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 第2章 对于搬一次家就从东京来到了十多年前的横滨,还莫名其妙变成自己虚拟出来的人物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松本清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样问道。 ——似乎有,似乎又没有。 足足苦恼了一天一夜,清张最后决定还是不为难自己,认命般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刚一打开就看到了空着的文档。 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和想好下一本书是什么题材了吗?之间,清张惊觉不管哪个都能让他立刻逃去隔壁,哭着找将来会成为自己小伙伴的名侦探大人指出一条明路。 不过这个主意同样算得上糟糕,松本清张还记得自己搬到这里的原因: 他要重振旗鼓重新在文坛崭露头角。 文坛新秀怎么能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就含恨认输呢! 就在清张彻底下定决心后,奇迹般地,他的脑海中涌入了全然陌生的概念。 为什么我会从松本清张变成入野一未? ——这是属于松本清张的异能力。 松本清张的异能力具体是什么? ——■■■。 虽然不能理解自己异能力的名字,但详细的说明如同展开的绘卷般在清张的脑海缓缓展开: 他的异能力和写作挂钩。 当写完一本书,读者达到一定人次后,获得开启新笔名的权限,每个笔名都会对应一个全新的身份,以及各自独立的异能力。 比较重要的是,第一个笔名的开启条件是10万人次的读者,而如果要继续开启第二个,要求当下笔名必须有完本作品,并且作品的阅读人数标准直接翻倍至20万。 越往后面,要想开启新笔名,要求阅读的人数越多。 松本清张是畅销书作家,早就到了开启笔名的条件。 而入野一未还是个新建文件夹的小菜狗,不光没有继续开笔名的权限,连自己的异能力都不是很清楚。 事情到这里基本就能够解释清楚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异能,以及自己在电脑上敲下的入野一未这个名字。 异能发动,世界补全,创造出入野一未这样一个全新的角色出来……让他写作。 好家伙,自己昨天还在烦恼自己没有那样多的阅历,今天就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是大好的机会呀! 于是,基本足不出户,一日三餐全靠编辑接济,甚至创下“三个月不出门一步,险些被编辑以为已被读者暗杀”壮举的松本清张,为了迎接自己的新笔名,好好整饬了一番,堂堂正正拉开大门,打算踏出自己全新的一步。 接着他就被江户川乱步堵了个正着。 十三岁的少年仰起头,那双绿意盎然的眼眸藏在笑眼弯弯的弧度中,清张见识过那双眼在片刻间迸发出的锐利,所有一切在他眼中都无处遁形。 如果你不想被小伙伴看穿,就不能有任何我不是入野一未的想法。 既然你所知道的他也会知道,那就彻底否认掉就好了。 将所谓的可能出现在未来的证据和过去的线索全部抛弃,你就是入野一未。 “天生奇才出类拔萃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异能者。”入野一未缓缓念出昨天在乱步口中听到的浮夸名号,问,“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江户川乱步也在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他和昨天不一样了。 茶色短发的发梢沾了水,同色系的眼眸明亮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不太好,但不再是昨天那副活见鬼的梦游模样。 “是要出门取材吗?”乱步以肯定的口吻说。 一未眨眨眼,没去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废话,反而露出了有些赧然的笑:“因为完全没有灵感嘛,这可太要命了。” 乱步不置可否:“我的搭档先生又擅自行动了,明明接受委托的人是我诶,我要去找他。” 一未:“嗯?” “我不认识路。” “……所以,你是来拜托我带路的,是这样没错?” “没有到拜托的程度。”乱步强调,“入野先生恰好也要出门,顺便帮助他的邻居,这是非常合理的行为。” 一未失笑,走出房间,锁上门:“可以哦。” 和乱步并肩往外走,他想起什么,问:“横滨有哪些值得一游的地方,乱步有推荐吗?” 乱步没所谓道:“谁知道呢,要我说的话当然是做年糕小豆汤的商铺啦,怎么样,入野先生感兴趣吗?” “饶了我。”一未深谙和自己未来小伙伴的相处之道。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顺着他那些任性的想法,不然乱步会直接得寸进尺,将你的底线一点点挪到天际去。 这可是个吃年糕小豆汤都嫌弃白年糕不甜,而铺张浪费只吃豆馅的散漫家伙。 “不过听说横滨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大战结束后,军阀和外资的介入让横滨变成比大战时期还要恐怖的凶险之地。你就这样出门没关系吗?”一未说。 乱步听到这话后满不在乎地晃着头: “是这样,全国再也没有像横滨一样的地方,军警、海岸警卫队毫无实权可言,市警先生就跟海岸边嗷嗷待食的海鸥一样,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贪婪,却笨笨的,没有好心人投喂的话根本活不下去。说起来——” 由于身高限制,江户川乱步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入野一未的下巴,清瘦的,没什么肉。 “既然入野先生也知道横滨的混乱,为什么要从东京那种地方来横滨,这片土地可没有什么好写的东西。” “……啊。” 被揭露得很彻底呢。 一未卡壳半晌,最后坦诚道:“要说为什么,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可真是搞不懂大人——看见那栋楼了吗?”乱步突然停在离车站五步开外的位置,手抬高指着远处的商务写字楼,“如果你想要写推理小说,就去那栋楼顶看看。” 一未脸不红心不跳:“推理小说……对我来说难度太高了。” 乱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只要拥有愚弄读者的自信,推理小说家需要做的就是适当展现出线索当作诱饵,然后恶趣味地看着读者一步一步抓耳挠腮地步入陷阱,最后再残酷地揭示真相。这已经是最理性,最公式化的写作题材了。” “恐怕我只会落得被愚弄的下场呢。”一未腼腆摸摸脑后的头发。 “那你来横滨做什么,横滨只有这些东西和年糕小豆汤,你要试试看美食题材吗?” “……”对话已经快进行不下去,一未只能迅速转移话题,“不过你提起那栋楼,那栋楼怎么了?” “那是这附近最高的楼,在天台上的话应该能家的宝地,是把横滨的混乱浓缩起来的放大镜。小说不就是这样吗,得有冲突才能吸引眼球,平淡的流水账是会让大脑空空的愚人,也就是普世大众也打哈欠的。” 江户川乱步傲慢的结论性发言却让入野一未倏地愣了,突然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想起一件事。 松本清张在初出茅庐那会儿还会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写信者问他,“我还是第一次读到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请问老师,您是属于本格还是变格呢?”。 准确的说,都不属于。 等到他出版了《共犯》,整个推理小说届开始兴起一股清张派的说法,因为当事人觉得太过于中二,于是这个流派才开始有了正式的名字: 社会派推理。 松本清张擅长以小事情反映社会现实,侧重于揭露引发事件背后的社会因素,是开创了一个崭新流派的推理小说家。 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惭愧,虽然他的人生算不上什么平坦,也的确经历过十分困难的阶段,可他对这个社会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全面。 比如横滨。 他只是听说“啊,这个年代的横滨真是危险的熔炉,活在那里的人真是倒了大霉”,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写横滨的故事,却不去了解这座城市,这里的人。 ——这样是不行的。 入野一未恍然大悟似的,高兴地握住乱步的手,空泛的茶色双眼里沉淀出更为浓郁的色泽,像是清茶中突然溶进一滴墨。 “我知道要写什么了!乱步你果然是天才啊!”一未惊喜道。 虽然听见夸奖让乱步嘴角止不住上扬,但入野一未的笑让却乱步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与其说是找到了信念的迷茫者,更像是终于上了发条的精致人偶。 人偶一旦启动,除非拔掉发条,失去核心动力,它是不会停下来的。 “我真是太愚蠢了,像个瞎子一样没有目的的乱晃,却不知道目的地一直就在脚下,在身边!” 一未开始摸出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并将它们全部交给了乱步: “拜托你帮忙保管一下,我带着这些东西去擂钵街不管怎么看都是有去无回。啊,可以去买年糕小豆汤,加多少份小豆馅都没关系,我的钱包里还有一些零钱。” 这还是乱步有史以来第二次有种思维被生生掐断的感觉,上次还是和福泽先生一起…… 总之,乱步拿着钱包钥匙和手机,罕见地开始迷茫起来。 “你要是就这样去擂钵街,可能有去无回的就是整个人了哦。”乱步磕磕巴巴说,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只不过语气完全不同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大人。” “还有,把值钱的物品交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孩,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我是真的会携款潜逃的!” 令江户川乱步惊讶的是,入野一未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搬出有名的福泽谕吉,也没有提“福泽和乱步”早就是横滨这一带名声显赫的搭档,根本不会因为这点钱财潜逃这个常识。 “啊,我还以为早就和乱步达成共识了。”一未露出错愕的表情,不像是佯装,“因为我一开始就直接叫出你的名字,你没有异议,也没有反问,那不就代表你想亲自挖出我身上的秘密吗?” 江户川乱步读出了一种非常隐晦的挑衅。 这真是稀罕事,乱步一向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那些藏在话里的潜台词并不是他读懂一个人的先决条件。 仅靠着蛛丝马迹,乱步就能完美还原出一个人的行为逻辑,以及目的和结果。 但他现在明晃晃地听出了:我的秘密?如果够格的话,不妨试试看啊。 而入野一未本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认知。 ——这不也是相当傲慢的一个人嘛! 江户川乱步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在入野一未脸上见到了自己时常挂在脸上的,让福泽先生露出无奈又头疼的表情—— 天真无邪的笑容。 只不过要更沉郁,褪去了少年特有的朝气,沉淀出类似被书卷熏染出的文质。 入野一未浑然不知自己露出了这样的神态,他只是十分肯定道:“所以携款潜逃是绝对不可能的,乱步不是那样的人!” “展现出线索当作诱饵,然后恶趣味地看着读者一步一步抓耳挠腮地步入陷阱——你就是推理小说家,肯定没错。” 乱步嘟囔着。 “随时都在给我挖陷阱,就连最后这句‘乱步不是那样的人’也是在我的好奇心上添把火,入野先生真是可怕的大人啊。” “嘛,谁知道呢。” 青年浅浅的笑漾开,青涩又腼腆。他转身朝擂钵街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这样说道: “入野一未,irkazui,这是我的名字。” 第3章 擂钵街的前身是横滨贫民窟,在大战后期因为一场神秘爆炸而被推平。 虽然那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异能者大战主战场在太平洋——一个名叫‘常暗岛’的黑暗岛屿,但也的确波及到了全世界范畴的多个国家。 战后,各个国家都开始重建被摧毁的家园,因为横滨的“特质”,神奈川政府却直接将横滨束之高阁了。 擂钵街就是这样形成的。 入野一未还没真正靠近那个大型坑洞,身边的人就来回换了几遭,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衣服口袋早就被划开几道不明显的口子。 更猖狂的还有当着他的面啐了口痰,大骂“穷酸”的小鬼头。 那个白发小孩骂完就跑,可以说是将“凶恶”和“怂”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入野一未若有所思。 继续往里走,逐渐可以看见越发拥挤的地形。 道路崎岖不平,不少用帐篷搭建的房屋如错位的俄罗斯方块那样堆积,经过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从帐篷里透出的视线,没有恶意,不含善意,连人类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 晃了一圈,入野一未始终觉得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 等临近中午,他终于察觉为违和之处在哪儿。 因为他撞见了一宗交易现场。 说撞见其实并不贴切,一未站在高处在往下数圈数,计划着自己今日“拜访”的时间。 虽然白天的擂钵街看似风平浪静,但当夜色降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是趁天色未沉,早点回去比较好。 这样想着,他突然被不远处人头的攒动吸引了。 若是将擂钵街比做巨兽残骸,那么眼下的动静就像是在尸骨上不断来回窜动的蚂蚁——一群小孩围簇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思考着马甲就算死亡也不影响松本清张本身,大不了重开,入野一未没迟疑多久,迈步往事件的中心走去。 因为不熟悉地形,一未只能按照脑海中的剖面图前行,艰难穿梭在一众帐篷间。 突然,他听见什么声响,等反应过来,一个冰凉的黑洞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身侧的阴影中,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缓步踱出。 入野一未僵在原地,十分配合地接受男人的搜查,对方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干净,接着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大哥,什么也没有。” 一未这才发现在阴影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银色长发,黑帽,一身漆黑。 “什么也没有?” “没有,手机,钥匙,钱包,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转过来。”银发男人说。 入野一未照做了,但他刻意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只是垂眼看着地面。 男人亲自搜查了起来。 入野一未能感觉自己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他的神经异常活跃,冷静的面容和平缓的呼吸完全看不出此刻内心的波澜。 皮鞋大约45码,推测身高在190左右,右手自然下垂,左手夹着未点燃的香烟,手里还握着方形打火机,或许是左撇子。 呼吸很轻,手下动作比之前那人要沉。这种有条不紊伴随着极大的威慑,对方就像法医检查尸体那般,呈现出单方面不容拒绝的掌控权。 配合着检查,入野一未却开始忖度。 对方没有直接开枪而是先进行调查一定存在某些动机。 ——他在找自己的身份证明?为什么? “解决掉他!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在擂钵街交易,我们就完了!”第三个尖锐的声音低喊。 这人一定是十分惊惧。一未默默想,不然他不会说出暴露这么多信息的话,粗暴得像是某些青涩小说里常见的,推动情节发展而将线索说出口的工具人一样。 “是我就完了才对。”入野一未徐徐开口。 出声的瞬间,眼前的银发男人便收了手,后退一步。他将烟咬在嘴里,不急不缓点燃,等烟草的味道几乎弥漫到整条弧形街道后才说:“你似乎有想说的?” ——这句话也很像小说中需要场景解说设计的导语。 “只是一些不成熟的猜测。”一未抬眼,“您没有直接动手,因为这场交易暴露与否对您而言并不是那样重要的事——听您的口音,不是横滨的人。” “继续说。” “擂钵街结构复杂,可以说是横滨最混乱的地方。在这里进行暗中交易的人首先不可能是忌惮政府,那就是畏惧横滨的本土势力。” 入野一未在思考的时候习惯性放空,那双茶色的眼瞳似乎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一张巨大的网在那双空泛的眼里缓缓展开,上面的所有点都被带有箭头的曲线相连,一环接一环,多出的岔枝被理智毫不留情地剪断,最终形成缜密又合理的逻辑线。 “不是贩|毒,那对本土势力而言只是些‘生意’,‘生意’是可以被吞并的,只要识相点,充其量也就是被黑吃黑。贸易走|私?也不可能,有成型产业链进行走|私活动的人都有自己的人脉圈,看那位先生的反应……大量的枪|械买卖?” 听见明显急促的呼吸声,入野一未断言。 “是大量的枪|械买卖没错。” “在横滨,买卖军|火等同于宣告自己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买家先生要是被发现,恐怕结局不太美妙。”一未说,“可对不是横滨人的卖家先生而言,不管是否被第三方发现,似乎都是一件好事。” “你你你你你在胡说什么!”买家先生忍不住从阴影中站了出来,随处可见的平凡相貌因为激动而略显狰狞,“琴酒,你不会听信这家伙的胡话?!” “您也是这样认为的,没错,琴酒……先生?”仿佛看透了琴酒的想法,入野一未抿出有些生涩的浅笑。 “没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还在擂钵街悠闲散步,这样的人不像是一般市民。所以我要么是不知死活的小混混,要么是某个组织的一员。 “后者似乎更好一些,因为放我活着等于宣告买家先生的死刑。这样您就能再敲诈买家先生一笔,这可是救命的交易,价值昂贵。” 琴酒说:“听上去我应该收一笔钱,再杀掉你。” “可您的胃口很大,如果能搭上横滨别的线,和买家先生的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您至今都没动手。”入野一未说着还感叹道,“的确,横滨实在是太乱了,要建立稳定的贸易往来得付出不少心血呢,更多的还是买家先生那样胆量和野心不匹配的人。” 直切病灶。 “琴,琴酒,你不会真的……不,不可能,我们的合约还在,你们不是那样言而无信的组织!杀掉这个人,要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横滨不是这种毛头小子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介入的地方,这里……琴酒你想做什么?!” 买家似乎把琴酒将手插进兜里的动作视为了一种威胁,整个人如江户川乱步描述过的那类海鸥,眼里闪烁着疯狂又贪婪的光,身体却害怕得颤抖。 琴酒侧过一步:“如果你想杀掉他,自己动手。” 买家愣了:“什么?” 入野一未贴心提醒:“杀掉我,当做你与本土势力夺食的军令状——我想琴酒先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以及,这样琴酒就不用背上疑似杀害帮派成员的责任,要是真的以后有机会和本地某个帮派合作,这不会成为他被“压价”的把柄。 是个相当狡猾的先生呢。 入野一未让买家动了杀心,这是事实,而买家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个青年的态度。 他看起来太放松了,把生死放在天平上摆弄,表情却平静得诡异。似乎对事态的结局并不感兴趣,令他感兴趣的是……自己? 买家不能肯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青年的确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或者说表情。 不是探究,不是推寻,是宛如摄像头般沉寂而毫无生机的观看。 外科医生解剖青蛙也是这样,手术刀精密地划穿表皮,从触碰不同的神经末梢来观察青蛙的反应,再一一记录下来——青年如明镜般平稳的视线带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不害怕吗?”买家情不自禁说出这样一句话。 “啊……”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遇见这样的事,不过大家的反应都很有趣,所以忘记害怕这件事了。” “有……趣?” “或者说,鲜活?这可比脑海中模拟出来的场景要来得真实。擂钵街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啊,果然还是得多出门转转。” 你在说什么啊!买家在心里咆哮,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作遗言是会死不瞑目的! 青年的话语让买家心烦意乱,而琴酒冷冰冰的眼神让他最终下定决心,他从怀里掏出刚到手的枪,心一横,扣下了板|机。 “砰——”的一声巨响,却不是子|弹划出枪|膛的声音。 “蹲下。”琴酒短促道。 他是对着自己的黑衣同伴说的,而买家完全反应不过来,唯一清晰的认知就是腰部传来的巨力。 天旋地转中,那股力道将他完全掀翻,整个人撞上身后的帐篷,连人带帆布一起撞飞五六米远才停下来。 枪还在手中,他却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他踹飞的是一个赭发少年,那个身影只出现了一瞬,接着便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彻底消失在原地。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古怪的茶发青年。 【从出生开始,我便有罪。 他们说我是犯人,每日三餐后都会有专门的人来负责审问。 清晨刷牙为什么比旁人多五分钟? 为什么不吃青椒? 国文课念课文的时候为什么要停下来? 放学望着天空是在看什么? 我不理解这些问题。 当我试着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母亲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母亲哭泣着对着神父忏悔,这是我的罪,我生出了带罪的小孩。 神父雕塑般的目光沉在我身上,我从中读不出任何情绪,我只知道母亲哭得前所未有的伤心。 从那天起,我保持着和他人相同的刷牙时间。 我将餐盘中的青椒一扫而空。 我流畅地念完整篇课文。 我不再望着天空。 当我融入环境,保持和周围所有人维持着一模一样的步调后,母亲接到通知,说我的罪减轻了。 可罪不是疾病,怎么会减轻呢?我问出了将我置身于地狱的这句话。 简直罪不可赦!罪大恶极!我们家没有这样凶恶的孩子! 在父亲愤怒的咆哮中,我被送到了监狱。 我似乎明白了何为罪。 在监狱中,我遇到了一个赭发的小孩。 我不认识他,他却从一群犯人中救走瑟瑟发抖的我。 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因为他问我: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想犯》序】 第22章 织田作之助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满的。 自由杀手这份工作完全可以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一方面是不受社会实体约束而职业自由,一方面也可以说因为想要当杀手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自由”。 有约束的人干不好这一行——这是很多主顾即使顾及他年龄小也依旧托人联系他的原因。 不过这都是无所谓的事,甚至不比今日咖喱的土豆不够软烂而让他多花半分精力。 杀人对他来说就是如此简单,不如说,只要能承受枪|械的后坐力,再无知的稚童也能从事这份工作,困难的或许是在杀人之后如何全身而退。 而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完美填补上了拼图缺失的一块。 异能天衣无缝,能将五秒以上六秒未满以内的未来映射在脑内。凭借着这个异能,他才能安稳活到现在。 如果不是因为在上个任务被背叛,他一定得当场报复回来,织田作之助绝对不会被福泽谕吉抓住,送到这个地下拘留所。 ——虽然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就是了。 就像一直以来的想法,被关在这里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 该有的陈设都有,看守的市警甚至还会开空调,因为之前和福泽谕吉的交易,三餐的食谱里还破格加入了咖喱的选项,这样一来,和外面完全没什么区别。 啊,还不用工作……这样想的话甚至是一件好事。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了那一天,市警来通知他,需要他更换牢房。 那完全不能算作牢房,说是比较简单的旅馆也毫不为过。这样天降馅饼的代价则是,织田作之助被迫拥有了一位“狱友”。 狱友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他无情抛在脑后,对方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市警会对他这样客气、自己被安排来这里的原因、半夜从影子里探身的男人……他通通不感兴趣。 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牢房外的尖叫声炸响,天衣无缝发起了警报。 脑海中出现几秒后的画面,画面显示他将置身于一片白雾中,暗中的子|弹瞄准了他的眉心。 对于现在的织田作之助而言,没有那样多的阅历来支持他弄清楚这次袭击的原理,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想直面危险就得赶在白雾弥散开之前从这里逃走。 可就连做到这一点也是困难的。 不难看出,灾难的源头来自牢房大门外,那么能逃生的只剩下窗户——在防爆玻璃的另外一边。 来不及。织田作之助冷静地做出了判断。打破防爆玻璃,然后从窗户逃离,在六秒之内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白雾如异能所展示的那样弥散开了,而织田作之助什么也没做。他甚至有闲功夫想起自己之前执行杀死富豪的委托时,从他家里拿走的那两本小说。 本来想去找最后一册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见到小说的结局呢。 这样想着,枪声响起了。 ——子|弹却没有如约而至。 白雾很快消散,不明所以的织田审视周围的环境,牢房的门大开,门外的血腥味道浓郁得能让嗅觉不发达的人也吓得打颤。 防爆玻璃的另外一方多出了一《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牢记网址:1个白发少年,正站在他的狱友面前倾听着什么,半侧的脸庞上眼睛瞪大,配上嘴角上拉的弧度显得非常违和。 或许是交谈结束,白发少年兴奋又快活的拉起狱友的手,就像是孤儿院的孩子依恋和蔼院长的姿态一般,仰起头说: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实在是太感谢了,入野老师,我知道了!” 狱友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样做的话或许会很无聊哦,世界太大了,你会在永无止境的收藏中反复期待,又反复失望的。” “嗯嗯,那就一直,一直,一直找下去就好啦。我一定会找到那块特殊的宝石,只要拿到它,我就能被拯救。” 少年突然看了眼门外,尽管那里此刻还什么也没有。 “真是讨厌啊,明明是廉价的货色,像秃鹫一样一直围绕着。”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普通人组成的部队将牢房包围,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牢房里的三个人。 “涩泽龙彦,你的任务结束了,立刻和我们离开。” 被下达指令的少年露出不悦的神色,狱友意有所指说:“去,秃鹫总是跟着气味寻觅尸体,那正是你需要的。” 少年乖巧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 名为涩泽龙彦的危险少年被带走了,异能特务科的人还拿走了狱友的电脑,为首的人露出苦恼的表情,最后掏出一套镣铐。 “抱歉,入野老师,但我们不能让您继续写下去了。”他愧疚地锁住了狱友的双手和双腿。 意外稀里糊涂地发生,又在转瞬间门结束,一群人乌泱泱离开了房间门,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织田作之助一眼。 但还没结束,织田作之助有一种直觉,是杀手生涯带来的,如死神鼻息、又或是礼堂晚钟——不清楚是好或者不好的,一些事情即将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降临的直觉。 到了晚上,一股震动将织田从睡梦中唤醒,并非地震的地动山摇,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壳破壳而出,伸出的爪牙将天幕都要撕碎,所有的声音都被轰隆声掩盖了,在间门隙偶尔逸出不知是谁的哀嚎。 大愕中,织田作之助看见了。 在世界的裂缝中静静站着的狱友,他站在防爆玻璃前,表情平和,对正朝他们踏步而来的灾难不以为然。 茶色的瞳孔随着他的指尖而迁移,指尖的破口不断溢着血,由上及下,由右及左,在玻璃上划出富有韵律的文字。与其说是在写作,更像是指挥着末日来临的演奏家。 看着茶发青年的表情,不知怎么,一无法言喻的孤独充斥上织田作之助的五脏六腑,不断挤压胸腔,让他心乱如弦崩。 最后一个红色的句点落在玻璃上,伴随着大地的轰鸣。 ——那是世界的句点。 然后画面便结束了。 织田作之助喘着气,手按在胸膛上试图压下所有情绪,而不妙的是,正如他所提前看见的,狱友正正对着他站在防爆玻璃前。 为了能在上面写字,被套上镣铐的青年不得不举起双手,粗铁制品将手腕摩得通红,而他不为所动,在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中一笔一划下笔成文。 织田作之助冷汗直冒,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防爆玻璃并不难对付,短短几秒内,织田已经灵敏地穿过了房间门,流动的风传来硝烟的味道,窗外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动静。 他伸手拽住狱友的手,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图,等镣铐落地,那声脆响惊扰了某个沉睡的意识。 狱友的表情有了变化。 那股拖拽着人跌入黑暗的孤独感消失了。 “别那样写。”织田作之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 每一个被繁重作业逼疯的学生都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要是我睡觉的时候,手能自己动起来,替我完成作业就好了。 入野一未没想到这种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不只是代笔这么简单。 从狱友的口中得知,他似乎还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糊弄了某个真诚求知的少年,用似是而非的话把人唬得像进了传销组织一样。 ……而自己就是那个负责演讲的罪魁祸首。 “不过他好像已经被异能特务科带走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一未轻而易举说服了自己。 说起来异能特务科还真是一个讲信用的机构啊,辻村深月向他保证的东西全部一一实现了。 和思想犯见面后,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异能的原理。 并不是能影响别人的思想这样恐怖的东西,完全相反,思想犯其实是将自己的大脑意识敞开让别人观看。 大脑意识是个十分难解释的东西,现如今都没有对意识这个词汇的权威性解读,生物学家将其概述为大脑神经运作的协作现象,心理学家则划分得更复杂……属于人人都知道,去不清楚该如何阐述的观念。 但思想犯的机制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将自己大脑里的想法比做图书馆,异能发动,对方就会置身于图书馆之中,阅读里面的所有代表他想法的书籍,可能是即时的念头,也可能藏着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隐晦心思,所有的一切都大大方方向对方敞开。 总体说来,是个没什么攻击性和影响力的异能。 一细想,好像最适合的用途,是在和别人吵了架又不好意思主动和好的时候。 思想犯一发动,对方就能看到他倔强又不服输的面容下,满脑子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样一想好像还挺实用的? 也正是因为异能的特质,入野一未终于知道了自己需要面对的困难是什么。 又看着玻璃上还没写完的文章,手腕的疼痛提醒他,少年狱友并没有说谎,他就像在写遗书一样写下了这些文字,里面充沛的感情做不了假。 “这么一看……好像我写的也没那么差劲。”他阅读着自己的文章,越看越觉得出乎预料的满意,这似乎是再好不过的结尾了,也没有思想犯说的那么垃圾嘛! 所以说,虽然对方说的有一定道理,但目的还是在折腾他的心态。 而少年狱友坚持重复着:“别那样写。” 见面这么久的第一句话便是“教”人如何写作,说出这话的还是一个看上去与文学毫不相干的少年,换任何一个作家都会感到莫名其妙。 但一未刚刚才被自己的异能准确指出了痛点,现在处于“大家都可以是我的好老师”的贤者状态。 “为什么不能这样写?”他问。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写下的东西是不作数的。”还不想说明自己异能的织田作之助这样解释道。 “这也是一种说法,不过靠情绪驱动的作家写下东西的时候大多都是不清醒的哦。反而是完全清醒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是这样。”织田说。 入野一未稍稍睁大眼,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接受了他的观点。 明明之前还斩钉截铁认为不能这样收尾,连一些反驳的话都不说吗? “但是你不能这么写。”他再次重复,这次带上了佐证,“我看过别人的小说,那位作者不是这样的。” “每个作者的写法都不一样,完全一样的话那算是可耻的抄袭。” “原来是这样。”织田说。 入野一未:“……” “但是你——” “‘不能这样写’,是?”一未抢答完了他的后半句话,啼笑皆非道,“你对我的小说并不感兴趣,也提不上评价或者批判,这样的话……我按照这个结局写完之后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织田作之助:“……” 看来是说对了。 “可是我想不到别的结局了。”一未抿了抿唇,无可奈何说,“我无法写出不合心意的文字,写下我自己无法接受的结局。要是被编辑听到这句话说不定会气的跳脚,完全是摒弃了商业的任性的家伙呢。” 他看着玻璃上的文字,指尖的破口因为没有继续摩擦已经不再渗血,针刺的痛感和手腕相比不值一提。付出疼痛的代价而留下的记录之差一点就能收尾,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及格的答卷。 足够让他开新笔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你要认输吗?”织田突然说。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说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只是看见青年落寞的眼神后就脱口而出了。 “写不出更符合心意的结局,所以干脆放弃,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写了。就像这样做就能对得起自己一样,什么都无所谓的话……” 说到这里,织田作之助已经不知道自己其实在说谁,是这个奇怪的青年,还是一直虚无的自己,他完全搞不明白了,只能难为情地收尾。 “什么都无所谓的话,就会变成我这样。” 入野一未默然良久,似乎明白了少年如枯萎的老人一样空洞的原因。 也明白了他凭空产生纯白灵魂的概念是因为什么。 他其实是清楚的,和需要异能提醒才不再逃避的入野一未不一样,少年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 在思考后放弃思考,依凭本能的活着。 织田作之助别开眼,盯着墙上的文字,不愿意面对入野一未的视线。 好麻烦,早知道会这样煎熬,还不如让他写完,世界毁灭算了。 “说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过。” 对方体贴的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织田也松了口气,转回头。 “我的名字是入野一未,”青年揉揉手腕,笑说,“是因为写了一些东西被关进来的。” 他想了想,走到玻璃前擦掉了几个字,已经可以独立成篇的文章缺少了足以定论的结局,再次成为了悬篇。 一未后撤一步,将残缺不全的文章牢牢刻入心里,连带着文字中的情绪也悉数接受。 还不能结局,他还没有和狱友好好交流,搁置这样一个复杂又纯粹的灵魂完全是一种浪费,一些缺乏的东西来不及填补的话,至少不能让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变成无能为力的结果。 这样想着,一未朝红发少年露出一个浅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 【如今,孤岛上只剩下迷茫灵魂在注视着流浪的旅人。 他无意开解我的烦恼,或许每个人的立场将会决定他的答案。 父亲是错误的,他盲目痴愚。 母亲是错误的,她包庇过我,却没能一始而终。 达达先生是错误的,妄图以一己之力庇护尖叫的羊羔。 手术刀是错误的,黑色血液抹不开黎明。 石碑是错误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过错。 …… 我也是错误的,做出了所有错误的判断。 旅人的虚无倒映出我背负的罪名,是自以为受操纵的罪,是我主动背负的罪,是囚禁我的枷锁。 思考被认为是错误的,而我错误的思考难道又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疯癫是一种随时间门而变的异己感,而我此刻正置身其中。 唯一清楚的是,所有犯人都触碰到了自己想要的。 我们都不得善终。 只是,■■■■■■■■■。(被抹除) ————《思想犯》终·节选】 红色的满月高悬在黑色帷幕中,灰烬如雪花般飘下。 地下拘留所外一片狼籍,电影里曾经出现过的断壁残垣陈列在大街小巷,原先和拘留所比邻的警察署门大敞,身着制服的负伤市警进进出出,狰狞地拿着武器试图维持早已千疮百孔的秩序。 没人有功夫阻拦他们的离开。 入野一未被外面的场景吓了一跳,他被送进拘留所的时候还是一副平和的局面,怎么两天时间门就变成了这样? 织田作之助倒是对此见怪不怪,拉着入野一未避开因为爆炸而飞溅的碎石。 “哇……怎么连rpg(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都出现了,横滨这是怎么了……” 虽然说要一起离开,但一未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回原先的住处肯定不行,说不定江户川乱步也回去了那里。 现在被乱步撞见的话,他们之间门的输赢也会就此定下。 一未从来不小瞧乱步,他知道自己这个小伙伴的本事,被他看见自己落败又狼狈的样子……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织田看出了他的游离,干脆带着他穿过小巷,往自己以前的住处飞速蹿去。 “救,救命……”巷子转角处有虚弱的声音冒出头,“无论是谁,拜托了,救救我们……” “喂——”织田抓住入野一未的手,对方发出一声痛呼,他手指顿了顿,松开红肿的手腕,“现在是自顾不暇的状态,你有这样的自觉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啦……我们就去看看,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再离开也是来得及的?”一未说,“毕竟织田君有着那样的能力啊,不用管我,自己离开是绝对做得到的。” 所以说才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啊,织田作之助烦闷的想。 他还是拗不过一未,保持着警惕往声音的源头走去。 巷尾塌陷了一角,水泥板掉落下来围成小堆,碎石中隐隐冒出了一双满是血污的手,声音就是从碎石缝隙中传出来的。 不行,以他们的力量没办法处理这些水泥板,而且周围还有拿着枪四处奔走的黑衣人,怎么看都是无计可施的处境。 “还是走……” “这边这边——!” 织田作之助的话被一未的高呼压下,他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正在快速靠拢,心中警铃大作。 让他还能维持镇静的是天衣无缝并没有预查到什么危险。 高大的黑衣人如乌云般降临,一群人都拿着武器,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入野一未和织田作之助,空气沉闷得令人想要呕吐,连石缝中的声音也察觉到什么,呜咽着沉默。 “啊,晚上好,先生。”一未向黑衣人打招呼,“虽然在你们正在忙碌的时候打扰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现在需要您的帮助,您有时间门吗?” 这个人脑子坏掉了?不管怎么看我们都是凶恶的afia,干的全是能被送进监狱制裁千万遍也不足以谢罪的丑恶罪行,他居然在向我们求助? 有这样想法的黑衣人不止一个。 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为首的黑衣人向不知死活的青年恭敬地鞠了一躬,“晚上好,看见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有什么需要做的请您吩咐。” 多亏afia标志性的墨镜,才没让众人露出要哭框而出的窘迫画面。 一未指着碎石堆:“能麻烦您把里面的遇害者救出来吗?她的情况似乎很不好。” “没问题。”黑衣人答道。 一群afia就这样在本该执行杀戮任务的时刻救起了普通市民。 其他人不敢违逆大哥的指令,只能在救人的同时小声嘀咕:“他是谁啊?不像是我们的人啊。” 一旁干活干得酣畅淋漓的同伴低声怒斥:“蠢货,那是入野老师!” 于是所有困惑都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 虚弱的女性重新见到了光线,还没等她从劫后余生的狂喜中回过神,不善的人群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黑色阴影就此落下。 我就要死了吗……她绝望的发抖,被钢筋洞穿的腰腹还在汩汩冒着血。 她是在本地工作的报社职员,前段时间门有过调职前去东京的机会,但她拒绝了。 向官方和黑色势力屈服的同事不在少数,大家痛苦又迷茫地报道着那些经过粉饰的消息,其中不乏在大战中依旧坚持学习新闻学和传播学的同学和前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在遥远天际淡淡陈述,却振聋发聩到逼迫他们从地面重新抬头的声音。 有人听见了,有人看见了,有人在思考,在关注——他们欣喜若狂,并认为这是一切即将转好的开端。 可事实狠狠给予了一股重创。 横滨这个地方真的烂透了,这个世界真的烂透了。就像入野老师写的那样,即使有那么多人想要改变现状,可硝烟和痛苦让他们睁不开眼。 就算有无数声音震荡出强力的回响,还是能被那些巨人轻描淡写地摧毁。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前仆后继的尘埃,灾祸来临的唯一方法还是那样,低下头,俯下身体,等待着巨石从身上碾过。不幸的人就次毙命,幸运的人被压碎脊骨,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我……做错了吗? 那些思考才是招致死亡的罪魁祸首,我应该和无数前辈一样屈服,挣扎着离开横滨,不要被所谓的责任感束缚,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逃走的,离开横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我应该那样做的……”她发出崩溃的呻|吟。 突然,阴影中裂开一道缝,巷子闪烁的路灯送来了暖光。 一个瘦削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她面前。 “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保持清醒,不要睡过去。”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声音,“你会被送去医院,所有的争斗都会避开那里,你会安然无恙。” “把她交给我们,入野老师。”阴影说。 啊……入野老师…… 她想起来了。 血污和热泪模糊了视线,她即使奋力地睁开眼也看不清逆光青年的模样。 “我……做错了吗?”她不由得想要寻求一个结果。 而青年拨开她粘附在一起的头发,替她抹开眼泪和污泥的手是凉的,却很轻,就和他的文字一样,飘在表面上,却带着千钧的力量。 “我没有回答的资格,不要问别人,问自己。” 那股力量让孱弱者呼吸,让绝望者前行。 在晕倒之前,她最后的想法是: 原来发出那样轰然声响的是一个这样的老师啊。 我……没有错,思考是不会有错的,我只是太过于弱小。 可即使弱小,我也绝不要低头。 事态平息得很快,和织田作之助躲了两天后,横滨街头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原来的喧嚣。 这里的人似乎有着适应灾祸的能力,叫卖的小推车向出门购置物品的行人叫卖着货物,买家踩在废墟上和他讨价还价,小孩苦恼这样的环境没办法奔跑,来让自己手里的风筝飞上天空。 “非常值得尊敬的一群人啊……”入野一未站在窗边,这样感叹着。 织田作之助端上来两碟咖喱放在“桌”上,拿起勺子,吃起颜色更为红艳的那一份。 一未盘腿坐到他身边,也开始将食物往嘴里送:“不过大清早就开始吃咖喱,真的不会腻吗?” “不会。”织田说。 准备食物的人才有发言权,即使出资方是入野一未也一样。 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开始闲聊起来。 “说起来我看了你给我的那两本小说,织田君之前提到的小说就是这两本。” “没错。” “也难怪你会认为我不应该那样写了。” 差距太大了。 织田作之助给入野一未的两本小说并不是完册,还有最后最关键的一卷缺失了。 小说同样讲的是一个城市所发生的事情,里面有众多登场人物,用类型来判断可以姑且分作群像小说。 里面的人物并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也没有背负着太大的责任,他们渺小、虚弱、正常。 他们是活着的。 这就是和入野一未的《思想犯》最大的区别。 即使是因为一些生活的琐事而东奔西走,那些人物还是异常鲜明,没有太宏大的主题也能吸引人继续阅读下去,以至于看不见最后一卷的时候,一未发出了和织田作之助相同的喟叹。 “想要看到结局啊。” “我去书店找过了,没有找到结局。”织田喝了口水,继续吃着光是闻上去就火辣辣的咖喱,面不改色说,“也可能是横滨的籍本来就是容易点燃的东西,每次发生些什么,一把火就全部烧光了。” “不过织田君的眼光还真是独特,很多人只看得下去带图画的故事,那种天马行空又光怪陆离的刺激情节,像这样的小说很少有小孩会阅读。” “……我不是小孩。” 而入野一未的眼神直勾勾写着“怎么不是呢”? 织田作之助不和他争辩,吃光咖喱后就开始收拾勉强能称作餐桌的大纸箱。 被他当作“家”的地方其实只是一间门很小的仓库,即使他因为委托出门很久,或者被关进拘留所,这里也一直没有别人来侵占。 狭窄的木床,被当作万用桌子的纸箱,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翻找出来的两个蒲团——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觊觎。 “你什么时候走?”织田问。 “不知道。”提起这个一未就开始陷入苦恼。 听说横滨的事情后,禅院研一给他拨来了电话,叮嘱人身安全之类的事,写稿可以放在一边,等局势稳定了再说也不迟。 异能特务科那边也联系了他,说事态暂时得到了控制,但是希望入野老师还是可以稍微斟酌一下再写结局,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没编辑催稿,也没什么经济压力,见到了比自己要优秀得太多的作品,还被赋予了莫名其妙的责任,脑子里空空的没有灵感。 这样写得出来才怪了! “织田君会尝试写作吗?”一未靠着木床,仰头百无聊赖问。 “我?”织田罕见的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并且认真思考了很久,“我也能写作吗?” 一未一骨碌坐起来:“即使是小学生也会在不想学习的时候写一些奇思妙想的故事,你怎么就不可以呢?” “可写小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然你也不会被困扰这么久。” “这不一样。”一未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个观念,“很多想要成为作家的人都会陷入的误区,他们觉得必须得做好一切准备才能开始写作,可写作不是这样程序化的事情哦。” “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写下来——大学时候,教授就是这样指导我的。” 织田作之助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就当一未觉得他应该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说:“可我没有想分享的,也没有想倾诉的。睡觉、吃饭、工作,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阅后感呢?” “什么?” “在阅之后的阅后感。”一未指着纸箱上的陈旧书籍,“一定是有想法才让你留下这两本书的,毕竟在这个房间门里什么也没有,这两本书完全格格不入啊。” “……因为没有看见结局。”织田也看向了那两本书。 委托方要求他杀害富豪,并盗走富豪的名画,这两本书原本是不在委托范畴中的,可他像个拙劣的小偷一样将它们带走了。 织田也不知道这两本书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他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不管是在暴雨天,在杀了人的午夜,还是在沉闷知了耗尽生命啼叫的夜晚,他都会捧着书看起来。 “迷茫感也是创作意图的一种啊。”一未很认真的说,“让写作来完成写作,让你自己消失:你只是在记录涓涓流动过你身体的思绪而已。娜妲莉·高柏是这样说的。” 那句经典的“原来是这样”又一次出现在织田作之助口中。 “不过好像说出这话的人是我的话,就一点信服力也没有了呢,啊哈哈……”一未想起自己的处境,干笑两声,又一次跌回颓废、迷茫、不想动笔的摆烂状态。 听说上次和一未见面的afiabss在这次混乱中受益颇多,异能特务科也处理了不少危险分子,织田作之助开始思考起关于写作的事情…… 不管这些是好是坏,大家都朝着目的踏步,只有一未,卡在这里浑身难受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的焦虑。 不知道要怎么创造“人类”的话,要给主人公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因为故事的发展其实和他没什么紧密的联系,讲这个角色挖掉,全篇故事依旧是成立的,他甚至不需要什么结局。 他什么也没改变啊。 而就在不久后,入野一未的这个想法被织田作之助彻底打消了。 一未颓唐了三天,在每日三餐都是咖喱的煎熬中对着文档抓耳挠腮。织田则是沉默了三天,不是以前那样“少来烦我”的模样,而是在思索着什么的寂静。 就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将这个没有窗帘的房间门照亮的时候,入野一未睁开眼就看见织田作之助正坐在身边。 少年垂眸凝视着手里的纸张,眉头紧锁。 一未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你拿着的不会是给我的悼词!”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 平淡中夹杂着无语的表情让一未松了口气:“你的神情太像是正在参加我的葬礼了,呃,这么一想,我还挺感激的。” 让一个才认识几天不到的人如此肃穆,关系一定是非常好才行。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织田将手里的纸张递了过去。 接过纸张,一未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份文稿。 他立刻端正了坐姿,用谨慎得过头的态度说:“请稍等。” 这无疑是织田作之助所写的文稿,完全手写的字迹不算工整,下笔却很流畅,字符间门没有水墨的钝感,也没有太多添加修改的地方。 受到别人启发而书写自己故事的人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因为太过于喜爱他人的作品,迸发出的感情基调一定是相同的,不自觉地被牵着鼻子走也是常有的事。 可织田写的故事和那两本小说是不一样的。 也不是全然不同,织田的主人公是一个杀手——就和未完卷小说中的某个角色身份相同。 不同的是,他只是在写杀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或者说是天赋。小说中并未大段说明主角的心理活动,连他做某件事的动机也很少,剧情展开得缓慢,看到末尾也不清楚这到底想要讲述一个这样的故事。 但是入野一未“看见”了那个杀手。 五官模糊,身型模糊,像是雨天撑着伞的人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又像雾气里亮着的灯塔。 你看不清本尊,但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他是存活于人世的人类。 “难怪……” 织田有些紧张,手指攥紧床单,身体不自觉前倾:“很糟糕吗?” “不是那样的。”一未深吸一口气,“难怪你会在那天晚上指点我,告诉我不能那样写。” “……”少年难为情地避开眼,“请不要这样说,在下笔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可是很优秀哦。” 听到现在横滨炙手可热的作家这样说,织田的心脏砰砰跳起来:“真的……么?” “我从不撒谎。”一未将文稿叠好,郑重地交回到少年手中,轻盈的纸张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无限充实着织田内心的空洞。 “……我只是在写现有的事,因为不知道后续发展,甚至想不出要怎么接着继续。” “可时间门一直在流逝,故事的主角一定会遇见更多的事,做出更多的抉择,只要慢慢写,总有一天你能看见结局。” 这也正是一未无法结局的原因。 他感叹道:“你拥有写作的天赋,那恰恰是我缺乏的东西。故事的中心不是主人公,他没有改变任何事,以人物弧光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线,怎么也落不到终点。” 织田作之助还不知道什么是人物弧光,也不了解一未苦恼的根本原因,他一向只发表自己认定的观点,这也让他的话每一句都带有肯定性质的说服力。 “可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啊。” 一未看向织田:“你说什么?” “横滨的港口afia壮大之后,官方开终于表态了,异能特务科的人分散到各个部门协作,报道里陆续出现了对上次骚动的辛辣社会评价,这都多亏了入野老师——我听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 一未苦笑:“这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使没有我和《思想犯》,故事的结局都会是这样。” “那我呢?”织田定定看着他,“我在思考后抛弃了犹豫,做出了我想写下一些东西的决定,如果没有你,这是不可能的。” “……” “在动笔之前,我去看了《思想犯》。” 一未心里扬起巨浪,捂住脸:“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没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说实话,我没看懂。”织田说,“我只知道好像是在说横滨发生的事情,因为篇幅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是啊,因为篇幅短,所以才能让人来不及浮现放弃阅读的想法……我知道写得很糟糕啦。” “但是感觉像是一种鼓舞。” 入野一未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分漠然,能完整倒映出自己无处容身的身影。一未能感觉到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他的世界正随着这个少年正在说出口的话而一点一点改变。 织田十分笃定道:“哪怕你的本意不是如此,我也没有完全了解文章的内容,可我的确听见了你文字里传出的呐喊,这一点绝没有错。” 看着少年认真的目光,入野一未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默默凝视着那双茶褐色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剖析出安慰、或是劝解的色彩,可茶棕色晕染得纯粹,呼之欲出的是对方那颗纯白无瑕的真心。 这样啊。 所以我并不是与世界毫无牵连,我的行动确切地改变了某个人。 没有灵魂的主人公也发出了虚弱的呼喊,被流浪的旅人所捕捉。 ——思考没有对错。 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入野一未的脸,让他此刻露出的笑容温暖又真挚。他不由分说的抱住了织田作之助,两个瘦削的身躯在墙面拉出一道庞大的影子。 “我知道要怎么写结局了。”一未说。 织田作之助很不适应地挪动了两下,想要挣脱这个怀抱,他确实也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 可青年的喜悦是那样真实,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他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这一点。 入野一未松开他,洋溢着笑意的满足脸庞将整个简陋的房间门都熏得暖洋洋的。 他不顾形象赤脚跳下床,像找回了丢失玩具的孩子一样高兴地走到纸箱面前,毫不犹豫打开文档。 “对了,织田君。等我写完稿件交给编辑之后可能就要离开了哦。”一未一边写一边说。 织田作之助也盘腿坐在箱子的另一边,手攥着自己的文稿:“离开横滨吗?” “谁知道呢。”一未快活地说,“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走弯路了,织田君做了一个很好的表率啊,说你是天赋型选手还真没说错。” “或许过几年,文坛就会冒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超新星呢,我也得腆着脸来寻求织田老师的指导,到时候请织田老师务必不要拒绝。” “……原来是这样。” “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不用迁就我的!啊,不过还是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织田紧张问:“是哪里?” “下次拜访,请务必不要一日三餐都吃咖喱了,实在是吃不消啊,吃不消。” 织田作之助:“……哦。” “都说了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啊织田老师!!” 禅院研一收到了入野一未的终稿,同时收到的还有入野老师即将外出取材的消息。 电话里,对方十分兴奋地告知他,《思想犯》的所有版权全权交付给他,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一些决定也不用通知,他自己做主就可以。 “您这样的发言……真的很危险啊,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禅院研一忧心忡忡道。 “不,是令我精神振奋的好事——所以,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事,研一君就不用联系我哦,当然,大概率是联系不上的。” 禅院研一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比横滨更危险,危险到无法联系的程度。 而入野一未在通知完他之后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看着最后的终稿,那些文字和网络流传出的残缺孤篇呈现出完全截然相反的倾向性,像是作者留给大家的最后一个俏皮的玩笑。 他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将稿件录入进待编辑文档总集里。 很快,薄薄一册《思想犯》由一家默默无闻的出版社所出版,考虑到众多因素,禅院研一最终决定首发十万册,作为新人作家和新立出版社而言,这完全是一个冒险的数字。 出乎他意料的事,书籍在上架一天不到全部兜售一空。 出版社不得不紧急联系印刷厂加印。 一周时间门里,即使是那些从来没看过《思想犯》,或是对这个题材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也会去书店买一本回去。 江户川乱步在看了结局之后发出愤愤不平的嚷嚷,那个卑鄙的家伙就这样心满意足地逃走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同样在阅读的福泽谕吉用眼神制止了暴言。 中原中也捧着书,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计划着今晚又要去哪里偷盗的羊。 森鸥外合上最后一页,询问刚遇到的浑身绷带的郁气少年:“有什么是能够帮到你的吗?” 涩泽龙彦将手里的宝石放进书页,红色的瞳孔闪烁着期待的光。 织田作之助从书店出来,将《思想犯》放进装满现金的包里,决定用存款搬去一间门宽敞一些的房子。 横滨最中坚的报社评价道: 每个人都埋着头,我们需要的,或许只是即使承受罪名也要抬头的勇气。 希望所有人都能从入野老师的结局中,看见那个昂首挺胸的自己。 结局这样写道—— 【思想不会犯罪,我一生的罪行皆与此无关。 我豁然开朗。 羊羔还在尖叫,不知手术刀切断的是病灶还是动脉,石碑上的箴言缄默不语,流浪的旅人寻觅到灵魂的锚点。 而我不再留恋的飓风屋檐下的安稳,不再畏惧奔跑前的蹬地的胆怯。 即使没有太阳,我的心中依旧天光乍现。 我亲爱的朋友们,你所知晓的故事已经变成历史。 我自愿踏上白色刑场,只由衷的希望,在我死后的新世界,我将是唯一的犯人。 请拥抱思想,去阅读,去写作,去用信息在世界纵横捭阖。 陷入甜美的梦境前,我似乎看见了达达先生正站在梦的尽头。 他抱着他的小羊羔向我道别。 有谁哼唱着童谣。 歌词唱道: 生命不会停留。 愿思想永垂不朽。 ————《思想犯》终】 第23章 【再说,我原本就一无所有,没有比这更强的武器了。】 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禅院研一的脑海里。 句子来自松本清张刚刚发给他的连载存稿,一本名为《黑色皮革手册》的新作。 从现在的存稿来看,大概讲述的是一个恶女黑吃黑的故事。 女主角拿着记录着权贵肮脏秘密的神秘皮革手册敲诈勒索,从贫富不等、男权至上的社会杀出一条血路。 那些繁杂的金融术语应该会使一部分读者头疼,但设定和情节会把他们留下来,本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用市面上常见的皮肉交易以外的狠辣手段上位 仅从这个视角出发的话,不得不说,看的令人酣畅淋漓。 不过禅院研一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没有看到结局,谁也不知道松本清张想写一个怎样的故事,按照这位老师的习惯,应该没那么简单才是。 ——不过现在呈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黑暗了。 出场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广义上的好人,就算是女主角,也是被野心熏陶出来的,从小白兔变身草原狮子的怪物。 就像上评价的那样,松本清张……是不折不扣的社会秽行解剖者啊。 “不过清张老师不是说短时间不会写推理小说了吗?”禅院研一将稿件存好,这样问道。 电话那头的青年振振有词:“我得给自己找一些自信才能从失败里走出来,我要重振旗鼓!” “您什么时候失败了,不会是指的前一篇连载?那是完全没有的事情,即使是宣布了您暂时停刊的消息,也没有任何说指责的声音,大家都在等您继续写下去。” “……研一君是不会懂的啦。”清张边说边叹气。 回到松本清张的身份后,清张发现了两个问题。 一是本体和马甲的时间流速似乎并不相同。 从清张的视角来看,从成为入野一未到现在才过去短短两天半。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他直接从东京新添置的房子里消失了,完全不见踪迹。 具体的时间流速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或许等从下一个马甲回来之后就能根据样本推测出结论。 二是……市面上找不到任何《思想犯》的出版书籍。 这本书在十几年前畅销一时,却从某一天起突然销声匿迹了。 清张在禅院研一的出版社打听了一下,似乎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书籍因此被封禁,十几年过去,网络被年轻一代占领,那些曾经的读者也隐没在人群里。 果然还是因为太糟糕,所以才无法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啊。 同样,那本由他提出取名建议的《灰色阴影》也还没有出版。 不过清张猜测或许是因为内容比较敏感,因为是手札,可能会涉及到很多现实层面的事,要想出版发表,不想将内容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话,就必须等等,直到即使发表了也不会暴露某些事情才行。 《黑色皮革手册》就是在这种时候被松本清张写出来的,回到熟悉的领域,用恶人的视角书写恶人的故事。 作为社会派推理小说家的清张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文章质量,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好,那他也白写这么多年的书了。 而且《黑色皮革手册》的重点并不在于推理,而是侧重于悬疑……和还没被他写出来的结局。 要是研一君知道我想写的结局,又会用那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晦暗眼神看着我。 清张轻咳两声:“总之,交给你的文稿已经够连载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我会继续外出取材的,就等着我的好消息,研一君,这次我一定可以!” ——所以说为什么松本清张每次的自信发言,都会以令本人哽咽的结尾告终呢。 而这次比成为入野一未时期还要更离奇。当清张做好了准备,怀着满腔热血在电脑上打出了新笔名——早乙女天礼之后,他的房门“嘭——”地一声被从外撞开。 一个黑影直接摔进清张面前的桌上,桌子被壮硕的身型直接砸了个四分五裂。 清张被扬起的灰尘糊了一脸,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租的公寓刚请了阿姨打扫,是不该有灰尘的才对。 “fk,ynfbch!!”黑影呸出一口血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头上摘下报童帽,握着帽檐用力向外挥舞。 顺着他的行动向外看,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对快要到面中的帽檐不为所动,甚至十分轻蔑地笑了一声。 一个侧身,利落的过肩摔让黑影二次被砸到清张面前。 他没有再起身的力气了,几次试着用手撑起身体都没能成功,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死死钉在缓缓走进的男人身上。 “tthefkuttayhgrund!(从我们地盘滚出去)”他咒骂着,“!” 托宽政部那几个留学生的福,清张很惊奇的发现,毕业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还能记得这些传承已久的英语国骂。 尤其是最后一句,这句话甚至无法被得体的转译,只需要体会其中的愤怒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这个拥有明显高加索人种特征的黑影应该是个英国人,他的口音太明显了,并且吞掉了所有t音。 这些念头全部发生在一瞬间,现实并没有给清张太多反应的余地,屋外的男人已经走了进来,黑色大衣里,一把伯莱塔92f正对英国佬眉心。 英国男人咬牙切齿:“youbastard——” 枪|声响了。 因为距离过近,又事发突然,松本清张只感觉到有什么由温转凉的液体溅上了自己侧脸,下一秒,男人的胳膊平缓移动。 他的枪法很好,甚至不需要通过照门缺口比对瞄准,枪|口横斜,黑洞对准的是自己。 同时,清张认出了这个黑衣男人。 “琴酒大哥——”冲进屋子的大块头印证了他记忆的准确性。 大块头的视线略过地上死亡的英国佬,几秒后看向清张,狐疑说,“难道他就是谢尔比家族在找的小孩?” “呵。”琴酒冷笑,“可以是。” 大块头:“啊?” 松本清张也想说:啊? ——什么小孩?谁是小孩? 琴酒阴冷说:“伏特加,带他走,让他拿着那群剃刀党最喜欢的26回去。” 伏特加愣了一下,不自觉看向呆坐在地上的孩子。 伦敦的亚裔不少,社会地位分化尤其严重。 威斯敏斯特的唐人街盘踞着一群连本地势力也不敢招惹的中国人,圣吉尔斯教区则完全是工业革命后留下的“垃圾”,豁得出去的人哪怕断手断脚也要爬出去,只剩下懦弱又无力做出改变的贫乏者还留在这个地方。 这个亚裔小孩明显属于后者。 完全坏死的面部神经,快要占据脸部三分之一面积的碧绿色大眼里满是茫然,血溅了半张脸也不知道擦拭,瘦削如骨架的身体撑不起麻布衬衫,露出骨骼嶙峋的肩头。 听琴酒大哥的意思……似乎是要让人拿着26手榴弹去展开报复。 ——可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伯明翰的剃刀党,谢尔比家族正在寻找的亚裔。 “真的能骗过那群剃刀党吗?恐怕他甚至走不到谢尔比面前,就会被发现身份处死。”伏特加困惑道。 “教他两句日语。”琴酒收起枪,理所当然将小孩的表情理解为了语言不通导致的茫然。 若非如此,在听见他们的对话时就该大吼大叫,哭着求饶了。 “这群英国政府的走狗即使和日本私下来往,也不愿意培养两个懂日语的联络员,呵。他只需要走到某个谢尔比面前,会不会被认出来都无所谓,死一个也算是我们的警告。” 伏特加觉得琴酒说的很有道理,上手把小孩拎了起来,非常轻,甚至比他过手的重型机|枪还要轻。 “还有你,伏特加。” 被念到名字后,伏特加一下僵住了。 琴酒冷酷道:“朗姆把这边的生意交给你,不是让你被耍得团团转之后联络我来擦屁股的,想好要怎么谢罪了吗?” “大哥……”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看着伏特加额角滴下的冷汗,和他手里小孩依旧茫然的眼神,琴酒转身:“事后再和你清算,先离开这里。” 【我是一个七岁的小孩。 我不会日语,作为被抛弃的年幼亚裔,陪着我的只有缝着我日语名字的破旧帽子,和从来没有被填满过的胃袋。 在圣吉尔斯教区勉强靠偷盗行为活到现在,因为从来不和人交谈,连英语也说得磕磕巴巴。 我贫弱、无知、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觉得饿肚子是比身体里流出血液痛苦百倍的事情,只要有谁能在路边扔给我一份腐坏的面包,让我不再饥饿,那他一定就是好人。 我喜欢面包。 我喜欢肚子里充实的感觉。 我喜欢好人。 所以我应该也喜欢着,给我面包让我果腹,还带我去漂亮的礼服店定制新衣服,并握住我的手,将那个冰冷的玩具送给我,教我日语的琴酒先生。 我跟着他用日语念我的名字。 ——早乙女天礼 ——sattenrei ——さおとめてんれい 我不会发t,把てんれい(tenrei)念做はんれい(hanrei)。 琴酒说不,我不是凡例(はんれい)。 我是他在圣吉尔斯教区捡到的,最不平凡的礼物。 我是早乙女天礼。 我喜欢好人,琴酒先生是个好人。 我喜欢琴酒先生。 ————《灰色阴影》其一】 第24章 我要不要销号重开啊。 被伏特加像手提袋一样拎在手上,松本清张全当在乘坐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观察周围的环境。 东伦敦街上四处是勉强维持体面的工人、叫卖的报童、向路人兜售香烟的妇女。 两个浑身漆黑的成年男人拎着一个瘦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咽气的小孩,这种听起来就会想让人报警的场面并没有吸引人们的注意。 毕竟小孩本人完全顺从,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也不会有人想要多管闲事。那些浑浊的眼神略过的时候停顿一瞬,然后又移开了。 嗯,相当不妙呢。 混乱危险的环境也不是没遇到过,鼎鼎大名的横滨嘛。 语言也可以克服,大学期间使用英语写的论文多了去了,文学社也会定期举行全英文创作,英语不是障碍。 主要是因为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七岁,只有七岁! 要知道最出名的少年成名的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也是在18岁才发表了那本出名的《你好,忧愁》啊! 七岁的小孩拿着稿件跑去出版社,清张能想到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强行压下稿件,然后礼貌地让他滚回家玩玩具。 天才只被允许出现在上层家庭,不管放在那个国家都一样。 所以如果要创作,还是得销号重来比较好。 而让清张迟疑着还没有展开行动的点在于…… 这是伯明翰剃刀党和跨国犯罪组织的黑吃黑诶。 虽然算得上无妄之灾,他似乎被琴酒当作了一次性武器去报复别的帮派。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立场,完全是出于金钱利益的权利倾轧。 这些事情正发生在我的眼前,如地狱绘卷一样图图展开,我恰好参与其中,成为车轮下的石子。 即使最后面临的是死亡,这也是属于我的,完整的故事。 伏尔泰说,人生是机遇的游戏。 要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从游戏里抽身,松本清张做不到这一点。 要不……就不销号重开了? 清张就这样不断做着内心挣扎,被琴酒和伏特加带到了应该算是临时据点的地方。 驼色的墙砖被大片爬山虎覆盖,褐色中的翠绿沉默着攀附,绕过外露的金属框架楼梯。 走上楼梯,琴酒敲响一扇门,门缝中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之后,铁门打开了。 “琴酒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和伏特加遭到狙击,那些该死的英国佬抢走了我们在伦敦的所有线路。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情报,我早就说过,组织里不干净,可朗姆他……” 棕发男人焦躁极了,开口就是机关|枪一样的抱怨,在看到被伏特加拎在手里的小孩后才住口。 男人下意识摸向腰后,警惕地看着伏特加:“他干净吗?” 小孩满脸茫然:我的设定是听不懂日语,真的。 “尸体干不干净都无所谓。”琴酒随手抓起桌上的干面包扔给小孩,把弄着打火机,站在窗边。 双开的花窗极具英国特色,从这里可以看见整条街道,对面的居民楼早在上个月就被轰烂,不存在比这里更高的狙击点。 确定没有尾巴跟着后,琴酒转回头,压下帽檐,嫌弃说:“伏特加,把他带去冲干净。” 清张三两下将面包塞进嘴里,他其实还挺想听他们谈事的,只言片语就能勾勒出一场火并的雏形。 可伏特加就是忠实的执行机器,把人拎去洗手间,扔进浴缸里就开始放水。 清张:冷死了!冷死了!真的要冷死了!嘴里面包还没咽下去,这样会死人的! 不行,苦也受了,就这么销号重来也太亏了,必须得有所得才行! 清张咬着牙下定决心。 既然决定重振旗鼓,那说是早乙女天礼,就是早乙女天礼,洗心革面体验人生,绝不主动跑路! 至于小说创作……估计是不太现实了,他完全没想好要写什么,即使写了也无法发表。 不过之前的那本《灰色阴影》给了清张一点灵感。 写日记倒是可以,看现在这种随时都可能丧命的情况,也不知道能写几篇。 就当作早乙女天礼对自己的人生观察记录,开始写日记! · 冰水盖脸,小孩窒息了一瞬,浑身也打起哆嗦,湿透的衬衫贴在瘦小的骨架,胸前的起伏几乎快要消失了。 但他还是迎着凉水愣愣看过去,湿发下,茫然的碧绿瞳孔变得湿漉漉的,水滴攒在睫毛上,在眨眼的时候混着血污不断下坠。 是完全跳过人冷酷的心房,直接令人生理性不忍的画面。 伏特加下意识挪开了水管,反应过来后干咳一声,环视四周后扔给小孩一条擦洗用的旧毛巾。 “把自己洗干净,不要留污渍。” 这句话是用日语说的,所以小孩理所当然没有反应。 伏特加心里的防备少了一些,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这次小孩动了,非常干脆摘下帽子扒开衬衣,快要穿破皮肤的肋骨暴露在水下,他很认真把自己浑身搓洗了一遍,又看着自己右腰侧的棕痣,凝视一会儿后用力揉搓起来。 直到大片皮肤都被搓红,那颗痣也只是更清晰了。 小孩有些无措地抬头,隔着墨镜看不清伏特加的眼神,又重新垂下头,指甲掐住那颗痣周围的肉,竟然是想要把整块皮都掐下来。 “……已经可以了。”伏特加忍不住喊停。 小孩乖乖停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拿起帽子,披着毛巾就跟着他往外走。 伏特加拿余光打量这个孩子。 非常古怪的纯真,还有着新生婴儿般的残缺感,那股茫然是从一始终的,只有在听到指令行动的时候才会专注一点。 ——简直像是从圣吉尔斯教区爬出来的怪物。 伏特加把这件事告诉了琴酒,获得了一个饶有兴致的“是吗”。 琴酒刚和组织的成员布尔奇梳理完伦敦势力现状。那孩子还在一旁捏着帽子和毛巾发呆,头发洗干净之后才恢复原有偏白的灰,露在外面的腿细得跟竹竿没什么两样。 “那顶帽子上缝着罗马音,应该就是他的名字,早乙女天礼。”伏特加说,“是日本人没错,大哥,我试探过,他听不懂日语。” “你和布尔奇找之前留的线人放消息,说我们手里有谢尔比找的亚裔孩子,约好时间和地点,让他们拿上次吞掉的渠道交换。” “那个线人很可疑,不能排除背叛了我们的可能。”布尔奇急切道。 伏特加也有些迟疑:“他不是真货,还要求拿渠道交换的话会不会……” “不管线人替谁办事,他们不敢瞒下疑似找到人的消息。而且如果不讨要筹码,谢尔比会相信吗?只有蠢货才会相信白送上门的好处。”琴酒嘲讽道,“你和布尔奇不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失手的?” 伏特加和布尔奇立刻闭上了嘴。 琴酒走到孩子面前,黑色的风衣扬起弧度,将小孩完全笼罩在巨大的黑影中。 他睥睨着打量小孩,连每个发丝都不放过,阴冷的视线比之前扑头盖脸的凉水还摄人,打火机盖子开合的脆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早乙女天礼。” 小孩攥着帽子的手收紧了。 “啪——”地一声,琴酒合上打火机盖子,用英语说:“跟我走。” 作为以假充真的商品,稍微包装一下再进行交易是十分有必要的事。 早乙女天礼太瘦了,即使买来这个年龄该有的得体穿着,放在他身上也跟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样格格不入。琴酒只能带他去店铺里裁量定制,尽可能地用衣着把人撑起来。 那件因为伏特加粗暴的举动而湿透了的衬衣已经不能穿,让他披着毛巾到处乱走也明显不现实。 拎着小孩走可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孩衣衫不整上街的话,那些视线怎么想都不太美妙。 琴酒在心里暗骂伏特加做事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最后还是扔给他存放在据点的备用衬衣,把人抱起来,用风衣外套挡住,让他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 怀里的重量轻得像婴儿,天礼把自己藏得很好,头埋着,只伸出两根手指攥着琴酒的高领褶皱边,偶尔挪动也是悄悄的。 很有自知之明的小鬼。 随机在街上找了一家没有其他顾客的店铺,里面只有两个打着哈欠的店员在,见有人推门,立刻醒了神,热情地招呼起来。 琴酒浑身散发的冷漠气息几乎实体化,让看见早乙女天礼的女士咽回了所有疑问,她收下定金,拿着软尺开始在天礼身上比划。 “如果您赶时间的话,我们可以根据现有的成衣进行修改,花不了多少时间。”男性柜员指向模特身上挂着的样衣,“有几种款式可以选。” 琴酒顺着他的指向扫了一眼,视线回转的时候,用毫无感情的冷漠眼神深深看了眼提议的柜员,接着将目光挪到天礼的方向: “让他自己选。” 他们用的是英语进行交流。 非常怪异的是,听到这话的天礼也用和琴酒几乎一模一样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看向琴酒。 这股沉默没有打退商人的热情,正在给他量尺寸的店员嘴皮一碰,张口就来: “那套单双排扣的宽翻领羊毛西装就很适合哦,配上中筒系带皮靴,非常好看,要不要先去试试?” 天礼心想,哪一套都无所谓,反正你们的目的也不在这里。 琴酒替他做出了选择,店员取下一套灰冷色的套装,让天礼拿着进了试衣间。 “您还真是有眼光,那是我们这里最贵的一套,当然,品质也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你的孩子。”柜员笑眯眯和琴酒搭话,手移到柜台下,“这里还有配套的怀表,您也可以为小绅士挑选一番。” “我是你的话,现在就什么也不会做。”琴酒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晃晃烟盒抖出一根,咬在嘴里,“动作比我想的还要快,布尔奇倒是说准了一次。” 柜员僵在原地,放在柜台下的手也顿住,维持着勉强的笑容:“您在说什么……” 琴酒却不再废话,偏过头,用下巴点了点之前给天礼量尺寸的店员:“能修改尺寸的人是谁?你还是她?” “……负责修改的是我。”柜台外的店员的神色也有些游离了。 “好。”琴酒点头,叼着烟将手探进口袋,像是想要拿打火机点烟,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把上了消音器的伯莱塔92f。 从掏出枪,架在胸前,到闷闷的枪声响起,一共不超过两秒。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柜员已经瞠大眼眶,缓缓倒了下去。他的眉心有一个才开始往外溢血的黑洞,手里的枪也脱力掉在地上。 接着,琴酒直接跨步到唯一的店员身前,巨大的身高差距让他不抬起手臂就能用枪抵住店员的下颌。 那双冷绿色的眼眸在帽檐下透出瘆人的幽光,琴酒露出的笑让店员收回探向衣架后的手,颤抖着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南伦敦这样的商店有多少?”琴酒的手指搭上板|机。 “全……全部都是……” “盯了多久?” “半个月……” “那就是在我来伦敦之前。” 琴酒转动手腕,枪|口将店员滑落在脸侧的头发别到她耳边,金属划过皮肤引起一股颤栗,触感却远不如男人的视线冰冷。 “有机会告诉谢尔比们,我们不是伯明翰玩帽子的蠢货。”他说,“别想着在动了组织的东西后还能相安无事。” “可,可是……”店员磕磕巴巴半天,视线不断飘散,最后干脆闭紧嘴,试图把自己的所有恐惧都咽进肚子里。 琴酒虚起眼:“可是?” 店员死死摇头。 “砰——”地闷声,琴酒直接击穿了她的左腿,用陈述的语气又问了一遍:“可是。” 店员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汩汩淌血的腿,脸色苍白,但还是摇头,只是被惊悚充斥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试衣间。 干脆利落击穿了她另一条腿,琴酒快步走向早乙女天礼之前进去的那一间,推开门—— 里面空空如也,全然不见早乙女天礼的身影。 呼呼风声从试衣间里的暗门溢出,和店员若隐若现的哀嚎混在一起。男人的长发被吹开,露出那双已经完全沉下去的绿眸。 琴酒气极反笑,毫不犹豫踏入了那扇暗门。 门的另外一边连接后巷,狭窄的巷子由两栋红砖大楼挤压,仅留出两人并行的甬道。 走入巷道,琴酒隐约听见了巷尾拐角撞开金属垃圾桶的脆响。 在他追上去的时候,左侧的窗户上突然跳下来两个带着报童帽的男人拦住了路。 琴酒啧了一声,保持着移动的同时毫不犹豫开了两枪,伴随着飘起的风衣衣摆和长发缓缓下落,两个男人也倒在地上。 而在如高墙轰然倒塌的身躯后,一直隐藏着的帽檐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向他划来。 ——暗中还躲着一个人! 帽檐中夹着的锋利刀片险些划开琴酒的喉咙,逼仄的环境中无法使用枪械,跳|弹的威胁比刀片更大,而对方明显是个格斗好手。 搏斗让琴酒肾上腺素狂飙,却依旧保持着理性。 这个拦住自己的小个头男人下手非常果断,是完全以搏命的姿态在留住他。想从这样的人嘴里撬出东西来很难,付出的时间和收获不一定成正比。 被他击穿了双腿的店员现在应该已经逃走。 而早乙女天礼……现在追上去也来不急了。 看他去更衣室前的眼神,琴酒不能确定他是否也察觉了什么,说不定还会十分庆幸自己这次逃脱的机会。 只是换了一种死法而已,琴酒在心里嗤笑。 按照谢尔比那群人的作风,他们会因为不想支付交易的佣金,不管真假就提前下手,又怎么可能让愚弄了自己的孤儿好好活着,他的死相恐怕不必被炸成碎片要好。 很没自知之明的小鬼。 · 小巷在三分钟内恢复了宁静。 踩着血泊,琴酒从地上捡起刚才搏斗掉落的帽子,收起枪,最后看了眼巷子深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暗门。 回到店里,店员果然已经逃走。琴酒从柜台里翻出了大量的武器,没找到相关的联络单。 这里连据点都算不上。 损失了一个早乙女天礼,杀掉对方四人,放走一个回去传话,确定组织在伦敦这边的人手里有内鬼——这其实是十分划算的。 毕竟那只是一个随手捡来的孤儿,很会装乖,但那条命不比街边的野猫要有价值。 内心的烦躁被琴酒当作计划被中断的不悦压在心里,他重新抽出一根烟,再探口袋,却没找到打火机,想来是刚才的搏斗中不小心掉了。 “啧。” 刚想离开这里,找到伏特加和布尔奇安排接下来的行动,从刚刚出来的试衣间里突然又传出动静。 门被推开的“吱哑——”声在安静的环境中异常明显。 琴酒不动声色握着枪|柄,静静等着里面走出来的人。 接着,他一向斜挑向上的锐利眼型缓缓睁大了一些,冰绿色瞳孔倒映出来者完整的身影。 早乙女天礼。 一时间,琴酒生出了啼笑皆非的感觉。 在一选一的情况下,早乙女天礼选错了一次,跟谢尔比的人走了。脱离那些人掌控后又选错了一次,回到了这里。 是真的蠢,还是不怕死,又或者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等着他的圈套? 无数想法在琴酒脑海中掠过,最后化为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小孩又变回了有些脏兮兮的模样,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颊上沾着灰,头发里夹着枯叶,一边走一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那套冷灰色小西装的风格其实很适合他,只是尺寸依旧不相宜,袖子长了一截,裤腿里空荡荡的,长出的一截堆在脚踝。 小孩直接无视了地上的尸体,破洞的鞋面踩过血泊,一路小跑抵达琴酒面前。 早乙女天礼在新衣服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拿着东西双手摊开高举在面前。 小小的掌心中,方形金属的色泽在灯光下流转。 ——是琴酒的打火机。 “为什么?”琴酒没有接过打火机,也没有放下枪。 “我,捡到,在地上,擦过了。” 我在地上捡到,擦过了。 “没有问你打火机。” 身高差让天礼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脖子和下颌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纤细得能用一只手握住,稍微用力就会被拧断。 那双看得令人心烦意燥的眼睛也是,只需要一枪就能从眼眶射入,然后洞穿整个头颅,让小孩再也无法维系出那股无辜又天真的模样。 早乙女天礼是个很会装乖,又不知死活的孤儿——就在几分钟前,琴酒还是这样判断的。 小孩像是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喉咙耸动,用稚嫩的童声尽力表述: “因为……因为琴酒没有说过,赶……赶时间。” 英语说得磕磕巴巴,过去时态用成了一般现在时,发音也乱七八糟,只有稍微简单的g说得勉强算标准。 因为琴酒从来没说过赶时间,而店员主动提了出来。 修改成衣的价格比全新定制要便宜,精明的商人不会主动提出这么干。 琴酒用一种更暗沉的眼神看着他:“我也不是在问这个。” 天礼又开始茫然,睫毛扇动两下,说:“我,进了垃圾桶,藏在里面,出来了。” 我被那个人藏进垃圾桶,然后出来了。 这样毫无效率的沟通磨光了琴酒的最后一丝耐性:“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早乙女天礼恍然大悟。 带着血腥味的风撞在一起,黑色枪|口和白色掌心错开。两双类似却截然不同的绿色双眼在空中交汇。 年长者藏着思绪,年少者露出真心。 “因为……面包,很好。洗澡,很好。新衣服,很好。琴酒,很好……” “我喜欢,好的……” “我喜欢……” 他嘴里反复说了几次我喜欢,等终于能把这个句式理通顺之后才接着用较为流利的语速说,“我喜欢琴酒。” 说完似乎是自己不太满意,天礼将打火机举得更高了,又重复了一遍,肯定道: “因为我喜欢琴酒。” 第25章 成人是被年龄吹涨的孩子。 心智不成熟的时期,如何认识世界变成了小孩唯一的工作。以人类个体为单位来看,这份工作艰难、具有极大额随机性,于是社会将这份责任分担给了家庭,由父母肩负起引导的一部分。 认识世界没有标准模版,没有父母的孩子只能自己摸索。 这样的摸索经历,早乙女天礼并不陌生。和他相识的大多数孤儿厌恶自己的童年相比,他持有的观点是: 懵懂塑造人格的过程就像在游园祭上捞金鱼。 选中的金鱼大小、重量、纸网浸泡入水里的时间、下手的角度、收网的时间……诸多决定是否能成功的因素,但都是小孩不会考虑的。 这是人生只有一次的赌博。 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如今的早乙女天礼,在掌握了所有技巧之后,再次坐到了一缸金鱼面前。 他完全可以基于自己经验者的身份,选择任何一个想要的未来,体会松本清张不曾体会过的人生。 又或者—— 让人从身后死死握住他的手,放空一切,让自己被操控着拿起脆弱的纸网,探向池子里最漂亮、最显眼的那只金鱼。 现在天礼就面对这样一双,类比于父母的手。 因为东伦敦的街区全在剃刀党的监控范围,琴酒带他从东伦敦的哈克尼来到北伦敦的恩菲尔德。 在那边的店铺里找人修改好天礼身上不合身的衣服后,又逛了一圈,置办一堆小孩的生活用品,最后才踏着黄昏的尾巴回到已经暴露的临时据点。 伏特加和布尔奇还没回来,琴酒没有能驱使的人。 考虑到据点并不安全,谢尔比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行动,他只能自己盯着早乙女天礼的一举一动。 “去洗澡。”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 还是那个装满凉水的冷白浴缸,天礼一边冷得打颤,一边思考着琴酒的行为。 在恩菲尔德购物当然不会是琴酒的主要目的,他应该是在观察街头巷尾的剃刀党。 以家族为单位的组织就是会有一些区别于纯粹黑色集团的特质,比如很容易暴露,但象征着家族象征的报童帽。 在帽子里缝制刀片是传统剃刀党一直以来的做法,发源自工人和土绅的帮派在维持体面的同时,随时准备暴露自己残暴的一面。 ——虽然琴酒对此十分嗤之以鼻。 天礼想,已经和他接触过的剃刀党成员逃走了,代表对方并不是对自己是个假货这一点一无所知。 是否能骗过他们,把带着炸|弹的自己送去谢尔比面前,衡量这么做的利弊得失,琴酒正在考量着这一点。 就在这时,和冰水持有相反温度的手伸了过来,黑色手套隔开一冷一热两片肌肤,一寸一寸,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捏着天礼的骨骼。 天礼回过神,发现琴酒的视线低低落在他身上。 他在判断我的年龄。 天礼跑回来的举动还是让琴酒产生了怀疑。 能够判断出柜员的异常,证明这个小孩不是圣吉尔斯教区的幸运儿,那里不允许无知的苟活,相反,还能呼吸的瘦削孤儿一定是有自己谋生的手段。 但早乙女天礼的身份没有任何异常,不管琴酒怎么查也查不出来,毕竟这是一个来自未来,被异能所捏造的躯壳啊。 灰白湿发上的水顺着发梢滴在眼皮,天礼一动不动,身体的紧绷是因为冷水的刺激,神态却是十分放松的。 就算不提他其实是想要主动参与进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早乙女天礼也肯定会回来。 他的心智还没成熟,圣吉尔斯教区就是世界的全部,被带离了那个世界后,周围就只剩下陌生的东西和陌生的人,他只能从目光所能及的窗口往外看,而那个窗口是琴酒给予的。 就像《海上钢琴师》的1900,从小就一直在海上漂流,在轮船上远远望着化为线的海岸。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药。站起来走。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废船即将炸毁之际,书里的小号手这么劝1900。 1900可以在有限的钢琴上挥洒无限的快乐,可他承受不了上岸后必须面对的新世界。 同样,早乙女天礼无法离开。 琴酒检查完毕,没有植入gps,没有藏匿起来的标志,几道疤痕横在小腹和腰后,在冷水中被浸泡得发紫,除此之外,小孩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干……干净的。”天礼磕磕巴巴说。 赶紧让孩子起来,你的心怎么比我一个泡在凉水里的人还冷! 死了三天的尸体也就这个温度了! 琴酒这才发现他嘴唇早就泛白,声音也很虚弱。 “穿上衣服,出来。”男人后退一步。 如愿以偿从寒冰地狱里脱身,天礼将那套冷灰色小西装穿好,跟着琴酒回到了客厅。 从购物纸袋里把购置的东西拿出来,除了小孩的生活用品外还有次氯酸漂白剂,一个绿色封皮的本子。 琴酒掏出下午买的本子和笔,在上面写下两句话,把本子和笔推到他的面前:“早乙女天礼,你的名字。” 这句话是用日语书说的,天礼理所当然维持茫然的神色,掌心在衣服上擦拭两下后才拿过本子。 我是早乙女天礼。 你们是来接我回去的吗?他们在哪里? 这就是在为接下来的交易做准备了。 不管谢尔比丢失的孩子叫什么,在外面不随意爆出自己的真名是每个黑色帮派小辈的常识,即使名字不对也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后面含糊其辞的那句话。 琴酒想让他学会这两句日语。 视线缓慢在这两行字上挪动,反复看了一遍后,天礼偷偷从本子后探出一只眼向琴酒看去,却被帽檐下的冷漠视线抓个现行,然后以飞快地速度收回眼神,本子完全挡住整张脸。 “早,乙女……hanrei,你的……名字。”本子后,磕磕巴巴的稚声重复了一遍,发音的糟糕程度和英语不相上下。 “tenrei” 小孩再次探出头,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纠正错误,并不是在喊他,于是立刻缩了回去。 “臭小鬼……”琴酒被他蠢笑了。 天礼似乎是感觉到了男人的不悦,努力地弥补之前的过失,有模有样说:“臭小鬼。” 说完还不忘复习刚学过的内容。 “早乙女……hanrei。” “名字。” “你的。” “臭小鬼。” 琴酒:“…………” 就在两个人为了一个名字较劲的时候,伏特加和布尔奇回来了,浑身濡湿的血腥气息,身后还跟着佝偻背的中年男人。 刚一进门他们就看见琴酒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右手拿着绿色封皮的小本子,左手提着早乙女天礼的后领,一大一小两张脸凑得很近。 同种色调的眼瞳、同样灰偏白的头发,在发现动静后一齐转头看过来的眼神,一个冷漠一个平静,在此刻展现出惊人的相似度。 不同的是,早乙女天礼在看清来人后就挪开了头。 “大哥。”伏特加回过神,让出道让身后的人上前,“他有谢尔比那边要找人的具体情报,说要和你面谈。” 琴酒把天礼放到沙发上,抬起下颌:“所以你就直接把人带来据点了?” “因为——” “因为谢尔比答应了交易,这是绝佳的机会,琴酒。有了那个亚裔的准确情报,把人送到他们面前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布尔奇上前一步抢过话,兴奋挥舞着双手,“把那群碍事的英国佬全部炸上天,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琴酒的眼中既没有令伏特加迟疑的不悦,也没有和布尔奇感同身受的兴奋,只有绝对沉寂的暗色萦绕在周围。 “他们什么时候同意的交易?”琴酒问。 布尔奇:“我们在下午一点左右收到线人的回话。” “下午三点半,谢尔比试着从我手上抢人,失败了。”琴酒冷笑一声,“在他们酝酿着一些不可告人的计划和答应了交易之后,他们反悔了之中,你想要选择哪一个?” 伏特加一愣,看向带来的线人:“这种事……” “从半个月前开始,整条街一直在谢尔比的监控范围。”线人一直不声不响,突然扔出一个惊天大雷,震得伏特加浑身发麻。 这还不够,佝偻着背的男人眼里露出锐利的光,“组织里有脏东西,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和你说清楚,琴酒,我是值得信任的,我没有背叛组织。” “哦?” “谢尔比的货几次因为我传递的消息被拦走,他们内部一直在筛查,可我隐藏得很好。我完全没有听说他们今天有什么行动,如果不是有别的叛徒暴露了我的身份,我不会被谢尔比排除在外。”线人深吸一口气,说,“和我保持联络的只有伏特加和布尔奇。” 天礼听得津津有味。 组织里有卧底,现在无非是三选一,布尔奇怀疑线人,线人指认其他两个,伏特加……看起来还挺茫然的。 可这难道不是看一眼就能知道的结论吗? 所有的线索都已经齐全,甚至不需要假设,这就是顺其自然的推理。 只有可能是那个男人。 不过琴酒身边还真是容易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啊。天礼想。 布尔奇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几乎是立刻掏出枪指着线人: “你才是那个可疑的家伙!原来一定要跟着我们来见琴酒是这样的打算,可耻的叛徒,就算死也要拉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吗?” 线人冷冷看着他:“跳过了伏特加,直接指责我?因为你想替谢尔比除掉剃刀党里的钉子,还是觉得自己对上忠心耿耿的伏特加没有任何胜算?” “你——!”布尔奇目眦尽裂,愤怒的眼神抖动着,眼看就要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了,线人轰然倒地。 布尔奇喘着粗气,手臂举着,表情还停留在愤怒的瞬间:“琴酒你……” 琴酒收回枪,半敛的眼注视着紧靠在自己身旁的天礼。 小孩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毫无反应,那双眼像是蒙着雾气的玻璃,从琴酒开枪到活人变成尸体,他只是静静注视着一切。 在伏特加和布尔奇都看不见的地方,只有琴酒和天礼知道的事正在悄悄发生。 “叛徒……叛徒已经处理掉了,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我和伏特加带着他去和谢尔比进行交易。” 布尔奇像是在竭力表达忠心,急切地上前一步,向早乙女天礼伸出手。 “我会用成功洗刷之前的过错,请相信我,琴酒,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把事情搞砸。” 天礼任由自己的衣领被粗暴地抓住,像小型人偶一样被提起,偏头看向琴酒的视线又静又空。 “伏特加。”琴酒突然喊。 伏特加被派来英国之前一直是他的搭档,只听语气就知道这是要他做好准备的意思。果然,就在他被喊到之后,琴酒有了动作。 从沙发上起身,黑色衣摆划开弧线,就和此时琴酒手中突兀出现的匕首一样锐利。 布尔奇大觉不妙,迅速后撤一步躲开琴酒的攻击范围,十分幸运的,他做到了这一点。长时间浸泡在危险中的直觉让他同时避开了伏特加的伏击,退到线人的尸体旁。 布尔奇立刻想要开枪回击,可指尖无论如何也无法扣下扳|机。 随着“啪嗒”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和枪一起掉在了地上,手腕的剧痛延迟片刻,迅速覆盖上大脑神经。 脸上乱七八糟的神情都化为了阴冷的痛楚,布尔奇脸色狰狞,问:“你在做什么,琴酒?” 琴酒甩开匕首上的血迹,用尖端推高帽檐,冷笑道:“你问我?” “你已经杀了叛徒!”布尔奇咬牙,又瞥了眼伏特加,“还是说真正的叛徒是伏特加,你想包庇他?” 琴酒拿看白痴的目光看他:“已经暴露的线人留着干什么?他已经没用了,所以才会被杀。” “你怀疑是我?” “我让伏特加和你一起,所以你找不到机会传递情报,谢尔比收到消息,却不知道孩子是假的,所以才会有下午的行动。” 男人低沉的声音得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每句陈述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们手里有谢尔比找的亚裔孩子,我是这样说的,而你却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了线人。” “想法也不难猜,因为你是谢尔比的人,不可能让这件事实现,又无法承担任务连续失败的全责,必须推一个替死鬼出来,不是这样吗?” 是哦,叛徒只有可能是布尔奇。被制衡住的天礼漫不经心想,毕竟琴酒早就开始试探他了嘛。 失去一只手的布尔奇浑身都在颤抖:“你,你早就怀疑我……你……” 他被绝望笼罩,恍惚片刻,接着用仅存的左手掐住早乙女天礼的脖子,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 “不要靠近!也不要有动作!否则你们能拿去交易的就只是一具尸体!” “好,那你杀了他。”在布尔奇溃灭的眼神中,琴酒冷漠说,“贫民窟的亚裔孤儿要多少有多少,他算什么东西?” 布尔奇的脸色由白转青又转黑,心一狠就想要动手。 “killhi”琴酒缓缓说。 天礼突然动了。 他被扼住了脖子,行动范围受限,但就像感觉不到窒息和痛楚一样,面无表情扭头朝向布尔奇,一直放在衣袖中的手探出—— 那是琴酒刚才在沙发上,暗中塞到他手里的弹道刀。 这种武器在枪|支泛滥的美国受到严格管控,非军方人士禁止使用。像子|弹一样发射刀片的原理不需要任何学习成本,放在任何人手里都能发挥极大的破坏力。 小孩还不知道弹道刀的正确用法,他只仅凭本能地由上至下挥下。 不知道是因为角度限制,还是一些别的原因,天礼骤然的一击被避开了,布尔奇惊魂不定松开手,还没来得及从地上捡起枪,就被琴酒投掷出来的匕首钉穿左手掌心,整个人都被迫半趴在地上。 伏特加立刻上前把人控制住了。 早乙女天礼垂头看着手里的弹道刀,又看了眼挣扎谩骂个不停的布尔奇,偏着头思索了一瞬,抬脚就向往他那边走。 琴酒叫住他:“早乙女天礼。” 天礼回头,碧绿色的眼睛流露着充斥着单纯的困惑。 “回来。”琴酒说。 天礼毫不犹豫地踏过线人尸体溢出的血泊,走到琴酒面前,仰起头看他。 琴酒拨开他的领口,被攥过的脖子留有清晰又乌黑的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指尖触碰到的时候,小孩生理性颤栗起来。 “真是个废物。”琴酒的嘲笑中带着冷,“是不会杀人,还是不想杀人?” 早乙女天礼握着弹道刀,空洞的眼神里看不清想法。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日语说: “早乙女天礼,名字,你的,臭小鬼。” 微不可查的,琴酒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正在用指令塑造早乙女天礼的人格。这是天礼的想法。 他的死,或许会有点可惜。这是琴酒的念头。 第26章 审讯叛徒的场所放在了那个折磨了早乙女天礼两次的浴缸里。 狭窄的盥洗室挤不下三个人,于是伏特加被琴酒指派去外面收拾尸体,买来的次氯酸漂白剂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这是推理小说中犯人经常会用到的工具。 被用作现场血液痕迹检查的试剂一般是鲁米诺溶液,溶液被血液中的铁离子氧化,发出蓝光。而次氯酸漂白剂是强氧化剂,会使鲁米诺发出强荧光,从而干扰血迹判断。 但是次氯酸漂白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挥发,在那之后,残存的血液成分还是可以被简单检验出来。 也就是说,琴酒打算速战速决了。 天礼被带入盥洗室,站在角落里看着琴酒把浑身冷汗的布尔奇扔进浴缸。 一只手被匕首削掉,另一只则被洞穿,那把匕首上似乎是涂抹了什么药物,之前还如困兽般挣扎的男人在短短几分钟就丧失了力气,只能任由人摆布。 南伦敦是工业区,供水也十分简单粗暴,阀门完全拧开的时候,水管的水压十分惊人,冲刷在创口上简直是酷刑。 此刻天礼才发觉,其实伏特加和琴酒在处理自己的时候,简直算得上“温和”。 被这种水压冲刷,他这身脆弱的小骨头会直接断掉…… 显然,药物带走了布尔奇的力气,却没能同时带走他的痛觉。像等待被宰杀的牲畜一般,他从头到尾被水柱冲刷了个干净,连脸上所有的颜色也没能剩下,整个人呈现出濒死的透明颜色。 审讯的过程天礼一直在走神,组织的叛徒这条线已经理清了,但谢尔比那边还处于迷雾中。 在伏特加和布尔奇回来之前,不管是他,还是琴酒,都在思考计划继续下去的可行性。 那个给天礼贴身量裁的店员逃走了,也就是说,对方拥有了一个近距离观察过赝品的成员。只要拿来信息稍做比对就会知道,早乙女天礼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如果是这样,对于琴酒而言,我就失去了价值。 被他抛弃的后果只有一个——死亡。 不得不说,琴酒真的是个非常复杂的人,之前在横滨偶然遇见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在横滨地下武器流通的事实暴露后,那批武器最终的下落不明。 不过天礼想,如果琴酒代表的是讲诚信的黑色集团,最好的做法就是将买家先生拥有武器的情报转卖出去。 新的买家是官方也好,是afia也好,这甚至完全可以是两头售卖的商品,在入野一未在当时创造出的局势下,完全不需要任何成本。 百分百空手套白狼,并且不算违约。 这或许是琴酒从头到尾都没有上门找入野一未麻烦的原因,他在这件事里是百分百受益方。 非常聪明、果断、判断力和执行力都很恐怖。 而现在,天礼对他的认知稍微更新了一些。 心狠手辣、谨慎多疑、并且现在看来还具有极强的掌控欲。 天礼开始思考,在沙发上,琴酒默不作声递给自己弹道刀的行为,能否算作一类考察——考察自己除了充当炸|弹的移动工具外,是否还有别的价值。 他似乎并不想那么简单的舍弃早乙女天礼。 “你还有十分钟。”琴酒回到边上,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摘掉黑色手套之后慢条斯理洗起手来。 水声刺激到了布尔奇,让他被泡涨的伤口止不住颤抖,尽管如此,他还是虚弱地说:“再……再给我二十分钟也没用,我……什么也不会说……” 他想笑,松弛的肌肉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尽数体现在恶毒的话里:“组织因为我死了那么多人……这实在是……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即使是你,琴酒……即使是你……” 琴酒不为所动,咬着手套,擦干手后重新戴上,高大的身影投下庞大浓郁的黑影。 “我是说,你还能活十分钟。”他说,“你总是因为太自信而失败,布尔奇,相信我,很快你就连珍惜这十分钟的念头也不会有了。” 天礼听见琴酒残酷道:“你会为了想要一个痛快,把知道的事情吐个一干二净的。” · 琴酒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报,转身离开前把早乙女天礼留在了盥洗室,并让他等布尔奇死了再出来。 天礼乖乖蹲在布尔奇面前,看着他胸膛的逐渐与平静的水面同调,呼吸也越来越浅,凝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像试图破破茧的虫。 突然,水面荡出一圈圈不规则涟漪,布尔奇的血堵住了喉咙,但他还是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在死亡来临的前一瞬开始忏悔。 “那场大战爆发后,英法德的欧洲战场向外铺开……这场战争夺走了一切,父母、朋友、还有我的妹妹安洁莉卡……” “我不该加入组织……我不该……这群匍匐在战争的尸体上咀嚼腐肉的疯子……他们,他们恨不得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 “组织也好,剃刀党也好……全都去死……哈哈哈……全都去死……” “我也成了疯子的一员……卧底好痛苦……杀人好痛苦……活着好痛苦……死亡也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 “亲爱的安洁莉卡,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被破茧失败的窒息笼罩住,布尔奇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必须天礼凑得很近才能听清那几句说给他听的话。 “杀……杀了我……拜托你……” 天礼注视着被历史滚轮碾压得四分五裂的难民。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在时代的巨幕下,拿着纸网,伸出手,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捞起的金鱼是哪一条。 布尔奇破碎的人格让他连坐上赌博台桌的资格也没有——被异能者大战,普通人眼中恐怖又神秘的战争无情剥夺了。 天礼没有如他所愿,只是轻轻握住他搭在浴缸边的左手手指,微微歪着头,灰白色头发温顺蹭过脸颊。 他敛下的眉眼平淡又空洞,布尔奇已经看不清东西,却很奇异地能够将小孩的面容印入脑海。 小时候布尔奇跟着父母去教堂,神父抱着襁褓中的妹妹,诗唱班的孩子歌颂主的恩典,彩色花窗上的人物慈悲又谦和,歌声传得很远。 那时候,神父的眼神也是这样。 后来,教堂被流弹摧毁了,玻璃碎渣下埋葬了主的子民。布尔奇想要回握住这个孩子的手,尽管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攥住小孩的脖子,小孩险些划开他的脖子。 而此刻布尔奇觉得他们其实都很可怜。 战争下,我们都无处藏身。 早乙女天礼也一样。 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之后便能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而你呢,早乙女天礼。 琴酒会把你送到谢尔比身边,幸运又不幸的是,谢尔比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只是在和一个代号为老鼠的神秘人进行交易。 老鼠说,找到他,不要伤害他,等我来接他。 亚裔,七岁,灰白头发,碧蓝色瞳色,身体不好,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这就是谢尔比家族内部流通着的所有信息,恰好和早乙女天礼完全契合了。 所以你一定能走到他们面前,不管你是不是老鼠要找的人,在短暂的时间里,你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比面包好吃的东西有很多,想要新衣服不用踩着尸体,琴酒施舍你的一切都能触手可得。 那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 · 布尔奇死了,直到彻底咽气之前也没能挪动手指,向小孩表露出自己的同情。 早乙女天礼背对着盥洗室的门,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用英语嘴形无声说; 你该用英语请求我的,如果是英语的话,我就能帮你了。 松开布尔奇的手,天礼慢吞吞站起来,蹲了太久让他的腿有些发麻,扶着浴缸边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跛着腿往外走。 不出所料,门虚掩着,伏特加靠在门边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琴酒安排的。 目不斜视越过伏特加,天礼走到琴酒面前。男人正在和人打电话,报上了这个据点的具体地址,然后警告让对方来的时候甩开监视。 挂掉电话,琴酒俯视天礼:“布尔奇死了?” “……是。”天礼说。 “是你做的。” 天礼摇头:“等,然后,死了。” “不,这是你做的。”琴酒斜睨着他,“如果不是因为你,布尔奇不会暴露,他是因你而死,你杀了他。” “……”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天礼能感受到那种被塑造的感觉。 而且在从布尔奇口中得知,早乙女天礼和对方找的人竟然惊人相似的巧合后,这种感觉变得无比清晰。 琴酒肯定会再次开始怀疑他的身份,这个多疑的男人绝对会不厌其烦地调查、试探,直到他觉得这样做是没必要的,于是把他抛弃。 而此刻出现在天礼胸腔中的却不是惴惴不安,被割裂出来的透明部分正在被琴酒一点点侵蚀,另一部分好奇地观察着。 这种奇妙的感情非常难以形容,松本清张未曾体验过,入野一未也一样,只有天礼。 陌生的东西在血液中流窜,一点一点输送到四肢百骸,引起的震颤竟然和灵感降临时候的伏案写作如出一辙。 而这次的素材却是自己,正因如此,感触才是那样清晰、鲜活。 我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琴酒能让我体验到多么神奇的人生。天礼情不自禁想。 价值不仅可以用来界说社会,它还决定人的人格。 不受爱憎所约束,它必须是为估量者肯定,重视,将其抬高到可贵的高度,这样的存在才能被定义为价值。 早乙女天礼对琴酒来说,是有价值的东西。 天礼从琴酒的言行举止中读到了这一点。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个小孩伸出手,攥住对方的衣袖。 所以天礼也就这样做了,他遵循着本心,将布尔奇的怜悯甩在脑后,满眼都是琴酒的身影。 “早乙女天礼,有用的东西。”他日英混杂着这样正式介绍自己,“我,臭小鬼,有用的东西。” 伏特加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上前请示琴酒下一步该怎么做。而一向可靠沉稳的大哥拨开小孩的手,看向他: “贝尔摩德今晚到伦敦,我会和她一起接手线人的情报网,去确定一些事情。你把布尔奇的尸体处理掉,等着我和贝尔摩德的消息。” 琴酒顿了顿,改变了指令:“教早乙女天礼,让他把布尔奇的尸体处理掉。” “大哥,你是想把他收进组织?”伏特加问,“那还要把人带去和谢尔比交易吗?” “暂时不用。” “可谢尔比那边……” “眼界拉高一点,伏特加,谢尔比和他们的剃刀党只是躲在英国的小角色。”琴酒的视线挪回到天礼身上,眼神依旧是冷的,像是注视着尸体,“他有更大的用处。” 天礼目不转睛回以纯真的目光。 “既然你说自己是有用的东西,那就证明给我看,早乙女天礼。”琴酒说。 “嗯!”小孩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神却在笑。 直白的感情透过磨砂玻璃似得绿眸,穿破半长的睫,含着欢喜、满足、和永不熄灭的山火,轻快得像跃到肩头的小鸟。 街道的汽车打着远光路过,光从窗栏跃过,漂白剂和血的味道弥久不散。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 如果觉得丑恶,就闭上双眼。 如果觉得嘈杂,就收拢声带。 如果不想拥抱,就合起双臂。 如果讨厌追逐,就离开地面。 琴酒听见我用日语这么重复他的指导,十分不耐烦地纠正了其中的错误。 如果觉得丑恶,就使他永远闭上双眼。 如果觉得嘈杂,就永远收拢他的声带。 如果不想拥抱,就永远合起他的双臂。 如果讨厌追逐,就让他永远离开地面。 我分辨着语句中的不同。 重点在人称上吗?我虚心求学。 琴酒教我:重点在永远。 他轻而易举抬起我的手,说,不要抖,不要怕,这里只会有一具尸体,不是他就是你。 我说,可琴酒喜欢尸体。 他拍了拍我的头,骂我是个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我说,可琴酒喜欢小混蛋。 他不说话了。 ————《灰色阴影》其二】 第27章 贝尔摩德来的很快,站在门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琴酒带上从线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和她一起离开了。 ——这成为了伏特加陷入困境的开始。 之前的印象还停留在脑海里,伏特加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孩子。 以小孩的个头和力气,光是把布尔奇从浴缸里拖拽出来都十分费力,却他但一点求助的意思都没有。 在听到自己那句首先得把这家伙搬出来才行之后,小孩就立刻化身不知困难为何物的蚂蚁,细窄的血管都快从皮肤上爆开,依旧一言不发拖拽着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枯叶。 就因为琴酒大哥说证明给他看……吗? 伏特加有种找不到着力点的感觉。 他不知道大哥的打算,要从小培养一个组织成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投入的时间都相当可观。 而且就目前看来,这个小孩唯一的特质就是古怪。 ……或许还有听话。 大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自己未能察觉的东西。伏特加只能这样想。 等早乙女天礼好不容易把尸体搬运出来,伏特加又陷入了新一轮困境。 要怎么和他解释次氯酸漂白剂是个什么东西……? 大哥说的教他,应该是教他这么做的原理,而不是单纯的让他做体力劳作? 这到底要怎么教啊!!! 而天礼只是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味道,自觉从客厅拿来了剩下的次氯酸漂白剂,抬头看着伏特加,脸上明晃晃写着等待。 我在等指令,你在等什么?伏特加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先拧开盖子。” 伏特加只能开始教他怎么将溶液稀释,然后刷掉浴缸上残存的血迹。 等将布尔奇和线人的尸体都处理好后,小孩已经浑身是汗,只是那双眼睛熠熠看着他。 “做,做得好。”伏特加下意识蹦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太怪了,就跟普通家庭里夸奖做家务的孩子一样。 天礼却不管内心充满纠结的伏特加,心满意足跑到沙发上,脱掉鞋,抱着双腿蜷缩在里面,捧着绿皮本子,嘴里一直念着什么。 仔细一听,原来是之前琴酒让他记住的那两句话。 伏特加:“……” 所以说,为什么从大哥离开之后,一切都变的这么奇怪啊! 等到天快要亮,琴酒和贝尔摩德终于回来了。 小孩已经在沙发上睡熟,灰白头发挡着大半张脸,清浅的呼吸扫在发梢。他睡得很安稳,开门声也没有把人唤醒。 ——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圣吉尔斯教区的孤儿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这就是早乙女天礼?”贝尔摩德蹲在沙发前,将他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怎么脏兮兮的。” 伏特加解释道:“浴缸浸泡了药剂,不能放水洗澡。” “在浴缸审问啊,还真是恶趣味呢,琴酒。”贝尔摩德从上至下打量过天礼脸上的每一寸,再向下便看见了他脖子上清晰的瘀痕,挑眉,“这不还带着伤吗,据点不会连药膏《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牢记网址:1都没有。” 伏特加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正打算去拿应急药箱就被琴酒喊住。 “都处理好了吗,伏特加?”琴酒直接忽略了贝尔摩德的那些话,得到对方一个无所谓的耸肩,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伏特加想了想:“处理好了,他没有表现出什么问题。” “我和贝尔摩德查不到他的来历,完全空白,就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伏特加一愣:“大哥的意思……他的身份可能……” “恰好相反。”贝尔摩德站起来,“在圣吉尔斯教区,查不到来历才是最安全的,自顾不暇的人当然不会去关注一个看起来活不到明天的小孩。” “……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也说明他不是谢尔比要找的亚裔。突然走丢的孩子出现那种地方,就跟夜晚的星星一样显眼。琴酒也认为他完全符合一无所有的孤儿这一特征。” 贝尔摩德突然笑起来,“还有谁能比我们看得更清楚呢?” 琴酒警告道:“别说蠢话,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勾着笑,最后看了眼沙发上的小孩:“gdnight~” 她留下一个飞吻,干脆地去了据点里的空房间。 “天亮之后,贝尔摩德会伪装成线人的身份回到剃刀党,对留在的资料进行回收销毁,我去排查布尔奇曾经泄露过的组织情报,你留在这里。” 伏特加十分清楚,琴酒和贝尔摩德都是在为他的任务失误买单。 他下意识看向沙发上熟睡的小孩,心情复杂地应下来:“……我知道了,大哥。” 顺着他的视线,琴酒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怎么了?” 伏特加直接卡壳,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琴酒不再等伏特加酝酿措辞,“盯着他,有什么不对立刻联络我。” 说完后就打算转身去休息。 没走两步,他回过头:“还有。” 伏特加:“什么?” 琴酒淡淡说:“处理一下他脖子的伤。” · 或许是因为短短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早乙女天礼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他还穿着那套小西装,身上搭着一条毯子,毯子和沙发围出一个干燥又温暖的环境。 本想捏捏发酸的脖子,天礼却摸到了一手滑腻,嗅了嗅,是药膏的味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但这不太像是伏特加会考虑到的事情。 这算是被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吗? 琴酒还真是个复杂的人啊。 窗户外的红晕逐渐转暗,食物的味道不知从哪里传来。 闻着这个味道,天礼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按了按,再抬头就发现琴酒站到了面前。 男人含着一根尚未点燃的烟,嫌弃的表情是那么熟悉:“去洗澡,然后来拿你的早饭。” 啊,琴酒真的,真的是个复杂的人啊。 “好。”天礼一边重复着心里的想法,一边翻下沙发。 走到盥洗室,经过一整天的通风处理,里面的味道已经很淡,浴缸看上去甚至比第一次见到时要干净。 虽然回答得很干脆,但天礼还记得布尔奇的尸体是怎么在浴缸里一点点变得僵直的。化学药剂能清理掉血污,但那种被自己见证过的腐败感觉无论如何也消失不掉。 排斥和抵触让天礼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过衣服粘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发黑,清洗多少有些困难。 正发着愁,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他的脸。 “洗干净之后还是挺可爱的嘛,天礼。” 小孩看清了来人,习惯性想要歪头表示疑惑,却因为脸被捏住而被迫放弃。 事实上,虽然面上不显,无数个念头早就交叠着穿越过他的脑海。 线人没死? ——不可能。 他近距离接触过那具尸体,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征这一点绝对不会出错。 那他是……死而复生? ——也不可能。 在以前,小伙伴江户川乱步在吹嘘自己异能的时候顺便提过,治愈系异能非常罕见。就天礼所知道的,只有乱步所在的侦探社里存在一位那样的医生。 而且要是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异能,异能者肯定会藏得死死的,不会轻易暴露出来。那样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异能者大战期间。 请大家来利用我,简直就像是在这样高声喊着。 换个角度思考,一个暴露的线人对于组织而言就是定时炸弹。琴酒也在布尔奇身上证实了这一点,从他口中挖出了大量剃刀党的情报,所以线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活着出现在这里。 于是,真相只有一个—— 伪装。 “我还和琴酒打赌,我赌你在看见我之后绝对会大吃一惊,原来是真的没什么表情啊。” 线人撤回手,摸到她自己下颌,捏住一角,干脆利落地撕了下来。 随着一头金发瀑落般散开,对方再次开口已经换回了风情万种的女声,那双蓝色瞳孔高悬着流露出怜悯:“果然就像漂亮人偶一样呢,可怜的天礼。” “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吗,贝尔摩德?”琴酒远远地介入了这场对天礼的捉弄。 “赢得赌约之后立刻翻脸的典型案例。”贝尔摩德戏谑道,“瞧见了吗,小孩子千万不要和这种小气的男人学坏。” 天礼:“…………” 会不会学坏他不知道,但是您的音量也太肆意妄为了。 琴酒现在的脸色像是随时都会掏出他的伯莱塔92f,把我俩打成筛子啊! · 多亏了这个代号为贝尔摩德的组织成员,天礼对琴酒的脾气有了全新的了解。 看起来挺臭,实则挺臭,但其实也没那么臭。 因为他真的和贝尔摩德打了那个赌,还因此赚了五百英镑。 钱虽然不算太多,胜利的感觉却格外心旷神怡……这是天礼猜的。 但琴酒的心情似乎是真的很好,在饭桌上细数伏特加在任务中犯的错误时,远没有之前在圣吉尔斯教区那样冷戾。 啊,伏特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天礼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给你五天的时间。”琴酒说。 天礼:? 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只会出现在禅院研一的嘴里,同时伴随着非常不美好的黑暗回忆。 从没问题研一君,到我一定尽力而为,再到我会看着办的,最后反正已经超过最后期限了,让我再缓缓,再缓缓…… 《论人类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拖延的深渊》。 不过琴酒可不是禅院研一。 天礼咽下嘴里的食物,心里微妙地紧张了一下。 琴酒继续开口:“学会日语。” 天礼暗自松了口气。 学日语嘛,五天时间,从入门到精通不是难题。 可没过多久天礼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不是时候。 琴酒不是会教人的性格。 他像是教育机构里评分最高、评价最差的那类教师,将需要学生融汇贯通的知识甩到对方面前,面无表情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行动可以化为简单的一句话—— 学不会就去死。 此刻的天礼就身处这样的环境。 面前堆积的一大叠日语教学书籍快要把他小小的个子淹没。 书是贝尔摩德找来的,这位女士似乎对琴酒从贫民窟捡了个孩子,在打算把人当炸|药包后又放弃的这一举动十分感兴趣。 从她捧着天礼的脸,横看竖看快十分钟就能证明这一点。 顺带一提,这已经快成为贝尔摩德这两天的固定活动了。 “如果不是琴酒说了你的来历,只看这张脸,简直像是那家伙的私生子嘛~” 贝尔摩德把没什么肉的脸捏得波澜起伏。 “可怜的天礼,连英语都说不流利,可琴酒让你必须得立刻掌握日语。这些书都是基于英文的日语学习,天礼看得懂英文吗?” 天礼:“神父,有教。会一点。” “那不是更困难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帮你辱骂一下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关于辱骂这个词,她用的是abe,而不是sult。 后者已经能算得上负面,前者甚至能称作某种虐待了。 早乙女天礼:“……” “我可以学,可以。”本来就不成句的话因为对方的肆意妄为更加含糊,“琴酒要求的,可以做到。” “真乖啊。”贝尔摩德笑得明艳,又用日语轻轻说,“不过要是你知道他的打算就不会这么听话了,真是可怜。” 他的打算?天礼歪过头。 琴酒在此时进了房间,贝尔摩德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松开天礼,又在他脸上用力“啵”了一口,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在琴酒惯例的冷漠眼神中,贝尔摩德说:“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已经谈好了。” “时间确定在下周末。” “下周末啊,是你精心挑选的那孩子的死期呢。” “这不需要你管,贝尔摩德,你只需要和伏特加看好谢尔比,别让他们捣乱。” “这种事情只要事先安排好,伏特加一个人足够了,我还是等着参加庆祝晚宴比较合适。” 贝尔摩德笑着说。 “等伦敦的事结束,那位先生会联系你的,毕竟死屋之鼠是我们这类人接触这场战争的唯一情报渠道啊。剃刀党就是靠着这条线才能大捞一笔,没了老鼠,他们又算什么呢。” 琴酒随便“嗯”了声。 “伏特加还真的以为你是想培养一个新的组织成员……不过话说回来,老鼠知道他不是要找的人之后一定会杀了他,让他学日语又有什么用呢?” 贝尔摩德似笑非笑, “还是说,你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呢,琴酒。比如,这个孩子可以从期待落空的老鼠手里活下来?” 琴酒的余光瞥到翻着书的天礼。 小孩的脸还没书面大,右侧顶着贝尔摩德的口红印,正专心啃读对于他来说和蚯蚓没什么两样的文字,完全不在意这方的交谈。 他的回答冷硬又干脆:“这和你无关。” · 啊,原来是这样。 天礼看着崭新的日语入门书籍,琴酒和贝尔摩德的话传入耳里,那些隐隐绰绰的线索全部串联了起来。 原来琴酒是这样的打算。 组织也好,剃刀党也好,都是在战争中赚取利益的普通人。他们对异能者派系的斗争不感兴趣,只要能攫取利益,就算战争波及再广,死亡人数再多都无所谓。 唯一重要的,是他们如何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异能者大战中获利。 情报就是财富。 世界上随时都有地方被波及,政府和本土势力要想抵御冲击,就一定得寻找力量:例如武器走|私、雇佣兵委托、人口填充等等。 ——而这些都是携带着巨大经济利益的生意。 老鼠掌握着异能者大战的情报,剃刀党一直以帮忙寻找亚裔小孩作为交易内容换取情报。 于是这种事情才会一直被藏得死死的,只能家族内部的成员在私下行动,并且尽量避免其他势力参与进来,谢尔比不想让别人来分一杯羹。 早乙女天礼这个恰到好处的赝品只是琴酒拿去当敲门砖的礼物,是组织意图挤走剃刀党,成为老鼠新的合作对象的自白信。 他是不是那个亚裔都不重要,因为组织已经借此联系上老鼠了。 真是精彩的博弈啊,天礼发自内心的赞叹,琴酒这个男人心思多到有些恐怖了。 送去炸|弹作为报复是最粗暴的手段,但只能让人的心情短暂的愉快那么一瞬。 琴酒要更狠辣,干脆利落地掠夺剃刀党入局的资格,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天内,在捡到早乙女天礼之后。 这样一看,早乙女天礼的性价比出奇的高。 我是怎么想的呢?天礼静静感受着此刻内心回荡的情绪。 都说婴儿在出生后就能直觉性意识到养育者的意图,无关现实层面的付出,单纯是情感上的辨认。 许多孩子到后来对养育者心生出无法说明的憎恨,尤其是在东亚家庭更甚,就是因为情感需求没有得到回馈,与之相反的是物质付出的错位。 父母自认为将最好的东西给了出去,这份照料很大程度上会忽略孩子本身的需求,于是便成为一种强加于人的强迫。 关系是一个心灵保存在另一个心灵中,孩子永远需要心智化对等的情感。 但天礼不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早乙女天礼信任着琴酒,这种信任完全不讲道理,他还不能处理遇见的那些繁琐的消息,只知道有人把他从饥饿中拉了出来,那么那双手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手。 他需要一个站在外面世界的立足点,只要有人给他指清楚方向,那么那个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只因为早乙女天礼想要得到回应的那些需求,和琴酒给予的东西是完全匹配的。 那么,当这样的早乙女天礼得知被信赖着的对象想要将自己送去赴死,以换取最大的利益,他会怎么想? 他会失望、愤怒、焦躁,产生恨意吗? 天礼辨别着自己的感情。 出乎意料的,胸膛中的心跳十分安稳,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不断将本来就荒芜的泥土夯实。 我十分安心,十分满足。 即使是理解能力缺失的我,也能体会到那种期待。 那种沉甸甸的,压得天礼能明显感觉到,啊,原来我还在呼吸的期待。 这实在是太新颖的体验了,如果不是切身体会到,只看行为和目的话,他完全推演不出来这样奇怪的心灵垒台。 并且这不是特例,是完全可以当作模型的参考,毕竟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导致心灵缺失的人又何止早乙女天礼一个。 如果说对于跨国犯罪组织,情报就是财富,那么对于此刻的早乙女天礼,在经历这些过山车一样的事件时,心里产生的所有感情就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体验派可真好啊! 这么想着,天礼在接下来的三天兴致高昂地学习着日语,等琴酒定下的期限临近时,他已经能以其他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用日语展开对话了。 “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和他见面后,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要说多余的话。”琴酒这样下达了命令。 “我需要做什么?”天礼的英语已经相当流畅了,虽然发音还是有些奇怪,但不至于和以前那样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 为了准备今天的行动,伏特加一大早就离开了据点,贝尔摩德嘴上说着不参与,但还是和他一起作为保险。 此刻的据点里只剩下即将出发的琴酒和早乙女天礼,而琴酒面对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孩,听着他天真的问题,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需要做什么?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做不到,只需要乖乖等死就好。 等不到回应,小孩没有像那些很有眼色的成年人一样识趣地装作没事发生,冷静的绿眼睛依旧直直看着琴酒。 琴酒取下一直跟着小孩的帽子,随便扣在他头上,帽檐压下灰白的头发,挡住了那双眼睛。 天礼扶稳帽子,神色无辜到堪称迷茫的地步,好不容易恢复了视线,终于听到了琴酒的声音。 低低的,尾音干脆利落,和让他滚去洗澡没什么区别的语调。 “活着回来见我。”这个冷酷的男人这样说。 第28章 被琴酒交给转手的人后,早乙女天礼被蒙上眼,又经过多次转手。车辆和人声不断从他身边经过,接着是水浪相互拍打的动静。 走下一条长长的阶梯,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眼罩被摘开,天礼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监狱。 说起来他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虽然只住了一天一夜,但收益颇丰,还认识了咱们天赋流选手织田老师。 日本监狱和英国监狱并不完全相同,但基础的元素还是那几样:厚重的墙壁,混泥土块的灰,还有冷酷高大的狱警。 老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天礼被带着穿过阴冷潮湿的过道,无数双暮气沉沉的眼睛从栏杆后攀附上来,看着他的视线既干瘪又虚浮,像是香烟燃烧掉落在地上的灰。 惊悚的是,这些被关在两侧的人……全部都是灰发绿眼,营养不良的小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礼似乎听见了轻轻的音乐声。 过道最深处,那个最大的房间角落放着黑胶唱片机,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而在房间正中央的圆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餐盘,桌旁坐着一个人,年纪出奇的小,厚实的黑色披肩也没能把瘦削的身体撑起来,头上戴着白色苏联毛毡帽,护耳盖住侧脸。 天礼不免有些吃惊。 能泰然坐在这里的不会有其他人,可手握巨大情报网的老鼠居然只是一个这么小的少年? 察觉到有人接近,他转过头,露出一双紫水晶般的双眼,被笑得弯弯的眼皮包裹着。 tыheoh 那个少年隔着玻璃的话听不清,只能依稀看见翕动的唇形。 天礼被送进了牢房,坐到少年对面的座位上,马太受难曲停止了。 “好久不见。”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是用日语说的。 第二句则是:“我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可以叫我费佳。” 很奇怪,以重逢的问候作为开场白,紧接着的却是自我介绍。 天礼想了想:“我是早乙女天礼。” “嗯,我知道哦。与英德战局情报等价的早乙女天礼。”费奥多尔笑了笑,突然说,“你的日语现在很流畅了啊。” 啧啧啧。 情报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还真是恐怖。 天礼还记得琴酒的指令,也找不到别的话聊,于是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费奥多尔的眼神从天礼的脸上下移,看着面前的餐盘,然后手指贴着盘子边缘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吃一点。” 那是一盘非常简单的黑面包热羹,这样称呼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说法,两片切好的黑面包搁在半浓的汤汁上,看着就令人食欲全无。 在据点的时候,一直是伏特加在准备食物,今天他不在,琴酒也懒得去管早饭这件事,天礼从昨晚开始的确没有吃过东西。 可琴酒让他活着回去,虽然觉得这不太现实,但天礼还是顾虑着食物里掺了其他东西的可能,摇摇头:“我不饿。”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吃一点,不然就去死好了。”费奥多尔温和说。天礼:“……” 搞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天礼慢吞吞拿了一块黑面包塞进嘴里。 口感一般,没什么味道,面包上蘸着的汤汁也只是让粗粝的面包块更容易下咽而已。 “很难吃对,参杂了木屑和矿粉,很难说有什么营养价值,仅仅只为了可以饱腹。”看见天礼一点一点咽下食物,费奥多尔的笑容明显真挚了许多,身体前倾,下巴抵在手腕上,“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 天礼环视四周。 四周都堆着满满当当的书,或许是为了方便阅读,灯光也很明亮,单说环境而言,这里要比横滨的地下拘留所要好多了。 “不喜欢。”天礼答道。 “为什么?” “没有窗户。”天礼说。 “你喜欢窗户?” “没有窗户,看不见太阳,会很冷。”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撑着下巴的手腕向上翻,手掌捂住半张脸低低笑起来。 “透过一扇窗户,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是这样说的。” 费奥多尔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柔和的嗓音流水般接连说出一长串话。 “是这样啦,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最后,他诚恳道:“天礼,你是他们找来的人里最像他的一个。” “……” 对方的话直接戳破了虚假的平和。 天礼早就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方要找的人,由松本清张捏造的笔名没有过去,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出现在这个世界而已。 显然,费奥多尔自己也很清楚,早乙女天礼是个赝品。 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找到,外面那些长相相似的小孩就是证明。 天礼捏起自己的发梢看了看:“是因为同样的颜色吗?” 费奥多尔摇头:“不,是那种等死的感觉。” “可我不想死。” “这是两码事。”费奥多尔说,“你不想死,可却并不抗拒死亡本身。不如说那也是你等待的东西,就像一句话写到最后一定会有休止符,如果没有句点,故事就不算完整,不是吗?” 天礼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敏锐得恐怖,差一点就直接戳穿了笔名的本质。 被带到谢尔比身前,死于爆炸。 被交给老鼠,死于对方对赝品的愤怒。 即使跟着琴酒,也会有一天因为某件事而死去。 取材的对象如果是某件事,那么终点就会落在故事的结局;取材的对象如果是人类,那么终点就只会落在人类的结局——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它只是生涯的完成。 笔名死亡的那一刻,对自己的观察也就圆满结束了,他没有必要去抗拒自己的死亡。 费奥多尔要找的人……真的和他这么像吗? 天礼看着费奥多尔的脸,他笑着,嘴角的弧度无疑是愉悦的,眼里蕴涵着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聚焦起来是那种很瘆人的暗紫,随时都可能会刺穿空气。 而费奥多尔又说:“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天礼是因为还不懂死亡的概念,所以觉得无所谓。而那个人像是抛弃了原始、巨大又不可控的本能,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的死魂。我时常感叹,真的有那样热爱一切命运安排的人吗,那个人,就连死亡也一同热爱着啊。” 少年很高兴,只是提到那个人就会这么高兴。只有在这时候,他的笑容才暴露出本身的年龄,有些奇怪的稚嫩,像是故意维持着某个时刻的纯真一样。 维持着某个时刻……啊…… 早乙女天礼倏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完全不像普通监狱的房间、满地的书籍、墙角的唱片机、桌上的黑面包、还有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被定格住的画面一样。 而且费奥多尔提到了死亡……天礼很难不怀疑,他并不是在找人,只是在寻找他想保存下来的画卷里那个缺失一角的替代品。 这里或许坐过无数个和那个人相似的孩子,吃过黑麦面包,和他进行头皮发麻的交谈,然后永远的留在了这里,等待着下一个替代品的更迭。 监狱的每个房间都是画框,回忆的每次具现都成为一种重逢。 天礼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无法离开……一定会面对比死亡还要糟糕的无聊结局。 只能说…… 琴酒你还是小看老鼠了,他根本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利益至上者,这个人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太正常啊!! 既然这样…… · 小孩依旧没什么表情,绿色眼睛空空的,只是周遭溢出的不安和茫然在费奥多尔眼中完全无处可藏。 费奥多尔好整以暇看着他,闲聊般开启了别的话题:“天礼,你讨厌战争吗?” 小孩歪过头:“我不知道。” “你讨厌掀起战争的那群人吗。” “我不知道。” “那是一群很厉害的人,一挥手就像庞贝的火山喷发,天火让那些渺小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瞬间,留下向外探出的手,让恼人的尖叫彻底消失,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 “很厉害。”男孩承认了,然后平静地说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可费佳不喜欢。” 费奥多尔劝哄般说:“我不讨厌战争,也不讨厌嫌弃战争的那群人哦。不如说,托他们的福,我才能和天礼像现在这样聊天。” 男孩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说:“费佳只是不喜欢天火。” 费奥多尔笑容停止了:“很明显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费佳不喜欢。”男孩耷拉着眼,温软的眼皮盖住绿眸,“也不喜欢面包,不喜欢窗户,费佳也不喜欢我。” ——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费奥多尔定定看着早乙女天礼,目光穿过了数年的时光,回到了西伯利亚的极寒之地。 他和那个人坐在没有窗的房间里,看完的书被撕成几块扔进了火炉,空气也因此变得很糟糕,到最后不得不将火堆熄灭,敞开门让寒风送来氧气。 他们隔着距离,聆听着彼此那些为了方便理解而缩短的话,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他们从来不谈过去,只讲明天。 那个人说: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一定能找到的,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而他们最后的对话是—— “为什么天礼不想死呢?”费奥多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是那么简单,男孩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答:“我要活着去见琴酒。”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 费奥多尔很久没说话,而对面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安静地呆在那儿,在沉默中表露着自己微弱的意愿。 纯白的纸张在找着他的笔,可如果一味的选择让人填写涂抹,结局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没有人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清楚这一点。 他有些感兴趣了,这个小孩的结局是否会如自己所预见的那般。 “我改主意了,天礼。”费奥多尔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如果可以,多去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大,这样的话,或许你就会开始害怕了。” 男孩不解:“害怕什么?” “单纯是一种罪恶的特质,会忽视人类浅薄的意愿,被这样的特质裹挟,连西西伯利亚的冷气都会变成热浪。”费奥多尔说,“你会害怕这种单纯的,天礼,那就是你必须承受这份罪恶的惩罚之时。” “谢谢。”年幼的男孩似乎还无法理解这些话,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想回到某人身边。 “而在离开之前,我们玩个游戏。”费奥多尔十分友善地提议,“如果你赢了,作为新朋友,我会送给你一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跳过了惩罚,直接宣布了游戏的内容,“猜猜看呢,天礼,tыheoh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在还隔着玻璃的时候,费奥多尔轻声说的话,毫无疑问是俄语。 这无疑是一种为难,至少可以理解为为难。让一个才把英语说得流畅,勉强能用日语对话的小孩,去猜一句从来没有听过,也毫无上下文可推测的陌生语言,想要获得游戏胜利是完全是不可能的。 而男孩似乎只是一心想着离开,连思考的时间都很短,稚声稚气给出了他的回答。 听见答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微笑。 狱警把早乙女天礼带走,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随后不久,空气中荡起涟漪,一颗戴着白色礼帽的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在空气中。 费奥多尔对这种惊悚的画面熟视无睹。 像是小丑装扮的头颅开口了,少年音清脆可爱:“果然还是你记错了年龄,老师怎么可能还是七岁呀,要不要试一试五岁?四岁?再小就算了,我可不想看见三岁的老师,连话也说不清楚,那样也太恐怖了。” “果戈里。”费奥多尔用指尖戳着盘子里剩下的那块面包,问他,“你看见早乙女天礼的模样了吗?” “非常像哦,相似得连你也迟疑了,但他不是老师。”果戈里说,“毕竟老师从来没有吃过黑面包,少得可怜的食物都留给你了。如果是他的话,会像个大笨蛋一样把盘子推回来。” 费奥多尔说:“没错。” “嘻嘻嘻,这么看,与其说早乙女天礼像老师,难道不是更像你吗——哦呀,是生气了吗费奥多尔?” “生气的人是你,果戈里,你的笑容很失望啊。” 小丑少年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没隔两秒,又换上了气鼓鼓的轻松模样:“我是来说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打岔!俄罗斯那边有人要见你。” “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是呢。”果戈里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走,去见见由老师所创造的,我们期待已久的古拉格。” · 费奥多尔真的是个很恐怖的人。 直到被带离监狱,随便丢在巷子时,早乙女天礼还在这样想着。 怎么和这类人对话,天礼心里完全没底。拥有与普世价值相偏差的价值观念,也代表靠推想去构筑话语环境是完全不可行的。 就像拿着地球上已知的物理准则去判断宇宙一样,怎么可能行得通。 费奥多尔是个琢磨不透的人,早乙女天礼恰好和他完全相反。 一眼就能看完,这是小孩的特性。所以把控制话题走向的权利交出去也没关系,小孩只会说自己最直白的想法。 不需要花里胡哨的试探和暗示,即使说出口的话是把人心剖开的白刃,那也是不带有任何恶意的。 用魔法打败魔法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幸亏天礼是个脑袋空空的傻小孩。毕竟费奥多尔后来说的那些话,有一句算一句全是恐吓,说给一个战争孤儿听真的没问题吗?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外面非常危险,主宰战争的人也非常危险,因为那群人而让你流落至此的我也同样危险。 即使让你离开,跟着琴酒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而他十分期待着这个下场,所以你走,表演给我看。 ……这已经不是不对劲可以描述的扭曲了?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会培养出来这样的人啊!!! 而且天礼是真的对俄语一窍不通,随便糊弄了个扭曲人可能会说的话,费奥多尔也没有说正确与否就让他离开了。 差点被当作画框里的风景,早乙女天礼觉得不管再换再多笔名,可能也能碰上这么一次。 后怕之余……还挺新奇? 胡思乱想半天,天礼穿出狭窄的巷子。街上的人潮拥挤,行人的穿着打扮和东伦敦有很大区别,更光鲜,更体面,周围完全找不到熟悉的景色。 ……所以其实琴酒其实只是单纯的在鼓励他,也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不高? 不然怎么不写个小纸条说明他应该去哪里找人呢?要不然找个警察局就说自己走丢了? 就是让琴酒去警察局捞人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怪怪的…… “早乙女天礼!”一个声音在后面喊。 天礼没有转身,他记得自己听过这样的声音,热络的女声,带着职业特有的谄媚。于是他立刻拔腿就跑,沿途撞上路人也不在乎。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急切:“跑慢一些,这样会受伤的!天礼!” 也正是因为这些话,行人虽然觉得这一场成人与小孩在街头的追逐十分不体面,但还是隐忍着被影响到的不适,仅仅只冷眼旁观着。 天礼没有耗费体力说一些“我不认识他们,拜托大家帮帮我”这类的废话。 用孩子不懂事,和家里闹了矛盾的名义施行诱拐的人贩子数不胜数,这招虽然非常老套,但永远管用。 尤其是如果真的闹去警局,那边的人大概率也会卖身后的人一个面子。 剃刀党早在三十年代末就开始逐步和政府合作了。 七岁的小孩当然跑不过成年人,没一会儿他就被拽住了手臂,抓住他的不是一直说话的女人,而是一个带着报童帽的成年男人。 女人追上来的速度要慢不少,双腿似乎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她看见终于被抓住的小孩后松了口气,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让男人把小孩抱起来。 关怀备至的举动下,是因为距离拉近而不用继续伪装的恶意。 “看来你很不受老鼠喜欢,不然他怎么会立刻向我们透露你的位置呢。”女人掏出怀里的手帕,擦擦天礼脸上因为奔跑而流下的汗滴,手帕上附着着非常浓郁的刺激性味道,还有些甜。 ——是乙|醚。 天礼竭力扭开头,可四肢和脖子都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控制着,根本无法动弹。 “别挣扎了,早乙女,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可以的,不要着急,我们会把你送回去。” 这个曾经在店铺里被琴酒击穿双腿的女人面色和蔼,双眼却淬满了恶毒:“不如我们看看那个时候,他是会选择和你一起被炸死,还是先开枪杀了你?” 早乙女天礼:“……” 未实现的历史就这样重演了,不过之前是琴酒想让他去炸了谢尔比,现在是谢尔比想让他去炸了琴酒。 你们这群人到底对炸|弹报复是有什么特殊的执念啊?!不炸不是□□人吗! 而且根本不用看,意识到有炸弹接近的瞬间,琴酒肯定会直接一枪崩了他。 难道还会有别的选择吗,那可是琴酒! 在被乙|醚迷晕过去的最后一秒,早乙女天礼在心里默默的呐喊。 真有你的,费佳。 ——这样的礼物谁会喜欢啊!!! 第29章 关于费奥多尔先把自己放了,然后说要送上一份礼物,最后通知了剃刀党来逮人这件事,早乙女天礼思索了好一会儿其中的逻辑顺序。 然后他放弃了。 不是串联不起来,而是线索不够,可能性太多。 天礼对费奥多尔一点也不了解,要说观察到的信息,或许就只有费奥多尔对待异能——也就是他口中的“天火”,没有好感这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一眼看破真相的,或许只有江户川乱步的超推理,至少天礼自觉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啊,每次遇到这种弄不懂的情况,就分外想念小伙伴乱步呢。只要上供一些小零食,再摆出自愧不如的谦逊姿态,乱步就会一边洋洋自得,一边提供帮助。 如今的早乙女天礼甚至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原因也很简单,和刚刚才结束对话的费奥多尔相比,这两个绑架他的人也太好懂了,是入门级别的好懂。 琴酒当初是在多次试探,确定他确实是个十分无辜的小孩,并且不会日语后,才用日语和组织里的其他成员进行交流。 费奥多尔应该是有别的考量,直接摒弃了英语沟通的可能,直接用了日语。 而这两个绑匪却直接用英语在他面前“大声密谈”,就像即使被他听完了全程,七岁的小孩也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做不到似的。 虽然自己还在装晕,或许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误导,但总体说来,这也太没防范了。 “我们真的要把那个东西用在他身上吗?”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要是被他们知道我把东西偷出来,今晚的泰晤士河又要多一具尸体,甚至不会是全尸。” “在布尔奇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尸体了,蠢货。”女人冷冷骂道,“老鼠决定和那个组织合作后,谢尔比这群人虚伪的烂人立刻决定和对方握手言和。就像我们那么多兄弟姐妹都白死了一样,谁还记得剃刀党最初的核心是家族呢。” “可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指的就是此刻正被女人操作着往天礼脖子上套的东西,冰凉的,像是铁制品套圈。 随着“咔嗒”一声,女人松了口气:“指示灯亮起来了没有?” “绿灯亮起来了,绿灯……是未待命状态?安装哪里出了问题?” “别像个胆小鬼似的,费尔曼,未待命是因为还没进行生物链接。”一股针刺般地阵痛从太阳穴附近传出,天礼忍住痛呼,又听见女人问,“现在呢?” “红灯亮了。” “遥控器收好,按下按钮之后预设是五秒的缓冲时间。如果不小心踏入半径一百五十米的范围,五秒之内能跑多远跑多远,记住了吗?” “五秒……”男人开始害怕起来,“菲捷,这太冒险了。老鼠告诉我们这孩子和对方新据点的位置也很可疑,要不然还是先请示一下再——” “我的双腿被那个男人废了!费尔曼!你的哥哥也被他杀死在了店里!你要放弃亲手报仇的机会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有这个东西,我们就能完美复仇。”女人深吸一口气,“只要有这个从老鼠手里拿到的异能武器,半径一百五十米的所有具有生命特征的生物都会化为灰烬,悄无声息,不会有任何人察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费尔曼。” ——以上,就是这俩个绑匪话里所有有价值的内容。 早乙女天礼此刻才明白,费奥多尔说的礼物是什么。 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剃刀党,而是他们手里的那个东西——异能武器。 异能武器是异能大战的产物,在主要以异能者自身异能为武器的战争中,这类媒介性质的物品自然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产物,所以一直受到严格的管制。普通人想要接触到相关信息都很困难,更别说是把东西拿到手。 剃刀党因为某些原因,藏有一件异能武器,而现在费奥多尔把它“送”到了自己手里。 ……有些太贵重了。 不过琴酒会高兴的。天礼想。 绑匪把早乙女天礼带到了一片比贫民窟还荒凉的地方,应该是战争后还没清理出来的遗址。 和擂钵街的性质不一样,因为仍然处于战争时期,这里甚至不会有人愿意踏足,于是大大小小的破烂建筑也就这样荒废了下来。 菲捷把佯装刚刚醒来的天礼推下车,坐在副驾指着正北面的矮楼:“不是要找那个男人吗,去,他就在那边。” 天礼咬着下唇,头也不回的小跑开了。 他跑到了离建筑两百米左右的空地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看见旁边那个被炮|弹炸开的坑洞,直接跳了进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在接连不断的意外后,此刻肯定头也不回奔向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对象了,绑匪也是这样预想的。 可其实不是的,七岁小孩能做到的事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多。 天礼的思路非常清晰。 如果上前查看情况的是绑匪,那他们就直接步入了琴酒的狙击范围;如果前来查看情况的是琴酒……那完全不可能。 天礼敢肯定,那个男人在狙击镜里能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在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时候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绑匪要么单纯地杀掉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得不到,可能还会被琴酒回收异能武器的一部分,以此作为新的谈判筹码和剃刀党对峙。要么只能上前,祈祷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暗枪带走他们的性命。 ——琴酒稳赚不赔。 我活着来找他了。 我的死亡带来了价值。 琴酒喜欢有价值的小孩。 虽然只“活”了半个月不到,但早乙女天礼这一次的收获远比意料中要多。现在回去完成《黑色皮革手册》交给研一君,然后和小伙伴吃吃喝喝,接着再展开下一段旅程。 十分完美! 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礼听到了脚步声。 他默念着倒计时,可直到那脚步声到了自己跟前也没停下——琴酒还没扣下扳|机吗? “已经蠢得连直线都不会走了吗?”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天礼呼吸一顿,不可思议抬起头。 琴酒站在浅坑的边沿,嘲讽俯视他:“不可思议,居然还活着,早乙女天礼。” 天礼来不及细想,他攥着脖子上的控制器,散装英语又一次冒出头:“会爆炸,琴酒,离开。” “已经半个小时了,不用你教我也明白。” 明白你还来! 天礼一边后缩一边扫视四周,没有看见伏特加和贝尔摩德。如果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来了还好,可来的偏偏是和两个绑匪有仇的琴酒。 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啊! 天礼捂着脖子上的控制器,那双手其实阻挡不了任何东西。只要那头的人按下开关,链接神经的异能武器就会瞬间让他,连同半径半径一百五十米的所有生物化成尘齑。 “会爆炸,所以离远一点。”天礼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所以就别在这里看热闹了,要么赶紧去揪人,要么离他远点! “爆炸?”琴酒将快要燃尽的烟掐灭,终于空出一只手。 银发的男人拎起他的时候就跟拎一只小奶猫没什么两样,轻松得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天礼看见琴酒的嘴角上扬,把自己提到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 会死掉的男孩的眼睛这样说着。 “见过烟花吗?”琴酒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天礼说:“什么是烟——” 他的后半句话隐没在响彻云霄的轰响里。 天礼向右侧过脸,声音从四面八方接连传来。 视线所及之处烈火浓烟乍现,百米外的废弃楼房从某个节点开始向外坍塌,碎裂的钢筋水泥如流星坠落。 随后,接二连三的刺耳尖啸穿插在远方的钟声里,四周的大地都在晃动,火光仿佛冲破天幕。 “——花……?” 为了确定早乙女天礼已经踏入了能牵连到琴酒的范围,绑匪必须要在附近盯着,而琴酒根本不去寻找他们的准确位置。 这个男人他直接把整个废墟再一次彻底轰平! 扬起的风将天礼额前的灰白头发全部吹开,露出他被火光熏得红扑扑的脸。 男孩用碧绿的眼瞳注视着这一切,爆炸声渐隐,被异能武器束缚的太阳穴和心脏一起鼓动的声音却愈演愈烈。 砰砰— 砰砰—— 砰砰——— 以“咔嗒”一声作为休止符,男孩脖子上的控制器被琴酒单手摘了下来,上面闪烁的红灯在爆炸发生后就熄灭了。 这个危险的武器被琴酒随手装进了口袋。 天礼被放到地面,一抬头就坠入琴酒冷绿的眼里。 他愣愣地抓住男人的小拇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凭本能哆哆嗦嗦望他身后凑。 闪跃的想法不断变换,只触动那么一瞬间又被新涌上的情绪替换。 出现在视觉上的红色,听觉上的震响,嗅觉里的硝烟,还有手掌传来的,触碰到的温度…… 天礼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琴酒任凭他的小动作,看着自己一手安排的爆炸,以残酷的方式给他准备收养的男孩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当死的人不是你的时候,爆炸就是烟花。” 早乙女天礼慢慢地眨着眼睛,眼底的雾气第一次被彻底驱散了,露出明亮剔透的绿。 他想让心跳慢一点,可完全控制不了。 非常鲜艳,烟花非常鲜艳,此刻心里涌出的感情也非常鲜艳。一点一点的给男孩涂上了白色以外的浓墨重彩。 “琴酒是想让我活着吗?”天礼明知故问。 冷漠的男人不理会这个幼稚的问题,牵着他转身向前走。 男孩还在固执地追问:“琴酒是想让我活着吗?” 一声又一声说个没完。 “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琴酒不耐烦说了一句。 而男孩碧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碎光,和男人一起漫步在冲天的火焰里:“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踏入浓稠的黑暗,却仰着头,像是第一次赴向光明。 【 …… 十岁的时候,朗姆问我想要什么代号。 我一直以为组织里的代号都是指定安排的,没想到还能自己选择。 而朗姆说,只是作为参考。 我回答他:可我不想要代号。 朗姆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原因。 因为琴酒叫我‘天礼’。我说,我只想让琴酒叫我‘天礼’。 朗姆似乎笑了。 ……】 【…… 今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伏特加送给我一块腕表,贝尔摩德寄来一瓶香水,科恩和基安蒂分别送给我aw|-f33pag和它的子|弹,朗姆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 而琴酒把我带去了审讯室,里面的人我认识,前不久还约我一起去泡温泉。 琴酒说他是叛徒。 那个人挣扎着爬到我的脚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哀嚎。 他为什么不请求我帮助他从痛苦中离开呢,就像布尔奇以前那样。明明现在我学会了很多种语言,可以帮助他们了。 我等了很久,直到琴酒把我叫走。 我在等他的请求。我坚持道。 琴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有些沮丧,从尸体边离开。 那就只能等下一次了,下一次我一定能帮上忙。 ……】 【…… 十五岁这天,我和贝尔摩德、卡尔瓦多斯一起出任务。 晚上,为了给我庆祝生日,贝尔摩德点了非常多的食物,我们在酒店等着送餐,卡尔瓦多斯突然捂着脖子呼吸不畅。 贝尔摩德按住他的四肢,让我打电话。 我拨给了前台,将三人份的食物改为了两人份。 贝尔摩德哭笑不得,让我打给负责医疗的成员,卡尔瓦多斯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似乎好受多了。 我想了想,又把两人份改成了三人份。 卡尔瓦多斯最后还是十分为难的祝我生日快乐。 ……】 【…… 我十八岁了,直到今年,琴酒还是没有向我说过一次生日快乐。 我守着等到晚上十二点,电话响起的瞬间,我从床上翻身跃起,连来电显示也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是朗姆。 他让我去日本一趟,这次估计会持续很长时间。 去日本公安那里拿到卧底在组织的名单。朗姆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帮他们脱离痛苦吗,天礼,这次你可以竭尽所能的帮助他们了。 挂掉电话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琴酒的来电此时才连接进来。 你要去日本?他问我。 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我有需要的话联系伏特加。 我没有等到那句生日快乐。 不过没关系,我才十八岁,还有很多年可以等。 嗯,祝我生日快乐。 ————《灰色阴影》其五】 第30章 对于朗姆一直想要早乙女天礼去情报组这一点,几乎是组织心照不宣的事情。同样众所周知的还有,琴酒强行把人留在外勤这件事。 朗姆的想法并不难猜,早乙女天礼虽然基本跟着琴酒在学习,但他的体术和枪|械方面并不算强项,与之相对的,则是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而感到恐惧的大脑。 一个聪明的头脑会让人忌惮,而不是恐惧。 而一个单纯到宛如人偶一样的聪明头脑呢? 想要完成任务需要的步骤安排已经清晰罗列了出来,天礼不会考虑执行者的心理素质、面对意外后根据本能作出的决定、任务结束后要面对的压力。 他只将执行力作为制定计划的标准,如果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任务失败,绝不会是能力问题。 那就只能是心理问题了。 对于组织来说,这也是一种微妙的背叛。 依靠着这样匪夷所思的方法,琴酒真的揪出了不少潜伏在组织里的卧底。 所以即使是看着天礼慢慢长大的贝尔摩德,也渐渐很少和他一起出任务。久而久之,能毫无顾忌和他搭伙的对象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朗姆觉得这是一种浪费。早乙女天礼是天生做情报工作的料子——对事物敏锐的观察力,因为成长环境而干净到空白的情感经验,除了琴酒外,与他人所余无几的牵连。 以及,只要有琴酒在,他就绝对不会背叛的特质。 即使被敌人抓住,他也只会在衡量得失后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事实上,早乙女天礼也是那样做的。 发生过好几次或真或假针对他的行动,如果不是琴酒最后愤怒地出现把人带走,这个单纯的头脑只会选择对他们而言利益最大的那一种,想也知道,利益中绝对不包含他自己。 而直接听命于那位先生的琴酒,虽然在组织里的话语权不如一把手朗姆,以“现在还不是他应该死掉的时候”为理由,将朗姆的明示暗示拒之门外,把不适合参与外勤的人留了下来。 这股交锋的主人公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他不在乎。 早乙女天礼只需要听从安排就好。 这也是十分古怪的地方——早乙女天礼似乎天生缺失了很多情感。 他会在受害者大喊救命的时候,学习着和对对方一起大喊,却对受害者露出的惊恐神色感到迷茫。 他也会在协同审讯的时候认真观看,最后蹲在那人面前,垂眸聆听着濒死的话语,沉默等待着什么。 年龄增加,高挑的身型甩开了年幼的营养不良,因为训练,身上也逐渐贴上薄薄一层肌肉。唯一没怎么改变的就是这种古怪。 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除了琴酒——他将天礼的异常看在眼里,默认了畸形的成长。 于是,琴酒的夜莺——作为没有代号的天礼另外的称呼在私底下传开。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早乙女天礼十八岁这一年。 从老鼠那里得来的消息,战争就要结束了,组织埋在世界各地的暗桩和生意都要收尾。 近几年,一个名为古拉格的俄罗斯机构以绝对不健康的速度飞速扩张,俄对外情报局对此毫无办法。琴酒接到的安排是前往俄罗斯,在处理后续的时候和古拉格的联络人接洽。 因为一些只有贝尔摩德和伏特加知道的历史原因,琴酒没有带早乙女天礼一起出发,这也造成了天礼的任务空窗期。 朗姆拿着十分重要的任务越过了琴酒,得到那位先生的同意后,直接对天礼下达了指令。 最后,早乙女天礼只身来到了日本。 对此,即将执行任务的本人表示:我早乙女天礼终于回来了!!! 下了飞机,天礼找到了后勤给他提前准备的临时住所,把箱子随手堆在房间角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日本的山!日本的水!日本这些平均身高极其堪忧的人们!这就是家乡的感觉啊! 天礼其实很高兴。 这十几年的取材进度逐渐停滞了下来。 组织实在是一个十分无趣的地方,围绕着金钱展开的阴谋十分无趣,因为琴酒而不敢接近他的人也十分无趣,导致早乙女天礼这个个体居然没有任何能称得上变化的地方。 很多次天礼都想着告一段落算了,可以为之的行为却全被琴酒拦下。如今有了一个展翅翱翔的机会,天礼立刻打包行李火速滚来了日本。 “任务不用着急,最近组织也腾不出手来处理叛徒,慢慢来是完全可以的。”贝尔摩德在电话里说,“不过,小天礼,这还是你第一次单独作为任务的计划制定方和执行方。太冒进的计划是会被某人事后清算的哦。” 什么某人?在自由的小鸟面前提监护人是犯法的! 而且这次天礼和之前的目的完全不同,不换笔名就能重新开始取材生涯的机会是多么可贵啊,怎么能随便浪费呢。 于是他回答:“我明白了,如果没有时间限制的话,我想选择最稳妥的做法。” “什么做法?” “朗姆不是想要拿到卧底在组织的名单吗,根本需求是想要保证组织的安全性。” “是这样没错。” “拿到正确的名单交给朗姆,留下错误的名单误导警方,这样不是更安全吗?” 贝尔摩德笑了:“真是恐怖的小孩啊,朗姆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你要怎么做呢?” “去上学。” “什么?” “念大学,毕业后参加日本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在警察大学接受培训。”天礼说,“我会想办法进入公安,只要能进去,日本公安的数据库就会完全变成我们的东西。” 贝尔摩德这次真切地在电话那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随后问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你厌倦琴酒了吗?” “如果你的计划完全顺利进行的话,朗姆会让你一直留在那边的。你会离开很长时间,五年、七年、或者更久。 “为什么是厌倦?”天礼平淡说,“我不会有那样的情绪。我的计划是所有选择里最有价值的一个,这样就足够了。” 顺利等贝尔摩德挂了电话,天礼立刻开始挑选起大学。 松本清张是宽政系毕业,对其他专业知识的了解只能算片面,以前写作的时候只能去请教相关人士。 现在趁这个机会学点东西,一举n得! 最终早乙女天礼顺利进入了日本法政。 作为东京aech之一,法政大学的分数就和其受到推崇的地位一样感人,等负责后勤的组织成员将乱七八糟的手续办完,正式入学已经是4月了。 不用出任务的大学生活简直和提前退休没什么两样,组织那边似乎从贝尔摩德那边得知了天礼的计划,在他入学后真的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琴酒也没有。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毕业,天礼早早的完成了学分和论文,因为没有参加工作的意图,闲暇之余看见了由文学系和阅读社牵头主办的创作比赛。 以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为主题,主办方给出开篇,在法政大的学生期刊上进行竞争式创作。 