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之南洋崛起》 第一章 穿越 大明永历十三年,正月十七。 云南西部的永昌府腾越县,这日寒风萧瑟,阴霾笼罩。 破旧的县衙内堂,永历皇帝朱由榔呆坐在榻上,眼神茫然呆滞,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屋内会诊大夫或默默摇头,或来回疾走,似乎此症甚为棘手,不知该如何医治。 朱由榔身上正在发生的,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奇妙事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刚降临到这副身体,巨量记忆不断融合交汇,让他头疼欲裂,怎么也停不下来。 被夺舍的朱由榔清晰记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外贸商人。在国一次动乱中,自己和员工手持木棍,守卫当地仓库。在一片混乱中,不慎被一闷棍打晕,醒来已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明朝。 记忆拼图不断完整,他脑中渐渐展开了这样的一幅画面: 十多年前清军入关,席卷中华大地。开国近三百年的大明,朝廷仅剩下云南边陲的一小块领地,已到覆灭的最后关头。 吴三桂数万大军在十几天前攻破大理玉龙关,直抵永昌府。永历朝廷仓皇逃离,此时正在前往缅国的路上,前途渺茫。 “哪个傻子提议的弃国入缅?真是糊涂啊!” 后世记载,永历入缅是大明最屈辱的事件之一。他们刚到缅国,就被缴械囚禁,皇帝居于茅屋之下,众臣百般受辱。两年后,朱由榔更被交给清军,最后死在吴三桂的弓弦之下。 朱由榔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又听到屋外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激烈争论。 他想出去看看,又想到初来乍到,这些大臣忠奸难辨,决定先竖起耳朵静观其变,看这些大臣在整什么幺蛾子。 院子里,内阁首辅马吉翔、黔国公沐天波等几十个朝廷重臣忧心忡忡。他们刚在大夫口中得知,皇帝的疯魔之症难以施药医治,只能静心调养,或有转机。 他们有的忧虑君主身体,国家前途,有的忧虑再拖延下去,会被清军追上,枉送性命。 马吉翔见群臣都已六神无主,正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于是大步走到台阶上,向众臣朗声道:“陛下疯魔之症渐重,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痊愈。大家还是先商议对策,以免耽误军国大事。” 马吉翔的党羽心腹们心领神会,都纷纷站出来附和。 “清军铁蹄顷刻即至,下官以为,当依照之前定策,立即启程前往缅国。” “鞑子追上来可就糟了,还是早走为妙……” “陛下龙体欠安,怎能再奔波劳累,今晚不如暂宿腾越。” 众大臣各有各的说法,然而马吉翔的党羽发言都很活跃,让场面看起来是赞成立即出发的居多,反对者寥寥。 马吉翔见一切尽在掌控,心中大为得意:“既然如此,大家就收拾一下,继续……” 沐天波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住,站出来大声呵斥:“国家存亡大事,当由陛下决断,怎能由你僭越做主。” 马吉翔冷笑一声:“陛下有恙在身,不能视事,如何还能决断?西狩之策乃陛下所定,难道黔国公想抗旨不成?” 这话说完,他的党羽立即大声附议。有些大臣不愿立即启程,然而皇帝没病之前,的确执意要西逃缅国。马吉翔拿出圣旨说话,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沐天波眼看众臣就要形成决议,自己人微言轻,哪能辩得过?于是把心一横,大踏几步冲上台阶,推开房门,跪在地上大声疾呼: “醒醒啊,陛下!国之将亡,危于累卵。陛下难道真要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黔国公好大胆,竟敢冲撞陛下,”马吉翔立即大声呵斥,指挥侍卫抓拿沐天波,“来人,把他拖下去。” 沐天波猛然转身站起,虎目一瞪,怒道:“吾乃太祖亲封,世袭云南黔国公,谁敢动我?” 他身材本就魁梧,盛怒下更是威风凛凛,几个侍卫犹豫不决,迟迟不敢上前动手。 马吉翔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突然在沐天波背后抬腿蓄力,对着腰部就是一脚踢出。他本是锦衣卫出身,功夫虽然稀疏,力道还可以。 沐天波自出生以来,要么养尊处优,要么上阵杀敌,哪想到皇帝面前居然有人敢背后偷袭,毫无防备下,被踢得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扑倒在地。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扭住沐天波双肩,将他制住。 沐天波被压在地上,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骂道:“马贼,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小人……”只恨双锤没带在身边,否则定要让他血溅当场。 众大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马吉翔跋扈至此,直看得目瞪口呆。但皇帝疯魔后,朝廷上下以首辅马吉翔为尊,且他党羽众多,哪个敢站出来再挨他一脚? 朱由榔听到这里,直感头痛不已。末代皇帝的身份已经够差了,手底下的臣子还是这副歪瓜劣枣的样子,这个班子不好带啊! 尤其那个马吉翔,似乎已经掌控一部分朝臣,甚至还可能收买了不少大内侍卫。他这么极力怂恿朝臣前往缅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朱由榔回想起看过的各种宫斗剧,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更容易打破阴谋。此时不力挽狂澜,以后被马吉翔的心腹控制,更加不好反抗。 于是他把心一横,在床边拿起天子之剑,冲出门外大声骂道:“朝廷重臣,御前斗殴,成何体统?” 众大臣大吃一惊,转眼看去,只见皇帝眼中已没有任何呆滞之色,语音清晰,疯魔之症竟是好了。 朱由榔没等马吉翔等质疑,指着那些侍卫又骂道:“黔国公是朝廷大臣,你们岂能如此无礼,还不快放手?”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不听皇帝号令,连忙把沐天波松开。 马吉翔虽是内阁首辅,但理论上所有权力都来自皇帝信任。院子里几十号大臣在场,自己确实没有不听号令的理由。总不能把所有大臣都杀光,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李定国不把自己碎尸万段? 想到这里,他连忙跪倒在地,大声道:“陛下息怒,臣一时情急,才出手将国公制住。陛下恕罪……” 他用衣袖抹着额上汗水,心想皇帝怎么和往日不太一样? 众大臣也纷纷大呼“陛下息怒”,整个后院跪倒一片。 朱由榔看了一眼马吉翔,恨不得将他一撸到底。这个嚣张跋扈,极力怂恿朝廷弃国逃亡的马吉翔,定是奸佞无疑。反之,沐天波应该是忠臣。 想到这里,他连忙上前,对沐天波宽慰道:“黔国公受委屈了。” 沐天波心里感动万分,心想皇帝好像终于开窍了,大声答道:“臣莽撞失仪,请陛下恕罪。” 见皇帝已明显转向沐天波,马吉翔的脸被打得生疼。但此时哪还有他跋扈的份,只能强忍着心头怒火,不敢吭声。 见局势已基本控制,朱由榔长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却好像更重了。 自己身为皇帝不假,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奸臣当道,处境真的无比艰难。他刚才还一直担心,马吉翔等人会不会突然暴起反抗,来个“清君侧”的戏码。 但穿越已成事实,自己只能坦然接受。还好皇帝身份还有一点点权威,如果奋力一搏,这个大明或许还能再抢救一下。 带着这样的心情,朱由榔清了清嗓子,朗声宣布:“朕已决意,暂缓西狩之策。今夜暂宿腾越,另想退敌之法。” 第二章 密议 朱由榔看出来马吉翔是奸佞无疑,但他认为这并不是重点。此时军情紧急,并不适宜整顿吏治,就放了他一马。 他把众大臣草草打发出县衙,将沐天波请到房内,进一步了解情况。 之前的永历浑浑噩噩,只知道清军一来,撒腿就跑,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特别是军情方面,更是两眼一抹黑。 “现在军情如何,清军在哪里,朝廷的部队又在哪儿?”朱由榔开门见山地问道。 “几天前鞑子抵达永昌,晋王率部抵御。兵荒马乱的,联络使者都走散了,永昌的情况,微臣也不太清楚。城外倒是还有几百天威营的部队,但主将是孙崇雅。此人不但无能,还和马吉翔坑瀣一气,忠诚可疑。”沐天波颓然答道。 “晋王?李定国?”朱由榔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稍微安心了一些。 李定国是明末着名将领,一生战功赫赫,曾两蹶名王,阵斩尼堪,火烧孔有德,一度威震华夏。绝不是轻易就能被打败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是永历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甚至永历弃国入缅后,还组织过几次军事行动,试图营救。 朱由榔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和李定国重新取得联系。在沐天波的建议下,他命沐王府世子沐剑声,亲自带十个亲兵,骑快马连夜往永昌方向搜寻,无论如何要找到明军主力。 见皇帝变得勇敢果决,沐天波感到很振奋,又提议道:“臣以为,应尽快联络南甸、干崖、陇川、户撒等诸土司发兵勤王,以固守腾越。快则四五天,慢则七八天,必有人肯率兵来援。” “土司勤王?”朱由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不靠谱。 各地土司都是山大王,现在朝廷大厦将倾,这些人又有多少忠诚呢? 按他以往的管理经验,公司快要破产时,最好不要贸然引入外部的闲杂人等来帮忙,否则可能死得更快。城外既然有正规军,还是想办法招揽更为妥当。 “此事还是暂缓,”朱由榔拒绝了召集土司的提议,又问道:“黔国公手下有多少亲兵,都可靠吗?” “微臣手里还有亲兵二三十,都是跟臣打过仗的,绝对可靠,”沐天波推心置腹道。 “好,传令他们都来县衙护卫,”朱由榔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想明天去会会孙崇雅。他是朝廷的兵,总不至于一点都不听皇帝的。” “微臣……只是……”沐天波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朱由榔奇怪道。 “只是孙崇雅是西营旧部,陛下对他招揽即可。推心置腹的话,恐怕……还是旧明军将领更为可信,”沐天波道。 朱由榔哭笑不得,门户之见害死人啊。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旧明军、西营明军。现在想找个旧明军将领护驾,能找得到吗? …… 从县衙出来后,马吉翔和弟弟马雄飞,女婿杨在秘,心腹尹襄、顾存倪等,也找了个地方,开始密议。 “岳父大人,看陛下的意思,好像要回心转意,不去缅国了?”杨在秘焦急问道。 “谋划了几个月,怎能功亏一篑……” 马吉翔气得直拍桌子,本以为永历已经疯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的计划。哪知永历竟突然醒来,态度还急剧大转弯,实在是令人费解。 “万一被鞑子追上,那就……”马雄飞道。 “蠢材,被鞑子追上,咱们马上投降,有什么好怕的?只怕陛下忽然想转道前往四川,那可就真的糟了。” 马吉翔之所以一直怂恿永历去缅国,就是害怕朝廷转入四川后,夔东的文安之入主中枢。 文安之和马吉翔不和已久,他最看不起马吉翔这样的小人。 和文安之抢位置,马吉翔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怎么让永历皇帝回心转意,继续逃亡缅甸呢? 众人正愁眉苦脸时,杨在秘提到副将孙崇雅率领小部分天威营的士兵已到达腾越,正在城外扎营。 马吉翔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想到一个绝妙计划。 …… 天渐渐暗了下来,朱由榔和沐天波已经商议了很久。通过一席长谈,除了军情外,很多情况都基本摸清了。 朱由榔在房内点起豆大油灯,暗想:“这几天是最紧要的关口,一定要搞出点名堂。否则,要么被清军生擒,要么只能逃亡安南、或者暹罗。” 他完全排除了去缅国的选项。去那里当囚犯是不可能的,深受二十一世纪爱国教育的朱由榔无法容忍这种屈辱。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何人在不停示警。 “鞑子来了,鞑子打过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连忙打开房门查看。县衙里已经乱作一团,很多人都在胡乱奔跑,根本看不出谁在示警。 朱由榔拿起天子宝剑,提议到外面看看。沐天波见他居然有此勇气,也提起一股豪气,率领亲兵跟随。哪知还没走出县衙大门,他们就被几个侍卫拦住。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哪还要向你汇报不成?”朱由榔诧异地问道。 那侍卫嘴上连说不敢,却没有放行的意思,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混账东西,天子出行你也敢阻拦。谁指使你的?马吉翔?让他滚过来。”沐天波对这些侍卫不满日久,此时已再也忍不住,从衣袖中取出一双铁锤,指向那侍卫。 这铁锤乃是他惯用兵器,被马吉翔偷袭后,他让亲兵送了过来,决定随身携带,不可再落下。 那侍卫登时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磕磕巴巴道:“外面……乱得很,末将担心陛下安危……” 永历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软弱无能的样子,此时外面到处都是敌袭的叫喊声,侍卫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出门查看,而不是缩在被窝里颤抖。 朱由榔一脚把侍卫踢开,带着沐天波和他的几个亲卫出了县衙,朝城门方向走去。只见大街两边的屋檐下,到处挤满了逃难而来的百姓。 大街上到处都是鞑子来了的叫喊声,这些老弱病残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二人已顾不得百姓,快步赶到城边,径直上了城楼。 此时城墙上已有百来个腾冲卫的士兵在警戒,只是他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已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不少士兵连抓着长枪的手都一直在颤抖。 “陛……陛下,下官腾越知县李汝珍……”,一个县官模样的人看到皇帝前来,连忙行礼。 朱由榔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扶着垛口向城外望去。 只见近处漆黑一片,远处倒是火光冲天,无数燃起的火把来回晃动,看起来像是有军队在夜战。一阵阵喊杀声隐约传来,显然是战斗十分激烈。 “杀鞑子啊……杀鞑子啊……” 朱由榔紧握双拳,紧张得有些颤抖,心中苦涩不已:“刚刚穿越过来,就要完蛋了吗?不,要守住腾越城,一定还有转机。” 朱由榔鼓起勇气,大声命令:“李汝珍,继续召集士兵前来守城……” “回禀陛下,城里的兵都在这了……” “偌大一个腾冲卫,就这一百兵?”朱由榔瞪大眼睛,感到难以置信。 “臣死罪,死罪……” 第三章 火并 沐天波告诉朱由榔,腾冲卫明面上是守御千户所,实际废弛日久,有这一百多卫所兵已经是大为不易了。 朱由榔无可奈何,只好吩咐李汝珍继续召集民壮上城协助防守。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弃。 不久,首辅马吉翔、司礼掌印太监李国泰、侍卫总兵邓凯及十几个内廷侍卫也赶了过来。 马吉翔远远见到朱由榔,便高声大喊:“陛下,城上危险,千万当心……” 大敌当前,朱由榔也顾不得这些人哪个是忠,哪个是奸,全都好言扶起,各嘉勉了几句,然后继续观察战况。 还好城外战斗看似激烈,却一直没有波及到腾越。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渐渐平息下来。 “天气寒冷,陛下大病初愈,可要当心身子。不如先回去休息!”李国泰拿起长袍给朱由榔披上,颤声劝道。 “有臣等在,腾越城固若金汤,陛下不如先回县衙休息。”马吉翔也附议道。 朱由榔摆摆手,拒绝了回县衙休息的提议。腾越守卫兵力薄弱得令人绝望,算上黔国公的二十多个亲兵,总兵邓凯带来的十几个内廷侍卫,还有一些民壮,总兵力不过三百,又能守几刻钟? 后来大臣们又来劝,朱由榔更是发起了大火: “清军这些年来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多少坚城都是几日即破。腾越城有几条枪,你们敢说守得住?我朱由榔只有战死沙场,绝不会躲在被窝里等着被生擒。” 他不想做阶下囚,更不能做亡国奴,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他一直在城墙上来回巡视,亲自向那些卫所兵加油,向上城来助战的民壮鼓劲。 卫所兵们平日疏于训练,本是极度怯战。但是皇帝亲自督阵,他们也渐渐鼓起了一些胆气。 马吉翔和几个心腹劝诫皇帝不动,心里焦虑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陪朱由榔待在城楼上。 众人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大白,也没有看到清军来攻击县城,甚至连逃回的明军都没看到一个。 朱由榔渐渐感到有些奇怪。 这些人打得这么投入,连腾越县这么大的城,都完全无视了?还有,明明连清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城里哪来的那么多喧哗之人? 如果不是自己在城楼上守了整整一晚,还真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自己只是在县衙等待消息,也许现在已经有人向他汇报,打退了多少次鞑子进攻。 朱由榔脸色却越来越沉,脑子也越来越清醒:一定有人在捣鬼。在腾越城有能力导演这么大规模闹剧的人不多,答案呼之欲出。 城楼上众大臣坚持了一晚,都已昏昏欲睡,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怒喝。 “马吉翔,为什么纵兵造反?”朱由榔走到沐天波的亲兵中间,忽然大喝道。 马吉翔和他的十几个心腹一晚上胆战心惊,听到朱由榔猛然发问,都吓了一大跳。 有个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不是造反,只想吓……”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说错话,张大着嘴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众人一听,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沐天波和朱由榔对过眼神,立即大声发出命令:“把马吉翔等人拿下。” 城楼内的十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好。他们中有很多人受过马吉翔的贿赂,现在朝廷内讧,该如何抉择? 正犹豫间,马吉翔拿出一个竹哨,猛地一吹。几息之间,就有二三十个锦衣卫模样的人冲上城楼。 马吉翔身为文臣,并没有带兵的权力。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出身,又在永历身边经营多年,早已将硕果仅存的一批锦衣卫尽数收买为死士。昨夜他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就设下了防备,召他们在附近等待。 马吉翔从锦衣卫手中接过武器,剑指沐天波:“黔国公疯了……将他拿下……” 锦衣卫只知马吉翔,不知其他,慢慢向沐天波和朱由榔靠近。 见侍卫们还呆在原地,马吉翔有大声呼叫侍卫们的名字:“杨勇,伍琨……快来帮忙。”他一连喊了十几个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侍卫都脸色大变。 见那些侍卫还在犹豫,马吉翔眼中冒出凶光,恶狠狠道:“你们的父母妻儿都不要了吗?” 被喊到名字的侍卫心神大震,马吉翔在两广还留有一些锦衣卫暗中活动,他们的家人都托锦衣卫暗中照顾,万一…… 念及此处,又有七八个侍卫都站到了马吉翔的那一边。 沐天波见马吉翔不但蓄养死士,还暗中勾结了如此之多的天子内卫,怒不可遏,从袖中抽出双锤,大喝:“沐王府将士听令,马吉翔谋反,当诛九族,跟他们拼了。” 说完,沐天波就带手下亲兵冲了上去。他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声,真是猛如天神一般。顿时,两股人马斗做一团,一时间难解难分。 朱由榔见马吉翔的党羽人数众多,沐王府的兵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于是把心一横,抽出长剑向一个侍卫就是猛冲猛砍。那侍卫虽然站在马吉翔那边,但是面对天子哪敢下死手,不得已退了好几步。 朱由榔找到机会,猛地冲出城楼,大声喊道:“马吉翔谋反,腾冲卫将士听令,擒杀此贼。” 在城楼外休息的卫所兵早就听到里面发生变故,但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朝廷内讧,他们哪里管。 但朱由榔亲自出来号召又不一样了。他虽然声名狼藉,却是大明毫无疑问的正统皇帝。任何一个对大明还有眷恋之情的人,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都会选择站在他那边。况且一夜下来,这个天子还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 腾越知县李汝珍也赶了过来,大喊:“护驾,护驾……” 几个锦衣卫追出来时,已有大量卫所兵站到了朱由榔前面护卫。朱由榔大喊道:“兄弟们,把这些反贼拿下。” 城墙上的卫所兵有一百多,民壮还有不少,一旦团结起来,就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在他们的帮忙下,马吉翔的党羽一个个被当场格杀。 有很多依附他的文臣见大势已去,都开始跪下磕头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们和马贼并无瓜葛啊……” 马吉翔见所有心腹都已被制服,心中真是后悔万分,早知让城外营兵进城,将皇帝绑了,何至于此。只是谁能想到平日这个软弱无能的皇帝,竟变得如此勇敢果决,当场将自己拿下,悔之晚矣。 唉,早知不执意来滇西,去四川文安之也不一定取自己的性命。 忽然他感到脑袋猛然受到重击,眼睛瞬间一黑,扑倒在地。一个自诩聪明绝顶的脑袋,在沐天波的铁锤下如西瓜开瓢般,鲜血如注,流了一地。 “陛下,马贼授首,其余人等请陛下定夺。”沐天波提着双锤,来不及擦拭,气喘吁吁回来复命。 朱由榔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见马吉翔当场击杀,提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一天前他只是一个商人,在文明社会,商场上勾心斗角也不过为了求财,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场面。 只是马吉翔那厮把自己当猴子耍,欺人太甚,才想到诈他一诈。谁能想到居然会闹得这么大。 缓下心情后,朱由榔开始在城楼上审问马吉翔剩下的党羽,为了避免串供,还将他们分别关押,一个个单独审。 马雄飞、杨在秘等人已是万念俱灰,倒豆子般将昨夜的事吐了出来。 原来马吉翔昨夜遣了几十个死士出城,在驻扎着五百精兵的天威营外大造声势,制造出清军来袭的假象。城内则遣人到处散播敌袭警报,引起恐慌。 城外的孙崇雅与马吉翔素来交好,早得到嘱咐,无论营外发生什么事,都闭营不出,只管呐喊壮胆即可。 在城上看来,外面就好象有几百人夜战一般,让城上士兵白白守了一晚上。 “做这出戏又是为什么?”朱由榔顾不得生气,大感疑惑道。 “首辅见陛下不肯去缅国,才想出了这个计策,以恐吓陛下。臣等糊涂,死罪……”杨在秘痛哭流涕道。 “你们又为何一定让我去缅国呢,有什么理由吗?” “首辅和文督师不和,担心如果去了四川,争不过文督师……” “荒唐……怎可荒唐至此……”沐天波气得破口大骂。 他早知马吉翔是奸佞,但荒唐至此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气得血气上涌,真想也把这杨在秘也一锤击毙。 朱由榔也觉得难以置信,国家危难关头,身为内阁首辅的马吉翔居然还为这种理由,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历史上的永历宠信这样的奸臣,亡国真是不冤。 他又仔细审问了另外几个人,说的都基本一样,才勉强相信了这个荒诞的理由。 “孙崇雅有没有和你们一起造反?”朱由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天威营都是晋王的兵,孙崇雅也没这个胆子呐……” 听到这里,朱由榔才放下心来,明军还没彻底腐败,还有救。如果连有护驾之责的天威营都造反,腾越就危险了。 突然,城楼外又是一阵喧哗,接着喧哗声又转为欢呼声。一个沐王府亲兵冲了进来,大声报告: “陛下、国公,大喜,大喜。世子找到了天威营主力,平阳侯率部前来护驾,快到腾越了。” 第四章 说服 天威营大部队在城外驻扎妥当后,平阳侯靳统武一边擦拭着佩剑,一边思索着如何完成这趟使命。 使者传来最新军情,永昌方面打算暂时放弃永昌府城,以避清军锋芒。晋王李定国在信中暗示,他打算在怒江以西寻找有利战机,一举歼灭清军。 同时,李定国再一次向他强调了永历皇帝的重要性,要求他保护好皇帝的安全。同时务必阻止皇帝遁走缅国。 天子弃国,这无疑会对西营,乃至全国抗清力量造成沉重打击。 幸好昨天遇到沐王府世子沐剑声,他才知道永历正在腾越休整,似乎已经停止了西逃缅国的打算。他才放心一些,立即率部前来接应。 “侯爷,陛下遣使而来,”帐外亲兵通报。 “快让他进来。” 使者见到靳统武后,将皇帝与首辅在城楼火并的事情始末一一道出。 靳统武听完,也是大为震惊。马吉翔的行径真是荒唐之极,耸人听闻。他不敢想象这消息传到永昌,会对晋王及前线将士带来怎样的打击。 孙崇雅也是可恶,怎能听奸佞蛊惑?正想传令抓拿,又想到马吉翔此人素来善于逢迎,连自己都被蒙蔽得不轻,才暂且按下了火气。 靳统武思考片刻,决定先见过皇帝再说,于是点了一队亲卫,即刻入城。 …… 派使者向靳统武说明情况,是朱由榔最大胆的选择,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将有可能产生的误会消除。他不知道对方和马吉翔关系深到什么地步,只能拼一拼。 三千正规军如果铁了心要造反,就不是靠勇气或者才智所能改变的了。还好没过多久,就有侍卫通报平阳侯求见。 “靳统武参见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朱由榔见对方空手来的,就知道这是个忠臣,连忙上前扶住,将他拉到桌前坐下。 “平阳侯坐下再聊!” 靳统武哪里肯坐,再次就部下孙雅崇的行为向皇帝请罪,并表示回去后一定将这种败类踢出队伍,从重治罪。 “算了,他也是被马吉翔蒙蔽。如今乃是用人之际,还是让他戴罪立功。” 朱由榔认为,马吉翔、孙崇雅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对付清军,于是直截了当提出了问题。 “平阳侯,现在军情如何?晋王部队所在何处?” 靳统武想了一下,决定告诉对方实情。晋王李定国部即将率领主力部队撤离永昌府城,向腾越州靠拢。 他还特别提到了李定国准备伺机歼灭清军的意图。他认为,营造出明军即将大胜的氛围,有利于打消永历遁逃缅国的打算。 “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啊!”朱由榔叹道。 慢着,他说李定国打算反击? 朱由榔忽然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晋王打算在何处阻击清军?” “这个末将不得而知,晋王并没有在信中明言,”靳统武坦然答道。 朱由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李定国意图反击清军的重要情报,给了他带来关键性的启发。 他想起在原来的时空中,历史课本上曾粗略介绍过明末一场重要战役。在云南明军一片溃败的形势下,李定国曾经发动过一次大型的伏击战,史称磨盘山战役。 在这场战役中,李定国部在兵力不足,叛徒出卖等不利条件下,奋力一搏。虽然击败了清军,但未能获得决定性的战果,以惨胜告终。 由于明军此战精锐损失过大,直到明朝灭亡,李定国再也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朱由榔努力回忆了半天,忽然问道,“平阳侯,你认为晋王会不会在永昌至腾越的山道上设伏?” “这个,晋王用兵如神,末将不敢妄自揣度。不过依末将所见……此事……此事或有可能。” 靳统武仔细回忆了这几日所走的山形地势,觉得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朱由榔的大胆猜想,让他十分惊讶。 多年以来,永历在他心中一直都是软弱无谋的形象,也从来没有在西营将士面前发表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军事见解。 所以靳统武很快将这份大胆,归结为永历对双方军队实力的误解。 “陛下!” 靳统武迟疑了一会,决定实话实说,接着道:“巩昌王刚刚战败,至今还没能收拢残余部队。末将以为,晋王目前手上的兵力,恐怕难以立即对清军展开有效的反击。” “或许吴三桂,也是这样想的……”朱由榔喃喃道。 他反复回忆着磨盘山之战的细节,脑海中各种模糊残缺的线索逐渐清晰。 他并不知道磨盘山的具体位置,但如果历史轨迹没有改变的话,这场战役在永昌至腾冲的山道上发生的可能性相当高,而且就在这几日。 “这场仗一定要打赢,”朱由榔在心中暗暗定下穿越以来的第一个目标,“而且一定要大胜,才足以改变历史。” “晋王既然有意发动反击,伏击地点应该在怒江以西的高黎贡群山之间。” 朱由榔没有说出伏击地点就在磨盘山这个准确位置,毕竟如果连李定国在哪个山头发动伏击都能猜到的话,那就有点“多智而近妖”的味道了。 朱由榔施展起前世带来的谈判本领,将记忆中的许多片段,用语言重新组织起来,向对方详细分析了在高黎贡山发动伏击的诸多有利条件。 如地形如何有利,时机如何出其不意,战后如何方便追击等等。 期间靳统武多次指出朱由榔分析中的错误和漏洞,但是很快又发现,这些漏洞不足以完全反驳对方的构思。 说到最后,就连靳统武自己也觉得,如果由晋王实施这个方案,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原来陛下也有些韬略啊!”他对眼前的朱由榔有了一些改观。 设计一场军事行动很难,但如果提前知道此战一定会发生,那么寻找理由总是特别容易些。 “这就是所谓的马后炮,”朱由榔也得意地想着。 见对方已经被说服了一大半,他提议道:“我想立即领兵折返永昌,以策应晋王战斗。平阳侯意下如何?” 虽然靳统武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这是皇帝第一次提出具体的军事行动建议,不好完全反对。再说,对方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退一步说,即使猜测有误,和晋王合兵一处总是没错的,至少可以暂时打消对方弃国的念头。想到这一层,靳统武也表示了赞同。 “那请陛下暂留腾越,末将明日即派天威营一部返程接应晋王。” “不,我和你一起回去,而且要带着所有的精锐回去,”朱由榔斩钉截铁道。 靳统武吃了一惊,道:“让陛下以身犯险,这如何使得?陛下还是留守腾越为好。” “不发生战斗,就不会有危险。如果发生战斗,难道还有比晋王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朱由榔一脸大义凛然,接着道:“如果因为分兵保护我,导致此战兵力不足,功亏一篑,我心何安?我尚不避刀矢,莫非平阳侯不敢与鞑子一战?” 靳统武见朱由榔态度坚决,一股豪气涌起,大声应道:“既然如此,末将遵命!” 达成共识后,两人又继续研究了第二天行动的细节。最后两人决定,由沐天波领朝廷百官、皇后、太后驻守腾越。 偏将孙崇雅等带领数百辅兵继续驻守城外,也算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靳统武则率领天威营三千精锐,与朱由榔一起返回永昌,接应李定国。 第五章 士气 第二日天还没亮,天威营大营内便开始造饭整军,为开拔做准备。朱由榔也早早起来,在沐天波等人的护卫下,出了腾越县城。 朱由榔并没有通知一干朝廷大臣,只给皇后王氏留了句“看着办”的口信。他不知道沐天波和那位温和寡言的皇后能不能稳住局面,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磨盘山如能大胜,一切都好办,如果没有得胜,腾越稳不稳已经无所谓了。 众将士听说这次将会和晋王并肩作战,一起反击清军,都表现得很有信心。李定国可是两蹶名王的战神,总是能给士兵信心和力量。 当朱由榔进入大营,当众宣布会和大家一起出征,战士们更是欢呼起来。 多年来,永历逃跑皇帝的软弱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近日他打算弃国入缅的传闻,更是一直销蚀着士兵们的忠诚和士气。 此时,士兵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以往所有的不满和牢骚,重拾了往日的忠诚和勇气。 “皇帝和我们一起出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肯定会是个大胜仗。” “也许陛下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懦弱?” 有些士兵开始为以前对永历的偏见而感到羞愧。 至于营中流传的,关于皇帝疯魔的传闻,也在这一瞬间成为了笑柄,军中笼罩的阴霾一扫而空。 “御驾亲征这套路,果然管用!”朱由榔心中感慨,这种艰难局势下,这招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见天威营军心可用,他一夜忐忑不安的心情也安定了下来。 随着靳统武一声令下,天威营拔营启程。 按照原定计划,明军辰时出发,越过球眸山和东山草场,正午前抵达甘露寺。 朱由榔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马背上,由把总赵小乙牵马缓行。 靳统武不以为异,毕竟这个皇帝刚刚从乘舆摔下来过,有些紧张也是很正常的。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简易的竹滑杆,打算让皇帝坐着轿子行军,被对方断然拒绝了。 不久,部队穿过东山草场,进入郑山古道。此后山势渐陡,骑马很不方便,朱由榔索性下马步行,正午到达甘露寺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在甘露寺附近,朱由榔还遇到了很多永昌逃往腾越的百姓,使得道路变得更加拥挤。 经过一上午的徒步行军,朱由榔对古代军队战略转移的难度有了新的认识。 首先每次出发前,都要经历吃饭、整军、拔营的一整套过程。其次,古代道路的路况十分糟糕,即使是官道,也比21世纪的乡村土路还要难走得多。这让粮草辎重运输变得极为困难。 最后,由于夜盲症在士兵中普遍存在,夜里一般是不行军的,否则士兵很容易走散。所以每天日落之前,还要把扎营,砍柴,吃饭的流程再走一遍。 这还是普通行军,在滇西南这种山区,速度还要慢上一倍。 经过短暂休息,士兵们恢复了不少体力,大部队继续启程。还好越过甘露寺之后,道路就由上山变成了下山,使得行程变得轻松了许多。 黄昏时分,天威营前锋抵达龙川江驿,开始安营扎寨。由于没有城墙保护,靳统武在龙川江两岸,都布置了防御部队和简易工事,以保护跨江的铁索吊桥。 这座铁索吊桥长近百米,由铁索固定在两岸,再用木板铺就而成。 靳统武告诉朱由榔,高黎贡山是一条非常狭长的山脉,南北长达四五百里,东西之间唯有一条可通行大军的道路,东边的入口是潞江渡,而西侧的唯一的出口正是龙川江驿,所以龙川江驿的位置十分关键。 只要控制住这条桥,百万大军也不可能短时间逾越。 在龙川江驿,朱由榔还见到了李定国派来的使者和少量先头部队,这些先头部队是赶来提前建立防线的。 一个千总告诉朱由榔,李定国已经率主力渡过怒江,驻扎在潞江渡与吴三桂大军隔江对峙,明天一早便会翻越高黎贡山,撤往腾越。 “幸好咱们提前赶到,”靳统武心有余悸,如果晋王被吴三桂粘上,从潞江一路追击到腾越,损失恐怕会非常惨重。 朱由榔很想派使者连夜返回,提醒李定国如果明天打算设伏的话,一定要注意防止叛徒泄露消息。 可惜高黎贡山道路实在太过险峻,在这样的寒冬深夜,没有人可以安全地穿越——就算是成股的部队也不行。 再说,叛徒到底是谁呢?朱由榔根本想不起这个叛徒的名字,也无法解释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有人会叛变投敌。 “如果有无线电就好了,”朱由榔遗憾地想。 这夜他几乎一夜未眠。 这两日,他在脑海里反复推演了各种局势变化。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此战失败,唯有和李定国一起钻进大山打游击这一条路可走。 朱由榔自诩比不上李自成,更没有几百年后那位伟人的雄韬伟略,在滇西的野人山里打游击,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摸了摸枕边的佩剑,暗自下定决心,明日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能退缩。 第六章 遇敌 第二天天未亮,明军就开始了继续行军的准备。 靳统武在龙川江驿留下了所有辎重和马匹,还留了两个队战兵和不少辅兵继续加固江边的简易阵地。 靳统武告诉朱由榔,这是为了防止清军小股部队绕过大路,趁乱占据龙江驿切断吊桥。一旦吊桥被切断,我军就会被彻底堵在大山里,十分被动。 安排妥当后,天威营两千五百人轻装启程,继续向永昌进军。 由于留下了辎重和马匹,部队后面的路程就走得轻松多了,不过队伍里气氛却开始凝重起来,每个人似乎都知道,恐怕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要打。 一个多时辰后,大部队前进了二十余里,正当靳统武打算让部队停下休整时,前方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有哨探回来汇报。 “回禀陛下、靳帅……小的在前方七八里,遇到了晋王的哨探,晋王……晋王领兵六千余,已抵达磨盘山。” 这哨探来回奔行十五六里山路,已累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靳统武让这哨探喝了口水,等他稍作平复,又继续仔细询问了更多的细节。哨探回禀后,靳统武迅速作出判断:李定国所设的埋伏圈,就在磨盘山。 “陛下请看,晋王的哨探部队到了此处,就不再向前搜索,而是选择留在这几个山头附近游弋。这是在遮蔽战场。晋王必是准备在磨盘山附近设伏无疑了。” 靳统武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向皇帝解释道。 朱由榔点头表示赞同,心中暗暗庆幸:“历史没有发生改变。” “请靳将军下令,火速增援晋王。” “末将遵命!” 靳统武领了命令,站起身向诸队都司、千总、把总下达了准备急行军的命令。朱由榔注意到所有的战兵都卸下了装备盔甲,交给了身边的辅兵。 “兄弟,一会跟上呀,没有武器盔甲可杀不了鞑子。” “没问题兄弟,都交给我了。您一会可要替我多杀几个。” “好嘞!” 天威营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不少还参加过桂林之战、衡阳之战等大型战役。听说大战将至,大部分士兵并没有怯战,而是在队官们的指挥下开始准备。 不多时,靳将军见士兵们已经准备妥当,便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 “全速前进。” 全军由战兵轻装开路,背着盔甲和武器的辅兵紧接其后,开始向磨盘山方向急行军。 “陛下,前方即将大战,末将恐不能时时维护陛下周全。是否由末将派一队士兵,保护陛下先回龙川江驿?”靳统武低声向朱由榔提议道。 “临阵退缩,岂有此理?” 朱由榔拔出随身佩剑,站到路旁的一颗大石上,向陆续出发的将士们大声鼓劲。 “将士们,敌在磨盘山,前进!” “杀鞑子,杀鞑子……”天威营士兵们士气如虹,纷纷大声应和。 全军在山林间又急行好几里,路上已遇到好几波晋王哨探,战场已越来越近。 忽然山间一片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紧接着又是数发沉闷的巨响传来。 “打起来了!” 朱由榔一边保持前进的步伐,一边暗暗握紧了身边的佩剑,不禁紧张得有些颤抖。 “不要惊慌,保持前进。” “兄弟们,注意保持体力。” 各队的千总、把总们不断提醒着手下的士兵。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朱由榔甚至已隐约可以听见双方厮杀的声音。 “报……,回禀靳帅,前方军情紧急,晋王令我军全速增援,”前方又有一使者赶来向靳统武传令。 使者脸上神色慌张,似乎是前方战事十分不利。 “怎么回事?”靳统武大惊失色,连忙问道。 “据说有人忽然叛逃,让敌军有了戒备。广昌侯,泰安伯等伏兵挨了几炮,死伤惨重,只得提前发起了强攻。此时双方正在混战。” “他奶奶的”,靳统武气得七窍生烟,“呛”的一声抽出佩剑,大声喝道,“全军披甲,准备战斗。” 靳统武带着亲兵,率先登上山头,漫山遍野都是士兵在混战。 只见五六里长的山道上,几十股双方士兵相互切割,又相互包围,已分不清哪里才是主要战线。 很多战斗已经不限于山道,两边的密林、草丛,甚至是悬崖边上,都有双方士兵在激战。 “兄弟们,向前进攻。” 靳统武见山道非常狭小,排兵布阵已经没有了意义,只有凭一股蛮劲猪突猛进,或许还有获胜的希望。 此时天威营不少披甲已经陆续赶到,于是五六人结成一排,以密集阵型沿着山道向下发起猛攻。 “杀呀!!” “杀鞑子啊!” 天威营的第一个步队首先撞上了一个四五十个明清士兵对峙的战团。 此时已经激战了有小半个时辰,双方士兵相当疲惫。天威营的生力军到后,接过了战线,原本厮杀的明军士兵便逐渐脱身出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坐到一边休息。 很快,拥有体力优势的第一个步队就突破了这股清军防线,继续向前突进。第一个步队连续突破了两小股清军后,体力开始下降,推进也慢了下来。 “第一队原地休息,第二队上。”靳统武将后续赶到的士兵,又组成了第二支步队,再次发起进攻。 这个战术十分奏效,每次进攻,都能解放出十几个,几十个明军。他们经过休息后,将会成为新的冲击力量。 “呜……” 一阵号角声响起,朱由榔抬头看去,只见另一个山头上旌旗挥舞,似在传达着各种命令。 飘扬的旌旗上,正是大大的“晋王李”三个大字。 “平阳侯终于赶到了” 一直在山头督战的李定国,此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天不亡我李定国也!” 原来李定国率部入山后,便在漫长的山道边上,设了三道埋伏。由窦名望、高文贵、王玺各领精兵两千,精心准备了火雷、木栅等,埋伏在山道两边的密林草丛之中。 吴三桂渡河之后,以为李定国已逃窜,近处不会有明兵,因此摆了个长蛇阵急行军追击。 一开始明军伏击进行得很顺利,清军大队人马也已进了埋伏圈,只等吴三桂标营进入,三道埋伏便可同时收网。 哪知忽有一人不知从何处跑出,赶到吴三桂军前投降,将明军的伏击计划和盘托出。 吴三桂大惊,马上通令全军戒备,并命令标营用火枪、大炮向山道两边的密林草丛猛射,让明军损失惨重。 无奈之下,窦名望、高文贵等只得下令提前出击。于是双方便沿着山道形成了大混战。 虽然李定国用兵如神,但无奈山道实在太过狭窄,双方士兵犬牙交错,混乱不堪。 明明知道哪里急需增援,但派出的预备队还没到指定地点,就被其他清兵粘住,强如李定国也只能眼看着双方陷入毫无技术含量的绞杀之中。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后方传来靳统武即将率部赶到的消息,让他惊喜不已。此时见靳统武已加入战斗,便立即传令用旗语向全军通报,明军顿时士气大振。 明清双方的战斗大致形成了类似千层饼的层叠分布: 最上面的一层,是李定国的预备队和靳统武部; 第二层是清军前锋部队,由固山额真沙里布亲自督战; 第三层是明军武靖侯王玺部; 第四层是清军中军,由赵良栋等率领,梅勒章京多波罗等八旗将领督战; 第五层是明军广昌侯高文贵部; 第六层是清军中军和后军的一部分,由祖泽润、干图、扎喀纳等率领; 第七层是泰安伯窦名望部; 最后一层是吴三桂标营,还有后续赶来的后卫、辎重队等。 每一层又互相渗透,形成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战场,各自攻杀。 第七章 激战 形势最为不利的,是窦名望率领的大定营两千披甲,他们正顶在离吴三桂标营最近的前线。 大定营是三道埋伏的第一伏,在整个埋伏计划里,他们不仅要及时关门打狗,还肩负着阻击援军的重任,因此所安排士兵的战斗力也是最强的,整个营几乎全由披甲战兵组成。 计划提前泄露后,大定营仓促出击,混乱下反而成了被包围的一方。 吴三桂标营中火器众多,鸟铳、三眼铳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几门小型火炮。窦名望打出了火性,连续组织了几次强袭,成功捣毁了几门火炮。但在火器射击下,大定营也死伤惨重,战力不断下降。 窦名望亲自带突击队冲杀了一阵,这会刚退下来,甲胄和脸上鲜红一片,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这位西营宿将悍勇无匹,每一次白刃战都取得不少战果,却也大量消耗着他的体力。这次刚回到阵中,窦名望便开始大声骂起娘来。 “交铳队,开火!给我射他娘的。” 大定营火铳队千总立即指挥士兵攒射,几轮过后,尾随的清军已被射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地退了回去。 西营一向重视火枪的使用,夺得云南做为大本营后,就一直在购买安南的火绳枪武装部队。 安南又称交趾,所以生产的火绳枪又称交铳。安南北部的黎朝长期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合作,生产的火绳枪质量和性能都相当不错。 这次伏击,李定国把几乎所有的交铳都配给了窦名望部,发挥了巨大作用。 “窦帅,咱们的援兵到了!”窦名望身边一个亲兵看了旗语,立马大声欢呼起来。 “咱们还有援军?”窦名望惊讶问道。 “是平阳侯的天威营。” “哈哈,老子还以为他跟皇帝小儿跑远了。” 窦名望本来就对兵力吃紧下还派重兵护卫永历相当不满,此时听到天威营返回增援,心中大畅,大声喝道:“兄弟们,咱们再冲一轮,杀鞑子呀!” “杀鞑子呀!” 和明军一样,吴三桂也一直在组织兵力冲击窦名望的部队。随着时间推移,清军的后卫和辎重部队也赶了上来。后卫和辎重部队多由辅兵组成,战斗力不高,数量却不少。 令吴三桂烦恼的是,山道实在太过狭窄,他手里的优势兵力无法展开。 他也尝试过从山间密林里同时发起大规模强攻,但是林子实在是太茂密,进攻部队根本无法保持阵型。明军只需要保持少量精锐士兵,就能稳稳地保持住阵线。 进攻的清军不但要躲避刀剑,还要时刻注意脚下的枯枝和藤蔓,根本无法有效杀伤敌人。所以他们不仅推进得很慢,而且伤亡还很大。 “如果更多满洲八旗兵在就好了,那些东北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野人,一定很适应这样的战斗。” 吴三桂遥望着数里长的山道,心中懊悔不已。 今天一大早,吴三桂看到对岸的李定国撤退后,便马上命令本部士兵也渡过了怒江。 他认为明军两年多来接连大败,已经是穷途末路,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有效反击。身为大明朝着名逃跑将军的吴三桂知道,衔尾追击是最容易获得战果的一种方式。 而立下擒杀李定国,甚至永历皇帝这样无可争议的功劳,才能确保北京兑现自己永镇云南的承诺。 于是抢功心切的吴三桂没有接应多尼、赵布泰等八旗部队渡江,反而命令全军急行军展开追击。 “希望多尼、赵布泰他们这会儿已经渡江了。”吴三桂听到明军欢呼声,不由得眉头紧锁,开始暗自祈祷。 连续击破近十队小股清兵后,靳统武组织的突击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连续几次冲击都被对方所击退。 这股清军相当庞大,人数有上千之多,足以让对方将领组织起足够的预备队进行轮换战斗,所以体力也保持得很好。 而且这股清军中,似乎还有八旗督战队和满洲弓箭手。满洲弓箭手很多都是曾经在大兴安岭打猎为生的野人,箭术相当好。 这些远程部队依靠树木进行掩护,使用制作精良的重箭在后方密林对山道进攻的明军进行压制射击,给明军造成了很大损失。 “哇……喀……” 第二次呕吐后,朱由榔从路边的草丛中站了起来。虽然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冷兵器白刃战的残酷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近距离血肉横飞的视觉冲击,让第一次上战场的他产生了严重的生理不适。当他看到肠子从一名士兵的肚子里止不住流出来时,胃部痉挛让他忍不住吐了出来。 “陛下,还是先退到后方休息,”护卫赵小乙提议道。 “不……不用,我再缓一下……缓一下就好,”朱由榔摆了摆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当明军喘息休整,准备组织下一次进攻时,清军开始缓缓向明军移动。 “兄弟们,准备战斗。” “竖起盾牌,保持阵型!” “弓箭手放箭!” 最前线的千总、把总们大声下达着各种战斗指令。 清军缓缓逼近了二十多米,然后忽然加速,举着盾牌冲了上来。双方前排猛地撞到一起,士兵们手持刀剑,努力在盾牌间寻找缝隙刺出,抽回,再刺出。 每一分钟,都有士兵倒下,然后又有更多的士兵顶了上去。 “鞑子从林子里冲过来了!” 密林里,数个明军士兵忽然大声惊呼。只见四五十名清军从后面跃出战阵,冲进了密林。 密林里本来就有大量双方士兵在维持阵线,但这四五十个清军武艺相当高强,动作也非常迅速。 在他们的带领下,本来占有优势的明军很快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多时已经退过了山道战线,向明军这边不断弯曲倾斜。 “好强,实在是太强了。” 从这些清军刀下侥幸逃生的明军们均在心里叫苦,“这些难道是满清八旗兵?不,不是普通的八旗兵,是八旗白甲!” 第八章 手刃 白甲是满清八旗精锐中的精锐,只有高级将领身边才有少量配备。如今竟然一下子出动了四五十个白甲,难道里面有大鱼? 想到这些清军竟是传说中的八旗白甲,密林设防的明军更是心惊胆寒,竟有崩溃的迹象。 靳统武知道一旦被这队白甲冲进山道,后果不堪设想,眼看阵线快要支持不住,连忙指挥最精锐的亲卫上前阻击。 “亲卫队,给我上,”靳统武大声下令。 几十个亲卫拔出武器,也冲进了密林,截住了大部分白甲,但还是有十几个冲进了山道的弓手阵地。领头的白甲兵身材魁梧异常,竟比靳统武还高了一个头。 一时间这群白甲犹如猛虎入羊群,只不过数息之间,便有十多个弓箭手身首异处。 靳统武带着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兵也冲了上去,然而白甲们十分默契,分了几个将他们截住。一营主将的靳统武,竟也只能和一个普通白甲斗得旗鼓相当而已。 剩下的白甲不知疲惫般,在明军阵中左冲右突,一时间竟无人能阻挡。 白甲头领哈哈大笑了几声,用汉话大声喝道:“我乃镶白旗固山额真沙里布,谁敢上来送死?” 周围的明军士兵闻声大震,连连后退,不少人脸上都有了深深的惧色。 原来这沙里布乃是清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曾经连续打败过刘文秀、卢名臣、冯双礼等西营高级将领,甚至还曾将总兵卢名臣打得跳水自杀。 “不能再后退了,”朱由榔心中着急万分。 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士兵们的畏惧情绪,很有可能产生严重的连锁反应。 历史上许多战役中,几千人被几十人追着跑的例子屡见不鲜。不是几千人打不过几十人,而是前面的士兵被打得溃逃后,后面的士兵也会被裹挟着溃逃。 如果是普通战场还好一些,也许还会有勇敢的将领和士兵挺身而出,截击住这几十个白甲。 但是在这狭长的山道上,一旦前面的士兵溃逃,极有可能让后面的勇敢士兵也无法反击,从而导致全军彻底大溃败。 朱由榔长长吸了一口气,大声喝道:“赵小乙,竖起我的旗帜。” “陛下……” 在决定增援李定国的当晚,朱由榔就准备好了这幅旗帜。 他不知道自己大明天子的身份,还剩下多少威望,是否还足够激励士兵们的士气。所以他两天来尽量挽回已丢失得差不多的形象。 他当众宣布要随军增援,他一路骑马,甚至徒步行军,正是要让所有的将士看到,大明天子就在他们中间,正试图和他们一起奋战,而不是再一次逃跑。 朱由榔环顾周围,眼中满是已经负伤,甚至已经死亡的士兵,一股异样的情感涌了上来。 这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原本都是一些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二三十年来,他们忍受过明廷的欺压,经历过易子而食的痛苦。 他们杀过官,造过反,也曾拿起武器和明廷官兵血战。他们曾经和明廷有过血海深仇,拼得你死我活。 后来,后金鞑子来了,他们又重新聚集在明廷的旗帜下反抗异族入侵。 他们对明廷,对大明天子还有多少忠诚? “高高竖起来,插到前面去。让大伙都看到,我就在他们的身边。”朱由榔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兄弟快看,龙旗……”一个远处休息的士兵站了起来,招呼着身旁的战友。 “难道这是天子旌旗?真威风啊!” 赵小乙和几个护卫将旗帜抬到前线的一处高地,重重地插到土里。 朱由榔站在旗帜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佩剑向着沙里布指去,大声喝道:“吾乃大明天子朱由榔,谁替我诛杀此贼?” 周围的明军士兵都看了过来,战场上忽然安静了。 几个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地大喊:“杀鞑子啊!” 紧接着一起抬起长枪,并肩冲了出去。 “杀鞑子啊!” 三个,五个……越来越多士兵从朱由榔身边跃出,向沙里布和他身边的几个白甲兵杀去。 沙里布和身边的白甲们曾参加过很多战斗,在松山,在湖广、在四川,他们无数次撵着明军追击,如砍西瓜般收割明军的生命。 他们满以为这次也会赢得轻松惬意,完全没料到明军居然敢发起反冲锋。 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在持续不断的冲击下,渐渐被压成了一团。 终于,一个白甲倒下了,另一个也倒下了。 沙里布眼见着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悍不畏死的明军却越来越多,忽然,他发出大声怒吼,向着朱由榔的方向猛冲了过来。 士兵们大吃一惊,纷纷挥出兵刃阻拦。沙里布连续跳跃闪避,竟如蛇般在刀剑间隙中穿了过去。 在士兵们的惊呼声中,朱由榔瞪大了眼睛,似乎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句话在耳边不停重复着。 “不能退,决不能退。” 十五米,十米,朱由榔抽出长剑,死死地盯着对方狰狞的脸,似乎已经闻到了对方嘴巴里呼出的臭味。 “杀!” 赵小乙等几个护卫长枪突刺,从四面八方朝扑来的沙里布刺出。 沙里布躲闪了其中的四枪,第五枪却如毒蛇般从他腋下刺入,刺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沙里布停顿在朱由榔身前,再也不能前进一分一毫。 他低头看了一眼刺入的长枪,脸上露出了惊讶和不甘的表情,接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杀!” 朱由榔举起长剑,慢慢地刺入了对方的胸膛。沙里布全身猛地抽搐了几下,头慢慢垂了下去。 死了。 片刻之后,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大明天子阵斩酋首”。 “大明天子阵斩酋首!” “大明天子阵斩酋首!” 欢呼声越来越大,很快形成了巨大的声浪,涌向四面八方。 对面的清军本就是因沙里布等八旗兵督阵,才战斗得特别顽强。如今沙里布被对方当场击毙,士气瞬间就跌到了谷底。 在猛烈的进攻下,清军前线士兵很快失去了战意。 一个士兵,两个士兵,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争先恐后地向两边的密林逃跑。 清军整个前军开始溃败。 第九章 默契 天威营乘胜猛攻,如破竹般切开了清军前军,与王玺部成功汇合。两营精锐聚成更强的拳头,狠狠地锤向赵良栋部。 听着隐约传来的明军欢呼声,吴三桂一张紫膛脸逐渐阴沉起来。 大明天子阵斩酋首?开什么玩笑。 吴三桂收集到的情报里,永历连杀只鸡都不敢。他甚至怀疑在沙里布的面前,大明天子有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至于沙里布被永历阵斩沙场这样荒谬的说法,吴三桂根本不信。 但是前军已被击溃,那是毫无疑问的,沙里布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难道李定国篡位了?难道他们所说的大明天子是李定国? 吴三桂摇了摇头,就算李定国篡位,那也不应该继续叫大明,而是应该叫大西才是。他很快将心中的荒谬设想放到一边,因为还有更大的麻烦需要处理。 固山额真沙里布是镶白旗的高级将领,这次随多尼出征云南,屡立战功,是信郡王多尼的宝贝疙瘩。占领昆明后,多尼将沙里布编入吴三桂的行军序列,本就有监视他的意味。谁知他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导致中伏身死。 骄兵轻进,侦查不力,大军中伏,本已是极大的失职。如今再加上失陷八旗大将这一条罪名,吴三桂想象不到北京对自己做出怎样的处罚,才能彻底平息怒火。 “大帅,要不……要不撤了。”孙思克吓得面如土色,开始提议撤军。 吴三桂看了他一眼,心中满是鄙夷厌烦,却没有发作。 孙思克的父亲是当年的广宁游击孙得功。天启二年,孙得功出卖了王化贞和陈渠的十三万大军,帮助努尔哈赤在沙岭把这十几万同袍杀得干干净净。 靠着这份功绩,孙得功成为了旗人,孙思克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显赫身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甲喇额真。 对于这样的老汉军旗人,吴三桂不敢得罪,一直好吃好喝地带在身边,等着朝廷哪天招他回去,就礼送出境。 吴三桂缓缓道:“赵良栋乃当世猛将,必能挡住明军。孙大人不必惊慌。” “传令赵良栋、王进宝,不惜一切代价顶住。”吴三桂让属下发出旗语,传令赵良栋等坚守待援。 他知道,一旦自己撤退,那么整支军队将立刻成为一盘散沙。不用明军追击,溃兵就会在自相践踏中损失殆尽。 “组织敢死队继续进攻,火器营不要吝啬弹药,全部都射出去,” 吴三桂一边发出各种作战指令,一边在心里默默念道:“只要多尼他们率八旗赶到,我们定能反败为胜,一定可以。” 另一边,赵良栋和王进宝看着吴三桂隔空传来的命令,简直欲哭无泪。 自从明军发起进攻,清军中军和后军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后军领兵的祖泽润没什么才能,能坐上高级将领的位置,多半是靠他爹祖大寿的余荫。 吴三桂和祖大寿都是辽东出身的降将,以前在辽东搭伙时,两人关系就十分亲密。吴三桂能顺利降清,也是祖大寿从中牵线搭桥,所以他一直记着祖家的恩情。 祖大寿死后,吴三桂对祖家一直都很照顾。这次出征云南,他抱着让老兄弟的儿子混资历、捞军功的心情,把祖泽润放到了后军的位置。 中伏后,祖泽润夹在高文贵和窦名望中间,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能固守待援已是他能力的极限,至于组织反击,他是想都不敢想。 没有受到多少牵制的高文贵,从一开始就在猛攻赵良栋所在的中军。 幸好赵良栋久经沙场,身边又有王进宝这样的猛将辅佐,夹在王玺和高文贵中间,不但没有溃败,反而打得王玺有些招架不住。 但王玺和靳统武会师后,兵力和士气都有了很大提升。 他们发起了持续不断的进攻,和高文贵形成两面夹击,很快就扭转了局面。顶在前面的赵良栋渐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阵线也在不断后退。 “赵哥,赵哥,”王进宝在阵地里挤了半天,终于挤到赵良栋的身前,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帅的命令你可看到了?“ “他奶奶的,”赵良栋咬牙切齿地骂道,”看到了又有什么用。祖润泽那孙子,手握四五千精兵兵,不打高文贵,也不打窦名望,龟缩一团做什么?老子今日若能逃出生天,非宰了他不可。” “赵哥慎言啊,”王进宝压低了嗓门,提醒道,“他可是正黄旗……” “我管他正黄旗还是正白旗,“ 赵良栋嘴里说不在乎,但也压低了嗓音。他小心地环顾了一圈周围,接着问道:”后面情况怎么样?“ “快顶不住了,”王进宝苦着脸答道,“高文贵那帮畜生,跟疯了一样,一个劲的猛攻,我亲兵都搭进去好几十个了。” “我这边还不是一样,王玺和靳统武跟吃了枪药似的,”赵良栋恨恨道,“再这么打下去,老子的亲兵都填光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恐惧。 和祖润泽、孙思克这些满清入关前就投降的“从龙之臣“不同,赵良栋顺治二年应募从军,投奔陕甘总督孟乔芳麾下,奋战十余年才累功升为副将。 王进宝更惨,他原是甘肃总兵张勇麾下一个小小的守备,几年前才擢升为游击。 这次南征,他们两个都是跟随多尼进的云南,后来两人贪功心切,才想办法挤进吴三桂的作战序列。 这两人深知,麾下士兵就是他们在清军中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本钱打光了,即使能侥幸能退回昆明,未来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更可怕的是,吴三桂极有可能将他们这些客将推出去顶罪,从而保住祖润泽这样的嫡系将领。 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兵,至少要保住亲兵,这样以后才能以亲兵为骨干,重新招募部队。 “我手里还有个土着向导,”王进宝以极低的声音向赵良栋道。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几乎在一瞬间,两人就读懂了对方眼中传递过来的信息。 “集合,集合,咱们从林子里杀过去。” 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约而同地开始跟亲兵们下达命令。 他们以密林反击的名义,把手下的亲兵精锐从前线抽调了回来。督战的多波罗等八旗将领纷纷向他们投过来钦佩的目光。 “果然是忠臣啊!只有真正大公无私的臣子,才会将所有的亲兵都派出去冲锋。回到北京,我一定要启奏陛下、太后,帮他们两个抬旗。”督战的多波罗暗暗赞道。 很快,赵良栋和王进宝集齐了所有亲兵。 赵良栋大喊一声,“杀呀“,一马当先,冲进了旁边的密林。 “杀呀!“ 王进宝和三四百个亲兵紧跟着赵良栋,也如猛虎上山般全部冲了出去,生怕落后一步。 第十章 大胜 赵、王两人抽走了所有亲兵骨干后,清军阵线更是岌岌可危。 他们本来还期待着赵良栋会带着亲兵突击队从密林中杀出,给明军来个反包围。但是过了良久,也没看到任何动静,密林里的喊杀声倒似乎越来越远了。 忽然,清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赵良栋和王进宝跑了!” 这个消息很快在清军中引起了剧烈反应,不少清军开始顺着赵良栋的方向,也逃进了密林。 多波罗横等八旗将领们斩杀了几个逃兵,但是漫长的山道,到处都可以逃跑。 这些清兵如同兔子一般,只要钻进树林,几息间就能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根本无法完全阻止。 逃跑的清军士兵越来越多,明军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中军的防线。 “投降免死!” 靳统武和亲卫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匹马,开始在清军阵内策马狂奔。 两侧的清兵很多都是以前从西营投降过去的降兵,有些甚至还认识靳统武,看到他在马背上有如天神一般冲过来,连忙放下武器,跪倒在路旁祈求饶命。 “败了……” 吴三桂看着中军的各路将旗接连倒下,知道全军大溃败已经无法避免了。 “撤,大帅!”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撤……撤!” 他身边的将领开始纷纷劝说,连许多八旗将领,也从督战岗位上撤了回来,向他进言。 他抬起头,遥望着远方的一个山头,一面写着“晋王李”三个大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不愧是李定国,在这种分崩离析的局势下,还能将我击败。” 想到此处,他喟然一声长叹,黯然回身,下令道:“撤。” 随着吴三桂帅旗调转了方向,开始下山,整个明军开始欢呼起来。 “鞑子跑了……” “鞑子跑了……” “哈哈,哈哈,兄弟们给我追。谁能抓到吴三桂那狗贼,老子请他喝酒。” 满身是血的窦名望从阵中跃出,举起长刀大声喝道:“追击,追击!” “杀鞑子啊!” 大定营仅余的一千多士兵纷纷举起武器,向殿后的清军火枪兵冲了过去。 那些清军甚至连一枪都没有放,便争先恐后地放下武器投降。 “他奶奶的,快闪开。” 窦名望甚至都没功夫理会这些降兵,继续向前追击,追击,再追击。 三年了! 他们曾经满怀驱逐鞑虏的理想,从云贵出兵,攻入湖广,威震华夏。又因叛徒出卖,屈辱地战败。 三年来,明军一败,再败,三败。 他们从湖广败退到贵州,又从贵州、四川败退到昆明,再从昆明败退到永昌。 他们当中许多人放弃了,投降了。 但还有一些人,退到了这深山老林都仍然还没放弃。 今天,他们成功了!他们有资格享受这份胜利。 朱由榔站在士兵中间,被他们如虹的士气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和靳统武率领两千多士兵的奋力增援,让磨盘山之战从惨胜变成了大胜。他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 “闪开,快闪开!” 吴三桂和其他高级将领沿着来路快速撤退,后面还在上山的辎重部队纷纷避让。很快,士兵也反应了过来,开始跟着众将一起逃跑。 下山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很快就阻塞了道路。 孙思克等人拔出佩剑在前方开路,遇到避让得慢的,就是一剑刺出。 “快闪开,莫要阻挡大帅!” 他们在后卫和辎重部队中间艰难行进了一两里,道路开始通畅起来。然而后面的喊杀声却如影随形一般,似乎一点儿也没远离。 于是他们只能开始狂奔。 “大帅,当心啊!” 吴三桂在亲卫们的搀扶下,骑上了一匹战马,这让他在这场逃跑竞赛中,一直保持着体力的优势。 保持体力,这是他在几十年的逃跑生涯中领悟到的最高准则。 他曾在广宁之战、松锦之战等多场大型战役中临阵脱逃,连累队友被杀得尸横遍野。他不但总能安然逃脱,而且还能得到崇祯皇帝的事后封赏。 不得不说他逃跑的本领,在整个清军中也是一绝。 这次,他自信也可以逃得掉。不但逃得掉,还要重振旗鼓,卷土重来。 这支队伍连续狂奔了三四里,终于遇到了多尼的前锋部队。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 多尼的前锋大将,甘肃总兵张勇看到狼狈逃来的吴三桂众人,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张总兵,前面败了,败了呀!” 一路提心吊胆的孙思克看到张勇,狂喜不已,抱着张勇的大腿大哭起来。 还没等张勇仔细询问,就看到后面大量溃兵涌了过来。 “大帅请先撤退,末将为您殿后。” 张勇连忙指挥士兵让开了道路,让吴三桂等人先过,然后号令士兵列阵,以阻挡溃兵。 “快散开,冲阵者,杀无赦!” 溃兵们看到前面士兵列阵,反应快的,开始从旁边的树林里绕过,但仍然还有不少人撞到了阵线上。 张勇只能下令士兵们刺出刀剑、长枪将这些溃兵击杀。 然而溃兵实在是太多了,被杀手的溃兵还没完全倒下,后面的溃兵就撞上了前面的尸体。紧接着自己又被更后面的同伴顶住,继续往前挤。 很快,溃兵就塞满了整条山道。 “张勇还是太年轻了!” 吴三桂马不停蹄,继续向山脚逃跑,他知道在这样狭小的山道上,成千上万的溃兵涌下来,没有任何军队能保持住阵型。 任何企图阻挡溃兵逃命的阵线,最后都会被冲烂,冲垮。 “杀鞑子啊!” 后方的喊杀声隐隐传来,很快张勇也放弃了抵抗,转身向山下逃命。 多尼部也整个被冲垮了。 吴三桂、多尼两部溃兵汇集在一起,在连绵数里的山道上,造成了高黎贡山史无前例的超级大拥堵。 一开始只是山道上拥堵,到最后,连两边的树林里也开始堵起来。 有些聪明的士兵开始脱掉身上的盔甲,有些甚至连武器都扔到了一边。 他们踏着同伴的身体疯狂向山下逃命,有的甚至开始击杀挡在他们前面的友军。 混乱一直向下延绵,一直到山脚的白寨附近,溃兵们才开始有更多的道路可以选择通行。他们争先恐后地朝着渡口的方向跑去。 渡口上,指挥部队渡江赵布泰见到吴三桂,知道前方已然溃败,连忙命令船只调转方向,把士兵往对岸运。 “必须坚守渡口,否则这数万大军就完了!” 吴三桂顾不得体统,从马上跳下来,抓住赵布泰的肩膀,大声道,“快领兵列阵,一定要保住渡口!” “吴三桂,你临阵脱逃,罪该万死。” 多尼也追赶了上来,愤怒地举起长剑,竟想当场格杀吴三桂。 “信王息怒,息怒啊!” 孙思克等一大帮将领,连忙将多尼抱住,齐声为吴三桂叫屈。 “非大帅之罪,大帅尽力了。” 孙思克等人知道,他们现在和吴三桂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吴三桂不死,罪责还有他扛大头。万一吴三桂先死了,他们这帮人非得陪葬不可。 “老臣死不足惜,但请两位大人,看在山上还有众多八旗子弟的份上,一定要守住渡口。能多守一个时辰,就能为咱大清多保留一份元气呀。” 吴三桂说到激动处,竟似快要流出眼泪,连忙拂袖遮脸。 多尼和赵布泰二人知道他说得不错,只得将他放到一边,开始组织兵力防守渡口。 很快,赵布泰的两千八旗精兵,就在渡口组织起了防御阵地。 溃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超过了渡江船只的运输极限。 赵布泰的手下们开始甄别溃兵的身份,满八旗、汉八旗还有一些中高级将领及他们的亲兵获得了优先通过的权力。 其他士兵,只能在怒江边等待,或者自行逃亡。 “放我过去,大帅,大帅,我是线国安呀。” “孙将军,我是南一魁,南一魁……咱们还一起喝过酒呢。” 越来越多的溃兵聚拢在潞江渡附近的江边,然而大部分普通士兵并没有得到渡江的许可。 很快,这些士兵开始自发沿着怒江河谷,向上、下游溃散。 天渐渐暗了下去,随着窦明望,高文贵等领兵冲下山,并在山脚开始集结。赵布泰下令弃守潞江渡口,退回了对岸。 第十一章 抓俘 李定国率领窦名望等将领,在入夜时分夺回了潞江渡口,沿怒江西岸布起新的防线,与东岸的赵布泰部隔江对峙。 王玺、高文贵的部队分别在山脚的白寨、那线寨等地燃起了熊熊大火,连夜招降还滞留在山上的清军溃兵。 他们还很有创意地组织起被俘虏的士兵,轮流在山脚下齐声呐喊招降。 “兄弟们,山上冷,还有老虎会吃人呐。下山投降,投降不杀。” 云南的冬夜虽然算不得严寒,但山上的溃兵们不敢生火取暖,入夜没多久就被冻得脸青唇白。 夜色中,毒虫猛兽也开始出来活动。特别是山道附近,到处流淌的鲜血散发出诱人的味道,不少老虎、黑熊都从附近山头跑来大快朵颐。 很快,就有大量士兵自发下山投降,数量多得让两个寨子的明军差点以为他们要发动强袭,警戒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李定国派出招降队,沿着怒江向上、下游开始搜索。 溃兵们没有合适的渡口,也没有可渡江的船只,除了少数水性惊人的广西兵敢于冒险泅渡怒江外,大部分都成了明军的俘虏。 靳统武在龙川江驿的布置,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据报告,这条扼守龙川江铁索桥的简易防线,第一天夜里就发现了大量清军溃兵。 这些溃兵没有向导,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转了大半夜后,又冷又饥的溃兵看到龙川江驿的灯火,连忙下山投降。 报告里还提到,似乎有一小股清兵,并没有投降,而是在大山里继续向南进发,似乎在寻找其他出路。 “呵呵,这茫茫大山,我看他们往哪里跑。” 靳统武给驻守的千总回信,让他们不要追击,只管守好铁索桥,继续招降俘虏。 明军打扫战场和招降的工作持续了四五天。每天从山上和怒江上下游返回的招降队,都能带回数以千计的俘虏。 而清军丢弃的旗帜、辎重粮草、武器盔甲、火器更是堆积如山,把负责收集和搬运的俘虏们,累得不轻。 窦名望还组织人手,从山上搬回了数门铜制火炮。 这些火炮口径不大,都是些六磅炮,最大也就九磅,但质量却非常好,很适合山地作战。 在与清军标营的攻杀中,这些火炮让窦名望吃了很大的亏,给他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力排众议,从悬崖下找到了这些火炮,并花了很大力气运回潞江渡——这些火炮都是他组织突击时推下山的。 “呵呵,这些都是好东西啊!” 窦名望抚摸着破损的火炮,咧着嘴向李定国笑道,“我问过了,修修还能用。” 李定国经过这一场大胜,心情大好,连原本有些花白的鬓发,也变得乌亮起来。 “好好修修,过几日打永昌,还用得上,”李定国笑着答道。 清军方面,赵布泰这几日都在不停加固东岸的沿江防线,渡口更是用工事围得水泄不通。李定国每日派快船渡江打探,都被满清弓箭手射了回来,没有找到破绽。 在清军搜刮下,能渡江的船只几乎都被带到了对岸。明军安排俘虏砍伐竹木,扎制竹筏,但短时间根本凑不齐足够的数量,只能隔江徒呼奈何。 赵布泰大营内,这几日也是人心惶惶。 五万大军,除了赵布泰率领的七八千基本没什么损失外,多尼部、吴三桂部均损失惨重,逃回来的士兵仅有万余。这还是赵布泰坚守潞江渡,拼命接应溃兵的成果。 令多尼欣慰的是,大部分满八旗士兵都救了回来。 这些满洲八旗子弟,都是旗主的心头肉,如果都折在对岸的话,就算是多尼这样显赫的郡王身份,恐怕也难以顶住各大旗主的怒火。 “三万大军,三万大军啊……” 年轻的信郡王多尼,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挫败。每当想到还有部分满八旗没有接回来,他的心就在滴血。 “王爷,咱们该退兵了。” 年纪稍长的赵布泰经过几天的自我调节,基本从失败情绪中走了出来,向多尼提议道。 “残明未灭,永历未灭,怎么能退兵,”多尼握紧拳头,狠狠地捶着桌面,恼恨道。 “这样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赵布泰提醒多尼,两万大军守住渡口不难,实在不够,永昌府城还有一万守备军可以调用。 但随军粮草大部分都失陷在对岸。三万个人三万张嘴,所需粮草都得从昆明千里转运,这麻烦就大了。 更令人担心的,自从磨盘山大胜后,散落在滇西南各处的明军残部,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比如说逃到顺宁府的邹自贵、马得鸣等,战前面对招降的态度已经非常松动。但磨盘山一战后,得到消息的邹自贵马上表示对投降不予考虑。 再派使者去劝降时,邹自贵还指着使者的鼻子痛骂了一顿,说自己是大明的忠臣,绝不会做背主投降的走狗。 气得多尼差点想带兵讨伐,好不容易才被赵布泰拦了下来。 一直躲在大山里收拢旧部的白文选,昨天已开始在永平一带袭扰清军的补给队,再一次重挫了清军所剩不多的士气。 还有云龙州的李如碧,手里还有不少部队。万一他和白文选合营,就有可能成功突袭永平,截断大军退回昆明的唯一道路。 如此一来,永昌府的三万多清军,就彻底成为瓮中之鳖了。 吴三桂坐在下首,静静地听着两个年轻人讨论。 三万大军沦陷,他作为三军统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何才能平息北京的怒火,是他要重点考虑的问题。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部队安全地带回昆明,这样才能略稍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他们俘虏也快抓得差不多了,”他在心里重新又掂量了一下,暗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撤军,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 吴三桂缓缓站起身,向着北京方向缓缓遥拜,然后坚定地向多尼、赵布泰二人接着说道:“我们在昆明还有十万大军。今年冬天,最迟明春,我们一定可以再打回来。” 多、赵二人被他包揽责任的无私精神所感动,一致同意撤兵,回师昆明。 他们花了几天的时间,悄悄地把部队分批撤回永昌。在永昌府城,他们开始实行彻底的三光政策。 他们杀光了所有能找到的老幼妇孺,强迫青壮入伍充当辅兵,运输辎重。他们还烧毁了府衙、府学、仓库和大量民房屋舍,填平了所有能找到的水井。 总而言之,所有军民设施,只要能摧毁的,都一律摧毁。如果不是因为时间仓促,他们甚至还想把城墙都给扒了。 来的时候,吴三桂觉得自己永镇云南已有七八分把握。他把永昌视为自己的领地,把永昌的老百姓视为自己的财产,所以做得还不算太过分。 现在既然要走,就绝不可能将这些留给李定国。 永历十三年,正月二十八。 吴三桂率领两万意犹未尽的清军,经永平返回大理。