来行商,本朝太祖打天下的时候,张家便曾倾力相助,张家老祖宗还曾在太祖身边充当智囊,太祖得了天下之后,张家老祖宗却退隐山林,甚至为了避免俗事,干脆在万寿观做了道人,甚至给后人下了不得出仕的严令。详见《隐世医女》 张家和万寿观虽不能说是一而二二而一,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怕朝廷忌讳,张家这些年虽然不在米粮生意上有所扩张,但是凭张家货通南北的本事,真要是西南乱了,也只有张家敢把粮食药材运进西南。 而胡家不仅把持着蔺南城的粮行,便是连整个西南的粮行,也有三分天下,但是西南多山,并不适合大规模种植粮食,胡家的粮,多半是在隽城收的北地粮食,所以如果胡家缺了粮食供给,首先要看的便是在隽城收粮的情形,再则就是粮食入了西南之后的去向。 宁德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内情,听师兄如此吩咐,心下更多了一丝警惕,当即便点头道:“胡家那边我已经做了些安排,等会儿师弟便派人送信去隽城,另外大军那边,是不是……” 宁觉沉吟了片刻才摇头道:“暂且不用,大军军需是从隽城直接发过来的,只要北地没有大灾大旱,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者说,虽然如今情势不太寻常,但是毕竟还没有乱,咱们不能随便伸手,若是求助到咱们这处,再动也不迟。” 宁德知晓祖师爷留下的规矩,当即便点头道:“是,谨遵掌教师兄吩咐。” 桑晚乍见故人旧物,心情激荡难以自持,借着品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问了米玉颜:“你这一本《臻草香集》是从何处而来?” 米玉颜已经打定了主意不遮不掩,很是干脆答道:“是家中祖母留下来的,那日先生借书给我,回去对比了一下,若是没看错,先生手中这本,应当也是我祖母手抄而成,只不知,先生这本,又是从何处二来?” 桑晚看向米玉颜,见她说得坦然,目光一片清亮直直看向自己,意思就是那一日她便已经看出这其中有内情,只是碍于当时有许多人在场,并没有当时便说破,更表示她在坦诚相待,也希望自己能没有保留。 桑晚不禁摇头失笑,只是笑容有些惨淡:“你祖母年轻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坦坦荡荡,待人真诚,又聪明睿智,这册子,是她赠予我的。” 米玉颜没有说话,依旧只是那样看着桑晚,按道理,桑晚是不应该会给一个小辈讲这些往事的,但是此时,兴许是闷在心里太久,又或是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终于有了故人的消息,可她却已经渺然仙去了,此时的桑晚很想说说那些放在心里几十年的旧事。 “我姓韩,是隽城韩家子弟,你祖母姓聂,祖籍也是隽城,只不过后来家中弟子出仕者众,大部分迁居到了京城,韩家和聂家乃世交,往来通婚不绝,当时你祖母的大伯娘便是我的亲姑母,所以无论是我到京城游学,还是你祖母回隽城族里,我们都能经常见面。” “你祖母的外祖家是蔺南人士,是你祖母的父亲在蔺南任上续娶的妻子,当时这门亲事并不被你曾外祖的长辈看好,你曾外祖母生下你祖母后,有很长的年数,你祖母是生活在蔺南外祖家或是隽城聂家族中的。” “你祖母小时候其实过得并不十分好,却从未见她自怨自艾过,便是聂家族中对她也并不十分友善,她却总能自己找些读书合香的乐趣。对了,你祖母的外家,祖上从前应当也是经营香行的,他家的宅子,便是离米氏香行不远的那处闲置了许久的大宅院,你应该知道那个宅子?” 见米玉颜点头,甚至眼神里充满了了然,桑晚不由问道:“你祖母是不是跟你说过这些?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没有,祖母什么也没对我说过,只是从我小时候,她便一直带着我住在米家香行后头那处小院儿里,每日出去散步,她都会不自觉看向那处大宅子,我从前不明白是为什么,这几年祖母去世了,我回忆起来却总觉得不同寻常。”米玉颜依旧照实直说。 桑晚不禁苦笑一声:“我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她居然就生活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哎,好不容易得了信儿,如今,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 米玉颜见桑晚如此颓然,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还顺手给他倒了盏茶。 桑晚接过茶水,不由凄然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跟着叹什么气,你祖母没跟你说过吗,世上最没用的事就是叹气和流眼泪,所以你祖母遇见大难时就敢这么贸然一个人逃了出来,她瞒得密不透风,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捎给我,无非就是怕牵连我,可我这一辈子,呵呵……” “祖母当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竟要完全和聂家断了往来,如果我没猜错,祖母外家东迁,只怕也和这件事情脱不开干系?”米玉颜不由问道。 桑晚点了点头:“她是十二岁上去的京城,当时你曾外祖外派回京城述职,估摸着觉得你祖母快到了适嫁的年龄,就想让她到京城好说亲。我那时候虽说颇有些才名,可因为早年并不喜欢读那些经史子集,一直也没有把心思真正用在考取功名上。” “那年我已经十五了,初时还不晓事,总觉得日后我去京城,一样能见到你祖母,有一日偶然听我母亲和家中长辈说起这件事,才觉心中大恸,着急忙慌求着要去京城游学,还耍赖住到了聂家,甚至跟聂家子弟一起上书院念书,和你祖母接触的机会又多了起来。” “谈不上头悬梁锥刺骨,那两年却也安安心心读了些书,凭着小聪明,倒也在京城博得了一些才名。我出来的时候跟母亲禀明了心思,母亲也喜欢你祖母,就捎了信给我姑母,让她从中说和。” “当时你祖母家中当家的,是她的祖母,那位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有一样,看不上像我这种还没有功名的白身,但是碍着我姑母的情面,加上她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你祖母,便没急着替你祖母说亲,只吐了口,我若要求亲,必得先得了原籍的解元,才能登门。” “眼看着你祖母就要及笄了,我也已经十七八了,留给我的时日无多,我便赶紧回原籍备考。大概就是那时候,你祖母的祖母带她出门去广南王府上赴宴,回来之后没多久,便得了要送她进宫的圣旨。” 米玉颜从未想过,原来祖母当时竟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不由眼睛都瞪圆了几分,按照桑晚说的,那时候应该就是当初带大军攻下素苫的六皇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和帝裴澈在位期间,这么说,应该是仁和帝看上了祖母,想要纳她为妃。 按照米玉颜前世的记忆,那位六皇子,可是一门心思都在医女秦念西身上,只不过不知道为何,秦念西并没有嫁入皇家,反而嫁与了王家。 