大学校园类似的征文活动有很多,竞争性的企划也很常见,但这次主办方宣布的规则却十分有意思。 参与创作活动的学生按照主办方给出的简短开篇进行续写,符合要求的作品都会发布在学生期刊,通过学生票选出得票率最高的一篇作为正式的续章。 接着,再以它作为前提继续续写,再票选,周而复始,直到选出一个大多数人同意的结局,活动正式结束。 活动结束后,主办方会推出合订集,赠送给从头参与到尾的同学。 也就是说,这大概率会是全校学生接力创作的作品。 考虑到投票同学的阅读体验,太过于割裂的剧情发展,即使写得再引人入胜也不会被接受。 汇集无数人的想法,不能确定的剧情发展,不被接受就无法完结的故事——这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鬼点子?! 天礼开始蠢蠢欲动! 自己写下的东西被作为正式的剧情认可,这无疑是值得高兴的,但接着必须面临的则是自己的故事会被扭曲的残酷可能。 还有一种自傲的选择,只要得票率够高,除了开篇外,其他所有内容完全可以由某一个人完全掌控。 ——这是由学生发起的,扞卫自己故事的战争! 【……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中石谦也从地板上跳了起来,脚趾撞到被随意放置的小提琴上也来不及喊疼。 中石惠美很快就要没命,我必须要救她。 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就算这个继母带来的妹妹平时不学无术又爱惹是生非,甚至还有在外援|交的传闻,即使如此,她还是他的妹妹。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中石谦也无法和别人商量这件事,报警是绝对不可以的。 晕倒之前那个男人的话还萦绕在耳边,温情又冷酷:不允许借贷,不能惊动警察。如果不在四个小时凑齐两亿日元,就等着看见中石美惠的尸体。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 中石谦也知道对方不想要金钱,这只是他们的又一次比试,而这次的赌注不再是智慧,尊严、前途、人生……而是中石惠美的生命。 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小时!】 …… “这个叫做早乙女天礼的人到底是谁啊?!” 法律系大四生降谷零看着最新一期的期刊,在宿舍里发出充斥着愤慨的喊声。 “zer还在参加那个征文比赛吗?” 降谷零一回头,看见的是自己的发小诸伏景光正站在宿舍门口,抱着一堆资料正准备推门进来。 他让出位置,同时振振有词:“这也太过分了,一个从第三周参与进来的人被选票宠爱着,完全垄断了后续的剧情发展,就是这个叫做早乙女天礼的家伙!” “会这样生气的话,原来如此,是前两周的获胜者在不服输。” “景!” 看着降谷零欲盖弥彰的表情,诸伏景光将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的书籍往桌子里推了推,拿起那本期刊,语气里带着调侃。 “不过我也知道这个故事,现在已经成为法政大最有名的话题之一了。这个叫早乙女天礼的同学还真是厉害啊,人文科学院的瑰宝真不是盖的。” “哪里厉害了!在我最初的设定里,中石谦也是一个和继妹相依为命的好兄长,作为故事的主角,一直在校园帮助同学解决令他们感到烦恼的‘悬案’。一切都是从第三周开始不对劲的!” 诸伏景光点头:“善良的兄长其实是‘悬案’的制造者,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学校的地位才做出自问自答的举措。因此踏错了路,还惹上了社会上不该惹的罪犯,在面对对方的报复不得不独自展开一系列行动——是这样没错。” 听到如此详实的情节概述,降谷零眯起眼:“景,你该不会……” “哈哈哈,抱歉了zer,没错,我也投给了早乙女天礼。” 诸伏景光讨饶般双手合十,脸上的笑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因为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故事现在发展到哪里了?最新一期我还没来得及看。” “是还没来得及投票。”降谷零哼声,“中石惠美被绑架,犯人要求中石谦也在四个小时凑齐两亿日元,他只剩下一个小时的筹备时间了。” “除了非常恶劣的犯罪……恐怕一个小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难道不可恶吗?!”降谷零说着说着又开始忿忿不平,“每一周都是这样,在篇末提出只能单一选择的难题,导致续写的投稿全部都千篇一律,接着抛出全新思路的解题方法。不管是参与投稿的同学,还是读者,全都被彻头彻尾的玩弄了,这是独——裁!” “还真是厉害啊。”诸伏景光感叹道。 降谷零:“你压根就没听我在说什么……” “如果是zer的话,会怎么继续呢?”诸伏景光问,“要怎么在一个小时凑齐完全不可能的两亿日元?” “……我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回答不上来啊——诶,zer你要去哪里?不是说好一起填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报名表吗?” “回来再填也来得及,人文科学院的瑰宝吗……”降谷零从好友手里拿过期刊,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 穿上外套,降谷零拉着面露无奈的诸伏景光,打算立刻去找相关的同学要来早乙女天礼的宿舍地址,直接上门找人。 把校园推理故事延展为半社会性质的读物,扭曲了主角完全正面的形象,参杂大量不可告人的阴暗念头,每一桩看似皆大欢喜结束的案件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降谷零到想要看看,是怎样的家伙做出了这样的故事编排。 “我要去和早乙女天礼一决胜负,赶在结局之前夺回我的故事!” 第31章 听到降谷零要找人的请求后,协助老师进行宿舍管理的同学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早乙女学长不在宿舍。”那位同学说,“人文科学院今天在富士见gate的学生活动中心举行毕业庆典,你要找学长的话可以去那里。” “好的,多谢。” “要去的话得快一些,不然可能会排很久。” “这样啊……” 虽然降谷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想要夺回自己角色人格的想法占据了头脑,于是也没怎么将这位同学的话放在心上。 “啊,还有。千万不要死缠烂打,人文科的那些家伙这几年……总之,祝你一路顺利了,留学生。” “我不是留学生……”降谷零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肤色和发色被误会,解释之后得到对方真挚的致歉后也不再逗留,直接奔向富士见gate。 学生活动中心被人文科学院租借了下来,最为醒目的则是用遒劲毛笔字书写的《飞び立つよ独りで》(独自起飞)横条,正挂在活动中心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进去之后,人声一下子嘈杂起来,里面气氛十分热络,会令会场老师暴怒的啤酒罐和礼花碎纸满地都是,一群人哭哭啼啼鬼哭狼嚎,音响里播放的《yell》被唱得不成调子。 “现在不是找人的好时机啊。”诸伏景光凑到降谷零耳边大声说。 正当降谷零环顾四周,想要找个勉强能沟通的人问问早乙女天礼现在在哪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比这群已经“疯狂”的人更醒目的事。 “那边?” 降谷零看见一列排着队的长列,像是签售会上经常见到的那类队伍,放在毕业庆祝晚会上就格外稀奇。 人群的中央却只是一把空着的椅子,一件黑色外套静悄悄躺在椅子上。应该是作为毕业代表需要发言的缘故,在椅子前的长桌上摆放着印着早乙女天礼的姓名牌。 排队的人完全不参与进毕业的气氛中,低头看手机的,发呆的,还有攥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紧张得不停擦汗的。 “那个人……不是我们系的中堂同学吗?”诸伏景光指向队伍中的一个。 因为家里似乎有某位大臣背景的关系,法律系的中堂一向是高傲公主的代名词,据说家里已经安排好,在毕业之后会朝着大法官的方向发展。 未来的大法官此刻却完全是个腼腆又不安的少女,看得出来有精心打扮过,连发梢都在闪闪发光。 恰逢背景音乐的间隙,另外一边的交谈传进降谷和诸伏耳中。 “果然,从大一开始坚持去健身房接受折磨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哦?在毕业的时候这样感慨还真是吓人,不是检查出什么疾病,快要死了?” “不,我只是发现这世界上想揍的人太多了。写文章没办法满足我的心愿,拳头才行。搞什么啊,明明不是我们学院的,就是这些人把那家伙逼走了!按照早乙女的性格,以后的同学会是绝对不会来的!” “铃木你还真是早乙女的gachi啊,好恶……那为什么不追上去,他刚刚从b3门出去了哦。” “追出去做什么,你懂什么叫暗恋吗!”“告白五次被拒绝,怎么也不能是算暗恋……” “……” “……”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人文科的学生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两人十分默契地直接向b3门走去。 等离开了学生活动中心,外面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不少,b3出口连接的是二楼的平台,从这里没办法直接离开,所以早乙女天礼应该还在这里才对。 一边找着人,降谷零的心情十分复杂,感觉自己四年的大学生活简直像是在另外一所大学度过的一样。 还是说这些学习文学、历史和哲学相关的人就是比较神奇一点? 平台的人三三两两,外面刮着风,大家都穿着外套,没有疑似早乙女天礼的身影。 就在降谷零思考着要不还是去宿舍堵人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背影,对方只穿着衬衣,正坐在平台边的观赏阶梯上。 “那边,景!” 那股即将见到人的诡异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降谷零很快就看见了那个青年手边的外套,疑似早乙女天礼的可能性骤然降低。 但降谷零没有立刻离开,从对方比较正式的穿着和明显打理过的发型来看,他应该也是今晚参加毕业庆典的人文科学生,而且看起来应该已经在这呆了一段时间,说不定知道早乙女天礼的下落。 青年坐在台阶上,半个身体隐没在阴影中。腿伸直跨过三步台阶,另一条腿则率性曲起。 当他仰起头的时候,喉结在呼吸间轻微起伏,脖颈侧影立出一条优雅的弧,最后隐没在解开了一颗纽扣的衬衣里。 首先开口的是诸伏景光:“同学你好。” 听到声响,青年偏过头,灰白碎发也从耳后掉了出来,随着风微微晃动。他举起手指夹着的香烟,火星明灭间溢出淡淡的白雾。 “嗯?” 诸伏景光清了清嗓子:“同学你知道早乙女天礼在哪儿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青年问。 降谷零看见了他手边的期刊,正翻到征文投稿的那一页。想着对方也是这个故事的读者,于是他径直说:“是有关征稿活动的事情。” “噢。”青年终于坐直了一些,腿收回一个台阶,随手把烟按灭在期刊上,半侧着头看了过来,“你也不满意这个故事吗?” 烟雾散开露出非常干净的一双绿眸,和他的声音一样澄澈得不可思议。 “故事发展到这里,读者已经默认中石谦也能够实现对方的要求,能吸引他们继续阅读下去的就只剩下他要如何实现而已。”青年说,“在结局前,吊起读者兴趣的居然是这样的小事,实在是太失败了。” 降谷零一下子从创作者心态被拽到了读者那边:“也不能这样说,中石谦也的结局不是还不知晓吗。” “每一次计划的实现伴随着地位的提高,这是一种消耗,他永远也无法被满足。要是作为大长篇连载的话完全没问题,可如果要结束这个故事,就必须让他的贪婪停下来才行——所以只会有一种结局。” 青年的话让两个阅读过故事的人陷入思索。 好像……是这样一回事。 读者的期待已经被前期的发展确定下来了,这就是一篇性格阴暗的家伙不择手段短实现目的的邪典,又因为主角的形象已经经历过善良到自私的反转,要想再次反转的话,中间那些糟糕的行为就必须有站得住脚的解释。 不知不觉,原先只想着找人的两个人坐到了青年的旁边,对这篇小说展开起讨论。 “即使结局已经确定下来了,但读者还是很期待的,中石谦也要怎么在一小时的时间内凑齐两亿日元。还是说就让他在这里失败作为结局?”诸伏景光问。 “线索已经足够啦,景。”降谷零说,“前文一直在暗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个办法。” “那个办法?” “中石谦也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让他犯下那么多错误的根本原因在于——在一群有钱学生中的自卑感,所以才竭力想让自己在金钱以外的地位上升。两个亿分散开的话,对于学习音乐的有钱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原来如此。可是对方不是申明了不允许借贷吗,没办法向有钱的同学借款,收不到钱的话,妹妹会死的。” “对方并不是要金钱。”青年接话,“没有解法的难题没有意义,对方要证明的是中石谦也的智慧在自己之下,依靠这一点来完全将中石谦也的自尊击溃。” 降谷零点头:“在没有申明两亿日元现金的情况下,凑到等价的东西也是一份答案。” 青年:“而在音乐学院,价格高昂的乐器太多了,六百万日元价格的小提琴不在少数。” 降谷零:“以中石谦也在学校的话语权,想要借用同学的乐器毫无难度。” 两人一左一右说:“答案就是这样。” “……” 诸伏景光听着自己的发小和青年一句接一句,几乎是毫无间隙地将对方未能说尽的意思补全,不可思议地感叹:“还真是默契啊。” 降谷零也同样诧异于这一点。 文学的特性或许就是这样,当偶发现了对同一篇文章有共同发现的人,甚至还不是同样的见解,只是视角与认知在此刻仿佛共享。 你不认识他,却了解到了他和自己相同的那部分。 他不了解你,却清楚在那个瞬间,牵连着彼此的线。 接着,在这样奇妙的“温馨”场合,诸伏青年将脸侧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语气比降谷零平淡许多,毫无起伏的声音的话却并不虚弱,而是一种冷淡的笃定: “校园就已经限定了人物行为举止的范畴,所以就算他再恶,也只是小打小闹的恶,放在真正的恶徒面前根本不够看,从核心上就限定了发展范畴。” “知道是校园还写阴暗角色,这完全是偏离主题的行为。是那个傲慢的家伙——早乙女天礼的过错。” “我也这样认为。” “人设完全没——”降谷零突然意识道对方说了什么,顿了顿,“……你也这样认为?” 青年没什么感情地点头:“如果不是被事情耽误,导致第三期才参与进去的话,是不会有这样失败的故事的。” 这下那根可怜的线不只是断了这么简单,已经彻底被烧成了灰烬。 “你……”降谷零看向诸伏景光,两人的视线瞬间交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面前。 “早乙女——”身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叫声。 听到动静后,青年慢吞吞挪过视线:“铃木同学。” 是之前那个在活动中心叫嚣着暗恋的学生,看样子是来他的第六次尝试的。 一路小跑靠近后,那双惴惴不安的眼睛才终于发现旁边的两个人,于是只能将原先的话憋回嘴里,支支吾吾紧急找了一个话题:“你又找地方点烟啊,明明是不吸烟的。” “只是习惯了这个味道。”早乙女天礼说,“而且这样的话不会有人来搭话。” 想到什么,他补充说,“一般不会有人来搭话。” 来搭话的两个人:“……” 碍于有人在场,铃木扭捏半天也没开始他的正题。青年眉眼清亮,提前开口:“同样的问题只能得到同样的答案,铃木同学。” 铃木一副无比受挫的模样,捏紧拳,嘴里念叨着什么。降谷零看他止不住在颤抖,担心他作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仔细听了听,终于发现他小声喃喃的话。 “可恶,真不愧是早乙女,无情的三无人,更喜欢了!” 降谷零:“……” 早知道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听了,有点脏耳朵。 铃木最后还是怎么来的怎么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被青年托付了将同学借给他的外套归还的任务。 他的到来唯一的作用就是打破了即将出现的僵持,顺便将真相揭示在前来寻人的两人面前。 看了眼腕表的时间,青年将烟蒂直接夹在报刊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时候带起一阵风,烟草和薄荷的味道交汇在一起,灯光打在他的侧脸和头发上,宛如披着一层细腻的薄纱。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就是早乙女天礼。”青年看着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歪着头,说,“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傲慢的早乙女天礼。” 【…… 学校的生活和在组织里没什么区别。 组织想要获得更多利益,学生想要拿到较高的gpa。只是把枪|械换成了纸笔,组织成员换成了同学,尸体换成了论文。 不过我认识了两个很奇怪的人。 一个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从短暂的交谈中,我判断应该是两个能和我谈的来的对象,可事实却相反,我与他们之中的一个非常“合不来”。 他太一板一眼了,因为我合规夺走了他的故事而愤愤不平,在发现我要参加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后,每天和我一起出现在图书馆,说要在考试中堂堂正正打败我。 我以为他是讨厌我的,可在偶尔忘记吃饭的时候他又会跑来合上我的书。 你这家伙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成为危害社会的“中石谦也”的,他说。 另外一个奇怪的则是,一直在我们之间转圜,试图调解这种“合不来”的那个人。 他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说出恰当的话,声音非常温和,措辞从不激烈,却总能把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平和彻底点燃,接着又露出手足无措的懊恼神色。 两个人都非常奇怪,能逐渐习惯和他们相处模式的我也非常奇怪,明明从我和他们认识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时间。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组织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 不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会结束了,明天是考试成绩出来的日子,很快我就能去到警察学校。半年之后,漫长的任务前置行动就可以正式结束,而我将实现朗姆的期待。 希望琴酒也能为之感到高兴,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他高兴的样子。 ————《灰色阴影》其七】 第32章 【…… 中石谦也获得了胜利。 他赢回了中石惠美,不止是从字面含义这样单纯。这个时常令他感到羞愤的存在,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继妹。 原来中石是一个为了妹妹能豁出一切的好哥哥啊。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还是全心全意关爱着呢,这份责任心真是了不起。 和中石君比起来,他的妹妹也太差劲了。听说还念国中,偏差值低不说,品行还相当糟糕。讷,有知情者给我说哦,她这次会被绑架就是因为品行不端。 真的假的。 中石君好惨。 …… 放纵着流言的四溢,中石谦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他成为了学校最受欢迎的人。 回想起刚念大学的那个夜晚,他和惠美争吵后的不欢而散,那时谦也发誓,一定会用自己的努力缓和这糟糕的亲缘关系。 如今他做到了。 谦也不再对中石惠美心生芥蒂,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惠美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他在心里畅快的大吼。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本应躺在床铺的中石惠美,那个被流言重创的可怜孩子,突然出现在了中石谦也身后。 发育不良的女孩就像黑夜中的野猫,脚垫踩在榻榻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闪烁着愕人亮光的双瞳如幽火晃荡。 发现这一点是在背部的剧痛后。 中石惠美手中拿着从厨房找来的菜刀,平时谦也会埋怨这刀锋的迟钝,连超市买来的廉价复合肉也切不开。等刀锋从背后刺入时他才想,这不是挺锋利的嘛。 一刀。 又一刀。 再一刀。 即使谦也倒下,鲜血渗入榻榻米,惠美也没有停下来。她跨坐在兄长背后,双手握着刀把,不知疲倦地用力挥舞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像个坏掉的娃娃。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灵魂已经溃烂了。 中石谦也的视线开始模糊,他想翻身去摸摸妹妹的脸,让她不要哭,就像兄长该做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不愧是我的妹妹。他含糊不清地说。 惠美瞬间被刺激得颤抖:“闭嘴闭嘴闭嘴闭嘴!给我闭嘴你这怪物!” 是啦,惠美一直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就连最后都献上自己纯洁的心灵,来实现兄长所追寻的东西。 妹妹彻底变成了人们口中孤僻的疯子,而哥哥的死则会将中石谦也这个名字推上最高峰。 谦也想要大笑,那股冲动被孱弱的身躯束缚,最后只能露出一个在惠美看来比魑魅魍魉还要可怖的浅笑。 瞧,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贫穷、卑微、克伐怨欲。 可是,可是——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这就是在野心中迷失自我的,中石谦也最后的遗言。】 “早乙女君,降谷君——太好了,你们都在啊。” 在图书馆《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牢记网址:1骤然响起的声音引起了旁人的侧目,出声的人立刻羞愧地闭上嘴,一路小跑到一张长木桌旁,心虚的表情也难掩他眼底的喜色。 早乙女天礼抬头看了一眼,他认识这个人,阅读社的副社长。 坐在天礼对面的降谷零停下笔,压低声音警告:“这里是图书馆!” “抱歉抱歉,我问了一圈的同学,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后来还是得靠铃木那个变态才打听到早乙女君的行踪。” “铃木他居然还没放弃吗……” “那都不重要啦,降谷君,看看这个——” 副社长从书包里拿出两册已经装订好的读物,每本大概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厚,封面上随便用水性笔写着暂定。 副社长将读物分别推给两人:“是这次征文的合订册,除了整个故事外,后面还收录了得票较高的续写故事,也算是作为if线发展留下了。” 天礼随便翻了两页,对已经结束的故事兴致缺缺,倒是降谷零一看见那个结局就开始牙痒痒。 太阴暗了,中石谦也。 阴暗的人格迷失在黑暗中,愚弄了同学,逼疯了继妹,最后最为自己追求的殉葬者死掉。 死亡对他来说不是惩罚,逐渐扭曲的灵魂才是,而他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一点。 写出这样结局的早乙女天礼也和主角一样,太阴暗了! 可偏偏征文活动邀请的指导老师十分喜欢这个故事。 这位文学系的教授在各个场合大力称赞,说构思出主角复杂动机的降谷零,和好好接受了降谷零传递出的信息的早乙女天礼是文学系错漏的天才。 最初定下这个主题,是想着鼓舞大家遵循自己的初心,面对挫折也不言败。 而这两位同学则十分巧妙地从另外的角度切题,思考着这个主题更细腻一层的内核。 总有人戏称,高等学府就是天才和罪犯的摇篮,监狱里的一半是文盲,一半是精英学生。 法政大的大家都是从众人中脱引而出的宝物,我丝毫不怀疑大家未来的成就,也不质疑大家面临砥砺的风姿。 只是,日本青年的代表者啊。你是否还记得自己刚刚步入大学的初心,在毕业的时候又是如何去阐释自己的初心。在现在这个机遇与危机并存的时代,“力所能及”和“虽能及却不可及”,这是所有学生都必须面对的选择。 希望降谷同学在最初抛出的思考,可以被除了早乙女同学以外的人也好好接下。 希望早乙女同学最后给出的回应,可以被除了降谷同学以外的人也好好听到。 祝愿诸位毕业生,在正确的道路中,独自起飞。 看完在册子最后教授的寄语,天礼默默合上了书。 天礼在决定参加征文后就拟想出了完整的故事,但因为学业上的事情耽误了两周,当他翻看期刊的时候又发现现在连载着的内容是那样刻板。 两周的文字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比如作者对内容的规划,人物展开行动的动机,他可能遭遇的困难和战胜困难后的收获等等。 主角行动的动机是善良,遭遇的困难是他人的困难,收获的是别人的感激。 这样写并不能算错,但作为竞争性的连载来说……太单薄了,如果是可以一口气读完的单行本还好,但这是“你不行就让我来”的连载,要这样写就得做好被人掠夺的准备才行。 天礼顺理成章地介入了,完全按照征文的规则,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而最后,前两章的作者跑了过来,指责故事扭曲了原有的人物设定——是啦,他就是干了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在心虚的。 降谷零的反应非常有意思,作为读者,他不能否认这个故事的优秀,但他同时是青涩的作者,于是便十分不甘心。 再加上这位同学较真的死板性格……想在结局的时候再逗逗他,天礼凭着本心做出了这种恶劣的玩笑。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组织里,不会有人和我较真。 明明知道我只会计算出最佳的方案,但还是害怕我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参杂个人情绪。 还担心被我捏造成叛徒的形象,在琴酒手里变成无法张口的尸体。 一直被小心翼翼的对待着,即使到了大学,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好转。 这些同学对天礼很好,那种态度可以翻译为憧憬、尊敬、爱慕……什么都好,能让他放松下来随便聊两句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的。 二十一岁的早乙女天礼,从来没有和同龄人正常相处过。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啊…… 而同样看完寄语的当事人脸色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巧克力肤色不断转黑转黑转黑,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把书扣在天礼头上,质问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没能从对方肤色中辨别出情绪的副社长还在说:“因为有教授的大力推荐,这本书将作为毕业生的赠礼,所以需要两位的推荐语,要是能在卷末签名就再好不过了!” “毕业生的赠礼?”降谷零咬着后牙槽,“也就是说,全部毕业生,不管有没有参与过这个故事的学生,都会看见这篇垃……这篇小说?和最后印刷上的这些谣……教授的解读?” 即使降谷零依旧维持着不将垃圾和谣言说出口的基本礼仪,可人与人的感情并不相通。 副社长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快乐点头:“没错!降谷君和早乙女君的名字将会永远留在这一届毕业生的心里!” 我要吐了——这是天礼从降谷“在肥沃土壤中盛开了籍籍无名的野花怎么样?”早乙女天礼说。 “反了,是在腐烂泥土中昂首的贵株才对。”降谷零说。 “连推荐语也要抄袭吗,法学生。” “胡乱用着别人设定的人在说什么呢?将抄袭的罪名胡乱按在别人头上,是会被以造谣罪处罚的啊。” 听着他们压低了声音,完全是脱口而出的连贯交谈,副社长夹在中间只知道傻笑:“关系可真好,这就是文字的魅力!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 在应该保持沉默的图书馆,一小一大两道声音炸开—— 平淡的那个:“副社长,请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 愤怒的那个:“谁和他关系好啊,你在感动些什么有的没的!” 副社长被吼得发懵,脸上的傻笑还没收敛。 在他身后,一道散发着浓浓黑气的阴影逐渐压了上来。 降谷零和早乙女天礼同时保持了沉默,只剩下对此一无所知的可怜副社长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 “哎呀,都是合作过的同学,就不要这么针锋相对了,我知道有才华的人都是这样,文人相轻嘛。但是现在这个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你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个。”身后的黑影说,“那就是在神圣的图书馆里闭上嘴,然后三个人一起停下为非作歹的行为,立刻,立刻,立刻给我滚出去——!” 图书馆管理员面色狰狞:“现在就滚——!” 背上书包,自认为完全被牵连的天礼深深看了眼降谷零,后者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色很臭问:“你干什么?” “说着要堂堂正正在考试中分出胜负,原来是通过影响复习的策略。” “……你这阴暗的家伙适可而止,你那种毫无起伏的音调就是用在这种场合进行嘲讽的吗?” “啊,降谷君看不出来其实我在生气啊。” “哈哈哈,你这混蛋,找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肌肉,毕竟你也只有外表像人类了,不,就外表也不像。” 同样被赶出图书馆的副社长:“那个……关于推荐语和签名的事……” “好啊,把册子给我!”降谷零拿过两本册子,在末尾空白处非常嚣张地填满了自己的名字,特别大一个,完全没有给另一个名字留位置,他收起笔,“推荐语就算了,我不想这样折磨我自己。” 天礼也不生气,接过册子,就在那个硕大的降谷零上方一笔一画写下了早乙女天礼,如果不注意的话甚至会把它当作降谷零的注音。 “我也没有推荐语,就这样。” 副社长苦着脸拿着两本合订册离开了。 直到不明所以的诸伏景光从图书馆里找出来,很意外只是一趟厕所的功夫,怎么两个人都消失了。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降谷零在神圣的图书馆门口这样宣誓。 天礼“嗯”了一声,向诸伏景光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也没有机会了。”诸伏景光叹气,“你们还真是合不来啊。” 而就在不久后,当修养身心一个月的降谷零心平气和站在警察学校的公告栏,看着自己名字上面的那个大大的早乙女天礼,他久久地沉默了。 身侧发小的偷笑声完全压不住,在身后,那个毫无波动的声音时隔一个月再度响起。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吗?” 降谷零转过身,早乙女天礼就站在他身后,十分可惜说:“这个愿望好像只有你退学才能实现了,降谷同学。” 降谷零,拳头硬了。 第33章 夜风习习,现在已经是半夜,按照学校规定的门禁,此刻还在宿舍外晃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属于违规。 早乙女天礼是典型的到时间门就开始犯困的类型。 本来他以前是没有这样的习惯的,通宵对着稿子搏死线才是常态。即使在横滨的时候,也因为白天取材晚上写作而不怎么关注睡眠。 但在跟着琴酒的这些年,因为不用负责具体的行动,天礼的工作几乎是在前期安排和后期收尾,导致琴酒动手的时间门他只能一个人无聊的等着。 在正常状态下,即使不做剧烈的脑力劳动,人类大脑每天也要消耗总能量的20~30,更别说是天礼这种靠脑子生存的人。 等着等着就开始犯困,睡过去是必然的。什么时候能醒则取决于琴酒什么时候不耐烦了把他摇起来。 于是,久而久之,天礼也就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 这次他数着时间门,等到晚上十一点才从衣柜里找出外套,刚出宿舍门就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两位同期。 一个是老同学降谷零,另一个是和他们一个班的松田阵平。 看到天礼,松田阵平像是要跳起来,十分愤慨地指着降谷零骂道:“金毛混蛋,怎么还找帮手!” 降谷零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无端指责,尤其是被称作帮手的人还是早乙女天礼,立刻反驳:“说什么蠢话,这是我们之间门公平的搏斗,谁会找帮手啊!” 天礼扭动着头,看他们一左一右开始原地放起狠话。 “哈,谁都知道你和早乙女关系好,他现在出现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拳头能堵住你的嘴吗,松田阵平?” “这话该我说才对!好啊,就叫上早乙女好了,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把你揍得心服口服!” “啊,那还是算了。”天礼举起手,对着两股视线面无表情说,“我怕会忍不住帮忙。” 松田阵平的观点得到了有力支持:“看!看!我就知道——” “忍不住帮松田君教训这个金毛混蛋。” 一口气憋在嘴里的松田阵平:“……” 早就知道这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的降谷零:“……” “还有,要是继续在宿舍楼这样吵下去,在你们分出胜负前就会被教官制裁了。”天礼体贴地提出建议,“要打去操场打,安静,没有监控设备,要是不小心下了重手就直接埋在樱花树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 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的松田阵平:“……” 尽管早就知道他阴暗,但还是被刷新了认知的降谷零:“……” “加油,松田君。刚好我饿了,想出去买些吃的,我会带庆祝的食物回来的,希望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分出胜负了。” 留下这么一句松田听了会得意,降谷听了会沉默的话后,天礼直接离开了宿舍楼。 感谢警察学校粗陋的监控管理,半夜离校根本没什么难度。 早乙女天礼放弃了早睡当然不会是出去买食物这么简单。 他久违地收到了组织的联系,一直在日本活动的组织成员伊森·本堂找上他,原因未知,只是坚持要面谈。 挂掉电话,天礼首先联系了伏特加,找他要了在这几年组织在日本的人员调动安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天礼心里有了底。 见面的地点也十分符合组织的调性,深巷中只有滋滋闪着的路灯和不断撞上灯罩的细小蚊虫,这是连喝醉的酒鬼都不想踏入的荒凉地方。 这次碰面应该是伊森·本堂的私人请求。 毕竟在组织里会主动联系早乙女天礼的人很少,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们忌惮着这个刚成年不久的小鬼,即使有直接的任务牵连也恨不得找上十几个中间门人。 天礼对此看得很开,这样找上他的要么是避不开的大事,会有人将所有资料汇总起来,需要对接的人变少也意味着效率的提高。 要么就是现在这种—— “早乙女。” 站在巷子深处的男人掐掉了手里的烟,灰褐色风衣的影子在铁皮垃圾箱上竖起,远远看去就像两个人似的。 天礼走到他面前,影子变成了两道。 他算着得回学校的时间门,开门见山道:“一定要和我见面的理由是?” 事情其实很简单。 布尔奇和他的搭档来了日本——是继承了布尔奇代号的新成员,不是死在琴酒手里的那个可怜的家伙——由一直在日本活动的伊森·本堂负责接应。 在和他们汇合后,伊森·本堂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布尔奇和他一直盯着的cia探员私下碰面了。双方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起了争执,cia的人想要把他带走,布尔奇逃逸。 伊森·本堂选择在暗中将人击毙,行动的理由是:不能让组织成员落到cia手里,哪怕他可能就是cia派来的卧底。 “嗯,然后呢?”天礼问。 “布尔奇的搭档一直和我一起行动……他很偏激,认为我的行为含有私心,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琴酒。”伊森·本堂镇定说,“那是三天前的事,算算时间门,琴酒恐怕也到日本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天礼依旧没什么表情,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嗯,然后呢?” “我知道你和琴酒是一直是搭档,也知道你们的作风,只是疑似叛徒的人也会被你们清理,等琴酒来了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先找你说清楚,我不是叛徒。” 伊森·本堂将放在垃圾箱上的文件拿起来,递给天礼。 “布尔奇和cia早就有交易往来,这是我掌握的证据。” 接过文件,天礼随便翻了两页,兴致缺缺放回垃圾箱上,塑料外壳拍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任何表示,那双眼睛透过穿过巷子的冷风,平淡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这是伊森·本堂第一次接触到早乙女天礼,虽然对他的性格早有耳闻,但只有在真正面对面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股不安。 青年的身上有股看不见的东西,无形无色,和他的表情一样空。那双眼睛明明是完全露在外的,露得越多越看不清情绪,空泛的一片,却很亮,像是无机制的玻璃,倒映出他所注视着的每个角落。 人在路过镜子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看上一眼,或是检查自己的仪容,或是审视自己想要隐藏的事物是否不见端倪。 而镜子无悲无喜地倒映出一切,连带着将眼前人逸出的心虚也悉数接纳。 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能有任何迟疑。 伊森·本堂维持着平时的模样。 早就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了不是吗,要想从深渊中脱身而出,不直面深渊是不行的。 联系cia抓捕布尔奇的行动出了差错,那就只能将脏水泼到已经死去的布尔奇身上,自己绝对不能被怀疑。 更何况这还是只是早乙女一个人,真正致命的琴酒还没来。还来得及,他必须继续隐瞒cia的身份,在组织卧底下去,收集他们的犯罪证据! 漫长的沉默中,早乙女天礼凝视他很久,然后歪过头:“你带枪了。” 放在风衣口袋里的右手微颤,伊森·本堂没怎么犹豫,将枪拿了出来,卸掉子|弹放在文件上表示自己的无害。 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天礼已经摸上枪柄,十分熟稔的将子|弹重新上膛,不出两秒,黑洞已经对准了伊森·本堂的眉心。 “你……” “琴酒说我很不擅长审讯,我也这么觉得,现在没有吐真剂,所以只能这样了。”天礼平静说,“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伊森·本堂。” 伊森强稳镇定:“可以。” “首先,这份文件最初立档是在两年前,察觉到布尔奇是叛徒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上报?” 伊森·本堂抛出了准备好的说辞:“我想……立功。布尔奇在组织的地位比我高,如果没有完整的证据,我的检举会非常被动。” “不对哦,你说过,你知道我和琴酒是怎么干的,疑似叛徒的人都会被清理。所以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布尔奇无疑会死,你的功劳怎么都不会少。” 冷汗从衣襟后下滴,伊森·本堂头一次庆幸自己不是容易脸上出汗的体质。 他说:“这样的话,在组织其他人眼里,我会变成不顾一切想要踩着同伴尸体向上爬的卑鄙家伙。”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琴酒的……” 在这种关头,伊森舍弃了平日的沉默寡言,他必须用尽一切方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用组织成员都知道的那些关系。 “早乙女,只要你不真正做出有危没有,他们的来往非常掩人耳目,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怀疑的证据。 所以是在诈他吗?如果一口否认的话会更可疑,要说关系的话…… 伊森选择了最保险的回答:“她最初来日本的时候,是我在负责接应。” 听到不算错的答案,早乙女天礼却轻轻拉开了保险栓,“喀哒”一声脆响非常明显。 “来之前,我花了五分钟比对这几年的组织人员调动情况,我说,你听。” “三年前,5月12日下午五点。” “两年前,4月3日早上八点,6月23日晚上十点,11月8日凌晨三点。” “去年,3月4日下午五点,9月16日中午十一点半。” “今年,1月16日中午十二点。” 伊森:“这些日子……” “是你和基尔出现在了日本同一个城市的时间门。”天礼说。 “只是同一个城市……我和你现在也在同个城市不是吗?” “唔,送给你一个情报好了,此时此刻,在全日本境内,勉强能算做有名有姓的组织成员一共十五人。除去被你杀死的布尔奇,还有十四人。” “什么?” “啊,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加清楚吗?” 天礼面无表情,像是精密仪器般不断吐露着信息。 “三年前5月,组织在日本17人。” “两年前4月,组织在日本7人,6月29人,11月19人。” “去年3月,组织在日本7人,9月25人。” “今年1月,组织在日本17人。” 伊森本堂喉结微耸,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如冬日松林的冷冽绿眼静谧着,冷漠的话不断浮现: “是呢,组织人数全都是月份和日期相加的总和,我和你可没有这样的默契。如果你坚持说是巧合也没关系,只是数学不相信巧合。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好好回答——” 早乙女天礼问:“基尔和你是什么关系?” “……” 绝对保险的接头暗号……被对方轻而易举的破译了。他甚至只是抽出五分钟的空档,看了一眼可以说信息量完全过载的人员调动安排,仅此而已。 伊森的手脚开始发麻,以早乙女天礼为中心的地面化为了泥沼,光是站在上面都十分困难,稍微动弹就会被彻底吞没。 或许自己这次真的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早乙女天礼虽然和琴酒不一样,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危险性完全不亚于那位死神,而自己这次是直接把性命主动送到了早乙女手里! 说起来,对方早就看破了这些,却还是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将他的枪骗走…… 完全是早就做好了撕破脸皮交战的准备啊。 不该找上他的,哪怕直面琴酒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箭在弦上,漫长的卧底生涯让伊森·本堂快速做出了取舍。 “我不清楚组织的人员安排是怎么回事,如果再仔细调查的话,应该可以发现她和我更多的联系。因为基尔一直在怀疑我。” “从三年前就开始怀疑你?” “是,我没有任何背叛的可疑行为,才会一直僵持。” “抢先杀掉了布尔奇不算可疑行为吗?” “所以我才会迫切的想和你碰面,布尔奇的事再加上基尔的怀疑,我在琴酒那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的辩解我收到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天礼扣在板|机上的手一点点收拢。他的神色不再是全然的淡漠,眉梢微微挑起,竟然流露出一股天真无邪的冷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会觉得,由琴酒一手带大的我,会让你活着呢?” 伊森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一时间门,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二人的对峙持续了很久,或许也没有很久,只是此刻的时间门一分一秒都在被不断拉长,又拉长。 小巷像是电影中那些诡谲的变焦镜头,绿眸青年稳定在画幅正中,而巷道越来越长,延伸至黑暗中没有尽头。 我将死于自己错误的判断。伊森想,但这样的话,至少能保全另外一个人,他的女儿本堂瑛海。 然而,死亡却并没有降临,早乙女天礼突然移开了视线。 “啊,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还想回去看看结果。”他说着伊森听不懂的话。 天礼放缓了手臂,手腕快速转动了一下,枪的保险栓被放下,枪柄的一面对着伊森·本堂:“拿走,你的情况他们会知道的。” 伊森犹豫着接回了枪,一个想法开始冒头,手指也悄悄扣上了板|机:“你把枪还给我,不担心我真的是叛徒,在这里杀了你吗?” “原来你一直没发现。”天礼轻松道,“如果我是你,被放走的瞬间门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一直不止我们两个人啊。” 小巷里响起消音不完全的枪响。 依靠着本能进行闪避的伊森抬起头,捂住自己不断往外溢血的手臂,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某处。 银发死神从中走了出来。 第34章 从弹|道来看,子|弹几乎是擦过早乙女天礼的右手直直飞来的,但凡在此期间青年有任何动作,死的人就会是他。 “……琴酒。”认出来人的伊森的脸色开始发白,后退了一小步,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黑衣男人只是把垃圾箱上的文件扔到伊森面前,帽檐挡住了他的眼神,口吻冷酷如昔:“把东西交给朗姆。” 伊森·本堂淌着冷汗,捡起地上的文件快速离开了小巷。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巷子里很久也没有人说话。天礼恹恹地耷拉着眼,一副困倦的模样。 先开口的是琴酒:“为什么不开枪?” “他和基尔有一个人不对劲,最坏的情况是两个都不对劲。”天礼答道,“如果组织里已经有能长期联系的叛徒,我想朗姆会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泄露了什么情报,所以把人放走了。” “你不信他说的。” 天礼捂嘴打了个哈欠:“cia不是剃刀党,就算起了争执也不会到逃逸的地步。伊森·本堂的行为更像是协助cia抓获布尔奇失败了,知道布尔奇在日本行程的人很少,他嫌疑最大。”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 天礼转过头,这些年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但还是比身边的男人要矮上一截,视线依旧是向上的:“贝尔摩德你不是一直懒得参与这些事吗?” “琴酒”和他的视线交汇了几秒,最终败下阵来,再次开口变回了天礼熟悉的女声:“还是这么敏锐啊,小天礼,我的伪装应该是天衣无缝的才对。” 天礼别过眼,说起了另外的话题:“是你告诉伊森·本堂来找我的。” “嗯哼?” “伏特加的那份在日本的组织成员名单里没有我,伊森本堂应该不清楚我在日本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 贝尔摩德笑了笑:“你在日本呆的太久了,朗姆想要知道琴酒的小鸟有没有飞走,刚好发生了伊森和布尔奇的事,一举两得不是吗?” 朗姆是出了名的多疑,天礼毫不意外,并且肯定这绝对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次试探。不过他还是露出了有些不解的神情:“飞走?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你还太小了,天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致命的东西——比如朋友。”贝尔摩德伸手抚上青年的脸,用指尖一点一点描绘着由她看着逐渐张开的俊秀五官,“朋友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邪恶又怨毒的东西,它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失去理智。” 天礼茫然道:“朋友?是指同学,还是警校的同期?” “这要问你自己,小天礼。” 天礼“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后退一点避开了贝尔摩德的手。 “哦呀,是害羞了吗?明明小时候还很乖,随便揉脸也不会反抗的。” “琴酒不会这么干,看起来会很奇怪,感觉也很奇怪。”天礼看了眼时间,“我要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贝尔摩德。” 早乙女天礼慢慢的走出了巷子,等这里第二次恢复了沉寂后,一直呆在暗处不做声的人才显露出身型。 和贝尔摩德完全一致的黑色大衣,银色长发,被帽檐遮住眼神的半张脸,还有冷酷到不近人情的语调: “摘掉你恶心的装扮,贝尔摩德,我只说一次。” 当一真一假站在一起,那种奇特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来的,是只有长时间漠视死亡、掌管死亡的纯黑灵魂才会有的特殊气息。 爽快掀开特质面具,金发散开的同时,贝尔摩德长吁一口气,调笑说:“真的不和小天礼见面?看到那孩子眼神了吗?还是很乖,非常漂亮的绿,一直在说着想要拥抱呢。” “不需要和他见面,我来日本是处理别的事。” “一直瞄准着小夜莺,只要他有所迟疑就立刻射杀——这就是你要处理的事情之一。还真是个冷酷的男人啊。” 琴酒冷冷地看着她:“你是在质疑朗姆的决定?” 也算是和琴酒共事了非常长的时间,长到光是掰着手指头去计算都会觉得没意思,但贝尔摩德一直揣测不出琴酒的心思。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在必要的时候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弃的狠人。 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是不会在伦敦的混乱战局里捡走那样一个完全透明的孩子的。 人们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喜欢单纯的小孩,不仅是因为小孩可爱,还因为他是天然有所缺失的拼图,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意图,呈现出无暇的一面。 做出判断,拿自己的私欲去填充,灌满——冷酷的死神一直做的就是这么糟糕的事情。 真是扭曲的关系啊,贝尔摩德想。 “朗姆考虑的组织的利益,而你呢,琴酒,你在瞄准镜中对准的是什么?” 女人的红唇一张一合,满满的笑意中是毫不留情的讽刺。 “你能否看见,你的小夜莺会飞到哪里,又在为谁歌唱?” 夜色中,男人没有回答。 朋友是什么? 当这个问题出现的同时,天礼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江户川乱步的脸。 无论如何,乱步应该算是自己的朋友。就算一个在东京一个在横滨,两个人也经常凑在一起吵架,偶尔还会撸起袖子直接动手——现在的乱步百分百会战败。 再往顺着时间线向前面回忆,自己和乱步熟悉起来的过程也非常没有参考价值。 两个被理性支配的人只需要很短时间就能辨别出同类,于是在思想上交锋,聊人生聊世界聊理想,从来不拐弯抹角,隐晦的对话往往只发生在刻薄的吵闹中。 因为双方都很清楚对方的那道线在哪里,所以不会有真的闹掰的时候。 只要不去动武装侦探社,或者说只要不去招惹福泽谕吉,就算松本清张是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乱步也不会管。 只要不去阻止松本清张创作的权利,乱步用他的头脑把世界搅得一团乱也无所谓。 就这一点而言,对于乱步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他根本不是会体谅别人的家伙。 再然后……好像就没别的了。 这样对比的话,天礼不明白贝尔摩德为什么会发出那么严重的警告。 虽然可以理解组织担心我被平和的生活软化。可说到底,我根本没有遇到所谓的朋友。 不如说,“朋友”的界定方式到底是什么? 在许多并非重点雕琢友谊的文学作品中,朋友的描写都非常自然,根本不用去费功夫去思索构成那段友谊的起源,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次勾肩搭背,甚至连这些都可以省略。 时间是最好的桥梁,将完全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然后在后文写他们成了友人,不会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他从来没有详细写过人和人是怎样成为朋友的,这类关系成为了写作的工具,而不是内容。 这样可不行啊……明明是自己不理解,有十分值得推敲的东西。 于是,天礼非常缜密地开始排查起和自己熟悉的人,满打满算也只能数出两个:降谷零、诸伏景光,这还是非常勉强才能数出来的两个。 他们和乱步一样了解我的本质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和他们有相似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吗? ——答案是否定的。 那我们能算是朋友吗? ——应该不能算。 可天礼又想起了德谟克利特的那句话,很多显得像朋友的人其实不是朋友,而很多是朋友的倒并不显得像朋友。 对于朋友这一块……原来我还是完全陌生的啊。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天礼还在琢磨着关于朋友的含义,路过操场前往宿舍的时候一下子被樱花树下的身影夺走了视线。 那两个人居然还在。 不过看起来这场斗殴已经濒临尾声,不管是谁都没有再挖坑埋人的力气了,此时只能像两只奄奄一息的小狗,瘫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早乙女天礼慢吞吞走过去,蹲下:“看来是没有分出胜负呢。” 斗殴不是闹着玩的,谁也没有留手,松田阵平侧过头吐出一口血沫,不服输说:“当然是我赢了。” 降谷零冷笑一声:“能不能用拳头说话,而不是你那个被水浸泡过的脑子。” 松田阵平:“我是在用嘴说话,白痴。” 降谷零:“白痴才说别人是白痴。” 两个人脱口而出的人同时可疑地沉默了。 “所以你们为什么打架。”天礼一手一颗头,把两个恨不得再来一场头槌比拼的人到回复,还看着两个人相继把自己搞得不省人事的早乙女天礼:“……” 要不还是算了,和这种笨蛋做朋友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乱步。 【恍惚间有人把我从枕头上拉了起来。 起初我以为是琴酒,但理智回笼后又瞬间想到,琴酒是不会用这样温和的手段喊我起床的。他只会拿手指扣住我的脸,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命令我的清醒。 就差你了,天礼。那个声音一直在喊我。 是谁呢? 我朦胧睁开眼,看到了被阳光洒满的面容。 诸伏景光……啊。我说。 他把制服递给我,站在床边耐心等着我收拾。另一个梦游般的人则坐在我的椅子上,紧闭双目,头一下一下向下坠,又在快要磕到桌面时反应迅速地坐直,然后重复着这样的流程。 诸伏景光笑着说,昨晚zer和阵平在玩大乱斗,比分到了98:99,谁也不想结束。 真是两个笨蛋。我打着哈欠说。 那你呢天礼,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困? 我无法回答。 宿舍外又钻进来三个人,有的精神有的困倦,他们靠在我房间的各个角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直到我准备好一切,打算出门,他们才十分自然地各说各话,像被无形的绳索所牵连住一样推搡离开了房间。 一整天的课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总归是那些早就学过的东西。但我记得那条阳光下的绳索,绳索的一段远至天际,谁也找不到是谁将这些人捆束在了一起。 而我只需要低头就能看见,绳索分出的六条岔道,其中五端连着他们,一端连着我。 他们喜欢站在太阳下,于是我也只能被拉着一起走。 我无力拒绝,尽管被捆绑的感觉令人窒息。 可太阳洒下来很暖。 ————《灰色阴影》其九】 第35章 中午,十二点半,传说中的同期关系缓和大会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松田阵平,22岁。” “降谷零,22岁。” “早乙女天礼,21岁。” “……把他们三个喊到一起真的没关系吗?”旁听的人听着他们干瘪的自我介绍,不由得发出了小声的感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诸伏景光低低叹了口气,作为降谷零发小的他怎么也不放心,才跟上来,和他一样处境的则是刚才发出感叹的萩原研二。 虽然萩原研二想要看热闹的心态要更强烈一些就是了。 “不过早乙女还真是有趣啊,居然把晕倒的阵平拖去降谷房间,听说第二天两个人醒来的时候都愣了,差点在宿舍又打起来。” 诸伏景光竭力想要维持善良,但想起早上的情况就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最后两个人还是跑去找早乙女君算账,结果对方锁了门,只能鼻青脸肿等在门口。” “早乙女出来之后还很诧异。”萩原学做天礼的口吻,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复述他听来的话,“是还需要裁判吗,可是现在要集合了,不然你们让教官帮忙裁决呢?” 说着他就憋不住笑出来,“太好笑了,阵平甚至连假牙都掉了,咬牙切齿都漏风啊哈哈哈哈。” “你好烦啊,萩——!”咬牙切齿还漏风的那个人拍桌子大喊。 此刻,被班长伊达航叫来的当事人正神态各异地坐在教室的座位上,三个人恰好构成等边三角形,互相对着两两相视,又颇为嫌弃地移开眼。 早上的事情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两个带伤的人被教官盯上,还是伊达航出面才把事情揭过,而被伤员针对的另外一个则完全一副无辜的样子。 怎么看都是有误会,大家还要在一起相处半年时间,作为班长,伊达航十分具有责任感的站了出来。 ——然后第一步就惨遭滑铁卢。 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敞开心扉作战大失败,完全没有内容的自我介绍没能拉近任何感情。 “21岁的后辈就要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你是怎么对待年长的前辈的。”降谷零开始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试图找回地位。 松田阵平也加入了阵营:“就是说啊,我也22岁。快叫声大哥来听听。” 早乙女天礼是坐姿最乖巧的一个,他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一样板正,只是说出的话是绝对不能让老师听见的那一类。 “如果忽略人和人之间的差异,假设人的年龄都是一定的,你们比我先出生,那也会比我先死,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淡淡说,“而且我不打架,早睡早起,怎么看都要比你们健康。” 伊达航:“……” 知道降谷和松田会因为性格闹起来,但一直想不通安静的早乙女为什么也会被盯上,现在他清楚了。 两个是行动的暴力,一个是言语的暴力,实在是很难角逐出胜负。 而听完天礼的话后,松田阵平切题角度清奇:“什么早睡早起,早上我就在你门口,你可是差一点就迟到了,就算勉强起床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降谷零忍不住了,开始倾斜战火:“重点在这里吗,白痴。” 松田阵平:“白痴才说别人是白痴!” 十分默契的沉默再度回到了两人中间。 偃旗息鼓的两人没有影响到天礼的稳定发挥:“所以,除了出生证明外,还有哪里能证明你们年龄比我大?如果按照心理年龄的话,你们可能——” “早乙女君!”诸伏景光立刻心惊胆战地打断施法,生怕他接下来就是一句你们可能得叫我爸爸。 总觉得早乙女天礼能非常坦然地说出这种话呢。 三个人里两两搅合就够头疼的了,更别说是三个人的混战,一个面无表情地说着不得了的内容,一个死板又较真,还有一个完全像是孩子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 诸伏景光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便小声在伊达航耳边说了什么,两人开始分头行动。伊达航去和其他两个人沟通,诸伏景光找上了早乙女天礼。 “对于早乙女君来说,zer和松田哪一个更好相处一点呢?”景光坐到他面前。 他想的是,既然三个人完全纠结在一起理不开线头,那就先处理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好了。 “选不出来。”天礼回答,“如果要选择更难相处的话,以前肯定是降谷获胜,现在他们像是正弦函数一样呈周期性变化呢。” 诸伏景光:“……” 情商和话术表达一直拔得头筹的萩原研二冒了个头:“那这样呢,把一百分满分分给两个人,如果是早乙女的话会怎么分?” 天礼想了想:“他们得分相等。” 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对视一眼:“那就是五十分和五十分了。” 早乙女天礼诚恳道:“是零分和零分。” 耳尖地听到了熟悉的发音,还是两遍,正在接受伊达航同样询问的降谷零一下子有点发懵。 不是在问哪个更好相处一点吗?那家伙喊我的名字做什么? 还喊了两遍?! “那……那就早乙女。”降谷零勉为其难说,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听起来就十分站不住脚的理由,“毕竟我们勉强算是大学同学。” 松田阵平的答案也出来了:“那当然是早乙女啊,我和哪个金发混蛋有什么好相处的?” 对着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两双十分复杂的目光,早乙女天礼荣辱不惊:“成熟的人就是会比较受欢迎,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全场唯一耿直班长摸摸下巴:“什么嘛,这么看的话,他们关系还算可以啊?其实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 诸伏景光:“……” 萩原研二:“……” 算了,还是别调节了,就这样也挺合适的——两个人不禁如此想。 同期缓和大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伊达航似乎是默认了他们奇特的友谊,即使在后来看见一些争锋相对场面的时候,也只会像是老父亲一样点头。 降谷零和早乙女天礼的恩怨已经算得上是历史遗留因素了,两个人都没怎么在意。诸伏景光本来以为自己发小和松田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但再去资料室查一些事的时候却发现降谷零也在这里,正在调查松田的事情。 也不是丝毫不在意嘛。 而在查出松田父亲的事情后,降谷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找起了早乙女天礼的资料。 “松田讨厌警察的原因我大概清楚了,但早乙女的性格怎么看都很扭曲。”降谷零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说,“毕业的时候也是,完全没有家人或是朋友到场,他也没有和同学一起拍毕业照?” 法政大虽然总是被戏称为arch吊车尾,五大名门中名声最差的一个,但来这里的学生都有比较强的归属感,在毕业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家伙不在少数。 即使对校园生活没什么留恋,想到要和相处四年的同学分别,怎么也不能不触动。 可早乙女天礼完全像个局外人,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教授递给他的毕业证书,一个人待在树荫下,手里夹着仅仅是点燃的香烟。 那副生人勿近的陌生感劝退了想要上前合影留念的不少人。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诸伏景光回想起毕业时的场景,若有所思,“明明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却一直都是一个人呢,也只有zer会因为好胜心一直纠缠着不放。” “喂,景,什么叫做纠缠啊!”降谷零抗议道。 一番寻找后,他终于找到了早乙女天礼的档案。 “早年生活在英国,大学前回到日本。家庭成员不详……诶这个说法的话,他是没有家人吗?” 诸伏景光叹气:“这种话千万不要当着本人的面提啊,zer,太不礼貌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降谷零把那份过于简单的档案从头翻到了尾,没有找到其他有价值的内容。 “算了,那家伙的性格就是那样也说不定。”降谷零看了眼时间,“是时候去手|枪训练了,我们走,景。” 正打算合上电脑,诸伏景光却拦了下来,笑说:“你先去,现在时间还早,我想查一些东西。” 降谷零也很清楚自己发小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关于他父母被杀害的案子。但当事人什么也不说的话,贸然插手说不定会引起反效果。 他沉默着离开了。 “所以说,为了庆祝圆满解决教官差点死掉的事情而出来聚餐——这种事真的有必要吗?” 对于松田阵平提出的观点,早乙女天礼表示万分赞同。 手|枪训练的时候,被绳索套住喉咙悬吊在半空中的教官被他们五个人齐心协力救了下来,这完全不关天礼的事情。 他只是在其他同学绞尽脑汁思索着解决办法的时候静静呆在一边,在心里评价着。 还真是花里胡哨的解题思路啊。 将绳子射断什么的,稍微偏差一点就会变成常见的误杀了。 如果参与进去,真的出了事就会被当作涉案嫌疑人接受调查,本来清白的几个人倒是没关系,而天礼却不行。 因为我是卧底嘛。 虽然组织的身份安排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就算被调查也没什么影响,但天礼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他不是会冒险的人。 不过在教官被救下来之后,一些简单的急救倒是可以搭手。怎么把濒死的人吊着一口气,天礼在跟着学习审讯技巧的时候学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 琴酒下手实在是太狠了,不给人续命的话,很难有在他手底下撑过两轮的人。 就这样对当事人而言算得上残酷的技巧,放在警校,在这样的场合却成为了受人夸赞的东西。 不过早知道会被强行拉出来进行所谓的聚餐,我当时应该继续保持沉默的。 这个想法在餐厅突然发生意外的时刻达到了顶峰。 首先是一声来自某位女士的尖叫,完全破音变形的叫声让吵闹的餐厅在霎那间沉默,只剩下不知谁的大笑和背景音乐声混在一起。 在角落的位置,那个发出尖叫的女士已经狠狠摔在地上,她满脸的鲜红,是从对面飞溅来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喉管被无情割开,头以诡异的角度歪斜,动脉的血止不住狂飙,凶手还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大笑,脸上癫狂的神色表明他早就失去了理智。 短暂的沉默后,整个餐厅陷入骚乱,有人仓皇往外逃命,有人立刻掏出手机报警,还有不少人被这样的画面刺激到,捂着肚子侧头呕吐起来。 坐在天礼旁边的五个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只愣神了一瞬,接着立刻回过神来,相互对视一眼。 降谷零飞快说:“那家伙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凶器藏在哪里了?” “应该是刀片一类的东西!”萩原研二的语速随着凶手的行动越来越快,“他还想对别人下手!” “无差别杀人吗?这个疯子!” 伊达航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想要立刻冲上去和他展开搏斗。 “班长!”诸伏景光喊住他,“不能排除他有其他武器的可能,而且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行凶的锐器藏在哪里!” “帽子。”一直在观察的松田阵平开口,他一点也不慌张,眼睛紧紧盯着凶手,“他的帽檐里有东西。” “如果只是藏在帽子里的刀片……” “不止。”早乙女天礼此时才开口,他的语调在这样的场合非常突出,不像其他被惊慌或是愤怒沾染上情绪的高昂,也不像冷静的人那样镇定,而是一如既往的寡淡。 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般,他说:“将刀片缝在帽檐里,但同时随身会携带枪|械,这是那群剃刀党收获的教训。” “剃刀党?” 天礼握着手里的水杯,在兵荒马乱的餐厅里宛如激流中的鹅暖石,那双绿色的眼睛平稳得惊人。 “英国伯明翰剃刀党,不过他应该已经不算其中一员了。那些人早在几年前就上岸,至少不会在明面上作出这种类似恐怖袭击的行为。” “你……”降谷零突然想起了他看的那份档案,早乙女天礼正来自英国。 所以他……才会看起来这样习以为常吗? 伊达航没多少犹豫:“就算他还有其他武器,我也不能置之不理!警察还没来,那边还有没能逃走的人在,再不行动的话还有有别的伤亡!” “是啊,也不能置之不理……”天礼喃喃着。 在尖叫声响起之后他就发现了凶手的身份,虽然看起来已经又老又疯,之前也充其量只见过两面,但天礼记得他。 似乎是费尔曼。 那个兄长被琴酒杀害,在自己身上安装了异能武器想要实施报复,后在琴酒安排的爆炸后生死不明的男人。 在发现这件事后,天礼立刻观察起四周,最后在街对角的阴影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这样的距离还隔着玻璃,双方都无法看清彼此的样子,可天礼对组织里常年出外勤的成员非常了解,因为只有掌握了足够多的情报,才能制定出最完美的方案。 只是从那个弯曲的背,胳膊摆动的习惯,天礼一眼认出了对方。 ——正在组装狙击|枪的基安蒂。 在这一刻,天礼串联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伊森·本堂。 他说算算时间,琴酒也该到了。这其实是不合理的,伊森·本堂是连代号也没有的成员,即使确定了背叛也轮不到琴酒出面,至少要是基尔那个等级的人才会让琴酒出手。 当时天礼想的是,琴酒应该是为了自己的事来的。 他一向不赞同自己参与朗姆的任务,但因为英国那边的事把人留下之后被钻了空子。 所以,对于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依旧一口应下朗姆安排的自己……应该是感到不满的。 于是就算来了也不想出来见面,明明他应该是很清楚,对于早乙女天礼而言,琴酒这个人的重要性才对。 这个人生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和琴酒待在一起的,从小男孩变成高个青年的人,可是已经四年没有和他有任何形式上的联系了。 不过这样的惩罚也算是在乎的体现。 但其实不是的,琴酒回日本不是为了伊森·本堂,也不是为了早乙女天礼,俄罗斯的事告一段落,他还要继续处理后续,追杀被遗漏的前任剃刀党。 是否和早乙女天礼见面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我是这样无所谓的存在吗? 心中出现了这个念头。 随之一起出现的是对于天礼而言相当新奇的感受。 有些粘稠的牵扯感,刚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开始翻滚,又被无形的力道向下压,沉在这幅躯壳的最深处。 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的胃囊。 像蜜蜂嗡嗡叫一样吵个不停的脑袋。 身体完全控制不了的恍惚。 多么新奇的体验,这种感觉应该叫什么? 搞不清楚。 早乙女天礼完全搞不清楚。 青年的失神被其他人看在眼里,降谷零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小声对诸伏景光说:“早乙女恐怕是……以前经历过由剃刀党造成的不好的事情。” 诸伏景光也同意这一点,他有些担忧:“看他的反应应该是这样没错,他来自英国,又没有家人……” 两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很快将注意力放回了凶手身上。 现在已经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因为白天教官的事件逐渐培养起默契的几个人很快展开了行动。 让早乙女天礼回过神来的是突然滑到他脚边的东西,是一把黑色手|枪。 他抬起头,只见自己的几位同期正和手握帽檐的费尔曼对峙,他们打掉了枪,被救出的女士在一旁啜泣着无法动弹。 五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上了伤,而从街头混迹出来的男人自然比寻常的歹徒更凶恶,他的实战经验远不是在和平环境中训练出来的人能比的。 更何况他们想的是制服,可费尔曼已经疯了,他只想要杀人,不为任何目的,只是想带人一起坠入地狱。 天礼想要让他们退回来。 即使放着不管,基安蒂也会狙击他,就算把他从这里放走,目前还没露过面的琴酒也会追上夺走他的性命,你们没有必要挡在那里。 可他不能出声,他不能确认费尔曼是否还记得自己。 疯狂伴仇恨而生,仇恨因疯狂而涨,这永远两种最不可控的情绪。 而且只要他们五个有任何一个喊出自己的名字,费尔曼也能立刻反应过来,但凡他随便说些什么,那自己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早乙女天礼不能去赌任何可能。 就在他犹豫期间,费尔曼一个侧身拽过了降谷零,他的嘴角像是裂开了一样,扬出了狰狞的弧度,手里的帽檐挥起,白色闪光晃过,拉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刀光。 基安蒂仍然没有动作! 别动,呆在这里,你只能呆在这里。 你不是会冒险的性格。 还是说你想让琴酒失望吗?在他表现出不在意态度的现在? 降谷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还很烦人,就算死了也没多大关系。 胃搅动着想吐,脑子里的声音还在乱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枪声响起了。 仿佛闪电劈开天际的一瞬,刹那的永恒,完全静止的时间。 然后,世界的一切又从凝滞开始重新运转。 早乙女天礼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视野中只有眉心出现血洞的费尔曼。 对方在死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不出意外地露出了怨毒的神情,隐没在本来就扭曲狰狞的面容里,无从分辨。 自己的五位同期愣神看了过来,几乎感受到刀片寒意的降谷零嘴唇翕动,开口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早乙女天礼能感受到自己握着枪的手在不断颤抖。 与之相对的,则是平静到诡谲的声音。 “请你离我的朋友远一点。”他听见自己说。 【我在发抖。 准星对上对面那个男人的眉心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兀地出现了琴酒冰冷的眼神。 不要抖,不要怕,这里只会有一具尸体,不是他就是你。 是啊,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开枪对我来说就像是早晨起来对琴酒说早上好一样。虽然并不是总有机会,但的确是根本不用迟疑的小事。 可为什么,我的手会颤抖呢? 明明开枪是此刻最正确的决定,知道我身份的人死了,这和组织的任务完全不冲突,我救下了我的同学,因为正当防卫的性质,后续也不会有事情发生。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扣下了板|机,看见了同学诧异的眼神。 在那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啊,是这么回事啊。 有些东西动摇了,贝尔摩德口中的邪恶又怨毒的东西一点一点浸透了进来。 这里只有会有一具尸体。 琴酒永远是正确的,我想。在我的世界里,永远都只有一具尸体。 我只是,害怕让我的朋友知道这一点,仅此而已。 ————《灰色阴影》其十】 第36章 餐厅的意外事件后,早乙女天礼的情况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现场的监控摄像记录下了一切,即使只是隔着监控屏幕看回放,也能体会到当时的惊险。 降谷零的确只差一点就会被划开喉咙。 而天礼一直坐在位置上,神情恍惚,直到发现同期即将遇险,在挣扎中拿起了地上的枪,再也没有犹豫的时间,将犯人击毙了。 日本刑法第36条第1项规定:对于急迫的不正侵害,为了防为自己或者他人的权利而实施的不得已的行为,不受处罚。 在正当防卫最受诟病的不正侵害、为了防卫的行为、不得已的行为这几个要件,早乙女天礼的行为都没有任何值得争议的地方。 于是警方调查的方向主要放到了犯人费尔曼是如何偷渡来的日本上,在对警校六个人各自进行询问调查后就把人放了回去。 这件事对这群警校生造成的影响却比想象中要大。 原先就有一定程度心理阴影的诸伏景光,一心执行强硬的正义而险些造成同伴死亡的伊达航,在这种场合下没有帮到太大作用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差一点就丧命的降谷零…… 以及至今在修养的早乙女天礼。 “所以零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早乙女可是救了他诶,连见一面道谢都不敢,他怎么这么胆小啊。”已经和降谷零关系好上不少的松田阵平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是想法很简单的那类人,平时表现得旁若无人,思维模式其实异常单纯。 几次看见降谷零踌躇着在早乙女天礼的宿舍门口,松田阵平十分疑惑,明明是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的性格,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因为愧疚。”萩原研二说,“听诸伏说,早乙女小时候生活在英国,以他那天对剃刀党的了解来看,或许是吃过苦头,所以才会那样反常。” “啊。”松田阵平也想起来了,“没错,当时他完全不像是能开枪的状态,手都在抖,这样还能在击毙离零那么近的犯人……有点厉害啊。” “现在不是感叹厉害的时候啦,阵平。”萩原叹气,“我们两个早就习惯了乱来,所以无所谓。班长和诸伏调整得很快,就只剩下这两个人。” “烦死了烦死了,又不是小孩子。一个说多谢啦兄弟,另一个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给我土下座恭敬地道谢,然后从此对我言听计从啊金发混蛋——就不能这样吗?” 萩原研二:“……快收收你的丑陋,阵平,即使作为朋友我也快看不下去了。” 松田阵平“哼”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不过,明天不是文化节吗?零和早乙女都没有请假,好不容易有鬼佬管不到的一天,干脆把他俩抓起来,然后一个说多谢啦兄弟,另一个——” “后面那些糟糕的东西就不用重复了!”萩原研二忍不住喊道。 不过文化节的确是一个把事情解决的好机会,他们在警校的时间只有半年,还伴随着非常繁重的训练和学科,除了周末外,能空出来的时间其实不多。 如果留着疙瘩,大家都会觉得十分遗憾的。 稍微一合计,两人转头就去找上了其他两个人,决定了当天的行动计划。 作为最沉默的当事人,早乙女天礼在这段时间一直在梳理情绪。 倒不是被误会的应激啊,早年的心理创伤啊之类的东西,天礼在研究的内容简单概括的话就是:《论事件和人物心境转折的合理嵌合与发展》。 可以说是宽政系的每周必修小论文了,时隔这么多年重新捡起来还挺新奇。 开枪的时候心头涌现的难受是真实的,天礼抓住了那瞬间的心态,将其当作了自己研究的重点。 费尔曼的死亡对早乙女天礼这个个体而言不痛不痒,他是死于十几年前的爆炸,还是死于基安蒂的狙击,又或是被自己杀死,没有区别。 迟疑的理由早在现场就清楚了。 出手的风险就是暴露,在天礼刚刚意识到琴酒态度的当下,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因为暴露引起的任务失败。 即使失败了其实也不会有生命方面的危险,早乙女天礼这么多年在组织里的作用非常明显,只要不是背叛这类的大问题,无论如何朗姆都会留他一条命。 可这是天礼在十八岁当天背着琴酒接下的任务。 他违背了琴酒的意志,最后得到一个并不美好的结果——既不听话,又没用——琴酒不需要这样的人。 这是他迟疑的根本原因。 而开枪时候的颤抖就很有意思了。 起先,天礼认为是以身犯险的条件反射,是一种身体本能,但仔细回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不想看见降谷零和餐厅的那个男人一样被割开喉咙。 这个金发黑皮的同期应该依旧性格率直又坦荡,说得好听是正经,说得不好就是死心眼。换言之,天礼想象不出他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如果只看早乙女天礼的行为,站在局外人的立场进行分析,可以得出的结论不外两个: 一、在竭力避免琴酒眼里变得没有价值和我不能让降谷零死在我面前之间,他挣扎着选择了后者。 所以潜意识背负上前者的代价,这是作为早乙女天礼而言完全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是胆怯。 二、请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这句话脱口而出。天礼没办法归纳当时的心情,于是干脆推到了一直都没能琢磨透的朋友上。而贝尔摩德警告过他,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朋友是致命的。 ——这是恐惧。 但这两个结论单纯的叠加不足以支撑天礼在那一刻情绪的爆发。 在认真探索一段时间后,当事人恍然大悟。 如果将人对与情绪作出的反应设定一个阙值,比如把怒不可遏的数值为10,那么从零开始计算,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人+1,遭受不公正的对待+1,遭受亲密关系的背叛+3……直到叠加到10。 于是这个人再也承受不了,开始因为这种怒不可遏而作出一系列举动。 但是情绪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连续性有关联的遭遇会直接让十进制变成二进制。 1+1=10 在可能被抛弃的慌张和害怕崭新友谊相互叠加的时候,早乙女天礼抵达了那个阙值。 单纯的人反而更容易崩溃啊。 天礼得出了这种从很多书里都总结出的结论,但自己体验过又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捂着砰砰跳动的心脏,早乙女天礼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如果能将此刻的思绪化为文字下的人格,那无疑是鲜活又夺目的,没有任何人能否认角色存在的事实! 他写的日记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长时间陷入复杂思绪里的天礼瞬间神清气爽,快乐,太快乐了! 回去之后我还能写十本!写出风采!让研一君完全折服在我一日千里的巨大进步下! 或许是这种快乐太让人着迷,早乙女天礼久违地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梦。 梦里是松本清张的新书发布会,着名死宅作者当然不会堂而皇之露面,而是悄悄躲在人群里看他们的反应。 来的人全是熟面孔,除了禅院研一和那些认识的工作人员外,还有一向声称自己只是把他的小说当作打发时间工具的江户川乱步。 看了他的新书,乱步大为赞赏,一边捧着他的新作一边真情实感地进行夸张的称赞。 松本清张很虚伪地和他客套了两下,嘴上说着哎呀,乱步就不要以朋友的立场来鼓吹了,我哪有那样优秀呢,嘴角的笑一直没压得下去。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别做梦了,快醒醒!” “什么做梦!这可是我亲身体验后的优秀作品,怎么能说是做梦呢!”清张转过头愤怒反驳,刚一回头就看见了松田阵平放大的脸庞。 “别做梦了,早乙女!怎么这样都叫不醒,你到底是睡得有多死啊!” 早乙女天礼一下子清醒了。 新书发布会消失了,禅院研一消失了,江户川乱步也消失了。 松田阵平还在。 他正跪在天礼的床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肩膀一直晃啊晃啊晃,表情有些崩溃:“我叫了你五分钟,五分钟啊!这可是大下午,再不醒的话我就只能把你扛去医务室看看是不是成植物人了!” 好梦被残酷的打断,就算是从来没有起床气的人也开始迁怒,更何况松田看他睁开眼后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频率,简直像是想把他的头直接摇下来的程度。 “清醒了没,清醒了,看看你面前的池面真男人是谁?” “……” “不是还没醒?” 天礼哑着嗓子从床边摸水杯:“今天是文化节,没有课也没有训练,你来干什么?” 水杯倒是摸到了,昨晚入睡前倒满水的杯子现在空空如也。 “持续不断喊了你五分钟,会口渴也是很正常的。”松田阵平跳下床,并不正面回答问题。 他把水杯夺走,放回床头柜,接着以非常狂野的力道把天礼整个人从床上拽了下来,随手从衣架上摘下外套。 “我们还要去叫零,那家伙什么时候养成了和你一样的坏习惯,走啦走啦。” 被组合拳打得措手不及的天礼一边被拉着在宿舍楼走廊狂奔,一边吐着断断续续的话:“松田……阵平……” “干什么?” “降谷……零……起床……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什么关系,我怎么清楚你们的关系。”松田阵平笑出强大,“哈哈哈,让你这段时间不来训练,怎么这么虚弱,好惨哦。” 早乙女天礼:“……” 和十分自我的小孩生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还不能真的发火,就算发火多半也只会把自己憋出一肚子内伤。 于是这股愤怒被完美地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完全无辜的当事人身上。 降谷零连着几天没睡好觉了,并不是为差点丧命而后怕,而是在他得救的瞬间,看见的早乙女天礼的眼神。 那个一向没什么感情波动,被他暗地里称呼为人偶的同期,在那个时候眼底露出了冷峻又脆弱的绿。 是松林上堆积的雪,在震颤窸窣下坠,碎成一地。 而在犯人死后,早乙女天礼眼里碎掉的光又重组了,看着自己的绿眼亮得触目惊心,降谷零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人偶不会有那样明亮的眼神,就算是人类也少有。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的想法逐渐成型。 可那是早乙女天礼啊,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和他从来没什么好话,到了警校也相看两生厌的人。 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有来得及去找早乙女问清楚,降谷零熬到很晚才睡着。 应该没过多久,或者说睡眠里的时间是无法掌控的。 降谷零的眼皮还很沉,一股力道把他晃来晃去。刚睁眼想要发脾气,一直笼罩着他的绿眼睛让他骤然产生了是否还在梦中的错觉。 接着,对方面无表情说:“起床了,同学,快在下午四点开启你丑陋的人生。” 把他晃起来的主谋,松田阵平“噗嗤”一声笑出来,松开他肩膀的同时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早乙女。” 早乙女天礼不搭理松田,那股还没睡醒的困劲儿让他看起来没平时那样冷淡了,只是嘴里吐出的话依旧很有属于早乙女的风范,直接开始大范围扫射起来。 “还没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吗,五打一都能这样,日本最善良的警察预备役,听到这样的评价很高兴。” 降谷零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想法全部一扫而空,额头青筋绷起:“心理不稳定的人到底是谁,是我在发抖吗?” “啊,你是在说救了你性命的我吗?不用谢。” “干嘛突然摆出一副关系好的模样啊,什么不用谢,当然要他土下座然后——”松田阵平的后半句话被及时赶到的萩原研二捂回了肚子。 “诸伏和班长在等我们。”萩原一个锁喉把松田架住,脸上挂着十分得体的浅笑:“走,今天是文化节,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 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其实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警校的文化节并不是日本传统的国民节日,更像是为了弥补这群只在学校呆半年的警察预备役而特意空出的假日。 虽然没有传统大学那样,由校方下发经费举办活动,但不管是教官还是学生都可以彻底放松。 而萩原研二提议的第一项放松活动就是联谊,又因为班长似乎是个人人喊打的现充,所以大家十分果断地把他剔除在名单外了。 看着对面一排女孩,早乙女天礼隐约产生了其实我们都是被这家伙给利用了的错觉。 最受欢迎的人当然是萩原研二本人,他在一群女孩子间如鱼得水,那副笑脸很神奇的和花花公子不沾边,不管说什么都带着诚恳的味道。 而松田阵平这种坐不住的人没有提出抗议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他正在忙着往嘴里塞食物,快乐得像个二十二岁的孩子。 “早乙女,你还好?” 面对冷漠的气息毫也不介意搭话的人也只有诸伏景光了,他举着饮料,脸上的关切温和又礼貌:“这几天都没看见你,班长说你申请了休息。” “我没事。”天礼说。 “那就好,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不过你没露面,zer也找不到机会。” “这种家伙用不着你担心啦,景。”降谷零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臭着一张脸,“世界上最稳定的就是三角形,冷淡、冷静、冷峻,早乙女占齐了。” “说的很有道理,世界上最稳定的就是三角形。”天礼说,“执行力不行,运气不行,心里素质也不行,降谷占齐了。” 诸伏景光痛苦地移开眼:“……呃,萩原,你们在聊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萩原研二从他的花花世界里抬头:“我们吗?在说要怎么追女孩。” 他十分得意地说:“也是一种分享啦,单纯的小姐在面对热烈追求的时候要是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不就糟糕了吗?” 旁边的短发女孩开口:“萩原同学说的很有道理呢,站在男孩子的立场会是什么视角呢?萩原同学会怎么做?” “话虽然这么说,我也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要是真的有,应该也只是笨手笨脚的,脑子完全空掉。” 萩原研二轻松地把自己摘了出来,然后盯上了浑身写着别和我说话的早乙女天礼。 “早乙女呢?也聊聊看嘛,我听诸伏说,大学时候追你的人还要排长队诶,你一点都不心动吗?” 早乙女天礼盯了他一眼,淡淡说:“追求别人不能只看对方的外表。” “哦,很有觉悟。” “还要看自己的外表。” 萩原研二:“…………” 一群女孩发出爆笑,声音热烈到连埋头狂吃的松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用眼神询问萩原。 怎么样?气氛这么好,他俩一定没什么问题了? 萩原研二也用眼神回复:降谷从头到尾就不想开口啊,你别光顾着吃东西,也做点什么! 完美接收到好友的求助,吃饱喝足的松田阵平当机立断,转移阵地! 联谊结束已经晚上,早乙女天礼只想回到宿舍继续被打断的美梦,但还是被这群人拖着到了学校的天台,伊达航已经等在这里了。 看着班长脚边的瓶瓶罐罐,天礼立刻扭头就想走,被强行揪了回去。 “明天早上还有训练,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是会出事的。” 丝毫不带控诉语气的平淡语调当然被众人忽视了,就连降谷零也盘腿坐下,举着酒罐挑衅地看着天礼:“是从来没喝过酒吗,小弟弟?” 天礼没必要在这些地方撒谎:“我不喝酒。” 跟着琴酒出任务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在酒这类的地方,男人也只会给他点不含酒精的果汁。 其他人就更不会拉着他喝酒,贝尔摩德倒是跃跃欲试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 听到这样的回复,降谷零仿佛终于找到了早乙女天礼的弱点一样:“怪不得会一个朋友也没有,男人的友谊,不喝酒怎么行啊!” 那双闪着碎光的绿眼又出现了,灰白头发的青年停下了想要离开的举动,歪着头,困惑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降谷零被噎得说不出话。 其他几个人两两对视一地把整条胳膊搭在早乙女天礼肩上,把人按得一个踉跄:“哈哈哈是朋友,怎么可能不是朋友!” 萩原研二含笑说:“当时早乙女那一句请离我的朋友远一点可是相当帅气啊,如果我是女生的话肯定会心动的。” “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就说怎么觉得零的反应那么奇怪,原来是像女生啊!” “诶不要动手!松田不是故意在挑衅你,别冲动啊,zer!” “什么叫不是故意挑衅,景!他要是在说实话的话不是更糟糕吗!” “阵平,小心一点,把啤酒到处乱洒是会被班长教训的哦。” “你们不要在开了罐的啤酒堆旁边开玩笑!” 伊达航把早乙女天礼扣着随便找了个空档坐下,诸伏景光将一罐啤酒塞到天礼手里,接着拉架去了。 皮肤接触到渗着冷气的铝罐不自觉瑟缩了一瞬,天礼很严谨的看了眼罐装上的说明,度数不高,放在以前的松本清张身上也只只能被归类于难喝的饮料一类。 天礼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啤酒,琴酒倒是没表过态,但他喝的大多是调制烈酒,伏特加倒是会在偶尔开两罐。 他微微含了一小口,那种苦味和稻草的味道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味蕾。 天礼试探着自己的酒量小心喝完一整罐,感觉良好,似乎自己酒量还行? 当他抬起头,发现其他几个人身边早就乱七八糟堆上了空罐。 随着酒精不断入肚,仗着这里离宿舍有一定距离,这群人本来还压低的声音也逐渐放肆起来, “你怎么喝个酒都这么死气沉沉的,这又不是什么毒药!”降谷零干脆地把手上酒罐横过来和天礼用力碰杯,他笑得肆意,“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怎么能一个人喝闷酒,坐过来一点啊!” 一时间“就是说啊”、“早乙女你怎么回事”、“哇哦刚才零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乱七八糟的回话全部交错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说了什么。 酒会使嘴轻快,但酒更会打开心灵的窗子。因而酒是一种道德的,使人吐露心腑的东西。 康德的这句话是对的。明明啤酒的度数并不高,却轻而易举地将人的神经浸软,让时刻保持着运转的思维松懈下来。 没有醉,却不清醒。 朋友的笑容热烈又赤诚,自己懵懂又怔松。 他们的生活正义、有真理,有励志,忠贞不渝、诚实不欺、表里如一、心智纯正。 这样的一群人,为什么会把我当朋友? 天礼模模糊糊地想。 是因为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早乙女天礼轻轻地挪动着位置。 他还是很安静,同学的吵闹和肆意的嘲笑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从被月光淋湿的冷意中捞出来。 那种热络的氛围会让人忘记铝罐的凉,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变暖了似的。 松田阵平突然大叫:“早乙女刚才是不是笑了!” 降谷零有些迟疑地上下打量天礼:“你喝醉了阵平,这家伙面部肌肉完全坏死,能张嘴就已经是口轮匝肌显灵了。” 萩原研二摇摇头:“阵平的酒量还是这么差劲啊,你这样的话是会没女人缘的。” 伊达航莫名其妙地严肃点了点头。 “啧,班长也很弱嘛,他可是有女朋友的,所以萩的理论完全不成立!” 诸伏景光含笑看着他们又吵起来,视线挪到早乙女天礼身上的时候不自觉放缓了一些。 青年看起来很清醒,完全没有松田口中笑了的迹象。可他很放松,那股淡漠被热浪消融,露出有些空白的懒散,碧绿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现在已经快到凌晨,要是再不回去,明天就真的会起不来。 一群坚信自己没醉的醉鬼收拾起天台的一团乱,天礼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所有垃圾往一个袋子里塞。 学校的垃圾桶是严格分类的,这样一股脑乱扔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负责垃圾回收的工作人员举报到教官那边。 松田阵平的酒量是真的不行,他打着嗝,一个恍惚差点把头埋进垃圾袋里,回过神来后又开始恼怒,觉得是垃圾袋的责任。 完全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开始嚷嚷着说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困意涌上来,被垃圾分类折磨的众人竖起耳朵。 “我们把垃圾直接埋了!环保又安全!” 没等天礼提出意见,一群醉鬼就这样愉快的打成了共识。 于是……他们开始在那个曾经被早乙女天礼评价为杀人埋尸圣地的樱花树下挖起坑来。 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犯蠢,天礼的抗拒在他们眼里毫无力道,最后也被迫挽起袖子一起参与进这场犯罪中。 埋垃圾出了一身的汗,等他们把坑填平,这群人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这到底是哪个笨蛋的提议,这样真的不会被赶出学校吗?”脸上还有泥土印子的降谷零陷入了沉思。 笨蛋虽然是笨蛋,但还是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此刻紧闭着嘴,一副被牵连的的愤怒模样。而班长伊达航已经在琢磨要不要重新把东西挖出来重新处理了。 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早乙女天礼终于忍不住了,他扶着樱花树笑起来,笑得完全直不起腰。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笑声一起被扯出体外,呼吸间还是带着麦芽香气的酒精味道。 因为扶着树,树上的樱花被这股震颤摇晃,飘下三三两两的粉色花瓣。 “早乙女才是喝醉了……”降谷零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疯狂地向左右寻求一个合理的结论,“他的酒品……还挺奇特的?” 松田阵平举手同意:“这么看,他比我要弱!” 伊达航还在念念有词:“我们还是得挖出来,这样是不对的。” 被其他两个人劝阻着不要冲动。 天礼抹了抹笑出的眼泪。 他的眼角泛起比樱花要浓一些的红,那双绿眼睛还是清醒又干净的,两种颜色交错着,给这个一向苍白的青年涂上嫩脆的色泽。 身材颀长的青年露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浅笑,就像樱花盛开那样安静,那股笑意直接蔓延到了眼底,一点一点把里面挤满。 “我很喜欢这个文化节,很有意思。”他垂下眼睫,说,“我也很喜欢我的朋友,他们很有意思。” 第37章 —15:00—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5/6) 萩原研二:报告组织,离神田祭烟花大会还有三天! 松田阵平:哦呀,很罕见嘛,萩竟然不去和女孩子一起看烟花。 萩原研二:因为天礼说他从来没看过烟花嘛,我可是很重情义的好男人。 降谷零:是周五晚上十点半正式开始没错?那就要在十点之前赶到海边才行。 诸伏景光:这样的话,周五那天得尽快将值日做完,不然会赶不上。 降谷零:连着一周打扫澡堂和更衣室,结束之后还有连续一周的值日……鬼冢教官绝对是在记仇。 松田阵平:赞同——そを?…みむよ…て 诸伏景光:…… 早乙女天礼:上课一直埋头发消息百分百会被没收手机,松田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吗? 萩原研二:你还不是在线!凭什么说う…えか—— 降谷零:…… 降谷零:所以研二你为什么要把手机借给那个家伙,也被没收了。 —21:00—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伊达航分享了文件-《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正式通知》 伊达航分享了文件-《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人员安排》 松田阵平:协助祭典的巡逻警备工作?那不是就不能一起去看烟花了嘛(: 萩原研二:人手不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松田阵平: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某人不会哭鼻子吗,这可是他期待了二十一年的烟花哦。 早乙女天礼:以己置人的关怀就不必了,谢谢。 降谷零:不过这也太临时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诸伏景光:好像是这样,我哥哥在长野县也收到了通知,似乎是全国范围的行动,对这次的神田祭很重视。 伊达航:总之,不能松懈! —23:54—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2/6) 降谷零:其实,也不是不能一起看烟花。 早乙女天礼:…… 神田祭当天,不出意外的,六个人完全被拆开了,按照降谷零的提议,他们一直带着耳麦保持同步通讯。 萦绕在耳边的声音让人产生一种彼此近在咫尺的错觉。 而此刻,早乙女天礼比所有人都先知道了这次大范围警戒的原因。 就在被分散开快要抵达指定地点的时候,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天礼不得不将耳麦的收音关闭,让自己这头保持沉默,听着耳麦那头偶尔传出的声音,他赶到了电话里留下的地点。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早乙女天礼一个人站在街道边,藏在巡逻人员看不到的地方等着约定的那个人找来。 这附近靠近仓库,又临海,自然也在巡逻警备的范畴中。因为位置比较偏,白天也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更是冷冷清清。 由于是私服巡逻,天礼没有符合神田祭烟火大会的衣服,又要便于行动,最后只能套着看起来相对没那么一板一眼的宽松黑色衬衫。 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锁骨,靠在墙上的时候后背线流畅明显,腰窝凹陷下去的位置被裤子卡住——他完全长大了。 这是琴酒看见早乙女天礼后的第一个想法。 上次在小巷的时候,在贝尔摩德面前他还完全是一副听话孩子的模样。就像贝尔摩德说的,天礼眼里的想法永远非常好懂,甚至因为足够听话,所以根本不需要懂。 但二十一岁的青年其实是有棱角的,不能忽略的是比小时候更清晰的五官线条,利落的下颌线,还有因为捂着耳麦而露出的袖口里的手腕,骨架不大所以很细,骨节分明。 早乙女天礼是个会产生自主想法而展开行动的成年人了。 这个成年人在看见琴酒后什么也没说,从墙上站直,静静地看着他。 “耳麦。”琴酒说。 “关掉了收音,我必须保持通话。”天礼回答。 和自己四年多没联系过的琴酒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嘴角的弧度和眼里的绿一样冷。 他简截了当:“你杀了费尔曼。”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嘲弄的陈述语气说出了反问的感觉。 早乙女天礼也不意外,基安蒂及时撤退后肯定会调查费尔曼死亡的原因,警校生出于正当防卫而击毙犯罪分子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而且靠组织的能力,拿到那份监控也不事难事。 他点头:“费尔曼已经疯了,那些学生不会下死手,如果我不开枪的话他会杀光现场所有人,只有我活下来的话会很可疑。” 这倒不是谎言,只不过隐瞒了一些事而已,天礼不会对琴酒撒谎,但也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听了回答,琴酒不再开口,直接转过身往某处走,早就习惯了这样作风的天礼不慌不忙跟了上去。 偏僻地段的小旅馆就连灯光也是逼仄的。 踩上去吱呀作响的烂地板,老旧烟灰缸里留着上一任房客的烟头,空气中是呛鼻又令人作呕的混合味道,非常潮湿,像是把苔藓贴在鼻子上。 琴酒进到房间后走到角落,拿出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里面的东西将尼龙布材质的布料撑出硬挺的形状,拉开拉链,一个缠绕着红黄电线的装置露了出来。 天礼安静地看着他快速将东西组装好,上面的绿灯闪着光,应该是某种信号接收的装置。 在这里接收信号?他想要做什么? 说起来,琴酒为什么要联系自己?他不生气了吗? 心里盘算着,天礼又听见琴酒问:“你在赌气?” “应该是没有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赌气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琴酒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意料之中的好笑,于是干脆问,“看见费尔曼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天礼语速不快,却不假思索:“想你。” “……”琴酒被气笑了,心里骂了一句会装乖的小傻子,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去。 一个遥控装置,还有一份叠起来的资料。 打开资料,上面罗列了一堆地名,旁边都画上了红色的圈,其中不乏有天礼眼熟的地名——就在那份由伊达航上传到群组里的《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人员安排》中,有两个正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执勤的地方。 “费尔曼和他的人偷走了剃刀党和我们交易的货,谢尔比气疯了,这些东西落到官方手里会很麻烦。”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天礼也明白,琴酒要摧毁那批货……用自己手里的东西。 “按下按钮,基安蒂提前埋好的炸|弹会将藏着货的仓库炸平,伪装成意外爆燃。”琴酒下达指示,“烟花大会在十点半正式开始,在烟花升空炸开的瞬间按下去。” 同时,耳麦里有人说: 十点十五点了!还有十五分钟! 一直倒计时也不嫌麻烦啊,说是天礼想看,其实想看的是你阵平。 这可说不准,提出要带着耳麦保持通讯的人可不是我哦,用这种方式装作一起看烟花也太自欺欺人了。 你有什么意见吗? 执勤的时候专心一点,学习一下早乙女。 是,是,知道啦。 …… 吵闹的同期还在万分期待着十点半的到来,浑然不知在那个瞬间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那句只有我活下来的话会很可疑也失去了作用,安排炸|弹的地方不包括天礼执勤的地方,看起来完全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那两个家伙运气不好。 天礼不清楚琴酒是不是故意的,或者说让他亲手把自己同期炸上天,也只是琴酒处理费尔曼事件后续里顺手解决的一件小事。 他有在介意吗? 还是单纯的用这种行为发出警告? 就算现在像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正常人,但早乙女天礼是什么样子,他们心知肚明。 ——古怪、纯真、脑子有病的小混蛋,该是这样的。 可是有点迟了。 为了抵御台风,靠海的建筑都不高,五楼的窗台只能看见黑压压的矮楼。窗户开着,房间里难闻的味道却更浓了。 在这样环境中沉思的天礼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密闭容器里的沙丁鱼,不断发酵着变质。 因为琴酒的恶劣计划而不安,但又被他计划背后可能存在的含义而窃喜。 天礼还记得在餐厅时候让他窒息的难受,在樱花树下大笑时的畅快;琴酒的命令,同期饱含废话的关怀;卧底的身份,朋友的承诺。 又开始奇怪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应该被定义为什么? 被陌生的情绪击中,天礼拿着控制器,在琴酒面前露出了彻底的茫然神色。 他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如果在那些事发生之前,那么连任何动摇的情绪都不会有,他会果断执行琴酒的命令。 天礼冷静地想着,握着遥控器的手指一动不动,因为在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琴酒已经站到面前了。 “别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天礼垂下眼。 “还是说有什么原因让你舍不得按下按钮。” 天礼后退一步,坐到乱糟糟的木板床边。 “说话。”琴酒非常强势地捏住他的脸,向上抬,就和以前他把熟睡中的小孩叫起来一样的动作,拇指和食指按在脸庞两侧,力道完全算不上温柔,不如说是带着一点恼怒的。 早乙女天礼的抗拒让琴酒非常不愉快:“你在闹什么脾气,天礼?” “如果琴酒不是只在生气的时候才喊我的名字就好了。”青年突然说。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晰的向琴酒描述自己的感受。 大多时间里,沉静呆着的男孩时没有主见的。 跟着琴酒完成任务,在需要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东西,然后继续扮演着宛如空气一样存在的角色。 天礼还在说:“我应该是没有赌气的,因为琴酒并不需要我,只是我需要琴酒而已。按下按钮的人是谁都可以,你们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这样的立场是没有资格赌气的。” 琴酒虚着眼:“……这就是你答应朗姆来日本完成任务的原因?” 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而想要托付到别的东西上面,换言之,他不想要再继续等着某个人的承认了。 看着琴酒突然变得复杂的表情,天礼有点摸不准情况。 现在不是简单的梳理那些乱糟糟的情绪的时候吗,关朗姆什么事? 答应来日本也是因为太无聊了,完全没有新的东西让他学习啊。 琴酒松开手,将天礼头上的碎发全部拨开,俯视那双漂亮的绿眼。 对方则无辜地回视,胸腔因为呼吸而平缓起伏,和以前总是怯生生等待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我只是不清楚你在想什么。”青年的眉眼舒展开,客观地陈述事实,“让我按下按钮是为什么,特意喊我来又是为什么。”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会误以为其实我在琴酒心里也很重要,他不想让你离开得太远……这种期待会让我很难受。” “……” 这股沉默大概进行了有五分钟,因为耳麦里的倒计时还在继续,松田阵平罔顾班长的再三警告,满怀期待地在等着那个瞬间。 还有五分钟!天礼! “还有五分钟,天礼。” 琴酒的声音和松田阵平重合在了一起。 “在恰当的时候按下按钮,尽快完成你现在的任务,然后回来。”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尾音干脆利落,是和当初让天礼活着回来的时候极其相似的罕见语调。 天礼的眼神还是那样,过于专注,是想要得到一个回答的执拗,并用沉默来回应着。 琴酒也不是拿这样的人没办法,充其量只算是小鸟微弱的啼叫声对于常年浸泡在尖叫痛呼里的男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也还是有区别的,早乙女天礼是即使用枪抵着也不会屈服的性格,让他行动起来的动力永远不是生命安全,从他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并且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最后,琴酒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别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天礼。”他接着说,“你又不是没人要的东西。” 啊。 他需要我啊。 大概是这个意思。 绿色的眼睛就这样非常轻易地满足了,那些抗拒也被悉数抛开。 耳机里是五个人的倒计时,从三十秒开始的时候就响起,轻快又期待。 五—— 四—— 三—— 二—— 一——! 在归零的时候,天礼毫不迟疑地按下了按钮,信号器的指示灯在瞬间由绿转红,无人知晓的爆炸声隐没在烟花炸开的轰响里。 那股声音也同样从耳麦中传来,把其他所有惊呼都压下,甚至产生了类似耳鸣的感觉。 琴酒似乎说了一句做得好,并将手搭在他的发顶。 不过此时的早乙女天礼还在被那股连续不断的轰响席卷,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非常难得的满意。 是的,这样做就好。 琴酒的一切顾虑都被打消,同时给了早乙女天礼他需要的东西。他的掌心偏大,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发顶的温度,再冷血的男人也是暖的。 等到轰鸣渐隐,口袋里传出五下轻微的震颤。在没人去看的手机屏幕上,六个人的讨论组里接连不断上传着照片。 那是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烟花绽放的瞬间,璀璨,夺目,是在这个逼仄小房间里的早乙女天礼没能看见的绚烂。 而被顶上去的消息里,有着早些时候的对话—— —8:13— 顽强的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松田阵平:说真的,在烟花要开始之前赶到空旷无人的地方偷懒什么的,这种话直接被班长听见真的好吗? 萩原研二:别傻了,阵平,班长已经被迫参与了进来,现在我们是共犯。 降谷零:所以,你对我的计划有什么不满吗? 松田阵平:百分百满意哦,零。 诸伏景光:我们的位置都不太好,要想看见烟花的话,恐怕要一路跑到海边才行。 萩原研二:在同一瞬间拍照也能算是共享烟花,提出这个计划的居然是看上去毫无浪漫细胞的零,这让我很挫败啊。 伊达航:先说好,拍完照就立刻回到原地,可以做到。 松田阵平:听到了没,天礼,班长在叮嘱你一定要记得拍照! 早乙女天礼:…… 早乙女天礼:我知道了,我会拍的。 —22:32— 顽强的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降谷零分享了照片 松田阵平分享了照片 萩原研二分享了照片 伊达航分享了照片 诸伏景光分享了照片 …… 耳麦里是五个人的喧闹声。 今年的烟花也太好看了! 哈哈哈哈是啊,可惜没能一起看,漂亮得让人想哭啊。 反正又没人看见,悄悄哭景光。 天礼正在偷偷哭,不然怎么一直不说话,那家伙不是从来没见过烟花吗,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差不多该回去了,别忘了还有任务! “烟花……很好看。”天礼喃喃道。 琴酒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以前说过的那句当被死的人不是你的时候,爆炸就是烟花,不含任何感情地轻笑一声:“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耳麦里的人也说: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是的,这样做就好。 在海边一路狂奔回去的五个人其中的两个应该很快就能发现那场被烟花的声响掩盖的爆炸。 幸运的是,他们还活着。 这样就好。 潮湿的味道里混入了分不清源头的硝烟,余烬在空中飞旋,最终碎成灰坠落到地面。 琴酒收拾完东西,看了眼在发呆的天礼:“明天周六,你跟我去一趟米花町。” 早乙女天礼想起了早些时候,群组里提出的周末出去玩的安排,思索了一下,答道:“我知道了。” 【他们先是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没有被仓库的意外爆燃波及。 完全被烟花所吸引,所以忘记了拍照的事情。我这样回答。 他们先松了口气,然后对我的答非所问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明年一定要把天礼按着一起看才行,完全不按计划来,这家伙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明年啊。 我想起了琴酒让我尽快回去的嘱托。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和他们彻底道别了。 在某个时间段里一往无前的友谊,笑容和触动都不是虚假的。我们只是在年少时畅然相识的陌生人,于是互相称为友人,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傻事,说一些天真烂漫的蠢话。 时间是吞噬一切的。 我们会继续往前。过去、现在、将来,在时间开始试图划分的时候,那些事就马上成为过去,像电光一闪,存在仅一刹那间。 sur 第39章 佐久间长官是黑衣组织卧底计划的管理者之一,主要负责的内容是卧底小组的培训工作。 外界对她的评价两极分化十分严重,有人说她的心灵完全是冷酷的恶鬼,有人说她的性格其实相当温柔。 这并不矛盾,佐久间长官的关怀和宽和都是发自内心的,把接受培训的卧底预备役的精神不断往极限上步步紧逼也是发自内心的。 卧底的训练和警校的完全不一样。 举例来说,除了巩固那些警校培训过的最基础的内容,需要深入的培训还囊括了: 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 请来教授在线上对宗教学、国际政治、物理学、化学、心理学、药理学、生物学等等进行授课。 带卧底预备役去请教那位古怪的防盗专家榎本径,学习开锁技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只凭借着手指的触感来拆卸无限短波装置。 简易&(电磁脉冲器)制作。 随时都能辨认出任何形态的颠倒文字,牢记心中。 反审讯的技巧,如何在被注射吐真剂之后依旧最大程度地保守秘密。 许多听上去就匪夷所思的事情是这些人必须在两年内精通的。 最大的区别还不在这里。 警察学校时代的同期能很轻易地培养出友谊,掏心掏肺无话不谈,一群人相互立誓,要为守护人民而贡献心力。 卧底则不是,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但不是同伴,每个人将来的任务都不同,唯一共同的信念就是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暴露,和我不能允许他人的暴露。 于是不得不抱着如果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营救计划,我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的心情。 怎么会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能维持自己心灵的坚毅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但这一期的卧底预备役非常诡异,诡异的原因就在于,从不同部门选拔的三个人,是在警校时期关系非常亲密的三个人。 卧底培训没有宵禁时间,只要不影响第二天的正常训练,即使通宵也没人约束。他们甚至会在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后,勾肩搭背地出门喝酒。 技能学习效果的差异本应该是决定他们将来由谁杀死谁的预告函,可这三个人只会用轻松又认真的语气说看来还是必须得由比较厉害的我来背负着一切啊,这样的话。 佐久间认真地测试过三个人,能肯定的是,他们都没有抱着儿戏的态度来面对即将开始的黑暗生活。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佐久间不清楚。 培训即将结束,三个人会分开一段时间,开始经营各自的新身份,以不同的时间,角度切入黑衣组织。就在这个时候,三人中最冷淡的那一个,早乙女天礼找上了佐久间。 “我希望您能保留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档案。只是暂时封锁,不要彻底删除。” 佐久间柔和说:“只要有联络人在,档案不是大问题,任务结束的那一天,你们还是可以回来的。” “如果我是黑衣组织的人就不会这样想,杀掉叛徒是最低效的做法。” 青年站在长桌前,背挺得直,像是土里窜上云霄的一根竹。 “在毁掉档案的情况下,只要杀了联络人,杀了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再杀了在这个世界上和他们有牵绊的人。训练有素的精英卧底也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您知道流浪狗吗?一开始会非常凶猛,以为自己没有被舍弃,认清现实后则开始孤独的游荡,金钱、名誉、忠诚、死亡……那些东西都变得不重要。” “最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有人施舍了一片面包,那它就会冲着主人汪汪叫;要么怀着愤怒和迷茫饿死在街头。” 他说:“我相信我的同期不会变成那样的家伙,但这不代表我会允许有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佐久间长官,人类需要归属感。” 佐久间被早乙女天礼震慑得心魂不定,轻轻敲击会发出清亮音色的青年,磨去涂装后露出骇人的血色。 “你……是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吗?所以才希望我能保留你们的档案?” “请不用考虑我。”早乙女天礼说,“删掉我的档案也没有关系,我会完成传递情报的任务,尽可能地配合你们的行动。” “你不需要面包和家吗?” 早乙女天礼摇摇头,向她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原来在真正做出无法回头的决定之后,福至心灵,心里会变得异常平静。 这种放空甚至让常年处于情绪浸泡中的早乙女天礼有些不适应。 扫庭抱帚忘雪。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在漫天皆白的大雪中忘了雪,也忘了自己。 怎么还有点回光返照那意思了。 在这样心平气和到诡异的情况下,卧底的培训很快结束了,三个人很快就要分开,然后在某一天,以陌生的身份重新相识。 在那之前,萩原研二在那个没有解散的群组里提出要见面的消息。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六个人的最后一次聚会了。没人反对,大家兴致勃勃地约了晚饭。 就在快要到见面时间的时候,伊达航发来消息,说自己可能会晚到,这边有一个棘手的家伙需要他看管。 颇为新鲜说法让松田阵平来了兴趣,仔细询问下才知道,警视厅下辖警察署接到报案,说有诈骗犯以预言师的名义招摇撞骗。 这本来是很简单的抓捕行动,但有负责人联系,说要把这个诈骗犯移交到相关部门处理后续工作。在现场正准备给人铐上手铐的伊达航被迫留在原地,等那个相关部门的人来交接。 “约定的是下午四点,现在已经五点半了还没动静……”伊达航说起来也很头疼,“所以我应该会迟到了,你们不用等我。” “预言师?是你今天有血光之灾,购入我亲手制作的符咒就能破除灾祸,只卖1000日元,买三赠一哦的那种预言师吗?” “……那就是单纯的诈骗犯,松田。” “我想来看看!顺便等你一起,怎么样?” 于是就这样敲定了,五个人在碰面后决定去找还在原地苦苦等待的老班长。 因为只是涉及经济案件,现场没什么人,要是换做其他人,现在已经寻来理由找人代班开溜了,也只有伊达航这样责任感和正义感充实得过头的人自愿留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萦绕那种神秘感,预言师“工作”的地方在一条有些阴暗巷子的死角,只摆了一张木桌,上面垫着黑色细绒布,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是个口才很好的骗子,天礼在看了现场后这样想,不借助糊弄人的工具,如果不是口才很好的话,在没被人举报之前就会饿死了。 “真的不能放我走吗,小哥,我可是三好公民,从来不干违法犯罪的坏事呀!”那个中年预言师趴在桌上,精神崩溃地大喊,“好,我承认在偶尔,只是偶尔,术式不灵的时候胡诌了几句,但总体来说都是实话啊,不然怎么能有回头客呢!” “老实一点!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伊达航被他魔音绕耳骚扰了快两个小时,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对方甚至还说出了,要不小哥你把我抓进监狱,我这种弱小的垃圾是真的不配回到那个地方,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救命啊,我怎么就没有禅院那两个小子那么好运,早知道也去当个编辑好了,可恶啊!” 早乙女天礼耳尖地听到了关键字。 术式……禅院……编辑…… 好像有点太耳熟了,是完全不能忽略的耳熟。 其他几个人已经因为许久没见而开始展开热络的交谈,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天礼坐到了预言师的面前。 突然出现的身影让预言师抬起头,愤愤的神色中带上一丝茫然。 “你是咒术师?” 预言师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贴墙再也没有后退的地方。 他磕磕巴巴说:“你,你,你是谁?” 看来是了。 天礼对咒术师的印象停留在禅院研一的口述: 一群自命不凡的白痴,连《百年孤独》和《百万英镑》都分不清的蠢货,吃着河豚嘲弄碟子印有俳句的庸才。 十足的刻薄,想到研一君当初从影子里钻出来的画面,那时他差点以为对方是特意来拘留所抓他赶稿的,吓得不行。 这样来看,其实咒术师应该没有研一君描述的那样……弱智? “所以你的预言大部分都是真的?”天礼歪了歪头,“一般都是什么预言呢?” “……就是,就是一些预言啦,预言还分什么预言吗,我能看到每个人的未来,就是这么简单!” 降谷零好笑道:“那你怎么没看到自己要被逮捕的事情?” 预言师脸涨得通红:“……部分未来也算未来!看到接下来一周因为没带伞而被淋到狗血淋头怎么就不算未来了?” “所以你不能控制看到的时间和内容,完全是随机的片段。而且偶尔还会失灵,是这样。” 预言师十分不甘心自己伟大的能力被这样描述,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时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萩原研二过来拍拍天礼的肩:“你还真的相信了吗,天礼?我以为你是绝对理智派的,没想到也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啊。” “胆小鬼就是这样的啦!”松田阵平笑道。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倒是没说话,应该是想到了即将要执行的任务。 天礼也不反驳,静静看着预言师:“那你能看到他们的未来吗?” “谁?” “他们几个。”天礼指着在场的其他几个人,“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什么?” 看他这么认真,其他几个人不免失笑。 “天礼这样子就像那种,被警察阻拦还要坚持把钱打给骗子的老人,明显是骗局嘛。” “可是又没有付钱,这算是吃霸王餐吗?” “霸王餐可比这个划算。” 被三言两语刺激到,预言师雄赳赳气昂昂坐回到椅子上:“反正都要被带走,我就要让你们这群愚民见识一下预言的威力!” 他先是看向了诸伏景光,那双眼睛恍惚了一瞬,然后斩钉截铁道:“这个猫眼小哥,长命百岁!” 诸伏景光:“……呃,谢谢?” 又看向松田阵平,还是同样简介快速的流程:“这个海藻头小哥,长命百岁!” 松田阵平:“……喂,是在敷衍我!” 接着是萩原研二:“长命百岁!” 萩原研二:“……先生,你被举报是有道理的。” 预言师不管冷嘲热讽,继续看着伊达航:“长命百岁!” 伊达航:“……” 视线到了降谷零这边。 “长命百岁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祝福。”降谷零忍着笑,“说好话是没用的,先生,骗人就要承担责任才行——” “金发黑皮小哥,你会被一个男人伤得很深啊。” 降谷零呆滞了:“……” 接着就是朋友毫不掩饰的爆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完蛋了zer,你完蛋了!这句话是怎么做到每个角度都这么糟糕的,啊哈哈哈哈” 松田阵平笑得前仰后伏:“那天礼呢,他的预言不会是你将会被伤害零的男人伤害很深哈哈哈哈哈哈救命。” 预言师看着早乙女天礼,视线恍惚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半晌后,他舔了舔嘴唇:“那个……” 又迟疑了一阵,在早乙女天礼冷淡的眼神中,预言师默默捂住脸:“对不起!我的能力就是这样,时灵时不灵!呜呜呜呜都说了我就是个废物,放我走警察小哥们,我一定好好做人!” 朋友笑得很大声,伊达航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他自己可能也没料到需要管理的不是诈骗犯而是这几个来找自己的家伙。 等到大概七点,那位传说中的交接人终于姗姗来迟,非常意外的是,那是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白发青年。 圆片墨镜和旁若无人的气质,再加上过于年轻的年龄,这些元素叠加起来让他看起来非常不靠谱。 但预言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石化了,反应过来之后直接钻到了桌子下面,大声求饶的同时不忘呼救。 “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落到五条悟手里!救命啊警察小哥!快送我进监狱,求求你们!” 名为五条悟的青年十分轻而易举地把人揪了出来,单手拎着他的衣领,对伊达航说:“这家伙就交给我了。” 然后笑嘻嘻地看着预言师:“就是你骗了硝子买烟的钱,你不知道jk的烟就和命一样珍贵吗?简直罪大恶极啊。” 这又是什么歪理…… “对不起!我会将买烟的钱还给硝子大人!请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预言师出来了。 五条悟:“那你先帮我看看,我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童年玩伴吗?” “能,真的能!马上就能!” “喂,你的术式就发动了一秒,这么敷衍我真的好吗?” “呜呜呜呜呜真的,我保证,找不到您再来揍我!” 两个人吵出了一群人的风范,在预言师即将完全被拖走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眼泪和鼻涕交织的脸上罕见地摆出了严肃的表情。 “灰白头发的那个小哥——” 天礼闻言转头。 “你会自由的。”他很认真地说。 完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五条悟像是摇晃塑料袋一样拎着他晃了晃:“临走还要做生意,可真有你的啊。” “呜呜呜呜呜对不起我立刻闭嘴。”那股严肃劲儿一下子萎靡不振,再起不能。 早乙女天礼想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友人各异的表情中缓缓开口:“今晚该班长买单,我们等了他这么久。” 那股怪异的凝固被打破,气氛重新活络了起来。 “赞同——” “那不如换一家店,只吃烤肉的话,我们亏大了。” “敲诈勒索也是犯罪行为哦阵平。” “没关系,你们想吃什么?” 走出巷子,早乙女天礼跟在他们后面,这群人谁也没有把咒术师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是长命百岁,还是被男人伤害,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情。 天礼也一样。 我会自由的。 这真是听到的,最好的预言了。 同年4月,名为安室透的男人加入了组织,代号波本。 同年8月,真名不详的男人加入了组织,代号苏格兰。 第二年2月,名为早乙女天礼的男人加入了组织,无代号。 第二年8月,三人第一次见面,接手伏特加在日本的部分任务。 任务结束后,波本和早乙女天礼发爆发了内容不详的争吵,均不等程度地受伤,苏格兰出面调解,未果。 “所以,你和波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礼?” 在寂静的室内,琴酒看着安静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问。 第40章 听到琴酒的问话,早乙女天礼连眼皮都没抬。 他正在处理和波本起争执时产生的伤口,用从琴酒这里搜刮的绷带一圈一圈缠绕着胳膊。因为单手打结有一定的难度,天礼不得不放弃了,这才抬起头。 阴影中走出的琴酒居高临下站在沙发前,左腿抵在天礼两膝间。是非常不设防的距离,神情却不见半点松动。 见天礼非常自觉抬起胳膊,琴酒动动手指给他缠上了结,又在天礼即将收回手之前挑开他的衣领。 宽松衬衣的领口偏大,稍微一瞥就能看到。 “小腹上的伤也是波本干的?” “在2月回到组织的时候,我曾经给朗姆递交了一份计划书。”天礼放下袖口,冷静地将扣子一颗颗扣好,回答起上个问题来。 “我将继续以卧底的身份向公安提供情报,舍弃一部分利益,以此反向掌握公安的动向,朗姆同意了。” “我离开太久,组织的人员流动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知道我名字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被朗姆要求保持沉默,所以波本不清楚我的作风。” 早乙女天礼的作风是什么? ——冷酷又精准到罔顾人类精神的极限计划。 第一次被安排的人都会吃些苦头。 琴酒挑眉:“他觉得你是在故意找事。” “他觉得我是在让他去送死。” 天礼垂着头,手虚盖在小腹上,那里有一道刚止住血不久的新鲜伤口。 “在完成任务后还有力气找我算账。我对波本的了解还不够,这次完全低估他了,其实他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琴酒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且我也捅了回去。”天礼平淡地描述着当时的场面,“双方的伤口都是不致命的,我和他都清楚对同伴出手的下场。他冲我发难是警告,我的回击代表到此为止。这不是什么大事,非常小的摩擦而已。” “苏格兰呢?” 天礼冷漠说:“他更理智。即使有意见也没有表露出来,等我和波本都负伤之后才介入——十足的狙击手作风。他的心理素质和枪|法一样稳。” 那双毫无波澜的绿眼睛此刻还在做着评估,完全不把这桩恶性|事件继续上升,也不去体恤伏特加将这件事告诉琴酒的“好意”。 把送给他方便向监护人告状的机会变成了一次对新人考察报告,这种事恐怕也只有早乙女天礼干的出来了。 琴酒:“所以,你的结论是?” “苏格兰适合当行动人员,波本适合做情报工作。” “为什么?” “因为在知道我和你似乎有什么关系后,苏格兰直接装作不知情,而波本联系了我,他想和我和解——这只是场面话,应该是想要打探你的情报。” 琴酒的杀意若隐若现。 天礼像是不经意般继续开口:“就像我之前找你要了所有行动组成员的信息一样,他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情报人员就是会在地位不高的情况下,依旧掌握行动最初的指挥权。” 他说:“波本想要继续向上爬,但没有途径,除了和他闹了矛盾的我。” “拉拢得罪过的人,你判断波本是这样愚蠢的人。” “不能说是愚蠢,他只是已经了解了组织的本质。新加入的莱伊和苏格兰都是狙击的高手,在技术层面完全强于基安蒂,或是科恩,波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的优势。” 早乙女天礼活动了一下四肢,想要站起来,可琴酒挡在前面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能仰着头先把话说完。 非常轻的一句:“没用的人和叛徒有什么区别呢。” “……”琴酒和他对视了一阵,心头那种隐约有些不对的感觉再一次冒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已经无从考证,但在早乙女天礼重新加入组织后变得非常明显。 他像一个定时炸|弹,不声不响蕴含着巨大的威力。 在只是负责制定计划时期还只能称作不懂人心的冷酷,当开始加入行动组,冷酷放在自己身上时就沦为了安静的疯狂。 比如这次,琴酒甚至觉得这次的冲突完全是天礼一手计划的,为了摸清波本和苏格兰的秉性而故意惹事。 结果也如他所愿,甚至递给了波本一根橄榄枝,附带着对于组织成员而言算得上豪华的人情。 这条路是琴酒亲手带他走上去的,他根本没打算要回头,也没办法回头。 ——麻烦的小鬼。 最后,琴酒侧身让开,在他起身的时候冷冷说:“你受伤的次数太多了。” 本来打算直接离开房间的天礼站住了,偏过头:“这是指责吗?” “这是警告。”琴酒掏出打火机,点了一只烟咬在嘴里,“记得我在伦敦对你说过什么?” “说过很多。” “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琴酒吐出一口烟雾,隔开了彼此的视线,他的声音也隐没在那股白烟中,音调很低,但很清晰,“在那之前,谁对你下手,直接杀了他。” 早乙女天礼的手指颤动两下,最后说:“我会逐渐把组织行动组其他人的情报转述给波本,并且一直观察他,如果有什么异常,我会那样做的。” 琴酒不置可否。 “但我不会告诉他有关你的事。”天礼说,“琴酒的话,有我就够了?” 琴酒骂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 对琴酒撒谎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天礼原先以为自己的表现会很差劲,但感觉不到情绪波动的情况下,谎言就变成了和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情。 在对话的所有内容里,唯一真实的只有和波本起争执这件事本身。 即使存在加入组织较晚的早乙女天礼,得到的权限却比波本和苏格兰更高的情况,这两个人也没有对他的身份起疑。 一方面是相信这么多年的同学情谊,另一方面则多亏了同样刚入组织的莱伊。 原名诸星大的男人是通过另外的成员接触到的组织,所以对彼此背景身份并不了解的两位友人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天礼也是这样,只不过他接触的对象是琴酒而已。 对此波本还震惊了一瞬。 “他们是不是脑子哪里不对,从琴酒入手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格兰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这个意思。 天礼以“几年前琴酒也有一位和我很像的搭档”而糊弄了过去,具体的内容没必要细讲,同样卧底的人对彼此保留秘密才是正确的做法。 关于自己的身份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不过也瞒不了太久,只要他们在组织里呆的时间够久,那些秘密自然也会暴露。 在那之前,天礼必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才行。 早乙女天礼久违地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现在就像是在写小说,主人公是自己,面临的危机就是推动他展开行动的动力,剧情的发展都在可控范围内,结局自然也是早就想好的,下笔顺畅得不可思议。 真实体验后的感觉真的完全不一样。 动机非常清晰,活着的角色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带着震撼人心的说服力。 即使是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的现在,早乙女天礼也不是任何人的提线木偶。 角色推着剧情走,和剧情推着角色走,对于读者而言就是完全相反的阅读体验啊。 等到事件结束,在结局下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早乙女天礼也将彻底完整——他和故事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了彼此。 我果然还是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嘛! 而天礼正在进行中的事情也十分符合小说的特性,听起来十分离奇,但操作起来是合理的。 递交给朗姆那份报告的同时,天礼还给佐久间提交了另外一份报告书,两份报告内容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将组织的一部分情报告诉公安,获得他们的信任,以此换取公安的私密情报,为组织取得利益。 ——这是交给朗姆的那份报告书的主旨。 将公安的一部分情报告诉组织,获得他们的信任,以此换取组织的私密情报,以此避免重大恶性|事件的发生。 ——这是交给佐久间那份报告书的主旨。 从天礼手里流向双方的情报都是货真价实的,几次试探后就能证实这一点,所以他也就成为了字面意思上的双面卧底。 波本也就是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才相当愤怒地找天礼麻烦。 他不知道天礼同时还在给组织传递情报,只以为天礼为了权限而主动向组织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你在把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你有想过吗,只要有一点差池,组织会竭尽全力抹杀你。而公安那边也留有不光彩的案底,即使能活到任务结束,你身上的骂名也会一直跟着你进入坟墓! 苏格兰也很生气,他的怒火是掩埋在温和表面下的,不说重话,只用稍微露出一些对于他而言稍过的不赞同就能造成同样的效果。 成熟起来之后的友人罕见地有些失态,但他们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驾驶座上的波本把车飙到了比以前的萩原研二还要夸张的地步。 面对友人克制的质询,天礼意识到这是一个将两人推上去的好机会,于是他先动手了,然后在波本不可置信的表情里迎上了完全防卫性质的刀刃。 差点出事的车辆一个急停,座位上的两人惊疑不定喘着气。 血顺着刀锋向下滴的时候,不管是波本还是苏格兰,都露出了仿佛第一次认识他的表情。 要是以前,早乙女天礼应该会感到难过,可现在,他早就被那股新鲜的腐败霉味熏染得辨别不出这些情绪了。 天礼捂着伤口,非常冷静地向他们陈述了自己的打算。 波本会进入到朗姆的视野,只要他更无情一些,情报组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苏格兰会逐渐顶替掉基安蒂和科恩的位置,必须成为独立的行动组成员,不受琴酒的管辖,才能直接接触到更多信息。 这才是早乙女天礼和波本发生争执的真相。 但天礼干的远不止这些。 组织从事的犯罪活动范围相当广泛,很难去定义他们的属性,走|私武器当然也是比重很大的一环,而在此基础上,其他服务也应运而生。 先生,我有无数种方案,让你能用从我们这里购入的武器获取高额利润,并且最大程度的全身而退。 听起来很夸大其词是不是?但对于掌握着双重情报的早乙女天礼来说,这是可以实现的。 具体操作有多简单呢。 只需要将没有购入附加服务的那些人的消息告诉公安,佐久间手里握着由天礼传递的危险分子名单,又不涉及到组织,即使把他们一网打尽也不会影响到天礼。 而购入了附加服务的人则会被从名单中剔除。 这是百分百失败被捕和存在原有风险的选择。 比起金钱而言,更直观的收益则是情报。 短短的几个月,早乙女天礼已经掌握了相当数量的日本大型犯罪活动相关的信息。即使没有通过组织渠道的黑色人员也会想办法联系他,毕竟越是重大的案件,也就越需要保险。 于是,潜伏在暗中的危险尽数落在天礼的眼里,案件爆发或许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他是提供犯罪咨询的阴影,是灰色地带的主宰。 如果放在一个主角是野心家的小说里,接下来的剧情大概就是早乙女天礼如何一步一步在红黑双方游走,利用情报差越爬越高,直到不需要依附任何势力,也没有能撼动他的东西。 可这不是天礼的目的,他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这不是一本黑色小说,这只是,早乙女天礼这个人单纯又简单的一生而已。 “我都已经道歉,并且不计较你擅作主张的行为了,你还在生什么气?” 波本踢开水面,温泉带着热气的水溅了天礼一脸。 从思绪中回过身的青年“啊”了一声,慢吞吞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把见面的地点定在温泉旅店。”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隐约能看清石板路的微光,端着清酒的苏格兰坐到露天的水池边。 “只有温泉或者澡堂可以百分百确保不被监听,上次在车里的交谈已经很冒险了。不过琴酒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我和ze……我和波本担心了很久,甚至怀疑今晚能不能见到一个活着的天礼。” “我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天礼接过了瓷口酒杯,和两人碰杯后将温热的清酒倒进嘴里,“一切都很顺利,你们不用太担心。” 因为两人负伤,三个人都只是把脚泡进温泉,光溜溜的样子就像是当初在警校澡堂一样。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天礼。”波本叹了口气,“不过又觉得还真是你的作风,毕竟是创造出中石谦也那样角色的阴暗人,不择手段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你创造的角色。”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 “喂,这个时候的沉默相当可疑啊。” “要是以前的你,应该会接一句是想打架吗,早乙女才对,我在想这个。” 苏格兰笑起来:“很少听天礼提起以前呢。” “本来觉得过去没什么好提的,未来永远比过去值得期待,不是都这样说吗。” 天礼放下杯盏,仰着头看天。今天夜空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半山的环境本该贴近自然,这也是这家温泉旅馆的卖点,可现在四周十分安静,只有隐约的鸟鸣。来这里消费的客人也只有他们三个。 店家恨不得掏出所有服务来把他们的钱包留住,又在看见两人脱了衣服的伤口,和早乙女天礼那些伤疤后安静如鹌鹑,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波本也不会把见面的地方定在这里。 “但是好像值得回忆的东西也挺多的。”天礼说,“比如在警校的时候,啼笑皆非的事太多了,嘲笑都不知道要从何下手。这么想的话,说不定我还挺喜欢那里的。” 波本露出嫌弃的表情,口是心非地回嘴:“就算我骂你阴沉也不用这样来证明自己。你这家伙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是觉得鬼佬的铁血教育还不够吗?” “可我只能想到那里,你们不会觉得卧底培训期间的生活值得怀念。” 两个人可耻的沉默了,光是回忆起佐久间那张温柔一刀的脸都觉得脑子开始隐隐作痛。 “那还不简单,等稍微轻松一点之后,找个机会,我们两个陪你回警校。”苏格兰浅笑说,“记得那棵樱花树吗,文化节那天,我们几个把垃圾全部埋到树下了,结果直到毕业也没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波本也止不住笑起来:“也是时候去挖出来,顺便再找教官道歉。先说好,主犯是阵平那小子,我们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该犯的错误。” 早乙女天礼第一次发现波本其实也会说一些很会安慰人的话,只不过他想说的,和自己想要去解读的并不是一个意思而已。 “是啊,我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该犯的错误。”天礼举起酒杯,再次和两人碰杯。 酒杯相撞的瞬间,矮灌中不知名的小鸟声音突然嘹亮起来,在夜空中发出孤寂的歌声。 “是夜莺啊,还真是罕见。”波本说。 夜莺可以用自己的歌声和生命换取一朵红玫瑰,然后跌落在草丛,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并不去看玫瑰最后会见证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还是掉进阴沟被车轮碾成不值一提的垃圾。 今晚的夜莺又在为谁而鸣? 总归不是为了自己。 第41章 私人简讯。 早乙女天礼想也没想直接按掉了提示音,继续看着车窗外。 “不看消息没关系吗?”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随意语气的试探,仔细一听的话,那股试探里其实还有些敷衍。 “和任务无关的私人信息,需要我让siri念出来一起听吗。”同样敷衍的回答,天礼坐在副驾上压根没打算动。 莱伊打着方向盘:“那倒是不用。” 也不怪莱伊和天礼都觉得有些厌烦,他们也不是真的怀疑彼此,只是最近组织成员都有些紧绷。 组织里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大家都不是守规矩的好东西。 最典型的代表人物:神秘派贝尔摩德、组织二把手朗姆,和地位不及朗姆,但是那位先生心腹的琴酒。 贝尔摩德看上去是很配合的一类,但除了那位先生的命令外,真正让她完全听从的任务基本是没有的。 而琴酒不会违抗朗姆的命令,但也不是百分百听从,偶尔还会借着朗姆的指令调用一些有些破格的武器,事后将责任全部推回去。 朗姆当然清楚这两位的作风,这些事情还不值得他们去计较。 所以在组织里真正唯一需要遵守的只有一点:不要背叛。 或者说,即使背叛了,也绝对不要被抓到。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周前,朗姆找上了早乙女天礼。 情报泄露了,日本警方狙击了他们四五次行动。而那几次行动并不在朗姆允许天礼传输的情报范畴里。 我当然是信任你的,自从琴酒将你带回来,你就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可是天礼,现在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你提供了一些额外的东西给公安;要么是组织里还有其他公安的卧底,而你两年前给我的名单里显示,日本公安的卧底只有你一个。 你是再清楚不过的,我们会怎样对待叛徒。 用软件模糊后的机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天礼礼貌的表示我知道了,情报泄露的途径有千万种,您需要我罗列出来方便您一一排查吗? 朗姆呵呵笑了几声,天礼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因为这件事的确和他没关系,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自己身上,天礼根本不会额外提交更多的情报。 完全相反,他一直在将与琴酒、波本、苏格兰相关的情报全部拦下来,防止朗姆的利用。 而如果不是他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波本和苏格兰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三个的对接人都不同,现在联系商量的话也存在风险,所以天礼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就算是傻子也能读懂最近组织里紧张的空气,他们两个应该会谨慎起来。天礼并不担心两位友人的能力,他们也不是需要人一直保护的弱者。 “重申一下任务内容。潜入九条大厦顶楼,拿回组织需要的文件。”天礼看了眼时间,“五分钟之后开始正式行动。” 看着九条大厦的平面图,莱伊指出被标注出来的红色通道:“消防通道和连接的通风管没办法直达顶楼。” “那是我的路线。”天礼扣上东和速递lg的帽子,把装着ep的密封纸箱抱在怀里,一副随时都可以行动的模样,“你不用那么繁琐。” “我以为另一条绿线是你不小心画上去的。”莱伊说,“或者向我解释一下,这条从天台垂直下去的绿线是怎么回事。” 天礼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是你要走的地方。” 莱伊:“……” “很难理解吗?清理掉目击者,从清洁外楼的吊台下去,破开玻璃,拿走文件——我会帮你牵制住大部分的人。” 那我的离开路径呢——没等莱伊这样问,天礼又开口了。 “你的包里有无人机,把文件放在抓手上,无人机预设路线会将东西送到制定的地方,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好,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撤退路线的作战计划。 莱伊没有指责这项不负责计划的原因只有一个,早乙女天礼负责的那部分明显要危险很多,不管是牵制人手还是撤退,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不过他没有询问太多,简单的回答了一句:“了解。” 两个人完全不相识似的一起走入了九条大厦,在前台随意登记了一个名字,登上电梯。 早乙女天礼在五楼就停下了,径直往外走,莱伊则是直接按照计划上了天台。 正如天礼提前了解好的,今天是清洁外楼的时间,在这里做准备的只有两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中年人。莱伊非常轻松地击晕了两人,为了保险,在锁上天台的大门后将两人捆了起来,嘴里塞上东西。 吊台缓缓下降,最终停在了顶楼杂物室外。 莱伊随身行动的背包带着他的枪|械,不知道早乙女天礼是什么时候将用电磁密封衬垫封装的无人机装了进去,同样被装进去的还有镭射锯和强力吸盘。 用吸盘吸住玻璃,镭射锯轻而易举地划出能供人通过的圆,握住吸盘稍微用力,“咔嗒”一声,整块玻璃工整地被挪了下来。 顺利入侵大楼后,莱伊安静地等了会儿,直到火警警报突然响起,门外渐渐传出了骚乱,很快,尖锐的警报戛然而止,整栋楼的电力设备全部失灵。 底商的动静让上面的人快速避难,走廊里十分安静,莱伊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存有文件的房间。 都说受琴酒器重的早乙女天礼是个疯狂的家伙,和他组队的任务成功率高达100,但同时,风险率也是100。可这次的任务……也太过于轻松了。 贝尔摩德的情报让莱伊顺利拿到了那份文件,是一份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国际贸易合约,因为太过于普通,让莱伊不得不多看了两眼。 然后他很快察觉到了问题。 作为fbi潜入组织的卧底,莱伊原先在fbi的权限还算高,在以往执行任务途中接触到过很多秘密。 美国一直以来的行动都十分强势,想要掌控的野心在fbi这种情报机构里也悉数体现。 合约里罗列着正常贸易往来的清单,那些数字……有几项和之前莱伊接触过的完全重合了。 那是有核国家的试验场坐标。 莱伊不由得站在原地,迅速翻看起其他数据,但包含的数字太多了,相比起来,上面那几条完全重合的反而像是巧合。 组织会对一份单纯的贸易合同那么重视吗?想也知道不可能。 这或许是组织收集到的,匿核国家的试验地坐标…… 由于《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不受常任理事国承认的国家毫无疑问会被威胁。 要是真的交给组织,后果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从事着跨国犯罪集团的恐怖等级,会直接飙升不止一个台阶! 了解到事态的严重后,莱伊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要怎么做,把文件扣下?然后将这件事推到无人机收到电磁脉冲影响上吗? 可在现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这样做的话,暴露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这也可能是早乙女天礼设计的一次试探,因为任务实在是太轻易了,不如说这就是他在明晃晃告诉自己…… 我被他盯上了。 如果自己不是卧底,那么任务结束,没有任何事受到影响,早乙女也可以当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如果自己是卧底,那就不得不对这样的文件展开行动,卧底的暴露和这样的数据落到组织手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并且,莱伊根本不能赌这份文件的真假。 ——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早乙女天礼的面容。 和琴酒十分相似的浅发绿眼,但气质完全不同,琴酒是饱含杀意的冷酷,早乙女是空泛的冷淡。 琴酒的行动会让人的神经下意识紧绷,具有侵略性的气势淬了血。 而早乙女没有任何攻击性,令人不寒而栗的不是气质,而是他在那样的平静下凭空设计出的,让人被迫听从的黑色恐怖。 莱伊握着那份文件,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依旧保持运作的热视监控仪上,一个身影在缓缓上升,热视仪没办法采集对方的每个行为,只能勉强监测到大的动向。 莱伊拿到了文件,正在按照原先的计划返回天台。 “您认为他会将文件扣下来吗?然后将事情怪在无人机上?”一个西装男人恭敬地问。 早乙女天礼头上还带着那顶东和速递lg的帽子,坐在沙发上闲适地喝着热茶,听到询问后抿了抿唇。 “不管身份有没有问题,他都不会这么做。” “那您的试探……” “等在指定地点的人呢?” “已经到位了。” “嗯。”天礼说,“让他们比对一下文件的数字有没有被改动过。” 男人一怔:“您的意思是……” “只要不去动那五个可以被验证的数字,其他数据即使修改了也没人知道真伪。即使察觉了,也没办法查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窃取数据的人,转移数据的人,最终截取数据的我们都有嫌疑。直接修改数据就能毁掉文件的价值,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天礼平静说:“如果数字没有被改,至少现阶段莱伊是安全的。” 男人的冷汗瞬间下来了,被这种拐着弯的预判震得说不出话,完全不敢去看天礼的表情。 这次任务倒不是幌子,由早乙女天礼这边单独完成,他只是在此基础上,用一份假文件来试探莱伊的忠心而已。 天礼会这样做也是因为朗姆的怀疑,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最好的做法就是揪出来一个真的卧底去堵住朗姆的嘴,莱伊只是碰巧撞上了需要和他一起行动。 ——单纯的运气不好。 “不过这次麻烦你们了,突然联系还能帮这么大的忙,十分感激。” 男人擦擦冷汗连忙摆手:“没有那样的事,能帮到谦也先生是我的荣幸,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天礼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来,受到电磁密封衬垫保护的手机在ep的冲击后依旧能正常使用,这次还是私人联络的提示音。 他终于抽出时间来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原本淡漠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那股锋利的气息差点让一旁站着的男人忘记了呼吸。 三条简讯。 14:00,菱光电子仓库a08,协助公安实施对组织成员琴酒的抓捕任务。 14:00来菱光电子仓库a08收尾。 你人在哪里? 第一条和刚刚收到的第三条来自佐久间长官,而第二条来自琴酒。 朗姆的小动作天礼是知道的,想要排查传输情报的卧底最有效的方法无非是那样几种。 天礼不是任务的发布者,想要试探莱伊只能借助手底下的灰色产业,也就是以犯罪咨询开展的下线。 而在朗姆那个位置,想要试探则更简单。 他只需要将同样的情报修改不同的细节,然后等着最后的结果,将细节和拿到那个假情报的人对应上来。 比如,a得知的消息是今天组织会暗杀在公开场合进行演讲的某大人物,而b得知的消息是今天组织会在某某据点进行黑色交易。 只需要盯着这两个地方,依靠警方那边的反馈来反向推测出情报泄漏的来源。 a和b想要交换情报一一对应是不可能的,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现在又是很紧张的环境,即时的情报很快会失去效力,根本来不及私下接头。 但这样的把戏没办法骗过两人及以上的卧底。 只要拿到不同情报的联络员进行分析比对就能发现真相,所以天礼也就一直也没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琴酒! 琴酒的行踪从来没有瞒过天礼,今天他应该是和贝尔摩德一起去菱光电子仓库对接一次走|私。 天礼立刻拨打了琴酒的电话,等了三分钟也没有回应。他又打给了贝尔摩德,这次几乎是立刻,电话接通了。 “今天的任务吗?是有这样一件事。”贝尔摩德的声音很轻快,“原本安排我负责情报协助,但琴酒临时换成了本来有其他任务的波本,怎么了吗,小天礼?” “不,没事。琴酒让我去收尾,但是我联系不上他,所以打电话问一问情况。” 贝尔摩德笑起来:“下午两点的任务,现在应该也快结束了,那个男人可是很小气的,不接电话是经常的事情。” “负责周边安全的人是谁?” “苏格兰,小天礼是在担心什么吗?基安蒂和科恩也在呢。” “好,我知道了。”天礼说。 挂掉电话,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情况。 泄露消息的人不会是波本。 他原先被安排了别的任务,又没有得知琴酒任务内容的权限,所以他应该不知道琴酒的动向,更别说是上报给联络人了。 那就只能是……苏格兰。 抓捕琴酒的诱惑是巨大的,即使是陷阱,公安也会做出相应的行动,就算来的人不是琴酒而是组织其他人,抓捕成功后立刻撤掉暴露的卧底,组织里的三个人还剩下两个,这样算也不亏。 琴酒还带上了其他两个狙击手……虽然不知道苏格兰是怎么暴露的,但朗姆应该早就有所怀疑,并且和琴酒通过气了。 这样的话就变成了十分单纯的交锋,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如果苏格兰有问题,直接解决掉苏格兰。 糟糕的不止这些。 除了苏格兰外,琴酒还想要一次性解决掉波本! 第54章 海洋调查和观测课的出海实习主要以调查海洋环境为主,其中包括了水域水文、气象、化学、生物等等要素的调查分析,最后得出时空分布和变化规律。 当然,学生最关心的事情还是教授为了把人骗上船而夸下海口的那件活动——海钓。 等上了调查船,根据航次预报告,单船走航几乎只在站位停留半小时,然后就要赶往下一个航站。 也就是说,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在走航中度过的,只有在停靠的短暂时间内拼命完成调查内容,这样才能偷偷摸摸找来海钓杆,装模作样挥上那么一杆。 ——钓了个寂寞。 加上晕船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等作为小组组长的泉鲤生完成当天的勘查,兴致勃勃撸起袖子,打算找组员开启快乐时光的时候,才发现他组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倒下了。 “小泉哥,我们不行了……” 组员痛苦地趴在甲板上,扣着栏杆的手都在颤抖。 “总氮测定的时候我差点直接吐在采样瓶里……分光光度测定还是石田完成的……这和泰坦尼克号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呕——” 同样倒下的石田踢了他一脚: “要感受泰坦尼克号那你直接跳船,别在这里废话……小泉哥,我们还是把这家伙踢到别人组,换一个不晕船的人来。想挤进我们组的人多的是,渡边这个废物早就该滚了……呕——” 刚从大副那里拿来钓竿的泉鲤生:“……” 你们呕吐的模样,真的很默契。 没办法,他只能暂时搁置了钓鱼的计划,又找来晕船药给自己组里两个还在顽强吵架的组员。 “调查船和渡轮吨位就不一样,抗浪能力弱很多……你们没事?” 那两双眼神完全不像是没事,完全是含着眼泪,看着鲤生的眼神比看见亲生父母还要热切。 “来这个专业以前,我以为我是来杀鱼的……结果念了两年,鱼没杀到,快被鱼杀了。” “别做梦了渡边,你现在凄惨得连向鱼说您好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还能高喊小泉哥救命并得到小泉哥的爱之救援。这是那些因为觊觎小泉哥而来我们专业蹭课的同学享受不到的待遇,直接赢过了海洋大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他仰着头嚎叫道,“——小泉哥心里有我!” 这话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侧目,如果不是大家都是晕船的可怜人,说不定就直接冲上来把人丢进海里了。 泉鲤生:……他都在说什么东西啊?! 看着很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进嘴里的鲤生,已经没那么难受的渡边叹了口气:“小泉哥遇上我和石田这么无赖的人,要勇敢的说人渣,给我滚才行啊。” 石田难得赞同了一次:“尤其是刚才,渡边那种话完全算得上骚扰了,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泉鲤生也没想到,同学语重心长的教导居然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在当天的实习结束之后,因为不用去酒打工,空闲下来的泉鲤生去到图书馆,在安静的氛围中决定要写一些能够调剂心情的文字。 《ref:ra》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说诞生或许太隆重了一些,《ref:ra》的篇幅很短,也不怎么构成详细叙事的内容,写法也是最简单直白的那一类。 会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和想办法不去遗忘的人。 刨除诅咒那种阴暗的内容,只留下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 会被遗忘的人相信了对方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于是就算被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忘记也会想办法重新和他认识。 一次又一次遗忘的人就算是在不断的初识,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作出承诺。 这不是小孩子的习惯吗? 固执,简单,一往无前的天真烂漫。 鲤生突然想起了这像是什么了——是会配上插图的儿童文学那一类呢。 对自己写出的东西越看越满意,甚至比之前那些让他拥有了固定读者群体的爱情小说要满意多了。 但当鲤生询问编辑,是否能作为儿童文学读物出版的时候,编辑在电话里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们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期刊……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出版,鲤生老师您的故事肯定是非常优秀的,但是……您看新闻了吗?” 全天在海上根本没有信号的鲤生一边打开浏览器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名四十三岁的女性杀害了自己丈夫,并将死去的丈夫烹饪成料理吃掉了……评论里都说这就是《食欲》的翻版故事。” “……”泉鲤生也看见了那条新闻。 在横滨的女人杀掉了一直虐待自己的丈夫,并用这样的方法处理了尸体,被警方找到的时候坚持声称自己的做法是双方都认可的,是出于爱。 “可是我的《食欲》讲的不是味觉不敏感的女人遇上了能做出让她幸福食物的男人,这样简单的故事吗?”鲤生不理解,“这怎么能和凶案扯上联系?” 这次编辑是真的哭了。 “您不知道吗?在《食欲》出版之后不久有了很多解读,大家说在这段关系里感觉到的欲要远远大于爱,那种幸福的感觉是源于对缺失存在被填充的满足。” “啊,这样不算是爱吗?” 编辑被这句单纯的反驳噎住了。在那头“这个”“那个”含糊了半天也给不出回答,最后只能将话题重新拽回现实。 “因为案件性质太恶劣,连带着老师的出版读物也收到影响,虽然还没有作出售卖上的限制,但鲤生老师您应该是能理解的……出版社现在……” 可以理解,但不太理解。 这和之前的《思想犯》完全是不同的性质,它甚至没有任何会影响到当局统治的要素。 也没有目的性的指使,就连文章本身也只是在写完全不带黑暗色彩的温馨故事而已……至少鲤生觉得算是温馨的。 就因为被稍微提及,或许存在本质上的趋同,就要主动阉割掉这一块吗? 退一万步讲——人类是那样脆弱的东西吗? 只被允许看见无微不至保持着永远纯净,积极向上的心灵? 鲤生说了句“抱歉”,然后挂掉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新闻,他有些怀念几年之后的东京了。 松本清张写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收到过什么限制——作为作家的他很清楚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审查和读者也清楚,那样的环境可真好啊。 接着鲤生想到,这似乎和编辑也脱不开干系。 禅院研一就是一个宁可炒掉老板,也要将他认可的文字让更多人看见的优秀编辑啊。 鲤生回忆了一下时间线,现在的话……研一君还在米花町?联系方式似乎也是有的。 因为不甘心儿童读物会因为之前的爱情故事而夭折,泉鲤生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他将《ref:ra》的0章打包发去了禅院研一的收稿邮箱,并礼貌地询问贵出版社是否需要这样的儿童文学体裁故事。 因为时间已经逼近晚上,是社畜的休息时间,加上这又是个陌生邮箱,附上的自我介绍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鲤生也不能肯定研一君能不能及时回复。 毕竟在投稿太多的情况下,编辑需要花一周以上时间去清理存稿并回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可没想到的是,几乎是在半小时后,当鲤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的时候,邮箱里多出了一封来自禅院研一的回复。 对方表示他正在东京出差,因为今晚就要回到米花町,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在晚上见上一面。 还真是行动派的标杆啊,研一君。 泉鲤生当即回复了禅院研一,最后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六本木。 虽然老板说这几天不用去上班,但只是出现在六本木……应该没问题。 他们总不至于闹得把整条街都无差别扫射才对。 会面十分顺利,禅院研一没有辜负鲤生对他的期待,在了解了《ref:ra》的后续规划后,立刻决定了和鲤生的合作。 “简直是我的心灵之友啊,研一君。”鲤生怀着巨大的感激和信赖,反而让禅院研一很意外。 “据我了解,鲤生老师以前似乎在写爱情小说,我也阅读了您的故事,怎么突然想到更换全新的领域了?是因为那些传闻吗?” “啊,那倒不是。只是遭遇了滑铁卢,算是人生中的一大挫败啊。” “听起来像是放弃了爱情小说呢。”他没有问太多。 “没有!”鲤生斩钉截铁,“不过在我找对方法之前,应该不会再轻易尝试这个题材了。” 他想起了今天的新闻,还有老板温柔又危险的提醒,感叹着,“爱情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一个看起来再单纯不过的大学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似乎还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禅院研一觉得这很有趣,就和他收到的儿童读物一样。 其实就市场而言,儿童读物被读者受众划分为了很鲜明的两块。 一类是大人买来给小孩子阅读的,富有童真气息的寓言、或是童话、又或是一些带着奇幻色彩的小故事。 另外一类则是买来给自己阅读的。 最典型的就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孩子的目光所看见的世界赤|裸而真实,天真的语言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要直击心灵。 小孩阅读不了大人的故事,他们不能理解太深奥的东西,可每个大人都是孩子。 如果受众是小孩的话,其实用更浅显的名字会更好一些。就看《ref:ra》这个名字,禅院研一认为泉鲤生所写的应该是给成年人阅读的才对。 但从本人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禅院研一完全看不出来,泉鲤生是如何写下那些……爱情故事的。 倒是儿童文学这个领域和他本人带来的感觉十分契合。 这个想法在十分钟之后被打破了。 一开始是感觉到了有咒灵的气息,这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在人员混杂的六本木,这里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太多了,街角巷尾藏匿着数不清的咒灵。 但那个散发着凶戾气息的咒灵完全是冲着禅院研一对面来的——也就是泉鲤生。 大学生本人毫无自觉,他只是一个拥有写作天赋的普通人,即使咒灵已经凑得很近,用嘶哑又残破的声音低喃着:“纱织……把纱织还给我……”,他也一无所知。 甚至在察觉到禅院研一有些凝重的目光后小心问:“是合作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地方吗,研一君?” ——不,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 “容我询问一个无关的问题,鲤生老师认识一个叫做纱织的人吗?” “纱织?”大学生愣了一下,“那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怎么了?” 禅院研一心下了然:“是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最近有过感情纠葛的女士?” “啊,也可以这么说。” 这样的话禅院研一就明白了。 似乎是被记恨上了呢,因为泉鲤生之前的那些小说。感情已经扭曲又浓烈到催生出这个程度的咒灵,还从人群中精准找到了目标。 放着不处理的话,会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 禅院研一从禅院离开后就很久没有再和咒术相关的内容打过交道,平时也是竭力避免,毕竟只要用了术式就会留下残秽,他不想让其他咒术师发现自己。 