在大理玉龙关,他说服了多尼、赵布泰二人,留下大量精兵悍将驻防。 “大理绝不能丢。” 他向两位年轻人解释道,只要守住大理、楚雄二府,李定国就只能绕道丽江、鹤庆、北胜这几个偏僻多山的州府,才能和建昌的冯双礼取得联系。 这有利于继续分化他们的关系,对彻底平定四川,很有帮助。 “姜还是老的辣。” 二人对吴三桂的战略眼光感到由衷的佩服,他们暗暗决定,回到昆明后要多写奏折,为他多说点好话,尽量保住他的性命。大清还需要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 第十二章 永昌 一连几天,怒江西岸的明军都在专心致志地招降俘虏,打扫战场,他们派出的招降队,搜索范围超过二十里。 如果不是担心激怒当地土司,他们甚至还想闯进各个土寨子看看,有没有被藏匿的溃兵——这些溃兵都是极佳的劳动力,身强力壮,任劳任怨,还不敢逃跑。 留守龙川江驿的部队抓到的俘虏,很快超过了守军的数量。他们不得不通知腾越,让孙崇雅派人来押送俘虏返回县城关押。 初步统计,此战明军当场击杀清军六千余人,抓捕了一万五千多俘虏,这还不包括龙江川驿俘虏的部分。 俘虏中有三成是吴三桂标营的标兵、各将领的亲兵和普通披甲战兵,还有少量满洲八旗兵。 这些骨干需要花费大量金钱来配备武器盔甲,还要经过长期训练和经历多次战斗才培养起来,一旦损失就难以在短期内通过抓壮丁来恢复。 物资方面,明军共缴获一万多石粮食,八千多套盔甲,两万多把刀、剑、长枪等各类冷武器,还有大量火器,足以装备四五个步兵营。其他金银铜钱、军械、草料、被服等,更是不计其数。 堆积如山的缴获,让明军上下都乐开了花。 “刚过完年,又过年啦!” 看到这些统计数据后,窦名望兴奋得欢呼起来。 战后第六天,明军对俘虏的抓捕和甄别工作也已初步完成。 他们将俘虏到的辅兵填充到各个队伍中,充当新的辅兵。而原来的明军辅兵则穿上盔甲,成为新的战兵。 俘虏到的战兵、亲兵、八旗兵则被继续关押,等待进一步的甄别,看有没有漏网的大鱼。 靳统武告诉朱由榔,这些人长期以打仗为业,特别是亲兵更是对旧主忠心耿耿。他们中有一部分甚至宁死也不肯加入明军,与他们的满清主子战斗,只能杀掉。 这个现象引起了朱由榔的兴趣。 他曾以为明清双方就是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清军普通士兵只是被强迫进入到军队中,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很乐意投身到反侵略的一方。 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在封建时代,国家概念并不十分清晰,民族主义也尚未成型。忠君爱国里,对君主绝对忠诚,就是爱国的最高境界。 大部分普通人并不能接触到君主,所以效忠的对象只能是他们的直接上级,而他们的上级又效忠于实权诸侯。 那些实权诸侯,往往效忠于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皇帝,更不是国家。 所以满清入关后,很快就席卷了整个中原大地。他们不需要降伏所有的人,只需要那些有实权诸侯对他们效忠就够了。 “要想打败满清,首先要想办法打破这种关系网。” 在还没建立起民族主义这个大杀器之前,朱由榔选择将这个观点放在心底,继续发酵。 经过这几天的休整,得到俘虏补充的明军战斗力迅速恢复,总体实力已和对岸的清军持平。同时,明军也拥有了足够数量的竹筏,开始试探性的渡江攻击。 但他们很快惊讶地发现,对面插满旌旗、布满拒马的江防阵地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窦名望作为第一批渡江部队,在江上便觉得对岸射过来的弓箭软绵无力,毫无准头。先头部队第一次冲锋,便冲破了滩头防线,直冲进了清军大营。 一路上,清军一击即溃,明军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抵抗。大营内更是空空如也,几乎连一个士兵也没有。 窦名望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埋伏圈。后续登陆的高文贵、王玺也遇到了和窦名望一样的情况。 直到三人把整座大营大小营帐都检查了一遍,他们才终于确认,自己被空城计给耍了。吴三桂在怒江边布下的疑阵,成功地骗过了包括李定国在内的所有明军将领。 “大人饶命啊!” 一个俘虏告诉窦名望,整个江防只有一两千辅兵防守,近日来清军精锐部队分批调离,前日已是最后的一批。 两日来,负责留守监视的八旗兵,一直在指挥这些辅兵不停地在江岸反复巡逻,制造出到处都是强兵的假象。这些辅兵一天至少得巡逻个十七八遍,连鞋底都磨掉了。 “那队八旗兵呢?” “大人一开始渡江,他们就骑快马跑了。” “你们两千汉人,就这样被几十个鞑子管着,就没想过反抗,没想过反正?”窦名望瞪大了眼睛问道。 “咱们都是种地的,哪敢和鞑子拼命呀!” “他奶奶的,”窦名望气得火冒三丈,一脚把那俘虏踢翻在地,仰头怒骂,“吴三桂狗贼,气煞老子也。” 李定国收到报告并没有太过于愤怒,只是派出大量哨探,骑快马对各个方向展开搜索,确保清军已经走远。 打扫战场,消化俘虏以恢复战斗力,这是必须要做的工作。否则打胜仗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甚至有可能先胜后败。 就算猜到他们要逃,自己没有足够船只,也不敢贸然渡江进攻。万一对方是故意示弱设伏呢? 归根结底,还是明军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再承受一次败仗。 吴三桂精确算到了明军渡江进攻的最佳时间,并且提前一天逃跑。这是他戎马一生所学到宝贵经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破解的。 晚上回来的哨探告诉李定国,永昌府城已经是一片废墟,而吴三桂大军在一天前就已经走了。 “今晚休息,明天再去永昌,”李定国无奈下令。 第二天,明军开始向永昌府城进军,一路上水眼关、金齿关的守军都早已逃散,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第三天下午,明军进驻永昌府城。 站在永昌城头,朱由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座拥有八座城门,号称七十二条街,八十二条巷的西南大城,几乎已经被完全烧毁,甚至连城墙都染成了黑色。 被残害的无辜百姓成千上万,尸体散落在街头,随处可见。 朱由榔握紧了拳头,愤怒的血液在身体里四处激荡,涌向他的心脏。他开始理解,这些原西营的军官将士们,为什么还在坚持奋战。 他们无法忍受满清这样的野蛮政权,在这个世界残害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好友。正如当初他们反抗明廷一样。 吸收了所有记忆的朱由榔,这几天觉得自己和以前的永历渐渐融合了。 永历的过去,仿佛变成了自己的过去。眼前原本属于永历的耻辱,也成了他的耻辱。 “陛下……” 李定国站在朱由榔身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晋王,这些……这些都是朕的子民,”朱由榔缓了缓心情,一字一字地说道。 “陛下爱民,这是没错。可这乱世之中,并不是仁慈便可阻止杀戮的,” 李定国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有以暴,才能制暴。过去陛下实在是太仁慈了。” 朱由榔知道,李定国嘴里说的是仁慈,大概是过去的永历,太过于软弱无断的委婉说法。 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磨盘山之战,陛下的勇气让臣钦佩。以后我们一定能击败更多鞑子,取得更多胜利,”李定国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可以中兴大明。” “中兴大明?”朱由榔重复了一遍李定国的话。 这几日来他一直都是为自己的安危去奋战,但现在,他已然迫切想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个充满野蛮,充满杀戮的乱世。 “我们一定可以做到。”朱由榔道。 第十三章 战略 收复永昌府城的第二天,明军又收到一个好消息。一直在大山里收拢部队的白文选,组织兵力突袭了永平卫,一战而下。 清军在永平只留了少量监视部队,在白文选的进攻下,他们并没有坚持抵抗,而是选择了逃跑。 永昌府全境收复,极大改善了明军的战略态势。 从永昌出发,沿官道一路北上,经永平、云龙州,可以直抵丽江府兰坪一带。 公安伯李如碧此时正在云龙州休整,随时可以支援永平的防御工作。这样白文选就拥有了和玉龙关清军隔山对峙的力量。 永昌往南,经昌宁可以通往顺宁府。邹自贵、马得鸣等在明军返回永昌的第二天,就从顺宁府派来使者,和李定国重新取得了联系。 使者告诉李定国,贺九仪、李成爵等,之前一直在收拢部队,目前已在元江、临安府一带站稳了脚跟。 这样一来,永昌南北处在友军的拱卫之下,安全形势大为好转。 白文选以前是孙可望的部下,但和李定国的关系却相当亲密。夺回永平不久,他就骑快马回到永昌,当面向李定国表示祝贺。 “晋王,磨盘山一战打得好啊,”白文选一下马,便向李定国叫道。 “可惜让吴三桂跑了,”李定国笑着将白文选迎进大营。 窦名望也凑了上来道,大声道:“迟早打回昆明,活捉这狗贼。” 大家哄然大笑,纷纷表示窦名望说得不错。众人又寒暄了一阵,各自回到座位落坐。 白文选望向朱由榔,仔细看了一阵,突然单膝跪地,大声道:“罪将白文选,参见陛下。” 朱由榔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惊讶问道:“巩昌王何出此言?” “末将无能,没守住玉龙关,才累得陛下身处险境。末将有罪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巩昌王何必耿耿于怀,”朱由榔完全没有责怪白文选的意思,还赞他收复永平功劳不小。 白文选连道了几声惭愧,称永平根本没怎么打,区区小胜何足挂齿。 收复永平后,永昌战役彻底落下帷幕。 清军固然需要回昆明舔伤口,明军也没有力量出永平,攻打大理。明清双方重新回到战略僵持态势。 除李定国已是一字王,升无可升外。最大功臣靳统武晋升公爵,窦名望晋升为泰安侯,其他军官将领都有加官和赏赐。 朱由榔身边救驾的七个士兵,护驾有功,更是赏赐拿到手软。赵小乙晋升为步军千总,率领其余六人,正式成为朱由榔的贴身卫兵。 又过了十几日,散落在滇西南各州府的明军残部,都陆续派使者来到永昌,和李定国重新取得了联系。 分别有陇川祁三升部、丽江府马宝部、元江府贺九仪部、孟链司廖鱼部等。 李如碧和邹自贵还亲自来到永昌请罪,表示没有及时策应反击,贻误了军机,请求晋王和皇帝原谅。 李定国大胜之下,心情一直很好,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大家都到齐后,李定国主持了新一轮的战略会议,朱由榔列席旁听。 会议上,各部将领和代表们都介绍了当前本部队的情况。 除永昌外,目前实力最强的是元江、临安府一带的贺九仪、李承爵部。 贺九仪原本驻扎在广西南宁,接到李定国勤王命令后,立即率部从镇安、元江方向绕道返回云南。 但由于道路实在太难走,回到云南时,昆明已经丢失,他只能率部在元江、临安府一带静观其变。 炎遮河战败的李承爵,当时也在临安府收拢旧部,于是两家合营,目前共有一万多可战之兵。 实力稍弱的是顺宁府的邹自贵、马得鸣部,手里也有四五千士兵。顺宁府在永昌东南,府城凤庆县和云县一起,扼守着永昌出昆明的另一条道路。 这条路比永平道难走,但有他们防守,永昌的防御压力也减轻了不少。 淮国公马宝、马惟兴、刘镇国、高启隆等本都是大将,但由于七星关战役、北盘江战役接连战败,部众大多走散,损失非常惨重。 目前数人的兵马合在一起也只有四五千,不得不在鹤庆、丽江一带休整。 阳武伯廖鱼则一直撤到了孟链、车里一带,才总算站稳了脚跟。那里群山万壑、层峦叠嶂,根本没什么粮食产出,看似在后方,过得倒比永昌还要艰苦一些。 听完汇报的李定国思考了良久,最后做出了战略部署。 北路由高文贵、王玺率领部分精锐移师永平,和白文选合营,进一步加强永平的力量,以威胁玉龙关,牵制清军主力,让吴三桂不敢轻易窥视鹤庆、丽江。 李定国让使者转告马宝,万一吴三桂真的愚蠢到率大军深入丽江,他们可以走小路转移到云龙州。永平和云龙州有官道连接,支援非常方便。 “吴三桂敢追进丽江,那就是他的死地,”李定国道。 南路方面,由贺九仪从元江出兵进驻景东,和顺宁府连成一片,形成犄角之势。这样可以两面威胁楚雄府的定边县。 如果能打下定边最好,这样大理就处在了永平、鹤庆、定边的三面包围之下,吴三桂无论想打哪边,都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整体来看,整个滇西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防御圈,把大理、楚雄、昆明等州府围在中间。 只可惜云南精华八成在昆明,一成在大理,是其他州府所不能比的。 数月来,一想起昆明滇池边的万顷良田,李定国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痛惜不已。 李定国考虑过乘胜反攻昆明,至少也先攻下大理、楚雄这两个通往昆明的门户。 但之前几十万石粮食都丢在了昆明,被吴三桂所缴获。没有充足的粮草,明军不可能连续战略进攻,所以他也只能做出这个被动防御的部署。 “春耕快要到了,大家还是得想办法先种地啊!”李定国感慨道。 说到粮草问题,众将也开始纷纷叫苦。特别是丽江的马宝部,粮草供应尤为困难。 丽江、鹤庆一带本就多山,只有漾共江两岸适合种地。而两岸良田,又大部分都在土司手里。 那些土司每年只上缴少量的税赋。之前明军形势危如累卵,他们给马宝等败军提供起粮草来并不积极,多有折扣。 “迟早要把那些土司统统剿灭,”马宝的代表在会议上痛骂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廖鱼的代表叫苦称,孟链、车里一带的土司也根本不愿意提供粮食。 “我们需要的是粮食,他们上缴的却是茶叶。我们那边茶叶现在多得很,连吃饭都用茶水泡着吃。” 接着,廖鱼代表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大篮子,开始给大家分发从孟链带过来的礼品。 “阳武伯说这些都是上好的茶叶,带来让大家尝尝。” 朱由榔也分到了一大包。他打开抽出一片嚼了嚼,茶香味充满了整个口腔,居然还是今年的新茶。 他笑着对廖鱼的代表道:“你们可真是有福了,这些可都是贡品级好茶,你们却用来泡饭。比地主老财还奢侈呀。” 众人哄堂大笑,均表示今晚也要吃茶叶泡饭,过一把地主老财的瘾。 土司的问题,令在座的众将都感到非常头疼。 滇西南有大大小小几百个土司,他们名义上是大明的臣子,实际却是各地的土皇帝。他们掌握大量的田地,人口,却只上缴少量的税赋。 偏偏在清军的巨大压力下,明军还不能和他们翻脸。 这些土司们世代联姻,同气连枝,手里又掌握着大量土兵,敢于反抗一切侵害他们特权的力量。 承平年代他们尚且经常造反,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合理借口,剿灭一个土司负面影响极大。 朱由榔想起沐天波曾长期镇守云南,在诸土司中很有威望,便表示会尽快和沐天波商议,拿出一个章程来,尽量争取土司们的支持,解决大家吃饭问题。 第十四章 粮食 永昌收复后,滞留在腾越的难民陆续返回自己的家乡。 他们用双手清理废墟,用竹子、干草搭起一间间临时住所,开始治愈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这些最穷苦的平民百姓,在家园被毁,一无所有的逆境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短短几天时间,府城已恢复不少生机。 而随着天气渐渐变暖,春耕春播的准备工作,也开始迫切起来。 目前永昌一带有两万多明军,近一万多俘虏,加上需要赈济的百姓,每天消耗的粮食以百石计。如果不解决好种地问题,光靠缴获和土司赋税,撑不了多久。 而其他州府的明军残部,比永昌还要窘迫。毕竟李定国刚缴获了一万多石粮食,这是其他部队所不能比的。 这日,沐天波奉召赶到永昌,商议土司纳粮的问题。 向朱由榔行完礼后,他起身便责备道:“陛下这次实在太冒险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贵为天子,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身为天子当修身养德,克己复礼,做万民表率才是本份啊!” 朱由榔有点不好意思,笑道:“黔国公说的是。事急从权,下不为例。对了,腾越现在情况如何?” 沐天波告诉朱由榔,他走后腾越混乱了好几天,朝廷众臣都认为御驾亲征恐有英宗之祸,主张派快马追上部队,把皇帝劝回去。 还好王皇后出来主持局面,告诉大家国难当头,天子亲征乃效仿太祖、成祖,必能重振军心,反败为胜,众臣才算作罢。 一开始南甸、干崖、陇川等诸土司都不太愿意出兵,粮食也只愿意缴纳一部分。 明军在磨盘山大捷后,他们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主动向腾越运送了不少粮食。现在腾越粮食库存已经达两千多石,够吃一段时间了。 随着百姓相继返回永昌,除还有不少俘虏需要处理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朱由榔跟王皇后没见过几次面,在记忆中她只是一个温和寡言的普通女人,想不到紧要关头,居然有这样的魄力,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接着,他向沐天波请教,如何解决明军各部普遍缺粮的问题。 这些部队散落在滇西南山区各州府,粮食运输十分不便,而且永昌也没有多少富裕的粮食可以往外运。 沐天波认为,靠自己的威望,说服诸土司大幅增加纳粮数量,不是不可以,但也只能解决一时,不可能太长久。 腾越以西的土司有李定国几万大军震慑,再高的负担都只能接受。但鹤庆、元江、临安、景东这几个州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州府和清军控制区接壤,土司们完全可以投向清军,换取更优惠的待遇。丽江、孟链一带的土司,甚至有可能联合起来,武力对抗马宝、廖鱼部。 这两个地方明军兵力薄弱,即使能勉强击败土司,也不可能追进大山里,将他们的寨子一个个铲除。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了?”朱由榔问道。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改土归流,让流官代替土司管理州府,并且持续迁入汉民。当汉民多于少民,那么这个州府就彻底稳定了。” 沐天波喝了口车里茶,怅然叹道:“这个办法的确很有效,但需要循序渐进,花费的时间以十年计。 沐家自洪武朝开始经营云南,两百多年来一直坚持改土归流,也只不过将昆明及附近几个州府纳入朝廷治下而已。” 朱由榔直听得心里直叫苦。两百年?明军连两年都未必等得起。再过两百年,就不是打清军,而是打八国联军了。 所以还是要让各地明军尽快恢复生产,自己种出粮食来,才是长久之计。 怎样才能在土地和人力都有限的情况下,种出更多粮食?自己不是农科员,也搞不出化肥,怎么办呢? 朱由榔询问了滇西南各府田亩数量、产出和税赋的详细情况。他惊讶地发现,沐天波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无论山川地理、风土人情,还是田亩税赋、制度律法,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镇守云南两百多年,世代承袭的沐王府,并非浪得虚名。 沐天波对皇帝近来的改变,也感到非常惊讶和欣慰。如果皇帝能早几年像这样发奋图治,也许局势也就不会这么差。 两人讨论了良久,随着朱由榔对明朝土地制度的深入了解,他开始找到了一些头绪。 沉思一阵后,他想出了一个大致方案,顿时眉头舒展开来。 “陛下莫非已有良策?” 朱由榔脸上露出一丝诡秘而又得意的表情,笑道:“种地固然重要,但在种地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接着他委托沐天波到丽江跑一趟,办两件事。 第一件,找丽江鹤庆一带的土司谈谈,或征或买或借,无论如何都要帮马宝筹到足够粮草,至少撑过上半年。 如果失去了丽江、鹤庆,明军将和冯双礼彻底失去联系的可能。冯双礼降清,又会进一步失去和四川李自成余部——夔东十三家战略协同的可能。 “陛下还是更偏心马宝这样的从龙旧部啊,一定办好这趟差事!”沐天波暗暗下定决心。 第二件,是到了丽江之后,找熟悉道路的人,送一封信给建昌的冯双礼。 沐天波欲言而又止,似乎想要劝谏。 朱由榔告诉他信的内容是和李定国共同研究,一致同意的,才将他疑虑打消。 信里除了简单介绍刚取得的大捷外,他还以大明皇帝的身份,希望冯双礼不要投降,如果实在坚持不住,可以撤往成都,甚至是毕节。 总而言之,在滇蜀一带保持一股明军力量,对将来明军反攻昆明很重要。 冯双礼是西营早期的五军都督之一,威望很高。秦王孙可望叛变后,他被李定国认为是秦系将领,一度受到排挤。因此冯、李之间关系并不太友好。 这次永昌会议,冯双礼并没有派使者来参加,也许是因为太远还没收到消息,也有可能是因为已经心灰意冷,正在考虑投降。 朱由榔成功说服了李定国,暂时放下恩怨,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共同抗清。毕竟磨盘山那样的绝境,大家都不想再面对了。 能彻底打消冯双礼投降的念头最好,即使不行,能延缓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第十五章 分期 第二天,朱由榔来到中军找李定国商议种地的问题。白文选正好也在,便招呼他一起讨论。 “晋王,听说你打算在永昌搞军屯?”朱由榔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有此意,莫非陛下有其他想法?” 李定国对皇帝最近的活跃感到很惊讶,同时也对他事事都找自己商量的态度感到欣慰。 不过在他看来,明军虽然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总体局面还是很困难,尤其粮草供应压力很大。搞军屯种地,无疑是解决粮草问题最直接的办法,所以他觉得恢复军屯也是理所应当的。 朱由榔觉得这种模式并不是很好。 所谓军屯,就是军队直接管理屯田并拿走全部产出,只给种地人留下勉强能够维持生命的口粮,落后的生产模式。在他看来,军屯的屯丁和农奴没什么区别,甚至待遇还要更差。 毕竟农奴不用遵守军队纪律,而屯丁不但要接受军队管理,打仗的时候可能还要上战场拼命。 “我觉得军屯的生产效率可能不是很高,”朱由榔坦言道,“就算刚开始还过得去,时间久了,也会变得越来越差。” 李定国和白文选对此也深有感触。他们之前也实行过军屯,一开始屯丁们畏惧惩罚,干活都比较卖力,收益还算可观。 但随着时间推移,屯丁们慢慢变得麻木,开始想方设法去偷懒,产出也变得越来越少。 比如负责砍柴的,如果不紧盯着每天就上山一次,随便带回来一点交差,宁可躺在山里偷懒也不肯干活;再比如负责灌溉的,有人在边上监视的时候干活,不监视的时候一样躺在田埂上偷懒。 管理者想到的解决办法基本都一样,就是制定更严厉的惩罚措施,派更多亲信去巡查监督,拿鞭子来抽那些干活不卖力的人。 然后屯丁们会想出更巧妙的方法来避过监督,比如挑水只挑半桶。如果规定必须挑满桶,他们会做一个小一些的桶。 最后,这种对抗就变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即使这样,军屯的产出,总比向民田收税要多些,”白文选道。 朱由榔点点头,对白文选的说法表示同意,不过他打算换一个思路解决问题。 “现在永昌有很多田地是皇庄或者卫所屯田,这些田产,理论上都是我的财产,没错?”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 “这个……皇庄确实是陛下的财产,至于卫所军屯……应该……应该是属于朝廷的,而不是陛下私有,”白文选支支吾吾道。 李定国和白文选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朱由榔所问是何用意。难道陛下想自己独占这些田地? 如果对方提出这个无理要求的话,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拒绝。大不了每月再给永历增加一些钱粮用度,双倍也不是不可以。把整个州府的官田都拿走,那就实在太过份了。 “朝廷的田地,理应也由我来处置,对不对?”朱由榔眯着眼睛,笑着继续问道。 白、李二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但点头同意,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朱由榔又继续追问道:“所以我将这些田地卖给百姓,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对不对?” “百姓哪来的钱买地?他们现在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每天吃饭都是我们提供的,”白文选感觉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立即反驳道。 朱由榔昨天和沐天波讨论后,就一直在完善自己的方案。 他总结后世的教训,首先否决了大锅饭模式。军屯就是大锅饭,甚至比后世的大锅饭还要差些。 屯丁们干多干少都一样,甚至连按工作时长计算报酬,这个最基本的分配标准都没有。所以屯丁们根本没有劳动的积极性。 其次,继续走卫所模式也不行。 在明朝卫所制度中,军户受到上级军官管辖节制。军官派手下的军户种哪块地,干什么活,军户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无条件接受。 在军官剥削下,军户普遍生活得很苦。年景不好的话甚至典妻卖女维持生计,或者选择逃跑。那些百户、千户们还勾结地主豪强,霸占原属于朝廷的田地。 长此以往,卫所军户越来越少,产出越来越低。到了明末,理论上拥有大量屯田的卫所,竟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靠朝廷给他们输血。 所以想在有限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粮食,只能走分田到户的道路。考虑到近期的粮食需求,朱由榔在此基础上继续改良,得出卖田到户的最终方案。 “我们可以接受分期付款。” 朱由榔在桌上拿起笔墨,开始一边列数据,一边给两人讲解。 永昌现有七八万亩各类皇庄屯田,还有几万亩无主民田——那些田主大概都已经被清军杀掉或掳走了。 这些田地以四年产出计价出售,分十年分期收取。也就是说,买地的人家,每年需要拿出四成产出作为分期购地款。另外加上一成税赋,总计向朝廷缴纳五成产出。 永昌的气候很好,田地如果能得到精心照料,亩产很高。 按亩产粮二石五斗来算,每亩支付给朝廷的部分就是一石两斗半。而军屯普遍每亩只有一石多产出,除去屯丁的消耗,两者已经差不多了。 田产变成私有后,田主会想法设法提高产出,以保证自己可以剩下更多余粮。官府不需要整天派人去监督,省下的人力还可以干别的事。 从买地人的角度看,这个买卖也很划算。 一般佃农向地主租地,田租也要达到产出的五成,甚至更多。 一样的支出,租地来种,田地永远都是别人的;买地来种,十年后田地是自己的,而且从此不再需要看地主的脸色,也不用再把新过门的妻子送给地主履行初夜权。 这中间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而剩下的五成收获,足以让普通人家手里略有余粮,甚至偶尔还能吃上一顿饱饭。这样一两年下来,永昌就能得到迅速恢复,战争潜力也会大增。 分期买地的概念,让李定国和白文选听得目瞪口呆。良久,白文选才问道:“那么十年后呢?十年后咱们的收益又只剩一成了。” 朱由榔笑道:“十年时间,难道还不够我们打败清廷吗?只要我们能攻占更多的州府,就可以卖更多的地,养更多的军队,制造更先进的装备。 当有一天无地可卖,就是鞑子滚出中原之时了。” 李定国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现在永昌的百姓大多是老幼妇孺,每家每户都缺少青壮劳力,并不能照顾很多地。按每户种五亩地来算,总计只能种五万亩。再多,就会影响亩产。 “我们不是还有俘虏吗?”朱由榔提醒道,“这些可都是上好的劳动力。” “陛下的意思,连俘虏也可以买?” 白文选又瞪大了眼睛,“这些都是鞑子的走狗,不杀光他们已经很客气了。再给他们分地的话,恐怕士兵们都不会同意的。” “是卖地,不是分地。” 朱由榔特意再强调了一遍,这是一种交易,而不是朝廷的恩赐。 “现在当然不可以允许俘虏买地。他们都是背叛朝廷,背叛国家的人,需要接受惩罚。他们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负责,接受正义的审判。” 他给俘虏们设计了三种刑罚,分别为两年徒刑,五年徒刑和无期徒刑。服刑人员必须要接受劳动改造。 辅兵一般判两年,改造任务主要就是种地。在改造期间,七成产出归朝廷所有。如果表现良好,刑期满后他们可以和其他百姓一样,购买之前打理的土地。 不肯加入明军的战兵、亲兵等,一般判五年或无期。这些人长期以打仗为业,或者对旧主忠心耿耿,不适宜分散在各村落种地,只能在军队的眼皮子底下干活。 他们的改造任务可以是修筑军事工事,挖矿等重体力劳动。这样才不至于翻出浪花来。 比如俘虏的几百真鞑,在朱由榔的建议下,就发配到永平挖矿去了。在乌漆墨黑的矿道里为大明奉献终身,就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朱由榔还提到了减刑的概念。如果罪犯表现良好,可以给他们减刑,或者分配到其他地方干一些更轻松的活。 “只要他们完成了劳动改造,我认为他们就洗刷了自己的罪过,可以重新成为大明的子民,”朱由榔道。 在明朝很多人的心中,为敌军效力是不可赦免的罪过,连被抓壮丁强征入伍的老百姓,也是通敌卖国。所以很多明军在不得已投降后,都会为清廷出死力。 他们觉得反正自己已成民族罪人,只有为新主子打出个新王朝,他们才能成为新的开国功臣,才能重新做人。 朱由榔认为只有给这些人洗刷罪行的途径,才有机会把他们团结到自己阵营中来。 “希望很重要,没有希望的人会沉沦堕落,而有希望的人会变得勤劳和勇敢,”朱由榔总结道。 第十六章 卖地 几天后,永昌府衙门口,张贴了允许百姓购买田地的布告。 布告中规定,所有拥有二十亩以下田地的人家,包括其他州府逃难来的百姓,都可以申请购买官府出售的田地。 每户允许购买水田五亩,每个男丁增加五亩,最高二十亩。旱地折合成水田计算。 每亩总售价为四年收成,每年收取亩产的四成,连续收十年。水田最低收一石,旱地最低收五斗。不收取任何利息。 同时还规定,连续荒废田地或拖欠应缴粮食的两年的,田地收回,已付款项不退。 所有民田税赋一律为产出的一成,百姓新开垦田地,三年免税。 这个布告在百姓中引起了极大反响。很多百姓连忙赶回家,掰开手指开始计算,怎么购买,购买多少田地最为划算。 剩下的百姓则在府衙门口到处打听内幕消息,确认这不是官府最新的阴谋,不会用这法子坑老百姓的钱。 “爹,我们家两个男丁,只能买十五亩。如果我自己出去单过,一户变两户,是不是就能买二十亩?” “傻孩子,你未满十六能自立门户吗?再说爹还在你就分家,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儿媳妇呀,咱家一个男丁都没有了,不如招个婿上门?这样能多分五亩地那!” “老爷,今年你家的地,我们就不租了。什么,减租?不不,我不是那意思,确实是不想租了。” “……” 几天后,腾越、龙陵、昌宁等地许多佃户不顾地主老爷的挽留,坚持要退租。 明军军营门口,也忽然出现了很多老妇人在来回窥视,甚至还有抱着小孩的妇人向守卫打听,营里有没有军官还未成亲。没有军官,千总、把总也行。 这个政策引起的混乱,是明军高层始料未及的。有几个臣子甚至从腾越私自跑到永昌,在朱由榔面前大哭,劝他收回成命。 “朝廷卖地,成何体统。我们不能给列祖列宗丢脸啊!” “卫所屯田乃是祖制,祖制不可违也!” “皇庄乃祖宗所留,卖之,不孝也;饮鸩止渴,不智也!” 朱由榔没有理会那些大臣,还让他们赶紧滚回腾越,并提醒他们永昌只是行宫,腾越才是朝廷驻地,没有传召不许再过来。 布告发出去的第二天,就有几个战战兢兢的百姓前往府衙认购田地。当他们拿到知府盖印确认的地契后,竟激动地当场痛哭起来。 第三天,认购田地的老百姓差点挤爆了府衙大门,场面一度失控。毕竟田也分好坏,去晚了就只能捡别人挑剩的了。 靳统武派了两队士兵前去维护秩序,执行朱由榔要求的,所有人必须排队的规定。 田地销量大涨后,怎样收回卫所屯田,成了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明朝中晚期,卫所所谓的屯田,仅在纸面上存在,实际上早被各卫所的百户、千户们瓜分得一干二净。 永昌、永平两地没逃跑的人基本都被吴三桂杀光了,所以直接派人去卫所重新丈量,直接分给百姓就行。而腾越、龙陵、昌宁等县并没有遭到兵祸,还有卫所军官继续霸占着田地。 那些卫所军官们在吴三桂进犯时都躲得远远的,一说到收地,倒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他们在朱由榔面前撒泼打滚,对天发誓那些田地都是他们的祖产,都传七八代了,怎么可能是朝廷的呢? 朱由榔没有跟他们废话,让永昌知府拿出文档照册收田,如有阻挠一律格杀。 在刀剑之下,他们很快就老实了,然后赶紧把自己家分成七八户,一个儿子一户,按户买田,以减少损失。 除了查收官田外,土地丈量人员缺乏,也令他十分头疼。 田地不可能永远都是方方正正的,三角形,梯形,甚至是各种不规则图形才是常态。而且除了水田旱地外,田地的好坏也分为很多等级。 如果按照老办法一块一块地丈量,可能一季粮食收获了,都量不完这十几万亩田地。而春耕在即,时间是不等人的。 一直跟在身边忙活的赵小乙,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他认为田地有多少亩,自己有没有吃亏,老百姓自己心里最清楚。大多数人都愿意和原来的乡亲继续住在一起。 不如按村落为单位丈量,大概估算这个村有多少亩地,就塞进去相应户数即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哪块地应该归谁所有,他们内部自然会解决。 这样可以大大节约分配的时间,先把庄稼种起来再说。后面再慢慢派吏员下村复核即可。 朱由榔认为这个计划不算很完美,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优化了一下,每个自然村都派一个士兵作为村长,由他负责协调村民划分田地。 明军会种地的士兵成千上万,挑一两百个稍微机灵的人下去当村长不难。 另外他还制定了一条规矩,给每一户老百姓的田地,只许多,不许少。 田地是百姓用未来产出购买的,不是白拿的。分期付费也是客户,而客户就是玉皇大帝。必须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如果因为缺斤少两,被老百姓投诉,或者被后续的复核人员查出来的话,负责协调的村长就要受到惩罚。 在他的推动下,整个卖地活动相当成功。整个永昌府的穷苦老百姓,都沉浸在获得土地的幸福当中。 “小乙,你看我这法子如何?” 朱由榔带着七个护卫,远远看着那些排队买地的老百姓,心里很为他们感到高兴。 “陛下仁德,永昌百姓以后有好日子过了,”赵小乙由衷赞道。 “没什么仁德不仁德的,我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还要继续打败清军,才能帮他们保住今天的收获啊。”朱由榔得意地笑道。 第十七章 商贸 腾越城外,甘露寺。 赵良栋和王进宝前半个月带着仅存的一百多亲兵,趁夜色突袭了这座破旧的寺庙。 临阵脱逃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去到龙川江驿,发现驿站外居然有大量精兵在防守,无奈下只能继续在山里兜圈。 向导告诉他们,高黎贡山南北方向都没有路。向东返回清军控制区,是不可能的。就算能绕出高黎贡山,也很难渡过怒江。 即使勉强能泅渡怒江,现在永昌府明军重兵云集,冒险穿越就等于自投罗网。 穿过永昌后,还有比怒江更宽,水流更湍急的澜沧江。他们不敢走大路,也找不到船只,更没办法找到渡口过河。 这一番话,把赵良栋和王进宝听得差点想走出大山,向明军投降算了。但他们非常清楚,以自己臭名昭着的名声,投降无疑等于自寻死路。 看着身边的亲兵一天天死去,赵良栋发了狠,决定向西走。于是他们在向导带领下,泅渡了龙川江,进入到腾越地界。 在龙川江,他们又在滚滚江水中损失了几十个亲兵。算上前几日被老虎吃的、被毒蛇咬的、失足摔下山崖的,总共损失了一百多亲兵,这让赵良栋和王进宝在半夜偷偷哭了好几场。 进入腾越地界后,他们又风餐露宿,昼伏夜行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了一个绝佳的攻击目标——甘露寺。 甘露寺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寺庙,连主持也只有十来个僧人,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防御措施——在佛教盛行的滇西南,谁会想到会有人袭击一座破庙呢? 一击得手后,他们控制了主持和所有僧人,让他们以需要闭关修行为借口,关闭寺门。 寺庙里存粮还有一些,后山还有瓜果蔬菜,够吃上十几天。这块不用担心猛兽毒蛇,可以安心吃饭睡觉的据点,让他们非常珍惜。 他们小心翼翼潜伏,尽量不与外界交往。除了天天都有当地少民来烧香拜佛,需要知客僧出面打发外,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就这样他们安稳度过了十几天,存粮开始慢慢耗尽,生存问题又开始严峻起来。 “赵哥,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继续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王进宝问道。 “我哪知道,早知会是这个局面,当初还不如跟他们拼了。”赵良栋懊悔道。 “现在后悔没有用了,”王进宝眼睛转了几圈,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听说明廷的朝廷百官、皇后、太后,现在都在腾越县城。” 赵良栋立即明白了王进宝话里的意思,连忙问道:“腾越现在有多少兵把守?” 王进宝道:“大概有四五百,都是不披甲的辅兵。还有一些卫所兵和捕快帮闲,都没什么战斗力。”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我昨天晚上抓了几个从腾越回来的百姓,还没用刑,就都招了。几个人说得都一样,他们白天甚至都没派兵把守城门。” 赵良栋眼睛亮了起来,起身来回疾走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眼神也从兴奋变成了阴狠,接着用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王进宝点了点头,答道:“干他一票!” 永昌府城,随着田地逐渐售罄,春耕春播也进入了正轨。 田地事件后,朱由榔越来越多地介入到政务当中。 这日,他又找到李定国和白文选,提出要用自己的私房钱,在车里司的思茅一带开一个茶叶贸易行,专门收购茶叶,贩往丽江。 李、白二人听后,表现得比对方上一次提出卖地时还要吃惊。 卖地救国,还可以理解为大公无私。皇帝亲自经商救国,就有点离经叛道了。 