想起这一节,再想起秦医女之前和自己说的那些话,米玉颜竟有恍然大悟之感,不禁感叹祖母倒还真是有勇有谋,她从京城逃出来,直接便到了西南万寿观,躲到了秦念西的羽翼之下,不过即便如此,京城也是难以收拾? 米玉颜不禁问道:“我祖母逃了出来,那聂家不就是抗旨不尊的大罪?” 桑晚苦笑着摇头:“我听我姑母说,她逃出来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大家都以为她正因为能入宫,飞进皇家当凤凰而高兴,哪知她却是不声不响,借着出门上香的功夫就逃了出去。” “临走时给家里留了封信,只说让家中为她称病,而且是见不得风的恶疾,过得几日直接便宣称她已经死了,直接入殓葬了便是,她还说观仁和帝其人,应当不是为一女色便迁怒旁人之昏君,说仁和帝不过是把她错认成了旁人,很快便会忘记,家中只当她死了,不久应当无大碍。” “当时你祖母家知道她跑了,哪里敢声张,连找都不敢找,还真只能让她那个丫鬟冒充她称病,然后按照她说的,往宫里报病,再后来就称暴毙。然后她就这么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得了信儿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我左思右想,总觉得她应该是往隽城或是西南来了,但是隽城却是一丝儿消息都没有,我就往西南四处寻她,只没想到她居然一直躲在蔺南,你祖母是如何嫁到你们米家的,你可知晓?” 米玉颜有些讪讪地摇头:“我祖母从来不提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虽然知道一星半点儿,还是从前任秦医女那里知道的。” “你知道些什么,也说来与我听听。”桑晚不由好奇道。 米玉颜把秦医女给她说的那些,简单跟桑晚说了出来,桑晚沉默片刻之后,才恍然拍着桌子道:“难怪难怪,也只有你祖母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 第九十四章 往事历历(二) 关于祖母聂氏的事情,米玉颜大约知晓后半段,而桑晚也只是大约知晓前半段,二人一番交谈,终于把这件事原本的轮廓还原了大半,只是有一件事,米玉颜还是觉着有些费解。 无论前世里的了解,还是今生从邸抄或是一些半史半话的书册中,都能判断出仁和帝此人在女色上其实极其冷淡,后宫寥寥,也没有特别得宠的妃子,一生殚精竭虑。 大云自立朝以来,边关从来没有安宁过,战事不断,打仗比拼的其实就是国力,打的都是银钱,苦的不止边关百姓,立国之后很长几十上百年,整个大云几乎都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 仁和帝登基前平了素苫,登基后更是推行减税减赋政策,与民修养生息,仁和一朝,大云人口增涨三倍有余,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通人和,算得上丰功伟绩,除了在储君的选择上出现了些失误之外,确实没有什么能被诟病的地方。 当然这个值得诟病,也是到了这位储君坐稳皇位数年之后,差不多到了末期才显露出来,所以仁和帝的帝号是被追谥的,显示的就是任何二字,可想而知,有多么来之不易。 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件事?米玉颜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桑晚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听姑母说的,说是在广南王府的花会上,仁和帝偶遇了你家祖母,你祖母的样貌虽说不上顶顶好,风骨上却和仁和帝年轻时倾心的那位女子,颇有几分肖似之处。” 米玉颜自然知晓桑晚所说的仁和帝心中的白月光是谁,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又问道:“那我祖母家中后来可有因此获罪?” 桑晚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我姑母说聂家求了广南王府从中斡旋,当时的广南王和仁和帝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因为事情是从广南王府而起,广南王倒是没有推脱。” “不过,聂家最后还是没能逃脱满门被血洗的命运,但这些事已经到了昭宁末年,你可知昭宁帝君是哪一位?”桑晚仿佛此时才想起,面前坐着的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鸿学大儒,只是一个边城小姑娘。 米玉颜抿了抿唇,心下颇为无奈,这老儿说了这许久,才想起来问问自己读没读过书,是不是知晓本朝的皇位延续,当即便答道:“花娘在山门这些年,最喜欢的地方便是山门中的藏书楼,包罗万象,什么书都有,前头不说,从哲钦帝君,到仁和,到昭宁,再到合德,如今是启盛帝君登位不久,可有错处?” 桑晚本来只当米玉颜在香道上颇有些不凡之处,此时听她像是解释,又像是反问,倒是有些刮目相看,忍不住问道:“那你且说说,昭宁末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米玉颜此时已经知晓,祖母的娘家,究竟是哪一家了,便直接道:“那位昏君在大云朝第一次实行了分封,把最小的儿子分到母族聚集地做了盂南王,还在临死前把这位妃子送回了盂南,又下了若干护着盂南王和他封地的旨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西南乱象。” “也因为这件事,朝中臣子纷纷上谏言,照先生如此说,我祖母家,应该就是当时的御史中丞聂家,因为连续几封上谏,触怒了那位昏君,他便杀鸡儆猴,拿聂氏满门做了筏子,从此封住了悠悠众口,是也不是?” 那时的桑晚虽然远离朝堂,却也对这场血雨腥风记忆犹新,每当想起便是内心愤怒澎湃,身上汗毛倒立,只是心中愤懑无处宣泄,只能宣诸笔端,诗词文章不敢写,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动笔画出桑晚图的。 聂家韩家素来有通家之好,又是同乡和姻亲,在那次血流成河的事件中,自然也大受影响,桑晚闭了闭眼,仿佛那时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眼前,却不想再说一个字。 米玉颜见桑晚仿似又颓然了几分,倒是有几分了然,祖母生前只怕也知道了聂家的事,才从不主动与故人相见的,若不是为了自己,只怕她永远都不会在故人面前现身,想起这些,米玉颜倒有些想要安慰桑晚,便转移了话题:“先生不会是为了寻找我家祖母,所以才没有去考取功名?” 这话问得桑晚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米玉颜的身份着实有几分尴尬。 见桑晚表情,米玉颜便有了答案,只了然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你不是我也知道了,若不想说就不说。 桑晚被这小姑娘的表情弄得更添了几分尴尬,不禁解释道:“主要是我始终不相信,你祖母那样鲜活一个人,会就这么没了,我本来也不喜欢读书考功名,我们韩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却也不一定非要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更何况,那位仁和帝再是明君,能干出这样的事,我就不想替他们云家卖命,后来又出了昭宁那样的昏君,就更不必说了。” 