所以如果不是非常非常危急,必须动用到术式的情况,他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可虽然还没签署合同,泉鲤生现在也算是他负责的作者了。 于是,禅院研一还是决定搭把手。 在他打算干脆把咒灵拉入影子里先关起来的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发孩子小跑着冲了过来。 他跑道一脸错愕的大学生旁边站定,视线直勾勾望着,拉住鲤生的衣摆。 “跟我去找混蛋老爹。”小孩说。 鲤生被突然出现的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伏黑甚尔的影子。 老板都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小孩看见,而让早就与小孩无缘的泉鲤生在家休息,伏黑甚尔你就直接把惠带来上班了?! 鲤生忍住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的冲动,向禅院研一示意后转过身,弯下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找他。”惠攥着鲤生的手捏得死死的,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小孩紧绷着的下颌,“……拜托了。” 可现在去找伏黑甚尔的话,会直接撞上很不得了的事情。 鲤生握住伏黑惠的手,想让他放松一些,但一点效果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惠的态度越来越奇怪,看起来像是想要直接把他拽着离开。 禅院研一想,似乎这样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在这里处理咒灵的话,离得远的人应该没什么,但近距离的泉鲤生还是有些危险。 “我也得尽快回到米花町,那么就不耽误你了,鲤生老师。”禅院研一干脆放人。 鲤生快在心里呐喊了,真的不能去啊!会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的! 他有些为难,想要尽可能的说服伏黑惠:“上次惠君不是说过吗?不要搭理伏黑先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伏黑惠:“现在是有用的烂人了,而且你付过很多钱,他却什么也没做。以前他收了那些女人的钱之后都会——” 泉鲤生捂住了伏黑惠的嘴。 可已经迟了。 抬起头,禅院研一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奇妙。 奇妙得让泉鲤生拒绝去理解那背后的含义。 禅院研一觉得自己似乎是参悟了什么,比如泉鲤生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扭曲的爱情故事,又比如说为什么说自己遭遇了滑铁卢,最后居然转向了毫无关联的儿童文学领域。 无法圆满的爱情,孤独的小孩。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鲤生当然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完全算得上是造谣的东西。 还没等他红着脸解释,就听见禅院研一用古井无波的表情好心劝道:“既然是付了钱,还是得让对方给出等价的东西才行,这是消费者的正常做法啊,鲤生老师。” 伏黑惠点头:“他说的没错。” 泉鲤生:“……” 禅院研一:“至于其他的东西,也不好强求。” 伏黑惠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目前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于是继续点头,半点犹豫也没有:“他说得没错。” 泉鲤生:“…………” 渡边同学的话穿越时空萦绕在他的耳边: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我还有声誉那种东西吗?鲤生在心里哽咽了。 伏黑惠! 伏黑惠啊!!! 第42章 “很抱歉,或许我还需要您再帮我一个有些危险的小忙,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早乙女天礼还握着手机,视线缓缓挪到了西装男人的身上。 非常有礼貌的问询,与之相对的则是毫无感情可言的绿色双眼。 那双眼睛几乎占据了男人的所有视线,平静地一张一合,完全不像是活人的眼睛。一种干净的冷漠完全不再隐藏,再谦和的措辞也没办法掩盖命令的眼神。 男人没办法生出否定的想法,他没办法拒绝这个在灰色世界里掌控着大量情报和把柄的男人。 “如果您需要的话……”他颤抖着说,“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 赶到菱光电子仓库已经是下午三点,按理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应该都已经彻底结束了。 早乙女天礼独自在仓库间行走,目光扫过四周,似乎对四处横列的尸体漠不关心。他关心的人全在那个虚掩着的门后,在菱光电子仓库a08里。 门被推开,里面的场景也暴露在天礼的视野里。 首先是靠坐在墙边的琴酒,他还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长发拖在地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随意垂落在被染红的发尾,即使铁门发出明显的响动也没有反应。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下自己还在这凝固的时间里平缓的呼吸。 天礼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一直都是凌厉无情的恶鬼,如果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类,那么一类是不认识琴酒的人,一类是认识琴酒而或惧怕或忌惮他的人,还有一类叫做早乙女天礼。 心跳突然变得剧烈,简直快直接冲破胸膛,但脑海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反应完全割裂开,等回过神的时候,天礼已经蹲在了琴酒面前。 手指搭上琴酒的脖子——还有脉搏。 于是那颗心脏又乖顺地缩了回去。 “天礼——”有人在喊他。 天礼侧过头,波本半跪在奄奄一息的佐久间面前,双手按着她锁骨的某处想要止血。 可这只是徒劳的,红色液体从被按住的地方不断向外渗,把他的半个胳膊都染成鲜红。 “琴酒察觉到了计划,他想杀了佐久间。”波本扔过来一把枪,“公安的人被伏击了,苏格兰生死不明,琴酒被麻醉|枪击中,外面还有组织的人,我们带不走他,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你暴露了吗?”天礼从地上捡起枪,来开保险栓。 “现在应该还没有,在我打算动手之前他就对佐久间长官开枪了,然后现场开始混乱。”波本咬着牙,“你来得正好,杀了琴酒,立刻从组织撤退,回到公安那边去。” “佐久间对你说了什么?”天礼歪过头,问。 波本:“……” “因为这次的行动,苏格兰暴露了。琴酒如果死在这里,你也会暴露。而不管怎么样,公安和组织都需要我的情报,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的立场都是安全的。” 天礼看着波本沉下去的表情,心下了然。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一丁点小的变化都能读出很多东西。 他轻轻说:“作为唯一接头人的我死掉的话,没有任何留档的早乙女会很危险,没人能肯定他的立场,是这样说的吗?” 波本闷声不作答。 半小时前,在琴酒对佐久间开枪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需要别的选择,他的选择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从那一刻起,波本就明白了琴酒来这里的原因。 清算叛徒是一方面,他想要杀掉早乙女天礼的接头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天礼的档案已经被彻底删除,只想着即使这样做,也只是让天礼对组织的仇恨更深而已。 他们都是从佐久间教导出来的卧底,即使天礼经常被评价为冷漠刻薄而不自知,但他的心其实很容易变得柔软。 波本一直都知道的,天礼是一个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会记在心里的人。 接着,佐久间在失去知觉前告诉他,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琴酒,他和早乙女之间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 早乙女是通过琴酒加入的组织。 即使处境那样危险,早乙女也没有被琴酒怀疑过。 早乙女从来没有透露过琴酒相关的情报。 要么有人施舍了一片面包,那它就会冲着主人汪汪叫;要么怀着愤怒和迷茫饿死在街头。波本,你不会想要你的朋友变成那样的。 佐久间悲哀的表情还停留在脑海里,像是某种烙印上去的警告,不断敲击着警钟。 佐久间和琴酒都想让天礼只有一条路能走,那是完全截然相反的路。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和苏格兰可以替你证明,佐久间长官说不定能救得回来,你能做的工作有很多,天礼……”波本很快做出了判断,“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早乙女天礼缓慢地抬起手,枪口对准的却不是琴酒,而是冲着波本的方向。 “杀了佐久间,波本。”他的语气淡淡的,“杀了她,我会让朗姆打消对你和苏格兰的怀疑。” 波本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或者。”天礼又说,“杀了我和琴酒,带着我们两个和佐久间的尸体回去,将我和苏格兰的身份捅破,你将会是朗姆最信任的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波本压着声音反驳,“如果琴酒不是怀疑我,他根本不会临时喊我过来。你觉得我回到组织之后不会被朗姆清算吗!” “不会。”天礼垂头看了一眼琴酒,“他不是因为怀疑才想一起解决掉你。” “可……” “因为你曾经捅了我一刀。”天礼将视线挪了回去,非常漂亮又清澈的绿,“很难相信吗?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波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见波本没有反应,早乙女天礼的手指一点一点扣紧。 他依旧很轻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曾经被佐久间教导过的话从他嘴里缓缓吐出—— “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暴露。” “我不能允许他人的暴露。” “如果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营救计划,我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 声音很轻,回荡在仓库里如雪融进水,完全掀不起波澜。 但波本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自己投身卧底工作之后,即使面临无数无奈的抉择也没有感到的彻骨的冷。 卧底是什么? 清醒地注视着自己一点点腐败,从皮肉到骨髓都被黑色侵蚀,放弃自尊和良心,接受唾骂和羞辱,然后小心翼翼捧着那颗干净的心,继续向前走的人。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早乙女天礼……真的还有心跳吗? 或者说,拦在琴酒面前的他,那颗心脏,到底是为了谁而跳动的? ——枪声响了。 波本条件反射一震,手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下血还在流。 佐久间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死去的长官,再次抬头,早乙女天礼已经走到了面前。 逆光中,青年的眼神晦暗不清,他的周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语气却是冷的。 “所以你看,即使你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是那一届的毕业生代表,学得最好的人还是我。” 仓库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批陌生人涌入,苏格兰也在其中,正警惕着身边的这群人。 这群人不属于组织,也不属于公安,只是以非常迅速的动作解决掉了外面的人,又请他前往仓库。 很快,苏格兰看见了对峙的波本和早乙女天礼,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眉头皱起。 “外面的人已经处理好了,按照您说的,没有下死手,只是让他们昏迷了过去。”西装男人走到天礼身边,恭敬地汇报,“您要找的人我们带来了。” “嗯。”天礼简单应了声,将枪随手扔到一边。 “莱伊那边的结果已经出来,如您所想的那样,他改掉了数字。” “那可太好了。”天礼说,“辛苦了,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请千万不要这样说,谦也先生。” 波本注视着一群人迅速地撤出了仓库,这里只留下了他们几个。 他不蠢,反而非常敏锐。 夹在双方的风险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 “谦也先生……吗。”波本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和景一直在担心,想着我们都暴露了,佐久间死了,你要怎么办。” 苏格兰看了一眼琴酒,低声警告道:“波本——” “但是你早就想好了退路,是吗?我和景的担心都是那么可笑,公安需要你的一手情报,琴酒也想让你倒向组织,至少是倒向他,而你早就在递交任务书的时候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的眼神冷冷的,多年的友谊被压实在最深处,连仰头呼吸的机会也没有。 “公安对你来说算什么?组织对你来说算什么?佐久间对你来说算什么?琴酒算什么?我和景又算什么?” 苏格兰听不下去了:“zer——!” 可波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像是意识到了,其实没人能触动早乙女天礼的内心,他的冷淡就是真的冷淡,或许会因为一些轻松的事而向他们迈近一点点,转身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早乙女天礼不能做出选择,因为只要离开公安或者组织的任何一方,他的灰色产业都会立刻终止。 一开始或许是留给自己的后路,但看着那个男人恭敬的模样,和稍微两句话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真的还能只是把它当成退路吗? 对早乙女天礼的认知再三被推翻,最后的结论竟然早就有了端倪。 “说到底,一直都只有我坚持中石谦也是个为自己的妹妹付出着的普通大学生,在你心里,他一直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暗家伙——游走在夹缝中全身而退,早乙女天礼,你真的能做到吗?” 苏格兰的表情终于变了。 看来他也反应了过来。 天礼漫不经心地想,其实没打算让他们这么早发现的,本来还以为能维持朋友关系一段时间,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结果是好的,佐久间死了,他会把这件事的功劳安在波本身上。 琴酒没有出事,苏格兰的事情也不难办。 除了一场迟早会面临的决裂外,没有任何问题——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早乙女天礼走到琴酒身边,搀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男人,动作非常轻柔,还贴心地替他扶了扶帽子。 在离开仓库前,天礼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正对准自己的两道枪口,以及两双全然陌生的视线。 真好啊,天礼满意地想,他的两个朋友都是非常理智而果断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就像预言师所说的那样,长命百岁。 “如果杀了我,苏格兰必须马上撤离,剩下的事我教过你,波本,不要有任何迟疑。如果不杀我——” 他想了想,又说,“你问我真的能做到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早乙女天礼露出一个笑,像当年在樱花树下那样安静。只是这次没有了酒精的熏染,眼底的碎光清晰地充盈着每个角落。 “瞧,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贫穷、卑微、克伐怨欲。” “可是,可是——” 天礼将脸靠在琴酒的胳膊上,轻声说。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 以前我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有时候像是破晓的太阳,只是被注视着就能理解日出的含义。 有时候又像是海风,春夏交叠之际,蔚蓝的海面闪烁着透亮的光。 现在我也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像是在看尸体一样冷,理性又成熟。 当他们的视线从我的尸体上移开的时候,太阳还是会升起,海天交界是一片浅橘。 不需要宽容,不需要辩白。 失望比期待更重。 道别比拥抱更近。 ————《灰色阴影》其十七】 第43章 —录音记录(3)13:45—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波本— “菱光电子仓库a08发生了什么?” “公安狙击了这次行动,场外狙击手被控制,琴酒被击中昏迷,我坚持到了早乙女天礼的救援。” “你做了什么?” “我击杀了公安的总指挥。” “你知道他和早乙女天礼的关系吗?” “……你的意思是,早乙女天礼是叛徒?” “早乙女天礼向朗姆提出了对你的调查。” “我的行动并没有问题。” “你认为是谁泄露了情报。” “如果一定要我指认的话,最有嫌疑的人是中途掉线的苏格兰。” · —录音记录(8)14:52—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苏格兰— “你在行动中处于离线状态长达十六分钟。” “那段时间我在逃脱公安的追击。” “你对基安蒂开枪了。” “枪声响起后公安就冒了头,基安蒂将枪口对准了我,出于自保,我冲她右手开了一枪。” “你是怎么从公安手里逃出来的?” “早乙女赶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清楚,我在狙击镜里只看见他一个人进了仓库。” “你觉得行动中谁最可疑?” “都很可疑。” “我问的是最可疑。” “那么我认为是突然参加行动的波本。” “不是基安蒂?” “可疑不是需要按照对我的威胁顺序判断的事情。” · —录音记录(12)17:45—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莱伊— “早乙女天礼是在什么时候收到的联络?” “有两次,一次任务开始之前,一次任务结束之后。” “谁发给他的消息?” “第一次应该是琴酒,第二次不清楚。” “行动期间你们一直呆在一起?” “他一直在监视我。” “为什么要监视你?” “早乙女的戒备心一直很重不是吗?”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任务结束之后。” “你不知道他后来去哪里了?” “我没必要知道。” “你后来去哪里了?” “你没必要知道。” · —录音记录(18)20:45— —对话人员:朗姆/早乙女天礼— “为什么认为苏格兰不是叛徒?” “如果消息是他泄露的,公安那边从一开始就会通知我协助参与,而不是在发现不对之后才通知我前去救场。” “为什么提出要调查波本?” “他杀了我在公安的接头人,我在公安没有留档案,接头人一死,我要联络新的公安会很麻烦。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的情况,多调查一次没有坏处。” “所以你判断叛徒是谁?” “您是想把这件事交给我吗?” “我也可以交给琴酒。” “我明白了,很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琴酒还需要养伤,请交给我。” “是吗,我以为你和琴酒都很讨厌我的指手画脚,几年前把你送去日本那件事也是。” “没有那样的事,我一直心怀感激。” · —菱光电子仓库a08录音记录(01-25)删除中— —菱光电子仓库a08录音记录(01-25)已删除— 早乙女天礼是被烟味熏醒的。 虽然已经对这样的味道很熟悉,但吸二手烟吸得恶心想吐还是第一次。 在承诺朗姆会把叛徒抓出来之后,天礼一直在琴酒边上呆着,哪儿也没去。男人一直没醒,他的坐姿也从一开始十分规矩的正坐到后来懒得去约束的半侧卧。 也没有需要去做的事了。 虽然已经和波本以及苏格兰闹僵,但这并不影响三个人的默契指认。 最不可能背叛的早乙女天礼并不明说,只把波本拎出来,波本指认朗姆最怀疑的苏格兰,苏格兰当然必须和波本站在对立面。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故意摆出神态的每个细节,每次呼吸……都是他们三个用时间打磨出的结果。 不需要提前对口供,一些或许会令当事人都感到恶心的默契就在那里。 莱伊比想象中还要配合,天礼只是问了他一句你想当叛徒,还是想抓到叛徒,这个男人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将交易的内容告诉莱伊后,这个冷峻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打量天礼的眼神先是在考量这桩交易的真实性,接着才试探性问:“你想保护的人是谁?” 天礼看他:“你不会觉得我们关系好到能回答这种问题?” 莱伊猜了几个名字,期间一直紧盯着早乙女天礼的所有动作。天礼还是没什么表情,完全看不出反应,等这场猜谜iz以失败告终后才挑眉:“合作么?” 莱伊说:“为什么不,这对我没有坏处。” “我以为你会调查一段时间后再答应,”天礼轻声说,“我不是很着急,可以等你半个月的时间。答应我之后就没有退路了,莱伊。” 或许是谈话的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又或许是早乙女天礼那双与麻木表情截然相反的明亮眼神本身就像是在讲述着故事。两个关系绝对算不上亲近的陌生人居然就这样闲聊了起来。 “还真是个矛盾的人啊,早乙女。做的都是会惹人憎恨的事情,在这种细节上倒是很体贴,是用来引诱人动摇的陷阱吗?” “能让人做出选择的不是陷阱,是期待啊。”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琴酒会那么看重你了,就掌控欲这一点上简直是照镜子一样的态度。” “我和他很像吗?” “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是自然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他塑造出来的东西。 可如今,天礼睡眼惺忪地看着烟雾后的琴酒,又觉得他们其实并不像。 需要和被需要是嵌合的拼图,一方突出了一块另一方就必须凹陷一块,形状尺寸相匹配的时候才能相安无事。 那块拼图的凹陷是琴酒亲手撕开的,并且不断的修葺着细枝末节,让边缘变得圆润不硌手。 天礼就这么隔着烟雾注视着作为人生基石的男人,看的时间太久像是在发呆。 “佐久间活着还是死了?”琴酒用这个作为话题的开始。 “……你让我去收尾,我去了,但是到的时候波本已经杀了佐久间。”天礼在床边撑着下巴,神情恹恹说,“你是故意受伤的,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琴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现在胆子已经大到想要教我怎么做了?” 天礼摇头:“幸好我很胆小。” “我倒是没看出来哪里胆小。” “如果我胆子再大一点,琴酒,你连醒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出了很危险的话,完全不假思索。没有人教过他不要犯用言语去挑衅的低级错误,而这在他的概念中也不算是挑衅。 他会为了朋友对着琴酒撒谎,除此之外的地方是完全赤|裸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连握住那双手的资格都没有。 琴酒在靠枕上稍微挪动着位置:“你后悔了。” “有一点。从仓库出来之后我就在想,其实我不喜欢听别人的命令,你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听从命令呢。我只是没办法拒绝你。” 天礼说着说着头垂得越来越低,撑着下巴的手平放到了床边,最后将侧脸都平放在手臂上。 他对自己的弱势姿态一无所知,心里其实是毫无波澜的。已经开始不在乎琴酒怎么想,除了身体的本能反射外,能带动人做出反馈机制的情绪已经彻底消失了。 琴酒把手搭在他头上:“你现在也可以背叛我。” “我想过,可是做不到。”天礼诚实地说,“在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感觉你会杀了我。” “别做梦了,天礼,没有那么好的事情。”琴酒的冷酷通过那双手传递,手指插入柔软发丝中梳理,力道不轻不重,“在你去日本之前就有那样的征兆,你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吗?” 那股危险的语气不重要,反正是习以为常的,重要的是琴酒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天礼预料的表情,他不生气,也没在质问,是早就看出了什么苗头后轻描淡写的警告。 因为早乙女天礼就是没办法拒绝琴酒,命令和警告有相同的高度,操纵着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是就像那些出格的真心话一样,脱离能用逻辑判断的事实基础后,天礼已经没有能用情绪去察言观色的能力了。 两人视线紧锁着对视,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琴酒。” “说。” “我有点累了。” “是吗。” “睡觉会睡很久,吃东西没有味道,出任务会走神,以前不会这样,对。即使是圣吉尔斯教区的人也不会这么糟糕,说起来我好久没去过英国了。” “其实我不讨厌佐久间,之前她还挺照顾我的,但是死了也无所谓。”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也以为我死了,然后我在想,应该是这样的。可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也应该是这样的。” “和朗姆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然后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只能听到生日快乐,我是要到生日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布尔奇死之前是让我杀了他,我做到了?我不记得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到后来前后完全没什么关联,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比糟糕作者笔下的散文还要散,比国中生烦恼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要无聊。 有的话其实更适合说给朋友听,可是却不能,琴酒绝对不是最适合充当聆听者的那一个,他和这个身份压根无缘,可只有他能听懂全部。 所以天礼也不管琴酒有没有搭理他,甚至像把面前这个就算受伤在床也依旧危险的男人当作了垃圾桶,一股脑的往里塞着没人在乎的垃圾。 趁着天礼还在走神胡言乱语的功夫,琴酒把燃了一半的烟从自己嘴里取出来贴在他嘴边:“张嘴。” 下意识张开嘴咬住后,青年被呛得咳嗽起来,加上之前本来就晕眩想吐,一时间只能完全卧倒在床边,手指紧扣着床沿咳得撕心裂肺,完全直不起腰。 那根烟掉在地上,安静地空燃。 等天礼顺过气,抬头就被男人掐住脸,食指按住他下唇,似乎还触碰到了牙齿。 “过来。”他继续下达着指令,天礼也照做了,手撑在床边身体前倾,直到他们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才被男人喊停。 偏白和偏灰的头发缠绕着,两股相似的绿撞在一起,鼻息交汇着有些痒。 天礼还在茫然着,又闻到了很重的烟味,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手一下没撑稳直接跌了下去。 琴酒没有扶,那双手还掐着他的脸,维持着上挑的动作,强迫天礼依旧仰着头,暗沉的眼神像是把他直接剖开,露出内里的苍白。 “不要被我发现你在嗑药,天礼。” 天礼这才反应过来琴酒是在闻味道,他从来没接触过那些暴利但低劣的生意,组织核心成员都不会去碰那些比钱更臭的东西。 他像七岁时候被抱去买衣服时那样小心,因为头无法埋着,只能勉强地撑着琴酒的手臂,那点想要挣脱的力道悄悄的。 “我没有嗑药。”他辩白道,“我很不舒服,但是没有嗑药。” 琴酒露出了似乎觉得好笑的表情:“那这个时候你应该生气,我没教过你要怎么生气吗?” 青年能想到的最直白的方法就是这样,干脆的把手撤开了,整个人压在琴酒身上,不再去体谅他身上是否还带着伤。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那种巨大的满足感冲破了麻木的限制,在那个瞬间填补了空缺,非常短暂。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剩下更大的空洞,空茫茫的一片。被过载撑开的黑洞不断向里坍塌,把灵魂都往里拽拉。 他下意识做出了抵抗,抵抗的方式是纵容自己去寻找稍纵即逝的满足,但不管怎么去贴近男人的胸膛都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得四分五裂。 天礼想起布尔奇说过的:我也成了疯子的一员……卧底好痛苦……杀人好痛苦……活着好痛苦……死亡也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 这就是痛苦。 不算拥抱的拥抱,无法感知的痛苦。 “你发烧了。”琴酒的话一部分从胸前的鼓动直接传递进耳软骨,声音又好像隔着很远。 “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烫得不正常,你是被烧傻了?” 琴酒说着嘲讽的话,松开牵制天礼脸颊的手后把人抱进被子里,然后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完全不顾虑病人闻到烟味就想吐的生理反应。 不算宽的床上躺了两个人,距离当然是近的,热量源源不断从身侧传来,发烧的人应该会感到冷,但侧卧着的青年已经迷糊了,无法辨认现在的感觉。 高个子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灰白头发和枕头摩擦起了静电,乱翘的样子倒是比主人更有活力。 “琴酒还喜欢尸体吗?”天礼想要仰着头问。 琴酒把他头按回去:“没嗑药还发什么疯,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琴酒还喜欢小混蛋吗?”天礼问。 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隐约是发生过的,被回忆淡忘了,只有那本日记里还记着。 接着天礼又想到,他应该把今天的感觉也写上去。 放在早乙女天礼对自己的人生观察记录结束之前的那一页,这样他感觉到的情绪就是彻底完整的…… 或许还不能说是彻底,因为太昙花一现了,高烧没有给天礼继续探索的机会。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页可以写。 不知道琴酒回答了什么,在辨别出那句话的含义之前,早乙女天礼就因为高烧而彻底晕倒了。 第44章 早乙女天礼的情况很糟糕,只是高烧就持续了快一个礼拜,不管怎么打针吃药都没有效果。 琴酒带天礼这么久,比现在更惨的情况不是没有,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 他就像是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完全燃烧殆尽了,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还在苟延残喘,随便一阵风吹过就会熄灭。 叫他的时候需要很久才能得到回应,以一种和缓慢反应相反的清醒语调,用嘶哑的声音问怎么了。 是相关的任务还没处理吗,我会安排好的,等一会儿就去。 接着他会很快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任务也好,自己的状况也好,全部被抛到脑后。只是毫无防备地坐在窗边,眼睛半睁着,手搭在窗台的样子看得人心惊胆战,好像随时都会翻过那道线往地面飞去。 早乙女天礼这样的情况用组织里的判断标准来衡量的话,客观的说法就是废物。 大脑和身体一起罢工后,青年成了没用的器件,摆在那里赏心悦目,别的作用是一概没有的,幸亏琴酒刚好也在养伤,破天荒地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责任。 这也是被迫的,当发现早乙女天礼会半夜跑到他床边杵着不动的时候,前几次琴酒还会把人拎回去,按在床上捂住他的双眼,逼迫青年睡觉。 后来琴酒发现这样效率不高,高烧也没把天礼的固执一起带走,一整晚都去处理他的话谁也别想睡好。最后只能干脆把人揪上床,控制住让他别再乱动,这样才能安稳一整晚。 放松下来的早乙女天礼浑身都是不正常的热,捂久了就会出汗,他自己倒是不自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骨架正常的成年人,还在往暖和的地方钻。 所以琴酒还必须在第二天把这个烧糊涂的小弱智扔进浴缸,非常不耐烦地处理他的正常生活。 在那几天,来找琴酒汇报任务进展的伏特加心惊胆战,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大哥就会失去耐心,把麻烦的源头和在场被牵连的无辜人士给一起解决了。 所以等琴酒的伤口差不多养好之后,立刻把照顾早乙女天礼的事情丢了出去,惨遭毒手的人若干,贝尔摩德的这和我没关系已经脱口而出,她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 “确定不是其他药物作用?”贝尔摩德问医生。 刚给早乙女天礼注射了药物的医生收拾着器械:“血液检定里没有其他成分,与其继续让他烧下去,还不如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比较快。” 在贝尔摩德若有所思时,摩斯电码组成的信息,通过听诊器的滑动在完全没有交流的医患两人间传递。 医生走后,贝尔摩德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排红白相间的胶囊。 女人将天礼的头发别到耳后,将胶囊放在他的掌心。 青年依旧反应了一会儿,注视着胶囊,后知后觉想往嘴里放,快要穿过嘴唇的时候被贝尔摩德按住了手。 女人在叹气:“是应该给你找一个心理医生了,小天礼。” “不用那么麻烦。”天礼说。 “这样可不行啊,稍微也体谅一下其他人的心情,他们都要被琴酒吓死了。” “我是说,麻烦你转告一下朗姆,不用那么麻烦。” 他将那枚胶囊握在掌心:“如果是想要我提前结束休息的话,告诉我就好。我没那么累了,现在精神很好。” 贝尔摩德:“真的吗?你的脸色完全不是这样在说呢。” “没关系的,贝尔摩德。” “等这件事结束,在你把朗姆想找的叛徒杀掉之后,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小天礼。”贝尔摩德向他眨眼,“不要什么都学琴酒,学会偷懒才是正式迈入成年人世界的标志啊。” 在贴面礼后,贝尔摩德离开了,并没有带走天礼掌心的胶囊。 很快,早乙女天礼终于结束了两周的蜗居生活,他的任务排得满满当当,放在清单上,纸张的长度都比琴酒还要高。 反正又不打算去做,堆再多又怎么样,只是让你们后期处理的时候更加手忙脚乱而已。 到时候头疼的多半就是和自己同期进到组织的几个家伙。 真可怜。 在电话里和莱伊确定了周末的事情后,早乙女天礼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波本——准确的说,是波本找到了他。 “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不管是组织还是公安都在调查你的人,怎么回事?” 天礼“啊”了一声,道:“被查到也没关系,在我没有首肯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说任何和我有关的事情。” 他又说,“不过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个,你不会还把我当朋友?” 清瘦了一大圈的青年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波本每次对话都在他的理智线上来回起舞,年少的两人没少因为彼此语感认知上的误差而产生口角,等他们都成熟到有些陌生的时候,反而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意思。 ——早乙女天礼没有在嘲笑,单纯的询问而已,也没有在等待回答,他做的所有事都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果然还是很让人火大。 波本想,在他们还没有闹僵之前就应该揍他一顿的,自己居然能忍住不动手这么多年,简直是一个奇迹。 来找他就是一个错误,担心他会出事这种心情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之中最不需要人担心的就是早乙女天礼。 转身离开之前,天礼叫住了波本。 “小心一点,波本,你和苏格兰都要小心一点。”天礼在他身后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警告还是关怀,平淡得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那些人很好掌握,有一点不对的苗头立刻放弃就好,心惊胆战的滋味会让他们永远乖顺。即使不亲自动手也没关系,不想被牵连到的其他人也会代为解决。因为都是恶人,所以利用起来也不用有心理负担,很简单。” “不要和我说这些!”波本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双拳攥得死死的。 半晌后,他问:“你完全忘记我们当时的誓言了吗?” “很可惜,我从来没有和你们一起宣誓过。”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早乙女。” “嗯,我也是。” 波本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青年冷淡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怀着轻松地心情目送着那头灿烂的金发迈入阳光,偏深的肌肤在暖光里散发着健朗强健的色泽,他的步伐很有力,即使处于愤怒也带着一往无前的活力。 天礼看着他逐渐远离这个阴冷的房间,远离阴暗的友人。 波本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深夜下着暴雨。 苏格兰潜伏在挑选好的埋伏地点。 今晚有一项秘密任务需要执行,任务的内容完全保密,即使是执行者也是全部分开,每个人只拿到了任务中的某个环节,不清楚和自己一起参加任务的组织成员都有谁,也不知道最终目的。 这或许是朗姆为了防止情报泄露的反制手段,自从仓库的事情之后,虽然没有人被清算,但他们能掌握的情报却变少了。 佐久间死了,早乙女天礼消失了两个礼拜,公安那边非常不安。 不过托了朗姆的福,在单独行动的现在,除了暴雨影响到附近基站导致信号有些不好外,想要和任何人联系都不会有太大风险。 于是在确认周围没有监听设备后,苏格兰在私人手机上维持着和波本的通话。 “除了我们两个,至少还有三名以上成员在新宿,我接到的要求是远程支援,只需要观察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意外。” 波本在电话那头回答:“我和你的任务差不多,不过我打听到似乎这次是为了解决组织的叛徒。” “叛徒?”一边用狙击镜观察着远处的天台,苏格兰皱起眉,“除了我们三个……” “不清楚是谁负责的行动,或许是早乙女。” 听到这个称呼,苏格兰怔了一下,心里涌出了又酸又涩的无奈:“天礼他……在朗姆那边把我保了下来,我是知道的,他没有站在组织那一边。” 波本的声音有些冷硬:“他也没有站在公安这一边。” “我没有要为他的行为辩解的意思,但他不是热衷于利益或者权利的性格。”苏格兰说,“我们只是都不了解他,把各自对他的印象当作了这个人的全部。他也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我们也没有问。” “他不会说的,早乙女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个自我的家伙不一直是这样的吗,自顾自的在车里撞上刀口,又安排好他以为正确的事情,真正的朋友不会那样做,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可天礼不能算是敌人。”苏格兰只能说,“他只是选择了能活下去的一种危险的立场,他才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两人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暴雨将可视程度降到最低,对面大楼天台亮起的光一下子吸引了苏格兰的注意,他敏锐地调试着视野,直到能基本掌握对面的情况。 两个穿着雨衣的人影,他们之间约有两米远,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 将狙击镜拉近,苏格兰的呼吸停滞了。 在雨衣下的两副面容他都认识,是莱伊和早乙女天礼。 天礼的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莱伊沉默以对,然后抬起了手。 “zer——!”苏格兰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飞快收拾手边的东西,步履仓皇往外狂奔,声音尖锐得不像样。 苏格兰报快速出了对面天台的地点,该死的信号在此刻出了问题,连着说了几次都不能肯定有没有传递到对方耳边。 耳麦被一把拽下,掉进满是水渍的地面,被冲刺的步伐踩踏了个粉碎。 早乙女天礼背叛了公安,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杀了自己的接头人,瞒着组织干了很多事,他不是广义上的好人,他是狭义中的恶鬼。 苏格兰甚至不能肯定他们现在是处于关系完全撕裂的关系,还是维系着虚弱联系的朋友。 但是,但是—— 四周的雨水铺天盖地砸在苏格兰脸上,他的雨衣早就被吹开,浑身都湿透了,迎面而来的冷风比瀑布还要重。在大楼的安全通道,他和缓步向下走的莱伊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叫住谁,两个人像完全陌生一样,目不斜视面对着自己的方向。 终于赶到天台,苏格兰撞在门上一个踉跄,他喘着气,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你不该来的。” 灰白头发的青年靠坐在水泥台边,一大滩被雨水稀释的红正从他的位置不断往外蔓延。冷淡的表情和冷淡的语调,空洞的带着雾的绿色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苏格兰跑过去,扔开背包半跪在地上,他紧紧握住早乙女天礼的手,指尖摸到的几乎全是刺手的骨头,又冷又硬。 “发生……什么了……”苏格兰颤抖着。 “我答应琴酒会杀了叛徒,现在叛徒要死了。” 他回握住苏格兰,阻止了对方想要找到伤口按压止血的念头,有些疲惫地垂着头。 “叛徒不能属于公安,不然朗姆会怀疑我递交的那份名单的准确性,但也不能完全和公安没联系。瞧,那不就是我吗?” “可上次是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景光。” 时隔几年听到熟悉的称呼,苏格兰颤抖得更厉害了。 “听着,景光,这些话我告诉过零。那些人是可以利用的,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们也能做到。他们一部分被我当作诱饵被组织解决了,但也剩下了很多,灰色情报网依旧完整。” “你是为了……我们吗?” “是为了我自己。”天礼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一直都是很自私的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 “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景光,温柔不是懦弱,坚强是温柔的茧……真是令人羡慕的品质啊。” “请不要再说了,住口,天礼,我带你去找医生……” “那是不允许的,我给自己留时间的原因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令人胆战心惊。 “……原本我想让零动手,可那样做不行,琴酒不会放过他。我也没有让莱伊直接下死手,他帮了我的忙我还这样报复也太说不过去了。叛徒早乙女天礼死于失血过多,这样就足够了。” “闭嘴!天礼!即使你想自己背上所有的责任,那也不用做到这份上!你可以逃走,走得远远的,为什么一定要寻死——!” 天礼用仿佛呢喃的声音说着。 “小时候我选择活着,因为有人想要我活着。” “现在我想要寻死,因为一切美好的现状都让我恐惧。我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比我能承受的还要多……我……很累啊。” ——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这时,苏格兰——诸伏景光意识到了。 他们从来没有靠近过这个朋友,因为彼此不是由秘密相连,所以礼貌地站在外面,不去触碰对方锁上的柜子,直到里面的东西越装越多,多得直接将人撑得破破烂烂。 每个人都在心安理得地相互斥责。 天台的门再一次被撞开,降谷零冲了过来,却在几米外骤然停住,没有靠近一步。 诸伏景光把脸贴在天礼的手里,被冷雨淋湿的面容还是比掌心的温度要高,从脸颊滑落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早乙女天礼已经快睁不开眼了。 “看着我,看着我,别睡,别睡……” “记得吗,你说你想回警校,我陪你回去。我坐在驾驶座,你在副驾,把zer一个人远远甩在后面。睁开眼睛……拜托了,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天礼。” 早乙女天礼:“嗯。” “我们去那棵樱花树下偷偷喝酒,早夏的时候,我们约上其他人一起去海边去看花火,你不是说那天的烟花很漂亮吗?这次没有什么执勤的任务,我们六个人坐在一起,把手机全部关机。” 早乙女天礼:“嗯。” “没有人能决定你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谁管那些该死的东西。天礼,能听见吗?你什么也不要做了,不做卧底,不做公安,不做组织成员。你只是天礼,我的朋友,早乙女天礼。” “……我们还是朋友吗?” 诸伏景光骤然望向降谷零,却只看见自己好友如雕塑一般凝固的面容。 他回过头,声音完全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是……” “那可太好了……”青年的双眼已经完全没有了神彩,空洞如两颗透明玻璃珠。 他望着夜空中的某处,像是看着樱花,又像是在看虚空中无声绽放的烟火。 雨夜沉默地拒绝了一切期许。 在死亡临近前,早乙女天礼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没关系,景光,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被束缚,我是如此自由。” 他说,“预言师说的没错,只要……只要你们能安全的活着……只要我的私心能被满足……我就是永远自由的。” 血沫堵住了喉咙,诸伏景光听不清青年嗓子里的后半句话,不得不伏下身,凑到早乙女天礼嘴边。 这次他听清了,伴着鲜血和遗憾的那句话。 “对不起啊……其实我……从来没看过烟花。” 第45章 人生会有很多次毕业。 一段学习的结束,一段工作的结束,某个阶段的结束,只要是能迎来全新开始的那个阶段都可以称作毕业。 毕业当然会有毕业纪念,或者说是,毕业礼物。 在大学毕业的时候,降谷零收到的毕业礼物是令他十分嫌弃的一本小册。 册子上印着虽然不被他承认,但还是逐字逐句阅末尾附有教授对毕业生真挚的祝福,和两个一上一下的姓名。 上面的那个字迹纤细整齐,落笔漫不经心,清浅晕开笔墨。 下面的那个字迹狂放随性,下笔带着怒气,张牙舞爪挤满纸面。 降谷零语气嫌恶,说,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 而这两个名字并排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更多。 在警校的报道单上,在每次公布成绩的表格里,在检讨书的落款上。 漫不经心的字迹越来越深,张牙舞爪的字迹越来越端正。 像是生活中不经心冒出头晕的旁逸斜枝,又像能诵唱的俳句里两句不匹配的唱词,念久了居然也听出了一丝合拍的味道。 后来降谷零在公安的数据库里搜索的时候顺手输入了那个名字,刷新几次都失败了。 接着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早乙女天礼像脑袋缺根筋一样,是实名加入的组织。为此,公安自然早就抹掉了他的一切痕迹。 法政大的毕业册上没有他,警校的入学名单里没有他,公布成绩的表格没有他,就连他们年少气盛时被迫写下的检讨书落款都空出了一个位置,只剩下了五个人。 降谷零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他活着的时候尚且没有留下痕迹,等死了就更没有。 了解早乙女天礼的人不多,所以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象非常片面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被说得最多的词汇是叛徒,和他零星共事过的成员感受更深一些,会叫他恶鬼,贝尔摩德一次说漏了嘴,感叹着可怜的小夜莺。 令人咋舌的是,连这些话都像是见不得光,在旁人的视线倾斜来的时候又马上销声匿迹,融化在空气中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降谷零找到了第二份毕业礼物,早乙女天礼的日记。 拿到这份手札是完全的意外,那个自我的混账东西把所谓的遗产交到了他的手上,调用情报网的密匙被早乙女天礼存放在银行保险箱的硬盘里。 职业素养在这时作祟,降谷零将硬盘里被抹除的数据还原了,在那个无数人觊觎的灰色遗产旁边,刷新出现了一份待命名的加密文档。 双击点开,请输入密码,输入密码,密码输入错误。 降谷零就这样自顾自和密码较上了劲,即使知道无数种电子破译的方法也不去使用,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死人的了解其实是这样单薄一样。 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输给那个家伙。降谷零想。 他试了早乙女天礼的生日,密码错误,早乙女天礼从来不过生日。 他试了早乙女天礼的警号,密码错误,早乙女天礼的警号早就被删除了。 最后,他将警校毕业那天的日期输入了进去,十分慎重地点击了确认,文档打开了。 页数在不断刷新,字数也随着不断增多,降谷零稍微挪动鼠标向下拉,那些文字也通过屏幕钻进他的脑海—— 【…… 我不喜欢上学,坐在教室里感觉很闷,我能闻到那些粘在一起的活人的味道,随着那些嘴巴的张合不断挤占着属于我的空气。 这种感觉很难受。但琴酒没空理我,伏特加和贝尔摩德也有自己的事情。 我给琴酒说了这件事,他瞥了我一眼,扔给我一包烟。伏特加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把他的打火机给我了。 老师把我赶出了教室,外面的空气要好闻很多。 琴酒真是个厉害的人啊。 ……】 【…… 卡尔瓦多斯喜欢贝尔摩德,这是伏特加告诉我的。 我问他,就和我喜欢琴酒一样吗? 他愣住了,不太肯定回答我,或许不太一样。 我问他,就和伏特加喜欢我一样吗? 他立刻摇头,接连说了三个不是。我有些沮丧,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 【…… 人为什么会想要死亡,我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那些人死之前总是喜欢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但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可能是琴酒站在我身边,因为布尔奇就曾经在琴酒不在的时候请求过我,让我杀了他,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听不懂日语。 我现在日语已经很好了,他们可以开口,我会帮忙的,我没有理由不帮忙。 琴酒比我厉害很多,他总是能读懂他们眼里的东西,在他们没开口之前就完成他们的心愿。 我也想做这样厉害的人啊。我这样说了,琴酒骂我是个蠢货。 他是笑着说的。 ……】 【…… 贝尔摩德又装成琴酒的样子来捉弄我,这次和琴酒的赌注是六百英镑。 我装作没有发现,转过头看见琴酒发黑的脸。 贝尔摩德笑得很好看,还给我分了三百英镑,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五个三百英镑了。 伏特加好像又要哭了,他怎么这么喜欢哭。 ……】 【…… 大学能培养一切能力,包括愚蠢。我曾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 学校是社会的缩影。这也是我从书里看到的。 不过这与我认知中的社会似乎存在一定出入。 我的同龄人会为了图书馆的一个位置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最后被图书馆管理员一起赶出神圣的图书馆,又在和青山大学的一类竞赛中勾肩搭背,声称自己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厌恶原来是可以轻拿轻放的情绪吗? 那个叫做铃木的同学红着脸说喜欢我。 我不知道是像卡尔瓦多斯喜欢贝尔摩德那样,还是像我喜欢琴酒那样。 喜欢原来是完全不需要前提的东西吗? 这是正常的社会,还是正常的愚蠢,我想弄明白这一点。 ……】 【…… 毕业的时候导师来找我,问我要不要继续在研究院念修士。 我没有小时候那样讨厌学校了,但是不行。 修士随时都可以念,但我不能让琴酒失望。 ……】 【…… 我想我明白那些眼神的意思了。 对现状非常不安,但是张口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很沉,掐住虎口的话就能意识到这些像幻觉一样的感觉全部都不是幻觉。 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仔细罗列的话就会发现什么也没做错。 我只是在……放任他们五个人蚕食我维持了二十几年的生活。 这是一种错误吗?我没有可以请教的人。 ……】 【…… 承诺啊,听起来就像是遗愿清单一样的东西。 答应下来也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实现。 这么一想,我才是最卑劣的那个,我一直在辜负所有人。 庆幸的是,我并不用做出选择。 我和他们的关系就是夏天的蝉,是限定售卖的冰淇淋,是被黄昏分割的白昼与夜。 蝉死于夏末,冰淇凌停售的挂牌悬于早秋,我将站在黄昏的幽明境,目送他们一路奔向太阳。 ……】 【……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我好像得了重病,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啊,不对,其实是能分清的。 是无话不说和无话不说的差距,是伸出手时相握和道别的区别。 梦已过半,无人在对岸。 唯我在此,唯我在此,雪落下。 ……】 【…… 明天就是一切的结束。 于是,我的日记也就到此收尾。 我并没有想要抱怨的东西,也没有想要指责的人,谁都没有错,只是时间不适合。 起初,他们当我是朋友,可我不是,我是卧底。 后来,他们认为我是叛徒,可我不是,我是朋友。 不过没关系,我的道路太窄,本来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并行。 我依旧喜欢着让我活着去见他的琴酒,感激朗姆能让我和友人相遇,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认识琴酒不算早,我认识朋友不算晚,与这个世界错开的只有早乙女天礼一人。 但在最后,我还是将一切修正上了正确的轨迹。 叛徒终将温顺地踏入那个良夜。 既然注定得用鲜血浇灌敞亮的未来,我希望能用我的尸骸填平同伴崎岖的道路。 让我死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太阳升起,照亮友人纯白无暇的灵魂。 ——这样,也算是早乙女天礼,完整的一生。】 ……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长? 现在降谷零可以回答了,四个小时。 他用四个小时阅读完了早乙女天礼的一生。 这个混蛋。 日记不是为了诉说,是为了不说。降谷零可以理解一切,但他不能接受早乙女天礼就这样决绝地将自己的人生扔进数字垃圾桶,完全消失在那串由0和1组成的世界里。 这是我的过去,请不要参观。 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空虚灵魂在无声的呐喊。 降谷零松开鼠标,仰着头,手捂在眼前。 他好像能从指缝看见站在面前的人,但松开手,视野里只有发亮的电脑屏幕。 早乙女天礼有一件事说的没错。 过去没什么好提的,未来永远比过去值得期待。 他的后面一句话说得也没错。 好像值得回忆的东西挺多的。 能回忆起的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以至于思绪只是被拉开一点都需要拼命压住眼底的干涩。 我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不该犯的错误。降谷零想。 我认识了我的朋友,在他死后。 越多偏颇的声音议论他,我脑海中的面容就越模糊,幸好日记还记得。 胜败皆相负。 只是因为有人不敢输,有人不想赢。 恍惚中,降谷零似乎听见了那家伙平淡得让人酸涩颤抖的声音。 毕业快乐。那人说。 第46章 贝尔摩德随口问起琴酒你给小天礼送了什么的时候,琴酒刚处理完一批找死的家伙。 “不要装出一副贴心长辈的样子,贝尔摩德,我恶心得要吐了。” “看来你又忘记了啊,怪不得那孩子今天跑去了教堂,那边有数不清的人祝他生日快乐呢,毕竟是那样可爱的孩子~” 早乙女天礼在教堂,这是贝尔摩德这一串废话中唯一有价值的信息。 组织的任务不总是在繁华的城市,惜命的死人以为躲进世界的边缘就可以苟延残喘,临死前才醒悟自己不应该带着金山一起逃窜。 跨越国家、地区、甚至南北半球的异地任务不难,难的是怎么带着累赘一起行动。 早乙女天礼必须当个无条件听话的小孩,这个必须是他们没有经过商讨做出的结论,第一次被打破是因为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 他说他不要被留在英国和伏特加呆在一起,也不要去上学。 琴酒把他从行李箱里拎出来,冷着脸和小孩对视:“是你不要,还是你不想?” 天礼非常固执:“我不要。” 琴酒反而笑了,把他扔回行李箱:“随便你。” 伏特加这个时候才介入这场监护人和小孩的较量,看着把自己蜷缩在不大的行李箱里,埋着头怎么也不愿意出来的小鬼,问:“大哥要带他一起去吗?” 琴酒瞥了一眼伏特加,说:“是他要跟着我一起去。” 这有什么区别?伏特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愚蠢,既然大哥没说什么,那他也就全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两个冷心肠的大人都不去管用唯一的手段宣告信念的小孩,让他在行李箱里睡了一整晚,第二天天礼醒的时候差点直接跳起来,又被安全带捆得死死的。 空姐走过来贴心地询问:“小朋友,怎么了吗?” 天礼先是看清了坐在旁边位置上的琴酒,然后才软绵绵靠回座背,含含糊糊说没事,谢谢您。 声音嗡嗡的应该是感冒了。 琴酒撑着下巴侧头嘲笑他:“还睡行李箱吗?” 天礼相当心满意足地点头:“睡!” 琴酒的嘲笑更肆无忌惮了。 早乙女天礼很聪明,能很敏锐的感觉到大人的意思。 知道自己的想法不会被聆听,不做点什么的话就一定会被留下,也知道太出格的事情不会被接受,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但是他又很蠢,察言观色本质是一种讨好,要想以自身意愿展开行动的话,第一个应该抛弃的东西就是这种无能的品质。 琴酒不记得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会像早乙女天礼一样蠢。 感冒在长途飞行的折腾后变成了低烧,下了飞机,在车上颠簸上下起伏的时候,天礼差点直接吐出来,看见驾驶座上男人的神色后又忍住了。 吐出来会被丢下车,天礼非常有自觉。 接下来的几天,早乙女天礼哪儿也去不了,他也不要求琴酒带着自己一起了,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瓮声瓮气提出请求,让琴酒把行李箱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还是后来贝尔摩德来了,才把小孩从阴雨连绵般的低烧中救了出来。 琴酒就是要让他亲身体会到,自己做出的选择就是要付出代价,不会有人告诉你是否能承受那样的代价,你只能自己试着去丈量。 你不能胆怯,我会忽视胆小的孩子。 你不能莽撞,莽撞的人根本活不了太久。 你不能太乖顺,那样只会把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你不能太叛逆,违背期愿的话会被我亲手解决。 与之相对的—— 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一直带着你。 你可以挣扎,我不阻拦。你可以反抗,我不制止。 如果想要跟上来,就自己想办法。 琴酒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在贝尔摩德靠谱的关照下,早乙女天礼的病很快就好了,之后就开始到处乱跑,一整晚不回去,往往在第二天才能看见他的影子。 没人管他。 鸟的翅膀无论多么完善,如果不依靠空气支持,就决不能使鸟体上升。琴酒就是早乙女天礼的空气。 琴酒抵达教堂时候是在黄昏,教堂的钟楼是整个边陲小镇最高的地方,这里的人贫穷,混乱,但依旧信仰从来不叩响门扉的上帝。 盘旋往上的阶梯是由石砖砌成的,再接着就只有架起的木梯,两米高的出口洒下夕阳,空气中的灰尘闪烁着漂浮。 琴酒喊了天礼两声,没人回应,他不耐地登上木梯,从出口走了出去。 破口的铜钟,燃烧的云,不死鸟坠落时仰头吐出的太阳,和坐在边上望着整个小镇的灰白。找到早乙女天礼的那一刻,琴酒听见了风里传来的讯息。 他提着早乙女天礼的领子:“你在做什么?” 天礼眨眨眼:“鸽子飞了上来,又飞了下去。我想追,但是从楼梯跑下去是来不及的,只能在这里看着。” 琴酒盯着他的绿眼睛:“你也可以从这里飞下去。” 洁白的鸽子掠过钟楼,远方的不死鸟跌入小镇的边沿。天礼慢吞吞说:“往地面飞,算是坠落。” “看来你脑子还没有被烧坏。” “今天神父祝我生日快乐。”他说,“早上,做礼拜的先生送给我一颗糖,但是我记得贝尔摩德说不要吃别人的东西,所以扔掉了。” “我记得那个先生,在琴酒的电脑里见过他的脸,他现在还活着吗?” 琴酒不会去记已经完成的任务目标的脸,敷衍道:“死了。” “这样啊。”天礼想了想,又说,“我应该有记的说谢谢,所以死了也没什么问题,这样就可以了。” 琴酒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种天真是与身俱来的,残忍是他强行灌注的,在这具幼小的身躯里居然没有半点冲撞,十分要好的勾兑在一起,兑出的颜色比逢魔时刻的晚霞还要绚丽。 那抹绿色就是绚丽中的点翠,是玛丽王后王冠上的光明之山,被英国人从印度掠夺,作为权利的象征放在无上的高度。 琴酒是不会反省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残酷。他掠夺的东西太多,早乙女天礼只能勉强算作从出自贫民窟的最低劣的一类。 “回去了。”他最后只是说。 后来,早乙女天礼长高了,到了再也没办法钻进行李箱抗议的身量,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较量手段。 琴酒也理所当然地把他留在了原地,他甚至不用转头去看,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也不可能离开他,飞向别的地方。 他们都很清楚——那不是飞翔,那是坠落。 所以在发觉早乙女天礼有了那样的念头后,琴酒自己也很意外自己会发那么大一通火。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琴酒更理解早乙女天礼,那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畴。人不会试着去理解自己的手足,头发,心跳。 武士只是握住佩刀,刀身划开目标,然后利落收刃。难道要武士去问刀,你愿意被我挥舞吗?没人会傻到那样做。 现在的情况就是,早乙女天礼不想当那把刀了,他见过世界尽头飞翔的白鸽,见过坠毁的不死鸟,有了别人向他伸出的手,就误以为自己是不需要空气也可以呼吸。 琴酒依然不会去教他怎么做,还是那样的想法,代价是只能自己去丈量的东西。 但是稍微做一些事也不怎么费神。将白鸽的翅膀掰断,让不死鸟再也无法发出响亮的啼叫,那些向他伸出的手就和当初男人的糖果一样,扔进垃圾桶就好了。 他会说谢谢,但不会把糖果真的塞进嘴里,早乙女天礼不会那样做,因为贝尔摩德已经再三警告过了,那些被蠢人命名为善意的东西往往含有剧毒。 早乙女天礼用行动证明了,他还是没有学会琴酒想让他自己领悟的东西。 他死在了雨夜,雨把他身上的污秽和绚丽的颜色都冲走了,漂亮的绿暗沉无光,最后还望着天空的方向。 这件事还是伏特加告诉他的,那个时候琴酒去了那不勒斯,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了缄默的墓碑,而早乙女天礼的尸体并不在里面。 朗姆想尽办法也要找到他的尸体,他确认了早乙女天礼的背叛,继续追查只是为了那份灰色的遗产,为此把组织翻了个底朝天。 受到严格审讯的包括作为处刑人的莱伊,当时参与行动,但没有出现在现场的每个人,以及和早乙女天礼关系匪浅的琴酒,朗姆一个也没放过,但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重新变回贫民窟那样透明的早乙女天礼,就这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个小混蛋抛开一切飞走了。 琴酒以为自己会愤怒,但没有,站在墓碑前的他异常地平静。 早乙女天礼是他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旧是。 更何况现在还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那个狡猾的小混蛋或许只是无师自通,掌握了不用呼吸也能生存的办法,可空气无处不在,他也无处可逃。 一身黑色的贝尔摩德在墓地找到了琴酒,和他并肩站在墓碑前。 “你给了他什么药?”琴酒问。 贝尔摩德挑起笑:“谁知道呢,你是要拷问我吗?” “算了,无所谓。” 琴酒不再开口,贝尔摩德却继续说: “他早就脱离你的掌控了,琴酒,早乙女天礼不再是组织只会运算的人偶。” “几年前,你不想他参与肃清叛徒的行动,所以朗姆才有了机会把他派去卧底,现在你后悔了吗?” 后悔? 琴酒对此嗤之以鼻。 人体组成必备的东西有哪些?骨骼、血液、肉块,冷漠、残忍、怀疑……唯独不需要后悔。 可琴酒却真的听见了一个声音。 有人冷漠地回答,早乙女天礼就不应该去日本,去接触那些让他变得炽热又赤忱的东西。 他应该单纯,应该残忍,应该永远是那个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小混蛋才能活下去。 他感到恼怒,想抓出说胡话的那个人。 仔细一听,原来说话的是几年前的自己。 接着,琴酒想起那天在床上,他以为天礼磕了药才疯疯癫癫的。 因为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那样渴望一个拥抱,像是稍微离开一点就要窒息,所以主动搭上掐着他脖子的手,想要对方握得更紧,用痛苦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那个时候,天礼问:琴酒还喜欢小混蛋吗?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琴酒想起来了。 他说,闭上嘴,别乱动。 他还说,生日快乐,小混蛋。 第47章 那晚的雨下了很久。 波本没有等到早乙女天礼彻底咽气的那一刻,他把他们全部赶走,面对濒死的朋友最后的颐指气使,波本完全没办法拒绝。 这样的结果就是,在伏特加他们回收了尸体,取出了莱伊的那颗子|弹,确认他所说的故事的确是真的之后,早乙女天礼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锁上的房间凭空蒸发,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朗姆的狐疑是一方面,琴酒的阴沉又是另一方面。 波本拿到了天礼的遗产,中石谦也依旧在灰色地带活跃,这个时候波本也不得不承认,早乙女天礼永远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个。 够狠,够果断,对事情的把控程度到了恐怖的地步。 如果没有那些意外的话,不出意料他会成为组织里不亚于琴酒的黑色魔鬼。 而那份日记也只有他和苏格兰看了,因为里面牵扯到的有关组织的内容太多,根本不能见光…… 如果被琴酒知道自己手里有这样的东西,即使不为了那份灰色遗产,那个男人也会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 波本非常冷静地判断着。 苏格兰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做出轮流充当中石谦也这个决定的时候相互对视了很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绿。 将所有事情都置之度外的冷淡,为了目的而完全不计较其他得失的残酷,还有那句——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总有一天,那个无处容身的人会不再需要遮遮掩掩,只留下片面又偏颇的印象。 ——那是他们要做到的,最后的事情了。 “安室君,你又在走神呢,要休息一下吗?” 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这样对波本说。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不用休息了,今天的谈话时间也快要结束了,抱歉,好像又是以我走神告终。” 波本正坐在心理咨询所接受心理治疗。 “是又想起自己朋友了,这样的话我的说辞就是错误的,这不是走神,只是在回忆啊。” “性质应该是差不多的?”波本说。 “结果是不一样的。”心理医生摇摇头,“走神、失神、出神……都算是一种迷茫,但是回忆不会,想得越清楚,对自己要实现的目标就越明确——是这样的才对。” 波本笑了笑:“听得出来,完全是在安慰我呢。” “心理医生本来就是从事着安慰的工作……不过,安室君,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从波本接受心理治疗到现在也快有半年,对方的身份很干净,这里的保密性也还说得过去,而且他在这附近也有任务,即使有人问起也能说是为了调查情况而做出的举措。 波本没有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只是杜撰了一个在大学时期关系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吵架分开的朋友。 最近他经常想起那位朋友,已经到了自己说出上一句话,脑子里就会自动浮现出一句冷漠又刻薄的回复这样的地步。 所以注意力变得不集中,睡眠质量也开始下降,抬起头看月亮都觉得是灰沉沉的绿。 “总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啊,明明吵架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搭理谁,我还说过很过分的话,只是想想都觉得太欠揍了。” 就像现在,心里那个声音说着:安室透居然比降谷零更有自知之明一些,真是难得。 ——闭嘴,谁也不会有你更没自知之明。 “要不要试着和他联系呢?”医生试着给出了方案。 波本没有否定,他看了眼时间,秒针抵达12的瞬间推开椅子站起身:“我会试着这样做试试看的,今天就先告辞了。” 医生坐在桌后看他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打趣道:“总觉得安室君有些迫不及待啊,是有约会吗?” 波本先是“欸——”了一声,然后:“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我约了能替我联系那位朋友的中间人见面。” 明明只是寻找尸体而已。 “那就祝你能心想事成了,安室君。” 从心理咨询所出来,波本检查了自己之前受到的情报。 没有亲眼见到那具尸体的人不止琴酒,还有波本和苏格兰。 所以想要找到早乙女天礼的人自然也很多,理智告诉波本,天礼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即使有那样的机会,他也不会选择活下来。 没错,日记就是那样说的,你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 但万一,只是说万一呢。 贝尔摩德在那之前给了天礼研发中不稳定的药物,而即使用她的秘密去威胁,贝尔摩德也没有说出药物的准确作用。 这个满是秘密的女人非常狡猾,知道秘密就要用秘密威胁。 她以为波本也是为了那份遗产来的,还“好心”提醒,现在他的行为就是在参与一场看不见结果的战争,参加的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没有人会让步。 波本当时答道:“是的,没有人会让步。” 和其他人搜寻的方向不一样,他想起了之前的预言,那个预言师似乎被天礼称为咒术师,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天礼突然转变的态度也很值得推敲。 公安的权限让波本顺利摸到了所谓咒术师,没那么值得惊讶,毕竟他还记得在早几年才逐渐销声匿迹的那群异能者——听说琴酒去了横滨就是为了找能寻人的异能者。 这段时间横滨乱得不行,那个男人恐怕在里面也搅合了不少事情。 灰色产业的事是彻底的秘密,在脱离组织之前,波本都不会轻易暴露,所以即使是公安那边也隐瞒着。 于是,他最后选择联系了一个和咒术界有一定关系,但不会惊动到其他人的咒术师。 能操纵自己影子的咒术师,禅院研一。 波本拜访的时候,禅院研一正在和某位作者打电话,沟通出版的事情,于是便挥手让他在一边稍微等候。 即使在家也身着正装,一丝不苟,上挑的眼尾被板正的表情最大程度的拉平。禅院研一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主编了,手底下的畅销书作者也不在少数,可依旧对电话那头的人非常尊敬。 “请务必给我们出版社一个机会,如果方便的话,入野老师能留下您的地址吗?我会尽快带着合同登门拜访。” 啊,入野一未。 波本记得这个人,最近在横滨掀起争端的导火索。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天礼很像,并没有亲手犯罪,但罪恶的东西一直萦绕在他的周围。 就像是控制灾难的风暴眼一样。 等电话打完,禅院研一终于开始了和波本的交涉。 那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仅限于对禅院研一认可的作者,现在对波本的态度虽然也很礼貌,但差别是非常明显的。 “咒术师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从密室实施偷盗。”禅院研一的语气莫名有些嫌弃,“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做成的事情很多,完全不讲道理,这也是那么多推理小说家完全不想触碰这个领域的原因之一。手段五花八门,智商参差不齐……” 他冷笑了一声才接着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偷走了一具尸体?” “不一定是尸体。” “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你需要我回答的是能不能做到,还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是谁?” 不愧是讲究高效的编辑啊,非常直截了当,毫不留情。 波本也很直接:“我要找到他。” 禅院研一摇头:“这个我帮不了忙,我已经很久不和咒术界联系了。” 没等波本开口,他又说,“但是要找人,又可能和咒术师有关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禅院研一从书桌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名片,上面还是纯手写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伏黑甚尔。 在名字边还有一个简笔画的金鱼。 “你怀疑的方向如果是超自然能力,那么最好的委托对象就是他。虽然前辈不是咒术师,但不管是咒术师还是异能者都在能处理的范畴,只要支付了佣金,他会帮忙的。” 波本收起了名片,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被叫住。 “对了,如果你要找前辈,不要让他看见我给你的那张名片。”禅院研一埋头收拾着打算前往横滨的东西,头也不抬说,“前辈最近和鲤生老师在吵架……会迁怒也说不定。总之,电话联系好见面沟通就好。” 禅院研一只用三分钟就收拾好了全部东西,然后打算去出版社和同事沟通入野一未的出版事宜。 “需要我载你一程吗?”波本随口问。 “那真是感激不尽,本来不用麻烦你的,可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必须尽快敲定下来才行。” 在车上,禅院研一依旧不断地在网站上浏览着《思想犯》最新更新的章节,一边看一边屏住呼吸,古井无波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可以成为振奋的神色。 “是《思想犯》……?没想到出版社会选择出版这样的图书,最近大家好像都在讨论这个。” 波本闲聊的话让禅院研一瞬间皱起眉:“安室君一定是从来没有阅读过,只有没有阅读过的人才会说出大家都在讨论的评价。” 波本只好说:“我会去阅读的,禅院先生,请坐好,注意行车安全——我知道那是探讨思想的作品,没错?” 禅院研一明显咽不下这口气,立刻在车上和他理论了起来。 “安室君,我知道你现在的态度,觉得那是让横滨动荡起来的工具,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可衍生物并不是文字的本质,文字是用来展露灵魂的东西,作者的想法,作者的思考,让作者痛苦或快乐的根源,全部都在里面。” 骤然间,波本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他想起了天礼的日记。 “自私和伟大,傲慢和谦卑,癫狂与理智,痛苦和快乐……所有情绪的表达都是立于人类的思考,即使是空白的灵魂也会伴生思想而活——这样的作品被当作权利倾斜的武器,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禅院研一严肃说:“即使是动用非自然的力量,我也要出版这样的书籍,不然我离开咒术界的做法还有什么意义。” “……” 一阵漫长的沉默。 “禅院先生,你知道手札吗?”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情,波本缓缓开口,“我想和你聊聊另外一件事,关于手札出版的事情。” 心里平淡的声音又开始作祟:那至少要几年,几十年,或许等到你意外身亡也等不到那一天。就为了能让早乙女天礼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等得下去吗? 波本甚至能想到天礼说着这种话的神态。没有赞同也没有不赞同,他在决心把自己掩埋的时候就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了。 他不是为了恢宏的正义,也不是为了罂|粟般的权利与财富。 ——你为了我们做的事是一种利己的话,那此刻我想做的事也是一种自私。 “如果隐没的思想无法表达,那至少要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波本说,“我的友人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第48章 武装侦探社。 “敦君,你明白的,现在是我们侦探社存亡的关键时刻。” 中岛敦刚从外面回来,迎面就撞上了太宰治这样一句话。 他还抱着与谢野晶子请求帮忙带回来的医用器械,紧张地问:“怎,怎么了,太宰先生?” 太宰治叹了口气,侧身抬手指着自己后方—— 屏息凝神的江户川乱步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手机,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这无疑加剧了中岛敦内心的不安。 如果连乱步先生都个样子的话,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 是世界末日要来了吗?和恐龙灭绝一样的大灾难?还是又有什么史诗级别的祸事要降临了? “乱步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请务必告诉我!” 江户川乱步皱着眉:“清张刚才给我打了电话。” “清张……哦哦哦,松本老师对?” 然而乱步不再开口了。 “没错。”太宰治接过话,“所以啊,敦君,你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了。这是必须乱步先生亲自出马才能解决的事件,所以——” 中岛敦又紧张又茫然:“所以?” 太宰摊开手:“请务必借我钱,好让乱步先生打车去东京。” 中岛敦:“…………” 明明可以直接抢劫,但太宰先生还让我收获了能够帮助到乱步先生的充实,太宰先生可真是个好人…… 个鬼啦!!! 这一幕完全似曾相识,而上次借给太宰先生车费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就因为我刚成年不久,所以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了吗?真的没有法律能管管这些成年人吗? 顶着两双含着截然相反情绪的期待与凝重的目光,中岛敦心里淌着泪,还是掏出了钱包:“……请。” 太宰治哼着歌送江户川乱步去打车了,望着又空掉的钱包,桌上的杂志恰好翻在《黑色皮革手册》的结局,中岛敦陷入迷茫。 刚才乱步先生提到的是松本老师……松本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不,我没有事。” 依旧是东京的咖啡店,披着羽织的青年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脸上罕见地带着一副黑框眼镜。 “乱步根本不用来找我,因为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与之相反,我已经写完了艰难的工作,现在正处于十分满足的放松状态。” “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我去你家打开门的时候,那个躲在被子里哭唧唧的家伙是谁啊?”江户川乱步指着松本清张的眼镜,“这不是完全挡不住嘛,眼圈还是红的哦。” 他说得没错,因为没有度数,那副镜片很薄的眼睛根本盖不住任何东西。在一蓝一绿双色眼瞳下方,睫毛上还耷着没擦干的水渍。不止眼眶,鼻头也是红的,在白皙得过分的肤色上格外明显。 清张摆明了死不认账,面不改色地吹了吹咖啡上的热气:“不,你看错了。” “是这样吗?恰好我拍了下来,不如就去问问其他人,到底是不是在哭。”乱步说着就要站起来,被清张一把按住。 “我就说怎么突然那么晃眼睛,你居然偷拍还开闪光灯,哪有这样偷拍的啊!” “因为是光明正大在记录。” “……怎么有你这么可恶的家伙。” “喂,是清张你先突然给我打电话的。又哭又笑说什么我明白了、我领悟了、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这家伙该不会疯掉了——我会这样想不是很正常吗?” “乱步。” “做什么。” “听到你骂我可真好啊。” “……” 江户川乱步半点犹豫也没有就想要从怀里取出黑框眼镜。 “要是乱步用异能的话我会拔腿就跑,跑到就算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地方!” 乱步拿着眼镜犹豫半晌,还是放了回去:“果然我上次说的没错,你就是个随便玩弄朋友感情的人渣啊!——诶,你干嘛?等等等等等——” 这世界上能让江户川乱步瞠目结舌的事情很少,五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现在还得加上一项。 和他争吵了多年最多只是红着脖子无能狂怒的友人,在听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指责后,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嘴巴快要抿成波浪号,眼睛里又开始酝酿着会让眼镜片反光的东西,像是被风吹得波光粼粼的海面,又像是清晨嫩叶上滑下的露珠。 与此同时,他的嘴里还说着:“可恶,不愧是乱步,骂得真好!” 江户川乱步:“……” 半晌后,他做出了非常理性的决定——转移话题! “你说你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清张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用漫画里的话来敷衍乱步大人,你可真行啊。” 清张叹了口气:“是啊,尸体在说话呢。” 江户川乱步:“…………” 使用超推理会让这个胆小鬼夺门而出的话……找与谢野晶子来帮忙砍他脑袋两刀总可以? 至少得把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病症给恢复原厂设置才行! 只有松本清张自己知道他没有在敷衍。 理解一切是真的,尸体在说话也是真的。 早乙女天礼的一生太完整了,那个手写出来的句号标准浑圆,路边的野草居然也生长出了可以被围栏圈起来当作景点的风范。 就是一想起最后,琴酒觉得麻烦把发烧的天礼扔给别人,降谷零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早乙女”,清张就又想钻进被子躲起来。 天礼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他是平平无奇的小说家松本清张嘛!稍微怯懦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怎么说呢……果然比悲剧更令人难以释怀的就是遗憾,想要扭转无数个他本来可以,但是把事情往前推就会发现,从来就没有过本来可以。 贝尔摩德最后给了天礼一颗胶囊,他稍微了解一点,但不多,隐约只知道是和贝尔摩德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改变的模样有关,在那个时机给他的话……应该就是字面意思—— 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小天礼。她是这样说的。 但是命运的齿轮卡得严丝合缝,一点余地也没有呢。 所以天礼也只是将药存放了起来,没有去使用。 然后就没有后续了。 在那具身体彻底步入生理性死亡后,清张整个人都陷入了脑袋放空的麻木,缓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回去,回到东京的房间里后钻进被子睡了好几天。 最后整理全部的情绪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不过之前写过的日记提供了很多帮助,至少不用再去一点一点回味在情绪起伏瞬间,需要弄明白的是人格和动机的原理。 等清张完成这项工作,马上和自己的小伙伴乱步分享了这一喜讯,完全没发现自己激动的语气里梗着哭腔。 结果就是乱步从横滨杀来,一顿鸡飞狗跳之后把自己的钱包又掏空了。 接着,研一君的死亡电话也拨了过来,他的语气危险得就像庞贝火山即将爆发前的某个瞬间,说,交稿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清张老师写完了吗? 清张:哈哈,一个字都没动呢! 这种话当然不能当着直接说出口,庞贝火山会直接从影子里喷发的。 也是这个时候清张才意识到,这次的时间流速和上次似乎是不一样的,十几年的时间在清张这边也只过去了半年。 等等…… 那不是至少三个月没有给禅院研一交稿了吗!!! 心中警铃大作,松本清张爬上椅子,早已有大纲思路的故事在键盘上一字一句地出现。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手一松,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头晕眼花,胃里也空空的,感觉大事不妙地清张拨打了编辑的求救热线:“我已经写好了,不过没有力气坐到电脑面前发送过去,请研一君来救救我。” 然后他就彻底晕过去了。 一个效率极高的编辑要赶路拯救生命垂危的作者需要多久? 禅院研一:只需要一分钟。 醒来的时候视线是模糊的,隐约能看见坐在边上一身黑色的身影,清张下意识想喊:“琴酒。” 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自己吓得清醒了。 什么琴酒,哪来的琴酒,不可能是琴酒! 禅院研一放下手里的期刊,关切道:“清张老师,您还好吗?” “我写完了!”清张有些虚弱地说。 “……即使是为了赶稿,也请不要连续三天不吃东西。脑力工作是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加上您平时也不运动,这样会很危险的。” “什么?我居然三天就写完了吗!”清张笑起来,“这么一看,我还是蛮厉害的嘛!” 禅院研一看着被子里的老师,有些无奈。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是个热爱写作,几乎是为了写作而生的人,但说要取材就直接消失半年也好,联系上之后用了三天时间持续高强度工作也好…… 有常识的正常人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黑色皮革手册》已经完结了,反响很热烈,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会着手准备单行本的发行。老师要看看评价吗?” “不看。”清张立刻拒绝了,“单行本的事情就辛苦你了,研一君,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那些事情。” 禅院研一没有强求,收起了手里的期刊:“不看也好,因为老师那吓人的结局,这次围绕着恶女女主因为不依靠男人而成功,最后又因男人而失败的话题吵得很厉害。” 剧情反转,那些被女主勒索过的恶人联合起来陷害她,失去了所有财产,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流产之后从医院醒来还在绝望地呼喊着:“杀人了,他们要杀了我。” ——这是现实。 “野心成就了我,也毁灭了我这不是早早就说明的事情了嘛。”清张皱起眉,“吃人的家伙可不止男人,怎么只吵这一点啊?” “可能因为……对于剧情无法拥有感同身受感觉的人,在感情上能够没有成本的代入?这也是爱情小说一直经久不衰的原因。” 爱情……啊? 清张思考起来。 “总之,在没有新作计划的时间里,务必请您好好休息,有事的话立刻联系我。”禅院研一起身打算告辞,在转身的时候被清张拉住了袖口。 回过头,看见被子里那双闪躲着的异色眼瞳,禅院研一隐隐有了十分不妙的直觉。 “我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清张言辞闪烁说,“所以在休息期间,研一君就不用联系我了。” “……”禅院研一顿了顿,无情地揭开了事实,“老实说,老师您又打算失踪很久去哪里取材?” 松本清张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就是这样没错!这次取材我彻底成长了,当然得立刻向下一步迈进才行!!” 笔名他都想好了! ——泉鲤生。 第49章 【外面的雨停了。 我一个人靠在台边上擦拭着玻璃杯,视线尽头是一个游转于女人堆里的男人。 酒里的冷气调在了一个微妙的温度,热气上涌让他解开了偏上的扣子。 汗水和洒落的酒精从脖颈下滑至锁骨,又淌落到视线不可及的隐匿处,旁边的女人们似乎觉得这一幕比舞池上正在上演的热辣劲舞还要令人头晕目眩,捂着嘴露出笑。 今天是周五,这是我这周第五次看见这位先生,周围都是不同的女人。 他很知道怎么能更欢迎。 不管是来初次来酒还非常青涩的顾客,还是已经有了足够阅历的社会人士,似乎每个人都被酒暧昧的氛围所控制。 于是视线会不自觉移过去,看着打球灯辗转着暧昧的光晕和香烟的白雾,那些东西在他懒散的表情上吞吐,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找我调酒的女人塞给我不菲的小费,想让我往他的酒杯里加一些调料。 我有些为难的婉拒了,把钱也退了回去。 而男人在和女人耳鬓低语后笑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酒杯,从她贴身的裙子里摸出调料,毫不在意的抖进酒杯,然后将杯中的酒精倒进嘴里。 唇角溢出的酒液下滑,打湿了他的衬衣。他仰靠在沙发上睨着眼,说了些什么,逗得周围的女士乐不可支。 买单的时候,我从女人精致艳丽装饰的指尖接过卡,刷走了对于我而言算得上天价的金额。男人在一旁站着等她,然后亲密的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他又一个人回到了这里,换了身衣服,点了杯便宜的酒。 我把酒端给他的时候,他叫住我。 下次别拒绝了。他点着烟,小费分我一半就行。 我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要怎么拒绝,最后很小声地提醒他:先生,你拉链没拉。 他愣了,嘴里含着烟雾笑得捂住脸,那双手很大,可以稳稳揽住女人的腰,也可以完全盖住他的脸。 怎么?你想帮我拉? 我又卡壳了,低着头借由擦拭玻璃杯来逃避对方的视线,心里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接话。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打工的半年时间,除了工作人员外,我见得最多的人就是他。 我已经攒够了足够的钱去念大学,也和店长说好了辞职的事情,明天就是我最后一天来这里上班。 所以我理应再也见不到这位先生了。 最后,他推给我几张带着烟味和香水味道的纸钞,离开的时候背对我挥挥手,像是在道别。 真是个奇怪的先生啊。我想。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拟爱论》·序】 泉鲤生,18岁,为了攒上大学的钱而绝赞打工中。 这次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换到这个笔名期间可以说是平平安安,远没有上一次开局就身处异国他乡听到一连串英国国骂的惊险刺激。 问题也来了,站在六本木街头,鲤生发现自己这次无车无房,身上的钱加起来好像也只够去便利店买最便宜的饭团充饥。 我是来度假的,不是来受苦的。鲤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后不得不另谋出路。 在便利店查看情况的时候顺便了解了现在的时间,似乎是在早乙女天礼回到组织之后不久的时间点。 也就是说,只要胆子大,美好生活就在眼前! 偷偷摸摸用以前的灰色暗线给自己捏造了大学生预备役的身份,然后立刻收手,只是这样做的话……应该不会被察觉? 反正他不记得自己作为早乙女天礼的时候有听到某个胆大包天的陌生人利用暗线为非作歹的信息,搏一搏,孩子就有学上了! 处理好自己的身份后,鲤生又得开始准备人类在社会上存活的必备品——金钱。 这个绝对不能用到天礼的暗线。 身份对于灰色地带来说只是千万个名字中不起眼的东西,天礼经手过的假身份多得数不清,只要没有利益牵扯就不会有人在意。 可金钱就是流动的证据,但凡牵扯到一日元,都有可能会成为其他人利益的倾轧中的小线头,一不注意就会被连着一起揪出来。 所以就只剩下那个办法了——连轴转的艰苦打工人! 他倒是不反感打工,打工接触的人很多,听到的故事,接触的人的性格言行对他来说都是素材。 比如在酒打工的时候发现的那个人,他简直就是移动的素材库。 一开始鲤生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和琴酒很像,那种眼睛里完全没有别人,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气息。 但很快他发现浑然不同。 琴酒是你谁啊的冷酷,那个男人是……我谁啊的冷漠。 即使他在一群女人中混得风生水起,但鲤生就是觉得这个人很冷漠。 早乙女天礼也很冷漠,是还没接触过太多东西,也下意识不想去接触的疏离。 这个男人完全是反过来的。 要说的话,就像是谁都能拿起来的抹布,用来擦拭什么污秽都无所谓。 被酒的人投以暧昧的目光无所谓,喝下掺了药的酒无所谓,有几次鲤生都听见有客人在毫不避讳的议论,说他是这条街最好的小白脸,他也听见了,还是无所谓。 完全烂掉了啊,这位先生。 鲤生啧啧称奇,然后火速记录下了这位先生最表象的一些特征。 之前受到禅院研一的启发,他着想要钻研爱情故事,于是在打工之余就去研读了一番最近的风向,发现很多销量很好的现代爱情小说都很惊险刺激。 什么大宅子里的妇人和管家啊,什么美貌继母和叛逆继子啊,什么四个人的故事没有人能幸存啊…… 即使把年龄线降低,拉到国中背景,剧情也会发展到非常r18的地步。 上次阅还是完全纯爱系列的泉鲤生大受震撼。 这真的是爱情吗……还是他目光短浅了,不理解现代人的感情生活了? 但既然是畅销书,应该就会有畅销的道理。 于是鲤生认真研究了一番,从创作上十分专业地分析了一下这些小说的核心——果然还是人物设定。 很干脆的能让两个主角产生牵扯的要素就是人物设定。 那些从性格或者经历来说就无法让人物之间出现互动的故事也有,但非常考验作者剧情设计,可爱情小说的重点永远不是剧情,而是人物。 青梅竹马、宿敌、性格缺陷互补的双方、对彼此的状况了如指掌却相互不理解的两个人——这类的人物天然就存在着纠葛。 只要确认好人物各自的轨迹和发展,并确定下结局,不管遇到多平缓的剧情发展,都能衍生出由不同性格而产生的牵连。 鲤生试着用就地取材的素材写下了几篇短篇,颓唐不羁的男人和有钱多金的女人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在删删改改后给短篇杂志社投稿—— 反响居然还行? 虽然是不出名的杂志社,阅读人数有限,但鲤生还是拿到了相当不菲的稿费,至少可以让他暂时不用继续连轴转。 对于那些写的时候内心毫无波动的文字,鲤生只会在分析不足之处的时候拿出来看,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总觉得里面还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自己不以为意,但居然有不少读者留言表示这种颓废男人可真棒啊,身材好又会调情,有钱就能快乐,最主要的是最后结局还是美好的,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吗? 在分享阅读交流的读者论坛中,下面还跟了一长串的: 我也不想的,可是小说配的插画真的太大了。 完全没错。 真的太大了,我是说主角手里的酒杯。 好大,好大。 ……完全不想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太大了呢。 这是插画师理解层面的问题,和我泉鲤生有什么关系! 鲤生想起昨天晚上男人的那句怎么?你想帮我拉?,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文娱创作永远是高于现实的……答应我,现实中碰到这样的男人赶紧逃,好吗? 不过今天倒是没有见到那个男人。 在台收拾着东西准备彻底下班的泉鲤生还有些感慨,还想着和他好好道别的,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拯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经济来源。 本打算和老板说一声之后就离开,结果老板硬是拖着鲤生要给他办什么欢送会。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就将他推入了酒精中,和一群前同事围着他起哄。 等终于从酒出来已经很晚了。 走出烟味呛人的酒,天又开始下起蒙蒙雨。 他不是很喜欢雨天,偶尔会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但现在又叫不到车,在这样的情况下,泉鲤生做下了步行回家的决定。 漆黑的夜里,那个男人浑身湿漉漉地出现了。 他像是在这片黑色阴影中长出来的幽灵,盘腿坐在堆满了废弃纸箱的巷角,身边是一个蹲下来抚摸野猫的男孩。 男人嘴角叼着跟被雨气洇软的烟,在男孩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男人伸出手把他的头摁了下去:“摸你的。” 男孩直接把他的手拍掉了。 男人也不生气,腾出两根手指将还没燃尽的烟在地上按灭,随手丢到旁边。 鲤生这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嘴角有一道竖直的软疤。 以及……那些读者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 似乎也发现了泉鲤生,男人站起来,和体型相称的高大,视线也自然的从仰视变为了俯视——但他的目光不是睥睨,不带有丁点的居高临下。 侵略性和潦倒、凌厉和绿色眼眸下的勾人软润杂糅在一起。街灯在他身侧投下阴影,他的小男孩在阴影里抬起头,比男人要更干净透亮的绿色眼睛注视了过来。 “才下班?”男人以熟稔的语气说。 被两个人注视着的瞬间,泉鲤生产生了自己被某种仪式选中的错觉,在这半年时间里,他很清楚这类人的营生,唯一古怪的是他居然还有个孩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处于阴雨中微妙的烦躁和酒精的冲撞,再加上对方擅长的不着痕迹的引诱—— 这组成了泉鲤生被诈骗的主要原因。 等回到家打开灯,明亮的光线瞬间让鲤生回过神来。 他后知后觉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比雪落下后的晴朗天空还要干净。 发生了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 鲤生只记得自己稍微寒暄了两句,然后得知他似乎准备带着小孩搬家,再然后—— 自己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次慈善,把自己今晚的工资全部挥霍一空…… 都说感情的基础是心跳,但现在鲤生只觉得心惊肉跳。 好恐怖啊,这位先生,原来他不止擅长骗女人的钱,连含辛茹苦打工的准大学生也不放过吗?! 第50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泉鲤生攒下来的学费全部存放在银行,不然他现在真的得立刻想办法连夜亡羊补牢。 那也太惨了。 这可能就是拿别人当原型写作的代价。鲤生苦兮兮地想。 要是被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这件事……恐怕还得来索要一笔不便宜的使用金。 明明完全不熟悉,被诈骗掏钱的全过程是他们这半年交谈得最多的一次——但鲤生觉得他肯定会这么干。 爱情还是需要继续琢磨的东西,但还是得换一下研究对象才行! 不过这都不是泉鲤生现阶段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在4月,他成功入学了东京海洋大学海洋生命科学部,成为了一名拥有光明未来的大学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鲤生给自己安排身份的时候早就过了考试的时间,如果硬挤进那些更好的学校,虽然可以做到啦,但是总感觉风险很大。 而海洋大的优势就是,人少,地段非常非常好,地铁两站就是银座——那个号称“亚洲最贵的地方”。 泉鲤生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就和同学一起去银座。 同学快乐潇洒,他取材,顺便打工。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多得瞠目结舌,有消费能力的和没有消费能力的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片地区,只是从那些很小的习惯就能看出很大的差异。 鲤生新就职的酒老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平时穿着传统和服,说话轻声细语,与之相对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凌厉作风。 泉鲤生不止一次在去后巷倒垃圾的时候看见老板站在巷尾,脚边匍匐着颤抖求饶的高大男人,穿着木屐的脚碾上男人的手。 老板温温笑,让他们声音尽量小一点,不然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他们声音小一点。 那是欠了酒钱的男人,似乎是被店里的公关哄着开了一个月的香槟塔,那些浮华奢侈带来的满足感比香槟塔的酒泡还要虚幻,心理得到满足的代价就是在账单结算的时候成为巷子里惨叫的野犬。 能在极短时间里,从1600多家酒和歌舞厅里脱颖而出的女人……真是厉害啊。 老板在发现泉鲤生之后也没什么做恶事被发现的感觉,用振袖长袖捂住嘴,眼睛弯起来折出舒缓的细纹。 “泉君,晚上好,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鲤生向她鞠了一躬:“托您的福,今天也有在好好工作。” 脚底下的男人发出哀嚎,老板这次踩上了他的脖子,依旧对站在后门的青年细声细语说着话:“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向我倾诉哦,去工作。” ——老板对他的偏爱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毕竟泉鲤生这种学生按理说是没办法在这里工作的,用同事的话来说,就像是小羊不小心钻进了狼群,浑身毛茸茸的,谁逗两下都会脸红。 “天然卷不是毛茸茸啦。”鲤生小声抗议。 然后获得同事不带嘲讽的大笑,伸手揉揉他的卷发:“怪不得老板这么喜欢你呢,真是可爱啊,噫,脸怎么又红了~” 那是生理反应,是因为这次自己的皮肤是非常敏感的一类,角质层很薄,外界刺激下会出现局部毛细血管扩张,换言之,这是生长正常的生理代谢表现。 而且老板对他那么客气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爱。 因为她是自己的读者。 泉鲤生完全是实名写作,这本来就是笔名,要想开启这个笔名的异能,或是达到新笔名的标准就只能用这个名字发表作品。 所以在他面试入职的时候,恰好在现场的老板随口说了一句:“泉君和最近风潮正盛的小说家同名呢。” 鲤生脸上晕一层薄红,有些不好意思说:“如果是那几本拙劣爱情小说的话,是我写的没错。不过风潮正盛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然我也不会还需要通过打工维持生计了。” 在那之后,老板私底下和他聊过几次,问起了小说中的男主角。 “很有魅力的男人,是会将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呢,实在难以想象泉君这样性格的人会写下这样的角色。女主角在最后收获了爱情,真好啊。” “……”泉鲤生开始胃痛了,为了自己那天空掉的钱包,和尊严! “女主角失去的更多。”鲤生说,“如果用简单的运算法则,这依旧是用金钱和权利换取来的精神货物,并且是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对于女主角而言或许是划算的,在外人看来或许不是那样。” 他露出烦恼的苦笑:“所以我才会被一些人批评,说这样的故事完全算不上美好,是对爱情的扭曲诠释——完全没办法反驳呀。” 老板看着他,温煦堆砌的面容凝滞了很久,轻轻问:“所以泉君是不主张这样做的吗?即使女人自己认为是值得的。” “啊,可是每个人都会认为是值得的,人又不会去追寻自己觉得不值的东西。” 鲤生想了想,答道: “比如角鮟鱇的生殖方式是性寄生,雄性寄生在雌鱼身上,成为她身上的一部分,然后身上的器官开始退化,最终只剩下用于繁衍的精巢。生物是为了生存的需求而进化的,要是认为繁衍就是生存的需求就会变成这样。” “人类没办法去判断角鮟鱇的演化是否算是值得……我也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说家而已,谈不上什么主张啦。” 在那之后,老板消沉了一段时间,鲤生都以为自己刚入职就要失业了。 接着,她的事业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显,一个月就把酒的业绩拉到了原先没有的高度。 生意越来越好,后巷的惨叫也越来越多。听同事说老板终于放下了家里的那个蠢男人,而鲤生也在打工期间见过那个男人两次。 非常落魄地呆在酒的角落,那双悔恨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言笑晏晏的老板,然后疯狂地灌酒,最后醉倒在卡座上,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男人最后被老板随口叫来人扔了出去,在那之前还取来他的银行卡,把今晚的消费金额给刷走。 知道密码还真是方便啊。帮忙递上pos机的鲤生这样想着。 事后,泉鲤生偷偷找到老板,怀着十二分地真诚,请教道:“您还爱他吗?” 老板摸摸他的卷发:“我还是很爱他。不过泉君说得很对,那是我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而货物是会贬值的。” 鲤生若有所思,觉得自己又领悟了一点。 【美惠子小姐还是答应了男人的求婚。 她被那颗真心感动了。 美惠子不再是律司先生的附属品,完全相反,在结婚之后,律司先生便成了一文不值的男人,依仗着美惠子的爱而活着。 他是多么深爱自己啊,明明在几年之前,这个残酷的男人还对她的示好嗤之以鼻。 不过美惠子原谅了他,就像以前他原谅了美惠子莽撞的爱一样。 他们的爱情是对等且守恒的,只是时间的先后顺序而已。 亲吻的时候请低下头,因为我不想踮起脚尖。 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离开哦,我不会去找你,所以请想好了再做决定。 屈辱得想哭的表情也很可爱,请抬起头让我看看。 美惠子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爱情了,在众人的祝福中,她幸福地抛出花球,笑容灿烂又明媚。 我教会了律司先生什么是爱,就像之前他教我的那样。】 …… “鲤生老师……”拿到稿件的男编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您真的要把这篇文章投到爱情领域吗?” 鲤生刚实验室出来,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花了点时间,还要赶着去打工,只能和编辑约好在银座的一家甜品店见面。 “不可以吗?我感觉这次写得比之前的要顺畅很多啊。”鲤生指着稿件,“从绝望中该重新振作起来的女人,很积极向上的主题。” 编辑:“……” 不,这完全称不上积极向上啊! 编辑有些着急地辩白:“上一篇短篇也是类似的类型,虽然销量很好,但是评论的两级分化非常严重。您的读者匿名寄来的贵重礼物和威胁信快把编辑部堆满了,完全没办法处理。” “故事不都是这样吗?喜欢的人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发展违和。但说到底这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故事而已。” 鲤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他看看时间,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背上书包起身,“如果您觉得不太适合发表的话就先将稿子压下来,我这边没关系的。” 说完他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赶到酒,已经开始营业的夜场星星点点坐上了客人。 鲤生非常抱歉地向同事道歉,年龄最大的酒保小哥拍拍他的肩:“老板让你过去一趟。” “啊,是因为迟到吗?” “不是哦。”酒保小哥眨眨眼,“应该是什么好事。” 明显就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直接告诉他。 泉鲤生把书包寄存好,琢磨着老板可能会找自己干什么,刚走进精致奢靡的包间就站定了,要不是老板喊了一声,他绝对会立刻拔腿就跑。 看着卷发青年在门口局促的样子,水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老板捂着嘴笑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你们想见的泉君就是这样害羞的人啊,请务必不要把这孩子吓走了。” “老板……” “鲤生老师,快过来坐。要不是偶然听到沙耶说漏嘴,我们还不知道平时拜读作品的作者就在她的地方工作呢。”漂亮的女人向他挥挥手。 其他人也应和着:“是啊,太狡猾了沙耶,要不是我们好奇你怎么终于想明白了,应该还会被瞒在鼓里。” 泉鲤生硬着头皮坐到了沙发边上。 这是一群和老板交好的女人,而她们交好的原因也很简单:都是抛弃了传统社会定位的狠角色。 虽然知道类型故事会将受众固定,但他的受众已经这么……一时间鲤生居然也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 ——冷酷无情的野心夫人集团? 这听起来也太怪了! 所以那些让编辑无从下手的贵重礼物就是这么来的吗…… 而令他如坐针毡想要离开的原因不是这些对自己不含恶意的女性,而是被这群女性喊来的那个人。 诈骗犯先生。 和明显拘谨的男大学生不同,诈骗犯先生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场子的热络。他实在是太熟练了,三两句就把这群心里澄亮的女性哄得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直接点了不少价格恐怖的酒水。 而且和在之前酒里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动手动脚的附加服务,也就是单纯的,富婆一掷千金花钱买高兴。 看老板的样子……应该是故意把诈骗犯先生叫来提高业绩的,应该事后会和他分成。 酒精和暖气交织在一起,泉鲤生默默看着账单上不断累加的数字,都快要对钱不敏感了,甚至有了一种既然你这么能赚钱,当初何必要诈骗我,让男大学生痛彻心扉呢的想法。 不过诈骗犯先生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和鲤生有过利益纠葛的模样。那双幽绿的眼睛游离在房间里,始终没有落到过他的身上。 泉鲤生被熏得有些头晕,稍微和她们聊了两句,以我还得工作,不能辜负老板支付的薪水终于成功逃了出去。 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老板端着酒杯:“泉君很可爱,明明没有喝酒,脸和耳朵都是红的,就是这样的小孩写出那样的故事呢。” 男人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和老板捧杯,嘴角的疤扬得邪气。 双方的笑里都是金钱的气息。 泉鲤生跑去酒后巷吹风,终于稍微从那种糜醉的氛围中脱身而出。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了出去。 脸上热热的,想也知道是被烤得通红,半天都消散不开,刚从包间出来的时候,那群同事起哄的声音简直要把耳朵炸烂。 欺负大学生的想法也太明显了,你们完全不收敛的吗! 腹诽半晌,鲤生正打算回去工作,刚转头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石阶上的小男孩,那双和诈骗犯先生十分相似的绿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 啊,是那个孩子。 ……他在等诈骗犯先生下班吗? 和那个似乎完全将受害者抛之脑后的男人不同,男孩“啊”了一声,明显是想起了鲤生,然后一张脸皱起来,露出挣扎着什么的思索神情。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小跑到鲤生面前。 “我记得你。”他仰着头说,“是当时把钱给了混蛋老爹,然后就走了的怪人。” “……”鲤生没想到他一来就是无差别扫射,也开口和他交谈起来,“虽然是有点蠢……也算不上怪人。” “可你什么也没要,那为什么要给钱呢?”男孩骂起自己的父亲来毫不留情,“把钱给那种混蛋甚至不算是善心,只是单纯地被骗了而已。” 就是被骗了啊!你混蛋老爹当时看起来可怜得要命,又带着一个孩子,两双眼睛盯着谁不犯迷糊啊! 鲤生差点就说出来了。 “你的钱有一半被他拿去赌博了,剩下一半落到我的肚子里。我才不要被当成和混蛋老爹一样的人。”男孩在兜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来什么东西,在手掌上摊开。 两颗水果味的醒酒糖。 他别过眼,别扭地说:“反正他也喝不醉,你看起来像是喝了很多酒,就当我卖给你的。” 鲤生心情复杂,没想到诈骗犯先生儿子的性格能和他完全不沾边,一时间忘了接过来。 见他没反应,男孩抬高了手把糖塞到他掌心,非常认真地重申:“我不是骗子。” 鲤生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贝尔摩德这么喜欢逗小孩了。 对方的绿眼睛亮亮的,带着稚嫩的坚持,似乎是怕自己拒绝,还把小一圈的手掌扣在他的掌心上面,大有种你不接受我就要生气了的虚张声势。 他把天价糖收起来,弯下腰,一头蓝灰色卷发擦过对方高高翘起的黑发发梢:“不是骗子的话,那你是谁?” 男孩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伏黑惠。” 他再次重复:“伏黑惠不是骗子。” 第51章 泉鲤生是个很容易被骗的人——这是伏黑惠的出的结论。 从更小时候就开始和伏黑甚尔到处流浪的伏黑惠,对自己父亲的无耻程度了解颇深,也知道他们生活的金钱来源大多数不正当。 伏黑甚尔是非常随意的性格,他可以随便找个临时住所就把两个人一起塞进去,然后睡上一个礼拜的大觉,等到惠揪着他的头发说家里已经没有食物的时候才磨蹭出门。 甚尔不总是能及时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房东会忍无可忍地把被留在家里的惠赶出去。 一开始,伏黑惠蹲在街边还会思考这次甚尔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但这个混蛋老爹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个不择不扣的人烂人,但目前还没有表示出要再次把他遗弃的意思。 在带着多出几位数的存款回来后,伏黑甚尔看着街边可怜又愤怒的伏黑惠,嘲笑说他真是个没用的小孩。 伏黑惠黑着脸给了他两拳,砸在男人的肌肉上毫无力道可言。 “你怎么这么娇气。”男人把买的酒全部扔给他提着,自己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把自己儿子提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找下一个住所,“跟着伏黑不行吗,不然我是为什么和她签婚姻届的,麻烦死了。” ——这个伏黑当然指的不是伏黑甚尔,而是这个男人上次结婚又飞速离婚的女性。 伏黑惠气得把他买的酒扔得滚出了一条街。 那天也是一样,惠又被房东赶出来了,而甚尔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踪迹。等顶着小雨等到男人找到他的时候,甚尔踢了踢他的小腿,“啧”了一声。 本来想找个旅馆先住着,但这次运气实在不好,连续找了几家旅馆都没有空房间,最后,伏黑甚尔随便找了个地方和伏黑惠一起躲雨。 然后他们遇到了泉鲤生。 他长了一张很好骗的脸——惠也在心里批评自己,跟着甚尔太久,以至于对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好不好骗——可那是事实。 被努力打理得没那么凌乱的蓝灰色卷发被小雨淋湿了,几缕蔫耷耷的,那双圆眼也是,明明雨不大,却一副被淋得难受的模样。 和甚尔平时有往来的人完全不一样,和惠时常接触到的那些人也不一样。 惠没办法更准确的描述出来。 伏黑甚尔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找那些干净又单纯的人下手——因为嫌麻烦。 在恶人的锉磨战中,谁也不要埋怨谁,是倾家荡产还是盆满钵满全看双方的手段。 所以当时惠以为,他这个怙恶不悛的老爹和这个青年只会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样的关系。 接着,伏黑甚尔抬起的眼成了是讯号,他把惠的头按下去,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说无用的话。甚尔才不管遇到的是什么人,又有怎样的心情,一律当作肥羊处理。 泉鲤生是真的肥羊。 钱包里揣着钞票,一无所知地掏了出来,水蓝色眼睛湿漉漉的,不怎么敢看甚尔,只把眼神移到惠的身上。 他在关心着我呢。摸着黑猫的惠想,甚尔真是个烂人。 “为什么要骗他的钱?”等泉鲤生迷迷糊糊离开之后,伏黑惠才被允许开口。 伏黑甚尔舔着唇角的疤,心情大好:“我哪里骗他的钱了?给了钱他想做什么我都没意见,但他自己走了。” “……”伏黑惠又想给他一拳了。 “还有,把猫放下,养你就够烦了。” 伏黑惠情真意切地给了他一拳。 从那以后,似乎也觉得回去找小孩再带着他找地方太麻烦,伏黑甚尔干脆地把伏黑惠当个腿部挂件一样带着,自己干活就把他扔在外面。 ——于是,惠才有机会知道了泉鲤生的名字。 伏黑惠啊,我知道了,我是泉鲤生。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明明很多人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觉得是不是说错了,这明明更像女性的名字。 穿着酒招待员的衣服,卷发似乎被谁揉乱了,走出来深呼吸了几次,抬手拍拍脸也没能驱散脸颊和耳朵的红。 以及,他看向惠的眼神和当初在巷子里被骗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惠君吃晚饭了吗?”泉鲤生把醒酒糖收了起来。 “吃了。”这么说着,伏黑惠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开始咕咕叫,放肆嘲笑着小孩的谎言。 泉鲤生点点头:“那惠君愿意抽时间陪我吃饭吗?” 伏黑惠:“……” “像个人贩子一样说着奇怪的话,惠君会这样想。”鲤生说,“不过不用担心,你还要在这里等……爸爸,所以我不会去其他地方,只是麻烦后厨的师傅偷偷给我多做一份员工餐,就在巷子里吃饭怎么样?” 他向伏黑惠作出保证:“我不是坏人呐。” ——真的太好骗了。 这么想着,伏黑惠板着脸点了点头,大发慈悲说:“那我就抽时间陪你吃一点。” 伏黑惠的话不多,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鲤生看着他因为塞满鳗鱼饭而鼓起来的脸,把手边的水也递了过去。 伏黑惠接过水后把瓶盖拧开,非常自然地递了回来,接着吃自己的饭。 “……”这种熟练的感觉真的会让鲤生在心里痛骂那位伏黑先生。 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带着人乱跑,还当着小孩的面诈骗也就算了,怎么在这种细节的地方还能暴露这么多东西啊! 泉鲤生想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了。 吃完了饭伏黑惠还说了谢谢,然后看了眼将霓光和喧哗关得死死的酒后门,继续坐回了那个石阶上等着。 鲤生只是趁吃饭的功夫跑了出来,拖了会儿还是要回去上班。在转身的时候伏黑惠叫住他—— “下次要是伏黑甚尔找你要钱,不要答应他。”小孩叮嘱道,“至少不要什么都不要,他会得寸进尺的。” “伏黑甚尔?” “就是我的混蛋老爹,他叫伏黑甚尔。”惠的绿眼睛在阴影中亮亮的,说,“最好是不要搭理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鲤生:“…………” 你们这对父子还挺有意思。 回到酒的时候老板娘刚好和伏黑甚尔单独在台座上说着什么,老板娘捂着嘴笑,将浸泡着冰球的伏特加推到他面前。 男人的掌心很大,虎口直接围了杯口一圈,手指在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上面的水雾。 周围不少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落了过去,伏黑甚尔却一改以前的作风,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是啦,现在全场最有钱的应该就是老板了,这很合理,非常合理。 “泉君——”老板又加了一份酒。 鲤生还是第一次见识老板的酒量,和伏黑甚尔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然后优雅地抹掉唇边的酒渍,就跟喝水没什么差别。 他们喝了一整晚的酒,也谈了一整晚的事。等伏黑甚尔穿上外套离开酒后,鲤生自觉上前收拾桌上的杯子。 老板从袖子里点出白色信封,推给鲤生:“这是给泉君的小费,即使是老板也不能压榨员工,是这样。” 鲤生略带迟疑看了她一眼,确定对方不是因为喝醉了而开始挥金如土。他现在也不缺钱,暂时接过信封,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他的兜里只有伏黑惠给他的醒酒糖,这种糖果一般都是商家拿来骗那些没怎么喝过酒的小年轻的,醒酒的功能没多少,要是仔细看就能看见包装袋上具体功效视情况而定的字样。 于是在空闲的时候,鲤生跑去后厨要来了一份加浓的蜂蜜水。 “真是个好孩子啊。”老板感叹着,“要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遇上的人是泉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听到感情相关的事,泉鲤生一下子就精神了,悄悄竖起耳朵。 “我的朋友都很喜欢泉君。”老板却把话题扯到了泉鲤生身上,她温和的目光蕴着被灯光浸出的水色,“因为大家从你的作品里都看不出爱呢。” 泉鲤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看起来相爱的两个人朝夕相处,做着爱人才会做的事情,紧握着彼此的手,望着对方的眼神,并因为彼此一直在改变着,心中的想法和酸涩感也在逐渐变化。泉君就是这样写的。” 鲤生请教道:“……是感情变化得非常不自然吗?” 老板摇头:“没有那样的事情,泉君的话,完全可以自信地肯定自己的写作,有问题的人不是你,是我们啊。”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看着那双干净的水蓝色眼睛,老板抿了口蜂蜜水。 味道甜腻得有些齁,但是完全能盖住酒精反涌上来的苦,就像她们看泉鲤生的爱情小说一样。 那些细节十分真实,一定是作者细心观察后才能写出来的生活。真实得像是时刻在她们身边发生,于是看下去也就多出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恍惚。 然后逐渐被手脚的冰凉唤醒。 从文字萦绕出的感情漩涡里抽身而出,在清冷的午夜看着空荡荡的卧室,不管小说的结局是好是坏,心里都不会有任何被故事慰藉的满足感。 泉鲤生的小说里每个字都在讲爱,每个字都与爱无关。 接着,头脑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朗。 “我们表现出来的所有特征是怎么回事呢?看了泉君的小说后便会这样想,甚至开始怀疑起因为时光的流逝而逐渐不单纯的感情。一开始的心动,到底是因为爱着对方,还是爱着爱他人的感觉。到了我们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分清楚了。” 鲤生悄悄在心里记下老板的描述。 “今晚她们没来得及问的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以问吗?”老板很认真地看了过来。 泉鲤生也摆正了姿势:“请讲。” “泉君谈过恋爱吗?” 泉鲤生本来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与他的作品有关的话,乍一听到这个问题,半天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啊”一声,手指扣在桌面,耳朵擅自开始红起来。 “没,没有。” “有谈恋爱的打算吗?” “没……没有。” “诶,那还真是可惜,有不少姐姐还向我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呢。都是性格很好的有钱姐姐哦,泉君也可以考虑一下,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乐意帮你们牵线搭桥的。” 泉鲤生快要把脸埋进桌子底下了。 “好了,不逗你,抬起头。”老板细声笑起来,让人给自己的员工送上一杯冰水。 泉鲤生抱着杯子一饮而尽,即使窘迫得不行还是没有逃走,抱着只剩下冰块的光口杯,手指不安的在边沿出来回摩挲。 伏黑甚尔似乎也有这样的习惯,只不过那个男人表达出的态度是肆意的,而泉鲤生则是单纯的干净。 正如现在,他还顾虑着自己的心情,小声问:“可上次您说,您还是很爱他……啊?” 老板的回答很坦然:“因为泉君看起来很好骗,所以就说了谎。” 泉鲤生:“……” 拿这种事骗一个认真取材的作者,真的以为作者就不会哭吗? 不过老板也不是那样过分的人,知道鲤生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也回答了。 “我知道他轻佻、愚蠢、性情粗劣,我从来没有对他心动过。但在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老板说,“可怜是爱吗?” 鲤生不知道。 “我已经习惯了迁就和忍让,也在他身上投入太多,让我放弃的话当然会非常不甘心。”老板说,“不甘心是爱吗?” 鲤生也不知道。 “我彻底放弃他之后会觉得很空虚,即使在和别人约会也弥补不了这种空虚。”老板说,“空虚是爱吗?” 鲤生完全不知道。 被问懵住的泉鲤生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缺乏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理解爱情是什么。 绝大多数的剧情类小说都可以根据特征来分类,因为一直以来就存在一个标准,不符合那个标准,但是靠边的可以称为类型小说的变形——但爱情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就像考试的时候摸不准选b还是选d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去模糊b和d相差的那一点,希望老师可以直接略过给分一样。 鲤生也只是在理论上让人物发展和相处营造出了类似于爱情的氛围,非常含糊。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的氛围! 救命啊,这种东西是完全没办法被补足的?总不能让泉鲤生现在当场去找个人谈恋爱……为了取材拿笔名谈恋爱什么的,完全是百分百人渣了! 大……大失败,这就是大失败…… 泉鲤生的沮丧完全写在脸上,整个人瘫痪在桌前,连卷发似乎也有气无力着。 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本来就对他存在偏爱的老板很轻易地就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不要着急,泉君年龄还小呢,谈恋爱之后就能明白了。” “……谢谢您。”鲤生要哭了。 就算活成快要奔三的资深成年人,他也没能明白哪怕一点呢……有生之年真的能做到吗? 泉鲤生有非常正确的自我认知,并对此不抱有希望。 他像个打了霜的茄子,将桌面的空杯收拾着就想着到时间下班了。 回家再哀嚎也来得及,这实在是让人太心痛了,比伏黑甚尔骗了钱还心痛! 老板又叫住他:“不过还有一件事,这一个礼拜泉君不用来上班,顺利的话,下周五再来。” 鲤生瞬间打了个激灵:“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那样的事情,我请伏黑先生帮我一个小忙,不太适合你这样的小孩观看。在之后就有了那样的想法。伏黑先生在这方面倒是十分可靠,应该能帮我处理好的,关于那个人。” 泉鲤生:“……” 不适合我这样的小孩观看? ? 伏黑甚尔……? 处理好那个人……?! 鲤生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五百多种剧情发展,每一个都惊险刺激得要命,反正没一个发展是和谐友好的内容,是作为稿件交给禅院研一都会得到您又开始了啊锐评的程度。 可问题是我写的是垃圾爱情小说,您感觉不到爱就算了,怎么还能产生这样危险的想法啊!!! 泉鲤生有些恍惚地回到了宿舍,单人宿舍的好处就是及时他一进门就开始痛苦地挣扎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怪人。 怀着这样的痛苦,他栽倒在床上,无数杂念在脑子里窜来窜去,最后变成无比清晰的一句话——你就是对爱情无能为力啊。 这句话一直伴随着鲤生陷入可以算是昏厥的睡眠。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今晚,出版过的那些爱情短篇阅读人数终于达标,属于泉鲤生的异能开始运转。 鲤生很清楚自己应该在海洋大的宿舍,正处于闭上双眼的睡眠中,眼睛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 他的意识被异能一分为二了,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最后附着到了一个失去灵魂的空壳身上。 一间洁白的病房,非常空,整个房间就只有在正中间的铁窗,和被束缚带捆绑在床上的自己。 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紧紧关上的铁门被一股巨力撞开了,鲤生想抬起头看,但脖子上的束缚带牢牢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直到暴力开门的那个人走到床边,他才从白炽灯的逆光中看见了来人。 一个和伏黑惠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头发和睫毛是很干净的白,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延伸到天空尽头的苍蓝。 这个男孩有些漠然地打量着鲤生,眼里似乎有流光在流窜,不一会儿后才开口:“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泉鲤生:……? 第52章 泉鲤生最近被诅咒的事情他自己是知道的。 收获了一群有钱读者的同时,和礼物一起被寄到编辑部的还有那么多威胁信呢。 威胁信这种东西嘛,在松本清张刚毕业第一次收到的时候还会有些惊慌,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对世界看法存在差异,而将那些当面无法说出口的糟糕诅咒通过书信的方式一股脑倾泻出来。 禅院研一对此非常生气,飞快地找出了源头。在采取了法律行动后,那些明显不属于批评与建议的污言秽语便少了很多,零零散散还是会有,但他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泉鲤生的情况比起松本清张而言已经好了很多,毕竟他的受众面其实很窄,能触怒到的群体自然也有限。 不过编辑的话……还是研一君比较靠谱啊,和他合作以来,除了头疼写稿的事情外,其他事基本自己都没怎么操过心呢。 那些都是题外话了,此刻鲤生发现,自己所理解的诅咒,和此刻这个小孩口中的诅咒……似乎并不是一类事情? “雨夜的幽灵,这噱头也太足了,明明是这么简单的诅咒,放着不用管也可以——你就快死了。”白发小孩说。 “……”还真是直言不讳的小孩啊。 不过他说的倒是实话。 因为这次主要是发布的短篇,在完篇的情况下阅读人数也达标了,于是鲤生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异能—— 拟爱论。 在入睡时候能自主控制自己的意志,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进入到身处黄泉比良坂的躯壳——也就是占据濒死之人的身体。 安稳的死亡是不包括在内的,单纯的存在对死亡感到不甘心也不行,能容纳他的只有那些在死前留非常非常强烈感情残留的人。 但是异能的范围不包括操纵尸体,也就是说,按照原理,这就是一个很单纯的,体验濒死之人强烈情感的异能。 比如现在这个人,小孩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他已经死了,或者说他本来应该死了。 可现在鲤生还能眨眼,能用这具身体做任何事情。 ……怎么死了又活了呢? 这是超出自己异能的非常理。 那就只能是因为这个男孩口中的诅咒了。 男孩还在十分自我的对他人开启嘲讽:“还吓得特意把人关在精神病院,强制封锁,明明这样才会让诅咒更糟糕,什么外行啊。” “这种事情也要找我吗?枯燥又无聊,本来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我才来的。” 鲤生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开口:“那个,你是?” 被打断的男孩凉凉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死人的我的名字。” 泉鲤生:“……” 自从亲自当过小孩,又遇到了伏黑惠那么乖的孩子之后,他差点忘了什么叫作小孩的多样性。 这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孩连继续呆在这里的心情也没有,双手插在卫衣口袋,转头就直接离开了。 在现在的情况下,鲤生什么也做不到。这副身体似乎是长时间被捆束的缘故,四肢没什么力,即使有也没什么用,束缚带专门用来克制容易发疯的那些人。 连癫狂的疯子都无能为力的东西,他理所当然地也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泉鲤生不得不思考着要不要解除自己这次失败的异能探索。 不过呆在这里冷静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泉鲤生的身体太容易对外界作出回应了。 脸红害羞,沮丧委屈完全不受控制,要是他还是满怀痛苦的去上第二天的课,不管是热心肠的同学,还是贴心负责的老师都会凑上来的。 这也是导致他都在酒工作了那么久,还被当成可可爱爱大学生的根本原因。 也不是不好啦,就是不管工作人员还是老板都太爱逗他了。 男大学生就没有尊严吗! 怎么说他也是个完全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好! 就在鲤生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放空的时候,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之前离开的男孩和风一起再次进入到房间。 他用很陌生和冷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病床上的泉鲤生。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他说,“——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泉鲤生:? 啊? 他有些有些摸不准情况,接着,男孩就开始了曾经抱怨过一次的经典重现,几乎是一字不差,在末尾还接了一句:“还就把门这么大开着,不是说完全封闭收容吗,一群不靠谱的家伙。” 泉鲤生:这个门,它好像是你之前暴力拆卸的呢。 “那个……我有些搞不明白……” “你明不明白关我什么事?”男孩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然后酷酷地转身,第二次离开了。 泉鲤生隐隐有一种预感,也就看着天花板静静等着,不出五分钟,已经算得上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第三次。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第四次。 …… 第十三次。 这样像是回放倒带的诡异情况整整持续了十三次,期间只存在一些细微的差距。 比如第二次的时候男孩提到了被他自己打开的门,第七次迟疑说怎么只是下个楼就过去了十五分钟,第十三次的时候自己先愣了,小声说为什么感觉说出口的话这么似曾相识。 ……因为你说了十三次,连表情都不带换的。 对于记忆力好的人,口头上念这么多次,再长的课文也该背住了。 等到第十四次的时候,鲤生也差不多观察够了,终于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了这个死循环。 “我知道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不是我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我——是这样说的没错?” 男孩明显愣了。 鲤生继续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找你的,枯燥又无聊,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 这次男孩直接凑了过来,在靠近之后鲤生才发现,对方的蓝色眼睛比想象中还要奇异,那已经和颜色无关了,像是直接将整片天空都容纳了进去,甚至比天空还要纯粹。 “不太对劲。”对方这样说,“为什么要抢我的话,你有那种恶心得不行的读心的术式?不,也不对,你只是个被诅咒的普通人,连咒灵都看不见那种。” 他说着超出鲤生理解范畴的话,并且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鲤生也懒得去问了,反正多半也只会得到一个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的回答。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十三次了,算上这一次,十四次。”鲤生毫无隐瞒说,“你破开了门,得出以上的结论后就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然后在三分钟之内完全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回到这里。” 男孩的眼睛微微眯起,白色的睫毛忽闪着,将蓝眼睛盖住大半。 然后他直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有所思了一阵。 “我觉得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 “禅院?”鲤生听到了熟悉的姓氏,同时不知道男孩突然说这句话是因为什么。 “如果我还会回来这里,你告诉我这个,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了。” 泉鲤生:…… 明白了,分享一些无伤大雅的秘密是? 怎么觉得遇到这个奇怪的孩子之后,自己无语的次数直接指数倍上升了。 于是,在第十五次看见完全忘记之前事情的男孩后,泉鲤生在心里默默地向研一君道歉,然后按照他说的开口了。 “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 从普通人口中听到如此动听的话,拽着一张酷脸的男孩震撼了——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鲤生:“嗯,你是这么说的。” 用这句话当作开启初识的钥匙,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这个孩子似乎终于有所松动,那股凡人别和我废话的气息少了很多,听鲤生解释完现状之后定定思考起来。 关于诅咒方面,男孩的了解当然比鲤生要多很多,但这不代表在其他方面鲤生会被甩下去。 “忘记的大条件应该是离开,具体的规则还不能确认。如果你觉得是我被诅咒了的话,那应该和房间没有关系,只与我有关……比如,当我完全脱离你的视线范围之后?” 这只是鲤生的猜测。 “或许还有其他的触发条件,如果真的会忘记和我见面后的所有事,把我关在这里的人当然也会忘记关我的理由——或者他们的抗性比你要强?所以没有遗忘?” “你在说什么胡话。”男孩瞪着眼,“这和抗性没有关系,受到诅咒的是你,存在感被抹除的人当然也是你,不管换谁来都一样!” 鲤生顺理成章地问了下去:“所以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你自己不清楚?”男孩窸窸窣窣走到病床边,“就是因为他们不能解释,为什么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会出现在被层层封锁后的精神病院最深处。来调查的人回去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来过,所以他们才会蠢蠢的害怕啊。” “既然知道会忘记,那你为什么还对自己忘了见过我这件事这么惊讶……” “不要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男孩愤愤警告。 是对自己充满自信,结果发现在遗忘这一点上似乎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有些生气了。 鲤生不知道他自信的理由,但这个十三次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十三次提及诅咒,十三次说这件事枯燥又无聊的男孩突然露出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男孩微微一拽,十分轻松地扯开了牢固的束缚带。 看着揉着自己手腕和脖子的鲤生,他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五条悟,是个咒术师。” 第53章 这具身体发育不良,充其量十五岁,或许更小,性别男,姓名不详,也没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被收容到精神病院最底层那个房间里的。 一日一餐全靠医院的入住记录提醒,运气不好连一餐也没有,送餐的人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有给他送过食物的事实。 经过偶然来祓除咒灵的咒术师提示,院长先生四处托人,最后终于以我们这儿有一个其他咒术师都无能为力的诅咒为理由,把实力碾压众人,恰好又陷入无聊时期的五条悟骗来了。 ——以上,是五条悟本人对于这件事的描述。 槽点太多,泉鲤生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合适。 不过大概知道这小孩的性格后,鲤生差不多也知道了正确的询问方式。 不能问咒术师都是做什么的? 要问五条君都是在什么角度全方面碾压其他咒术师的啊? ——这样五条悟就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添油加醋地描述其他咒术师在工作上的无能,和自己的强大。 不能问祓除咒灵是什么意思? 要说如果是五条君的话,祓除咒灵这种事应该会轻松很多? ——这样五条悟就会举出经典案例来阐释什么叫做祓除咒灵。 不能问关于我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要说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影响到五条君的正常发挥,所以请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 ——这样五条悟就会屈尊降贵提醒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掌握了这样的技巧后,再加上开局的那一句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即使是眼睛明显长在头顶的傲慢小孩,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拽得令人闹心了。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现在的五条悟对鲤生身上的事情感兴趣才会这样,当他又觉得无聊的时候,应该就会和第一次相遇时候那样,直接爱答不理扭头就走。 不过鲤生也想起来了,他听过五条悟这个名字,当初那个被当作骗子被举报的预言师最后就是被他带走的,可鲤生不太记得那个时候他和预言师都说了些什么。 ……预言师当时屁滚尿流,恨不得当场入狱重新做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而且当时的鲤生——早乙女天礼也不在乎他和五条悟的互动,只听着六个人的预言就已经足够。 所以五条悟其实是从小就恶霸,直到长大终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了吗? 嗯……如果是他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就这样带我出去没关系吗?”鲤生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看推着自己进入电梯的五条悟。 刚被解开束缚,鲤生在下床的时候直接没站稳跌了回去,手脚都是无力的,有明显肌肉萎缩的症状。这种情况下,五条悟只能从其他地方找来了轮椅,像搬运垃圾一样把人弄了上去。 “直到搞清楚诅咒的内容前,不离开我的视线才是正确的做法。”五条悟没所谓道,“反正即使别人看见你很快也会忘记,就这么离开也没什么问题。” 电梯门缓缓打开,上来了一个护工打扮的女士,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从没见过的一身白的病人,和完全把她们当作空气的男孩。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我就快死了。”鲤生的话让电梯里的护工多看了两眼。 “不要质疑我的能力!你觉得在你死之前,我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五条悟拍拍轮椅的把手,不用看也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充斥着不赞同。 护工:“那个……” “但是如果我死了,五条君也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鲤生设想了一下所有可能性,“最糟糕的就是在诅咒没有解开的时候死去,就连我的死也会被彻底遗忘诶。” 护工:“就是说,那个……” 五条悟:“那你就不能正常的去死吗,等我感到无聊的时候再去死。” 护工忍无可忍了,怒不可遏道:“你们是哪个病房的啊,今天打针吃药了吗?现在已经是入睡时间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被喷得狗血淋头的两个人:“……”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护工怒气冲冲想去找人来把这两个胡言乱语的人绑回去,没走两步步伐就越来越轻,最后站在原地,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推着轮椅往外走,路过护工的时候又被她叫住。 护工看到两个年龄加起来还没她大的小孩,仍带迷茫但语气温和:“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 泉鲤生:“……” 五条悟:“……” 泉鲤生:“我现在觉得你抗性其实挺强的,五条君,按照时间来看,至少过去了一分多钟才忘记,真是厉害啊。” 五条悟:“闭嘴。” 外面正在下雨,五条悟只带了一把伞,很自然地不管泉鲤生这么一个刚从地下室里捞出来的病患。 所幸有派车,所以鲤生也没淋多少雨。他在后座上恹恹地垂着头,让坐在旁边的五条悟非常不理解。 “你的身体已经退化到淋雨都会难受的程度了吗?” 语气是一点关切都没有的,非常单纯的惊讶。 “那岂不是也不能晒太阳,吹风呢?应该死不了……在我弄清楚诅咒的原理之前刻意增加时间限制,这是违规的?” 这又不是什么游戏。虽然想这么说,但鲤生现在没有和五条悟继续展开无营养对话的心情。 这很奇怪,虽然他不喜欢下雨天没错,每次被雨淋湿小腹的某个位置就会隐隐有被子|弹射穿的错觉——但绝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完全是一种厌恶。 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感觉在作祟吗? 五条悟从来就不是会顾虑别人心情的人,得不到回答之后反而开始生气。 在他发作之前,泉鲤生突然抬头。 “诅咒的本源是负面情绪……没错?” 五条悟板着臭脸:“你在问谁?” “那么厌恶这种情绪,是不是也可能和诅咒相关?”这次鲤生记得加上了与五条悟高效沟通的小技巧,“五条君应该理解得比我更透彻才对,一定能破除谜题的关键的。” 就像将过量的热水倾倒进凉桶,五条悟终于开始好好说话了:“所以你认为,下雨或许和你身上的诅咒有关。”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啦,这还要看专业人士怎么看。” 专业人士感觉良好地仰起头: “你身上的情况很混乱,准确地说,就是杂七杂八的诅咒混在了一起,目的都是消除你在世界的存在本身。所以被遗忘如果有发动条件的话,多方面混杂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首先就是脱离别人的视线,并且持续一定时间,之前的护工证实了这一点。不到十秒,她就完全忘记了泉鲤生,连带着把和泉鲤生有关的五条悟也一起忘记了。 至于下雨天是不是必备的条件,这还需要测验后才能得出结论。 五条悟也很清楚这一点,在车上查看了最近几天的天气预报,这场雨在后半夜就会停。 他直接把鲤生带回了五条的老宅,因为即使见了面转头也会忘记,他甚至懒得跟露出诧异神情的家佣解释什么。 泉鲤生此刻的感想是——你们咒术师好有钱啊。 虽然有众多版权加身的松本清张已经算得上阔绰了,但在寸土寸金的东京想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还养着众多家佣……真的好有钱啊! 五条悟在家里的地位应该不低,从住邸安排情况和旁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而在怎么安排鲤生的时候,五条悟犹豫了起来。 如果脱离视线一定时间就会遗忘,那么睡觉就是完全避不开的刚需。 一觉醒来五条悟会把泉鲤生忘个干净,鲤生成为突然出现在五条宅的陌生人,还离他很近。 按照五条悟的习惯……反正不是什么好习惯。 可不睡觉也是不可能的,只要是人类就还需要睡眠,即使是五条悟也一样。 五条悟想了半天,最后用聪明的小脑袋瓜想出了办法。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支笔塞到泉鲤生手里,然后摊开自己手掌:“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 “我的名字?” “能在我手心写下你的名字的话,只能是我自愿的才行。”五条悟催着,“快点,怎么还影响正在发育的未成年睡眠啊?” 因为不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鲤生想了想,觉得就算写自己的名字也无所谓,现在好像是很多年前,而这具身体死亡是迟早的事情,他也不会一直用异能呆在这里。 按照五条悟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性格,等解决完这次的事情就会很快把自己忘记的,即使没有诅咒的效果也是一样。 鲤生在那双白嫩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了泉鲤生。 因为笔画细而密,笔尖划在手心引起一股震颤,他干脆把人手指捏住了,没等反驳之前就低声说:“请别动,马上就好了。” 一时间,只能听见雨声,和小孩憋在嘴里的莫名呜呜。 写好名字之后,五条悟捂着手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脸皱巴巴挤在一起:“好痒啊你是故意的吗,怎么会这么痒!” 这么一看,完全还是个小屁孩啊…… 鲤生觉得有些好笑:“你怕痒吗?” “少胡说,我没有怕的事情。我只是从来没在手里写过字。” “好,五条悟不怕痒,我知道了。” “你是想挨揍?” “晚安,五条君。” 五条悟恨恨看了他一眼,跑去隔壁睡觉了。 有了这样的插曲,因为老板的灵魂质问而痛苦不已的泉鲤生觉得自己好多了。 也没必要这么着急,这次的笔名也只算是刚开始嘛,还只是在学徒阶段经受的挫折而已。不要着急,一定能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的! 而且五条悟这边也很有意思,虽然和爱情没什么关系。 一个拥有非凡能力的小孩相信自己能解决悬疑案件,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题材。 但在鲤生眼里,这件事还有其他解读的方式。 小孩的视角永远比成年人要广,他们的想象力还没有被社会污染,可以不受控制天马行空的展开。 而五条悟的视角还要更广,他接触到的是和咒术相关的隐秘。 结合起来的话……好像也能写出一些别的东西来诶。 屋外的雨逐渐转小,雨水从屋檐滴入到庭院,天色也稍明,伴随着这样宁静的环境,鲤生缓缓合上眼,入睡了。 等意识回到了东京海洋大学的单人宿舍,闹钟把泉鲤生从床上吵起来之后,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拟爱论的本质是意识的转移,即使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不会有时间流速不对等的问题。 也就是说,两边的时间是相等的,只要这边的泉鲤生还在行动,那边的就只会一直持续睡眠状态,直到身体死亡,意识无法再转移过去。 鲤生看了眼今天的课表,是双周才有的海洋调查和观测课诶。 两周前教授说要带他们出海实习来着…… 在继续和五条悟探究诅咒的事情和出海钓鱼之间还需要犹豫吗? 那当然是要选择海钓啊! 【我有一个拥有婴儿般蓝色眼睛的玩伴。 只是玩伴,不是朋友。 我们会相识的原因十分简单。 世界上只有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包括记住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我。 世界上只有我会被所有人遗忘,直到遇到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他。 接着,我想起了一件事。 孤独的人总会虚构出自己的身边存在着别人看不见的人,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他的存在也只能被自己证明。 我的存在对于玩伴而言是否是虚假的呢? 玩伴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又是否是真实的呢? 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在等雨下,然后等雨停。 ————《ref:ra》·0】 第55章 伏黑惠拉着泉鲤生离开了餐厅,满心只想着让伏黑甚尔解决掉咒灵,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咒灵正一点一点被地上的影子所吞噬。 惠从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些东西,那个时候他能理解的东西很少,虽然不至于区分不开人类和咒灵,但其实对他来说是没什么差别的。 不过差别可能在于,伏黑甚尔在看见咒灵后会顺手宰了,而面对人类时要收敛很多。 “就当看不见,反正大多数咒灵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影响。如果被追着打的话——”甚尔咧开一个笑,“来找你爸爸,说点好听的,爸爸给你解决了。” 目前为止,伏黑惠还没遇到过不得不低头的情况。 上次泉鲤生请他吃了晚饭,后来伏黑甚尔在巷子里接他,听说了他用糖还债的事情。 甚尔评价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诈骗的好料子。还是说那人太好骗了,几颗糖就能打发掉,还赚一顿晚餐?” 伏黑惠暗自生了一整晚的闷气。 所以在他看见跟着鲤生的凶恶咒灵后,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甚尔该干活了。 如果可以,伏黑惠其实想自己帮助泉鲤生。 可他没有甚尔那样强健的体格,胳膊和腿都细细的没什么肉,和同龄人、或是更大一点的小孩打架的时候倒不一定会输,但对上那种程度的咒灵是完全没有胜算的。 伏黑甚尔教他遇上危险记得找爸爸说好话,但从来不教他要怎么解决咒灵。 “等,等一下!”鲤生被强行拽着,弯着腰往前跑。 小孩可以很轻松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可是他不行啊! 不慎被鲤生撞上的人群要么皱着眉,看清是跟着孩子在跑之后用不赞同的视线跟着他;要么并不怎么关心原由,单纯的在口头上用脏话表达愤怒;要么是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隔着老远还听到鲤生的那句“非常抱歉——!” 伏黑惠则是直接往酒的方向在跑,隔着大约两条街,他像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样,连回头确定鲤生状态的打算也没有。 等到了酒门口,他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太好了……” 鲤生对他的话感到疑惑,准备还是先问清楚,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找伏黑甚尔的时候,惠却突然伸出手来。 那双小手将鲤生因为奔跑而打湿的额发拨开,然后才十分满意地点头:“要是太狼狈的话,还会被那家伙敲诈的。” 你对你父亲的了解程度,已经深刻得算是一种刻板印象了啊,惠君。 虽然鲤生心里如此作想,还是决定先跟着惠看看情况再说,他应该不会平白无故的来打断别人的对话,作出这么鲁莽的行动才对。 而且……还得看看现场的情况,如果有什么限制级的东西,不管说什么也要立刻扛着伏黑惠就跑。 呃……惠的力气虽然不算小,但体重很轻,应该扛得动的? 而酒的氛围比泉鲤生预料的要好多了,现在不算晚,还没到营业的高峰期,但已经有零星的客人坐在位置上等人了。 鲤生心惊胆战地往里走,迎面遇到了几个诧异的同事。 一方面是不知道请了假的鲤生为什么会来这里,另一方面是看见了他身侧的伏黑惠。 “不允许带着未成年人出入这里的哦,别说20岁了,他12岁都没有,这可是犯罪啊——虽然老板可能不会对你说什么就是了。”酒保小哥说着自己都笑了,“鲤生也刚满20,这么说起来,两年前的大家都犯了教唆罪诶。” 他说的是鲤生刚来这里打工的时候,被一群人拉着举办所谓的迎新会。 其实就是看老板高兴,提供酒水而起哄而已。 “他想来这里找他父亲。”鲤生只能这么解释道。 “父亲?”酒保小哥一双眼睛在惠身上骨溜溜转过,恍然大悟说,“是伏黑先生,原来你认识伏黑先生啊,看你们昨天完全没有任何交流,我还以为你不认识这位酒红人呢。” “可以说是不认识。” “啊,他在浮世绘,老板也在那边。”酒保小哥的声音压下去,十分暧昧道,“那个男人也在。” 浮世绘是酒私密的包厢,提供给一百万日元以上小费的顾客使用。 老板从来不让鲤生去浮世绘服务,就算是送酒和打扫卫生也只是找其他的人。 知道这样的习惯,酒保小哥好心劝道:“要是找人的话,就在外面等,我给你们调两杯果汁。” 他眨眨眼:“不收费~” 虽然酒保小哥是出自善意,但伏黑惠一直担心着那个目前没有追上来的咒灵会不会突然出现大开杀戒。 当他准备直接拉着人去最深的那个包厢找伏黑甚尔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心心念的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伏黑惠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映入眼中的是在酒偏暖的环境中依旧穿着外套将自己裹得严实的伏黑甚尔。 甚尔也有些意外,惠从来不在这种时候来找他,还带着……其他人。 “所以说,你是看见了咒灵要对他下手,然后像条乖小狗一样冲了出去,把人拖来找我解决问题?” 在后巷,声称自己已经完成工作的伏黑甚尔靠在墙边,一边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自己儿子,一边打量着明显处于茫然状态的泉鲤生。 伏黑惠只认同这句话里所有剔除了修辞手法的主干成分。 等级偏低的咒灵不会有战略性的意识,如果没有追上来,要么是已经被解决了,要么是放弃了目标。 而等级偏高的咒灵根本不会给伏黑惠将人带走求助的机会。 伏黑甚尔没有把这些常识告诉伏黑惠的打算。 一阵沉默。 三个人都有各自沉默的原因,而鲤生从他们的对话中突然意识到了——被伏黑惠称为人渣兼混蛋的伏黑甚尔,他似乎……不是个普通人? 而伏黑惠是因为看见了咒灵想要对自己下手,所以才临时冲出来将他带走,想要找伏黑甚尔帮忙? 可是! 虽然禅院研一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也是个很厉害的咒术师啊! 一下子,鲤生把前因后果全部串联起来了。 伏黑惠因为看见了咒灵,想要把他救走,而研一君可以解决咒灵,于是也存在想让他离开的倾向。 只不过中间还夹杂着可以从脑海中删除的小插曲。 而现在,伏黑甚尔在短暂的沉默后,向伏黑惠提出了一个十分专业的疑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针对他的咒灵的?” 伏黑惠想了想,大概估算了一个时间。 听了他的答案后,伏黑甚尔心下了然。 他不急不缓地拉开外套的拉链,露出了里面的黑色里衣,这一般是作为士兵行动时候才会穿的速干紧身服,可以最大程度的包裹住身体而不限制行动。 就和那天在雨夜中看见的一样,只不过那晚的灯光偏暗,还在下雨,让鲤生印象深刻的是男人脱离了懒散和随便之后流露出的阴沉。 是已经完全烂掉,却仍然以上好的躯壳行走在世界,并且完全顺从于自身潦倒的无所谓。 那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见到他的人不会生出怜悯的情绪,或者说,会忘记此刻的想法。只因为男人的一切都充斥着暴力的侵略感,是只要陷进去就无法抽身而出的黑色泥淖。 现在鲤生看清了。 腐烂的灵魂,和漂亮的肉|体。 鲤生同时也看清了,吸附在黑色面料上的那些被黑色掩盖的颜色,从短袖的袖口延伸到了粗壮的胳膊上,毫无疑问,那是血的颜色。 伏黑甚尔是在向伏黑惠展示,并辅以惠此刻并听不能完全听懂的解说: “因为我接到委托处理那个咒术师。心怀怨恨,又不敢对我的雇主出手,所以记恨上别人了。” 酒老板不想再和那个男人继续纠缠下去,但对方咒术师的身份又太麻烦,是完全物理意义上的麻烦,于是也应该用完全物理意义上的方法解决掉,所以她找到了甚尔。 咒术师死后会视情况而定而产生诅咒,除非是被咒力杀害——不凑巧,伏黑甚尔是一个完全不含咒力的特例。 所以会在死后变成咒灵迁怒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惠不知道自己父亲口中的处理代表着什么,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着。甚尔又突然伸出手盖住他的整张脸,语气是完全的调侃: “我说过,如果被追着打的话,来找你爸爸,说点好听的,爸爸给你解决了,你要怎么做?” 伏黑惠扒开男人的手,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挣扎中。 看见惠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在这件事上屈服,鲤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大概弄清楚了那些东西的原理,就算不清楚的也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去问五条悟。 研一君应该已经把咒灵解决了才对,所以也不用紧张他的安全。 踌躇了一会儿,鲤生本来想告诉惠,把他从纠结中解脱出来,再接着感谢他的一片好心,刚准备开口,伏黑甚尔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这是他这两天第一次将泉鲤生整个人容纳进眼里,深绿色的眼睛聚焦起来充斥着只有在原始丛林纪录片中才能见到的野性,看得鲤生不自觉紧绷起来。 那股渗人的眼神只持续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在转瞬间,男人又变回了那副野调无腔的模样。 “那个,关于我安全的事情……”他硬着头皮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伏黑甚尔笑了一声。 他又靠上了墙,肌肉拉扯出流畅的线条,在黑色的紧身服下暴露无遗。 那股和泉鲤生格格不入的成年人的气息快要把整条巷子吞没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气氛的鲤生几乎想要立刻逃跑,但现在就连呼吸也是软绵绵的,像是浸泡在蜜罐里快要淹死的蜜蜂。 而甚尔只是偏着头,嘴上的疤扬着,轻浮的语调漂浮在安静的空气里。 “怎么,你也想叫我爸爸?” 他咬着尾音说。 “还挺多人喜欢叫我爸爸,也不是不可以。” 第57章 五条悟花了六分钟来整理这段突然冒出来的关系。 时间太短不足以他思考这件事的真实性,时间太长又会显得自己太过于在意,所以六分钟的时间正好合适。 主要是因为他越想越合理。 相处时间长短对他来说远没有感兴趣来得重要,所以在的确有可能这样做的前提下,和这个说话听起来很真诚的人关系突飞猛进也是有可能的……。 泉鲤生安静看着面前的男孩脸色飞速变化,在那张偏白的漂亮脸庞上非常明显,而本人还在竭力隐藏这一点。 刚刚受到了禅院研一帮助的鲤生,怎么也说不出来会连带辱骂到自己亲爱编辑的话。 明明不认识还是收了稿,并且默默帮他解决了找上门的咒灵,怎么会有这样品德高尚的好人啊,难道就因为他也姓禅院就要连着一起骂吗? 鲤生开不了这个口! 但又没有其他可以证明的事情,于是鲤生只能这样,用其他应该算的上秘密的事情来试着敲响五条悟的门。 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这个小孩的包袱真的好重啊,考虑到年龄和家庭,似乎完全是在宠爱里成长的那一类呢。 最后,鲤生看见五条悟似乎是确信了什么似的,重重点头:“好,我相信你。”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个秘密你知道就好,不要再说出口了!” “可是只要遇到下雨天,你很有可能还是会忘记我啊。”鲤生把他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和抗性没有关系,受到诅咒的是我,存在感被抹除的人当然也是我,不管换谁来都一样——你是这么判断的。” 五条悟听完之后不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嘴角尽力下压,但完全没用:“是啦,我就是这么聪明的人。” 鲤生也跟着他笑起来,说了几句:“是这样没错呢。” 如果五条悟有尾巴的话,现在可能已经翘上天了。 鲤生觉得这种差异很有意思。 在之前,即使他用上对五条悟专用小技巧,五条悟的态度也只是能交谈,远远算不上平和。 但是这次他的语气要随意了很多,语气和话里的内容一定要划分的话,甚至能做本人不自知的撒娇一类。 是切入点和环境的差异吗? 还是说是他对被分在不同范畴中的人就是会有这样明显的双重标准? ——这也是小孩的特性啊。 泉鲤生丝毫没有欺骗小孩的心虚感,因为昨天五条悟并没有指出这是他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严格说来这也不算是欺骗。 鲤生没打算对他有所欺骗。 对于孩子来说,欺骗是最不可以原谅的事情,他们的信任交付得简单,消失得也会十分干脆,甚至没有任何成年人会有的社交礼仪上的顾虑。 洋洋自得够了,五条悟终于开始进入到今晚的正题。 “还有一点很奇怪,我不记得你,昨天的记忆也被歪曲成了其他能自圆其说的东西,可你留下的名字还在,这样的话,不管怎么样,我会意识到不对劲也是迟早的事。” 这已经不算是消抹了,真正的消抹应该是连名字都无法留下才对。 鲤生正要开始解释自己现在的状态,五条悟又接着干劲满满地说:“如果要调查的话,还是得从你的身份开始。” “我的身份?” “这么繁琐的诅咒,当然是蓄意的啊,要是路过某个地方偶然被诅咒成这样……不如说这反而是一种运气的体现。所以从你的身份入手是最简单啊。” “事实上,我正打算说这个。”鲤生坐直了,虽然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但年龄差摆在那里,让他还是高出五条悟半个头。 对着那双蓝得不像话的眼睛,鲤生很认真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五条悟原本也打算挺起背,来让自己的身量高一点,听到鲤生的话之后顿住了,那双眼睛睁大了一些:“什么叫做,你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发现了,我应该快死了,或者说已经死了。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是偶然间依附于这具身体而已。” 他没有解释太多拟爱论的原理,而五条悟也没有追问,只是瞳孔中开始有光泽流动。 像是在观察自己,然后验证这样的说法。 “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隐瞒的,尤其是对五条君,因为五条君是非常优秀的咒术师啊。” 鲤生的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五条悟的表情,确认对方的心态在可承受范围内才继续说着。 “而且对你来说,这样不是更有挑战性了吗,所以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嘴上反驳着,明显已经生气的五条悟撑起膝盖,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几次想要直接离开房间都又转了回来。 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后,五条悟还是没憋住:“那我是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怕痒的。” “昨天晚上。” “那个时候你是泉鲤生还是谁?” 鲤生突然理解了他生气的原因。 他说:“当然是泉鲤生,因为我不记得这具身体的其他事情啊。在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认识的也只会是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五条悟的表情松缓了很多。 鲤生又说:“不过按你的说法,之前也有过其他人来调查的情况,但是他们觉得束手无策之后都遗忘了。” “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啊。”鲤生说,“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本应该手足无措的我,被即使忘记也不放弃的你找到了,这也是一种很奇特的缘分,所以我还会回到这里,而不是直接离开。” 五条悟后退了一小步,脸上的愤怒和松缓都消失了,整个人呈现出一副收到冲击后的空白模样。 沉默半晌后,他低低开口:“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吗?” 