他们老朱家,可是最看不上商人的。 “恕臣直言,陛下之前坠马受伤,身体无恙?”白文选问道。 “你看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朱由榔不解道。 “可是皇帝经商,不觉得有些……” “巩昌王多虑了,我还在广西当桂王的时候,就经常偷偷经商,赚钱补贴家用。”朱由榔一本正经道。 “不会,桂王可是亲王爵位,怎么会缺钱呢?”白文选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自从烈皇殉国后,我们这些藩王,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不经商哪能维持体面呢?” 看着两人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朱由榔开始讲述他的计划。 孟链、车里一带盛产茶叶而少产粮食。 清军进犯云南前,茶商马帮大多是走景东、楚雄、大理这条路进入丽江,再把茶叶贩卖到西藏。 现在大理、楚雄都在清军手里,商路断绝,诸土司手里积存着大量茶叶。 如果能引导茶商马帮改走临沧、顺宁,经永昌府、云龙州进入丽江,那么商路就恢复了。 和旧商路不同,新商路沿途土司和茶商马帮缺少合作共识,在深山老林里做出杀人越货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尤其是临沧一带,全都是深山老林,没有朝廷保护,普通茶商马帮根本不敢走。 “需要臣派兵保护陛下的商队吗?”李定国问道。 朱由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讲起了延平郡王郑成功的发家史。 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闽海一带有名的大海商,极盛时据说拥有超过三千艘大小海船,通商范围广及日本、朝鲜、琉球及南洋各地,最远可到巴达维亚。 用日入斗金来形容郑家的赚钱能力,丝毫不过分。 “商贾出身,怪不得首鼠两端,忧家忘国。”李定国有些不悦,微愠道。 当年新会战役,就是郑成功对增援行动犹豫不决,失期不至,导致李定国最后战败。 “郑芝龙确实没有骨气,叛国降清,人人得而诛之。”朱由榔痛骂了几句,把郑成功的罪过轻轻揭过,接着继续往下讲。 郑芝龙不仅自己经营海贸,还制定过一个规矩,所有在中国海域航行的商船,都要悬挂郑家的令旗。 其他海商按船舶大小向郑家缴纳令旗费用,换取郑家的安全承诺。 凡悬挂郑家令旗的商船,一律不允许海盗抢。凡胆敢抢这些商船的海盗,郑家负责派战船剿灭。 在这个政策下,中国海域安全通畅,贸易空前繁荣,来往船舶络绎不绝。郑家也由此获得了大量财富。 “难道陛下也想……” “巩昌王说笑了,朝廷当然不能像郑芝龙那样,为了赚钱不顾脸面。”朱由榔笑道。 在他的计划中,朝廷应该在新商路沿途设立钞关,派适当的官兵驻守,对过往的茶商马帮收税。 同时,严令沿途土司不得抢劫行商,辅以武力惩戒威慑,以保护行商。 茶商在沿途钞关缴纳银钱,领取票据。到达丽江后,再用茶叶缴纳剩下的税款。 如此,孟链一带的部队可以得到银钱来买粮,丽江马宝部也可以用茶叶向土司换粮。 丽江茶路已有数百年,诸土司肯定有渠道把茶叶换成钱,或其他需要的东西。他们应该会接受这种方式,至少不会像直接征收粮食那么抵触。 “为什么不直接用军队运送到丽江呢?”李定国提出疑问。 “无偿征收茶叶,一次两次可以,长此以往必然会引发各方不满。不如让茶商去收购,这样土司能赚到钱,也会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这样才能让茶叶贸易繁荣起来。” 朱由榔又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把需求、生产、供给、价格、渠道之间的关系给李、白二人讲解了一遍。两人才总算彻底理解了这个计划。 最后,朱由榔做出总结:“重开茶贸,利国、利民、利商,这就是三赢啊。” 李定国叹道:“臣现在算是相信,陛下以前确实经过商了。” 第十八章 突变 第二天,李定国召集众将领和永昌地方官等举行了一次扩大会议,商议重开茶贸事宜。 和他的谨慎相比,其他将领对此提议倒显得没那么排斥,而且对设卡收税很感兴趣。 “不就是山贼收保护费那一套嘛,这个我熟。” 窦名望表示他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如果需要教训土司的话,他随时都可以领兵出战。 永昌知府也表示,腾越、龙陵、凤溪三司县及顺宁府凤庆县一带产茶量也不少。新茶路从永昌过境,百姓可以向茶商兜售本地茶叶,收益应该很可观。 见大家都没有反对,李定国终于下定了决心重开茶贸。 众人就路线、税率、钞关选址等问题进行了详细讨论。 最后确定,选择孟链孟坝关至云县的山道作为新茶路南段(今214国道沿线),沿途选址设置十个小型关隘,各派驻书吏两人,精兵一百以震慑土司。 除收税外,这些小型关隘还需具备简单的驿站功能,方便行商补给。 税率方面,产茶地每担收税二两白银,在临近钞关领取一式两份的票据,票据中注明启运地点、行商身份及茶叶数量。 新茶路北段,出云龙州,经兰坪进入鹤庆、丽江,分别设置三个钞关回收一份票据,以两成茶叶实物完税。 朱由榔将这种票据命名为运输专用发票,并且规定,起运地和抵达地每半年核对一次收发票据,如果对不上的,视为行商逃税,轻则罚银,重则判刑。 大家对发票这个名称,都觉得很贴切。但是为什么要叫做专用发票则不太理解,难道还有普通发票不成?朱由榔对此笑而不语。 会议散后,朱由榔、李定国、白文选三人喝茶闲聊,赵小乙忽然在大帐外大声报告:“陛下,晋王,大事不好,腾越出事了。”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让赵小乙带使者进来。 使者扑通跪在地上,颤声道:“昨夜忽有一群鞑子偷袭腾越县城,太子……太子被拐走了……” “怎么可能?你确认是鞑子,不是土司乔装改扮的?” 朱由榔觉得这简直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通往腾越的所有要道,全都有明军重兵把守,他们是怎么飞过去的? “千真万确,一百多人都是剃了头的,似乎是假鞑子。” 既然都剃了头,身份就确凿无疑了。剃头这个特征太明显,不可能有土司剃头假冒清军,那样很不容易躲过追查。 使者接着将那晚情形简单讲述了一遍。 原来昨天晚上,一百多个清军挟持了几个明军士兵,以押送俘虏回腾越的名义,赚开了城门。 这伙清军进城后,立刻对腾越县衙发起突袭。县衙内的侍卫们根本抵挡不住,没一会儿就被攻破了大门。 幸好巡逻的士兵及时赶到,才将他们逼退。混乱中,太子也被他们掳走。 李定国听得使者说完,勃然大怒,拍桌子大声骂道:“混账,孙崇雅怎会如此松懈!他现在人呢?” “孙将军听到太子被掳后,带兵追赶,现在不知所踪。”使者答道。 “太后、皇后,还有其他人情况如何?”朱由榔问道。 “太后、皇后那晚正好在佛堂礼佛祈福,并不在县衙,才得以逃过一劫。只是太后听说太子被掳走后,惊吓过度,卧床不起。其余小的也不清楚。” 朱由榔虽然和女眷们没有真正相处过,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听到她们都还安全,也长舒了一口气。 朝廷驻地被清军奇袭已是奇耻大辱,若太后、皇后还被掳走,这份耻辱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即便如此,太子被掳走的消息,还是让三人大为震惊。 永历的大儿子,二儿子早在广西就已失散,所以三皇子就成了实际上的嫡长子,后更晋封为太子,是国之储君。 这个问题严重性,不亚于一场大战的胜负。 众人简单商议后,决定由靳统武、吴三省二将,率领天威营两千精兵,星夜赶往腾越,追赶这伙清军,营救太子。 朱由榔也一同返回腾越,主持朝廷大局。 与此同时,明缅边境也开始打破往日宁静。 赵良栋和王进宝两人,带着亲兵沿大盈江逃亡了两天,已抵达盏达宣抚司的铜壁关附近,出了关就是缅邦占领的蛮莫土司。 他们原定计划是挟持太后做为人质,逼迫明军放他们返回清军控制区。 没想到明军增援来得太快,他们没找到太后,不敢再和明军纠缠,仓促间只好挟持了太子撤出城外。 没捉到太后,就失去了要挟明军的唯一机会。英宗当年在土木堡兵败被俘,都没令大明朝屈服,光凭一个皇子,更不可能保住他们的小命。 他们出城后不敢逗留,也不能向东自投罗网,只好沿大盈江向西逃窜。 “赵哥,出了关就是缅国了,下一步怎么办?”王进宝问道。 “还能怎么办,刀山火海也只能往前闯了。”赵良栋恶狠狠地道。 “我觉得,倒不如光明正大出关,求见蛮莫安抚使思线,就说我们是大清派来的特使。” “特使?就怕他不给面子,把我们交给明军。” “只要我们一口咬定自己是大清特使,要求见缅王莽达。思线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抚使,还敢跟我大清作对不成?” 这是王进宝想了两天两夜,才想出的绝妙计策。他相信,对方没办法验证自己的话是否属实。 而且明军大势已去,中华大地满清已十占其九。 即使对方一点也不信,也不敢拿他们怎么,多半只能假装相信,然后乖乖的送他们去见莽达。 到了缅都瓦城,莽达又敢拿他们怎么样? 赵良栋想通后,猛的一拍大腿,赞道:“这个办法妙呀!王兄可真是我的诸葛亮也!” 第十九章 铜壁 三天后,朱由榔、靳统武、吴三省三人率领天威营两千精兵抵达腾越。 一路上,朱由榔都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 当初是他主张把所有精兵强将都带走,以最大限度保证磨盘山之战能够大胜。但腾越也因此失去了精兵拱卫。 还有那孙崇雅,早知道他是草包,为何还将重任交给他?真是愚蠢至极。 所以腾越被偷袭,严格说来,也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 在县衙门口,王皇后一见到丈夫,眼泪就流了下来。 “陛下……救救……救救咱们的孩子……” 朱由榔站在她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严格来说是原永历的发妻——现在似乎也是自己的妻子了。 从广西到云南,十几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她都一直勉力支撑,从来没有忘记身为皇后的职责和仪态。 但身边最后一个儿子被掳走,让她彻底心碎了。 几日来她担惊受怕,还要勉力维持腾越稳定,几乎透支了所有的力气,面容也变得异常憔悴。 朱由榔缓步走了上去,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王皇后将脸埋入对方胸口,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朱由榔扶她坐下,问起腾越的具体损失。 王皇后告诉他,突袭中有十几位嫔妃、皇子罹难,侍卫、宫人等被杀者亦有三四十,整个皇室几乎被屠戮殆尽。 如果不是当夜太后和皇后恰好不在县衙,朱由榔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朱由榔听完,脸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在几案上,茶盏滚地碎裂。 “不亲报此仇,还有何脸面立足于天地耶?” “报……陛下,鞑子突袭铜壁关,逃入缅境。”这时,又有使者来报。 “狗贼……靳统武,吴三省听令,与我立即启程前往铜壁关,擒杀此贼。” 朱由榔不顾群臣劝阻,随军向铜壁关继续进发。 分别时,他向王皇后郑重承诺,一定会救回太子。 大盈江河谷道路相对好走,他们带上所有马匹,一天时间即抵达南甸。南甸土司刀呈祥送来粮草补给,和运输辎重的船只。 “刀宣抚使有劳了。” 朱由榔强行提起精神,接见了刀呈祥,还赞他忠君爱国,乃国之栋梁。 第一次见皇帝的刀呈祥也很激动,表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更何况自己乃是十司领袖,自当尽心竭力,以解君忧。说到动情处,还抹了好几把眼泪。 最后,他还让长子刀启元,带领两百土司兵跟随圣驾,一起捉拿逃犯。 朱、靳、吴三人检阅了这两百名土司兵,看起来战斗力比天威营精锐差远了。 不过朱由榔还是对此表示感谢,同时还盛赞刀启元少年英才,只要尽心办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有了船只运输辎重,大军行进得很快,一天后即抵布岭铜壁关。见关防已被守军夺回,众将安心不少。 一路上,干崖、盏达也派子侄各率领三百土司兵加入明军队伍。朱由榔不但全部接纳,并且对他们一一好言嘉勉。 在铜壁关,他们还见到了孙崇雅带来几十个明军。 那些明军告诉大家,前几日他们前往缅关交涉时,一股清军忽然从关隘中杀出。他们几乎都是辅兵,哪里抵挡得住,被杀得大败而归,连孙崇雅都被俘虏了。 “丧师辱国啊!” 靳统武气得够呛,差点将他们治罪。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要治也是治孙崇雅的罪,”朱由榔宽慰他道。 第二天,陇川宣抚使多绍宁、户撒安抚使赖洪勐也率兵抵达铜壁关,这让土司兵数量达到近两千。 “陛下,除了赖洪勐的兵外,其他土司兵战斗力很可疑啊!” 靳统武低声提醒,这些土司兵几乎都由农奴组成,属于顺风浪、逆风投的水平,不能过于倚重。 朱由榔点称是,并且告诉靳、吴二将,这些都是各土司的观察团,名义上是助战,实际上是来打探我军虚实的。 虽然明军在磨盘山大胜,让他们收起了轻视的态度。但明军战斗力具体有多强,他们没有看见,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如果这次明军打得好,他们自然更加恭顺,反之,则不知道会打什么坏主意。 “这是一场宣传秀,必须要展示出我军实力,”朱由榔道。 等各土司兵都安顿妥当,明军召开了战前军事会议。 在腾越加入队伍的沐剑声给大家介绍这缅关来历。沐剑声是沐王府世子,一直被当成下一代黔国公培养,所以对历史沿革相当清楚。 原来洪武以来,蛮莫安抚司一直都是大明朝的领地。 万历三十三年,缅国良渊王派兵入侵蛮莫,驱逐蛮莫安抚使衎忠,扶植思线为蛮莫总督。 思线是小宗上位,对缅国一直忠心耿耿。万历年间,巡抚李用宾在布岭修筑铜壁关,他也在对面修筑了一个小型堡垒,派缅兵数百驻守,和铜壁关对峙。 “现在蛮莫总督还是思线,”铜壁关主将蛮哈守备提醒道。 “这老贼,活了这么久?” 大家都有些惊讶。 蛮莫被侵占已有五十五年,就算思线十五岁当蛮莫总督,现在也有七十多岁了。 正在大家感慨“祸害遗千年”的时候,去交涉的使者返回汇报。 使者称缅兵态度相当傲慢,不但拒绝交出清军,还说那是大清国派来的特使,已经礼送到蛮莫,让明军趁早请回。 “大胆狂徒!末将请率精兵两百,拿下此关。”吴三省听得火起,立即起身请战。 吴三省本是晋王手下猛将,武艺非常高强,曾在永历十一年的昆明武官大比试中夺得头魁。 磨盘山大战时,他因为要保护晋王的妻儿,没能参战立功,已经憋了很久。所以机会一来,立即抢先请战。 “不急,我大明乃礼仪之邦,还是先礼后兵为好。” 朱由榔想了一下,没有同意吴三省出战,并让使者再次前往缅关,提出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 逾期不交出鞑子,勿谓言之不预也。 待众将都散去后,靳统武独自留下,对朱由榔道:“陛下,打仗就是要出其不意,怎能给三天时间敌人准备呢?” “谁说要给敌人三天?” “不是陛下让使者去传话说……”靳统武瞪大了眼睛问道。 “限三天内交人,不一定要真的等三天后再打。太子落入敌手生死未卜,岂能久候?靳侯也是沙场老将了,怎能如此迂腐?”朱由榔惊讶道。 第二十章 思线 最近几天,蛮莫总督思线有些心神不宁。连新纳的第十七个小老婆,都没有心情去宠幸。 几天前,一群满头青皮,留着金钱鼠尾,自称大清特使的人叩关求见,打破了他几十年的平静生活。 如果是十年前,留着这样丑陋发型的人,他连见都不会见。 但几年来,随着清军席卷中原,消息再闭塞的人也渐渐察觉到,满清取代大明,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年轻时,他曾在大明威压下,活得战战兢兢。但随着大明日益腐朽,他逐渐发现自己掌握了主动权。 大明朝在这五十五年里,换了好几个皇帝,但再也没有出过刘綎、邓子龙这样威震西南的猛将。 只有一个叫陈用宾的云南巡抚还算有点志气,在布岭修筑了铜壁关等几个壁垒。 他立即还以颜色,在对面也修筑了布岭关。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会遭到报复,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担心毫无必要。大明朝一点反应都没有。 从此以后,他知道就算再无礼,大明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更不敢和自己背后的东吁王朝交恶。 盏达、干崖、陇川的土司官也从几十年前的咄咄逼人,日渐变得温顺起来。 蛮莫总督的这个位置,算是坐稳了。 以前的大明,他不敢惹。 至于现在的大明嘛…… 据布岭关回来的缅将说,这伙“特使”一百多人一个冲锋,就打败了明军三百多人,还生擒了对方主将。 如此悬殊的战斗力对比,让他不得不承认,明军已是腐朽不堪。前些天在永昌打的胜仗,恐怕也只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罢了。 所以他客客气气地把“特使”请到蛮莫,好吃好喝地招待两天后,亲自派船送去阿瓦城。至于他们是不是特使,被挟持的小孩是谁,他不想知道。 未来大清很可能是他的邻居,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他不想失去这种安稳舒坦的日子。 总而言之,麻烦送走了,让莽达头疼去。 稳妥起见,他还向布岭增调了五百土兵,让布岭关的守备兵力增加到八百之多。 这天入夜,布岭回来的报告称,明军三四千人叩关,让他又重新紧张起来。 于是他召集了所有成年儿孙,到议事堂开会。 “坤爸,大明快死透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让思昆打发他们走就是了。”四儿子思推道。 “阿哥说得不错,听思昆说,明军很不经打。不如我们发兵打败他们,也抓几个明将来玩玩。” 八儿子思勇赞同他哥哥的意见,不过他觉得应该更进一步,直接将对方打败更好。 其他儿孙的意思都差不多,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顶多再派两三千士兵去增援足矣。他们认为,以明军的战斗力,能不能打败布岭关的八百守军都很成问题。 思线仔细听着这些儿孙的发言,内心忽然警觉起来。 大明已经腐朽到,连这些后辈都可以轻蔑鄙视的地步了吗? 不,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把使者再一次叫到大厅,仔细又问了一遍。 使者的回答还是一样的:明军有两千人,有一些马匹,但绝大部分都是步兵。另外还有一千多土兵,看起来各土司都有,混杂在一起。 “对方主将是谁?” “看旗帜似乎一个姓靳,一个姓吴,都没有露面。只派几个小兵留下了限期三天交人的恐吓。”使者如实回答道。 “靳?吴?不是李,或者白?”思线谨慎地问道。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安心了不少。不过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让他决定还是谨慎对待。 “明天召集各寨青壮,凑齐四千……不,凑齐六千人,后天一早增援布岭。”他下达了最终命令。 “坤爸,春耕马上要开始了……” “坤爸,我那边还有很多地没有……” 思线摆摆手,制止了众儿孙的劝诫,严令各房按比例出人。 是时候给儿孙们上一课了。 狠,他们都学得差不多了,这次要教会他们怎样才能更稳。 只有稳,才能守住得来不易的基业,把总督的位置百年千年地传承下去。 第二天,缅军布岭关依然平静。 守将思昆一夜没睡,他一直在防备明军可能发动的夜袭。不过最后他发现自己白熬了一夜,明军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也是,明军怎么可能发动夜袭呢? 连总督手下最勇猛的战士,也不敢轻易发动夜袭。那可是技术含量最高的战法。 “敬告布岭关守将,距离交人日期还有两天。逾期不交人,后果自负。” 寨门外,几个明军士兵大声发出最后通牒,还贴心地让随行土兵用土话又喊了一遍。 缅兵和这些土兵都是同族老乡,不打仗的时候恨不得天天走亲戚,所以马上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他们嬉笑着,用土话纷纷回以问候。 明军士兵虽听不懂,也猜到了不是什么好话。但上峰有令,喊话要喊三轮,而且绝对不能动手。 他们只好用汉话土话又喊了两轮,才憋着一肚子火,垂头丧气地返回铜壁关。 思昆没有制止士兵的讥笑,因为他刚收到消息,明天就会有六千士兵增援。 只要再坚持两天,他就能带着六千八百名勇敢的士兵,进攻敌军了。 一百多个浑身泥巴,胡子拉碴,连头发都没有的野蛮人,都能轻松打败的明军,凭什么可以阻挡蛮莫的勇士们? 思昆有些兴奋起来,他觉得自己绝对可以一战而胜。 不止要打败对面的明军,还要长驱直入,攻破腾越,活捉大明皇帝。 听说大明皇帝的嫔妃个个都美若天仙,自己很快就可以见到了。 “嗯,战利品都是属于总督的……自己留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十一章 破关 这夜思昆睡得很香,甚至还做了好几个美梦。但天还没亮,他就被嘈杂的叫喊声惊醒了。 敌袭?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问道:“谁在外面喧哗?” “不好了,明军攻过来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卫兵推开房门,大声报告。 思昆连忙披起战甲,手持武器冲出房门,只见明军已经在关下开始列阵,看样子是准备进攻。 “驴娘养的,北方蛮子一点信用都没有,不是说三天才进攻?” 和他一样,明军几个土司也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们一出帐门就看到有些明军营帐已经空了,士兵们在收拾辎重,准备拔营。 赖洪勐带着几个土司官找到正在吃早饭的朱由榔,不解问道:“陛下,我们要退兵了吗?” “赖安抚使何出此言?我们千辛万苦才来到布岭,怎么能轻易退兵呢,”朱由榔让赵小乙给他们腾出几个位置,招呼道,“大家赶紧吃早饭,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了,让你们的士兵收拾好东西,战场可不等人,”朱由榔又嘱咐道。 众土司在惊疑中还没吃几口,又有士兵来报,前方已列阵完毕,随时可以进攻。 朱由榔客气地把众土司请到前线,示意靳统武可以开始进攻。 靳统武一声令下,三百明军随即离开阵地,向布岭关缓缓逼近。 开始他们走得很慢,快到一箭距离时,前排士兵猛然加速,向大门方向冲了出去。 后排弓箭手紧随其后,冒着箭矢弯弓还击。 “准备……射击!” 第一排弓箭手射出羽箭,马上后退,接着第二排迅速补位。 “准备……射击!” 一百弓箭手每三十人一组,持续不断地向壁垒上的敌人射击,进行远程压制。 布岭关壁垒很小,仅一丈高,三丈多宽,壁垒上的弓箭手不但没有多少高度优势,更没有数量优势,一轮只能射出十几支箭。 而明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拉弓,瞄准,射击像吃饭一样流畅。缅兵射出一轮的时间,明军能射出两轮。 他们每一轮都能射倒好几个敌人,壁垒上弓箭手很快就被压抬不起头来。 明军近战部队也很快清理了障碍物,推进到木栅大门前,隔着木栅,透过缝隙用长枪猛刺。 这些先锋部队个个身穿铁甲,胸前还有铁片加固,防御措施非常到位。 他们看到对方刺来的长枪软绵无力,有些甚至连躲都不躲,手中长枪也沿着来路刺出,把身穿皮甲的敌人先扎了个对穿。 他们当中有很多火铳手,此时根本不用瞄准,枪口就顶着缝隙开火,肯定能射中一个敌人。 “十一个……十二个。” 吴三省手持长弓,对壁垒上的敢于露头的弓箭手挨个点名,每一个数就代表一个敌人被射倒。 明军弓箭手彻底压制住壁垒的远程部队后,开始转向大门方向抛射。 门里的缅兵被长枪逼开一丈多远,冲又不敢冲,退更不敢退。因为他们身后不远,就是明军弓箭手的火力遮蔽区,一轮轮箭雨持续不断地从天而落,对没有头盔的普通缅兵威胁很大。 思昆已经放弃在壁垒上继续指挥,在上面露头实在是太危险,即使身穿铁甲,戴着铁头盔也不行。对方弓箭手专射面门,太可怕了。 缅国和葡萄牙人接触得很早,对火器非常重视。缅王在阿瓦城设立了火枪工坊,产量很大。所以布岭关火枪兵比例很高,八百人里就有一百多条枪。 弓箭手被压制后,思昆立即就想到了这张王牌。 但大门几乎已被明军控制,他只能指挥火枪兵在门后二十丈列阵,企图用密集火力击溃明军。 “快列阵,快……保持队形。” 这是明军抛射区的边缘,很多火枪兵害怕冷不丁在头顶落下的箭矢,都拼命向后挤。 思昆和他的亲兵们,杀了好几个火枪手,才压住了他们后退的趋势。 “气势一定要足。” 火枪兵要指着敌人的鼻子开枪,这是他在阿瓦城学到的克敌秘法。据说在遥远的西方,很多国家都用这种战术打仗。 “火枪越近越强,三段射击天下无敌,”他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 蛮莫在思线统治下,几乎没有过大战,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尽情施展这个绝学。在有限几次剿杀土寨的战斗中,这个理论一直都很正确。 这次也一定可以。 由于几乎没有干扰,木制大门很快被明军破坏。明军推开大门,毫不停留,继续向前冲锋。 手持刀盾、长枪的几十个缅兵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击垮了,开始返身向后逃命。 “快散开,快。” 缅军火枪手们看到同袍向自己奔来,都在犹豫是否要开火。 眼看明军已经尾随溃兵而来,思昆来不及多想,大声发出命令。 “开火,快开火……” 啪,啪,啪…… 一阵密集枪声响起,很多向后逃跑的缅兵被自己人射中,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开过枪的缅兵想像训练时那样向后撤退,施展思昆一直强调的三段射击,却见明军从倒下的缅兵背后跃出,继续加速冲锋。 十丈距离,几乎瞬间就能跑完。那些火枪兵们开始惊慌起来。 “开……” 思昆正想下令,却听到破空声响起,抬头时一个硕大的箭头已经到了鼻尖。 他连惨叫声都没喊出来,脑袋就被一支重箭射了个对穿。 吴三省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二十五。” 布岭关外的明军阵地上,朱由榔身边的几个土司官,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 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成了一个圆,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 “好快,好强……” 随着明军欢呼声响起,朱由榔转头对他们笑道:“刚好天亮,我们启程去蛮莫。” “这就打……打……打赢了?”一个土司开始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 除赖洪勐参加过平定沙定州的战斗外,其他几个土司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们参加过最大的战斗,可能就是寨子间的械斗。 在那些械斗中,打一个寨子需要的时间通常很长。在休战的时间里,他们也许还会和敌人攀攀亲戚,套套交情。很多械斗都在这种交流中达成共识,最后和平解决问题。 不到半个时辰,就攻下了近千人防守的关隘,这是什么战斗力? 他们站在原地,直到明军开始往外押送俘虏,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土鳖!” 赖洪勐心里对其他几个人狠狠地鄙视了一番,继续得意地想着: “这几年我为什么一直在练兵,练得腰都断了,吃饱了撑着吗?唉,还是比不上晋王的正规军。那些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不能比,不能比呀!” 第二十二章 火枪 朱由榔精心安排的宣传秀很成功,几个土司回过神后,立即回到大营指挥士兵加快拔营速度。 明军几乎没有休整,大部队紧追溃兵,翻过布岭继续向蛮莫推进。 布岭关到蛮莫有六七十里路,必须要抓紧时间出发。而且,他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击败蛮莫来的援军。 永昌收复战中,吴三桂安排的空城计给朱由榔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战后他向李定国多次请教,清军是怎么知道我方准确进攻时间的。 得到倾囊讲解后,他很快把计算方法和商业博弈结合起来,发现两者有很多共通之处。 总的来说,就是要站在敌人的角度考虑操作成本、时间成本和收益。 对思线来说,大举增援布岭关,御敌于境外,显然收益最大,成本最小。 朱由榔的计划就是要在野外吃掉敌方有生力量,这样比打攻坚战要划算些。 和他设想的差不多,在思线严厉督促下,他的几个儿孙用一天的时间,就凑齐了六千青壮,并在这天凌晨离开蛮莫,增援布岭。 两军相遇的地点,几乎就在蛮莫到布岭的中间位置。 这是大盈江河谷的狭窄处,一边临江,一边临山,中间适合厮杀的通道只有五六百米宽。 缅军主将是思线的四儿子思推,他因为性格比较沉稳,被推上了这个位置。 当他从溃兵口中得知明军已经攻陷布岭,吓了一大跳,想返回蛮莫,却发现明军追兵已跟了上来,只好靠着河流摆下防御阵线。 “这个蛮莫土司实力很强啊。” 朱由榔大概数了数,发现对方士兵数量,比自己预想的整整多了一倍,其中一千多还是火枪兵。 靳统武对这种大量火枪、刀盾、长枪混编的部队感到很头疼。 和弓箭不同,火绳枪这种傻大黑粗的武器射击速度很慢,威力却大得惊人。 普通士兵只要穿上皮甲,甚至棉甲,就能抵御大部分弓箭的远距离伤害。如果外面再套上铁甲,甚至能免疫绝大部分弓箭的近距离直射。 但即使是最勇猛的将领,穿上最坚固的铁甲,也无法抵御火枪一击。只要近距离被打中就是一个大洞,被打中躯干的话,甚至都无法施救,只能在惨叫中死亡。 这样狭窄而又平坦的地形,无论是迂回包抄,还是埋伏偷袭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想要快速结束战斗,最好是用大量骑兵冲击,但明军并没有大量骑兵。 用步兵冲锋不是不行,但伤亡会有点大。 火枪有效射程二十丈,在冲锋时间内,他们每人只需要打出一枪,那就是一两百条人命。两枪的话…… 这个算术题,靳统武计算过很多次,今天忍不住又掰手指重新算了一遍。 “都是百战精兵啊,真不想把血流在这穷乡僻壤。” 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有点心痛。 朱、靳、吴三人商议了一阵,还是想不出减少伤亡的完美方法。 朱由榔提出排队枪毙的战术,被靳统武否决了。 明军火枪比对方少得多,而且很多士兵并没有操作经验,直接拼枪显然没有优势。与其这样消耗,还不如让士兵们直接冲上去算了。 “打仗怎么能不死人,总不能在这里扎营?” 吴三省听得烦闷,忍不住拿起长弓,策马冲到对方阵前四十丈处,下马向天射了一箭。 “啊……” 半息之后,对方阵中隐约传来一声惨叫。 他心中一乐,连续又向敌方抛射了好几箭。到第五箭时,又听到一声惨叫。 啪…啪啪…… 有几个缅军火枪手忍不住向吴三省开火。 “不要开火,不要开火!” 思推连忙阻止手下士兵私自开枪。 火绳枪精度不高,二十丈有效距离内,都要靠齐射造成面杀伤,才具有威力。四十丈根本没办法瞄准,天知道子弹飞哪里去了。 吴三省悠闲地射了十多箭,直到感觉肩膀有点酸,才回到阵中点了几个臂力好的弓箭手,继续上前抛射。 那几个弓箭手臂力略差,但也造成了一些战果。 缅军还是没开枪。 “这些土兵很多都没穿盔甲,”朱由榔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 靳统武补充道:“甚至连皮甲都没穿。” 他们觉得这支部队不像军阀武装,更像崇祯朝时期到处流窜的农民起义军。前排士兵装备精良,手持昂贵的火绳枪。后排部队却穷得连皮甲都没有。 他们没想到,除了前面两千是常备军,后面的四千多,一天前还是种地的农奴。他们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配皮甲来做什么。 “那多派几队弓箭手上去?”吴三省提议道。 朱由榔想了一下,改进了这个建议。 “一次不要派太多,每轮增加几个人,看他们什么时候开枪。” “注意骑兵,他们敢上来骚扰就粘住,最好是能跟着他们屁股杀过去,”靳统武补充道。 于是下一波明军派出了十个弓箭手,继续试探。得到缅军不会开枪的反馈后,下一波增加到了二十个。 弓箭手们散得很开,每两个人之间相隔很远,到了四十丈就开始自由抛射,就好像去打猎一般,完全不考虑齐射的问题。 对方阵型排得很密集,根本不需要瞄准,平均七八箭就能射中一个敌人。 朱由榔发现这个切香肠战术,好像正中敌军弱点。如果对方一直不开枪,弓箭手的密度还能再加大。 如果对方开枪还击,造成较大伤亡的话,减少几个就可以了。 这个射击游戏让士兵们看得很过瘾,不少弓箭手都跃跃欲试,争相报名参加。 有的士兵胆子比较大,甚至逼近到三十丈才开始射击。有的脑子灵活,蛇形走位到二十五丈才射击,对方根本没办法瞄准。 这些弓箭手基本连续远射七八次就需要休息,但也不能慢慢射,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着呢。 “吴将军,我们带了多少箭矢?” “嗨,多得很,起码还有五六千支。万一不够,土司兵那里还有,借点就是。” 此时几个土司已经追了上来,都说箭矢有的是,不要说借,说借太见外,直接拿去用就行。 其中赖洪勐最为积极,他放弃了打扫战场的机会,把士兵都全带了过来。近距离观摩明军战斗的机会,不是经常能遇到的。 吴三省休息了一阵,感觉肩膀已经没那么酸痛了,立即跑去插队,又上去射了一轮。 “他们不会忍到我们把箭矢都射完?”朱由榔问道。 “不可能,他们的士气坚持不了这么久,”靳统武笃定道,“如果他们有这个士气,早就发起进攻了。” 他告诉大家,弓箭手漫射这个战术不是没有人想过,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因为破解方法很简单,只要缅军全军推进,接近到二十丈内再开枪齐射就是了。 如果是吴三桂指挥,甚至会派刀盾兵直接冲锋,火枪兵紧随其后,抵着敌人的胸膛开枪。 可惜对面是一支五十五年没有打过大仗的军队,即使有先进的武器,也没有灵活运用的脑子,更没有决死冲锋的胆量。 缅军那边,思推已经快气疯了。 刚才他忍不住让第一排火枪手开了几次火,可是对方弓箭手阵型实在太过松散,三轮齐射一共才击中了两个敌人。其中一个还一瘸一拐的自己走回了阵地。 这简直就是在浪费弹药。 他试过派骑兵骚扰,但派出去的十几个骑士,被对方一对一盯防,木桩似的一个个被砍倒,没产生任何战果。 派弓箭手去反击也失败了,对方有个神射手,射速快臂力强,弓箭手上去就被挨个点名,只能灰溜溜的退了下来。 “阿哥,不如我们往前一点,这样火枪就能射穿他们。” “对呀,这么光挨打不能还手,我都快管不住手下的人了。” 思勇带着几个兄弟已经来到思推身旁,纷纷建言。 思推在退兵和攻击之间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发起进攻。他曾听父亲说过,临阵退兵就是自寻死路,不如放手一搏。 “六千多勇士,还打不过他们两三千不成?” 第二十三章 勇气 “朔定将军的箭术真了不起!” 吴三省一个人压制对方十几个弓箭手,朱由榔看得心旷神怡,忍不住拍手称赞。 “当然,他可是西营第一神箭手,”靳统武露出骄傲神色,表示同意。 “大家快看,敌军好像动了!”赵小乙提醒道。 众将看去,缅军果然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只是推进速度非常缓慢。每一段战线都在磨磨蹭蹭,好像在期待别人前进,自己躲在后面可以更安全些。 由于移动速度参差不齐,他们每前进一小段距离,就要停下来整理阵型,然后继续向前挪。 这种进攻方式,让明军士兵们看得非常不耐烦。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厮杀? “靳侯,这种情况,我们什么时候进攻?”朱由榔问道。 “不急,再等等。” 过了很久,缅军终于推进到明军四十丈内,而明军已等候多时。 “准备……放箭!” 明军弓箭手排成长长的一排,斜向上进行四十五度角抛射。 这个射击角度能最大限度提高抛射距离,几乎所有的箭矢都落到了对方阵中。 缅军明显停滞了一下,然后不顾伤亡,继续前进。 “四十丈还不够,坤爸说二十丈才是最合适的距离……至少也要三十丈。” 思推严令所有士兵不得停留,继续保持前进。 他和他的兄弟、侄子们都身穿铁甲铁盔,还有亲兵举着盾牌护卫。这么远距离的抛射,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三十五丈,三十丈……” 短短的十丈路,他们走了半刻钟,几乎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在这半刻钟内,明军两百弓箭手几乎射光了所有携带的箭矢,起码击中两三百敌人。 缅军的混乱开始有点压制不住了。 “阿哥,打。” 思勇挤到思推身边,请求开火。见对方点头同意后,马上向前方发出开火命令。 “开火,开火!” 急促的命令声在缅军传递。 火枪兵们早已点燃了火绳,一接到命令,立即举起枪打出准备已久的弹药。 第一排四百多火枪兵在三十丈距离开火,一轮齐射,就击中了十几个明军士兵。 与此同时,靳统武也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冲啊!” 如狼似虎的明军齐声发出怒吼,如利箭向对方射出。 “进攻,进攻!” 一直在侧翼准备的赖洪勐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命令手下土司兵一起冲锋。 其他几个土司互相看了几眼,也吼了起来。 “进攻,进攻!” 三十丈距离,明军几乎一瞬即至。 缅军第二排火枪兵没有保持住齐射的节奏,很多士兵都没来得及打出手里的子弹。第三排更不用说了,等他们准备上前射击时,明军刀剑已经插入了他们的胸膛。 明军近战部队面对没有装备刺刀的火枪兵,获得一边倒的优势,轻松切开了缅军阵线。 缅军的刀盾兵,长枪兵也没好多少,面对身经百战的明军,只做了简单的抵抗,就开始向后逃跑。 赖洪勐的部队表现得也很不错,三百多土司兵没有被稀稀拉拉的子弹吓倒,冲到了缅军侧翼,展开白刃战。 明军摧枯拉朽地撕开了缅军防线,连朱由榔都感到有些意外。 “蛮莫兵也太不堪一击了!” 靳统武耸耸肩,告诉朱由榔当他看到缅军在三十丈外开枪时,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以前西营刚缴获到火器时,也像他们一样,在三十丈,甚至四十丈外就开火,结果被满清八旗杀得屁滚尿流。 他们当时的情况甚至还要更差一些,缅军起码还懂得三段射击。如果不是对方指挥官太蠢,也算得上强兵了。 火器部队与近战部队对士兵的要求有着很大不同。 近战部队手握刀剑,适度紧张能发挥出比平时更强的力量和更快的速度。 火器部队则需要在强压下保持冷静,一丝不苟地执行所有射击步骤。面对敌人冲锋时,能保持这种冷静,更需要极大的勇气。 没有勇气的军队,即使装备再先进的武器,也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败……败了?” 思推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数十年来重金打造的两千常备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直到身边亲兵都开始后退时,才想起要逃跑。 “投降不杀!” 明军一边追杀缅兵,一边用刚学会的土话大声招降。 后排农奴兵很多都没有逃跑,而是放下武器,跪下开始磕头求饶。 这些农奴世代都在土司官的统治下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每年不但要上缴大部分产出,还要忍受土司和他的儿子、孙子们在头上作威作福。 现在连土司的军队都跑了,他们凭什么拼命? 投降的农奴越来越多,有些甚至都跑远了,还跪下来投降。 只有常备军们,平时受过恩惠,还有一些抵抗意志。但随着思推、思勇等将领骑马逃跑,他们也很快放下了武器。 吴三省等一路追击,一直追到蛮莫城外围,才不得不停下来。 “他奶奶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连咳了好几下,才把嘴里的灰尘吐干净,大声骂道。 明军发起进攻不到半个时辰,就基本结束了战斗。 缅军六千余部队从蛮莫出发,除了几十骑逃回蛮莫,两三百人阵亡,数百人逃进山里不知所终外,投降的缅兵足有五千。 这么多俘虏,仅靠土司兵根本看不过来,明军只好停下脚步,一起打扫战场。 “这些火绳枪真不错,比交铳差不了多少,”赵小乙兴奋道。 朱由榔从缴获中拿起一支,仔细看了看,质量确实很好。虽然还摆脱不了傻大黑粗,但比大明官造的三眼铳、火铳好多了。 他甚至还发现了几支燧发枪,高兴得让靳统武快过来看。 “这枪有何稀奇?”靳统武不解问道。 “这种枪不用火绳,用击锤击打火帽即可点燃火药,比火绳枪方便多了。” 朱由榔以前玩文明5时,看到燧发枪部队比火绳枪部队强了不止一倍,还简单查了一下资料。这回看到实物,就开始卖弄起来。 靳统武拿起那把燧发枪仔细看了看,立即提出了很多新的见解。比如说射击时更方便瞄准,射手可以使用更密集的队形等。 这让朱由榔对古代人的接受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他们中的优秀将领,看到先进的武器,很快就能想出合适的应用场景。甚至比后世的普通人还强。 这场战斗缴获的火器数量非常惊人,共计一千一百多把火绳枪,二十多把燧发枪,让靳统武开心的同时,也有点忧心。 蛮莫仅是缅邦的一个边陲小藩,但火枪装备比例比吴三桂标营都高。他们的中央军是什么样子? 其他中层军官和普通士兵倒没想那么多,缴获几千套装备,足以令他们欢欣鼓舞,喜笑颜开。 土司们更是开了眼,原来仗还能这么打,财还可以这么发,真是不虚此行啊! 有些土司兵之间,甚至还为缴获归属打了起来,引起不小的混乱。 靳统武见天色不早,建议找地方扎营过夜,明天再向蛮莫进军。朱由榔采纳了这个建议,并且再度派出使者,前往蛮莫喊话。 “最后通牒还有一天,让思线老贼好好想想,是愿意得罪满清,还是得罪大明。” 第二十四章 分赃 明军在蛮莫城十五里外的江边扎营,以便第二天进军。 缅军刚刚大败,不太可能夜袭,但靳统武还是派了双倍哨卫进行警戒。俘虏实在太多了,比明军和土司兵加起来都多,这是个巨大隐患。 赖洪勐自告奋勇,提出愿意承担安抚俘虏的工作。 户撒和蛮莫挨得很近,两地交流频繁,来往婚嫁也很平常,很多士兵都和俘虏攀上了七拐八绕的关系。 他们的俘虏亲戚又有很多亲戚也成了俘虏,最后整个俘虏营成了亲戚大聚会。 “您是我二舅的亲家的三姨的儿子?那我该叫你表哥呀。” “哪里哪里,别看我长得老,今年才二十五,该我叫你表哥……” 朱由榔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于是授权赖洪勐去做俘虏的思想工作。 安抚原则很简单,明军的惩戒对象是思线,和普通老百姓没关系,更不会杀他们。如果他们合作的话,不但战后会放他们回家,甚至还给工钱。 赖洪勐安排士兵们深入俘虏中谈心攀交情,很快就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几千个俘虏干活非常积极,把营寨扎得结实又牢固,甚至还引导明军找到了不少藏起来的船只。 大盈江布岭段水流湍急,又有瀑布阻隔,完全不能通航,所以明军船都留在了盏达。现在重新找到船只,对辎重运输帮助很大。 夜里议事的时候,明军将领都意气风发,畅所欲言。 靳统武对朱由榔低声道:“陛下,今天缴获很多……” 朱由榔心领神会,一天内连打两场大战,大家都有出力,怎么分配战利品确实是个问题。 他轻咳一声,朗声道:“今天两场大战,全赖大家同心同德,尽心出力,才取得这么大战果。诸位都是大明的功臣啊!” “陛下太客气了,天兵神勇无匹,对付思线老贼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我们不过是在旁呐喊助威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刀启元恭维道。 “少宣抚使过谦了,南甸兵冲锋陷阵,很是神勇啊,当记首功。朕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首功刀启元哪里敢领这份功劳,连忙推辞。 朱由榔接着对各土司都狠狠的夸了一遍,最后在一片互相吹捧中,提出了分配方案。 布岭关的缴获基本都被瓜分了,由各土司自行保留,不再追回。 江边战役所有火器和俘虏归明军,刀枪剑盾还有盔甲分为五份,每个土司各拿一份。 这个方案让土司们很满意,每个土司起码能分到一千多件武器,两三百套盔甲,都是他们心仪的东西。 火器的表现他们都看到了,被弓箭克制得死死的,不要也罢。 俘虏更不用提,哪个土司手里没有几万农奴?何况打完仗还要花钱遣散,送给他们都不要。 方案敲定后,整个营帐内洋溢起欢乐的气氛。 土司们都在心里盘算着,要派使者回去多叫点人来搬东西。万一后面还有胜仗,搬不动缴获,便宜了别人,可就亏了。 “陛下,蛮莫土司遣使求见,”赵小乙走到朱由榔身边,低声道。 朱由榔屏退了众土司,让使者进来回话。 使者一进营帐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道:“我家总督不知道大明天子驾到,无心冒犯,请陛下恕罪,恕罪啊!” “我们说得很清楚,只要你们把鞑子都交出来,我军自然不会和你们为难,”朱由榔道。 “可是……陛下恕罪,大清特使几日前已经登船前往阿瓦,现在怕已抵达。我们……我们实在交不出来啊。” 朱由榔等人没想到这伙鞑子溜得如此神速,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暗呼一声糟糕。 使者见各将脸色大变,连忙表示只要明军退兵,总督愿意赔钱赎罪,。 “赔钱,思总督当我是叫花子吗?得罪皇帝是什么下场,让他先翻大明律查查。” 朱由榔又怒斥了几句,把使者草草打发走,三人陷入了沉默当中。 这伙贼人既然到了阿瓦城,思线也不太可能把人从缅王手里要回来了。别看他在蛮莫是山大王,到了阿瓦城,他算哪根葱? “陛下,不如修国书一封,遣使送到阿瓦……”靳统武提议道。 “小小的蛮莫土司都敢如此傲慢无礼,怕是受了鞑子蛊惑。就怕缅王也……” 吴三省虽然强于战阵,心思却不糙,一句话就点出了关键。 这伙鞑子打着“特使”的旗号入缅,无论是真是假,都代表着清廷的脸面。 是给如日中天的清廷面子,还是给大厦将倾的大明面子,结果可想而知。 现在明军和清军正在打仗,武力威胁缅方也不太现实。 所谓谈判交易,就是要地位对等,互换有无。对方一堆筹码,我方一个都没有,谈判能谈出什么结果? 朱由榔苦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蛮藩畏威不畏德,先拿下蛮莫再说,挫挫他们的气焰。” 没有筹码……就只能自己创造。 昆明,吴三桂府邸。 自从率领大军回到昆明,吴三桂的主要工作就是写请罪折子,上书北京请罪。 他仔细考虑过,在永历朝廷还没覆灭,李定国还有力量反击的时候,清廷不会把他往死里整。既然会受到的惩罚有限,不如自己先把罪责扛下来,等清廷气消了,迟早有一天可以起复。 他的这个想法博得了很多将领的好感,多尼甚至还在密折中为他说了一些好话。 除此之外,有一条报告也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永历身边的细作传回来消息,有一股清军突袭了腾越县城,造成不少死伤,还掳走了皇子。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埋过这样的伏笔。 不过这不妨碍他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如果清廷责罚得太严重的话,他就把这个消息放出来,怎么也能抵消一部分。 吴三桂走到地图前,盯着看了半天,视线沿着大盈江河谷一路向西。 “缅邦?” 他忽然诡异的笑了起来,立即发出多项命令,要求细作继续收集相关情报。尤其是突袭将领的名字,务必尽快查清。 第二十五章 国书 明军休息一晚,天刚亮即押着几千俘虏浩浩荡荡地推进到蛮莫城外。 没等他们攻城,守城士兵即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众将还以为是什么圈套,谨慎地控制住三座城门,才进城受降。 降兵告诉众将,今天一大早,思线一家就带着金银细软和几百亲兵,登上五艘大船,顺着伊洛瓦底江向下游逃窜了。 “割肉割得这么痛快,思线也是个人杰啊!”朱由榔赞道。 “这老狐狸,肯定搬救兵去了。”吴三省骂道。 之前,朱由榔也以为蛮莫是穷乡僻壤,但巡视了几圈后,他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蛮莫城临伊洛瓦底江而建,上游的独龙江水量充沛,在密支那冲出群山后,到蛮莫这一段已经非常适合船舶航行。 从蛮莫港出发,七八天就能到达缅都阿瓦。然后伊洛瓦底江继续向南流淌一千多里,最终流入安达曼海。 蛮莫是伊洛瓦底江航道的最北端。商人通过船只将商品运到蛮莫,销售给山民。同时收购山货、宝石、木材等,销往沿海。 由于思线一家跑得太快,大部分商人都没来得及转移货物,只好留了下来。看到明军没有全城大掠的意思,很快开门继续做起生意来。 对商家收税,可比种田赚多了。 “怪不得思线这么多火枪兵,原来是真土豪啊!” 在江边,朱由榔看到一大堆泡在水里的木材,吃了一大惊。 “这些柚木,你们就这样扔到江里,一直漂到大海?” “回大人的话,也不是真的扔下去不管,有掌舵人跟着,丢不了。”一个木材商人谦卑地回答道。 朱由榔点点头,好不容易才忍住搬一根回去做家具的冲动。 “奢侈,太奢侈了。” 在后世,柚木是制造高档家具、地板的上好材料。普通人一辈子攒到的钱,可能都买不起一套柚木家具。 在这个时代,柚木有另外一个重要用途——造船。 十七世纪,葡萄牙、荷兰已经在东南亚深耕了近百年,他们带来印度棉布,采购丝绸、瓷器、香料,运回欧洲。 海贸的繁荣,让造船业迅速发展。比如缅甸西南沿海的阿拉干国,舰队规模就很庞大,甚至超过了葡萄牙人。 缅北柚木通过伊洛瓦底江漂到阿瓦城的造船厂,能有两三倍的利润。如果卖到下游沿海的沙廉、勃生一带,赚个五六倍都不出奇。 赶走思线一家后,当地的百姓也表现得很配合。 明军在俘虏们的带路下,对附近村寨的招降行动进行得很顺利。这些村寨被抽走了大量青壮,连头领也都跑了,都没什么抵抗意志,每天都有五六个寨子投降。 有些寨子甚至主动派出老者,来蛮莫向明军询问今年的地租和赋税问题。在他们看来,明军赶走了他们曾经的主人,自然就成了新主人。 根据永昌卖地的经验,朱由榔把各个寨子属于思家的地都卖了个精光。当然也还是分期付款。 这些农奴们对忽然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感到很吃惊。和汉民不同,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拥有过自己的土地。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切土地都归蛮莫总督所有,不是钱可以购买的。只有那些特别受赏识的部下,才可以分到一小块作为忠心办事的赏赐。 对他们而言,不要说代价仅是连缴八年,就算连缴三十年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国事方面,朱由榔等人经过谨慎考虑,派人向缅王送去了一份国书。 信中,他表明了此次出兵蛮莫的目的,要求缅王莽达立即交出战犯,送还明国太子。 同时,他找到了赖洪勐,让他利用同族的优势,派人到下游开展侦查工作,监视阿瓦的动向。 十几天后,朱由榔收到了缅王的回复。 缅王的态度非常强硬,声称境内没有什么战犯,更没有什么皇子。还威胁称,如果明军不立即退出蛮莫,则两国开战的责任由明国承担。 基于这个回应,明军立即开始对蛮莫城进行防御改造。 除了加高加固城墙外,俘虏们还在蛮莫附近修筑一个新的营盘,用土墙、木栅和壕沟拱卫、外围铺设梅花桩,拒马,陷阱等障碍物。 营盘距离城墙大概五六百米,形成犄角之势。两者既可以独立防守,也方便互相支援。 三月中旬,下游的探子传回消息,缅王莽达召集了五万大军,准备逆流而上,向蛮莫进军。 “这么快,他们都疯了,不种地了吗?”吴三省对缅方出兵时间充满了疑问。 朱由榔告诉他,缅甸南部比云南要热得多,不需要等到三月才开始种地。再说缅甸满地都是稻田,粮食多得吃不完,就算耽误一两季也无伤大雅。 又过了几天,吴子圣带着两千援军抵达蛮莫。 吴子圣告诉朱由榔,近日大理、临安两个方向的清军忽然变得非常活跃,晋王已分别派兵增援。现在永昌基本上没什么精锐了。 这两千援军大多是之前磨盘山之战抓到的俘虏,不得已才放下锄头赶来增援。 “吴三桂也疯了?都不过日子了吗?” 众人对吴三桂的反常行为都感到难以理解。清军不在昆明种地舔伤口,下半年怎么过? 按道理来说,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明缅要开战,除非……吴三桂和莽达早有盟约。 总而言之,明军只能靠这一万兵力坚守蛮莫。 除最初带来的两千精锐外,清降兵,土司兵,蛮莫俘虏,战斗力都很可疑,甚至都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临阵倒戈。 众将都感到有些压抑,吴子圣拿出密信,开始讲述晋王的作战计划。 这天夜里,朱由榔面对江水想了很久。 明军本来就困难重重,为了救一个孩子,挑战另一个强大势力,是否明智?即使他是太子。 “过几天,将会有很多人牺牲。为了救一个人,死那么多士兵,值得吗?”朱由榔向身边的赵小乙问道。 “陛下,” 赵小乙想了很久,才开始道:“小乙是广东新会乡下人,鞑子来后,让大家剃头,全村人都剃了,那时我们都觉得为了头发丢了性命,不值得。后来,鞑子开始抢我们的口粮、烧我们的房子,还有村里的姑娘……” 说到这里,赵小乙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好一会才继续道:“那时我们也没有反抗,再怎么说,丢了性命,总是不值得的。 再后来,村里大部分人都被抓到新会守城,听说后来都被鞑子吃了。小的不知道他们觉得值不值,反正从此我就跟了晋王,再也没想过。” 第二十六章 试探 四月初五,莽达任命莽白为主帅,率领五万缅军沿伊洛瓦底江逆流而上,进军蛮莫。 四月十八,缅军抵达蛮莫下游四十里的梅勒,派遣使者向明军劝降。 朱由榔在来信上写了“尔要战,便战”五个大字,让使者带回,然后开始战前的最后准备。 五天前,明军彻底清空了城内的土着和行商,他们或前往上游的猛拱,或回到附近的村寨。 朱由榔一向重视居民和商人带来的繁荣,但大战在即,他可不想这些人中藏着思线留下来的内应。 城墙也进行了最后一批物资补充,虽只有不到两丈高,但对弓箭和火枪来说,却弥足珍贵,不但让他们射得更远,还让他们有相对稳定的装填、射击环境。 码头一带所有货物被清理干净,昂贵的柚木插入江边滩涂,作为阻止大船靠岸的梅花桩。做出这个决定时,朱由榔的心又狠狠地流了一次血。 如果这些木材在战斗中被损毁,可是要赔的。他算过,如果全部损毁的话,他要为这帮木材商人免除五年的商税。 天威营的三百火枪兵,三百刀盾兵则被布置在土城侧后的营盘中,他们的任务是威胁从侧方攻城的缅军。 营盘没有城墙保护,只能由最精锐的部队驻守。 明军的几个高层将领,把整个蛮莫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等待缅军到来。 坚守十天! 这是李定国信中的要求,对于晋王的计划,他们深信不疑,打算彻底实施。 四月十九,缅军出现在蛮莫城外。 缅军主力在一里外列阵,同时派出大量辅兵砍伐竹木,准备在江边滩涂修建一个简易码头。 他们随行战船里有大量辎重补给,还有几门大口径火炮,如果没有码头,是很难卸下来的。 码头还要一两天才能修好,莽白决定对土城先来一次试探性进攻。如果明军一战即溃的话,就不用把大炮搬来搬去了,怪累的。 五千缅兵提着盾牌,扛着攻城梯,在火枪兵的掩护下,向下游这一侧的城墙缓缓靠近。 临敌的这一侧,朱由榔布置了由五百名俘虏构成的火枪手队伍。 张仙保就是其中的一员。 十多年前,他曾经是闯营的一个娃娃兵,后来在陕西被俘,凭着对火器使用方面的天赋,神奇地成了吴三桂标营的火枪手。 短短三十年的生命中,他先是一个反贼,然后又成了一个汉奸,现在则是一个即将被赦免的罪犯。 十多天前,他被告知参与此战,将被视为在国难之际挺身而出的英雄,战后他将被赦免所有的罪过。 如果愿意继续打仗,可以直接升为战兵;不愿继续打仗,则可以在永昌或蛮莫购买一块土地,从此做个农夫。 打了十五年的仗,他已经厌倦了,每次看到敌人在枪下跪倒,他都有点想吐。 他想在永昌买一块地来种,那里的冬天不太冷,很适合生活。 “准备……” 他举起了手里的枪,瞄准了一个敌人。 “开火!” 枪声响起,十五丈外的一个敌人手中的盾牌被子弹击穿,脑袋被打出一个大洞。 张仙保迅速后退,熟练地清理枪膛,重新装入火药和弹丸,用通条压实,等待下一次射击。 朱由榔等人在城楼上,注视着缅军的进攻。这次缅军比上一次的强多了,在远程压制下,并没有特别慌张,保持着推进的速度。 毕竟是正规军,绝不可以轻视,所有明军将领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城墙上的火枪部队也表现得很勇敢,他们不但没有乱开枪,而且还在开枪很好地完成了下一步准备工作,开出了第二枪,第三枪…… 朱由榔注意到,有几个士兵表现得特别好,射击时很稳,而且每次都是最先完成下一次射击准备。 缅军损失了两百多名缅兵后,终于摸到了城墙,还没等架起梯子,就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 缅军一千火枪兵也加入了战场,他们在十五丈外向城墙上齐射,打得城上碎石乱飞。 靳统武挥了挥手,一直躲着的精锐弓箭手从墙后冒出,将箭矢射向城下火枪手。 十五丈距离很短,弓箭手不费什么力就能瞄准并射出箭矢。对方火枪手轮换的间隙,弓箭手都能射出两到三箭,然后再躲到墙后,等待下一轮枪响。 在弓箭手的帮助下,城上的远程火力渐渐占了上风,敌人的三段射击也开始名存实亡。他们发现在弓箭手的干扰下,很难保持齐射的节奏,只好开始自由射击。 不过攻城梯还是立了起来,长长的梯子非常沉重,一旦搭上,铁钩便牢牢挂住城头,推都推不动。 明军对破解这种古老战法很有心得,推不动就不推,十几个长枪兵守在梯口,上一个扎一个,可以造成极大杀伤。 城墙争夺战打了小半个时辰,缅军都没能取得一个缺口,爬梯也开始磨磨蹭蹭。 看见附蚁攻城没什么效果,莽白果断地结束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试探,鸣金收兵,将精力转向修建码头和营寨上。 城上明军初战告捷,很多士兵忍不住欢呼起来。有几个步队因表现出色,得到了皇帝的夸奖。 对于口头鼓励,张仙保并不太在乎,倒是送上城墙的饭菜,让他很满意。 一碗白米饭,一条咸鱼,还有一些咸菜,这是他十几年来享受过最好的伙食。 无论明军还是清军,操作火器的士兵都被视为辅兵,待遇比战兵差得多。朱由榔在战前把所有火枪手通通升为战兵,这极大提升了他们的士气。 为了多吃几天白米饭,也要把城守好。张仙保暗暗下定了决心。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 “思线……你不是说明军战斗力很差,用诡计才将你打败的吗?”莽白在帐内向思线吼道。 思线吓得跪了下来,叫屈道:“大王,我说的都是实情啊,不信你问赵将军。”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赵良栋、王进宝和孙崇雅。 这三人以莽白客卿的身份,随军前来蛮莫。 孙崇雅本来就觉得明廷要亡,犯下大罪后,更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甚至连保命都很成问题。所以被赵良栋俘虏后,他马上就选择了投降。 到了阿瓦后,这三个人很快结交了莽白,进而见到了缅王莽达。 赵良栋以大清特使的身份,邀请缅国与大清会猎滇西。在他的描述中,明军已是奄奄一息,更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只不过倚靠山区地形负隅顽抗罢了。 孙崇雅也以明降将的身份赞同了赵良栋的观点。 他的意见很有说服力,毕竟他的部队被赵良栋一击即溃,这是很多缅兵都看到的,做不了假。 他还将明军中各将领的矛盾描述得栩栩如生,什么李定国和冯双礼翻脸,沐天波和马吉翔不和等等。 永历皇帝更被他贬得一文不值,是一个懦弱无谋,色厉内荏的昏君。 至于磨盘山手刃敌酋的事迹,只不过是明军的宣传战罢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们的说法很合莽白的胃口,莽白也极力促成了这次出征。 “大王明鉴,现在守城的,大多是蛮莫降兵。只要我们多围攻几日,城内必然生乱,到时我军就可以轻松下城了,”孙崇雅断然道。 见莽白将信将疑,王进宝提出了一个作战计划。 莽白听后,对他称赞不已。 “大清的将军果然智勇双全,妙,妙啊!” 第二十七章 亲人 四月二十,缅军继续修建码头。 同时,他们在思线亲兵的带领下,到附近的村寨抓人。 这些亲兵本来就是地头蛇,哪家哪户有青壮在城里当俘虏,他们一清二楚,很快就抓到了好几百家属。 这些家属被带到了蛮莫,戴上枷锁,顶着刀尖跪在城下。 “蛮莫的勇士们,不要再为异乡人卖命了,出城投降!如果不投降,你们的亲人就没命了……” 这一招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很多火枪兵的亲人就在城下。他们看着自己的爹妈姊妹落入敌手,有些甚至哭泣起来。 暂时还没有亲人被抓的蛮莫俘虏也很焦急,都在心里猜测,自己的亲人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也会被抓住? 这种情绪在士兵中迅速蔓延,很快城上就开始慌乱起来。 “好狠毒的手段!”朱由榔气得大声痛骂。 “为今之计,只能将蛮莫籍的士兵从城墙上撤下来,”靳统武无可奈何道。 这种攻心战术,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破解。 再下一步,大概就是把那些百姓的头砍下来,或者当众凌辱里面的妇女。 眼睁睁看着亲人受折磨,再坚强的士兵都会崩溃,投降。 清军靠这招攻破过不少坚城,但思线在自己领地也用这招,突破了明军众将对道德底线的认知。 朱由榔将蛮莫籍俘虏都撤了下来,在城内做一些辅助工作。 这些俘虏只要不亲眼看着亲人受苦,就还能维持住基本的纪律,但晚上还是要加倍人手进行看管。 这让明军的防御兵力骤然下降,到了紧缺的地步。 现在城墙上每个火枪兵都有两三把枪,但火力密度明显下降了。三个火枪手和一个火枪手三把枪有着很大区别。 所有稍微有装填经验的人都被安排帮助火枪手装填弹药,以减少他们的装填时间。 在接下来的进攻中,缅军取得比第一天更快的推进速度和战果,有几次甚至夺得了一小段城墙的控制权。 吴子圣不得不亲自带亲兵反击,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赶了下去。 缅军还对蛮莫侧面的营盘展开了攻击,他们顶着远程火力,清理外围的障碍物,用土填上壕沟和土坑。 营盘的指挥官是靳统武手下的勇将梁杰,他习惯让手下的三百条火枪同时开火,将对面的缅军直接打懵。然后再带着亲兵近战冲锋,通过白刃战赶走试图清理障碍物的缅军。 这个战法把缅兵打崩了好几次,一天就斩杀好几百缅军。但缺点也很明显,己方伤亡同样很大。 将入夜,缅军在蛮莫城下留下一千多具尸体后,再次选择了撤退。 这一次明军士兵没有欢呼,他们忙着处理自己的伤口,或者把同袍的尸体从战场上抬回去。 一天后,江边的简易码头终于建好。 缅军将数百斤重的攻城炮从船上卸下,依次拖放到炮位上,开始对蛮莫城墙进行炮击。 这个时代的火炮加工得很粗糙,火药质量和装填量都没什么标准,打击精度很差。但打城墙这种大目标还是能胜任的,十炮往往能中两三炮。 实心炮弹一旦打中,城墙上的人就仿佛地动山摇,大块砖土飞溅四射,令人心惊胆战。 朱由榔等人也从望楼上撤了下来,炮弹威力太大,万一对方运气好,一炮就能将望楼轰倒,把所有高级将领一锅端。 火炮连轰了两天,城墙已是千疮百孔,有几段甚至被打开了缺口,砖石塌陷成小土坡。 四月二十三,缅军停止了炮击,分成两股发起总攻。 一股攻打土城,一股攻打城外的营盘。 打土城的缅兵开始时慢慢推进,到了二十丈时,猛然加快脚步,爬着土坡向上进攻。 这是他们前几天总结的经验,二十丈外很安全,但后面再慢腾腾的走,明军的火枪和弓箭可不留情。 缅兵们开始时是成一条横线出发,到城墙附近后,却自发性地汇聚到几个土坡周围。 有现成的土坡,谁会浪费力气爬城墙? 然而土坡上早已架了好几层拒马木栅,明军士兵隔着障碍物,用长枪和缅兵互刺。一时间缅兵也推不上去,让小土坡后面的人越挤越多。 张仙保这几日已经打坏了两支火绳枪,其中一支炸膛,差点崩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还好他经验比较丰富,开枪的时候都会习惯性远离一下,才保住了眼睛,但脸上也留下了一道伤疤。 后来他得到了一把装填更快,更容易瞄准发射的新型火枪。陛下说这叫燧发枪,是很好的武器,宝刀配英雄非常合适。 此时他被布置在土坡侧方,这个位置让他能轻而易举地向人群开枪,完全不需要瞄准,只要开枪,绝对能射倒一个敌人。 “是时候了,”靳统武沉声道。 朱由榔点点头,示意可以实施计划。 很快,身边的传令兵吹起了号角。 “呜……” 蛮莫城门突然大开,五百明军精锐从城内鱼贯而出,沿着城墙向两边的缅军发起进攻。一千多土司兵紧随其后,也开始大开杀戒。 缅兵这几天都没遇到明军反击,这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个土坡上,哪里想到城门会有士兵冲出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杀啊!” 这些天威营的老兵已经憋了好几天,他们一直在城内潜伏,任由那些以前只配给他们打下手的火枪兵,拿到越来越多的荣誉。 现在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们一个个都穿着铁甲,对普遍穿轻甲的缅兵有压倒性的优势。 天威营迅速向两边席卷而去,缅兵抵挡不住,一边挥刀抵挡,一边向土坡方向后退,这让土坡附近变得更加拥挤。 “呜呜……” 急促的号角又响起,城墙上准备多时的士兵点燃了手中的陶罐,竹筒,向土坡方向掷出。 数十个装满了火油的陶罐,砸在缅兵身上,燃起了难以扑灭的大火。 然后另一种竹筒又飞了过来,竹筒里装满了硫磺、硝石、木炭和白糖的混合物,被大火引燃后,产生了巨大的爆炸。 几个土坡附近聚集了两三千缅兵,在烈火和zha药的杀伤下很快就失去了所有进攻意志,争先恐后地踩踏着同袍往后退。 缅军火枪兵也放弃了对城墙的压制,这让明军的远程火力能尽情地对着敌人的背部开火。 看见土城方向的同伴逃跑后,营盘方向的缅军也放弃了进攻,开始撤退。明军哪里肯放他们走,梁杰跳上土墙,指挥手下反击。 “追击,追击!” 明军纷纷跳出土墙,越过壕沟发起冲锋,撵着缅军一路狂追。 逃跑的士兵背后空门大开,只要被追上,一刀就是一个。很多缅兵都丢下了手里的武器和盾牌,以减轻负重。 追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快追到缅军大营,两股明军才在鸣金催促下退回。 这场战斗缅军丢盔弃甲,在溃败中留下了两三千具尸体,比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一倍。 缅军多支部队损失惨重,很多将士对明军都有了深深的惧意,士气大幅下降。 莽白面对这样巨大的损失,开始有些后悔。 到达蛮莫仅仅四天,两场战斗就损失四五千士兵。他们都是和暹罗累次大战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锐,也是莽达能维持王权的保证。 这些王牌都打光了,以后还怎么压制各地总督,怎么抵挡暹罗的下一次进攻? 部队再损失下去,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向莽达交代。 之后三天,缅军放弃了地面强攻,专心致志地用火炮继续轰击。 “轰,给我轰,把蛮莫轰成一片平地!” 莽白气急败坏,在炮兵阵地上不停发出怒吼。 赵良栋、王进宝对战况也不太满意,但他们无所谓,反正兵不是他们的。只要能持续削弱明军力量,对他们而言就是大大的功劳。 思线则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蛮莫城是他几十年攒下来的财产,每一炮砸的都是他的肉啊。 第二十八章 粮道 龙川江,发源于高黎贡山西侧,流经腾越、龙陵等县,在芒市一带水流开始平缓,清平如镜。 万历年间,云南巡抚陈用宾在江畔筑平麓城,大兴屯田,以营兵驻守,并招汉民前来屯垦。 五十多年来,几代汉民开垦了二十二屯甸,江畔良田千顷,村寨环绕。 龙川江在天马关出陇川,进入木邦、孟密,最后在妙当汇入伊洛瓦底江。 万历三十年,良渊王曾从妙当出发,沿龙川江逆流而上,侵攻芒市、腾越一带。如今,妙当又成了莽白北征蛮莫的粮草中转站。 永历十三年,四月二十六,天刚泛白。 伊洛瓦底江一如往日,静静地向南流淌,江水轻柔的声响,让值守一夜的哨兵昏昏欲睡。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一支利箭钉入在一个打盹士兵靠着的木柱子。箭尾不断震动,弹在这个士兵的颈脖上。 这个士兵猛然惊醒,他茫然地看着四围,但刚睁开的眼睛一片模糊,在微微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嗖!嗖! 又是两声几乎同时而至,一声大喊脱口而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包含着痛苦,同时已经身不由己地向地面上摔落。 从哨塔上坠落的时候,他才看到有几个穿着血红军服的人,从不远处冒出来,他们从草丛中穿出,手上长弓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在向他瞄准。 “敌袭?” 哨兵重重地从哨塔摔到地上,想要大喊的话没来得及喊出口,脖子就被巨大的冲力折断。临死前心里升起这样的惊叹:“怎么会有敌军?” 偷袭者没来得及确认目标死亡,就继续拉弓,指向另一个茫然失措的哨兵。 这些哨兵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并意识到正在被袭击,到时击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射出第一箭的士兵叫罗义,是赖洪勐手下的亲兵。他的家族在户撒已经繁衍了五六代,和当地土着已经差不多了。 不过他曾听太爷爷说过,太爷爷的爷爷的家乡在四川,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多月前,赖洪勐召集了包括他在内的三百亲兵,再次重提了这件事。 他说户撒的勇士都是大明人,户撒人当追随皇帝,为大明继续效力。 收复蛮莫后,他跟随赖洪勐拜访了孟密、木邦十几个村寨的头人。 这些村寨里很多都是户撒人的亲家或者好友,所以他们一行受到了热情款待。 几天前,一股明军从芒市来到孟密,和他们汇合,然后沿龙川江顺流而下,抵达妙当附近。他们在十里外潜伏了一夜,在天未亮时发动奇袭。 嗖!嗖!嗖! “怎么回事,敌袭……” 哨塔上的缅军士兵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一边发出大声的惊呼报警声,一边惊恐地看着从四面八方快速接近的敌军。 冲在前面的敌军都穿着闪亮的盔甲,在微弱光线下,更是惹人注目。 高塔上的缅军自然而然地弯弓搭箭,向着这些衣甲鲜明的敌人瞄准,但立刻就有箭矢呼啸着向这些持有弓箭的缅军射手袭来,他们还来不及松弦,就可能已经被击中,大叫着从高塔上跌落。 手持巨斧的明军迅速靠近木栅,几下就破开了生满铁锈的锁链,破坏了营门,接着如潮水般向营地涌了进去。 更多熟睡的缅军惊醒向外冲出,但身穿铁甲的明很快占领了各处要地,把他们切割在各自的营房内。 罗义也跟着冲进了营地,快速向江边的大船靠近。 船上很多水手也惊醒了过来,其中有两个勇敢的水手正在试图解开船缆。 罗义一边向前奔跑,一边拉开了手中的猎弓,可还没等他射出,这两个人已经中箭,滚落到旁边的江中,鲜红了一片。 他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转头看去,一个年轻的明军军官放下射空的长弓,冲他笑了笑,然后带着手下登上了那条大船。 见大局已定,白文选松了一口气,孤军深入敌境二百里,他的心理压力也很大。 这趟任务的关键在于如何偷偷接近而不被缅方察觉。既然已经成功发起突袭,打下妙当轻而易举,但是战船不能跑。 有了这几条战船,明军才能限制整条伊洛瓦底江的补给运输,彻底截断蛮莫缅军的粮道。 …… 一天之后,莽白收到了妙当被奇袭的报告,狂怒不已。 “怎么可能……守军都是死人吗,木邦、孟密那么多土司,都是死人吗?” “大王,进攻的明军成千上万,我们……真的抵挡不住啊!” 随军大臣简牙变提醒莽白,孟密、木邦在几十年前都是大明国的领地,很多土司甚至还保留着万历皇帝给他们的印信。 明军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奇袭妙当,也许整个孟密、木邦都已经重新倒向大明了。 “我们该退兵了……” “退兵?” 莽白咬着牙齿冲出大帐,蛮莫城墙已经几乎被完全摧毁,可是如今已变得那么遥远。 …… 蛮莫城头,朱由榔带着七个护卫坚持每个时辰进行一次巡视,鼓励那些坚守阵地的士兵。 和营盘那边全是天威营老兵不同,城墙这边几乎都是两三个月前俘虏的清军。 他之前还担心这些俘虏的士气,但五天下来,这些俘虏表现得很顽强,很多士兵负伤后还在坚守阵地。 朱由榔觉得他们已经不再是俘虏,而是合格的大明官兵,而且是真正的强兵。 “缅军好像有动静。” 赵小乙指着远方的缅军营盘,发出了一句疑问。 很快他发现缅军正在拔营,像是打算撤退。通向简易码头的道路上,向战船搬运辎重的队伍川流不息。 士兵们都站了起来,再次确认了这个判断。 “缅军退兵了……我们胜了!” 这个好消息在城内快速蔓延,天威营、土司们、俘虏们,所有人都在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 八天守城战,明军伤亡超过三成,天威营作为战斗中坚,损失最为惨重。 朱由榔找到了那些蛮莫俘虏,告诉他们缅军已经战败,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俘虏们的热情都很高涨,前几日缅军抓住他们亲人,在城外折磨,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听说有机会报仇,立即表示要追随明军,痛击逃跑的缅军。 明军给他们重新发放了武器,全军整备,准备追击。 第二十九章 超载 缅军开始撤军后,明军也立即动员起来,以天威营为骨干展开追击。 天威营守城伤亡太大,而其他土司兵战斗力又不太强,直接进攻有被缅军反扑的危险。所以明军采取了若即若离的策略。 缅军行军,他们就派小股精锐跟在屁股后面骚扰。缅军扎营,他们也在几里外扎营。 缅军回军反击,他们就撤回营寨坚守。 朱由榔将这个战术总结为十二个字: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 莽白被这种战术骚扰得头皮发麻,又无计可施。缅军撤离蛮莫时,已经丢下了所有的火炮,拿明军的营寨没有任何办法。 在蛮莫时,有大炮都攻不下,现在士气已近谷底,更不可能强攻了。 无视明军又不可能,只能每日先部署一半部队殿后,大军前进一小段路,扎好营寨作为接应,再让殿后部队后撤。 这种滚车轮的撤退方式固然很安全,但行军速度极为缓慢,一天也走不了几里路,比乌龟还慢。 白文选袭占妙当后,一直通过龙川江运来兵员和补给,把这个粮草中转站防守得如铁桶一般。 他还利用缴获的几艘战船,每天在江面上游荡,袭击阿瓦来的运粮船只。缅方运粮船被劫了好几艘后,发现不对劲,开始在下游聚集十几艘,再往上游突破。 仅靠四艘战船,已经奈何不了这么庞大的船队。 但缅军是逆水行舟,风向不顺的时候,必须在江对面靠岸,让纤夫在岸上拉。纤夫不可能披甲,毫无防御能力,在明军的弓箭下就是活靶子。 白文选在妙当对岸布置了一支骚扰部队,专门盯着江岸,看到纤夫就是一阵乱射。那些船队不敢上岸追击,被射杀了好波纤夫后,无奈只能调头顺流回阿瓦复命。 莽白仗着有伊洛瓦底江这个航运大动脉,随军粮草并不多,但运粮船迟迟不到,龟速行军七八天后,粮草开始告急。 沿途的土司土寨听说他们在蛮莫战败,对前去征粮的使者爱答不理,就算愿意给,也给得很少。有的寨子还闭门不见使者,对所有要求不予回应。 江边山上,还出现很多几人,十几人的小股观望部队,好像在看他们的热闹。 “简大人,赵将军、王将军,明军这样阴魂不散,该如何是好?” 莽白经过几天折磨,性子沉稳了很多,他决定不再因为打仗的事生气。开始好声好气地和大家商量。 回阿瓦城的路还有好几百里,中间卡着个妙当更是个大麻烦。粮草告急后,军队士气已经极度低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大王,不如把辎重都卸下来,我们坐船离开,”王进宝提议道。 “王将军有所不知,我军大小船只有几十艘,装不完所有人啊,”这个方法莽白早已想过,只是无法实施罢了。 按每首艘船能拉两百人计,所有船加起来也只能拉七八千人,再怎么挤,也只能挤得下一万人。 “对了,我们可以把剩下的人先运到对岸,这样明军就不好追击了,”莽白拍手道。 简牙变提醒莽白,剩下的人拉到对岸后,也变不出粮草,更没有结寨坚守的士气。 就算他们能大发神威,守住营寨,等莽白回到阿瓦,再派船队来接人,恐怕已经饿死得差不多了。 “要不我们给大明皇帝发个挑战书,约明日决战?” 众人没有说话,用看傻子的眼神,对莽白报以无声回应。 如果明军愿意决战,还用得着这样隔着好几里远远吊着吗? 见莽白犹豫不决,赵良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大明有个叫孙传庭的统帅,曾统领二十万明军,在河南和闯王李自成对峙。 粮道被断后,孙传庭指挥全军西归潼关,闯军则紧紧跟在后面,每日攻击明军后卫。若是看到孙传庭有意决战,闯军就停下来继续对峙。 开始时明军还能且战且退,随着离潼关越来越近,每日分到的口粮也越来越少。明军终于大乱,再也没有人肯留下断后,孙传庭也弃军逃回潼关去了。 “最后军队控制不住了吗?”莽白问道。 “正是,二十万明军,跑回潼关的不过三百人罢了,”赵良栋叹道。 莽白听完,眼睛都突了出来,良久才叹道:“你们明国人,比猴子还精,比毒蛇还毒啊!” 赵良栋正色道:“大王错了,赵某不是明国人,是大清国人。” 第二天,缅军停止了行军,开始把船上的辎重往岸上拉。在军官的不停催促下,很多好东西甚至直接丢到江水里,以加快搬运速度。 所有战船都清空后,莽白将所有精锐步兵都送上战船,留下辅兵坚守营寨,然后拔锚离去。 留守的部队被告知,过几日将会有船来接,让他们不要着急。 这个骗术也是王进宝教他的。 如果不给明军留点事情做,他们怎么会停止追击的脚步呢?万一明军铁了心,凭着十几艘小船也要继续追,那就麻烦了。 缅军的几十艘船都装满了士兵,吃水满满,动作迟缓。在江面上很难与追击部队周旋,万一不小心落下一两艘,都是巨大损失。 两三万辅兵,留给明军俘虏,必然能拖住他们很长一段时间。 不要说人,就算是三万头猪,几天也抓不完呐。时间足够大家平安回到阿瓦城了。 …… “他们这些船,超载了?”朱由榔远远看着缅军船队缓缓离开,叹道。 