米玉颜心下有些好笑,嘴上也没饶人:“花娘可是听说,先生是因为桑晚图被合德帝君召见,然后才入了西南的。” 听得这话,桑晚不由嚷嚷道:“他要拿我的桑晚图做筏子,实则是要敲打那些偏帮盂南王的朝臣,他一上位就被西南王扇了个大嘴巴子,把他已经致仕的帝师一家给灭了,当时朝局动荡得厉害,大云都有了两个朝廷之说。” “我虽然不想卖与帝王家,却也知道家国大义,更何况那位盂南王和我们韩家,自然是不共戴天的,我愿意入西南,除了因为这些,也还是想待在离……或许总有一日,能有她的消息也未可知……” 说到这处,桑晚不禁长叹一声:“只未想到,等真有了她的消息,却已是天人永隔!” 米玉颜见桑晚这表情,不禁心中腹诽,这老儿倒是挺长情,一把年纪了,还能如此这般因为儿女情长而心潮澎湃,她不愿看着桑晚一脸悲切,便又换了话题:“为何我祖母家中会有《臻草香集》这样的书册?” “你祖母外家祖上是出过香根的,只不过后来家中子弟考取了功名,我寻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举家东迁了,估摸着也是受了你祖母外逃的事情影响。”桑晚答道。 “不知我祖母外家,可还有亲族尚在,如今迁居何处?”既然问了,米玉颜自然是要问个究竟的。 桑晚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当时他们许家出仕的子弟是在湖广做官,但是他们未必会迁居湖广,毕竟也怕牵连到族中子弟。” 第九十五章 不能变 万寿观山门外,郁开澄已经伸长了脖子等了许久,既没有看到米家九娘子,也没等来钱师爷的马车,心下着急得不行。 桑晚早就得了钱师爷送来的信,知晓他让米家姐儿制新香的事情,昨日得了米玉颜要上山的信儿,知晓大约应是与此事有关,便告知了郁开澄,让他遣人回家送信,让钱师爷上山一趟。 郁开澄遣了书童回家送信,便嘱咐书童和钱师爷一起上山,他私心里觉着,这样的话,他便能知晓钱师爷何时上山,然后就能找到借口告假,也去见见钱师爷,问问家里的情况,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有个难以宣之于口的念头,当他听说米家九娘子要来时,心里就开始雀跃,他也很想再见她一面…… 打发了书童回去送信,郁开澄一整天都有些不在状况,所幸他平日里课业都是极为优秀的,还好没有被先生抓包当堂背书,只是昨日夜里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样也不稳妥,于是又换了个万全之策。 蔺南书院的早课和别的书院不同,大约是因为毗邻万寿观,见观中道童早课都是在强健筋骨,书院的山长也是个有见地的,便把学生们的早课也定成晨练,今日的晨练,郁开澄练得很是积极,到得早课结束,竟有些精疲力竭,只觉腹中疼痛难忍。 到得用完早膳,就只喝了一碗稀粥的郁开澄便与先生告假,先生见他脸色苍白,便允了他去万寿观看诊。 郁开澄算着时辰,无论如何,米家九娘子和钱师爷都得等到开城门才能出得来,加上路上的光景,他上完早课等在这处,无论是往书院还是万寿观的必经之路上,应该总不会错过的。 钱师爷坐马车或是骑马,而米家九娘子大约应是徒步,明知不可能,却依旧想着若是能先遇见米家九娘子,便是最好不过,他正好可以引路,陪着她一起去桑晚先生那里,好歹两个人能单独说上几句话,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就是这么想着。 哪知终究还是没能先等到米家九娘子,却总算看见自己的书童坐在钱师爷马车车架上,慢慢往山门来了。 郁开澄连忙迎了上去,钱师爷见了他,不觉有些愕然:“这会子应当开课了,大郎怎的却等在这处,可是有什么事情?” 郁开澄跳上马车,又吩咐车夫继续驾车往前走,钻进车厢便开始解释:“没什么事,就是有些惦记家里,不知我母亲用了那紫樱百解之后,可有所好转?” 钱师爷挑了挑眉,郁家哥儿没到山门附学之前,他也教过一段时日,这学生可还没学会撒谎,今日这由头寻得也是有些牵强。 澄哥儿昨日是遣了书童下山往家中去的,若要问他母亲近况,不是问这书童更加合适,毕竟吴太太但凡听见哥儿身边的书童下了山,必定要召过去问问哥儿在书院的情况,他做儿子的,让书童代为问安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至于自己,毕竟只是个师爷,又不是郁家内宅的家丁奴仆,怎好问到自己这处? 钱师爷当了半辈子学生,郁开澄那点子小心思一瞬间便被他看穿了,只是现在还闹不清,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便也只是不动声色,甚至都没有直接让他去问书童,而是笑着点头答道:“听令尊说很是不错,令尊嘱我带话,让大郎直管好好读书,家里的事情不必过多操心。” 郁开澄连忙作揖:“那就好,多谢先生,还有件事,不知能否请先生帮着在我父亲面前周旋一二?” 这便来了?到底是个孩子,还是沉不住气,钱师爷嘴角噙着丝笑意,颔首道:“你且先说说,我好歹也教你念了几日书,若是不得体,便在我这处就打住,休要去惹你父亲烦忧才是。” 郁开澄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虽然心下有些打鼓,却还是咬了咬牙说了出来:“学生是想着,母亲如今身子骨也不好,家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压着,明年,明年秋闱能不能先缓一缓,学生实在是放心不下。” 钱师爷看了郁开澄一眼,见他只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大郎,你且与我说说,你是不想考,还是不敢考,又或是还有什么别的因由?不然你这话,让我如何说到你父亲面前。” “学生,学生只是挂念家里,一旦要回原籍考试,过完年便得动身,不管考得中考不中,也不知何日才能再回家和父母团聚,如今家里这样,我实在没心思,也没把握去考。”这会子,郁开澄说的倒是真心话。 钱师爷自然知道得更多,明年让郁开澄离开西南,回原籍考试,这是谁也无法指摘,能让他远离西南这是非之地的好法子,别说是县尊和自己,便是在恩师那里,也是挂过号的,按道理应该是去年就让他回原籍院试的,只去年吴太太那里实在离不开他,才拖到明年。 明年若再不走,又得等上两三年,那就真是夜长梦多了,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这都是不行的。钱师爷其实挺疑惑,这事情本来在吴太太病情大有好转之后便定了下来,郁家大郎当时也应承得好好的,怎的突然又变卦了,没听说他在书院有什么不对啊! 上回钱先生来,还特意去书院问过,山长虽然对大郎考春闱没有很大把握,但是不管院试还是乡试,都觉得他能行,照自己看他的文章,问他的学问,也是相同看法。 至于春闱能不能一举得中,实在不是眼前该考虑的问题,反正去了京城,康帝师自会安排,考不中便正好在京城再读三年书,那时候再下场,年纪大些,人也老练成熟些,正好合适,还能在京城说门亲事,吴家在京城,有几门近亲,都是可以帮着张罗的。 