鲤生本意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很恰到好处,是解密必备的条件之一,不然自己留在这里也只是呆在那个被束缚着的病床上等死。 不过五条悟的总结也不算错误,关系存在的前提就是人,所以因为这样的关系留下也等于为了对方留下。 这样的话…… “毫无疑问,是因为你。”泉鲤生这么回答,“我是因为你而留下来的。” 然后他看见了,那双原本就熠熠发光的眼睛,洋溢出了摄人心魄的光彩。 天气预报说今晚晴转阴,虽然没有直接是否有雨,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下雨的可能。 为了避免再出现一场雨把五条悟脑子里对于泉鲤生的回忆完全抹除的情况,两个人决定抓紧时间连夜展开行动。 五条悟虽然很强,可以完虐那些比他年长太多的咒术师,但是在某些特殊的专业层面还是存在无法补足的东西。 比如现在,他们首先想要调查出,和泉鲤生这具身体相关的人和事情,光靠武力是完全没用的。 好在作为咒术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拥有十分宽阔的人脉,以及五条悟在家里高得脱离小孩年龄的地位。 这让他们即时在深夜提出了一些算得上没事找事的无理请求,听到五条悟要求的人还是完全纵容着照做了,并且丝毫不考虑时间的问题,将他们要找对象的地址给到了他们。 “真的有能找到所有干系人的术式啊?不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已经在前往找人路上的五条悟依旧持有怀疑态度,在车后座提出了质疑。 毕竟因为术式的特殊性,那位咒术师没有从事咒术相关工作这样的话,用普通人的观点转译一下就是因为这位先生天赋的特殊性,所以只能在工厂搬砖。 不是说在工厂搬砖就是无能,而是站在五条悟的立场上,他当然会基于自己的价值观来进行比较。 “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鲤生说。 “但是也不一定能找到干系人,昨晚下了雨,最后一个见到你的我都完全遗忘的话,其他人怎么可能还记得住啊。” “事实上,有一点我很在意。”鲤生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那些疑点就和风景后撤连成的线一样,按照一定的顺序在排列组合着。 他转回头:“诅咒在我的理解里一直是非常玄乎的东西,但听你用咒术解释之后,更像是类似计算机指令一样的存在。” “计算机指令……是把术式当作算法,通过输入得到输出结果吗?” 鲤生露出刻意的意外表情:“五条君居然懂得这个。” 五条悟:“……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越来越不尊重我了。” “非常尊重啦。我的意思是,说出诅咒的那个人也应该有明确的目的:我诅咒你活不过三十岁、我诅咒你后半生孤独终老、我诅咒你会被所有在乎的人背叛诸如此类。”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暗啊。” “对不起,我忘记五条君还是小孩,说了会让人害怕的诅咒。” 前排开车的司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马上装作认真开车的模样,目不斜视严肃望着前路,仿佛正在从事的是一项决定全人类生死的伟大工作似的。 鲤生顶着五条悟的死亡视线接着开口:“我身上的诅咒很奇怪,被遗忘是最显着的特征,而诅咒的结局却是死亡。” “我没有害怕诅咒——所以是哪里不对?” “好的,你没有害怕——就像是癌症,癌细胞造成破坏表现出来了体征,体征可以反应患病的时期,引起无法挽回的恶性衰竭,最后导致死亡。这个是相互反馈的逻辑关系。” “我警告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骗——所以你认为,被遗忘和死亡存在一定因果联系?” 交谈中一定要先夹杂着关于五条悟尊严的废话,然后才接着说正题,这难道还不算小孩嘛。 鲤生失笑道:“我收到你的警告了——因为现在我的状态很奇怪,说已经死掉了也可以,但身体确实还活着。” “喂。”五条悟臭着脸,车窗外的街灯在他脸上接连划过光亮,一闪一闪的,“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死掉活着的啊,是在瞧不起我吗。” 明明你自己就说过很多次啊。鲤生在心里腹诽。 你觉得在你死之前,我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那你就不能正常的去死吗,等我感到无聊的时候再去死。 真的是非常鲜明的双重标准——鲤生再一次这样感叹着。 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要找的人就在东京简直是帮大忙了。下车的时候,司机恭敬地递上来两把雨伞。 “今晚很有可能会下雨,请收下这个。” 下雨直接与不那么美好的东西相连,这让五条悟的情绪来得突然:“你是在诅咒今晚会下雨吗?” 他那副样子相当唬人,眼睛依旧是碎蓝,却因为没有表情的面部显得像是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司机一下子被吓住了,不知道是哪里惹得这位小少爷不高兴,甚至于露出了这样令人不安的模样。 鲤生接过了雨伞:“走,要是能赶在下雨之前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将不爽暂时压住的五条悟十分讲礼貌地将这股烦躁转移到了别人身上——那个半夜被吵起来,一脸茫然失措的咒术师,似乎是姓川上。 “五条……?”川上被敲响房门看见来人之后瞌睡立刻醒了,嘴里的埋怨悉数咽了回去,战战兢兢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起来,“我知道四处欠债不还是错误的行为,下个月,不,明天,等天亮我就——” 没等他说完整句话,五条悟已经毫不客气地拉着鲤生进了门。 非常封闭式的房间,屋子里没有窗户,外面的光线照不进来,能在里面生活似乎全部依仗时刻保持运转的通风口运输氧气。即使这样,那股沉闷的气息也挥散不去。 当关上门,这里完全就与世隔绝了。 听到他们是要通过自己的术式来找干系人之后,川上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白。 “你们是认真的吗?一个人一生相牵连的人或许和人身体里的细胞一样多……真的要查的话……我会因为咒力枯竭而间接暴毙的!绝对会间接暴毙的!” 五条悟盯着他:“我现在也可以让你直接暴毙,要试试看吗?” 鲤生深谙恐吓与说服交替进行的必要性,及时地站了出来,将自己会被遗忘的事情大概陈述了一遍,并保证道: “还记得我的人肯定不多,请放心,只是想要请您帮个小忙,中途如果感到危险的话,立刻终止也是没关系的。还是说请您帮忙需要支付什么报酬?” 川上被他的话说服了小半,依旧将信将疑: “这个描述就像是……某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说虽然你不记得了,但你这家伙欠了我一大笔钱,赶快还钱啦——真的有这样的诅咒吗?”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抬起了他的手。 “我知道了!我这就查!帮忙而已,请务必让我帮忙!” 川上屈辱地在半夜拣回了一向被评价为完全是废物的术式。 鲤生看不见他做了什么,五条悟则是并不关心过程,两个人都等着川上给出的结果。 不一会儿,川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好,你说的是对的,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术式没有晕倒,也没有因为咒力的过度使用而大出血……还真是奇怪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事情……” 五条悟第二次抬起了他的手。 废话瞬间消失,川上斩钉截铁:“干系人有两个!” 鲤生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哪两个?” 川上咽了咽口水,知道他们来意后也大概能猜出他们找人的目的,所以反而没胆子将结果告诉他们。 五条悟不会一气之下直接把自己宰了? 网传这个五条家的六眼就是个小魔王,除了五条把他当宝贝之外谁见了都发愁。 ……小魔王还在用那副再说废话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说话了的眼神看着川上。 川上只能心一横,颤抖着手指指向五条悟:“一个。” 接着伸回手指向自己:“两个。” 没了。 “这不对。”鲤生立刻对五条悟说,“你家里的人也见过我,包括刚才送我来的司机先生。再怎么都不止两个。” 听到反驳的川上开始着急起来:“真的!这不可能出错!” 五条悟和鲤生对视一眼,前者拽起了川上,后者默契地拉开房门。 门一打开,新鲜的空气便涌了进来,他们走到应急通道的窗口,只是靠近,那股不妙的预感便化为了事实。 ——下雨了。 “其实不用一直盯着我的,五条君。” 鲤生有些无奈,天气这种东西完全是无法掌控的,就连天气预报也只能做到不准确的预测。 “而且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会让你再接受我的,就像今晚一样。” 五条悟比他说的还要过火,他不仅自己紧紧盯着泉鲤生,还强迫川上也一直干瞪着眼,只要眨眼或是转头就会被蛮横地一把掰回来。 一米七几的男人在这个个头比自己小了一圈的男孩手中毫无招架之力。 “昨天的事情已经无从考证,但是现在知道你的只有两个人。如果你的设想是正确的,当我们都忘记你的时候——” 遗忘和死亡存在一定因果联系的话,那也只能是那样了。 “我可能就会死。”泉鲤生平静地说。 五条悟没说话,掰着川上的力气更大了。 川上也知道现在不是插话的好时机,逐渐淡出咒术界后他在黑色地带摸爬滚打这么久,欠了一屁股烂债还能苟活,自然是个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啊——!” 五条悟的视线依旧死死放在泉鲤生身上,同时听见了川上的声音:“三个!现在有三个了!” 说完后他又顿住,小声喃喃:“不对,还是只有两个啊。” “三个是三个!”他十分笃定说,“除了我和五条之外,还有一个!虽然一直在反复消失又重新出现,但绝对绝对不会出错!” 反复消失的话——那或许就是明明已经半只脚踏进黄泉了,但还是维持着薛定谔的生存状态的原因。 鲤生觉得他们已经摸到真相的边了。 “那个人在哪里?”五条悟看着鲤生,朝川上问。 第58章 天宫治,男,15岁,患有先天性肾衰竭。 一年前从小笠原群岛来到东京都治病,治疗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因昂贵的费用而不得不离开医院。半年前,有人在池袋拨打急救电话,医院在池袋运回了因出车祸而陷入昏迷的天宫治。 四个月前,天宫治出院,买了回小笠原的船票,消失在了东京都。 “他现在在小笠原啊……” 川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靠着术式查出来的身份,然后稍微打电话拜托了别人,很快就拿到了有关第三个人的详细情报。 泉鲤生只听说过小笠原,从来没去过。 那儿虽然在行政区划属上归东京都小笠原村管辖,但离日本本土有一千多公里,离亚欧大陆有近两千公里,从某种程度上也能说是与世隔绝了。 而且因为一系列历史因素,岛上没有任何民航客机,要去到那里只能从东京的竹芝港乘坐每周一班的渡轮,在海上漂泊24小时才能到。 拿到了想要的情报,五条悟很快把川上抛之脑后,很干脆地推着泉鲤生就往楼下走。 “诶,五条君不是想要现在就出发?”鲤生一边回头一边说。 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看见对方一头被风吹得四扬的飘逸白发,在沾上雨雾后才乖巧了那么一点。 “不然呢?” “可是一周只有一班船啊。” 五条悟不以为意:“我们自己过去。” 鲤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掌握了什么咒术上的移动手段,毕竟连川上这样听起来像是瞎扯的能力都能存在,那么远距离移动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但五条悟的行为是那样质朴无华——他很有钱。 虽然年龄还小,但有钱。 这个很有钱还不能足以说明财力的丰沃,放在具体事件上就是:打电话找人扒来了一艘私人渡轮,趁着夜色集齐了船长大副和水手,连夜出航。 看五条悟的态度,似乎对此非常习以为常,甚至没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有钱人的快乐还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鲤生想起自己出海实习的复杂流程,深深感叹道。 登上船,并不年轻的船长先生在大半夜也尽职尽责地讲述着航行须知事项。 在雨天出海的风险不用赘述,但没人对五条悟的决定提出任何质疑,大副笑呵呵地递给他们雨衣,转身和船长沟通航线的问题,再次回过头看见鲤生的时候愣了一下。 “您还带了别的朋友吗?”大副问五条悟。 五条悟:“什么时候能走?” 柴油机发动的轰响就是船长的答案,船舶渐渐远离海岸,以远超普通渡轮的航速像海中疾驰。 螺旋桨掀翻黑海,浪花白得晃眼,被卷起的细雾混进雨水中溅上甲板。 雨水顺着脸侧滴进脖子,鲤生合拢了雨衣:“再怎么也需要航行一整天,你不休息一下吗?” 五条悟棱了他一眼:“天宫治的情况很诡异,像是断断续续忘了又记起来,这种情况下你想让我睡觉?” “现在是深夜了,你不一定撑得下去的。” “哈,小瞧谁啊泉鲤生!” 然后在半小时后,五条悟已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始小鸡啄米,恍惚中还记得要把视线投到鲤生身上。 这让算着时间打算回学校起床的泉鲤生有些心虚起来。 ——我现在睡觉离开的话,好像挺对不起他的。 而且鲤生发现了,五条悟真的是个很固执的小孩。 以往无所不能的情况会削弱这种固执,但遇到必须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能实现的事后,这种特质就一点一点显现。 其实睡觉也没关系,如果你还会为了被遗忘的事情而作出某些努力,那么泉鲤生也就还会继续呆在这里。 就像是一个只属于你的玩伴,直到你厌倦的时候,他才会离开,随后彻底在你的记忆中淡化,记忆的水面再次恢复平静,连曾经出现过波纹的痕迹也不会有。 不过想也知道五条悟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于是鲤生也只是看着五条悟在那里与睡意做抗争,打算等他真的睡着之后再离开。 在发现自己很难克服席卷上来的困意后,五条悟开始生闷气。 他平时的睡眠质量就一般,大量的信息从眼睛涌进来,处理这些信息和让自己不受信息干扰都是耗费心神的事情,睡眠显得尤为重要。 但他不想输,不要输给人类的基本需求——五条悟什么都能做到,他一直这么坚信着。 于是五条悟干脆地从位置上跳起来,拽着鲤生就往甲板上跑。 稍微活动四肢后再被迎面的冷风一吹,那股睡意减少了很多。 海面的雨已经变得很小,抬头就能看见那团泛白的乌云虽然还在头顶,但随着船舶的远行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再这样继续前行的话,能把乌云彻底甩开也说不定。 等雨停了再睡觉就没关系了,五条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泉鲤生到底是谁。”他开始没话找话,刚一开口就被迎面来的雨海混合雾喷了一嘴,开始“呸呸呸”个没完。 鲤生稍微站侧,他的小身板完全算不得可靠,只能靠着拉近的距离来勉强遮挡住乱刮的海风。 “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看不见咒灵也没有所谓的咒力,只是恰好能穿梭在弥留之际的人身体中而已。按理说我是无法操控别人的,活人或是尸体都不行。” 五条悟捂着嘴:“那不就是单纯的感知死亡吗?怎么会有这种虐待自己的能力啊。” “能有这样的体会,又不必真的死亡,这也不错?” “大家不都是想要体会好的感情吗?谁会想要感知死亡啊!” “或许人在死亡的时候,才能公正又不带偏见地审视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呢。” 五条悟直觉性的没有接话。 泉鲤生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不只是没在他脸上见过,在其他人脸上也未曾出现过。 那是一种充盈。 因为理解了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而欢喜,因为接受了他人无法接受的结局而满足。 就和他此刻说的内容一样,在广义上不含任何美好和未来,让自己充当人生的句点而充盈。 等意识过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抓住了泉鲤生的手,仿佛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变成童话中消散在海洋中的泡泡一样。 尤其本人还是完全不抗拒这种结局的。 “怎么了?”鲤生问。 五条悟描述不出此刻的感受,只能别扭的说:“你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啊,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吗,全世界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你和我啊。” “这不算。”五条悟睁着眼说瞎话,“这只是你本来就应该作出的解释,所以你还是欠我一个秘密。” 鲤生拿他没辙,但泉鲤生又没有能算是秘密的东西。 要说的话可能就是自己用早乙女天礼的暗线捏造的身份,这个就算说了也没用,对于五条悟而言,那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思索一阵后,鲤生慢慢说:“最近我在试着偷偷学习。” 五条悟被这种敷衍的回答惹到了,捏着他手腕的力道都加重了些。 鲤生接着说:“在学习关于爱情的知识。” 五条悟:“……” 他“诶——”了一声,手还是没松开,只是力道小了一些,“直接说你在偷偷谈恋爱不就好了,怎么表述还这么拗口的。” “问题就在这里啊,我没有谈恋爱,所以是连入口都没找到,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呢。” 鲤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爱情还真是难懂的东西,完全搞不懂。” 自己也是个感情菜鸡的五条悟大言不惭道:“那你找个人谈恋爱不就好了,你不会差劲到没人喜欢?” “明明还是小孩,却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了啊。”鲤生说,“抱着想要学习爱情的目的去接近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这样不是很糟糕的做法吗?” “那你找个不是真心对待你的人谈恋爱不就好了!” 五条悟完全是为了打败对方的观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不,是太不对劲了。 有人为了学习爱情而谈恋爱就足够本末倒置了,再找一个完全不真心的恋爱对象,那会是什么场面? 但五条悟这个人好就好在从来不会反驳自己说过的话,哪怕是一条路走到黑也没所谓,话可以乱讲,头绝对不能低下! “对啊,如果对方对你不算是真心,那就不算是蓄意欺骗,要是你们双方都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在……互相学习!” 听着男孩的放言高论,泉鲤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好有道理啊…… 好有道理啊!!! 鲤生一直知道,爱是在爱人的人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心里。被爱的人没有回馈的话,他自己是无法领悟任何东西的。 所以要学的话,就要试着去爱人,那么选择对象是谁就是一直以来的难点。 五条悟说得鞭辟入里啊!怎么就不能找个人互相学习呢? 这样的话,感情转折和折射在行为上的动机不久全都清楚了吗!而且因为双方都知晓的前提,这就成了像是小组作业一样坦然的作业。 “五条君……也太厉害了……”鲤生情不自禁赞叹起来,“或许我可以试试看,这简直是天才般的主意。” “……”这话把五条悟弄得沉默了。 正在为自己的领悟而沉浸在喜悦中的鲤生没有发现他憋着一肚子话想说的表情,靠在外栏上快乐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风暴。 笼罩着的乌云已经被甩开一大半,另外一方的海天交集处隐隐透出晨曦。 五条悟抱着自己那颗本来就不大的良心,思索半晌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清楚,这只是一个玩笑,要是当真的话那才是灾难。 在他酝酿能让自己的伟岸形象依旧牢固的措辞之际,鲤生突然开口了。 “抬头,五条君。” 五条悟下意识抬起头。 ——苍蓝色的漂亮瞳孔微缩。 海平面升起一道光。 光芒从夹缝中撕裂黑色的幕布,那束光驱赶开黑潮,带来波光粼粼的蓝和金。身后的雷声还在作响,高昂的天际却已经没有乌云。 不需要处理六眼的任何反馈,在那个瞬间,人类的思绪是彻底空的。 明明视野跟着旭日缓缓向上,心却被架得很高,被彻底敞开来接受无私绚烂和无垠的浩瀚。 这是在骤雨后,海中的日出。 泉鲤生的侧脸浸泡在暖光里,他似乎不关心这场盛大的日出,停在五条悟的脸上的视线比呼吸还轻,单纯又干净。 “五条君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 听惯了恭维的五条悟微怔,他能分辨出曲意逢迎和发自内心,其实那很简单,甚至不用费功夫去感知对那个的情绪。 表情、体温、心跳,所有的东西都能通过六眼被量化,然后通过他自己的喜好来进行判断。 泉鲤生现在教会五条悟另一件事。辨别是否虚伪的另一种形式—— “你带我逃出了那场雨。”他在笑,“你带我驶向黎明。” 【他忘了我三次。 第一次我很无措,他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又戒备,是在斥责我没有礼数的入侵了他的领地。 这次我没有离开。 第二次我逐渐有了经验,知道对我而言的重逢之于他则是初遇。 这次我依旧留下了。 第三次那天下着雨。 我知道我们会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再次相识,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斥着新奇与惊异,他会感叹这就像是世界的馈赠。 所以我也感到欣喜,在试着触碰他的第五分钟就被快乐所萦绕,离十分钟越近,我就越来越感到期待。 这样的反复是有意义的,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一次次的认识我,即使我们的融洽会在雨滴落屋檐的某一刻戛然而止。 于是,他对我说:我们逃走。 逃离这片阴雨,背对着世界,跑去再也没有遗忘的地方。 我还没有厌倦崭新的重逢,他却已经开始挑战遗忘。 让我们逃走,逃到天涯海角,逃到遗忘不被应许之地。 如果可以,我想和上帝做个交易。 我不再祈求雨停。 愿上帝赐予我和他同等的勇气。 不是每一次重逢和初遇都会迎来美好的结局。 我纯真的玩伴一直就在那里,留着三英寸的门缝等我叩响,而我想做他最勇敢的逃兵。 雨还在下,雨没有停。 ————《ref:ra》·1】 第59章 五条悟果真没有睡觉,他的困意就和乌云一样被日出驱散了,一个劲儿的找泉鲤生聊天。 他似乎是被风景所打动,开始迫不及待地期待起下一个能为之驻足的景象,并不断征求这个似乎去过很多地方的同行者的意见。 泉鲤生去过的地方很少,去过一些地方的人是松本清张和早乙女天礼,前者是难得一次的出门取材,后者是常年被带着到处乱跑。 “是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不能保证能带给你什么新鲜的体验哦。”鲤生说,“五条君见过大海,也见过日出,为什么会喜欢这一次在海上的日出呢?” 五条悟回答不上来。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有不认同的话直接当作废话打断就好——旅行途中的花雨,修学旅行夜晚的流星,路过陌生的边隅突然被拽入狂欢的庆典,这些偶然出现的东西或许是比计划中的旅行更令人快乐的事呢。” 五条悟听完之后才说:“这样的话,泉鲤生应该也算是偶然出现的东西。” 泉鲤生:“……虽然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把人比作东西多少还是有些不合适。尤其是在当事人面前。” “你在介意吗?” “那也不至于……” “你介不介意和我有什么关系?” 泉鲤生:“……” 这个屑小孩!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乱侃,居然一直聊到已经能看见小笠原群岛的影子。 鲤生被拖着完全离开不了,眼看着天变得越来越亮,海风也没那么冷,咸湿的气味随着逐渐靠岸而逐渐变淡。 当他们在当地人诧异的眼神中踏上陆地的那一刻,鲤生彻底失去了回去的时机。 都是出海,都是调查,这何尝不是一种实习。 鲤生这么给自己做着心理思想工作,只希望那两个被放了鸽子的组员今天能健全的走下调查船。 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优先级,优先级决定行动的先后顺序。 而对于此刻的五条悟,他的优先级最高的事情自然就是—— “那是甜品店吗?” 他想要吃早餐,在阳光明媚的清晨用甜腻的东西唤醒自己的大脑。 一开始鲤生还担心着,岛上看起来就很简陋的甜品店能不能入这位有钱小孩的眼,而且现在太早了,大多数以新鲜为卖点的甜品店应该还没来得及开始食物的制作。 正在售卖的甜品要么是可以存放一段时间的冷藏货,要么是昨晚遗留下来还没变质的那一批。 可五条悟这个矜贵的小少爷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买了光是看起来就像是深得法国巴克街真传的甜点。 鲤生只尝了一口,马上买了一升的水死命灌,才能勉强把嘴里的甜腻清洗到人类能接受的程度。 五条悟把便宜的甜品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嘲笑鲤生垃圾的接受能力。 在嘲笑声中,鲤生突然摸到了小桌侧面的凹凸起伏,似乎是刻痕。 这张桌子是海边常见的小圆桌,被商家摆在风景好的地方,以便顾客可以在享用食物的时候拥有一个较好的观景环境。 鲤生侧过头去看,在白色塑料质地的漆面有着被尖锐东西刻上去的划痕。 起初他以为是哪个没有公德心的游客留了类似于到此一游的字迹,辨认出划痕的内容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五条君——”鲤生喊来了五条悟。 “osau……治……天宫治?”五条悟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不明所以地看向鲤生。 他们立刻找到甜品店店员,询问外面刻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店员听了之后苦笑两声:“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发现的时候我很气愤地告诉了老板,说一定要把这个到处搞破坏的惯犯抓住,老板却说不用管。” 五条悟:“到处搞破坏的惯犯?” “是啊。”店员说着又开始不忿,双手挥舞起来,“不仅是我们店,岛上其他地方也全是这样,被刻上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也太不详了,简直跟诅咒一样!” 泉鲤生:“既然老板说不用管,也没有人去追究,那他们应该是知道是谁做的?” “啊……说得也有道理。”店员也一副搞不明白的模样,“不过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最近半年才来小笠原工作的。” 按照店员说的,鲤生和五条悟开始四处寻找起来。 的确,osau这个字符几乎出现在这座小岛的每个角落。 不仅是鲤生和五条悟刚走出的甜品店,还有海边休息长椅的靠背、商店的柜台、餐厅桌面的漆皮、药房的瓷砖、游客咨询台的小桌……就像游戏中的彩蛋一样,这个划痕无处不在。 五条悟能肯定的是:“的确诅咒有关系,上面有非常淡的咒力残秽,和你身上的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可这些刻痕不具备功能性,不知道是弄错了阵法还是咒力实在是太弱了,没有起作用。” “五条君能够通过……咒力残秽?是叫这个,能通过这个找到源头吗?” “我又不是狗!”五条悟说,“而且我也说了,非常淡,只是能感觉到存在,可能再过一阵子就什么也不剩下了,只有单纯的刻痕留在这里。” “嗯……根据刚才店员说的,或许当地人知道些什么。”鲤生思索了一阵,抬脚走向刚赶海回来的人群。 听了他的来意,一个头上围着防晒纱巾的妇人叹了口气:“osau啊……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她知道——鲤生和五条悟对视了一眼,读出了对方眼里简短的意思。 “因为看见岛上有很多这样的标记,不清楚是不是这里的民俗还是什么……拼起来像是一个名字?” 妇人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 她提着鱼的手指向海边一角:“是那孩子留下来的。” 就在之前上岸的不远处有一个凹陷的小海湾,中间唯一显露的礁石上伫立着一座灰塔。 在夜晚航行的时候他们没有看见任何灯塔,应该已经是废弃了。 “因为岛上之前禁止新生儿出生,那孩子是因为先天性疾病被人丢弃在这里的,岛上没有医院,他从小身体就很不好,攒了很久的钱才够出去治病,前段时间回来了,随后就开始在岛上乱涂。” 妇人没有带上指责的语气,地方口音中满满都是怜悯。 “我们都能理解,他一直很害怕自己会死。前几天还在药店询问药剂师怎么才能活得更久……哎,可是大城市医生都解决不了的病,药剂师怎么可能有办法呢。” 先天性疾病,外出治病,前不久回到小笠原群岛——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了,就是天宫治没错。 “谢谢您。”鲤生和五条悟立刻前往灰塔。 看得出来天宫治是完全不和人来往的,海湾到灰塔的水域只有一艘旧木船,被系在灰塔那头的泊区零星飘着。 要怎么过去?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五条悟背对着鲤生站在他面前。 “愣着干嘛,上来。” “什么?” 五条悟转过头:“还能什么,我背你过去!” 哇哦。 鲤生在他背上疾速掠过水面的时候在想,原来咒术师是这么神奇的存在。 以前他还觉得和异能者的性质差不多,都是拥有某种常人不具备天赋的群体,但现在看来咒术师能做到的似乎更多? 还是说因为有针对性的训练,让他们的能力泛用性更高? “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坐船呢,按照这个速度,五条君完全可以背着我直接从港口抵达小笠原诶。” 五条悟把他放下来,泉鲤生的重量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这点距离也不算什么,他连鞋底都没打湿。 “那么远的距离你想把我当交通工具吗,在做什么白日梦啊。” 五条悟用你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在那里提需求的眼神瞪了鲤生一眼,接着便走到灰塔前,很不见外地直接推门。 他破门一向很可以的,精神病院收容室的铁门都跟宣纸没什么两样,更别说灰塔这个让那个泉鲤生感觉我上我也行的木门。 门推开的时候,被海雾腐蚀的金属轴发出“吱吖”的声响,灰塔里四面都开着通风用的洞口,没有窗户所以完全透光透风。 走进里面,看清四周的场景,泉鲤生和五条悟一时间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断向上延展,至少有四五米高的塔内,在灰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刻痕,一笔一画全是手刻出的osau。 那些小字挤在一起,像是交叠的蜈蚣,看久了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 来自头顶的干呕声拉回了两人的注意,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闷闷的声响,很缓慢地交叉在人声里。 那是凿刻的声音。 “含有咒力没错,但是这么做对他的病完全没有帮助。”五条悟走到灰塔中央仰起头向上看。 直面的是有些刺目的阳光,在强光下,他数了数灯塔的层数。 “他在第三层。” “我在想,他不一定是因为害怕死亡……”鲤生回忆着之前妇人的说辞,“不是很奇怪吗?肾衰竭的药很贵,透析也很贵,但岛上的物价水平并不高,低支出也意味着低收入。一个身体不好的孤儿是怎么攒到那么多钱的?” “你这么一说……他在东京只治疗了两个月,长期没有医疗支撑的情况下,两个月的时间完全做不了什么,离开医院的时候应该已经恶化到影响生活的程度了才对。” 鲤生点头:“但他还是在东京呆了很久,直到出车祸。” “那就去问问本人呗。”五条悟开始顺着墙边的旋绕石梯向上走。 走到第三层,他们终于见到了天宫治。 一个看起来十分凄惨的少年。 人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水肿和脱皮的现象很严重,脸色是不健康的蜡黄,靠在那张破旧的床边,抵着墙有气无力地凿刻着什么。 身后的动静让他缓缓转过身,就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得费很大的功夫,并且伴随着又深又长的呼吸——肾衰竭晚期如果影响到骨骼系统的病人会感到浑身骨痛。 那双眼睛也是浑浊不清的,不清楚是否能看见阳光下的两个人。 不过泉鲤生猜他是能看见的,因为那双只能算是勉强镶嵌在眼眶中的外凸眼珠转了转,猛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来。 “osau……”难听的嘶哑声,是呼吸管道也完全水肿后竭力挤出的声响。但天宫治用对于他而言算是呐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喊着,“osau——!” “他在喊什么?”五条悟的眉头锁的很死。 泉鲤生开始向前迈步,被五条悟拉住后平静地转回头:“应该是在喊我。” 这么判断是有依据的。 从对方眼眶里不断溢出的眼泪,回光返照般精神的狼狈面容,还有向泉鲤生伸出的手。 “或许,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鲤生说。 天宫治有一个玩伴,他们从小就被遗弃在海边的灰塔。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蹦蹦跳跳的玩伴不一样,他是不健康的,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玩伴划着木船去到人多的地方,或是乞讨或是干杂活,换来钱,再用钱去换食物。 时间长了,外面的人和玩伴熟悉起来,偶尔会隔着那片浅滩喊他的名字:“治——你在吗?” 他喊的不是天宫治,而是玩伴的名字,本乡治。 起初天宫治并不清楚这一点,会慢吞吞走到岸边,对着那双茫然的视线问:“是你找我吗?” 那个孩子摇头:“我不认识你。” 那个时候天宫治明白了。 我是那个被遗忘的存在啊。 但这也无所谓,因为本乡治和他一起长大,他们拥有同样的名字,相似的喜好,知道彼此的所有秘密。 本乡治会在小岛的庆典后带着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分给天宫治一半;会站在灰塔外挥舞着烟花棒,画出他们共同的名字;会计划着开支,说攒够了钱就带他去大城市看病。 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时间长了之后就像是也在共享着生命。 很少有人记得灰塔中的天宫治,但一说起治,大家都会自然而然的想到,是那个住在灰塔的孤儿啊。 这样是否也是自己存在的一种体现呢。 等到他们十五岁,天宫治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本乡治拿着所有的存款,决定带他去东京。 离开这里的船票就要四万日元,两个人就是八万。而真正开始治疗后,那些数字后面的零更是令人头晕眼花。 凑钱很痛苦,透析后依旧没有好转的身体也很痛苦,一开始是越来越想呕吐,等到浑身的骨头开始发痛,嗜睡状态下也会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本乡治每天都要偷偷打几份工,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拿到的薪水很低,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他们一天能见面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总有一方是熟睡着的。 天宫治开始怀念灰塔了。 至少在那里,有人会在对岸喊着那个名字,即使叫的并不是我。 等我死后,灰塔里就只剩下一个“治”,所有人都会忘了我,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 在这样的绝望和痛苦中,天宫治犯了人生中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他开始想:为什么被遗忘的人会是我呢? 我们明明都被遗弃,我们明明有相同的名字,为什么不幸的那个人是我呢。 负面情绪是无情的沼泽,会淹没一切。 当本乡治说:“好奇怪,昨天便利店老板看着我好久,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是谁。”的时候,天宫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些不能被原谅的事情。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记得自己,那个人一定就是本乡治。而他因为自己的难堪而诅咒了这样善良的玩伴。 “我不想治病了,我们回去。”他这样说。 本乡治一向不会拒绝他,听到这样自暴自弃的话后也只是皱着眉,说钱的事他会想办法的。 在天宫治的坚持下,他还是出院了,但没有回到灰塔。本乡治说为了能在小岛更好的生活,他们得攒点钱再离开。 在那段时间里,本乡治似乎找到了非常不错的工作,衣着越来越光鲜,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多,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好几次被病痛折磨到彻夜难眠的天宫治即使等到天亮也没有见到玩伴的身影。 就连他也要把我遗忘在这里吗? 我好痛。 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想回到灰塔。 在一个暴雨天,本乡治和一个男人一起回到家里,他们在客厅说着话,天宫治叫了他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 他听到男人说:“多亏了本乡你的能力啊,那些蠢货完全不记得你曾经出现在他们面前,还在疑惑货怎么突然消失了,那副样子真惹人发笑。” ——是因为我的诅咒。 ——我诅咒了他,人们有时会忘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成为了他活在这里的力量。 接下来的事情天宫治记得不太清了,等回过神,他已经站在血泊中艰难地喘气,而本乡治捂着男人不断往外冒血的喉咙,满脸崩溃地看着他。 水果刀掉落到被血浸透的榻榻米,天宫治又开始呕吐。他的玩伴非常果断地离开了男人,过来轻抚着他的背。 “没事,没事。他们不会记得我,所以是我做的,罪名全在我身上。”本乡治说,“被关进监狱也没关系,我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钱,你只需要在医院等我,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到灰塔。” 天宫治攥着他的衣袖,眼泪簌簌向下掉:“对不起。” 本乡治将刀柄上的指纹擦掉,印上自己的,又处理了现场,保证即使警方调查,自己也会是最有嫌疑的一个。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带着天宫治一起出门,想把他先送去医院。 而就在他们出门后不久,车祸发生了。 天宫治被推开到路边,所以依旧保持着清醒。他看着有人叫来了救护车,而被撞入通水渠的本乡治也被医生发现。但就在医生转身去喊担架的时候,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他把重伤昏迷的本乡治忘记了。 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四次,本乡治四次被发现,又四次被遗忘。 天宫治竭尽全力嘶吼着,求医生去那条臭水沟看看,救救他的玩伴——没有用。 深夜没什么人,只有他记得在没人注视的角落,还有一个快要死掉的人。 而那个人也就从次消失在了天宫治的世界里。 天宫治找了他很久,这完全是徒劳的,不管他是死去还是活着,见到他的人也会在转眼将他遗忘。 在最后,快要病死的天宫治一个人回到了小笠原群岛。 小岛上的人完全不记得本乡治,当提起治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脑海里只会出现一个病弱的孤儿,不怎么和人来往,在之前离开小岛治病,回来之后变得很沉默。 为什么是变得很沉默,他们也不清楚。 更令天宫治崩溃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有些不记得本乡治了。 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证据,即使询问那个以前和本乡治关系最好的店员,也只能得到一个礼貌的回笑:“我认识的叫治的人应该只有你。” 药店的药剂师十分委婉地询问他是否需要精神类的药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这个四处寻人问“你还记得有个叫做本乡治的人吗?”的天宫治是不是疯了。 孤独的人总会虚构出自己的身边存在着别人看不见的人。 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他的存在也只能被自己证明。 ——本乡治的存在对于我而言是否是虚假的呢? 他开始分不清了。 为了不让自己遗忘,他开始在灰塔上刻下那个他们共同的名字,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方法去记住自己的名字,所以在看见名字的时候,他就能想起那个人。 有次去取药,回到灰塔后,天宫治被四面八方的名字吓住了,紧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伴随着身体的干呕,声音在脑海中震颤,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 我才是那个被遗忘的存在啊。 天宫治开始在小岛的各个地方刻下那个名字,要是连自己也忘了,那就再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可是我就要死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只是,想要和他一起回到灰塔。 对不起。 天宫治死了。 在泉鲤生走近他之后,发现这个依旧睁着眼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呼吸。被呼喊的名字似乎还回荡在灰塔里,伸出的手却已经垂在床边。 “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那个人因为诅咒被所有人忘记了,只有他还想要记得。事情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鲤生抬起手,缓缓替天宫治合上眼皮。 “诅咒应该也来自他,如果是多重诅咒相互交织的复杂结果,那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五条悟看见泉鲤生身上的诅咒没有丝毫变化,不如说因为施咒人死亡而蔓延的情绪而加重,把原先就足够紊乱的情况变得更加不可控。 “什么可能?”他问。 鲤生指着自己:“我对自己下了诅咒,即使是普通人也有诅咒的能力,是这样没错。” “大概是清楚自己会被忘记是因为天宫治的原因,所以在死前希望连天宫治也忘了自己。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去治病,好好活着了。” 存在的所有痕迹会被抹除,可是天宫治不想忘记,所以在自己经过的每个角落留下相同的名字,说不清楚是天宫治还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些事需要记得。 这必须是拥有相同名字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到现在,所有人都忘记了,只有灰塔还记得。 接着,鲤生突然说:“记得我的人已经死了,这具身体很快也撑不下去了。” 这也是六眼告诉五条悟的事实。 晴朗的天空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总有某个时刻五条悟会来不及离开暴雨。 在雨后,他就会把泉鲤生彻底忘记,并且再也没有能走到他面前提醒他的人。 “这样的真相也太无聊了。”五条悟有些烦躁起来,这股情绪在视线放在灰塔里的那些名字后更甚。 “泉鲤生这个人也很无聊吗?”鲤生问。 “是啦!无聊透顶!” “那五条君有没有时间再陪无聊透顶的泉鲤生一会儿,直到雨落下。” 五条悟闷闷地回答:“勉为其难陪你一会儿好了,就一小会儿。” 他小声说:“直到雨落下。” ——直到你死亡,或是被遗忘。 【在分别之前,我们做了很多事。 在拥有晴朗天气的海边潜水掰贝,在海岸线眺望日落,海滩上的篝火晚会把夜空都染上狂欢的颜色。 我们围着篝火大吼大叫,岛民送给我编织的花圈,我反手套在了玩伴的头上,他十分嫌弃地想摘下来扔在地上,却被我直接抱住手,在喧嚣中说不行不行。 他开始追着我打闹,然后一起摔在沙滩上,在篝火前,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啊。我说。 他不是我幻想中的玩伴,而我是否会被他记住呢? 我不清楚这一点,但我记得我们在暴雨淋不湿的边隅纵声大笑,握住的手是温热的。 我们在世界尽头的灰塔望着满天的繁星,最明亮的几颗掉到我们的眼里。 那天晚上没有下雨,我也没有和他一起看到黎明。 不过没关系,他的眼睛就是蓝天。 我们会重逢的。我记得他说,世界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东西,包括记得去找你。 如果有那一天,你看见了我,不要犹豫,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我会无数次认识你,而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 那一刻,在我的世界,雨终于停了。 ————《ref:ra》·2】 第60章 泉鲤生醒来的瞬间,就被凑上来的两个身影惊得又闭上了眼。 可残留在视网膜上的两张脸所代表的人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即使逃避着,一左一右环绕音依旧响个没完。 “石田,刚才小泉哥是不是睁眼了?” “真的吗,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但是他怎么又把眼睛闭上了。” “因为不想看见你。”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了石田!快喊医生——医生!医学奇迹诞生了!医生呢?!” 鲤生不得不从床上慢吞吞坐了起来。 躺了一天一夜让手脚有些发软,肚子也是空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感谢你们的呼喊,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听鲤生这么说,组员分别从病床的两个方向抱住他的胳膊,完全超越了陌生人以上,朋友未满的边界,甚至比朋友还要夸张,像是衣食父母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一样。 “……实习,挂掉了吗?” 渡边哀嚎着: “因为小泉哥之前表现良好,只是报告内容和数据组需要补,教授说你找机会跟着其他班再跑一趟就可以。但我和石田因为发现你没上船,担心了一整天!连呕吐的功夫都没有,哪还有实习的精力呢?” 石田平静中带着忧愁:“没错,我和渡边直接挂掉了。” “抱歉啊,我没去实习……害你们也……” 因为和五条悟的冒险,鲤生的实习时间直接被睡过去了。 三人组的分工在第一天基本全是鲤生在做事,原本想着组员可能是不怎么熟悉流程,加上突击性晕船。而第二天即使自己不在,他们应该也知道怎么应付了才对。 “别听那个废物的胡搅蛮缠,小泉哥,这和你没关系。”石田说,“我还是被牵连的,但这都不重要——你知道自己有病吗?” 啊? 见鲤生错愕的表情,石田的忧愁更浓了,重复了一遍:“小泉哥,你有大病啊!” ……真的不是在骂人吗? 就在鲤生思考着是不是自己睡着之后完全叫不醒的事情把人吓坏的时候,医生从病房外踏着步子走进房间。 在医生的解释中,鲤生逐渐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拟爱论发动期间,泉鲤生险些脑死亡了。 不可逆的深度昏迷,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活动消失,唯一够不到脑死亡判断标准的就只有还没到发生结构性破坏导致呼吸功能丧失的地步。 “我们对你进行了各项检查,没有发现病理性问题,因为泉先生您似乎是独自生活,所以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只能暂时观察治疗。” 渡边第一次没有夸大其词,对于医生来说,这或许就是一桩医学奇迹。 泉鲤生:“……”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在会被发现的时候随便使用异能,即便使用也要保证自己能按时回来。 接下来,泉鲤生在医院又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在组员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出院。 对此,鲤生的感想是——好花钱啊。 一般只在针对病状的前提下才会被要求做的检查被他做了个遍,虽然公立医院有70的报销额度,但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小数。 回到学校后,鲤生查看起自己存款,却发现存折上居然还有进账,是禅院研一那边打来的款项。 他记得,单本小说发行突破50万部之后,版税才会发生突变,从普通&飙升到20左右。连载的话,因为《ref:ra》的字数少,一期差不多只有5万日元左右。 说实话,还没有老板给的小费多。 看着远超自己该收的款项金额,鲤生立刻给禅院研一拨去了电话,询问款项是不是打错了。 研一君很笃定的说没有错,只不过因为联系不上他,没能拿到后续稿件,所以提前将本来该支付的费用一起打过来了。 泉鲤生:…… 用老板的金钱来鞭笞我的良心,以这样的形式来催稿,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有本事你催松本清张的时候也提前把款项结清啊,你看他跑不跑路! 这种乱来的做法可能也只有可以随时通过影子来找人的禅院研一敢干了。 既然收了钱,鲤生很快就将《ref:ra》的后面两篇发了过去。 儿童文学的体裁本身就决定字数一定很少,小孩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兴趣一直阅读,即使能够出单本,也会涵盖大量的绘图来将页数堆上去。 看了后面的内容后,禅院研一似乎是确定了什么,非常果断地问:“鲤生老师还有创作其他其他儿童文学作品的打算吗?数量足够的话,我们这边可以试着出版合订集。” “……暂时没有呢,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爱情小说上遭遇了滑铁卢,现在好像找到方法了,所以打算重新开始尝试。” 禅院研一非常可疑地沉默了。 “我说的是爱情小说,不是爱情,我应该没有说错,研一君也没有听错……?”鲤生恨不得自己也能钻进影子里找编辑证实自己的清白。 “如果鲤生老师愿意的话,在有了试阅稿件之后请允许我拜读。我对您能能重新开始的爱情……小说很感兴趣。” 鲤生大言不惭:“没问题!” 其实还是有问题的。 我要找个对我完全没兴趣的人互相学习。 五条悟的建议很有用,但施行起来就卡在了第一步。 哪儿去找对我他兴趣,又愿意和他互相学习的人啊? 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泉鲤生一样,抱着求知探索的体验派态度来直面所谓的爱情! 学校的同学肯定不合适,先不说那些小情侣,就鲤生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是和渡边、石田一样的家伙。 前者比他还要菜鸡,每天一口一个小泉哥心里有我,眼睛比他的脑子还要干净……没有骂人的意思,是在夸他心思纯净。 而石田则是一副虽然我看不起处男,但也不需要可恶的恋爱,每天只是跟着渡边小泉哥小泉哥的喊,在他眼里,和渡边表演漫才可能比恋爱要有意思得多。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来这个专业的要么是冲着非常稳定的海洋就业岗位,一心学习,猛刷gpa;要么是我的梦想是星辰大海,顺便杀鱼。 也不怪教授一直在抱怨,说这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而要是社会人士的话…… 鲤生决定趁着今晚打工的时候问一问老板,这个在感情方面非常成熟的可靠成年女性说不定能给出什么意见呢? “泉君,可以帮我去接一下访客吗?” 在鲤生提前抵达酒的时候,老板这么拜托了他。 刚准备收起雨伞的动作停住了,鲤生没有拒绝的理由,一边看着雨天一边问:“是老板的朋友吗?” “不是。”老板捂着嘴浅笑,“是因为我的前夫失踪而来调查的警察先生呢。” 在感情方面非常成熟的可靠女性说着非常了不得的话。 “在最后失踪前有人看见他来了酒,所以警察才会来调查,不过这和泉君完全没关系,所以放心去接他。” “……”泉鲤生想起了那天伏黑甚尔身上的血迹,还有他口中,因为咒术师死亡而产生诅咒迁怒于自己的事情。 “真的没关系吗?” 老板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睛眯起来:“辛苦你了。” “我知道了。”鲤生拿着伞打算去路边等人,撑开伞的时候问,“那位警官的名字是?” 老板想了想:“似乎是叫……伊达航?” 泉鲤生不认识伊达航,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即使看见了对方,摆出一副依旧在等人的态度也是说得过去的。 伊达航和之前没什么变化,老成持重的做派,只不过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他以前还痛骂过这种像是小混混一样的行为。 装模作样一阵后,两人顺利会面了。 因为暴雨是突然来临的,离开警署的时候天还晴朗一片,伊达航并没有带伞,在路边踱步一阵后身上全是雨水。 鲤生将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 已经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精英的伊达航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非常爽快地向鲤生道谢,接着问了他的名字。 “泉鲤生。”他说。 “泉桑看起来还很小,已经到可以在酒上班的年龄了吗?” “啊……我是在校大学生。” “你最后见到老板的丈夫是什么时候?上个礼拜他来酒的时候有看见吗?”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写东西,那天是和编辑约了见面,然后遇到了认识的小孩,就顺便过来酒找小孩的父亲,不过没有看见他。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很久,所以不是很清楚。” 没有任何谎言,又完全清白的发言。 要说可以追问的点,应该就是他话里的小孩和父亲,这个也很好回答。 父亲是酒的顾客,鲤生和他们也不算熟悉。 但伊达航没有问,他咬了咬牙签,感慨道:“原来是搞写作的啊。我也有朋友曾经写过小说,还被印刷成小册当作毕业礼物了。” 泉鲤生:“……这样啊。” “写作还真是神奇的能力,完全看不出拥有那种天赋的人却能写出受欢迎的作品——啊,抱歉,只是想到那两个完全没联系的家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没有在说泉桑。” “我明白的。”鲤生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他顿了顿,又说:“伊达警官和老板交流的时候请注意一点,是前夫,不是丈夫。老板……或许会有些在意这件事。” 伊达航有些意外他会说这些,很诚挚地向他道谢了。 交谈在这里就完全结束。 后来伊达航在酒进行了十分专业的调查,对当天的员工也展开了询问,一边问话一边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做着记录,保证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些判断而歪曲原意。 ——已经是非常能干的警察了。 不过伊达航本来就是非常能干的那一类,还很负责,不然也不会这个时间了还在对一宗没人在乎的失踪案进行调查。 调查自然没什么结果,一个礼拜的时间完全足够老板将后续所有事情处理干净。她知道自己很可疑,但对于警察而言,只是可疑是完全没用的。 东京这座城市藏着大量警方无法触及的东西,不过反过来,这样也很安全。 他已经算是那几个人中最安全的一个了。 在送别伊达航的时候,鲤生把自己的伞给了他。而伊达航给他留了一张名片,说如果有什么发现的话务必给他打电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鲤生收下了名片。 出了这样的插曲后,泉鲤生又开始忙碌起工作来,原先打算请教老板而预留的时间已经错过了,只能等下班之后看有没有时机。 因为暴雨的缘故,虽然客人不算多,但原本打算离开的顾客也不怎么想要离开,宁可支付比雨伞或是出租车昂贵得多的费用泡在酒精里。 终于等到换班的时间,鲤生背着包找到了老板,却在她身边看到了一个同样眼熟的人。 黑色针织帽压着长发,随身携带吉他包,拿着酒杯的惯用手是左手,不苟言笑,身边放着一件刚脱下来的雨衣,怎么看怎么眼熟。 在看见有人靠近后,男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周,确定是毫无威胁的员工后才将注意力重新放了回去。 是莱伊。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能接二连三的遇上他们! “麻烦你多跑一趟,这是尾款。”老板丝毫没有避开鲤生的意思,她也不用避开,毕竟泉鲤生应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大学生而已。 莱伊收下了手提箱,一句话也没说,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倒进喉咙后就带上东西离开了。 看着他披上雨衣的背影,鲤生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暴雨,离新宿只有20分钟车程不到的六本木,只是来取尾款却带着武器的莱伊,还有那件眼熟的雨衣。 原来就是今天啊。 他应该是刚在天台上完成了和早乙女天礼的约定,再继续自己原本该进行的工作。 “一直看着他,泉君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类型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鲤生差点没哽住。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慌不迭地摇头:“没有那样的事情!”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和他扯上联系会很麻烦的。”老板说,“和伏黑先生完全不一样,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啊,这才是最麻烦的。” 听到提起伏黑甚尔,似乎还是非常负面的评价,鲤生稍微靠近了一些:“上次您不是还说伏黑先生是靠得住的人吗?” 这还是老板第一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如果他没在委托中突然提出加价,不然就不愿意处理后续的话,我是会这样想的。” 泉鲤生大受震撼。 那个男人,他只管杀不管埋吗!!! 把尸体直接甩在酒然后坐地起价,这是什么垃圾中的垃圾才会干的事情啊?! 所以老板不得不另外找人来处理后续……多半就是找上了组织,干这种事他们一向很专业。 “泉君最近在写儿童文学?”老板突然又说。 鲤生勉强从伏黑甚尔的无耻中抽出神来:“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常美好的故事呢,即使读起来的时候感觉到了非常浓郁的孤独,但是又很幸福。是让人看了之后会发自内心展开笑容的故事。” 这次鲤生没有红着脸说出谦辞,直接点头:“是的,是想起就会想要微笑的故事,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写的!” 老板的笑容加深了,精致的眼纹里含着满满的温和。 她没忍住,又摸了摸大学生的卷发,像长辈最喜欢做的那样:“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泉君,真希望你能找到让你不那么孤独的东西。” 我其实并不孤独——泉鲤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这句话来,至少在今晚不能。 女人保养得很好的细腻皮肤在发梢留下的关怀,如果有知道她平时作风的人一定会大跌眼镜,出了名的黑寡妇原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人向来都不是能用片面的标签去束缚的,比如心狠手辣的女人也会用温暖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对自己喜欢的后辈送去祝福。 还有很多可以举出的例子,但鲤生此刻并不想一一列举,发生过的事情换成现在进行时也不能改变什么。 如果生活能像他写下的儿童文学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是没有必要的。 那是小孩子看了会羡慕,成年人看了更羡慕的故事,只在异能和咒术的交织作用下限定发生。 “我会努力的。”鲤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漂亮的水蓝色荡着光,素白的脸上是诚恳的笃定,“泉鲤生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老板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泉鲤生做了很多事情。 最简单的就是关于他的实习报告,他竭尽所能的找教授说情,终于把自己两个明年要跟着学弟学妹一起重新实习的两个组员捎上了,和其他班的一起圆满完成了这次的任务。 他还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地段的缘故并不算便宜,但很值。 三室一厅被改成了两家卧室和一间工作室,没课又空闲的时候就在工作室里惆怅着写作计划,另一间卧室偶尔会收留晚归又不想回学校的两个组员,大部分时候是空着的。 会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方便写作,或是取材,而是鲤生意识到了—— 早乙女天礼死了,他的遗产留给了降谷零和诸伏景光。 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的话,拿到这些产业后,优先级最高的就是清点资产。 他们两个不会知道手底下人的所有动向,但只要表露出清点的态度,或者是被下面的人察觉到清点的打算,那么底下的人自然就会展开行动。 害怕那些背着中石谦也的事情被查出来,于是先一步把有可能被清算的隐患清理掉。 就像瞒着老板中饱私囊的员工会做的那样,能填补的亏空要立刻填上,不能填补的……就要另外处理。 泉鲤生的身份就是不能处理的那一类。 因为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但的确是发生在他们手底下的事。 当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源头的时候,找与他们不想干的人来处理掉泉鲤生是最简捷高效的做法。 所以鲤生得搬出学校,有什么突发事件的话也不会惊动人太多人,要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生命安全又受到威胁的话…… 那就打电话给禅院研一嘛! 当初编辑能顺着影子出现,想把入野一未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么从普通恶人手底救下一个泉鲤生还不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鲤生觉得自己考虑得非常周到了。 但有时候,被众多的荒谬是有限的,可生活的荒谬却是意料不到,又无从察觉,只有在发生的瞬间才会展露在世人面前。 有人敲响了泉鲤生的大门。 鲤生穿着毛茸茸睡衣,踩着拖鞋,手里还握着笔。因为是特殊时期,他很警惕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去观察外面的景象。 “您好,定期检查。”身着管道工人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外说。 泉鲤生心跳迅速加快,握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一时间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先不提这摆明了不可能是什么管道修理工……他想要破门是非常简单的事情,门对他应该是不起作用的。 又因为脱离于常人的特殊性,所以即使自己马上给禅院研一打电话也或许会来不及。 而门外的男人似乎并不着急赶时间,帽檐下的嘴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烦的弧度,那道疤痕安静的竖着。 所以那群明明全是普通人的黑心家伙为什么会雇佣伏黑甚尔啊! 伏黑甚尔是完全不挑活儿的吗?! 泉鲤生觉得自己恐怕难逃一劫。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老板曾经说过的话。 莱伊是和伏黑先生完全不一样,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 所以伏黑甚尔这个宰了人之后还能坐地起价撂担子不干的男人……是个非常没有原则的人。 没有原则好啊,没有原则才能活命啊! 接着,鲤生又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苦闷的源头:他找不到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又愿意一起学习,还不用担心事后伤害到彼此的学习伙伴。 灵光乍现,福至心灵—— 那个人不就站在门外吗? 骤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念头算得上惊悚,是老板听了都会皱眉的天方夜谭,逻辑上说得通却完全不符合常理。 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泉鲤生没有任何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打开了门,在对方紧绷的肌肉爆发的前一秒向前一步,果断地握住了伏黑甚尔宽大又粗粝的手。 “请问您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吗?”毛茸茸的大学生瞪圆了眼,漂亮的水蓝色在之中荡漾,他激动说,“我可以支付报酬,多少都可以!” 伏黑甚尔愣了一下,刚冒头的杀意也顿住了。 他绝对没有认出自己,或者说,早就把自己给忘了。 鲤生可以肯定这一点,并站在一个伏黑甚尔的立场推测着。 要是他发现任务目标是之前骗过的十分好骗的大学生,在来下手之前再以人生安全诈骗一笔才是屑男人该做的事情。 屑男人好啊,屑男人可太好了! “您让我有十分心动的感觉!我想以这样的状态完成手头的稿件!”泉鲤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是个爱情小说家。” 第61章 伏黑惠又要搬家了。 这次似乎会住很长时间,因为伏黑甚尔破天荒地带他去了商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骗来的信用卡刷了一大堆东西。 一开始惠还在想,说不定就在前面商店的转角处就会冒出来一堆全副武装的警察,像特摄电视里演的那样,变身为能够制裁自己父亲恶行&超人。 不过不知道xx超人打不打得过咒灵,如果打不赢的话那也打不赢甚尔。 虽然不想承认,但伏黑惠还没遇到过比自己这个无赖父亲更厉害的人。 接着惠又开始思考,甚尔是不是生病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带着自己来书店,还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架一本一本向下拿。 伏黑甚尔从不看书,偶尔倒是会看看报纸,但也仅限于其中的赛马板块。可甚尔不相信什么技术问题,也不研究,只是将钱全部压在对自己运气的自信上。 惠从来没见识过运气这种仿佛完全与伏黑甚尔绝缘的东西。 而穿着拖鞋抱着书的甚尔却说:“撞大运了,小子。” 你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啊? 伏黑惠还没小推车高,要很努力地向上抬手才能够到推车的把手,跟在甚尔后面听着他莫名其妙的话,差点被街上突出来的地砖绊倒。 伏黑甚尔干脆把书全部堆在推车里,然后把伏黑惠仍在最上面坐着。对惠来说像是小山一样的推车在他老爹手上乖顺得不行,连颠簸也没有。 他也终于有空询问:“我们要去哪里?” “看不出来吗?是在搬家。” “你又要结婚了吗?” “结婚?”甚尔眼神斜过,是一种不针对任何人的嘲讽语气,“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期待我结婚。” 回答跟没回答没什么两样,惠扶着推车里的书,发现里面出了社科类图书外还有很多小说,杂七杂八的,什么门类都有。 这绝对不是伏黑甚尔的,所以结论也有了,他在替别人买书。 再结合购入了大量生活用品的事实……这样的情况在以前发生过一次,那次伏黑惠差点就被留给了同样不怎么靠谱的伏黑女士。 他们来到明显看上去就很贵的公寓大楼外,每栋楼边上都配有一件安保室,里面坐着值班的人。 甚尔表现出的模样完全就像是这里的业主,即使没有门禁卡也指使着保卫室的大叔给他刷开了大门,临走还提醒他最好去补上门禁卡。 电梯缓缓上了十二楼,敲响门后,伏黑惠坐在推车上安静等着来开门的人,并在心里隐隐做好了打算。 等一开门就痛斥伏黑甚尔是个十成十的垃圾,不管对方是单纯的被骗了,还是其他,有这么一个难搞的小孩,再怎么也应该对自己的人生安排更加严谨才对。 如果和上次一样,是伏黑女士那种……和甚尔性格差不多的人,那惠就没办法了,只能看甚尔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抓着他离开。 这次或许不会带着自己也说不定。 而就在门缓缓打开,门缝中露出那张伏黑惠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面容时,他肚子里的那些对自己父亲的抨击全部都化为乌有。 蓝灰色卷发精神抖擞地在空气中翘着,青年稍微弯着腰按下门把,视线由下至上,因为笑容而弯成两道弧的眼睛藏不住亮晶晶的水蓝色。 “辛苦了,买书花了很大功夫。” 他把门开得大大的,足以让两个人和一辆小推车一起进入到房子里。然后费力地把惠从小推车上抱下来,接着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堆在客厅旁空着的书柜里。 伏黑惠愣愣地看着泉鲤生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而伏黑甚尔也很自然地把自己买的东西拿出来,在路过客厅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楼下需要刷门禁卡。” 鲤生轻轻“啊”了一声:“我忘记了,没有门禁卡楼下的阿姨是不会放人进来的……晚些时候我去补两张好了。” 甚尔用鼻音“嗯”着当做回答,把买来的东西全部堆进侧卧后就开始朝门外走。鲤生没有阻拦的意思,连你要去哪里这种话都没有多问。 直到门再次合上,伏黑惠依旧没能回过神来。他是这个流水池子里唯一纹丝不动的石头,对着紊乱的水流茫然无知。 “……泉鲤生?” 鲤生差不多把书放好了,看惠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便在他身前蹲下:“好久不见啊,惠君。” 蓝灰色卷发和翘起的黑发发梢又一次擦过,“我收到了信用卡的提示短信,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哦。” 伏黑惠那双安静的绿眼睛在鲤生脸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晃了一下:“我提醒过你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鲤生没有反驳。 确实,太烂了,他四辈子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听到那种莫名其妙的请求后,伏黑甚尔只意外了一瞬,然后飞快地打量了起来——打量房间的陈设,估计是在判断目标大学生的家底。 然后他连犹豫都没有,露出一个明显营业的笑,反问鲤生:“你能给多少?” 非常干脆,没有一点对于不合理要求的质疑,也没有什么职业道德可言 他把管道工的帽子摘了扔到一边,然后把被压得凌乱的黑发随意拨了拨,明显的体型差距让鲤生不得不后撤出他的阴影范围。 鲤生想了想:“我现在应该还挺有钱的?” 说完他肯定道:“而且我会越来越有钱的!” 穿着毛茸茸睡衣的大学生说这种话明显没什么信服力,甚尔环胸看他竭力证明自己的财力。 泉鲤生不光声音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低,到最后有些黔驴技穷了,蹬着拖鞋哒哒哒跑进了卧室。 甚尔并不担心他是找机会逃走,十二楼的高度,一个普通大学生能做什么? 然后鲤生甩给了他一张信用卡。 “成交。”甚尔十分满意地说。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伏黑甚尔无数次刷新了对泉鲤生的认知。 找到伏黑甚尔希望他能解决掉泉鲤生的人其实也对这个人没什么了解,就连想要杀掉他的原因也很神奇—— 他没什么奇怪的,应该也不危险,但是不能活着。 伏黑甚尔在确定目标之后,和以往一样,稍微调查了一下。 泉鲤生,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学生,平时要么在学校要么在打工。 因为小说家的副业也赚到了将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的钱,脑回路和那些搞文字创作的人一样,都有点问题,会对着第一次见面身份不明的人说心动,不排除是大学生在暴富之后想要找点乐子的可能。 他没有任何接触到那些人的渠道,所以也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是来杀他的才对。 其实知道也没关系,现在的做法是想拖延时间也无所谓,甚尔完全可以在这里把他掏空之后再把人宰了,拿着尸体找那些人拿钱。 他干活一向很利落,所以对方也没有给时间限制,估计是认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单子能很快解决。 所以拖上一阵也不能说什么,真的要催的话…… 那还得看谁给的价高。 甚尔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顺便对泉鲤生提出的同居注意事项哼哼两声表示回应,但这个墨迹的大学生提出的东西太奇怪了。 在工作的时候如果思路被打断,他可能会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放着他不管就好。 节假日请送礼物,用他的卡也没关系,但一定不要忘记。 不会限制对方的其他感情生活,如果想要带回家的话最好提前说明一下,以免出现见到陌生人之后将对方当作入室不轨的歹徒的情况。 因为要毕业了,所以可能会长时间泡在图书馆或者是实验室,在他不在的时候请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 ——这是哪门子的乐子,花钱给自己找了个室友? 伏黑甚尔甚至觉得自己能信他的胡言乱语,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确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又想要做些慈善,那心动或许是唯一的解释。 甚尔抬手把泉鲤生的脸掐住,脸颊被捏得凹陷,肉是软的。 终于让堵住了那些琐碎的话,他撒开手,半俯在桌上笑:“这么多要求,你提的完吗?说重点。” “重点的话,我可能会问一些有点……冒犯的问题?”泉鲤生揉着脸说,“如果觉得难以回答的话可以拒绝回答,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答案,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甚尔:“比如?” “比如……你现在是怎么想我的呢?” 虽然经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伏黑甚尔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善良乙方, 人傻钱多好骗这种话应该放在收尾的时候再讲,要是钱给的够,把这样的事实吞进肚子也没什么。 于是他很有诚意地说:“因为很大方,所以很可爱。” 泉鲤生的脸刷一下红了,把脸埋在手心,抵着桌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可以不回答,但是请不要撒谎,我还是能辨别得出这些的……啊。” 伏黑甚尔又掐住了他的脸颊肉,力道不重,刚好让人抬起头。 粗粝的手指摩挲了两下,甚尔说:“肉很软,是只有脸颊这么软吗?” 泉鲤生呆滞了一瞬,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慌不择路逃去了卧室。甚尔慢悠悠跟了上去,被堵在门口。 “您住侧卧就好!需要什么直接用信用卡买!我我我我我要冷静一下!” 伏黑甚尔靠在门边,隔着门说:“不用冷静也是可以的,毕竟花了钱呢。” 泉鲤生窘迫得快哭了:“请不要再说了!!您不是要例行检查吗!请随便检查,记得关好门!!!” “关于你说的,如果要带人来得先告诉你?” 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鲤生露出的半张脸还是红的,那只眼满满的都是震撼:“虽然是这样,但您现在就要……” 甚尔没解释什么,垂着眼:“带个小孩也没关系?” 于是他就把小孩带来了。 鲤生还挺喜欢伏黑惠的,是个和他爹完全不一样的乖孩子。 乖到能一见面就对泉鲤生收留父子二人这件事表示出强烈的不赞同,他应该知道如果能留下的话,生活品质会明显提高,即使这样还是很诚实地说了。 “这次不算是诈骗,因为是我提出来的。”鲤生摸摸他的头,桀骜不驯的发梢就和小孩的眼神一样,“所以惠君不用有心理负担,我是有自己的理由才会这样做。” 伏黑惠没有坚持太久,他想了想:“那如果那家伙想做过分的事,鲤生可以告诉我。” 虽然他打不过甚尔,但还是能单方面抗议一下的,反正甚尔最多也只是骂他两句,又不会怎么样。 “好。”鲤生被这小孩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觉得为了他再写一些儿童文学也不是不行。 太可爱了,就算跟着伏黑甚尔那么久,依旧保持着一颗纯真心灵啊。 这么一看其实伏黑甚尔在他面前还是有所收敛才对,不然大概率会像……早乙女天礼那样。 而伏黑惠已经去到刚才甚尔的侧卧,一顿折腾,最后把他父亲刚带进去的东西全部打包扔在了客厅。 “我这个年纪需要独立了,不能再和大人一起睡觉。”惠言词凿凿道,“就让他睡客厅。” 还不知道自己被亲儿子赶出房间的伏黑甚尔此刻正坐在保安室。 现在是上班时间,路过的住户不多,顶多有些好奇这么突然换了个人,更多的是压根没注意直接略过了。 甚尔拽着男人的头发——是之前帮他刷开大门还提醒他记得补卡的男人——拖到安保室的墙边后停了下来。 “不要抢活儿这种事情还需要人教吗?”甚尔懒洋洋地说。 男人之前被他的手刃敲中了脖子,还没缓过神来,模模糊糊听到话后忍着痛开口:“那个大学生应该很好解决……看你没有回复,他们以为你……失败了,所以才……” “这和我没关系!我也只是拿钱办事……放过我,我会回去告诉他们的!” “告诉他们什么?我拿了钱没办事?” 可你不就是拿了钱没办事吗!! 男人很识趣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接着劝说,想把自己从这样糟糕的情况下拯救出来:“你也需要我去和他们交涉,不然还会有人来的……他们有些着急……” 甚尔坐在滚轮椅上,还抽出闲暇功夫向来问路的人随便指了个方向,然后才接着看向被桌子挡住身型,趁这个机会想要摸出腰后武器的男人。 他很干脆揪着他的头发把人往墙上砸,即使力道对他来说只是轻飘飘的,但还是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血印,甚尔很久没对普通人出手了,也不知道颅骨有没有撞碎。 杀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如果那天晚上泉鲤生没有用奇怪的交易拴住他,那么结果可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交涉不会让人变得耐心,是。” 甚尔评估着对方虽然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又顺手多砸了两下,等男人连刚掏出来的枪跌落在地上后才继续说。 “而且没必要交涉,来多少人都可以,等到他们发现根本没人回话的时候……” 男人发出短促的哀嚎,被甚尔空着的那只手捂进了嗓子,接着就晕了过去,墙角全是他的血。 甚尔把枪给顺走了,笑起来:“应该能给我涨价?” 他站起来,也不管现场的惨烈程度,被关掉的监控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为了方便被调走的其他人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什么,要是死在这里就是活该。 伏黑甚尔双手插进口袋,用从安保室顺来的万能卡刷开了大楼的门,在缓缓上行的电梯里他还在想。 和他见过的大多数男人比起来,泉鲤生是真的挺软的,声音也很软。 或许不能算是男人,虽然已经成年,但还是个脸皮很薄的大学生。稍微逗一下就会给出很大的反应。 大学生的脸比自己见过的血还要红。 所以他也不算说谎,的确怪可爱的。 第62章 【我又见到了之前那位在酒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 他是一个不缺爱的人——起初我是这么判断的。 这也是很显而易见的。 得天独厚的外型,能够把人哄骗得迷迷糊糊的花言巧语,再加上他周遭散开的怎样都可以哦的气息。 那股模样像是来浅水层晒太阳的狮子鱼,胸片散开,半透明的身体和斑斓的背鳍漂亮极了。 顺带一提,漂亮的狮子鱼是有毒性的,被称为最危险的水生生物之一。 不知道他危险性的人将他戏称为小白脸,知道他危险性的人依旧宁可将他当作小白脸。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因为某种东西的存在而被压制住了,那些心甘情愿付出金钱、时间、和更巨大代价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思索着。 一定是他的存在恰好填补上了某个不能自我补足的空洞,所以才会知道自己正在踏入由他所建立的秩序中也甘之如饴。 所以我的结论是,很多人爱他,而这些人加起来也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而在这次的相遇里,毒刺险些就刺入了我的心脏,而我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抓住了他。 我的内心没有空洞,所以先生,您是否能同样让我步入您残酷又不容干涉的秩序呢? 愿我难做智者,沦为愚者末流。 我自愿成为受害者之一,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拟爱论》·二】 今天有实验课,所以泉鲤生不得不在敲下最后一个字之后就将所有存稿的文档打包,连修改的功夫也没有,直接发给了禅院研一。 因为之前案件的原因,不太方便将《拟爱论》投稿道原先的出版社,恰好研一君之前说过,可以将新文先给他看看,说不定能通过呢? 鲤生自己也有些拿不准。 虽然他在禅院研一那里的过稿率很高,对方似乎什么题材都愿意接手,也不会对着内容进行不这样修改的话是不行的的指点…… 但是《拟爱论》其实是一篇很奇怪的爱情小说,鲤生自己非常清楚。 甚至说是爱情小说都有些牵强,爱是主题,但不占内容的大多数。 毕竟目前为止仅存的两个主人公都很奇葩。 一个不知道什么是爱,一个像是对爱阈值高得恐怖,属于硬凑在一起都会肉眼可见的摩擦不出火花。 会被说是失败的人设的。 “是很新奇的设定啊。”禅院研一却在电话里这么说。 刚下车,正在赶往港口的鲤生握着手机,对自己编辑的包容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你在写一些被市场排挤的东西——你的设定很新奇。 研一君对自己手底下作者的温柔程度简直可以算是无条件溺爱了,你还是那个曾经喝醉了之后大骂禅院狗屎的犀利编辑吗? 感恩。 “不过您要是想要在期刊上连载的话,得先将故事简纲告诉我才行。”禅院研一说,“从《ref:ra》来看,我不怀疑您能写好浪漫故事。但《拟爱论》……说实话,这个名字就透露着非常浓郁的清醒感,想在爱情故事里彻底保持清醒是非常冒险的做法啊。” 鲤生完全清楚禅院研一的意思。 就像是由主角感情推动作为发展线的那些小说,一旦将感情抽离,人物行为的动机也就一起消失了。 很多人觉得故事的发展莫名其妙,如果故事本身没有硬伤,也受到其他读者肯定的话,那大概率是期许和结果出现了偏差。 给想看爆米花电影的人看文艺片,给想看文艺片的人看恐怖片,给想看恐怖片的人看无厘头喜剧。 电影没有问题,观众也没有错,只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就不是一个东西。 想看爱情小说的人当然是想看纠葛,看在相处中逐渐堆积的酸涩、甜蜜、和痛苦。 这完全是清醒的反义词。 不是不能这样写,只是……很冒险。 “主题和内容的方向我是清楚的,但没有简纲。” 鲤生在港口奔跑着,还有三分钟就要到集合时间了,他不得不言简意赅道,“如果研一君能相信我的话,我绝对能写完,是否能被读者接受倒是不确定。” “我想要简纲还有别的考量在,鲤生老师您存稿展示出来的感觉……很奇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约好时间,等我整理好表述之后再详细谈一谈。” 渡边和石田已经在登船口朝鲤生挥手了。 鲤生快速道:“没问题,我把课程表发过来,只要是没课的时候都有空——我马上要出海做实验,得挂电话了,抱歉。” 挂掉电话,鲤生快步跑到组员旁边。 这次的温深盐深测量依旧是他们三个人一组,教授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拖二的分组,只要能顺利完成并提交实验报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渡边对此还十分不满足,每天叫嚣着想去杀鱼,也不知道他对杀鱼哪儿来的这么大执念。 想要杀鱼的话去隔壁海渔专业啊,这里是海科,杀鱼佬滚出海科! 鲤生一边操作着ctd(温深盐深测量仪),一边听着两个组员在那边以互喷的形式说着最近的八卦。 渡边一开口就是一段造谣:“通识课结束,专业课越来越多,来蹭课的人越来越少,那个有很严重包袱的教授,就是秃顶到反光那个。他终于不再戴假发来上课了!” 泉鲤生:“……” 渡边接着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顶发凉,这段时间教授脸上的笑容都没了,像家里小女儿跟野小子跑了一样哭丧着脸……又没人逼他摘假发,啧啧啧。” 石田凉凉道:“是因为隔壁船舶机械专业又有学生在实习的时候跳海自杀了,他刚挂了科,虽然调查出来是因为感情纠纷,但是教授压力还是很大。” “……这是这学期第几次感情纠纷出事的了?” “放心,你没有这样出事的机会。” 渡边无能狂怒。 愤怒完了,他突然想起了在一旁心平气和操作着仪器记录数据的泉鲤生。 “小泉哥,这么看来你很危险啊。” 石田居然没有习惯性反驳,顺着渡边的话说了下去:“是啊小泉哥,自从你溺入爱河无法自拔后,我们一直忧心忡忡。我们出海的次数这么多,每次跳一下,够你跳完整个学年了。” 石田给了他一拳,堵上了这张臭嘴。 “什么溺入爱河无法自拔……”鲤生愣了一下,茫然说,“你们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不看海洋大bbs?” 石田刚摸出手机就想起了海上没信号,又把手机塞回兜里,将最近长期飘红的那个标题完美复述了一遍。 “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差不多是这样子。” “你这是每天都刷五十遍才能背下标题的程度!”渡边吐槽道,“而且明显就是标题党,明明标题是众筹夺回小泉哥,点进去全是一群神经病!” 泉鲤生被他们带得重点也开始奇怪起来:“……那个,有多神经病?” “五十个渡边的程度。”石田说。 鲤生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明显激怒了渡边,他甚至愿意开始动手干活也不想再和这两个人说一句废话。 场面一度十分欣欣向荣,不远处的教授都欣慰的笑了。 插科打诨的主力熄火,实验进行得异常高效又迅速,没有任何差错的结束了。 “处理就交给你们了,绘制参数的剖面分布图是可以的?”鲤生将ctd回收到甲板,确定关闭电源后记录下出水时间。 “ok,这个我来,渡边你记得提前把处理后的数据给我。” “哦。” 鲤生:“因为时间还够,接下来把海水声速和水下光照度观测也一起做了。” 渡边:“哦。” 石田:“声速仪和水下照度计在哪儿呢?” 渡边:“哦。” 渡边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答“哦”机器,而组里其他两个人明显完全不在意他的心情,倒不如说对他这样的状态充满了感激。 石田甚至偷偷对鲤生说:“小泉哥,下次干活的时候记得再和我一起羞辱他,失魂落魄的渡边才是好渡边。” 泉鲤生:“……这样不好。” 还是泉鲤生:“没问题。” 两个人鬼鬼祟祟达成了一致,就在准备开始第二轮实验的时候,一直待机的渡边突然大叫起来:“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叫声持续到一半被石田无情捂住了:“突发恶疾?要我找船医来看看吗?” “不是不是不是!”渡边一把扒开石田的手,惊魂未定指着外栏的方向,声音在海风中异常尖锐,“——有人跳海了!!!” 鲤生和石田对视一眼,立刻跑去了外栏边。 安全网是空的,被卷起的海浪雪白,一层压过一层,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有人坠海的不止有渡边,只不过被突发情况吓到,反应了几秒后才慌张地去找教授,不一会儿外栏边就围了一圈学生。 “左舷有人落水!”大副在甲板另外一边一遍跑来一遍大吼,“不要靠近外栏!安全守则没学过吗!都离远点!!” 船舶立刻朝左舷操舵摆开船尾,尽可能让船尾和螺旋桨不会打伤落水者,人员落水警报也响了起来。 鲤生正打算离远一些,刚回头就看见满脸呆滞的石田,接着,他的面部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痛苦,拧成一团,像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石田?”鲤生喊他。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身后的所有同学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狰狞表情,并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朝外栏挤过了来。 “噗通”一声,这次鲤生看见了有人由坠海到被白浪吞没的全过程。 他死死握着外栏,不让自己被挤下去,同时尽可能地拦住身后的同学,可没有用,越来越多的人毫无畏惧地向下跳,就连赶来的大副也没能幸免。 终于,鲤生也抵御不了这股推搡的力道,被挤得半个身体超出了外栏。令人心烦意乱的警报一直在响,他的神经也越来越紧绷,直到那一刻—— 泉鲤生被彻底挤了出去。 完蛋了。 失重感就在一瞬间,撞入水面的冲击和海水的冰凉都使人呼吸骤停,即使知道自救的方法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海水从眼鼻喉灌了进去,和依旧存在于口腔咽喉的空气对撞,被呛到之后使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最致命的紧随其后——船体正以无法拒绝的速度向泉鲤生撞来! 在那一刻脑子里是没有任何想法的,没有想要求生的挣扎,也没有濒死的绝望,繁杂的念头还没成型就被摧毁了。 接着,有一股从上而下的力道将泉鲤生硬生生从海里拽了出去。 “明明没有受到咒灵的影响还是被挤下海,这人也太倒霉了。”似乎有人这么说着。 氧气取代了海水,鲤生猛烈地咳嗽着,快要把肺都咳出来。 人类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海浪就像是死神转身的衣摆,它不必一定是黑色或者红色,漂亮剔透的蓝也可以无情地吞没着一切。 泉鲤生对死亡并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但被洋流席卷的无能为力要比任何感觉都要强烈,甚至会剥夺思考和感知情绪的能力。 这才是对于他而言最残酷的东西。 等鲤生稍微好过一点,却发现自己现在正……悬浮在空中? “你没事?”有人问。 鲤生缓缓转过头,一个栗色短发的少女正看着他。 “啊,不用太害怕,你踩着东西,只不过看不见而已。”她说,“不过正如那家伙说的,你没有受到咒灵的影响,问题应该不大。” “我应该没事……”哑着嗓子回答着,鲤生发现和他一样“踩着看不见的东西”的同学还有很多,正躺在少女周围处于昏迷状态,偏白的脸色正在逐渐转好。 咒灵的话……她是咒术师吗? “很快就能结束了,已经影响到这么多人,就算他想玩也会被夏油骂的。”她说。 伴随着女生平淡的话语,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不断地将周围的海水卷进去,逐渐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地带。 因为隔得太远,鲤生只能隐约看见漩涡中悬空的两个高挑的身影,应该是这个少女的同伴没错。 神奇的是,就在一旁的船舶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似乎有什么同样看不见的东西将它与这场灾难隔离开了。 “简直像是奇迹一样啊……”鲤生喃喃着。 “那家伙听你这么夸他,尾巴会翘上天的。不过你……”女生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我?” “你很倒霉。”她还是说了,“你的同学因为受到影响,醒来之后大概率会忘了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落水,甚至不记得落水的感受。但是你……还在害怕,手在抖呢。” 鲤生抬起手。 她说得没错,的确在微微发抖,尽管他本人现在已经能稳定住情绪,却控制不了身体本能的过激反应。 “再等会儿就能好了。”鲤生不是很关心这个,转而提起另外一件有些在意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受到影响?” 对方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栗色眼睛里倒映着的是泉鲤生狼狈而茫然的影子,随着眼睛的闭合睁开而越发清晰。 “这是被情人投海谋杀后的不甘汇聚而诞生的咒灵,爱和恨转化为了非常强的攻击性,与之相对的,会被影响的条件也很苛刻。啊,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 鲤生瞬间领悟了她的意思,干瘪瘪问:“可是你和你的同伴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 “我们是咒术师……你就当我们有抵御这种影响的抗性好了,效果差不多。” 鲤生陷入了沉思。 石田也受到了影响,他明明是对恋爱那么不屑的一个人……而自己似乎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单纯被挤入海里的。 咒灵是这么……灵敏的东西吗?连人类也辨识不出来的感情,它们可以这样轻松地做下判定? 那区分的依据是什么,爱和恨? 于是这又回到了那个一直困扰鲤生的话题。 爱到底是什么。 在泉鲤生冥思苦想的时候,女生很干脆地朝下面大声喊:“夏油——人都救上来了的话就先让你的咒灵把我们送上岸!让他别玩了!夜蛾会发火的!!” 隔着那么远依旧清晰地传来一句抗议:“居然把正在认真工作说做在玩,家入硝子你这次你必须给我道歉!” 这个声音……是刚才把自己从海里捞上来的人啊。 鲤生探出一个头想看看情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漩涡在不断侵蚀着海洋,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家入硝子完全没打算回应自己这位同学,依旧喊另外一人的名字:“夏油——” “了解——” 伴随着这声回应,所有悬浮在半空的人一起慢悠悠地朝海岸线飞去。 家入硝子把他们送上岸后就又飞走了,岸上有接应的人,三三两两把昏迷的学生和船员送上了救护车。 现场有些混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渡边和石田,不过按照他们说的,掉进海里的人都被捞出来了。 所以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有医护人员快步上前询问泉鲤生的情况,要不要一起去医院检查。 鲤生婉拒了:“我没什么问题,请您先去看看其他人,辛苦了。” 医生临走前还叮嘱他:“赶紧回家洗一个热水澡,即使现在没问题也很容易感冒的。” 现在时间还早,伏黑惠前段时间被送去了小学,伏黑甚尔最近似乎有什么事,和他打过招呼,这几个礼拜都不在,因此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拧开水龙头的热水,鲤生坐进浴缸,依旧在思索着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将自己和他人完全区别开。甚至没有转圜的余地,利落一刀将不被纳入其中的东西全部割开。 就像他写的那样,人的需求或许是缺乏的东西决定的。 肚子饿了就会想要食物,是拉面还是饭团都可以,在迫切需要的情况下完全不会考虑是购买还是偷盗,得到就是一切。 放在不远处被黑布盖上的佳肴,他想要看见,去闻气味,品尝味道,但他并不饥饿,是求知欲在主导着行动。 倒不如说是一种贪婪。 鲤生突然又想起了在事故发生之前,渡边和石田说的那个海洋大bbs的帖子。 打开论坛,今天出海的意外在首页高高飘红,官方似乎将这件事推到了安全事故上,这学年的所有涉及出海课程全部延迟,安全培训也制定了新的考核标准。 安全事故总比邪门的咒灵不容易引起恐慌,这样也挺好的。 再向下翻,鲤生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帖子。 标题为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的帖子足足有三十一页。 ……上次学生会大战教务处的事情闹了快两个学期,热度最高的帖子也只有二十页? 神经病程度堪比五十个渡边的评价让泉鲤生多少产生了犹豫。 渡边的厉害他是清楚的,全日本能找到这么一个人才已经很不容易,五十个……那得精彩到什么地步啊。 做好心里工作,鲤生点开了帖子。 首先声明,本人不是stk(跟踪狂),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恰好和小泉哥住在同一个小区。 本着对小泉哥十分之一的憧憬和十分之九的母爱/父爱,需要提前告知如下事实: 本人思想十分正直,态度极其端正,为人谦逊有礼。骂我的人会被我顺着局域网找到宿舍和你线下讲理,所以请大家手下留情! 废话好多哦,三号楼楼号的同学,你再不开始正题我就要先去敲你门了哦。 可恶,怎么会有人在开楼就开始使用这种手段啊!看我猛地一个大贴图!!! 接下来是十几张图的连环轰炸。 大多数图片不是很清晰,有些光线不好的还带躁点,但照片的主体依旧非常鲜明,那头标志性的灰蓝色卷发实在是太好认了。 看得出来,贴主的确和鲤生住在同一个小区,背景的陈设都很眼熟,全是每天都会见到的公共建设,照片也大多是在里面拍的,很多都是连续抓拍的瞬间。 暖黄的照明灯下,青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被身后单手插兜的男人拽住卫衣帽子,模糊的侧脸依旧能看出在那一刻他面容的错愕。 下一张则是重心不稳的青年依旧挺直着身型,这也导致他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直接撞上身后——男人纹丝不动,只是低头看着他的脸。 再下一张就是青年蹲在路边缩成一团捂着脸,男人在旁边打哈欠。 ぺペぺペぺ,日剧该有的要素全部齐全了呢,贴主有点技术力在身上的。 我想代表我的物理教授问一下贴主,你在现场看见弧线了吗?我的意思是,有回弹吗? 回弹(草)。 可恶,早知道上学期蹭课的时候我也这么干! 别做梦了同学,你也有回弹吗? 建议不要尝试,上次我这么拉女朋友的帽子,她没有小泉哥那么倔强,我也没有回弹哥那样的回弹技术。总之,她摔得很惨,我哭得更惨。 …… 泉鲤生:“…………” 他还记得,那天是下课回来刚好遇到了伏黑甚尔,他走在前面,似乎有一个咒灵还是什么,总之,伏黑甚尔拉了他一把。 ……有回弹。 还有青年满脸拘谨地坐在楼下供人休息的椅子上,姿态完全算得上瑟缩,男人蹲在他面前,似乎是帮他在系鞋带还是在干什么。 下一张则是他背着书包朝狂奔,因为速度过快甚至出现了残影,身后的男人手里提着什么,站在原地没动。 看得出来,回弹哥是有点专业的,拜师学艺的话我也能泡到小泉哥吗? 都在说什么啊!往好处想,万一是因为小泉哥腰不好不能弯腰呢?回弹哥好心帮他穿个鞋而已,这样想是不是就合理了很多? 合理,但不接受,小泉哥的腰天下第一,反驳就是在造谣。 那不是更糟糕了吗,都给我住口啊!年轻气盛的大学生真的会胡思乱想的!我还只是个大学生!!! 泉鲤生:“…………” 那是他通宵赶稿,第二天的早课快赶不上了,所以迷迷糊糊拖着伏黑甚尔的鞋就往外跑。 在楼下被拦住的时候脑子是昏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又急着去上课,最后被伏黑甚尔亲手把鞋给扒了下来。 不过对方十分有良心的带着他的鞋,顺手给他套上了。 以及……他的腰没有任何问题!!! 下面的照片几乎都是差不多性质的内容,他记得有几次其实还有伏黑惠在现场,贴主很有道德地没有将未成年也贴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伏黑甚尔都不在的缘故,帖子的照片有几周没有更新,只剩下一群堪比五十个渡边的火热讨论。 我很好奇贴主是不是住在小泉哥楼下草丛里,文春说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说实话,配上你们的阅读理解,看图说话比的《恋爱巴士》好看,什么时候能恢复更新啊? 贴主也想知道,但是贴主已经几个礼拜没有看到回弹哥了。 去年的贴主:再谈不到恋爱我就要死了。如今的贴主:再看不到小泉哥谈恋爱我就要死了。 友情提醒一下,贴主你这样很容易被告造谣诶,嘛,不过小泉哥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了。 最后是贴主的最新回复: 就算小泉哥把我告上法庭,我也只会因为侵犯隐私而受尽辱骂而不是造谣!脸红心跳和难道是我捏造的吗! 泉鲤生放下了手机,把自己埋进热水里。 啼笑皆非的感觉过去之后,之前的问题又浮现了。 虽然在帖子里活跃的大多数是没戏没肺的大学生,思考模式单纯又简单,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是在谈恋爱。 是因为相处模式的边界感吗? 仔细回忆,伏黑甚尔虽然经常说些让人捂脸的荤话,一副你ok我就ok的无所谓模样,但严格说来并不属于暗示。 他很清楚大学生能接受的程度,为了金钱而勉强当了个人。 泉鲤生也尝试过坐在茶几边轻轻握住伏黑甚尔的手,他觉得自己得先克服生理上的困难——皮肤敏感、角质层很薄真的太害人了。 人的心理会影响到身体激素水平,相反,激素也不可避免地反馈给神经,造成一些有误差的判断。 比如之前,因为条件环境等方面的影响,他和琴酒窝一块儿的情况也不少;降谷零和松田阵平这两个尤其爱干架的也经常和他切磋,扣脖子掐脸是常有的事。 不同的身体给出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伏黑甚尔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干脆把手伸出来让他摸个够。 那双手比想象中还要大,鲤生的手搭在上面直接小了一圈,握笔摩出的薄茧和男人指腹的厚茧有明显的区别,就和两个人的差别一样,年龄小的那个稚嫩得要命。 泉鲤生握过很多双手,同学的,教授的,老板的,还有五条悟和伏黑惠的。 怎么说呢……可能这还和对方的气质有关,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的。 默默探索了会儿,鲤生觉得感觉良好,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也成长了不少,按照惯例问: “伏黑先生,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伏黑甚尔似乎笑了一声,直接合拢了手掌,热度覆盖上手背,手指的茧贴在手背的指骨上,非常理所当然地勾了一下。 轻轻的。 比男人平时逗他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还要浅,比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咽回去的话摩擦过嘴唇还要轻,像说停就停的小雨,刚拂上面容就消失了。 “啊……” 泉鲤生连滚带爬跑回了卧室,听到外面伏黑惠指责他父亲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男人懒洋洋说,我还没开始坏呢臭小鬼,你要睡觉了?那我把沙发让给你。 伏黑惠蹬蹬蹬一路跑回了侧卧,行云流水般反锁上了门。 那个时候,鲤生觉得自己有点失算了,他好像找了一个对于泉鲤生而言刺激性最大的学习对象。 这具身体自然地设立了警钟,任何带有侵略性又超过承受范围的东西都会拉响警报。警报就是身体对心理的暗示和反抗,在不断提醒他,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 可是bbs上那个贴主说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脸红心跳不是假的。 激素会影响到心理。 这是不是代表,只要自己不再落荒而逃,接受这一点,那么迟早有一天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呢? 泉鲤生陷入了沉思。 伏黑甚尔罕见地很早就往住处走。 他刚从中介人孔时雨那边交接了委托。 委托并不难,帮有钱人杀掉妻子的情夫而已,只是距离有些远,来回路程占了大部分时间。 他还很贴心地在卧室外等他们完事之后再动手,这次很干脆,用之前顺来的枪一击毙命,漂亮女人赤着身体惊恐的叫声只持续了一瞬,然后就被吓晕了过去。 两具交叠的泛红身体一死一晕,看起来也带着些别样的情|色意味。房间内外气味的差距明显得无法忽视,他又恰好是嗅觉非常好的一类。 真能干啊那个情夫。甚尔漫不经心想着,所以也不能怪妻子出轨。 拿着钱之后,甚尔转身就去了赌马场,只不过运气不太行,刚到手的委托金全部投进去连水花都没看到。 这个月的工资在伏黑惠的学费上投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挥霍一空,赌马场又不支持信用卡支付,甚尔今天的娱乐活动也只能画上休止符。 伏黑惠还没放学回来,门边有泉鲤生的鞋,客厅和两个卧室都没开灯,四处都没看见人。 不过甚尔也并不在乎泉鲤生跑去了哪里,如果他想,在这个房子里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能很清晰地被五感掌控,但没必要。 泉鲤生在做什么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甚尔去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打算洗个澡。 打开浴室的门,带着沐浴露味道的冷气溢了出来。浴缸的水是满的,有人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泉鲤生?”他打开灯。 没有回应,躺在浴缸里的那个人仰着头靠在边上,眼睛闭着,手紧紧地攥着浴缸壁,似乎在抖。 甚尔把换洗的衣物丢到一边,在浴缸边上蹲下,手指探进水里——水温很低,完全是凉的。 这点动静惊动了浴缸里的人,他想要坐起来,却因为陶瓷打滑而跌了回去,整个人都浸入了凉水里,冷水溅了伏黑甚尔一身。 反常的是,泉鲤生摔进去之后就没有动作了,那双手还扣着浴缸边,指骨发白,但完全没有挣扎起来的意思。 ——这样会淹死。 甚尔大发慈悲伸手探进水里,提着泉鲤生的手臂把人拎了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紧绷着,不是肌肉的蓄势待发,也不是被冷水泡过之后的僵直,更像受到惊吓之后身体失去了反应。 甚尔突然想起了自己处理委托时的那两个人,明明在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半点感想,现在却回忆起来了。并且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平时的泉鲤生。 他是很容易泛红的体质。 不仅仅是害羞,偶尔颠倒的作息导致第二天仓皇地跑去学校的时候,或者和惠玩闹笑开,又或者是在泡完澡之后。 白皙的皮肤会由内而外透出一股红,本人明显是知情的,并且会为此遮掩,拿衣服盖住,捂住脸,干脆的缩成一团藏起来。 而现在的他泡在冷水里,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惨白、无力、毫无生机。 果然还是红一点比较合适,甚尔想着。 “抱……抱歉,我好像动不了……”鲤生大口呼吸着,湿透了的卷发蔫耷耷贴在脸侧,身体的颤栗通过手臂接触的皮肤传递过去,“白天……落水差点死了,刚才在想事情,水冷了之后有点反应不过来……” 伏黑甚尔:“你还打算继续泡澡吗?” “有点冷……” 伏黑甚尔点头,继续问:“那你还继续泡澡吗?” 泉鲤生张了张嘴,他的嘴唇差不多和皮肤一样白,湿漉漉的打颤。半晌后才回答:“请帮我起来……” 甚尔这才从旁边扯过干净绵软的浴巾,把人托起来之后用浴巾包住。因为鲤生站的不是很稳,男人“啧”了一声,直接把人拦腰抱着去了客厅。 泉鲤生明显还在失神状态。 放在平时,在取下浴巾的时候这个人就该一边说着“不不不用了”,一边往卧室跑才对。 而如今,不管是让他摊开手好擦干身上的水,还是站起来套上衣服,又或是坐在沙发下面方便吹干头发,他都尽可能的配合了,呈现出的是全然的茫昧。 伏黑甚尔又拿着吹风机,坐在沙发上给背对着自己的泉鲤生吹起头发,他看不见鲤生的表情,但从放缓而微微弯曲的身体不难判断,青年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 吹风机的轰轰声中,泉鲤生稍微向后仰了一点:“谢谢您,伏黑先生。” 手指穿过他的头发直接碰到了后颈的皮肤,甚尔的手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继续揉开已经开始回卷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是要给我加钱吗?” “……那这份体贴也太贵了。” “泉鲤生。”甚尔关掉了吹风机。 “什么?” “你花了一大笔钱,是想买什么?” “啊……这个……” 陷入沉默的青年低下头,后颈的棘突顶在皮肤上,随着弧度的下压而不断往前顶。 甚尔半天没得到回答,伸手捏了一下棘突旁的软肉。青年浑身一激灵,小声呜咽后反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你不说要什么的话,到死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甚尔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撩了下他的头发,“就跟在浴室一样,你不说想起来,没人会把你捞起来。” 泉鲤生没有转头,隔了好久才开口:“我还以为伏黑先生不会问的,只要拿了钱就无所谓。” 是无所谓的。 伏黑甚尔对别人的想法不感兴趣,费功夫了解一个人还不如去研究怎么才能让自己运气变好,前者会一无所得,后者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十连输。 他将自己问出口的话归类为工作中必要的情报,比如泉鲤生说他今天落水差点死了。 如果他死在外面,不是自己下的手,那么现在的两份委托都会拿不到报酬。 再加上一点的话,或许是泉鲤生这种完全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却用拙劣的方法隐瞒着秘密这件事比较令人在意。 简直就像是在不断低喃着:“是哦,请来找我问清楚。” 但没必要去问,泉鲤生会自己说出来的,他是个不擅长应付自己的人,言语会让人脸红的话,那么像这样呢。 伏黑甚尔伏下身,几乎是贴在他的耳边,下巴虚搭在颈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只是这样,余光里的耳垂就开始滴血。 “突然就想要知道了。”他说。 本来以为泉鲤生会避开,甚尔会直接把人拽回来,圈住手,拖着脚踝,总之是不会让他窝回房间开始新一轮的装死。 但出乎甚尔意料的,鲤生直接侧过了头,近在咫尺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很干净。 “我想要喜欢上伏黑先生!” “想要被喜欢一般不是应该这样?”甚尔说。 鲤生的睫毛一掀一合:“那不是更困难的事情吗?” 鼻息喷在嘴角的疤上,伏黑甚尔定定看着那抹水蓝色很久,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虚伪的影子,但那双眼睛透亮又清澈,是在地面仰头看向月亮的人会不自觉驻足凝视的皎洁。 只有愚蠢又笨拙的人才会毫不遮掩地敞开双眼,但泉鲤生又很狡猾。 想要得到的前提是没得到,想要喜欢的前提是不喜欢。 他恐怕……是完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东西的那一类。 伏黑甚尔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会例外多问一嘴的根本原因——这个人,泉鲤生他一直看得很清楚。 所以身体的反应和理智会错位,很清楚自己在浴缸里的态度是出于恐惧,并轻描淡写地描述出自己的状态,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待自己的外壳和灵魂。 金钱对他来说无所谓,被骗也无所谓,和一个随时可能会痛下杀手的人同居无所谓——尽管他目前应该还不知道这一点。 人海人潮里的相遇是必然的,因为那是两个真空的躯壳。 痛苦、憎恶、后悔……这些都是虚无的东西,无法与他人产生链接的本源和他是完全相同的。 不同的是,自己已经放弃了,而泉鲤生还在找着能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事物。 真是有意思啊,泉鲤生。 可你是找不到的。 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的话,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伏黑甚尔在心里完全否定了,面上却露出笑,说:“好啊,那你就试试看。” 泉鲤生深以为然,点头:“所以——伏黑先生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甚尔靠回沙发,又伸手捏了捏鲤生的后颈,果不其然看见他又是一抖,咬着下唇一脸不可置信,但好歹没有再逃了。 “我在想你刚才哼哼那两声挺好听。”甚尔斜着头,“别脸红啊,不是你问我在想什么吗?” “我没有哼哼……” “行,那我换一个,是挺软的。” “也不软……” 伏黑甚尔挑眉:“硬了?” 泉鲤生这次是真的呜咽了一声,跑了。 【下雨了。 其实我带了伞,那把伞被我留在了专业课教室,或许过两天就会有好心的同学发布在失物招领栏。 我讨厌淋雨,雨水让我和世界失去空隙,我也讨厌打车,不提昂贵的车费,只是觉得狭窄的铁盒子就如同城市中行走的坟墓。 我只是想和他挤入同一把伞下,就这样穿过铺满银杏树叶的拥挤小径。 雨中,伞下,人声鼎沸处。 男人温暖又冷漠,讥讽我“忘记带伞”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是红酒的木塞被拨开,由人类躯体约束的狭小空间熏出令人晕乎乎的气氛。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十分愚笨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他瞥过我,不动声色将伞向我的方向移了那么一点。 心跳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快的。 我猜我的耳畔一定红得不成样子,因为连一向不着边际的男人都隐约压制不住唇角的笑容。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的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我看见他的脸,那个事实就无比清晰地入侵我的脑海。 为我撑开的黑伞,不带恶意的嘲笑,不经意倾斜的弧度。 多么可惜呀,羞赧不是心动,心跳不是笃爱。 男人和我,只是在伞下,拼命拟爱的躯壳。 ————《拟爱论》·三】 第63章 年幼的伏黑惠时常能深刻意识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的权威性。 这里的能力当然不是说电视里蜘蛛侠那样的超能力,姑且理解成拥有解决某件事情的力量。 今年惠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我能拥有解决伏黑甚尔的力量。 现在的他还没办法完全做到这一点,所以只能每天看着甚尔把鲤生气个半死,然后得去平复好一阵心情,才能继续心平气和地和他们相处。 伏黑惠选择了挺身而出。 上学果然是有必要的,能让因为常年和男人到处晃荡的小孩明白更多常识,和对抗大人的勇气。 随意离别人这么近是很失礼的行为,不可以对好心收留我们的人这么不礼貌。 说话的时候就好好说话,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动手动脚做什么。 还有——为什么不好好回答鲤生的问题呢,明明都是很简答的问题。 在教训自己父亲的时候,鲤生就在旁边看着伏黑惠叉着腰臭着脸,一边憋笑一边点头:“是哦是哦,小惠说得很对,甚尔就是很过分啊。” 甚尔敷衍地“嗯嗯”两声,把人从面前揪走,不要挡着他看电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烦的,实在闲得没事就让鲤生带你出去玩。” 伏黑惠甚至没有察觉到,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喊名字的。 小孩跳跃性的思维会在某天某时某刻突然搭上线,在小沙发上陪大人看电影的伏黑惠在翻页时突然意识到——伏黑甚尔和泉鲤生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家庭影院买来不到两周,柜子里已经塞满了网购来的碟片,里面有很多给惠买的动画片,虽然他并不喜欢,但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 于是,从上周起,在周五的晚上一起看电影就成了他们的固定活动。 投影布上放着狮子王,刀疤在绿色烟雾中唱着他对王座的野心,狮王木法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伏黑惠侧着头看坐在长条沙发上的两个人。 鲤生盘着腿前仰身体专心致志盯着幕布上的画面,即使是老掉牙的动画片也看得津津有味。 甚尔则对这类片子半点兴趣也没有,靠在沙发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抓着鲤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肉,察觉到自己儿子的视线后,他相当淡定地回视。 “看你的电影,少管你老爹。”懒散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那些徒增年龄而无所事事的大人啊,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在可恶。 这是伏黑惠最近在学校听到的句子,放在现在再合适不过了。 他直接从自己的专属小沙发上跳起来,熟练地挤进鲤生和甚尔中间坐定。 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孩,手上的温度消失了,接着,和之前截然相反的小手搭在了他的手背。 “怎么了,小惠?”鲤生微微回捏住他的手掌。 伏黑惠不动声色地试图把甚尔挤进角落,但体型和力量差距让他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只能气愤地开口:“刀疤真是可恶啊。” 鲤生以为是小孩看了动画片之后的有感而发,也顺着他的话说:“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呢。” “他会被辛巴驱逐的!”惠说。 伏黑甚尔直接把小孩整个人扔回到他的小沙发。 “他会被辛巴杀掉的!”惠仰着脖子说。 伏黑甚尔被他逗乐了,觉得自己小孩的反应倒是比动画片好看,也不对惠的雄心壮志发表什么看法,继续捏着身边人的手开始耗时间。 伏黑惠当天晚上就收拾起自己的小书包,学校的开支并不大,足够让他攒下一笔生活费。鲤生也很有钱,如果不带上伏黑甚尔这个吸血怪的话会更有钱。 关键是惠知道自己父亲的作风,他不仅是诈骗那么简单,人品差得要命,因他而不幸的人可以在学校的操场手牵手,一起痛斥他的无耻三天三夜。 这个爹不能要了,反正他自己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短促的一声“诶”,然后立刻消失了。惠等了会儿也没动静,正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门开了。 穿着睡衣的泉鲤生声音有点哑:“怎么了,小惠?” 他的耳朵完全是红的。 伏黑惠越过鲤生看向卧室,不出意外,伏黑甚尔正在里面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惠藏起书包,深吸一口气:“我怕黑。” 鲤生愣了一下:“可是以前——” “刚才发现的,原来我怕黑,所以晚上一个人不敢睡觉。”惠拉住鲤生的手,直接把他往侧卧拽,“甚尔不怕黑,就让他一个人睡觉。” 伏黑甚尔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慢悠悠的:“你打算怕黑怕多久?” 伏黑惠恶狠狠吼回去:“要你管!” 当天晚上,和鲤生挤在侧卧的床上,听着耳边轻柔的哄声,惠暗暗立誓。 这个爹真的不能要了。 第二天,他依旧打算去扞卫泉鲤生的生命和尊严,这次开门的是伏黑甚尔。 他很干脆地带着小孩到侧卧,然后把人丢床上用被子封印起来,环胸坐在一边:“不是怕黑么?你睡,我看着。” 伏黑惠倔强地用和男人如出一辙的绿眼睛瞪着他。 “怎么?不仅怕黑,你还怕我?” 惠屈辱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刀疤会被辛巴解决掉的!” 伏黑甚尔的笑声猖狂得隔壁都能听见。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周之后的周末。 泉鲤生在工作室赶稿,伏黑甚尔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惠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谋划着驱逐甚尔的大计。 门铃突然响了,工作里传来鲤生的声音:“是和我约好时间的编辑,麻烦帮忙开一下门,谢谢啦!” 伏黑甚尔像是聋了一样没动静,惠只能啃完最后一口,把果核扔进垃圾桶,然后跑去开门。 要是惠一个人在家的话,应该会搬来椅子,从猫眼看看来的人是谁。但现在泉鲤生和伏黑甚尔都在家,于是他直接拧开了门把。 “不好意思叨扰了,关于《ref:ra》和《拟爱论》的出版——”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让他停住的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伏黑惠,而是从玄关可以直接看见的沙发上的男人。 西装革履的访客提着拜访用的慰问品,袋子直接掉在地上,里面的糕点被摔出来一部分。 “甚尔前辈——?”男人露出迷惑的神情,这才低头看了看伏黑惠,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甚尔身上,“我没有走错地方……” “什么走错地方,你们禅院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啊!”从他身后钻出来另外一个白色头发的青年,鼻梁上架着奇怪的圆片墨镜,“《ref:ra》的作者不是住在这儿吗?戏耍五条你可真敢啊。” 伏黑惠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面无表情地“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力道大得在室内产生了经久不衰的回声。 鲤生终于从工作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惠站在门口,那扇门根本挡不住门外的喧哗。 他茫然地看向甚尔:“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子又在发神经。”甚尔坐了起来,穿着拖鞋走到门口,开门前回头问了一句,“你认识禅院?” 鲤生眨眨眼:“研一君吗?他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和他约好了今天来商量出版的事情。” “这样。”伏黑甚尔拉开门,眼皮耷拉着,“你只约了一个人。” 鲤生:“应该是……?” “那他身后这个小子是来干嘛的?” 被称为小子的青年冷哼哼两声,看向禅院研一:“你要是说这家伙就是《ref:ra》的作者,我是真的会生气的哦。” 禅院研一还没从来找泉鲤生结果看见了好久没见的前辈中回过神,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再加上眼前这个只要和前辈站在一起就能明显看出他们血缘关系的男孩……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型了,恐怖到禅院研一甚至不愿意去思考这种想法的真实性。 最后,他不得不请求道:“前辈,能和我出来聊一聊吗?” 伏黑甚尔没有拒绝,把惠推了回去:“回你的侧卧。” 这话他说得散漫,惠却能听出话里的认真,甚尔鲜少用这种认真的态度让他做什么事,大多时候都是不着调的调侃。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般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发生了。 伏黑惠没有反驳什么,和鲤生打了招呼之后回去了侧卧。 伏黑甚尔看着他关上门后才走出门外,被禅院研一带着去楼道的拐角谈话了。 对这种平稳中略显混乱的局面感到奇怪,鲤生也走到门口,然后他也愣住了。 “五条悟……?” 鲤生当然见过成年后的五条悟,是个让预言师痛哭流涕的恶霸,似乎没有小时候那么傲慢,但是还是有些孩子气。 只是他不明白五条悟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看见泉鲤生之后,五条悟先是一怔,然后摘下了他的墨镜,那双苍蓝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闪烁着澄亮的光。 他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那股喜悦来得毫无缘由。 无数个被暴雨笼罩的梦境无法触及而产生的烦躁被一扫而空,从小就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找不到缘由,自己会去小笠原群岛旅游的事也很莫名其妙。 那座刻满了osau的灰塔一直在那里,不管五条悟后来去多少次,甚至带着自己的同学一起重游也没用,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无法消散。 有什么存在被消除了,没人知道,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 夏油杰说他是不是太怕寂寞了,家入硝子说没看出来五条居然是这样的人。 一定有原因,不然他不会讨厌下雨天,也不会本能的抗拒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睡眠。 灰塔的osau是病死的天宫治生前的挣扎,岛上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五条悟还是觉得他们只是忘记了。 就和自己一样,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只是他忘记了。 这种遗忘再搭配上五条悟要强的性格就变得非常灾难。 他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能看见一些影子,在每个陌生人的脸上找到会让自己出神的某个五官,然后试着拼凑出完整的脸。 五条悟不认识那张随着时间的迁移而不断变化的脸,或许那本来就是一种错觉和恍惚。 所以在偶然间看见了那篇被称为成年人童话的《ref:ra》后,五条悟在座位上大叫一声,立刻翘课找到了出版社的编辑。 这人他恰好知道,厌恶禅院的禅院从江户开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近代还一起蹦出来两个,这个编辑就是其中之一。 “我要找到《ref:ra》的作者。”五条悟分不清自己的语气是威胁还是命令。 又或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请求。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叫泉鲤生的普通人在见到他之后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张脸依旧是陌生的,但却在转瞬间被心情裹挟着变得熟悉。 他由衷的感到喜悦,因为故事就是那样写的。 我们会重逢的。 世界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东西,包括记得去找你。 如果有那一天,你看见了我,不要犹豫,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我会无数次认识你,而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 五条悟直接向前一步给了鲤生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沉淀了十几年的热情非常猝不及防,又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找到你啦!!!”他的拥抱比小时候篝火晚会情绪高昂时候还要暖和,人也已经比泉鲤生高上一个头,性格看起来也没那么别扭了。 陌生又熟悉的体验让鲤生有几秒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五条悟真的会来找自己。 童年时期的记忆是最不准确的,向别人询问的话还会得出一些善意的哄骗。 ——没有那样的事哦,是不是昨晚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啊。 ——那不是忘记,只是一种错觉而已,你会慢慢连这种遗忘的感觉也忘记的,所以没关系,不用介意。 ——如果真的觉得寂寞,那就出去多交几个朋友。 五条悟的确忘得彻底。 五条悟的确记得顽固。 鲤生似乎也被这种像是重逢的初遇氛围所打动,慢慢地将手搭在五条悟背后。 他说:“好啦,第无数次的自我介绍,我是泉鲤生。” “我是五条悟。”五条悟趴在他肩上闷笑,“雨早就停了,鲤生。” 第64章 夏日的蝉鸣恼人得连十二楼的高度也能清晰可闻。 因为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上,在楼道拐角的伏黑甚尔能够清楚在蝉鸣声中听见房间里的对话内容。 这倒不算偷听,只是这具身体的听力实在太好了,同样敏锐的还有感知力——比如现在,甚尔甚至能读出那两个人话里带着熟稔的陌生。 诡异中透着合理。 自从知道泉鲤生是个什么人之后,甚尔便认为在他身上发生再古怪的事情都只能算是情有可原。 这种情有可原也包括「禅院研一是泉鲤生的责任编辑」这件事。 他不太记得禅院研一,但在禅院家拥有一定程度天赋却完全不以为意的人多少会引人瞩目一些,更别说早几年他是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离开那里的。 当时甚尔还以为是从禅院跟来的不怕死的白痴,差点动手把人揍个半死,还是在听见他的「远大志向」之后才意识到这也是个怪胎。 而这个怪胎如今带着咒术师找上门,并且见过伏黑惠——甚尔必须先确认他是否只是单纯地来拜访泉鲤生的。 禅院研一思索了很久措辞,最后决定直言不讳问:“前辈怎么会出现在鲤生老师家里?”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甚尔反问。 “……我的意思是,冒昧请问一下,您和鲤生老师是……什么关系?” 甚尔虚眼看着禅院研一:“你就是找我问这个?” “鲤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是个普通的校大学生,除了写作外也没有别的爱好。平时应该没有招惹什么人才对。” 甚尔嘴角扬起:“这种问题不觉得去找本人交涉比较合适吗。” “因为前辈已经出现在这里了。”知道甚尔在离家之后的声名,禅院研一几乎是立刻肯定,自己这个前辈绝对是有委托在身才会这样做。 但很快他又犹豫了起来,想起上次那个疑似前辈小孩所说的…… 呃……单纯的泉鲤生正身陷很不单纯的金钱漩涡啊,他甚至不清楚甚尔前辈是个怎样的人——不过这也说不准,创作者的脑回路一向难以捉摸。 泉鲤生在此期间还写下了《拟爱论》不是吗? 好像不管是哪个可能性都很让人窒息。 “下次不要来家里找他,要谈事出去谈。”甚尔没有回答的意思,房间里还在说个没完,「吵」得他心生烦躁,“还有,带人来之前你没和鲤生说过。” 说起这个禅院研一也很头疼:“五条悟想做的没人拦得住,即使我拒绝了他也会自己找上门,还不如带来,至少不会发生一些状况外的事。” 甚尔摸着下巴:“他现在打算带着鲤生从窗户外面跳下去算事状况外吗?” 禅院研一:? 禅院研一:!!! 甚尔垂眸听着房间里「一个蠢蠢欲动,一个婉拒未遂」的对话,语气不痛不痒:“你的「普通在校大学生」是五条的「旧识」呢。” 禅院研一低声说了句“冒犯了”,然后越过甚尔飞快朝门跑去。 五条悟的确无愧禅院研一的评价,在肆意妄为上从来不屈人下风。听到脚步声后他直接拦腰将泉鲤生抱了起来,两步跨到窗边,拉开窗户后直接跳了出去。 “走啦,好不容易是周末诶!” “等等——啊——!” 五条悟从十二楼跃出窗外后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像过山车一样在空中不断上下腾飞。 不过他好歹记得泉鲤生是个普通人这件事,一只手枕在他的颈椎后面,保证不会因为速度过快而出现意外。 鲤生没功夫感激他的「体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泉鲤生不得不死死抱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风从袖口往里灌,也吹开他的头发,露出紧闭着双眼的那张脸。 ——不是都说了今天有事吗!就算你想找人玩也要看看对方的时间安排啊!!! 骤风让鲤生吼不出抗议的话,五条悟倒是很惬意:“不过去哪里好呢,说实话,我没想过能直接找到人诶,本来以为会很复杂。” 泉鲤生:“……” “因为不记得,所以我会先怀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你想尽办法说服我,我再很酷的反驳。你绞尽脑汁苦苦哀求我相信你。最后五条悟大发慈悲,决定相信你——然后再约你出去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 “正常来说不都是这个流程吗?” 泉鲤生:“…………” 在空中晃了有五分多钟,世界上最长的过山车全程也只需要三分半,而过山车至少还会有缓行的过程,而不是一直疾速颠簸。 落地之后,鲤生还是没放开抱着五条悟脖子的手,他腰腿瘫软根本站不稳,头也晕乎乎的,能不直接吐出来已经是下丘脑神经非常配合的结果了。 “当当当当——涩谷最好的甜品站!” 现在吃甜品真的会吐出来的,鲤生惨到没有力气说出这样拒绝的话。 被半拖着坐到位置上,服务生贴心地端上来冰镇柠檬水,休息一会儿后他终于缓过神来,手抵住额头。 “以前你还会先提醒一下,再背着我跨过海湾……现在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还干过那样的事啊?”五条悟往嘴里塞着泡芙,把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说,“这么看我小时候还挺有礼貌的。” 一个把「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当作接头暗号的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研一君会生气的,明明我和他约好,结果自己却先离开了。”鲤生叹了口气,“甚尔也很奇怪……研一君似乎认识他。” “我也是翘课来找你的,这样就扯平了!而且——”五条悟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你居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从血缘关系上来看,禅院甚尔应该是禅院研一的……堂哥?还是表哥?我不清楚他们禅院家里的辈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啦。”他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一面,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禅院甚尔……?” 鲤生的困惑实在是太真实,看得五条悟微微皱起眉:“看那家伙在你家里坦然自若的样子,你们应该是室友?——他完全没有提过自己的姓氏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泉鲤生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禅院研一说过的话。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我有一个很靠得住的前辈在东京,前段时间刚好结束了他的上一份工作,我可以委托前辈来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想起了前辈刚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似乎不一定有心工作。」 算算时间,似乎入野一未的时间线只比泉鲤生晚一点? 鲤生呆住了,一方面是震撼研一君对甚尔的评价,另一方面……他甚至想立刻打电话问一下甚尔,你最近还有别的「活儿」吗? 这个「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的恋人……是谁啊? 不是我泉鲤生? 接着,一个让他心脏怦怦乱跳的问句颤动着出现了—— 「我从甚尔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也有禅院研一误会的可能,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伏黑惠想带他去找伏黑甚尔解决咒灵,被研一君误以为成了奇怪的东西。 「但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的话,我给他留了一大笔钱诶。」 除了「报酬」以外,鲤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虽然有些很对不起特意带他出来的五条悟,但鲤生在整个下午都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就像听到有谁说「你知道那个写社会派推理的松本吗?他拿了国际匕首奖诶。」 写社会派推理小说的人肯定不止松本清张一个人姓松本,但按照常理去推断,再加上当事人急切的心态,稍微对号入座一下也是可以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要怎么做才能实现目标呢。 “不知道禅院甚尔的姓氏对你来说是那么大的打击吗?”五条悟含着糖果走在鲤生身侧,他伸手在泉鲤生面前晃了晃,“——立刻回神!” “啊……抱歉……”鲤生站定,拍拍自己的脸,“耽误了你整整半天,的确……有些冲击。” 五条悟不满地耸耸鼻子,凝视鲤生片刻后背对着在他身前微微蹲下。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立刻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了,鲤生问:“你是想背我吗?” “本来想直接抱着就走的,但你不是说要先提醒一下吗?我这个人其实还是很体贴的,和你那个室友一点也不一样。” 对方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头的好胜心十分突兀,又很好笑,看得鲤生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天色暗下来之后,涩谷逐渐涌出大量夜晚出来放松娱乐的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五条悟丝毫没有这样做是否会引人注目的概念,即使已经有不少投来的目光,他完全熟视无睹,还催促道:“快点啦,最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放在以往,泉鲤生说什么也不会干这样惹眼的事情,而且想也知道,需要五条悟带着去的话,路途肯定不会太「平坦」。 但五条悟这个人很神奇。 他太理所当然了,像是完全把不被自己承认的「非常理」踩在脚下,世界只允许他所允许的规则。 于是鲤生也像以前做过的那样靠上了他的背,他已经不像是小时候那样了,一米八的个子和明显锻炼得很好的体魄让他的后背非常平稳。 背着自己的人有着比视野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还要明显的存在感,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注视着我才是正确的」气息。 「明明在此之前我没有和他怎么接触过,现在靠得很近,但现在居然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连身体也没有给出反馈。」 五条悟这个人果然很神奇啊。 五条悟托着他的腿,确定背后的人不会被甩下去之后钻进了没人的巷子。 “头靠上来。”他提醒了一句。 接着,不需要任何外力,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直接从地面腾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被霓虹灯烘烤得令人发晕的夜色中。 令泉鲤生感到意外的是,五条悟带他来到了高处——字面意思的高处。 在东京塔上,五条悟把他放了下来。 或许是有了心理准备,这次鲤生没有向之前的过山车那样难受了。只是夜晚的风太大,他不得不按住抬手挡在脸前才能让眼睛不那么干涩。 而且还很冷,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吹着冷风完全是在受虐。 抱怨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毕竟鲤生已经非常没有礼貌地陷入思索一整个下午了。 在最后泼冷水是很过分的事情。 在鲤生尽量让自己的异常不那么明显的时候,五条悟拉开了他的手。 在被接触到的瞬间,折磨鲤生的夜风突然消失了,他的头发、袖口、裤脚在失去了外界制衡的情况下全部恢复了平稳。 是五条悟做的吗? 没等他说出谢谢,五条悟突然开口:“向下看,鲤生。” 泉鲤生下意识垂下眼。 ——水蓝色的漂亮瞳孔微缩。 城市变成了一片流动的星海。 东京的车水马龙连成蜿蜒曲折的光流,从东京塔底端一路延展至漆黑的尽头。高楼的灯光被夜色一点点舒展开,是嵌入幕布上闪烁的微光,最终成为印入视野中的星星。 东京塔的红黄的灯带是这片宽敞天地间唯一的暖,落在他们肩头。 被这抹属于城市的壮观摄取心魂,泉鲤生半晌后才侧头去看五条悟,对方的眼睛依旧干净如穹顶,蓝似世界尽头的海。 “你在故事里写了海岛的甜点、灰塔、星空。可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好在城市里也能找到那些东西。” 他慢慢溢开笑。 “以前我尝试过,跟着残留的那点感觉能不能将记忆找回来。我带着杰和硝子在深夜爬东京塔,被人不小心撞见,差点上了第二天的新闻,但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情。接着,我开始怀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一类错觉。” 泉鲤生喉咙耸动:“那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五条悟举起握住鲤生后就没再放开的手,他举的很高,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是能直接触碰到天空的尽头。 “这不是错觉啊,鲤生!没有海岛的城市,没有灰塔的钢筋建筑,没有星空的夜景,但是你现在正站在我旁边——” “这不是最大的真实吗!” 咒术拒绝了靠近他们的一切,于是风也吹不开萦绕在在周遭的充盈。 向上看是无垠的黑幕,向下看是无际的星海,中间并肩站着两个陌生又熟悉的玩伴。 五条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就像他证明了虚幻的过去。 就像他找到了实落的未来。 五条悟把泉鲤生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家,在楼下还跃跃欲试问他要不要再走一次窗户。 鲤生果断拒绝了。 “那下个礼拜我再带你去看点好看的,再拒绝我要生气了啊!” “好。”这次鲤生答应得很干脆。 他本来想先等五条悟走了之后再上楼,结果这个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楼外盯着他一动不动。 鲤生问:“还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摇头。 鲤生想了想,试着说:“回去睡一觉是没关系的,这次你不会忘记的。” “噢……” 他失笑半晌,然后和这次「重逢」那样摊开手,把年纪比自己小但是已经高出一截的青年轻轻抱住:“忘了也没关系啊,你已经证明了你会找到我的。” “你不是说不会忘吗!”五条悟差点直接炸起来。 泉鲤生松开他,后退一步朝他笑着挥挥手:“那么,下次再见了。” 五条悟点点头,终于离开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再过一会儿说不定太阳就要升起了。 鲤生非常自觉的竭力保持着安静,除了赶稿或是有其他作业,按照他们默认约定的惯例,平时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睡了才对。 而在他轻轻推开门后,非常浓郁又辛辣的烟味一下子灌入鼻腔,漆黑的室内还有唯一的光线——那是亮着的手机屏幕,正被握在某个坐在窗边的人手里。 黑暗中的视线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看不真切。 还没休息吗? 在鲤生问出这句话之前,对方先开口了。 声音越过黑暗以非常平稳的架势抚摸上耳骨,非常简单,分辨不出是单纯的寒暄还是风雨欲来的沉寂。 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玩够了吗?”伏黑甚尔站了起来。 第65章 “你在生气吗?” 没人回答,也没人开灯,伏黑甚尔手里的手机屏幕是整个黑暗环境下唯一的光源。 当那股光源移动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泉鲤生可以看到被微弱光亮小范围覆盖,又缓慢掠过的那些东西。 电视机的黑屏,花瓶里来自伏黑惠班上同学赠送的向日葵,收起来的家用投影仪,在水缸里一动不动的金鱼……最后那股光亮来到饭桌前,离鲤生只有一米的距离。 泉鲤生听到了椅子被拖开的声音,一双手牵住他,让他坐了下来。 背对着的时候,在鲤生的感知里,甚尔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消失了,房间里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他的气息。 滋滋的电流声后,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交替着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禅院。』 「啊,啊,快了。」 『我们已经把价格翻了五倍,你也收了定金,在这一行不讲信誉是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老板是在威胁我吗?」 录音里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们可以各退一步,我不追究定金的问题,但是你不能再解决掉我们派过去的人。』 「现在开始命令起来了呢。」 『这是最心平气和的交涉,你……还有个在上学的孩子?』 录音中,伏黑甚尔似乎笑了一声。 「你们可以试试,我其实是无所谓的。」 『禅院甚尔,泉鲤生不值你开的价格。』 「不断加倍的正是老板你啊。」 『……我需要一个准信,你到底是想要继续加价,还是在以这样的名义保护他。』 「哦哦,是那个意思啊。被误会到这个份上让我这个厚脸皮都有些羞愧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加价吗老板?」 『……加。』 录音到这里结束,从手机的声音方向可以判断甚尔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 这个距离是逃不掉的,如果伏黑甚尔想动手,想要活命可能只有去赌五条悟并没有走太远。 不过这也在甚尔的考量范围才对,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播放那段像是坦白一样的录音——他在拖延时间等五条悟彻底走远呢。 泉鲤生思索了一下伏黑甚尔会突然这样做的原因,得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结论。 他诚恳问:“你想要我也加价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涨幅不大的话应该可以,本来今天研一君也是来找我商量《ref:ra》的合集进度,还有新篇的连载事宜,谈妥之后稿费很快能入账。” 没有听到自己正被筹划着谋杀的惊慌,声音不像是害怕,也没在小心翼翼的为了保命而商量,只是在他们口头合同末尾简单添上新的筹码。 “那些人翻了五倍也要杀掉的「普通人」,你开的价不会比他们更高的,鲤生。” “所以你打算动手了,所以才问我玩够了吗。是这样啊……” 鲤生也不辩驳金钱多少的比较,问,“那我们的交易要怎么办?和你要杀掉我的委托其实只是先后顺序的问题,不冲突的才对。” “你不是和五条家的小少爷关系很好吗?”黑暗中的声音逐渐靠近,依旧很平稳,“喜欢他或许是件更简单的事情呢?而且那可是五条悟,只要在那家伙身边,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欸,甚尔要放我走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而且请放心,不会逃走的,我没有中途取消委托的打算。” 听了鲤生的回复后,甚尔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出人意料的温和,不用去看也能想到此刻他的表情和眼神。 猎豹在捕食前散步一样慢慢接近羊群。 绿色的眼睛一定像短刀刚拔出鞘时那般吐露着寒光。等着闪烁的那一瞬间之后再餍足地享用着食物。 “收留了穷困潦倒又无家可归的男人,被威胁着性命依旧不愿意放弃——说实话,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好人啊。容易心软的普通大学生还真是厉害的生物,差点就让人心软了。” 他的嘴里没一句真话,整句话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最后的观点,并且是以一种嘲讽的表述呈现出来的。 正在被以市场五倍不止的价格追杀,责任编辑是咒术师,还认识五条悟,哪有这样的普通大学生。 “所以你似乎觉得五条悟和研一君都是我找来的,目的是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鲤生理清了关系,并且知道今晚如果不能给出一个伏黑甚尔能接受的结果,他应该是会毫不犹豫下手的。 会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甚尔是个人渣嘛。 研一君不在,五条悟不在,伏黑惠睡觉了。 比起继续按捺不动的风险,还有比现在更适合下手的时机吗?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等禅院研一和五条悟发现甚尔还在进行着「谋杀泉鲤生」的委托,事情多少会变得麻烦起来。 “还是得自我辩驳一下,我没有那样想过哦。” 鲤生说。 “研一君是很负责任的编辑,而五条悟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认识的玩伴——就和甚尔没有告诉过我自己其实姓禅院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所以才会隐瞒。” “这个时候牵扯到我,听起来像是在反过来质问我的隐瞒啊,鲤生。” 灯突然被打开了,骤现的光线晃得鲤生虚起眼。等他适应了这股明亮后,伏黑甚尔已经来到了面前,靠坐在桌子上斜着眼看他。 扎根于皮相的潦倒和懒散表情嵌合。 男人是能用浪子停驻的神态吸引人靠近的灾祸,嘴角被尖锐划出的疤痕能轻而易举吐露着人爱听的谎话,也能在比较得失之后宣告人的生死。 “在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小少爷和要杀掉你的人渣面前选择后者,表现出了在意的样子——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交易已经实现了吗?” 「我想要喜欢上伏黑先生。」泉鲤生之前是那样说的。 不管是坚定的选择,还是对隐瞒似有似无的抗议,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像是「有一点喜欢」。 所以交易应该是可以结束了才对,那也正是伏黑甚尔等待的,泉鲤生的死期。 房间变得非常安静,区别于黑暗中的寂静,那份死寂能用肉眼去丈量。 没有开的电视机和投影仪,最多只能保存一个礼拜的向日葵,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掉的金鱼。 视觉在不断将这份沉默延长。 而安静和明亮也意味着一场谈话的正式开始。 简直像是故事中会发展的那样,在两个主角差不多发掘完对方的优点之后,剩下能被找到的只能是不足和无法接受的特质。 泉鲤生很冷静:“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能够迸发感情的剧情存在。” “是吗?”甚尔等他说下去。 “就和小说一样,作者将拟定好的两个人物放在一起,堆积出各种符合市场需求的人物设定,吝啬自己的笔墨却想告诉所有人:「看着哦,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鲤生用手在自己和甚尔之间来回晃动,表示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物。 “在此基础上,后续的发展再怎么扣人心弦都会变得奇怪,没有基础的感情是凭空捏造的,所有的哭和笑比空中楼阁还要虚幻,根本经不起推敲——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 甚尔:“但你还想继续这样写下去。” “失败的东西也有它的用处,青涩,不完美,但我需要它。”泉鲤生说。 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甚尔眼里稍纵即逝的匪夷所思,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普通大学生,也不是认识咒术师还被追杀的神秘人,而是一个在世界游荡的怪胎。 而怪胎面对的是随时可以杀掉他换取报酬的烂人。 他把烂人的贪婪当作捕兽夹上的奶酪,捉住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绿眼,用自己的方式来索取需要的东西。 “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也是正常的,我支付了金钱,所以甚尔一直协同我模拟着相爱。而我只是比你更笨拙,配合着你把牵手,拥抱,将脸红心跳摆在明面上——” 鲤生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管男人表情给出的反馈,他只是单纯地若有所思。 “原来甚尔你是这样定义相爱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是最符合「泉鲤生」的相爱?” 这一次,伏黑甚尔是真的露出了啼笑皆非的错愕。 通常来说,会花钱购买欺骗的人都是为了取悦。 在那段时间里忘记这只是由金钱构筑的快乐,而不是一边表演着「爱」,一边清醒地评判着「失败」。 泉鲤生甚至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为了能感受到自己真实的东西。 他更加病入膏肓,居然试图去剖析理解。 为什么?为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能从失败中模拟出完美的形态吗? 「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想学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本身,只要能无限接近那样的状态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在世间游走。」 他知道那也是一种令人痛苦而不自知的虚假吗? “除开保命的附加报酬,你在花钱买完全没有价值的东西。”甚尔也很意外自己会说这样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我觉得很划算,当我产生「甚尔是不是会喜欢我」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我花的钱在开始生效的时候。”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买的是「喜欢上我的感觉」,而不是其他。”甚尔说。 “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不管我问谁,他们都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我不是他们感情的参与者,能理解到的东西只有「爱就是在他们之间除了不爱之外的所有」,这根本不算是答案。” 泉鲤生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他所看见的一切,所以其实是空的——伏黑甚尔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一点。 “所以啊,如果甚尔能将与我有关的感情转述给我,这样的话,作为当事人的我应该就能理解了——可那也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强求的。”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地颤动了一下。 有的人已经把所有的情感埋进了棺材,拿冻土和木材的硬度去隔开牵连。 还有的人完全了解这一点,为了自己畸形的目的试着铲开土壤,把棺材里的人摇起来。 说不清楚是谁比较冷酷,谁又比较残忍。 许久后,伏黑甚尔从桌上下来,他像是做出了什么有意思的决定。 他蹲在泉鲤生面前,绿色的眼睛像流动的生机,是肉食者摆出用来欺瞒猎物的碧色海洋。 “如果给价足够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解决掉那些人。” 他正式站上了舞台,在这场戏剧里露出獠牙,坦诚是真的,坦诚的目的却不带有任何真实。 “「伏黑甚尔一直没有动手不是在抬价,而是出于保护。」” “「伏黑甚尔生气的原因不是委托可能会泡汤,而是在嫉妒。」” “「伏黑甚尔隐瞒的原因不是嫌麻烦,是担心单纯的大学生知道之后会害怕得离开。」” “只要这样想的话,这场「拟爱」的交易还能继续下去——你要这样想,泉鲤生。” 泉鲤生也是个优秀的表演家,至少在甚尔眼里是这样。 他的笑容真诚又满足,脸红着,充当着醉倒在绿色中的猎物,放任猎物的獠牙已经逐渐攀附上皮肉,慢慢咬出绝对会留下疤痕的印记。 鲤生教他:“那样的话,甚尔现在应该给我一个拥抱才对。” 作为和解,他们不含任何感情的,纯洁地相拥。 就像泉鲤生平时会做的那样,伏黑甚尔突然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鲤生平静地感受着心跳的起伏,逐渐上升的体温,听觉带来的低哑呼吸声。 「和五条悟完全不一样啊。」他其实在想这个。 五条悟的眼睛里是年少者才具备的东西。 他的喜欢和讨厌都坦荡,只要他迈开步子,世界都会为他让路。那样的感情是暖呼呼的,平和,饱满,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倾颓。 所以泉鲤生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可怜,不甘心,空虚。 尽管鲤生知道,在自己和五条悟的关系中,那是一个被反复遗忘的人最有可能产生的情绪。 这样会很危险。 因为老板就是那样的,她会因为那样的感觉而受困多年,眼角的笑纹遮眼住了被浪费的时光。 泉鲤生不理解,但也不能从五条悟那里理解,那样做太过分了。 而伏黑甚尔则是完全相反的。 这个男人擅长摆出各种讨人喜欢的姿态,他知道怎么让人脸红心跳,勾引住人的理智。 只是在那样做的时候,绿色的眼睛依旧薄情,漠不关心,死水一潭的冷硬。 甚尔可以为了任何东西做任何事,唯独不为了「爱」,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他不需要尊重,那并不比金钱有价值。 “伏黑甚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真是太好了。我在想这个。” 听到答案,男人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肌肉,穿过衣服传递了过去。 鲤生挪了挪,问:“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泉鲤生是个可怜,不甘心,又空虚的人啊。”伏黑甚尔说。 在那一刻,水缸中淹死的金鱼终于动了。 【在难得的矛盾中,男人教会我一点,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打压和辱骂是在乎,漠视疏远是害怕对方被自己伤害,控制和掌控是嫉妒。 ——「爱」是一个人的社会,将那些平时糟糕透顶的东西全部容纳进来。 在我现在的理解里,爱情更像是一场模拟出来的,必不可缺的游戏。随着版本的更迭而改变着规则,参与游戏的双方从某种程度而言势均力敌。 首先要坦诚,坦诚是在剔除权利,没有权利才能平等。 然后才是他提到的那些东西。 台上表演家悉数到位,台下观众座无虚席,我们用拥抱拉开帷幕。 说着台词,听着心跳,肢体动作和眼神已经完美一致。观众离得远,被这场戏剧所打动,表演的人也心潮澎湃,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完美无瑕的表演,还是因为对方娴熟默契的配合。 不论怎样,这都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矛盾是可以和解的,成年人懂得如何心怀善意地用彼此的方式敲碎彼此的肋骨,找到根植于此处的花。 这也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是心知肚明的畸形又扭曲。 这能否称作「爱」呢? ————《拟爱论》·四】 第66章 第二天,泉鲤生和禅院研一重新约了见面。 编辑带着全套资料和详尽的合同,主要是《ref:ra》的修订出版,因为之前鲤生还补上了一些小短篇,倒是真的凑出了能出合订的篇幅。 “合订集的名字就叫《ref:ra》吗?”禅院研一征求着作者本人的意见,“全英文的话其实不利于销量,日本习惯用片假名来替换掉英文字母,第一眼看上去说不定会被误以为是外文书籍。” “销量的事情就交给研一君去烦恼,我对这些是无所谓的。”鲤生咬着冰镇饮料的吸管,眼皮半耷拉着,没精打采撑着下巴。 早上伏黑甚尔出门的动静吵醒了伏黑惠,不知道客厅发生了什么,惠和他父亲大战了三百回合,传来的动静让鲤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去看情况。 小孩的向日葵枯萎了,明明昨晚还是灿烂漂亮的金色,现在只剩下了褐色的根茎和七零八落的残缺花瓣。 这似乎是他们争吵——准确的说是伏黑惠向他父亲发难的导火索,谁让甚尔之前经常恐吓他,说看惠和向日葵哪个先被扔出去。 伏黑惠以前是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闹脾气的,他的条件不允许自己去饲养一切除自己以外的生命。 现在更像是「普通」的小孩了啊,这似乎是好事。 总之,就算强行把惠拉去补觉,鲤生只睡了三个小时多一点,现在困得要命。 “我会和其他编辑开会讨论书名的事情的,等确定下来之后再告知您。”禅院研一很干练地提供了解决方案,然后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继续说,“鲤生老师,关于您的《拟爱论》……” “嗯?” “连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出版社这边协商之后想要换个板块。” 泉鲤生晃晃脑袋,努力把眼睛撑开一点:“是因为作为爱情小说而言还是有些勉强吗?” 编辑摇头:“因为考虑到您本来就在爱情小说领域有过建树的作者,我们在宣发方案上讨论了很久,找到了一些作者帮忙写解说和推荐语。” “哦哦哦,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本来想的是简单的推荐文字就好,「绝赞」、「大绝赞」、「号泣」,这样的话只需要支付两万日元的报酬,当然,这个开支会写在合同里,暂时由出版社承担——但是那些老师给到的反馈让我们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这是《春夏秋》的作者,花裕子先生给您的解说。” 泉鲤生一愣。 将笔记本电脑挪过来,他摆正了姿势,一边在触屏版上滑动一边说:“为什么还有花裕子先生的参与,这位先生是花钱也请不到的?” “花裕子先生的妹妹就是《蜜糖》的作者ich老师,我们原先是邀请了ich老师,但收到的是花裕子老师的反馈。” 泉鲤生舔了舔嘴唇。 ich他倒是不清楚,但是吉野花裕子的《春夏秋》被宽政大的教授拿出来当过文学鉴赏的课题。 吉野花裕子最出名的就是……她骂人的功底。 在很长一段时间,日本文坛现实主义大师里最会骂的就是吉野花裕子,她骂私小说,连带着也骂自然主义文学;她也骂余裕派,骂高踏派,骂耽美派…… 除了新现实主义,好像都被她骂过,不,新现实主义也被她骂过。 看着还算长的文稿,泉鲤生陷入沉默。 这位老师不会是直接向我开炮了? 联想起那些被骂过的作者名单,鲤生甚至有种「我这本爱情小说也配被骂吗」的受宠若惊。 怀着复杂的心情,鲤生开始看起屏幕上的评价—— 【在ich即将写完她的评价前,我夺走了她的笔。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言不由衷的家伙,迟早会被自己的不坦诚所反噬。」我这样警告她。 ich对此十分不甘心,说即使没有报酬也想要写下一点能代表心情的东西。 我的妹妹是个蠢货,她总是会被自己的思想侮辱,并将此作为自己的创作动力,写下男男女女的苦难,简直愚不可及。 归于正题,首先给出一个问题:《拟爱论》的作者是不是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 泉鲤生:“……” 一开始火力就这么足吗?! 白桦派是由新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作者组成的流派,主要是宣扬反战、反压迫、反封建约束。 在异能大战逐渐影响到日本的时候开始活跃,不过他们的民主主义思潮被激进的浪漫派针对,两拨人拿着笔骂来骂去难舍难分。 等异能战争结束,日本的疮痍让「日式浪漫派」的大多数观点被钉上了耻辱柱,白桦派的人也被新现实主义稀释。 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是好话还是辱骂啊? 鲤生接着看了下去。 【小说的命题不一定要宏大,所以即使ich写的只是平淡而幸福的爱情故事,我也从来没有对她的故事进行指摘。 但试图展开的宏大命题,最后一定是落在作者精心设计的某个人物或事情节上。 所以我们在科幻小说中寻找人类的光辉,在历史小说中寻找岁月的长河,在冒险小说中寻找勇敢与胆怯。 我们在爱情小说里寻找什么? 既然《拟爱论》的作者将其划分到了爱情小说的领域,那我也只针对此作出自己的些许见解。 你可以把《拟爱论》当作闲暇打发时间的工具,因为它的内容很简单。大学生和社会人士一起生活,想要触碰到爱的故事。 故事的基调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潦倒的坏男人,无知的蠢学生,初遇是在人际混杂的酒,重逢是在阴雨连绵的小巷。 能联想到的全是晦涩的昏黄,没有太阳的极夜,喧哗之后的死寂。 但是后来的日常发展是完全相反的轻松,勉强可以算作温馨。 ich的评价里有一句:「即使正在建立的一切都发生在自欺欺人的虚假上,但这份虚假难道不是创造感情的基础吗?」 我对此的看法:舍妹就是个白痴。 她在乎的是人物的关联和感情的递进,这也应该是大多数人所在意的。 但也可以尝试着以创作者的角度去解构。 读这篇小说,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那个有病的作者在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身为观察者来俯视这个世界。 他在观察对方,也在观察自己。 人物不能给出反馈的行为是源于什么? 日常相处的安稳和温馨是否能促使自己做出从没有过的尝试? 目前为止,作者给出的答案是:不知道,还没有。 主角不清楚自己的心态,却想要知道对方是否爱自己。 可这就已经是一种已知的体现了。只有在乎别人的时候才会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不用再去求证自己的心,完全是一个默认的前提。 阅读的人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这种藏在动机中的既定事实,所有才会为这种「胶着」的状态而气急,想要站在第三视角的立场让故事走向他们所期望的发展。 重点是,这是第一人称的小说。所以无从知晓这是作者的茫然,还是主角的茫然。 阅读的人只看见了:主角不知什么是爱,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自己。 看完之后当然会开始比较,拿自己和小说中的人物进行比较。结果无外乎三种。 觉得自己了解爱情,也足够幸福,所以把它当作他人的悲剧。 觉得自己不了解爱情,开始迷茫,所以把它当作自己的悲剧。 已经快和主人公一样,「我是不是应该去学会什么是爱呢」,这样的念头冒出了头。 简直跟病原体的传播一样,有抗体的人洋洋得意,潜在感染者开始畏惧自己是否依旧健康。 全是病人。 生存的压力和竞争会将虚无隐藏,被遏制的不只是爱情,与爱相关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概念。 这个特殊又动荡时期中的社会不谈论爱,不去探讨那些组成人性的东西,所有人都是无师自通的高手。 没人敢去定义爱,也没人敢去定义自己。 于是我们拟爱;然后我们拟人。 那么自然而然会面对的问题就是——这种竭尽全力的探索是有必要的吗? 我想起了杉浦明平所指出过的观点:日本浪漫派的家伙都是跳梁小丑,夸大妄想狂,马屁精,骗子手,皇家的看门狗,哈巴狗狂犬队…… 他的措辞还是太温和了。 日本浪漫派歌颂感情的纯粹,像「殉道」那样疯狂又不择手段,他们在掠夺「珍贵感情」的解释权,居然妄想把「感情」也用框条定义起来,然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告诉所有人—— 「不这样做,不拥有这样的“感情”,你就是不正常的。」 我将其称为,放屁理论。 因为相关的探讨和理论都是很繁琐的东西,我在此就不再赘述。 如果想要了解得更清晰,请去拜读《古拉格律贼》,虽然现在还只有俄文原版,体裁也不是全然的小说,但更能解释浪漫派那群家伙是有多闲,且恶毒。 用浅显的话总结就是:不应该有人,因为不理解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而被人羞辱为「不正常」。 与一直在用卑劣的文字对战争推波助澜,导致整个社会都动荡不安的浪漫派白痴相对的,则是白桦派的反战思想。 所以我才会产生疑问:《拟爱论》的作者是不是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 我不会把爱情小说强行和白桦派扯上联系,将满足于作者本人小小祈愿的故事套上沉重的负苛。只是《拟爱论》的角色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有病的作者写出的有病的角色,在畸变的社会想要模拟出「正常」的人生。 有病的自然不会是社会。 谈及这点,或许《拟爱论》也只能归类于爱情小说的范畴,其他领域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存活。 毕竟在这个伟大的社会中,没有日本人是残缺的,没有日本人不幸福。 你瞧,就算是《拟爱论》的主角,说不定也能在最后拥有他的「纯粹的爱情」呢。】 鲤生拿起饮料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抬头看向禅院研一,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反应,正在向服务生点单,很快一杯柠檬茶又被端了上来。 鲤生一饮而尽,凉饮进到胃袋让加快流动的血液逐渐安稳下来。 这种类型的评价,花钱也很难买到。 不是单纯的推荐书籍,也不是对作者的批评和建议。如果可以的话,简直可以当作卷末摘录了。 “首先声明,我没有在写讽刺小说。”鲤生干巴巴说。 禅院研一:“是吗?” “虽然浪漫派的激进导致很多人对战争持有不妙的观点,社会也乱糟糟的……但是我也没有针对任何流派,呃,或者是社会。” 禅院研一:“这样啊。” “花裕子先生……还真是个厉害的人。我自己是知道我的特殊情况啦,「这种竭尽全力的探索是有必要的吗?」简直是对我的灵魂在发问啊。” 禅院研一:“花裕子先生一直是个很厉害的先生,能在《古拉格律贼》的翻译工作期间还花时间写评论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先生最近是不是正在和浪漫派的人吵架,所以看什么都像是能用来抨击对方的东西……我怎么感觉自己成了被抓上阵的武器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禅院研一挪回了电脑,说。 “有了这样的评论,即使直接将《拟爱论》作为完本小说出版,销量也不会差的。社长的意思是重点不用拘泥于爱情板块,借着花裕子先生的东风将受众人群打开。” 鲤生感叹:“社长先生……商业嗅觉很敏锐呢。” “我是持观望态度的。”禅院研一定定道,“不管小说的主题是否需要拔高,如果鲤生老师的创作激情是建立在和甚尔前辈相处的基础上,我很担心你是否能将这本小说写完。” 他的脸上明显充斥着担忧的表情,这让鲤生感觉有些新奇。 禅院研一应该是比较信任甚尔的才对,不然也不会在之前强调了「可靠」这一点。 “甚尔怎么了吗?” “这种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不合礼仪……”他踌躇了一阵,最后终于说,“鲤生老师既然认识五条悟,那应该对咒术师有所了解。” “算是知道一些。” “那您知道「天与咒缚」吗?” “这个倒是不知道。” “完全摒弃了咒力,作为回报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强大肉|体和运动天赋,五感也因此得到提升。”他说,“禅院是个非常传统的咒术师家族,即使拥有完全不屈于人下的能力,那群家伙也不会认可这样的「异类」。他们对待异类的方式……很原始。” 鲤生在这一刻理解了什么。 啊,是有这样的可能。 作者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写小传是很常见的事情,为了不让人物的性格在剧情发展的时候受到冲击,弄清楚塑造出人格的经历是必不可少的。 可鲤生没有那样的打算。 以前他也奇怪过,伏黑甚尔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专业小白脸,明明靠他的能力能做到的会更多。但也仅仅是奇怪而已。 甚尔自己没有想要袒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改变不了的人,既然不会造成影响,那么放着不去追问也是可以的。 当稍微了解之后,好像很多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作为前辈,他无疑是可靠的那一类,但您要是将他当作恋爱对象……或许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那道疤痕是离开禅院之前留下的吗?”鲤生却突然问起这个。 禅院研一点头:“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不是什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显眼的疤痕往往是人物设定的佐料,比如浪客剑心里绯村剑心脸上的那道十字。 第一道是雪代巴的未婚夫所伤,附有诅咒,于是伤口会一直流血;第二道由前来复仇却爱上剑心的雪代巴死前补足,那时,血却不再流了。 伤口和疤痕都是故事。 嘴上的疤痕要更特殊,长又深,只要说话或是进食都会反复撕裂伤口。明明是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它的存在。 要对抗这种存在感,要么在羞辱中保持沉默,要么饥肠辘辘也要停止进食。 要么就像伏黑甚尔那样,舍弃疼痛,随便伤口撕裂又愈合,最后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那恐怕是他第一次有「舍弃」的概念。 然后就会一点一点舍弃得更多,更彻底,直到自己没有再不能舍弃的。 这种丰富的人格……总觉得用来当作故事的客体有点浪费啊。 “研一君完全不用担心《拟爱论》的事情,我会写完的。虽然这样讲有点厚脸皮,但总觉得是会越来越丰富的小说啊。” 鲤生看了看腕表,已经到了和伏黑惠约好去花店的时间。 “你说的没错,甚尔的确是个很可靠的人,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可靠。” 禅院研一直觉他们在谈论的绝对不是一个东西。 但鲤生已经摆出了要离开的姿态:“出版和发行还是得全部交给你了,毕竟我对此一窍不通嘛。对于我来说只要按时交稿就可以了。” 说完,鲤生便向他道别,离开了谈话的咖啡店。 “就算你摆出一副和我很熟悉的模样,也掩盖不了是可疑人员的事实。” 在约定地点找到伏黑惠的时候,他正仰着头对面前的人这么说。 现在快到午餐时间,又是周末,街上的人不算少,见到这一幕多少会回头或事驻足,犹豫着要不要挺身而出。 让他们犹豫的是被小孩称作「可疑人员」的青年。 精致漂亮的面容和价值不菲的行头,以及目前看来并没有威胁性的动作,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对着陌生小孩发难的那类人。 “欸,小朋友对我误会很深啊,我当然和你不熟悉,充其量也只是见过一面……一面也算不上,不过我倒是知道你那个混蛋父亲。”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在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我还是青春靓丽的年纪,不要以为小孩子造谣就不用负法律责任哦!” 在那之前我就应该报警,让警察来将这个在大街上说怪话的人拖走——伏黑惠的这句话被赶来的泉鲤生堵回了肚子里。 鲤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隔着老远就看见伏黑惠和五条悟在这里神秘对峙,前者咬着腮帮子,后者春风满面,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等很久了,小惠,不好意思稍微有些晚了。” 伏黑惠一骨碌跑到他身后,两只手抓着鲤生的手掌:“我们去买花。” 好好地没事买什么花——五条悟的这句话也被泉鲤生堵回了肚子。 “好哦,还是要向日葵吗?”安抚性捏了捏伏黑惠的手,鲤生看向五条悟,“说起来好巧,五条君也在啊。” 五条悟十分自然地站到了泉鲤生身侧:“太无聊啦,杰被夜蛾神神秘秘叫去薨星宫,硝子也不在,所以我就出来买东西了。看见这个小孩在路边一副随时都会被拐卖的样子,好心的五条悟决定来拯救他。” 伏黑惠忍着没有冲上去展露拳脚。 虽然伴随着一些不理解的名词,但鲤生的确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名讳,他昨晚忘记问了,现在倒是想了起来:“硝子是……家入硝子吗?” 五条悟一愣:“你认识硝子?” “之前在海上,她救过我,当时和她一起的似乎还有两个人。只不过我离海太远了,看不清楚。” 五条悟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像把颜料盘打翻在画布上,被手忙脚乱的人胡乱抹开,怎么做都只会得到更加花里胡哨的结果。 “……我应该就是那两个人之一。”他咬牙切齿地憋出来这么一句。 鲤生瞠大眼:“是吗?家入硝子当时说「让他别玩了」,原来说的是你啊?” 五条悟:“……” 五条悟:“重点错了,应该是「救了你的人是我」才对!” “那你回去有被骂吗?”鲤生好奇问。 五条悟死不承认:“没有!” 泉鲤生的脸上直接就写着“嗯嗯嗯,好好好,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五条悟:“……” 可恶,这不让硝子买一个月的喜久福谢罪真的很难泄心头之恨! 鲤生还在觉得这样耍赖的五条悟似乎比小时候更可爱,突然感觉到伏黑惠拉了拉他的手,仰着头看他:“可以走了。” “走!”这话是五条悟说的,他急于用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说,“买花多好啊,我们去买花!” 伏黑惠探出一个头,满脸警戒:“你也要去买花?” “我也算是鲤生的救命恩人,难道不应该送花给我吗?”五条悟大声斥责,“现在的小朋友怎么都这样了,不尊重大人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讲!这要是放在我小时候——” 鲤生随口接话:“可能就直接对知恩不报的家伙拳打脚踢了。” 五条悟“扑哧”笑出来,眼睛转了转:“是这样没错,反正不会和这小孩一样没用——看得出来你是想和我打架哦,叫什么来着?伏黑惠是?” 他大言不惭说:“就算我点到为止,你也会哭很惨,伏黑惠小朋友。” 泉鲤生眼疾手快把伏黑惠拉住了,阻止了一场差点在街头发生的灾难。 他叹了口气。 好,算自己判断失误了,现在的五条悟和小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五条悟还在那里摆出各种架势挑衅,估计真的是太闲了。 这样下去真的还能去买东西吗? 鲤生干脆的用空着的手也牵住五条悟,不再寒暄些有的没的,直接把人拉着往前走。 闹腾的人突然安分了下来。 “不是要我买花送给你吗?按照五条君的性格,不买给你的话是不会罢休的。那就走。”鲤生说。 五条悟跟着走了一截后才想起来支支吾吾:“噢……” 伏黑惠满脸鄙夷:“不是说是大人吗,怎么还需要人牵着才能上街。” “话不能这么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五条悟强装镇定的时候就会开始胡言乱语,一时间只想驳斥伏黑惠的话,找到一个观点就往外抛,“我也还是个未成年,需要牵牵手怎么了?” 看着泉鲤生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和握在一起晃来晃去的手…… 伏黑惠第一次这么想给自己的混蛋老爹打电话。 第67章 「家入硝子:如果晚上六点半的班级会议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到场,接下来半个月的任务你们最好是连擦伤也不要有。」 将这份消息群发给了班上其他两个人,硝子心平气和地坐在教室里发呆。 最近麻烦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麻烦的源头是夜蛾正道的自欺欺人,他似乎觉得夏油杰多少能中和掉一部分五条悟性格上的问题。即便数次被两人的举措联手击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教育安排上的重大缺漏。 于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现在,夏油杰因为天元大人那边的事情被夜蛾逮去,神神秘秘整天见不到人影,对自己在做什么也绝口不提。 五条悟没了能和他一起浪费青春的人之后脑袋都不太正常了。 太不正常了。 还记得在当初聚餐的时候,五条悟不小心喝了硝子的酒,三滴下去整个人就开始迷糊,醉了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绝对是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事情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忘了,就跟喝醉的人不会觉得自己醉了一样。你醉了吗,五条?” 五条悟猛的一拍桌,气势汹汹:“怎么说话呢,家入硝子,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旁边的夏油杰没有阻拦的意思,还笑眯眯地火上浇油:“悟你要是比不过的话我就去告诉店长,在这里坐着喝酒的是三个未成年,随时中断这场「死战」,怎么样,贴心?” 五条悟,战意昂然! 五条悟,再起不能。 “意外地是个酒精苦手啊。”硝子凉凉说,“夏油你还真是坏心眼,还不是要你把他扛回去。” “那也比深夜被拉去东京塔吹冷风要好。” 家入硝子赞同地和他碰杯。 而在昨天,五条悟又一次激情翘课,大半夜跑回高专分别把两个人摇醒,跟喝醉了酒一样:“我找到了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啊!” 在薨星宫精神高度集中一整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却被这样折磨。夏油杰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不顾校规,直接放出咒灵满学校追杀五条悟。 或许是因为班上还有个随时可以紧急救援的治疗员在,这两个打架一直很真情实感,一点也不知道点到为止这个词要怎么写。 打打,最好能两个人都身负重伤,然后不得不向高贵的治疗低下头。硝子在一边冷酷摁下打火机。 直到高专结界察觉到咒灵,发出的警报把学弟学妹连通夜蛾全部惊醒,才阻止了这场因为五条悟率先发疯,夏油杰紧随其后而险些酿成的灾难。 夜蛾顺便还把硝子的烟给掐了,简直可恶。 今天五条悟的病状也一点没见好。 喊人的短信刚发出去,教室外很快传来脚步声,门“唰——”地一下被拉开,引入眼帘的不是谁的脸,而是一大捧鸢尾。 五条悟那张脸从花束中显性,一脸肃穆:“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毛病,随便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犯了很严重的侮辱罪。”他坐到最边上的位置,把捧花放在桌上,椅子一转正对着硝子,“五条悟的伟岸形象只差一点点就烟消云散了。” 家入硝子:“……你能不能别学夜蛾的表情和口吻说话?” “你现在还在侮辱夜蛾。” 家入硝子很理性地没接话,转而说:“花很好看,谁送你的?” 五条悟眼睛眯成两道书名号,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快乐表情炫耀起来:“就是我说的那个忘记了的人啊!昨晚回来我不是说找到了吗,我说了一晚上你居然一句都没听啊。” “你和夏油的大逃杀比较夺人眼球。”硝子说,“不过怎么想到要给你送花的,明明你是对花没什么兴趣的那种野人。” ——因为泉鲤生给伏黑惠买了一大束向日葵,五条悟觉得不能屈居人下,所以才站在蓝白鸢尾旁边疯狂暗示。 泉鲤生也很干脆地包了一份下来,亲手递给他,并对救命之恩诚挚道谢了。 不过这又涉及到了家入硝子的恶劣行为。 用比写任务报告要详尽得多的描述将自己的冤屈一股脑申诉出来,五条悟等着家入硝子诚心诚意地道歉,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了对方若有所思的眼神。 “原来不是因为你害怕寂寞才虚造出来的角色啊?” “是我的错觉吗,硝子最近变得好刻薄,你这样是会没什么朋友的。” 家入硝子撑着脸:“你不会是被套入什么骗局了,最近有一桩涉及诅咒的感情诈骗案哦,似乎是从京都那边传过来的。歌姬被卷走了一大笔钱,气得不行。” 五条悟抓重点的能力一直很强:“她哭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吗?” 再一次拉开的门将这段对话中断。 夜蛾正道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就是:“杰这段时间要一直呆在薨星宫,或许会一直呆到毕业。硝子暂时不用外出,悟的话,暂时和七海还有灰原一起。” “从下一届开始,高专的学制从五年制变成四年制,所以下一届会和你们一起毕业。作为前辈,稍微照顾他们一点。” 五条悟对高专学制什么的无所谓,倒是夏油杰那边让他有些在意:“还是天元大人的事情?不是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几百年没动静了吗?” “《怨咒和歌集》里「诅咒神明」那一篇是那么说的。江户时代的那位找到了能一直使用的「那个东西」代替了星浆体,从而将天元大人不断重置,遏制了进化。” 五条悟:“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耳朵快长茧了。” “不过最近有些不稳定,所以需要咒灵操使去检查「那个东西」。” “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那个东西」不会是咒灵?” 夜蛾正道摇头:“不,是人类。或者说,是人类变成的「鬼」。说起来,如果杰那边查不出什么东西的话,也需要硝子去研究的。” “听起来完全没我什么事啊……”五条悟喃喃着。 泉鲤生回家之后帮着伏黑惠将向日葵剪枝,放到原先的花瓶里。 鲤生和伏黑甚尔都是完全不会下厨的类型,所以大多数情况是点外卖,有时候惠看不下去了,就会端着小板凳跑去被当作装饰作用的厨房鼓捣起来。 一开始炸个厨房也是很常见的事,鲤生还要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能随时拉住这个一心向厨的男孩,他那个倒霉老父亲只会看着炸得更厉害的海胆头笑个没完。 到现在,伏黑惠年纪轻轻,厨艺已经可以完虐两个成年人了。 伏黑甚尔回来得有些晚,身上带着不是很明显的血腥味,手里提着啤酒罐,看到客厅的花之后挑眉。 “不是说再也不养花了?”他边说边脱掉外套,黑色的行动服被鼓囊的肌肉撑着,仗着深色看不见血迹也懒得去换。 伏黑惠:“买花的时候碰到五条悟了。” 甚尔没问他怎么知道五条小少爷的名字,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后靠,腿伸长,十分自然又娴熟地在桌底戳了戳泉鲤生的脚踝。 鲤生正在喝汤,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见甚尔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惠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鲤生端着碗筷逃去了厨房。 甚尔只能退而求其次问惠:“所以呢,碰到了五条,然后?” “他比你有钱。” 鲤生打开了水龙头。 “比你年轻。” 鲤生开始擦洗碗筷。 “虽然也很烦,但是没你那么烦。” 鲤生用干毛巾把洗好的碗筷放进干燥柜里。 “我感觉你没什么优势,甚尔。” 鲤生已经没有能耗下去的事情了,在洗漱台前捂着脸动弹不得。 从自己儿子口中听到这种事情多少有些荒谬,但伏黑惠脸上是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认真。 甚尔懒洋洋说:“所以你打算去给他当儿子吗?” 伏黑惠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用自己最严肃地态度厉声警告:“他要是搬进来,你就要被赶出去了!” “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伏黑惠听着就想从桌边跳下来和他进行父子的切磋,又听到甚尔说:“不过我怎么觉得就算那小少爷住进来,房间不够的话被赶出去的人也是你啊,傻小子。” “他比你有钱,不需要人照顾,烦是挺烦,但是不会因为同学送的花没了就大清早吵得人睡不着觉……”甚尔看着自己儿子逐渐变得呆滞的脸,残酷道,“一定要住进来的话,三个人里对他最没用的是你。你以为鲤生是为什么花钱养男人,养一个和养两个——”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泉鲤生头皮发麻,冲出来一把捂住伏黑甚尔的嘴,“你在给小孩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伏黑甚尔一边笑一边蹭鲤生的掌心:“不是这样吗?” 嘴角的疤跟着嘴唇开合,在指腹留下清晰的磨砺感。 鲤生一激灵收回手,转头看到了伏黑惠的目光,男孩很慎重地问:“我……会被赶出去吗?” 甚尔:“说不定呢。” 鲤生:“你!赶紧去洗澡!别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恐吓小孩了!” 伏黑甚尔搞崩了自己儿子的心态,心满意足去洗澡了。 伏黑惠一旦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就完全听不进去别的话,他独自思索了很久,惊觉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因为鲤生一开始找上的就是甚尔,他是被甚尔带进来的。退一万步讲,要是甚尔被赶走了,那他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没有狮子王,没有能炸的厨房,也没有能陪他去买向日葵的泉鲤生。 明明这些东西在以前是无所谓的,在和甚尔一起生活期间惠习惯了很多事情,这些习惯居然在更短的时间后被改变了。 “我会长得很快,不需要照顾。”他最后这么对担心着自己的泉鲤生说着,“向日葵凋谢了的话打扫掉就好了,早上我会保持安静的。” “我不会像甚尔那样一直烂,他不会改掉那些陋习,但是我会。”惠说,“所以要赶走一个的话,还是把甚尔赶走。” 鲤生被他认真的态度反而弄得有些局促,现在如果顺着他的态度很认真的说「五条悟不会住进来的」好像也会很奇怪。 那不是默认了甚尔的部分说法了吗? 这真的是亲爹吗…… 以及,这还真是亲儿子啊…… 在他思索着要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化解伏黑甚尔的精神攻击,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鲤生摸摸惠的头发,先去拿起了手机。 电话接通后就是渡边狂野的哭声。 “小泉哥,你在家吗小泉哥!呜呜呜呜呜呜呜小泉哥啊——” 撤开耳朵大老远都能听到嚎叫,泉鲤生等他一通撒泼结束之后才插空说:“在,怎么了?” “我在你家楼下,就上次回弹哥给你穿鞋的椅子上。小泉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电话挂断后鲤生拿着手机去玄关穿鞋。 “要出门?” 洗完澡的伏黑甚尔突然问。 他没拿换洗的衣服,身上还腾腾冒着热气,用毛巾围着下半身,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墙边,嘴里咬着被水汽熏湿还没点燃的香烟。 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绿色的眼睛远算不上阴沉。 鲤生的视线落回到自己穿了一半的鞋子上,低低嗯了一声:“同学找我。” 甚尔看着他走出了门。 “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再说话,怎么总是能在一些地方惹人生气啊。”伏黑惠教训他的父亲。 甚尔笑了笑:“所以说啊,个子长得快脑子跟不上发育有什么用。想赶走谁呢?” 渡边在楼下等着,他似乎是刚和谁打完架,浑身脏兮兮的,侧脸还肿着。看见鲤生之后就比看到亲生父母还要感动,像小狗一样冲上来摇尾巴。 “完蛋了小泉哥,我好像毕不了业了!石田那家伙已经摆出要和我绝交的态度了,恶狠狠把我揍了一顿扔出了寝室,我这该怎么办啊!!!” “他不是隔三差五就要把你揍一顿扔出寝室吗?” “这不一样!我我我我我我……”渡边咬咬牙,“上学期我不是向你们借了一笔钱去创业吗,失败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借的不算多,失败也没什么。 鲤生正打算说点「钱的事情都不算什么大事」,可渡边又说: “我的确是成立了一个小公司,还认识了一个因为我的优秀而和我偷偷陷入爱河的小姐姐……她卷款跑路了呜呜呜呜呜呜!” 泉鲤生:“……你精神受创到无法毕业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可是,可是……”渡边的鼻涕眼泪一起掉,“因为当初公司是我们三个人出资,当时我不是把你们的名字也挂上了吗,一个会长两个社长。” 鲤生叹气:“说重点,渡边。” 渡边闭上眼,绝望说:“那个可恶的小姐姐,她不光带着钱跑了,她还以公司的名义抵押借了无数笔高利贷,偿还人……是我们三个。” “……多少钱?” 渡边颤抖着手比了个数:“后面加上我数不清的零。” 鲤生:“……?” 渡边:“单位似乎是亿。” 鲤生:“……!” 「我要破产了吗?」这是泉鲤生的第一个想法。 「我要养不起伏黑甚尔了吗?」这是泉鲤生在眼前一黑之前最后的念头。 第68章 在得知被自己暴揍后的渡边跑去找了泉鲤生后,石田马上从学校赶了过来。 他没有和渡边说一句话,完全把他当透明人,把突遭横祸而愣神的鲤生拉走了。 临走的时候渡边还想跟上,被石田冷冷一句“滚开”呵斥在原地。 现在正是六本木最喧嚣的时间。 石田在街上绕了几圈,被人挤来挤去也没找到合适谈话的地方,最后被鲤生带去了之前打工的酒。 因为要兼顾学业和连载,除了《拟爱论》外还要补上《ref:ra》的其他故事,鲤生在前不久向老板提出了离职。 看到鲤生,酒保小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向他挥手:“好久不见啊,是和朋友来玩的吗?” “好久不见,有稍微安静的房间空着吗?”鲤生说完后想了想,“便宜一点的那种。” 酒保小哥没所谓道: “你离开那天我没上班,没能给你践行,这一顿算我请你也可以——「浮世绘」没有被预定,去那里,老板不会说什么的~” 送他去包房的时候,酒保小哥或许是看出了鲤生脸上的恍惚,揉揉他的头:“怎么摆出一副失恋的样子啊。” “啊……可能差不多。”鲤生说。 安静的包房里暧昧的光线也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肃穆。 两个单纯的受害者应该有一大肚子的话要讲,但牵扯到相处几年的缺心眼同学之后通通变成了失语。 石田比无语还要多几层愤怒。 “我已经报警了,明天申请公司破产,理清债务关系。”石田深吸一口气,“我看了文件,对方是专门做高利贷的空壳公司,捏造了一系列往来业务,不断地用缺漏补缺漏。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那个白痴……” 泉鲤生没说话。 石田接着说: “我咨询了律师,因为几乎没有这种两个社长都对公司的决策一无所知还全权委托的情况,所以很麻烦。她建议我们以恶意损坏公司利益向渡边索要赔偿,不过不一定管用,因为渡边也要担责的事实,不能直接主张他是否和出借人恶意串通。” 泉鲤生还是没说话。 “你不是还想着怎么帮他?”石田压着一肚子火,“先不说那笔数字是不是我们能承担的,他的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沉默很久后,鲤生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听到自己突遭巨额债务之后,石田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从眼前一黑的冲击出来后,鲤生逐渐感觉事情有不少蹊跷。 “「我这辈子完了」正常来说是这个——但是在我这边,渡边起初的态度是「我毕不了业了」,直到我继续问下去,他才说了比毕不了业要严重得多的事。” 石田的眼睛都快冒火:“那个白痴……” “其实我现在没有你那么生气,一开始想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这么笨啊」,现在想的是「他真的有这么笨吗」。” 鲤生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杯,杯中的冰块撞上杯壁发出脆响。 他敲了三声,然后才垂眼说:“其实我是知道的,虽然在学校看起来我们三个关系很近,但是渡边一直有些「害怕」我,石田你也是。” 石田汹涌着的情绪被鲤生两句话压了下来。 泉鲤生在东京海洋大学很受欢迎。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长相乖巧,无害又毫无攻击力。 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会被考虑,即使无法帮忙也会给出能让人接受的答复。干干净净的,红着脸轻声说「抱歉啊,没办法帮到你」。 像是会考虑到每个人的立场。 因为本人并不在意,所以同学会开他的玩笑,在bbs上热络讨论他的感情生活,但不会去靠近他。 说起来,石田和渡边算是两个特例。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加上渡边是从不了解泉鲤生这个人开始接触过来的,时间一长稀里糊涂地就熟悉了起来。 熟悉了之后才发觉好像不太对,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说话啊。 渡边虽然性格奇葩,但是还是有眼力见的,所以他们也一直是2+1的形式。 于是,当泉鲤生用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得不像话的语调阐述着事情的时候,石田突然意识到了那些同学嘴上喊着「宰了渡边石田,夺回小泉哥」,却一直站在外围根本没什么动作的原因。 所有人在他眼里的重量都是一样的,所以没办法区分是一样重,还是一样轻。 而泉鲤生还在回忆起当初的过程。 “渡边想拿到「创新创业教育」学分,这是毕业的硬性要求,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有出版社的证明了,所以他一开始只是筹备着这件事,没有找我。” “后来他发现需满足两名或两名以上全职员工的规模条件,招聘社会人士明显不现实。在那期间其他同学都已经各自组队完毕,这才来拜托我挂名。因为我还借了他一笔钱,在公司运作期间,每个月初,渡边都会给我的邮箱发送当月报表。” “在能基本糊弄学校之后,他就没怎么去管公司的运作了,至少没有和我这边跟进什么——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石田抿了抿嘴唇,为了让自己快速跟上思路,他端起杯中的低度数酒精全部倒进嘴里,平复下心情后才答道: “没有,这也是我生气的原因。他没有提过任何那个公司还在运转的事情。” “有提过关于和他谈恋爱的那个卷款逃走的女人相关的事吗?” 握着广口杯的手攥紧了:“也没有。” 鲤生若有所思: “这非常奇怪。如果是渡边的话,即使对方要求保密或是什么,他的脑子支配嘴巴也憋不住什么秘密,会得意洋洋地找你炫耀才对——他是个情绪感知很敏感的笨蛋啊。” 石田无法反驳。 被「好友隐瞒着非常重要的事,还造成连累除了他以外的第三人」这一恶果冲昏头脑,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才发现事情的确很不合理。 “渡边找你的时候是怎么说这件事的?有向你求助吗?”鲤生问。 “他只是像个窝囊废一样在那里拼命道歉。他要是真的会向我求助,诚心想要解决这件事情的话,说不定我还不会这样生气。” “他给我打电话说的是「小泉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鲤生说,“「向关系更好的你求助,向关系没那么好的我道歉」,一般来说这样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朝着让人生气的方向发展。” 思索片刻后,石田迟疑道:“他知道你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所以妄图找你来解决这件事……如果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是,有这种可能性,但不会用这么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和上次出海实习挂科之后一模一样,但是这是性质和严重程度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他真的蠢得这么令人火大,你是不会和他当朋友的,我也不会每次都和他一组。” 石田:“……” “事实上,我预设渡边在得知这件事后应该会立刻给你打电话,「给你说件好笑的事哦,我被骗走了半个东京gdp的钱诶哈哈哈哈出息了啊渡边」,他会这么说。” 鲤生模拟完了他的口吻,又说。 “然后那个缺根弦的脑子才会反应过来,这笔钱是需要三个人分担的,于是痛哭流涕很不得跳海自裁。观察着我们的态度,在被原谅之前都会卑微地当牛做马——渡边是那种会令人又气又好笑的笨蛋类型。” “……”虽然不想承认,但石田居然真的能想象出渡边说这话时候的聒噪声音。 沉吟片刻,鲤生冷不丁问: “你不觉得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一样?” 石田一怔:“什么意思?” “这是一件牵扯到三个人未来人生的恶劣事件,就算是不相干的其他人旁听到了都会觉得血压飙高的程度,所以在这种事情上的不着调就会更加令人愤怒。” ——而愤怒是一种很容易被利用的情感,它会让人忽视很多事情。 “我搞不明白。” 石田浑身都是压抑着的颤抖,毕竟还只是大学生,在知道自己被卷入了经济事件后他的脑子完全是一片空白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有自己还在地球上呼吸的实感。 而现在,那股实感伴随着事态的发展再次消失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渡边对金钱没什么欲求,嘴里嚷嚷着要谈恋爱的次数还没杀鱼的次数多,也从来没有真的惹人生气过……” 他捂住额头,紧紧合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些东西。 “可我没办法判断。这已经超出我对他的理解了,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我认识的渡边。” “你这不是搞明白了吗?”指甲敲上玻璃杯的声音又响了三下,石田茫然抬起头正对泉鲤生水蓝色的眼睛,对方说,“如果他真的不是呢?”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什么? 石田彻底愣住了,大脑宕机两秒后才明白鲤生在说什么,不可置信道:“开玩笑的,那怎么可能不是渡边。” 这个假设更像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好友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自欺欺人的话。 好友做出了背叛的行径,还像个蠢货一样吵闹而不自知——明明这才是更合理的解释才对。 为什么泉鲤生能比他还要笃定呢,因为想要相信那家伙吗? 而泉鲤生的表情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很冷静,非常冷静,情绪无法混淆我的认知。 是啊…… 除了最开始有些走神之外,泉鲤生……完全没有其他明显的态度。 他一点也不生气,充其量有些无语,和平时被那些胡言乱语哽住时候的无奈没什么区别。 石田脑子更乱了,思绪东奔西跑乱窜,完全无法集中在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过了很久,等酒杯里的冰块都融成很小的形状,浸泡在冰水中摇晃的时候,他才再次小声开口。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所有人吗?” 即使听闻了这类天快要塌下来的噩耗,也依旧没什么太激烈的情绪,很快梳理起那些会被怒火轻而易举掩盖的线索。 他的逻辑非常有条理,措辞也选择了最能让人接受的类型,甚至能轻松地引导混乱中的自己也意识到事件的违和之处,一步一步地铺垫,最后才说出如果放在一段话的开篇绝对不会被人采纳的荒唐假设。 是因为真实性格本来就严谨而平缓,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欺骗和背叛呢。 可泉鲤生还是他认知中的那样干净又无害,因为喝了一点酒,脸上难免有些红扑扑的。 “因为我是个小说家嘛。”他说。 “不管什么题材,对任何超出人物性格设定外的细枝末节保持警惕,得这样做才行。” 这件事其实不难查,尤其是泉鲤生「上辈子」就是个专业干这个的。 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种对他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甚至不用考虑是异能还是咒术,普通人也能做到这一点——这可是贝尔摩德的拿手好戏。 既然会被作为责任方牵连,那他当然也有权限去调查公司的所有运营情况,只要把与之有经济牵连的公司或是组织全部扒个一干二净,多少能有新的线索。 结果也不外乎两种。 一是渡边真的因为感情这种东西变成了另外的性格。 二是他目前的推测没错,这的确不是渡边——这种可能后果的严重性远超第一种,真正的渡边哪儿去了还是未知数。 他没告诉石田的是,那种离谱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自己现在正被人盯上呢。 从动机上来讲完全说得通,欠下了那么大的数额,除非自己突然跻身为日本第一作家狂揽版税,否则绝对还不清,自然没有能支付给伏黑甚尔的那一份。 那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同时不能完全否认掉第一种可能,因为鲤生还不知道「感情」这种变量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尤其这还不是潜移默化的改变。 如果连石田都没反应过来的话,简直像是基因突变,一个人的性格和作风全部都被改掉了。 「感情」有这么猛烈的威力吗? 鲤生一边思考着一边往外走,还有功夫顺便做一下「老本行」,把房间里的杯子也带了出去。 在离开酒的时候酒保小哥还朝鲤生喊:“加油啊,鲤生,尽快从失恋的阴霾里走出来!不行的话来店里让老板给你介绍暖心大姐姐!” 鲤生闭着眼喊了回去:“放心,我不会失恋的!!” 和他相熟的店员哄笑起来,恨不得冲上来久违地摸摸他的卷发。 因为顺路,石田把他送到了楼下,他们在路上谈好了关于渡边的观察事宜,晚上如果他回宿舍的话,稍微用以前的事情试探一下,有结论的话立刻联系。 和石田道别后,鲤生转身就看到了伏黑甚尔。 男人靠坐在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嘴里的香烟只剩下了一点儿,在看见鲤生的时候干脆拿手指掐掉了烟头,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朝他勾勾手指。 还怪有素质。 “不是在楼下和同学聊?又被其他人拉出去喝酒了?” “你在楼上看着啊……那下来做什么。”鲤生眨眨眼。 伏黑甚尔当然不会是下来等人回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甚尔说:“看到了几个不应该出现的人,顺便解决了。” 他顺口道:“记得加钱。” 这次泉鲤生没能果断地应下来。 他想了想,那么大一笔钱不太可能留在单个人手里,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防追回而流入了黑|市。 主谋或许能抓住,但是把钱找回来……按理说不太可能。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怎么判定啊。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做法,把那些借出高利贷的空壳公司全部端掉,黑吃黑也好,协助警方也行,只要他们不在了,欠款当然也就不再做数。 不过这样动作很大,稍微查一下关系人就会查到泉鲤生身上,几乎是可以确定他是有能力动手脚的,本来就想干掉他的人更会坚定原先的想法。 不过好像也没差……只是如果惊动到降谷零或者诸伏景光就糟糕了。 和男人并肩站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鲤生决定先做一个不动声色的预告。 “甚尔。”他说,“如果我没钱了,也没有房子能提供给你和小惠……我是说如果,你会马上提着我的头去完成委托吗?” 伏黑甚尔:“不会。” 鲤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想,他又补充:“他们不要你的头,确定死了就行。” 泉鲤生:“……” 为了不让自己的目标夭折在这种事情上,鲤生回到家之后马上钻进了书房,开始调查起来。 渡边的公司负责的业务很简单。 就只是港口物流周转,还是以前出海实习的时候和那边的人混熟了之后讨来的活儿。根本谈不上业务,说是好心的社会人士给学生提供这么一个毕业机会也完全可以。 那个卷款逃走的女人叫做田中莉莉,二十八岁,名字和年龄大概率都是假的,甚至连人事档案上的照片说不定也是假的,在上次出海遇到咒灵的意外后才入职。 所以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也就是在那之后。 鲤生又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咒灵影响到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不管是石田还是渡边,都有自己在意的人才对。 是突然「移情别恋」吗? 感觉如今这个「渡边」越来越不像本人了啊…… 直接把人捆起来「询问」似乎更快一点。鲤生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但又自己否认了。 不清楚真的渡边在哪里,这样做的话会很危险。 如果可以,还是希望那个奇葩能好好活着。 鲤生继续查,将涉及到的空壳公司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些交叉比对,还真的看出了不少端倪。 日本的主要港口有69个,关东地区主要是东京、横滨、名古屋,比起东京和名古屋,更方便浑水摸鱼的当然是地方管理几乎瘫痪的横滨。 范围缩小之后,调查高利贷这种完全属于灰色产业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和回自己家里的仓库逛一圈没什么两样。 鲤生通宵收集了一整晚的资料,将明面上的那部分发给了石田,让他转交给警察。 知道东京刑事部搜查多少有些不顶事,里面全是筛子,不说「组织」了,连六本木那条街上明目张胆的犯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负责经济犯罪的警察应该还是比较靠谱的? 鲤生暗暗想,这又不是「组织」,也不是怪盗基德,只是简单的高利贷而已。 另外不能交给警察的那部分或许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在凌晨六点半,石田回了消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不是渡边真纪。」 果然啊,朝夕相处的朋友还是靠谱的,至少有很多能用来试探的东西。 毕竟伪装永远不可能武装到生活的每个细枝末节,就像贝尔摩德那种段位,装成琴酒也从来没瞒得过早乙女天礼。 鲤生揉揉眼,也回了一个:「先不要打草惊蛇,但如果有自身安全上的问题的话就不要犹豫,马上联系警方。」 得先找到渡边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才行啊。 要说找人的话…… 他正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了。 鲤生马上把电脑上的资料全部关掉,把自己「疑似破产」的信息隐藏起来,然后才看向打着哈欠的男人。 “早上好,甚尔。” “你知道你的行为很欲盖弥彰。”甚尔好笑说,“还是说其实没打算瞒着我,想等我主动来问,然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请求我帮忙了?” 鲤生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啊。” “这段时间我没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想找人。” “找人还是杀人?” “找人。” 甚尔明显很嫌弃:“那没什么能赚的。” 鲤生开始努力劝说起来:“这样不行啊,也有找人比杀人赚得更多的情况,只要知名度打出去,会有人花大价钱来委托你的。” “这样,你说点好听的,我看看能不能勉为其难做你的生意。” 听到熟悉的说法,一些不好的回忆立刻涌上心头,泉鲤生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总觉得不管回什么对方都会重复那天巷子里的故事。 眼看要把人逗熟了,甚尔也笑够了,问:“你打算给多少?”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鲤生问住了,然后他想起自己现在账上的存款,又想着如果没能干掉那群高利贷,资产真的冻结全部赔偿出去的话,好像还不如现在花掉? 于是他很慷慨的报了一个数字,并且义正严辞:“我这也算是在赞助改善你的经营结构,等你老得干不动了,还能留给小惠继承呢。” 只要给钱,伏黑甚尔的嘴巴就会变得非常动听:“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泉鲤生。” “哎,这种话还是当你真的这么觉得的时候再告诉我比较好,不然我会以为是你想违反合约的。” 鲤生随便从桌上摸出一张硬纸,拿拆信封的小刀划开,裁出名片大小的形状。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上伏黑甚尔的名字和电话。 接着他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上简笔画。 “这是赞助商给你的「招牌」!” 甚尔两根手指接过「手工名片」,找到了另外一个恭维金主的方式:“这金鱼画得还挺好看。” “是鲤鱼……算了,金鱼就金鱼。”鲤生转身在身后一堆打印出来的资料里翻找半天,最后抽出了两份。 “我想找到这两个人。”他把资料递给了甚尔,“渡边真纪,和田中莉莉。” 不是错觉,在听到田中莉莉这个名字的时候,伏黑甚尔的眼神锐利了一瞬。 这居然不是假名吗?! 鲤生试着问:“你认识田中莉莉?” “知道,一个诅咒师。”那张名片在伏黑甚尔手指间翻飞,最后停了下来。他说,“那个女人骗人,也杀人——算是我半个同行?” 第69章 听到说这个诅咒师的业务范围和伏黑甚尔高度重合之后,泉鲤生陷入了沉思。 按照甚尔做参照的话……如果不是石田已经确定这个渡边不是本人,鲤生甚至觉得「好像他被骗感情后失智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是肯定会一骗一个准的,迷迷糊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钱和理智都已经蒸发了。 前提是田中莉莉真的能做到伏黑甚尔那样。 不过甚尔对田中莉莉的评价具体展开后……很一般。 他觉得这个女人下手含含糊糊,「拿虚假的感情牟利」和「杀人」是两种业务,混在一起很不让人觉得是「诈骗未遂,恼羞承诺动手」。 那不就是不专业了吗。 听到这种无耻发言的泉鲤生:“……” 你倒是挺为自己的专业感到自豪啊?? 接着,甚尔又表示,在此之前田中莉莉和他没什么利益牵扯,所以如果想要更确切的情报,例如本人的术式、最近接手的委托内容、委托人……这些都需要进行额外的调查。 调查就需要调查经费,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得加钱。” “加加加!”鲤生老板非常爽快,大手一挥,像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亡命之徒一样疯狂加码,“但是她既然会杀人的话……渡边不会已经死掉了。” 想着让伏黑甚尔参与调查的话迟早也会知道被卷款的事,鲤生干脆地把来龙去脉都给甚尔阐述了一遍。 当然,损失金额稍微模糊了一下,不然他觉得这个男人会直接一句「那你不是破产了吗」宣告自己命运的终结。 鲤生又想了想,好像也不一定。 毕竟现在还存在一个黑吃黑的机会,如果田中莉莉还没来得及把钱流走,那么这对于伏黑甚尔而言完全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价彩票。 干完这一票再想要怎么解决我们之间的委托——鲤生在不断这样暗示着。 “这要看她装成你同学的目的了。”说着,甚尔听见了房间里突兀响起的「咕咕」声。 声音其实不算大,但甚尔这种体质当然会听得一清二楚。 鲤生有些难为情地捂着肚子,从椅子下来想去厨房找些吃的。从昨晚开始大脑就没有休息过,进入到嘴巴里最后的东西就是那杯酒,现在脚步不免有些虚浮。 他倒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觉得脸色苍白点也没什么,等吃过东西再补一觉就好。 “说起目的,其实我有些思路。”鲤生边走边说,“如果是单纯的想要卷钱的话,「假渡边」大可以不提前告诉我,或者根本就没必要作假,直接让渡边失踪才是更死无对证的合理做法。” 甚尔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挪揄:“嗯,我听着爱情小说家接着说。” “是啦,是心狠手辣的爱情小说家。”鲤生从冰箱拿出牛奶给自己满了一杯,正打算倒进嘴里,被甚尔拿过去塞进了微波炉。 鲤生又找出了吐司:“这个也要烤一烤。” 趁甚尔操作面包机,鲤生接着之前的话题:“昨晚你是从我下楼之后就一直盯着下面的动静吗?” “可以这么说。” “一开始是有你盯着,然后石田来把我带走了。我们去到六本木的酒,从那里出来之后因为顺路,石田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接着遇到了你——也就是说我没有落单过。” “叮——”地一声,微波炉的牛奶热好了,没几秒后,面包片也弹了出来。 捏着面包片小口咬着,鲤生含糊道: “这么看来「渡边」会表现得异常还有其他考量在,他想把我骗下去。如果一开始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的话,我不一定会下楼。所以才是「毕不了业,救救我」这样的措辞啊。” “昨天楼下的确蹲着几个人,解决得太快忘了问是谁派来的了。”甚尔把牛奶也端了出来。 鲤生没接,他嫌玻璃杯太烫了,就着甚尔的手浅浅抿了口,还是被烫得哈气:“为什么要加热三分钟,这已经接近沸点了!” “是吗?”甚尔不以为意,也懒得等牛奶冷,干脆喝了个精光然后重新热了一杯。 “所以他是想把我骗下去好下手……说起来如果昨天石田没来的话,「渡边」提出要换个地方详谈的话,我不一定会拒绝诶。” 事情原本是可以很顺利的。 因为「渡边」在寝室也惹火了石田,是被赶出来的,所以石田不会去问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正在气头上估计也忘记要和鲤生通气的事情了。 拼命惹怒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啊。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渡边」来找我的……” “这个。”甚尔把手机横在鲤生面前。 是海洋大bbs的页面,不知道甚尔从哪里搞来了学生账号,登录状态可以看见完整的帖子内容。 被他点开的那个「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还在不断刷新,贴主简直像是拿出了做长期调研的干劲。 昨晚更新的一张照片,「渡边」正攥着泉鲤生的袖子哭得凄惨无比。而鲤生满脸的茫然,微微虚焦的镜头也遮掩不住的茫然。 「渡边这家伙又做什么了,不是在哀嚎就是在哀嚎的路上。」 「又想杀鱼了,临近毕业还没实现心愿,急了急了。」 「如果有人对我说,有个心智健全的大学生因为杀不到鱼而崩溃,我会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但是一旦带入到渡边身上就十分合理了呢,这是为什么?」 「贴主,我只是在饭后想看点小泉哥的幸福生活而已,贴这种照片是想伤害谁呢。」 鲤生:“……” 估计这个装成渡边的家伙也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地方翻车。 这次的牛奶只热了一分半,温度刚刚好。心满意足解决了早饭,鲤生正想问什么时候能开始干活,被甚尔拽去了卧室。 “我查我的,你睡你的。”伏黑甚尔取下外套就打算出门。 房间里没开灯,本就是昏暗的环境,刚填饱了肚子,又被温热的被子裹住,鲤生的困意一下子涌上来。 在昏昏沉沉之际,他还记得提醒:“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甚尔可以不直接杀过去把钱吞了,毕竟那是三个人的钱啊。” 被戳穿了一部分心思,甚尔也不觉得尴尬,随口应道:“那吞掉你一个人不就行了。” 鲤生眼皮已经重得睁不开了,说话也断断续续:“那我……不就没钱……养你了吗……” 说完这话后他就彻底睡着了。 伏黑甚尔在门口看着鲤生的侧脸,一部分埋进了被子,露出的那块伴随着平缓的呼吸而起伏着。 他没少看这张脸,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 睡着是安分的,醒过来就不一定了。 因为早就把话说开,相处的时候自然得可以算是不自然,层出不穷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在这段时间少了很多,与之相对的则是越来越习以为常的生活。 这种习以为常也是一种不自然。 甚尔合上门,刚好和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伏黑惠打了个照面。 伏黑惠平时就翘起的头发现在乱得不行,说是鸡窝也可以。他仰着头上下看着打算出门的伏黑甚尔,用比鲤生还像甲方的态度很满意地点点头。 “好好工作啊,甚尔。” 指点完自己父亲,惠去到厨房烧了壶水,没一会儿探出头:“面包没有了。” 头缩回去,又探了出来:“牛奶也没有了。” “你怎么比鲤生还会使唤人。”甚尔在玄关穿着鞋,有一搭没一搭说,“我没空,你自己去买。” “那就给我钱。” “你自己不是攒了钱?” 那是打算拉着泉鲤生离开你这个人渣的储备基金——伏黑惠的眼神是这个意思。 伏黑惠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仅从现金来说恐怕比他父亲还要阔绰。之前鲤生想着给他买一个存钱罐,被小孩拒绝了。 「那样的话,甚尔会趁我不在偷走去赌马的。」 就算你藏起来我也能找到。这话甚尔没说,想也知道惠肯定会又想跳起来和他决斗。然后又会把刚刚睡下的人吵起来一手拉住一个协调父子矛盾。 说起来,以前惠是没有这么多话的。 他很安静,带着他的时候随便看到什么就能打发时间。路边的野猫,过期的报纸,听着他用来和别人随口胡诌的垃圾话,又或者是单纯的看着影子发呆。 「你要抛弃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第70章 泉鲤生是被电话吵醒的,来电显示不是别人,居然是五条悟。 “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五条悟在电话那边兴致勃勃地分享道,“硝子说海上那次意外,你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对?” 海上……? 要到小笠原群岛了?是要看日出吗? 通宵的后遗症加上五条悟的单刀直入,鲤生直接梦回去找天宫治的那一天的渡轮。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正在把心里的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断断续续地不成句。 在电话那头,五条悟等他全部说完后才轻快道:“是吗?我们还一起看过日出啊。”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现在出门的话,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浪费,然后就能在港口看日出了。走走。” 泉鲤生终于清醒了。 他先看了眼时间,正如五条悟说的,他居然一觉睡到了晚上十一点! 这已经是昏迷的程度了…… “恐怕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五条君。”鲤生从床上翻起来,一边通话一边往客厅走。 他没找到伏黑甚尔的影子,在饭桌上有一张便利贴,字迹是伏黑惠的:「食物在冰箱里,饭团只用加热一分半,时间太久会烫到的。」 写下留言的伏黑惠应该已经睡觉了,也不知道甚尔是回来过又出去了,还是根本没回来。 鲤生将撕下来的便利贴又贴回了桌上,从冰箱里找到用保鲜袋包好的饭团,按照惠说的那样放进微波炉,设定好一分半的时间。 “不过五条君刚才怎么突然提起海上的意外了?” “真的不去看日出吗?”五条悟还不死心。 “这么晚找我不是为了约看日出的。” “主要是看日出,其次才是考虑要不要帮硝子的忙。” “家入硝子?” 鲤生有些意外,他记得那个栗发栗眼的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却很沉稳,至少比五条悟看上去要沉稳。 不过有什么事需要他一个普通人来帮忙? “是啦,因为硝子想起来你是上次的事件里唯一没有受影响的人。”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京都咒高的咒术师庵歌姬在出去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诅咒师。 不是所有咒术师都能像五条悟这样拥有「六眼」,所以在诅咒师刻意隐瞒的情况下,庵歌姬没有分辨出对方的身份。 接触了大概小半个月,诅咒师对她实施了性质恶劣的感情诈骗。 听到这里,鲤生已经开始嘀咕,日本地方不大,人口也就那样,唯独感情诈骗案件居然这么多…… 这是什么新的发家致富之路吗,怎么全往这条路上挤呀? “虽然我觉得是歌姬自己太笨了,不过硝子检查了歌姬的状况,她似乎是中了某种术式——姑且称作「白日梦」好了。” 五条悟解释着。 “根据本人狡辩,在那半个月她一直把对方当作普通的朋友聊天,算是有基础的好感度在。在那之后,对方居然真的用她无法招架的姿态对她展开了追求,把完全没打算谈恋爱的歌姬追到手。” “等两个人正式确定下关系并骗走一大笔钱后,歌姬才意识到这好像都是「幻觉」。” 鲤生:“幻觉……” 五条悟点头:“幻觉。” 简单来说,中了术式的人如果在幻觉中接受了心愿成真的假象,就等于和诅咒师签订了某种不可违背的束缚。 用更好理解的方式描述:就算是实现的只是白日梦,因为心满意足的瞬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也要支付一定的报酬,报酬的内容完全取决于诅咒师——目前看来就是金钱。 “所以啊,歌姬咽不下这口气,诚挚又卑微地请求我的帮助,想要严惩犯人。然后!奇迹发生了!” 泉鲤生沉默了半晌,轻声问:“哦,是什么奇迹呢?” “顺着诅咒师的咒力残秽,我们没抓到本人,但是在横滨那边的监控里发现了她的身影,身边还跟着你的同学——应该是你的同学没错,硝子说她上次在海上见过,是我从海里捞过的人。状态相当可疑哦。” 微波炉的饭团已经加热好了,提示灯亮起,在安静的环境里不断发出“滴滴——”的声音催促着。 鲤生若罔闻,他听着送上门的情报,坐上椅子,非常慎重问:“渡边真纪跟着的诅咒师是女性?查看监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女性。什么时候的话……我们是今天去调查的,监控的时间是昨晚。” 昨晚「假渡边」才和自己见面,晚上回会到了宿舍。 所以大概率是渡边本人,因为术式的作用而不得不跟在田中莉莉身边。 这样的话渡边的事也说得通了,连咒术师都没能逃得过的话,他那种脑袋简单的家伙还不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会找人伪装而不是让渡边自己来……只能说单细胞的行动和想法是脱节的,即使给他下达了“这件事要保密,你只需要完成我交代的东西”,他也会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而除了这些感想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是长时间补觉带来的清醒,还是此时这个消息给人的感觉,鲤生感觉自己卸下了很多负重,浑身轻松地站在一扇漆黑的门外,双眼透视般注视着门内的东西。 不仅是那些藏起来弯弯绕绕的琐事,越过欠款,越过渡边,越过看不清面容想要杀掉自己的人,在那之后站着的人便是诅咒师。 诅咒师手里捧着一个诱惑着所有人去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鲤生也抵御不了这股吸引力,离那扇门越来越近,最终在推门前向五条悟确认:“诅咒师是叫田中莉莉吗?” 电话里顿了顿:“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家入小姐是想起了我没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或许不会受到术式的影响,所以才拜托你来找我。” 鲤生去到卧室,侧头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换上外出的衣服一边说,“帮大忙了,五条君,既然这个时间找到我,是打算今天晚上行动,请务必带上我。” “好哦,打开窗户,鲤生。” 窗户打开后,比晚风更轻盈的是白发青年的动作,他稳稳当当落到了地面,把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后撤一步的泉鲤生拉住。 五条悟说:“首先说明,田中莉莉的实力诅咒不了我。只是我一个人去的话真的很无聊,所以才来的。” “好,多谢你啊,五条君。” “而且也有些好奇啦,鲤生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五条悟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当然,我也没有。” 泉鲤生阻止了五条悟还想继续从窗子进出的想法,把人带着往门边走:“应该是,毕竟上次在海上我也没有受到影响。” 五条悟能够察觉到此刻鲤生的状态有些不对。 尽管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语气不算急促,步伐也不快。可那种随时准备向前迈步的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如果伏黑甚尔在这里就会立刻明白鲤生的意思,并且说什么也要把他留在家里。 可惜他不在。这里只有不清楚泉鲤生「追求」的五条悟,他将这种不对劲归类到了「想要拯救同学的心情」上。 鲤生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说了,五条悟或许就不会带他去了。 嗯,即使五条悟拥有能够保护好一切的自信,也不会带他去。 选择立刻跟五条悟出门,而不是给甚尔打电话,或者和他同步资讯后再展开行动,鲤生当然有更直白的理由。 田中莉莉的术式很有意思。 按照那位叫做庵歌姬的同学所说的,只是有好感就能塑造出一系列幻觉。 因为目的很明确是想让白日梦成真,所以会省略掉大量的时间和步骤,不用考虑现实世界需要考虑的其他因素,一切都只是为了目的服务。 那不就是伏黑甚尔的虚拟加速版本吗? 鲤生完全可以把田中莉莉当作一个「梦想模拟器」。 即使和对方定下了所谓的咒缚也没关系,毕竟现在支付给甚尔的成本已经是鲤生能给出的全部,不存在成本增加的可能。 从现实层面来看,田中莉莉想要的其实和甚尔是一样的才对,他的性命,以及金钱。 而对于泉鲤生而言,如果真的能实现「白日梦」,把这两者都交出去也是没关系的,这是他为实现自己的诉求而准备的筹礼。 交给伏黑甚尔还是交给田中莉莉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的。 所以鲤生是真的很感谢五条悟。 五条悟在伏黑甚尔不在的时候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在解决这件事的同时,接过田中莉莉手里的盒子,打开它,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式是假的,结果是假的,心满意足的瞬间是能真实体会到的。 这真是太好了。 横滨的夜晚还是和记忆中一样乱糟糟的。 虽说时节已经是夏末,因为沿海,海风刮过依旧令人吃不消。但即使这样,夜色中的港口依旧明亮,不管从哪里窥视都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藏着武器走动,他们在「工作」。 “如果解决掉这些人,躲在集装箱里的田中莉莉就会逃走。所以要先把人找到,在那之后就无所谓了。”五条悟向趴在他背上的泉鲤生解释道。 五条悟的背都快成为鲤生的专属座位了,听了对方的话后鲤生点头,尽量让自己不影响到他的行动。 在夜色中,行动起来的咒术师完全融入了海风里。 逐渐地,五条悟也从中找到了些许的乐趣,说这就像是真人动作冒险生存游戏一样,开着潜行的玩家在一众红名里穿梭,要是被发现了,潜行就会变成无双。 “把看见自己的人全部咔嚓掉,这也不失为一种不被发觉的潜入方式。” 鲤生顺着他的话“嗯嗯”两声:“前面就是集装箱了。” 距离一点点被急速拉近,轻微地动静后,两个人已经进入到了集装箱里。 应急灯亮着,灯下的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和被拉长的影子一样跳舞般做着诡异的动作。即使有外人的侵入也没有停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监控里看见的也是这样,不过「亲眼」观察的话——你的同学还没和田中莉莉定下束缚诶,他在术式里清醒不过来。” 五条悟把鲤生从背上放下来,摸着下巴看着一脸严肃摆动四肢的渡边:“他这是在做什么,求偶表演?” 泉鲤生也观察了会儿,最后得出一个有些难以启齿的结论:“他在……杀鱼。” 左手按在空气上是在控制鱼头,右手虚握着刀,然后猛地一敲。把鱼敲晕过去后刮掉鱼鳞,然后剖开肚子,用刀背把内脏全部取出来,最后再割掉鱼鳃…… 只要在渡边的手里幻视一条鱼,他的动作就是最标准的杀鱼模版。 五条悟觉得自己听错了,泉鲤生说的词汇应该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仪式,或者是他们东京海洋大学约定俗成的黑话,怎么也不可能……是字面意思? 泉鲤生一言难尽的表情把五条悟从所有假设里拉了出来。 渡边就是在杀鱼。 “怎么会有人在中了这样的术式之后……一直杀鱼的啊?他从昨天杀到今天了,还没满足,还要一直杀个够吗?!” “……嗯,憋了快四年的杀心,很重。” 这太离奇了。 有的人中了术式之后陷入爱河,最后被卷走了毕生积蓄,只能屈辱地去找平时很不得见面就给他两拳的后辈帮忙制裁恶霸。 有的人中了术式之后……化身杀鱼恶霸,一直杀一直不满足,导致诅咒师后续的计划没办法展开。只能让他在幻觉里虚拟杀鱼杀个没完,另外找人装扮成他的样子。 渡边真纪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还是人类吗? 一时间,集装箱里的观看无实物杀鱼演出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是先去找田中莉莉。”五条悟决定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画面。 鲤生想了想:“我在这里看着渡边,顺便等你。” 五条悟不赞同道:“但是你的同学证明了一件事,田中莉莉的术式不止涉及到感情,似乎是只要和愿望相关都有可能中招。” “那就要拜托五条君快一点解决了。就算我和你一起,遇到术式攻击的话也逃不掉,毕竟我是没有抵御能力的普通人啊。”鲤生浅笑着,“解决完了之后还能赶上日出呢。” 五条悟露出生气的表情:“拿这种事情来搪塞我,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泉鲤生你不要太得意了!” “说起来上次你忘记我的时候,那个时候差一点就能在海边看见日出了……” “太狡猾了。”五条悟嘟囔着,“我会在五分钟之内解决掉一切,你等着!” 鲤生笑道:“是,非常感谢五条君愿意帮助我的同学,还愿意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带我来港口看日出。” 等五条悟走了之后,泉鲤生慢慢端详着渡边。 对方杀鱼的英姿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脑海里模拟了很多次,终于得到机会后怎么也不想结束这场美梦。 “有点……贪婪啊,渡边。”鲤生没去打扰他,转而看向集装箱深处的那片黑暗,“还有你,田中女士,我都帮你移开五条君的注意力了,作为报答,不出来和我见面吗?” 在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中逐渐走出一个人影。 田中莉莉身量高挑,在同等身高下,女性本来就会显得更高,只靠肉眼观察的话她甚至是平视,或者说俯视鲤生的,说不定只比五条悟要矮一点。 看不出年龄的漂亮脸庞此刻是满满的警惕,被五条悟找上门的时候她大感不妙,有些后悔对京都那个还在念高专的学生下手了。 而后续的发展她更加不理解。 “你知道我的目标是你,泉鲤生?” “我是知道的。” 名字被田中莉莉叫了出来,让鲤生感到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那扇黑门之上。 于是他也真的向前迈步了,绕过了还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渡边,走到田中莉莉面前看,于明暗交界的地方站定。 “五条悟在找你,他会把你带回高专。伏黑甚尔也在找你,他会把你丢下横滨港。我也在找你,并且带来了「礼物」。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田中女士。” 田中莉莉常年见识到人类面对愿望即将实现时的各类表情,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是完全空白的,有的人则呈现出近似于癫狂的心满意足。 而泉鲤生此刻的神情她也见过。 出现在很多小孩子脸上,没有太多修饰词汇去点缀,他只是扬起嘴角你就能知道,「啊,是很单纯的期待感呢」。 他在期待什么? 鲤生注视着田中莉莉的眼睛,目光清澈,一点也看不出来正在用语言将本该处于上风的女人逼到走无可走的地步。 “只要我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五条悟会立刻回来的,除非你在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动手杀掉我。不过那样的话算是在光明正大和甚尔抢活儿,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了。您要这么做吗?” 田中莉莉被他逼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鲤生踏上女人后退的位置,也完全隐没在了阴影中,明媚的表情单纯依旧。 “我想请帮个小忙,支付的报酬完全由您决定——不过您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诚挚地说。 “田中女士一定能办到的,请让我「做梦」,哪怕那是虚假的。”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田中莉莉恨不得马上死掉的时候还在想。 她只是按照惯例接下了委托,内容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算复杂。 有人想要大学生的命,但因为天与暴君的存在没办法下手。于是找上她,想绕着圈子把伏黑甚尔调开。 他的搭档要更贪心,想要直接拿下泉鲤生这一单。 她其实不会杀人,喜欢动手的是搭档,那个只要有「范本」就可以完美模拟出别人外貌的男人。保持拟态的时候需要「范本」活着,等委托结束,出于安全考量,搭档会把「范本」处理掉。 很多人觉得田中莉莉比她的搭档更狠,只是因为她是那个让人愿望破灭的人。 触碰到了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的东西后才能回到残酷的现实,面对的不只是虚妄的满足感消弭的空虚,还有因为咒缚的存在而不得不支付的报酬。 这比死亡要残酷。 所以在听到泉鲤生请求的时候,田中莉莉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上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委托人是绝症晚期的母亲,想要再见到早已死去多年的女儿,因为那是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景,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实现。 可泉鲤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才对。 他很年轻,长时间被人追杀依旧活的好好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天与暴君安稳地待在身边,还认识五条家的小少爷,看他们的相处模式,关系不能简单的用「很好」来形容。 不过泉鲤生说的没错,除非自己现在悄无声息地杀掉他,然后竭尽全力从五条悟的搜查范围里逃离——还要冒着被伏黑甚尔报复的危险——她没有选择。 所以术式发动了,陷入幻觉中的人多了一个。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起来的。 田中莉莉的术式会捕捉到人类此刻最迫切的愿望进行补足,基本不存在无法实现的可能,毕竟是在幻想里,即使是拳打伏黑甚尔,脚踩五条悟这种妄想也能实现。 但术式在泉鲤生身上失败了。 在失败之后,术式开始捕捉其他优先级更低的愿望。 如果说他人的愿望是海滩上的贝壳,术式挑选出藏着珍珠的那一个,那么泉鲤生的愿望就是海滩上的细沙,并且完全没有先后之分,居然能完全同等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巨大的错愕中,田中莉莉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错误的。泉鲤生不是愿望太多,而是没有愿望。 那些根本不算愿望的想法被术式全部捕捉,因为分不出轻重缓急,反而疯狂的榨取着自己身上的咒力来让咒术继续运转。脱力感让她直接摔在地上,光是呼吸都千钧重。 也是在这个时候,集装箱的门被推开,一个漆黑的身影缓缓走到泉鲤生面前。 “是想违约啊,鲤生。”那个男人懒散着说。 田中莉莉想逃离这里,但她很难做出太大的动作,咒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失,全部运做到陷入幻想的青年身上。 她的动静也让那个男人移来了目光。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但看去的时候嘴角的疤痕是竖直的,嘴角没有任何上扬的痕迹。 “我会……把钱全部还掉……我会……请放过我……” 这是不会被放进耳朵里的哀求。 这个男人在下手的时候是完全不讲究的。所有人类不分男女老少,全是会呼吸的动物,在被颠覆性的暴力所笼罩之后只能瑟瑟发抖,祈求幸运之神的眷顾,或是这个男人突然转变想法。 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更别说此刻的男人,伏黑甚尔正在无声无息地发着火。 “还真是方便的能力啊,怪不得身手差成这样也敢到处抢活儿。” 语气懒懒的,但田中莉莉能明显感觉到温度的冷。 如果说之前几次偶然见到五条悟时,感受到的冷是傲慢和蔑视而带来的令人冻结的寒意,那伏黑甚尔则截然相反。 像沸腾的液态氮,被冰冻的同时察觉到藏在里面看不清摸不透的「异常」,是那样的音调。 “你控制鲤生有什么好处呢,从我手里抢人?他只是个普通的家伙,充其量脑子不太正常,即使你想让他跟着你走,那点意志也没什么力道的。” 甚尔说,“把人锁在房间,折断双腿,捆住双手,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没办法从我身边离开」,这点你清楚吗?” 田中莉莉惊恐万分想要摇头,但下巴被钢筋似的手钳制住了。 “不过也不用做到那一步,也不是死了还会继续运作的那类术式,只要在他醒过来之前杀了你就行?” 说着,伏黑甚尔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直处于愣神状态中的泉鲤生突然动了。 青年的表情完全是空的,往日澄澈盈亮的水蓝色瞳孔失去所有光泽,比横滨港的黑潮还要暗。 他忽视了伏黑甚尔,空泛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田中莉莉:“我什么也没得到,为什么会失败?” 气氛沉重得要命,光是呼吸都会令人不安。集装箱的光线仅仅依靠应急灯,那是这个空间中唯一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的东西。 田中莉莉小心翼翼看向伏黑甚尔,好消息是男人现在没有想继续动手的意思,坏消息是他的表情更恐怖了。 寒意顺着脊椎向上攀升,密密麻麻延展至百骸。 伏黑甚尔的手指不耐烦地在她脸上点着,那股之前还隐隐约约的怒火此刻就要压制不住在这个狭窄的地方爆发出来。 田中莉莉在那时意识到自己掺合进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里面,泉鲤生和伏黑甚尔的关系要比所有人想的还要复杂。 或许不只是天与暴君在宣告自己猎物的归属权,带着比那还要恐怖的含义。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同时令她想不明白的还有泉鲤生。 伏黑甚尔松开了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看着泉鲤生慢慢走在女人面前,在他之前的弯下腰。 鲤生的脸色很白,连向女人伸出手的指尖也是绷直的白。 他轻缓地将田中莉莉乱掉的头发拨到一边,又问了一遍:“即便是你也没办法模拟出我的心愿吗?” “……那是……那是需要你有所设想的东西,如果你对此毫无感觉,只是空想,那我也……我也没办法做到……” “对此毫无感觉?” 伏黑甚尔在他身后问他,声音醇厚沙哑,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伏黑甚尔的存在,鲤生站直了,转过头看去。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这在他看来是双方都应该心知肚明的东西。 甚至在这个时候鲤生还觉得有点可惜。 之前禅院研一曾经说过,天与咒缚的的伏黑甚尔完全不含有任何咒力,他有着世界上最强劲的肉|体,这也让他对诅咒有很强的抗性。 他没有咒力,无法诅咒他人。 他有抗性,无法被他人诅咒。 田中莉莉的术式会让人因为沉溺满足而虚弱,从此沦为臣服于自己欲|望的傀儡,可伏黑甚尔就连虚假的满足也无法拥有。 所以即使换一个人,让田中莉莉对着甚尔使用术式,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这么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幻想的破灭。 他的沉默让伏黑甚尔轻啧,内里没有源头的情绪翻涌着往外溢,阴鸷不耐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挡,径直盯着泉鲤生,带着比沼泽还要粘稠的晦暗。 “是你先违约了。”伏黑甚尔粗粝的手指覆上泉鲤生的侧脸,只需要继续向下就能攥住他的咽喉。 鲤生自以为能理解他的愤怒。如果田中莉莉的术式能起作用,那么和伏黑甚尔的协议自然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他也就没有解释,坦然地回望着,似乎是在说「所以呢」。 所以呢? 你要现在杀了我吗? 可以哦。 泉鲤生已经等了好久,又在即将实现的最后一步台阶被狠狠拍了下去。 那个盒子是空的,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你不是也给不了我吗?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无功而返。泉鲤生,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集装箱里,青年缓缓叹了口气:“我也是,伏黑甚尔。” 他说:“我的选择出错了,我不应该考虑那么多的,选择你或许是我最大的失误。” “不是失误。” 甚尔瞳孔中被应急灯照着的那点光坠下来,浑身是蛰伏在密林中等待着时机的野兽绷紧肌肉即将出击的姿态。 “是错误。”他说。 白软的脸颊被扣住了,阴影覆盖下来,即将被咬上的不知是他的嘴唇,还是喉咙。 就在此时,集装箱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五条悟走了进来。 集装箱的动静没办法瞒过六眼,即使伏黑甚尔是毫无咒力的人也一样。 苍蓝色的瞳眸半弯着,嘴角是在笑,眼底是半点笑容也没有的,昏暗灯光将眼睫的影子全部投了进去。 “你在对鲤生做什么呢,禅院。” 第71章 伏黑甚尔在咫尺停了下来,鼻息缠绕着嘴角的软疤,触碰在一起的鼻尖将两双对视眼睛的距离拉到最近。 他侧过头,几乎是擦过泉鲤生的唇瓣:“看不出我在做什么吗,小少爷?” 五条悟扫视着集装箱里。 因为咒力不支,田中莉莉的术式已经解除了,渡边晕了过去,而泉鲤生不知在想什么,半仰着头出神。 “鲤生。”他喊,依旧是轻佻带着笑的口吻,蓝瞳里冻结的色彩把沉默的身影凝固在深处。 “既然找到了田中莉莉,那这件事就已经算结束了,得守约才行啊。” “得守约才行啊。”伏黑甚尔也将这句话咀嚼了一遭。 泉鲤生的半边面孔隐没在甚尔的阴影中,眼皮掀起来,自下而上从灰蓝色卷发里露出大学生特有的纯粹。 “请稍等,五条君。”鲤生说。 在众人各异的视线中,泉鲤生微微侧过脸,不含任何亲昵地贴上了伏黑甚尔的脸颊,那道竖疤就抵在唇边,称为隔开两人唇瓣的警戒线。 集装箱归于沉寂,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田中莉莉还在拼命捂着嘴,想要从五条悟身上骤现的巨大咒力下逃脱。 那股咒力唯独偏爱于胡作非为的某人,明明快要挤满了整个空间,唯独某处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和。 在那平和一隅,泉鲤生一直注视着伏黑甚尔。是透彻的观察,不管自己身处何处也能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水蓝色的眼瞳无法诞生任何与感情相关的概念。 唇周蹭过的皮肤是冷的,男人逆光的面容如展览会摆置的雕塑,发梢挡住的视线同样落在鲤生脸上,变成竖在荒芜土壤中泛着锈的刀。 男人的神情一向难懂,在最坚固的领域圈起来,能察觉一二的只有肆意和暴力的行为。 而且非常不坦诚。 不愉快的想法不会说出来,甚尔直接将糟糕的事情变成厮磨皮肤的钝刀,当皮肤被磨破,就继续剥开皮肉,直到见到白骨,骨头下却没有根植在心脏上的花。 那朵花早就被摘走了,所以盒子里才会是空的。 鲤生轻轻说:“牵手和拥抱是没用的这件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亲吻也没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做|爱呢?” 像是石子砸入水中,说话的人可以说是毫无自觉。 他在同时挑衅两个人——这是田中莉莉的想法。 “你可以试试。”伏黑甚尔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 泉鲤生却不相信甚尔的话了,说是急躁也好,失望的影响也罢,最终都指向一个事实:伏黑甚尔不会改变,他不会改变自己,也改变不了泉鲤生。 “恐怕不能,如果这样能做到的话,你就不会是「伏黑甚尔」了。”鲤生在他唇边说,“你甚至不能告诉我,现在的愤怒是因为我违约,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浪费时间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伏黑甚尔冰冷地瞥了他一眼:“鲤生,闭嘴。” “现在甚尔是怎么想的呢?”泉鲤生问。 「烦扰、晦暗、被主动靠近的莫名安全感和暴躁。」伏黑甚尔没有这样说。 他随时可以去回应那个可以变为亲吻的接触,但那样太温情,伏黑甚尔蔑视温情,就像他现在开始蔑视和大学生浅尝辄止的关系。 泉鲤生很奇怪,也很聪明,但他还是不了解窳劣的「东西」会做到什么地步,他的了解范畴仅限于「人」,可伏黑甚尔已经很久没有被当作「人」看待了。 人类是心安理得诞生诅咒的生物,可以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像旁边那个正攥着拳冷眼看着的小少爷一样。 伏黑甚尔不能,竖起的自尊成为麻木的根源,被赠予的东西会被悉数收回。 他可以俯视普通人,俯视咒术师,唯独没有产生牵连的任何可能。 所以你想从怪物这里得到什么呢,泉鲤生。 你知道那样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泉鲤生。 好,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伏黑甚尔松开了手,他变回了泉鲤生最熟悉的模样,踢了踢屏住呼吸的田中莉莉。 “我会处理她和你同学的事,所以这次找人委托就算结束了,记得补尾款。”他漫不经心说,“不是要和小少爷出去玩吗,去。” 对上五条悟的视线,甚尔的声音轻松愉快,是不怀好意的那一种,成年人的余韵虽然不算稳重,但也能和五条悟形成鲜明的天堑。 被五条悟面无表情带走的时候,鲤生意识到了甚尔的打算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 没等他去仔细思考伏黑甚尔的目的,五条悟把他带到了海港的高桩码头上。 横滨港的桁架式码头架得高,海浪穿过底部的纵横梁冲刷着礁岩,在平直的尽头几乎像是站在海中一样。 在灰褐的板面,五条悟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一头细软的头发被港口的黄光晕上别的颜色,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离太阳升起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坐下啦。” 鲤生慢悠悠地坐到他旁边,和他一样盘起腿。 和伏黑甚尔微妙的冲突感从五条悟身上消失了,但他也没有和往常一样轻快,嘴角虽然依旧勾着,注视着漆黑海平面的眼睛只倒映着黑潮。 “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室友呢。”五条悟在海风里这么说,“不是被骗了,鲤生,那可是禅院甚尔,先不管什么天与咒缚,但从本人来看,就是十成十的人渣啊。” 鲤生也和他一样看着海平面,两个人完全没有视线交流地对话。 “目前还是室友,因为也没有感情进展。硬要说的话或许还存在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这次也是委托他帮我查关于田中莉莉的事情。” “诶,是这样吗?那他效率不怎么样,我比他动作要快。” “毕竟是五条悟嘛。” “可是,”五条悟向后倾倒,用手撑着身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室友的关系。” “这个有些复杂,说起来如果你没忘记的话应该现在就清楚了,毕竟这还是你的提议啊。” 五条悟呼吸一滞:“我的提议?” “不了解爱情就找人谈恋爱,如果对方对我不算是真心,那就不算是蓄意欺骗,是相互学习而已——我有认真考虑过小时候的五条君的建议噢。” 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诞感席卷了五条悟全身。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或许是小时候的他持有着孩童的残酷,这份残酷不分对象的袭击着每一个听众,甚至能跨越时间的节点如约而至。 现在的五条悟已经到了不能将「涉世未深」充当替自己辩白的诡辩,玩笑话成真的时候,无所禁忌的他居然是笑不出来的。 他在孩童和少年的分界遗忘了一些事,又在少年和青年的分界承担遗忘的结果。 以至于如今,五条悟只能佯装无事地将对话继续下去:“所以你学到了什么?你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奇怪了。” “年长者的内心是很难靠近的,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凿开门窗了。我缺席的不只是时间,或许还有约定,笑啊哭啊的无数个瞬间。” 鲤生说,“所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都蒙上了灰砾,那不是由我的焚烧导致的,那人的身边早就烟雾缭绕。” 远眺着海平线,他总结道,“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们」到底是哪个「我们」。 是伏黑甚尔和泉鲤生,还是泉鲤生和五条悟? 好像都说得通。 五条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竟然自顾自的把自己放上了和伏黑甚尔相比较的平台。 就像他从来不去想自己和鲤生的关系,明明是人生中一段突兀的插入,但能补足得滴水不漏。是因为曾经有过缺失,所以在找回来的时候就意外地重视吗? 这种事情是不能去细想的,尤其是在现在。 可惜五条悟不知道这一点。 他不能识别自己在呵停伏黑甚尔的瞬间在想些什么。 如果换个人,比如说夏油杰,比如说家入硝子,他应该会掏出手机进行肆无忌惮的十连拍。把照片打印出来贴满高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在他人的追杀中毫无愧疚地呲牙咧嘴。 他也不能识别自己是为什么会伸出手,覆盖在泉鲤生的手背上,十指自然地就挤入指缝间,不容分说地相握。 他握得很用力,骨节相压,不给开阖的机会。 “那现在你学到了什么?” 身边的人有瞬间的错愣,然后暂停的时间恢复流动,泉鲤生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眉眼也舒展开,侧过身体眯起眼:“五条君总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安慰到我啊。” 没得到任何正面回答,五条悟干脆就着握住的手把人转过来,接着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像是猫会趴在肩头一样,五条悟也把头搁在了鲤生肩上,在他耳边继续问:“那现在呢?” “我知道你很不服输了。” 落在唇角的温度比想象中要热,是连海风也没能带走的,毫无暧昧气息的柔软。 五条悟看着泉鲤生:“那现在呢?”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泉鲤生在此刻清晰领悟到了社会网格交织的复杂性。 就像之前入野一未和森鸥外交谈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时间是公平的,在你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在根据自己的诉求展开行动。 即使是和自己目的不相冲突,事件也在悄无声息地发展着,直到两条原本不牵连的直线蔓延出一个交点。 现在想想,这好像是群像类小说最常见的写法。 看出人似乎是在走神,五条悟格外不满地用额头抵在鲤生的额首:“你最好是在酝酿感想!” “我不知道。”鲤生也将重量靠了上去,很诚恳道,“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所以我们这也不算是蓄意欺骗啊。”五条悟的逻辑怪了个弯,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轨道,“禅院甚尔那个难搞的老男人能教会你什么,你到底是有多没眼光才会选那样的目标,在垃圾堆里找的人吗?” 鲤生忍着笑:“没错,那家伙实在是太难搞了。” “不是说我就很好搞的意思,但是……帮助一下童年玩伴还是可以的。” “那五条君还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心肠啊,明明不记得童年的事情了。” “哦,那改一下,帮助一下现在的玩伴还是可以的。” 泉鲤生直接趴在他肩头笑了起来,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错过了五条悟在转瞬间眉骨下落下的阴影。他在褪去笑容之后看上去完全是和伏黑甚尔不相上下的冷,连阴翳也锐利如刀尖。 不过这些没必要让泉鲤生知道,伏黑甚尔已经是一个失败的典型了,聪明人知道该规避什么,又怎么去发挥自己的优势。 所以五条悟的声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轻快:“这个时候你该说谢谢,泉鲤生。不然我就会把你丢进海里。” “泉鲤生正在向很难搞的五条悟表达诚挚的感谢。”这句话被笑声掩盖得断断续续。 五条悟哼哼着算是听见了。 他们就在海港看到了那天的日出,准确的说,是泉鲤生全身心盯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五条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的关系不会那样的。」 没人需要燃烧,土壤里的种子还没萌芽而已。 缺席的时间和约定并不是无法翻越的东西,五条悟的人生信条里没有那样的存在。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泉鲤生小说里写的那样:留着三英寸的门缝。 但五条悟不会只是「等待」着逃兵来叩响门扉,这次也没有人需要逃亡。 不会再遗忘的人有自己的做法,只是可能不比伏黑甚尔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后续的事情泉鲤生只是稍微了解了一下。 伪装成渡边试图对鲤生下手的男人被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尸体扔到田中莉莉面前,为了保命,这个掌握着无数白日梦的诅咒师真的把欠下的钱全部凑了出来。 但伏黑甚尔没有把钱交出去,他花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将横滨空壳公司负责高利贷账务的相关人员全部解决了。 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对着欠账指手画脚。 这件事本应闹得很大,但在这个时候,横滨爆发了比「高利贷公司一夜沉寂」更严重的事件。 【内部消息,大量guns流入横滨,你们猜买家是谁!】 【是横滨官方!上面不管,他们要自己整顿擂钵街了!!!】 这个帖子将全国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没人在乎灰色地带的那些事,黑色组织和官方都想尽办法交出一份答卷来维系横滨的「日常」。 在那之后,《思想犯》在网络个人博客上发布,一个叫做入野一未的人进入到大众视线。 伏黑甚尔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这笔钱尽数吞下。 在那段时间里,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鲤生照例写作、准备毕业的适宜、偶尔在bbs上刷到和自己有关的帖子,雷打不动的更新让他回忆着画面被记录下的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五条悟经常来找他,或是约着去哪家新开的甜品店,或是跑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说是要体验大自然的奥秘。 他们也的确体验到了。 两个人去过挪威的布道石,去过美国怀俄明州的魔鬼塔,新西兰怀托摩溶洞的萤火虫洞窟有着比夏季海边更熠熠生辉的繁星,和马尔代夫的星星海不相上下。 鲤生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就在日本境内的一处稻田。 灿金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海水分流,又如流沙合拢,风把天地分开,划出能让人感受到宁静的世界。 这种宁静让泉鲤生感到了久违的洞然,就和拉着自己往前撒开脚丫子狂奔的五条悟一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灵魂的勃勃生机。 神子也好,咒术师也好,五条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即使脱离于人类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这样年少轻狂的少年就应该是快乐的。 “我觉得你会慢慢知道什么是喜欢的。”五条悟在敞亮的天地间对泉鲤生眨眼,“这是无所不能的五条悟说的话,你得背下来。” 鲤生被漂亮的笑容晃花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句“我知道了”就能糊弄过去。 鲤生还见到了五条悟的两个同学,有过一面之缘的家入硝子,还有只听过名字的夏油杰。 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相处,鲤生忽然发现了,五条悟的朋友其实应该是夏油杰那样的。 虽然经常和他唱反调,但能对上大多数脑回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也是如出一辙,经常让看着事态诡异发展的泉鲤生和家入硝子拿不出合适的表情。 家入硝子会默默地点一根烟,装作完全不认识他们两个,偶尔还好心的把鲤生也从中解救出来。 经过家入硝子的介绍,庵歌姬还特意来道过谢,五条悟一直叫嚣着他才是应该被顶礼膜拜的最大恩人,除了鲤生会“嗯嗯”两声外没人搭理他。 知道鲤生的同学也中了术式,庵歌姬骂骂咧咧说这辈子不要让她再撞见那个诅咒师,又听说中了术式的渡边居然沉迷杀鱼无法自拔,庵歌姬陷入了对自我的怀疑。 五条悟在一旁嘲笑的声音快要把人的耳膜都吵破。 渡边在清醒过来之后陷入了迷之贤者时间,石田把人暴揍一顿,很严肃地说了这次的诈骗事件,毫无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我被骗走了半个东京gdp的钱?诶哈哈哈哈出息了啊渡边”的回复。 回过神后渡边来惊恐万分,抱着鲤生的腿寻死觅活,哭嚎着说石田被他坑了也就算了,他们两兄弟大不了玉石俱焚,怎么还把人美心善的小泉哥给坑了,不过杀鱼真的好过瘾哦嘿嘿嘿。 然后被额角青筋直跳的石田又是一顿制裁。 另一边,伏黑惠开始住校,伏黑甚尔居然真的开启了寻人的新业务,还把那张画着「金鱼」的名片给了来收稿的禅院研一。 他比以前呆在家里的时间要少了,几天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都会给鲤生发简讯说一声。 在日复一日的诡异安稳中,如果不是五条悟还会突然拉他去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鲤生甚至有一种时间都停滞了的错觉。 一次实验课后,泉鲤生回到家直接倒在了床上,他身上都是海鱼和机油的味道,但懒得再去洗澡清洁,躺下后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想起什么,安静地使用了「拟爱论」。 异能将他的意识迅速抽离。 再也没有上次遇见五条悟那样的意外,鲤生非常单纯地经历着死亡。 他只面对过「纠结挣扎的解脱」,那还是由数十年铺垫换来的瞬间的放空,有种将身上厚重锁链全部撤下后的轻松茫然。 但死亡不止那么简单。 或许是运气不太行,又或者是在异能所能触及的时代,非自然死亡的占了死亡人数的大部分比例,鲤生这次体验到的死亡糟糕透了。 有些人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生与死的边界清晰又深刻,有些人的死亡则是在漫长的枯萎中到来的。 被当作垃圾的丧家之犬躺在垃圾桶看着巷子外的霓虹灯,无数人从外面走过,意乱情迷的情侣不小心误入后直骂晦气。 左手是锈刀,右手是药,濒死之人最后的选择是沉湎于麻痹神经的快乐,然后从内至外彻底烂掉。 身体慢慢冷下来,在这个白色垃圾覆盖的肮脏小巷,阳光钻不进的墙角,愿意去触碰他的或许只有明早来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应该会一边抱怨一边用黑色塑料戴把尸体拉扯着塞进去。 但他死前还在癫狂的笑,像是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泉鲤生从异能中清醒过来,深呼吸感受着浸泡着自己的那股轻盈,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件真实存在,却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伏黑甚尔是否也一直悬浮地踩在垃圾堆里呢。 他似乎只是在刀和药之间选择了前者,所以才活到现在,并且没有阻止他往里外都腐烂的人生中走出来。 向他讨要某种东西的行为……或许算是一种掠夺,所以这个男人才会那么吝啬又小气。 接着,「拟爱论」又发动了数次,每一次都会让鲤生的感知减弱。 他在无数的死亡里寻找着万里挑一的感情,只要基数够大,怎么也能找到和「爱」有关的死亡? 可是没有,「拟爱论」就如同名字一样,触碰的是除了爱以外的全部。 我不能在这么呆下去了。意识回笼的鲤生想。 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样的生活一点一点向下拽,精神层面的刺激也越来越弱,更多的是因为没有目标而迷茫的麻木。 五条悟偶尔带来的鲜活让这种坠落感更加清晰,可他有自己的人生,不总是有时间在自己这里耗下去。 有这样的时间和耐心的是伏黑甚尔。 正想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鲤生从繁杂的思绪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房间一片漆黑,门窗都关着,没有任何流动的空气。伏黑惠不在,伏黑甚尔身上的血腥味完全不经掩饰,就连贴着鲤生脖子的发梢都是湿润的。 “啊,原来没死啊。”甚尔在他颈边说。 男人身上有股不正常的亢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蕴含着一股无法被忽视的爆发力。 稍微思考一下鲤生就知道那是在和人动手后血液还没冷静下来的错乱。因为甚尔出手一向干脆利落,所以这种事情不常有。 他是去干什么了? 鲤生把他往外推:“你比我身上还脏。” “有关你的委托被删掉了。”甚尔抓着鲤生的头发,力道很轻,只是让他微微仰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是我做的。” 泉鲤生睁圆了眼。 “我是怎么想的呢——你不问吗?” 不需要询问。 只要泉鲤生有必须死在伏黑甚尔手里的那一天,倒计时结束的瞬间会是一切的结束。 要么完成了和鲤生的协议,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产生了「爱」,让鲤生能够将表征的行为匹配上心理转变,那也是他学会「爱」的那一刻。 要么让泉鲤生一无所得的死去。 不论怎样都只有这两种可能。 而现在,他把倒计时删掉了。 泉鲤生理解到的另外一点是:“你不想我离开,是这样。” “是。” 这个回答让鲤生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但甚尔又接着说:“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离不开的。” 什么意思? 鲤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大脑中逐渐麻木的最后那根弦绷紧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问:“你想要一直持续下去吗?” 血腥味十足的笑呈现在男人脸上:“我说过,鲤生,你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不是你能喊停的时候了。” “万一我没钱再继续支付报酬了呢……” “田中莉莉不是替你支付过了吗。” “你好奇怪。”鲤生语速逐渐加快,“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感情这件事我已经快要接受了,现在你表露出来的态度却是这样,直接在引诱我不断地询问,但又不打算履行约定告诉我你的想法。那我要怎么去判断——” 说着,他愣住了。 他知道伏黑甚尔在做什么了。 “你知道我的想法诡异,你从来没有对我心动过。可在现在突然在意这件事。”鲤生说,“在意是爱吗?” 甚尔没有回答。 “你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习惯不管去哪里,干的是什么脏活,最后都会回到这个地方。”鲤生说,“习惯是爱吗?” 甚尔还是没有回答。 “我想要放弃了,想要离开,杀掉我也没有关系,但你选择不择手段留下我。”鲤生说,“不想我离开是爱吗?” 泉鲤生在这方面完全是笨拙又无措的,他区分不了伏黑甚尔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因为上述的一切都可以是出于「爱」,这样的话一切都清晰易懂,即使鲤生没有体会,也知道了「爱」诞生的可行性方式。 但甚尔的动机也可以冷酷地用「他在因为之前我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来完美解释。 「他表现出我在探寻的所有特质,但是却不给我结论。」 「这样我就只能继续与他的协议,被这种像是被蚂蚁爬过皮肤一样若隐若现的痒吞没。」 「伏黑甚尔把我困在这里了。」 泉鲤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迫切,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需要男人轻点头,或是沉默,哪怕只是接近一点点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收获。 而甚尔却只是松开了他的头发,湿热的吻落在他的眼皮。 那股躁动的血液还在流窜,像是一场烈火,在贫瘠之地永不停歇地焚烧,最后把接触到的幻想也全部烧成灰烬,落到棺材中为数不多还在呼吸的感情上。 “我不爱你,问多少次都只会得到同一个结果,我不爱你。” 伏黑甚尔在口头上否认了感情,手臂却收得越来越紧,痛感被对方非常强势的没收,只留下他愿意让人体会到的感觉。 他说:“鲤生,你又能怎么办?” 【烟雾中藏着旧梦,我是先醒的那一个。 游戏进行到无法再继续的地步了,或者说,我摸到了自欺欺人的限度,他却不想退出。 他的眼神像是狼抓到了猎物,又像是狗找到了主人。 那种冷酷的眼神是想要拉着我跌入大雨,一起被淋成枯骨,直到双方有一人在雨里死去,在那之前永远也没有尽头。 「拟爱」至此已经扭曲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状态,诞生于躯壳,腐烂于躯壳。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我的错误。 在不算争吵的争吵结束后,我离开了那栋房子。 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朋友打电话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吵架了。」我说。 上次他教会我,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这次他教会我,如果合理化后的产物仍然不被某一方所接受,那就注定有人要俯首。 势均力敌的游戏不会一成不变,观众还在,演员的角力将戏剧拉至高|潮。 如果我输了,我一无所有。 如果他输了,我大获全胜。 胜利的奖赏就摆在那里。 我能辨认出爱的真面目吗? 我当然可以。 他势在必得,可弱势的一方不会一直弱势。 为了「爱」,我无所不能。 ————《拟爱论》·六】 第72章 泉鲤生和伏黑甚尔吵架了,程度激烈到当事人之一甚至干脆地搬出了公寓。 因为鲤生是趁甚尔不在的时候搬走的,房租则是在之前一次付清了整年份,所以伏黑惠还是可以在放学的时候回去度过周末,只不过一回去只看到了在家无所事事的父亲。 惠这才知道两个人吵架,鲤生搬走的事情。 “太无耻了。”伏黑惠这样说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寄人篱下吗?” 伏黑甚尔嫌他骂人都没什么新意,懒懒翻了个身。 “会回来的。”这句话伏黑惠没听见。 无耻也该有个分寸。 冲动使惠想要冲上去和他父亲争辩个明白,而理性压制住了这个想法。 他难道还不清楚甚尔吗?惠气冲冲回到侧卧。 鲤生能忍耐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选择不再继续忍耐也只是自己搬走,而不是把他们赶出去…… 伏黑惠竭力让自己不要持续想下去,只会越想越生气。 他独自愤怒了很久,最后还是回到客厅,推了推伏黑甚尔:“起来了!” 甚尔把惠一把抓起来,用沙发的毯子裹成蝉蛹,胳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咬牙切齿挣扎中,这次惠听清了:“他不难找,会回来的。” 泉鲤生的下落确实不难打听,他在离开家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给五条悟打了电话。 这很好理解,要是世界上还存在能在物理层面阻止伏黑甚尔的人,那也只会是五条悟。 并且,在那个被血腥味充斥的混乱夜晚,鲤生试图寻找一些不那么沉闷的回忆来缓解「拟爱论」的情绪沉淀,外加甚尔带来的压力。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很多干净的画面,大面积纯色挥洒下的风景,海上的日出,灰塔的繁星,宽广天地间穿梭过稻田的味道。 「五条悟是与烦恼无关的一切事物的总集。」 所以鲤生也就决定拜托他了。 接到来电后,五条悟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拍桌子,说你早就该搬走了,和那家伙当「室友」迟早会出大事的。 其他人的富裕多少能用资产来衡量,而五条悟的阔绰像是一个概念,按照鲤生的请求腾出了地域绝佳的新住所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 鲤生按照市场价格支付了租金,并在五条悟皱着鼻子想拒绝的时候说: “因为我要忙其他的事情,所以没办法定期给你送礼物,所以这其实是麻烦你自己跑一趟去购买心仪礼品的款金。你不会拒绝我给你送礼物的?” 五条悟:“……” 好可恶的人啊,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没办法推辞嘛。 至此,泉鲤生和伏黑甚尔的「冷战」算是正式开始了。 在需要见面核对订正稿件事宜的时候,禅院研一才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 这怎么可能? 禅院研一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尔前辈在前段时间将有关鲤生老师的委托全部处理干净了,按理说现在才是没有任何隐患的时候才对。 还是说……鲤生老师终于醒悟了? 说「醒悟」应该是可以的,毕竟那可是甚尔前辈,即使是禅院研一也没办法违心地说出劝解的话。 把乱糟糟的想法赶出脑海,禅院研一收拾着读者的来信,打算在去找泉鲤生收稿的时候顺便把信件转交过去。 因为责任编辑还需要考虑到是否存在对作者本人存在攻击倾向的恶性信件,禅院研一在之前就大致将来信的内容全部过了一遍,其中有一篇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合川峪: 好痛苦啊。 追连载的感觉就是这样,迫切的想要知道感情的发展,又在看完新的连载之后陷入恍惚,有很多想说的话,用语言或是文字将想法表达完毕之后又陷入新的空虚,只能苦兮兮等着下一章。 说回正题,我觉得被鲤生老师玩弄了。 起初是两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携手走到终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抱着和我一样的叛逆想法。 「那就让我看看啊,你要怎么写这样的爱情故事。」 只能说鲤生老师真的很懂。 不够圆滑但足够真诚的大学生,不够真诚但足够圆滑的颓废男人。 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想要用字词来做出严格的定义,历尽千帆的男人知道字词准确度的评判标准永远来自情绪。 情绪是个人的孤品。 就像同一个冷笑话,有的人会笑得前仰后合,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到与之相关的内容都会忍不住再笑一次;而有的人则不理解那有什么可笑的,因为礼节而没有表露出令人尴尬的疑惑。 也是因为这样,我和同样阅读了《拟爱论》的另一位读者持有不同的意见。 她认为在故事中已经动心的是男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立场的是大学生。 有的人拿出面包是因为权衡下的吝啬,而有的人却是因为他只有面包。 如果大学生想要的不止是面包,那男人必然无能为力,只能用别的方式来挽留。 我则认为在故事中没有人动心,至少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 放弃爱的人没有那么容易重新敞开心扉,娴熟的成年人知道在现阶段最需要的是什么。 爱太繁琐了,是没办法进行量化的非科学产物。 「习惯」、「稳定」、「平静」、「寄托」……这些才是最直观的东西,而不必去探究背后的原理,只要能凑合着应付这段人生就好,还有比这更轻松的事情吗? 正如卷首花裕子先生所说的那样,在这个高速运转又时刻被新的浪潮所颠覆的社会,不是所有人都有余力去探索「爱」。 这不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品,人没有爱也能活,活得更好。 男人只是比大学生要更清楚这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不免对自己起初的判断产生了质疑。 既然如此,大学生拼命追寻是为了什么呢?即使得不到答案他也拥有着干霄凌云的未来不是吗。 更何况,和一个阅历远超自己的成熟人士站在同一盘棋局是很危险的行为,把感情发展成为对垒则更加危险。 到后来,你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赢,还是想要爱。 所以我觉得我被鲤生老师玩弄了。 这是没有结论的设问,老师用故事把问题摆了出来,让我在爱情小说中使用出阅读推理小说的浑身解数,真是性格恶劣的老师啊。 不过也很感谢鲤生老师,能在现在这个摒弃了思想的社会提出问题,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 期待您的结局。】 禅院研一来到泉鲤生给到的新地址,叩响门扉,来开门的人是五条悟。 看得出来,他十分想要直接把门合上。 禅院研一自认为和这个五条家的小少爷没什么过节,自己早就离开禅院,也不参与任何咒术界的事情。所以如果有所谓的矛盾……他或许是被迁怒了? “是研一君吗?”门里传来鲤生的声音。 穿着宽松t恤的泉鲤生光着脚走到门口,把试图挡在这里的五条悟推开,挤出一条道。 “请进,我还在整理稿件,请在客厅稍等一下。啊,稍微安静一下就再好不过了,因为家里还有其他人在睡觉。” 青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卷发乱糟糟的,裤脚挽上去露出瘦削的脚踝——泉鲤生好像瘦了很多。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往里走:“不能让他自己去整理吗,编辑是干什么的啊,连这点事也要指使熬夜之后的作者去做哦。” 泉鲤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是你拉着夏油他们来通宵打游戏的,不然我昨晚就能整理好了。” “说起来你打游戏有两把刷子诶,明明平时除了学习和写作就没有其他活动,怎么还能把杰和硝子按在地上狠狠虐待的?他们可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得力干将。” 因为降谷零和松田阵平也爱这么干——这话当然不能说。 鲤生只是摇头:“让他们听到这话,恐怕觉也不想补了,会直接追杀你让你土下座道歉。” “那是做不到的。”五条悟笑嘻嘻地和他勾肩搭背。 见禅院研一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进来,鲤生转过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不是错觉,禅院研一现在清晰的感受到了一些区别。 不是说鲤生现在变得不正常了,而是太正常了,这才是大多数大学生的状态。 会被朋友找上门,不由分说的通宵熬夜,在事后有些后悔地埋怨。也没什么一定要实现的事情,「虚度」时间就是目的。 这么看起来,反而是以前的泉鲤生一直有着「异常感」,像一直紧绷着一样。 那种感觉现在为什么消失了,因为接触的人不同了? 接着,禅院研一脑海中浮现的念头是:这会影响到鲤生老师的创作吗? 抱着这样的迟疑,禅院研一在客厅等候了片刻,然后从鲤生手里接过了书稿。 禅院研一也将读者的信件交给了鲤生,说道: “鲤生老师你之前的读者也追过来了,不光是信件,还有各样的昂贵礼物。不过礼物暂时留在出版社,能退回的我们会尽量退回,匿名的那一部分就只能在杂志的末页发布声明,希望他们能认领一下了。” 接过信件后鲤生没有拆开的意思:“等我完成了《拟爱论》之后再看,上次花裕子先生的诘问可是差点让我动摇了。” “动摇……这一点倒是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那群读者居然还在看啊,我以为她们会比较喜欢纯粹的社会人士当主角,青涩的也能接受吗?” 禅院研一随口回答:“是的,她们很喜欢的样子。” “那真是太好了。”泉鲤生说。 五条悟也是通宵打游戏的一员,因为消耗的缘故,他本来就要比其他人更需要睡眠,能熬到现在已经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作祟。 见鲤生不仅不困,还一副能和禅院研一再聊个三天三夜的模样,五条悟也干脆地跑去睡觉了。 趁编辑阅读起订正的书稿的功夫,鲤生开始收拾客厅。 客厅被搞得乱七八糟,不仅是四处扔的游戏手柄,还有杂七杂八的书,拆开的零食。 昨天晚上大家玩的都很开心,情绪放松,在这种时候就能得到很多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情报。 更别说是泉鲤生有意识地套话了——他从而知道了很多东西。 诅咒师是个神奇的团体,在田中莉莉的事件之后鲤生就隐隐有了这样的想法。 明明是和咒术师一样的存在,因为立场更混乱,于是被划分开。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能做的事也更多。 通常来说,咒术师要收拾国内的咒灵就已经是人手严重不够的程度了,如果不是影响很大,一般没功夫去搭理诅咒师。 由着这群人发展,他们逐渐也演化出了一个还算完整的体系,甚至存在公开透明的委托网站,只要缴纳保证金,不管是谁都能在上面发布委托。 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诅咒师是比普通人更凶恶的亡命之徒。 也就是说,只要足够有钱,一些简单的事应该都能办到。 鲤生和伏黑甚尔「吵架」之后就没有再支付大额的酬劳,换言之,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很有钱。 钱虽然没办法直接买到鲤生要的东西,不过就和之前那些人想要对他下手,于是绕着圈子委托诅咒师想要调开甚尔一样……虽然没起到作用,但也不失为一种可以参考的思路。 而且,在昨晚知道这些事之后,鲤生很突兀地想起了一个不算严谨的写作小技巧。 要想在最短的笔墨中里塑造出某个鲜活性格的人物,有最简单高效的一套流程: ——首先使人物拥有行为动机。 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幻想和私欲,这些东西支配着我们。 ——然后使人物走向极端。 情感会偏离理性,理性能支配感性,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处于一个平衡。但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小说中就会很平稳,没有起伏。如果剧情设置不够精彩的话,人物本身会略显无聊。 所以要设计某个桥段,让人物的情感支配行为,最大程度的产生矛盾与碰撞。 ——最后使人物面对两难选择。 这是上一个步骤的补足。 很简单,情感和理智产生矛盾,在选择的时候暴露人物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说起来,早乙女天礼似乎完全符合这三步流程。 鲤生默默地想。 虽然天礼的一生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并没有人刻意去安排这样的故事。不过居然真的能完全贴合这些步骤啊…… 这或许也适用于如今的情况,只不过目的不是为了塑造人物,而是暴露出最后那个所谓「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罢了。 泉鲤生很清楚,伏黑甚尔足够聪明,也足够圆滑,决定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想要逼迫这样的人很难。 但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只要把足够多的选择全部删掉就好,让甚尔没有那么多路可以走。 鲤生也见过在这方面的大师,琴酒就非常擅长这一点,依葫芦画瓢他还是会的。 当这样的想法逐渐成型后,重新找回目标方向的泉鲤生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很快收拾好了东西,禅院研一也读完了稿件,怀着赞叹的心态小心收了起来,并叮嘱泉鲤生下一次的交稿时间。 “在横滨那边出现了一个作家,我打算去接洽,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和那位老师达成合作关系。”禅院研一说,“所以应该会离开东京一段时间,有事的话可以电话或者邮件联系,我会尽可能不耽误的。” “横滨?”鲤生想了想,“那边最近很乱,不如说因为横滨,导致全国都有些浮躁了起来。” “是这样。” “说起来研一君听说过横滨的擂钵街吗?” “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种糟糕的地方在经过这样的动乱后,不会滋生大量的负面情绪吗?” “应该会,不过真的严重起来的话那些咒术师会解决的。” 有资金,又即将迎来机会的泉鲤生心满意足地笑了:“好,我知道了,祝一路顺风。” 接下来的一周发生了三件事。 ——《思想犯》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思想结社」的诞生使横滨陷入彻底的混乱。 ——以擂钵街为中心,整个横滨的咒灵数量暴增,咒术高专投入了大量人手前往横滨,其中自然也包括五条悟。 ——诅咒师的委托平台上出现了一桩高价委托:解决掉《拟爱论》的作者泉鲤生,时间不限。 在委托平台上看见委托内容的那一刻,伏黑甚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彻底消失了。 他躺在沙发上,手掌盖住眼睑,沉默半晌后才低低笑起来:“泉鲤生啊。” 带上外套,穿上鞋,甚尔打算出门解决掉一些事情,刚开门就看见外面站着的,正打算敲门的男人。 淡金色头发,小麦色皮肤,紫灰色瞳孔在门突然打开的时候有片刻的错愕。 这个陌生的男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后退一步保持礼节距离,笑着问:“是伏黑甚尔先生吗?我是安室透,有委托想要请您帮忙。” 第73章 叫做安室透的男人想委托伏黑甚尔寻找不知生死的朋友,并愿意为此付出高额的报酬。 听了这件事后,甚尔把手机屏幕翻到他面前,指着泉鲤生悬赏下的数字。 “比这个多?” 高额数字没有使安室透的神情出现转变,泉鲤生的名字倒是让他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那张画着金鱼的名片还在口袋里,结合禅院研一「他们现在正在吵架」的说法,这个发展怎么看怎么不妙。 同时,安室透对这个自己没见过的平台产生了兴趣。 不是黑市里常见的悬赏媒介,至少不在「中石谦也」的覆盖范围里。 他没有去拖延伏黑甚尔的时间,记下了那个网站后让开路:“等您空下来之后我会再联系你的。” 伏黑甚尔没有拒绝。 在一身黑的男人离开之后,安室透花了极短的时间稍微在那个网站上将悬赏浏览了一下,因为巨额酬金的诱惑,下面已经有很多应征的人。 还有很多留言是在询问,这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这么值钱,下面的回复是「他在之前被普通人悬赏过,价格翻了七倍,术师杀手接了单,但是最后老板不知道被谁宰了。」 应该是惹到了什么一定要他死的人……? 安室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普通人悬赏很久一直相安无事,价格翻了七倍,最后老板被反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按理说应该会被收纳入情报网才对。 他思索着,拨通了诸伏景光的电话。 “景,你知道「泉鲤生」这个人吗?” ·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泉鲤生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电视上播放着1942年的黑白影片,获得1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本三项大奖。并在2007年美国好莱坞编剧协会「史上“101部最伟大的电影剧本”」中排名第一。 《卡萨布兰卡》。 最出名的台词就是那句:「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比起在日本更熟为人知的《魂断蓝桥》或是《乱世佳人》,再加上三巨头之一的《罗马假日》…… 同为爱情片的《卡萨布兰卡》给他的印象更深,里面的对白不管什么时代都充斥着细腻的率性和洒脱。 鲤生听着电影里的台词,这部老电影他看过很多次,每次看都觉得很新鲜。 「一法郎买你的心事。在美国他们只出一便士,我猜大概也就值这么多。我愿意超额付费。」 门响了两声后就没有了动静,只有电影中扬起悠扬的钢琴声。接着,门被暴力破坏了,动静完全掩盖住了音箱的声音,外面窜进来流动的空气将室内的血腥味吹散开。 被雨水淋湿的伏黑甚尔看见了坐在尸体堆里,目不斜视盯着电视屏幕的人。 大一号的t恤把整个人和蜷缩起来的腿都裹着,下巴搭在膝盖上,泉鲤生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手虚搭在沙发上。 他的脸上还溅着血。 画面的对白仍在继续。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想不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今晚我可以见到你吗?」 「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情。」 直到伏黑甚尔走到沙发前,将鲤生的视线全部挡住,并且按住了他想要从沙发上举起的手。 上了膛的枪掉到了地上。 “「我猜在卡萨布兰卡一定有很多破碎的心,你知道我从未置身其中,所以不得而知。」”鲤生完美复述出了台词,然后才意犹未尽地仰起头,“你决定来拿赏金了吗,甚尔。” “你做的?”甚尔用余光瞥过地上诅咒师的尸体。 鲤生点头,还有些感叹: “我发现了,他们好像对普通人格外不重视。天价的酬劳当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这才符合市场规律。哪怕是稍微警惕一下我呢?但是没有,他们只忌惮五条悟留在这里的咒力残秽,对真正致命的东西一无所知。” 泉鲤生的眼里是甚尔最熟悉的东西,很透彻的单纯,是如今这片天际下唯一没有下雨的水蓝。 可真正单纯的人是不会手脚平稳而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么多诅咒师,哪怕这些人在甚尔看来并不入流。 单纯的人也不会在平台发布对自己的悬赏,妄图用这种方式来逼迫伏黑甚尔作出改变。 只要悬赏还在,不限时间的巨额赏金就是虚位以待的诱惑。诅咒师里永远不缺亡命之徒,伏黑甚尔就是一个典型。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那双眼睛在询问着他。 伏黑甚尔必须承认自己是带着火气来的,像是被正在驯服的小动物突然咬了一口,齿牙连皮都没咬破,但的确又代表着一种反叛。 但不知为何,在此刻,看见浑身血污还在沉迷看电影的泉鲤生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画面。 想要对试图掌控自己的人露出獠牙,并切实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能改变——他太熟悉这样的事情了。 伏黑甚尔没能挣脱的东西,泉鲤生能做到吗? “你不该让我选的,鲤生。”甚尔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们之间鲜少有这么温情的举动,甚尔也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算得上柔和的虚伪表情。 他突然问:“想去旅游吗?” 覆盖整个关东的大雨还在不断往外扩展,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车轮压着水洼拐了个弯,积水溅上路人衣摆,举着伞的人冲着车尾破口大骂这种毫无公德心的行为。 “抱歉啊。”坐在副驾上的泉鲤生对着车窗小声说。 不断有水珠从车窗上下滴,把外面的景色渲染得模糊,一晃而过的路标倒是很清晰。 广播里放着最近的新闻,说横滨的骚乱已经得到了遏制,请广大市民不要传播不实的消息,为了自身安全尽量减少外出。 或许是连带影响,这个时期的出境手续格外难办,关东关闭了大部分的进出口,要想离开日本就只能从别的地区。 伏黑甚尔正驾车带着泉鲤生驶向中部。 甚尔单手握着方向盘,嘴里还衔着烟,绿色的眼睛在寻路的间隙偶尔瞟过在副驾安静坐着的大学生。 他的座位旁还堆着擦拭掉脸上血迹的湿巾,往日合身的外套变得松松垮垮,搭在车窗上的手又瘦又白。 没人问这次出行的目的,鲤生也不问离开之后伏黑惠要怎么办,决定好「旅游」之后双方很默契地对悬赏的事只字不提,那一屋子的尸体和拉下帷幕的黑白电影一样就留在那里。 飞机将他们带去了一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方,唯一还能辨认大致位置的要素是这里的人说的都是带着奇怪口音的英语。 身量健硕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咖色切尔西短靴踩上干燥的石砾,另一侧走出困倦的灰蓝发色青年,他的衣着和男人大体一致,鞋带松了大半也不管。 在酒店登记入住的时候,接待员眼睛骨碌碌转动一圈,体贴地表示现在已经没有空着的双人间了,不过可以加价升级房型。 “单人间也没有吗?”青年攥着男人的衣角,水蓝色眼瞳中流淌着朦朦的光泽,他看了眼挂牌上的价格,表情有些为难,“我没有那么多钱。” 男人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掏钱的意思,在旁边等着他们交涉。 什么人啊这都是。 接待员在心里暗暗判断着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拥有亚洲人钟爱面容、欧美人喜欢身材的轻浮男人,和一个似乎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青年? 他不确定这个青年是否已经成年,亚洲人的长相普遍偏幼,从气质来看也不像是成熟的那一类。 需要报警吗——接待员不禁想到。 不过青年随之探向了男人的衣服口袋,在里面摸了一圈之后恨铁不成钢道:“你明明比我有钱,真的就一分钱也不带啊?” 男人摊开手任他摸:“找到算你的。” 算得上亲昵的举动多少打消了接待员的怀疑,眼看着也赚不到什么,很干脆地改口:“不过有新打扫出来的双人间,需要稍等——” “就单人间。”男人的语气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单纯的建议,“把钱留着「加码」,浪费在房费上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让那个泉鲤生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不过那个时候伏黑甚尔不会对怎么花钱指手画脚,毕竟又不是他的存款。 「我会拿到赏金。」甚尔似乎是这个意思。 「我会让你心动的。」甚尔也似乎是这个意思。 两者在结局上不存在矛盾,但是佣金只有一份,所以他一定是有别的理由才会这样做。 而无论如何,伏黑甚尔在真正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完全令人难以招架——泉鲤生在这次的「旅行」中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 百分百是装出来的,男人会在视线投来的时候将面部的冷峻软化开一个角,不管鲤生说什么都用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眼神像被酒淌过一样,不算软,但没有任何棱角。 又或是现在这样,单腿蹲着,两三下将鲤生散开的鞋带系好,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做一样站起来,推推他的肩膀:“你不是说困?” 泉鲤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甚尔的举动而脸红过,不知道是熟悉了稍微靠近的感觉还是什么。 但此刻他的脸又迅速蹿红,不是对男人的转变而不知所措,而是终于意识到了—— 这是一种新的入侵。 在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选择回到最初的原点。只是鲤生不清楚,为什么? 这样做有什么用吗? 就连这样引起好奇心也是男人讨人喜欢的方式。 “明天不用打扫。”拿了房卡上楼前,甚尔这么对接待员说,“那个时候应该没功夫顾及打扫的,忙着呢。” 接待员:“……” 接待员:“了解了。” 晚上的天色黑得早,鲤生的手机早在之前就被顺走了,现在坐在酒店的窗边发呆。 天空介于冷暖之间,深蓝和橘红交汇出渐变,这个小镇的夜晚很热闹,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闹腾的动静。 脚边是不知名诅咒师的尸体,跟了他们一路,最后想要趁甚尔去洗澡的时候动手。 鲤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水蓝色眼睛安静地倒映出诅咒师逼近的面容,对方在咫尺间顿住了。 他的胸膛中穿过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握在伏黑甚尔手里。男人刚从浴室出来,湿着头把尸体甩开。 “锁链是哪里来的,不是没有带任何行李吗?” “放肚子里。”甚尔的回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敷衍,他看了眼时间,又说:“现在你还能去洗个澡。” “反正很快又会被弄脏,晚上睡觉之前再洗。”鲤生只是去洗了个脸,把溅上来的血洗干净。 顺带一提,这是旅行的第五天,泉鲤生被诅咒师的血溅上的第三十二次。 等甚尔吹干头发,他们去到了小镇的酒馆。 酒馆的老板先是盯着鲤生半晌,应该是在确定他的年龄,然后又看着甚尔半晌,应该是在确定他们的关系。 最后看在钱的份上说服了自己,管那么多呢,来的都是客人! 鲤生对此视而不见,他没点酒水,酒馆里能垫肚子的食物不多,并且承袭了欧美一贯的油腻和甜腻。难以置信,这两种糟糕的味道居然能同时出现在同一碗通心粉里。 “你的表情对厨师来说很不礼貌。”喝着酒的伏黑甚尔这么评价。 鲤生的叉子在盘中划了几个圈,把所有的食材都分开,通心粉、小番茄、西兰花……还有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份食物中的奇怪蔬菜。 “厨师先生收了六美元,最后端上来这个,这才是不礼貌。”他抱怨着。 “有多难吃?” 在鲤生打算把盘子推过去之前,甚尔飞快地弯下腰。 微凉的鼻尖相贴了一瞬,发梢扫过眼睑,甚尔坐回去之后舔过嘴唇边的疤痕:“是挺难吃的,这东西居然要六美元?” 嘴里的味道淡了不少,鲤生拍拍自己的脸,欲盖弥彰地转头看向旁边和其他客人讨价还价的女招待:“请、请给我一杯小麦啤酒!” 女招待冲送给他一个飞吻,把啤酒端上桌:“你的酒,甜心~” 甚尔靠在椅子上也重复着:“你的酒,甜心——头再低就要埋进酒里了。” 女招待善意地哄笑起来。 察觉到外面某些动静后,甚尔拍拍鲤生的肩:“让一让。” “还真是辛苦啊。”鲤生注视着他的背影感慨着,然后向女招待说,“不好意思,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 他想了想,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现金,“这是小费。” 女招待飞快接过小费,把手机递了过去。 鲤生快速操作了起来,屏幕的荧光印在眼底,一连串的字符不断跳跃更新,最终在一个比之前还要匪夷所思的数字上停下了。 他赶在甚尔回来之前把手机还给了女招待,还向她「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哦,这是我的秘密。” 女招待冲他眨眼:“没问题~” 甚尔回来的时候带过一阵很淡的铁锈味,很快消散在酒的热络中了。 旁边一个喝了不少酒的青年想来找鲤生搭话,没说上两句就被甚尔灌得神智不清,最后放下「这顿我来买单」的豪言壮语,瘫软醉倒在桌上,还要付给老板一大笔酒钱。 酒馆老板喜笑颜开送鲤生和甚尔离开,许诺下次来还给他们做好吃的通心粉,只收三美金。 “不过度蜜月来我们这种地方也是少见,是时候建议镇长开发新的旅游业了,来这里喝酒的全是老酒鬼也挺无聊的。”酒馆老板在那里絮絮叨叨念个没完。 泉鲤生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甚尔大笑了一路,回去的时候套在他掌心的手抖个不停,被恼羞成怒的鲤生甩开后慢悠悠跟在后面。 泉鲤生的耳朵红了一整晚。 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鲤生被从天而降的攻击划伤了胳膊,本来只有右手,因为反应慢了一拍,当那股看不见的攻击再次袭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挡,这下两条胳膊都负了伤。 甚尔把人拎到门外,关上门。 鲤生在门口安静站了会儿,等房间重新打开后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清点完地上的尸体,鲤生摇摇头:“离开日本这么远了还有这——么多人啊。” “半小时前还在网站上对自己悬赏加码的人在说些什么?”伏黑甚尔瞥了他一眼。 “啊,我还以为至少能瞒半天的。” “你还真是有钱。”甚尔随便把尸体堆到一旁,让人把上衣脱了,开始给他清理起伤口。 消毒水蘸上伤口的刺痛让鲤生瑟缩着往后躲,被毫不留情地强行拽了回去。 他忍着痛:“因为我的有钱读者很多嘛,那个黑心的出版社社长似乎是趁研一君不在,直接将读者的昂贵礼物全部吞下了,还给我打了一笔封口费。” “是吗。”甚尔给他缠好了绷带。 伤口清理完之后又面临一个现状,双臂都裹得严实,洗澡就成了问题。 面面相觑后,伏黑甚尔十分有服务精神地决定搭把手。 酒店的浴缸很小,只能曲着膝盖坐在里面,躺下是肯定做不到的。 甚尔站在鲤生背后,往他头上打泡沫,头皮上的力道让鲤生感叹这个男人还真是不简单。 他很配合地任甚尔给他洗头发,擦拭着身体,将双手举起来以免沾到水,洗干净之后甚尔把人赶出了浴室,开始冲澡。 “你不是洗过了吗——”鲤生在浴室外面喊。 “少在那里明知故问,闭嘴睡你的觉。” 鲤生觉得自己掰回了一城——虽然这大概率也是男人刻意表现出来的。 在后半夜,尸体堆里的单人床上挤着两个平稳呼吸的人。 泉鲤生没能入睡,他反思着这些天的行为,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 已经死掉的人没有任何视线可言,所以当作全然的物件也是可以的——他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 这非常不对劲。 如果说之前甚尔是逐渐习惯了和鲤生一起的,与正常人无异的普通生活。 那鲤生现在就是正在习惯和甚尔一起的,与正常人相差甚远的「普通」生活。 「居无定所是常有的事情,那也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谁说流浪就不等同于自由呢?」 「杀掉找茬的人不算什么大事,总得死一个的话,尽快动手还能赶得上促销晚餐。」 …… 伏黑甚尔的价值观放在正常人身上非常诡异又恐怖。 如今他正在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摊开,用泉鲤生能够接受的平稳方式去同化。 这种平稳是随时都会爆炸的弹药,没有倒计时,也没有遥控器。如果不是哑炮,那就一定会在瞬间爆炸开,把所有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目的只有一个:「不仅是单方面入侵我的生活,你也该尝试着被别人影响的感觉」。 这样想着,身后的人突然咬了口他的后颈,警告道:“别乱动。” “是你要的单人间……” 鲤生往前挪了挪,被男人的手臂直接拦了回来,感受到另外的东西比鼻息还烫。 身后的人说:“不是说了别动?” 泉鲤生是真的不动了。 甚尔有力的心跳从背后贴着的地方传来,隔了会儿,鲤生又问:“你肚子里真的装了锁链吗?在哪个位置?” 甚尔的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向下按:“这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装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装。” “真是了不起的身体啊。” 没有营养的话说了两轮,鲤生转了过去,正对着窗外,也正对着伏黑甚尔。 男人胳膊还搭在他身上,黑发在枕头上散开,眉毛平摊,半阖着眼,室内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照亮眼底的幽绿。 在白天勉强把自己气质收敛起来的男人,此刻不耐烦地肆意散发着睡眠被打断的烦躁。 皮肉发泄、腐泥枯骨、沉疴顽疾……与之相近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在他四周。 鲤生说:“我没钱了,旅行进行不下去了。” “是因为全部投进悬赏了,你这傻子。” “反正都会落到你手里,也没什么区别。”鲤生认真说,“我觉得我们的交易已经达成了。” “要是你早就这么做的话,我甚至没必要花钱悬赏自己,还给网站支付了一笔保证金呢。” 伏黑甚尔懒懒:“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心动了吗?” “那倒是没有,是辛苦费啦。毕竟现在甚尔看起来才像是在干活,之前完全是在拿钱敷衍我而已。” 鲤生垂下眼,“对于逐渐成型的习惯,有的人会选择沉湎,有的人只想要拒绝,你属于前者,我属于后者——所以好可惜啊。” 甚尔短笑了一声,捧起他的脸,从那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由深及浅的蓝,和浸泡在蓝色中,自己的倒影。 “脸红心跳的时候不忘借别人的手机给自己的悬赏加码,察觉到「习惯」的入侵之后马上想要喊停。你没发现吗,鲤生……”甚尔缓缓道,“比起学会爱,你更害怕自己不想被改变的那一部分被触碰啊。” 泉鲤生说:“就像你一样。” 甚尔否定了:“你比我极端。” 他记得那天去找泉鲤生的时候,电影里放着的画面,演员说着的台词。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这完全没道理。 “你不是会爱人的人,鲤生。” 鲤生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诅咒我的时候。” 那双手向下滑,最后贴到泉鲤生脖子上:“我只是发现了,「没人能教你爱」这一点而已。” 窗外逐渐转明,窗户像画框一样过度出稍亮一点的璨色。 室内只有尸体,区别在于是否还在呼吸。 伏黑甚尔在能够赚得最多的一笔委托里栽了跟头,他必须承认这一点。 泉鲤生比他更冷酷,清楚自己学不会也不想放弃,绕了无数个圈最后还是让人站上了分岔口,逼其他人交出答卷。 在手上的力道逐渐收拢前,伏黑甚尔浅浅亲吻了他的额头,低声询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泉鲤生问:“你爱我吗?” 伏黑甚尔没回答。 鲤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之前他觉得甚尔行为的异常可能是因为不甘,或者因为鲤生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 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 如果只是不甘,甚尔不会带他进行没有目的的旅行。 旅行没有漂亮的风景,四处游荡也不是为了逃亡。 时刻伴随着血腥气息的旅途平和得不可思议,在这样的自由里,似乎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被允许的。 他们穿行在各色人群中,没有人认识这两个来自异国他乡的游客,刚认识的陌生人也会很快告别,没有半点不舍,萍水相逢的瞬间就是这次相识的全部收获。 用游离于世界的方式站在这个世界,这就是伏黑甚尔的生活。 如果只是因为之前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他不会试着用改变自己的方式来改变另一个怪物。 可惜的是,让伏黑甚尔驻足的东西,打动不了泉鲤生。 排除掉一个选项后,伏黑甚尔行为的异常就只会是与爱相关的产物。 「毕竟他在最后,才开始试着用我改变他的方式,想让我学会爱呢。」 如果在交易一开始就这么做的话,依靠甚尔的本事,说不定这一切真的会在鲤生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发生。 那样的话,泉鲤生会变成一个和伏黑甚尔一样,仅仅是凭着一点点感情,就不想放手的人了。 鲤生想着。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反正自己也得到了结论。 “所以这样也算是实现了我们的约定。”泉鲤生笑得眼睛都弯起,“谢谢你,甚尔。” 他满足地说:“现在可以合拢手掌了哦。” 第74章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啊,五条君。」 电话那头的声音相当精神,像是终于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难题一样。 头颅以下的地方——勉强称作胸口——咒灵的胸口被洞穿出井口大小的空洞,紫色的粘腻血液拖了一地。 没能搞清楚状况的母亲背靠着背击毁的栏杆无力地跌落在地,她的女儿倒是因为在生死边际走了一遭,而真实目睹到了那奄奄一息的怪物。 以及从怪物手里救下她们母女的青年。 “快离开这里啦——”青年用口型这么说,然后迈开长腿继续靠近还在拼命挣扎的怪物,同时还和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进行着对话。 “既然要道谢就说清楚前因后果才能谢得透彻,就像你的大学毕业论文那样,我听着呢。” 「后面的加码全是你做的,我现在可没有那么多的钱,看见数字翻倍的时候差点把借的手机吓掉了。」 “你给我发消息说要和禅院甚尔去旅行的时候我才是吓了一跳!然后就直接消失了。自由职业者就是闲啊,还能到处玩……诅咒师的追杀刺激吗?” 「也不算很刺激,甚尔解决得很快。五条君居然一点都不担心甚尔会不会谋财害命啊,我还以为你很看不惯他,这种地方倒是很相信他呢。」 声音拖长了许多:“他不会——” 「说起来,横滨的事情解决了吗?之前我听广播里说已经缓和了很多。」 “大型灾难后都容易爆发鼠疫,现在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 「这样的话……那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再当面道谢好了……应该是来得及的。」 用杀伤力巨大的术式攻击濒死的老鼠,五条悟此刻的做法就是这样。 挂掉电话之后,他使用六眼利索地寻找着剩下需要清理掉的咒灵,并把相当多数量咒灵的坐标同步给了一同负责这块区域的其他咒术师。 已经经历过一轮异能者破坏的横滨震颤又乖顺,等待着这些穿行在街头巷尾的咒术师清理掉它身上的「疾病」,风吹起石砾,没能吹开向前奔袭咒术师的急切。 得快一点啊。五条悟心想。 · 泉鲤生站在镜子前,镜中青年穿着高领衣服,依稀能看见领口下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指痕。 那时候,伏黑甚尔的确有一瞬间是想要杀掉他的,最后还是停手了。 鲤生提醒他:“这样的话你是拿不到钱的。” 甚尔冷笑说:“那是你欠我的,凭什么要我来拿。” 这话说得也没错,毕竟交易的基础就是钱货两讫,没有让一方再付出成本才能收款的道理。 他们等彻底睡醒了之后才离开酒店,鲤生在临走之前把所有的现金都留下了,希望来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能看在钱的面子上少骂两句。 回到日本后,泉鲤生立刻和甚尔挥手道别。 他首先去邮局取回了原先打算定时寄给出版社的包裹,里面是原先写好的《拟爱论》开放性结局,以及将《ref:ra》的版权赠予五条悟的书面合同。 原先是考虑到自己留着还没完全结算清的款项也没用,还不如挂在故事的另一个当事人身上。 现在看来这是非常有必要的版权转让,替他加码的那笔钱可不是小数。 在给悬赏自己之前,鲤生就预约好了「清洁」服务,在他回到日本的三天前就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并且「清洁」服务是直接安排了整整一个礼拜,上门的专业人士会每天都来整理。 时间不能太早,不然赶来想对他下手的其他诅咒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太晚,至少在五条悟回来以前要「打扫」干净。 毕竟是租的房子嘛,还是得讲规矩一点。 既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等到把《拟爱论》的结局修改好,再和五条悟说一声,把之前答应了甚尔的报酬给他,这段取材应该就能圆满结束了。 泉鲤生非常满意。 在他打算开始动笔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伏黑惠:“我就在门外。” 开了门,外面的小孩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翘起的黑发凉凉的,脸颊也被风吹红。门打开的刹那,他抬起头,看见鲤生之后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也走了。” 也……走了? “快进来。”鲤生把房间温度调高,又去厨房热了牛奶,看着伏黑惠小口抿完之后蹲下来把他的手合拢,包裹在自己掌心 “有好一点吗?感冒的话就糟糕了。” “我没那么容易生病。”惠说,“本来是没有打算来打扰你的,但是我想确认一下甚尔是不是真的没打算回来。”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以前不是也长时间外出过吗?” 因为你不在啊——伏黑惠咽下了这句话,转而拿出了其他理由:“他看到了玉犬,然后露出我看不懂的表情,在那之后人就不见了。” “玉犬?” “就是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两只狗狗……啊,鲤生是看不见的。”伏黑惠这才突然想起这件事,下意识看向泉鲤生旁边的空处,被裹在对方掌心的小手动了动,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泉鲤生看不见咒灵,也不清楚伏黑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顺着惠的视线:“是很乖的狗狗吗?” 伏黑惠迟疑了会儿:“是一黑一白两只狗狗,头上有三角形纹路……很乖。” “之前你不是想养动物,但是被甚尔驳回了?现在你有自己的小动物了。”鲤生说,“他已经没办法在所有方面让你怎么做不让你怎么做,你长大了啊,小惠。” 伏黑惠:“那你为什么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看狮子王吗?” 伏黑惠:“……” 伏黑惠:“看。” 五条悟来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年纪小的那个边看边走神,年纪大的那个看得津津有味。 沙发边上还趴着两只狗,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之后耸起后脊露出獠牙低吼着。 “哪来的狗……我是说,哪来的臭小孩?” 伏黑惠不搭理他。 “好久不见,五条君。”鲤生向他打招呼。 五条悟一手一只狗,很强势地看着伏黑惠:“把它俩收回你的影子里,臭小孩,不然我就要辣手摧狗了。” 把式神往影子里按这种事,五条悟干起来轻车熟路。 察觉到这个正在动手的咒术师没有真的要伤害的意思,自己主人也只是黑着脸没下达新的指令,玉犬的低吼逐渐变成小声的呜咽。 惠仰头:“鲤生——” 鲤生摸着下巴:“原来是影子里来的吗?” 说起来禅院研一似乎也是和影子有关的术式,家族遗传什么的还真是神奇啊。 五条悟端来小板凳,把伏黑惠抗了过去,自己一屁股坐沙发上。 “你老爹已经了,你也可以收拾收拾,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蹿来蹿去到处看动画片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对咒灵拳打脚踢威震四方了你知道吗?” 着实没想到走了一个喜欢把自己乱扔的爹,又来了一个喜欢把自己乱扔的糟糕大人,伏黑惠心有不甘地放狗咬人,被阴险的咒术师二次往影子里塞。 “关系还挺好嘛。”鲤生又从头到尾把狮子王看了一遍。 电影片尾开始唱歌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起来,我要离开一阵子。” 两双眼睛一起盯了过来。 “刚好毕业了,也算是gapyear。或许会去自己也没预料到的地方看一看。”鲤生说,“从固定不变的生活模式中暂时跳出去,去另外一个环境体验新的生活,这样也不错,对?” 五条悟没办法立刻说出“我也要去”这种话,gapyear一般都是长期的远距离旅行,一般是一年,或者更久。 他是不可能离开一年的。 正在上学的伏黑惠也不行。 更何况,泉鲤生现在的意思就是想要独自一人去旅游,没有邀约的打算。 “你的悬赏还没取消哦。”五条悟说,“虽然现在基本没人敢来了,但要是你一个人离开的话——” “走之前我会处理好的,不用担心。”看着刚才还在用幼稚行为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露出了极其相似的皱眉表情,鲤生失笑说,“为什么都是一副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的样子啊?” 五条悟:“……” 伏黑惠:“……” “而且也不是马上就走,《拟爱论》还没写完呢,离开的话研一君会隔着万水千山来抓我写稿的。所以就算你们露出「我刚来你就说这个」的表情也是没用的哦。” 五条悟:“……臭小孩,你的狗最远能跑多远?” 伏黑惠:“……能追杀你就够了。” 五条悟“啧”了很大一声。 那天晚上五条悟偷偷问鲤生:“果然是因为禅院甚尔那家伙,之前完全没有听过你打算gapyear诶。” 泉鲤生摇头:“不是哦,是一直有的打算,只不过没确定具体的时间而已。” 伏黑惠也偷偷问鲤生:“甚尔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 鲤生摸摸他的头:“没有,他是个很守信用的交易对象,我很感激他。” 泉鲤生决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花了一周时间把稿件完成,这次没有寄给出版社,而是直接发去给禅院研一,并在邮件里这样写着: 「不知道您现在是否还和原先的出版社保持合作,因为之前和我签署紧急协议的是研一君您,所以我还是将《拟爱论》的完结稿件交给您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有太大的改动。」 「《拟爱论》后续的稿费和版权费请打给伏黑惠,账户号会附在末尾,作为他十五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ref:ra》版权相关问题的合同见附件二,也一同拜托您了。」 「最后,虽然您并没有过问,不过为了避免您向甚尔询问而遭受到没必要的虐待,我还是得告诉您:我和伏黑甚尔分开了。不过是非常平和的分手,所以不必担心我。」 「感谢您愿意接收我的稿件,研一君真的是个非常伟大的编辑,您手底下的作者应该都会这样认为。能和您合作真是太好了。」 「よろしくお愿いいたします。」 邮件发出去的第二天,泉鲤生收到了一个快递,里面是一张名片。 「伏黑甚尔」这个名字是手写的,陌生的电话号码也是手写上去的,旁边画着一个比他当初要专业不少的简笔画。 蓝色的鲤鱼在吐着泡泡。 鲤生笑着收下了名片。 伏黑甚尔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家伙,这让很多人都时常会忘记,这其实是一个永远游走在边缘的烂人。 不过偶尔忘记一下也不错? 泉鲤生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由诅咒师的术式作为媒介的悬赏从网站上以「某人完成了委托」而撤销了。 悬赏发布人将所有的钱款都打给了术师杀手伏黑甚尔。 同时,安室透和诸伏景光终于查到了泉鲤生当初是使用「中石谦也」的暗线捏造身份的事情,他们立刻赶去住址处,开门的是一个黑发的小男孩。 “鲤生?他旅游去了。”男孩说。 门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喊:“惠!什么时候做饭!你尊贵的房东先生就快要饿死啦——!” “烦死了五条先生你不是吃甜点就能活吗——”男孩不甘示弱地吼了后去,然后转回头继续有礼貌地说,“你们找鲤生有什么事吗?” 安室透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只是想找他打听一件事。” 伏黑惠点头:“抱歉。” 无功而返后的第二天,安室透却接到了来自伏黑甚尔的联络。 “我找到他了。”电话那头有清脆的声音,似乎是在点烟。甚尔说,“早乙女天礼……是?” 安室透脑海中所有繁杂的吵闹都消失了,只能听见电话里的白噪声,和自己缓慢说出的话语。 “他在哪里?” 【我不清楚是否分出了胜负。 在对互相的攻讦中触碰到了更深的真实,有人比自己要更了解自己这件事原来是可能真实发生的啊。 我明白了这一点。 真的有人会宁可沉湎于迷惘也不愿做出改变吗? 当然有,比如我。 如果迷惘是长期以来组构出来,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是已经确定下来的自我形象。 那不管多么幸福,多么快乐,我也没有去挣脱它的胆量。 就像是害怕与人交际的孩子,虽然知道自己得迈出那一步,也确实鼓起勇气和人搭话了。但只要他心中依旧怯懦自卑,不管和多少人言谈甚欢,他永远是自我怀疑的。 我能做好吗? 我会搞砸吗? 我的话是不是让人厌烦了? 他们是真的喜欢着这样的我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真的为男人做出了改变,改变后的我会是什么惶恐不安的模样。 我甚至不愿意去设想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那对我而言是灭顶之灾。 我的「拟爱」成功了。 我的「爱」失败了。 诚如之前所言,我没有空缺,没有欲求,没有追求和热爱。 我感觉自己少了的东西,正是因为我什么也不少。 我不需要用「爱」去补足「人格」,不那样做我也是完整的。 舞台落幕,我听见了嘘声和叹息,但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很安全。 我需要这份安全,他成全了我的安全。 在和他彻底分开后,生活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我依旧会定期去商店采购。 因为没有钟爱的牛奶品牌,所以沿着货架去拿靠近保质期的那一盒,因为人多的话很快就能喝完,所以将更新鲜的留给其他人。 走到生活百货区取下家庭装的牙刷套件,再将不同味道的牙膏扔进购物篮。 空气清新剂也要换新了,不然就只能对着室内的烟味头疼而无可奈何。 回到家,从碟片中取出《狮子王》,看见刀疤被辛巴制裁的时候发出「啊」的感叹。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 那时候的心情就和冰箱里没能喝完而变质的牛奶一样,就和多出来的牙刷一样,就和空气中浓郁的清新剂味道一样。 我默默看完了狮子王,突然想起我其实是喜欢看爱情电影的。 只是那张碟片在放映机上最显眼的位置,所以也就顺手放进去了。 所有都只是顺手而为,我向老天发誓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我在自己安全的堡垒里,说是勇敢,却没有踏出去的勇气;说是懦弱,我早已在「拟爱」中拼尽了全力。 爱是肋骨被撬开后开出的花。 有人的花早已被摘掉了。 有人的花还未破土萌芽。 我想起以前和男人说过的玩笑话。 我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可良心没了——」 他接话:「赚得更多了。」 当时的我笑得乐不可支,现在的我依旧能捂着嘴笑个没完。 告别是为了在再次重逢的时候能够好好说出「好久不见」,我们没有告别,所以也不用期待着下一次重逢。 我想,如果再次在某条昏暗的小巷见到那个湿漉漉的男人,如果还能虚假的述说爱意,我依旧会那样做。 我会怯生生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羞赧不是心动,心跳不是笃爱。」 「我是那个躲在角落里,不再试着拼命拟爱的躯壳。」 ————《拟爱论》·终】 第75章 【许多人都会问:「他」凭什么统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贼们听见,这些卑鄙的嗜血禽兽会以泛着红光的仇恨视线死死盯着你。 若是被素卡们听见,鬣狗般癫狂的告密者会将冒犯者的姓名传递至古拉格的每个角落。 冒犯者会被逼至由红砖和雪泥铺开的广场。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是监狱长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们瞒着「他」忏悔的集会之地。 没人真正动手,我们如同只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秃鹫,一言不发死守在周围,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红砖和雪泥,无人问津的广场落下大雪,带走一切热量,让他成为西伯利亚被封锁边界线的又一根冰桩。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若是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少年听见这个问题…… 那不是能写在书里的内容。 不如把这个问题缓和一些,这样或许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谁? 我,西西伯利亚平原抵御异能战争全境战线上将,将战争驱逐出西伯利亚联邦的战时总指挥官,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在此以灵魂起誓,所述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siblr(塔塔尔语:沉睡之地)没有谎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拥有两颗心的人,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与战场相离的西伯利亚从不安宁,上帝和魔鬼在这里搏斗,那战场便存在于人们心中。 曾有人问我为何要和律贼为伍,我怒斥:我要把这人溺死在厕所里! 我不耻于与任何恶劣的人为伍,不论是律贼、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耻的却是这个问题本身。 我并非与律贼为伍。 我与万世传颂之王同行。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上将《凛冬追忆》·选段】 “诶,清张老师?” 看着推开武装侦探社大门的异瞳青年,翘着腿坐在桌子后的太宰治便利索地起身。 然后他被挂在脖子上的绷带勒了回去,绷带的另一边死死困在桌子腿上,稍微一动弹就会使人陷入窒息的地步。 面对这样的太宰治,松本清张下意识小跑两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解开快要让人无法呼吸的的绷带,结果越绕越乱,到最后不知怎么的,居然把嘴巴和鼻子也缠绕了起来。 “不愧,不愧是清张老师……这样的复合型死法也很……”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吐出来的全是已经快要离体的灵魂。 “啊啊啊啊醒一醒!我只是来找乱步的,不想成为杀人犯啊!!有没有人在,救命!无论谁都好,救救我!!!” “清张老师晚上有空吗?”听到了松本清张的呼唤,一个金发的青年从另一边的桌面抬起头,一开口却并不是援助的话。 清张记得他似乎是叫做国木田独步,乍一听到邀约,有些愣神:“啊?” “要是这家伙真的能死掉,您就是最大功臣,得参加我们的庆祝宴才行。” “啊???!!!” 他记得国木田独步似乎 是太宰治的搭档来着…… 你们武装侦探社的同事情都是这么扭曲的吗?! 最后,同样听见求助的中岛敦冒了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柜子里找出拆书信的手工刀将绷带划开了。 “咳咳咳——敦君也太厉害了,我可是特意把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了呢,咳咳咳咳喉咙好痛,这可就一点也不美妙了啊……” 国木田独步:“活该。” 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那个……我是来找乱步的。” “乱步先生去福冈解决那边的委托了。”中岛敦一边给太宰治递水,一边向清张解释,“不过乱步先生走之前留言,如果您来找他的话,让我把东西给您。请稍等——太宰先生快松开手!” “可恶,敦君都显得这么可靠的话,那我不就是侦探社最没用的人了吗!”太宰治愤愤道。 国木田独步:“这句话应该录下来当作你的起床铃声。” “国木田君最近也牙尖嘴利了不少啊,只针对我的刻薄就是职场暴力哦,我会向横滨的工人协会告状的!” “横滨哪来的工人协会,白痴。” 太宰栽倒在桌上:“暴力啊,这是彻头彻尾的暴力啊~清张老师瞧见了,等工人协会成立的那一天,您一定要来当我的证人,抵制这家伙的粗暴行为!” 松本清张:“…………” 好在中岛敦不一会儿就拿着什么跑回来了,将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清张手上。 那是一个很小的电子设备,外形酷似小型计算器,上面有一个很小的九宫格键盘和长条的黑白墨水屏幕。 和翻译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江户川乱步的字迹:「这是之前委托人为了答谢我赠送的翻译器,下载了俄语包,可以离线使用。」 下面一行是:「说,谢谢乱步大人!」 松本清张上次和乱步见面的时候似乎隐约提过一句,说俄语的发音也太难了,大舌音到底要怎么做完全搞不懂。 乱步随口接话,是吃过俄语的亏。清张立刻闭嘴,觉得自己哪怕多说一点都会暴露很多东西。 没想到他一直记着呢。 不愧是我的朋友啊,乱步! 将翻译器揣进兜里,清张向他们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还看见了刚好回来的社长先生,社 长也知道他应该是来找乱步的,稍微提了一下乱步不在的事。 “嗯嗯,中岛君已经告诉我了。” “他下个礼拜就会回来。” “这样吗,多谢您。” 不假辞色的社长很干脆朝他点头,然后双手插在袖口迈步去到了社长室。 乱步还真是身处一个很有意思又很令人安心的地方啊。清张想着,我居然认识这样的人,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 清张本来是打算来找乱步聊一下此次的感想的。 毕竟这个朋友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可以不清楚前因后果,也暂时顺着清张的主张不去过问,但还是能一针见血指出很多问题。 嗯,现在还要加一条,还会送自己很有价值的礼物! 暂时不考虑对方再见面之后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讨要回礼的事,至少在如今松本清张的心目中,朋友的形象比朋友的个头还要高大。 下次当面这样夸他好了! 不过翻译器的话……暂时是用不上的?他又不会突然去到一个只说俄语的地方,再不行的话,国际通用语言英语也是足够交流的。 但所谓墨菲定律,就是说不论事情变坏的可能有多小,但只要他存在变坏的可能,它总会发生。 当尝试着用新笔名睁开眼的瞬间,松本清张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是因为心理因素,纯粹被冻的。 清张没有等乱步回来,一周的时间没有什么想写的新题材,之前的连载也全部完结了,那为什么不开着新笔名继续外出取材呢。 后悔,当事人现在就是很后悔。 不知道是否和自己已经开启了数个笔名有关,现在清张隐约能用异能确定下一些东西。 虽然还无法确定到具体位置,具体时间,但大略的「设定」还是可以圈出来实现的。 就像他对五条悟说的那样,就应该去一些没人认识的地方,远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越远越好。 要是再牵连上之前那些事情,就还需要花费功夫去处理本不需要考量的状况。 于是这次清张在心里拼命想着,远一点,远一点,时间无所谓,但是要远一点。 ——但这也远过头了!!!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薄雪,零星点在植被上,但冷得出奇,体感温度绝对低至零下,这代表着这里的降雨量也肯定十分不乐观。 即使是日本的北海道也没有这样的气候啊……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松本清张穿着绝对不算厚的针织薄毛衣,简便的休闲裤,浑身上下最厚的或许就是那双鞋……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次笔名的身体素质很好,不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文文弱弱的青年,也不是小孩,更不是什么大学生。 捏捏身上的肉,换个环境,这身体格再加上清张以前学到的战斗意识,一打五说不一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别想了,现在没有给你一打五的发挥空间。松本清张,醒一醒,你快要冻死了! 他打了个哆嗦,比掉进冰窟还要冷,至少冰窟不会像平原一样,冷还不算,狂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刮来,誓死要带走所有的温度才算完。 摸摸口袋,清张崩溃地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除了手机之外就只有乱步送他的翻译器。 可惜翻译器只能温暖他的内心,不能温暖他的躯体。 情况实在不容客观,留在原地虽然可以保持体力,但也仅仅只能保持体力了,四舍五入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清张双手环臂往能挡风的地方走,现在也顾不得荒芜的丛林里是否存在夺人性命的野兽了,能从严寒中活下来就是胜利。 不知走了多远,在周围景色十分相近的平原实在很难辨别方向和距离,有几次他甚至隐约看见了远处攒动的棕色生物——像是棕熊。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天际被艳色薄云染上金红灿光,呈现出一片虚假的暖色。随着太阳落入地平线,昼夜的温差只会越来越大。 等找到一个灌木围成的「洞口」时,清张想也没想就弯下 腰往里走。 没有了狂风的肆虐,冻僵的身体好歹没有进一步被折磨了。 不过现在的条件还是不足以保障自己的生存啊……清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自己的主题居然跳跃到了「野外生存」,还是极限求生。 我只是个垃圾的不行的小说家啊! 或许是失温带来的影响,清张现在的意识开始混乱,想法一个接一个窜过,到最后全部消失了。 他看了看自己北毛衣袖口裹起来的手,已经呈现出轻微的蓝紫色,肌肉协调性也差得要命,身体因为寒冷的震颤减弱了一些,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蜷缩起来竭力保持体温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清张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陷入昏迷,但大自然的残酷从来不会给人机会。 很快,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松本清张睁开眼看见的第一抹颜色是「红色」,和黄昏时刻不同,是带着温度的红。 他躺在火堆旁边。 “tывпoprдke?” “您在说什么……?”松本清张勉强撑起上身,只是说话喉咙都传来一股撕裂的钝痛,缓了缓神后才意识到对方的发音,愣了愣,迟疑着,“俄……俄语?” 少年不属于亚洲面孔,也不是典型的日耳曼长相,硬说起来应该偏向于南斯拉夫。 鼻梁窄而高,薄唇,面部轮廓清晰但不算硬。他穿着很厚实的挡风外套,毛毡帽里钻出几缕黑发,摘掉厚手套的掌心贴在清张额头。 俄罗斯人……吗? 刚想掏出翻译器,对方迅速用发音奇怪的日语说:“你、还好吗?” 松本清张一怔。 “有轻微的、失温症状,但是你的身体、身体素质很好、应该没、没关系。” “啊,是您救了我吗?” “只是刚好、看、看到了。”他伸回了手,想了想,把那只摘掉的手套给清张套上了,“我是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松本清张:“……” 救命,日语后面跟一串大舌音是真的要命! “米哈……米哈伊勒……” “是米哈伊尔。”少年纠正着发音,看着依旧呆滞的清张,伸出手挥了挥,「费季卡,水热了吗?」 清张这才发现在火堆旁坐着另外一个人。 他的年纪比米哈伊尔要小很多,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相似的五官更加柔和。 火光照在他的侧脸,给冷白的面容镀上一层光,听见喊声之后回过头:「水已经不冷了,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走过去用钢制的小水杯从火堆上架着的小锅里舀了一杯水出来,回到清张身边递给他。 “那是我的、弟弟。”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太长的名字对连平卷舌都困难的日本人而言的确是一种折磨,于是简单介绍到,“叫他费季卡、就好。” 这下清张一下子就记住了,道谢之后开始小口的喝起水来。 温热的水流滋润着喉咙,清张感觉到身体也好受了不少。 该说这个身体的素质实在太好了吗,失温回暖后居然没有半点失温冻伤的迹象。 等舒服很多后,松本清张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他原先准备的笔名是非常典型的日式名字,但既然现在沟通都有些苦困难,以简洁为主的话…… “请叫我奥列格。”他说。 本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哥哥从捡到人,到救下人,再到把自己小名介绍了出去。 「带上他会让我们的行程更困 难。」费奥多尔说,「即使米哈伊尔你因为当过日语翻译就对这些亚洲人有一些好感,但缺少食物和水是事实,也没有多的御寒的衣物——他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们真正的名字。」 「别太紧张,费季卡。」他乐天又善良的哥哥说,「在西伯利亚,大家都很艰难,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看着安静听着他们对话,完全听不懂也露出礼貌微笑的奥列格,费奥多尔没有再提出任何意见。 米哈伊尔总是很容易心软,从小到大都有很多人说自己这个哥哥有一副不适合生活在西伯利亚的好心肠。 但他做出决定之后就绝对不会后悔,即使旁人再怎么劝说也没用。 而事实证明,米哈伊尔或许真的有某种非比寻常的天赋。 就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个心软做出的不理智决定,最终救了费奥多尔的命。 第76章 有了能避风的洞穴和能御寒的火堆,这个恐怖的夜晚多少没有那么难捱。 和米哈伊尔稍微交谈了几句,松本清张意外的发现米哈伊尔的日语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多非日常的词汇他也能表述,只不过发音比较「俄式」而已。 这或许和日语中外来词汇太多也有关系,动不动就是英语音译过来的纯片假名,本国人看了头秃,外国人看了也头秃,但在意思理解上反而比较便捷。 令清张震撼的是,现在还是异能者大战中期,而这里居然是东西伯利亚南部,离贝加尔湖很近——那个着名的世界第一深湖、亚欧大陆最大的淡水湖。 救命啊。 西伯利亚最出名的不就是寒冷吗,曾经有过125万人的逃亡事件,结果一夜冻死了25万人,据说贝加尔湖湖底至今藏着300多吨黄金,还有10万多具尸体。 我这是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要是没有遇上米哈伊尔,他可能今晚就会被迫原地回东京了。 为了保持体力,他们围着火堆开始休息。米伊哈尔将自己的睡袋借给了松本清张,自己则是去和费奥多尔挤到一起,凑合着取暖。 费奥多尔在入睡前一直用半垂着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清张总觉得那双紫水晶般的双眼似曾相识,但他想半天也没能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也许是与同样拥有这样双瞳的人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清张模模糊糊想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松本清张没有看见米哈伊尔的身影,费奥多尔坐在火堆边往焦黑木材盖雪,白烟飘了一阵就没了动静。 发现他醒了,费奥多尔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清张猜测他并不会日语。 也不是一定要搭话,更何况现在是资源紧张的时期,能节能也算是好事……? 米哈伊尔很快从洞穴外回来了,他光着的手一直揣在兜里,等风小了一些才掏出来,放在嘴边哈了口气。 “我找到了踪迹、人的踪迹,有救了。”他很高兴地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进了背包,看起来不大的包居然意外的能装,鼓起来像一座小山,“请披着睡袋,奥列格,外面很冷。” 松本清张没有拒绝米哈伊尔的好意,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反常的健康,又看看米哈伊尔纤细的手腕和费奥多尔瘦削的脸颊,于是指着背包:“让我来背。” 在米哈伊尔犹豫的眼神中,他补充道,“背着背包也能抵御一部分寒风,我没关系,要是坚持不下来的话我会向你求助的。” 费奥多尔直接把背包拖到了清张面前,然后回到米哈伊尔身边:「你总得让他干点什么,不然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多余人”。」 米哈伊尔:「可他连真正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只是睡袋的话或许能挡住一部分寒风,为了方便行走脚还是会露在外面,这样很危险。」 