他知道,这些船队装载了这么对士兵,机动性一定很差。如果能追上,起码能干掉几艘。 可是明军并没有很多熟悉水性的士兵,更没有足够的水手,舵手。贸然追击太危险,万一被反击,造成伤亡就太不值得了,只好作罢。 之后几天,明军在缅军大营对面扎下营寨,每日派士兵去劝降。 “老乡,快投降,这边有白米饭吃……” “不要再为莽白卖命啦,他们已经跑远了,不回来啦……” 这些留下来的缅军开始还不肯降,几天后,粮食慢慢吃光,态度也开始松动起来。 又过了几天,饿得两眼昏花的缅军终于放下武器,打开寨门向明军投降。 驻扎妙当的白文选,发现几十条超载的船只顺流而下,知道是缅军逃窜,连忙派船去拦截。 一番苦斗后,明军截住了两艘,又俘虏了五六百精锐战兵。 莽达在阿瓦城看到五万缅军出征,竟只逃回了一万出头,暴跳如雷,对莽白破口大骂。 “五万精兵,讨伐两千明军,战败不说,还被俘三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三十章 归附 莽白留下的缅军投降后,朱由榔发现自己身边到处都是俘虏。 磨盘山俘虏一千多,蛮莫俘虏五千多,缅军俘虏三万多,数量远远超过了天威营和三宣土司联军。 特别是莽白留下的三万俘虏,人数多,建制完整,不能妥善安置的话,就是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随时有反噬明军的危险。 白文选见缅军大股船队向下游逃窜,知道缅军肯定已经溃败,便派哨探逆流而上,寻找友军。 哨探没多久就找到了朱由榔,现在妙当有三四千明军驻防,粮食充足,适合休整。几个将领讨论后,决定将俘虏先带到妙当,再做甄别处理。 白文选是西营老将,刘文秀病死,孙可望叛逃后,地位仅在李定国之下。他经验丰富,对处理俘虏很有心得。 他将俘虏里所有军官都挑了出来,单独关押。这些军官掌握着大量有用情报,值得花精力去仔细审查。 军官和士兵不能互相接触,原来的组织体系彻底破坏,这样他们想要造反,就会很困难。 普通士兵也全部打散,特别是老乡之间更不能聚集在同一个营房。每五十人编成一个俘虏队,挑选一个普通士兵作为队长,维持基本的秩序,对付俘虏里的刺头。 这些俘虏队长既没有威望,和手下的人也不是同乡,只能听命于明军,成为明军忠诚的狗腿子。 他还为各个俘虏队安排了很多任务,包括建码头,盖仓库,修望楼,挖壕沟,垒碉堡等等。实在没事干的,就让他们找个地方挖坑,再让另一个俘虏队填坑。 总而言之,每个人都不能闲着,每天都有活干,才没时间去其他的事。 白文选还规定俘虏每天只吃一顿,每顿半碗米饭,让他们时刻处于饥饿当中。 朱由榔觉得这样太不人道,提出俘虏也有人权,每天只吃半碗饭实在太惨了。 “陛下还是太仁慈啊……” 白文选觉得皇帝这个毛病得改改,但俘虏都是他抓的,理论上都他的财产,自己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呢。 最后俘虏的伙食待遇做出一些调整,表现积极,服从指挥的俘虏队可以适当提高,每日增加到两顿,每顿半碗。表现特别优秀的俘虏队,还能获得一些咸鱼、咸菜之类的小菜。 在食物的激励下,妙当很快就成了一个大工地,里里外外干得热火朝天。 孟拱、孟密以及木邦的大小土司们,看到明军半年内连打了几场大胜仗,都觉得明朝武德充沛依旧,隐约有中兴之象,至少在西南站稳脚跟没问题。 他们或派使者,或亲自来到妙当,拿出神宗,英宗,甚至成祖授发的印信,表示从来没有忘记过身为大明臣子的身份,愿意重新归附朝廷。 这么多年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请皇帝千万不要拒绝。 朱由榔亲切接见了这些土司,进行了友好交流。 看到妙当明军兵强马壮,孟密宣抚使还提出让朝廷派出官吏,接手当地的宝井。缅军撤退后,缅方官吏连夜逃跑,现在没有人在井边上收税,他觉得很不踏实。 孟密原只是安抚司,由木邦宣慰司管辖,万历三十三年之前,一直是云南最大的玉石产区。 万历皇帝还专门派出了镇守太监,在当地收税,向北京进贡。 孟密土司靠挖宝石,获得巨大利润,实力不断增强,逐渐超过了木邦。后来万历皇帝下诏,将孟密升级为宣抚司,正式成为独立小王国。 所以孟密土司对归附后,明廷如何向他们征收宝石税的问题,特别关心。 “哦?缅王以前是怎么收税的?” “挖出宝石,缅王拿走三成,我们留七成,”孟密土司答道。 朱由榔觉得对方肯定有所虚报。缅王会那么仁慈,只收三成的税?至少也收六成,品相特别好的宝石,甚至全部收走。 他想了一阵,决定同意延续缅王的税率,只收三成。 和其他土司的谈话,也大同小异。土司们除了希望朝廷在这里维持军事存在,关心的都是税赋的问题。 朱由榔慷慨表示,保护臣民安全,是朝廷不可推卸的责任。三宣六慰本来就是大明的领地,保卫疆土,是军队的天职,明军是不会撤退的。 不信的话,去妙当的工地看看,朝廷如此大兴土木修筑防御工事,像要走的样子吗? 税赋方面也不用担心,珠宝、玉石、柚木、布匹等特产,都按以前的比例收税,甚至更低。 但所有货物必须运到蛮莫或者妙当,向商人出售。朝廷不收实物,只按售价收税金或者等价粮食。 白文选对这个规定有点不理解,柚木就算了,必须通过伊洛瓦底江水运,难以逃税。玉石这种价值高,体积小的东西,根本没办法限制。 土司们随便派一个人就能将几十斤玉石偷偷带到阿瓦售卖。 朱由榔对此倒很看得开,只要大部分宝石能造册登记,并在妙当售卖,就达到了目的。宝石商人会逐渐被吸引到这里集中采购,妙当就会逐步变成一个宝石销售中心。 土司们也慢慢会发现,与其跨越重重险阻,到阿瓦城偷偷售卖,还不如在妙当出售实在。这里税收更低,出手更快,还更安全。 宝石、柚木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埋在土里一文不值。只有当成商品卖出去才值钱。 朝廷控制销售渠道,在贸易环节获利,钱才赚得轻松、长久。 不过这都建立在伊洛瓦底江能恢复正常通航,可以自由贸易的前提下。如果一直打仗,是不可能有商人敢来做生意的。 五月中旬,缅王莽达派来使者团,向大明皇帝提出和谈。 领团大使是缅廷主事大臣简牙变。他随莽白撤回阿瓦城后,立即被莽达扔进监狱,差点掉了脑袋。不过莽达很快发现,身边大臣里只有他最了解明国,主持和谈非他莫属。 于是这个大明通又被莽达从监狱里捞了出来,不但官复原职,还获得对明和谈特使的头衔。 朱由榔也不想两国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毕竟清军才是明廷最大的敌人,而且太子朱慈炫还在他们手上,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 于是他决定和白文选、靳统武一起接见缅邦使团。 第三十一章 拖延 简牙变见到朱由榔,行了个三鞠躬礼,道:“缅国特使简牙变,参加大明国皇帝。” 白文选见他没有行君臣之礼,勃然大怒,拍案骂道:“尔乃番邦来使,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巩昌王何出此言,缅国早非明国藩属,今更是敌对之国,行的自然是平交之礼。”简牙变神情自若道。 朱由榔不想和他就这个问题纠缠,向白文选使了个眼神,示意此人交给他对付。 “既然你我是敌国,那你来干什么?” “前来为陛下消灾去祸,”简牙变自信满满道。 朱由榔愣了一下,这副架势他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在各种三流电视剧上看过,哈哈大笑问道:“我何祸之有?” “自然是杀身灭国之祸,”简牙变道,“大明国在清廷铁蹄之下,早已危如累卵。今又侵攻邻邦强国,腹背受敌,取死之道也。社稷倾覆只怕在朝夕之间。” 朱由榔发出一声冷笑:“好像是贵国军队刚刚大败亏输,有杀身灭国之忧的恐怕是贵国。” “哈哈,哈哈,”简牙变仰天大笑,停住笑声之后,面色一沉,严肃道:“我军固然是先败一场,然我国军民以千万计。再打个十场八场不在话下,陛下以为如何?” 到现在为止,简牙变感觉自己表现得很不错。出发前,他在家里把以前收集到的情报,又仔细研究了一遍。 神州陆沉、疆域尽丧,他怎么看都觉得大明国快完了。如果自己摆出强硬态度,对方还敢继续打下去吗? 他估计明国皇帝听到这里,肯定会脸色大变,甚至马上求和。他分析过永历皇帝的性格,认为永历是软弱无能,经不住惊吓的鼠辈,否则怎么会有逃跑皇帝的称号呢? 明军的确是勇猛善战,但俗话说的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软弱的皇帝就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更何况自己还有王牌。 朱由榔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转告莽达,我们再打个十场八场就是了。” 简牙变没料到对方竟然是这种态度,脸色一变,狠狠道:“难道陛下不顾太子性命了吗?” 朱由榔正色道:“我原以为莽达遣你来,是有和谈诚意的,想不到竟是如此无礼。你既熟知我大明国情,不妨再去问问,大明国有被人质要挟过吗?回去告诉莽达,换个人来谈。送客……” 说完,就转身离去,中止了第一轮谈判。 送走简牙变后,白文选找到朱由榔,惊讶问道:“陛下,难道真的想和缅国继续打下去吗?我们还有清军这个心腹大患,再和缅国战下去,对我军不利呀。” 朱由榔苦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牌实在太多了,我们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杀手锏。再谈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不如再拖一拖,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当晚,他找到了沐剑声,再次询问了缅国的情况。 沐剑声对云南周边的土司比较熟悉,对缅国只是略知一二。那边实在太远,脱离明廷控制已有快两百年,情报网早就断了。 连沐剑声都不太了解……朱由榔忽然想起可以重新审一下那些被俘虏的军官。 那些军官很多都是缅族人,和蛮莫这边并不是同族,语言也不太相通,所以只是重点关注审问了军事方面的情报。 但两国交锋,不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政治角力也同样重要,甚至有可能更重要。 朱由榔找了几个翻译,连夜对几个不同等级的军官又重新审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个思路。 第二天,他传召了赖洪勐,交给他一个重要任务。他把这个任务仔细讲解了好几遍,并叮嘱务必把人给请过来。 …… 简牙变回到阿瓦后,被莽达狠狠骂了一顿。 对待天朝上国,怎么能如此无礼呢?对方是大明皇帝,可不是万里而来的葡萄牙、荷兰商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捏的。 简牙变痛定思痛,用好几天时间把明国历史重新复习了一遍,发现对方生气是有道理的。 当年土木堡之变,瓦剌国也先曾俘虏英宗皇帝,用来要挟大明朝廷投降。这件事被明国上下视为奇耻大辱。 自己拿太子来要挟,不是揭人伤疤打人脸吗?他认为将大明太子作为一个条件,而不是要挟的手段,效果可能会更好。 几天后,他再度领团出发,前往妙当。 但这次他没能很快见到大明皇帝。 沐剑声告诉他,皇帝到各地巡视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他还能去哪里巡视?上山找土司喝酒吗?”简牙变惊讶问道。 “陛下行踪乃是机密,不便奉告。”沐剑声脸上装出一副警惕的表情。 “先和巩昌王谈也可以。” “巩昌王军务繁忙,到蛮莫去了。” “……” 沐剑声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带使团到处参观一下,打发打发时间。 简牙变无可奈何,在妙当的工地上转了好几天,每天都弄得灰头土脸,满脚是泥。在心里暗暗记下各种防御要冲之余,对促成和议也越来越悲观。 明军在妙当如此大兴土木,总不会想送给缅方做见面礼,肯定是铁了心赖着不走了。 朱由榔这几天也不好过。他把自己轮流关在白文选、靳统武、吴三省等高级将领的营房里,每天吃零食嗑瓜子,吹牛打屁,把嘴都说干了。 “陛下,要实在不想见简牙变,直接把他打发走就是了,躲躲藏藏的成何体统?”白文选忍不住问道。 “再把他赶走,莽达一气之下把太子杀了,怎么办?” 朱由榔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懒腰,计算着时间。算来算去,至少还要再躲半个月,便提议和几个将领下棋。 赵小乙找了一块四方木板,用刀横竖各画十九道,作为棋盘。在河滩上捡了三百多颗黑白石子作为棋子。 白、靳、吴三人都是穷苦出身的粗人,棋艺不是一般的差。朱由榔只好耐心地先教一遍。 “看好了,一黑一白轮流下子,两只眼才能活棋,可不能再耍赖了。” “这不是有两只眼?”白文选委屈地用指着棋盘上的两个窟窿:“一只,两只,没错呀。” “你那是假眼,假眼。假眼不是眼,记住了吗?” …… 简牙变在妙当住了十几天,忽然想到对方主要将领都不见踪影,难道……难道他们在借和谈之名,暗地里搞什么大动作? 想到这里,他再也按捺不住,向沐剑声发出怒吼: “再等一天,明天再见不到贵国皇帝,和谈就此作罢,两国战场上再决高下。大明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三十二章 竞争 这天晚上,朱由榔见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赖洪勐,他带回来了暹罗使臣戈沙班。 赖洪勐一见到皇帝,就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陛下,我总算活着回来见你了……” 他那天接到任务,就带着几个亲卫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南,穿过木邦、孟乃,前往暹罗。 他甚至一度伪装成商人,冒险进入缅国羁縻控制的兰纳地区。路过清迈时,一度被怀疑盘查,还好他们的傣语说得天衣无缝,才侥幸蒙混过关。 历尽千难万险,终于不负重托,到达暹罗素可泰城。在那里,他见到了铁血大将军柯萨列克,以及正打算出使清迈的外交使臣戈沙班。 暹罗和缅国是百年死敌。七十年前暹罗还一度被攻破国都,十五年后才成功复国。 三年前新君主纳莱王登基,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实力上升得很快。他们暗中积蓄力量,正试图收复被侵占的兰纳-清迈地区。 纳莱王素来仰慕大明,一直想和明廷高层取得联系,支持明廷反清。 戈沙班听到大明皇帝和缅国和谈的消息,立即决定改为出使妙当,拜见大明皇帝。 “班先生,一路辛苦了!” 朱由榔热情握住戈沙班的手,对这个国际友人表示热烈欢迎。 “暹罗仰慕大明久矣,今天总算见到陛下了!”戈沙班也很激动,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 一夜亲切交流后,朱由榔安排戈沙班一行住下,就在缅国使馆附近。他特地嘱咐沐剑声,两国使臣可以远远互相看见即可,不必挨得太近,引起冲突就不好了。 第二天,简牙变如愿见到了朱由榔。 这次他没有多说废话,直接了当提出缅方和谈要求,莽达希望明军撤出妙当、蛮莫两城,拒绝孟养、孟密、木邦一带的土司归附。 如此,缅国愿意对明国报以友善态度,不再追究入侵责任。 “简大人竟然提出这种条件,真是无礼之极。孟养、孟密、木邦都是大明的固有领土,明军驻扎明正言顺,如何能撤军弃守。” 朱由榔严肃地指出,三宣六慰自古以来就是大明领地。各地土司两百多年前就已接受朝廷册封官职,归属毫无争议。 缅国也是六个宣慰司之一,理论上缅王莽达还是大明的臣子。 莽达不愿归附大明的话,可以退出阿瓦,回到缅南的白古城,明廷愿意不再追究。 “真是强词夺理!贵国万历皇帝早已和良渊王交换过国书,承认三宣慰司由缅王统治。陛下怎能不认呢?” 简牙变没想到对方竟然比上次还要强硬,气得头晕目眩,差点骂出声来。心里不停告诫自己要忍耐,不能再次失仪,以免给对方中止谈判的借口。 “大胆狂徒!良渊王当初也是大明臣子,举兵侵略云南,乃乱臣贼子的谋反行为。当初他凭武力造反,今我军凭武力平叛,又有什么不可以?”白文选拍着桌子,起身骂道。 良渊王是缅国中兴之主,备受臣民爱戴,这一下就碰到了简牙变的逆鳞。他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气得不顾礼仪,拂袖而出。 他一回到使馆,立即挥舞起双拳,对随行使者们高声下令:“明国皇帝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们立即返回阿瓦,劝大王发兵讨伐,踏平妙当,灭此国朝……” 哪知使馆其他人并没有立即响应,反而一脸忧色,其中一个使臣对他连连摆手示意,用低沉声音急道:“大人小声点……” 简牙变见他小心翼翼,以为害怕院子外的守卒听见,大为不满:“怕什么,难道明国还能无耻到诛杀使臣不成?” 那使臣指了指远处的一座院子:“今天早上,那边有几个暹罗人出入,其中一个好像还是戈沙班……” 简牙变脸色骤变,这十几天来的疑惑瞬间消解,在心里大呼糟糕。 暹罗纳莱王这几年陈兵素可泰城,对兰纳虎视眈眈,给缅廷造成极大压力。他本以为对峙远在千里之外,而且还没爆发战争,明廷不可能清楚。 现在看来,明廷早就知道缅国也是腹背受敌。说不定他们早已达成协议,准备南北夹攻缅国。 怪不得两次谈判,对方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这一个多月来的反复拖延,必是缓兵之计无疑。 想到自己中了奸计,简牙变既怒且恨,又感觉有一股寒意涌入身体,炎炎夏日,宛如坠入冰窟。 “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前几天怎么没看到?” “应该是昨夜,今天早上还在卸行李。” 简牙变听到暹罗使团才刚刚到达,那么极可能还没达成正式协议,事情未必没有转机。他当机立断,立即重新求见明皇。 对方去而复返,早在朱由榔意料之中,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简大人不是已打算中止和谈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简牙变冷笑一声:“我来劝诫陛下,不要和暹罗结盟。如此一来,明缅两国永无罢战之日。” “哦,你的好意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难道陛下真打算和暹罗结盟,夹击缅国?恕我直言,只要我们在两边都严防死守,再打个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有结果。 我们两败俱伤,对大明国,对陛下又有何益处?大明的大好河山,陛下都不要了吗?” 简牙变打算不再和对方耍心眼,而是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缅国有暹罗这个百年死敌,明国也有满清之患。 再打下去,受益的只会是满清和暹罗,明缅两国一点好处都没有。 朱由榔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贵国苦苦相逼,我又何尝想打仗?蛮莫一战是明胜缅败,这个事实必须要得到尊重。你回去和莽达重新请示,拿出有诚意的和谈条件来,我们再谈。” 简牙变深知自己的权限太小,无法满足对方要求。在大明皇帝做出短期内不会和暹罗结盟的保证后,他立即连夜乘快船返回阿瓦,和莽达重新商议。 朱由榔通过一个多月的外交操作,将绝对下风的局势彻底盘活。白文选连呼不可思议,连问是怎么想到的这个计策。 “做生意永远不能只有一个客户,这是至理名言啊!” 朱由榔感叹了一番,决定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在座众将,问道:“简牙变之前为何敢咄咄逼人?甚至敢扬言重新开战,灭我国朝?” “因为他们觉得拿住了我们的死穴,不敢长期两面开战,”白文选若有所思,“但陛下又怎么知道暹罗想攻打缅国呢?” “我事先不知道,”朱由榔坦言:“但我知道不能只有一个潜在合作对象。满清是我们的死敌,不可能和谈,这样缅国就形成了垄断。和垄断者谈判,是没有钱途的。必须引入新的潜在合作者,形成竞争机制,才能打破垄断。” 第三十三章 斗智 简牙变这次往返的速度很快,十天后他就带着新和谈条件回到妙当。 他表示,莽达国王愿意承认伊洛瓦底江以东,龙川江以北的区域,回到明国治下。 这片区域仅仅是孟养宣慰司的一小部分,包含蛮莫、妙当两城,也是目前明军目前的绝对控制区。 朱由榔觉得这个建议依然没有多少诚意,莽达可能不太清楚,孟密、木邦大量土司归附明国已成事实。 但莽达总算已经意识到,短期内无力夺回妙当已是不可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漫天开价,就地还钱嘛。 “现在孟养、孟密、木邦大量土司官都已向我朝称臣,简大人觉得我们会背信弃义,放弃自己的臣民吗?”朱由榔问道。 “陛下,孟密、木邦是阿瓦城东北重要屏障,我们不可能放弃。如果放弃这两个地方,阿瓦城随时都有被贵国突袭的危险。难道陛下对阿瓦还有觊觎之心吗?” 简牙变觉得继续尔虞我诈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也很坦诚地说出缅方的担忧。 朱由榔站在莽达的角度仔细想了一下,觉得简牙变不是没有道理。 缅国离山穷水尽还很远,绝不可能接受国都时刻处于他国的威胁之下。那样他们就要在阿瓦附近维持大量驻防部队,这和交战没什么区别。 但明廷也不可能放弃对这些地区的保护,至少不能放弃对已归附土司的保护。他们刚刚归附,就被明廷给卖了,以后谁还敢跟明廷合作? 这是两国的核心利益,双方都不可能退让。 经过谨慎思考,朱由榔提出了一个后世常用的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 “已归附的土司,我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不过我们可以同意在这三个地区实施非军事化管理,承诺不在这些地方部署正规军。这些地方会成为缓冲地带,贵方的担忧就不存在了。” 简牙变没听说过非军事化的概念,但不驻扎军队还是能理解的。 他很快发现这个方案的漏洞,反驳道:“兵者,诡道也。陛下怎么保证贵国不会背信弃义,暗中藏匿军队呢?就算陛下是个君子,打算遵守承诺,又怎么保证我们不会翻脸无情,发动突袭呢?” 朱由榔用非常欣赏的眼神看着简牙变,愉快大笑起来。 简牙变能这么快意识到猜疑链的存在,说明他拥有很强的逻辑思考能力。和有逻辑,讲道理的人做生意,总是会轻松一些。 笑声停止,朱由榔开始向他详细介绍实施办法。 缅方可以在这些区域常驻军事观察团,不觉得麻烦的话,甚至可以向每个寨子都派遣观察员。这些观察员定期向阿瓦汇报当地情况,保证没有任何明军在当地驻扎。 即使当地发生暴力事件,明军不得不派军队干预,也要及时向缅方进行报备,而且军队也不得超过一定规模。 朱由榔把这个规模设为两千,他觉得如果两千明军精锐都不能解决问题,那证明当地土司已经大部分都不再心向大明了。 他还建议两国互派大使,在妙当、阿瓦城互设大使馆,建立常设沟通机制,解决摩擦,增加信任度。 明方也可以通过大使馆,观察缅军是否在阿瓦大量集结部队,是否有突袭孟密、木邦的意图。 对于简牙变后面提出的,不是所有土司都愿意归附大明的问题。朱由榔慷慨表示,只要两国达成停战协议,明廷就不再继续接受土司归附。 未归附的领土,当然还是归缅国所有。 简牙变回到使馆,和其他大使讨论了一夜,觉得这个方案可行性很高,便派使者赶回阿瓦向莽达请示。 在后面的日子里,朱由榔还提出了商贸方面的问题。他希望缅方允许两国商人通过伊洛瓦底江进行自由贸易。 孟养、孟密一带出产的柚木是缅国重要的战略资源,简牙变也不想放弃。而且阿瓦城有很多商人都在这一带做生意发财,他们在朝廷也有些影响力,强行封锁贸易不符合两国利益。 所以在贸易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不是很强硬,只是对军事物资的交易表示担忧,比如大炮、火枪、火药等。 “简大人多虑了,我们怎么会在民间采购军火呢?如果我们需要,会向缅廷当局购买。” 简牙变道:“恕我直言,当局也不会卖的。把武器卖给邻国,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朱由榔向他保证,向缅方当局采购军火,是为了对付清军,绝对不会用来对付缅军。不信的话,缅方可以派人盯着这些军火运到永昌,发放给前线部队。 见简牙变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朱由榔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希望贵国允许我们在沙廉一带租借一块地皮,建立商馆。” “你们想和西洋人做生意吗?我们也不会允许你们向西洋人购买军火的,至少通过缅境绝对不行。” “简大人又多虑了……” 朱由榔用皇帝的名义保证,确实只想向西洋人出口一些土特产,比如陶瓷、丝绸、象牙、玉石之类的东西。同时换回明军急需的粮食、棉布等。 明国和缅国的气候不同,北方冬天很冷,要提前为反攻做准备。 阿瓦城的市舶司,可以定期检查运送到妙当的货物是否违规。对他们不欢迎过境的货物,可以提高关税税率,或者直接禁止。 当然明国也可以采取对应措施进行反击,比如提高柚木的关税加以报复。 贸易战的概念,让简牙变感到很不适应。这到底在讨论如何停战,还是在讨论如何开战? 朱由榔倒觉得很正常,两国之间摩擦肯定会有,只要不付诸武力,就还可以做朋友。为了表示诚意,缅方只要同意明国在沙廉建立商馆,明军可以用释放数百名被俘军官作为回报。 简牙变眼睛转了好几圈,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何执意要在沙廉建立商馆。 释放数百名各级军官是非常诱人的条件。缅方有了这些军官,就可以通过拉壮丁,迅速组建起一支新的部队。 这时,简压变的副使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了几句,让他恍然大悟。 “陛下是想通过商馆,和延平郡王取得联系吗?” 朱由榔大吃一惊道:“你是怎么猜到的?真是料事如神啊!” 第三十四章 霸权 白文选对朱由榔想去沙廉开商站,并不感到奇怪。但用几百个军官级俘虏去换,就有点不能理解了。他也认为这笔买卖做得有点亏。 外人都离去后,白文选决定问个明白。 “陛下,沙廉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花大价钱去换。延平郡王的商船真的能到达那里?” “应该错不了,全世界的大海都是相通的,就算遇不上郑成功的商船,搭乘其他中国商船回到厦门,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主要不是为了这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思绪沉浸在对未来的展望当中,眼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明末同期的西方各国,都在积极走进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未来的几百年,世界在海洋贸易的驱动下,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这些都是比云南还要小的国家,他们靠着掌握海洋贸易,相继登上了世界霸主的地位。 在朱由榔心里,明军最大的困难不是打不过清军,而是被四面包围,难以和外界联系,进行物资交换。 北面是西藏高原,西面是野人山。东面是云贵川几十万清军,想要一路打出去谈何容易?打完二十万,清军还能从全国各地再调来三十万,五十万。 滇西南山多地少,地种得再好,也不能和占据全国的清廷相提并论。和清军死磕,只会把所有资源耗尽。等精锐老兵都拼光,明廷自然就会灭亡了。 只有通过海洋,才能汇聚广阔世界的力量,绕到敌人最薄弱的地方出击,彻底打败满清。 良久,他才重新组织语言,对众将继续道:“我的主要目的很简单,也跟缅方讲的很清楚,就是想和西洋人做生意。只不过对贸易的东西,有一些小小的隐瞒罢了。” 白文选好奇问道:“到底卖什么东西,能比卖宝石和象牙还赚钱?” 朱由榔露出一个保密的表情,大笑了一阵,表示他们以后自然会知道。 除了和缅方谈判外,朱由榔对暹罗使团也很重视。 在他心里,暹罗不仅是制衡缅国的棋子,也是未来合作的重要伙伴。 暹罗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对海洋贸易持开放态度的东南亚强国。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对明朝很友好,没有理由不加以拉拢。 朱由榔对暹罗使臣戈沙班直言,现在明军最大的敌人还是满清,没有继续进攻缅国的力量。 明国很珍视和双方的传统友谊,愿意和暹罗结为战略合作伙伴,未来还有很多合作机会。明军会在北方对缅国保持军事压力,让缅国无法全力和暹罗对抗。 戈沙班深知明军形势,对此表示理解。 此行没能阻止明缅和谈是个遗憾,但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有一种感觉,未来明国将会给暹罗带来更大的帮助。 莽达和大臣们讨论后发现,允朱由榔国派点人到一千多里外的大海边搞商贸,有利无害。明国和西洋人所有的贸易都要经过伊洛瓦底江,缅国监视起来很方便,还能收取不少税金。 他慷慨地同意明国在沙廉附近租借一个小荒岛,建立贸易基地。 在简牙变的描述中,这个小岛和沙廉挨得很近,但是没有淡水,无法耕种。他要求岛上明军不得超过一百人。 在缅国的计划里,这个基地就是被捏在手心的人质,明国胆敢作出任何异动,缅国舰队就能把她化为齑粉。 七月中旬,两国在妙当签署国书,彻底恢复和平。 十二岁的太子朱慈炫被重兵护送回妙当。他自从被挟持到阿瓦,就被莽达带到王宫拘禁,吃了不少苦头。随着明军高歌猛进,他的待遇也越来越好。 正和朱由榔对靳统武所说的那样:你们打得越好,我的儿子越安全。别的法子是没有的。 不过缅方拒绝交出赵良栋和王进宝,他们觉得明国最终还是会覆灭的,没必要提前得罪清廷。 历时近半年的明缅一次战役以和谈告终,明军上下都觉得这个结果令人满意。 经过三万俘虏两个多月的努力改造,妙当彻底变了模样。由简陋的粮食中转站,变成一个小型军事要塞。朱由榔还在上游不远处画了一个圈,在江边划出一大块土地,用来发展今后的商贸活动。 五千蛮莫俘虏被分批带回蛮莫释放,让他们回到各自的村寨耕种自己的土地。 这些村寨原来都属于思线的儿子、孙子或者其他近亲所有。思线家族已经被彻底赶走,形成管理上的真空地带。 朱由榔挑选了一些表现优秀的士兵,委任他们为各个村寨的村长。靳统武被委任为蛮莫总督,他将率领天威营回到蛮莫城休整,补充兵员,回复力量。 白文选则被委任为妙当总督,全权负责孟密、木邦一带的土司管理和商贸活动。同时在妙当筹建两个新的野战营,以震慑缅国,让他们不敢轻易再起战端。 而朱由榔和赖洪勐、吴三省一起,带着三万俘虏沿龙川江返回勐卯、芒市。 万历三十三年,良渊王在芒市一带进行过一次大劫掠,当地受到了严重打击,人口数量严重不足。 这三万人将会被分散到二十二屯甸,恢复那些已经长满野草的田地。 这些俘虏以前大多都是没有土地的雇农,甚至是土司的农奴。他们被告知两年后将会重获自由,并且可以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后,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们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被明军俘虏,在缅国那边,他们可能永远都是农奴,不会有机会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朱由榔准备在勐卯、芒市一带大展拳脚,搞个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 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在龙川江两岸,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非常适合种植水稻。只要有人勤快打理,很快就能恢复产出。 届时,这块风水宝地将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彻底解决妙当、永昌一带的粮食问题。 他甚至秘密教了赖洪勐一首歌,让他管理这些俘虏的时候教大家唱一唱,增加大家的劳动热情。 “花篮的花儿香, 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 来到了龙川江, 龙川江好地方,好地呀方……” 然而没等他把赖洪勐完全教会,就有一个使者慌慌张张地来到芒市,说有重要的事向朱由榔禀告。 清军对明军的大规模袭扰在五月就已基本停止,朱由榔想不出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如此慌张,连忙将使者传来回话。 使者一见到朱由榔,便跪倒大哭:“晋王要杀我家大帅。请陛下救救他!” 朱由榔大吃一惊,问道:“你家大帅是谁?” “我家大帅是广国公贺九仪。” 第三十五章 离间 芒市回永昌的路上,使者对朱由榔详细讲了事情的始末。 四月清军在南北两线发起的袭扰声势浩大,明军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应付,也因此无力支援蛮莫的战斗。 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吴三桂根本没有全面进攻的力量,只是在各地进行了一场武装大游行。派出的小股袭扰部队,也被明军全部击破。 五月中旬,蛮莫之战尘埃落定后,清军停止了所有军事行动,改为使用阴谋诡计,离间明军各地将领。 当初广国公贺九仪受命镇守广西南宁,家属却全部留在了昆明。 清军攻占昆明时,抓获了他们。六月以来,吴三桂数次派使者秘密前往元江,以他全家十几口的性命来要挟贺九仪投降。 贺九仪顾及家人的性命,虽然没有答应投降,却也没有向李定国汇报此事。 他是秦王系将领,孙可望叛逃降清后,受到晋王的猜忌和排挤,两人早已心生芥蒂。 李定国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勃然大怒,认为贺九仪降清的可能性很高,便以议事为借口将他召到永昌,直接扣押拘禁。 如果不是因为公爵的身份,需要向永历同意才能处置,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居然这么狗血?” 朱由榔在心里暗骂吴三桂真是老奸巨猾,杀人不见血。他不得不承认,这招离间计真的很厉害。 贺九仪是景东、元江、临安三府的明军将领中爵位最高的,手下兵力也最强。 如果他被吴三桂成功策反,明军南线将会彻底崩溃。届时不光是景东、元江、临安全部落入敌手,连永昌都有被攻击的危险。 朱由榔觉得就算是自己坐在三军统帅的位置,也不可能再对贺九仪放心得下。 但如果李定国杀了贺九仪,南线明军必然会和晋王离心离德,士气溃散。到时南线三府,也就成为清军的囊中之物了。 长期软禁和直接处死后果差不多。 当年蜀王刘文秀受到李定国猜忌,在软禁中郁郁而亡。蜀王系将领因此心生怨恨,军队士气低迷,面对清军的进攻一触即溃。这也是永历十二年明军大溃败的原因之一。 朱由榔觉得这件事真是无比棘手。 昆明失陷时,不知道多少明军将领的家室落入敌手,吴三桂不知派了多少使者去秘密劝降。一个处理不好,这些没有屈服的将领必将人人自危,甚至不得不降清以保全自己性命。 芒市到永昌三日路程,朱由榔等人仅用一天多便赶回到永昌,见到了李定国。 “晋王,广国公杀不得,军心会大乱啊!” 朱由榔顾不得和对方分享这几个月取得的重大战果,见面第一句话就点明来意。 李定国一脸悲凉,苦笑道:“十几年来,多少西营将士或战死沙场,或者叛敌降清。一起出川入滇的老兄弟已经没几个了。能坚持到现在的,都是大明的忠臣良将,本王又何尝想再杀一个呢……” 朱由榔也觉得有些伤感。西营对大明朝廷,为抗清大业,实在付出太多了。 所以,不能再让一个西营将领枉死。这些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不能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朱由榔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提出要见一见贺九仪,看看他怎么说。 贺九仪见皇帝来见自己,感到很意外,很快这种意外又变成被羞辱的愤怒。 八年前,贺九仪奉命率部前往南宁,威逼永历册封孙可望为秦王。 在“封王”事件中,他害死兵部尚书杨鼎和,首席大学士严起恒,礼部侍郎杨畏知等几十个忠于永历的大臣。 后来永历身边几乎全是卑鄙无能的鼠辈,除了永历自己作死外,和贺九仪杀了一大批忠义之士也有很大的关系。 贺九仪认为永历不把他当成终身死敌,也相差不远了。 见面时,他甚至没有起身行礼,傲然冷笑道:“陛下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朱由榔并没有生气,反而找张凳子坐了下来,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广国公对我的成见,真的如此之深?” “今我已沦为阶下囚,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多说何益。” “你应召来永昌,就是一心求死的吗?” 贺九仪是南线最高将领,永昌会议时,他都没有亲自来永昌开会。这次李定国一召他即来拜见,朱由榔认为他早有了赴死的觉悟。 见对方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朱由榔继续道:“可是我和晋王并不想杀你,不如你一个人去昆明向吴三桂投降,也保全了你全家性命。” 贺九仪勃然大怒,拍案大骂道:“我贺九仪不是你们老朱家的忠臣孝子,却也不是给鞑子做狗奴才的无耻之徒。朱由榔你不要欺人太甚。” 换作任何一个皇帝,对贺九仪这种大逆不道态度,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朱由榔对君君臣臣那一套并不太在乎,只要不肯降清,他认为就是有气节的好汉。 朱由榔肃然道:“你不愿意做朱家的忠臣不要紧,只要不叛国降清,我愿意说服晋王放了你。” 贺九仪愣了一下,死死盯着朱由榔双眼,看看对方是不是拿自己消遣取乐。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那个昏君,竟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他盯了良久,发现对方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没有用的,这就是一个死局。从吴三桂遣密使来劝降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他认为以李定国的气量,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忠诚可疑的秦系将领继续领兵。自己除了被处死就是被软禁至死,连卸甲归田都不太可能。 谁能保证他不会偷偷跑去降清? “我有办法,”朱由榔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只要你愿意放弃国公的身份和权势,我不但有办法让你活下来,甚至还可能保你一家的性命。只要你愿意遵守一个誓言。” “什么誓言?”贺九仪眼中露出一丝希望。 “从此以后,无论在海角天涯,都要忠于自己的使命,忠于这个国家。” …… 从软禁贺九仪的房间里出来,朱由榔再次找到了李定国,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李定国思考了很久,发现这个方案竟然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还剩下几个。” 