钱师爷很是直接摇头道:“大郎,你当清楚,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几年也经了些事,需得明白,有好些事,不能只看眼前,更要横向纵向,往长远都想想……” 钱师爷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车却停了下来,撩开帘子一看,已经到了书院里头,便一边起身准备下车一边道:“此事就此打住,切莫再提,你只安心读书才是!” 第九十六章 心思 钱师爷和郁开澄一前一后进了桑晚的小院儿,听得童儿说米家九娘子已经到了,不由都有些讶然。 一个是开了城门便出来的,一个是算好时辰等在路上的,一个落了后,一个没等着,钱师爷进门简单跟桑晚见了礼,又见得桌上已经明显用过茶水,便知她应是来了有一会儿了,只笑着冲米玉颜道:“不知九娘子是如何来的,竟比我这守着城门出来的,还要快些。” 米玉颜刚回完礼,却没想到钱先生会问出这种问题,不由有些好笑:“钱先生见谅,我先前在观中习学了几年,自是脚程要快些,也知道一条上山的近路。” 郁开澄见了米玉颜,本来是昨日心心念念一整日,到见了人,尤其是又听她说话如此这般坦荡又大方,整个人便又开始发起了懵,不禁问道:“山上还有回程的近路?我怎的不知道,可否请姑娘告知一二?” 米玉颜这下就真不知怎么答才好了,只心下觉着,这郁县尊家里的人,怎么都有些犯二? 桑晚跟米玉颜经过了刚才那番交谈之后,已经完全把她当成自家晚辈了,见此情状,便只笑道:“你一个读书人,好好骑马坐车走大路便是,花娘在山门中学了功夫,她能走的路,你可未必走得了,你这会子不是该在上课吗?怎的到我这处来了?” 钱师爷正不想被郁开澄缠着说考秋闱的事情,连忙跟着道:“先生说得对,大郎还是赶紧回去上课为重,余事莫要操心,只好好读书考试才是大事,去去,赶紧去!” 两位先生直言撵人,饶是郁开澄脸皮再厚,也待不住,更何况他本身脸皮便薄,颇有些书生气,心下又十分不愿走,嘴唇抿了又抿,眼睛从两位先生扫向米玉颜,见三人都面带笑意看向自己,尤其是米家九娘子的笑颜,竟是腾地一下子红了脸,连忙作揖告退,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钱师爷看着郁开澄这副形容,颇有些好气又好笑,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这孩子还是应该早点出去历练历练,这般跟在爹娘身边,养得如此书生气,往后可如何入朝为官?” 桑晚可不像钱师爷这般不开窍,郁开澄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活脱脱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年郎,看了心上人就忍不住面红心跳,自己也是经历过的,只不过他也弄不明白,照理那小子也就是上回见了米家九娘子一面,怎的就动了这番心思,难不成他们后面还有什么交集? 桑晚忍不住看了米玉颜一眼,见她一幅不关己事高高挂起的样子,便知此事和她无关,不过完全无关也说不上,大抵那个傻小子是自己在单相思而已。巴巴地跟了来,只为能和她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哪知道不过就是看了一眼,就被撵走了,这种心情,桑晚顿时都有些忍俊不禁。 钱师爷见桑晚自顾自笑了起来,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先生何故发笑?他可也是你门下弟子。” 桑晚笑呵呵摆了摆手:“少年人一片赤子心肠,不也正常得很,咱们像他这么大时,可未见得有他用功上进,你说是也不是。” 桑晚这话虽然是冲钱师爷说的,眼睛却在观察米玉颜,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便彻底放了心,这两个人可不是什么良配,虽然说郁家看上去好像是米家九娘子高攀不起的,但在桑晚心里,郁开澄可配不上这小丫头,哪怕郁开澄学问功课人品都不错,可不管怎么比,也比不上这丫头。 桑晚一点儿都没觉着自己偏心,心里过了一遍还在跟自己摇头,便是郁家来求娶,他也觉得不行。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把这个本来没有一丝关系的小姑娘,当成了亲近的晚辈,甚至孙女,来考量她未来的夫婿人选。 钱先生没料到今日桑晚竟如此宽宏,笑了笑才道:“可也是,只不过如今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总有些替这些孩子们着急。” 桑晚一边替钱师爷斟茶一边道:“你急的什么,他不是开了年便要回原籍赴考嘛,到时候中了举人进了京,有的是人替他操心,再历练上几年,总能成材。” 桑晚一边说,又一边在观察米玉颜的表情,见她依旧老神在在,便更是放下心来,他当着米玉颜说这些,除了看她反应,也是想先打好埋伏,免得日后一个不小心,青春少艾那点事儿,谁能打包票? 可桑晚这话,说得钱师爷更加生气:“他说他明年不想考,要再等下一年,还让我帮着到他阿爹跟前斡旋,先生你可得帮着说说他,千万莫要想东想西,耽误前程事小,郁家……算了,先生心里应该明镜一样的,这哪是考试不考试的事情,还请先生千万费心,要打消他这念头。” 桑晚挑了挑眉,这还没怎么的呢,就要改考期,这小子只怕也是个迂的,这要是不敲打敲打,只怕还真是不行,便故作惊讶道:“他没说是什么原因?” “他说放不下家里,可眼下吴太太得了米家九娘子医治,眼看着就能大安了,我实在没觉得这是个好由头,怕不是心里没底,又或是根本不想考中。”钱师爷不懂那些儿女情长,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觉着郁开澄莫不是受了自己影响,他都有些后悔跟他讲那些考试中的窍门。 要说大云朝最会考试的,肯定不是那些考中的进士们,而是他这个屡考屡败的举人,他得花费多少心思弄明白怎么考得中,才能知晓如何考不中啊。 当初为了给郁开澄当先生,也是钦佩郁县尊为人,可怜他就这一个骨血,竟一腔热血,把自己那些“丰功伟绩”都给他讲了一遍,就为了让他好好听课,将来好好考试,能金榜题名,便是不能成就大事,到底也能完成恩师嘱托,为郁家培养一个良才,可眼下这情形,只让钱师爷悔不当初。 桑晚瞬间想起,钱师爷是个孤家寡人,只怕也根本不懂这些事,便带着些意味不明的语气道:“这孩子从来倒是不缺进取之心,翻过年,他也十七了,也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钱师爷想都没想,便顺着桑晚的话道:“就是这话啊,你说在这蔺南城里,怎能给他说上一门好亲,他就该早些进京,有了功名,也好张罗亲事……” 说到这处,钱师爷猛地停住了,抬头讶然看向桑晚,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喉头跟着耸动了一下,这才压下心中惊骇,冲桑晚拱手道:“多谢先生指点!” 米玉颜坐在一旁,看得颇有些费劲,对这位钱师爷又低看了几分,不过总算还好,也没有蠢笨到完全无可救药,只不过桑晚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话,可就有意思了,她才不相信他就是随口说说,心下不禁有些好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第九十七章 点到为止 桑晚见得米玉颜脸上已经明显露出一丝不耐和不满,便知这丫头大约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见好就收转移话题,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些制香道:“钱先生请看,这是米家姐儿受先生所托,新制出来的香品,我瞧着还不错,竟有六款之多。” 