费奥多尔只是仰头看着米哈伊尔,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好,好。」米哈伊尔转头对清张说,“那就麻烦你了。” 清张正在想办法让手臂穿过背包背带的同时依旧最大限度被睡袋覆盖,不一会儿就调整完毕,他试着走了两步,脚步情况,不是太大的负担。 米哈伊尔随身携带着指南针和时刻表,大概走了三个小时左右,费奥多尔明显开始体力不支,米哈伊尔也够呛,因为天气太冷甚至没有流汗,只是脚步越来越虚浮。 松本清张:啊,冷是冷的,但是我好像不是很累诶。 这具身体素质也太强了?? 可他们没有停下来,盖着薄雪的平原上已经能依稀看见蓝色的影子,靠得越近,那面泛着白的湖蓝就越清晰,同样逐渐晕入眼帘的还有在那抹蓝色外的深色群筑——有人在那里。 贝加尔湖边一群身着传统服饰的人,越是年长服饰就越复杂。 帽子上满是鸟类的羽毛和骨饰,驼色长袍上镶嵌着各类兽禽的图案,骨、羽点缀其中,胸前是被磨至光滑的黄褐色镜面,铃铛垂在下面。特殊材质编织成的辫条从肩部垂到脚踝,中间穿插着以红绿为主的珠串。 远远看去就像是化形为动物的神秘生物一般。 在发现他们之后,其中人嘴里发出了某种鸟类的哨声,不一会儿,一大群人从群筑中走了出来。 有一个和他们衣着不同的老人,手持十字架,米哈伊尔在看见他之后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米哈伊尔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里:「战争和战争的风声如约而至,能在西伯利亚遇见主内的兄弟姐妹,这一定是主的旨意。」 松本清张没听懂米哈伊尔在说什么,但他手里的十字架款式是典型的东正教十字架,除了十字外上下各有一短横,和其他教派明显区分开来。 看来米哈伊尔是东正教教徒啊。 不过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是「国教」嘛。 短暂的交谈后,米哈伊尔逐笑颜开望向清张:“督主教先生来这里和萨满协谈。他说、可以、可以带我们离开西伯利亚,回到莫斯科。” 松本清张:!!! 莫斯科好啊,比起西伯利亚而言,莫斯科可太好了! “这些都是萨满教的人啊。”清张环视一周。 那些古老又原始的服装好像也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米哈伊尔:“是的,那位手持十字架的老人,是我们东正教内的督主教先生。” 清张:“我明白了。” 不过东正教和萨满协谈,听起来有些耳熟……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这点想法在得到了暖和的衣物和充足的食物之后很快被束之高阁。 当天色转暗,贝加尔湖畔升起巨大的篝火,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在一边说着什么,清张一个人在非常偏僻的角落,背靠着沿湖的树林,捧着别人给他的硬饼,和着温水送进肚子里。 食物绝对不算好吃,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吃饱穿暖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说起来,奥列尔为什么会出现在、在西伯利亚?”米哈伊尔端着瓷杯坐到了清张身边。 “这个问题的话……”清张踌躇了阵,只能满怀歉意地回答,“抱歉,明明是你们救了我……我好像也不知道,睁开眼就出现在这里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米哈伊尔眼睛弯着,“自从战争开始,西伯利亚因为东迄太平洋,被划出了一道防线,在那之后、俄罗斯把很多「无辜」的人、都误扔到了西伯利亚。” 米哈伊尔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居然现在还在试着安慰清张:“我和费季卡、也是在一觉醒来之后就、就发现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在这里呆了快两年。不过再过几天,等督主教先生的事情办妥,我们就能、回去了。” 不过俄罗斯这么紧张吗,明明西伯利亚接壤更多的是北冰洋,只和太平洋有一点点接触而已,为此还特意划出整道防线…… 松本清张对战况没什么准确的判断,也不好开口瞎聊,于是转而谈起别的话题:“米哈伊尔的日语真好啊,是有系统学习过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有帮助朋友进行、一些简单的日语翻译,所以还算、过得去。” “真了不起啊,明明日语在全世界的覆盖范围小得可怜。即使提起小语种,欧洲人也很少选择日语呢。我也只会日语和英语而已。” “可是、能在现在这样和你交谈,就是刚刚好的事情。”米哈伊尔看着篝火,火焰在他眼底翻涌出柔和的形状。 要是在之前清张感受到的米哈伊尔是一个安静站着提供援助的好心人,眼神温和谦逊。那现在他回望来的时候,眼里的光芒闪烁。 像是被篝火“点燃”了。 “要是所有纷争、都能用交谈来解决,那战争也会停止。”他说,“回到莫斯科,我想试着去新闻业,去那里工作。不交流是绝对、绝对不行的,战线出现了,莫斯科的人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但大家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这太糟糕了。” 说着,米哈伊尔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突然对你说这些、很奇怪,费季卡不是很喜欢我和他聊这些东西。” 清张摇头:“我也很喜欢和人交谈。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米哈伊尔接话:“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清张也笑起来:“是的,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有过翻译经验的人甚至会比进行创作的人更懂文字,毕竟语言代替的是思考方式,将一种陌生的文化用大家能理解的形式转译,没有文学素养的人是办不到的。 他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清张觉得自己能肯定这一点,米哈伊尔拥有一颗虔诚的心,和愿意为之付出的坚决。 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难不喜欢啊。 在话题打开后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很久。 松本清张给他讲了在日本国内对国外文学的研究,文化融汇的方式,逐渐西式化带来的冲击和优势。米哈伊尔给他讲俄罗斯的文学生态,分析欧洲不同国家在各个时期作者的创作理念。 或许有些矛盾不可消除,但交流可以理清逻辑,扩展理性的边界。即使是争辩也能带来正向的作用,区分不同类别的思维模式,使它们相互不相侵害。 中断他们对话的是费奥多尔,他拉住米哈伊尔的外套拽了拽。 「到睡觉的时间了嘛,费季卡?」 「督主教先生找你。」 米哈伊尔探出头,督主教正在远远地向他挥手。 他摸摸费奥多尔的头,转身对清张说:“和你聊天、很开心,麻烦你带着费季卡先去休息,督主教先生找我好像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就把瓷杯放到一边,起身去找督主教了。 费奥多尔完全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坐到了米哈伊尔的位置,盯着篝火,也不算是发呆,清张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是在思索什么的神情。 毕竟是米哈伊尔拜托的事情,清张琢磨了会儿,从包里摸出翻译器,在上面敲敲敲,然后按下确认键,非常机械化的女声从翻译器里传了出来。 「要去休息吗?」 然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把语音包更换掉,这次变成了机械化的男声。 「要去休息吗?」 费奥多尔转过头,分明还是很小的年龄,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淡表情。 几秒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你难道被米哈伊尔的理想洗脑了吗,随便设想就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事,除了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外还有谁会抱着如此愚蠢的妄想。」 松本清张:“……” 你等等!说慢点!给我录入语音转译的时间!!! 「即使回到莫斯科,如果米哈伊尔依旧执着他的理想,还是会被扔到西伯利亚这种地方。这不是失误,只是他只愿意沉浸在善良中拯救自己而已。」 松本清张:“……” 可恶啊,只听到了一个莫斯科,一个米哈伊尔,一个西伯利亚! 思来想去,他又按下了翻译器的确认按钮,那句话再次重复了一遍:「要去休息吗?」 这次清张打开了语音录入功能,不管对方再说什么长难句都能翻译出来……? 只能寄希望于乱步选择的东西足够靠谱了。 费奥多尔的眼睫垂下去,挡住了大半个瞳孔,他的笑容也消失了,似乎是有些厌倦。 就在他打算开口之前,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连续三声枪响! 原本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骚乱起来,用各种语言飞快交流着,而枪声几乎是毫无间隙地逐渐逼近,在外围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剩下意识到不对劲的人怒气冲天地喊叫着什么,但也被毫无悲悯的子|弹夺走了性命。 穿着全套战士服的黑色士兵踏着尸体,夜视镜挡住了上半张脸,也挡住了别人探视的视线。 怎么回事? 西伯利亚还有武装人员吗?!他们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死手? 米哈伊尔呢?! 为首的士兵利落地向下挥手,枪声停止了,他用强硬的语气高声说了一大段俄语,清张看向翻译器的显示屏,上面正稍带延迟地将捕捉到的语言翻译成文字。 「萨满拒绝接受东正教的游说,还残忍杀害了督主教先生,我们必须对这种野蛮的行径作出回应!停止你们的暴力行为,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 以受害者的身份宣告完毕,伴随着新的手势,枪声又一次接连响起! 看着发生的一切,松本清张倏尔想起来了,死一般的阴冷寒意掠过他的心灵。 他突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以前在旧新闻报道中见过的内容回忆了起来。 在战时,为了统一信仰,减少萨满教在西伯利亚的影响力,俄罗斯人先是派了一部分东正教传教士挨家挨户游说,不过拥有本地信仰的人们没有接受差异太大的东正文化,并作出了过激的行动。于是西伯利亚本地的独立武装部队随之对此作出了反击。 新闻是这么报道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不管本意是如何,这群士兵现在犯下的绝对不是「反击」这种程度的事情! 接着,翻译器将费奥多尔此时所说的话也如实转译了出来—— 「这就是米哈伊尔看不见的西伯利亚。」费奥多尔说,「遗忘之地的人从来得不到尊重,每个被迫来这里的人都想要离开,除了被当作攻讦的武器,信仰没有任何意义。」 费奥多尔看起来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非常漠然地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清扫,紫水晶般的眼瞳流荡着异样的光。 这样下去不行。 松本清张收起翻译器,很干脆地拉住费奥多尔的手腕把他拽了起来,四处打量着,尽可能小心地朝远离士兵的方向逃去。 好在清张的位置的确足够偏,加上背靠着漆黑的树林,一时间真的让他们逃开不远的距离。 现在没功夫拿出翻译器来交流了,而费奥多尔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也没有提起任何和米哈伊尔现状有关的事,只是因为步伐跟不上而稍微踉跄着往前跑。 清张直接把人背了起来,吃饱喝足浑身暖和的他即使在短期冲刺后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男孩柔软的黑发扫在颈窝,后面的枪声还在继续,米哈伊尔生死不知,但松本清张没办法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向树林深处跑去。 第77章 【我在西伯利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流离的「可疑人员」。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 丢失荣誉的士兵犯下了必须送至军事法庭的罪行,作为长官,监管不力的我也理应接受惩处。 当主动将说明提交上去之后,克里姆林宫下达了「缄默」的指令,并表示不追究我的责任。 「督主教倒在了正义的道途,如今的西伯利亚最需要的正是坚不可摧的防线,无论构成它的是圣人还是恶棍。」 我不赞同这样不公正的处罚,但我需要服从命令。 在此之前,我必须扞卫被迫卷入这场纷争中的公民知道真相的权利,如若不是这样,我主动申请调至西伯利亚的行为便失去了任何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原本将成为这场不幸中无声的「罹难者」,我会保护下他们,虽然仅限于西伯利亚。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他在贝尔加湖畔的丛林相遇了。 我将他视为战火蔓延至境内的标志,他困惑不解,委婉问我:「舍弃西伯利亚而铸就的「战线」,能抵御战火的车轮吗?」 我想,很多人后来会称他为「老师」并非全无道理。 反人类的战争存在的含义不在于掠夺,在于破坏。破坏自己和他人,也破坏规则。 战火燃尽,皆为柴薪。由谁来支付僭越不可僭越之物的代价,这是不由自己掌握的选择。 我们只是率先选择了让西伯利亚来承担。 后来,我曾在繁星加点的夜晚与他通话。 「我尝试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即使荣誉与正义已经成为历史……」我说,「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答道:「我认识的阿廖沙并不是会放弃的人,恐惧和仇恨骑不到你的理智之上。如果要扞卫荣誉和正义,往东走,翻跃乌拉尔山脉,越过叶尼塞河,被遗弃的西伯利亚充斥罪恶,但也纯白无暇。」 他又笑:「而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 ————《记马克西姆·高尔基战后访谈录》·选段】 没有睡袋和火堆的夜晚格外难捱,热量不是唯一的难题,不需要冬眠的野兽不比持枪的士兵友善。 费奥多尔的嘴唇很快开始发白,他本来就是一眼看去身体就不太好的类型,现在看上去更糟糕了。 松本清张的状态也很奇怪,在停止了行动后,他在「冷得要命」与「稍微缓和了些」之间来回切换,之间一会儿凉一会儿恢复正常,自己也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两人无言度过了惊悚的夜晚。 太阳升起后,清张意识到自己必须找一条出路。 是小心翼翼折返寻找米哈伊尔,还是避开危险和他的弟弟继续逃亡,在广袤无际的西伯利亚寻找下一个离开的机会。 又或是管他的,我回家洗热水澡了——好,这个是开玩笑的。 松本清张苦中作乐想。 可行的两个选项都是完完全全的冒险行为,别说原本的目的是取材了,现在根本就是《神秘岛》西伯利亚极限求生版…… 而在发现费奥多尔无论如何也喊不醒后,松本清张的选择便只剩了一个。 小孩应该是在发烧,浑身上下是不正常的热,却还在发抖,随时都要咽气的模样。 得回去。 即使找不到米哈伊尔,在原地搜寻一些能抵御夜晚风寒的衣物,或是被留下来的食物也是能救命的。 失去了背包里的补给,他们甚至活不过一个礼拜,更别说费奥多尔现在这幅样子。 没时间做多想,清张把费奥多尔背在身后,正打算动身前又把人换到前面,尽可能地替他挡掉一部分寒风。 这时,结冰的贝加尔湖反射的炫白银光突然充斥着松本清张的视野。 他被强光晃得不得不闭上一只眼,同时将费奥多尔抱得更紧了,摆出能随机应变的应对姿态。 前方的动静并不是急促的,远不如昨晚来得激烈,更像是一道声势浩大的闪雷凭空击中了西伯利亚。 事实上,那也的确是一道白日惊雷。 被电闪击中的粗壮树干颓然倒地,一个身影从被肃清的道路远端迈着坚实有力的稳健步伐缓缓靠近,顶着警惕的视线在四五步处停下。 那是个身着黑色西装和深灰色大衣的高大男人,银灰色短发向上梳,如雕刻般硬挺的五官显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俄罗斯人。 平稳的酒红色眼瞳此刻正看向被清张抱着昏迷不醒的费奥多尔。 那双薄唇动了动:「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自然无法给出回应。 这段对峙对于松本清张极其漫长。 对方的气势如鹰隼般有力,更别说这是在昨晚的惨剧发生之后出现在树林里的陌生男人,即使忽略掉他似乎动用了「异能」的出场方式,那股肃穆的板正态度也令人忌惮。 “你是亚洲人。”这次男人是用英语说的,“亚洲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西伯利亚?” 清张也用英语回答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语言再次变成了日语,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是从太平洋过来的?” 清张记得日本在战时很少和外交流,放在欧洲战场也是被忽略的那一类。可为什么对方似乎对自己是日本人这件事……很忌惮? 因为他现在的行为属于偷渡吗? 松本清张的思索被理解为了沉默,费奥多尔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虚弱的两声很快消隐在寒风中。 男人很快做出了决定:“随我来。” “我是俄罗斯陆军大将,西伯利亚联邦战时总负责人,现在要为那些士兵昨晚的错误行为作出官方解释。”他说,“你可以叫我马克西姆·高尔基。” · 漆黑的改装车停在贝加尔湖湖畔,司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士兵,见到自己长官带回了一个亚洲人和昏迷的小孩,也没有露出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 那双眼睛只有在观察路况的时候才会转动,其余时候就像是装饰品一样镶嵌在眼眶里,被西伯利亚的严寒彻底冻死了。 最近的据点离贝加尔湖畔有整整一天的车程,好消息是车里居然有乙酰氨基酚这种退热药,坏消息是服用下退热药之后费奥多尔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劝你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高尔基说,“我在觉醒异能的时候,落雷劈死了家里的小狗,你也不想被不可控的东西伤害。” “觉醒异能?” 高尔基绷紧下巴,算是点头。 可我觉醒异能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凶恶的反应啊。清张有些茫然。 不如说是相当后知后觉,像是某个时刻突然就领悟到了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到基地之后我不一定能抽出时间,所以趁现在一次性阐述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最后提出,我不会隐瞒你能知晓的东西,我表达得足够明白吗?” 清张对这种军队的强硬做派有些不适应,他握着费奥多尔的手,垂着眼:“我在听。” “西比利亚的独立武装士兵只有少部分是本地人,更多是在战争爆发之后被调来了战线。”高尔基说,“他们足够忠诚,绝对听从命令,再艰苦恶劣的环境也没有磨灭他们扞守防线的意志。” “可人类的精神是有限的,西伯利亚的情况很特殊,太平洋上的神秘岛屿在不断扩张,威胁一直都在。没人知道那片凭空出现的陆域何时会登陆,不会登陆也说不准。” 清张喃喃道:“常暗岛……” 那个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太平洋上的神秘岛屿,覆盖面积诡异地缓步扩张,由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逐渐变成列岛。 常暗岛在异能者大战的中后期基本成为了他们肆无忌惮厮杀的主战场。甚至在大战末期,日本也派了军队前往。 听到他准确叫出了神秘岛屿在国际上的「别称」,高尔基眉梢一挑:“你果然是从太平洋来的。” 松本清张:“……” 不,他只是之前战争结束的时候,从琴酒收集的情报里见过,还是「老鼠」卖给「组织」的。 高尔基继续之前的解释:“「明明没有敌人,留守在这里是有必要的吗?」这样的念头在士兵心里会越来越清晰,直到不稳定的精神开始叫嚣着必须做点什么。” “「什么都好,请让我知道这些苦难不是为了惩罚我而存在的。」……是这样危险的心理啊。”清张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这样的精神压迫下,士兵做出了疯狂的行为。 没办法过多的用逻辑和理性来解释,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不管什么借口——这无疑是错误的! “这无疑是错误的。”高尔基也这样说,“所以我必须将这件事原原本本不加隐瞒的告诉当事人。即便……。你们理应有知情权。” “即便那些疯狂的士兵并不会受到处罚,是这样。”清张冷静说,意外没有多少谴责,非常局外人的语气,“或者说继续呆在西伯利亚就是一种惩罚了——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 高尔基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开始提问了。” 车辆颠簸两下,费奥多尔的温度依旧维持在一个危险的范畴。松本清张将自己往后靠了些,让他能躺得更平稳。 思索后,他问:“米哈伊尔还活着吗?” “目前还活着。” “能否将我们送回莫斯科?” 高尔基不答。 “能否让我们离开西伯利亚。” 高尔基不答。 “您打算如何处理我们?” 高尔基不答。 松本清张又问:“您是怎么会日语的?” 高尔基眯起眼,酒红的锐光从深邃眉眼间斜逸,接着缓缓回答: “我与法国的「暗杀王」有过交锋,他有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我猜测欧洲异能谍报组织在日本会有所动静,所以才稍微学了一点日语。” 松本清张:“这样啊,那您相当厉害,日语和俄语的表达形式明明完全不一样呢。” 他对高尔基的试探完全视而不见。 什么法国的「暗杀王」,什么欧洲异能谍报组织,什么日本。既然开始怀疑起他了,那就不要想这么简单地从他这里套取到任何情报。 因为之前的语言诱导,将常暗岛脱口而出还被听见的失误一次就够了! 高尔基也不在意清张回应的敷衍,手指在膝盖上点轻点两下:“还有问题吗?” “有。”清张看着他的眼睛,“战争结束之后,他们还能回莫斯科吗?” “没人能预言战争何时结束,日本人。或许明年,或许五年后,或许永远不会停。在那之前,西伯利亚的战线会比这里的冻土更坚不可摧,没有人能从这里闯进莫斯科。” 他沉下嗓音强调了一遍,“没有人。” 车辆又颠簸了一下,前方似乎有谁吸了一口凉气。 高尔基面不改色从后座看向车前的后视镜,驾驶车辆的士兵迅速移开了眼,握紧方向盘来让小拇指颤抖得不那么明显。 松本清张思索了半晌。 战争当然会结束,并且远没有预料的那么长,它的结束就和爆发一样突兀。是常暗岛上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消息被封锁了。 当时琴酒没有追问战争结束的原因,那不是值得他们支付大额报酬向「老鼠」交换的情报,「组织」只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布置就足够了。 而俄罗斯是战胜国之一。 那证明他们的主要火力绝对不是在无人问津的西伯利亚。 这里的凄惨的事情,凄惨的人……都没有意义。 于是清张继续问了他一个可以算是冒犯的问题。 “舍弃西伯利亚而铸就的「战线」,能抵御战火的车轮吗?” 高尔基的红瞳下冻结着无法撼动的东西。 即使这话听着让人很不愉快,不假思索地想要反驳。 “你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高尔基缓缓说。 “您还想从我这里获得常暗岛的情报,审问、酷刑、或是其他方式,总之不会让我轻易死掉。”清张说,“但我认为若非必要,您不会那样做,您是个正直的人。” “在冒犯之后开始美言是你们日本人的习惯吗?” “如果您足够残忍,完全不需要来寻找费季卡。” 听着他的断言,高尔基沉默了会儿,道:“为什么?” “士兵不会受罚,您也不会,那么米哈伊尔和费季卡两个见证人也就没有必要活着。” 清张的嘴唇动了动,在叙述逻辑的时候有种非常透明的质感,像站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这辆正在平原上疾驰的黑色车辆般。 “他们活着反而会比较麻烦,如果被敌对国家嗅到蛛丝马迹,迫害本国民众的事实就会被大肆宣扬——即使这是你们不想承认的事实。”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俄罗斯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处于舆论的下风,尤其你们还要考虑到本国人的想法,现在处理掉他们才是不违反命令的情况下,最合适的做法。而费季卡他——” 高尔基开口打断了他,肃穆的面容流露出一丝悲悯:“他会死在贝加尔湖畔,死于西伯利亚糟糕气候的谋杀。” 所以根本没必要亲自来找人。 “所以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啊。”松本清张低垂着眼,“他们去到莫斯科也只是死路一条,所以才必须把人留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至少这样还能保证他们的安全。而我——我只是一个稍微道听途说的异国人罢了,您也没有把我交出去的打算。” “你应该清楚自己很可疑,如果是我想独揽情报的功劳呢?” “您会那样做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那您现在就可以开始审讯了。将我绑在车顶,或者用绳索捆绑畜牧那样套住我的手腕,放慢车辆的速度让我跟在后面,苦寒会折磨得我知无不言——高尔基大将先生,您要这么做吗?” 高尔基背部稍微抵着座椅,手依旧搭载膝盖上,只是手指没有再动过一次,若有所思地低垂着酒红色双眼。 这股快要凝固的气氛也影响到了驾驶员,或许是不想被卷入,车辆驾驶得异常平稳,车窗外的亮度逐渐减弱,两侧飞速后撤的景色慢慢被阴晦吞没。 漫长的沉默后,躺在松本清张腿上一直昏迷着的费奥多尔突然睁开了眼。 他有些费力地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黑发安静淌在松本清张的大腿上,虚弱的声音在车厢里依旧清晰。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第78章 很多年后,费奥多尔回忆起那天的事情,都会产生一种「这个世界果然是眷顾着奥列格」的感觉。 如果前来的不是马克西姆·高尔基,那么其他人绝对不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的提议。 没人想留在西伯利亚,无论如何,只要能离开,用再卑劣的手段尽可能猎取情报都不算过错。 但马克西姆·高尔基是主动申请调往西伯利亚的,如果这位大将对离开西伯利亚抱有期待的话,那他期待的一定是战争的结束。 显然,出于某些原因,高尔基并不认为一个险些把自己冻死在贝加尔湖畔的日本人能决定战争的走向。 他也不认为比日本人状况更糟糕的俄罗斯小孩能做些什么,即使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像是普通小孩。 「在克里姆林宫,我在总统面前向所有俄罗斯人许下过承诺,泛斯拉夫三色旗飘扬的每一刻,我都将保卫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公民。」 这无疑是一种拒绝。 费奥多尔又咳嗽了两声,没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轻声说:「您会答应的。」 现在不是什么把翻译器摸出来的好时机,费奥多尔又恰好压住了松本清张的外套口袋。 清张只能一头雾水听着他们的对话,猜测或许是费季卡在询问他哥哥的事情,并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得真的开始学习俄语比较合适。 能遇到会日语的人纯粹撞大运,真的语言不通,生活困难是一方面,主要是……就算有取材的机会也抓不住啊! 而且,语言不通的弊端就是连带着文化和思维也会存在非常大的区别。 学了英语之后去读英语原版书,和不懂英语只是阅读译本,感受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 语境不同的文字给不同国家的人看感触差异非常大。 不过说起来,如果生命安全没有随时暴露在苦寒中,西伯利亚其实也是个极佳的取材圣地,这里的精彩程度完全不亚于横滨。 横滨更多的是「人与他人」之间的倾轧,西伯利亚还要复杂。 「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人与自然」,各种矛盾撞在一起,如果没能调节其中的平衡,崩溃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这里有扎根于贝加尔湖畔的神秘萨满教,有疯狂到失去人性和理智的士兵,有钢铁般的战线扞卫者马克西姆·高尔基,还有米哈伊尔和费季卡这种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的兄弟…… 这里有众生的缩影,就连误入此处的松本清张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环。 「战争」就是自上而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西伯利亚的天空,谁也不知道何时坠落。 极端的环境则是自下而上的苦难,它一直存在,磨砺着被裹挟在中间的人们,会被磨砺为出鞘见光的利刃,还是残缺不全的碎铁,全凭个人。 甚至清张自己都无法保证,在这里呆久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和那些士兵一样为了宣泄而丧失理智,还是其他模样。 这可是非常难得的「特殊时期」、「特殊地点」、「特殊背景」的取材环境啊。 总之……目前看来,这里或许比莫斯科更适合取材! 松本清张开始蠢蠢欲动。 这一趟虽然很冻人,但真的思考下来还挺划算。 很新,非常新,几乎是百分百崭新的素材呢。 · 车辆停在了高耸的石壁面前,所谓的「基地」到了。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下小雪,雪中的基地像是缄默的灰黑堡垒,出入口由完整巨石强行凿开的一截,边缘被人工磨平,没有门。 站哨的士兵穿着与昨晚士兵不同的军服,厚实很多,在看见车窗里的高尔基之后齐刷刷向他行礼。 基地的占地面比外面看上去还庞大,建筑材料几乎全是灰黑的石壁,在车窗往外看去像是数个冷色的巨人巍峨屹立在雪地中,沉默地注视着渺小的人类迈入这片土地。 高尔基将他们带到了一栋相比起来稍矮的建筑。 “等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带你们去见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说着,身边跟上来一个士兵,目不斜视小声在他耳边汇报着什么,听完之后他才接着开口,“你们可以先去吃晚饭,不要乱跑。” 被安排的房间里只有两张狭窄的铁床,厚实的床褥干净整洁,高窗是直接焊死在墙面的,外面纷纷飘着雪,路灯的光从窗户照在两张床分界的地方。 两张床的话要么就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要么是给两兄弟准备的,松本清张的安排还没决定下来……? 总不至于让两兄弟挤在一起。 费奥多尔在环视一周之后就看向了清张,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清张摸出翻译器。 他的这个动作还引起了门外留下看守士兵的警觉,清张按下收音后费奥多尔才走到士兵面前,忽视了对持枪者的戒备,开口道。 「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士兵慢了半拍才回话,在之前还先便头看了眼正阅读着翻译的松本清张。 「要去的话随我来。」 语调平常,没有觉得麻烦的烦躁,也没有高尔基的强硬气势。 因为有费奥多尔在,清张在接下来的一路都不用开口,只是看着翻译器。 这个弟弟……很聪明,他几句话就摸清了这层楼的大概构成,盥洗室、厕所、休息室。 根据房间分布还应该存在不少地方,那些就是士兵不能提的地方——应该也是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如果存着逃走的打算,至少这栋建筑的路线图差不多可以划出来了。 吃饭的地方在底层,是一个大型食堂,士兵向领取餐盘处的人解释了两句,两个干净的薄钢餐盘递了过来。 晚饭的种类非常丰富。 水煮土豆,土豆浓汤,土豆泥,烤土豆……还有闻起来像是柴油味道的咖啡,和储量最丰富的黑面包片。 虽然知道西伯利亚的黑钙土很适合种植土豆,但是也不用全是土豆…… 清张端着餐盘,选择了看起来最容易下口的土豆泥和黑面包片,没有勇气要一杯咖啡。 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兵挤兑:「完全稀里糊涂的选择,我的兄弟,这是最不能填满肚子的两样食物,你甚至没有取用一杯“机油”来让它们在肚子里发酵,令人赞叹的勇气!」 他的盘子里叠了如山高的烤土豆。 清张对着翻译器里的那个“机油”沉默了半晌,接着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得加点。 食物供给的老先生不耐烦地挥勺:「费多罗维奇的小儿子,拿着你的土豆赶紧滚开,你哥哥没教你不要对别人的食物指手画脚吗?」 「没问题,先生,请再给我一勺。」 老先生骂骂咧咧又给他添了一勺。 清张单手拖着盘子,打算在翻译器上默默打出「请也给加一些」,费奥多尔先一步指着他算得上空荡荡的盘子。 「请给他加一些烤土豆和咖啡。」 心怀感激地接受了食物,清张和费奥多尔找了个位置入座。除了跟着他们的士兵,之前那个端着「小山土豆」的士兵也凑了过来。 「嘿,萨沙,西伯利亚居然还有新兵吗?还找来了你这个小保姆。」他一边往嘴里塞土豆一边问。 「拿土豆塞住你的嘴,达尼尔。看着他们是大将的命令。」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没有被「大将」的名头所吓退,这个年轻的士兵红着鼻头凑得更近了。 「不是新兵的亚洲面孔,和一个弱不惊风的俄罗斯小孩,西伯利亚可没有这么有意思的搭配。」 费奥多尔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清张一开始还想用回复两句,但发现自己打字的手速完全跟不上他的语速,翻译器仅是翻译他的话,字符就已经在屏幕上飞速奔驰了,根本来不及施展别的功能。 「我是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你可以叫我达尼尔,不过他们都喜欢叫我费多罗维奇家的小儿子。因为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争这里服役的士兵,还和西伯利亚本地的漂亮女人结婚生了四个儿子。」 「我的几个哥哥也在这里成家了,不过我想等战争结束之后去莫斯科看看。听说那里不只有土豆和黑面包,咖啡是带着香气的——我觉得这点绝无可能,怎么可能有“机油”是香的呢,那不是作战的时候就像在厨房乱晃一样了,哈哈哈哈,听起来就很滑稽。」 神奇的是,说话甚至没有影响他的进食,在清张盯着翻译器的小屏幕的时候,他面前的小山已经降下去一大半了。 有些士兵在压抑的环境下会变得暴躁易怒,而有些则会像这样——因为平日交流的太少,一遇到机会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是一种更为健康的解压方式呢。 不过也多亏了能有这么一个话唠在,清张读出了一些另外的东西。 达尼尔看起来最多二十岁,就按照这个年龄算好了,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也就是说西伯利亚的战线持续了绝对不止二十年。 可战争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二十年。 这是说不通的。 把这样重大的消息默默藏在脑子里,清张面上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 费奥多尔放下了勺子,终于愿意回上一句:「那你的父亲还在服役吗?」 见有了倾诉的对象,这个憋坏了的小伙子眉开眼笑: 「应该在,不过没有和我们四兄弟分在同一个区。老头子能摆脱我们四个,笑容跟裂开的冰层一样。照这样下去,明年,或者今年,说不定就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最小的儿子了。」 费奥多尔:「这样期待的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达尼尔戳着盘子里的土豆: 「唉,不可能的,通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书信的延迟有足足三个月,电子通讯更是妄想,除了基地间有必要的联系外都不允许使用。在这里也没有需要具体执行的任务,大家都死气沉沉的……真的好无聊啊。」 看守清张的士兵似乎对达尼尔的抱怨习以为常,也知道只要自己稍微一接话这家伙就会说个没完,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泻出来,于是非常理智的一言不发。 偶尔夹杂着有用信息,大多数是废话,费奥多尔会在他差不多停下的时候接上一句来让话题展开到另外的方向。一些危险的话题会被盯着的士兵喊停,可他的警惕心还是不够。 这顿饭吃了很久,清张也收获了不少情报。 和那些俄罗斯那些令人费解的安排相比,同样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米哈伊尔的弟弟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那种有意识的对话绝对不是在闲聊,插入的时机和内容都得把控得很准,还要作出预设,话题不会直白到能让另外的士兵察觉——至少得先大致摸准这两个人参差不齐的敏锐度才行。 清张后知后觉想起,原来在来吃饭路上,费季卡和士兵的交流还有这么一层目的在。 这两兄弟的风格也差得太远了。 说起来,他的病好了吗?感觉还是在发烧的样子。 在达尼尔的喋喋不休中,清张还能抽出思绪来想这些有的没的,最后,是身后的一个声音彻底终止了这次对话。 “日本人。” 松本清张闻讯转头。 马克西姆·高尔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他这次穿着军礼服,不是清张之前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类俄罗斯军服。 灰黑色的硬挺制服,饰绪、袖章、臂章、武装带整整齐齐。三排勋表上别着金星勋章,下则是圣安德鲁勋章,在西装外套的左胸前整齐排开。 应该是参加某种典礼,或是面见重要的人才会有的正式穿着。 也不怪一直话痨的达尼尔也噤声,安静啃着土豆。 军装的男人更加肃然,他的体格完全撑得起这身衣服和荣誉,不苟言笑的面容泛着冷硬,连每一根发丝都工整地呆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高尔基颔首,酒红色眼睛睥睨着:“你们两个跟我来。” 松本清张慢吞吞想:他心情应该不太好。 高尔基将他们带去了另一栋稍高的楼。 这栋楼要明亮很多,里面甚至还有供暖。里面的士兵呈现出更为精神的面貌。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喀喀的声音,在四层最深处的房间外,高尔基停了下来。 “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等见面结束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他看着清张,“你留在这里。” 松本清张:“……?” 没有继续解释,高尔基推开了门。 这是个温暖又明亮的房间,与他们分开一天一夜的米哈伊尔正坐在一张棕色木桌旁,双手合拢,垂着头,似乎是在祈祷。 他面前摆着一瓷杯装的热茶,而在木桌对面空着的位置前则放着另外一套空掉的瓷杯。 听到开门声,米哈伊尔抬起头,在看见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后,惊喜从他眼底迸开,几秒后眉毛垂下去,流露出浓郁的悲哀。 「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他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不应该这样的。」 费奥多尔敛着眼走到了米哈伊尔面前。 清张这次有了准备,翻译器一直保持开启,他垂头看翻译的动作没能瞒过高尔基,而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其他动作。 了解那些俄语的意思后,松本清张立刻看向高尔基:“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你和他们达成协议了吗,米哈伊尔?」费奥多尔也这么问他的哥哥。 他们的高度现在堪堪平视,而米哈伊尔一直在躲闪着自己弟弟的眼神,在比自己小的多的男孩目光下,少年节节败退。 他的痛苦变得十分真实:「你不能这么问我,费季卡,唯独不能这么问我。」 高尔基下颌紧绷着。 这不难判断,米哈伊尔说的是「你不该来」而不是「你们」,他指的是自己的弟弟,不是松本清张。 结合高尔基在进门前给到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那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米哈伊尔在看见费奥多尔后不会这么惊恐。 在松本清张怀揣着可能存在的情报的情况下,这对兄弟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该比自己更差。 如果事实恰好相反,那他们即将去到的是一个米哈伊尔不愿意自己弟弟涉足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你们答应了让米哈伊尔「安全」回到莫斯科。”清张肯定道。 因为需要隐瞒士兵的事情,莫斯科对兄弟俩是绝对危险的,但对于米哈伊尔来说,却是危险与机遇并存。 他想从事新闻业,想沟通交流,想把「真相」告诉给大家,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莫斯科那边似乎同意了。 高尔基不承认,也不否定,他缓缓开口:“他们今晚出发。” 说完就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在高尔基离开后,费奥多尔突然蹦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西伯利亚的战线拉得太长,也太久,甚至比战争真正爆发的时间还要久,他们要给民众出一个交代。」 米哈伊尔的呼吸一滞。 费奥多尔对他哥哥的异状视而不见,声音起伏像是念词,继续说: 「“战火已经从太平洋登陆,那些凶恶的敌人和当地的异教徒勾结,对试图劝说的督主教先生痛下杀手。幸运的是,被卷入其中的幸存者被救了下来,他叫米哈伊尔。”——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向民众宣告。」 「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西伯利亚战线存在的必要性,让他们知道异教的危害,让他们知道即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危险都能被完美解决,俄罗斯依旧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他偏过头:「是这样吗,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攥紧他的十字架:「我知道瞒不过你,你一直是聪明的那一个,费季卡。」 松本清张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知道费奥多尔很聪明,但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算是聪明了,按照他的年龄来说,完全是妖怪的程度?! 费奥多尔似乎想去触碰米哈伊尔的脸,或是肩,手动了动却停了下来:「去到莫斯科,你不会甘心只当『吉祥物』,你清楚自己最后会“死”于理想?」 提到「理想」,米哈伊尔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愣神片刻,握着十字架的手更紧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只要能回到莫斯科,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很危险……」他说,「我只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找到你和奥列格。」 费奥多尔:「这样做除了导致混乱外没有意义。你的声音只有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传达才会被听见。即使能被听见,你的做法同样也没有意义,那些惶恐不安的人只会听见自己想听的声音——直到你“死亡”。」 男孩在「死亡」上发音非常缓慢,像是一种着重说明。 米哈伊尔想伸手去摸弟弟的头发,被对方避开了。 他浑身一僵,然后才掉过头看向清张,只是眼睛依旧没有进行任何对视。 “很抱歉,让奥列格你卷进、这件事里。不过没关系,你留在这里、更安全。大将是个、善良的好人。” 松本清张此刻想的是,米哈伊尔是个非常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啊。 只能说这个性格迥异的两兄弟……不愧是两兄弟。 米哈伊尔是行为与思想的「叛逆者」,他否定了「错误」的做派,他有最温和的愤怒和最克制的斥责,他想从事实层面去改变,将「错误」公之于众。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所以即使是赴死也无所谓。 费奥多尔是意义与价值的「叛逆者」,他不否认,不接受,觉得米哈伊尔的行为是一只虫子杀死了另一只虫子,一条毒蛇咬死了另一条毒蛇。 清张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句话:真相是重大的,但更重大的事情,从实际的角度看,是对真相保持沉默。 费奥多尔或许就是在比较之后得出了他的结论:两者都没有意义。 ——两兄弟的视角从来都不是平视,都在以自己的价值评判着一切。 “我不担心我自己,可是如果费季卡和你一起去了莫斯科,即使你不顾虑自己的安全,也得考虑到他。这也是他们会选择带上费季卡一起的原因。” 清张有些残忍地提醒他。 “当费季卡出现在基地的那一刻,你们就不再是协议关系,是你在单方面被威胁——你清楚这一点吗?” “我……清楚的。”他说,“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在松本清张说出这句话之前,外面突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整个楼都在颤动,吊灯上的灰尘簌簌掉进米哈伊尔面前的热茶里,接着被水杯荡起的波纹一起被甩上桌面。 巨大的颠簸让室内的三个人都有些不稳。 门被猛地推开,高尔基的指尖有隐约的电光闪过,他沉声道:“日本人,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安排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男人来了。”高尔基第一次几乎是咬着后牙槽说,“法国的暗杀王,保罗·魏尔伦。” 第79章 包括这个房间在内,整个基地主要由石块等建材建造而成,虽然表面坚固,但结构其实算得上脆弱。 但不知道设计师是什么人才,即使出现了这样的震颤和晃动,这栋建筑居然在短时间里并没有坍塌的迹象。 高尔基深深地看了眼松本清张,酒红色的眼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衣摆划开干脆利落的弧度,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楼道中。 按照高尔基所说的,清张和两兄弟一起往之前那栋楼赶去,在沿途看见了完全视他们为无物的士兵,正十分有序地迈开步伐赶向基地的某处——和他们被安排的那栋矮楼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爆破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千钧雷闪在烟尘与细雪中隐现,金光隔着非常远的距离也能瞥见一隅。 清张还碰上了跟随着大部队一起前往事故发生处的达尼尔,达尼尔看见三人后非常吃惊,张张嘴想要问什么,被他身后的士兵用力地拍过脑袋。 「不要去管不该管的事!」是之前在食堂看守他们的士兵,小名似乎是叫萨沙,「这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你想要违反命令临阵脱逃吗达尼尔?」 下意识的,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对视了一眼。 在远离士兵后,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米哈伊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茫然看着两个人。 “和你达成协议的人是谁?不是高尔基?”清张问。 「和你达成协议的是国防部长还是总统?」费奥多尔问。 “你们谈话结束之后多久才等到了我们?”清张问。 「他离开那个房间多久了,随行人数有几个?」费奥多尔问。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两人一齐问。 米哈伊尔被两种语言夹在中间,数个问题炸得他脑袋晕乎乎的,最后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问句上,他知道自己弟弟听得懂日语,于是用日语答道。 “大将、不是很支持这件事,但没有反驳国防部长的、提议。” 松本清张深吸一口寒风,这让他高速运转的大脑迅速制冷。 俄罗斯的局势太复杂了,或者说,涉及到政治,或是国际局势的决策都不会简单。 这不是推理小说那点逻辑推理体量能比较的。 推理小说是在已经发展了事件的前提下,通过证据和动机,去推导出一个符合客观现状的假设。 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直接横跨了过去、现在、未来。 每个人的立场代表的或许是个人、或许是国家、或许是更复杂的利益团体。 所以高尔基那种位置的人作出的每一个决定,绝对不会只是出于「性格」,他的地位决定了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就是这样。 费奥多尔之前说的是完全合理的。 处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俄政府在战争正式爆发之前就把西伯利亚划开了,以至于来到这里服役的士兵都已经成家,留下了二代,或许三代也有可能。 这样长期的服役必然会导致怀疑的声音出现,政府要交出安抚群众心里的东西来,然后他们选中了米哈伊尔,他就是一个最佳的「宣传品」,将所有人的矛头全部汇聚起来对准国外。 这和高尔基原先的打算相悖,他是想把兄弟都留在西伯利亚保护起来的。 上面的人或许知道高尔基的强硬性格,他会为了重大的事情作出让步,不代表他会愿意无条件接受一切指令,那样软弱又听话的人不可能坐到陆军大将的位置。 所以有重要的人——职位比高尔基更高的国防部长亲自来到了西伯利亚,他必须当面将米哈伊尔带走,不留给高尔基任何操作的余地。 好比拖稿狂人松本清张就算对着邮件的狂轰滥炸,还是会该玩玩,该睡睡,被逼急了之后给编辑回复一句「好的呢,会尽快哦」。 直到禅院研一亲自来到他面前,按着他的头写稿。 虽然例子不太恰当,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而高尔基会心甘情愿接受「被安排」吗? 像电路按照正确的方式连接,电流终于可以流窜。 当按下开关的那一刻,被储放在清张脑海中的所有看似多余的线索,在此刻都过电般串联了起来—— 萨沙说,士兵的行动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 哪有时机这样巧合的军事任务?在他们做好模拟对战的准备后,「恰好」保罗·魏尔伦就来了,于是军队可以「恰好」地作出防卫,将损害降至最低。 不如说,整件事看起来是全部在高尔基预料中的。 而费奥多尔的想法还要多一层。 「世界上没有什么『预料』,只有有所准备的必然。高尔基只需要提前将国防部长要来西伯利亚的事情主动透露出去,自然会有引来想要他性命的暗杀者。” 费奥多尔悠悠说。 「更或者,暗杀王根本没来,高尔基只是在借这个名义,亲手除掉和他政见一直相悖的国防部长。」 毕竟俄罗斯没人知道保罗·魏尔伦的动向,异能者横跨大陆也不是难事。只要高尔基咬定国防部长的死是暗杀王做的,那么这件事就只会被彻底定性。 看着翻译器上的话,松本清张本不想怀疑高尔基的秉性,但也忍不住顺着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思考了下去。 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高尔基之前说的所有话都可以理解为完全相反的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 ——不是莫斯科,而是在暗示他们趁这里机会离开基地,基地发生大事,士兵全部调开,想要趁乱逃走并不算困难。 「你留在这里。」 ——是在警告松本清张,当「国防部部长死于法国暗杀王之手」的消息传递开,登上这片大陆的所有外国人都有战犯的嫌疑,包括他。 西伯利亚沿途的士兵和土着不会觉得逃亡的俄罗斯兄弟奇怪,这在西伯利亚是很司空见惯的事。 但只要遇上清张,绝对会把他当作可疑的犯人处理。 「他们今晚出发。」 ——也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了。 包括立刻指认出「暗杀王」保罗·魏尔伦也是可疑的,高尔基一直在门外没有离开,不可能那么快就得出结论。 如果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是真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在远离政治中心的西伯利亚,解决掉了不做实事又对他指手画脚的长官,给长期压抑着的民众找了一个情绪宣泄口,无关国内的宗教纷争,矛头直指暗杀王的祖国——法兰西。 而自这以后,即使新上任的长官依旧和他政见不合,也不敢前往西伯利亚和他对峙。 总统之下,他将完全掌握西伯利亚! 清张发散性的思维还在想,要是研一君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再变身无情的催稿机器。 万一自己也学高尔基,兜着圈子把人宰了,好给自己换一个好说话的编辑…… 当然,松本清张是绝对对禅院研一有什么不满的心思!绝对没有! 震耳欲聋的爆破和雷声还在作响,这次伴随着大规模武器的响动,炸开的碎石和雪沫溅出极远的距离,火光也冒了头。 喧嚣把清张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米哈伊尔,逃命的机会只有一次,食堂有大量的食物和水,房间里有厚实挡风的被子,费季卡知道在哪里。带上能撑过这片平原的物资,赶紧离开。” 松本清张语速飞快。 “高尔基不会派人来找你们,即使有,也只是装个样子,他是想放你们走的。离开,趁还来得及。” 这一系列变故和转折让米哈伊尔远不如他弟弟那样平静,做好的准备一直在被迫改变,这给他的压力甚至比其他任何困境都要大。 如果离开,那么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能活着,也只是能活着。 那些他等待已久的东西,将「错误」纠正的机会,自己的理想……全部都会被西伯利亚的风雪掩埋。 而命运的尽头还是死亡,这是所有人类都会迎来的结局。 这样的话……逃避有什么意义呢? 费奥多尔对自己哥哥了如指掌。 可他不是生命的扞卫者,也不是米哈伊尔理想的支持者。正如他一直所做的那样,他只是在自己哥哥面临选择的时候,给出一些「意见」。 「你也可以不走。国防部长一死,如果你还在这里,如果你足够坚持,那你还是会被送去莫斯科,这是高尔基也不能阻止的事情,除非他选择杀了你。」 风吹起他的黑发,这个年幼的俄罗斯人身材瘦削,北方民族特有的白皙皮肤因为身体不适而泛红。那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米哈伊尔,兼具沉稳和轻盈,说话的音调带着某种韵律起伏。 松本清张从翻译器上一抬起头就看见了这样的费季卡。 不知为何,清张联想到了纤细的黑蛇,在夜晚匍匐在树枝上,濡湿鳞片染着浓厚的夜晚气息,眼睛在特定的角度亮着紫光,是宝石会折射出的色泽。 是……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冷血动物。 「而这次主动权在你手上,他已经将事态升级,只要你抵达莫斯科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留给你的空间很大——」 那种奇怪的咬字方式又一次出现了。 「非常大,足矣让你在死去之前实现你的『理想』。」 「……」 松本清张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狼狈而不体面的生路,而费奥多尔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光辉又雅致的死路。 费季卡就是手持苹果引诱人堕落的魔人——松本清张再一次刷新了对这个男孩的认知。 他深谙自己哥哥的弱点,米哈伊尔绝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连结局都已经点明了,只要他那样做,或许真的能拼搏出一条小径,但小径的尽头注定是早到的死亡。 理想主义者的特点就是:真实的面对自己。 他感兴趣的永远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意义,作出的决定取决于自身价值观,而不是利弊得失比较。 米哈伊尔在雪里站了会儿,伴随着远处的喧嚷,和此处的宁静,然后缓缓露出了比夜色还柔和的表情。 「我走之后,费季卡,你将怎么生活呢?」 「我有想要观察的『东西』。」费奥多尔的视线逐渐从米哈伊尔身上移开,「等我弄清楚之后,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并非错觉,费奥多尔现在正在看着的人是松本清张,他甚至完全不加掩饰,放任清张垂下头去阅读翻译器上的文字。 「我被黑蛇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盯住了。」清张想。 第80章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松本清张都在思索费季卡这个小孩。 清张也算是见了不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管是成熟还是稚嫩,怼天怼地还是谦逊有礼,都不是像他这种…… 某些时候,年龄似乎并不能成为他身上的标签,如果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年龄,那一定是在惊愕与之不匹配的气质。 清张望着他的背影观察了会儿,不知为何他骤然注意到,费季卡虽然此刻正和米哈伊尔离得很近,在听着哥哥说离别的叮嘱,但身体完全没有触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清张细细回忆起来。 在车上自己还充当费季卡的靠垫,而从他醒来之后,随着精神越来越好,和人的距离也固定了下来。 在房间里,米哈伊尔想触摸他的头,被避开了——在那之前,费季卡想要触碰米哈伊尔,也停止了。 结合高尔基之前说过「我在觉醒异能的时候,落雷劈死了家里的小狗」…… 费季卡的异能的媒介是「触碰」……吗? 那他主动去触碰米哈伊尔又停下的行为,是有意识的伸手中途反悔了,还是在骤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 松本清张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个全新的疑问,缺乏关键线索让他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说白了还是了解不够。 证据和动机,这两者都被费季卡隐藏起来了。 确定前方的混乱已经逐渐告一段落他们才靠近,碎石的壁垒四处横亘,周围士兵的精神面貌呈现出两级分化非常明显的状态。 一部分脸上带着陌生的兴奋,双眼没有太多感情色彩,麻木的神经收到挑拨后自顾自活络起来,控制脸部肌肉摆出上扬的笑容。 一部分还茫然着,不知道军事演习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害,高尔基大将也参与其中,似乎有人死去了,因为鲜血正顺着石壁汩汩溢出。 高尔基即使算是半个政客,但他不会利用无辜同胞的生命来达成目的,不然他是绝对不会作出放过米哈伊尔兄弟的决策。 这无疑在彰显一件事实—— 「不是高尔基自导自演的暗杀,保罗·魏尔伦真的来了。」费奥多尔说出了清张此刻的想法。 松本清张也看见了废墟上的马尔克斯·高尔基。 这位威严的大将右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额头上的汗和血交融在一起,从冷峻的五官缓缓滑落。 他的脚边躺着一圈焦黑的尸体,而身边站着一个眼熟的人——扶着某个昏迷将领的达尼尔。 高尔基在人群中硬声说——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就今晚一样,区区十个敌人就能将我们预演的阵线击溃。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类,是力量凌驾于热武器之上的睥睨者。」 「敌我的差距是用鲜血住满伏尔加河也不能补足的天堑,没人在乎《战争法》,保障你们兄弟姐妹生命安全的只有你们自己——现在,回应我!西伯利亚战线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吗?」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在思索着什么,我们从温暖的春天来到寒冰地狱,我们不再哼唱着喀秋莎。但我们依旧像子|弹一样无忧无虑,我们惧怕死亡,死亡也畏惧我们。」 「我们的血液是红色的,他们的血液也是红色的。我们会死于宛如天灾般的劫难,他们会死于弱小人类的反击——现在,回应我!这片土地汹涌流淌的东西是什么?」 「同志,拿好你们的头颅,我允许它在此刻安放在与肩章并列的位置。西伯利亚的黎明静悄悄,红色晨曦从冰层上缓缓升起的那一刻,冰层不会融化,但春天会到来。」 「我们会终止这场战争,失败与胜利,屈辱与荣誉,那光亮不在莫斯科,西伯利亚永远燃烧着星星之火。」 「现在,回应我!——用你们的名字回应我!」 高尔基是雷霆万钧。 他的声音在西伯利亚的上空回荡,怀揣着最纯洁、最敏锐、最高尚、最强烈、最温柔、最无情、最温存、最严酷的感情,高昂不坠。 那些狂热和迷茫的人都呆愣住了,几秒后,不论他们正在做什么,身上有多少创口,此刻都像重新恢复人性的血肉之躯,纪律和信仰撑起了人格。 他们注视着长官,声音一起响起,念着不同的名字,诉说着相同的信仰。 松本清张的视线在翻译器和高尔基的面容上来回交错,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俄语。 表情、肢体语言、词汇的选择、语气的顿挫是组成发言者人格魅力的一部分,伴随着翻译,清张完全可以理解士兵此刻的心态。 并不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长官承诺的也不是安全和平稳。高尔基毫不避讳会让人胆怯的东西,他自己已经将胆怯完全摒弃了,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智震颤的坚定。 他不需要给士兵创造发泄疯狂的宣泄口,也没有捏造出用愤怒精确对准的苗头,疯狂和愤怒不是这个俄罗斯人灵魂的组成部分。 马克西姆·高尔基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所有人面前,他就是和泛斯拉夫三色旗一样永不倾斜的标杆。 「战于诸位身前,死于诸位身前。死神没什么可怕的,我和你们所有的长官总会先迈步,然后才是你们,最后才是我们身后的俄罗斯人——」他说。 「马尔克斯·高尔基,在此宣誓,这将是西伯利亚恪守不变的准则。」 ——直到黎明真的到来。 一小时后,只有两人的会议室。 “你的想法没有错,我的确有着不能告之于人的阴暗心思。” 面对松本清张复杂的视线,刚包扎完伤口,来到会议室的高尔基这么说。 “魏尔伦来西伯利亚的消息早就由国安局传到了我这里,但他来是为了窃取别的机密,只不过国防部长恰好不长眼撞了上来,而我没有阻拦他这种找死的行为罢了。” 松本清张:“……” 别和我说这些,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下一秒就会因为知道的太多命丧西伯利亚的! 还是心痒难耐的松本清张:“那国防部长他……” “快死了。”高尔基已经脱去了外套,他似乎并不畏寒,只穿着白衬衣,扣子也随性地解开两颗。 “魏尔伦下手的时候,那个勇敢的士兵,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挡在了前面。不过只挡住了一半,法国的怪物没能当场杀掉目标——也只是当场,除非奇迹出现,他还是活不过今晚。” 清张:“这样啊……” 您这种率性是真的会给我一种「最后听点机密利落上路」的感觉。 用命换情报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 “我说这不是我计划的,你会相信吗?”高尔基突然问,然后自嘲般摇头,“像是想要逃避责任一样的说辞,即使不是我计划的,我也顺应「他」的安排走完了全程。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计划的又有什么区别。” 清张:“就这一点我其实是相信的。” 高尔基平息下来的血液又开始加速流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异国人认可,还是因为这些都没有超出好友的预料。总之是用炯炯的目光盯着松本清张,酒红的眼睛里是质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清张叹了口气:“你摒开了米哈伊尔和费季卡,又像是补偿一样告诉我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对话——那个制定了这项计划的人,你们想做什么呢?” “「异能力」并不是如英法美所说,是在战争爆发前诞生的。” 高尔基居然选择了从这里开始。 清张听着他的描述,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开始了解起了「历史」。 早在三十几年前,俄罗斯就出现了第一例异能力患者——那个时候他们还将其称为「患者」。 那个人的身上出现了像是影视里才会有的超于常人的能力。在那之后,俄罗斯全境开始陆续出现这样的人。 因为人数不多,没有到为他们额外制定法规的地步,管理上存在很大的漏洞,现有的法律很难去约束这些人的行为。 这也导致在那几年,俄罗斯的犯罪率一直在上涨,不仅是异能者带来的,还有那些认为异能的存在就是灾厄的保守民众。 矛盾就是这样激化的,直到政府不得不出面,将对峙的少数——也就是异能者管束起来。 “这也是英法德存在的问题,不过在处理上不同。英法德政府认为异能者是一种新的「资源」,他们进行了大量的人体实验,用异能者制造异能武器,将异能者当作武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将消息带回了国内,高层开始出现两股阵营。” 一是「学习」英法德的做法。 俄罗斯是欧洲的能源大国,他们不能在这方面落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则是高尔基加入,如今成为主力的一派。 这一派认为异能者完全应该享有公民的所有权利,俄罗斯的土地应该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如果要为即将来临的威胁做好准备,那么组建异能者军队,由异能者带领,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两股阵营谁也没有说服谁,到最后,一个同时符合两方需求的方案诞生了。 “《古拉格计划》,内部人士这样称呼它。” 仅仅只是提起这个计划,高尔基都流露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 “当局将当时犯了罪的异能者全部送至西伯利亚,一个叫做索尔仁尼琴的异能者将这些人禁锢在了他的异能「古拉格群岛」里,能进入那片领域的唯一条件就是「被逮捕」,不管是否有罪名——他们的本意是要在西伯利亚,悄无声息地训练一支异能者军队。” “这就是俄罗斯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在西伯利亚设立战线的原因吗……”清张说,“不是在预防太平洋上可能出现的危险,是在提防……古拉格的异能者回到境内?” 高尔基多瞥了他一眼,接着点头: “但这个计划只进行到一半,英法德突然开启了战争。那时名声还不显赫的法国暗杀王魏尔伦只身来到西伯利亚,他轻松杀掉了索尔仁尼琴,并利用法国研制的异能武器,将「古拉格群岛」变成了只进不出的特异点。” 失去了未成形的异能者军队,俄罗斯只能让未被投入古拉格的异能者开始抵抗。军队中觉醒的异能者——例如高尔基,被予以重任。 他来到西伯利亚一方面是因为太平洋上的确出现了常暗岛这个威胁,更重要的原因则是—— “我要处理干净《古拉格计划》的问题。”高尔基说,“那些人被关在里面,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古拉格群岛」已经成了必须解决的危险地方。” 顺着他的思路,清张分析着:“这很困难,即使你决定进去,无法解决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反而损失了战力。” 高尔基静静地注视着松本清张。 清张猛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不会是想……把我扔进去?” 他一下子被搞懵了,不仅是因为高尔基简直像是宣布死刑的行为,还因为他居然觉得自己能解决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 自己连俄语都要靠翻译器,把他扔进去之后不就是原地回东京了吗? “这又要从另外一件事上作出解释,今晚计划的制定者不是我,他让我转告给你他的身份。” 松本清张屏住呼吸聆听着这个「万恶之源」的名讳。 “我的朋友,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高尔基说,“托尔斯泰的异能「战争与和平」能看见某些争端的临界点,能看见最糟糕的未来——他将之称为「战争」,和改变那个未来的选择——也就是「和平」。” “他也预见了今晚魏尔伦的行动,魏尔伦是为了古拉格的俄方资料来的,法国想要把这份计划公开,让俄罗斯的异能者知道他们的祖国在之前都做了些什么,那样整个俄罗斯都会陷入动乱。改变未来的选择则是我。” “魏尔伦的异能非常恐怖,而我的异能与「电」有关,生物电流也算在里面,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能让魏尔伦忌惮的能力。” 这和我的事情又没什么关系。在清张这么陈述之前,高尔基又说。 “托尔斯泰也预见了「古拉格群岛」将会成为世界燃烧的导火索,那个特异点正在逐步扩大,是比常暗岛更加恐怖,令异能者无能为力的东西,这正在演化为「人类的战争」。而改变未来的选择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也就是你。在试探后我也能肯定这一点。” 终于说到了重点,话音落下,半晌没有回应。 高尔基觉得这个日本人或许是在思索他话语的真实性,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对方垂眸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个灰白发色,绿色眼眸的日本人在沉思片刻后抬起眼。亚洲人柔和的骨相在寒冬料峭的西伯利亚格格不入,因为眉眼不深,如早春嫩芽的翠色就更清晰。 他的眼神里没有惴惴不安,连考量也很少。在见面的一开始高尔基就这么觉得了,这个人的眼神比年龄小上一轮不止的费奥多尔还要干净,完全不像是成熟的成年人。 这样的眼神会剥夺人欺骗和掩饰的权力,事实上,对方的观察力也在摧毁那些不好品格会做出的恶果。 “按照你朋友的说法……”他指着自己,“我是什么?” 他笑起来,自问自答:“我是「和平」?” 是因为将人的地位地位猛然架高的描述而展开的笑,没什么恶意,也没有期待。 或许托尔斯泰是对此有所预料的。高尔基想。 不然在当年说起那个在他的异能中代表「和平」的选项时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一种未来和现实模糊了边界的怅然。 「是个很神奇的日本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神奇,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日语,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尤其是你,高尔基。」 那时的莫斯科还在为战争而焦头烂额,酒馆里全是涨红脖子看着新闻大吼“让他们滚开”的中年人,就像只要手里有伏特加,英法德就能尽数被打趴在脚底。 马尔克斯·高尔基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军校是同级,与他们关系甚好的还有高一年级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三人组曾是令无数教官都头疼的顽劣分子。 都说他们在毕业后会变成最令人厌烦的军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违反纪律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惩罚后灰溜溜回到老家。 结果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三个如今一个身为西伯利亚战时总指挥官,一个身为国防部部长,一个身为联邦内务部部长。 三人的友谊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共同的信仰让他们依旧站在一起。 战争改变了他们,他们想改变战争。 酒馆的灯光从酒杯折射,在木桌投射如梦似幻的细碎斑驳,他们中最「神棍」的托尔斯泰在在一众喧哗酒臭里高举酒杯,像个疯子一样大喊。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高尔基此刻也对这个其实完全算是陌生的日本人说。 “我不在乎你是哪国人,来到西伯利亚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你需要,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如果你不愿意去,我还是会去,你可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去莫斯科,假如能确保你是没有威胁的,我的朋友会保障你的生命安全。” 他坚定说,“「古拉格」是俄罗斯必须承担起的责任,总得有人要做。” 房间里安静得像被冻住的贝加尔湖,虽然不觉得冷,高尔基肌肉的线条僵得仿佛凝固。他试着去注视对方的双眼,俄罗斯人不会回避,也不会逃脱。许久后,对方安静地给到了回复。 “我很喜欢您在废墟上的发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不会是准备刺杀自己上司的主谋,并为我曾经卑劣的设想而感到羞愧。” 日本人这么说。 “我没有你那样的责任感,这是你的国家,你的历史,你的过去未来。我所在的日本鲜少有这样的文化。我们不讲牺牲,遇上事情后很多高层比所有民众跑得都快,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犯错,然后鞠躬道歉上。” 高尔基听着,只觉得对方放轻的语句中有着因为民族和文化不同而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片寒冷的夜色中用温和的口吻阐述出来,像横跨远洋而至的自我审判。 “「和平」是由您这样的英雄带来的,我只是不慎掉入历史车轮中的尘沙,我不代表任何势力,或是国家。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或许是想要见证、或是想要参与其中的渺小个体。” “所以你——” 对方点头:“我答应了,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去,西伯利亚需要您。” 高尔基松了口气,却说出了像是劝阻的话: “「古拉格群岛」的最后一次记录是在魏尔伦动手之前,那个时候里面就已经隐约有了混乱的苗头。在那之后,试图进去解决问题的人全部了无音讯。观测到的结果也不乐观——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说过,大将先生。我是想要见证、参与历史的渺小个体,有这样狂妄的想法就要付出与之相对的代价,您唯一的过错就是将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 他笑了笑。 “我想看看,我是如何带来「和平」的,这甚至已经和异能者大战无关,牵扯到的是更远的存亡关系——还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东西吗,听起来就像是会和您一样成为英雄啊。” 高尔基将袖口放下,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整个人坐直摆出了严肃的身姿,然后微微颔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两缕。 “谨代表俄罗斯,感谢你的配合。”说完后高尔基垂下眼,“可我不是英雄,英雄都在纪念碑上。我也不是最好的士兵,最好的士兵都在烈士陵园里。我只是将希望寄托在无辜人身上的逃避者罢了。” “为了「和平」。”即将赶赴古拉格的男人突然打断了他的情绪。 高尔基一怔,随后也重复道:“为了「和平」。” “这么久了,似乎还没自我介绍。”灰白发色绿眸的男人道,“我是奥列格。” 高尔基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本名是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你可以叫我阿廖沙。” 奥列格友好地笑了:“你好,陆军大将阿廖沙。” 高尔基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好,即将前往「古拉格」的「和平」,奥列格。” 第81章 【世界上没有任何城市,任何国家,任何由人类组成的社会集团,会像古拉格一样混乱。 当踏上那片冰封的亡者之地时,我确切感受到的不是其他,而是在对比之下,「我」身为人类的事实。 因此,若是将无法被定义为「人类」的生物打压、迫害、统治,也不算违反人权的暴行——和我一同踏足的人这么说。 无瑕顾及他人观点,此时的我只是想着,原来这里就是「古拉格」。 没有蛮夷入侵的死寂世界,犹如黑影的山脉在冰面化为成双成对的送葬者。 炽烈燃烧的天空没有温度,侧目注视我的眼睛没有灵魂。 「看起来,没有谁会欢迎我们。」同行者说。 我却道:「我看到的是,他们没有拒绝我。」 ——————《古拉格律贼》·导语/选】 在和高尔基谈好了后续相关的事情后,奥列格回到安排的住处好好睡了一觉。 连着几天都在天寒地冻中入睡,与其说是睡眠,不如称为昏迷。以至于奥列格这一觉睡得相当死,等睡眼惺忪睁开眼时,床边站着的人影一下子把他惊醒。 穿上外套,套好冬靴,确定浑身上下都不会被寒风侵害后,奥列格才回头看了过去,同时将已经充满电的翻译器举在手里。 机械音响起。 「真的吗?你要和我一起去古拉格?」 「真的。」 「高尔基真的同意让你一起去?怎么想都有些天方夜谭,决定留在西伯利亚不和米哈伊尔一起走就够激进了,怎么现在还……」 费奥多尔捧着机油味道的咖啡,他头上戴着米哈伊尔的白色毛毡帽子:「高尔基会拒绝的唯一理由是他想用我来威胁米哈伊尔,既然没打算那样做,就没有立场拒绝。」 你们俄罗斯人是真的很狂野。奥列格琢磨着。 而且,怎么觉得戴上帽子的费季卡……看着有些眼熟啊。 那些杂余的念头没出现过久,突然间,奥列格想起了昨晚在翻译器上看到的,费季卡对米哈伊尔说的那句「我有想要观察的『东西』」。 他在想什么呢? 是和我一样,在试着用观察收集来印证新的想法吗? 奥列格默不作声瞥了费奥多尔一眼,轻吐一口气。 既然高尔基答应了,证明至少费季卡是有自保能力的,不然他不会放任一个可能会拖后腿的小孩跟着一起。 但是还是不想带着他一起去啊,不管怎么说,从生理年龄上,他也只是个小豆丁啊!!! 接着,小豆丁开口:“为什么不用日语对话呢?” 奥列格:“那当然是因为你不会……等等?” 如林中湖水般清亮的日语让那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奥列格陷入了十分困惑的沉默。 费奥多尔似乎觉得有趣,勾起唇角,眼睛弯着。 有一个日语翻译的哥哥,自己会日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奥列格觉得费奥多尔是这个意思。 这是诈骗,一开始就对听到的日语对话无动于衷,接着单方面百分百纯俄语交流,然后到现在突然开口。 「我其实是会日语的啊你个蠢货。」奥列格已经能在自己心中听到费季卡用日语带笑说出这句话了。 推门而进的士兵打破了沉默。 「高尔基大将在等您。」 · 高尔基站在昨夜被摧毁的那栋楼外,指挥着士兵的行为。 一夜过去,俄罗斯人将碎石瓦砾清扫开,用不知哪儿搬运来的巨石暂时堵住缺漏,也起到一部分承重的作用。 高尔基看着被搬开的那块充满划痕的石块,石块上是用俄语刻画的数字。 一开始是倒计时,等偷偷记录的人发现服役的时间并不能通过倒计时来衡量的时候,倒计时就成为了日期的记录。 这样记录的石块一直被士兵的上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现在石块上的数字已经从零重新开始了无数次。最后被摧毁了,碎成几块。 在石块上刻数字的人也死了,裂成几块。 即使有预期,保罗·魏尔伦带来的危害也成了灾难的地步。高尔基上次和他交手还是在英国外交部长访俄期间,那时高尔基没能阻止金发的法国暗杀者杀害英国的来客。 这次有了托尔斯泰的帮助,他阻止了暗杀王盗取情报,还利用魏尔伦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即使如此,这样不能算是转好的迹象,只要还有人面临死亡,就永远不算是转好。 士兵向高尔基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展,高尔基点点头,接着发现了动静,望向另外一侧。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踏着薄雪走来。 大的那个在迈步的时候依旧在思索,脸部静谧下来之后有种不自知的冷漠,被雪扫到的灰白头发随着步伐簌簌晃着。 小的那个戴着哥哥留给他的毛毡帽,他穿的比身边的人还要厚实,是好不容易从有家事的士兵那里取来的小孩保暖套装。 简单的寒暄后,高尔基说起了找来奥列格的主要目的。 “还有个人要和你一起出发。” “一晚上的时间您就给我找来了两个队友吗……?” 这时有个军靴踏响雪地的沉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能在雪地踩出这样的声音,可想而知对方的力道。一道耳熟的话痨嗓音在身后响起——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前来报道。」 奥列格闻讯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达尼尔那张挂了彩的脸。 “达尼尔很幸运,在他挡在面前时候,魏尔伦是想直接把那颗脑袋摘下来的,但也是在那时神经电流的逆洄开始起作用,他只能撤退。” “您需要解释的不是他为什么没有死在作战里。” 高尔基此时才说:“不算是队友,他需要执行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那种地方尽可能的保护你。” 奥列格微微偏着头:“普通士兵和我一起去是完全没必要的,您也说了,那是个对您而言都算得上危险的地方。” 高尔基沉默了半晌,挥手让达尼尔去做出发前的准备,等人影走开了之后才重新开口。 “按照西伯利亚这边的「规矩」,当服役的一家人确定殉职后,出于人道主义保护,最后的幸存者可以申请退伍。” 他看了眼雪地里堆在一起的石块,灰白天空下的平原化身沉眠于战场里无数尸体的苍白墓碑。 “达尼尔的三个哥哥在昨晚全部死了,他不愿意退伍,想去找他的父亲。” 奥列格瞬间意识到了,那个之前达尼尔口中,和他们四兄弟没有分到一个片区的父亲身在何处。 “他的父亲就是十几年前去往那个地方的侦查小队一员。”高尔基说,“我也的确需要人手来保证你的安全,这是事实。” 他的眼神似乎在某个瞬间瞥向了在一旁安静无话的费奥多尔,当奥列格再次确认的时候却发现这应该是错觉,高尔基一直注视着所有,唯独没有自己身边的小豆丁。 而费奥多尔在此刻轻笑了一声,不是错觉。 “那可得好好「保护」啊。”费奥多尔说起日语的腔调非常古怪,不是发音的问题,而是不管说什么内容都很神奇地让人听不出语气的意思。 就如此刻,他也注视着所有,唯独没有高尔基,“不然就是纯粹的浪费性命了。” 奥列格:“……” 总觉得他们在较什么劲呢。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下来,奥列格由单人出发变成三人小队: 在托尔斯泰的「预言」中代表「和平」的奥列格。 看似拖油瓶,实则应该有点东西在的费奥多尔。 看似有点东西,实则普通人的达尼尔。 「古拉格群岛」成为特异点以前的规则、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和对应计划、事情出现转机的情况下要如何恢复联系——将这些东西以简洁的方式说明完毕后,高尔基亲自带他们去到了古拉格的入口。 古拉格的入口严格来说是随机出现,又随机消失的,这个随机夸张到了什么程度呢。 一对打猎回家的西伯利亚父子在推开门踏进去,走在前面的父亲在那个瞬间就已经抵达了古拉格,而跟在他身后的小儿子进到家里后只会发现自己的父亲凭空消失了。 能确定的是,当入口出现之后,除非有人不慎进入到里面,否则入口不会转移。 这次的入口在一个废弃的教堂,这里之前被流浪汉霸占,这些能捱过寒冬的流浪汉对凭空出现的一层黑色薄雾没有半点探索的想法,常年的危机意识让他们心生警惕,立刻找到片区巡逻的士兵,将这件事上报给了高尔基。 奥列格将目光停留在那层黑雾上。 像是无数个细小的碳粒在空气中悬浮,以不规则的运动轨迹翻转。 它出现的位置凑巧就在受难的耶稣身前,破败的石像似是垂眸凝视着出现在面前的诡像,看着即将进去受难的众人,依旧沉默着不发一眼。 “请容我重申以下几点——” “首先,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定是1:1,这意味着里面有可能还是刚成为特异点后不久,也可能是已经过去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未来」。也意味着你们必须尽快展开行动。” “其次,被关进去的全是犯过罪的异能者,施行的制度是内部管理,简而言之就是「以恶制恶」,请注意这一点。” “最后,绝对不要弄丢「信物」,那是现阶段我们能从外面试着寻找你们的最强手段,虽然不一定起作用,但是计划失败之后,你们离开那里的唯一可能性。” 将以上三点反复确定后,高尔基让开了位置。 “祝各位一路顺风。” 踏入黑雾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侵扰着奥列格的大脑。 似乎出现了耳鸣,尖锐的响声和脑子震颤的嗡嗡回音交汇在一起,视线一片漆黑,难以分辨四周的所有东西。 他伸出手,在无光的环境下却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带着复杂光晕的重影,注视时间过长的话还会想吐。 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它用的不是任何语言,但奥列格却能清晰地辨别拿串音符的意思—— 「你犯了什么罪?」 庆幸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自己还能保持思考,奥列格回忆以前高尔基说过的话:能进入那片领域的唯一条件就是「被逮捕」,不管是否有罪名。 所以……他这是要给自己编一个「入狱理由」吗? 逐渐适应了混乱后,奥列格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回答:「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在他回答之后,黑暗散开了,乍亮的白昼刺痛视网膜,奥列格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缓和一会儿后才试着缓缓睁眼。 无垠冰原出现在奥列格的眼前。 这或许是在电视里地球两极才会出现的景象,世界原本的颜色是冷白,没有温度的炽日将一部分染红,连亘的黑色山脉将另一部分染黑。红、白、黑——世界就只有这三种颜色。 费奥多尔和达尼尔站在旁边,费奥多尔倒是没什么事,正和自己一样打量着四周,而达尼尔紧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某种焦灼。 很快,他也恢复了正常,倒吸一口凉气后猛烈咳嗽起来,然后看向奥列格。 「您没事?」 奥列格侧头问费奥多尔:“他在说什么?” 因为想着尽可能给翻译器省电,奥列格决定除非是很有必要才使用翻译器,其余情况询问费奥多尔就足够了。 而费奥多尔也答应了给他当翻译。 “他在为自己的狼狈道歉。”费奥多尔说。 奥列格点头:“没关系,难受是正常的。” 费奥多尔抬头看向达尼尔:「实力差成这样为什么要跟上来。奥列格问。」 达尼尔沉默了:「抱歉。」 费奥多尔:“他还在道歉。” 奥列格:“……你不是在骗我,和刚才的发音明明就不一样。” 他狐疑着摸出翻译器,“你重复一下刚才那句话。” 费奥多尔没有犹豫,很快说了一遍:「抱歉。」 翻译器上显示出了文本。 “再之前那句呢?” 费奥多尔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不相信我的话就不要让我翻译,让他自己再重复就好了。还是说你是在趁这个机会想多听几句我的致歉?我不认为我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看人好像真的有些情绪,加上之前那句话也没什么问题,奥列格也就收起了翻译器。 这只是刚步入这里的一个不起眼小插曲,在步入古拉格后,最显着的一个特征是:这里比西伯利亚还要冷,而且除了黑色礁石就只剩下冰层,四周完全没有任何存在食物的可能性。 比之前更像是野外求生了啊,还是进阶版本的。 古拉格的人哪儿去了?不会真的如高尔基所说,已经过去数千年,里面的人类灭绝了……? 在这样想着,达尼尔突然发出短呼。 奥列格望去,看见了非常诡异的画面。 一个金色的漩涡凭空出现了,漩涡的中央反而是纯黑的,一双握着小刀的手正从里探出来,狠狠划向达尼尔的喉咙。 或许达尼尔是真的有幸运的天赋在,在小刀划来的前一秒,他正在调整背带,微微佝偻着背恰好避开了这一道袭击。 而对方没有立刻放弃,小刀在手上转了一圈,利落地被反手握住,这次想要割开的是装着食物的背包带子。 非常果断地,奥列格也摸出之前高尔基给的战术|匕首,直接朝着金色漩涡投掷了过去。 准头和力道都无比精准,在匕首即将抵达之时,那双手缩了回去,接着,金色漩涡小消失了,没有命中物,匕首划开空气,最后扎入了冰面。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 无疑,这是来自「古拉格」的袭击。 金色漩涡在随后又出现了四五次,下手很利落,但出乎意料的稚嫩,至少在奥列格眼里很稚嫩。 因为漩涡的出现伴随着金光,而小刀的行动必然存在预先轨迹,所以在有了防备之后完全可以作出抵抗。 问题在于对方躲得很快,这明显是异能的效果,在搞清楚原理之前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抵抗,始终抓不到源头。 正烦恼着,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不玩了!不玩了!我冒着被监狱长发现的危险跑出来,牺牲自己做一趟好事怎么遇上了这么坏的家伙!!」 费奥多尔将这句话原原本本翻译给了奥列格。 翻译刚结束,从前方不超过三十米的黑色山脉窜出来一个身影,几乎是以蹦蹦跳跳的形式一路跑到奥格列面前。 和费奥多尔差不多大的年纪,银色短发,眼睛是和松本清张类似的异瞳,只不过是一金一绿。 比较奇特的是他的穿着,能御寒的老旧外套外面还披着与这身穿搭显得格格不入的披风,随着奔跑而扬起。 这个男孩完全没有所谓的危机意识,站定到奥列格身前后插着腰,仰头质问了一句什么。 费奥多尔翻译:“你难道不想提前离开古拉格吗?” 奥列格:“……?” 男孩咕噜咕噜几句。 “把背包留下来,这些「秽物」留给我承受就可以了。” 奥列格:??? “我也是想帮忙才这样做的,结果你们几个比我想象的还要叛逆啊。” 奥列格:????? “别摸翻译器了,他就是这么说的。”费奥多尔凉凉开口。 能听懂俄语的达尼尔的表情和奥列格差不多如出一辙,一种带着浓郁不解的震撼。 最后奥列格的重点落到了最开始那段话里的关键词——「监狱长」上。 如果说古拉格是监狱的话,那么监狱长……就是管理这里的人。 “包里的东西可以给你一部分,带我们去见监狱长。” 听到费奥多尔的日译俄后,银发男孩本来偏向狭长的细眼都瞪大了:「上一个带来秽物的外来者现在还在排队,估计是没有离开资格的——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完全不想走的啊。」 他犹豫了会儿,异瞳看向达尼尔的背包,一副舍生忘死的大无畏态度: 「这些东西反正会被监狱长没收,那个男人一直很无私啦。不如全部留给我,我一直是全古拉格最自私的坏男孩!」 奥列格哑然。 把偷袭用小刀抹脖子叫做帮人离开,把食物和水叫做「秽物」,把没收资源的行为称为无私…… 他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完全是真心实意地在这样想。 这绝对不是与外界有接触过的人能接受的价值观,除非男孩是古拉格土生土长的「居民」,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事情,并长期深处这样的环境中,才会培养出这样畸形的认知。 他口中的离开,真的是指离开古拉格吗? 奥列格隐约有些推断,但要得见到所谓的监狱长之后才能被证实。 “不,先带我们去见他。”奥列格很干脆说。 费奥多尔却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监狱长离开的。」 话出口的瞬间,达尼尔握着背带的手顿了顿。 男孩眨眨眼,呼吸在转瞬间兴奋起来,视线在三个人间来回打转:「原来你们是好人啊,那可太好了。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帮助他!」 似乎是为了确定,他问:「你们真的能帮到监狱长的?这里只有他一直没办法离开,因为没人能杀得了他。」 费奥多尔指着明显快活起来的男孩:“他现在问你能不能杀掉监狱长。” 奥列格:“你绝对没有按照原话翻译……” 费奥多尔:“米哈伊尔说翻译的重点是意译,不是这样吗?我只是把你的话用他更好理解的方式表达了,对方会回答那样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与我无关。” 奥列格:“……” 而男孩已经转头打算动身了,还是蹦蹦跳跳的步伐,从后面看上去就像是冰原上快乐的兔子。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 男孩竖起一根手指,狭长的眼睛稍微弯起就会把瞳孔全部盖住:「不过这里有很多叫尼古莱的家伙……所以大家都叫我姓氏的一半——果戈里。」 “费季卡。”在冰原上跋涉的时候,奥列格突然开口。 费奥多尔嗯了一声。 “让果戈里别再想在中途动手,他藏在披风下面的手和金光隐隐出现的时机我都看着呢。” 费奥多尔这次依旧是具有「本地特色」的转译:「你是想要比监狱长先一步离开这里吗,果戈里?」 果戈里嘻嘻嘻地笑起来,收回了跃跃欲试的手:「我还挺喜欢古拉格的,不离开也没关系呀。」 “费季卡。”奥列格又喊。 费奥多尔依旧嗯了一声。 “这次我开着翻译器呢。”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哦。”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漆黑山脉像被巨人用武器硬生生挖出一个空洞,空洞里的石壁仿佛活物,按照某种规范生长出了建筑的形状。 因为呈现在眼前的筑群毫无人工痕迹,顺着山脉的石块恰到好处延伸出建筑的结构,又没有那样工整,错落间相互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城池。 奥列格抱着探究的心思,看到的却是完全超出心理预期的画面。 在摊开的广场上,一群人围着之中用木头搭建出的高架,高架上用绳索倒吊着一个浑身赤条的男人,他的脖子上有一道豁口,血已经不再流了,在低温下凝固成块状,狰狞的笑凝固在那张脸上。 周围的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诶,监狱长又帮人离开古拉格啦!」果戈里快活地说。 第82章 事情逐渐往猎奇又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达尼尔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不是没见过比这更血腥的场景,但周围人的表情……实在是太违反人类生理本能了。 包括果戈里在内,他们每个人都笃信这个死相凄惨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古拉格,奔向某个向往着的未知之地。 羡慕是区别于嫉妒的正向词汇,从某种角度来说还蕴含着祝福的意思,却被套在凄厉的现实上。 而之所以是羡慕,而不是嫉妒,自然不会是出于良好的品德,这个地方邪门得要命,要说理由的话,也只有那种可能了。 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短暂的羡慕之后就可以开始等待,等着自己也登上那个高台,被倒吊着放空血液。 靠着这种令人后脊发凉的理性思维,他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不算狂热,但期待是真实的。 简直就像保留着人类外壳的其他生命一样。 目睹这样的景象,会想呕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费奥多尔只是扫了一眼就对达尼尔的反应没了兴趣,转而去观察奥列格。 绿眸男人很平静。 他稍微仰着头注视倒吊人,比那晚上在贝加尔湖畔面临发疯的士兵时候还要镇定。 费奥多尔猜想,奥列格多半依旧抱着观望的心态。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面对萨满的死,目睹暗杀王对基地的破坏,听闻米哈伊尔乐观过头的决定,知晓达尼尔的三个哥哥都死于非命…… 除了尽量保持自身的存活外,奥列格没有作出任何在严格意义上算得上反馈的举动。 ——他不在乎。 就连他答应高尔基来古拉格的决定也一样。 费奥多尔认为这也是源于「好奇心」而不是别的东西,或许有其它原因促使,但绝对不占主力。 在他看来,「观察」和「分析」才是奥列格的本质。 简直就像悬浮在半空中游荡的视角一样,轻飘飘地经过了,如此就是全部。 奥列格看了会儿,突然对费奥多尔说:“我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果戈里,不要歪曲我的意思,至少这次不要。”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 费奥多尔不置可否。 “一、为什么要放干他的血?” “二、他的尸体会怎么处理?” “三、监狱长在哪里?” 费奥多尔这样问了,果戈里相当「乐于助人」,很爽快地给出了答案。 “红色的东西是罪孽的源泉,脱离它才能从古拉格离开。” “那不叫尸体,是离开的人留给大家的礼物。古拉格缺乏蔬菜,但从不缺肉汤,虽然我很不喜欢就是了。” 说到这儿,达尼尔的脸色彻底铁青,蹲在一旁干呕了起来。 奥列格等着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监狱长他——”费奥多尔停顿了一下,说。“正在二楼看着你。” · 要去往这座要塞的二楼,只能绕过广场,从偏里的一道旋转石梯走上去。 奥列格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刻上去和监狱长见面的意思。 他向果戈里确定着,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外来者一般会被怎么安排。 提出问题的时候果戈里还在和广场中看到他的人打招呼。 有人冲他喊:「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这次又没你的份。」 果戈里回了一个鬼脸:「我才不需要那些礼物嘞。」 「别以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任性,靠着秽物过活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 果戈里孩子气地耸了耸鼻尖,这才转回头回答奥列格的问题。 “随便,也没有人会管这些,我们不区分什么外来者不外来者。古拉格的房间永远充足,想呆在哪里都可以。不过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就要找监狱长排队。” 费奥多尔听着果戈里接下来一连串的叽里咕噜,最终总结为一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在冰原就不用那么麻烦,自杀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啊。” 「自杀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啊。」 奥列格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奇怪的话,将想法全部储存了起来。 监狱长也没有找上他们,如果戈里所言,这里的人基本上忽视了他们三个人的存在。 也不是刻意地把他们当作空气,只是没有联系的必要。 这里的人相互间的沟通很少,在广场上和果戈里打招呼的那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是特列了,活泼的果戈里则是那个最大的特例。 随便找了个空着又能挡风的房间住了下来,达尼尔问奥列格,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费奥多尔也等着答案。 奥列格回答,先看看,他还有要确定的东西。 第一天,奥列格在要塞转了一圈。 要塞内外的环境差距不大,比西伯利亚更恶劣,没有任何作物存活的痕迹,人类能在这种地方繁衍反而相当不正常。 果戈里自告奋勇充当「导游」,拿着从达尼尔那里顺来的黑面包,在旁人惊恐的注视下咀嚼得津津有味。 他把肚子被填满的感觉称为「罪恶的满足」,或者「满足的罪恶」。 “说起来,果戈里你好像懂很多东西,古拉格有人专门教这些吗?” 因为费奥多尔不在,奥列格用着翻译器和他进行效率不高的交流。 果戈里第一次看到翻译器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扑上来想要看看这是什么东西,里面是不是也关着人,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一个疑点。 ——在这里生活的人,是怎么获得「知识」的。 「算是有?虽然古拉格什么都没有,但是监狱长那里有绘本可以看——离开这里之后都能派上用场的常识——监狱长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们是清楚外面是怎样的,是这个意思吗?” 「那当然啦!和古拉格截然相反嘛,大家都知道啊,所以才那么想要出去。」 奥列格平视前方靠着边走,路过某处走廊的时候,停下脚步注视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 大约十几个人躺在地上,大多瘦骨嶙峋,皮肤上顶出骨骼的形状。双眼却瞪得极大,迸发出燃烧精神的明亮。 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们失去弹性的脸部肌肉依旧向上牵动着,是在笑。 「瞧,那就是下一批可以离开的人。」果戈里的解释道。 “年龄都在40岁以上呢。” 「因为监狱长说,只有在成年以后才能离开。所有小孩都要承担一部分秽物,在成年之后才能免受秽物的侵染,放心离开。」 “这样啊。”奥列格轻声说,眉眼淡淡,“小孩子可以拿到食物和水,成年之后减少供给,等虚弱到无法行动的时候被吊在下面放血,然后把不含罪孽的尸体当作礼物送给剩下的人,是这样。” 果戈里把他的表述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转化为更方便自己理解的话,然后竖起大拇指:「聪明!」 果戈里又说:「不过听他们说,上届和监狱长和上上届监狱长都是自私的人,他们从来不分担小孩的压力,不碰那些秽物,所以很早就离开了古拉格。只有这届监狱长无私而伟大,一直呆在这里不离开呢。」 奥列格冷笑了一声。 · 第二天,奥列格去拜访了这里的成年人。 翻译器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奥列格已经在尽可能的用翻译器学习简单的词汇了,也会向费奥多尔询问一些俄语语法之类,但短时间速成明显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次他带着费奥多尔一起。 成年人对他的到访先是感到新奇,不知道这个刚进来的人想要做什么。 奥列格询问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得到了几种答案。 一是表示什么也不做,只需要等着离开这里的资格就好。 这类人在回答的时候还会带着对这届监狱长的赞美,说以前还需要去上届监狱长那边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是监狱长把他们从劳苦中解放了出来。 于是奥列格接着询问,奇怪的工作指的是什么。 “比如去外面,日复一日的开凿冰层啊,又比如组织人手一直往外走,在山脉中寻找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古拉格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啊。” 费奥多尔转述着。 “现在就好了,我们不需要做这些事,整天轻松得不得了!” 二是很少数,他们说会去到要塞的最高处,那里有监狱长集中处理秽物的平台,他们会帮助监狱长分出一部分来交给这里的小孩分担。 “不过近期需要小孩承担的秽物越来越少啦,监狱长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陈述着他们发言的费奥多尔不时打量着奥列格的表情,像是在等着什么。 让他失望的是,奥列格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从来到古拉格之后,奥列格的表情越来越少了,不是说面无表情,费奥多尔总觉得他在观察收集信息之余还有别的打算。 为了让自己能够如愿以偿看见那副面容上出现松动的瞬间,费奥多尔真心实意,不掺任何私货地当着翻译。 “以前大家离开这里的年龄也是40岁左右吗?”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二个疑点。 ——古拉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转变的。 「以前?以前的差距可大了,有的家伙五六十才能离开,有的幸运儿二十几岁就离开啦。这也太不公平了!尤其是上届、上上届监狱长,都是在三十几岁就走了,完全不顾我们要怎么办啊!」 奥列格冷笑了一声。 · 第三天,费奥多尔和果戈里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奥列格带着达尼尔去见了这里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数量非常少,大多是和果戈里差不多岁数。 他们能分到少量的食物和水,大多是能储存很久的黑面包,或者是熏干的肉条——不是人肉,是真正的可食用动物肉条。 一部分孩子很抗拒这些食物,他们向往着能离开的大人,因为又知道人群中有一个完全不想离开这里的『异类』果戈里,于是隔三差五就会把食物全部丢给他。 这也导致了果戈里居然是他们中最健康的一个。 “饿肚子的时候不会很难受吗?”奥列格用翻译器问他们。 「饿肚子也很正常。肚子空空才算是真正能离开这里的象征,因为我们都是有罪,所以才来这里赎罪的呀。」 “像果戈里那样有特殊能力的人多吗?我好像没怎么看见这样的人。”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三个疑点。 ——古拉格的异能者怎么样了。 「果戈里那样……你是说会被询问罪名的人吗?有倒是有啦,大人比较多,我们之中的话,诺,看到那个躺在角落里的家伙没?她小时候可受人喜欢了,每个人都喜欢她的模样,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当时她回答的罪名是『漂亮』,然后——」 然后她的整张脸都消失了。 ——古拉格会剥夺异能者的某种特质,以此来达到权衡,降低他们的威胁性。 奥列格回忆自己在三天前的回答,他说,「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所以自己也有一部分被剥夺了,不过这对如今的奥列格而言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 就在这天晚上,果戈里和费奥多尔偷偷摸摸跑了回来。 这是很奇怪的景象,果戈里一只手撑开他的披风,金光漩涡出现在前方。然后费奥多尔将脚边快要和他人一样高的褐色口袋使劲往果戈里的方向掷去。 口袋从漩涡处被投掷了出来。 就这样重复了很多次,最后他们两个人用这样的方法把整整七个满满当当的褐色口袋「抗」回了房间。 奥列格拆开其中一个,发现里面居然全是黑面包和干肉条。 达尼尔惊疑不定,奥列格捻起一块黑面包,掰碎一角后闻了闻。 和他们带进来的不一样,这些面包的品质非常糟糕,很硬,闻起来是酸的,里面混着很多别的东西。 「陀思真是个天才啊,从一楼到天台怎么也没有三十米,只需要朝上开个洞,东西就会直接“咻咻咻”往下掉呢!」 奥列格拍拍手掌上的碎屑:“你和果戈里去打劫监狱长的「仓库」了?” “我给你找了一个去见监狱长的理由。”费奥多尔说,“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监狱长不敢直接找你,也不一定会见你。” 他用眼神示意那一大堆东西:“现在他没得选了。” 奥列格轻笑一声:“不这样做我也会让他出现的,你说得没错,我打算今晚就去见他。” 果戈里一下来了劲:「什么?你们今晚就要去吗?我也要去看看!」 达尼尔看起来还有些犹豫,奥列格问:“在问起罪名的时候,你回答了什么,达尼尔?” 达尼尔懵懵地听了费奥多尔的转述,垂下头,连发丝都充斥着低落。 「勇气。」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的三个哥哥不会死,不,那已经不能算勇气了,是鲁莽才对。」 那么他被古拉格剥夺的东西就是「勇气」。 “你后悔了吗?” 「有一些……我讨厌犹豫的自己。」 “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奥列格拍拍他的背,让他抬起头来,“看了这里的现状,你有什么感觉?” 「我……很悲伤,也很愤怒。」 “那样就好。”奥列格说,“高尔基让你跟着我,所以按照士兵的标准,你应该是需要听从我的指令,是这样的。” 「是。」 “那么我不需要你心怀勇气,达尼尔。”奥列格说,“现在的古拉格不需要勇气,只需要悲伤和愤怒,我也只需要你的悲伤和愤怒,这样就足够了。” 达尼尔呆呆地看着他。 这些天,奥列格的沉默让达尼尔非常不安,尤其是达尼尔并不了解这个和自己语言不通的异国人。 虽然高尔基大将的命令是:「看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让他有伤害到奥列格的机会,其他的一律不用去管。」 但目前看来,他们两个人相处得很和谐,或者说融洽,需要在意的绝对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古拉格」本身。 这个鬼地方……他的老爹真的还活着吗? 达尼尔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祈祷对方还活着。 这三天的时间已经让达尼尔这个正常人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摧残,在白天听到小孩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但奥列格还在旁边,一副沉着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胆怯显露出来。 胆怯,这是以前绝对不会和达尼尔扯上联系的词汇。 不管是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没有意义地站哨,还是面对强大异能者的袭击舍生忘死地挡住上司,达尼尔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来到古拉格之后,看见这里的惨状后,或者更早,在回答了那个声音之后,一切都变了。 而现在,奥列格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译后完全不丧失坚定的陈述语调这样说—— “悲伤和愤怒,这就是如今的古拉格最缺少的东西。” 去找监狱长是在白天就决定的事情。 奥列格花了三天时间弄明白了很多事,和如何解决古拉格没多大联系,他终于清楚的是这里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 这里的运作呈现出反人类的畸形,可往前推两代的话,这或许不是监狱长的本意。 既然俄政府想完全隔绝地打造出一支异能者军队,那么起先这里的补给绝对是充足的,按照军队补给的管理,生活很长时间都不会是问题。 直到保罗·魏尔伦将古拉格变成只进不出的特异点,资源便成为了不得不长时间去计划的难题。 高尔基说得没错,这里是在「以恶制恶」,准确的说应该是「以暴制暴」,实力强悍的人制定下了规则,规则本身并不算「恶」。 食物首先会提供给女人和小孩,其次才是成年人,年龄越大拿到的供给越少。这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延续的合理做法。 他们没有用道德去绑架小孩,而是选择用谎言包装死亡。 饿死,或是资源不足导致各类疾病并发而死亡的成年人应该不在少数。 他们的死亡是建立在小孩正常成长的基础上的,但这些压力不能由小孩承受。 谎言因此诞生了,这样死亡的人只是离开了古拉格,去到更正常的地方了,并且为了制止误解谎言的人采取激进的行为,古拉格禁止自杀。 同时,一代和二代监狱长在竭力寻找新的物资来源。 不管是安排人去开凿冰面,还是一次次远出,想要找到不令人绝望的土地,至少他们从来没放弃过。 小孩也会正常的接受最低程度的教育,证明至少在那时候,监狱长是想要撑到「古拉格群岛」被拯救的那一天。 随着食物越来越少,一个只会出现在极度饥荒的恐怖选择出现了,「食人」。 会这样做的也大多是熬不下去的成年人,小孩的食物一点点减少,但依旧有所保证。 而成年人甚至赶不上去承受朊病毒累积的恶果,没人能捱到那时候,他们的平均寿命在以很恐怖的速度减少。 事情是从三代监狱长开始发生改变的。 生活还是绝望又可悲,知道真相的几代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之前的小孩长大,又诞生了新的小孩。 族群的人数在一直减少,此时的监狱长令人作呕地将前代所有无奈下的决策完全解释为了扭曲的东西。 他停止了组织自救的行动,同时也不再作为表率,而是用虚伪来维持自己贪下食物的「正当性」。 奥列格甚至可以断言,那种侮辱死者,将人倒吊着放血的做法绝对不是前代会做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还把自己当作人类。 而三代监狱长,只是披着「监狱长」的皮,为所欲为的恶心东西。 这不是出现在小说里的故事。 奥列格比谁都清楚的一点是,文学创作是允许充斥着荒诞的碎片世界。 创作者将现实可能出现的事情进行加工变形,它允许无数巧合和盲目,它允许肆意妄为,它允许以不断试探阅读者的方式来达到情感疫苗的作用。 所以,同时,它也接受所有读者的评价。 出于安全阙值高低的差距,作者的表达触犯到了读者能容忍的边界,读者完全可以表达出这种不快。 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直到一方拒绝延续下去为止。 但这是建立在「尖锐复杂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基础上的。 这里不是经过如哈哈镜一样加工塑造后的故事,那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苦难是创作的源泉不假,但这不能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至少奥列格完全没办法将古拉格发生的所有事只当作素材。 如果那样,诞生的每个字符都是野蛮的。 奥列格觉得这一切都必须有人来划下一个句号。那个人不是一定得是自己,他只是充满着各种能进行预期丑恶的想象力,他只是刚好来到这里,刚好看见了一切,刚好无法容忍。 他只是刚好不自量力地感到了悲伤,和愤怒。 ——这样也就足够了。 · 前往二楼的石梯就在那个躺满了濒死者的房间旁边。 通往上面的石梯也像山脉自己生长出来似的,并不整齐,上面崎岖不平的凸起相连着,变成使人看久了头晕眼花的神秘花纹。 走到监狱长房间外,奥列格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果戈里那张漂亮又开朗的脸。 “能拜托你带着达尼尔在外面玩儿会吗?我和费季卡去见他,等会儿再进来帮忙。” 果戈里听完费奥多尔的转述,失望地撅起嘴。 奥列格加了一句:“偷盗是你和费季卡一起干的事,你想要一起被追责吗?” 果戈里这才熄灭了心思:「好,那你们加油,说不定今晚他们就能收到来自监狱长的礼物呢。」 “可能不是今天……”奥列格低声说,“不过监狱长或许真的能送给他们一些东西,只不过或许不是和平时一样的礼物。” 「我知道这个!惊喜,对!」 奥列格轻轻挥手,推开石门,和费奥多尔一起走了进去。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这个房间出奇的大,似乎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光线全靠外面的月亮,靠边的位置有整整三个硕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书。 书架旁是数个堆放在一起的石制桌椅,应该就是用来给小孩教导「知识」时的用具。 监狱长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十分平凡的男人。 南斯拉夫人常见的长相,脸型偏长,褐色的短发和眼珠,特点就是完全没有特点,属于放在俄罗斯街边绝对一眼找不到的那类。 换个对欧洲人脸盲的亚洲人绝对无数次都记不住这张脸。 监狱长站在开了洞口的墙边,勉强能算作窗户,他的目光从下方的广场移动到推开房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影身上。 眼神居然能称得上温和。 他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的媒介,而是直接涌入脑海中。不具备任何语言的特征,只是音调。 ——就和刚步入古拉格时向自己提问的存在一样。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再来了——你在愤怒啊,奥列格。」 奥列格没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讳,也没回答他的问题,笼统地在心里反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监狱长摇头,然后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是他做的。」 他说:「自从上次有人来古拉格,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来算,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出来过了。」 奥列格的手微微松缓了一些,细细凝视他:“你是「古拉格」?” 「准确的说,我是『古拉格群岛』。只有在有人进来这里我才能出来一小会儿,不过这次倒是来了很有趣的人。」 他说,「『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和『我没有罪』的组合啊,要是知道古拉格的运作机制,你们还会这样回答吗?」 想也知道回答出「我没有罪」的那个一定是费奥多尔。 不过现在不是去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 居然能见到「异能」本身,这对于曾经见过「思想犯」的奥列格而言并不算新奇,硬要算的话,他的每个笔名其实都是异能的具现化。 “你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奥列格快速问。 「显而易见,奥列格,我本该随着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死亡而消失,可特异点的诞生把我困在了这里。」 「每一任监狱长的死亡都会有新的监狱长被选中,他们就是我的媒介。」 他露出了歉意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只会一直更换媒介,唯一让我消失的方法就是媒介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古拉格的所有人全部死去。」 「我告诉过每一个想要解决古拉格问题的人,结果就是无解,从我出现以来,这里的人数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 “你是想说放着不管就可以吗?” 「我在尽力去解决,这也是索尔仁尼琴在死前所希望的,可是……」 『古拉格群岛』叹息着。 「一代监狱长是个果断的人,他相信古拉格没有被抛弃,所以竭尽可能让人类延续下去,他是饿死的。」 「二代监狱长是个天真的人,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孩总有离开的一天,所以竭力保持他们的纯真,即使面对即将死去的人,也判断着是否要让他们得知真相。最后他被浓厚的愧疚和绝望压垮,死掉了。」 「三代监狱长是个残忍的人,但他是唯一有可能终止特异点的一个,按照他的预计,他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然后整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奥列格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也能做到这一点,你和费奥多尔都能做到,并且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问题就在于,你们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你可以将古拉格群岛理解为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空间,空间重叠的地方会越来越大,被拖拽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等重叠面积扩张到一定程度,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 奥列格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成为了一个经典的电车难题。 牺牲少数人,来换取世界的「和平」,还是拯救少数人,让世界陷入危险。 他的视线从书架里的那些书本上掠过,又飘荡进了记忆中,落在果戈里天真的笑脸上,落到一楼那些濒死的人山上,回答他问题的那些成年人和小孩每个表情的瞬间。 最后目光抽了回来,落在费奥多尔沉寂的面容上。 “你抽掉了我身上『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是。」 “你抽掉了我身上所有人类的品格。犹豫和果断一起消失,憎恶和喜爱一起消失,美丽和丑恶一起消失……所以也可以视为一种平衡。”奥列格问,“你会将我这样的人称为什么?” 「古拉格群岛」温和的笑了:「『不再是人类的人类』,我会这样称呼你。」 奥列格缓缓道:“那我就会向你展示,『不再是人类的人类』会做些什么。” 「我期待着,『不再是人类的人类』,和『保留一切的人类』,我将期待着你们会怎么做。」 在说了那样的话后,监狱长的神情骤然变了。 平凡的五官上原来温和的神情随着面部肌肉一寸寸的移动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狰狞又疯狂的表情。 于是奥列格也就收回了思绪。 「你们——」 监狱长只能蹦出来这一丁点词汇。 因为就在下一秒,奥列格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棕发狠狠地往墙面砸去。 沉闷的一声,又一声。 因为事发突然,奥列格在之前又完全没有表露出动手的迹象,监狱长一下子被砸懵了。 费奥多尔注视着发生在转瞬间的一切,奥列格依旧冷静得要命,下手的力道和他垂眼的角度一样,自始自终都没改变。 是在愤怒呢。费奥多尔在心里做出了和之前「古拉格群岛」如出一辙的感叹。 原来他愤怒起来是这样的。 原来他会因为这种事愤怒。 原来他的身手是非常好的。 不知道是古拉格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呢。 以上,是奥列格开口前,费奥多尔所有的心理活动。 “只有在自身能力无法维持「统治」的情况下,才会用不入流的形式来维持自己手里的权力。你必须承认自身的弱小,以至于在我们来到这里三天都不敢和我们见面。” 奥列格抓起那颗头,语速越来越快。 “但权力是很神奇的存在,是惑人的把戏,信仰它的人成为奴隶,不信它的人被它恐吓,如果能承受代价,那么「权力」本身就会被解构。” 他突然慢了下来,手卸了劲。 “而你,一个生存的懦夫——凭什么站在二楼俯视人类。” 接着,奥列格微微侧头看向费奥多尔:“他在说什么?” 准确辨认出监狱长口中的呢喃不是痛呼,费奥多尔听了会儿,翻译道:“律贼。” “他在叫你律贼。” “这样说也没错。”奥列格站起来,用脚尖抬起监狱长的头,他睥睨着,那双绿色眼睛在月色下流露着充满人性色彩的漠然。 他悄声问:“那又怎样?” 奥列格直接把他从二楼扔了下去,监狱长整个身体砸在被架起的高架上,发出的动静让整个要塞的人都在睡梦中探出头。 古拉格没有照明的东西,没有灯光,没有火焰,即使如此,身处二楼边沿的奥列格依旧被月亮照亮。 “监狱长的身份只是你苟且偷生的人皮,古拉格的人类一直是人类,即使你妄图把他们视为玩具,视为畜牧,视为不是人类的一切载体。” “如果这里是所有人的坟墓,那么监狱长阁下没有充当送葬者的资格。说我是律贼,半点没错。” “我拒绝接受一切监狱长的指挥,拒绝你的律法,我愿意成为古拉格最凶恶的律贼。” 奥列格用自己的语言说着,他不需要人理解,即使这些话被完美翻译过来,如今的这些人也无法理解。 那需要一个过程,而他迟早能做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奥列格只是在对自己说,也在对注视着一切的「古拉格」说。 “非人类的垃圾,「滚出」古拉格。” 【如果树叶不必是绿色的,我们也不必谦卑。 如果苦难不是为了赎罪,我们也不应被视为农场的畜牧。 不论你的祖先来自乌拉尔山脉、杰日尼奥夫角、北冰洋海岸,哈萨克斯坦中北。 不论你的血脉属于格鲁吉亚后裔、俄罗斯罪犯、图瓦孑遗,还是诞生于冰层上的幽灵。 如今,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这里没有重生所至的神之国。 广阔无垠的冰原的巴别塔开敞大门,是将获罪的我们聚集起来的流亡之所。 欢迎来到远东的坟墓,欢迎来到古拉格。 ————《古拉格律贼》·节选】 第83章 「古拉格群岛」承认了奥列格。 这表现在很多方面,这届监狱长死了,被重新选择的媒介会成为新的监狱长,按照以前的情况来说,监狱长应该是拥有某种权限,或者说「优待」。 比如刚刚死掉的那个,在动手前,他还是三四十的相貌,而在他死去之后,尸体迅速老化,不管是皮肤还是骨骼都呈现出五十几岁的模样。 顺带一提,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奥列格发现他没有瞳仁——应该是在死前想要发动异能,但反应不够,直到被扔下二楼前还晕乎乎的只知道在嘴上哀声痛骂。 说他是弱小的垃圾还真没说错。 而现在,奥列格明显能感觉到有什么变了。 他似乎能听见很多声音,影影绰绰的不清晰,还有一些模糊的影子。 很难描述那种感觉,那些影子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或者是站在某处不动弹,凝神去看的时候又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改变之一,更为重要的变化是,他能「听懂」了。 就像当时和「古拉格群岛」交流一样,对方的音调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为了能理解的表述。 这恰到好处了解决了一部分如今的当务之急——语言问题。 当奥列格决定将常识和社会性还给古拉格的人们之后,语言的问题就尤为突出。 总不能让其他人全部开始日语零基础入门……虽然果戈里最近好像对日语很感兴趣的样子。 理解上不成问题之后,需要解决的就是「输出」。 奥列格能像「古拉格群岛」一样理解其他语言,但没办法做到和它一样,表达出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奇艺音调。 好在二楼监狱长的房间里有大量的书籍,这些用来给小孩做基础学习,其中当然也包括着语言入门。 奥列格以前听说,语言零基础去俄罗斯交换留学的话,要上一段时间的语言预科班,最快的学生在三个月左右就能勉强跟上老师的课程了。 毕竟俄语是逻辑性很强的语种,退一万步讲,语法方面不够的地方也能尽量用词汇来补足……? 至少目前看来这样是行的通的。 奥列格用简单词汇拼凑出的短句,外加翻译器,加上费奥多尔的场外援助,再外加和对话方的无障碍理解,语言的难题也就逐渐攻克了下来。 这才是一个开始。 古拉格的人对监狱长的死亡表露出非常欢喜的态度,他们等着有谁将尸体倒吊,准备接受这份礼物,然后则是下任监狱长的上任演讲。 可这两者都没有,他们等来的是被视为「秽物」的东西,奥列格将黑面包和肉条分发了下去。 果戈里自告奋勇当「信使」,顶着众人愤怒的视线嘻嘻哈哈说着:“监狱长死啦!是死亡不是离开!没人能离开,大家就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大家都被剥夺了「自由」啊哈哈~” 果戈里当初被「古拉格群岛」问起的时候,回答的是「自由」。 因为他的异能是能用斗篷传送任何东西,虽然有距离的限制,但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操作得当,世界上似乎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古拉格把他的「自由」剥夺了,不是从能力上,而是从想法上。 果戈里成为了这里唯一一个不想离开的人。 他是真的为无法离开而感到快乐,并且慷慨地向所有人分享这些快乐。 ——然后就差点被愤怒的异能者连人带披风给一把火烧了。 成年人拿着面包,对「不需要自己承担的秽物」表现出痛恨的态度,大声斥责着刚来这儿不不久的人,不要妄图剥夺他们离开这里权利。 听说整件事的奥列格从语言学习材料里抬起头:“火?” “「轰——」地一下,然后「噼里啪啦」,接着「哗哗哗——」,头发都差点烤焦了!!” 奥列格感叹着:“原来古拉格是有「火」的啊。” “重点难道不是我差点变成「熟透了的果戈里」吗?陀思,奥列格一直都这样不听人讲话的啊?” 费奥多尔点头:“这样就能处理掉监狱长的尸体了,低温会降低他的腐烂速度,但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 果戈里气呼呼地找达尼尔玩去了。 “还得看异能的具体效果。温度很低,人体也不是什么能持续燃烧的材料,如果火焰温度很低,是没办法烧掉尸体的……”说着,奥列格注意到费奥多尔的表情,“怎么了?” “在你动手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人,杀伐决断,和莫斯科那些年轻权力者没什么两样。” 费奥多尔突然开启了另外的话题,并开始回忆起那晚。 那个时候他认为,奥列格是踩不下刹车的。 除去注视着一切的古拉格,费奥多尔是全场唯一一个能完全听懂他语言的人。所以也能全盘接收到男人话里快要溢出的情绪。 掐断了愚昧的顶端,站在上面看见的不一定是向死而生的希望,谁也不知道里面是否已经全部烂掉了,而目前看来,至少烂掉的是大多数。 把剩下的枯枝烂叶继续掐掉是最简便的做法,只要没了顽固分子的影响,转变孩子的思想不是难事。 趁着现在的情绪,直接一鼓作气重新制定古拉格的权威——费奥多尔认为奥列格会这样做。 但他停下来了。 奥列格十分自然地从窗边重新迈入到昏暗的室内,站在月光照不亮的地方,翻看起了那些书籍,并向他感叹着:“这里的书比我想象中还要齐全。” 费奥多尔越来越觉得奥列格很奇怪了。 说他优柔寡断也不是,他甚至不想和监狱长有任何交流,花了三天时间掌握情况后直接下了死手。 说他狠戾也没有,除了监狱长外,即使那些人凑到跟前推搡指点,他也没有动静,转过头问自己:“「不要激动」怎么说?” 费奥多尔:“「不想死就闭嘴。」” 奥列格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你知道我现在是能听懂,只是表达还存在问题的?” 费奥多尔依旧对那群人悠悠地说:“不想死就闭嘴。” 果戈里在旁边夸张地喊:“是死亡~不是离开哦各位!” 奥列格有些无奈,不过这很有用,人群很快散开了。 那个时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奥列格,费奥多尔萌生了一个很夸张的结论:奥列格他,不会是真的想要拯救一切? 这是比米哈伊尔还要天真的理念,至少米哈伊尔还知道权衡和取舍,是「知道做不到但还想努力造成一定影响」。 而奥列格想要把所有无药可救的人都引回「正途」。 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神明吗? “古拉格最后会消失,留不下名字,每一块被雪泥填塞裂口的黑礁都会被历史掩埋,逐渐逝去,不为人知的存在依旧不为人知。” 奥列格整理着手边的书籍,说,“在这里玩弄权术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生命本身以外,什么都留不下的。” 费奥多尔一怔:“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肯定什么?” “肯定古拉格会不为人知,如果它的范围扩张到一定程度,世界都会被它覆盖——你完全不考虑这样的结果吗?” 奥列格面不改色回答:“因为我还在这里,你也还在这里,达尼尔也在这里。在现在就断言没办法解决也太早了,费季卡。” “只有三个人是没用的,更何况达尼尔派不上用场。” “那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呢?”奥列格第一次念出了他的全名,平静地,缓慢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到古拉格呢?” 也就是在能完全听懂俄语之后,奥列格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一直以来那股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知道费奥多尔的,在战争的后期,在伦敦,早乙女天礼和名为费奥多尔的「老鼠」见过面。 「费佳」和「费季卡」都是费奥多尔的昵称而已,在俄语中甚至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被音译成日语之后音节发生了变化。 那个时候费奥多尔在寻找着年幼的亚裔。 先不管他要找的人是谁,这至少代表着,后续又发生了什么事,古拉格的事情没有牵连上整个世界,费季卡从这里离开了。 以及,世界上似乎没有古拉格的影子,至少奥列格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对待费奥多尔或许不能用寻常的态度,把他当作孩子是蠢货才会做的事,只有把他当作心智超乎常人的成年人对待才会不被玩弄。 现在不是敞开心扉摊牌的好时候,但既然费奥多尔提到了,那么奥列格也顺势问了出来。 费奥多尔凝视他半晌。 两个人眼神中都没什么波动,表情不变。 「古拉格」就是把双方正式摆上平等位置的牢笼,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苦寒的绝境。 也是在这里,语言不对等的劣势和优势都被抹除了,观望者展开行动,隐瞒者暴露异样。 问题只在于谁是那个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人。 费奥多尔静静注视了会儿,然后移开了目光,转而看着奥列格手里的东西:“你在写什么?” 奥列格非常配合他,自然地转移开了话题。 他停下笔:“我在试着使用新的文字,实不相瞒,有些困难。” 这支笔也是在监狱长的「遗物」里找到的。 奥列格用得很节省,不然在笔芯用光之后就要想办法制造能显色的东西,把水性笔当蘸水笔用了。 “不过古拉格的大多数人都识字真是太好了,费季卡,麻烦你帮忙看看这个。” 接过奥列格递过来的纸张,字数不多,笔迹完全是印刷体的翻版,费奥多尔阅读了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纸张放下:“这就是你的方案吗,用文字的形式规范常识。” 费奥多尔点着纸面,“可要想让他们接受,光是把这些摆在面前是没用的。” “所以这只是起到补充说明作用的东西,让他们在思维转变的时候不至于那么无措。”奥列格没所谓道,“所以在表述上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地方吗?” “不,很准确,而且很有煽动性。”费奥多尔垂眸看着那些文字,“你很有语言天赋,奥列格。” 奥列格笑起来:“如果能感觉到被「煽动」,古拉格的火焰也会随之燃起,在寒冷的地方,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费奥多尔想,当人类拣回了那些被畸形法则所抛弃掉的东西后,回归自身的或许不仅是奥列格所期望的,好的东西。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激重生。 监狱长能以无能的条件掌控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知道泯灭人们除了离开这里之外的所有念想。 于是不会为了食物争斗,不会为了生存你死我活。 古拉格没有人类,于是也没有战争。 古拉格有了人类,那么必定带来「战争」。 看着翻找书籍,小心使用着笔墨的奥列格,费奥多尔在他所看不见的角度扬起一个笑。 那个时候,想要让他们重新掌握自我的奥列格,你要怎么办呢? 那份简简单单被叫做《律贼》的小册交给了达尼尔。 达尼尔在近期负责的工作就只有「和小孩呆在一起」。 因为顾虑到大人的眼色,很多小孩也不愿意再进食了。达尼尔一方面记录着那些受到影响的孩子,一方面……按照奥列格所说,在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吃给他们看。 这个食量庞大的青年握着那点黑面包吃得可香了,完全是抱着吃了这顿没有下顿的虔诚心态进食,任谁看了都想跟着他一起吃个够。 「正常的食欲」,是最容易找回来的东西——这是无数现代吃播给奥列格带来的经验。 接着就是《律贼》的传播。 费奥多尔口中的「煽动性」更多指的是对成年人而言。 《律贼》的内容呈现出了和之前监狱长制定的「律法」截然相反的东西。 按照奥列格所预料的,成年人会在「错误」被指出的时候自然地产生恼怒,在去思考正确性之前下意识反驳。 「你凭什么否定我那么多年的人生。」会这样想是人类为了扞卫自身判断力的天性。 能完全冷静下来思考的人,即使放在正常社会中也是少之又少。 而那些文字话里外都在反复诉说着「常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最大程度地想让他们意识到一些事情。 原文是这样写的: 【…… 以前的认知不能算错,因为那是能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古拉格没有给我们别的选择。 现在的犹豫和拒绝接受不能算错,也不是强迫所有人都得接受,只是假设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至少我们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不会被「真实」击溃。 如果你接受了,摒弃了原先的所有认知,那也不是错的。 你只是站起来了,像所有人类那样。 ……】 对于小孩,它的作用就变得非常简单。 那些对成年人的「指导」可能导致的屈辱感,在他们身上完全不用在意。 他们只需要,一点点地,跟着身体本能去理解那些常识就足够了。 所以说文字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当面沟通容易造成的争执被有效规避了,比起交谈而言效率更低的「书写」反而能让人的思维变慢,变清晰,有足够多的时间做出反应。 奥列格很快就看到了不再避讳着大人啃着黑面包的小孩。 他们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在最后露出肚子不再那样难受才会有的满足神情。 成年人也开始松动,甚至出现了拐着弯来问他能不能多分一点食物的人。 “当然不可以。”奥列格笑着说出了拒绝的话,看着对方悻悻的表情,又说,“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对?” 那人抿着嘴,在离开之前点了头,落荒而逃的身影都显得非常可爱。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缓慢转好的时候,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寒风呼啸的夜里,奥列格所在的房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股火焰是凭空产生的,并不依凭于任何东西,又被石壁包裹起来,成为了只剩下门洞和窗户的火炉。 这或许是古拉格第一次有了温度,「犯人」毫不避讳地站在房间外,脸上没有行恶的愉悦,倒像是挣扎痛苦无法解脱后的崩溃。 费奥多尔站在边上。 他知道刚才从房间里悄悄离开了几个抱着黑面包的成年人,也知道在这些时间里,那些计划着偷盗的人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刺激这个还在挣扎中,心灵脆弱的异能者的。 他们想利用火焰,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奥列格也提前知道这件事,但他只是短暂的思考了一瞬,用一句「开始贪婪了啊,这算不算好事呢」揭过了。 费奥多尔警告过他了。 人群逐渐围了起来,刚才离开的人也假模假样出现在其中。 这些人麻木的双眼倒映着火光,一些人依旧冷然,一些人窃窃私语着,还有人想要上前帮忙。 可没有火焰的古拉格,也没有能扑灭这场异能大火的条件。 小孩围簇在一起,意外地有些不安,在其中,果戈里揉着眼睛凑近了问:“诶,奥列格死啦?” 「死」这个词汇让人群中的达尼尔瞬间从初见冰原火焰的震惊中唤回神来。 “不——”达尼尔绝望地想要冲入火场,被已经和他混熟的一群小孩拽住了。 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跑在了达尼尔前面,在纵火的男人面前站定。 在失去面容后,她第一次向人仰起头。 没有五官的脸上自然也没有嘴,能听到的是她细小又颤抖地声音:“停下来,立刻停下来。” 男人眼睛里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早在理智回笼的片刻火焰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无法终止这场焚烧。 “我……做不到。” “达尼尔——!”女孩没办法,只能喊住挣脱小孩的年轻士兵,在对方下意识看过来的那一刻,异能便达成了发动的条件。 “站在那里,不要进去!” 达尼尔没办法再动一步了。 “真暖和啊。”果戈里搓着手掌感叹着,“原来古拉格真的能有这么温暖的东西。” 费奥多尔无声笑了笑:“是啊。” 他说,“在寒冷的地方,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 在火焰中,在红色与金色交汇的石窟里,一个影子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以至于黑色褪去,泛着红光的健康面容清晰出现在其中。 所有人瞠目结舌注视着不能理解的一切。 在目光中,那人再踏前一步,踩在黑礁上。 灰白色的发烧随着热浪的蒸腾而翻飞,他身上的所以衣物都成了灰烬,火焰便成了长袍,金红又刺目的火簇想挽留他留在火光中,而那人不为所动,只是踏步继续往前。 不知何时,纵火的男人已经匍匐在地面,他依旧无法停止不受自己控制的恶行,嘴里却痛苦万分念着不知出处的忏词。 仔细听,无序的语句中不断重复的只有那句:“原谅我。” 沐浴着火焰的人已经走到他身前,不着片缕,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火星,绿眸温和注视着地面。 火势轰隆震天,除了干燃的细声,就只剩下他安静的话语。一种因为不是母语,而缺乏音调变化的空泛发音。 “我听见了,我宽恕。” 在那之后,整个古拉格都沉寂了下来。 「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神明吗?」 费奥多尔在之前无数次这样想过,并对此嗤之以鼻。 而现在,他的脑海空掉了,不仅是因为在火焰中完好无损的奇迹。 费奥多尔没有忘记奥列格之前愤怒的模样,也没有忘记他愤怒的原因。 「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费奥多尔在和「古拉格群岛」对话时知道了奥列格的回答,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答案。 于是奥列格那些东西都被剥开了,愤怒被剥夺了,宽容被剥夺了——而事实看上去并不是这样。 奥列格愤怒地杀掉了监狱长,奥列格宽容地原谅了纵火的恶行。 接着,费奥多尔认为自己想通了这一悖论的原因,可以用一个问句来简单概括。 「被剥离了所有人类之罪的人类,还算是人类吗?」 如果不算,那么他身上出现的愤怒和宽容,就和人类完全没有关系,那只是属于奥列格的特性罢了。 奥列格不是什么观察者,只是属于人类贪婪而导致的那些争端在他眼里是「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越过那条「正常」的边线,再残酷的洪流也只能晃过那双绿色的眼。 他只是不能容忍「非人的恶」。 而属于人类的一切「愚昧」、「崩溃」、「疯狂」……这一切都会被那双绿色的眼睛所宽恕。 费奥多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才是那个观察一切的人,所有事情似乎都是透明的,想要否定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在发现奥列格之后,他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违和。 这个人不是同类,费奥多尔非常清楚,那他是什么? ——他是我无法否定的,不以人类为基准的存在。 「他就只是……奥列格。」 不知沉默了多久,尸群般死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石阵中,回荡在冰原上,回荡在整个古拉格。 他们都在高呼那个名字,连刚才事不关己的果戈里也瞠开了一贯弯起的眼。 那些没有被火光温暖的眼睛,落到那人身上时却明亮了起来。 因为不再成日赋予饥饿虚伪的价值,因为双手和双腿都重拾了力气,因为有人用文字写下了一些东西,让人类成为人类。 因为有谁来了古拉格,他允许过去的错误,他宽恕如今的罪过。 他是冰原上忤逆的贼徒,是火焰里不灭的奇迹,是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唯一谦和温柔的存在。 人们喊着他的名字。 “奥列格——” 洞心骇耳,好似天崩地裂。 第84章 【「乌托邦」这个词汇是伴随着空想社会主义而诞生的。 英国空想社会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将希腊语中「没有」与「地方」结合起来,创造出这个词汇,和尼尔·盖曼所提出的「neverwhere」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一个意思。 在《古拉格律贼》的序言中提到这个概念,是我作为译者的私心。 人本主义的宗教意识、高度集权的公有制、用暴力树立的规则来拒绝去人格化的统治…… 像是将「乌托邦」和「犯罪都市」相结合,诞生出在概念和意义上完全矛盾的产物。 写下《律贼》(修订前手稿)的奥列格也是矛盾的集合体。 奥列格-oлeг,词根源于「神圣」,这是在俄罗斯非常常见的名字。 作者的来源不可查,俄罗斯文学界大多认为这是一个笔名,有消息称他与俄罗斯军政三公私下交好,也有消息称俄罗斯一半以上的地下产业都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传闻确属空穴来风。 如果将古拉格视为西伯利亚高度浓缩后的模型,他所记录下的一切都是真实,或源于真实的话。这样荒诞的推测似乎并非不可能。 「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所长巴格诺院士,在「日本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演讲时曾说: 我们的文学是构成我们国家形象构建过程中扽重要正面因素。 「反抗那些反抗我生存的一切。」 这是俄罗斯在战争结束之后,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形象。 很多我认识的日本人都会感到奇怪,明明是战胜国,为什么要用被压迫者的口吻去描述那段刚过去不久的历史。 他们中不乏作家、社会学者、思想家。 就和日本不止有东京,还有横滨一样,俄罗斯不只有莫斯科,还有西伯利亚。 以及悬浮于西伯利亚之上的,虚无缥缈的困厄乌托邦——他们把那里叫做古拉格。 「这个世界上,竭力阻止我们能够以人类姿态生存的东西有很多,一部分来源于他人的倾轧,一部分源于我们自己。」 我大胆地试着去转译这份思想。 在翻译本书时,一部分俄语的语法和词汇无从考究,我参考了俄罗斯本地整理的若干个版本,受益匪浅。谨向各位前辈表示谢意。 由于能力有限,本译版中的错误与不妥之处也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古拉格律贼》·译者自述·吉野花裕子】 奥列格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裸奔这件事——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在火焰燃起的时候,他正在计算着剩下的食物还够古拉格的人吃多久。 如果算上成年人的量,那么食物消耗的速度要比之前要快很多,更别说现在他们不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 古拉格的贫瘠是无法更改的,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生存而诞生的地方。冰层即使被凿穿也没用,黑礁中找不到任何能让人生存的东西。 所以奥列格在研究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 虽然目前看来,彻底解决古拉格这件事还没什么头绪,但是如果只是取得联系,似乎……存在一定可行性? 之前「古拉格群岛」解释过非常重要的一点—— 「你可以将古拉格群岛理解为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空间,空间重叠的地方会越来越大,被拖拽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等重叠面积扩张到一定程度,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 而这个说法在奥列格被古拉格承认之后也得到了印证。 那些他看见的虚幻的影子和隐约的窃窃私语,在观察后,奥列格和费奥多尔一起得出了结论。 那些不是古拉格的人。 古拉格目前为止已经和西伯利亚重叠了非常大的一部分,他看见的正是现实世界的西伯利亚! 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要怎么联通这种只有他和费奥多尔能注视的区别呢? 「我是一个文科生,即使有过投身理工科的过往,那也仅限于海洋科学,和涉及到空间领域的知识完全不搭边啊!」 这样的念头出现了一会儿,被奥列格以「说不定科学也拿异能没办法」自我疏导了一通。 也就是在烦恼的时候,那抹红色开始咆哮。 只是一个心跳的瞬间,整个房间都被火焰充斥了。那些火簇从四面八方蹿出,热浪向奥列格迎面打来。 空气中的颗粒被烧得噼里啪啦,奥列格此时想起的居然是果戈里之前的拟声词。 「轰——」地一下,然后「噼里啪啦」,接着「哗哗哗——」。 这也太准确了…… 那么接下来是什么?头发都差点烤焦了? 而紧接着,奥列格发现自己脑子里还能出现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火融肌肤,灼烧白骨,在昏沉暮色中化为灰烬——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被火焰焚烧的疼痛只出现了一瞬,让奥列格皱起眉,但也仅此而已了。 早在之前,他就隐约觉得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刚到西伯利亚的时候,他绝对失温了很长时间,但被米哈伊尔救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 在带着费奥多尔逃命的夜晚也是。 「冷得要命」与「稍微缓和了些」不断交替,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费奥多尔开始发高烧,而他完好无损。 这是违背人类生物学的事情,正如现在,他不是没有收到伤害,而是「恢复」的速度太快了,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快。 既然异常是在来到古拉格之前就存在的,那么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就和当初「入野一未」一样,奥列格的异能是完全被动的,所以在真正觉醒之前一直潜移默化改变着他的身体。 来到古拉格以后他写下了《律贼》,甚至不需要出版,每个古拉格的人都阅读了,多少能算得上一些助力。 或者说,很大的助力。毕竟被异能的高温火焚烧与寒冷饥饿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损伤。 只是人数还是不够,不足矣让奥列格摸清楚自己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而能印证这一点的也是古拉格。 在古拉格,没有异能的人活得更好。 有异能的人都会被问及自己的「罪」,从而失去一些东西,只有普通人不必为自己的天赋付出代价。 比如达尼尔,他被剥夺了勇敢——因为他的异能是来到这里之后才逐渐领悟的「始末法则」。 人生幸运和不幸守恒,在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之后一定会非常幸运。 所以他在失去了三个哥哥之后还能在魏尔伦的攻击下活下来。 在不幸地来到古拉格之后能「幸运」地避开果戈里的攻击。 奥列格开始向外走。 汗水在出现的时候就被高温蒸发,脚底是滚烫的,有疼痛吗?或许。 但奥列格不需要畏惧,本来他就没多少生命的顾虑。 会想要尽可能的存活,是考虑到古拉格的事情还没被解决,奥列格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到东京而已。 倒是众人的反应让奥列格有些无奈。 我不是奇迹,我也不是坚不可摧又无所不能。 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不再是人类的人类』,因为诸位能阅读我的文字才能活着站在这里。 不必道歉,也不必欢呼,还有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事情需要去做。 众人异常的狂热很快被克制了下来,一切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但是奥列格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似乎多了一些由信念生长出的东西。 在这段时间里,食物依旧会按照最低程度分配。 15岁以上有劳动能力的人会被建议组织着轮流离开要塞,与奥列格和达尼尔一起去到外面的冰原和黑色山脉调查和西伯利亚重叠的部分。 15岁以下的人则是在要塞里做简单的清扫,落实资源分配,这一工作被全部交给了费奥多尔,又被费奥多尔甩了一部分给果戈里。 既然是工作,那么当然有假期——奥列格是这样说的。 而异能者被统计出来,那些能力相结合,将原先完全是黑礁施舍的住所简单打造成了「房屋」——有真正意义上的门、窗、还有在冬季必不可少的壁炉。 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留给了奥列格,因为那里足够大,足够空,环境不算好却能容纳下他现在正在实验的事情——他在用外出采集来的信息,尝试着计算古拉格的扩张速度。 一个能暂时运作的简单集团构筑了起来,可资源的短缺是事实。 所以也出现了偷盗和抢劫。 奥列格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出面制止这些行为,他认为自己不具备「执法」权,毕竟自己如今所做的所有事,除了杀掉监狱长外,都是出于「建议」。 不强迫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 制定规则、扞卫规则、对违反规则的人施以惩罚……这三项权利如果全部集中在一个人手里…… 在俄罗斯,上一个这么干的家伙被称作尼古拉二世,全家都被处决的那个末代沙皇! 而且奥列格也的确抽不出功夫,将大部分保暖的东西都给了身体不好的费奥多尔,他已经很久没怎么睡好觉了。 如果不是因为「异能」在维系着生命运作,正常人像他这样早就死八百回了才对。 “放着不管也是可以的,至少这是一个信号,他们是想要活下去,直到离开古拉格的?” 奥列格问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好像更……随意了很多? 至少在以前,他不会一大清早就摸到自己这里来。 然后像这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靠着壁炉烧书取暖,身上搭着「反正你也不会因为寒冷而冻死」而诈骗来的奥列格的外套,无意识啃咬食指指节和拇指指甲。 听到问题之后,他无意义拖长音调,最后才耍赖一样答非所问。 “果戈里最近很躁动不安,他说他开始讨厌你了。” 奥列格:“……” 奥列格:“我怎么觉得讨厌我的人是你才对。” “没有哦——老—师——” 奥列格:“……所以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然你想他们叫你什么?不管什么都会比这个要「恐怖」很多,你确定要听吗?” 奥列格浅浅叹气,决定回到上一个话题:“所以果戈里怎么了?” 费奥多尔:“他觉得你好像真的能毁掉古拉格。” 然后他就不得不离开这里。 对于被剥夺了「自由」的果戈里而言,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吗? “果戈里——”奥列格稍微抬高了音量,果不其然看见了门外冒出的那个银色的头。 果戈里用披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头偏到一边,一副「我很听话但是我不会听话」的别扭样子。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助。”奥列格说,“所以你其实是来……辞职的吗?” “辞职?”果戈里两步跨到奥列格的桌子面前,松开披风双手压在石桌上,义愤填膺问,“你要开除你的「钦差大臣」吗?” 钦差大臣……? 奥列格盯着那张充斥着戏剧化夸张表情的脸,转头看向事不关己的费奥多尔:“费季卡,你又给他看了什么东西?” 费奥多尔的手里,那本沙俄时期的小说作品只剩下一个封皮。 他干脆利落地扔进壁炉,手缩回外套中,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毛毡帽外就只剩下小半张脸。 “不知道呢。”他说。 奥列格:“……” 原来你是赶着来毁尸灭迹的啊…… 果戈里还在倔强的讨个说法,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放在莫斯科的话,这一幕完全就是童工控诉黑心企业家,试图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完美范本。 好在大人总是知道要怎么转移话题。 “你相信我能带所有人离开古拉格吗?”奥列格问。 果戈里立刻又像收回翅膀的蝙蝠那样,异色的瞳孔被惊扰后干脆地眯起来:“能……能的!” “所以你不想要「自由」。” “我没有那种东西。”果戈里伸直了脖子,认真地控诉,“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但是给我不想要的,这完全不公平——对陀思!” 费奥多尔用轻阖上的眼皮来表示自己拒绝参与进这场对话。 奥列格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离开古拉格就是「自由」呢?” “什么意思……”果戈里干巴巴问。 “即使是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敢肯定的说自己是自由的。”奥列格说,“来到这里之前的我、达尼尔、费季卡也一样,真的有能斩钉截铁这样说的人吗?” 果戈里犹豫了好一阵,他有点被绕进去了,但不想承认自己对被剥夺的东西其实一无所知的事实,于是违心地说:“因为古拉格的人都是这样讲的……” “想要出去的人觉得出去是一种自由,但你属于不想出去的那一类。” 奥列格大概看穿了果戈里的小心思。 “所以说你其实完全不知道属于你的自由是什么啊,果戈里,不离开古拉格的话,你甚至永远不知道自己被夺走了什么。” 果戈里敌不过这样诡异的辩论,他觉得奥列格像是在狡辩,但对方的态度太过于坦率,也太过于真诚。 以及,他的确对自己被夺走了什么没有概念。 果戈里就这样站着思索了很久,奥列格也不管他,时间一点点流逝,壁炉奢侈的火焰已经熄灭,费奥多尔的呼吸趋于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奥列格看果戈里还在那儿思考,缓声喊他:“果戈里。” “诶……?”果戈里抬起头。 “不一定要马上得出结果,你的人生还很长,难道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吗?” 奥列格看了眼费奥多尔,嘴唇动了动,声音放小了一些,戏谑的语气很缓和。 “慢慢想,我的「钦差大臣」。” · 入夜。 “你在祈祷吗?” 一个幽幽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悄无声息,像是变幻不定的影子。 亚科夫吓了一跳,合十的手也攥紧,目光如炬望向声音的方向。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跟在奥列格身边的那个男孩,戴着保暖白色帽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现在床边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蹑手蹑脚的果戈里。果戈里已经拼命捂着自己嘴了,话还是不断往外蹦。 “季阿娜真的能拖住老师吗?我怎么觉得她会一秒「投敌」把我们给卖了呀……” 季阿娜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 费奥多尔浅笑着瞥了果戈里一眼:“你在害怕被责怪?” 果戈里挺起背,一手拍在床沿,石块把手硌痛的瞬间脸皱成一团,依旧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之前费奥多尔的话。 “亚科夫——你在祈祷吗?” 亚科夫下意识地想要翻下床去看自己藏在石洞里的食物是否还在。 谁都知道果戈里这个小鬼的能力,古拉格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区别只在于他是否知晓。 但亚科夫动不了。 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按住了他的胳膊。 那股力道如此之大,如果动弹的话,手臂和脚踝就会被拧断,按在脸上的手指会嵌入比皮肤更柔软脆弱的地方。 亚科夫这才发现整个房间的人都醒了,他们只是如木偶般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床上的自己,那眼神已经是在宣判死刑。 “之前教唆异能者放火,趁机盗取食物的人也有你,在那之后,算好空档隔三差五勒索小孩的也是你。胆子可真大啊亚科夫,明明之前是个畏畏缩缩的窝囊鬼诶——” 果戈里摇摇头,有些惋惜道,“这些都没关系啦,毕竟古拉格允许一切,但是你不该说那样的话。「是奥列格带来了不幸」,你甚至把这句话当作招募伙伴的宣言。” 亚科夫发出“唔唔”地闷声,似乎想为自己辩解。 费奥多尔此时才开口,带着些许笑意: “祈祷是在绝望之时寄希望于万能的主,祈求他能听见自己的愿望,可惜主听不见古拉格的声音。” “犯下罪只需要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很轻松。你们胆怯过,又在阅读了《律贼》之后下定了决心。觉得这是内心发生脱轨的冲动,是在以自己的意志裁决事件,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事。” “如果是他,一定会宽恕这一行径。” “你犯了罪,却想逃避惩罚,不止是现实层面的惩罚,还有精神上的折磨——为什么会觉得有这样的好事呢?” 听着这些话,恐惧感攀附上亚科夫的神经,他的大脑一跳一跳地,心脏反而快要被吓得停滞了。 我在害怕什么?他难道比前代监狱长还要凶恶吗? 亚科夫在此时意识到了。 费奥多尔最令人惊恐的地方不是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树立起了那样的品质。 而是当你按照往常一样分食着黑面包和肉条,开着因为奥列格的存在而显得无伤大雅的玩笑,背地里叫他「占尽便宜的小鬼」,被挑衅回了一句「是啊,年幼者优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呢」……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随手作出的某个举措,说出了某句话,让人对他黑色的本质目瞪口呆。 那就发生在某个瞬间,不给人任何反应余地,能反省的只有因为被蒙蔽的自己身处糟糕困境的事实,而费奥多尔甚至不是在刻意欺骗。 费奥多尔将所有的恐惧都看在眼里,他不以为意,嘴角的弧度都没半点变化。 “嘘——小声一点,尽管让季阿娜缠着奥列格,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奥列格拒绝了继任监狱长一职,但不代表他没有获得古拉格的「偏爱」。”他说。 亚科夫睁大亮红如炭的眼神不敢再注视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孩,他看向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想要从这些人身上讨要一个公道。 你们是不是疯了?大家都是暴徒,你们凭什么用这样注视着卑劣者的目光裁定我? 亚科夫想这样喊。 自从奥列格成为他们的「老师」后,大家接受了全新的准则。 并非强迫性,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那之下,便没什么可顾虑的。 唯一的心照不宣的准则就只是:不要让「老师」感到困扰。 就像现在,费奥多尔和果戈里来到这里。 他们身边是无数个在白天温驯垂着头,向奥列格寒暄问好的家伙,褪去了坚韧明媚的外皮,露出黑乎乎的内里。 亚科夫想要质问他们:「老师」会宽恕我,你们又凭什么来对我进行审判! “他为律贼,我为素卡;他宽恕,我审判;他说自己不是监狱长……”费奥多尔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轻轻搭在对方头顶。 他轻轻地抛下了一剂重雷:“他当然不是,因为在他拒绝之后,新的监狱长是我。” 当手指贴上亚科夫头顶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双眼瞠得极大,不甘和怨怼凝固在眼眶中,化为眼泪从脸颊滑下。 “所以你可以向我忏悔。”费奥多尔说,“我听见了,可我不会宽恕。” 他悲悯说:“赠予你的罪,以罚。” 血液从五官溢出,禁锢着亚科夫行为的手扯开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反抗。 石壁将要塞划分为冷热分明的两块,若是站在广场上便能看见这割裂的现状。 二楼壁炉的火光闪烁着。 围坐在火炉旁边的奥列格一边将那些不得已被淘汰的书籍撕开,扔进壁炉中维持火焰,一边轻声向季阿娜说着什么。 能反映出季阿娜轻松心情的是她全然放松的四肢,和话语里的雀跃。暖光在她没有五官的脸上明暗忽闪。 她听着奥列格的承诺,在心里理解着因为五官被剥夺而丧失依旧的「热泪盈眶」。 一楼则是充斥着冷硬和血色的世界。 每个人都隐没在二楼的余光照不亮的地方,罪与罚不会宽恕,没有任何「罪」的人类在施舍属于他的怜悯。 奥列格将古拉格变成了一个虽然贫瘠但富有生机的地方,而费奥多尔只是站在这里,都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掐灭。 ——就和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一样。 白昼不会干涉黑夜,黑夜也不会覆盖白昼。 至少在此刻,他们都代表着明天。 而明天的确到来了,奥列格没有功夫去理清是否少了人,广场上的冰雕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那之前,达尼尔冲进了房间,指着门外,指向更远的地方,语气分不清是急促还是惊恐。 “有人误入古拉格了,就在上次您说影子最清晰的坐标上!” 【许多人都会问:「他」凭什么统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贼们听见,这些卑鄙的嗜血禽兽会以泛着红光的仇恨视线死死盯着你。 若是被素卡们听见,鬣狗般癫狂的告密者会将冒犯者的姓名传递至古拉格的每个角落。 冒犯者会被逼至由红砖和雪泥铺开的广场。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是监狱长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们瞒着「他」忏悔的集会之地。 没人真正动手,我们如同只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秃鹫,一言不发死守在周围,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红砖和雪泥,无人问津的广场落下大雪,带走一切热量,让他成为西伯利亚被封锁边界线的又一根冰桩。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若是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少年听见这个问题…… 那不是能写在书里的内容。 不如把这个问题缓和一些,这样或许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谁? 我,西西伯利亚平原抵御异能战争全境战线上将,将战争驱逐出西伯利亚联邦的战时总指挥官,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在此以灵魂起誓,所述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siblr(塔塔尔语:沉睡之地)没有谎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拥有两颗心的人,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与战场相离的西伯利亚从不安宁,上帝和魔鬼在这里搏斗,那战场便存在于人们心中。 曾有人问我为何要和律贼为伍,我怒斥:我要把这人溺死在厕所里! 我不耻于与任何恶劣的人为伍,不论是律贼、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耻的却是这个问题本身。 我并非与律贼为伍。 我与万世传颂之王同行。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上将《凛冬追忆》·选段】 第85章 那个坐标的距离其实非常远,可以说是古拉格的人利用各种异能后,目前为止能抵达的最远距离。 有着速度加持的异能者正带着奥列格疾速飞驰。 只是误入的外来者的话,把人带回要塞就行了,但奥列格想要观察入口附近的情况。 “怎么这么远啊……达尼尔真的没有标注错误坐标的准确位置吗,这已经不止我们上次外出的探索距离了,偏差也太大了。”异能者抱怨着。 “偏差?”奥列格皱眉,“达尼尔不会犯这样的失误才对,以前有这样的事情吗?” “您太相信达尼尔了,说真的,他脾气可真不好,也就对小孩还剩点耐心,和我们出去的时候总是随时都要暴起的模样……”异能者一边提速一边大声说,“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他变坏了!” 奥列格没有作出评价:“还有多久?” “应该快到了,真的好远啊,这也太离奇了,我发誓没有拖延,但花的时间是上次的三倍……不,五倍。” “观察到有外来者的时候没有发现距离问题么?” “您说了望台上吗?没有,他们只是「看到」了标记坐标上的异常,然后立刻报告了。” “可是这样说不通。”奥列格说,“了望台上帮忙的异能者,我记得是能够眺望指定位置的超好视力。” “是的,只要有准确的坐标,他能以自己为中心看清远处的一切事情。” “距离出现偏差,坐标当然就是错误的,那他是怎么「看见」的?” “呃……” 奥列格看了看前方的冰原,在一片冷肃的白中隐隐出现了一片黑影,随着距离的拉近更加清晰。 倒在地上的误入者昏迷不醒,奥列格只来得及扫了他一眼,立刻被现场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那些影子所摄去了注意。 在短暂覆盖后的地方,另一个世界的身影会更加清晰,足够让奥列格把他们大致的五官、外型、甚至衣着都看个明白。 四处奔走的明显是亚洲人,从衣着制服、对话时候的动作等稍加判断的话……是日本……军警? 奥列格有些难以置信。 这也太离谱了,他们进来之前的几十年都只是在西伯利亚的范畴,这一下蹿到了亚洲??? 奥列格还注意到,这群日本军警似乎在四处奔走追踪着什么人——他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昏迷的误入者身上。 是个身量高挑的长发男人,仅穿着长款风衣,随身带着街上随处可见的挎包,手边还有一顶帽子。 像是在日本街头经常会遇到的那类外国游客。 “先帮忙把他带回去,辛苦你了。”奥列格说。 “我只能带一个人行动,我不能把您留在这里。” “我相信你能很快赶回来的,不是么?”奥列格微笑着拾起了地上的帽子。 在帽子里侧的边沿,用与帽子颜色不同的细线缝制着「ribaud」的字样。 对方说不出推辞的话了。 至少在古拉格,没人能拒绝微笑的奥列格。 没有食物,没有更多的情报,唯一的好消息是在误入者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找到了紧急药品,上面的所有标签都是法文。 坏消息是这些药品全部用到了误入者身上,他身上有不少细碎的外伤,古拉格没有医者,不能确定是否还有器官损伤。 他昏迷了三天,在此期间,费奥多尔也去到了现场观察情况。 他是带着果戈里一起去的,指着人影最清晰的地方问果戈里:“能连通这个方向十五米左右的地方吗?” 果戈里:“当然,十五米而已!” 金色的漩涡出现在十五米开外,但还是在古拉格,并没有影响到现实世界。 看来还缺点什么东西。费奥多尔这样想。 等误入者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漆黑小窗上的……没有脸的小女孩。 