朱由榔见李定国已被说服,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正好顺便视察一下工作。他们的体格那么好,应该不至于都死光了。” 第三十六章 价值 这次一起回到永昌的,除了朱慈炫、吴三省、沐剑声外,还有当初从永昌调过去的一千多俘虏。 朱由榔信守诺言,赦免了他们所有的罪过。他们可以选择继续从军,或者在永昌领十亩良田,做个农夫。 朱由榔打算重新组建一支两百人左右的直属卫队。每次出行都要各营派兵护送,太麻烦了。 可那一千多俘虏里,只有一百多人愿意继续从军。最初的七个护卫,赵小乙、张北海、薛开山、叶一刀、龙北渊等,只能屈尊先干着千总、把总的活。 还好明军在缅国发了大财,朱由榔也从中捞了一笔,把所有燧发枪都要了回来。小部分转交给李定国,看能不能在永昌仿制,大部分则用来装备直属卫队。 拥有五十多条燧发枪的火枪队,也能应付很多突发情况了。 沐剑声则受命前往车里司的思茅一带,组建朱由榔早已蓄谋已久的茶叶贸易公司。上次腾越事发突然,把整个商业计划都打乱了。 车里、孟链一带的茶山,都是土司们的产业。由沐剑声这个沐王府世子出头,和他们打交道,非常合适。沐王府的面子,这些土司总是要给的。 “陛下,大明皇家茶叶贸易公司算朝廷衙门吗?总经理是几品官?”沐剑声临行前问。 “只要能把钱赚到,品级方面都好说。现在还没开始赚钱,先参照七品官享受俸禄。以后生意做大了,还可以再升。” 朱由榔决定不打击第一个员工的士气,先画个大饼再说。 他告诫沐剑声,到思茅后,要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商人去做生意,不要强买强卖。要让土司们有钱赚,说服他们扩大种植规模。 茶叶未来的市场很广阔,不能竭池而鱼。 一切安排妥当后,朱由榔带着新组建的直属卫队,前往永平县,去解决贺九仪的问题。 朱由榔一路上见到不少背着茶叶前往丽江的茶马商人,这让他感到很欣慰,茶马古道总算又运转起来了。 在永平县,他还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窦名望、高文贵、王玺等高级将领。 窦名望对新缴获的燧发枪爱不释手,试射一遍后,更是死活不肯再归还。 “陛下,燧发枪比交铳强多了。打得又快又准,真是好东西啊!” “那当然,我们打败了四五万缅军,才缴获了几十把,金贵得很。” “我用十个精兵跟你换一把枪,怎么样?二十个换一把也行,”窦名望眼巴巴看着朱由榔。 永平当初分到大量不肯投降的清军俘虏,劳动力很充沛。明军让这些俘虏在漫长的山道上,修筑了十几个小壁垒,形成庞大的壁垒群。 这个防御体系,很适合火枪这种能瞬间造成严重面杀伤的武器。所以窦名望特别希望能多拥有一些火器。 朱由榔被缠得没办法,只好用十把燧发枪换了一百个精兵。他提醒窦名望,妙当、蛮莫那边有大量火绳枪,他可以找白文选要一些。 至于白文选和靳统武愿不愿意给,反正自己是不掺和的。 被拐走十把燧发枪让朱由榔心痛不已,但直属卫队总算是满员了,也不算没有收获。 逗留一天后,他们转向南行,前往最终目的地——厂街。 厂街原是永平县治下的一个小山村,这里群山环绕,缺少耕地,是个鸟都不拉屎的穷地方。然而现在却成了永昌重要的钱袋子之一。 因为这里真的有矿,而且是价值很高的铜矿。 明中期以来,各地商人在这里开山砍树,挖矿炼铜。到明末时,这里采矿业已初具规模,官方称之为宁台厂。 提供矿工食宿生活的小山村,也拥有了“厂街”这个富有矿区特色的名字。 朱由榔一行到达厂街已是正午时分,看到附近的山头有些都被砍秃了,暗叹这个时代的人真是不懂环保。 他找到当地胥吏,一边翻看账本,一边问道:“年初押送过来的几百真鞑,现在都怎么样了,没逃跑?” “回禀陛下,一共送来三批,总计七百三十一人,绝对没有逃跑……只是……” 见那小吏说话支支吾吾,朱由榔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微愠道:“有话快说。” “只是死了一百多,现在仅剩五百四十余人。” 朱由榔大吃一惊:“半年时间就死了近三成?不会是你私自放跑的?” 那小吏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私通敌军的罪名非同小可,大声叫屈道:“陛下恕罪!小的哪有这个胆子。 只是矿头们都恨极了这些真鞑,让他们日夜干活,稍有懈怠就用鞭子抽。小的也管不住……” 朱由榔恍然大悟,连拍了好几下自己的脑袋。 在这个没有劳工法的时代,矿工本就过得很艰苦,他们来到这种地方,哪还有活路? 只怪自己当初没想到这一层,才送他们来挖矿。但谁能想到这些满州大兵,也会成为重要的战略资源呢。 “快去把他们从矿井里捞出来。五百四十个,一个都不能少。” 那小吏连忙从地上爬起,一边擦汗一边赶紧上山,到各矿洞找人。 赵小乙不解问道:“那些真鞑本就应该斩立决的,能多活半年已经是陛下仁慈了。死就死了,陛下何必动怒呢?” 朱由榔笑道:“怎会呢,就算是一条烂布,一张草纸,都有它的用处。这些满州大兵也是有爹有妈的,在清廷那边可是宝贝的很。” 等待小吏回来的时间里,朱由榔详细查看了宁台厂这半年的账本,越看越觉得奇怪。 在这个时代,挖矿是很赚钱的生意,特别是铜矿。铜钱主要值钱的部分就是铜。 铜的冶炼工艺很简单,只要把矿石挖出来,用小炉都能炼出紫板铜。所费材料主要就是柴火,在滇西南,柴火漫山遍野都是。 现在军费紧缺,宁台厂应该积极扩大生产规模才对。 然而半年来,宁台厂每个月向永昌缴纳的各类成品铜总量都是三万斤。一斤不多,一斤不少。 面对这个疑问,其他吏员给出的回答让朱由榔觉得无懈可击,无言以对。 永昌给宁台厂的定额,就是每月三万斤。足量上缴,又有什么不对呢? 吏员们还给出了进一步解释: 如果某个月挖到的矿石品相都特别好,炼出的铜特别多,他们会先留着,而不是全部上缴。因为不是每个月运气都会很好,总有运气差的时候。到时这些盈余就用得上了。 这个理由也不能说不合理。 朱由榔还在心里为这些吏员们找了两个理由: 其一,如果某个月缴多了,永昌就会认为宁台厂还有提高产量的空间,下个月定额会进一步提高到三万五千斤,四万千斤,甚至更多。 其二,铜是贵金属,非常昂贵。品相最差的紫板铜,每百斤官价也高达八两银,黑市上的价格更高。不保持一个较低的缴纳定额,怎么方便贪污? 第三十七章 交换 看到朱由榔脸上阴晴变幻,赵小乙低声问道:“陛下,要不要把这些小吏先拿下?” 朱由榔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这不是换掉一批胥吏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些小吏也是人,也要娶妻生子,置地盖房。换一批人来,守着宁台厂这个大金库,照样忍不住会贪,甚至贪得更厉害。 除了永平,顺宁、元江、临安都有不少铜、铁、锡矿。云龙州不但有铜矿,还有大量盐井,朝廷又有多少人材可供更换呢? 这不是贪腐的问题,而是落后的生产关系不能促进生产力的问题。必须从根子上进行改革,才有可能解决。 一个多时辰后,所有满洲俘虏都被押解回厂街。五百多个全身黝黑的猴子,占满了整条大街。 他们每天在矿井干六七个时辰的活,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被抽鞭子。半年下来,这些养尊处优的满洲大兵,都被折磨得瘦骨嶙峋,一副乞丐模样。 真是惨啊! 朱由榔直属卫队里,有不少略懂满语的士兵,开始对他们逐个重新审问。 姓名、年龄、原属哪个旗、哪个部队、长官是谁,父母兄弟都有谁,统统都要交代。 他们被告知,这些信息将会被带到昆明,供吴三桂挑选。谁的身份显赫,谁就最有希望被赎回。 这些满洲大兵早被折磨得崩溃,听到有活命的机会,哪里还会隐瞒,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供了出来。 有些供词一看就是捏造的,比如他的妹妹是皇太极的小妾等等。 收集完所有供词,朱由榔仔细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里面确实有不少人和满清高层有着七弯八拐的关系。 他让书吏抄了三份,再挑选出身份最低的三个俘虏,让他们每人各拿一份,返回昆明,分别交给吴三桂、多尼和赵布泰。同时宣布了一个游戏规则: “告诉他们贺九仪已经卸甲归田,可以把他的十五个家人放回来了。他们每放一个,我就同样释放一个他们指定的人。 如果半个月后见不到三个家属活着回来,我会每天处决十五个,把脑袋送回去,直到杀光为止。” 说完,就让卫兵蒙住他们的眼睛,前往大理玉龙关,送还给清军。 众人这才明白,皇帝风尘仆仆来到永平,是为了这件事。 “陛下,吴三桂他们会同意吗?”赵小乙问道。 “如果贺九仪还在国公的位置上,他们也许不会同意。五百多个八旗兵换一个大将投降,这笔买卖不亏。但贺九仪已卸甲归田,他的家人也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所以我想他们会同意的。” 朱由榔为了让部下更容易理解自己的思路,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吴三桂用这种手段,对付那些家室被俘的明将,就是吃准了他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晋王。 那些将领们既害怕失去家人,又害怕晋王产生猜忌之心,光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解开这个困局,到最后大约有不少人会选择投降。 只有朝廷替他们出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能彻底粉碎吴三桂的阴谋。” 朱由榔觉得这个消息传开后,会有不少将领找到李定国,求他继续用这个方法救回他们的家人。五百多个丧失胆气的俘虏,换回一个稳定的军心,这笔买卖非常划算。 七天后,坐镇昆明的吴三桂收到了那份写满各种关系的俘虏名单,开始陷入沉思。 他发现自己遇到了和贺九仪同样的困境,怎么选都是错。 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八旗俘虏的性命,但不得不在乎这些俘虏背后的关系。 那些俘虏的家人,亲族,朋友,上司,也许都不是什么大官,但是所有俘虏的背景联合起来,就能形成一个庞大的势力。 他选择不放人,以后每天就会收到十五个人头,这件事瞒不住所有人,肯定会传到北京。等到五百四十个人头到齐,自己也就成了那个庞大关系网的死敌。 放回贺九仪的家人,固然能营救十五个俘虏。其他明军将领的家属要不要继续放,又成为一个新的问题。 凭什么只营救前面十五个,不营救后面的五百二十五个? 他在磨盘山战败而没有受到严惩,不代表北京对他没有意见。北京只是顾忌还没被完全消灭的明军,还用得上他,才选择把怒火隐藏了起来。 如果那些人在索尼,遏必隆,甚至顺治的面前天天讲自己坏话,北京又还能忍多久呢? 没等吴三桂想明白,多尼和赵布泰就带着刚回来的两个俘虏,找上门来。 “明军都是畜生啊,天天逼我们去钻矿洞,慢一点点都会被抽鞭子。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两人再次哭诉了这半年的惨痛遭遇,多尼已听过一遍,此时仍气得脸色发青。把两人打发走后,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留着贺贼的家人也没什么用。要不跟明贼换俘?”吴三桂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多尼没有回答,反问:“永历那厮说贺贼已卸甲归田,就一定是真的?他凭什么保证。我不相信。” 吴三桂没有回答,毕恭毕敬坐在椅子上,脸上一副全凭多尼拿主意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多尼忍不住又道:“假如贺贼真的已经被撤职,我们不换俘,是不是就亏大了?为他十五个一文不值的家人,放弃五百三十七个勇士……” 赵布泰也忍不住了,提出另外一种可能:“等所有家人都回到身边,贺贼没有了顾忌,又重新出来带兵怎么办?岂不显得我们愚不可及?朝廷会对我们怎么看?” “白白放弃五百多个八旗兵,朝廷就不会震怒吗?贺贼会对明廷更加忠心耿耿,对我们恨之入骨。”多尼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三个人互相看了几眼,发现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 而且时间紧迫,必须马上做出决定,迟一天做决定,就等于害死十五个珍贵的满洲勇士。 多尼猛然站起,把身前空气想象成永历,狠狠地打了十几拳,大声骂道:“朱由榔那厮,怎么现在变得那么坏呢?” 第三十八章 费用 在厂街等待吴三桂回复的时间里,朱由榔查看了宁台厂的各类账目明细。 明代的记账方式,让他看得头晕眼花,叫苦不迭。 最后他放弃了这种毫无效率的工作方式,亲自制作了一个表格,让赵小乙等识字的亲兵把数字往里填。 他还亲自上山,视察挖矿和冶炼的具体过程,如果不是亲兵以命劝诫,他甚至还想钻到矿洞里看看。 宁台厂有矿工上千人,但大量人力都浪费在砍柴、烧炭等辅助工作上。 矿洞的设施也很原始,矿工们把矿石装在篮筐里,绑在身上一点点拖出来,连简单的轨道都没有使用。 整个矿山的生产方式,落后得令人发指。平均每个矿工,每月才生产三十多斤铜,约等于一天一斤。 现在是战争时期,矿山已被永昌官府没收,矿工、矿头没有任何工钱,所得不过是官府提供的粮食,维持生存而已。 所以他们的工作没什么积极性,每个月能完成任务即可,剩下的时间就是鞭打满洲大兵,逼他们干自己应该干的活。 “又是一个大军屯,怪不得效益那么差,”朱由榔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矿山不是农田,需要很多人分工合作,才能完成整个采矿、冶炼的过程。所以不能沿用分田到户的经验,必须采用更高级的分配方式。 十五天后,永平方面传来消息,贺九仪的六个家属平安返回。同时到达的,还有吴三桂派来的密使。 明军在永平采矿已不是什么秘密,于是朱由榔在厂街接见了这个密使。 “吴三桂派你来做什么?” 那密使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觉得人太多了,欲言又止。 朱由榔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个亲卫:“你可以说了。” 密使放下心来,沉声道:“大帅愿意接受换俘,但希望陛下也能够同意大帅指定的换俘方式。” “哦?吴三桂的换俘方式有什么特别?” 对方神神秘秘的态度,勾起了朱由榔的好奇心。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情:双方俘虏相向而行,交汇时主角忽然暴起,挟持住对方俘虏。反派所有人都不敢异动,最后折了夫人又折兵。 密使没注意到朱由榔已经神游太虚,回答道:“我们希望这些士兵不是被贵军释放,而是自己逃回的大理。 为表示诚意,我们每次都会先放人回到永平。贵方只需给士兵们提供一条逃跑通道,我们有人在玉龙关附近接应。” 朱由榔觉得这个提议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有趣刺激,略微思考后,完善了这个方案: “我会派出几个人,专门做帮助犯人逃跑的生意。他们负责贿赂守卫,每次带几个清军逃跑,从小道一路护送客户回玉龙关。收费很便宜,每个人收五十两即可。” “五十两!怎能这么贵?” 密使觉得对方的狮子口大得惊人,每人五十两,五百多人岂不是两万六千多两银子? 朱由榔点起手指,和他算起了经济账: “这个偷渡团伙至少要有十个人,他们昧着良心,冒着生命危险,护送客户穿过两百多里山路,才回到玉龙关。沿途还要花钱贿赂十几个明岗暗哨,这也是一大笔开销。每护送一个人才收费五十两,贵吗?” 密使不懂什么叫偷渡,但对方的话漏洞实在太明显了,马上大声反驳: “可是这些人都是陛下派去的,既不昧良心,也没有生命危险。沿途的岗哨更不会真的收贿赂才会放行。” “嘘……” 朱由榔竖起食指,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示意密使不要声张,压低了声音道: “可是这些俘虏并不知情,会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他们回到昆明后,会把钱还给你家大帅。如果你家大帅坚持不收这笔钱,就能获得这些人的感激。对他们的救命之恩难道还不值得五十两吗? 放走这些人,我可亏大了。他们在这里挖矿,每年能帮我挖出几百斤蟹壳铜,最少也值白银二十五两。五十两只不过是两年产出而已。你说说,我赚到多吗?” 密使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皇帝,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送走密使良久,在一边旁听的赵小乙、张北海等几个护卫都回不过神来,他们都觉得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有点不可思议。 “陛下,不是我们求着吴三桂换俘吗?怎么变成他们求我们了?” 朱由榔笑道:“换俘是很公平的,但秘密换俘就不是了。帮助将领救回亲人是义之所在,我们一点也不怕公开。吴三桂等人害怕事情传出去,可能会受到朝廷责罚,才要求秘密换俘。 他是我们的敌人,为敌人保密必须要收费,价格就是两万六千两。” “和敌人做生意……真的可以吗?”赵小乙觉得自己已经绕不过弯来。 “当然可以。” 朱由榔觉得这几个护卫真是勇武有余,灵活不足,不过人才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些哽咽:“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真的很缺钱。赚钱实在太难了!” 一直由皇后掌管的私房钱,都被沐剑声带去车里开茶叶公司了。要想产生利润得到分红,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沙廉基地的建设是个无底洞,购买江船、海船也要花钱,金额还特别巨大,最少要投入白银几万两。 他不觉得靠白文选和靳统武的敛财手段,能够凑得齐。 还有两百人的直属卫队,每个月都要支付军饷。李定国答应的军饷补给,是参照自己亲兵队提供的。 朱由榔认为远远不够,起码要增加两三倍,才能满足训练一支强兵的需求。 还有腾越那边,有太后、皇后,还有刚送回去的太子,上百个侍卫、宫女、太监,花钱如流水。 还有矿山的改组计划……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一个八旗俘虏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矿上返回营地,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兄弟,想回昆明吗?” 第三十八章 改组 张北海作为偷渡团伙的蛇头,将事情办的很顺利。 他和十几个手下假装被吴三桂买通的内应,专门帮助八旗俘虏逃跑。 那些俘虏也很配合,一路上不断用满语表示感谢,都保证只要安全回到大理,费用绝对没问题,一分都不会少。 第一批俘虏只花了几天就送到玉龙关附近的接头点。顺便把贺九仪另外的几个家人带回永平。 原本他不愿意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过朱由榔答应每趟都给提成,送一个人给一两。 他算了算,就算和手下均分,自己也能赚一钱银子。五百多个俘虏,岂不是五十多两?这笔横财够他在永昌娶个媳妇了。 现在永昌的未婚姑娘很抢手,因为士兵们发现,只要娶了一个姑娘,就可以拥有一块田地,至少十亩。 他们可以用军饷去支付所谓的买地金,这样即使只有妻子在家种地,收成也足够养活自己。 如果运气好,让媳妇儿怀上一两个孩子,即使是在战场上殉国,也没有遗憾了。 后来士兵们又发现,永昌的姑娘娶不起,可以和山上的姑娘联姻。都是大明的子民,官府也没有理由区别对待。 这让永昌知府非常头疼,只能不断组织人手去怒江边开荒,满足日益增长的土地需求。 只是草草开拓出来的田地,远远达不到“良田”的标准,只能靠多增加面积来弥补。 卖地事件演变成这个样子,远远超出了朱由榔的想象,只能感叹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无尽的。 半个月后,他果然收到了一份需要营救家属的将领名单。 还没等他安排好换俘顺序,第二份,第三份又从永昌发来。每一份都盖有晋王的大印。 “好险……” 朱由榔有些后怕,如果贺九仪的事情没处理好,这一大批中低级将领就是明军里的定时炸弹,随时把上千里防线炸个粉碎。 五百多个八旗俘虏可能不够,得好好安排换俘顺序,至少要保证每个将领能有一两个家属换回。实在不行,就要想办法抓新俘虏了。 …… 在交换俘虏的时间里,朱由榔在宁台厂也没有闲着。他找了很多矿工、矿头前来谈心,了解生产一线的具体情况和矿工们的想法。 宁台厂的问题很多,朱由榔总结了一下,主要是收入分配、人员、资金三个方面的问题。想通后,他开始着手去解决这些问题。 他将砍柴烧炭和采矿这两个步骤区分开来。以后所有的木柴、木炭、灯油、盐这些生产必须品,由宁台厂统一出钱购买,不必再自己去砍。 一千矿工被他分为十组,每组一百人,由经验丰富的矿头统领。他们被告知,每月定额五千斤,超出部分将会分出两成,作为工钱。 矿头们掐指一算,如果不需要上山砍柴烧炭,每月炼出五六千斤铜完全没问题。如果施展出他们的祖传秘技——火爆法采矿,甚至七八千斤,上万斤问题都不大。 每超出一千斤,将能分到两百斤,折合二十两银子。满洲俘虏当然是不用分的,剩下每人差不多能分到五六钱。超出四五千斤的话,岂不是要发大财?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么优渥的条件。 朱由榔理解他们的担忧,特别准备了十张由永昌知府亲自盖印画押的文书,第一行写着几个大字“宁台厂采矿分包合同”。 矿头们经过各种途径,证实了文书内容和朱由榔说的一样,这才安下心来。 朱由榔暗示他们,这些满清俘虏以后都是要走的,人手不足的话,矿头要自己去拉人入伙。只要不超过一百人,定额都不会改变。 失去那些劳动力固然很可惜,但只要有钱分,矿头们认为找到更多的人来入伙问题不大。 “陛下,柴火和木炭明明可以自己砍,自己烧,为什么一定要花钱去买呢?”赵小乙私下提出疑问。 “有经验的矿工都是专业人才,花费精力上山砍柴烧炭,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朱由榔反问道。 “可是买这些东西需要花钱……” 朱由榔觉得这个时代的人,真的不懂得算账。 周围土司手上的人口成千上万,无论是半大小伙,还是六十老妪,只要是个人都能砍柴,售价绝不会太贵。 有便宜的柴火不买,为什么要自己去砍呢? 他还打算在宁台厂附近建一个铸币厂,从龙陵那边运来铅、锌,铸造铜钱。 仅按每月生产10万斤铜计算,可以铸造三万多贯铜钱,除了支付伙食、柴炭、灯油、盐等生产开销,剩下的钱足以支付上万明军的军饷。 铜钱是小额货币,不容易携带,士兵和土司们会趋向于把钱再花出去。这样永昌及周边地区的商业就能迅速繁荣起来。 “私铸铜钱……”赵小乙喃喃道。 朱由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他难道不知道面前的是大明皇帝吗?开办铸币厂的圣旨,他一天就能写几百张。 剩下的时间里,朱由榔每天就用卖猪崽赚到的钱,购买木柴炭火,修复之前被清军捣毁的矿洞、冶炼炉等其他生产设备。 换俘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个月八旗俘虏就基本被换完了。 在朱由榔的斡旋和高额提成吸引下,附近很多山民都加入到矿工这个很有钱途的职业中来,基本填补了空缺,甚至有超员的趋势。 朱由榔在宁台厂留了一队亲信,叮嘱他们看紧那些胥吏,不要让这些人把这个制度给毁了。 只要没有他们从中作梗,宁台厂的生产规模会在利益驱使下迅速扩大,十个矿组会演变成二十组,三十组。 宁台厂附近还有芦塘、小泄几个疑似有铜矿的山头,潜力非常大。到时他还有更大的计划要实施。 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一直耗在这个山沟沟里。 …… 家人回到永昌后,闲暇的贺九仪怀着感恩之心,好好享受了一段天伦之乐。 不久,朱由榔和李定国找到他,商量景东、元江、临安三府指挥权交接的问题。 第三十九章 人选 之前景东、元江、临安三府的情况就很复杂。 有贺九仪带来的广西兵,有李承爵遮炎河战败后重新收拢的旧部,还有昆明陷落时分头撤退的部队。 贺九仪部的建制完整,实力最强。大家迫于清军压力才聚拢在他周围,抱团取暖。 家属事件后,朱由榔和李定国都觉得贺九仪已不适合继续担任南线主帅。 现在整个南线三府,地位最高的大概是尝宁伯雷朝圣。 雷朝圣原是洪承畴的部下,后跟随瞿式耜效忠永历,是旧明军系统。在西营奉永历为正统前,他和西营系统不但没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旧仇。 指望他扛起南线的大旗,完全没有可能。 清军秋后肯定会发起新的攻势,选择南线作为突破口的可能性很大。经过慎重考虑,李定国决定率部移镇元江,整合南线各个山头。 这日朱由榔找到贺九仪,讨论当初约好的誓言。 “沙廉是什么地方?” 这个陌生地名,贺九仪连听都没听说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由榔早有准备,拿出一副自己画的粗略地图。手指沿永昌一路向西,过南甸、干崖,最后停在蛮莫。 “也不是很远,七八天路程而已。”贺九仪惬意地品了品杯中茶,一脸轻松。 “这里是蛮莫,靳统武会在这里给你安排两条大船,足够你和一百亲兵乘坐。然后顺着这条江一路向南……” 那根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向下移动,贺九仪的眼睛越睁越大,直至手中的茶盏掉落,嘴巴还久久合不起来。 “这……这是……” “没错,这里就是沙廉。” 朱由榔停顿了一下,等对方稍微缓了一口气,接着道:“沙廉是安达曼海边的重要港口,在这里你可能会遇到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还有法国商人。” “我们去那么远的海边做什么,打渔吗?有没有一千里?” “至少两千里,乘船昼夜不停,也要走二十天以上。” 朱由榔收起了手指,给对方重新拿了一个茶杯,倒上茶水,接着答道: “让你去当然不是为了打渔。我们要把玉石、象牙、茶叶出售给那些西洋人。最重要的是茶叶,就是你喝的这种。车里特产,绝无假冒。” “就这个?能卖多少钱,一千两,两千两?” 朱由榔轻松地靠着椅背上,脸上泛起了愉快的笑容。 他曾经做过茶叶生意,对明清茶叶贸易史非常了解。 在另一个时空,未来的几百年里,茶叶会成为超过丝绸、瓷器,成为清朝最重要外贸商品。巅峰时期,每年茶叶出口额高达几百万两白银。 大英帝国对华贸易也因此产生长期逆差,不得不通过倾销ya片这种恶毒行径来减缓白银流失。这也是两次ya片战争的根本原因。 在这个时代,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已经慢慢喜欢上喝茶这种优雅的生活方式。朱由榔认为再通过一些营销手段,每年赚个二三十万两绝对没有问题。 所以明军绝对不能偏守一隅,要勇敢的走出去,拥抱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 这个伟大蓝图,是贺九仪一时间不能完全理解的。 朱由榔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反复找他喝茶,灌输通过贸易赚钱的重要性。比如赚到的钱,可以购买粮食、棉布、火枪等等。 七八天后,被反复洗脑的贺九仪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不了扬帆出海,回广西……” 他挑选了一批懂水性的广西亲兵,起程前往蛮莫,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除武将外,还需要一个脑子灵活,懂做生意的人扛大旗。朱由榔想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天晚上,赵小乙找到了苦恼的朱由榔。 “陛下,我想去你所说的沙廉。” “哦?” 朱由榔提起了兴趣,没想到还有人主动要求去那个遥远的异国他乡。 “我想按照你说的法子,赚更多的钱,买更多的战船。有朝一日,我定能率领一支强大的舰队,打回广东,打回新会。” 朱由榔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志气,猛拍了一下大腿,大声道:“好!就是你了。” 送走赵小乙的第二天早上,他正在府里盘算怎么训练直属卫队,忽有卫兵急切来报: “陛下,大事不好……晋王……” “晋王怎么了?”朱由榔急问。 “晋王行军至凤庆,身体不适,停留了几天。昨日忽感全身发冷,怕是染上了瘴气……” “瘴气?” 朱由榔慢慢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全身冰冷,两眼发黑。 李定国是大明最后的支柱,如果就此病殁,明军只怕会瞬间分崩离析,覆灭在即。 穿越以来的所有努力,所有胜利都会在这个打击下变得毫无意义。未来的宏伟蓝图也将成为泡影,转眼即破。 “瘴气……” 朱由榔来回疾走,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前世所学,企图寻找医治的办法。但他是个商人,不是医生,不懂得治病。 再说就算是医生,懂得怎么治疗,在这个时代也没有现代药物可以使用。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 在那本小说里,曾经有五百人前往海南岛艰苦奋斗。那里一定也有瘴气,他们是怎么应付的? 好像是用金鸡纳霜,也就是奎宁。 可是朱由榔并没有奎宁,也不可能找得到。那种神奇的药用植物远在南美洲,可能都还没被文明社会所发现。 “有了!” 朱由榔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怎么会那么蠢,忘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来人,备马!” 朱由榔顾不得危险,率领十几个亲卫一人两马,立即出发,火速赶往凤庆。 他们马不停蹄赶路,入夜时分才赶到永昌府的昌宁县。 此处距离凤庆仅八九十里,但是山路难行,不是疲累不堪的朱由榔一行可以连夜逾越的。他只好按捺自己急切的心情,让地方官组织郎中,连夜采摘一种常见草药。 “青蒿,对就是青蒿。” 朱由榔特别嘱咐那些郎中,青蒿摘回来后,连夜用文火烘干。 “在青蒿上放一个鸡蛋,如果鸡蛋熟了,就砍你们的脑袋。” 第四十章 青蒿 瘴气是古代人对西南地区几种疾病的总称,大多数都是疟疾。 东晋名家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可以治疗疟疾。 但这个药方并不十分有效,时灵时不灵。 在朱由榔原来的那个时空,有位大儒发现其中奥妙,提取了青蒿的有效成分,对治疗疟疾十分有效,轰动一时。 朱由榔正好看过相关新闻,隐约记得让青蒿生效的两个要点。 十几个郎中连夜赶制,第二天凌晨已得干青蒿半斤。朱由榔吩咐他们将干青蒿铡碎,研磨成粉末,再装入壶中加烈酒浸泡,带在身边继续上路。 山路难行,朱由榔一行餐风饮露、马不停蹄,终于在入夜时分走出群山,进入凤庆。 凤庆守将邹自贵、马得鸣接到消息,率亲兵前来迎接。 朱由榔见二人面有忧色,沉思问道:“情形如何?” 邹自贵摇了摇头:“晋王这两天病得更重了寒热交加,十分凶险。” “此事可有泄露?” “兹事体大,怎敢不严加防范。末将已在各处要害严防死守,不许一人出入。” 朱由榔点了点头,在二将指引下找到李定国驻地。进了帐内,只见李定国卧睡在床,脸色苍白得吓人。 “陛下……怎可亲自前来……” 李定国正想起身行礼,却被朱由榔快步上前拦住。 “快躺下,晋王是国之柱石,积劳成疾,我怎么能不来看望呢?” 李定国摇头苦笑:“只怕不是积劳成疾,而是水土不服,染了瘴气……恐怕没几天了。” 在这个时代,染上瘴气非常凶险,死亡率很高,他心中早有心理准备。 死亡并不可怕,只是鞑虏未平,真是不甘心啊! 朱由榔吩咐亲卫取了一个大碗,将泡了一天的青蒿酒倒出,摇头道: “晋王说笑了。你我复兴大明之约还未完成,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带来一壶好酒,敢请晋王品鉴。” 金维新、吴三省、邹自贵、马得鸣一起上前围观,只见那碗青蒿酒颜色浓黑如墨,闻之刺鼻,均脸色大变。 “陛下,这……这是何物?”金维新颤声问道。 他是李定国重要谋臣,官至吏部侍郎,熟读各种演义评书,经常给李定国讲三国的故事。见这青蒿酒如此吓人,立即猜想会不会是毒酒…… 朱由榔苦笑道:“这是连夜泡制的青蒿酒,据说有驱除瘴气的功效。此方乃广东罗浮山野偏方,我偶然而得,效用到底有几分,实在……” “药效未明,如何服得……” 李定国不顾金维新强烈反对,接过青蒿酒一饮而尽。只觉得味道甚是辛辣苦涩,几乎要吐出来。 众人直勾勾地盯着李定国,生怕他喝了之后当场暴毙。 李定国咳了几声,开口喝道:“好酒、真是好酒!陛下真是有心了。” 朱由榔长松一口气,看来自己想的这个药方,暂时还毒不死人。毒杀李定国的罪名,就算是大明皇帝,也绝对担不起。 幸好这种担忧没有变成现实。这青蒿酒除了难以下咽,容易呕吐外,确实没什么大的副作用。 之后朱由榔就留在凤庆,组织郎中采摘青蒿,制作药酒。 那些郎中制药经验丰富,根据避免高温这个要求,改进了制备方法,改用晾晒和热风干燥。 他们的方法比文火烘烤方便多了,很快就得到了大量干青蒿。酒也改用双重、三重蒸馏的白酒,提高酒精含量。 李定国每日饮用,病症渐渐稳定下来,身体开始缓慢恢复,七八天后已经可以勉强起床。只是疟疾凶猛,发病又太久,这种伤害不是短时间可以修复的。 这日李定国服药后,精神好了很多,便和开始皇帝商议国事。 “陛下,我的病隐瞒不了多久,再拖下去,恐怕军心有变啊。” 朱由榔点了点头,认为晋王说得不错。 虽然邹自贵、马得鸣等一直在竭力封锁消息,但晋王生病的传闻,已经渐渐在坊间传开。 北线是李定国的铁杆旧部,短时间不会有问题,南线就很难说了。他们本来就忠诚可疑,一点点风言风语,就有可能动摇他们抗清信念。 最好的方法是李定国继续率部前往元江、临安,震慑众将。但此行山高路远,以他的身体状况,肯定吃不消。 “晋王还是好好休息,军国大事,等病养好了再说。”朱由榔劝道。 李定国摇了摇头,认为还是尽早南下元江为妙。 行军是一种姿态,表示统帅的身体绝对没有问题,那些传闻都是不可信的。 为国为民,岂可惜身忘义? 朱由榔认为决不能让他继续冒险,思考了一阵,苦笑道:“还是我去。虽比不上晋王威名,但皇帝御驾亲征,想来会有点用处的。” 李定国还是不太放心,南线和北线不一样。不是秦系将领,就是散兵游勇。特别是贺九仪手下的骄兵悍将尤为不可靠,很多和皇帝都是有旧怨的。 朱由榔觉得还好。这大半年三战告捷,这个窝囊皇帝,也有点威名了? 在他的坚持下,李定国终于同意留在凤庆,稳定北线军心。本部兵马则一分为二,小部分留在凤庆拱卫,大部分则跟随朱由榔南下,经临沧、宁洱出元江。 两百直卫到达凤庆后,朱由榔决定尽早出发,以免南线有变。李定国领衔,邹自贵、马得鸣等均来送别。 “此行山高路远,陛下珍重!” “晋王珍重!” 朱由榔挥手致意,翻身上马,和吴三省一起率两千精兵启程。 他们沿顺宁河一日到达云县,巡视一遍军备后,弃船南行,三日到达临沧。 一路上遇到好几个新设立的巡检司,对过往茶商收税。走这条路线往丽江贩茶的商人越来越多了,每月都能给顺宁、临沧带来不少商税。 这一带的土司被明军打击了几次,也老实了不少。 他们慢慢发现,卖茶是个很好的生意,收入稳定还没有危险,比拦路打劫划算多了。对过往行商也客气起来。 这个变化在朱由榔的意料之中,但还不够好。凤庆滇红在后世可是很有名的,好好经营远不止于此。 朱由榔一路劝诫那些巡检、副巡检,多花点心思维护治安。商税是要收的,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能只索贿不办事。 十几天后,他们到达宁洱,沐剑声已久候多时。 “陛下,我们发财了!” 第四十一章 家国 “哦?” 朱由榔骑在马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沐剑声:“我怎么就发财了?” “属下来了才知道,钱是真好赚。在思茅收购一担茶叶,才二两,运到丽江就是二十两,”沐剑声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就来邀功。 见到他干劲十足的样子,朱由榔觉得可以在宁洱停留一天,好好检阅一下商贸工作。 部队安扎好营寨,两人在中军大帐坐下,沐剑声详细汇报了这两个月的工作。从联络土司搞关系,到采茶制饼,再到组织马帮贩运,一切有条不紊。 沐天波在丽江呆了大半年,行情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沐剑声刚来到两个月,就迫不及待采购了一大批茶叶,启程运往丽江。 朱由榔用他送来的茶具,熟练地泡起了功夫茶。备器、纳茶、注水、刮沫、出汤,耍得有模有样。不多时,金黄透亮的茶汤就出来了。 他闭起眼睛,端起一杯闻了闻,再轻轻地吸了一口,只觉此茶醇香顺滑,沁人心脾。十几天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嗯……入口回甘,果然是好茶。” 沐剑声哪里见过潮汕工夫茶的架势,看得两眼发直,暗叹果然是皇家风范,不同凡响。 朱由榔又品了几口,接着问道:“马帮的费用怎么算?一来一回四五个月,人吃马嚼,不便宜?” “很便宜,都抢着帮我们运茶,一担就收二两。”沐剑声得意道。 朱由榔皱了皱眉头,觉得这里面有点古怪。从思茅到丽江,一千多里路途,来回至少四个月。只收二两银子一担,只怕还不够路上的花销。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不动声色,继续又问:“二十两一担,那商税……” 沐剑声瞪大了眼睛:“陛下的产业,哪个不长眼的巡检敢收税?我扒了他的皮。” 朱由榔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一个大型马队,一次可运茶五六十担,其中有二十担是沐剑声的,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节省下的商税,足有两百四十两。怪不得都抢着帮他运,免税特权值钱啊! 听完朱由榔的分析,沐剑声恼怒得连拍大腿,大声骂道:“这些奸商,没一个好东西。陛下莫慌,属下马上派人去追赶,押他们回来治罪。” 朱由榔摆摆手道:“这次就算了,让他们赚一次。以后不要搞特权,否则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说完,他当沐剑声的面,派人沿着新茶路返回,警告那些巡检,凡是大明皇家茶叶贸易公司的货,都要严查,不许免税。沿途十几个巡检司,只要有一个账本对不上,就治他们的罪。 “那我们的利润,岂不是少了一大半?”沐剑声不解问道。 朱由榔又端起了茶杯,默默地喝了好几口,只觉茶凉苦涩。良久,才幽幽叹道:“从皇帝到小吏,每一个人都想着搞特权,捞油水。大明的江山,就是这么玩完的……” …… 经过一天休整,朱由榔、吴三省等人继续出发,三天后,终于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元江。 元江府城坐落在哀牢山脚下,临水建城因而得名。西汉时期就有人在此定居繁衍,已有一千多年。延绵千里的哀牢山在此留有一个缺口,让中原来的人,可以在此处进入滇西南地区。 元江又称红河,发源于哀牢山东麓,自府城以下,水流渐缓,可供通航。船舶顺流直下六百里,就是有名的红河三角洲平原,也就是安南的核心区域。 元江府城既是陆路隘口,又是重要河港,位置十分关键。 