钱师爷回过头看向桌案,听说这短短几日,竟有了这么多新香,不由便有些兴奋起来,一边站起身一边问道:“真是没想到啊,这才几日,九娘子竟就有了这般手笔,果然大才,先生可曾有试过香?” 自打米玉颜进了这屋子,二人说的都是她祖母聂氏的事情,桑晚哪有功夫试香,便只摇头道:“还没来得及,九姐儿也是刚到,再者说,这样品也不多,以后还要派上用场,能省一根便是一根,咱俩一起试试便是。” 钱师爷此时倒是十分谦虚,连忙拱手笑道:“先生说笑了,于香道上,钱某在二位面前连学生都不如,先生若觉着好,那定然便是好的。” 桑晚起身走过去道:“这好不好的,可也不是我说出来的,咱们还是先试试再说。” 钱师爷一边侧身让过,一边笑道:“那钱某今日也跟着风雅一回。” 米玉颜这会儿倒是没有展现做晚辈的自觉,主动去燃香,只是站起身在旁侧看着,桑晚倒还真是外行得紧,先把那些香方都展开看了,然后挑了一款最淡的,适合爷们喝茶、下棋时用的香。 桑晚见了这配方,一时竟忍不住有些心痒痒,冲钱师爷道:“听闻先生棋艺高超,不知老儿我可有幸领教一局,此情此境,倒是相得益彰。” 钱师爷此来自不是为了下棋,但此时有求于人,更何况听这桑晚老儿的意思,这款香应是适合下棋品茶时用的,也不好再推辞,便只点头笑道:“不敢当,愿与先生手谈一局,共同领略此香的妙处。” 米玉颜见二人品着香竟还要开始下棋,看这架势,若不把这香品完,今日只怕没个了局,顿时便待不住了,她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拜见宁觉真人呢,于是连忙道:“二位先生好雅兴,花娘还有事在身,便不打扰二位,先行告辞了。” 桑晚听说米玉颜要走,只把胡子一吹:“你这丫头怎的能走,我们是在品你的制香,你不在场到时候这香方怎么出?” 钱师爷更是不乐意了,他今日进了这个门,还没和米家九娘子说上几句话呢,他们家县尊还有话让他带给九娘子,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连忙跟着摇头:“正是这话,既是九娘子出的香方,怎可不管后面的事?” 眼前这俩人加起来总有一百来岁了,竟不约而同开始耍无奈,米玉颜又好气又好笑,只看着钱师爷道:“钱先生这话花娘可不敢认,当初花娘应承下这事,也不过是看在先生一片实心为了我们这些香农的份上,才答应制些新香出来,花娘应下这事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说明了,后头的事,与花娘无关?” 说着又看向桑晚先生道:“至于桑晚先生,您可是咱们蔺南香行执牛耳,有大师印鉴,能给一品香定等级的人物,若这些香到了您手里都盘不活,那花娘又有什么法子?” 钱师爷本来自打上次和米玉颜深谈过一次之后,就有些忌惮与她,今日她这话又没有一字虚言,直噎得无话可说,倒是桑晚苦笑出声,点了点米玉颜道:“你这丫头做了新香来打我老儿的脸,还要挖坑来埋我,不说好言好语,还要嘲讽与我,是何道理?” 米玉颜不以为意道:“花娘怎敢,这些香从进了这间屋子,就与花娘无关了,后头的事,随你们怎么操作便是,反正我应承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便告辞。” “且慢且慢,你这丫头做好事不要名就算了,这是连利都不打算要了?”桑晚连忙阻止道。 “花娘一个乡野丫头,银子多了也没处花,没准儿还能惹出事来,桑晚先生帮着处理就是了,花娘真无所谓。”米玉颜拔腿就要往外走。 桑晚连忙又道:“那便这样,我发帖子请几家商行过来,先把这些香方竞价卖出去,再按他们做出的品质来确定要不要用印鉴,若能用印的,便可以上市,若不能用印,三次机会调整,若依旧调不出来,可以重新竞价出售,钱师爷,你看这个法子如何?” 钱师爷连忙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全赖二位联手,才能为我蔺南香市明年百花节添出新彩。” 桑晚又看向米玉颜:“到时候竞方所得银两,尽数归九姐儿所有,这样如何?” 米玉颜闲闲答道:“都行,年前可没日子了,若要赶上明年百花节,那二位先生眼下可没空坐在这里喝茶下棋品香了。” 桑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多少年没有这么多新香一次入市了,这些香方要是放出去,那些香行只怕都要杀疯了,还不铆足了劲干起来,九姐儿也回去让长辈准备好银票子,钱先生肯定会承九娘子这份情的!” 钱师爷听得这话倒是马上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九娘子直管放心便是,若是在族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需要钱某帮忙,钱某也是在所不辞。” 米玉颜没吭声,只是笑了笑,心里却在腹诽,这位钱师爷自家的事都没料理清楚呢,还用空管别人的事,更何况只怕马上就有更大的雷要爆到他们家县尊大人跟前,只不知他们会如何处理。 想了想,米玉颜还是决定点上一句:“钱先生还是赶紧把这些香方的事料理清楚才是,花娘可听说,最近蔺河船运上可不是很太平,不知钱先生可有耳闻?” 米玉颜突然转了话题,钱师爷一下竟有些懵,片刻才反应过来,不过还没想到和自家有什么太大关系:“不知九娘子说的是何事,钱某还没听到风声。” 米玉颜无奈地抿了抿唇,这东主二人竟竟然对这样的大事一无所知,便是自己已经点到了,钱师爷还没意会过来,可有些话还真是不好多说,便只摇头道:“我也只是听说,做不得准,这便先告辞了!” 第九十八章 一张大网 米玉颜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眼瞧着钱师爷陷入了沉思之中,桑晚不禁在心中暗叹,今儿这一场两件事,都让他瞧出来,眼前这位钱师爷,可是真有些迟钝的,桑晚没有再提下棋的事情,只是默默给他续上茶水,任由他自己去领悟。 听宁觉老道大略说过这位钱师爷从前的事,也知晓他棋道高超,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照理,一个棋道高手,悟性应该是极好的,可眼前这位的表现,着实有些令人失望。 也不知这位钱师爷是真的对自身能为十分了解,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还是眼高于顶,志大才疏。如今看来,朝廷点了他来辅助,只怕真就是因为他和那位郁县尊同出一门,又和宁觉老道相熟,能把这些关系都串联起来,可到目前为止,只怕这位还没真正看明白这西南的水,究竟有多深。 自打上回和米家九娘子叙过一回话之后,钱师爷已经领略到这位姑娘轻易不说,说出的话,必然有所指,此时忽然听她说到水运上的事情,又是点到即止,即使当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多想了几分。 片刻之后,钱师爷仿似终于想到了其中关窍,心中不禁打起了鼓,忽然站起身,冲桑晚先生拱手道:“先生见谅,今日在下有事要先走一步,香行的事,还请先生多担待一二,请恕在下先行告辞!” 钱师爷说完,也不待桑晚答话,便径自急匆匆走了,桑晚望着他的背影,不禁一阵摇头苦笑…… 米玉颜到了宁觉真人的院门口,守在门口的小道童见她来了,便请了她进去。