小女孩柔软的头发顺着夜风摇摇晃晃,明明没有嘴,甜甜的声音却传递了过来。 “您觉得我可爱吗?”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不由地打寒战,实在是太诡异了。没等到回答,小女孩歪了歪头,声音中带着真切的沮丧:“您不觉得我可爱吗?” “……” “除了奥列格和眼瞎的达尼尔,谁会觉得没有脸的女人可爱啊!” 窗边蹿出另外一个年龄不大的人,把女孩从窗沿抱了起来。 “作战大失败,都说了这样的计划明显不可能实现,让季阿娜打头阵,只有果戈里才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对不起。”季阿娜垂着头道歉,“如果他不觉得我可爱的话,我的异能就不能发动了,没办法把新的「玩偶」送给果戈里。” 季阿娜是真的有些伤心,不是因为没有五官而不被认为可爱,而是这样的话有些对不起果戈里。 她已经给果戈里送了五六个听话的「玩偶」,作为礼物的交换,果戈里会带着她一起去找奥列格玩。 季阿娜不敢自己单独去找奥列格,在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想哭,但是眼泪没有离开躯体的通道,只能堵在心里越来越多。 “什么玩偶?” 季阿娜立刻捂住了嘴,尽管她并没有这个东西。 奥列格抱着一大堆书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之前那个精神不稳定的火焰异能者。 他像抓不睡觉出来捣蛋的学生一样叮嘱他们:“今晚检查的人是费季卡哦。” “糟糕,被他记上小本本是会被扣面包的!” 两个小孩慌不迭跑了,想赶在费奥多尔抵达之前回去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奥列格这才推开门进入到房间里。 昏迷了三天的男人靠在石床上半坐着,显然还没从堪比鬼故事的「我可爱吗」中回过神来。 跟在他身后的异能者一言不发在壁炉中点燃了火焰,奥列格扔了几本比较耐烧的书进去,等火焰能自行运转后,异能者颔首,沉默地离开了。 “小孩子没怎么接触过新鲜面孔,抱歉,没有吓到你?”奥列格此刻说的是日语。 “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毕竟她好像是真的想要一个好的答案。” 接着,男人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酝酿着话语。 “可以随意提问的,我会尽可能的解答。”奥列格站到了他的身侧。 出人意料的是,他问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问题:“我……是谁?” 奥列格挑眉。 男人微卷的长发搭在肩头,脸上的郁色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 奥列格想了想,把那顶捡来的帽子递了过去:“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轻微的爆碎伤,不清楚颅脑是否也有损害,或许这就是你……不记得很多事的原因?” 他顺口一提:“或许,你的名字是ribaud吗?” “「兰波」……”男人脱口而出的法语印证了奥列格的猜测,“我叫……兰波?” “这样就有些伤脑经了,本来我是打算向你求助,询问一些外面的事情,不过你完全不记得的话就没办法了。” “能听懂俄语,会日语,身上携带着法文标注的药剂,日本军警还在现实世界寻找他的踪迹——这样的人可不多。” 奥列格转头,费奥多尔正站在门口。 兰波也跟着望了过去,阴郁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你知道我是谁?” “你犯了什么「罪」?” 对于外面世界的人而言,这是个非常笼统的说法,效果堪比家长问小孩「说说你哪里做错了?」 通常而言是没有确切答案的,会这样问的家长也只是想要诈出更多自己没有掌握的情报而已。 而在古拉格,这个问题天生被赋予了另外的含义。 兰波一愣,原先空白的脑海逐渐出现电视杂波般的划痕和哗哗声,就在不久前他听过这个问题,虽然不是同样的音调。 那个时候他说—— “我——”他张了张嘴,茫然和痛苦在脸上交织变幻着,“我忘记了。” 在这个瞬间,一种巨大的悲戚从心底涌现出来,失忆的男人搞不清楚原因,只是单纯的被沉重的心情压得喘不过气。 “我忘记了……那对我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比其他被忘记的东西都要重要才对……我忘记了……” 奥列格想阻止费奥多尔继续问下去,今晚试探出来他是异能者,或许是欧洲派去日本的情报员,这两条消息就已经足够了。 兰波的痛苦没有作假的成分,他回答的也一定是被剥夺的,而他应该潜意识知道这一点,却回忆不起来。 可费奥多尔只在他需要贴心的时候才会表露出那一面,现在,他选择顺着线索接着问下去。 “你的异能是什么?” “我的异能……” 兰波似乎认为有人询问是一种更为高效地找回记忆的方式,于是也尽力回应着。 在他手掌心出现了一个深红色的立方格方块,如晶体增殖般,在六个面上不断衍生出新的方块。 也就是在这时候,兰波周身的空间晃荡起来。 黑色的火焰凭空出现,以黑色方块为中心,周围的整片空间产生了巨大的引力。 引力改变了周边空间粒子相互间的引力,在不断变化的扭曲空间中,奥列格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身,视线只来得及捕捉费奥多尔由沉思转为意外的瞬间—— 就像秒表的间隔被无限拉长,指针最终指向了下一格,不存在的命运的「喀哒」声响起。 空间爆炸了。 排山倒海的冲击加剧了空间坍塌的范围,简直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场爆炸引发新的震颤,从奥列格身后接连不断地炸开! “不要靠近我——” 费奥多尔的声音完全隐没在爆炸声中,他不知道奥列格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可不管听没听见或许都只有一个结果。 奥列格一直是奥列格,在贝加尔湖畔会拉着他一起跑向树林躲避士兵的屠杀,在高尔基面前会一直注意他的高烧情况,在古拉格会将自己分到的那少得可怜的面包全部推到到他的面前。 奥列格对自己古怪的「生命力」有一定程度的认知,但是从费奥多尔退烧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触碰过他。 所以应该是清楚的,只要接触到,就会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接近于因果律的异能不是什么普通的伤害,是更贴合世界法则一样的东西。 费奥多尔在觉醒异能之后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同之处。 米哈伊尔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他总是将万能的主挂在口边,坚信一切不好的罪恶都会被主降下审判和惩罚。 「这些事情我也可以做到,那我是什么存在?」 可费奥多尔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审判奥列格。 他身上的人类之罪都被剥夺了,没有罪,就没有罚,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于是在费奥多尔内心产生了挣扎。 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上帝,费奥多尔也不信仰上帝,他的审判标准与所有宗教的定义都大相径庭,他只忠于源于自己的准则。 如果我能审判奥列格,那么我是比「万能的主」更高的存在,我可以否定被神肯定的东西,给违背我意志的人降下惩罚。 「如果我不能审判奥列格……」 温暖的怀抱让所有的想法戛然而止。 奥列格比他要高得多,能够把费奥多尔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冲击波和能量炸开的热度飘过发梢,他们像是波涛中被冲刷的叶片,稍大的那片非常固执地将稍小的那片包裹着,一起被撞了出去。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费奥多尔却依旧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兰波的异能与空间有关,不是果戈里那种对现有的空间进行连接……是创造出和古拉格类似的亚空间……” “在新的亚空间出现的瞬间,空间粒子出现纠葛,由单聚合体向多聚合体塌缩演变……无论如何也会产生庞大的能量波……” 费奥多尔听着对方的解释,被挡在胸口的表情在转瞬间由片刻地茫然化为了冷静。 “「古拉格群岛」。”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依旧准确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因为有新的外来者,我又出现了。” “奥列格死了吗?” “没有。” 「如果我不能审判奥列格……」 费奥多尔的声音从现在开始才不稳起来:“他为什么没有死?” 「那我不就只是伪神的残次品吗……?」 “不,「罪与罚」对于人类是无解的,没有人能逃脱罪的审判,和惩罚。” 古拉格群岛回答。 “奥列格是唯一的例外,不仅是因为他的异能……你很清楚,费奥多尔,是你觉得自己无法否定他,如果他没有被列入你的审判框架中,你要怎么给他降下惩罚呢?” 没有等到新的回应,古拉格群岛接着回到了主题:“兰波是你和奥列格最后的机会,费奥多尔。” “爆炸是空间的收缩。这个过程的本质是空间粒子间的塌缩聚合诞生的能量,你可以理解为「他的亚空间和古拉格互斥」,空间粒子的相互引力会不断减少,这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也就是说——” “兰波能把整个古拉格……炸掉。” “对,就像清道夫那样,没有足够多的空间粒子,古拉格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奥列格会很高兴的……” “什么?”声音变得模糊,因为这次不是从心底直接响起的。 「古拉格群岛」消失了,奥列格回归。 费奥多尔抬起头,勉强能看到奥列格的脖子,随着话语的吐露,喉结在上下耸动着。 他抬起手,碰触了奥列格的脸,向下压。 于是也看见了为了躲避冲击而微微眯起的绿色眼睛。 “你还好吗?”费奥多尔问。 奥列格其实什么也听不见,直面冲击波带来的震颤无疑对他的身体各个器官都造成了影响,耳膜可能已经破掉了,只不过还在迅速恢复,于是能感到带着刺痛的轻微震颤。 仅靠着费奥多尔嘴唇的开合,奥列格大致判断着他说的话,回答道:“我没有事。” 他这么说了,费奥多尔却没有停下来。 这是他在异能觉醒之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接触到活人,用手指描绘他的五官,肌肉的起伏,呼吸的节奏。 奥列格一直在他认知范畴外,不管是思维模式,还是他本身。 现在居然也一样,他的身上出现了又一个难以理解的变化。 “怎么了?”奥列格问。 “你……”费奥多尔深吸一口气,指腹擦掉对方耳边的鲜血。 “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最多刚成年吗?” 第86章 这次的冲击波摧毁了小半个要塞。 好在古拉格的人好像都喜欢半夜不睡觉。 即使对方是平日里自己很看不惯的家伙,那些发现异样的也立刻两巴掌把人打起来,往空旷的地方逃去。 爆炸的中心是兰波,他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之后立刻给自己套上了几层亚空间,从外到内一点点炸开,直到在他周围的空间粒子非常稀薄,没办法产生新的爆炸。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一连串慌乱的俄语,和警报的声音。 等爆炸结束后,兰波观察起四周,他所在的房间成为了凹陷的空地,周围没有刚才说话的人,也不存在警报。 这件事完美解释了「古拉格群岛」的说法,那个时候的兰波介于现实和古拉格之间,他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西伯利亚。 “方式是可行的,问题只在于古拉格太大了,兰波先生,你的异能能覆盖多远?” 在古拉格最大的房间里,费奥多尔坐在壁炉旁边烧书取暖,兰波则是有些愣神地看着在纸上更改着坐标数据的奥列格。 前一面还是完全成熟的灰发男人,此刻不光是身高降了一截,五官轮廓和体型也显而易见地变了。 以及他在说话时候的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明确的方向,那种沉淀下来的不急不缓被微妙的生机代替了。 将灰白头发别到耳后,完全露出的比之前稍大一些的绿色眼睛,他浅笑的弧度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就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澈。 亚洲人本身就会显小,用兰波的判断,他恐怕不超过十八岁。 没等到答案,奥列格提醒出神的兰波:“兰波先生?” “啊……我不清楚古拉格有多大。” 奥列格已经简单向他解释过了这里的机制,以及他们现在全部被困在这里的事实。 失忆的兰波接受得相当快,他确认的只有一件事:“等离开古拉格,我被剥夺的东西就会被归还回来?” 奥列格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兰波便表示了会配合他们的做法,他想知道让自己产生痛苦的原因,优先级甚至排在了丢失的记忆前面。 “说起古拉格有多大……”奥列格将之前收集起来的坐标全部展开,在地上拼凑出了一定比例尺的地图来。 “最远处已经到了日本,以这样的半径来绘制圆的话……已经覆盖到了大半个亚洲。” 费奥多尔补充:“还有太平洋。” 奥列格凝视了他一眼,接着说:“因为发现坐标和之前出现了偏差,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发现其实坐标的距离是按照比例在变化。” “也就是说,古拉格不是在不断扩张,从一开始他就是能覆盖整个世界的范围,只不过被压缩过了,像被压紧的弹簧,现在弹簧正在恢复原先的长度。” 兰波也给出了自己判断后的回答:“那远远超出了「彩画集」能覆盖的范围。” 「彩画集」就是兰波的异能,创造出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亚空间,也正是这个亚空间和古拉格冲突了。 费奥多尔的语气非常事不关己,他又将一本书扔进壁炉:“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理论可行的方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可以算是不能用的废案。” “不,不能那样说。”奥列格露出一个干净地笑,“如果现阶段做不到摧毁古拉格,但至少可以把这里的人全部送出去。” 兰波皱眉提醒道:“爆炸会影响空间的边界不假,但是还是会被古拉格拖拽回来,不然我早在今晚爆炸发生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 “那只是因为距离不够远。兰波先生你来了这里,但是当时离你很近的那些人没有被影响不是吗?”奥列格说。 就和当初他们进来的时候,站在一边的高尔基没有被一起拉进来一样,问题在于空间上的距离。 而说起距离……他们是有解决方案的。 “兰波先生将空间炸开,在那个瞬间,古拉格是与现实相连的。果戈里的「外套」能将人传送到三十米外的距离,这足以让被传送过去的人不受到古拉格的影响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他们都在思考奥列格提出新方案的可操作性。 兰波对「果戈里」不算了解,不清楚他能做到哪一步,不过按照奥列格的说法……这样似乎是可行的。 费奥多尔又开始咬起了拇指,他的白色帽子在冲击波中飞了出去,站上了灰,于是被摘下来随手放到了一边,偏长的黑发凌乱散着。 “那么首先就先要测验,果戈里的「外套」是否会受到这股爆炸的影响。那是将空间都扭曲的力量,如果稍微被卷进去,人类不可能活得下来。”费奥多尔一顿,“即使是你也不行,奥列格。” 奥列格笑着,没有回答。 “而且,只是把他们送出去的话……”费奥多尔没有继续说下去,那双紫水晶的眼睛涌动着晦暗的色泽。 “他们的环境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奥列格说。 费奥多尔不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争辩:“但愿如此。” 古拉格的延伸速度终于可以根据兰波出现的坐标确定了。 按照比例计算的话,他们甚至可以选择连接空间的具体位置。而最后用来「实操」的志愿者也选定——达尼尔。 在那晚爆炸发生的时候,达尼尔不巧刚好位于二楼的边缘先坍塌的部分,在摔下底层之后被迎头坠落的碎石完全掩埋。 这样还不算完,废墟上的季阿娜被吓坏了。那些性格糟糕的同龄人还在不断恐吓她,说你别躲,让石头给你砸出一副漂亮的五官不好吗。 刚从缝隙里看见季阿娜的脸,想要求救的达尼尔,被季阿娜哭泣着无差别的一句:“给我闭嘴——!”给封住了嘴巴,怎没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那天晚上,奥列格、费奥多尔和兰波商量了整晚的事情,没时间去寻找他。 中途抓来无所事事的果戈里提起过达尼尔,被果戈里瞎说的:“睡觉去了,真是懒惰的大人啊。”给糊弄了过去。 等达尼尔被挖出来,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而在看见来探望自己的缩水版奥列格之后,达尼尔本想发出惊呼,结果一不留神把自己的下颌给弄脱臼了。 奥列格:“……” 你还是躺着别动了。 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倒霉。 所以此刻,受伤的达尼尔一是需要外界的治疗,二是相信自己是在无敌倒霉之后是绝对幸运的,所以成为了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奥列格没有拒绝他的主动请缨,只是再三确认了几遍,并向他叮嘱,如果能回到那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好接应其他人的准备。 食物匮乏的问题太严重了,肉条早就吃光,这段时间奥列格甚至已经把自己的黑面包全部给了费奥多尔。 食量不大的费奥多尔都没办法做到三分饱的话,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必须要尽快把人全部送出去。 达尼尔爽快地应了下来。 确认准备工作的时候果戈里在一边无聊的玩着披风,像魔术师在准备为表演做准备似的。 “要是受到影响,空间被折断,那达尼尔也会非常干脆的「咔嚓」一下断成两截,即使出意外也不会太痛苦啦~”果戈里安慰达尼尔。 费奥多尔严谨地纠正:“断成两截也能活一阵子,是不可能毫无痛苦死亡的。” 达尼尔:“……” 奥列格:“…………” 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忘了达尼尔被夺走的是什么了吗!!! 传送的地点选在了叶卡捷琳堡,那里是西伯利亚和莫斯科的中点,不管往哪边走都很方便。 因为果戈里能传送的范围也只有30米,就像是拔河比赛的两端,绳子的长度是守恒的,要想在现实世界离缺口足够远,那就得在这边离得够近。 不仅是果戈里和达尼尔,拥有古拉格某些权限的奥列格也不能太远,他要对达尼尔是否真正脱离古拉格作出判断。 这是很危险的事,稍不注意就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兰波只是稍微忖度了一下: “如果是上次那种程度的爆炸,我可以制造出叠加的亚空间来尽量保护这边的安全——但是不能百分百确保你们能安然无恙。” 这让奥列格对他的实力有了新的判断,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兰波身上的伤甚至还没完全好,应该不是全盛的实力才对。 “拜托了。”奥列格说。 准备工作全部结束后,兰波手中的红黑色晶格再一次出现了。 这次的爆炸没有之前那样令人猝不及防,可即使有了预期,这仍是一股令人心怀颤意的巨大力量。 手底下,果戈里似乎在颤抖,奥列格低头去看才发现他是在笑,嘴巴弯出有些夸张的弧线,眼睛也眯了起来。 “达尼尔,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幸运值到底能让你的躯体离开多少,放心,缺胳膊少腿我也会帮你保管起来的。快过来!” 兰波的红黑色亚空间不断和古拉格冲撞,一层层消失,又一层层重构,在被保护起来的空间中,奥列格目送着达尼尔穿过了果戈里的披风。 兰波停下了异能的输出。 在那时,奥列格似乎闻到了鲜花的味道,听见了一些属于市井的嘈杂声,区别于酷寒的另一个世界在时隔许久之后再一次掀开了它的一角。 可以清晰地听见达尼尔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欢呼声:“我还活着!我离开了古拉格!奥列格阁下,您听见了吗——!” 他的身影逐渐由凝实变得影影绰绰,鲜花的味道没有了,市井的喧哗消失了,另一个世界闭上了大门。 果戈里嘟囔着:“这是一件那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反正都是活着,活在古拉格和外面有什么区别,真是搞不懂。” 奥列格摸摸他的头发,以前这样做的时候果戈里总能感到安抚的意味,现在很神奇地却像是在传递另外的感情。 “你很高兴吗,奥列格?” 奥列格答道:“等你们都离开的时候,我会更高兴的。” 他也的确高兴了很长时间。 这次轮到季阿娜了,这个小姑娘不舍地向奥列格暂时道别。 她已经和兰波混得很熟,并为自己当初想把他「送给」果戈里的行为认真道了歉。 果戈里很不情愿:“那你还欠我一个玩偶,别忘了,出去之后记得补上。” 兰波面不改色地原谅了季阿娜,虽然奥列格觉得这个吃黑面包也保持优雅的法国人的意思是「你其实也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离开古拉格之后,季阿娜的脸发生了变化,五官重新出现了,像一直用布盖着的东西终于展示在了空气中。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不管谁见了她,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 而就在季阿娜的身影逐渐淡化的时候,奥列格听到了来自那头崩溃的喊声。 “不!季阿娜,我没事,你不能——”是达尼尔的声音。 季阿娜没有理会达尼尔,她甜甜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不知在向谁说:“我还欠果戈里一个玩偶,你能帮助我的,先生?” “现在,请割下你的头送给我。” 接着,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动静。 声音在这里消失了。 果戈里嘟囔着:“不是说玩偶吗,谁要没有头的玩偶啊……” 除了他的低声埋怨,冰原上只剩下冲击波四散的呜呜风声。 奥列格在原地若有所思,最后,他偏头看向了兰波——这个和古拉格接触不深,行事作风和费奥多尔截然不同,气质可以说和整个俄罗斯都完全不搭的法国男人。 “兰波先生,我能和你聊聊吗?” 【古拉格是一个由他人创建的舞台,需要演出的是他人筛选的剧本。 我并非全知全能之人,不能窥见事情的全貌,并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客观却虚伪地劝诫众人。 我无法解决那些挣扎、困惑、心痒难耐、嘟囔、语无伦次、怨声载道、低声下气、麻木不仁、投机取巧、密谋策划。 是的,诸位,我无法解决那些。 所以不必来询问我有关你们自身的一切,要捡起什么,抛下什么,那都是我无法干涉的选择。 世界的大门紧紧关着,推开那扇门,那便是我能做的全部。 接下来,请大家拾回被剥夺的罪恶,昂首挺胸,向前走。 ————《古拉格律贼》·节选】 第87章 「我开启笔名是为了什么?」 ——为了取材。 「我见识到了什么?」 ——战争的一隅,无法存活的恶劣自然环境,崇高的将领,被圈禁的受难者,无药可救的恶徒。 「我收获了什么?」 ——太多了。 那实在是太多了,巨量的信息通过不同立场的人物,不同的发展脉络塞进他的脑子里。 大的背景无疑是战争。 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说:战争是一种巨大的利害关系的冲突,这种冲突是用流血方式进行的。 「利害关系的冲突」是剧情诞生的基础。 由此,古拉格诞生了。 它本该属于战争的一环,被当作俄罗斯最锐利的武器,从远东直插欧洲的心脏。 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它被迫收入鞘中,刀柄被一点点腐蚀,只剩下更为凶狠的刀刃。 现如今,这把刀在奥列格的手中。 让奥列格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当季阿娜的异能发动后,那个因为她的「请求」而死掉的人。 应该是对那边的达尼尔表现出了威胁的态度,所以小姑娘才会干脆利落地下手了。 这也符合奥列格一直以来对她的观察。 在古拉格,值得观察思考的人物有很多,季阿娜算是一个代表。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在奥列格还没见过她的长相时就这样认为了。 她永远怯生生的,因为不想让奥列格觉得她没有嘴巴而说话是一件猎奇的事,所以开口的时候习惯垂着头,或是用袖口捂住脸。 这个小姑娘平时也不太敢一个人来找他,通常是跟着果戈里一起,还为此经常被其他孩子冷嘲热讽。 而季阿娜从来不会真正因为这些话语而伤心,在她决定抬头的那一刻,能击溃她的就不再是外貌那种东西。 如果从季阿娜的人物弧线来看,她的转变无疑是巨大的。 漂亮的姑娘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容颜,在挫折和苦厄中一点点走出阴霾——听上去完全是一个励志又感人的人物成长故事。 而古拉格最娇嫩的花蕊,只在她开向她想为之盛开的人。 「我手中的鲜花,对准别人则变为了狠戾的白刃。」 「我眼中的受难的古拉格,在他人面前则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这让奥列格终于醒悟了。 在古拉格,最值得观察的人,不是摸不透的费奥多尔,不是乖戾的果戈里,也不是可以作为经典代表的季阿娜。 最值得观察的人,是奥列格他自己。 一个出现在西伯利亚,漫无目的的他国人,被这里钢铁意志的将领所打动,愿意帮忙解决人类的灾难。 接着,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出现过差错,一切都顺利非常。 他不怀恶意的,将区别于之前的另一类「灾害」,释放到了人间。 从更高的宏观角度去看的话…… 奥列格从一个时刻面临生命威胁,受人摆布的普通人,变成了有资格踏进战场的持刀者。 即使他本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人去推动事情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故事的剧情能否全凭偶然? 又或者,他其实已经受到了很深的影响,只是因为潜移默化得太成功,无法被清晰地识别? 「是古拉格改变了我吗?我的心里其实也萌生着野心的种子?」 「若非如此,为什么我会在能预知事态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这样做呢?」 奥列格想找一个局外人来询问这个问题。 “兰波先生,你觉得古拉格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向刚认识不久的法国人提出了诚挚地询问。 这是一个比平时更寒冷的夜晚。 古拉格的人离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也不再偷偷惹是生非,早早地休息下,为离开这里做准备。 兰波坐在壁炉旁边,以往那是费奥多尔的座位,明显的感觉到这里或许是整个古拉格最温暖的地方。 就像奥列格会将自己的那点面包分给费奥多尔一样,他把最暖和的位置也让了出去。 听到奥列格的问题后,兰波一开始感到了奇怪。 古拉格是个怎样的地方,奥列格难道不是最清楚的那个吗? “或许,你身边的那两个小孩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兰波委婉地说,“或者是其他服从你的人,他们在这里生活,应该比我要更了解才对。” 房间里没有窗户,奥列格微微仰头看着屋顶。 因为没有照明的电器,屋顶自然也就像房屋的其他地方一样专门请异能者帮忙打磨,如今依旧呈现出非常原生态的,像是倒悬山脉般的粗砺质感。 是属于古拉格的质感,粗旷、滂沱、罔顾一切生命死活的肆意恢弘。 “古拉格对费季卡一文不值,而果戈里在离开这里之前是不会理解古拉格的。” 奥列格说,“而其他人,首先请允许我辩驳,他们并不是服从我。他们……同样不了解这个地方,就像果戈里之前说的那样,「反正都是活着,活在古拉格和外面有什么区别」。” “你很了解他们。”兰波由衷地说。 “因为相处时间够长,能够观察到足够多的东西来进行思维的推衍。不过也不能保证准确性,当作我的妄断就好。” 奥列格移回目光。 “我更想要询问你的观点,作为一个刚来古拉格的人,你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呢?” “那就是你。”兰波说。 “什么?”奥列格没理解。 “以前的古拉格我无从知晓,现在的古拉格全是你的痕迹。” 兰波微微斜过头,对着壁炉中的火焰。 “面包的配给,挖凿出的壁炉,冰原上的记号……当人们说起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然而然会想起拿破仑,那当我说起古拉格,也自然会想起你。” “这可真是……”奥列格愣住了,哭笑不得摇头,年轻的面孔摆上谦逊,“法国人可真是天生的浪漫家,这种话是真的会让人不知所措的。” 兰波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表述有问题,他垂下眼,接着说:“如果你不这样认为,只能说明古拉格在你眼中也只是一文不值的地方,就和费奥多尔一样。” 奥列格瞥了兰波一眼,心想自己和费季卡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他思考着为什么会给兰波这样的感觉,一时间没说话,气氛有点冷。 “事情变得有些麻烦。”兰波突然开口。 奥列格惊讶望去,看见兰波正对着自己,脸上不再是那股驱散不开的阴郁,非常柔和。 “「古拉格群岛」?”他快速反应了过来,急促问,“你的媒介不是我和费季卡吗,为什么能出现在兰波身上?”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只能在有人进来的时候出现。” 奥列格:“……又有人误入了?” 「兰波」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不是误入。” “不是误入?”奥列格一怔。 “我不知道费奥多尔是怎样做到的,他把「门」固定了下来。他离开的瞬间权限被回收,所以我才能暂时依凭在兰波身上,但是「彩画集」会排斥我,我没办法选他当作媒介。” 这段时间奥列格一直盯着送人离开,期间费奥多尔一直没参与。 早上离开的时候他一般呆在房间里取暖,下午或是晚上回来之后也是安静地看书,没有和奥列格提过任何事情。 奥列格突然想到最根本的问题:“你说的是「门」,不是入口……「门」是双向的?他又回来了?” “是这样没错。” “那他没有理由瞒着我这件事,这是更为稳定的离开方式。” “他还带进来了一个人,异能效果是「能把触碰对象的异能加强」。” “费季卡为什么要带进来这么一个……”奥列格看着「兰波」的脸,倏尔一顿,“他想增强兰波的异能,直到能将古拉格彻底炸掉?!” “我不清楚他的想法,但我必须警告你。” 古拉格凝重地说。 “如果异能被不断地累加,不断地加强,兰波的「彩画集」在毁掉古拉格之后会形成一个新的特异点。这个特异点不像古拉格,它是可控的,但又拥有和古拉格一样的性质。” “一个能悬浮在全世界上空,随时能将人无声无息拖入的……监狱?!”奥列格心中警铃大作。 而下一秒,他又意识到,不管费奥多尔在私下和谁合作,又是怎样合作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在兰波炸掉古拉格的时候中断异能的增强……那么一切就到此结束了。 奥列格定了定心神:“你会和我说这个,是觉得我有解决的能力?” “除去能做到「异能无效化」的特质化异能,或许只有你的异能能解决了,奥列格。” “可我……并不了解我的异能。” 「古拉格群岛」露出了非常意外的神情:“不,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能力只可能是伴生出现的,在童年时期就能很清楚,即使后期补全也只是将能力完善、拓展而已。” 奥列格:“……” 那要怎么解释呢,我就是凭空出现的啊!没有所谓的童年啊!!! 奥列格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顺便空手套自己的能力解释,「古拉格群岛」先一步开口了。 “你已经五十几岁,还不清楚自己的异能吗?” 奥列格千言万语全部哽在喉咙里。 什么叫已经五十几岁…… 他现在难道不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小青年吗?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啊!!! 对方也相当费解。 “你的异能与时间相关。从出生就是即将踏入坟墓的老人,所有人的时间都是向前的,只有你一直在倒退……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知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奥列格:“……” 奥列格:“我以为我的能力是伤口快速愈合……之类的。” 「古拉格群岛」点头,又摇头。 “「律贼」是合法的贼徒,贪婪、自私、肆意妄为、拒绝一切法则,这你是清楚的?” 奥列格点头:“我明白。” “你拒绝万物的法则,于是你的时间与所有人都相反;你拒绝受到伤害,但只要时间还在流逝,你受伤的事实依旧会存在,于是……那段时间被删除了。” 时间一旦抽象起来就会变成难以理解的概念,奥列格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时间被删除」,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古拉格群岛」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虽然我判断你已经五十几岁,但是有超过大半的时间都是因为拒绝受伤被删除的——说白了,你在透支生命。” 奥列格:“……” 哦,这么说他就懂了。 所以在受到非常严重的伤之后,他的年龄……他看上去的年龄会越来越小……啊。 被冻坏了也能回暖,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都是在「贷款」而已,用生命的代价。 终于弄清了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自行领悟的异能,奥列格将话题拖了回去。 “所以为什么说「除去能做到『异能无效化』的特质化异能,或许只有我的异能能解决」?” “打断特异点的形成不是拉开兰波那么简单,费奥多尔会瞒着你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异能在持续输出的时候是不受控制的,除非有人能在中途取代兰波的位置。” “……” 结合上下文,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奥列格的嗓子有点哑:“如果在中途替代兰波的那个人是我,那只会加速我的……变小,直到彻底消失,接触自然也就断开了。是这个意思吗?” 「古拉格群岛」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逼迫也没有劝说的意思。 壁炉里的火焰在逐渐转小,房间逐渐变得没有那么暖。 或许是燃烧耗费了大量的氧气,在通风不足的情况下,奥列格甚至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又或许只是清楚了他即将面临的选择,身体在压力下的下意识反应。 “我会考虑的。”奥列格半敛着眼,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古拉格群岛」也不需要答复。 它如今还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而不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那都不关它的事情了。 “兰波说的是对的。” 奥列格抬起眼。 一个比之前还要柔和的神情出现在对方漂亮的脸上,竟然也带上了法国人特有的温柔浪漫。 “这已经是你的古拉格了,奥列格,无论你是否承认。你没有被我改变,是你改变了我。” 奥列格嘴唇翕动,半晌后才笑说:“你一直在听啊……”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创造这里不是为了奴役,初代和二代监狱长会那样做也并非畸形的统治——不要质疑自己的初心是否改变,奥列格,你是我见过,最像人类的人类了。” “听起来,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呢。” “「因为相处时间够长,能够观察到足够多的东西来进行思维的推衍。」” 「古拉格群岛」用奥列格之前的话回答了他,然后说。 “在怎样的环境下,你能否控制自己变成怎样的人。想从兰波那里得到答案是没用的,你只能问自己。” 他说:“而就在做出两难选择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清楚了,奥列格。” 第88章 「古拉格群岛」离开之后,兰波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没有钟表的长夜,时间概念也会变得不清晰,壁炉的火光摇晃着要熄灭,兰波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扔一本书进去,兰波先生。” 奥列格指着他座位旁边那一堆书籍。 “不用介意,都是存放很久的老书,已经没人看了。扔进壁炉,趁着火苗还没熄灭,至少能持续一阵子的暖和。” 法国人下意识觉得奥列格指的……或许不止是书。 而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变得比之前要轻松了,率性地靠在桌边,手搭在脸上。 “法国是个怎样的国家呢?”奥列格问兰波。 兰波先按照奥列格说的,他非常礼貌地扔了本俄语译本的《红与黑》进去,并在心里默默对伟大的作者司汤达致歉,想着同为法国老乡,能在这里帮上一点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接着,兰波说:“法国就是法国,一个自由的国家。” “比美国还自由吗?” 兰波淡淡说:“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是法国送的。” “……感觉是法国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奥列格觉得好笑,小拇指点在扬起的嘴角上,隐隐看去还有酒窝,“说起来,以前我对法国的印象很好,非常好。” 兰波好奇道:“欧洲人不是应该最讨厌英法两国吗?一个是殖民大国,一个是自罗马帝国毁灭以来对外宣战胜利次数最多的国家。” “原来法国人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啊。”奥列格说,“不过从我的长相就能看出来,我不是欧洲人,对欧洲范围的军事冲突也没有那样在意啦。”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人文、思哲、艺术。”奥列格感叹着。 “启蒙运动涌现出诸如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的思想家;傅立叶的社会空想学说是马克思主要学说的来源之一。” “文坛上诞生了福楼拜、莫泊桑、巴尔扎克等等大师。17世纪以来,举足轻重的文学流派要么在法国诞生,要么在法国被文学家推上巅峰。” “除了罗丹,莫奈,马奈,德拉克洛瓦,包括梵高、毕加索这样的艺术家最后也选择定居法国——这是我之前的印象。” 兰波沉默了会儿:“那现在呢?” “现在。” 奥列格的神情有些飘忽,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置身广袤无际的冰原,或者其他地方。 “或许能代表法国的不止有他们……你说提到法国就会想到拿破仑,我想那是对的。数位文学家留下的是他们思考后的历史,而拿破仑则是那个创造了历史的人。” 兰波又扔了一本书进去,这次依旧是同为法国「老乡」的《包法利夫人》。 他从奥列格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倾向:“你的意思是……能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到头来还是军事武装,是这个意思吗?” 奥列格摇头:“但拿破仑受卢梭影响很大对?年轻的时候也是沉迷书籍的小伙子,谁能想到在军校因为身高被轻视,埋身阅读的矮子,最后能改变整个欧洲的格局呢。” “他最后失败了。”兰波缓缓说,“他被英国人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死在了那里。” “卢梭不会知道自己影响到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国王的结局。”奥列格说,“被留下来的文字影响后人的认知,后人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历史。文学家又开始对正在发生的历史进行思考总结,继而影响到下一个能改变世界的奇迹——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 “不断……循环啊。” 兰波看见奥列格绿色的眼睛里涌生出宽敞干净的亮光,比焚烧着书籍的壁炉还要明亮,是能让人浑身血液都摆脱严寒的一类舒缓。 非常神奇,兰波离他不算远,但越是交谈越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也不是高低层面的落差,只是他们所关注的东西不同,所以诞生的「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他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这样的偏差。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是亲切又鲜明的。 “奥列格你……到底是谁呢?”兰波怔然道。 奥列格的双瞳荡漾着清亮的翠色:“提到古拉格,就会想到奥列格,那么提到奥列格,你会想到什么?” 兰波:“……我不知道。” 奥列格笑起来,他从桌后起身,走到兰波面前,缓缓蹲下和法国人保持平视。 “兰波先生,我不清楚如今你对外界了解多少,也不能确定拥有记忆的你代表的是法国的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在兰波阴郁的视线里,他说。 “现在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利用信息差的策略,你可以视为一种卑劣,但我希望你能聆听我的请求。” 兰波被那片绿色包围了,完全无力抵挡:“请讲。” “我想做那个能影响「能改变世界的奇迹」的人,也想做那个「创造历史的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所以只能寻求你的帮助。” 奥列格捧起兰波的手,神色谦逊: “在古拉格游荡的自由法国灵魂啊,我希望在以后,提起「奥列格」,你能很清楚地说出心里的某个词汇,不论它是好是坏。这样,也算是我来到这片冻土所留下的痕迹。” “你想做什么?” 奥列格说:“我想结束战争。” 在那样的注视下,兰波没有回答,许久后,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之后,奥列格晃了晃握着的手:“现在提到法兰西,我想到的第一个人不再是拿破仑了。” 潜意识告诉兰波,自己不该问下去,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开口了:“那是谁?” “或许是你,兰波先生。”奥列格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 兰波的黑色长发落在交叠的手上,像是飘在西伯利亚冰原的雪花。 又像是漾于战场,即将泯灭的灰烬。 费奥多尔的计划很顺利。 兰波的「彩画集」对古拉格造成的影响当然不只是能爆炸开启短暂的通道那么简单。 古拉格还在延展,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同时,「彩画集」在不断稀释这片空间,那么自然而然,古拉格的限制也比之前要弱。 在来到这里之前,高尔基给了他们「信物」。 「那是现阶段我们能从外面试着寻找你们的最强手段,虽然不一定起作用,但是计划失败之后,你们离开那里的唯一可能性。」 高尔基当时是这样说的。 那是「钥匙」,钥匙的存在就是为了「开启」。 开启指的当然是双向通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之前截然相反扽单方面传输。 费奥多尔知道奥列格是怎么打算的,他没有建立双向链接的意图,那样「不安全」。 古拉格必须被摧毁的原因不只是古拉格会影响全人类的安危。 站在高尔基的立场,这位大将不需要一个完全封闭的监狱,这是不给人活路的死寂之地。 让一个人死亡只需要一瞬间,但扔进古拉格,死亡的过程会变得缓慢而痛苦。 而俄罗斯不全是高尔基这样的人。 如果真的能保证双向开启,那么这里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刑场,奥列格不能去赌那些人是否能真的意识到古拉格的危险。 毕竟「战争」也是危险而恐怖的,但还是有数不清的人对此趋之若鹜。 和奥列格不一样,费奥多尔并不在乎这些,即使离开古拉格的人因为他们的性格,被再次扔回来也没关系。 于是费奥多尔拿到了「钥匙」。 「古拉格群岛」本该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空间,因为形成了特异点,导致这种独立的失控,转为覆盖。 在空间粒子变得稀薄之后,原先不一定保险的「钥匙」便可以发挥作用。 在奥列格忙于将这里的人送走的时候,费奥多尔一直在进行试验。 他有着古拉格一半的权限,收到这里的某种庇护,在古拉格蔓延的最边界处——也是理论上空间粒子稀薄的地方——费奥多尔成功了。 那把钥匙开启了六扇大门,费奥多尔依次推开了那些门。 前五扇门推开后都是空旷的房间,空间不大,白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语言的名字,一半是红的,一般是黑的,挤在一起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推开第六扇门,一股区别于古拉格的暖风和浓浓的烟味立刻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费奥多尔看见了一个陈设讲究的房间,两面连接天花板的书架上堆满了书,一面墙上挂着整个欧洲的地图,上面钉着记录的铆钉,红蓝细线交错着挂在钉子上。 长条木质书桌后坐着一个长发男人,年龄看上去和高尔基要小得多,黑发黑眼,皮肤是俄罗斯人一贯的白。 他仅仅穿着白色衬衣,外面披着厚实的军服。 费奥多尔和他对上了视线。 房间的门——那扇真正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士兵走了进来,看到费奥多尔之后一愣,接着立刻掏出腰间的枪正对着他,神色警惕。 “谁?突入联邦内务部有什么目的——!” “别紧张,奥夫,现在是下班时间,放下文件和他们去喝杯酒,这样的好日子在莫斯科可不多见。”黑发黑眼的男人说。 士兵非常听从指令,他“唰——”地向男人行了军礼:“是!契诃夫部长!” 没有半点犹豫地,士兵将枪别回枪套,放下文件后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小声合上了门。 “拿着「第六病室」的「钥匙」,你是托尔斯泰说的那个人?” 契诃夫那张看起来格外年轻的脸歪了歪,又摇头。 “我差点忘了,托尔斯泰说是个日本人,那你就是和他一起去古拉格的那个小孩,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考虑了会儿,然后很果断地迈出了离开古拉格的那一步。 在从门出去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些限制被祛除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对古拉格隐约的掌控感。 契诃夫摊开手,指着桌前的椅子:“请坐?” “我是听说叶卡捷琳堡最近有些不太平,古拉格的人出来了。不过托尔斯泰让负责古拉格的高尔基去了常暗岛,暂时被调去负责的人是谁来着……” 在费奥多尔入座的时候,契诃夫歪着头思索了半晌,最后干脆放弃了:“算了,不管是谁,反正都死了。” “被杀掉了吗?”这是费奥多尔对契诃夫说的第一句话。 契诃夫看上去是十分大大咧咧的性格,他仰靠在椅背上,顺势伸了个懒腰。 “应该是,就记得他头把自己头割下来吓坏了一群人。哎,我年纪大了记忆也变得不好。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一个一个记住名字的话也太折磨我这个中年老男人了。” “那就是季阿娜做的。”费奥多尔微笑说。 “季阿娜?听起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本以为古拉格里只剩下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契诃夫有些感概。 “决定把他们送进去的老家伙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喉咙插着氧气管吊命呢,也不知道活这么久有什么意思。好在托尔斯泰带着小姑娘去一个一个探望他们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改变主意,安心去死了。” “看来你们给离开古拉格的人都安排了「工作」。” “不,我本人完全不支持童工,那是违法行为,就和强迫人加班一样属于犯罪,放在平时早就被送去「第六病室」的空房间了。可谁叫那是托尔斯泰呢,我总是拿他没办法。” 契诃夫重新坐直了身体,前倾着,态度亲热,像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伙子正对着新朋友热情地聊天,这次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所以呢,陀思,瞒着奥列格出来,你想做什么?” 费奥多尔还是微笑:“您不是不支持童工吗?或许我不应该和您谈这件事。” “可你只能和我谈。”契诃夫谛视着费奥多尔的表情,“现在的莫斯科,除了「联邦内务部部长」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还有谁能和你谈这件事呢?” 那张娃娃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年龄更小了:“你要选择绝对站在奥列格那边的托尔斯泰,还是去了常暗岛的高尔基?” “「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我还以为你们是绝对同阵营的伙伴。”费奥多尔淡淡说。 “是啦,我们关系可好了,那俩小子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干坏事就没少拖我下水。毕业之后也拉着我一头扎进不归路。可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都是站在山巅的那类人,一个一直远眺很远的未来,一个能甩开过去扞卫坚实的现在,只有我——” 契诃夫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了。 “只有我在战场上向后看,你是从「第六病室」出来的,看到那些名字了吗?陀思,黑色的那些全是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第六病室」记住了。” “但里面快要装不下了。”费奥多尔说。 契诃夫没所谓点头:“多装你一个还是可以的……你和托尔斯泰性格挺像的,我忍受他一个就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亲爱的陀思?” 正说着,契诃夫又好似绷不住了那样开始握拳捶桌,一副与职位不相称的无赖模样。 “所以不要耽误我的下班时间啦,我也想要在下班之后找个莫斯科的小酒,装成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骗骗漂亮小姑娘啊!!!” 费奥多尔忽视了那些听起来令人啼笑皆非的诨话,也忽视了对方话里的威胁。 他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这位在莫斯科一直是「名人」,甚至比高尔基更早出名,三个人里最会隐身的反而是国防部部长伏尔斯泰。 俄罗斯联邦内务部主管俄罗斯内卫部队,是最强力部门之一,主要职能是维护国家内部的安全。 在战争时期,数个国家疯狂向别国塞入间谍,契诃夫要负责的工作一下子变得繁杂起来。 不知道被他处理掉的敌国间谍和本国叛徒,哪个更多。 一阵寂静后,费奥多尔打破了沉默。 “您的「第六病室」很神奇,我本来以为是可以链接一切的大门,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啊?从这里开始聊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第六病室」一旦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们就必须做出选择,打开六扇门中的一扇,只有一扇能通向我身边。手持钥匙的人倒是无所谓,其余人……”契诃夫哼哼着,“变成名字留在里面了。” “听起来像是某种监狱。” “其实是疗养院,等他们内心重归「宁静」之后就能出来了……虽然我还没见过有人出来过。”契诃夫耸耸肩,“然后呢?” “「第六病室」的名字已经快填满了,但是「古拉格」还空着,更空了。” 契诃夫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和你哥哥完全不一样啊,我有点喜欢你了。接着说?” “「古拉格」必须被摧毁只是因为它没办法做到独立于这个世界,而本身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费奥多尔轻声说,“如果有一个代替「古拉格」的地方,完全独立,进出可操控呢?” “高尔基和托尔斯泰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在和您聊,也只能和您聊。” 契诃夫猛地一拍桌子,语气肃穆而威严: “你知道你正挡着联邦内务部部长的面,说着违反联邦法律的罪行吗?俄联邦不会犯以前的错误,即使是本国最恶劣的罪犯,也有相应的法律进行惩处,而不是关进类似古拉格的地方接受折磨!” “现在是战时,契诃夫阁下。”费奥多尔无声地笑了,“您清楚的,罪犯永远不止俄罗斯人,若非如此,「第六病室」为何人满为患呢?” “而且。”他加上砝码,“这是一个悬浮在全世界头顶的无形牢笼,拥有钥匙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去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这听起来像是什么?” 契诃夫:“……” 像是……覆盖范围夸张到离奇的定位装置。 契诃夫沉默了半晌,从柜子里摸出来一支雪茄,嘴上说着:“我点一支烟不会影响到你?”,手上点火的动作半点没停顿。 他叼着雪茄深吸了一口,烟雾让黑色的眼睛变得迷离,带着和幼态外观不相符的沉寂。 费奥多尔一点也不着急,就坐在舒适地椅子上面等着自己意料中的那个结果。 最后,契诃夫幽幽说:“我会在新的「古拉格」外替罪犯们送上一束洋甘菊的。” 费奥多尔的笑容扩大了。 “说,你打算怎么做?”契诃夫抵着桌子,“趁我还没下班,我这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变,小姑娘还在酒等着我呢。” 费奥多尔点头:“我需要一位能将异能强化的特殊异能者……” 就在费奥多尔和他带来的异能者前往要塞的同时,奥列格带着兰波,和刚刚被他叫起来的果戈里展开了行动。 「地图」全部被记在脑子里,奥列格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在这片冰原上,哪些地方在现实世界是对应的哪里。 “好——冷——啊~~”果戈里嘴巴都委屈成了波浪号,“小孩子晚上不睡觉——会长不高的——老师——!” 奥列格拍拍他的头:“那就去买顶帽子,看上去就够高了。” “是要送我一顶帽子吗?”果戈里眼睛里瞬间迸出了星星,“那我要表演的那种高帽,非常有仪式感的那一种!” “不配上表演的服装吗?” “要!都要!” “那就先帮我一个小忙,果戈里。”奥列格从怀里掏出来几张折叠起来的纸,“我想要给外面的人寄去几封信,然后邀请一些人来做客,拜托了。” 果戈里仰起头:“没问题~” · 在古拉格的夜晚,欧洲不同时区,不同地点先后凭空出现了小范围的爆炸。 法国爱舍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英国白金汉宫、德国帝国国会大厦…… 爆炸现场的人全部神秘失踪,在被摧毁的建筑和废墟上,突兀出现了一封简陋得甚至不能算是信件的纸张。 这封「信」被紧急送到了高层手里,展开后是用英文写成的「邀请函」,落款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的名字。 ——「」 【这是一封邀请函,不过诸位或许会将其视作一类威胁,不过请诸位相信,我绝无此类意思。 送信的方式并不体面,抱歉的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如果能注意到它,我将不胜感激。 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被牵扯进来的国家和地区也在不断扩大。 车轮在飞快加速之后很难停止,就连延缓速度也是困难无比的事情,除非在某个瞬间,想要中止的人一起做下决定。 这个决定不一定得是发自内心,世界上大多数决定在诞生的时候都不会是发自内心。 所以便诞生了我这般的恶徒。 不幸的是,是诸位让恶徒有了说话的权利,幸运的是,目前为止,它还是只想要以轻松地方式与诸位交涉。 我想邀请收到信件的各位能在在末尾的时间前,派有交涉意向的人抵达「常暗岛」。 我和那些被请走做客的朋友,将在常暗岛等待诸位的来临。 十分抱歉,为了「和平」。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89章 奥列格听说常暗岛很久了,从来没有动过念头想要来这里。 他没有让兰波和果戈里跟着,也没有带任何人,被兰波的亚空间强行「请」去的政府官员全部呆在古拉格,直到他想做的事结束之后再放回去。 奥列格也不担心费奥多尔找到兰波后会立刻动手,这并非缜密思索后的结论,像是与人相处久了之后,偶尔会灵光一现的直觉。 他没有去琢磨费奥多尔的想法,就像以前乱步提起太宰治那样—— 「我看不透他,就和你看不透那些读者的奇思妙想一样,不如说要是真的弄懂了才是大脑会被危险入侵的恐怖事情,放弃啦。」 奥列格如今能十分感同身受地理解乱步的意思了。 而很快,奥列格就没有再去想费奥多尔的事情,他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 常暗岛上……有大量的尸体,比奥列格见过的异能者总和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虽然说是异能者大战,但在后期已经出现疲软的时候,被投入战场的早就不全是异能者了。 这些尸体是怎么来的呢,奥列格出现在这里的第三分钟就准确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被迎面袭来的炮火击中,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不知何处的刀雨贯穿,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尸堆中已经陷入癫狂的士兵所扫射,痛感出现一瞬。 人类有太多死法了,比海中的浪花还要多,比宇宙的碎片还要多,比某个人这辈子写下自己名字的次数还要多。 在新闻报道中,他们大多用数字来进行可以归类的统计,紧凑的阿拉伯字符被压缩在一起,最后成为在叙述中最不起眼的一块。 奥列格不是新闻工作者,所以他想要以区别统计学地给出一类说法,可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定义,来承放这类死亡。 身为作家的他描绘过「自杀」、「情杀」、「仇杀」、「财杀」、「无差别谋杀」、「自然灾害死亡」、「意外罹难」……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这样的情况该叫做什么。 仔细一想,奥列格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直从不同的人嘴里传出,被不同的人听见。 这种死亡叫做「战争」。 「概念」一下子以最直观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什么「战争性质」、「战争形态」、「战争规模」……当作为渺小的一员亲身步入战场的时候,这些都不那么突出了。 …… 不算以前的笔名,奥列格对于战争的认识,第一次是在西伯利亚。 那边没有真正陷入战火,大家的神经在冰天雪地中紧绷着,全然不知自己所警惕的对象其实是数年前,因为高层决策的失误,加上他国的干扰诞生的「古拉格」。 第二次是在古拉格。 它生于战争,畸变于战争,在即将走向毁灭的如今,依旧被战争左右。 第三次则是现在的常暗岛。 常暗岛并不极端,和古拉格比起来,它算得上「平凡」。士兵在这座岛屿上死去,也只是死去,不会被欢呼着吊上高台,放干血液,成为谎言中的礼物。 这片岛屿上千千万万的尸体,就只是单纯的尸体,他们清楚自己是怎么活,又是怎么死的。 平凡、普通、有着人类所有基础的常识和理智。在奥列格看来,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理应走向不幸的要素。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的安排,那又是谁在主宰他们的命运?恐怕不是上帝。 奥列格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了远处的金光——万钧雷电击穿了云层,将一整片可以成为废墟的建筑所炸开。 奥列格站停,迎着带着沙砾地飓风站在原地,还顺手捞了一个被爆炸的余波所扬起的陌生士兵。 士兵条件反射将随身携带的武器对准了奥列格,只差一点就扣下扳|机,停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左右、身上没有任何武装痕迹的少年。 不要小看能踏上异能战场的小孩和女人——他的长官这样警告过。 但他依旧无法对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下手,哪怕这个少年即使衣着狼狈,但视线可见范围中一点伤口都没有。 少年甚至没有继续关注他,只是看着雷电的方向。 奥列格想的是:高尔基居然在常暗岛? 他是被调来的,还是说……现在已经到了连高尔基也坐不住的地步了? 奥列格考量着,自己也需要一个和其他人谈话的场地,如果有高尔基在的话……应该会好办一点。 于是他将站不稳的士兵扶稳,打算去到雷电的中心看看情况。还没踏出两步,衣角被抓住了。 那个欧洲士兵勉强将枪|支当作拐杖,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磕磕巴巴说着不流畅的英语:“俄罗斯人……那边……死……” 说话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他干脆摇头,手底的力气加重了一点。奥列格轻轻拍拍手,示意他松开。 离开前,奥列格给了这个说着不流畅英语的士兵一个拥抱,脏兮兮的士兵身体僵硬又颤抖,在两秒后痛哭了出来,哭声就在奥列格的耳边。 他说了一串什么,离开古拉格的奥列格并不能领会,但句末的发音或许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 「aa」士兵泣嚅喊着,对着此生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发出如初生婴儿的啼哭。 在政治中心出现突如其来的爆炸,以无法抵御的手段绑架了政府官员,这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非常惊悚的事情。 如果只是单个国家,那么消息很容易压下去,可数量一多,这就成为了无法隐瞒的新闻。 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那么政府也就必须摆出态度来——这杜绝了他们牺牲官员来冷处理的可能。 俄罗斯也一样。 契诃夫在下班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去到小酒馆,仗着娃娃脸和厚脸皮,在一群漂亮姑娘里如鱼得水。正往嘴里倒着无良店家掺了水的威士忌,电话突然接连响了起来。 第一个是他的副官,第二个是托尔斯泰。 想也没想就接起了第二个,托尔斯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飘渺,说得实在一点就是神棍。 他开口就是一句:“恭喜你,契诃夫,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 契诃夫:? 契诃夫打着酒嗝:“要知道我是挂掉了副官的电话选择了你,托尔斯泰,说些能让我不骂脏话的东西,好么?” “克里姆林宫被炸了。” 契诃夫一下子什么酒都醒了:“什么?!” “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托尔斯泰幽幽地说,“好,那是最糟糕的逃避方式,我的意思是,千万别掺合进这件事,契诃夫,我和你都不行,” “你又「看见」什么了?” “「看见」某人在酒馆没羞没臊呢,那儿的老板还是喜欢在水里掺伏特加么?” 这种对着空气打拳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契诃夫现在要收回之前的一些话,他对费奥多尔说,自己忍受托尔斯泰一个就够了。 不,事实上,他一个也不能忍受。 “俄罗斯名义上的全军首脑,国防部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几年没见,你在呼唤我的拳头吗?” 托尔斯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换一种更「成年人」一些的方式威胁我。比如,把我当作俄罗斯「新古拉格」的第一位犯人,听季阿娜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啊,我这种文弱的官员绝对活不下去。” 契诃夫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他知道自己和费奥多尔的协约百分百是暗中进行的,那个派去的异能者是之前从法国人手里抓来的「俘虏」,他们刚从日本撤离,被契诃夫盯上后没能跑掉。 本来是打算留着和法国人交换战俘的,当契诃夫听到费奥多尔的要求后,立刻想起这个能增强他人异能的异能者。 于是这个人的名字就悄无声息地从名册里抹除了。 但还是瞒不过托尔斯泰啊。 契诃夫狠狠地灌了一口伏特加,将酒杯拍在桌上,侧头吼老板: “我都在你这儿喝了这么多年酒了,怎么水越掺越多!你知道克里姆林宫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喝过你这儿的掺水酒吗?是不是不要命啦!” “早……早说你要不掺水的啊……我还以为你这几十年就喜欢这个味道……”老板红着脸硬撑。 契诃夫气坏了,对着电话接着说:“我都和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话越说越模糊!你知道高尔基有三千多次想揍你都是被我拦下来的吗?是不是不要命了?” “是你拦下来的啊,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高尔基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上次和他见面,当着我副官的面直接给了我两拳,要不是我捂着鼻血把副官拦下来,咱们这个老同学怎么着也得去军事法庭走个流程。不过也不可能真的给他定罪,毕竟俄罗斯异能者不少,实力能凌驾于大多数异能者之上的「超越者」只有他一个。” 托尔斯泰顿了顿,“你怎么看「奥列格」这个人?” 契诃夫一愣。 奥列格?他对这个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他人的描述。 第一个离开古拉格的达尼尔申请在叶卡捷琳堡建立临时收留所,书面报告上写着:在奥列格不在的情况下,没办法对古拉格遗民进行有效的约束。 高尔基在给了托尔斯泰两拳之后还是听了他的建议,去了常暗岛。所以这件事自然到了内务部部长契诃夫的手上,可他没有经手这件事,有蠢货自告奋勇想去驯服这把刀。 那群蠢货只死了一个,据说还是达尼尔立刻喊停了,说,你继续这样,不担心「老师」知道吗? 那个小姑娘在瞬间收敛,杏眼中带着懊恼,直到被托尔斯泰接走都乖巧得不行。 高尔基曾经也在电话里提到过奥列格,说他一开始给人感觉和托尔斯泰很像,因为看到了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东西,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而维持着半抽离的感觉。 但当他自我介绍出「奥列格」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股感觉消失了。 「而且他没有托尔斯泰那么欠揍。」这是高尔基的原话。 托尔斯泰对奥列格的评价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的奥列格还只是托尔斯泰口中「会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这个神棍说他能带来「和平」。 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和平」? 红十字创办人琼·亨利·杜南? 和平运动的代表人物贝尔塔·冯·苏特纳? 国际法庭创始人托比亚斯·阿赛尔? 人权联盟创立者费迪南·爱德华·比松? 反战作家诺曼·安吉尔? 那个时候,托尔斯泰说了一句非常反叛的话:“那必须得背叛很多东西才能做到,背叛现今的所有立场。人类的和平不就如字面所言,除了认可「人类」本身之外,背叛一切社会属性吗?” 直到现在,契诃夫依旧不知道奥列格是个怎样的人。 “之前我说,奥列格代表着一类「和平」,因为「战争与和平」让我看见的转折就是那样的。只是那时我不清楚的是,我们三个追求的「和平」从来就不一致。”托尔斯泰在电话那头轻声说,“你要的是胜利,我要的是结束,高尔基……” “高尔基?”契诃夫问。 托尔斯泰却不继续说下去了,他将话题生硬地转了回去:“不要去管克里姆林宫的事情,他们已经在安排人动身去常暗岛了,如果找上你,推辞掉,契诃夫。高尔基在那里就足够了,如果有什么事是「超越者」解决不了的,那么其他人也无能为力。” “所以你给我打这通电话的根本目的,就是不想让我参与进去?你和高尔基瞒着我做了什么约定?这和你提到的奥列格有什么关系?” “没有约定。”托尔斯泰说,“我只是和朋友「道别」,而他对我说再见。仅此而已。” 契诃夫叹了口气:“你清楚这么糊弄我,下次见面我会把你按进酒桶的?” “好啊。”托尔斯泰笑说,“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喝酒。” 第90章 奥列格见到高尔基的时候,雷电还未散去,互相对视着的两个人都有短暂的愣神。 高尔基比之前要……锐利很多。 之前的他是翱翔的雄鹰,灰黑的钢铁,那现在的他就是凶狠摄人的巨兽。时光在他眼角刻下锋利的纹路,浑身都带着奔向粉身碎骨的血性狠劲儿。 高尔基则是没料到会在常暗岛见到奥列格……一个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的奥列格。 能认出他还是因为那股气质,不自知的漠然,从战场穿梭时眼神掠过四周,将所有的东西——尸体和失去主人后边变为墓碑的武器——全部收纳进眼底。 他站在离高尔基不算远的安全距离,稍微点了点头。 末雷劈开了一切,包括常聚在常暗岛上的乌云,被挡在之后的阳光终于如柱降临岛屿。 “好久不见。”奥列格向高尔基打招呼,像是清晨出门时碰巧遇上了邻居,于是向对方问好一样,“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高尔基大将。” · 高尔基将奥列格带回了俄方临时据点。 因为作战是从两天前开始的,在那之后高尔基就没功夫关注莫斯科方面的事,再来莫斯科派来的人迎面走来的时候,他微微皱起眉。 来的是俄罗斯联邦委员会的议员。 那人在见到高尔基之后便开始用委婉地态度问责,核心思想也就那么几样。 莫斯科发生的爆炸你是否知情。 和爆炸性质最类似的就是古拉格的通道,这和古拉格是否有关联。 发下「邀请函」的「」,他的身份你是否有眉目。 说到「」的时候,高尔基下意识看向了奥列格,如果按照日文发音,然后稍微模糊一些,「」听上去可以约等于「oлeг」。 而且奥列格也的确出现在了常暗岛。 最后,高尔基用陈述的问句作为答复:“我想明确一点,你正在以什么立场对我发出质询。” 能在莫斯科混的人当然都是人精,议员听出了话里的不善,并从之前的眼神交集找对了方向,看向奥列格。 在他开口之前,高尔基又率先对奥列格开口,他问:“为什么报上了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奥列格本以为高尔基会询问更关键的问题,没想到却是从这里入手。 他诚实地作答了,“因为「奥列格」一听就知道是俄国人,我不想在真正协商之前就「被确定」立场。” “协商?什么协商。”或许是看高尔基对奥列格也不是全然的偏袒,而高尔基又是出了名的铁血俄罗斯鹰派,议员的腰杆一下挺得笔直。 “你有什么权利和我们协商?你把纯粹的恐怖行为当作什么了?莫斯科不会和这样野蛮的人展开任何层面、任何内容的探讨!谨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对你发出警告与提醒,立刻将绑架的官员原封不动地送回俄罗斯!” “啊,关于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误,很抱歉用这样的手段进行邀请,因为确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过将见面地点选在常暗岛,而不是古拉格,已经能体现我的诚意了?”奥列格偏着头说。 道歉后紧跟着的是带着威胁性质的解释。 十五岁独有的少年气在不经意间旁逸斜出,如果不是他话语的清楚表达的意思,不管怎么瞧都不像是试图威胁欧洲各国的「恐怖分子」。 捕捉到关键信息「古拉格」,算是知情者之一的议员深吸一口气。 他严肃看向高尔基:“大将,如果您有什么不满,可以以书面报告,或是申请会面的形式向上级提出,议会会认真审议您的要求。而不是借着这样……的方法来抗议。” 俨然是将与「古拉格」有关的事全算在了高尔基头上。 奥列格耸耸肩,又叹了口气:“瞧,就是因为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才会报上「」这个名字啊。” “在之前的报告书里您提过「奥列格」,至今都是他的安全责任担保人,高尔基大将,您有义务向莫斯科方面作出解释。” 这可真是…… 在此之前,奥列格完全不知道高尔基还在俄方当他的「后台」这件事。 高尔基冷冷瞥向议员:“你想把我拷回莫斯科,对我军事审判吗?” “我……” “议员同志,我敬佩你来到常暗岛的勇气。” 听高尔基这样说,议员紧绷的神色稍微松缓,乘胜追击的话还未出,高尔基接着开口了—— “我不追究你的越权行为,毕竟你的权限不足以接触到我和托尔斯泰的报告书。那么我建议你闭上嘴,做些该做的工作,扛起武器,滚出去,会有士兵带你去该去的战场,你意下如何?” “您不能这样……”议员一边说一遍瞧高尔基的眼色。 即使不谈高尔基作为异能者的实力,他也必须要考虑在战时一个大将的地位,更别说高尔基的两个「兄弟」在莫斯科都不是好相处的狠角色。 为了将剩下不那么动听的话咽回肚子,议员一边说一边掩饰般咳嗽,余光看见全然旁观的奥列格时,神情中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不痛快。 “希望大将能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等回到莫斯科……” 高尔基:“出去。” 议员被门口的士兵带走了。 目送被压得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乖乖听命的议员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奥列格回头过感叹着:“你把人弄走了,是要自己参与进这次的会议吗?” 高尔基瞥了他一眼,坐到指挥官的椅子上,将面前的地图上的布防棋子全部推开:“「会议」?这就是你利用古拉格想做的事情?把各个国家的人全部喊来「坐下好好聊」?” 常年和托尔斯泰打交道已经让高尔基练就了「即使被隐瞒着重要的事情,姑且也能听完解释,再选择是否发火」的本领。 他的语气没有嘲讽的意思,“是古拉格的事情太顺利,让你产生了战争也如此简单的错觉吗,奥列格?” 奥列格也拖来一把椅子坐到他面前长桌的另一侧:“决定开启战争是因为「异能」能改变世界。” “我在听。” “这股力量强大、可控、且强弱差距明显,拥有异能的人像是已经从人类中被划分了出来。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是兔子进化成了更具攻击性的猛兽,猛兽为了争夺领地厮杀,结果连兔子也相互撕咬起来了。” “这个例子很恰当,所以?” “你看动画片吗,高尔基?”奥列格突然问。 高尔基凝视他的眼睛,居然也回答了:“看。” “不管主角是人类、动物、外星人,或是其他天马行空的种族,动画片里似乎总能找到一个主题让他们联合起来,击败挫折。”奥列格说,“这些具有特殊品质的「伙伴」隐藏在他们的族群里,平时声音微末,或者是没有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和自己相同理想的生物存在,所以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即使想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向。” 高尔基没有给出回应。 奥列格点点头:“世界上不可能有只存在于一个人脑海中的想法,只是大多数没有表达而已,我想找到那些人——就像你当初在西伯利亚找到我一样。” 寂静后,高尔基沉声说:“当初你说,你只是想要见证、或是想要参与其中的渺小个体。所以你去了古拉格,不参与异能者大战的事情,目的是解决会扩散至整个人类世界的大灾厄。” “是的。” “现在你却在利用古拉格,想要组建属于你的阵营介入战争。” “首先,我并没有组建阵营的打算。其次,战争不结束,还会出现无数个古拉格,事实上,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 奥列格说,“所有人都在说「和平」,高尔基,你的「和平」到底是什么?是俄罗斯的胜利,还是战争的结束?” 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出现在房间里,高尔基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至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奥列格。 奥列格几乎以为他是想要立刻动手,杀了这个质疑他信仰的冒犯者。 “不用生气,其实我就快死啦。”奥列格又笑着说。 那股压迫感出现了骤停。 “什么意思?”高尔基虚起眼。 “我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未成年小孩,不是么?你一开始就想询问,但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 奥列格抬起手,反复看着手心的掌纹和手背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注视到肉眼不可见的变化全过程。 “我还会越来越小的,直到完全消失,区别只在于时间长短而已。” “……” 这的确是一个及时中断情绪的「好话题」,至少高尔基可以理解为一种让步,用自己的「弱势」来换取交谈能继续下去。 可接着,高尔基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判断,奥列格比他想象的更……冒险。 “当初是你将「和平」转述给了我,我被打动,怀揣着自己未能理解的「和平」,放弃了入江计()的身份,成为奥列格。现在我已经知晓了我心目中的「和平」,并做出了选择。”奥列格说,“我要终结古拉格,所有已经成型的,和未成型的「古拉格」。” 高尔基:“所以你其实是想……终结战争。” 奥列格:“是啦,变小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已。我可以接受变成幼童,变成婴儿,变成无法拥有自主意志的细胞,然后消弭在这个世界。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奥列格的诞生就是为了「和平」,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改变。” 高尔基不悦地立刻回答:“没有人类会因为这样的东西而诞生。” 比起之前质疑他的信仰,此刻他才好像真的被激怒了,口吻与预期强硬带刺。 “不管是投身于战场,想要获得胜利、还是想要生存的士兵;不管是为了私欲,或是为了祖国而主动参战的异能者。战争都只是一个过程,一种手段,最后必然走向某一个结果……而你说你只是因为最后的某个结果而诞生的?” 当这段话说完,高尔基几乎是俯身在桌面,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如乌云。 奥列格没有被他吓退,反问道:“既然有「人类」会为了战争而死,为什么没有「人类」因和平而生?” “这不是同一种概念。” “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说服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奥列格轻声说,“而你呢,高尔基?我想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选择的又是什么?” “…………” 就在此时,士兵的脚步声逼近,高昂的报告从外面将他们的「对峙」彻底打断:“大将——英方停止了一切战略部署,威廉·莎士比亚发来了协谈申请!” “协谈的内容?” “「」。”奥列格低声说。 高尔基的视线一转:“那他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协谈。” 奥列格浅笑起来,年龄下去之后两个酒窝更加明显了:“可即使只是单纯地为了杀掉我,他们也得先坐下来,不是吗?” 第91章 巨大的橡木会议桌代表着这次会谈的重要程度,毕竟在各国战场的交界处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和设施,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在被当作会谈地点之前,这里一直被法军占领,在昨晚被英方夺走。 威廉·莎士比亚非常慷慨地把还没捂热的地方让了出来,并「贴心」地向法国声明,他们还没有对这里的陈设做出任何变动,现在回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家的感觉。 哦,那碍眼的法国国旗被摘掉了。 暂时抛开英法的世仇不谈,此刻围着这张桌子的都是在战场中穿着讲究的精英政客,身边站着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异能者。 每个政客脸上都带着藏着掖着的傲慢与志在必得,相比起来,某个人就显得尤为突出。 看到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坐在主座上时,这群精英政客下意识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坐在他身侧位置的高尔基。 其他人都很默契地和少年隔开了位置,只有这个俄罗斯大将坦荡地和他比邻。 对于那些眼神,高尔基并不给予任何回应,荣誉徽章在灰黑色制服上反着冷光。 高尔基更关注在场的异能者。 这次与会的人员结构有些复杂,基本是「各国政要加上一个保护他们安全的异能者」这样的固定搭配。唯二例外的就是把莫斯科议员扔去战场,自己孤身前往的高尔基,和最后一个抵达的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也带着一个政客,不过主从关系明显是反的,政客步履不停跟在他身后,更像是国王和他的侍从。 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坐到了奥列格的另外一侧,笑眯眯和高尔基打了个招呼。 上次高尔基见到莎士比亚,还是英国的代表被魏尔伦杀死在俄罗斯的时候。 这个英国佬听了前因后果,沉重地叹气,然后问,「有下午茶么?」 天塌下来了他也要喝一杯下午茶。 跟在他身边的钟塔侍从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明明可以当作责任方要求俄方给出说法,但莎士比亚不知道和托尔斯泰聊了些什么,这件事居然到最后不了了之了。 除了莎士比亚外,高尔基也一眼认出了大多数异能者的身份,他们在战场上打过照面的次数太多。 相当多一部分都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一类,知道自己对上俄罗斯的「超越者」毫无胜算,转身就逃绝不停留。 除了法国代表身侧的男人——高尔基和他在某个瞬间对上了眼神,下一秒便错开,仿佛从来就没有观察过对方似的。 一群人各怀心思落座,等受邀人全部到齐之后,莎士比亚用指关节敲了敲桌。 “可以开始了么?”莎士比亚说。 他有着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声音低沉温雅,十足的欧洲绅士做派。 法国人讥讽道:“如果不是等你,早就可以开始了。” 莎士比亚叹息:“此刻我深觉自己的重要,无法给予同等感情的回馈,我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为此感到难过。” 主座的少年在此时缓缓开口了。 “很高兴人能到齐,各位就是能够进行交涉协商的各国代表?” “展开恐怖行为造成破坏,并绑架重要官员的主犯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有人嗤笑,“莎士比亚和高尔基还亲自来了。英国和俄罗斯为什么不直接递交赔款协议书呢,这样就可以掩盖你们内心的怯懦了。” 另外一人厉声道:“不管你想谈什么,以绑架和恐怖行为作为要挟的对话都是卑鄙的。你代表谁?亚洲?因为战况不占优势就使用这些肮脏的手段……是日本?” 他冷笑:“我以为你们会集体表演切腹,那不是被推崇的传统吗?” “ ……” 此时,高尔基听见莎士比亚的叹气:“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有些浪费我的一片好心了。” 既然隔着奥列格的高尔基能听见,那么奥列格自然也能听到。不仅听着莎士比亚的低喃,还听着在场所有人或大或小的声音,接着清了清嗓子。 “我没有兜圈子的习惯,也不费心思与诸位寒暄了。大家都是了不起的政治家,被指派来和卑鄙的我「沟通」,而我只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奥列格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政客们互相对视,眼中有微不可察的诧异。这个轻飘飘的问题从一个少年嘴里提出显得那么儿戏,在全场安静一瞬时,大多数人都感到一种荒谬。 这个少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就因为想要问他们这样理想化的问题? 那他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一般而言,完整的句子是「什么时候才能以我们的胜利结束这一切呢?」 这不是他们正在为之付出一切,想要谋求的答案吗。 奥列格又问,像虔诚求知的学生:“「欧洲各国怎么才会愿意结束呢?」” 接着,这群人展现出了相当激烈而强硬的作风。 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和这个天真的少年谈什么都显得不切实际,但在敌国面前展示本国的态度确是实打实能做到的。 “这是我们无计可施的事情!”在莎士比亚身边站着的英国人句句有力,“我们在为了国家和人民的未来而战,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让出国土,让出人民的资源,英吉利海峡上出现了侵略者的身影,那我们能怎么办?!” 他开口的时候,莎士比亚全程带着亲切的笑,一副这话与我其实无关的矜持表情。 德国人要诚实许多:“这是欧洲达成一致的「竞争」,每个国家都在为了远大宏伟的目标前进,你想停止?你算什么?” 法国人明显是做足了功课:“你这样做,没想过现在不是所有人愿不愿意停下的事情吗?经济开支由谁负责?异能和社会权利怎么平衡?战后裂痕动员要怎么解决?想当然地说要和平,别做白日梦了。” “……” 高尔基一言不发。 「大伙儿要高高兴兴杀敌,舒舒服服牺牲。」 奥列格觉得他们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奥列格听完了,接受了,坐在他们的对面非常和善地点头,继续虚心求教:“那些被不幸卷入战争死掉的普通人要怎么办呢?” 除了几个国家的人没有吭声外,大多数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明是你死我活的立场,在此刻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他们找回了名为人道主义的遮羞布,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平民,普通人,至少在法律和道义上和异能者是完全平等的。 “异能战争中的普通人确实缺乏生存能力,他们的牺牲会——” 奥列格没再听了,他站起身,走到德国人身后,手搭在椅背上。 奥列格能明显感觉到德国人的警戒,他没有任何动作,就站在后面,垂着眼:“他们死于非命,你劝他们安息,你怎么敢开口的?” 绿眸少年浑身都是破绽,他几乎是完全不设防地站在那里,用温和的口吻温和说着辛辣的话。 “搞清楚一点,诸位。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我请你们来商讨这件事,不代表你们就是那个开火车的人。” 被激怒的人理所当然视为了机会。 刀口没入喉咙的时候有持续的痛感,奥列格想着,原来异能者动手也是可以朴实无华的,会变成惊电影,或是超能力电影的异能还是少数。 德国异能者握着刀的手在下一秒就被 高尔基的电流所烧焦。 与此同时,高尔基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椅脚擦过地面划出巨响,莎士比亚又是一声叹息。 “你——”高尔基急促的话停在了嗓子眼。 奥列格仰着头,一寸寸地抽出了喉咙里的短刀。 血溅开,但也只是那一秒,伤口被律贼所拒绝,除了蘸着血的武器外,没有任何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于随意,当反手握着短刀干脆将德国异能者被电流烧至焦黑的手钉死在桌面的时候,在场没有多少人反应了过来。 房间一片寂静。 “为什么要动手呢?我已经在心平气和的交涉了,是我的诚意还不足吗。”奥列格冷淡地敛下眼。 这被视为了一个标志,在场的众人在对视一眼之后立刻选择了痛下杀手。 “不用管我——”奥列格无声地对高尔基这样说。 一切发生得迅猛,结束得也干净,等奥列格第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缓步踏入生者的世界时,房间里已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奥列格将被血稍微润湿的头发向后抹,光洁的额头上留着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印。 莎士比亚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他向一直站在法国政客旁的异能者打招呼:“先坐下,加布,你杀不了「」,所以也吸收不了他的能力。” “什么呀!怎么就这样把我的能力暴露出来了!可恶的英国佬,那我小心翼翼安静呆了这么久不就白费了吗!”异能者摘掉了头顶的帽子,然后推开法国政客的尸体,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们法国人就是喜欢这么没有礼貌地说「谢谢提醒」。”莎士比亚耸耸肩,“介绍一下,「」,这是「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我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奥列格平缓了一下呼吸,习惯性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没有镜子没办法判断现在年龄有没有持续缩水。 如果没有的话,应该是比凡尔纳看上去还要……大一点的? 莎士比亚笑说:“关于战争的演说我们听得耳朵都得起茧子,每个国家都喜欢给自己找一些立场。而且都是老一套的话,换种语言继续洋洋洒洒几千字。你这样的「演说」倒是很奇特,我听了四次都觉得不过瘾。” 四次……?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就是那样耍赖啦,狡猾的英国佬,不然他怎么能让那群与恶霸无异的钟塔侍从安分下来的,当然是拿他没办法——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呢。”凡尔纳说。 凡尔纳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手帕,手帕悬空着晃悠悠飞到奥列格面前。 看得出来凡尔纳操控得有些吃力,像刚学会走路的人迈开步子那样生涩——奥列格在三分钟之前见过这个能力,在德国人身上。 成功之后,这个少年握拳自顾自地庆祝了一下,还有些得意。 似乎是为了报复莎士比亚揭露他异能的一角,凡尔纳也敞开嘴巴说着秘密: “现实对莎士比亚来说就是一个梦,他一直在自己的「层层梦境」中,像……俄罗斯套娃那样做着五小时之后的梦。如果五小时之后的莎士比亚在梦境中死去,那么现在的莎士比亚就能接收到那份记忆,提前知道这五个小时会发生的事情。” 凡尔纳歪着头:“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些类似?不过托尔斯泰打架太垃圾了,从来不敢出来碰面。” 听到熟悉的名字后,高尔基的眼神棱了过去,凡尔纳吓得一抖。 接着,他想起自己不能在英国人面前展现出法国人的怯懦,壮着胆子说:“所以他们宁可邀请还差一点才步入「超越者」行列的托尔斯泰,也不愿意邀请你啊!脾气比雨果还坏,你 们俄罗斯人也太糟糕了!!” 奥列格对听到的内容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所以,其实各国的「超越者」在暗中有一个联盟?” “高尔基先生除外。”莎士比亚说,“但我们不能和俄罗斯断联,所以另外邀请了托尔斯泰。” 高尔基的脸色在「不邀请我是正确的」和「托尔斯泰还要背着我搞多少事才完」之间来回变化。 奥列格琢磨着,真的邀请高尔基的话,那份邀约恐怕在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报告提交上去了。 “「超越者」也就那么几个人,相互认识并且联系也是很正常的?「战争」真正爆发的时候,我们起初认为是类似于擂台赛之类的性质,谁也没当回事,还在讨论组里押注。”莎士比亚说,“我压凡尔纳第一个出局。你看足球吗?凡尔纳就跟球场上的「神经刀」一样,有的时候强得不可思议。” 凡尔纳骄傲地挺起胸膛。 莎士比亚:“但大多时候弱得不行。” 凡尔纳:“喂——!” 莎士比亚:“魏尔伦出现之前,压高尔基的人很多,虽然他并没有在我们的讨论组里。托尔斯泰也倾家荡产压他的兄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赌狗不可怕,有智慧的赌狗才恐怖——然后魏尔伦凭空诞生了。” “暗杀王也在你们的讨论组里?” “怎么可能,他属于被法国看管的很好的类型,他和他的搭档都不可能收到我们的邀约,不然凡尔纳在就仗着讨论组里法国人含量过多,开始狗仗人势了。” 凡尔纳:“喂——!” 话题在这个时候陡然变得严肃:“但当各国开始研发异能武器的时候,性质就变了。” 莎士比亚虚着眼:“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们对政府对异能武器的研究一无所知,等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们已经在普通人身上做着实验。雨果和歌德以投身战场的名义一直忙着满世界处理那些武器,我和托尔斯泰留在政府内观察着动向——然后我们注意到了你。” 奥列格:“从什么时候?” “你发出邀请函的时候。” “托尔斯泰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有关我的事吗?” 莎士比亚笑道:“那是个聪明的赌狗,赌狗是不会把所有筹码全押在一个地方的,不过因为他的这个做法,歌德强烈要求把他踢出讨论组。” 奥列格:“……”yhugu 你们超越者的生活也是足够……生动有趣。 “闲杂人等已经清理掉了,看你四次动手,每次都心惊胆战的……心脏可不太受得了。”莎士比亚敲了敲桌面,“那么久回到正题,我也想请教你,你说,「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你现在想把火车停下来,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因为对自己异能的自信吗?” 凡尔纳小声说:“不能两边都撞死吗,干嘛留一边啊,全部撞死!然后火车爆炸!谁也别想道德绑架我,全部给我变成天上的烟花!” 高尔基也等着他的回答。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回档」了四次,也就是说,他主动或者被动的死亡了四次,不断的重复这一过程,应该是在观察着自己。 或许还在观察着高尔基。 所以他交涉的诚意是很足的,并且提前将令人震撼的情报当作橄榄枝主动给了出来,一群超越者……能做到的事情可太多了。 太多了。 思考措辞的过程中,奥列格久违地想起了入野一未。 其实一未才是最适合来处理这件事的笔名,他天然地能让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思想中必定含杂着所有感情。 那种油然而生的悲切、愤怒、惊怛。 那种在见到悲惨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时 发现主角是每个人的无能为力。 入野一未是能做到的,「思想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奥列格有些叹惋。 “与其说是对自己异能的自信,不如说是对别人异能的自信。”奥列格说,“我在寻找着那么一群人,没有被战争冲昏头脑,胜利和失败没有那样重要,国家和信仰没有那么重要,能判断人类此刻需求的一群人。” 莎士比亚点头:“看起来你在寻找我们,没有考虑过无人「应征」的结果吗?” “如果是那样,那么即将出现在常暗岛的,将是古拉格最锋利的群刃。”奥列格侧头看去,“群刃属于我,哀嚎便属于我,不管胜利最终在哪里,至少恐惧都将属于我。” 凡尔纳悄悄往莎士比亚那边靠了一点,他还记得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是怎么「活」过来,又怎么心怀怜悯和愤怒下手的。 虽然不知道「古拉格」是什么……但是他的确有自己轻描淡写描述的那么危险。 最后,莎士比亚不知多少次叹气。 “我很喜欢你的演说,但你得拿出一份更加正式的演说内容。歌德是个固执的人,他没有我那么好说话。” 【我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去到一个地方,拽起一些人。 我看见一些无能为力的事,踏入一个地方,目送一些人。 我准备一些无法原谅的事,盘踞一个地方,戕害一些人。 想说的所有话早就在历史中,被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说出了口。 有时候它是: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朋友死去」 「而我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但昨夜在梦中」 「我听见那些朋友说到我:“适者生存”」 「于是我恨自己」 有时候它是: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 我将文字,连同我自己都变成了纯粹的工具,我静待着发出的呼喊能被回应。 假如一个人的呼声如果有用,那么有用的绝不是那个声音,而是正以有力目光凝视他的人。 去者带来未来,有的人活着,有的人倒下。鲜血浇灌常暗岛,我把心跳留在这里,以此作为坚不可摧的誓约基石。 你是否愿意登上太平洋孤独的岛屿,背叛祖国,背叛信仰,背叛相信与否认,背叛除了「人类」立场外的一切。 你是否愿意带来「和平」。 我期待着一份答案。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92章 这份类似于「声明」的东西被莎士比亚发给了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奥列格没有再逗留,在高尔基沉默着离开之后,他也打算离开这里。走之前还心怀歉意对莎士比亚说:“抱歉把您提供的地方给弄脏了。” 莎士比亚大度地挥挥手:“他们还会派人来,还会脏的,不算什么大问题。” 看着离去之人的背影,凡尔纳在一旁心惊胆战。 “我觉得歌德会生气。”凡尔纳靠自己那点有失偏颇的印象,和时常滑铁卢的直觉判断着,“然后雨果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们又得打起来,被发现就会变成又一次「德法大交锋」。上次他们在比利时打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收得住手。” “歌德已经是温和派了,你和赫尔曼·黑塞相处过几天,是清楚他为人的?” “那我还是喜欢歌德一点,我搞不明白,赫尔曼明明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德国人,怎么随时都给我一种……清醒犯病的感觉。” 说着,凡尔纳一愣,恍然大悟。 “对哦,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似曾相识,就是那种乍一看挺正常,仔细一看绝对有毛病,再仔细观察,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这不就是赫尔曼吗?” 莎士比亚耸耸肩:“听起来不像赫尔曼,像你。” 凡尔纳:“……” 可恶啊,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歌德会生气——「背叛」。”莎士比亚意味不明地念着这个词汇,“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要程度副词也能体会到的极端词汇,不存在「稍微背叛」和「过度背叛」。这就和忠诚一样,是只要做出决定,就绝对没办法改变性质的一个词语。” “它在末尾重复了……一、二、三、四……四次!” “你数学可真好。” “威廉!!!” “德国人和法国人或许在这一点上会出现很大的分歧,我猜。”莎士比亚拍拍凡尔纳的肩膀,“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一直都在等着有谁先把这件事提出来,谁都不想当第一个担上叛国名号的「罪人」。” 凡尔纳吐槽:“第一个和第二个有什么区别……” “历史会记住的,第一个、最关键的一个、最后一个。所以「」才会站出来,自他以后,即使出现多名背叛者,不管造成多恐怖的影响,都会被归纳为「背叛者之一」,他把自己当靶子,提供一个操作空间更大的环境让我们选择。” “……说到底你在一开始就动心了,不然也不会拦住我,不让我动手。”凡尔纳盯着莎士比亚的眼睛,“就算我在「我们」之中是不怎么能打的一个,但杀掉他是绰绰有余的。” “杀掉他,常暗岛会吸收他的异能,成为你能力的一部分。「仲夏夜之梦」也让我看见了这样的结局没错。”莎士比亚淡淡说,“加布,站在朋友的立场劝诫你,永远不要这么做。” 莎士比亚只有在认真警告、或是说无法算作玩笑的严肃事情时候才会称呼凡尔纳为「加布」,上一次是在凡尔纳试图动手的时候,这一次又是在劝他不要对「」出手。 凡尔纳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不可能是和「」一见如故,一下子拔高到什么心灵之友这样的程度。这个英国男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笑呵呵聊几句,本质和钟塔侍从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钟塔侍从的近卫骑士长,阿加莎·克里斯蒂可是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精通谋杀的女人」,她对莎士比亚的尊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长了一张骗人的嘴。 于是凡尔纳问:“你看见了什么?” 莎士比亚反问:“你相信常暗岛在五个小时之内就能自然走向毁灭吗?” 凡尔纳:“啊?” “不,没什么。”莎士比亚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了地上的那些尸体向外走。 凡尔纳自然不甘心被吊起的好奇心这样轻拿轻放,一骨碌跟在莎士比亚身后,追着他问。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威廉,可恶,是故意的,这次绝对是故意的。就算我一直在雨果面前说你是个「偷奸耍滑的虚伪英国佬」,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惩罚你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背地里说坏话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当事人比较好。”莎士比亚有些无奈,边走边说,“「」看起来最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从头到尾都很奇怪——这是标准答案,不接受反驳。” 莎士比亚好笑地瞥了凡尔纳一眼:“在我眼里,他最奇怪的是「特质」。” “你这人真的很喜欢用英语说一些法国人听不懂的话。” “举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知道你是个喜欢对雨果撒娇的臭小孩,没什么礼貌,还总是幻想自己能对讨论组里的其他□□打脚踢……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认真起来会很夸张,搞不好是最恐怖的一个。”看着凡尔纳想骂人的表情,莎士比亚接着开口。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例子,那我换一个——歌德是个说一不二,又很果断的人,你没意见?不然雨果也不会这么喜欢在他的原则线上来回跳跃,觉得他忍着不爆炸的状态很有意思。但是歌德也会犹豫,甚至在是否要做出与祖国完全相悖的决定这一点上,拖了这么多年。” 凡尔纳思索着,然后道:“虽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这要怎么总结……我懂!你知道我懂就行!” “「人不可能只有拥有一种极端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这个。” 凡尔纳立刻:“没错,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莎士比亚顿了顿,说,“仁慈的人也会有狠心肠,但他的仁慈更突出;暴君也会有慈爱的一面,但他的残暴更突出——可「」太绝对了。” “哪里绝对了?下手很狠,道歉很快,野心很大,但有自知之明,不都沾点吗?” 莎士比亚摇头:“在践行他所认可的「和平」这一点,「」是绝对的,非常绝对。为此他表现出了单一的特质,我在他身上找不到能提取出来的其他关键词。” 凡尔纳一愣。 “你能想象吗,如果你印象中的雨果只剩下「讥讽」、歌德只剩下「一板一眼」、托尔斯泰只剩下「似是而非」、赫尔曼只剩下「神经质」?” “……那也太奇怪了……简直不像是人类。” “所以不要对他动手,加布。”话题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人类不可能只有一种特质,再不像人类的人类也不会那样。你不知道他的其他「特质」潜伏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失控,失控后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凡尔纳说着自己也迷糊了,“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我杀掉一个,其他的就要来找我拼命。这是你看到的吗?” “很抱歉,我的朋友,五个小时的时间不足以我看得那么远。就在你杀掉「」后的第五个小时,一通电话从日本拨来,有人在那头说「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 莎士比亚轻声叹息:“在一声巨响中,常暗岛沉没了,我们浑浑噩噩呆在岛上,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离开,注视着海平面,最终葬身于此。” 马克西姆·高尔基背叛了。 虽然俄当局完全封锁了这个消息,但莫斯科的知情者依旧存在,契诃夫打电话给托尔斯泰,第一句话便是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托尔斯泰承认了。 契诃夫破口大骂:“我早就感觉到你们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但居然是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他会永生永世被钉上「叛徒」的耻辱柱,不管战争以谁的胜利告终,他都是被唾骂的那一个!” 托尔斯泰很冷静地反问:“为什么战争一定要以「胜利」或者「失败」告终呢?” “别在那儿说梦话,我知道高尔基的能力有多恐怖,所有人都知道,但这主宰不了多方的战局!” “会这样想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托尔斯泰说,“构建一个国家需要的是什么?国土、人民、政府。决定一个国家发展的要素是什么?社会制度、生产力、综合国力、经济水平……你以为「超越者」是什么?实力更强的异能者?” 契诃夫:“……” “说得简单一点,至少有摧毁一个国家根基的力量,这才是他们认可的标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是高尔基可以。” “闪电和爆雷能杀死一个人,杀人再简单不过了。可只是这么简单吗?这是操控自然的力量,还有谁能比俄罗斯人更明白,当自然不站在人类这边的时候,那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能摧毁一切基础建设,让工农业崩溃;他能摧毁一切武装力量,普通人对抗异能者的热武器是怎么一点一点出厂的?有哪个步骤能离开电力设备?这些都受限的情况下,你拿什么发展经济?就连印钞票都需要电,契诃夫。”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预料到了好友的诘问,将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部摆了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人有七个。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个实力强盛,人民团结的国家。当他们互相争夺,互相牵制,那就是上了保险栓的导弹,过家家一样参与战争的把戏。当他们不再装着把矛头对准彼此——你还觉得他们什么都做不到吗?”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了,威胁各国派人去协商,非常简单粗暴,不讲利益交换,只把危害和最恶劣的结果当作威胁——奥列格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明白高尔基那样的人为什么会……背叛我们的誓言。” “他背叛了什么?”托尔斯泰轻声说,“契诃夫,我的朋友,在战争开始前我们就约定,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回到那个喜欢在伏特加里掺水的小酒馆,点一杯劣质伏特加。我们或许不再年轻,不再欢笑,没有再一齐承担惩处的勇气。但我们会举起酒杯,高声说出当初的誓言。我们都宣誓了什么?”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契诃夫低声回答。 “你可以指责任何人,我,高尔基,或者是被你当作一切导火索的奥列格。你有资格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批判你不认可的一切。但你阻止不了,我知道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谋划的事情,你想给俄罗斯增加筹码,还可以把奥列格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排除掉。” “但奥列格早就开始「燃烧」了,他是很小的齿轮,但能撬动整个机械以截然相反的方向运转。在西伯利亚答应高尔基的那一刻,高尔基就注定会「背叛」。在那之后,不管奥列格是生是死,没人能阻止已经被说服,并下定决心不再动摇的七位「超越者」。” 托尔斯泰笑道:“奥列格已经做到了他的承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他——他就是「和平」。” 重新踏入古拉格的瞬间,奥列格还是打了个寒颤。 不管是一望无际的冰原还是黑礁,古拉格缄默着给每一位来访者相同的苦寒。唯一的区别是奥列格此时手里抱着一个暖手袋,将东西给他的费奥多尔正站在身侧,手里提着照明的油灯。 本来奥列格打算在常暗岛再待一会儿。 毕竟自己把各国人都给宰了,对方肯定会继续派人来,不管是执行歼灭任务也好,明白了他诚恳却不容拒绝的态度,重新找人谈判也好。总能慢慢筛选出那么一批拥有同样价值趋向的代表? 而费奥多尔直接找了过来,他依靠着果戈里的「外套」和兰波的「彩画集」,和一些奥列格不清楚的手段打开了一条稳定的通道,一个人站在那边,像是来接他「回家」的留守儿童一样。 高尔基承诺会和莎士比亚在这边解决一切,于是奥列格也就干脆地跟费奥多尔走了。 第二次踏入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来询问他的罪名,不知道是因为早就心知肚明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差不多处理好事情的奥列格,终于有功夫来思考关于费季卡的事情。 他和费季卡一直像是室友,遇上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会稍微帮一下,大多时候互不干预。 当然这是奥列格单方面的想法,在从「古拉格群岛」那里得知费季卡的行动后,奥列格对费季卡这个人的判断在某一瞬间是被完全打乱的。 他搞不懂这个小孩在想什么。 费季卡没有很强烈的愿望,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就是了,能不能和米哈伊尔一起离开是无所谓的,甚至他会否定米哈伊尔的努力,觉得那是理想主义者在自取灭亡途中的挣扎。 他对生存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以生存为要义的人是不会主动来到古拉格的,他在观察自己,用剖析的角度,而奥列格不知道他所观察的内容,也不知道他观察出了什么。 说起来,奥列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自己此行的意义,想要实现的结果是肯定的,动机是那时他也没了解透彻的「和平」。为了这个,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以前的奥列格对此相当模糊。 现在倒是清楚了,可新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他的答案并不是费季卡想要知道的答案。 费季卡没有任何理由去创造另一个「古拉格」,他对俄罗斯没有归属感,对其他国家也没有仇恨,没什么愤世嫉俗的意思。 思来想去,奥列格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就是——这样做会牵连到自己。 他还在用外界试探,想看奥列格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而奥列格甚至不清楚费季卡的「问题」是什么。 就从怎么也不放弃想要弄明白这一点来看,费季卡果然还是个难搞的小孩啊…… “兰波还好吗?”奥列格开始和他搭话。 费奥多尔:“我还没动手。” “……其他人呢?” “古拉格的人都被送走了,只有我和果戈里。” “还应该有别的人?” 煤油灯像冰原的鬼火一样晃荡,费奥多尔歪过头:“除了我带来的那个异能者,你抓来的人都死了。” 奥列格:“……” 费奥多尔重新把视线转回前方:“他们拿果戈里和兰波没办法,于是想拿我当做要挟。果戈里觉得有趣,好心地把他们全部送到我身边,就是这么回事。” 奥列格:“……” 费季卡的异能,是不是有些太凶残了? 费奥多尔接着开口:“你怎么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了,常暗岛那么危险么?” “啊……原来是十岁吗,我就说怎么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还以为是你长高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是怎么在古拉格打开新的大门的。” “对,差点忘记了,你是怎么做的?” 费奥多尔用像是唱歌的语调般轻松说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并解释了如何将契诃夫的「钥匙」与被炸开的开口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稳定的「门」。 他对一切都没有毫无掩饰的意图,像在猜拳之前狡猾说着「我要出石头哦」顽劣小孩,并在句末悄悄跟上一句:“你会阻止我吗?” 两个人已经快要走到要塞,漆黑山脉还是一如既往的像是某种活物,与之前初次抵达不同,里面亮着微弱的灯光,和费奥多尔手里的煤油灯如出一辙。 奥列格在原地站定,依旧向前走的费奥多尔过了两秒才注意到他没有跟上去,转过身露出疑问的眼神。 “你想我阻止你吗?”奥列格问。 费奥多尔的表情和冰原一样空:“为什么要问我……?” “老实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怎样都是可以的。所以这取决于你想看到的是什么。” 奥列格看着费奥多尔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的眼神是在研究,观察奥列格有没有撒谎,是不是在试探,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奥列格从来不对他撒谎,于是结论就显而易见了——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并且打算这么做。 “你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对你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为什么要取决于我?”费奥多尔向着奥列格的方向迈开一步,“你知道一个可控的「古拉格」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说我想你不要碍事,你会就这样看着一切的发生吗?” 奥列格缓缓道:“为什么不会呢?” 费奥多尔:“如果我说想看你自取灭亡呢?” “那我便自取灭亡。” 费奥多尔的探究变成了茫然: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出越过人类边界的事情,所以不足以让你动容,做出抉择吗?只要是人类范畴里的「罪」在你眼中都是可以被宽恕的……那你为什么要介入战争,那也是人类彼此争斗的一环而已……因为战争催生了以前那个扭曲的「古拉格」?” 他自己不断地推衍最合适的结论,推翻又重衍,到最后全部化为了沉默。 奥列格也是在此时才看清了某件事,他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无奈,还有些啼笑皆非。 “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费佳,你只是无法理解自己拿到的答案。”这是他第一次以奥列格的身份,用日语念出「费佳」这个称呼,“你不了解我,也不知道要怎么了解我。用你认为能让我「暴露」的东西试探我,得出能用你的逻辑来解释的结论,其实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吗?” “我的生命最多还剩下十年,或者更少,而我已经没有想要做的事了。”他向费奥多尔伸出手,“十年的时间,足够你学会「如何理解奥列格」吗?” 费奥多尔轻声说:“原来你的时间……是逆转的。” “恭喜你,这就是你理解我的第一件事。” 奥列格向前一步,补足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用暖手袋从费奥多尔手里换走了那盏灯,两人空着的手牵着,一起走向要塞。 「罪与罚」没有生效,因为费奥多尔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奥列格,也就无法审判他。 而这个牵着他的人带着轻松的笑,说:“一切旅途都有终点,费佳,这次我把画上句号的权利交给你。” “所以别再「撒娇」了,我正在注视着呢——直到你不需要的那一天。” 第93章 费奥多尔缓缓睁开眼睛,干燥寒冷的天气让露在外的脸颊上每一寸皮肤都绷着,为了透气而开着的门不断送来冷风,直到一个影子挡在中间。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想到了哥哥米哈伊尔。而对方直接伸出和冰棍无异的手,贴上了费奥多尔的脖子。 费奥多尔被冻得瞬间清醒了,他睡在奥列格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里的火焰早就熄灭,围着一圈崭新的书籍,墙角堆着用口袋装起来的食物。 费奥多尔慢吞吞坐起来,他回忆起前几天…… · 费奥多尔没有直接答应奥列格,也没说反对的话。回到要塞后,那个被契诃夫交给他的异能者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完全不敢靠近壁炉。 壁炉旁坐着取暖的兰波和果戈里。 这个异能者快要被冻死了,也快被吓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 在日本的实验室做异能武器方面的研究,欧洲情报员突如起来的袭击摧毁了一切,他不得以放弃所有资料和研究成果艰难逃生。 在回国的路上被俄罗斯人抓获,契诃夫问他是要去「第六病室」呆着,还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一趟,异能者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后者。 「第六病室」的名号虽然远远没有高尔基的「在人间」显赫,但做异能武器研究的人都不可能陌生。 异能武器研究,一开始的重点不是武器,而是异能。 就像研究物理的会分为应用物理和理论物理一样,研究员也有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反向,分为两个大组。 一是在破坏性上,这点就和普通的热武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驱动的能量换成了异能,他们在不断地寻找提取更具破坏性的异能,试图来掌握和改造。 二是偏向理论研究的内容。 每个异能者能开发的空间就足够大了,而如果将异能相结合,还会产生更加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们当时主要的研究课题是:如果将「异能力中的两大异端」——「精神系」和「现实改变系」相结合,会发生什么? 假设现实改变系的异能给一个孤儿凭空创造出父母,父母的存在是客观存在的,但不被孤儿所认可,毕竟「我没有父母」的想法没有被改变。 而精神系异能可以完美补足这一点,它能改变人的意志,让人去接受那些被篡改的、匪夷所思的现实。 在事实层面拥有父母,在精神层面接受父母,那么「孤儿拥有父母」就成为了新的现实——这绝对是比任何具有破坏性的异能都还要恐怖的东西,甚至涉及到了某种世界的本质! 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有某种异能能同时实现这两点,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研究起了其他。 「第六病室」曾经是案板上非常经典的案例,这是空间系和精神系结合的典型。 存在一个束缚他人的空间,被关进去的人会不断遭受精神的侵蚀,改变作为自己的一切认知——这无疑是肉与灵的双重摧毁。 总而言之,这位异能者在听到了契诃夫的「威胁」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宁可跟着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孩,去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想被关进「第六病室」,要么成为名字,要么成为傻子。 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那个曾经袭击了研究基地的欧洲情报员啊!!! 看见兰波的瞬间,作为研究员的异能者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种「要完蛋」的空气。 已知,兰波的「彩画集」是主宰亚空间里的一切,且自己的异能是通过接触不断强化叠加对方异能,求,结论是什么? 「由超 越者实力的异能者创造的特异点」——答案直接出现了。 一直在为了祖国进行「武器制造」的异能者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在心里歌颂和平。 你们俄罗斯人是真的不爱搞威胁那一套,要来就直接来真的,甚至用到的「材料」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法国人?! 俄罗斯人怎么这么恐怖的啊?!!! 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马上把他摁过去……说真的,这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给他的感觉也很不妙。 那种不和人接触,习惯保持距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自己是因为接触之后会加强对方异能,对自己而言也算是一种消耗。 但这个小孩不接触的原因……可能没那么温和。 就这样战战兢兢等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等到暂时离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另外一个人回来。 那是个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灰白发色,绿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嘴角隐隐勾着,但是呈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高的个子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他的身上有种从刚从恢弘舞台褪下的「荒拓感」,这非常矛盾,异能者甚至感觉到了某些站在终结面前的苍凉和高昂……在这个十岁的小孩身上? “有了稳定的门,兰波先生和果戈里都可以直接离开了。”奥列格笑道,“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费佳会帮忙的。” 兰波还是那副郁气不散的模样:“你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奥列格点头。 费奥多尔没插话问他「那么现在的古拉格要怎么办」,他现在也想知道,当战争的终结已成定局之后,古拉格对他是否成了无所谓的事情——毕竟这对奥列格来说是矛盾的,他是为了这里而来,到最后却从他的目的里消失了一样。 果戈里一路小跑到奥列格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十二岁?十岁?越来越小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老师你还会变得更小么?比我还要小的那种?那是不是以后得你叫我哥哥了?” “季阿娜比你小,她可从来没叫过你什么哥哥。”奥列格说。 奥列格把他推开的时候他还扒拉着不依不挠,五官皱在一起抗议:“她那是不讲礼貌!我的提议不是很合理吗,我叫你老师,你叫我哥哥,我们各叫各的!” 兰波说:“那就现在,我想离开这里,然后知道被古拉格夺走的是什么。” 于是,费奥多尔像从来没有那些恐怖的计划一样,和兰波一起利用契诃夫的钥匙固定好了「门」。 兰波在离开之前弯下腰给了奥列格一个拥抱,并给出了法国人在分别前常见的贴面礼:“我会期待在外面的世界和重逢的,奥列格。” “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还是说这是书里说的那种,口头上虚伪的寒暄?”果戈里小声问费奥多尔。 然后他就被奥列格揪着后领扔进了「门」里:“去找达尼尔果戈里,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自己去看看那一切。” 果戈里的声音又大又远:“我——知——道——别忘了你还欠我的礼——物——!” 被契诃夫交给费奥多尔的异能者还在发着抖,茫然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从「要完蛋」了变成如今轻拿轻放的模样。 “他要怎么办?”奥列格问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和契诃夫的交易被单方面撕毁了,他会觉得是我耍了他,只是在帮你骗他的「钥匙」。毕竟你把高尔基「策反」了,他毫无疑问是不会继续帮忙的——即使想帮也不行,除非他也背叛。” “这么说起来,这个异能者只有死路一条。”奥列格走到他面前,“你想留在古拉格,还是从那扇「门」离开,先生?” 异 能者连滚带爬跑进了门里。 · ——事情就是这样,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奥列格和费奥多尔已经成为了古拉格唯二的「亡灵」,这次没有兰波的「彩画集」,再也没办法从里面打开新的通道离开。 “醒了么?”把自己困在古拉格的奥列格蹲在费奥多尔面前,捧着一本书,朝他露出干净的笑。 奥列格很「懒惰」。 以前是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所以不得不起得很早,在古拉格还没从静谧中苏醒前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很长一段时间费奥多尔觉得就和他不会死亡的特点一样,奥列格是不需要睡眠的。 而当没有那么多的压力之后,奥列格像是在反弹性嗜睡一样,在那张绝对不算舒适的石床上蜷缩在一角,听着门大敞着的呼啸风声沉沉入眠,即使费奥多尔走到跟前,那点警戒心也没有反应。 > 假如费奥多尔一直站着,奥列格就会闭着眼让出一半的位置,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于是,十分自然地,早睡早起的费奥多尔也逐渐变得时间颠倒起来,这是不健康的作息,对本身身体就在及格线下的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可他们现在就是很单纯的、没有任何管束的放纵小孩。费奥多尔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奥列格温热的体温,区别于古拉格的生机和安全感,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永不停息。 费奥多尔偶尔会尝试用指尖去戳熟睡中那人的脸,想象着这个人就此长眠,五官溢出血,皮肤像被冻裂的冰层一样脱落,将覆盖在骨骼上的所有都剥开,露出裹在里面的东西给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奥列格觉得这影响到了他的睡眠质量,大多情况会用被子把费奥多尔裹成茧,让他没办法再有那些小动作,如果被子不行就自己亲自上,把手合住。 十岁的奥列格已经不能完全包住费奥多尔的整个掌心了,手指如果不勾在一起是没办法约束他的动作的。 等奥列格终于睡醒了,伸个懒腰爬起来,开始招呼费奥多尔去吃点东西。他自己是什么也不碰的,会造成这个局面也只能怪他自己。 把自己塑造成完全的恐怖分子,是现在各个国家都通缉的对象,还把契诃夫的人扔了回去,拒绝和俄罗斯继续交流,也不离开古拉格,那么食物的再次短缺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昼夜颠倒吗?”费奥多尔问。 “睡懒觉怎么了。”奥列格说,“不管我现在是十岁还是六十岁,小孩和老人睡懒觉天经地义。” 他把之前囤积的黑面包推到费奥多尔面前:“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给我说,想办法联系他们把你带出去还是可以的。” “看来古拉格的权限现在完全在你手上。”费奥多尔掰开面包往嘴里塞,闲聊般说起这个,“现在能联系外面了?以前不是不行么?” “不是能和外面联系,只能和歌德联系。诶,你好像不认识他,德国的「超越者」。” “我知道这个人。” 奥列格笑着看他斯文吃着面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联系的啰?” “这个我不知道。” “歌德的「浮士德」就像是赌约,在赌约期间,不管对方身在何处双方都能一直保持联系。不然输掉的那个要是像赖账怎么办,对?” 费奥多尔:“你和他赌了什么?” “那不是重点,小赌怡情听过吗?不管是赌什么,只要能维持联系就够了——我还是好困,接着睡会儿。” 奥列格的「陋习」还不止这些。 和歌德的联系中他能得知外面的进展,奥列格像听着新闻广播一样了解那 些最新发生的事情。 「背叛者」与政府的对峙才刚刚开始,这些政客似乎不太相信这群人真的会发狠,用傲慢姿态说要宽恕他们的行为,直到他们在常暗岛那张莎士比亚提供的大桌旁处理掉一批又一批的政客。 “这是一种效率低下的筛选,从上至下把坚定的那一批杀掉,被重新选出来的高层总得掂量着要不要妥协。”奥列格对歌德说,“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不会有顾虑的,没想到你们比我想的还要「善良」。” 不知道歌德那边回答了什么,费奥多尔看见奥列格露出了很暖和的笑,把手里刚看完的书扔进壁炉。 “战争不是你们几个把所有高层绑上常暗岛威胁一下就能结束的东西,当然这或许会成为后世人们口中的历史。但你们比谁都要清楚,一批高层能决定什么呢?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不去触碰真正的利益核心,不去把他们害怕的东西挖出来,他们是不会退让的。” 费奥多尔思索着。 奥列格似乎一直依照自己的本能行事,他得不到理解,道德观念建立在「目的」上,有选择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没选择的时候用错误的事去实现正确的目的。 没有目的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 奥列格又说:“不,能摆弄世纪风云的人从来不是我。你们能做到的程度决定当下的世界,是时代的终结还是时代的开始,这和一个呆在古拉格的罪人有什么关系。” ——奥列格还很「冷酷」。 这种冷酷是全方面的,在他决定了自己的谢幕后,宁可呆在这个鬼地方对着外面冷嘲热讽,也没有再去参与任何事情。 他能做到很多事。费奥多尔无比清楚这一点,只要他愿意,从古拉格的飓风能刮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奥列格只是不想这样做。 感觉就像是……他和这个世界诀别,将所有选择交还给人类。 ——这是一种「傲慢」。 没有任何目的的奥列格,以悠闲又放松的姿态摊开在费奥多尔面前,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放任他观察。 奥列格也的确表现出了和面对「事件」截然不同的态度,接触的时间越久,费奥多尔越能清楚地了解到之前自己到底是绕了多大的弯路。 以「目的」、「选择」、「结果」去判断这个人是行不通的,在他处于那样状态下的时候完全是脱离了人类的东西,他聚集了所有的特质,所以显得像是摒弃了所有的特质。 所以没办法用人类的标准去审判这样的人是否有罪,即使他是怪物,也谈不上贯彻邪恶的怪物,即使他是神明,也并非永恒宽容的神明。 “就像是已经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欲求啊。”费奥多尔给出了自己认真观察后的结论。 这也是费奥多尔第一次在奥列格脸上看见全然的空白。 他们坐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中燃烧的书页逐渐化为灰烬,暖意融化在干燥的糟糕空气中。 “这是你观察到的吗?”奥列格说。 “不是这样么?” “不,很正确。”奥列格感叹着,“不如说因为太准确了,让我现在有些呼吸困难。” 费奥多尔想了想,去把紧紧闭上的门敞开了。 这算是一种示好,毕竟他们都知道,即使没有氧气奥列格也不会因为窒息而死。 “那你觉得现在算是了解我了吗?”奥列格问。 “不算,我还是不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 费奥多尔说。 “你会看书,但不是喜欢书,因为烧书的时候没多少犹豫。你不吃黑面包,也不是讨厌黑面包,只是觉得食物不够所 以让给需要食物才能生存的我。你竭力停止战争,但不是讨厌人类的倾轧,只是将「和平」作为自己的目的,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和平」。” 奥列格低声道:“对,是这样的。” “我起先觉得这不像是人类,但是又不能肯定。”费奥多尔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因为我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在想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不会考虑到除那之外的任何事情,我对「目的」也没有特殊的倾向。” 他说:“我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是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吗?”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奥列格在心里叹息。 自己会这样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奥列格是松本清张完整人生中的一隅,他当然可以没有爱好,也没有追求,一辈子只用完成一件事也不会单调。 但组成一个完整人类的一生不可能这样,那得是多么孤独的人才会有的生活? 和奥列格不一样的是,费奥多尔还很小,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机会去寻找。 他们看起来是相似的,可奥列格的时间向前,而费奥多尔将会一直向后。 不过即使是这样,费奥多尔的人生也会很「艰难」。 他不能一直呆在古拉格,或者呆在西伯利亚,他不能一直在一群乏味的人群众游荡,他太聪明了,聪明会让他思考,思考会让他沮丧。 费奥多尔是在长时间认真思索后产生迷茫,他不带任何其他感情地、虔心询问着这个和自己类似的「长者」:“我要怎么办呢,老师?” 看着那样的眼神,奥列格不能给出任何建议,他只是将手搭在费奥多尔的眼皮上。 “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他说,“一定能找到的,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第94章 这是虚伪的大人,用小孩的躯壳,向不像孩童的孩童所说的谎言。 奥列格现在不清楚后来会发生了什么。 自己如今十岁出头,还会变得更小。他知道在几年后,费佳会满世界寻找一个灰白发色、绿眸的七岁小孩,并且错误地找到了早乙女天礼。 费佳还建造了一个和古拉格类似的地牢。没有窗户的房间,堆在一起的书,还有餐盘里的黑面包。 在那里关着一列列孩子,如果不是天礼戳到了费佳什么奇怪的点,他也没办法从地牢离开。 但费佳是不可能找到的,唯独这点,绝对不可能。 他不可能在那样和平的世界找到「奥列格」。 · 或许是真的闲得无聊,奥列格开始和费奥多尔胡乱交谈起来,就像当初他在贝加尔湖畔和米哈伊尔那样。 “去到西伯利亚之前,费佳平时都做些什么啊?”奥列格问。 “念书、回家、做礼拜。”费奥多尔想了想,“米哈伊尔在周末固定带我去俄罗斯独立图书馆,他在那里偷偷和报社的人见面,翻译一些不能刊登的东西,也不止是日语,他会五种语言。” “这么说起来,你应该也不止会俄语、英语和日语才对。”yhugu “我最差的是日语。” “这种话要用更骄傲的语气说才行,尤其是在这个年龄,等成年之后再骄傲就来不及了。”奥列格笑了笑,“如果你和米哈伊尔没有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似乎会有一个「正常」而「顺坦」的未来呢。” “你的「正常」和「顺坦」指的是哪方面?我的同学和老师害怕我,米哈伊尔的朋友害怕我,连俄罗斯独立图书馆管理员也害怕我,” “你会因为害怕而觉得孤单么?” “当然不会。”费奥多尔安静地眨眼,在角落里翻出一本早就看过的书,放在膝盖上翻开封页,“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只会是一个人,他的身上就没有减法可做,为什么会孤单。” “现在情况有变了,费佳。你遇到了一个人,他起初不知道你会日语,在西伯利亚被你戏耍了一通;在贝加尔湖畔拉着你拼尽全力逃命,那时你们都很弱小,想在自然环境下生存都是难题。” 奥列格仰躺在石床上,头吊在床边晃来晃去,石块把后颈膈得生疼,他并不在意,一点一点细数着。 “然后你们看到了站在废墟上演说的将领,去到苦寒的尽头,发现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扭曲一角。冰原永远沉默不语,爆发的呼声比冰原的永恒还要不朽。” 费奥多尔心中一动,听起来他和奥列格的确度过了虽然不算美好,但记忆深刻的时光。明明在经历的时候完全没有「这是值得记住的事情」这样的想法,但被奥列格叙述出来居然真的带上了沉湎的意味。 奥列格突然捂住了耳朵,差点从石床上摔下来。 “歌德在喊你?” “不用管他。”奥列格微微皱着眉,坐在床边。 他很放肆的没有穿很厚实的衣物,反正浑身不会冷太久,就像时刻准备燃烧的火炉一样,等到了某个临界值自然就能暖和起来。 “你瞧,你觉得你和我像,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奥列格说,“我问起你的生活,你将重点全部放在了能拿出来充当内容的米哈伊尔身上,因为你知道我认识他,对他有一定的了解,所以能很顺利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聊「我们」的事,即使是很微不足道,并不值得记住的那些。” 费奥多尔似懂非懂。 “每个人从出身开始就是一个人,身上没有减法可做 。时间会在上面逐渐增加东西,越加越多,慢慢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时候想做减法是很简单的。” “在你身上,我看不见增加的东西。”费奥多尔说。 “那是你眼神不好。”奥列格调侃道,“别看我现在在古拉格不想动弹,其实我也是有精彩又快乐的人生的啊,我只是看着十岁,真的把我当作十岁就太可爱了。” 费奥多尔:“……” 奥列格指了指费奥多尔,又指了指自己,“这是很奇妙的事情,人活着就是从生涩到熟练,先是不管不顾的做加法,然后做减法。七岁的时候感到孤独是因为加法做得不够多,七十岁的时候感到孤独是因为减法做得太过——而在我们年龄完全「一致」的时候,居然能拼凑出一条,看上去完整的人生。” 费奥多尔膝盖上的书翻过一页,他对自己阅读过的书滚瓜烂熟,不用仔细地逐字逐句去看也能默想出情节发展,人物对话,和俄罗斯文学最常见的大片心里自述。 偶尔抬头,瞥见奥列格的表情——费奥多尔不是很喜欢那样的表情,像是在春天即将到来前的最后一片冰川,很平静地等着融化,以此能露出更多富含生机的土壤。 说白了,奥列格在等死,让费奥多尔进行观察和交流,只是在等死途中用来打发时间的迁就而已。 “人不可能不孤单,他本来就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奥列格说,“即使有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你一切想法的朋友;有能让你为之付出一切努力也不想让他失望的长辈;有臭味相投却分道扬镳的同伴;有因为意外而失去联系,重逢后恢复要好的玩伴;有虽然不爱你,依旧原因和你玩人生游戏的伴侣……” “即使有这一切的一切,人还是会孤单,个体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 费奥多尔的手搭在书页上,没有再去翻动。他轻轻问:“这都是你经历过的吗?” “万一是我观察到的呢?” 费奥多尔:“你做了加法,又做了减法,最终却选择长眠古拉格。”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些悲哀。” 费奥多尔点头:“是有一些。” “我当然可以像疯子那样埋怨命运,把孤独扩散成灾难,诅咒让我变的悲哀的一切东西。那也是一种不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加法。但我剩下的时间只够我平静而去。所有人最后都会重新变成零,加法和减法都失效,像来到这个世界时候那么干净。” 费奥多尔看见他的嘴巴一开一合: “你觉得我是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的确如此,你在「老人」的身上当然只能看见命运的终点。而你却不用担心,我们的相似是因为时间正逆的交点汇聚于此,我们的不同是因为道路延伸的方向截然相反。” 费奥多尔也听见他一秉虔诚地祝福: “「奥列格」的故事的确已经快结束了,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歌德一直在「催促」奥列格。 不是因为战争的事情。 「背叛者」已经和大多数国家达成了协议,还剩下几个仗着自己有异能武器的在负隅顽抗,等到雨果找上门把那些武器和研发人员全部「处理」掉,反对的声音自然会消失。 到时候,只要上演一出各国被迫妥协的戏码,将消息封锁大半,异能者大战自然就会结束,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各国自己协商「新秩序」要如何建立。 所谓的战胜国和战败国,所谓的停战协议,全部都在「背叛者」的眼皮子底下签署。 这样看,说「背叛者」的心智水平会决定世界的新格局也完全没有问题。他们是真正将洪水停下来的人,决定新世界的上限与下限。 如果他们和奥列格一样,实现了目的之后就收手,那么新世界将重新以自然规律恢复正常运转。如果他们不愿意停下来……那也与奥列格无关了。 至少在他所知道的未来,这七个人选择了集体谢幕,以非常利落的方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歌德会催促奥列格,还是有关古拉格的事。 古拉格的入口依旧在世界范围内不断出现,出现在常暗岛上,差点把好奇心旺盛的凡尔纳直接带走。 凡尔纳一开始向莎士比亚投诉,莎士比亚理所当然地回赠了嘲笑,他也不敢去找光是看起来脸上就写着「你觉得我有功夫听你说屁话吗」的高尔基,和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的赫尔曼。 于是凡尔纳扭头就向自己的老大哥雨果抱怨,雨果也如莎士比亚一样先是调侃了一番,然后很有兄弟情地掉头去阴阳怪气唯一能联系上奥列格的歌德。 歌德被两个法国佬烦得不行,忙着正事期间不得不隔三差五来询问进度。 兜了一大个圈子,核心思想就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解决古拉格的事情。 奥列格感觉有些奇妙,知道古拉格正确销毁方式的只有他和费奥多尔。所以不管是歌德还是雨果,或是凡尔纳,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的催促意味着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局古拉格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死。」 这两句话是同价的。 奥列格如今是百分百的媒介,费奥多尔也很清楚他打算长眠古拉格,除非费奥多尔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当新的媒介,不然随着奥列格的「死亡」,古拉格就会正式消失于历史中。 原本是不着急的,奥列格原本打算的时间还很充裕,好歹也和费佳相识一场,就这样「跑了」有点说不过去。 虽然这孩子之后弄出了「死屋之鼠」那种组织…… 只能说人各有志。不管是「横滨afia」「黑衣组织」、「剃刀党」、「死屋之鼠」……都是人们根据自己需求组织汇聚的黑色、灰色集团。 奥列格认为这很正常,虽然对社会,或者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好事,也不合理,但却是「正常」的。 所以,从目前看来,要是真的让这个小屁孩在极限思考之后,觉得自己的人生差不多也就和他一样,洗洗安静死了完事……那也太罪过了。 直到奥列格发现,费奥多尔开始「避开」他了。 虽然日常生活和交谈和往日无异,但不再和他有任何的接触,非常自然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于是,自然而然的,奥列格明白过来。 费奥多尔想清楚了,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存在在他眼中也就不再特殊,是与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可以被剖析得清楚的角色。 「他不再需要通过观察我,来寻找他自己与大多数人的不同。」 奥列格轻轻松了口气。 「真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亲爱的费佳: 对于你离开这儿,我无疑是高兴的。 这样的心情像是站在贝加尔湖中央,即使被他人发现,也只会关注我是否是想要窃取湖底与尸体相伴的黄金,而非此刻我脸上露出的滑稽笑容。 留下这样一封书信并非为了告别,只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过东西。 或许你不知道,我钟情着文字,可命运不让我写那些,起初它用语言的巴别塔将我隔开,随后他用古拉格和战争操控我的笔尖,我的一切都变成单纯的工具。 在生命的最后,我战胜了这场 拉锯,留下一些枯燥乏味的短句,留给你。 我擅长将人生片段化,产生精彩的故事,但作为奥列格的我是绝对枯燥乏味的,是一本翻两页就能看出本质的儿戏文笔。 我的确无法忍受这样的发展,律贼无法夺去想要夺取的,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但想到人生的倒计时,这样似乎也变得情有可原起来,我精彩的地方深埋于那些枯燥中,被你投以冷静的注视与审判。 我知道你在试图审判我的灵魂,这是每个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人类都热衷的事情。这个词语还可以替换成「观测」、「定义」、「评价」的总和,我深谙其道。 你认为我的灵魂里缺少热爱,可这怎么可能呢。你应当记得我的罪,自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过都能归咎于「热爱」,我热爱创造,也热爱灭亡,我热爱一切有起伏的故事,一切有坎坷的人生。 你认为你的灵魂里缺少热爱,可这怎么可能呢。你应当记得你的罪,你是无罪之人,是翻开书的第一页,你不能在第一页上就试图去揣测整本书的内容,或是找人询问「这是一本值得阅读的书籍吗?」。 「书里有我不想看的内容吗?」那我撕掉那些章节。 「书里有令我幸福的内容吗?」那我跳过前章直接阅读。 「书里会是一个好的结局吗?」那我就不看了。 我已经写完了我的「书」,写完了我的规则,写完了我的世界。 不管是否满意,我都永远地合上了它。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看到你的那本「书」,在未来,在道路的终点。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 我对你这样说。 在那之前,请允许这个在古拉格横冲直撞的死魂灵,目送你的离去。 目送你去翻开「书」第一页,和每一页。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95章 莫斯科的圣诞节在每年的1月7日,在这一天,最低温度已经降到了-10度,夜间甚至能够更低。 季阿娜寄宿在一个叫做托尔斯泰的先生家里。 托尔斯泰虽然是东正教徒,但不会强制季阿娜和他一起严格遵守教规,他们在圣诞节的前四十天就只食用浸泡或事煮熟的小米、豆类和蔬菜。 季阿娜的评价:不如黑面包。 她不喜欢莫斯科,虽然在这里不用饿肚子,街上的人穿着厚实又漂亮的毛毡外套,街边的白熊人偶会摸摸她的头,递给她紫皮糖。 达尼尔说,因为她的原因,古拉格的大多数人都被困在了叶卡捷琳堡。达尼尔可真是个笨笨的大个子,除了古拉格,还有哪里能困住他们呢。 他们留在那里,只是在等着奥列格而已。 季阿娜也想在叶卡捷琳堡等,可托尔斯泰先生的提议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她不小心把别人的脑袋给搞掉了,这是不礼貌的,奥列格虽然不会生气,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所以自己要用另外值得夸奖的事去弥补这一点。 只是想到自己在「老师」心中会存在这样一笔,季阿娜就很难过,她还想要迁怒达尼尔,如果不是当时达尼尔的狼狈模样,她怎么会生气呢。 你是站在老师身后的人,为什么要向别人低头? 来到莫斯科之后,季阿娜每天也就是跟着托尔斯泰去拜访一些人,劝他们早点摘掉氧气管。 季阿娜看着他们吃力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浑浊不堪的眼睛在异能的作用下终于流露出清明。 托尔斯泰说他们在感谢她,活太久的老家伙不记得自己一开始是什么样子了。 季阿娜:“他们在恨我,眼神是这样说的。” 托尔斯泰替小姑娘扣好她的碎花披风,怜悯又温和:“不,是在恨我,他们是不会憎恨古拉格的。不会有人会恨手里的武器,他们只会憎恨手持武器的人。” “我也是手持武器的人。”季阿娜很认真的纠正。 这是奥列格反复强调的事情,从他杀掉监狱长的第二天就开始不断重复,直到整个古拉格都记住这一点。 托尔斯泰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复杂,这个飘忽的男人突然老了十岁,眉眼每一处缝隙和褶皱都填充着疲惫:“你想奥列格吗?” 季阿娜拼命点头,婴儿肥的脸颊肉被甩得一晃一晃,她眼睛亮亮的,弯成一道彩虹:“很想很想!” “我知道。”托尔斯泰低声说,“很抱歉。” 季阿娜在外面等托尔斯泰,砖雕的门楼下是结成冰晶的霜,在阳光的照耀下剔透漂亮。 她记得在古拉格也有人能将水化成冰,可在那片冰原这就是最废物的能力,他们从来不缺冰,缺的是水。 她又想到了奥列格,想着想着眼前突然走过一个眼熟的影子。季阿娜小声尖叫,小碎步跑上去想要抓住他的外套,但又不敢,只能着急的喊。 “费季卡!费季卡!” 那人有些惊讶地转过身,他身边的人想要把这个小姑娘拉开,被挥手阻止了。 “你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季阿娜看清他的面容后有些愣神,但很快就把这件事当作插曲,直接问,“老师呢?你不会离开老师的,所以他也在莫斯科吗?” 「费季卡」伸出手,季阿娜立刻后退,神情变得警惕,像被刺激到的兔子。 “我不是费季卡,我是米哈伊尔。你认识我的弟弟吗?”青年解释道。 费季卡有哥哥吗?季阿娜不知道,但她知道费季卡很会骗人,装出另外一副模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他甚至做出了很危险的举动——他差点就碰到自己了! “季阿娜——”托尔斯泰在身后叫她。 季阿娜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还是跑回到托尔斯泰身边。 “通讯与大众传媒部的工作很危险么?出门还带这么多人。”托尔斯泰问米哈伊尔,表情淡淡的。 米哈伊尔身边的人认出了托尔斯泰,对视一眼之后明显不安起来。米哈伊尔本人倒是面色如常:“最近局势比较紧张,一层保险而已。” “我记得你刚到莫斯科的时候胆子还大点,不然也不能坐上副部长的位置。” “还得感谢您的帮助。” 托尔斯泰摇头:“一个对着仇敌说「我会很有用,我还有个排得上用场的弟弟」的人,我不会给这样的人提供任何帮助。这些都是你自己抓到的机会。” 米哈伊尔谦逊笑了笑:“特殊情况的保命话术,那么久了您还记得。” 在托尔斯泰要带着季阿娜离开前,米哈伊尔叫住他:“费季卡他……” 托尔斯泰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 宽敞街边的巨大夕阳正在下沉,金色的红光洒在城市中,将建筑投下牢笼似的影子。季阿娜踩在影子上往前走,托尔斯泰没办法区分这里和古拉格哪个更像「监狱」。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身体,但监狱里有着熠熠发光的人性,在试图纠正一切回归正轨。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心灵,意志坚定又美好的逐梦者来到这里,一点一点变成陌生的鬼。 他曾在米哈伊尔身上看到了一些属于未来时代年轻人的瑰丽身影,帮助他就像在帮助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哈伊尔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夺目,也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坠落于地平线。 “他真的是费季卡的哥哥么?我从来没在费季卡口中听过他还有个哥哥。”季阿娜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人不算熟悉,但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费奥多尔。”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在圣诞节后,一个寒冷有漆黑的深夜,季阿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以前,果戈里半夜找她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提醒想要加入「审判」的每个人,现在是苏醒的时候了。 季阿娜偶尔会因为贪睡而错过,然后在第二天被果戈里嘲笑,说她的胆子就和五官一样,在古拉格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她完全没有错过,她等着这一刻太久了。 从离开古拉格开始,从让那个那个冒犯达尼尔的男人头颅掉落的时候开始,从来到莫斯科开始,从错把米哈伊尔当成费季卡开始……每时每刻她都在等着这个声音。 这也很好理解,小孩总是想要回家,他们的家当然不是古拉格,只是老师身边而已。 季阿娜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她没有穿外套,急不可耐地往外狂奔,月光如水银流淌在她跑过的地面,在尽头,她看见了金色的漩涡,果戈里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向她发出邀请。 而她握住了那双手。 “老师消失了。”这是季阿娜听到的第一句话。 被季阿娜视为「绝对不会离开奥列格」的费奥多尔站在果戈里身侧,他们身处一个废弃的教堂,破败木椅上坐着一排排古拉格的人。 季阿娜有些茫然:“消失了?” 费奥多尔给季阿娜披上挡风的外套,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崩溃的震颤。 “他和古拉格一起消失了,在毁灭前夕。” “诶,你是在哭吗?”果戈里弯着腰,用甜甜的声音嘲弄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让你呆在莫斯科,每天吃着甜甜圈,听好心的先生给你讲故事。季阿娜最后会成为俄罗斯最漂亮的淑女,就像老师之前说的那样。” 季阿娜哭哭啼啼说:“你们别想抛弃我!” “不算是抛弃。”费奥多尔说,“在他联系上果戈里想送我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试图把他一起拽出古拉格。但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费奥多尔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杀死」他,一点一点地。” 季阿娜瞪圆了眼:“不可能,老师是不会死的。” 果戈里:“所以说你是笨蛋啊~” “老师是不会死的!” “所以我只能暂时放弃了。”费奥多尔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峙,“季阿娜说的没错,他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七岁的模样,然后消失了。” 教堂中的视线齐聚在费奥多尔身上。 “只要我们不想,他便无法抛弃我们。”费奥多尔善解人意地笑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如果许下了这样的承诺,那么就会被写在空白书页每一页的页眉上。” 季阿娜听不懂费奥多尔的话,她抹掉眼泪,因为不敢去触碰费奥多尔,所以只能牵着果戈里的披风。 “我们能找到老师吗?” “还是把她塞回去,用蘸着鼻涕的手抓来抓去,脑子里装的也全是鼻涕。松手!不松我就帮你松手了——”果戈里不忿地嚷嚷。 很多人都在等费奥多尔的答案,但他没有回答。他厌烦了把存在在心里的问题拿出来反复咀嚼,到最后变成环境音,不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过了很久,季阿娜才想起来:“费季卡,你有个哥哥在俄罗斯么?” 费奥多尔瞥来,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有,但在几年前他就「死」了,「死于」理想。” 季阿娜懵懵懂懂点头,说我知道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达尼尔在西伯利亚,他会一直跟着高尔基——高尔基答应了我们的交易,他需要情报,我们需要除情报以外的东西。” 有在离开古拉格之后稍微了解过高尔基性格的人惊讶道:“高尔基?他怎么会?”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在之前费奥多尔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在奥列格身上偶尔失灵,他的观察从来没出错过。 高尔基想要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些了,但交易的本质还在。 伟大的人不是永远圣洁,圣洁的人并不一定要伟大,只要还是人类,罪息交壤间必然有能让费奥多尔切入的缝隙。「似乎只有奥列格不一样。」 从认识他开始,这个人就一直维持着没有被改变,环境和他人都没办法打磨掉他身上的任何东西,能让他做出变化的只有他自己。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已经违背了人类心智生长的客观规律。 而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他,在他生命倒计时的七年时间里找到他。 季阿娜他们想找到奥列格没有什么原因,单纯的认为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师的周围是他们立足的净土。 果戈里想要找到奥列格,因为他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完全没有找到所谓的「自由」。 即使把头颅打开,让脑子在空气中彻底呼吸,他也觉得自己像被「嬉笑怒骂」控制的小丑,他没办法做到世界上大多数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迷失,再像一个小疯子也不行。 他想找奥列格寻找一个答案。 费奥多尔想要找到奥列格的原因则更简单。 孤独与否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人生的第一个加法和减法是米哈伊尔,第二个加法和减法是奥列格。 米哈伊尔已经「死于」理想,但奥列格在留下的信件里许下了承诺。 奥列格从来没有对费奥多尔撒过谎,所以这一次也不应该。 「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若能实现,便能抵达「神之国」。 那是不论时间正逆者的终点,那是重逢的时刻。 费奥多尔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到这一点,他正在翻开「书」的第一页。 和每一页。 第96章 松本清张回到东京之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日本的天气可真好啊,仲春刚毕,初夏冒头,这个季节的樱花开得正漂亮,气候也正好,不管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里发呆,都是十分惬意舒适的选择。 这也导致了清张现在的心态极其平和,有种冬季旅游之后回到家里的放松。 这次几乎不能算是取材,更像是没有记录的大冒险,穿插在历史中又抽身离开。 虽然在送费奥多尔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 费佳这个平时不露声色的小鬼赌了一把大的,想要把自己也拖出去。而在接触的那一刻,奥列格的年龄在极速变小,威力堪比八百场火灾,五千次被捅,「死亡」的感觉持续着,被无数次拒绝又拒绝。 这个人的异能真的应该属于因果律范畴了,恐怖如斯。 不过费奥多尔最后还是放弃了,应该是放弃?奥列格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继续呆几年把时间耗完,又或是平静接受死亡,对奥列格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然后他想到了一个盲点。 如果直接回到原来的身体,这个笔名也会在世界上消失,那算不算是「死亡」? 在世界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依凭,那么从原理上而言,「古拉格」的状态就没办法真正确定。 他稍微试了一下,回到了松本清张的身体里。 猜想是正确的,古拉格还在,却也不在。 伏案整理资料的时候,他开始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 奥列格的笔名是暂时不能再使用,在找到另外的办法前,「薛定谔的死亡」状态是不能被解除的,只要奥列格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瞬间,古拉格就会重新出现。 而且即使把这个笔名捡回来其实也不划算,他充其量剩下七年的生命,这个七年还得打折扣。退化成三四岁的小孩之后,走路都摇摇晃晃,能干什么? 所以松本清张不得不认认真真闭关琢磨着自己得写点新的东西,来给下一次取材做好准备。 这对清张来说并不难,写一个推理短篇就够了。 禅院研一收到他的稿件之后沉默了很久,委婉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老师您还很年轻,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慢慢写也是可以的」。 吓得清张连夜把文稿发给已经回到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看了看,问他,自己的水平是不是已经退步到幼稚园水准了。 “描述很奇怪,像日文译成外文版再译回日文。”乱步一针见血地说,“当然不是说你的故事就完美无瑕了,在我眼里还是和以前没多少区别,愚弄婴儿宝宝足够,想要骗过我还早得很呢!” 那就是故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表达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啦,乱步。” 清张揉了揉脸,向乱步道谢并答应他下次见面请客吃饭后就打算挂掉电话,却被乱步喊住。 “我说清张。” “什么?” “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乱步的作风就是这样,在想要愚弄人的时候卖的关子连起来可以给地球当腰带,稍微认真起来非常干脆。 “这次你又消失了很久,我回到侦探社之后就联系你了,但提示你一直不在服务区。又去取材。” “是,是啦。”清张磕磕巴巴,这话被禅院研一问出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出现在乱步嘴里就格外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把自己扒个干净,然后说出辛辣得让清张想要杀去横滨找他决斗的点评来。 而乱步说:“为什么这么执着取材,你在找什么?” 松了口气,清张开始为自己辩解:“就和你会为了委托外出一样,这不是工作的一环吗?” “诡辩对我没用哦,松本小作家。”乱步说,“我说过,第一次听到你说要放弃写作的时候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是有这么一回事。” “因为我认识的你是个脑子和手连在一起的古怪家伙,如果有一项停止运行,你的整个人就完蛋了,随时都会咽气——诶,这么一想,清张你其实比我要孤僻多了。” “等等,你刚才是承认自己孤僻了,对?江户川乱步,再重复一遍,我这次正坐着认真听!” 乱步无意义哼哼了几句:“抓着词眼不放是低级作者才干的事,你是低级作者吗?!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性格,少在那里转移重点了,就回答我一件事——松本清张,你在焦虑什么?” 清张:“……” 清张:“乱步。” 江户川乱步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 “乱步啊。” “嗯?” “江户川乱步。” “嗯。” 清张整个人伏在桌前,比之前更长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一部分从额前滑下,挡住了异色的双瞳。 他又突然坐了起来,用脸颊和肩膀夹住手机,腿放上椅子,蜷成一团。嘴巴张开几次都想说点什么,但在最后还是变成了那个名字。 “乱步啊——” 像是戏耍一样的念叨居然没让鲜少在闲事投入耐心的江户川乱步发牢骚,电话那头的伙伴不厌其烦地回应他。 “在呢。” “你真的越来越会拿捏我,以前这种时候早就开始骂人,然后把电话挂掉了。” “嘿,才不要给你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机会呢,你这种卑鄙的小人是以后会拿着这件事说个没完的。难道我还没有吃够过这样的苦吗?” 清张猜乱步这个时候应该是咬着牛奶的吸管,在椅子上无聊地转来转去。因为清张听见了很轻微的滚轮的声音,翻动零食包装的声响,最清楚的还是江户川乱步特有的清亮嗓音。 “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而且我觉得我没有焦虑……”清张小声说。 乱步毫不留情道:“你上次喝醉了也说自己没有喝醉,给你的编辑打电话,放话要三天完结五本小说的事情还记得么?” 松本清张倒吸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那次你明明也喝醉了!” “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啦,要换算的话,我的脑袋可以抵得上无数个清张,你要接受这个事实才行。” 结果直到最后,他们也只是在电话里胡乱侃了一些没有重点的内容,意识到松本清张的确不是在刻意地找话题回避,而是他真的不清楚之后,乱步也就没有揪着白费功夫。 “年末我会来东京住一阵。”乱步说。 “诶,有委托吗?” “专程过来折磨你啦,为此还给你留了半年的准备时间,做好脑袋被我挖空的准备清张,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在椅子上把头发揉成彻头彻尾的鸡窝,清张开始琢磨起年末跑去研一君那里躲一躲的可能性。 但他又觉得乱步不可能想不到他的小算盘,在名侦探面前耍心思大概率只会自取其辱。 算了,那也是年末的事情,如今当务之急还是面前的工作。 清张驱赶走脑海中那些有的没的,将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下心来看完之后,他也回味了过来。 可恶,乱步说的是对的,怎么看起来这么俄味十足啊?! 日本的表达通常都非常含蓄又繁琐,即使是犀利的文字也经常裹上一层日式特色的语言特质。所以在词序和语感上,只要稍微有一些出入就会格外明显。 清张本来想进行大改,或者只保留框架和内核,重组叙事节奏。可在询问禅院研一的意见时,对方又说不用那么复杂,可以试着在期刊上按照故事推进节奏分三次放出,反响好的话再考虑是否出单行本。 但是那样的话,稿费方面或许不会一开始就定得太高。 “你是不是太惯着我了,研一君……”饶是清张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顾虑提出来,“替我减少工作量是好事没错,这样对你来说不会很勉强吗?” ——你不要什么稿子都接啊!我也是会有很垃圾的时候的!!! “不,这样的话本质其实是我在压榨老师。因为稿费结算模式参照寻常轻小说那样……老师您看轻小说吗?” 说到这里,禅院研一有些迟疑,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举错例子了,对着一个一直写推理小说题材的老师突然提这种在年轻人圈子里的文字。 清张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谷歌出了结果。 轻小说相关的词条挂靠在a后面,也就是「动画」、「漫画」、「游戏」、「轻小说」。其他三个关键词一下子就奠定了轻小说的整体基调。 总之,就是偏向年轻人,有插画的文库本商业小说——稿费的确会很低。 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清张语气坚决道:“我当然知道!在我很小时候的时候就知道了!轻小说嘛!” 禅院研一:“……” 这明显就是在撒谎。 禅院研一清了清嗓子,“但您和轻小说肯定不一样的,毕竟推理短篇的信息密集度或许能赶上成卷的轻小说了,所以我只是说的稿费结算方式。” 清张:“成卷???” 那不就已经是一个系列了吗? 诧异的感叹脱口而出,接着,清张立刻捂住嘴,欲盖弥彰道:“咳咳咳,我当然知道了,没问题,就按照你说的来,研一君。” 挂掉电话之后,清张立刻登上了角川文库的官方网站,很多已经出版、或是尚未得到出版机会的小说都以web小说的形式挂在子网站上供人阅读。 让我看看大概是个什么类型! 抱着这样的想法,清张随便按照某种排行榜,打开了排行第一的那本。 · 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的清张捧着手机陷入沉思。 轻小说……还真是恐怖的东西,因为看起来太过于轻松,几乎没有阅读门槛,剧情浅显易懂,文本量不大,很容易翻着翻着时间就过去了。 怎么说呢,看了个寂寞。 完全记不住什么,只需要得到一些短暂的精神舒缓就够了。 在那时,清张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不能拎出来几本当作整个题材的概括。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他搜到了据说比较「奇特」的,好评率较高的几本,网上的读者称之为「温暖人心的作品」。 挨序看完之后已经是凌晨了。 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清张的感想是—— 「法律为什么不把这些将青少年骗进去杀的作者关进监狱呢?」 虽然从一开始了解设定后就大致猜到了,很容易产生走向极端的结局……但是轻小说不是轻松愉快阅读的东西吗? 清张回忆着看到的故事。 虽然描述性的语言很少,因为有着a成型产业链,所以在写作时刻意强调画面分镜感,从物理意义上来说是很轻松愉快没错啦。 但是故事内核……怎么完全不沾边的? 「魔术世界中,克制杀人冲动的少女与百分百普通男同学的奇幻爱情。」——这个还属于虽然带着作者的主观哲学思辨,但故事依旧是tsby没错。 「萌系魔法少女惨遭断头,背后原因令人暖心。」——一下子给松本清张看沉默了。 他多少有些震撼,不是因为小说的内容和主题,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我们国家的青少年日常放松心情的方式,还真是了不起啊。」 以及……研一君果然还是带着偏见。信息密度根本不是一个故事好坏的关键,问题是有没有把故事讲清楚。 即使是带着一些黑暗色彩的沉重故事,也完全可以放到轻小说的框架中,只要表述的方式足够贴近题材。 这其实是不容易做到的才对。 「轻小说真的是,下限极低,上限极高的题材啊。」 以上,就是松本清张依靠着短篇小说拿到新笔名之后,跃跃欲试一脚踏如不归路的根本原因。 在奥列格之后,清张的异能力更加清晰了,能操控的「范围」也更广,似乎可以做到在笔名间无缝切换。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笔名和清张本体的时间流速由原先的夸张比例变成了一比一。遗憾的是,他至今还是不能同时担任数个笔名。 不然的话,就等于一个自己可以同时写三四本小说了诶,八爪鱼都不敢这么高产的!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慢慢来嘛,他现在连自己的异能力叫什么还都不清楚呢,由此可见,潜力还是在的,不着急! 「濑尾澈也」,男,二十一岁,现住米花町。 有房有车,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银行储蓄的钱至少能保证半辈子衣食无忧。 考虑到被乱步找上门是后半年的事情,清张美滋滋地给自己新建好了笔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从东京的家里消失,出现在了深夜的米花町。 想要从零开始轻小说,类似于角川、电击文库这样的老牌文库反而不适合,从web系小说入门才是最快的。 打开「小说家になろう」(成为小说家)的网址,濑尾澈也在网站上火速注册好了作者账号。 因为暂时没有写作上的压力,这也是新笔名的第一次试水,澈也没有想太多,随便找了个比较受欢迎的异世界题材,加上自己临时想到的主题,开始动起笔来。 铺垫?不需要。 前三章只要摆出主角的困难,和主角百分百能解决困难的某种突出特质,展现一点点世界观当作吸引眼球的辅料,这样就够了。 主题?目前不需要。 濑尾澈也在阅读了那些「温暖人心的轻小说」之后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先把人骗进来,再杀。 轻小说的文本量是真的不大,加上不用去思考太多细节上的东西,让他的效率快到起飞。 「要是被研一君看到我现在的速度,可能又会让我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了。」 澈也想着,将刚写完的一章发布了出去。 一本单卷容量的轻小说一般也就八万字左右,通常是五章,按照濑尾澈也如今脑子和手的速度,一个礼拜就全部完工了。 在该卷完结后的第三个礼拜,澈也在站内邮箱里看见了网站编辑的简讯,对方抛来了书籍化出版的ffer。 简讯中对他干练的文笔和叙事结构表达了肯定——这或许跟这个网站大多数是非专业人士有关。 编辑需要在排行版上每天阅读大量水平参差不齐的作品,对于文字工作者来说,描述为体力活而非脑力活更恰当。 然后,对方提出,如果要书籍化的话,最好还要改个名字。 「《阴骸之岸》虽然切题没错,但明显不是最吸引青少年的那一类,所以您的小说在网站的留存率非常高,排行却上不去。 如果能修改名字的话,等到网站排名上去,对于书籍化出版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好有道理啊! 澈也抱着每一个初学者谦逊求教的心态回了简讯,询问要怎么修改呢,编辑很快给了回复。 「《废柴王子转生异世界魔法少女成为世界最强》」 濑尾澈也:…… 什么东西?? 澈也对着那个名字沉思了半个小时。 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起来,自己学得还是不够深入。 只学会了如何从内容上把人骗进去杀果然还是不够的。 这位在畅销轻小说学问领域大杀四方的编辑显然更懂什么叫轻小说。 「看来成为轻小说作者的第一步,是得放下羞耻心。」 怀着这样的心情将小说名字进行了修改,果然,大数据用事实证明了,能当编辑的人多少有两把刷子。 网站的各个自然排名都是根据数据来的,每天都会刷新,有了这么一个要素齐全的名字之后,点进来的读者多了不少。 要说小说讲的什么呢……其实是很简单的单核故事。 快要灭国的小王子在死后重生,成为了一个拥有魔法天赋的女性。 他面对的困难不再涉及两个国家的恩怨情仇,没有那样庞大的无能为力,权利和野心离他越来越远,自己也拥有了非凡的天赋。 问题在于她是一名女性。 因为是女性,所以在以前视角稀疏平常的东西,全部成为了在现今世界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突破的困难。 她可以在角斗场压倒性获得胜利,但胜利的名望和付出完全不成正比,舆论也变得奇怪,支持她的人和反对她的人都因为「除了自身实力之外」的东西来评价她。 她可以毫发无损地在满是怪物的迷宫穿行,拿到能促进现今魔法跨越性发展的材料,庇护整个队伍成为全国最好的冒险小队。但留下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更多的是「那个不像女人的魔女啊」,这样的感叹。 认知为男的少女开始陷入迷茫,他的很多东西都因为性别被否认了。 勇敢成为强势,牺牲精神沦为癫狂,亡灵系魔法大导师这样金字塔尖的精英都会被蔑称为「阴骸魔女」,并且每年的亡灵魔法大导师会议都会「忘记」邀请她…… 一卷的结局是「魔女」杀去了没被邀请的会议,她要为自己疑惑的事情寻求一个答案。 看简述,似乎是一个有着比较尖锐话题的小说,但濑尾澈也写得非常「轻松」,不管是异世界冒险题材本身,还是其中因为男转女闹出的笑话和误会,着墨主要放在「她面对不公,她捣毁不公」上面。 看下来的感想一定是:赶紧杀去那群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面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说实话,看到主角开始纠结起来的时候我担心过,想着万一老师真的往严肃议题发挥的话就完蛋了。”编辑说,“轻拿轻放就很合适,老师是懂轻小说的!” 我……尽力——濑尾澈也拿着网站编辑给他预写的其他快餐轻小说的修改建议,深感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偶像题材的《名望与欲|望》:人气偶像发现自己竹马是财阀继承者之一,利用自身人脉和影响力替他扫清了一切障碍,一代恶女与无暇王子的□□。 编辑建议修改标题:《天才偶像的竹马是财阀隐藏继承者》 半冒险半种田题材的《深渊之声》:想要平静生活的魔王选择了最平凡的人类小镇生活。但每天都能聆听到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勇者找上门之后让勇者聆听了那些声音,勇者崩溃之后选择和他一起生活。最终,勇者在魔王的注视下成为了新一代魔王。 编辑建议修改标题:《世界尽头的无能废柴竟是暗黑大魔王》 濑尾澈也:这次我真的懂了,真的。 于是,他又准备了一段时间,将新鲜出炉的文稿发给了这位言传身教的编辑。 「能知晓别人死期的侦探小说家,于某一天突然迎来了不明末日,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中必须推断出世界死亡的真正原因。名字就叫《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 编辑感动坏了,连发五个表情包,并感叹:「濑尾澈也老师真是一个灵活放弃羞耻感,懂得变通的勤奋作者啊。」 濑尾澈也:「没错,我已经变成厕纸……我已经变成轻小说的形状了!」 刚放下豪言壮语,澈也接着便看见对方冰冷的发言:「可是我已经跳槽了,濑尾老师。」 濑尾澈也:「?」 编辑:「轻小说卷来卷去是没有出路的,想我当年也是一个梦想着出版严肃读物的逐梦者啊。总之,抱歉,老师,我已经不在『小说家になろう』工作了,如今在另外一家出版社。」 编辑:「不过您的大纲我看了,老师您有考虑过稍微换一种题材,以奇幻推理小说的形式出版吗?」 濑尾澈也:「……奇幻推理小说……啊?」 编辑:「我绝对没有骗稿的意思,我目前跟着的主编辑负责过很多畅销推理小说,说是这一方面的专家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澈也已经有些松动:「他会收稿吗?毕竟之前我的文章都是……嗯,你明白我的意思。」 编辑:「如果您有意向的话我立刻询问,请稍等。」 五分钟后,坐在电脑面前的濑尾澈也收到了来自编辑的回复,说主编已经发送了le的好友申请,接下来的事情和他谈就好。 添加了这位主编,濑尾澈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发送了「您好」过去。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结束后,那个头像一片漆黑的主编发来了第一句话。 「您好,我是禅院研一,您就是《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的作者濑尾老师?」 濑尾澈也:??? 濑尾澈也:!!!!! 你住嘴啊研一君,这个书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真的世界要塌了! 救命啊,你们出版业真的没有人了吗,还是说研一君的出版社已经变成了年轻编辑的逐梦天堂,怎么拐着弯都能落到他手里啊?? 澈也对着页面两眼一黑,半天都没鼓起勇气回话。 「我觉得他会申请好友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用这样的东西侮辱了他的眼睛。」 「他不甘心,所以得亲自来辱骂我一顿才行。」 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澈也双手颤抖着回复:「没错,是我。」 禅院研一:「我看了您的故事大纲,并对此很感兴趣,但是可能需要换一个……更稳重一点的名字,您觉得呢?」 濑尾澈也视死如归地在键盘上敲下:「改,必须得改,说改就改。您觉得《死亡推论》怎么样?」 第97章 只有和禅院研一面谈这件事,濑尾澈也是断然拒绝的。 他没办法想象那个画面。 自己的老熟人编辑拿着他费尽心血的轻小说,克制且不失礼貌的问: “除了《废柴王子转生异世界魔法少女成为世界最强》、《天才偶像的竹马是财阀隐藏继承者》、《世界尽头的无能废柴竟是暗黑大魔王》外,濑尾老师还有哪些作品呢?” 澈也觉得自己会很窒息,并且当场写出一篇《关于我无意间被轻小说塑造出崭新人生这档事》来凑数。 如果还不够说明情况的话,那就再补上一篇《不想纯粹家里蹲的社恐宅宅(已成年)开始了轻小说作家的堂堂第二人生》。 「呵,果然已经成为厕纸的形状了啊,我。」 线上沟通的效率远远不如线下,禅院研一也从对话中感觉到了对方的闪躲,询问起把人推荐给自己的新编辑,编辑很自然地回答道。 “濑尾老师是这样的性格,他还蛮社恐的,但是是一个很好讲话的老师。之前为了能匹配上轻小说的风格做出了很大突破呢。” 禅院研一:“……我想知道他突破前的样子。” 看到之前那些终于符合他们出版社出版读物要求的标题,禅院研一认真思索起自己干脆从轻小说网站上广撒网多捞人的可能性。 编辑又说:“之前我手底下那么多这个年龄的作者,似乎也就濑尾老师是这样的风格。您要是觉得轻小说是恨不得把简介全部写成名字,正文却很稳重的那种,恐怕得失望了,不是这样的哦。” 本来像濑尾澈也这样的「新人」如今是不可能直接由禅院研一负责的,但他主要联系的那些老师们……大多都外出取材了。 最核心的当然是松本清张,不记得是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经常踩着死线起舞,偶尔会逃到漫画网咖躲避编辑催稿的老师迷恋上了取材。 不见人影是常有的事,就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如果不是对方主动联系,禅院研一不管怎样都找不到人。 这就像个不妙的开端,奠定了禅院研一四处找人未果的主要基调,不管那些老师是写什么题材,推理小说、严肃文学、爱情小说、还是其他什么…… ——大家都真的很爱说走就走呢。 以至于乍一接触这个在网络上几乎随叫随到的年轻作家,禅院研一居然产生了诡异的欣慰感。 多好啊,这样的老师多好啊,不会随时灵感迸发就消失不见,虽然不想见面,但该对接的工作也不会落下。 更重要的是,他是「突破」成这样的的,甚至不用刻意去强调,他自己很清楚,对于目标受众产生的些微变化,作者需要作出哪些让步。 简单来说就是,您是怎么「突破」的,就请怎么「退化」回去。 濑尾澈也答应得非常干脆,说什么应什么,这也令他原先的那个编辑非常吃惊。 “虽然知道濑尾老师的配合度很高,但对我可不是这样的哦。”编辑调侃道,“毕竟禅院编辑是手握重要老师的大编辑呀,会有这样的态度也是正常的。” 禅院研一还是觉得这应该是性格问题。 社恐的人很难拒绝别人。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确从来不认识这么一个人,禅院研一都快以为他是不是以前做了些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会用补偿地心态这样配合。 ——其实更多的是心虚。 濑尾澈也可太心虚了,这种心虚很好的化为了工作的动力,他很快就把人物小传、大纲,以及三万字的试阅整理了出来,打包发给了禅院研一。 对方很精准地指出了一些值得改进的地方。 禅院研一:「最初出现的配角工具人属性太明显了,如果他会一直和主角一起行动到结局,现在的形象空洞了一些。」 澈也记得前编辑的轻小说速成班是这么说的: 「厕纸文学当然需要大量的工具人,主角是绝对重要的,所有的笔墨放上去也不为过。其他配角如果字符过多……那也可以,就当是在水字数,很正常。」 禅院研一:「老师您的故事线似乎还想写很多东西,是觉得妨碍主线全部删掉了吗?不那么赶也是可以的。」 前编辑的轻小说速成班: 「删,要舍得删,得把主角的成长线凸显出来。不过不删也没问题,但是位置要挪到后面,轻小说后期疲软是常见的事,一直追下去的读者考虑到沉没成本,会干脆弃文的不会太多,不要担心。」 …… 前后互博的建议不在少数,濑尾澈也如今能清晰感受到「禅院研一之前到底是有多迁就松本清张」了。 不,不止松本清张,只要是在研一君手下,他就从来没有被这样揪着修改过。 虽然修改起来并不困难,但澈也时刻谨记自己轻小说作家的身份、和决心,毕竟这是他开启笔名之后就决定的事情,如果因为这些事就彻底改变的话,那为什么不直接用松本清张的身份去写推理小说呢。 于是,早已经自诩为半个轻小说懂王的澈也,十分有职业修养的向禅院研一提出了极具建设性的意见。 禅院研一:「人气投票……?」 澈也咬咬牙,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 濑尾澈也:「我写这本的初衷就是纯粹的厕……轻小说文学。之前每年都会有「这本轻小说真厉害」和「轻小说月度人物人气排行榜」,根据榜单来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是很正常的,我想试试看,这或许是一种全新的与读者交互的创作方式呢?」 禅院研一那边沉默了好久,最后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回答:「如果您坚持的话。」 于是,试阅还是放在了之前的网站上,在版权上受到限制后流量也会相应降低。好在濑尾澈也积累了一定的读者,很快就收到了第一批反馈。 澈也丝毫不担心主角。 主角背景身份为推理小说家,有着小说家的一切怪癖,这并不妨碍他脑子转得快,解决事情效率高。 可诸如以上在奇幻类根本拿不手的特色并非这本小说的卖点,主要卖点或许在于主角的性格设定,以及与剧情相匹配的精神状态。 感觉脑子有病,但不完全有病。 感觉是个天才,但虚张声势才是常态。 想对他动手的人比想和他争辩的人多得多,这是对一位偶尔毒舌的逻辑怪最大的尊重与认可。 被濑尾澈也当作「写作麦高芬」的设定是:他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提到这个朋友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看得出来,读者还挺喜欢这种骚东西……这个词还是澈也在评论区里学到的。 除此之外,从试阅来看,他们最喜欢的除主角外戏份最重的那个配角,就是禅院研一口中那个工具人。 那就好办了,他这不是还挺懂读者的嘛! 澈也奋笔疾书狂改大纲,三两下把这个配角和后面和他「功能性」接近的角色全部扩容,背景故事补足,支线安排上。 将修改好的文稿再次打包发给了禅院研一,濑尾澈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去给自己冲杯咖啡醒神。 澈也住在一栋复层公寓的二楼,一楼是服务区,整栋楼也只有几户人居住。 这里是铃木集团旗下专为年轻人打造的半豪华社区,旨在一个邻里关系简单,必要的社交完全可以省略,足不出户也能活得滋润那种。 当他路过窗户,眼尖地发现楼下停着一辆货车,似乎有新住户搬进来。 现在还空着的房子就只有他隔壁的那一套,因为正对着对街,缺乏视野一直没能出得掉。 希望是个安静的人,要是同样社恐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这儿的隔音做得也不差,但澈也也不想面对热情邻居的社交。 然后澈也就看见了从副驾位置上走下来的男人。 濑尾澈也:“……” 见鬼,怎么是莱伊? 他不死心地趴在窗口仔细看了半天。 就算对方剪掉了一头长发,但标志性的帽子和压不住的几缕头发,以及那双绿色的眼睛和特色下睫……那绝对是莱伊!!! 不是。 澈也开始紧急思考起自己要不要连夜收拾东西跑路,虽然和莱伊没什么过节,以前还「友好」合作过,但他会搬来这里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单纯搬来这里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是组织的安排,还是他原本所在的势力在酝酿着什么? 不管结论是什么,趁早跑路才是安全的做法! 这样打算着,濑尾澈也突然被一楼的视线捕捉到了。他立刻躲在窗帘后面,不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很明显,突出一个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 咖啡也不泡了,澈也走回到工作台,就在他准备关机拔插头收拾的时候,一股眩晕感骤然出现在脑海中。 他险些没站稳,手指扣在桌沿,视野也变得模糊。电脑屏幕上的幽光照在脸上,上面的文字仿佛窜了出来,扭曲放大萦绕在四周。 最后,他还是没抵御得住这股陌生的冲击,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 房间中并未出现重物坠地的声响,原本濑尾澈也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微微转动的椅子证明他曾存在的痕迹。 电脑中,禅院研一发来反馈。 「没问题,按照濑尾老师的思路就好,期待您的成稿。」 【我能知晓别人的死期。 这听起来像是在电影中,冷酷无情的专业杀手才会说的话,说出话的时候必定伴随着出膛的子弹,和一声冷笑。 可很遗憾,我不是主宰别人生死的人。我真的只是单纯的,知道这件事而已。 我在六岁左右发现了自己的才能,那时祖父病危。我将那串数字告诉了父母,父母不信,当祖父咽气的那一刻,我一边伤心地哭,一边畅快地笑。 预感到父母死亡之前,我将那串数字告诉了警察先生,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就站在路边。朋友捂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去看。 可看不看有什么区别呢,每时每刻都不以我意志为转移的倒计时,那串数字不断地出现又归零,我一直非常介意这一点,不厌其烦地尝试着改变那串数字。 直到我看见了我唯一朋友的死期。 我再也受不了了,跑到了一个全是年轻人的社区生活,平时拒绝与人接触,尽可能地减少看见数字的频率。 这很有效果,迄今为止,我只看见了十次别人的死期,加起来还不如以前一个月之内见得多。 第十个不幸的家伙是住在我对街的那个行迹可疑的男人,我知道他只有十三分钟可活了,再准确一点,十三分钟二十八秒。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天赋」,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十分冷血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脑子转得很快,小时候想当一名侦探,长大后成为还算出名的推理小说家,不管是侦探还是推理小说家,出现怪癖和毒舌这种遭到社会嫌弃的特质便也是合理的。 所以如果真的要将与众不同之处说得再确切一些,那么可能是那一点。 ——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作为人类死去。 「人的一辈子只能杀一次人。」 这是我朋友交给我的人生准则,他说,聪明的人当然会将这个珍贵的名额留给自己。 他是正确的,这句话已经被无数次验证过了。 这句话的底层逻辑是这样的: 杀人犯在杀害第一个受害者之后,他之后的所有行为都不能再称之为「杀人」,需要踏出的永远只有第一步,在那之后丧命的不幸者,在杀人犯眼中不再是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类」。 同样,因为杀害了别人而被别人杀死的杀人犯也不再作为人类死去,他早已没有自称为人的资格。 说到底,人类只能背负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掠夺来的终将被夺走,这才是完全公平的准则。 比如我的祖父,他一生待人和善,从不作恶,连死亡也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一个人在深夜安静地杀死了自己。 比如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在车祸后杀死了彼此,死前还在为不能继续陪伴我而抱歉。 又比如我唯一的朋友…… 综上所述,聪明人不会杀我,愚昧的人杀不掉我——所以我不会作为人类死去。 这是再缜密不过的逻辑了。 我超乎寻常的能力无法再给我的生活带来额外的改变,原本我是这样想的。 即使在我对街的男人真的死掉了,救护车和警车一起开到了楼下,就住在我隔壁的善良新邻居在门外默默替死者祈祷,并难以置信地听见我不小心说出口的:“啊,果然还是死了啊。” ——直到那时,我依旧这样想。 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我的观念彻底被扭曲了。 因为五分钟后,「末日」()来临了。 ——————《死亡推论》·一】 看完开头,赤井秀一放下了手稿。 手稿的主人正坐在他面前,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在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沙发上随意翻看着杂志。 这个叫做濑尾澈也的人在半小时前敲响了他的房门,那时赤井秀一正在监视着住在对面的任务目标。 几个月前,詹姆斯将「马歇尔项目」交给了赤井秀一,这本来不是他们的工作,证人保护计划一直是马歇尔办公室在执行。 涉及的「证人」在多年前被安排到了日本,向他们求助,疑似有人想要对他不轨,并且牵扯到了数年前的那件跨国大案。 马歇尔办公室自然不能不理,但在这几年,日本公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美方在日的行动名单。 马歇尔办公室的人虽然骂着「可恨的狗儿子」,但被盯得死死的是事实,最后只能找到fbi进行协助。 赤井秀一前几年在日本活动过一阵,因为和早乙女天礼的交易,至少在明面上,他没有被日本公干记录在册,于是詹姆斯才找了过来。 他的任务很简单,调查是否有可疑人员对「证人」造成威胁,观察已经持续了半年,期间没有值得注意的意外,看上去似乎是这个证人的杞人忧天。 听到敲门声,赤井秀一先是查看了门外监控,发现来者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保险起见他不得不将专业器械收拾起来,这才开了门。 而站在门外的男人开口就是一句:“你监视的那个人快死了。” 赤井秀一在瞬间警惕起来,脑海中出现了数十种可能性,同时出现的还有这个邻居的生平信息。 濑尾澈也,二十二岁,轻小说作家,平时不怎么出门,三餐全靠外卖。他的编辑每个月末会来确认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顺便帮他整理房间。 是个没什么疑点的普通人,也没有任何社交的意图,所以赤井秀一才会选择搬来这里。 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在赤井秀一思索期间,濑尾澈也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表,补充道:“就在十三分钟二十八秒后。” 最终,赤井秀一把人请进了房子。 濑尾澈也毫无戒备地坐到沙发上,没再说什么。十三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指针一点一点划过他之前所说过的时间时,澈也才再次开口。 “你不去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么?你储存柜里应该有探听设备,或者用你的狙击|枪看一看。” 赤井秀一没有动作:“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濑尾澈也抬起下巴,因为不怎么出门而随意被扎起的桃色长发冒出两簇,额间的乱发也滑到脸侧,这个角度下,终于露出了清水一样寡淡的邻家面容。 只是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下睨的冷金色瞳孔远称不上寡淡。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写的小说,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唯一神,那么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这话乍一听中二得要命,仔细一听还是中二得要命。听这话的人在判断对方的真实想法,说这话的人…… 濑尾澈也维持着他的倨傲,然后移开视线。 赤井秀一听见他喃喃:“我到底是写了一个什么骚东西……可恶啊……” 赤井秀一:? “算了,头痛就头痛,总得先解释清楚。”濑尾澈也语速飞快地说,“对面的那个人是这个小镇受感染的第一个,他很快就要变成活死人,活死人的特质就是电影那样,除非把头砍掉,否则不会死。” 听到了枪械快速组装的声音,澈也继续道:“我正在陈述背景设定,不认真听是会吃苦头的,先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脑子里应该有自己的身份,这是一本叫做《死亡推论》的小说。我是「主角」,你是「雇佣兵」,我们的队伍还有三个人。”濑尾澈也一怔,“你不知道?” 赤井秀一碧绿的眼瞳在枪口后:“我知道什么?” 澈也想了想:“这样,你回想一下自己来这里的原因,监视对面的男人,对。再继续想,为什么要监视他?” 「因为有人委托我在暗中保护他,为此支付了我一大笔报酬,这是作为雇佣兵该做的工作。」 这个想法自然出现在脑海中,可赤井秀一立刻察觉到了违和感。 不对,这不是真的原因。 “因为有人委托你在暗中保护他,为此支付了你一大笔报酬,这是作为雇佣兵该做的工作……对?因为我就是这样设定的。”濑尾澈也说,“虽然听起来有点欠揍,但我之前说的是事实——” “这是我写的小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被困在里面了。” · 濑尾澈也是在交稿的时候发现不对的。 他一个非常正经的推理小说家,却下意识地在看到自己写的《谎言之庭》的名字时,心里冒出了《绝对不能说谎的世界vs满口谎言的男人》这样的……浮夸标题。 还有《为绝对诚实的世界献上谎言赞歌》、《谎言实力者的欺瞒之路》、《在诚实之都当神之欺诈师后我颠倒了世界》作为备选。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对自己无语了半天,有着极强洞察力的濑尾澈也头开始痛起来,阵痛结束后,他的脑海中多出了一段东西。 名为濑尾澈也的轻小说作者,和他笔下原名《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现名《死亡推论》的小说,以及那天在看见某人之后出现的眩晕。 但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了,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他就想要逃……这些他统统都记不起来。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处《死亡推理》的世界,变成了当中的主角,那个知道一定范围内即将死亡之人死期的……骚东西。 在清醒过来之后,澈也的头痛了很久。 在逐步测试中,他发现自己不能做出与角色相差太远的举措,如果人设相差的太严重就会出现一些「排斥反应」,最极端的情况下会丧失身体的控制权。 “所以我对自己展开了24小时的监控观察,丧失控制权更像是「强制下线」的状态,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没法动弹,直到冷却时间过去,时间在三分钟到半小时之间不等。” 濑尾澈也解释道,“我发现你和我笔下的那个角色也存在出入,所以就找上门了。” 他说得诚恳,虽然为了符合人设而维持那股又神经质又狂妄的冷劲。但这和赤井秀一的现状能对上号,同时,也和他脑海中默认的事情相反。 赤井秀一的情况比濑尾澈也还要混乱。 澈也是以主角的身份活动,直到察觉出分歧,结论自然而然出现了。 而赤井秀一在被濑尾澈也找上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之前他还很清楚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反而是在发现被困后,那些记忆迅速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澈也口中的「小说设定」。 “你说存在出入……你从来不出门和人交流,怎么发现出入的?”赤井秀一问。 “一开始只是怀疑,按照剧情,今天你要出门参加什么志愿者服务,可你完全没动静。在我敲了门,说了对面的死亡推断之后,你的反应才让我肯定下来。” 赤井秀一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志愿者服务,我?” “因为你这个角色在《死亡推理》中的设定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优柔寡断的,有严重ptsd的神枪手。简单来说,就是杀不了活人。不过崩活死人倒是一崩一个准。” 赤井秀一淡淡说:“真的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我不会犹豫。” “你是这么认为的啊——拿枪对准我,别问为什么。”澈也挂上了与真挚语气截然相反的挑衅表情,“你能扣下扳|机么?” 赤井秀一拿起枪对准澈也。 他立刻感觉到肌肉使不上力,视线也开始模糊。当距离够近,抵住对方额头之际,手指立刻僵硬了,完全无法有别的任何动作。 濑尾澈也偏过头,将头发别到耳侧,金色的眼睛投下落点在空气中划过弧度,最后落进赤井秀一沉思的视线中。 “你没办法c——out,我也不能。” 濑尾澈也没有撒谎,如果真的是撒谎,要做到现在这样至少必须是药剂加长时间的心理暗示才行。 所以尽管很离奇,但赤井秀一还是飞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切题很准,先不管其他,问出了对于自己而言,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所以我现在必须优柔寡断,有严重ptsd,杀不了活人?” 澈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在吃惊这个接受速度。 然后,他只迟疑了半秒不到,坦然回答了: “对。用现在年轻人的说法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池面、强大、但惨。在试阅的时候,这个角色下面的留言都是「好惨哦,再惨点就更好了」。” 赤井秀一:“……” 澈也说:“我本来是想要塑造一个工具人,该下线就下线,但是我的编辑建议我多编点——多塑造一些,我觉得很有道理,毕竟谁也不会嫌弃自家厕纸太厚。” 赤井秀一坐回到濑尾澈也对面,他的脑海中的关键语还停留在「好惨哦,再惨点就更好了」上,后面紧跟着的「厕纸」简直像误入这次对话中的不和谐音,一下子荡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厕纸」?他在说什么? “可我也不是那样没有良知的作者,塑造角色的方式那么多,为什么我要听别人的指手画脚。” “……所以你是怎么写的?” “当然是选择了热度最高的一种。所以你活着很惨,死得更惨,反正就是惨绝人寰,毕竟作者也是要吃饭的……你那是什么眼神?” 赤井秀一的眼神写着,如果你敢再说一遍,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把你宰了。 这个黑发绿眼的男人在冷下脸之后相当可怕,那双眼睛乍看起来是凝固不动的绿,细看却是两股深潭,往外是平静地绿波,往里一片漆黑。 濑尾澈也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心念要不是这个男人没办法动手,说不定自己真的得交代在这里。 他直叹气:“要接受现实啊,先生,你看我这样社恐的一个人现在变成这样,生活可真不容易。” 我真没看出来你哪里不容易——赤井秀一收回了枪,他拆卸武器的动作非常干脆,带着精英的利索劲儿。 “你知道所有角色的死亡时间?也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呵,首先声明,我不是专业人士。“ “……” “我是权威人士!这本《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就是我写的,除了坚定地选择我,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缜密的方案。”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一串和刚才不一样的书名?” 濑尾澈也下意识抬起下颌:“哦,我忘记说了,《死亡推论》,原名《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换了编辑之后,新编辑是搞传统出版的,不了解厕纸文学的精髓,一定要我改名字。” 他又说:“不过你不用太关注角色的死期,至少你能活到最后,我也能活到最后,是否能离开这里就要看我们能否解决「末日」()的真相了。” 赤井秀一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疑问:“你是作者,但不知道自己写的真相。” “我「不记得」。”澈也摇头,“所以我才觉得这是离开的关键,就和小说的名字一样,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好在我还记得剧情大致发展,所以完全能跟着线索去调查。” “小说的名字不是《推理小说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么?”赤井秀一挑眉。 “是《死亡推论》!”濑尾澈也耸起鼻尖。 窗外传来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不一会儿,充斥着惊恐的尖叫响彻天际。玻璃破碎的声音、鸣枪声、重物倒塌和火焰燃烧的动静交汇在一起。 整排街道的灯都亮起,只有两人所在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像是这个即将倾倒世界中最后的方舟,方舟的本该乘坐着天选的主角,和他最好的搭档。 而这里只有隐藏着对彼此忌惮的「异乡人」,被迫维持着表面的人物设定,尚不知晓他们是否要踏上半未知半已知的惊险旅程。 “如果所有重要的配角都和你情况类似,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的人至少还有三个。” 濑尾澈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走到窗边,将虚掩着的窗帘拉开,又推开窗,睥睨着地下的骚乱,金色瞳孔缓慢地一张一合,观察着那些逃命的人。 无数人的死讯在头脑中一一浮现,而濑尾澈也感到的是这个人物自身具备的,不带怜悯的好奇心。 这很神奇,因为自己邻居显然还百分百保留着自己的「性格」,而他相反,两种截然相反的设定融合在一起之后却没有太混乱,就像他早就熟知要怎么去权衡这种处境,两类人格没有谁压倒谁一说。 他可以是一个拒绝交流的社恐,也可以是性格奇异的凝视死亡之人。 濑尾澈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按理说他也只是个满脑子叠buff的轻小说作者才对。 当他回头的时候,又变回了一个五官寡淡的清秀作家,窗外飘来的带着血腥气味的风将他未能全部束起的桃色长发吹开,桌上的手稿被吹乱,化为死亡鸣奏乐中的一环。 濑尾澈也问:“所以先生,你要和我一起去冒险,还是留在这里?” 第98章 【人口众多的大城市已经一片混乱。 道路两侧撞毁的车辆旁游荡着活死人,他们在翻滚的硝烟里穿行,寻找着能填满自己空虚胃腔的活物。 墙上满是喷溅出的红黑色血迹,不规则血迹上有拖拽出的手印,大大小小叠成巨树散叶般的地狱绘图。 我和我的新搭档驾车在公路上疾驰,所至之处如摩西之杖劈开大海。 活死人妄图追赶,全被汽车尾尘甩开。我肆意踩下油门,搭档则沉默地看着路边那些被拉开的影子。他的眼里有我能理解,但无法体会的同情。 他在同情生者,也在同情活死人,还在同情他自己。 「留着闲情同情我。」我说,「和你搭档真是遭罪,车后座的枪械全是摆设,因为不想开车撞开那些活死人,让我这么一个柔弱无力的创作者来驾驶……我不是最值得同情的那个吗?」 他哑然,半晌后轻轻向我道歉。 我没有立场接受,毕竟他如今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为数不多的「人类羞耻心」还是象征性存在一会儿会比较好。 在灾难爆发时,是他果断地掏出了武器,将试图把我四分五类的那些家伙给一一解决掉。 不夸张的说,当时的我,像是见证了一向偏袒我的死神降临。 邻居的眉眼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戾气,目睹活死人倒在我身边,戾气转瞬即逝,又变为浓郁的悲哀。 他的身手很专业,随身携带的1战术手|枪是雇佣兵集团自行研制的特殊型号。于是身份也就不难判断,令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个人的作风。 我矛盾的邻居,他无法自主杀人,即使对着活死人也不忍动手,情急之下救下我的时候眼神是错开的,像是全凭肌肉操控着自己化身为没有感情的屠杀工具。 屠杀工具在完成指令后重新回到待机状态,他伪装成与常人无异的样子,只是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能在他眼中看见黄沙漫天,还看见泠冽风声中的冰冷尸骸,那些尸骸并不完整,比地上的活死人还要凄惨,而他们都长着同样的面容——是邻居先生的模样。 我顶着或许会被条件反射误伤的威胁凑到他面前,手指拨开他额前汗湿的黑发。 「你救了我,邻居先生,你要一直救我吗?」 他的意识回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战场。脑海中闪回的血色不是为了杀戮,是为了救人。被救下的人没有半点感激的神色,下颌抬起的时候绷出干净的线条。 我深知自己的无理取闹:「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地把他拉上了贼船。 末日来得毫无章法,活死人更是违背了人类对于生物的常识。 这是一类狡猾的杀人手段,杀害第一人,以后被感染上的所有人都不再死于凶手之手。 是天才般的谋杀,谋杀人类,谋杀生命,谋杀世界。 我想调查出一个结论。 一切死亡都应该是有迹可循的,不然我所知道的那些死亡倒计时便没有了逻辑基础,成为简单的「命运」产物。 命运从来不是杀手,人理应由与自身同价的存在所杀害。 所以即使我口头上说着「我可真是倒霉,捡了你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可我心里很清楚。没有他的话,我随时可能会死。 我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 准确的说,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不得不」动手的原因存在,让他能将「杀戮」的行为正当化,在他犹豫的时候不假思索敦促「杀掉他们,为了让我能活下去」。 这话我可以每天说上万次而毫无心理负担,我无疑是最适合他的搭档。 于是我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我能背负下他产生的罪恶感,他则让我在安全的前提下维持双手的干净。 「人一生只能杀害一个人。」 邻居的名额早在数年前,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浪费掉了,所以他在他面前所有的尸体都长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实现的「作为人的自戕」,他没有那样的资格。 而我将那个名额空了出来。 在这场盛大的末日中,我踩下油门,痛快淋漓冲向前方,不管那是真相,或是终末。 此时此刻,我是调查谜团的福尔摩斯,他是我的「暴力」华生。 忘了介绍他的名字,他叫a君。 危ない又赤い(危险又红色)的a君。 ——————《死亡推论》·二】 和邻居磨合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他很「独」,而且他的本事完全能支撑起这种「独」。 濑尾澈也无时无刻不在感受这一点。 le这种精准型狙击步|枪已经没办法应付大批量的活死人了,这个「天才」直接在s12k霰|弹枪上装八倍镜。 濑尾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结果就是,这个人在意思意思含蓄了一番后,揣着自己这个腿部挂件,轻轻松松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个男人带他去到公寓下的私人车库,甩给他一个黑色的尼龙手提包。 “把a3b区全部装进去。”他指着车后的那面墙,自己手底下动作半点没闲着,“你确定好位置,十分钟后出发。” 濑尾澈也看去,整堵墙被分成了abcd四个区,每个区又由挡片隔开——铁网置物架上挂着各种型号的武器与弹药。 澈也从眼前一亮直接变成眼前一黑。 您直接在我们公寓楼下打造了一个军|火库呢? 在澈也把尼龙包甩进后座,爬上副驾座时,邻居终于想起来要自我介绍了。 他左手搭在车窗边,右手把住方向盘,颇为随性说:“我是赤井秀一。” 濑尾澈也点头:“我是濑尾澈——也——” 末音被拖得老长,因为赤井秀一直接一脚踩死油门,从零开始疾速飙驰了出去。 他甚至没给澈也系安全带的时间。澈也只能在余光里看见仪表盘内的指针直接撞向底线,车辆马达的轰鸣如野兽咆哮。 善良一些考虑,车库前面必定集结了一群新鲜出炉的活死人,因为这个小区本身年轻化的缘故,这些大多由年轻躯体转化的活死人行动能力相当强,不是寻常电影中那种身手迟钝的家伙能比的。 所以赤井秀一必须在车辆稳步上路之前冲开一条路,这是合理的做法。 要是内心阴暗一点,这完全是赤井秀一的下马威,在警告澈也老实一点,双手扒着车门边的扶手,别做多余的事,也别说多余的话。 濑尾澈也觉得自己属于善良和阴暗之间,所以他判断赤井秀一也是存着一半一半的念头。 他真的不会因为ooc而被强制下线无数次吗? 澈也已经开始预料到以后容易发生的「意外」了,要是真的在活死人堆里被强制下线,那他们两个直接一起玩完。 等车辆撞开一条路,在目前还不算尸山尸海的公路上稳定前行后,濑尾澈也终于也从时刻紧绷地保命状态舒缓下来。 刚侧头,他就看到赤井秀一靠着车窗的那左手正抵着太阳穴,方向盘上的右手使了劲,手背上的骨筋突起。 “还是「优柔寡断」一点比较好,搭档。”澈也对他的异样视若不见,劝说的语气多少有些欠揍,“等你杀疯了,我再出去给活死人一个一个解释,说我搭档其实很腼腆——这是行不通的,你得用「迂回」武装起自己。” 大约过了四五秒,赤井秀一活动了一下手指:“这种程度的话没问题,现在去哪儿?” 「非常冷静,是不会轻易被左右的性格啊。」澈也想。 “千代田。”濑尾澈也回想着记忆中比较清晰的线索,“第二个重要配角是千代田一所大学的在读大学生,他身上有比较重要的主线剧情,找到他就找到新的线索。” “之前你说你记得剧情大致发展,如果是那样,根本不用找其他角色,直接按照最后的剧情破解谜题才更简单。” “除了自己叫赤井秀一,你还记得什么?”澈也反问,“回忆一下你的秘密,只用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赤井秀一瞥向车内后视镜,在窄长的镜子里不仅能看见濑尾澈也好整以暇的表情,还有自己的面容。 他将视线移回前方,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不成段的画面:和自己母亲的对话,暴雨的夜晚对着某人射出不致命的一枪,金发男人愤怒的诘问,狙击镜中和自己对峙的杀意…… 这些镜头出现了一瞬,接着开始被一些本不应该存在于思维里的画面所占据。 陌生队友被炮弹掀翻,短暂晕厥后耳鸣一直作响,他想要抹把脸振作起来,却只能摸到耳鼻溢出的血。 等到不眠不休在战壕中寻到队友,对方只剩下半个被炸烂的身体,对着自己的头颅也只剩下一半,人间和地狱的界限在此刻被无限模糊。 ——这些是不属于他的记忆。 “记忆在慢慢被覆盖。”濑尾澈也肯定道,“我的记忆也一样,尤其是当我有了想要记录下来的念头后——” 说着,澈也突然眼尖地看见远远挡在道路前方的人影,那不是姿态怪异的活死人,至少目前还不是。 看见对方的死期后,他迅速判断道:“不要停,那个人已经被感染了,五秒左右就会变成活死人,就算你加速撞过去,碾上的也只会是尸体。” 赤井秀一的视力一向很好,不然他也不能当狙击手,他也清楚看见了那个人影。 被感染的人都有很明显的特征,首先是肤色会迅速变白,像是浑身的血液都消失了,额头蹦出的黑筋分外狰狞,无一不彰显即将化为非人类的这一事实。 赤井秀一毫不犹豫踩下了刹车,汽车轮胎在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副驾上的濑尾澈也身体前弹,险些因为惯性直接撞上前窗。 还没等澈也发出抗议,他又利索将油门踩到底,已经变成活死人的面容被迅速拉近。 方向盘打了半轴,电光火石间,对方狰狞的脸擦着驾驶座的车窗被甩在了身后。 骤停和急转的体验不必过山车好到哪里去,澈也只感觉自己胃里的东西全部在翻涌,眼睛也晃花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你的建议很有用。”赤井秀一把澈也即将喷洒的毒液堵了回去,笑了笑,“我得优柔寡断一点,搭档。” 濑尾澈也:“……” 濑尾澈也:“你的优柔寡断还挺有段落感。” 赤井秀一不接话,摇下车窗:“介意我点根烟吗?” 被涌进来的风吹得长发满脸乱飞的澈也:“我说介意的话,你会关上窗好好开车吗?” 赤井秀一好笑道:“我只是跟你优柔寡断一下。” 顶着濑尾澈也面无表情的死亡凝视,赤井秀一按下打火机,缓缓吐出了烟圈。 · 和濑尾澈也磨合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他很「怪」,但是他的头脑完全能支撑起这种「怪」。 从米花町去千代田其实很近,开车的话一个小时都不用,但因为活死人爆发,道路受阻很严重,如果是赤井秀一只身前往的话他大概率会带足武器弃车步行。 可现在副驾上还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搭档」。 这也导致了他们只能尝试每一条路,遇上无法通行的情况立刻原路返回,驾驶了大概四个小时,依旧没能抵达目的地。 天已经黑了,他们不得不找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等第二天再继续前往千代田。 路灯早就罢工,要是放在平时,车前的大灯早就引来路上其他车主的怒吼,而此时被大灯照亮的活死人只会比愤怒的车主更「偏激」。 “暂时可以认为活死人没有视觉,他们寻找活物的第一优先级是热量,第二优先级是声音,姑且能理解为生物雷达。” 濑尾澈也双腿蜷在副驾,视线在外面接连扫过。 “人类黏膜接触到活死人体|液百分百感染,死亡时间在10秒到20秒不等。也存在之前第一例那样,疑似空气传播感染。这种坚持得久一些,大概有13分钟到20分钟的缓冲期。” 赤井秀一目不斜视:“看来你还是记住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没呢,忘得差不多了。”澈也打了个哈欠,“趁你创造二手烟的功夫观察了一千二百五十三例样本得出的结论——现在是一千二百五十四例了——前面那个刚变成活死人的小男孩正在冲你呲牙咧嘴呢。” 赤井秀一终于愿意把烟头给掐了,即使在末日也相当有公德心地没有随地乱扔。 “我似乎有个记忆也很好的弟弟。”他说,“他很聪明,年龄比你大……应该是比你大的。” 濑尾澈也掀开眼皮凉凉看去:“我今天的理想就是创造一个以智商论辈分的新世界,以免有人瞎占便宜。” “而且性格比你好。” “搭档,你现在真的有种不顾他人心灵死活的性感。”说着,澈也又低低笑起来,“你真的有个弟弟吗,他叫你什么?「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立刻听出了他的笑点在哪儿,「秀一哥哥」被他断句断得很奇怪,听起来更像是「秀一二三」。 “秀一二三……阿哈哈哈哈……秀一二三——看前面!” 澈也断断续续的笑声骤停,虽然还是蜷缩在座位上的危险坐姿,但不知何时,双眼已经紧紧锁定前方,那双金色的眼瞳熠着微光。 越往前走,游荡的活死人就越少,此时早已是空荡的普通长街,完全暴露在灯光里的是一个仓皇逃窜的少女。 年龄不大,穿着学生制服,小腿的污浊伤口汩汩冒着血,被远光灯一朝顿时呆滞在了原地。 “她没有被感染。”澈也迅速从车后随便捞起什么武器扔给赤井秀一,并从座位上猫起来,双脚踩在软垫上,“换位置,我来开车,你准备捞人。” 赤井秀一观察了一下前方的动静。 ——不是游荡的活死人少,而是大多数都被这个慌乱的少女吸引了注意,就在她后面浩浩汤汤成堆,以令人头皮发麻地驾驶一拥而上。 没废话,赤井秀一向座位后靠,给濑尾澈也让出空间。当澈也如小鱼蹿到他身前,赤井秀一也从位置上跨到了副驾,脚抵在前座作为狙击架的后坐力缓冲。 一边瞄准,赤井秀一一边问:“你会开车?” 濑尾澈也微笑道:“别忘了这是谁的小说,「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的手指一顿,还是顺利扣下了板|机,微妙的停顿还能被理解为这个角色本身的迟疑,一切都是如此合适。 子弹破空而出,划断少女的发丝,直接没入离她最近活死人的脖子,特殊子弹击断颈椎,在已经腐烂、失去弹性的皮肉里发生瞬时空腔效应,创道直接将整个脖子炸开。 血污溅了少女满背。濑尾澈也开始倒计时:“三——二——” 赤井秀一完全没有停顿地处理掉了一大批活死人,在车辆逼近少女,澈也的倒计时拖长至“一——”的时候打开车门。 濑尾澈也疾打方向盘,同时踩下刹车和离合,车尾横甩,让收起狙的赤井秀一能直接抓住少女的胳膊,把她拽进车里。 车门擦过活死人的指尖“哐当——”一声关紧,没有任何预演的默契行动将一场危机在转瞬间消抹,顺利得不可思议。 赤井秀一多看了濑尾澈也一眼,对方浑身依旧是放松的,和之前敲响他的门,坐在他面前说「你能扣下扳|机么」时没什么区别。 濑尾澈也没太在意赤井秀一的眼神,瞥过被男人跟打地鼠一样按在座位下的少女,啧啧道:“你要是这么对你亲弟弟,不出三天就得上演织田信长和织田信行的兄弟互殴经典再现。” 赤井秀一抬眼:“我弟弟是个文雅的斯文人。” “好巧哦,我也是。”澈也的笑点又回来了,趴在方向盘上,完全不看路,没头没脑问,“你弟弟会怎么处理刚救下来的可怜女孩?” 突然被提及,缩在座位下面的少女猛地抬起头,先是看见把自己从死亡边上拽回来的成熟男人,视线平移,另外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她没勇气和那双眼睛对视,明明这个人也是笑着的,但冷然的视线仿佛能剥夺人的精神,占据她整个视野的同时扒开她的外壳,一寸一寸搜刮着瑟瑟发抖的可怜灵魂。 赤井秀一将狙|击枪竖在座位边,接着把纤细的少女从狭窄的过道扶去后座。他的胳膊能承受相当大的后坐力,托起一个轻飘飘的女孩也轻而易举。 顺便再不动声色搜刮了一下她有没有携带管制刀具,或是其他武器——没有。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看你弟弟有没有我聪明。”濑尾澈也说,“能在那么大一批活死人中一点感染也没有,放我身上我早死八百回了。明显是有人甩在我们面前的「诱饵」,赌的就是我心底善良容易心软——不过救了也就救了。” 后排的少女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被澈也一声意味不明地哼哼堵了回去。 濑尾澈也冷酷道:“找个路口把人扔下去,「秀一哥哥」。” 第99章 濑尾澈也放完狠话后,车里安静了很久。 这股漫长的沉默将车厢里气氛拉至紧绷。 濑尾澈也把手臂挂在窗沿,眼神斜着看向前方,神态放松。 赤井秀一之前也是这个姿势,小臂肌肉线条隐约从黑衬衫袖口处延伸,不过更平静深沉,带着濑尾澈也没有的成熟。 赤井秀一心平气和问:“她就坐在后座,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澈也终于开口了。 “你见过人类学家询问婴儿让他们说出自己想法的么?就当这个婴儿是个天才宝宝,恰好能表达自己的见地好了。我态度这么差劲,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搭理我,如果真的搭理了,反而说明她的动机有大问题——要问你自己问。” 一口气不带歇的长篇论述堪比rpg-7(火箭筒),落点却只是一只稍微晃眼就根本找不到的小蚊子。 赤井秀一忖度半晌,视线在澈也冷然的面容上扫过,和后面坐在热武器中不敢吭声的jk少女短暂对视,最终得出了一个离奇但准确的结论—— “你不好意思开口?” “你看我是在害羞的样子么?”濑尾澈也立刻冷冷道。 “我没提过害羞,是你自己提的。” “……” 濑尾澈也的眼神狠狠剐过他。 这男的怎么回事,看着挺稳重可靠,结果是个完全不会读空气的讨厌鬼啊?! 气急败坏的澈也坚决不承认自己似乎是个社恐。 毕竟他现在还能和赤井秀一杠得有来有回,总觉得被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和人面对面交谈之后…… 会很被动。 尤其是赤井秀一看上去完全是选择性听人讲话的家伙,这绝对会很被动! 用沉默拒绝一切沟通,濑尾澈也真的就如之前所言,一路观察有没有「干净」的路口。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找过夜的地方,还是谋算着什么时候把后座的人扔出去。 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除非他们往远离城市的方向走。东京都人口每年都在膨胀,不仅是日本行政区之首,还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城市。 活死人爆发是在白天,导致大量在东京都去不和邻近地区通勤的人员全部被留在了这里。 人满为患的「人」,现在指的就是「活死人」。 突然,手机提示音在车中响起,似乎是简讯——日本这个台风刮蹭都能信号全断的地方,现在还能收到简讯简直是奇迹。 收到简讯的女孩短促叫出了声,被车前后视镜投来的视线盯着打了个激灵,半捂住嘴辩解起来。 “对……对不起……”她像课堂上被老师抓包的普通学生似的,心虚说,“我母亲给我发来了避难所的地址,让我赶紧过去……” 车辆一个急刹停在路边,后座的安全锁弹开。 濑尾澈也靠在椅背上,看着赤井秀一:“她为什么还不下车?在等谁给她开车门吗?” 赤井秀一很理性地说:“她提到了避难所。” “先说好,这么蹩脚的线索不可能是我安排的剧情。而且天降jk一般只出现在「想屁吃文学」里,虽然都是轻小说,但天然存在种族隔离——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街上,你怎么还没问她?” 女孩连忙解释道:“我是和母亲一起准备去避难所的,但是grey突然走丢了,我想去找grey……就……” “grey是她亲爹?不然这件事真的很难解释。”濑尾澈也一直看着赤井秀一。 女孩:“那是我养的猫……” “那辈分是要比亲爹还要高点。”濑尾澈也依旧对着赤井点头。 赤井秀一终于受不了这个人了。 心高气傲的怪癖天才可以,害怕和人接触的社恐也可以,但为什么结合起来会直接变成这种指数倍难搞的家伙。 他干脆下了车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不顾澈也抓着方向盘的殊死挣扎,直接把人扔到了后座和女孩肩并肩。 等他重新坐上驾驶位,濑尾澈也正连滚带爬从后排翻到副驾,一头桃色长发乱糟糟飞着,仿佛后面坐着的不是比他还要柔弱的少女,而是一碰就会立刻暴毙身亡的洪水猛兽一般。 “避难所的位置在哪儿?”赤井秀一利索启动车辆。 将女孩报出的地址输入进导航,赤井秀一斜过眼看着澈也:“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是诱饵好了,现在的情况下你咬不咬?” ——不去避难所你还能去哪儿?连夜找路去千代田? “既然你这么选了,最好别后悔。”濑尾澈也狼狈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低声说,“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主角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多半是会灵验的。「我是绝对不会死的」,你猜死的会是谁?” 他把话说得像神婆在念叨鬼故事,只不过附以逻辑依据作为判断,反而把「直觉」变成了更加科学的东西,笃定的口吻让人听得也徒生不妙的预感。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对方就立刻到庇避难所的简讯——这种事当然可疑,比这个少女出来找猫,完好无损等到他们救援还要可疑一百倍。 简直像是人类用奶酪抓老鼠的手法。 不管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引导着他们。 濑尾澈也细细回忆着,但目前为止,就剧情而言,他记得的东西更少了。 之前他也试过,把一些明显会遗忘的事情记在纸上,或者是手机里。但没用,字迹会一点点消失,语音备忘录完全播不出声音。 之前给赤井秀一看的文稿已经完全变成白纸了。 他们目前唯一的捷径就是「有线索在千代田」,除了这个以外就再无「优势」可言。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优势」这种在多方较量中才会出现的词汇……? 因为心里念着其他事情,澈也手指插在头发里胡乱梳了半天也没整理好,突然看见一只手伸到了前排——干净圆润的指尖挂着一根发绳。 “请……收下……”女孩局促说。 濑尾澈也的视线仅停在发绳上,半天没动弹。女孩不免感到了尴尬,正打算放弃收回手的时候,澈也用一根手指接过了发绳,叼在嘴里。 他三两下把头发理顺,用发绳在靠近后颈的位置捆了个小丸子,几缕碎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服管教地蹿了出来,被随意拨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濑尾澈也才重新陷进座位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昏暗景色。 “谢谢。”澈也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对着驾驶座,“「秀一二三」,帮我转告一下。” 赤井秀一:“滚。” 濑尾澈也在大多数时候都像猫一样。 不是说他的长相,或是有位置就把自己缩起来的习惯。而是他突然就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在宛如静止之后猝然开口宣布某人的死期——在浸泡在美国文化数年之久的赤井秀一看来,非常像猫。 将这个念头根深蒂固起来的,则是在抵达所谓的避难所之后。 因为日本常年受地震、海啸等灾害的侵扰,市町村根据灾害的种类设置了不同的避难场所。 但没人能想到活死人会突然爆发,能充当这类旷世灾厄的避难所寥寥无几。 如今他们抵达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在活死人爆发前一个礼拜放了春假,校区是空的。 因为最近的居民区离这里至少四公里,身处高地且临崖,数个优势加成后才能勉强被称为「避难所」。 女孩一下车就跑向了等在门口的妇女,一路上被濑尾澈也「折磨」都没掉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向母亲拼命道着歉。 “多亏有这两个先生救了我,不然我就……” “两个先生……?”眉清目秀的妇人来回看了看,“不是只有一位吗?” 赤井秀一敲敲车窗:“我就知道你不想来避难所有一大半原因是怕见人,已经到了,你打算在车里呆一晚上吗?” 濑尾澈也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赤井秀一提着他的「吉他包」,寸步不离躲在他身后朝人群走去。 不过赤井秀一也是很独的性格,听完这里暂时的负责人说了注意事项后,他没有去到人群密集的休息室,而是找起方便行动的高地。 澈也乐得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赤井秀一不仅比他高,还比他宽,从正面一眼晃过去还以为只有一个人。只要合理装哑巴,不管谁来了想打招呼都能全部推给赤井秀一。 然后对方就会被赤井秀一那张冷峻的面容糊弄住,三句话没完就自觉离开了。 所以才没人发现这家伙很不会说话的ky本质啊!濑尾澈也在心里唏嘘不已。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他们两个直接在天台上吹风。一个是因为这里有着绝佳的视野,一个是因为这里有着绝佳的独处环境。 “这里接近六十人,几乎全部以家庭为单位,学校的物资大概够他们生存一个月左右,也没人太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活死人爆发的第一天,他们像是已经在这里稳定很久了。” 濑尾澈也盘腿坐在天台边上,看着下面人毫无危机意识地凑在一起聊天喝酒,倒是没看到他们救下来的女孩子,或许是去休息了。 “越来越像陷阱了。尤其是我完全看不见他们的死期,世界上有这样安全的地方吗?” 感叹了一番之后,澈也又问:“不过你手里的「冰镇黄嘌呤生物碱化合物溶液」哪儿来的?” 赤井秀一举起手里的拉罐:“……你说这罐冰美式?” “都末日了为什么还有冰美式这种格格不入的东西!” “影绘(kae)给的。” “那是谁?” “救下的那个小姑娘。” 濑尾澈也虚起眼,音调抑扬顿挫:“赤井君的女人缘还真是不一般啊,明明我们一人出了一半力,但是我就没有在模末日喝冰美式的资格呢。” “「陷阱」和「安全」本身是冲突的。”赤井秀一突然说,“要看今晚是否会发生什么事情。” 澈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赤井秀一直接把这个话题跳掉了,接着之前的话。 “你去哪里?”赤井秀一侧过头。 “我要去冷静一下,我没有得到「冰镇黄嘌呤生物碱化合物溶液」的资格,去找一些「稀释乙醇」不行吗。”濑尾澈也头也不回,“不然我今晚最大的危险就是被你气死。幸亏你身手好,不然少不了挨揍?” 在那个瞬间,赤井秀一脑海里的确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片段。有他和金发女人比划着还被指责的画面,有他和金发男人比划着还被指责的画面……见鬼了,怎么全都是金发。 · 能把濑尾澈也这样一个能不和人接触就不和人接触的家伙逼到这份上,从某种程度来说,赤井秀一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澈也给予了这个搭档高度评价,四处寻找着影绘的踪迹。 说要找稀释乙醇——也就是「酒」自然只是随口扯的借口。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澈也想起了之前那个小姑娘说的,她是为了找一只叫做「grey」的猫才和母亲走散。 ……总觉得是有什么关联的,只不过被他忘记了。 影绘在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肌肉猛男聊天。 她其实是那种会受人喜欢的小姑娘,看起来文文雅雅,说话声音也很小,但不是害羞得会影响沟通的那一类。 就社交水平而言,不夸张的说,可以完虐十个濑尾澈也。 见到踌躇踱步的濑尾澈也,小姑娘很有眼力见的和肌肉猛男小声说了什么,然后小跑到澈也面前。 “晚上好,濑尾先生。”她离澈也一定距离后就体贴地停下了,“您没有和赤井先生一起么?” “……”濑尾澈也不是来寒暄的,丝毫没废话,直接开口道,“你那只叫「grey」的猫找到了吗?” 影绘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下去:“没有,我不知道他跑去哪里了……” “是只怎样的猫?” 影绘摸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将照片展示给澈也看。 那是一只灰白毛发的缅因,被毛厚密,翠绿色的眼睛冷淡地看着镜头。 按理说一只猫的眼睛怎么会有「冷淡」这样的感情呢,又不是人类,但澈也就是觉得这只猫从头到尾都流露出非常安静的冷淡。 “虽然看着不好相处,但grey是脾气很好的猫咪,还会发出小鸟一样唧唧的轻叫声。”说起猫的时候,影绘的眼神非常温柔,还有些伤心,“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濑尾澈也看着那张照片半晌,嘴里不自觉吐出了一个自己完全没印象的发音:“てんれい(tenrei)……” 这两个音节被他念出来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被定格了。 不仅是手持手机的影绘,还是没走多远的肌肉猛男,又或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天上悬挂的月亮——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成了图片。 濑尾澈也成为了这张图片里唯一呼吸着的存在,更准确一点,他像是《死亡推理》中唯一的活物。 转瞬间,影绘带着悲伤的温柔眼神也变得漠然,简直和她手里照片中的那只猫的眼神一模一样。 「初次见面,濑尾澈也。」她的声音变成了介于男女之间的中性,甚至不像是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的,又轻又飘,「或者说,好久不见,澈也。」 “你为什么在这里?”澈也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你在找我,不是吗?你想找到我,也想找到我的死因。尽管你知道,那样做的话你绝对会后悔的,但那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 濑尾澈也的心跳如狂鼓,依旧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发言:“即使不想离开,我也要找到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她』的神色没有半点改变,只是垂下眼。 「趁着夜色离开这里,活死人拿你们没办法,但感染依旧能杀死你们。不要相信任何承诺会帮你们的人,我衷心地希望你能离开,可《死亡推论》已经被那个人改变成了我们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他是出自好心,他……只是不想那么遗憾。” 「如果世界会因为遗憾而改变,那这个世界该多么无趣——这个世界,只有死亡、和你所知晓的倒计时才是绝对真实的。逃,澈也,带着你的搭档逃。」 『她』淡淡说,「我会在终章一直等你。」 在他人的眼里,濑尾澈也在莫名其妙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 即使不太好相处,发言非常冒犯,濑尾澈也也能给人一种并不含恶意的感觉,而此时他一言不发,浑身充斥着的气息却粘稠如沼泽,将他所注视着的一切都吞没殆尽。 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金色瞳孔仿佛是嵌入了黑幕中,空泛的颜色蔓延着复杂如裂纹的纹理,比任何活死人都要令人惊惧! 影绘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两步,握着手机的掌心不自觉攥紧。她咽了咽口水,小声开口:“濑尾先生……?” 对方冷冷看着她,在影绘的呼喊后,不似人类的生疏感才一点点淡去。 没等影绘松一口气,濑尾澈也缓缓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已经变回了之前的那个「濑尾澈也」。 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来缓和气氛,影绘尴尬之余还带着紧张。接着,她听见濑尾先生低低说:“谢谢你的发绳。” “啊……”影绘笑了笑,“没关系,只是不值钱的小东西而已。” 澈也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刚刚出现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流逝,这代表着在十六分钟后,这个女孩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变成活死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并不算天大的威胁,因为在这个避难所里,澈也如今能知晓的死亡倒计时多得他根本不用去数数量。 大家都会变成没有神志的怪物。 这的确是陷阱,有谁把他们引来这里,这个感染的温床。如果澈也没有及时发现不对,那么等待他和赤井秀一的将是同样被感染的后果。 「活死人拿你们没办法,但感染依旧能杀死你们」就是这个意思,赤井秀一的身手足够他们杀出一条路,但如果是自身的变异,那就毫无办法了。 和那个不知底细的人对话后,澈也的疑惑没有减少,但也多少能推测出一些东西。 当务之急不是整理情报,他必须马上找到赤井秀一,如果他还没被感染的话,立刻一起离开! “去找你的母亲,她看起来很担心你。”澈也只能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天台,本想直接简单说明情况,然后马上驱车离开。刚推开天台的门,澈也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赤井先生。请伸出手,让我把定位装在你身上。” 站在赤井秀一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古怪的小刀,说着就要划开赤井秀一的胳膊。 濑尾澈也想也没想,直接从后腰摸出之前在车后座顺手牵羊的□□px4。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摸过任何枪械,但此刻的动作却像早已演练过千八遍,甚至能清晰预判出弹道。 澈也毫不犹豫地开枪了,而赤井秀一像脑后长眼一样预测到了什么,拽住男孩的胳膊向旁边一闪,子弹射入了地面。 “离开那个男孩!”澈也喊,“他被感染了,还有三分钟就会变成活死人!被他划伤的话你会立刻被感染!” 赤井秀一把男孩挡在身后,解释道:“他是从「外面」来的,也在想办法让被拖进来的人离开。” 澈也还得感激赤井秀一此时没有也拿枪对准自己,否则他绝对会立刻转身,开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谁想把我们都变成活死人,这里是准备好的陷阱,我看见了一大批倒计时。现在你说这个差点把你划伤的感染者是外面来的帮手?秀一二三,你脑子没问题?” 赤井秀一也在判断着,如果濑尾澈也说的是真的,这个男孩的确被感染了,那么只要被划伤,受感染的几率无疑是百分百。 “我没有那样的想法。”男孩弹出一个头,尽可能地解释着,“我认识赤井先生,虽然来这里是想要找另外的人——” “马上快死的臭小子在跟我大放厥词?” 完全超出预定发展的意外情况让濑尾澈也开始烦躁起来,“不然我们一起再等三分钟,如果在那之后你还能和我自我介绍的话再和我说什么帮助,怎么样?” “不,按照你说的,我应该马上就要「死亡」,然后被迫离开了,五条先生说只要我死了就会被排斥出去。”男孩冷静说,“不过我还会再来的,赤井先生,不用紧张,我的情况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把精神投射进来,不会真的死亡。” “不管你现在说什么,从赤井秀一身边滚开。”澈也说。 在男孩的倒计时即将结束前,他深吸一口气:“我是江户川柯南,濑尾先生,开枪,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数字归零的瞬间,男孩的肤色迅速变白,额头蹦出了黑色筋条,也是在那时,濑尾澈也开抢打断了他的脖子。 赤井秀一虚起眼,他当然能看出濑尾澈也的枪法有多么刁钻,小口径紧凑手|枪能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目标是脖颈纤细的小孩也一样,即使是擅长暗杀的老手也不一定能做到。 濑尾澈也冷笑着把枪收回了腰间。 “甚至不愿意报上真名,江户川柯南?你怎么不叫江户川道尔?随便抓一个名侦探的姓氏和推理小说家的名字拼凑在一起想要糊弄谁呢?” 他的耐心快要殆尽了:“在车上我可以听全部的前因后果,马上跟我离开,赤井秀一。” 第100章 江户川柯南虽然在生死边缘来回穿梭过很多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死亡」。 类似溺水者被急救后那般,柯南一个急挺从床上坐起来。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房间,只有昏黄的油灯,不大的空间贴满了符纸,唯二的家具是小床和椅子,压抑的气氛久久弥散不去。 负责看护他的少年正拿着switch玩宝可梦剑盾,见到人突然醒了也只是抬眼看了看,手指没停。 “五条老师有事被叫走了,你想重新「进去」的话得等他回来。”名为伏黑惠的少年这样说,“不过可能得很久,不排除他会因为半路又去买什么新出的甜点而耽误时间——不过你也要先休息一会儿。” 柯南还在平息心脏骤停带来的心理不适,他曲起手指,那把由五条悟交给他的短刀还在手里握着。 看着那把刀,柯南的思绪回到了之前。 ·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复杂,但过程却很周折。 一切的起因是灰原哀的失踪。 灰原哀,原名宫野志保,之前为黑衣组织的科学家,代号「雪莉」。在和他一样服下名为aptx-4869的药物后,除神经组织以外的所有细胞都退化到了儿童时期。 少年侦探团的侦探徽章里有小型电讯发信器,除非是特意将所有信号屏蔽,柯南应该是可以通过追踪眼镜找到徽章的位置才对。 但是在找人的时候,柯南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通过灰原哀消失前所在地的监控,柯南发现在道路旁经过的保时捷356a——那是组织成员琴酒的车型。 虽然还不能肯定,但柯南心中警铃大作,继续调查在车辆周围的监控。而不管是那辆黑色保时捷356a,还是车里的人,都没有在监控画面中出现第二次。 这比真的验证自己的猜测还要糟糕。 琴酒——在游乐园给柯南喂下aptx-4869的男人——他的行事非常狠辣缜密,如果灰原真的落到他手里……遭遇不测的几率非常大。 江户川柯南立刻想办法联系安室透,想从他那里旁敲侧击琴酒的动向,或是组织里近期有没有关于「雪莉」的消息。 可柯南联系不上他,波洛咖啡厅的榎本梓小姐也表示找不到人,安室透没有请假,或是留下有时需要外出的留言。 最后,安室透在公安的下属风见裕也主动找了上来。 他发现柯南也在找人,出于之前几次行动中自己上司对柯南的信任,风见裕也赌了一把。 当然,他不能透露太多,只说如果不是非常危急的情况,安室透会定期和公安联系,约定的日子已经过了,公安也没有任何安室透的下落。 柯南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应该比风见裕也所说的更严重。 联系不上卧底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卧底本来就是机动性很强的工作,只是一次联系不上就慌乱得主动来接触自己,这是说不通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公安做出判断——安室透是出了意外。」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需要考量的事情,有了风见裕也的协助,柯南拿到了安室透失踪前的情报。 安室透最后联系的是一个叫「伏黑甚尔」的人,不过他们也没联系上这个叫伏黑甚尔的男人,对方在安室透失踪前买了去国外的机票,海关那边的消息是这个人已经出境了。 顺着伏黑甚尔,柯南查到了他的儿子,伏黑惠。 事情调查到这里已经有些偏了,所有谜团看似有联系,却完全无法串联起来。柯南本来想就此打住,重新整理线索,而伏黑惠却主动找了上来。 准确的说,找他的是伏黑惠目前的监 护人,一个叫五条悟的男人。 风见裕也那边能做出担保,他们的身份是和官方合作的咒术师,包括那个叫伏黑甚尔的男人,也是一直和安室透保持着合作来往的关系人员。 柯南只隐隐听过异能者,这还是因为横滨那个叫做江户川乱步的名侦探,咒术师什么的……完全没有了解。 “日本出现了一种很新也很旧的东西,你不是在查这个吗?”五条悟这样说。 柯南有些懵。 “认识的人突然消失了,是这样,在发现有领域渗透的时候我稍微看了一下,如果你是在找这些位置失踪的人,那么就是被牵扯进去了没错哦。” 五条悟给他看了几个地点,一个是灰原哀失踪的商场,一个是安室透的住所,还有一个是铃木财团旗下的豪华公寓。 「这是咒力残秽出现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做了坏事留下的痕迹,就像吃了和果子掉下的食物残渣一样,证明意外是在这里发生的。」 五条悟一点也不着急,期间还指挥着伏黑惠给他递了个苹果,一边咔咔啃着一边解释起来。 “咒术师是从平安京时期就存在的职业,因为咒术师几乎是对咒灵特攻,在妖怪邪祟这一块不如阴阳师专业,所以几乎是挂在阴阳师门下。等妖怪的时代逐渐落幕,咒术师才正式走入人们的视野。” 伏黑惠看出了柯南脸上的黑线,他也认为五条悟从这么久之前开始解说的行为多少有些离谱,踹了监护人的小腿一下:“讲重点。” “现在小孩都这么没有耐心吗!” 五条悟浅浅抱怨了一番,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 “最出名的应该就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了,他当然不止是阴阳师。按照咒术师的标准来说,他的实力几乎是超规格的,因为他的术式之一「泰山府君祭」——这是连通生死的术式。” 「泰山府君祭」在日本的传说中也相当出名,内容简而言之:诚心向东岳泰山大神祈求愿,以己命换亡者之命的等价交换。 “也就是常说的「复活」啦!”五条悟说,“不过安倍晴明不是活到现在的那种老家伙,很神奇,他的术式的确处于某种原因发动了,至少我「看」见的是这样没错。所以我查阅了一下当初的典籍,就是这个——” 柯南接过那本名为《怨咒和歌集》的古籍,作者是一个叫做「薄朝彦」的人,五条悟提前翻开了某页——「诅咒神明」篇章中段。 【…… 咒术师和阴阳师的差别或许就在于此。 「咒术师是天然的材料。」 我对晴明这样说,果不其然得到了不赞同的注视。 晴明一向不理解我为何执着于探索咒术师的本质,许多人认为我是以「神明」的身份,竭力采掘人类的极限,只有晴明知道,不是这样。 虽然这也是我一直在提的事情。 「我这样的异类也好,晴明这样的人妖混血也罢,与人类诀别之时终将来临。而他们要怎么办呢?」 他知道的,我不止是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原因。 咒术师的所有力量都源于人类的负面感情——感情,这是很奇妙的东西。 一切美好的东西,诸如爱、希望、期盼……这些能让人感到坚不可摧的存在都能在转瞬间化为恨、执念、奢求。 于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求也会化为狠戾的诅咒,这也是最近晴明在忙的事项之一。 平安京的贵族要求大阴阳师为他们「延年」。 ——延年,益算之为也。 人类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直到突破死亡的边际。 而晴明的「泰山府君祭」其实并非祈福的东西,这是术式,是诅咒,是让亡者无法安 息的「灾厄」。 安倍晴明是最伟大的阴阳师,自然不会拒绝他人诚挚的请求,他只是装模作样的走了一遭,人们便欣喜若狂,颇有超脱生死的快活。 「泰山府君祭是生,也是死啊,朝彦。」晴明对着我叹气。 「以生者的记忆为锚,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拿出这些来进行交换,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往生者——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术式呢。」 ……】 “看完了吗?你怎么从开头看啊,重点看最后就行,是不是看着还挺眼熟的?”五条悟一边翻页一边说,“哈利波特里伏地魔差不多就是这么复活的。” 柯南:“……” 这倒是很浅显易懂。 “然后是这个——”五条悟指着那行。 【…… 我们也到了不得不死的年龄,作为人类而言已经太长,作为非人类而言又太短。 但还有必须要处理的,那个人类,对于咒术师有非凡执念的少年。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的,他也是求到晴明门下的一员,想要突破人类寿命的极限,却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也不觊觎长生。 他的思想诞生于我的思想,却比我更极端,为了探索咒术师的极限不惜一切代价。 如果我和晴明死得不干净,恐怕也会和落到他手里的咒术师一样,头颅被剖开,取出代表灵魂的大脑,替换成他的。 我们会被迫陷入某种无法拒绝的「长生」。 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我们先是寻找了一番他的踪迹,未果。 于是,晴明做出了此生最残酷的决定。 他对我们各自施下了「泰山府君祭」。 一旦有人试图「使用」我们的尸体,术式就会发作。 而在这个时代,我们早已没有生者的记忆,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 我们不会承受他人的灵魂,也不会复活,只会陷入生与死的边界。 作为与人类诀别的代价,我和他会一直呆在狭间,永远永远。 ……】 “……所以,有人在21世纪,把平安京时代的尸体挖出来,想要复活他们……?” 这话说出来柯南都觉得太古怪了,完全不是逻辑思维的正常人能做出的判断,像是从悬疑推理片场直接飞到了什么玄幻片场。 更玄幻的是五条悟的纠正。 “怎么可能,他们的尸体早就烂掉,变成化肥了。所以现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他说,“薄昭彦或是安倍晴明的转世死亡了,有人想要利用这个死者的尸体,于是「泰山府君祭」发动,将与这名死者相关的人牵扯了进去。” 转世……死者的尸体……「泰山府君祭」…… 即使接受了这么不科学的说辞,柯南还是心存疑虑。 有一个死掉的人,同时与灰原哀和安室透存在某种牵扯…… “中间还有更复杂的情况,那个也被牵扯进去的家是个异能者,他的能力「死亡推理」和「泰山府君祭」融合了,把其他不相干,但是与相关者靠得很近的人也扯了进去。” “《死亡推理》?”柯南一愣,他看过这本书的试阅部分。 五条悟耸耸肩,把那本书合了起来,顺手扔给了伏黑惠:“收好了,惠,这是孤本,比五十个你还要值钱呢。” 伏黑惠手忙脚乱接过书,咬牙道:“既然知道珍贵那就别乱扔啊!” “前提概要你清楚了,小朋友。”五条悟笑眯眯说。 江户川柯南头都要大了,这居然还只是前提概要? “那就进入正题,因为「泰山府君祭」ban掉了 所有术式介入的可能,我没办法进去领域里解决,所以需要一个没有术式的人进去。”说着,五条悟叹了口气,“本来最好的人选是伏黑甚尔那家伙,但这人……算了,提起他就满肚子火。” 他没给柯南整理思绪的时间,说: “小朋友,官方是不想去处理的,不管那个死掉的人是否会复活,这件事牵连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报案失踪的甚至只有一个家的责任编辑,剩下的则是不能大张旗鼓调查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自己不追查,那么就没人会管这件事了——五条悟是这个意思。 虽然柯南知道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官方都不会处理的事情,五条悟为什么会介入,还这样「热心」地提供帮助……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按照那个浅显易懂的例子,伏地魔复活……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江户川柯南不是会胆怯的性格,加上在表露出想要调查的意图后,五条悟表示可以以伏黑惠的人格作为担保,他是不会出事的。 伏黑惠看起来明显是想再踢他一脚,但还是忍住了,面无表情但愤怒的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前期准备做得很足,五条悟交代了所有的注意事项,还特意找来了濑尾澈也的编辑。 编辑是一位叫禅院研一的咒术师,他的状态很急躁,感觉不像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个作者出了意外那么简单。 在得知试着解决这件事的人是江户川柯南这样的小孩之后,禅院研一差点没直接黑脸给五条悟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额外的话,认真拜托了柯南,将《死亡推理》的大纲交给了他。 五条悟给出的解决方案很简洁—— “提醒他们,只要到故事的结局他们也没有被迫陷入抉择,那这件事就会顺利结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强调:“一旦有了选择,不管他们是选择献祭自己的一部分来把人复活,还是拒绝。事情都会变得非常非常复杂,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复杂。” 这就是柯南被投放进《死亡推理》的前因后果。 他没想到的是,进去之后没有找到灰原哀,也没有找到安室透。 柯南第一个找到的居然是赤井秀一! 「死者和组织有联系。」这个推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更糟糕的是,这似乎是一个失忆状态的赤井秀一,他不记得自己,当问起灰原哀的时候,赤井先生先是沉思了会儿,露出了短暂的困惑。 柯南大概知道这里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他随时都有可能死掉,回到现实世界,所以立刻将情报,包括最重要的事告诉给了赤井秀一。 那也是五条悟叮嘱的—— 泰山府君祭的本质是「以交换的形式复活」,术式存在就是为了促使死者复生,所以这里融合后的剧情绝对是冲着这一点发展的。 目前不清楚赤井秀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一个,还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人,无论如何也要警惕。 最好的是「不要深入调查」。 不要被牵扯进去,尤其是不要调查「死亡」的本质。 因为调查的本质也是交换,得到的是情报,付出的……就不确定了。 在赤井秀一判断着事情真实性的时候,柯南拿出了五条悟给他的咒具,这是为了能够定位,让下一次投入进来的柯南能够直接找到人的媒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死亡推理」的主人,濑尾澈也出现了。 江户川柯南看过他的资料,一个不怎么与他人来往的孤僻家,和他打交道的通常是编辑一类,他们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 「是个很好学,也会认真听取别人建议,同时坚持自己原则的优秀作者啊。」那些编辑大多 是这么评价的。 而站在柯南面前的青年却非如此。 他看起来危险极了,清秀寡淡的五官反而凸显出金色的瞳眼,桃色长发在后颈束成小丸子,剩下的几缕被晚风吹开,那股肃杀和急躁的情绪也顺着风传到了柯南面前。 濑尾澈也对柯南抱有明显的敌意,在说出还有三分钟柯南就会变成活死人之后,柯南很快意识到他们存在明显的信息差。 信息差会把相同的事情解释为相反的方向,还会把不共通的情报阻隔在仅供自己知晓的范畴里,将原本能够同一阵营的人推向对立的方向。 不过现在柯南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了,他摆出了最大的诚意,希望濑尾澈也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智,能从赤井秀一那边拿到情报,然后逐渐拼凑起更完整的全貌。 那时的柯南还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死亡推论》的剧情的,他在整个行动中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确认这一点。 《死亡推论》不是那么简单的末日推理,从本质上来讲,它根本不是末日,推理才是最核心的东西。 接着,这次的「投入」随着那枚子弹就此结束。 · “你接受得很快,而且很聪明,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蠢得像个白痴。”伏黑惠终于放下了switch。 这其实是五条悟一直在玩的游戏,因为要去办事而不得不暂时放下,又不想停下游戏进度,于是把这项伟大的工作,连同柯南一起甩给了伏黑惠。 伏黑惠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一丝不苟的照做着,看得出来,这不是五条悟第一次这么做了。 “五条老师本来想拜托你另外一件事,但他不确认你能做到哪一步,会不会在「死亡」之后马上哭着要回家,所以还没开口。”伏黑惠垂下眼,将椅子拖到了柯南床边,“我可以信任你的,江户川。” 对着小孩子说信任,真的不是施加额外的压力吗?柯南在心里想着。我要是真的是个小孩子,根本就不会调查到这里,还被你们找上门。 更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觉得把小孩投进新的地方,反复经历死亡有什么不对的,就像是咒术师生来就要接触这些东西,所以这种「常识」也直接被安在了他这个普通人的身上。 虽然这样想,但柯南还是说:“想要拜托我什么事情啊?” 伏黑惠偏长的睫毛颤动两下:“我的父亲——伏黑甚尔——他本来也是会被拉入进去的,但是他有着诅咒抗性,这导致他没能进去。那时候他意识到,他认识的人可能出事了。” 柯南想了想:“所以他才会马上出国……是去找人吗?” “对,他是去找鲤生的。”惠说,“五条老师也很着急,虽然看不出来……我们不知道甚尔是因为鲤生而被选中,还是单纯的被牵扯。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还好,如果是前者……” ——那代表他们认识的那个叫「鲤生」的人,已经死掉了。 柯南之前就隐约有了定论,死者大概率是与组织有关的人,不然就是那些曾经的组织成员全部都是意外被拖进去的,这样的概率太小了。 于是他安慰着床边的少年:“如果你们认识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接触过危险的组织……应该不会是他的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伏黑惠闭上眼,“他接触过。不仅接触过,他的社会身份「由生到死」,都与那些危险的组织脱不了干系。” “我们没办法判断,泉鲤生是死,还是活。” 夜色中的车辆在疾驰。 离避难所越远,沿途活死人的数量就越多,想要完全避开他们是不可能的。但这辆车并非开路用的特殊装甲设备,一旦撞上的「东西」太多,车辆的报废 是迟早的事情。 开车的大权自然就交到了车技更好的那个人手里。 又一次急转,副驾座上的濑尾澈也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他们间的冷暴力。 “我是不是要谢谢你没有把窗户打开,直接把我甩出去?” 赤井秀一开得其实很稳,这已经是最小的晃荡了,毕竟也不能指望真的开出装甲车的效果。 “你不是在思考情报的真实性吗。”赤井秀一说,“想出什么结果了?” 澈也伸出的脖子又缩了回去。 “如果那个叫江户川柯南的小男孩说的是真的,那我就是在骗人,你觉得我像是在骗人吗!”他低声说,“我也给你说了我这边的新情报,你不也没信?” “不是没信,你说得太含糊其辞了。” “是神神叨叨。” “作家的用词就是会比较精准。” 濑尾澈也:“……” 赤井秀一又说:“我总结一下,你见到了一个叫「灰色阴影」的存在,它似乎代表着最后的结局。同时,他和主角给自己设定的「唯一的朋友」有关,并警告你,有某种存在想要把我们扼杀在这里——而你对这一切都毫无记忆。” “没有记忆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澈也辩解道。 “我接受你的这个说法,问题在于,这的确和柯南给到的信息矛盾了——找到某人的死因,你说这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而柯南反复强调的是,不要深入调查,不要陷入选择。” “我现在说我叫道尔,你就会更信我一些吗?” “说正事的时候闹情绪做什么?”赤井秀一淡淡说。 澈也想要直接夺过方向盘,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闹情绪」。 又是沉默了很久,濑尾澈也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以理服人,至少在智商上展现出值得信赖的一面,让这个难相处的男人能有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 “仔细想的话,柯南的情报和我产生矛盾的地方其实在于信息差。”澈也整合着信息,“柯南说的重点是不要陷入选择,他警告让你不要参与进来,只让你等着故事自己发展到结局。” 赤井秀一“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 “而我被告知的是《死亡推论》已经被其他人扭曲成了别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成了通向某个目的工具,目的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不妙的,但《死亡推论》本身没有问题。” “所以呢?”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我们不去推动剧情的话,是不可能发展到结局的——他绝对不知道我们如今是的角色。” 赤井秀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如果他没撒谎,那么真正正确的情报其实是:要想离开这里,我们必须参与剧情,调查出真相,在这期间有其他存在在竭力阻止我们调查,但我们必须走到最后,并做出正确的选择。”澈也肯定道,“需要在意的问题不在我和他情报的矛盾,而是那些谜题——” “生者的记忆,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分别拽进来了什么人?哪些人又是被无辜牵连的?” “不惜设圈套扼杀我们也想阻止我们的存在是谁?” “最后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赤井秀一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车辆在越过活死人后呼啸而出,前方千代田的路标已经很清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能通行的路。 “我还以为你会竭力说服我,让我相信江户川柯南是个骗子,只有你这个主角才是绝对可信的。”赤井秀一若有所思。 “你会那么简单的相信他,还在天台隐隐表现粗要和我正面对峙的态度,我猜你们在外面应该是认识的。”话说到这里,澈也预期带上了些酸 酸的嘲讽,“是啦,我这个危机时刻还想着带着你一起逃的人怎么能相信呢。” “不是因为你需要配角一起走完剧情吗?”赤井秀一说,“说起来,如果你早告诉我你的身手其实很好,我们没必要绕路,直接下车步行,现在应该已经早就抵达千代田了。” 澈也摇头:“如果你现在要我再瞄准什么东西,我估计我是做不到的。”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 在大概凌晨五点左右,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开始就设立好的目的地。 在千代田的某所大学门口,他们下了车,警惕着四周的环境。 天色已经有了变亮的迹象,晨曦将大学门口的标志照亮,濑尾澈也仰着头,看着那行大字。 “法政大学。”他说,“没错了,那个重要的配角就在这里,在「神圣的图书馆」。”:,, 第101章 【「我还有多久会死?」 「不知道,目前我还没有看见你的死讯。」 「哇哦,这样的话,连我这样懦弱的家伙也可以放心上前厮杀了。你不会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才说了些让人心安的话。」 开什么玩笑。 我在活死人的队伍中闲庭散步,看着周围的三个人为了保命而施展浑身解数,还有闲工夫来回答这样不断间接性确认自己安危的问题。 「和我这样的『送葬人』一起行动都没办法安心,你还真是个贪婪的大学生啊,阿姆罗。」我说,「不如学学你的发小,如何?」 被我们提到的青年干脆拧断了正在逼近我们活死人的脖子,回过头来的眼神充满了不耐。 「近身格斗很危险啊绿川君,对手是被咬到就完蛋的怪物,主动靠近他们多少有些不明智。」a君无奈的收起枪。 「不用您教我也知道,要是成年人有点用的话,还用得找大学生找死一样填上去吗?多扣动两下扳|机是比在这里挑三拣四还麻烦的事情啊,呵。」 我本来是想要拦下绿川暴躁的发言的,因为这些话语明显会让a君感到受伤,但又觉得这样的发展确实有趣。 在大学校园里,我和a君找到了这里的「领头人」。如果用丛林法则来说,那就是如头狮一样的存在。 阿姆罗和绿川君。 前者是畏畏缩缩的学生会长,虽然因为敏感细腻的性格而广受学生爱戴,但容易临阵脱逃是他最致命的缺点之一。 因为是混血的缘故,阿姆罗小时候在国外居住过一段时间,枪支对他而言就是小孩的玩具,不谈准头,能灵活使用枪械本身就是在现今最宝贵的技能了。 托a君的福,我们并不缺乏枪械。 后者则是脾气火爆的副会长,他和阿姆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也是能将生死交付给彼此的挚友。 如果说阿姆罗还是保留着学生气息的青年,那么绿川君就是百分百的「暴君」,他的长相很斯文,言行举止却把「prce」一下子抬高到了「kg」的高度。 绿川君的身手和脾气一样率直。 没办法灵活使用枪械,那么就直接掰断活死人的脖子,只要在被咬伤之前做到这一点,那么即使是活死人这样的怪物也拿他没有办法。 「虽然是副会长,但绿川君才是学生会的统治者」——这是很多人默认的事情,尽管绿川君其实相当尊重阿姆罗。 这样的队伍实在是太精彩了。 我想他们并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感受,同样,我也无法理解他们。 聋子总认为,随着音乐起舞的人全疯了。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起舞,疯狂所指向的却是共同的落点。在此基础上,我们不是朋友,也非同伴,迄今为止没有让我们抛弃对方的事物存在,这便是末世最合适的共生关系。 直到我们在图书馆找到「关键的东西」,和一张照片。 我们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像是逼自己疯狂的人被迫冷静下来,凉水盖头,光是维持原样都筋疲力尽了。 我是起舞的疯子,也是聋子。 他们瞒着我的东西尚不清楚,而只属于我的秘密就此浮现了。 我看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死期。 那三串数字比心跳声还要平稳,比呼吸还轻,宣告着在场四人的未来。 我将注视着所有人的死亡,除了我。 一直都是这样,除了我。 ——————《死亡推论》·三】 月色皎洁得不像是在末日,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大学生将心仪的约出来谈天说地,风声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像是烘托气氛的应和。 不过现在听起来更像是哀嚎罢了。 进入到法政大的校区,濑尾澈也又开启了挂件模式。 他跟在赤井秀一身后两步,能躲着就绝对不摸枪,就算赤井秀一三番五次用指责的眼神瞥过来,澈也依旧坚如磐石,不为所动。 之前他没撒谎,天台上纯属超水平发挥,可能被那个小男孩「江户川柯南」这个名字给刺激到了,从而激发出某种潜能。 「江户川柯南」这个名字在濑尾澈也这里根本不用判断,百分百假名。 离谱程度堪比物理系毕业答辩的学生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爱因斯坦·牛顿,导师不直接让人滚出他的学术世界已经实属心地善良。 心里腹诽着,澈也还不忘给赤井秀一指路:“图书馆在那边。” 话音刚落,他看见赤井秀一的身影顿了顿,似乎仰头看着什么,澈也的视力不如他,看不见他在凝视着什么。 接着赤井秀一立刻架起狙,以自己胳膊为支点,站在原地瞄准着他之前所正对的方向——那是图书馆顶楼的方向。 这突然的动作打乱了濑尾澈也摸鱼的计划,他不得不开始给男人作掩护,一把小直径手|枪远远不够,澈也干脆从赤井秀一腰后摸出。 超水平发挥的时效早就过了,单手各持两把武器进行射击简直比登天还难,澈也试图找回手感,但这种根植于肌肉的记忆比写作灵感还要玄乎,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到。 更糟的是手|枪的后坐力。 虽然远远比不上赤井秀一现在手里的长狙,那也不是濑尾澈也这种常年伏案的菜鸡能简单消化的。 僵持了一阵,周围的活死人逐渐往这里聚集,澈也远远听到一个声音从图书馆方向传来,撕心裂肺中带着恨其不争—— “赶紧过来——!!!” · 手握饭团是很奢侈的食物,要想在这个时间吃到热腾腾的饭团,证明厨师在逃命的时候还得带上食材和工具,通常而言是不太可能的。 但法政大学卖手握饭团的厨师显然是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伟大厨师,他真的带着一筐的食物逃命,并和学生们一起在图书馆暂时安置了下来。 图书馆一楼的人不多,学生大多零散分布在较高的楼层,时不时探出个头来看刚进到大楼里的两人。 濑尾澈也的胳膊现在还在发麻,他躲在赤井秀一身后啃着发团,听接应他们的学生阐述着前因后果。 法政大的奇人不止有带着食材逃命的厨师,还有神奇的学生会长和副会长。 学生会长是个怯懦羞涩的人,在好友的鼓励下勉强能挺起胸膛和人交谈,因为心思细腻而广受学生喜爱。 而那个鼓励他的好友就是副会长,性格火爆大胆,脏话不离口,愤怒的起来是能对着教导主任连骂十句「你个混球」的狂野青年。 据说每次学生会长流露出怯懦模样的时候,副会长就会直接给他一拳,恐吓他好好说话,别在那哼哼唧唧的。 之前有警察一类的想来学校救援,结果折在了半路。学生会长在副会长的铁拳下和他一起蹿了出去,硬是从活死人中把死掉警察的武器抢了过来。 他们就是拿着刚到手的武器在顶楼为他们掩护。 学生会使用枪支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澈也现在强烈怀疑配角之一就是学生会长和副会长中的一个,既然是有名有姓的角色,没点本事怎么能在末日混下去。 “但是你们一直不靠近,副会长气坏了,直接在天台愤怒大吼,要不是被会长拦着,估计得冲下来拉人。”一学生悻悻说,“不过也多亏最近副会长脾气好了很多,明明在活死人出现之前都是逮谁骂谁的性格,突然还会说谢谢了……” 濑尾澈也:…… 破案了,他们要找的就是学生会副会长没错! “等处理完还围在旁边的活死人,他们就会下来。我们也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完全没有通信信号,连短波电台都接受不到……”学生说着说着眼神就黯淡下来,垂着头暗自神伤去了。 目送人走开,澈也嘴里含着东西,还用肩膀撞撞赤井秀一:“说起来,你当时在瞄准什么?” “有人瞄准的不是活死人的脖子,是我的额头。”赤井秀一冷声说,“我在狙击镜里和他对峙,「我随时都想扣下扳机」,对方是这个意思。” “但是对方是活着的人类,你扣不下扳|机的。”澈也咽下饭团。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 趁着人少,濑尾澈也溜去了图书馆的卫生间,感谢日本频繁的自然灾害,在断水后还有能支撑一阵的备用水源。由于是直饮水,澈也在洗干净手之后接了两捧喝了个痛快。 长吁一口气,濑尾澈也正要拧上水龙头,突然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忘了让他们检查,你们没受伤?” 澈也僵直地拧上水空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身后的人。 黑色短发,上挑的凤眼本身是极具攻击性的眼型,放在他身上却奇异地有种精致的柔和感。 “你们没受伤?”对方重复了一边,目光上下打量着澈也,这次带上了些警惕。 澈也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没有。” 对方向前迈了一步,看见濑尾澈也前缩的动作后停了下来:“抱歉,有些咄咄逼人。只是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必须要保证同学的安全。” 说完后他稍微皱起眉,有些不舒服的模样。 澈也在猜他是谁。 他会感到难受,应该就是因为表现出了和角色设定相违背的性格,不管这个是学生会会长还是副会长,和同学口中的性格都不太贴。 会感到难受是肯定的。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为了缓和这样的气氛,对方又开口了。 “在天台对你们大吼大叫实在是失礼了,当时比较危险,你们在下面没有进图书馆的意思,而活死人会越聚越多——” “我是濑尾澈也。”澈也说。 如梦初醒般,对方缓缓道:“我是苏格兰。” 这一下把澈也又给搞沉默了。 他原本是想着中断掉无休止的话题,顺便试探一下对面的身份。 这个人给他很奇怪的感觉,澈也知道自己是不怎么习惯和人接触的,赤井秀一是没办法的事,加上那家伙够气人,嘴上的战争一旦打响,社恐也得排在尊严后面。 但身后这个人除了一开始陡然出现的时候让他有些不适,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抗拒感。 他站在那里的存在感是很强的,却并不让自己感到狭窄领域被侵犯的不自在。 然而,濑尾澈也却徒生了非常强烈想要避开他的念头。 「不要被他看见。」 「不要和他说话。」 「我们不能认识。」 相继出现的矛盾叠加在一起,澈也百分百肯定这个人绝对和自己在现实世界有联系,可能有什么联系才会让自己产生这样微妙的心态? 这些都是需要慢慢探查的东西,澈也也做好了克服自己心理阻碍的准备。 ——结果这个自称「苏格兰」的人直接把濑尾澈也肚子里剩下的九百九句话全部堵了回去。 你怎么比江户川柯南还过分啊? 那个臭小鬼至少还意思意思缝合了一下,你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报网名吗??? 苏格兰也在观察这个青年,透过镜子,他察觉到对方在听到自己名字后更加紧绷了。 和之前因为突然受到惊扰而下意识缩起来的行为不一样,这次没有那么明显,按理说苏格兰是察觉不到什么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观察力突然好了起来。 或许不是观察力变好,而是这个人给苏格兰一种……有些熟悉的感觉。 因为那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苏格兰可以完全依靠着直觉判断他现在的微动作和微表情代表着什么。 ——警惕,和……失语? 刹那间苏格兰有些走神,回忆起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叫做濑尾澈也的青年。 桃色的头发不常见,金色瞳孔更是少之又少,那就或许是他的神态,或是其他东西,比如站姿,比如皱眉的弧度,比如躲闪时移开眼的角度。 濑尾澈也的体型算瘦削的一类,苏格兰在天台掩护他们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身手,有种不匹配的违和感,身体反应和战斗素质割裂开导致的力不从心。 他应该……更敏捷一些,爆发力很强,单薄的身影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暴起化为利刃,扫荡一切不平的崎岖。 出现这样先入为主的设想后,苏格兰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而不管他怎么想,记忆都是模糊的,某人的影子短暂地掠过,没有被任何神经捕捉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苏格兰。”濑尾澈也缓缓说,“你在看谁?” ——就连这样的敏锐都似曾相识。 就在一切化为无言之时,门被猛烈地推开了:“副会长!他们在外面——” 闯进来的同学话说了一半便捂住了嘴,反应过来自己犯了「绝对不能大声喧哗」的大忌,尤其是在他们脾气火爆的副会长面前。 将音量降低后,这个同学用小偷一样轻柔的语气急促道:“他们在外面打起来了!” 苏格兰:“谁?谁打起来了?” “会长!还有刚来的那个先生——”同学指着濑尾澈也,“就是和这个先生一起来的那个!” · 「赤井秀一身手真好啊。」濑尾澈也在观战后的第五分钟这样想着。 这群同学似乎鲜少看见学生会长气得撸袖子和人干架的场面,他们也没办法去介入这种高质量斗殴,围起来一圈不让事态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等着副会长来处理就已经事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而副会长此刻忙着头痛——物理意义上的头痛。 苏格兰心有余而力不足,濑尾澈也则是根本没打算去拦。 如果苏格兰是那个脾气爆炸的副会长,那么这个以搏命姿态和赤井秀一干架的就是同学口中「怯懦羞涩」的会长了。 好一个「怯懦羞涩」! 你们真的是一点也不担心会被强制下线啊。还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记忆都模糊了,身体还记得。 刚想着这样的行为绝对是严重的ooc,斗殴中的两个人就立刻宕机了。 像是胡乱挥舞的提线木偶突然断线一般,挥出的拳头没有后力,完全是按照惯性擦破空气,力道逐渐消弭,到最后两个人只能眼神失焦的面对面站着。 “——!”苏格兰捂着头,想走近去看看,可他也明显处于即将被强制下线的状态。 濑尾澈也凉凉道:“头痛欲裂是?” 苏格兰:“?” “不瞒你说,我看头痛一向很可以的,都是老毛病了,试试跟着我说——” 苏格兰:“你……” 澈也默默回忆着他人对苏格兰的评价,半晌后终于在苏格兰的注视中清了清嗓子。 “「两个自我的混球别太碍眼了,再动手的话就给我滚出去,成为真的垃圾死在外面好了。」”澈也说,“就这么骂,药到病除。” 苏格兰:“……” “要是头还痛的话,试着把「混球」、「杂碎」、「去死」当做口头禅,应该效果堪比aed(自动体外除颤仪)。” 苏格兰:“……” 最后苏格兰还是没有一比一复刻那么过激的发言,在他试着说出灵性几个辱骂词汇后头痛就减轻了不少。 伴随着内心极大的震撼,苏格兰终于可以去查看那两人的状况。 濑尾澈也本想避开人群,在听见苏格兰喊那个和赤井秀一斗殴的金发青年为「波本」的时候心里冷笑一声,停了下来。 还是情侣网名是? 有对比才有差距,和这两个明显是被拽进来的人不一样,赤井秀一这种坦诚报真名的老实人在澈也心目中的地位陡然拔高。 良心终于显现,澈也忍着和人群接触的不适,把赤井秀一半揽半扶拖去了角落。 学生都关心着自己的学生会长,有的人已经对这两个一来就闹出大动静的人侧目而视。 不过澈也不是会在乎这些眼光的人,他等着赤井秀一从强制下线的状态下醒过来。 大概三分钟左右,赤井秀一率先醒来。 澈也看得出来他现在还处于ooc的难受阶段,也不管地上是否干净,盘腿坐在他旁边。 “我觉得你赢了。”澈也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没赢,那也是ooc的影响太强,和你的实力没什么关系,我是很相信你的。” 赤井秀一的表情明显写着「你又在搞什么」:“他的身手很好,明显是训练过的,实战经验也很丰富,如果继续赤手空拳僵持下去,不一定谁能站到最后。” 这让濑尾澈也觉得这个人更实在了。 他搭了把手,把人扶起来:“所以你们为什么打架——之前你说的那个在天台瞄准你额头的家伙也是他?” “不知道。”赤井秀一顿了顿,“或许是知道的,这似乎不是我和他第一次动手。” 澈也点头:“那多半也是他在挑事。” 赤井秀一:“……” 这次他是真的正眼观察起濑尾澈也来,不清楚这个在之前还神经兮兮的家伙是吃错什么药,突然开始示好。 澈也又说:“心态要放好,秀一二三,遇见事情,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贬低他人。我们已经很强了。” 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敢肯定,自己在认识濑尾澈也之后,沉默的次数可能是他这辈子的总和,即使他现在记不清以前的事情。 “每个角色都有他的作用,既然我当初冒着危险敲响你的门,证明至少你在实战上是值得肯定的。如果在这方面没有自信,你怎么能是「池面、强大、但惨」的代名词呢。” 赤井秀一从来不会在废话上和人争辩,但头痛的时候听到这些垃圾话简直是最大的折磨。 「那你有什么作用,声称自己绝对不会死,在图书馆外面手足无措、差点被活死人咬到的也是你?」 ——澈也从他神情里读出了这样的句子。 “你那是什么表情。”澈也挑起眉,金瞳熠着灿光,坚定道,“是我把作战的位置让出来了,从而给你提供了稳定输出的环境,谁的作用比较强不用我赘述了?” 然后这个表示还是自己的地位比较重要的人,在看见有人接近时,迅速又躲在了赤井秀一身后。 一边躲他还一边小声提醒: “如果你揍我,百分百被强制下线,那时候就算我在你脸写满《不会ooc的小说家是谓最强》,你也拿我没办法。明白吗,「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很有修养的没有动手,他直接侧身一步,把试图躲闪的濑尾澈也彻底暴露在来人面前。 澈也面无表情看着赤井秀一简直不是人的举动,用漠然武装起自己,以此发出无声的抗议。 “濑尾君。”苏格兰喊他,“我和波本有想要请教的事,你有空吗?” 名为波本——澈也坚信那是他网名——的青年眼神起初一直死死钉在赤井秀一身上,带着无人理解的愤怒。接着他被苏格兰撞了撞肩,这才看向濑尾澈也。 他愣住了:“……我们是不是认识?” 那种多重矛盾叠加后想要逃走的感觉又出现了,甚至产生了1+1大于2的效果。 澈也忍着没逃走,图书馆窗外的风吹散开了脸颊的桃色碎发,他不想在赤井秀一面前示弱,于是继续面无表情:“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波本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来的多么不是时候,他的头还在痛着,随时提醒着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 “噢。”澈也终于站直了一些,将碎发别到耳后,“你们也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没了碎发的遮挡,那双金眸彻底露了出来,在被图书馆天窗模糊了一部分的阳光下散发出暖色,而青年的表情却是寡淡的。 “说话、行动,不管你们做什么身体都会出现不适的感觉。”澈也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是这样没错?” 波本若有所思:“稍微缓解苏格兰情况的做法是让他说脏话……同学也一直认为他是个脾气火爆的性格,可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推测是因为这方面的偏差导致了身体的不适——你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青年径直说:“因为你们现在是我小说里的配角,不按照我设定的性格行事就会变成这样。” 本身就有些抵触,加上面前两个还是拿网名「交友」的人,澈也现在远没有当初给赤井秀一解释时候那么耐心。 濑尾澈也不管波本和苏格兰是否能快速接受,省略了非常多细节之后,他直接将浓缩后的大致事态,和解决方案摆了出来。 在他们消化情报的期间,他接着说: “事情就是这样,苏格兰的话只需要没事骂骂人,而波本……「我不害怕」,要用怯懦的语气,你要不然试试看。” 苏格兰:“……’ 波本:“……” 「傲慢」,这是瞬间出现在波本心里的词汇。 “波本——”苏格兰提醒他。 波本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将那个词语直接说了出来。 可能轻描淡写将这种严重的事情以像是玩笑话一样的态度说出来,语气还是这样,这个评价是完全挑不出错的。 赤井秀一斜过眼,他早就清楚了濑尾澈也奇怪的作风,而那是一点一点摊开,至少给了人缓冲的余地。 像现在这样,少说得挨揍——波本只要动手就会因为ooc被制裁,另外一个人想要制裁这家伙来可是合情合理。 “濑尾。”赤井秀一警告道,直白地把「你是不是不想要配角了」写在脸上。 澈也耸耸鼻尖。 “那就「友好」的自我介绍,我是《死亡推论》的作者。”金瞳青年看着波本和苏格兰,歪着头,说,“是你们口中的,「傲慢」的濑尾澈也。” ——那些复杂又难以梳理的信息在脑海中彻底清空了。 波本和苏格兰彻底愣在了原地。 第102章 得知濑尾澈也和赤井秀一这两个带着充足火力的人并不是官方派来营救的人员后,这群学生的沮丧也只持续了一时。 他们一整天的活动就是分散呆着。 工科生聚在一起改装线路,不断寻找不同的通信波段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理学生化系的在一起探讨活死人的结构,文科生则是……安静看书,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虽然找到了关键配角,但濑尾澈也并不记得具体会发生的剧情,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线索是什么,又在哪里。 等到晚上,这群学生十分自觉的开始从图书馆里搬运着东西。有书籍、还有被拆卸开的桌椅板凳。 澈也在窗边看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堆成一列,将图书馆的正门和后门都围了起来。 一个学生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蹲下来把书点燃了。 ——活死人寻找活物的第一优先级是热量,第二优先级是声音。 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只要能掩盖住人体的热量,就能极大程度规避被盯上的风险。加上燃烧的火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抵御作用,这样做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们烧的都是什么书?”澈也问视力更好的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在清点着现在剩下的弹|药,头也没抬:“最厚的那一些。” “那也应该有先后顺序,厚的书……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先烧那些折磨我整个大学生涯的专业书,哪本令我最痛苦,挂科的次数最多就烧哪本。要是良心作痛下不了手的话,就找隔壁专业的同学互帮互助,他焚烧我的痛苦,我解决他的苦难。”澈也说着,停了下来,“……你什么表情啊?” 赤井秀一没什么表情。 濑尾澈也背靠着窗,清了清嗓子,“我这是在推测有用的线索。书始终是有限的,这个地方能烧的东西也是有限的,等全部烧光之后要怎么办。” 赤井秀一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关键的转折被安排在图书馆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不是被当作避难所最好的选择。”澈也说,“图书馆是非常典型的「资料」的象征,我在想线索不会不会就在那些书里。” “「大学生配角身上有比较重要的主线剧情,找到他就找到新的线索。」你之前是这样说的。”赤井秀一说,“人找到了,线索却没有。” 澈也撇撇嘴:“你记忆可真好。” 他们现在就像是在一个开放式探索游戏里一样,按理说找到npc就能触发后续剧情。 但能明确推进剧情的npc被替换成了同样两眼一黑的玩家,他们也不清楚自己手里有什么线索。 “当初你把配角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找他们仔细聊一聊。”赤井秀一说。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点,澈也心念着,我当然知道能找他们聊,但是……就是不想嘛! 「不想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最好是不要有交集。」 这样的念头一直盘踞在脑海中,尤其是在看见他们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濑尾澈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现实世界欠他们一笔巨款。 《失忆之后被债主找上门要怎么办》,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濑尾澈也在整个图书馆晃了一圈,从一楼晃到顶层,最后在外文阅览室外停了下来,他观察着阅览室里的那几排书架。 大多书架上的书都被学生抽走,还零星留着几本,不知道是不是学生舍不得拿去烧掉。 而最里面的书架却整整齐齐,上面排着不成套的小册,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都排列整齐,没有任何被抽动的痕 迹。 想了想,澈也推开了阅览室的门。 就在他打算随便抽出一本的时候,身后的声音响起—— “原来你在这里。” 澈也一抖,侧头看去,这次稍微吓到他的还是苏格兰。 黑发青年站在外文阅览室外,推开玻璃门也走了进来,看见澈也后退一步的动作后非常体贴地停在了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波本要协调同学的事情,我来问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澈也只是停顿了片刻,依旧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垂眼看着翻开的书页:“「活死人诞生的真相」,我在调查这个。线索应该就在图书馆,只不过我目前还没有头绪。” 说完后他补充,“不过很快就有了。” 借着天窗的月光,澈也发现这似乎是法政大历年的纪念册,前面装订好的几页都是各个系的毕业合影,后面则是一些学生制作的纪念册子。 他抬起头,苏格兰的视线沉默而温和,耐心等在那里没有进一步举措。 那股矛盾的感觉挥之不去,澈也把纪念册合上,放回书架:“如果我和赤井没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苏格兰神色一凛:“一些同学把他们带出来的物资贡献了出来,但是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我们在试着联系外面的人。” “也只有学生能做到这样,放在社会中的话,除了一直存在严格指令的组织,那些人是不会这么简单的交出能活命的东西,还完全听从指令的。” 苏格兰含笑点头:“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平时看不顺眼的不少,还会为了图书馆的位置大打出手,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原本只是随口找话的澈也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片段。 似乎是在深夜,一个伏在案前的青年正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 他每打两个字就会停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绿色的眼睛流露出些许的迟疑。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一行字被缓缓打出。 【我的同龄人会为了图书馆的一个位置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最后被图书馆管理员一起赶出「神圣的图书馆」,又在和青山大学的一类竞赛中勾肩搭背,声称自己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接下来那行是—— “厌恶原来是可以轻拿轻放的情绪吗?”澈也喃喃着。 苏格兰没听清他的低语:“你说什么?” 濑尾澈也的头开始痛起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被一层模糊的细纱挡着,让他无法触碰到那股真实。 看出不妙,苏格兰想要过来搀扶他。 澈也后退两步靠在书架边,用行动拒绝了:“我没事。” 苏格兰:“……” 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副会长。”就在这时,有人在玻璃门后小声叫他,“会长找你过去——” 犹豫了片刻,苏格兰决定把空间留给濑尾澈也,让他自己缓缓。 在他被喊走前,澈也出声:“苏格兰。” 苏格兰回头,投以询问的目光。 “你觉得学生最后烧的书是什么?”澈也问。 苏格兰想了想:“是回忆。” 他说,“就在你身后的那些。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是绝对不会去动历年的毕业纪念册的。” “回忆……吗。”苏格兰走后,濑尾澈也将整个书架上的纪念册全部搬了下来。 他整个人窝在外文阅览室的 沙发椅里,头发胡乱的扎起来,几缕任性的散在颈窝,几缕被别在耳后,视线一直在快速翻阅的纪念册上格外专注。 澈也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按照苏格兰的说法,那么这批册子就是整个图书馆最后被扔进火堆的东西。 很多作者都会给剧情制定一个令人紧张的倒计时,这和电影前被无限压紧的时间类似,给读者一个期限,并创造出危机感。 焚烧的书籍也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图书馆的「燃料」是有限的,如果想要把主角面临的困境压缩到极致,又没有新的人物登场,那么线索应该就会在最后被焚烧的那一堆书里。 ——没有发现的话,线索就会永远消失了。 接着,在翻到最新一届毕业纪念册的时候,濑尾澈也的手停了下来。 因为不清楚线索具体是什么,是直白夹在里面的什么资料,或是被层层加密的信息,又或是其他,澈也翻找的速度很快,没有刻意一页页翻阅。 这一本他直接掠过了前面的合影集,翻到后面学生自制的纪念册上。 这一届的纪念册相较往届有很大的区别。 往届都是教授的祝语,外加比较优秀学生的美好愿景,再添加一些筛选后选出来的纪念语。这一届不是这样。 它被制造出来一个扉页,像是有意识地将整个纪念册划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往后的那页上有着两个很奇怪布局的名字,任凭哪个设计师见了都会觉得毫无美感可言。 但那两个名字被模糊掉了,不是纸面印刷的模糊,而是明明知道字迹在那里,大脑却无法辨别。 只能看见一个非常大,快要占据整个页面,一个在那个大名字的上方,娟秀,整齐。 在这个瞬间,濑尾澈也脑海中那片模糊的东西被扫开了。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 大的那个是「降谷零」,小的那个……是「早乙女天礼」。 在避难所里,他无意识叫出的那个名字:“てんれい(tenrei) 「早乙女天礼是谁?」 濑尾澈也怀着疑问往前翻,找到前面毕业生的合影。他找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人文科学学院的那一页。 一排排笑着的学生中,只有一个身影是模糊的,无法辨别他的五官。 抱着这本纪念册,澈也极不情愿地下楼找到了人文科学院的学生,问起照片中的人。 “■■■啊,他在拍完毕业照之后就被接走了,所以不在学校。” 那个学生在说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完全含糊听不清。 “他家里好像是做生物工程的,一直想让他转系,不过■■■对人文比较感兴趣,和家里一直闹得很僵……您问他做什么?” “生物工程……”澈也想了想,“他家里的具体情况你清楚吗?” “这个得问铃木,那家伙是■■■的铁血gachi,像个变态一样把人家里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铃木!过来!” 路过的一个学生被喊住,皱着眉小跑到他们跟前:“嘘!小声点,你想被副会长骂吗!” 知道濑尾澈也的来意后,铃木显示露出了悻悻的表情,对身边同学道:“我警告你啊,我可是从大一开始就坚持需健身房锻炼的精英律师,你想要挨完揍再吃造谣的律师函可以试试!” 同学:“得了,如果■■■报警,你早就被当成变态抓进去了。” 澈也:“……” 你们的大学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最后,铃木还是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 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澈也。 澈也低头看,卡片的正面印着「乌丸集团」几个字,背面则是「silverbullebratry」,底下则是大致地址—— “英国,伦敦,圣吉尔斯教区。” 就在濑尾澈也小声念出这行地址的瞬间,他的脑海中骤然出现了无数的数字。 ——是在图书馆所有学生的死亡倒计时。 下一秒,濑尾澈也被身侧出现的巨大力道扑倒,之前所在的地面出现了被子|弹打碎的裂痕。 颠簸中,澈也听见了赤井秀一近在咫尺的声音。 “那天在天台上瞄准我的人不是波本。”他快速说,“有一个男人一直潜伏在这里,我刚才和他打了个照面。” 澈也被撞得七荤八素,手里紧紧抱着毕业纪念册,和那张卡片:“谁?” “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你拿到了什么才让他想杀人灭口?”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103章 显而易见,濑尾澈也拿到了他一直在找的线索。 这本来是值得炫耀的事,加上这家伙是会不分场合洋洋得意的性格,赤井秀一原以为绝对会收到神气十足的回应。 可濑尾澈也只是垂着眼思索着什么,一时间没有给到任何反应。 澈也静静等了会儿,之前的狙击被消音,有枪械意识的两个学生会成员不在这里,其他学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一场小小的混乱,和老旧地板上出现的裂痕。 学生抬起头,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警惕心强一些的开始担心活死人会不会爬上屋顶,打破天窗翻进来。又被另外的同学否定掉。 「活死人至少得没我们聪明,不然我们凭什么叫人类,靠进了水的脑子吗?」那个同学恶狠狠说。 濑尾澈也看了眼说那话的学生,金眸明暗闪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被赤井秀一从角落拉了起来。 仗着有高个子挡在身前,澈也偷偷将卡片塞兜,那本纪念册也被他藏进了书架里。 “我是拿到了关键线索没错,但我感觉这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向我开枪的根本原因……”澈也严肃说,示意赤井秀一跟他向上走。 他们没有从外露的旋转阶梯上去,而是打算走消防通道。 濑尾澈也先是在通道平剖图前停了几秒,在脑海模拟出成型的线路图,接着才毫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通道出于消防安全的设计是不含窗的,应急照明灯也早过了持续发亮的时间,此刻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澈也提醒:“台阶。” 赤井秀一:“你想上去和想要你命的男人对峙?” 由低到顶直通的楼道结构让这里的每一处声音都伴随着回响,人声更甚。 “对峙?和他对峙有什么意思。”濑尾澈也难得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你和那个男人打照面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注意台阶。” “给24校对瞄准镜。” “射程最远一公里,boltaction偏长,装弹速度可以很快的24?——注意台阶——说起来,如果是你的话,在顶楼干掉我需要几枪?” 赤井秀一很淡然:“一枪。” “一枪啊——注意台阶。” 濑尾澈也只在台阶快结束的时候出声提醒,这样重复三四次后,赤井秀一也没有去管台阶的数量,在听到「台阶」的提醒后下意识地以为这一层已经结束。 然后他便被其实并没结束的台阶所绊住了。 这还远没到能让赤井秀一重心不稳的地步,可也是在此时,澈也陡然停下来。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任何动作,风声擦过后,赤井秀一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气息,带着转瞬即逝的烟草味,那是在之前在车里熏出的味道。 同时,濑尾澈也在他腰上抹了一把,似乎是顺手从他身上把raven1911卸下来了。 在手里转了一圈,澈也直接拿某个硬物抵住了赤井秀一的下颚——大概率是枪|管。 知道在武力上不占优势,所以借助黑暗的环境,不断进行跳跃的对话扰乱思考,辅以不断施加的台阶暗示,最后,濑尾澈也终于才能如愿以偿稍微占据上风。 「是预谋已久啊」——这个念头短暂地在赤井秀一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瞬。 濑尾澈也站在台阶上,低声问:“一枪结束,我安然无恙,他为什么停下了?” “你现在想做什么?”赤井秀一仰着下巴,睨下眼,在黑暗中问。 “很明显,我在和你对峙呢。”黑暗中,濑尾澈也的声音异常漠然,“我有个推论,你听听看。随时可以纠正我。” 没等赤井秀一回答,澈也平铺直述起来: “在图书馆外,你几乎全身心投入和那个男人的相持中,所以我判断那个人不会是什么饭桶,至少是让你打起精神来对待的家伙。” “24虽然需要一弹一换,但换弹速度可以很快。图书馆不高,狙击距离不超过五十米,倍镜不会调得太深,不存在换弹期间对象脱离视野的情况。一枪干不掉我那就两枪,真的要杀人灭口,直接对准下方扫射也不是不可以。” 濑尾澈也笃定道:“我还能活着,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的本意就不是想要杀掉我;二,因为你挡在我的面前。” “你怀疑我什么?”赤井秀一后靠在楼梯扶手上卸掉一部分力道。 濑尾澈也力气不够,为了表示出凶狠的一面,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这其实是很危险的姿势,如果赤井秀一没能撑起两个人的重量,他们都会从楼道中央镂空处摔下去。 澈也说:“因为你还说了「杀人灭口」……这是很有意思的指控哦。” 赤井秀一眉梢挑起。 不应该联想到杀人灭口吗? ——当然不应该。 「活死人。」 「还没完全毕业就离开学校的学生。」 「生物科技公司。」 「在英国的『silverbulleboratory』。」 稍微对末世题材的小说或者游戏有所了解的人,在找到诸如的相关线索后,都会顺理成章地将其串联起来。 但是赤井秀一应该是不知道这些的才对,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触过那些线索。 所以,即使要问起情况,他的描述也应该是「你找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不是「你拿到了什么才让他想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这个形容通常情况下是与「证据」相互关联的,这个说法天然带着前提。 赤井秀一必须是知道那个男人的立场和目的,同时大概清楚这里藏着一些不能被发现的秘密。 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出「杀人灭口」这样的判断。 黑暗中,赤井秀一回过味来了,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只是因为措辞不当,让你瞬间就警惕起来了。” “还不止这些。”澈也又道,“「我刚才和他打了个照面」,你是这样说明的,没错?” “没错。” “在这次照面中,你认出了他是在天台瞄准你的男人,也看到他在校准枪械,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即将动手的样子。”澈也说,“而你手里有非常完备的武器,但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阻止他,反而出现在楼下,赶在他开枪之前救下我——受不了了,我看起来很蠢吗,哪怕你随口编出一个说法来糊弄我呢?”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 半晌后,只能听见赤井秀一喉咙中发出若有若无的低笑。 “先不说其他,你现在的行为算不上理智,「搭档」。” “「搭档」之间不留容易造成误会的秘密,我刚拿到了不少情报等着要分享呢,得确认你还是我的「搭档」才行?”澈也手里的东西向前抵,“你是吗?” “所以我说,你现在的行为绝对算不上理智……啊。” 随着赤井秀一不重不淡的这句话结束,黑暗中的上下关系突然变了。 “砰!”赤井秀一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他干脆利落将原本咄咄逼人的濑尾澈也整个人掀起,两步将人反压制在通道的墙面,一只手扣在澈也被反剪的左手,另一只手攥着对方手握「凶器」的手腕。 cqc(closearterbat,近身格斗术)。 濑尾澈也感觉到了不容拒绝的压力覆在背上。 赤井秀一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轻易乱动手,攥着的力道加大,就着他之前用来威胁的东西抵住了澈也自己的脖子。 非常干脆利落的行动,没有一丝累赘的动作,等澈也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处于了弱势的地位。 声音从身后低低传来。 “想要知道就直接问,别像个小孩子那样。”赤井说,“在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些事——我和他应该「认识」没错,尽管我完全不记得。而且存在一些限制,我没办法对他扣下扳|机,他也做不到向我射击。” 濑尾澈也的胳膊被扭得很痛,可赤井秀一没有停手的意思,他身体力行向澈也证明着「不理智的行为」会带来什么糟糕的后果。 不论是背对的位置还是黑暗的环境,澈也无法观察赤井的表情,也无法判别对方此刻是否在暗示什么。 香烟和子|弹硝烟的味道弥散开,都是冷硬的味道,就和赤井秀一给人的感觉一样。 试图在武力上和他掰手腕风险很大——澈也早就做出了判断,他还是试了一把。 要是直接设计干掉赤井秀一说不定还有可行性,单纯的胁迫完全是不可能的。 打不过他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选择立刻下楼而不是继续隔着距离看他一点点调试,有什么问题吗。”赤井用肯定的口吻,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 “你想起多少?「杀人灭口」的事情呢?你怎么跟挤牙膏一样,问一点说一点,能不能直接老实交代完!” 濑尾澈也像是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处于被制裁的边缘,劣势也被他说出了胜券在握的气势来,理直气壮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赤井秀一能理他才怪了。 「不用和他剑拔弩张下去,要试探的东西已经都有了结果,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 濑尾澈也心里清楚这一点,嘴上开始胡乱跑火车。 “也不能排除你和他一拍即合,跑下来当着我的面演上一出的可能。动机我都给你想好了,「濑尾澈也这个麻烦的鬼东西我真是受够了,骗到证据就把他一脚踹开」。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一下就合理了起来。” 赤井秀一气笑了:“……你倒是对自己有很深刻的自我认知啊,动手的时候就完全没想过后果?” “哈哈哈。”濑尾澈也表情不明,声音倒是抑扬顿挫,“输给冠军又不丢人,而且——” 说着,他的手腕突然动了,没有挣扎,会让手腕发出动静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握着东西的右手食指在使力。 ——近似于扣动扳|机的动作。 他是不是疯了,真的觉得自己这样都不会死吗? 赤井秀一在那刹那心跳空掉一拍,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缴械,而是自负地觉得自己能控制住他。 这个「麻烦的鬼东西」根本软硬不吃,他只按照自己的脑回路做事,哪怕那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疯子。 然而,没有任何「枪响」,一束光亮起。 濑尾澈也手里拿着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武器,那只是一个细管手电。手电一端对着澈也的脖子,离得远了范围变广,慢慢才照亮他呲牙咧嘴的脸。 脸色因为手臂倒折的疼痛而入蜡一般苍白,金眸却闪着顽劣的笑:“而且我只是开个小玩笑,你下手是真狠诶,秀一二三。” 赤井秀一的脸庞也被余光扫到。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绿色眼瞳凝视着澈也向后回望的那半张侧脸,如果光照的范围更广一些,大概就能看到他手上凸起的青筋了。 “现在我知道你这人开不起玩笑了,没有幽默感真是令人伤感的事啊……顺便一提,你再用力一点,我胳膊就得彻底交代在这里,轻小说主角唯一能有的缺陷只有心理缺陷你明白吗。” “……” 一把松开,赤井秀一打算继续往上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乍一听可怜兮兮的声音:“搭档,等等,给我搭把手。” 他没理会,澈也就举着手电一直晃来晃去,拖长音调一直喊: “搭——档——” “赤——井——” “秀一二三——” “秀——哥——” “别喊了,你脚没断。”赤井秀一冷酷说。 “但是你刚才太吓人,虽然我嘴巴比死了三天的死人还硬,但是我腿软了。”濑尾澈也坦然答道。 赤井秀一此刻被卡在了「这都不生气,我脾气是不是太好了」和「这要是生气的话,接下来的时间我应该会被气一路,直到被气死」之间。 罪魁祸首还特意拿手电由下至上给他自己打光,露出真挚又不失惊悚的脸。 澈也提醒道:“我现在是移动的线索库,还没和你共享线索呢。兄弟,搭把手,你绝对不吃亏。” 和这个家伙说话就是「稳亏不赚」的事情。 尽管赤井秀一这样想,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在心里默念着「也是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濑尾澈也才会像个混蛋一样发神经」,硬要算的话,他们也是fiftyfifty。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线索在澈也那里——这也是这个人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 赤井秀一当即决定「不计前嫌」最后一次,他把濑尾澈也当做没有生命特征的沙袋,在扛着走和拎着走之间选择了后者,灵性的步伐带着怒,颠簸得澈也浑身都要散架一样。 “秀一你的脾气可真好啊。”澈也阴阳怪气地感叹,“心肠这么软,要是真的有死去的熟人站在你面前,拜托你帮忙复活他,感觉多哀求两下你就会同意的样子呢。” 赤井秀一不搭理他,长腿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要把濑尾澈也的脑子给晃出来。澈也权当自己在做过山车,等快要到顶楼的消防门时,他才又听到赤井秀一特有的低沉又缓慢的语调。 “死而复生只会消解死者的死亡。”赤井说,“这种行为就和让活人变成活死人一样糟糕,都是对生命的亵渎,只不过前者多出了自以为是的自私态度罢了。” 喔哦—— 「这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 似乎有谁也这么评价过,濑尾澈也记不起来,但他此刻确实是这样想的。 虽然被拖入《死亡推理》的人就像是胡闹版安上了和本人不相称的性格,可抛开表层性格,不带任何偏向性的特质似乎是相通的嘛。 在推开门的时候,濑尾澈也也认真回应了,声音和门扉被推开的嘎吱声混在一起,但他确定赤井秀一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在死前把自己的心撕成无数片,手持碎片的人聚在了一起。如果有人不想死者重新睁开眼,那只能说明——赤井秀一,你不是那个手持碎片的人。”澈也说,“这是好事,至少你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不是吗?” 站在对立面是什么意思? 没等赤井秀一问出来,濑尾澈也便像泥鳅一样,从他手底下滑出去,钻出了门扉。 第104章 迈入顶层的瞬间,濑尾澈也有明显被注视的感觉。 如果视线有所谓的重量,那么如今的确存在着针茫般的力道,刺得他无法忽视。 刚想分享这种令人在意的感受,澈也发现赤井秀一鹰隼般的视线环视一周,对方很快得出结论:“他在三点钟方向。” ——是外文阅览室那边?! 找对方向后,濑尾澈也一抬头就和那双半匿在阴影中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他被一双黑色帽檐下阴冷的绿色瞳孔捕获。 对方就像铃木财团豪华酒店角落中的摄像头,被觥筹迷乱的无数视线绝对不会注意到它,但一旦注意到了,便会惊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无处可藏这一事实。 与那种毒蛇般眼神相匹配的,则是那个男人的笑,是志在必得又带着血腥气息的狂气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晌后,濑尾澈也的眼睛一眨,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感觉像是「冷酷无情·血腥·狂野·18r版·黑化」赤井秀一啊。澈也想。 他虚了虚眼,在心里立刻放弃了前去和对方「交涉」的念头,接着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直觉告诉濑尾澈也别和那个危险的长发男人碰面。 说起来很奇怪,赤井秀一不管怎么威胁他,都在楼道快把人手给掰断了,澈也最多也只是象征性腿软一下。 说害怕那其实是没有的。 而瞥过的那个长发男人在之前应该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不然他早就死在枪下了,可濑尾澈也心底却有种感觉—— 「真的把这个人惹毛了,就算被迫下线无数次,他也会真的对我痛下杀手。」 赤井秀一也慢悠悠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看得出来,他很想直接杀了你。” “对不起,这个我倒是不太看得出来……”濑尾澈也秉持着自己一贯以来面对赤井的叛逆精神,开口道,“我视力真的没你们那么好,就只看见他那头长发了,保养得很棒呢。” 赤井秀一斜眼看过来,眼下特有的折痕压出几丝锐利的味道:“这句话作为遗言来讲不太合适。” 好强的攻击性! “原来你还挺幽默的嘛,哈哈。”澈也毫无诚意干笑两声,“不过「我是死不掉的」这样的能力可真不是盖的,遗言之类的对我来说还是太早啦!”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他如今已经能完全把濑尾澈也偶尔的狂妄发言当作胡言乱语了。 如果真的断定自己怎么乱来都没关系,那濑尾澈也应该早就去到外文阅览室,和那个危险的男人面对面了,而不是察觉到危险就停止了原先的打算不是吗? 濑尾澈也:哈哈。 在顶层俯视可以将整个图书馆的概况尽收眼底,澈也的视线挪到自己被赤井救下的位置,靠在边栏上,伸出手比作枪,随机对准 「枪口」对准的同时,对方的死亡倒计时也出现在他脑海中。 不到12个小时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数字正在一点一点变小。 这些数字相差无几,最大数和最小数之间也只存在不到五分钟的出入。 当指尖对准的人变成赤井秀一,那串数字就像从普通工薪家庭的银行账户变到了即将破产的财团掌门人的账户一样。 数字咕噜噜翻倍,但也阔绰不到哪里去,停在【70:32:12】上就不再继续增长,而是和其他所有数字一齐公平地减少。 只剩下三天不到了呢。 来到顶楼的一部分原因,是想着探查那 个险些对自己下手的男人的身份,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想要尽可能确认那些「死期」。 对赤井秀一进行「玩笑」般试探的话,比起对方隐瞒的事情,濑尾澈也更想清楚的是:赤井秀一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受自己笔下角色所强制影响的性格,演化着自己编造的大致剧情,不受自己约束的陌生灵魂会揉搓出怎样的具体故事呢? 濑尾澈也觉得很新奇。 这种新奇是自己掌握了线索,并却发现赤井秀一有所隐瞒开始的。 毕竟作者对自己的故事和角色有百分百的掌控权,虽然有很多作者会说「我完全控制不了角色的走向,他像是有了自己的灵魂,在指挥我写下他的经历」,但澈也觉得这只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操控而已。 证据就是:笔下的角色不会真的走出无趣又令作者自己难以接受的发展。 开什么玩笑啊,没有什么是删除键不能解决的。 所以当角色真的处于「我是他的造物主」和「他拥有我无法介入的独立灵魂」……濑尾澈也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挑开了。 他也不清楚这种感触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似乎是最贴合的描述,但也有不同之处,澈也不仅仅是要观察和观望。 ——毕竟我是主角嘛。 「我要■■才行。」 至于「秀一二三,你要死了诶」,这句话是从头至尾也没有打算告诉他的。 不是因为难以启齿,也没有所谓的良心拷问,单纯的因为那样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里的学生活不过12个小时,三天的倒计时代表着什么「事故」也很难判断。 如果按照一个普通作者的思路,不出意外的话,赤井秀一担任的角色最好是死在那个地方——英国圣吉尔斯教区,藏匿着真相的那个实验室门口。 这也符合剧本逻辑。 受欢迎的主要配角死在大结局前夕是很常见的事情,一般用来增大剧情紧张感,同时给主角带来压力和激励。 如果死法足够震撼人心的话,这会是这个配角最大的人物闪光点。 这是很残酷的事情,要烘托出能让读者接受的主角「成长」和「收获」,不靠对比是行不通的,现在早已不是「主角带领朋友一起成功」就能让早就见多了各类故事的读者满意的时代了。 虽然都说轻是厕纸,但厕纸也分优质劣质。要想让读者记住,给他们留下印象,就不能只是得到「我记得主角很厉害哦」这样的反馈。 「他最后变成了这样的人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他最后还是……」 身为作者的濑尾澈也想听的是这个。 为此,主角遭受的一切都是有必要的。 说到底,濑尾澈也就是这种卑鄙家伙,在商业化文本有限的篇幅中强行给角色增添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意外,试图逼迫他们做出改变。 他很有自知之明。 「我是个二流的作者。」 「我不能再失败了。」 「这次我不会中途就放弃的。」 所以就算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自己也会像着了魔一样,在角色的人生道路上给他设置陷阱、弯路、甚至是末日。 在便利店买热可可还是啤酒、用纸币还是刷卡,这些细节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本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塑造的是人物个性,不是性格。 「上至极乐下坠地狱,死亡两者皆可得。」 没有任何人为创造出 来的矛盾能比「死亡」更真实的了。 而现在,《死亡推理》的主角就是他,濑尾澈也, 所以,对于濑尾澈也这样品性粗劣的作者而言,不管是「干涉死亡」还是「死者复生」,其实是在破坏人物角色本身,是他绝对不会主动去做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凝视着对此毫不知情的赤井秀一,濑尾澈也毫无惋惜地低喃着。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五条悟耽误的时间甚至比伏黑惠预估的还要久。 他提着包装精美的纸袋,哼着歌拉开门,进门的第一句话是对伏黑惠说的:“哟,惠,我的宝可梦怎么样了?” 音调高昂,语气轻快。 “比起宝可梦,先关心江户川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该做的。”伏黑惠格外平和,手底下动作却干脆利落,把switch砸向五条悟面中的准度和力道一看就是熟能生巧的结果。 他的身旁,趴在桌上的江户川柯南揉了揉眼,带上阿笠博士出品的平光眼镜,从小憩中打起精神来。 “惠的脾气越来越大,怎么和你那个恶霸老爹越来越像了!这样我会很难办的啊,一不注意就想对未成年恶言相向什么的。要是被鲤生知道,我的道德线不就和你老爹同一水平了吗!” 五条悟稳稳接过switch哼哼着走进房间,“稍后必须为你带着歧视态度对待我诚恳道歉才行哦,惠。” 伏黑惠摆出了「什么东西啊也在我面前摆出家长的架子,我亲爹都不管我」的嫌弃表情……天知道柯南是怎么领悟出这份情绪的。 而五条悟身后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个身影也出现在众人面前——是禅院研一。 在注视下,他跟着五条悟走进了房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有些「满」。 可人数的增多没有驱散房间的术式带来的阴森感,灯光不公地分散在每个人脸,像面具一样贴附在上面。 这让洒脱的笑容变得阴沉,也让憔悴的人尽显委顿。 禅院研一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觉,往日整齐的西装皱巴巴的,眼底的乌青在顶光下异常明显。 这个使用影子的男人此刻和从地上爬起来的影子没什么区别,浑身流露着光照不亮的阴霾。 “抱歉,是我中途叫走了五条先生,因为新找到了一些东西。”禅院研一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质文档,分成三份放在桌面。 江户川柯南接过一份,翻看起来。 “这是在濑尾老师的硬盘里的资料,文档创办的时间是在发给我设定和大纲之后,甚至在初稿后面,所以我判定这应该是后续修改过的新版设定。” 禅院研一给了他们快速的时间,接着才继续说。 “虽然我知道濑尾老师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老师,也根据我的一些建议百分百配合地进行着转型……” 但是…… “「人类转变为活死人的途径有两种:通过空气传播受到感染、被活死人感染。」” “「而活死人对人类的攻击是一类进食,饥肠辘辘的状态永远不会停止。那它们是如何判断,面前的生物是可以吃抹干净的血肉和骨架的集合体,还是可以成为同伴的待选呢?」” 柯南呢喃念着纸上未经填充修饰的质朴设定。 他见过濑尾澈也,白纸黑字出现在眼底的时候,柯南甚至能构建出那样的画面: 坐在电脑前的青年有一头偏长的桃色长发,金瞳在铺开思考的时候 有些空泛,当脑海中灵感乍现时,锐利的光亮划开眼底的雾,最后化为敲击在键盘上的字符。 创造出「新世界」的作者将想法化为对自己的提问,或许还会真的问出声来。 然后为了服务于故事,坚定地替自己做出解答: “「工蚁与蚁后、输入代码与运行结果、四肢躯干与神经中枢。与此类似,活死人之王与活死人,这才是活死人集团的本质。」” 不妙的感觉瞬间攀升上来。柯南看向禅院研一:“请问一下,《死亡推理》的全文预计多少字数?” “不知道……?”禅院研一不清楚江户川柯南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这样的问题。 因为从小就知道「五条悟」这么一个存在,禅院研一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一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人。 他十分配合回答道:“因为濑尾老师以前扎根轻领域,轻的一卷字数不多,五六万左右。但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只要反响够好,回馈超过了付出,他就能一直写下去,往后面加几个零都可以。我也不会去严格限制整个系列的字数。” 柯南:“……” 这就是为了赚钱的家和纵容度极高的编辑吗! “不过你问这个是为什么?” “「能看见死亡倒计时的推理家,遇见了不合常理的活死人末日。他要展开调查来自保,以及获取真相。」之前的大纲大概讲的是这样一件事,没错?” 禅院研一点头:“没错,是这样。” “因为里面的主要角色没有一个是死于感染,他们是作为人类死去的。就从这一点来看,濑尾先生的重点不是「活死人」,末日只是一个稍微有些特殊的场景。” “你的意思是?” “推理的核心是解决令人迷惑的事件,就像文章名字《死亡推理》,如果主题是「死亡」,那么就是解决死亡的谜题,而「末日」的设定天然会将「死亡」给人带来的压迫感驱散。在这类题材中,死亡实在是太常见的事情了,不是吗?” 禅院研一犹豫了会儿,说:“其实……原本的名字叫《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从名字来说不涉及死亡,也不涉及推理。” 侃侃而谈的江户川柯南沉默了。 这简直像从源头否认了他推理的线索正当性一样。 坐在伏黑惠旁边,毫无坐相地翘着腿的五条悟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竖起大拇指:“这个名字多好啊,我有些喜欢这个作者了。” 他又笑嘻嘻看向柯南,“即使是小孩,这种时候骂脏话也是被允许的哦,江户川,我会很体贴的当没听见的~” 禅院研一讪然,清了清嗓子:“抱歉,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件事,江户川君,你继续。” “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啊!”柯南这样想着,接着之前的话题,“「在传统的叙事模式替换掉原有的故事背景,甚至有些偏离重心。」这本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因为通常来说,末日题材的核心卖点是「生存」,而不是「真相」?” “这样说起来……”禅院研一皱眉,“最初老师构思的时候并不是以推理为体材,所以在嵌入上有些生硬,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这是禅院先生您作为资深编辑的判断吗?”柯南反问。 “……”禅院研一沉默了片刻,“不,濑尾老师其实是个很成熟的作者了,不会做这样青涩的事情。而且,「社会派推理的变形」和「轻带上推理模式」的区别是能分辨的,这也是我会选择和濑尾老师合作的原因之一,他很适合在我擅长的领域 创作。” “既然专业的先生都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目前为止,我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柯南说,“既然如此,那就从头开始讲。” 五条悟歪头插话:“也不要铺垫太多哦。每次看推理要揭秘的时候,侦探总是会化身话痨喋喋不休个没完,恨不得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讲起。也稍微顾及一下听众的感受,唠叨的男人毫无魅力可言啊。” 伏黑惠:“唯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在说些什么呢?” “对临时监护人出言不逊的男人也毫无魅力可言!” 伏黑惠:“宝可梦不够你玩了吗?” “你在对冠军训练家出言不逊!”五条悟叹了口气,“不要耽误大家时间,惠,懂事一点,现在不是让你没事找事的时机。” 伏黑惠很想给他一拳。 “……” 柯南几乎没见过五条悟这种在靠谱和不靠谱之间毫无章法变化的大人。 他遇见的要么是赤井秀一那种十足安全感,或者是安室透那样想象力和行动力超乎寻常的类型。 五条悟这种……真的很罕见,可以说是孤品。 当初刚开始遇到五条悟的时候,虽然他偶尔的言辞有些不着调,但是不管是短时间无法调查出来的大量情报,或是把「小孩」送去《死亡推理》的大胆决定——这些都是「五条悟」在思维敏捷度、决策魄力都相当厉害的佐证。 在现在的五条悟身上完全看不到了。 为什么?他不是要找……泉鲤生吗?还是说已经有了关于那个人相关的消息,所以他没那么焦急了? 柯南想着,顺便观察起在斗嘴上靠自说自话碾压伏黑惠的男人。 窥探不出任何别的东西,除了他现在的确很轻松这一点外。 同时,柯南手下动作却不慢,他从桌子下掏出之前在禅院研一那里拿到的大纲和设定,和新的资料一起铺开在桌面。 柯南暂时扫空脑海关于五条悟的疑惑,指着主角的设定: “推理家,有家的一切怪癖。毒舌,喜欢面无表情地虚张声势,观察力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死。信条是「人的一生只能杀一个人」,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提到这个朋友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私人目的:抢先调查真相。】” “【持有秘密:朋友。】” 这都是在之前大家就看过的内容,没什么新奇的。也只有伏黑惠很礼貌地将视线投在柯南指着的地方。 “「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看了大纲就能知道,这个设定不止是让他的「怪癖」合理化,更是和结局关联的。事实上,即使对大纲一无所知,剧情的走向并不难猜。” 柯南说着,又指向他之前没提到的那个词语,“但「抢先调查真相」,为什么是「抢先」?的发展没有任何显示出他要「抢先」的动机。” “因为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不都是这样嘛,不认输,不愿屈居人后,很正常啦。”五条悟说。 柯南摇头:“虚张声势通常代表不自信,但他的能力和毒舌自我的程度都是非常自信的表现。而且就主角而言,即使武力值不够,他也能兜着圈子达到自己的目的。一个能靠自己实力让别人哑口无言的人,为什么还要额外夸张地虚张声势?” “……”所有人都无言以对了。 对一篇还只有试阅的而言,挖掘人物内核和人物动机实在是太早了一些。 不管是作者写下了自己无法把控的人物特点,还是这是之后的伏笔,这些都 无从而知。 或许只有濑尾澈也知道「真相」。 禅院研一忖度着开口:“「虚张声势」是创造矛盾的捷径,不管是说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承诺,还是他人对这份承诺相信与否的反馈,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会成为某个冲突点的导火索。” “如果不站在读者视角,站在主角的视角呢?” “那就成了……天然的试探。”禅院研一看着柯南,终于弄懂了他想说的东西。 主角首先展现出了自己绝非庸才的能力,又说出、或是做出无法验证的能力范围外的话,周围的人自然会做出反馈。 「我能轻而易举的杀掉你哦。」 ——他真的能杀掉我吗? ——他为什么会有想要杀掉我的想法。 「我是不会死的啦。」 ——他是真的不会死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他是不是有什么我还不清楚的才能? 庸者的虚势是「玩笑」,智者的虚势是「预言」。 “如果站在这一点的基础上,就能假设出推动主角行动力的另外一层解释,他有着很明显的探索欲,并且不相信任何人。”柯南轻声说,“他想要「掌控」。” “唔啊,有些恶寒了哦。”五条悟撇嘴,没所谓道,“所以呢?” “「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柯南用编剧中着名的一句话作为了回应。 五条悟曾经在泉鲤生的口中听过这句话。 当时泉鲤生正在写笔下角色的争吵戏份,禅院研一像个瘟神一样每隔两小时就打电话询问进度。 在五条悟「要不我去把禅院那小子给宰了」和「把你绑走责任全在我这样也不行吗」的提议之间,心中仍存良知的泉鲤生决定再怎么也不能第五次拖延死线了。 五条悟被晾在了沙发上无能狂怒,只能催作者大人赶紧写完出去玩。 催是没有结果的,最后他也只能无聊地坐在一边看人打字,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快要发展到最后阶段的两个角色还有那么多能当作矛盾的东西。 「简直是恶霸中的恶霸啊,玩弄曾经幸福瞬间的作者是会被读者记恨一辈子的。」 「戏剧中的一切细节都要发挥作用,这才是戏剧性嘛。」鲤生解释道。 家都这样吗?五条悟胡思乱想着。 “事实上,我在见到濑尾先生之后,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柯南又说。 禅院研一立刻插话:“濑尾老师还好吗?!” “他不像被牵扯进去的其他人一样,保留了角色很明显的自我特征。我完全没办法将他和禅院先生介绍的那个作者联系起来——他完全是主角的性格。” 结合柯南刚提到的,禅院研一迟疑着:“你不会指的是……掌控欲很强?” “毕竟按照禅院先生所说,濑尾老师是个很容易听取别人意见的作者,在和您合作之前,他之前的责任编辑也是这样说的。” “……的确,他是一位不会太在意话语主动权的人,性格很内敛。” “还有是「抢先调查真相」这一点,濑尾先生似乎并不太关心外界的情报,比起「离开」,他更在意「如何在《死亡推理》中占据优势」。” 禅院研一一怔:“你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吗?” “关于自己的处境,他是清楚的。”柯南能肯定,“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当时时间紧急,也没有来得及交换信息,不过——「调查出真相就能离开」,只有这样的说辞 才能让和他一起被牵扯进去的人暂时「同意」他的冒险。” “调查活死人的真相……”伏黑惠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听着,突然意识到一点,“这不是主角想做的事吗?” 主角做主角该做的事,这反而成了一种异常。 五条悟哼哼一声:“「家濑尾澈也对自己笔下人物和故事的掌控欲」,江户川想说的是这个。” “……” 沉默又出现在众人间。 明明房间里每个人的目的都不一样。伏黑惠和五条悟为了不知所踪的泉鲤生,江户川柯南为了失踪的灰原哀,如今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赤井秀一,禅院研一为了泉鲤生和濑尾澈也…… 而如今所有人的重点都放在了濑尾澈也身上。 「泰山府君祭」是固定运行的术式,它构造出这个事件的整体框架,而写下《死亡推理》的濑尾澈也成为了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他用文字填充了这个「死亡监狱」的框架,并在里面目的不明地将受害者串联了起来。 在他的干预下,外界能做到的事情很少。柯南上次进去没能在赤井秀一身上留下锚点,下一次进去还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面临什么情况。 而柯南担心的是:“当他给活死人安排了一个活死人之王,那必定是「末日」的核心设定。就像勇者和恶龙里,代表正义的是主角,代表邪恶的是恶龙。那么这个故事代表正义的是主角,那么代表邪恶的就是活死人之王。” “啊,但大纲里写着,整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伏黑惠愣住了。 “你得进去搞清楚他的目的,江户川。” 五条悟打断了伏黑惠,他坐直了身体,苍蓝的眼瞳中带着明确的意志和理性,像一把湛着寒光的刀锋。 “第一个故事里真正的bss没有出现,那么就会有第二个故事、第三个故事……我清楚家的执着,这些人会为了笔下的东西变成谁也改变不了的「钢筋」——就是那么令人绝望的执拗。” 听到这里,伏黑惠也移开了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之前就该意识到的,还是太焦急了。”柯南将纸张边缘捏出了褶皱,“从禅院先生您之前给我的大纲,我原先以为只要这个故事结束就算收尾……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禅院研一摇摇头,没有说话。 时间很急迫,尤其是知道「濑尾澈也」疑似有自己的目的在之后。 “别那么快「回来」,就算做不了什么,也多收集一些情报。这件事拖得越长越恐怖,你也是了解这一点的才对。” 在柯南即将被五条悟送走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五条悟说。 “给你的咒具是刀,刀的本质是「武器」,江户川柯南。” “应该有更安全的咒具。”伏黑惠皱着眉,“他还是个小孩子。” “那要我给他放狮子王加油打气吗?” “……”伏黑惠沉默了几秒,指着禅院研一,“你不只是因为遇到他才耽误了。” 五条悟挑眉:“变聪明了啊,惠,还是说这是你和你混蛋老爹的心有灵犀?” 伏黑惠微微睁大了眼。 “是哦,我还和禅院甚尔联系了。那家伙还真是自由啊,因为找不到鲤生,干脆的找线人调查起那个想要复活尸体,引起这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了。恐怕是想直接把人宰了。” 五条悟又变回了那副大爷模样,没正经地歪坐着。 “本来我想,继续拖一会儿也没什么。即使鲤生真的被牵连 ,他对复活谁完全没有执念,但如果濑尾澈也对他笔下的人有着异常掌控欲的话……那样就不太好合适。”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 “不过,禅院研一,你应该没什么瞒着我们的?” 禅院研一犹豫再三,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种模棱两可在我眼里就是想要打架的暗示哦。” 禅院研一叹气:“我只是在想,濑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谁说得准呢。”五条悟说,“记忆是一种「经历」。存在在脑海中逐渐发酵成感情,感情催化出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即使那份记忆是突然出现的,当你接受之后,那就成了你的一部分。” “……” “喂!你什么眼神!一个二个禅院都这么讨人厌吗!” “只是很难相信这种话是五条先生您说出来的。” 五条悟眼睛亮了又暗,最终聚焦在虚空的某一点,像是感叹着:“是啊,谁能想到我能体会到这一点呢,真是奇怪。” 禅院研一:“……” “可会被回忆影响的前提,只会是这段回忆含有能触动本人的部分。让一只猫接受自己曾经是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它拥有「我是草原雄狮」的回忆,那么冲猎豹呲牙咧嘴也是情有可原的。” “关于濑尾老师,濑尾澈也。”禅院研一低声说,“本来我是想当面和他聊的,但是他本人只想在线上沟通,所以我也没有强求。” “聊什么?” “「偶尔强势一点拒绝别人的建议也是可以的。」诸如这类的鼓励。” “诶,你不是那么温情的编辑?之前对着鲤生催稿的魔鬼禅院哪里去了?”五条悟耸耸肩,无声笑笑。 “我接触的老师都是对自己的作品绝对自信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对出版和宣传上的事宜完全不闻不问,除此之外,对自己作品完全……”禅院研一顿了顿,声音小了很多,近乎呢喃,“不,之前松本老师也有一段时间的……” “我不关心你手底下其他作者是什么样子,「对自己作品没有自信的作家」被「具有强势掌控欲的作者」所吞噬,这实在是烂掉牙的戏码。”五条悟挥挥手,“你也该回去了,继续找一找濑尾澈也留下来的文档。” “我明白。”禅院研一在门边停步,“咒术和异能的事情本来不应该把普通人牵扯进来,惠君说得没错,他还是个小孩子。” “开什么玩笑,你真的以为他是个小孩吗?江户川柯南,在其他同龄人还吵着闹着要玩具和破坏的年龄坐在你的面前用推理摄取真相的小孩?” 五条悟指着伏黑惠,“你面前的这个才是真正「早熟」的代表。但即使是惠,在江户川这个年纪也只是个抱着他垃圾老爹大腿满大街乱遛的小屁孩,如果不是遇到冤大头鲤生……啧啧啧。” 伏黑惠轻咳两声,同时投来不赞同的神情。 禅院研一:“可是——” “小把戏是瞒不过「六眼」的。”五条悟缓缓眨着眼睛,“江户川全身的细胞,除了神经细胞外都在不断地坏死和增值,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倍。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还是硝子用术式救人的时候呢——十七八岁,这才是江户川柯南的真正年龄。” 禅院研一微怔:“可他不是咒术师,也没有什么异能……” “他是个侦探。”五条悟说,“让侦探对付推理家,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他们站在图书馆走廊的两端,像是西部电影中互立的对手,等待着某个信号就会掏出牛仔的武器 ,堵上生死树立荣誉。 而这两人维持了几秒不到的对峙以一方快步靠近告终。 「许久不见老a,你从来不回我的邮件,好歹我们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啊。最近工作怎么样,还经常做噩梦吗?」那个男人关怀着。 a君躲避不及,被大力拍了两下肩膀,头疼地捂着额头,快速地向我们做起了介绍。 「这是g。」 g登场。 a君没有给我们了解这个人的机会,除了一开始出场便拿着枪对准我,和被a君拦下后热络相认外,我对g一无所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推理家,在现如今,我认为删掉「家」这个句子也成立。 g,a君的前同事,左撇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冷酷无情,对待熟人又是另外的态度。以及,似乎是个很容易爱屋及乌的人。 比如他刚才还想直接蹦穿我的脑袋,在见到a君之后却立刻停手,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暖笑。 「本来想把知情者全部杀掉的,既然老a挡在你前面,那我没办法下手了。」 「很在乎同胞情谊呢,g先生。」我说。 g却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只是不想被记仇的家伙盯上而已,不过你的说法我也不讨厌就是了。」 a君咳嗽了两声。 如今的情况或许不能用「化敌为友」来形容,更像是本身就岌岌可危的多边形加入了新的点,于是从平面二维拔高到了立体图形的程度。 我想我可能了解一部分a君的秘密了,有关他的,有关我的。 而我没有戳破什么,单纯又热切地问:「雇佣兵先生来到大学灭口,那么一定和我刚刚查到的东西有关?」 「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来回收资料的。那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啊,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很多新奇的想法,明明他也清楚这些行为都是致命的,却怎么也学不乖。」 阿姆罗和绿川君似乎想说什么,权衡再三后恢复了平静。 「你的工作应该早就结束了才对,会来到这里,这一点也不像你啊。」g先生对a君说。 a君看着我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我心满意足地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说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恐怕是机密?」 g先生温和地笑了。 「这个地方很快被导弹夷为平地,即使现在立刻驱车,以最快的速度向外疾驰也离不开被波及的范围,所有秘密都会被永永远远地留下。这样说能理解吗?」 「理解个——」绿川君的火爆发言被阿姆罗拦下。 「g先生会带我们一起离开的。」我这样说着。 笃定的发言安抚了绿川君的脾气,g先生没有任何重量的视线飘在我的眼睛里。 他当然会带着我们一起离开。 如果要炸死我们,那他就没必要对我开枪,也没必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根据已知线索的合理结论,而令我如此笃定的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我不会死,a君、绿川君、阿姆罗,他们三个的死期不是现在。 而我压根没看见g先生的死亡时间。 ——————《死亡推论》·四】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