宁觉正和宁德说话,见米玉颜进来便开始行礼问安,便极为随意地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宁德身边的座位,示意她不必拘束,坐下说话便是。 “怎的耽搁这许久,桑晚老儿可是又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宁觉笑着问道。 米玉颜笑着摇头:“没有,就是等那位钱师爷花费了些功夫,又多说了几句话,让二位师伯久等了。” 宁觉可是很清楚,钱师爷究竟是何时来的,见米玉颜并不想提她和桑晚都说了些什么,便也不再多问,只笑道:“既特特说要见我,这里也没别人,有话就直说便是。” 米玉颜微微阖了阖眼帘,才敛了神色,轻声道:“听说南瓯女国已经接连两年在增加兵额,不知二位师伯可曾得到消息?” 宁觉和宁德听得米玉颜如此一问,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惊之色,宁德微微蹙了蹙眉问道:“花娘从这是何处听来的消息?” 这样的大事,既然已经直接开门见山说了出来,米玉颜自然便要解释清楚因由,便把在蔺南城遇到裴介和梅妩娘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梅妩娘在南瓯开了商行,雇了当地女子做掌柜的细情禀了出来。 宁觉和宁德越听越觉得心惊,这样的大事,照理,不管是守关大军还是朝廷得了消息,都应该知会他们二人一声,偏偏却根本毫无消息,二人面上都露出一片凝重之色,俱都明白,这里面只怕出了大问题。 只是二人都是历经风雨,并没有在米玉颜面前表现出什么,反倒是宁德开始发问了:“花娘为何觉得这事儿极为要紧?” 米玉颜心中盘算的事,总是大约需要山门施以援手的,谎言和示弱都不是最好的办法,她干脆说道:“花娘在山门时,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藏书楼,最爱看的无外乎史书、兵法还有邸抄,若是花娘没记错,前朝灭亡,除了内乱和太祖大军威武,还有谍报是立了大功的。” “花娘在山门待了这许久,并未见守关大军有何动作,也未见官道上有过兵之举,只觉颇为蹊跷,照花娘理解,若是邻国突然增兵,关口上应该会有些大型演练或是朝廷理应调兵施压之举,只不知是不是花娘想的不对,便想着还是要来请教二位师伯才是。” 米玉颜这话好似在请教,其实是在解释,听上去实在寻不出什么破绽,可在宁觉和宁德看来,却是十分惊骇的,哪个寻常女儿家,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还有那些看过的书,便能联想出这许多? 更何况谍报这样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史书里,即便提到,也都是极其隐晦的,她这话意中,竟透露出在怀疑是大云在南瓯的谍报出了问题。这份观一叶而知秋的本事,怎能不令人惊叹,若不是知晓她的来历出身,只怕都要误以为这是个将门世家的杰出子弟,才能有的本事。 宁觉和宁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这话,半晌之后,宁觉才点头道:“花娘忧虑得很是,山门虽不知兵事,却处在蔺南这处极为紧要的地方,这样的事情,确实应当想法子弄明白,若真如花娘所想,南瓯增兵是针对我大云,不知花娘以为,我山门该如何自处?” 米玉颜仿似思索良久才道:“据花娘看书所知,南瓯虽与大云一向不甚和睦,却也相安无事至今,立国颇有渊源,南瓯女国从前的布防都在海上,而我大云蔺南虽驻有大军,说是守关,实则也在帮着守护南瓯。” “花娘不知野史记载是否有误,若照两国立朝时之盟约,南瓯女国是不可能兵发大云的,但现下大云西南有变,这事情就说不太好,若南瓯增兵是为了防御西南变化,那还情有可原,甚至要赞一声南瓯朝廷远见卓识。” “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恒定不变的,倘若盂南那位王爷在背后捣鬼,联合了南瓯甚至萨比,以利益诱惑,要吞了西南三州自立为王,那这个后果就不堪设想,尤其是蔺南城和蔺南关首当其冲,两边夹击,便如同包饺子一般,山门若不早做防范,只怕难逃大难。” 米玉颜见宁觉和宁德面色一变再变,咬咬牙把自己内心最担心的一种可能说了出来:“还有一种最糟糕的情形,便是盂南王实际上已经掌握了萨比和南瓯,蔺南一带匪寨无数,若是形成合力,以迅雷之势破蔺南,东出蜀越,北犯隽城,北地旌国此时若要插上一杠子,南边再有水匪来犯……” 第九十九章 蔺南关 宁觉和宁平打小儿是在君仙山长大的,山门教导他们学医习武,虽不用科举入仕,不用着意去读四书五经,却也是读过史书,知道家国大事的。 可米玉颜说的这些,完全就是军略上的大事了,若不是二人都曾在外云游多年,差不多走遍了大云山水,便根本无法理解米玉颜所说这般,只寥寥几句话,便把大云版图及与周边邻国的外交关系,说了个清楚明白。 宁觉和宁平俱都被米玉颜说得有些心惊肉跳,半晌都没有说话,冷静了许久,宁觉才道:“你为何会说盂南王已经掌握了萨比和南瓯两国?” 米玉颜摇了摇头:“花娘才刚说的是最坏的情况,便是没有掌握,若是已经联合了两国也是有可能的,站在盂南王的立场上,他若想窃国,首先必得解决腹背受敌的问题,所以他们最先对外经营的,只怕就是萨比了。” “他们若要图西南,必要先让萨比牵制南瓯,当然,若所图更大,最好的办法,肯定是直接把南瓯拉入自己的阵营,这样的话,蔺南关的大军,不管是如何心态,都将是一支孤军。” 宁德倒是从米玉颜这话中,听出了几分别的意味,不由摇头道:“花娘倒不必如此悲观,蔺南守军应是没有问题的,起码主帅和前后营将军都不会倒戈。” 米玉颜很想知晓蔺南关守军内部情况,见宁德主动说到这里,便好似话赶话一般问道:“师伯何以如此笃定?” 宁德怔了片刻才不答反问:“那花娘如何会觉得蔺南关守将有倒戈可能?” 想从这两位嘴里套点话出来,还真是没有那么容易,米玉颜只好先答:“听说蔺南关主帅姓姚,乃是昭宁末年的武状元,这位姚将军能顺顺利利坐稳这蔺南关主将位置十余年,只怕和盂南王关系匪浅,花娘也是道听途说,便照常理做此揣测,也不知对也不对,还请二位师伯指教。” 宁德正要说话,宁觉却先开了口:“花娘所料不差,只是你只知她姓姚,可知他是何人之后?” 米玉颜听宁觉如此问话,便知此姚将军并非只是简单一个没有支撑的武状元,便摇了摇头:“花娘倒是没听说,也没从哪本书里见过,本朝还有哪个武将世家是姓姚的。” “本朝太祖打天下时,打得最惨烈,也最危险的一战,花娘可有读到过?”宁觉轻声问道。 前世里,米玉颜不止一次听过,太祖打天下时,因为全线开战,战线拉得极长,前朝也不是全无精通兵法的大将,在沥水之战时,太祖这边唱的空城计被前朝大将金尚吉识破,若不是身边的护卫营主将姚远志忠心护主,有勇有谋,最大极限拖延了战时,只怕太祖就要折在沥水之畔。 米玉颜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姚远志,姚家?” 宁觉轻轻点了点头,米玉颜却又问道:“不是说那一战折损了所有姚家军子弟,姚家没有后人再从军,便是有零星子弟,也变成了读书人。” “是哪本书,连这样的细情都有写,花娘说来让我也去看看。”宁德语气里满是质疑。 米玉颜被说得心头一滞,连忙解释道:“花娘实在记不起来了,要不应该是那些话本子或是小报里看到的。若这位姚将军真是姚家后人,足见这些都信不得,只不知这位姚将军和盂南王府有何渊源?” 宁德看了宁觉一眼,见师兄眼帘微阖,便知师兄此时并不想让自己继续节外生枝,便没有再说什么。 “姚将军的母亲和盂南王的母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那年昭宁帝君点了还是太子的合德帝君为主考,老道恰在京城万寿观,本来应当是个局,却因合德帝君干脆利落点了姚将军为武状元而破局。” “从那以后,姚状元的立场既尴尬又暧昧,却被安排进了安北军大营历练,后来又调往广南军中,在对南诏一战中立下大功,昭宁帝君薨逝之后,蔺南军中极不安稳,合德帝君却指了姚壮元入蔺南关,这才消停下来。” 这位合德帝君还真是个把平衡术玩到了极致的帝王!姚将军这一路说起来似乎就是这寥寥数语,却又伴随了多少的算计和胶着,他若真不能为合德帝君所用,无论是安北王还是广南王,绝不可能任他在军中茁壮成长,屡立战功。 不管怎么想,即便是这位姚将军内心是偏向盂南王的,也只能说明此人绝对不简单。 “姚将军旧日战场上曾被重伤,老道自来了西南,每年都要替他把脉开方,观此人性情坚韧平和,为人中正,用谦谦君子形容也不为过,他若倒向盂南王,即便成事,无非也就是一员武将,可能还会被猜忌。” “而合德帝君对他,实则是有知遇之恩的,所以他倒戈做乱臣贼子,既有负合德帝君之信任,也有负安北广南两王之培养,更有污祖宗清名,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 “那,他可有后人?如今又在何处?”米玉颜这种做过守关大将的人,从不赌人心项背,只看各方牵制。 宁觉听得此问,不禁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管这丫头这些东西都是打哪儿学来的,还真是既看得远,也看得深,“姚将军膝下三子,大郎在他身边听使唤,二郎武举后入军中,如今在高岭邹家军历练,三郎同样武举入军,现在广南军中。” 米玉颜很清楚,大云自立朝便有这种把将门子弟打乱放到别的军中历练的规矩,便是自己主将岐雍关之时,便有广南王世子来岐雍关军前历练之事。 其实大云立朝之初,将门因连年征战,人才凋零得厉害,到后来恢复武举,又对曾经的将门子弟多有看顾,看姚家这情势,只怕是朝廷想扶持,让其重新立起来的下一个将门。 若是如此,对这位姚将军,倒还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宁觉又道:“前军营将军是中路秦家子弟,后军营将军是广南邬家子弟,如此,花娘可还有疑问?” 第一百章 局 胡员外家的院子很大,他成亲的时候,原本买的是中间这一处四进院子,后来发达了,人丁也多了起来,就逐渐买下了左右二面的各两家,一共四家的院子,推了围墙重建,竟变成了高门大户。 这五进院落之间都建了夹道连起来,在外面看上去是一体的,实则是各成一统,关上从夹道开的门,便自成一统。有了这么多院子,不管胡员外怎么折腾,陈太太一直都是住中间那重主院没挪动过,而胡员外则住了最左侧的那重院落,或者说出了主院的角门往左,全是胡员外日常待客办事起居的地方。 此刻胡员外正坐在他那处素日理事的小院儿里,不过今日待的是一间偏房,只有靠墙的一张椅子和一个小茶桌。 “爷,小的该死,求爷饶了小的这一次,定然……”冯二跪在四下无靠的屋中间,不停把头磕在胡员外翘起的脚跟前,屋子不大,却显得十分空旷,冯二略带些发抖的声音越发让这间屋子充满阴森和瘆人。 胡员外一脚把冯二踢到墙上再弹回来:“定然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到今日还一无所知,这条河交到你手里,你就是这么给爷办的差?” 冯二吐出一口血,却还想再挣扎求生:“爷,那必不是在河上出的事,定是啸江口上那窝子刚盘踞起来的水匪,小的也带人去寻过,还花了银子请谭八爷那边出手相帮,都没找到他们的窝点,实在不是小的没有实心办差,实在是……” 胡员外听得冯二还花银子去找了谭八,胸中翻腾的怒火瞬间转成了面上阴冷的嘲笑:“好啊,真是好得很,你如今也是翅膀硬了,竟敢瞒着我私自找外人花银子平事……” 冯二到底跟了胡员外二十余年,一看胡员外此种表情,便知这回是真的犯了胡员外的忌讳,不禁身下连尿意都跟着哆嗦一起控制不住了,却也只能一把抱住胡员外的退,连连哀求:“爷,爷且息怒,您听小的解释,小的是觉着这事儿,原本就是谭八他们的事儿,拿银子跟打他的脸也没两样,所以,所以才……” 胡员外哪里不知冯二打的是什么主意,找得出和找不出,只怕到自己面前,就会是两种说法,若不是念着冯二跟了自己多年,便是连今日这番话的功夫都不会费,就要送了他去河里喂鱼,没想到,竟还问出了这样的事。 “真真是如意算盘打得好啊,你也不想想,究竟是谁要靠这条河吃饭,不管是路上还是水上的平安签,可有一分银子是直接进了谭八的兜儿里?他们可不是靠这个吃饭的,你去找他,必然是要花银子,只成与不成,与他谭八又有何干系?” “爷,谭八手上的活儿,不就是保证路上平安吗?怎的就与他没有干系了,再者说,那伙子水匪可是盘踞在盂南的,那可是他们的地盘,他连自己的地盘都控制不了,跟吃干饭的有何区别?” “你说水匪在盂南,谭八说在蜀越,蜀越若说在蔺河上,谁都没拿到真凭实据,也没有抓现行,也没有捉贼拿脏,我只问你,谁会认账?” “既如此,那咱们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那起子水匪但凡行事,都是会杀个干净,没有一丝证据的,便是货主找上来,又能奈我们何?” “这么说,这场事是你亲自下场做的?还是你亲眼看着做的?”胡员外笑容有些狰狞。 “爷,小的,小的怎么敢……” “你不敢,那你怎么能打包票,没有一个活口?若是没有活口,现如今这阵风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说是,说是江上打渔的看见了……” “说是?”胡员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打小儿在河上混,这个天数,啸江口上打渔?遇见水匪劫船,还能全身而退,然后传得满天风雨,只怕如今从盂南到蔺南,沿着这条河,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冯二立时明白,自己晨起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第一反应果然便是真的,这就是个局,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局,要网住的,究竟又是谁?反正总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若是为了这条河,敢下手的又有谁? 既是敢下这样的手做局,必然不是简单人,既然不简单,哪里又用得上做局,还做了这么个让胡员外都跳了脚的局? “爷,小的该死,就看在小的跟在爷身边小二十年的份上,爷好赖让我死个明白……” “你是该死,我且问你,最近你这条河上,都给那些人运了货?” 冯二眼珠子转了又转,却也只是摇头:“爷,都是常来常往的,若说有一批稍微特殊点的,便是朱家香行发的那批货,是两浙路恒升商行的,一般这种远途香货是不会走水运的,只不过他家掌柜赶着回家过年,才用了咱们。” 胡员外心下默然了片刻,把其中关窍想了个大概,便只觉有些头目森森,若真是如自己想的这般,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只怕便是自己这条命,早晚也要搭进去。 事已至此,胡员外突然觉着,冯二这条狗命且留一留,说不得还有些用处,便知长长吁了口气:“我只问你,恒升那个姓黄的,如今可走了?” “还没有,听说像是还在城外赁了庄子,要在这处过年,还有那个姓陈的,也在蔺南山脚下赁了处温泉庄子,听说是要在这处养病。”冯二虽不知胡员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却是连忙答道。 “姓黄的在这蔺南城,背后有什么人,你可知晓?” 冯二点了点头,语气却带着几分轻蔑:“知道啊,不就是那个倒霉的摆设县尊大人吗?咱们又不怕他!” 胡员外冷哼出声:“你不怕他,你们爷我怕他,他再是摆设,也是朝廷命官,有明折上奏的权利,若是那些人并没有你想的那般死绝了,还被送到了这县尊大人手里,这折子一旦递上去,跟掀了桌子有什么两样?” “爷,他掀他的桌子,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再说咱们早晚都要……” 胡员外气得一脚又把冯二踢了出去:“你这狗才,掀桌子与否,是咱们能决定的……” 胡员外还待再骂,外头却传来极为谨慎的通禀声:“爷,那位谭八爷来了……” 第101章 局(2) 今日暖阳和煦,应童和往常一样,和几个乞儿远远坐在城门口那处草棚子对过,看着进城出城的人来人往,却突然呆了呆,然后故作掩饰地抓挠了仿似长满了虱子的脑袋,低下了头,心下却是惊讶莫名。 应童抓完脑袋又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只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两个貌似不相干的陌生人护卫下,不紧不慢进了城,他已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谭八! 谭八为何此时来了蔺南城?莫不是自己和裴二露了行藏,他是来寻自己二人的?旋即又摇了摇头,应该不大可能,慢说他不知道自己二人藏身蔺南,即便是知道,若要来灭口,也不可能如此大摇大摆,对于谭八来说,自己二人活着这事儿,已经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自己二人的死活,在谭八的忠心面前,不值一提。既然如此,谭八此来,必然是有别的事情,那这蔺南城,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谭八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自走这么一趟呢? 不过片刻间,应童就厘清了思路,冲自己身边两个小乞儿,分别交代了两句,见二人点头悄无声息进了城,自己又找了个隐蔽却又能瞧得更远的地方猫了下来,一双眼睛时不时看看城门口,又看看从蔺南山过来的方向,心里却是颇有些着急,姑娘一大早便上了山,怎的到这会子还没回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裴介便出了城,躲过来来往往的视线,假装摸到那从小树林里方便,才又直奔应童藏身的地方,见了应童便问道:“谭八去了哪儿?” 应童摇了摇头:“叫了个小子跟着去看了,还没来回话,二哥赶紧做些装扮,若是谭八出城姑娘没回来,只怕你还得跟上一跟。” 裴介抬了抬下巴,示意应童看向城门外头的草棚子,一辆马车正好停在那处,跳下三个人进了草棚子,开始点菜。 应童看了裴介一眼,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略想了想又道:“你走第二拨儿,我再安排上两拨儿,是不是更稳妥些?” 此时恰巧应童派出去的小乞丐从城门楼子里出了来,不着痕迹地四下望了望,又一边走一边抓耳挠腮地做了几个手势,这段时日应童给这些乞儿分派的任务,大多和胡员外有关,早就对好了手势,应童见状,立即便对裴介道:“谭八去了那胡大家。” 裴介皱了皱眉:“谭八找胡大,不会还是因为上次那批粮食?也不大可能啊,他明摆着不想管。” 应童眼睛猛眨了几下才道:“一大早,冯二便被那胡大差人找了去,到现在还没见人出来,听说冯二去的时候,脸色极差。” 裴介心下猛地一跳:“坏了,肯定是河上的事发了,姑娘可说了,这事儿要紧得很,这样,你继续跟这儿盯着,我往山门迎一迎姑娘去,若是出来了,你让小乞儿跟上就是,你自己千万莫要犯险!” 应童很是清楚自己身形特殊,便是扮成乞儿跟上去,光天化日,便是做些打扮也很难掩饰,尤其是在谭八这人面前,万一被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只得点头答应。 蔺南山万寿观宁觉院中正厅内,米玉颜把那些远虑都说了出来,见宁觉和宁德应当算是听进了心里,便又开始说起了近忧。 “不知二位师伯可知蔺南城胡员外此人?”米玉颜问得很是突然,宁觉和宁德俱都怔了一怔,宁觉看向宁德,外头这些人,到底他要接触得多一些。 宁德听到宁觉师兄对米玉颜几乎已是问一答十,便也答得很干脆:“有心计有手段,这些年大约因为前头亏心事做得多了,总想和山门搭上线,尤其是山门开义诊时,捐了不少药材粮食,花娘为何突然问起此人?可是有什么发现?” 米玉颜摇了摇头:“这倒没有,花娘就是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人,所以才有此一问,总觉着,郁家那位姐儿的事,或许和他脱不开关系。” 那日帮着郁家封山搜人,便是宁德主持的,听米玉颜如此说,不由问道:“花娘为何会有此疑心?照频道所知,此人和蔺南城那些官员都不是一伙儿的,虽说他家嫡女做了知州填房,但是那位知州和这胡员外之间,倒仿似因此生了些矛盾,两厢看不上。” 米玉颜抿了抿唇,她是不太相信像宁德这样的山门中人,能理解官员及后宅里头这些弯弯绕绕的。 宁觉见米玉颜如此表情,不禁失笑:“花娘有话便说,今日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米玉颜眨了眨眼,才点头道:“依花娘之所见,只怕胡员外此人,应该是蔺南城里,那只看不见的最大黑手。二位师伯行的是阳关大道,兴许对这些腌臜之事并不在意,可像蔺南这样的地方,最重要的除了关内那支大军,便是城里这些看不见的势力了。” “花娘虽然还没弄明白,这位胡员外为何要对郁家姐儿下手,但是倘若他是靠着婆娑暗城,也就是盂南王才能称霸蔺南城,那这个理由就稍微充分一些了,不过这种手段过于下作,即便是盂南王,也未必知道他来了这么一手罢了。” 米玉颜今日所有言语中所透露出的信息,或许正是身处其中,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大部分是宁觉和宁德不敢想的,还有些是他们猜到了却不敢随意说的,比如婆娑暗城后头是盂南王,至于胡员外是婆娑暗城的人,便是他们不敢想的。 但此时被米玉颜说了出来,宁觉和宁德垂下眼帘仔细想了想,便发现,确实有这种可能,倘若此人也是婆娑暗城的人,那便和那些匪寨定然也有关系,饶是二人历经风雨,后背也不禁有些泛出凉意。 若果真如此,这张网,实在是织得太密太紧了,便是连西南万寿观,如今看起来,也变成了这张网里的虫子,随时有可能被一口吞掉! 宁觉宁德二人顿时只觉有负师门重托,仓促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米玉颜见得二人神情,便大概料到了他们所想,只清了清嗓子道:“要验证这些猜测是不是真的,眼下可能有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