朱由榔想过从元江顺流直下,经安南升龙府进入北部湾,这样就可以打回广西了。可惜安南老街至安沛段险滩众多,没有大量熟悉水情的船工,贸然前往很危险,只好作罢。 黄元才、王三才等一大批将领得知朱由榔前来,都从各县聚集到府城,恭迎圣驾。 “吾皇万岁……” 朱由榔骑在高头大马上,见路边乌鸦鸦跪倒一大片,连忙从马背跃下,将他们一一扶起。 “各位将军真是太客气了,快请起。” 这些广西回来的将领,很多都曾见过永历。这会儿再次相见,都感觉他已经变了很多。 以前他是被软禁的对象,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如今带着两千虎贲前来,却是平易近人的姿态。真是奇哉,怪哉。 看来传说中的三战连捷,所言不虚呀。 朱由榔倒没想那么多,左手挽着黄元才、右手挽着王三才,直接进城赴宴。 这夜满桌鸡鸭鱼肉,珍馐美味,好不可口。众人打成一片,互相恭维,互相吹捧,喜气洋洋。你说我劳苦功高,从广西一路打回云南。我说你英武过人,阵斩贼酋,打得吴三桂落荒而逃,打得莽达跪地求饶。 酒过三巡,朱由榔放下酒杯,轻咳一声,肃然道:“广国公有亲笔书信托我带回,请众将一观。” 说完,朱由榔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左首黄远才。 元江众将不知道永昌那边发生的事,见贺九仪没有一起回来,早就心中生疑。见朱由榔提起此事,连忙接过书信,一一传阅。 每一个看完信件的人,都张大了下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陛下……信中所说……可是真的?”黄元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吴三省拍案而起,大声怒斥:“放肆,此信乃广国公亲手所写,陛下亲自带来,岂能有假?” 众将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跪下请罪。 朱由榔将他们一一扶起坐好,宽慰道:“吾深知诸位对广国公忠心耿耿,不忍他就此卸甲归田。不过你们要记得自己是大明的兵,大明的将。这还有一封广国公的亲笔信,你们看后切记保密,勿令国公声名有损。” 说完,又拿出一封信,再次给众将传阅。 第一封信中,贺九仪简单写了已辞去军职,叮嘱众人继续为朝廷尽忠效命。第二封信里,写的却是家属事件的始末,还有南下沙廉的安排。 第一封信是可以给所有人看的,第二封却只能给他的心腹看。 朱由榔对封建时代将领只知忠于上司,不知效忠国家的普遍现象,感到很无奈。如果每一个将领,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先忠于国家,后听命上峰,那吴三桂就不可能引清兵入关了。 可惜这种思想,不是短期可以转变的,只能入乡随俗,顺势而为了。 等众人将第二封信看完,朱由榔猛然站起,拔出长剑,大声喝道:“广国公已远赴天涯,继续为国效力。你们若不想再当兵吃粮,我可以奉上白银千两,送你们去永昌当富家翁。但若想叛国降清,先问问我手中这把剑。” 说完,用力一挥,面前的酒桌当即被斩下一角。 朱由榔这大半年打了好几场大仗,身上不知不觉间已有一股英武气概。此时长剑在手,更是威风凛凛。 黄元才、王三才等人见此情形,哪里还敢二话,齐齐离席跪拜。 “末将谨听天子号令,不敢有违。陛下恕罪……” 第四十二章 三角 见秦系将领均已臣服,朱由榔松一口气,将宝剑收起,哈哈大笑道:“严重了,严重了。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千里迢迢赶回云南拱卫朝廷,何罪之有?” 他将黄元才、王三才等人一个个扶起坐好,好言嘉勉了一番。最后宣布众将返滇勤王有劳,击退清军有功,各有升迁赏赐。 众人想不到上司出了这样的事,自己还能升官,都觉得皇帝真是够意思。当初在广西,怎么没看出来他也是个以德报怨的仁德之君呢? …… 朱由榔一行在元江逗留了两天,酒饱饭足后,渡江北上石屏州,再折向东行,前往建水。 建水是临安府城,也是王三才的驻地。众人没有停留太久,仅见了一下地方官,就继续向开远赶路。 除了预警性质的景东府,明军南部防线由元江、建水、开远和蒙自四个核心地区组成。 贺九仪的部下实力最强,占了元江和建水两个大城。顶在开远前线的,却是实力最弱的旧明军系统,所以朱由榔最关心开远的情况。 开远守将雷朝圣、阎惟龙都是永历朝的从龙之臣,与皇帝休戚与共,最是忠心耿耿。他们见到朱由榔既高兴又亲切,心里都在暗想,陛下隐有光武之相,不枉辛苦撑了十几年啊! 但开远的接风宴和元江相比,却显得有点寒酸,薄酒淡菜而已。 吴三省正想呵斥他们无礼,却被朱由榔使了个眼色拦住,暗示这两人交给他应付。席间众人君臣相得,细述别来之情,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酒过三巡,朱由榔问起正事:“两位将军,你们进驻开远一年有余,现在情况如何?” 主帅雷朝圣长叹一声,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没有开口。阎惟龙的眼睛却一下子湿润起来。 “陛下……” 阎惟龙一脸愤懑,声音哽咽:“王三才、张国用、赵得胜这些西贼,真是欺人太甚。前几个月清军来犯,他们非但迟迟不来增援,连粮草都不肯供给。这一年我们日子过得苦啊……” “哦?或许他们也有苦衷?” 朱由榔知道戏肉来了,假惺惺地为西营分辨了几句,看看这两人怎么说。 “陛下明鉴,”雷朝圣将杯中酒一口喝尽,猛然站起,单膝跪下大声控诉: “贺九仪坐拥元江、临安两个府城,还能向安南买粮买枪。蒙自大屯海边良田数万亩,一季能收获几万石粮食。他们日子都过得很宽裕,却一点也不舍得分给友军。我们休整半年,日子越过越差,实在心中有愧,枉负皇恩呀……” “尝宁伯不必如此,快请起,”朱由榔连忙将他扶起,安慰了几句,接着问道,“也就是说,这两家联合排挤我们咯?” 阎惟龙道:“排挤是有的,联合倒未必。张国用、赵得胜和王三才关系也不好。贺九仪走后,两部更是剑拔弩张,快闹翻了。” “你们三部人马,兵不过两万,互相之间关系都不好?”朱由榔擦了擦额角冒出汗,暗想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他们这些逆臣贼子,不改本性,吾耻与他们为伍也……”雷朝圣愤然道。 “好的,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找他们问罪。”朱由榔见他们还是一脸不平之色,宽慰了很久,才将将劝住。但这么一来,酒也喝得没滋味了。 草草散场后,吴三省低声提醒:“陛下,这两人分明是故意装穷,会不会有诈?” 朱由榔摆手道:“故意哭穷是真,但其他两家挤兑他们,怕也不假。看看再说。” 第二天,朱由榔和吴三省点了五百精兵,前往蒙自看个究竟。两城离得不远,只是中间隔着千顷大湖,须绕一个大弯。 只见湖面微波涟漪,岸边水田金黄一片,稻香扑鼻。 吴三省大赞:“陛下,张国用和赵得胜倒有些才干,将蒙自经营得不错。只是这么多粮食,不肯分给友军,又太小气了些。” 朱由榔见到这些稻田,心情也很好,笑而不语。 中秋快到了,团圆过后就是离别。 天气转凉后,瘴气退散,清军恐怕不会老实,一场大战难以避免。这些稻子,就是未来胜利最大的保障。 张国用、赵得胜听说皇帝要来视察,出城二十里恭迎圣驾。他们都是白文选走散的旧部,只是山水相隔,不能前往妙当投奔。 朱由榔和他们的老上司联手打败莽达,他们是知道的。这样下去,白文选封一字王指日可待,他们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所以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俨然把自己当成朱由榔的嫡系。 众人骑马缓缓而行,绕湖返回蒙自。朱由榔见一路景色宜人,田间阡陌相连,秋粮收割井然有序,由衷赞道:“我听巩昌王说,你二人皆有信布之勇,智比张、萧。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啊!” 赵得胜低声问:“信布、张萧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蠢材,陛下夸我们是韩信、英布、张良、萧何呀!”张国用低声解释道。 他们哪里敢当此夸赞,连声推辞,说自己能做樊哙那样的勇将,就差不多了。 到了蒙自,众人分席坐定。朱由榔正色问道:“前几个月清军前来袭扰,我听说你们坐视开远友军被围攻,还故意不给军粮,可有此事?” “陛下冤枉啊,”张国用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喊冤:“雷、阎二人恶人先告状,真是可恶。我军从昆明一路南撤,部众多有失散,好不容易才在蒙自站稳脚跟。 雷、阎二人在开远不但截住了大量百姓,连我们的部将也不放过,迟迟不肯归还。有几个人顶撞了几句,还被他们说成细作,打发到龙潭挖煤去了。真是欺人太甚。” “开远山多地少,不懂要那么多百姓干什么,”赵得胜也附和道,“他们还强行派兵到我们这边抢收夏粮,打伤了好几十人。” “坐视友军被攻,更是无稽之谈,”张国用说到这里,还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一道伤痕,指着道:“若不是我俩率军拼死解围,清军哪能这么快退兵呢?” 朱由榔见他们言之凿凿,似乎相信了几分,叹道:“这样说来,你们果然是被冤枉了?” 两人齐声道:“千真万确,求陛下做主。” 朱由榔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和王三才又是怎么回事,听说快要打起来了?” 说起这个,张国用更来气了,恨恨道:“王三才那厮,仗着有广国公撑腰,强行霸占我们的银矿。若不是大敌当前,我必诛此贼。” 朱由榔奇怪道:“矿山又没写着名字,怎么说是你们的?” “陛下有所不知,此矿山在个旧附近,乃蒙自地界,自然暂归我们所有了。”张国用解释道。 “王三才挖了白银,向安南购买交铳,却一支也不肯分给我们,”赵得胜又补充了一条罪状。 朱由榔拍案而起,大声道:“王三才太霸道了。明天我就去找他问罪。” 第四十三章 调解 朱由榔在蒙自视察了一日,又继续领兵前往建水。 吴三省这两天被绕得有点晕,大惑不解:“开远和蒙自两边好像都说得有点道理,哪边才是对的呢?陛下此去不会真的找王三才问罪?” 朱由榔神游太虚了一会儿,微笑着问道:“你听说过罗生门吗?” 见对方一脸茫然,他也表现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你一会儿仔细听王三才怎么说,我敢保证,你会觉得他更有道理。” 不出所料,王三才面对控诉,也倒起了苦水。 去年明军大败,各自溃散,只有贺九仪部还保持建制完整,在临安府站稳了脚跟。后来雷朝圣、张国用等人相继到达临安府,贺九仪很慷慨地容忍了他们在开远、蒙自休整,而没有趁机吞并。 如今张国用、赵得胜控诉他抢银矿,这不是白眼狼吗?而且张赵二人心思都扑在耕田种地上,矿山不开采也是浪费。 至于这两伙人说他不肯提供武器弹药,他的理由更充分了:雷朝圣扣着大批百姓,不让他们来挖矿。张国用手里那么多粮食,不肯提供给友军,害得元江方面还要向安南买粮。 “我王三才又不是属猪的,凭什么给这两伙白眼狼送枪送炮?” …… 建水返回开远的路上,吴三省算是被彻底绕迷糊了。 一开始他觉得雷朝圣很可怜,第二天觉得张国用的理由很充分,最后听王三才倒完苦水,前面两伙人一下子就成了王八蛋。 “陛下,他们到底谁对谁错,谁忠谁奸?”吴三省问道。 朱由榔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转这么一大圈,不是为了判对错,弄清楚他们的诉求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此话怎讲?是非曲直怎么能不分辨清楚呢?” 朱由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他简单讲了罗生门的故事。 “陛下竟连倭国的事也知道得这么清楚,末将佩服。” 吴三省拍了一通马屁,又想了一阵,恍然大悟道:“陛下的意思是,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只是都挑对自己有利的说,把责任都推给别人。” “十有八九是这样,”朱由榔叹道,“这些都是人杰啊!知道说谎话肯定会被戳穿,所以不捏造事实,只是强调自己的理由。” 朱由榔猜测事情是这样的: 雷朝圣实力最弱,一直害怕被贺九仪吞并,所以把大量百姓截留在开远。毕竟人口就是兵源,有兵才能保证自己的独立性。但人多了,粮食就不够吃。 临安府是沙定州之乱的策源地,动荡中人口减少得厉害,蒙自、建水缺少恢复生产的人口,只能找开远的麻烦。一来二往,三方就产生了冲突。 建水和蒙自之间的矛盾就更好理解了。 当年白文选是秦王孙可望的左膀右臂,却在三王内讧中站队李定国,直接导致孙可望兵败。孙国用能和秦系将领搞好关系就有鬼了。 “这么说来,还是雷朝圣的责任最大。”吴三省思考了一阵,做出了判断。 “不能这么说,”朱由榔接着深入分析,“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在建水见到的临安土知府姓龙?” “姓龙,石屏龙氏?”吴三省也是西营老将,一经提点,马上想到了龙在田。 石屏土司龙在田是明末枭雄,曾奉诏前往湖广平定农民起义。张献忠在谷城接受招安时,曾经拜龙在田为义父。所以龙在田和孙可望、李定国的关系都很好。 贺九仪作为孙可望曾经的心腹,和龙家关系应该也不错。他在元江建水一带,能得到石屏土司鼎力支持,更是如鱼得水。 朱由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贺九仪声势这么大。如果我是雷朝圣,也怕被吞并。这年头,自家兄弟都不一定信得过,何况他们关系本就不好。” 吴三省为朱由榔所虑之深远感到震惊,良久才又问道:“陛下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什么还要跑建水这一趟呢?” 朱由榔驻马沉思,最后长叹一声道:“清军入关已经十几年,能坚持打到现在,不肯投降的,有哪个不是忠臣勇将?只要我不拖后腿,再稍微解决一点点问题,他们肯定能打得更好,至少决不会投降。” “陛下胸怀非我所能及,三省佩服!” …… 回到开远,朱由榔马上找到了雷朝圣、阎惟龙二人,说已把建水蒙自那几个人都狠狠训了一顿。蒙自和建水都表示,对不起开远,让雷老兄你受苦了。 “陛下此话当真?” 雷朝圣有点儿不敢相信,事情能这么顺利? “君无戏言,你是朕的心腹爱将,朕能说假话骗你吗?”朱由榔俨乎其然接着道:“只是张国用说,秋收正紧,人手不足。等他们把稻子都收了,马上把粮食给咱们送来。” “太好了,开远的百姓有救了。”雷朝圣喜上眉梢,拍手叫好。 “只是……”朱由榔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陛下有何难处?” “你觉不觉得,咱们坐等粮食送上门,有点不太好?”朱由榔连眨了几下眼睛,拼命暗示。 “哦……”雷朝圣心领神悟,大声道:“末将这就组织青壮去帮忙收割,就派一千……不,两千。末将派两千个好把式过去。” “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都是自己人,咱们怎么能小气呢,”朱由榔露出了为难之色,接着道:“张国用跟我抱怨,他们不够人手种地。不如就把百姓送过帮他种地得了。他们种出粮食,明年夏天才能给我们送更多呀。” “这……”雷朝圣和阎惟龙小声嘀咕了几句,慨然同意:“既然陛下吩咐,属下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 朱由榔大赞雷、阎二人深明大义。接着他又提到王三才愿意给开远送来两百支交铳,而且以后还会再有。 “陛下动动嘴,胜过属下跑断腿呀!” 雷朝圣大喜过望,连忙表示感谢。开远这边军事压力大,正需要制作精良的交铳。 朱由榔当即表示,自己也是跑断了腿,才拿到这么一点成果。 “陛下为属下殚心竭虑,我们肝脑涂地,无以为报。”雷、阎二将立即单膝下跪,表示会为大明尽心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位将军都是肱骨之臣,朕怎么舍得让你们赴汤蹈火,只是……”朱由榔脸上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只是怎样?”雷、阎二将齐声问道。 “王三才那边的矿山也需要人手,要不咱们也投桃报李?毕竟挖出更多银子,才能去买枪买炮啊!” 第四十四章 动员 朱由榔的理由,雷、阎二将无法反驳。 蒙自都给了,建水不给说不过去。有朱由榔和两千精锐坐镇开远,短期内他们没有被吞并的危险。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忍痛答应了。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们感觉轻松多了。四千户百姓,上万人口,吃喝拉撒花费的钱粮不是小数目。人口固然重要,养不起就是负担。 这个慷慨的善意之举,马上有了回报。张国用第二天就遣人送来了几百石粮食,说秋收完成后,还有更多。 王三才则亲自来到开远,言辞闪烁,似乎在暗示不知该怎么回报这个恩德。 朱由榔十分不悦,表示这些都是雷朝圣的善意,和自己无关。 王三才茅塞顿开,暗骂自己怎会那么蠢,连领导的苦心都不能好好领悟。反应慢已是一种罪过,跑来问就更落下乘了。 于是他亡羊补牢,回到建水后,不但送来一批交铳和粮食,还给开远诸将每人送了一份礼物,雷朝圣、阎惟龙也不例外。 雷、阎二人打开一看,竟是几排大银锭,心里暖洋洋的。多个朋友还是比多个敌人好啊! 中秋晚宴上,朱由榔高举酒杯,祝福大家身体健康,升官发财。将领们则表示要尽心竭力为君分忧,早日克复中原。 趁大家热情高涨,朱由榔提议过节后主动出击,扫荡临安府周边的清军据点。 众将都是老江湖了,知道困守临安、元江,坐等敌人来进攻,是消极等死之举。清军在附近州县步步为营,一边积攒粮草,一边加固城池,用不着两年,整个南线就会被完全困死。 可惜之前三股人马互相都看不顺眼,不能拧成一股绳,谁也没有能力说服另外两家去做这件事。 现在朱由榔带头,众将当然不会反对,一致赞成主动出击,把这些桥头堡狠狠地扫荡一遍,看清军怎么应付。 节后,整个南线明军开始动员起来,为进攻做准备。可选路线有两条: 一条从开远出发,沿南盘江向北,最远能打到路南、宜良一带。这条路是官道,比较好走,有利于部队机动和辎重转运。 另一条从建水出发,走山路直扑曲江、通海、新兴州,最远能威胁到滇池南岸的晋宁。这条路线很多山野小路,并不好走。 在战略会议上,朱由榔提议选择第二条路。 沿南盘江北上的官道固然好走,但自己好走,敌人更好走。明军北上是逆流,南盘江对辎重运输帮助有限。万一撤退不及,被吴三桂大军顺流追击,那就惨了。清军吃着火锅唱着歌,能轻松撵上撤退的明军。 各将领当然知道第一条路危险性高,但对第二条路顾虑更深。除了辎重转运困难外,此时天气还没转凉,山间瘴气没有完全消散,万一…… 朱由榔对此早有准备,哈哈一笑,端出一碗墨绿浓黑的液体。 “陛下,这是?”看这酒颜色吓人,王三才失声问道。 “这是大内秘制的青蒿酒,对瘴气之症有奇效,”朱由榔大言不惭道,“太祖曾将此酒赐给沐英沐王爷。他老人家喝了之后,横扫云南,瘴不沾身,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众将听到沐王爷的事迹,都肃然起敬,齐叹原来如此。只是沐王爷平定云南是两百多年前,此药方是否还有效也很难说。要不然,沐天波怎么不早拿出来给大家用呢? “当然有效,”朱由榔得意洋洋,吹嘘起来:“两个月前晋王染了瘴气,就是喝了这青蒿酒才痊愈的。” 众将听到晋王曾染瘴气,先是大吃一惊,听说这青蒿酒有这样的奇效,又是大喜。 “陛下此话当真?”王三才惊喜问道。 “那还有假?”朱由榔拿出永昌来信,给众将传阅。 众将一看,李定国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喝了青蒿酒后瘴气之疾已渐痊愈,让陛下莫要担心。有三军统帅背书,众将哪里还有怀疑,都说有这样的神药,此战有胜无败。 永历十三年,八月下旬,三路大军齐聚建水,誓师出征。 考虑转运困难,明军此战仅出兵六千。朱由榔率领的两千精兵全体出战,王三才出兵两千,雷朝圣、张国用分别出兵一千。其他将领分守各城,防止清军偷袭。 大军第一天抵达阿铺关。此关是明军控制,没有发生任何战斗。 夜里,朱由榔让直属卫队拿出艾草、纱帘等防蚊物资分发给各营,叮嘱他们注意驱蚊防蛇。对于青蒿酒的药效,朱由榔还是不太放心。预防重于治疗,疟疾实在太危险了,能避免最好。 第二天,明军拔营下山,直扑曲江。 曲江是一个小城,清军仅放了一个守备和几百鱼腩部队在此警戒。朱由榔派直卫到城下放了一轮枪,曲江守备王国冲就举起白旗,打开城门投降。 “罪将王国冲参加陛下,”王国冲一马当先扑到御前跪下,大声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陛下盼来了。” “哦?”朱由榔好奇道:“你也听过我的大名?” “陛下乃大明天子,天下谁人不知,末将早就翘首以盼。如今能见一面,就算是死也不枉了。”王国冲抹着眼泪道。 “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来人,将此逆贼拿下,斩首示众。”朱由榔喝道。 王国冲目瞪口呆,他原想着只要自己大拍马屁,对方肯定不会为难自己。万一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谁知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悔之晚矣。 见几个卫兵扑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叫道:“且慢,末将还有话要说。” 朱由榔抬手示意了一下,冷冷道:“好,朕再听你说三句话,想好了再说。” “姑娘山守将是末将的莫逆之交,末将可孤身前去劝降,他必连夜来投。” 王国冲见对方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知道这个理由完全达不标。想了一下,接着又道:“末将愿回海通做内应,为陛下赚开城门。” 朱由榔的脸色更阴沉了,双眼似乎闪烁着凶光,不停在他的脖子上打转。 王国冲冷汗淋漓,拼命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这个凶神。还有什么可以打动对方的呢?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清贼打算十月进攻临安府,开远方向为疑兵,实则暗渡曲江,直扑建水。” “哦?你一个小小的曲江守备,如何得知这么重要的消息?”朱由榔来了兴致,俯身问道。 “这个月前往通海的粮车络绎不绝,显然在为大军积攒粮草。末将估计,还有一个月就差不多屯够了,才斗胆这样猜想。” 朱由榔哈哈大笑,对身边众将道:“王守备是个人杰,让清军放在这里当守备,屈才了。” 第四十五章 通海 大难不死的王国冲表现得很积极,把姑娘山的防御部署卖了个精光,还帮明军诱捕了往返两地的联络使者。 据他交代,使者有时也会留在曲江喝花酒,并不一定当天往返。姑娘山那边司空见惯,也不会起疑。 曲江城是这次明军出征拿下的第一个城池,缴获却很有限,仅百来石粮食,十几副盔甲而已,不够一家塞牙缝的。 几百俘虏甄别下来,除了王国冲手下二三十个死党,其余都是附近村庄拉来的壮丁。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这些人都会被送回建水挖矿。 倒是王国冲的来历引起了朱由榔的兴趣。他原是抚仙湖一带的盗匪,手下就几十个人。接受清军招抚后没受到重视,被打发来曲江当炮灰。 “这个人有点意思,”朱由榔喃喃自语道。 “陛下,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张北海好奇问道。 “这人不简单!阴险狡诈,识时务、反应快、不要脸,这还不够吗?” 朱由榔想到此人,脸上泛起一副欣赏的表情,接着道,“如果他提供的情报是真的,那么战略眼光也很强呀。” “这人是有点不要脸,其他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你注意他前面说的两句话,都是既坑队友又能逃命的,”朱由榔在桌上摆出了一个示意图,“如果我轻易相信他说的话,放他回姑娘山劝降。他十有八九会和守将连夜逃回通海。” 张北海是老实人,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恨恨道:“那明天定不能放他去劝降!” “怎能不给人表现的机会呢?就是要他发挥坑队友的才干,”朱由榔笑道。 第二天一早,明军继续出发,往姑娘山推进。在王国冲的指引下,明军静悄悄地拔除了沿途明岗暗哨,直接推进到寨前。 守将李超衡倒是个硬汉,寨门紧闭,打算死守待援。朱由榔也不着急,把王国冲叫到一边,吩咐了好一会儿,然后放他和几个亲信入寨劝降。 明军众将等了小半个时辰,朝北的寨门突然洞开,二三十骑飞驰而出,往通海县方向逃窜,王国冲俨然也在其中。 雷朝圣破口大骂:“这狗贼,早知他不会真心反正。” 朱由榔哈哈大笑:“一个卑鄙小人,换一个寨子,也不亏了。将军何必生气。” 守将都逃了,剩下守兵哪还有什么斗志,不是紧跟其后逃命,就是打开寨门投降。明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姑娘寨,立即安排士兵将降卒押解回建水,大部队继续赶路,则直扑通海县。 到城下时,整个通海城已经完成紧急动员,城头上站满了绿营精锐,守卫森严。劝降使者连城门都没能进去,多喊几句,还被守将射了一箭,悻悻然返回复命。 众将骑马绕城一圈,只觉得头皮发麻,暗呼不妙。 通海县曾为临安府治所,前身是通海守御千户所。洪武十五年,指挥使陈镛在秀山边筑御守城,震慑周边土司。洪武二十四年,指挥使储杰将土城墙包砖,大大提升了防御力。 如果仅是这样,一切还算正常。然而万历三十九年,知县杨翘瀛在御守城外新修筑了通海县城,后来又在城外河边筑了一个土城。 在这几个基建狂魔的不懈努力下,通海这名义上的县,竟成了拥有御城、县城、土城三座城池的强大军事要塞。 城墙虽和腾越县的三丈铁壁没得比,也有近两丈高。且三城紧紧挨在一起,形成犄角之势。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受到另外两座城的袭扰攻击。 城外又有两条河从秀山流出,远远将三座城池环绕,注入杞麓湖。河虽小,多少是个阻碍,也让断绝水源彻底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最可怕的是,攻下一座城池没什么用。守军完全可以撤退到另外两座城中,继续坚守。一座一座的慢慢打,就算能啃下来,也快过年了。 明军仅有六千兵马,想要完全封锁这么大的区域也是痴心妄想。强行封锁,只会形成撒胡椒面的尴尬局面,最后被守军各个击破。 天色渐晚,明军无奈之下,只好在东北方向安营扎寨,站稳脚跟再做考虑。众将聚在朱由榔帐内,都面有难色,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这通海县不好打呀。”雷朝圣忧心忡忡道。 “尝宁伯说得有理,”张国用立即附议,“此城易守难攻,咱们没带大炮,附蚁攻程伤亡只怕会很大。” “早知向安南买点大炮就好了,”王三才一脸懊悔。 难得这三位猛将的意见如此统一,朱由榔对通海县防御力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等级。 “看来王国冲真的没有骗我……这样的好地方,不拿来做粮草转运基地,那就太可惜了,”朱由榔叹道。 “可惜来晚一步,要不然杞麓湖边这万亩良田,倒是可以帮他们收一下,”张国用是种田专家,到哪都对收割粮食念念不忘,见这边的稻子都收得差不多了,觉得甚是可惜。 “既然如此,就只能围点打援了,”朱由榔对华夏最强陆军的传统战术情有独钟。遇城不克,围点打援是他最先学会的至理名言。 众将商议了一阵,都觉得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天,明军在通海城北、城东的几个交通要道开始修筑工事,摆出一个长期围困的架势。同时侦骑四出,向西、北两个方向展开搜索,断绝通海和新兴州之间的联系。 通海参将褚得龙站在城头,看到明军居然想长期围困,对身边的王国冲、李超衡道:“我听说永历小儿今年打了好几个胜仗,差点以为是成祖显灵了。今日一见,才知他不过尔尔,徒有虚名而已。深入敌境一百里,居然还想和我对峙,真是狗屁不通。” 王国冲赞道:“将军所言极是。属下略施小计,就已将他耍得团团转。将军出手,擒伪帝之功还不是唾手可得。属下预祝将军立此大功!” 褚得龙哈哈大笑,觉得这王国冲说话真是有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有才干。让明珠蒙尘啦! 第四十六章 奇袭 通海县附近,清军有三个较大的据点:华宁县、江川县和新兴州。 据哨探回报,华宁县没什么动静,一直紧闭城门,固守待援,看起来不像是有重兵的样子。江川和新兴州都在紧急动员,准备驰援通海。 明军中军大营内,各将都眉头紧锁,一筹莫展。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得多。 曲江和姑娘寨的俘虏说,除通海县外,这一带只有新兴州有重兵驻防,大约三四千绿营兵。加上通海县三四千驻军,清军短期可以出动的野战部队大概是七八千。 这是明军能从容应付的,大不了慢慢撤回曲江,谅这些绿营兵也不敢追。 但现在新兴州驻军显然不止三千,而是翻了一倍,达到六千。江川县还有两三千。也就是说,十日内通海县可期待的援军近万。 如果让他们成功到达通海,对明军就有了二比一的兵力优势。在清军控制区内,这种实力对比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大败亏输。 “曲江这帮人,怎么没一个实话呢?”王三才大骂道。 “不应该啊。王国冲那样的滑头,给我们摆个迷魂阵情有可原。底下的小喽罗,肯定要被带回建水的,说谎就是自寻死路……”朱由榔自言自语,脑子在急速运作。 想了好一会,才下了判断:“江川的清军应该是新来的,吴三桂已经慢慢在这一带集结兵力了。” “要不,我们撤回曲江算了?”王三才轻声提议。 朱由榔在地图上看了大半天,手指在地图上划着清军可能行进的路线。 新兴州、江川县、通海县三地,基本就是个三角形。新兴州至通海县八十余里官道,就是那条大斜边。江川到通海距离最短,仅二十里,由一条山间小路相连。 “只要江川县守将不是蠢货,肯定会率军先到新兴州集结,然后再一路平推到通海。”朱由榔道。 大家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自从有人喊出“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口号后,一般人都不会做出分兵进击的冒险行为。 “陛下想在新兴州到通海的路上伏击?”张国用脑子最快,马上想到了这一点。 “不,在通海附近打太危险了,万一通海县全军出击,我军就会被打个反包围,”朱由榔摸了摸下巴,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圈,最后停在新兴州附近的一处山口:“不如等他们大军出发后,奇袭江川,再从江川向西,攻打新兴州。等清军回援时,我们就在那头伏击他们。” 所有将领都目瞪口呆,这个方案也太冒险了。 雷朝圣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陛下明鉴,江川虽小,也不是轻易能拿下的,更不要提新兴了。万一顿兵城下,我们不就被回援的清军包饺子了吗?” 王三才和张国用都是西营老将,以前举事造反时,这种运动战不是没有打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冒险行动是否值得? 朱由榔沉声道:“通海县防守得这么严密,显然是积攒了大量粮草。吴三桂打不动永平,就想大举进攻临安啊!不把这三个据点拔除,到时七八万满汉大军压境,我们难道要逃往安南吗?” 张国用犹豫了一下,指出这个计划的关键:“只要能迅速拿下江川就好办,就算情况不对,我们也能从这个方向撤退。怎么迅速拿下江川和新兴呢?就算驻城主力离巢,剩下的鱼腩部队只要肯坚守,也不是我们能轻易能攻克的。” 朱由榔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剃头”两个大字:“我们刚缴获了一千多套绿营军服,正好用得上。我们剃了头,穿上这些军服,就和绿营兵一模一样了。江川守军绝对想不到,会有明军冒充绿营。” 这次连吴三省都坐不住了,反对道:“有谁会愿意剃头呢?奇耻大辱啊……” 朱由榔认为自愿加入直属卫队的那一百士兵绝不会反对。他们被俘虏才大半年,现在还是短发,再剃个头没什么心理压力。不过仅靠一百士兵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志愿者。 朱由榔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愿意,我第一个剃。” 众将大吃一惊,齐声叫道:“使不得……” 雷朝圣劝道:“陛下贵为天子,剃头成何体统……” “只要能打胜仗,流血都不怕,剃个头算什么呢,”朱由榔目光坚定,毫不迟疑道:“自古想打胜仗,无不有流血牺牲者。当从吾辈开始。” 雷朝圣见他如此决绝,单膝跪下请命:“自古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雷某愿意替陛下剃头。” 张北海等几个亲卫也齐声表示,愿意替君分忧。 张国用和王三才见雷朝圣竟能如此豁得出去,感到左右为难。剃头实在是不愿意,但不剃头就要让他独揽大功,以后临安府岂非要由他统领?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来,也表示愿意一起剃头。 吴三省见大家都愿意,显得自己很不是东西,拍桌子抗议道:“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剃头,留那狗尾巴辫子。吴某宁死不从,死也不从。” 说完,将头扭到一边,表示不再说话。 朱由榔没有理他,对其他几个将领吩咐道:“只需要三四百士兵化妆偷袭就够了,我们四个各自回营,每人说服一百亲兵,凑够四百。” 雷朝圣、张国用、王三才互相看了一眼,硬着头皮答应去动员。如果士兵们实在不愿意,总不能强行按着士兵的头剃。 要是搞得军心大乱,不要说奇袭江川,连撤回建水都困难了。 朱由榔劝他们不要有畏难情绪。只要带头的肯牺牲,肯定有士兵会跟随。皇帝都剃了,将军好意思拒绝吗?将军都剃了,亲兵好意思拒绝吗? “至于你……”朱由榔转过头,眼睛盯着吴三省,一言不发。 吴三省被他看得既尴尬又羞愧,求饶道:“陛下可以让末将去死,却不能逼末将剃头啊!身体发肤……” “吴三省何在……”朱由榔没等他说完,突然一声大喝。 “末将在……”吴三省连忙单膝跪地准备接令。 “朕命你领兵一千,坚守通海县大营,保护我军归路。你只能死,不能退,可做得到?” “末将尊令!只要吴某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大营失守。”吴三省大声应道。 第四十七章 江川 朱由榔倡导的剃头行动并不太顺利,绝大多数士兵都坚决不肯剃头。他们有很多人就是因为清廷强迫剃头,才毅然离开家乡,跋山涉水找到明军入伙,打算穷尽一生也要和异族打到底。 如今清军未灭就要剃头,士兵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最后还是直属卫队的一百多人做了表率,才慢慢说服了一些士兵。 “新生活运动也有可取之处啊,”朱由榔抚摸着已剪成板寸的新发型,满意地想道。在这个没有海飞丝的时代,一头长发可别提有多难打理了。 正在陶醉着,吴三省拿起一把剃刀又走了过来。 朱由榔的脸一下就黑了,心里不停狂骂:“东北那么冷,那些野人是怎么想到要剃光头的,就不留一点点保暖吗?这发型……真的又蠢又丑。” 张仙保也是直属卫队的一员,剃过两次头。第一次是十几年前,刚被吴三桂俘虏的时候。他当时也感觉这是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在漫长的绿营生涯里,他不止一次想到,自己顶着丑陋的头颅,有点对不起父母和祖宗。但他一句抱怨的话也不敢说,只能沉醉在火器的世界里。好像每一次开枪,都在宣泄无处释放的怒火。 这次他倒觉得很坦然,甚至有点光荣。因为皇帝陛下也顶着这个发型,告诉他剃头不是投降,而是为国效力,让更多的人可以不再剃头。 在皇帝以身作则,反复动员下,众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说服三百多士兵志愿加入奇袭队伍。 五千明军在天未亮时出发,沿着杞麓湖东岸向北,绕湖半圈,从北岸进入二尖山。黄昏时分,他们已经走出大山,到达江川城外几里的密林间休整。 三百多士兵换上绿营军服,等天色一暗,马上点起火把,大摇大摆地向江川继续前进。 雷朝圣穿上了王国冲留下的那套守备军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朱由榔则打扮成一个小兵,跟在他身后。 “赵良栋、王进宝,这招可是你们教我的。先由你们的同袍尝尝滋味,”朱由榔抓紧了鞘中剑,在心里默念道。 他已在缅国使者口中得知,腾越惨案的主谋就是赵、王二人。但缅国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这两人交出,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安慰自己。 江川城越来越近,城头守军发现有一股两三百人的夜行军接近,都戒备起来。 “来者何人?”江川守备站在城头,大声问道。 “我乃曲江守备王国冲,奉通海参将褚得龙之命,前来江川加强戒备。”雷朝圣大声答道。 “哦?王兄可有凭证?” “王某有腰牌在此。” 雷朝圣将腰牌放入缒下的篮子里,传给城头守将。 江川守备仔细验过腰牌,没发现问题,再看城下都是剃过头的,认为都是绿营兵不会有假,哈哈大笑道: “原来是王守备,久仰大名。一路辛苦啦,快进来喝酒。” 江川守备下令打开城门,领着五六十个小兵迎出,抱拳笑道:“王守备来得正好。听说明贼来犯,马某这两日愁得都睡不着觉啊。” 雷朝圣领着朱由榔等十几个亲兵也迎上前去,抱拳应道:“马将军如此为国操劳,王某佩服,佩服。” 江川守备在雷朝圣身上打量了一番,觉得对方身上的江湖气概,和传言差不多。再看看旁边的小兵,咦,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朱由榔见对方眼神有变,用左手在背后比划了一个手势。 “你们这个头……”江川守备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肚子传来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没入自己腹中。 说时迟,那时快。 朱由榔身边的十几个直卫队员突然暴起,抽出刀剑扑向对方身后的清兵。那些清兵哪能想到对面竟然是敌军,措不及防间,来不及拔出武器,瞬间被击杀了七八个人。 剩下的清兵边后退,边挥刀格挡,口中不断大喊:“敌袭,敌袭,快关城门。” 朱由榔身后又有十几个直卫冲上前来,举起燧发枪朝城门口的敌人猛射。 燧发枪不需要事先点燃火绳,突然袭击最是方便。这十几直卫又是蛮莫之战中,表现最好的火枪兵,每个人都打过几百发子弹。急切间也不慌乱,举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一轮射击后,他们立即将空枪扔到一边,从背后再拿出一把,继续发射。 几个呼吸间,两轮齐射已打完。这十几步的距离,火枪威力大得惊人,那些士兵身上的铁甲犹如纸糊一般,被撕开一个大洞,瞬间又倒下二十多人。 剩下的士卒哪里还敢恋战,纷纷转身逃跑,一哄而散。 三百多明军穿过城门,沿着城墙向其他两座城门快速突进。江川城很小,仅三百余丈方圆。三座城门互相离得很近,明军仅用一刻钟就将所有城门完全控制,来了个瓮中捉鳖。 黑暗中隐藏的五千明军听到枪声响起,也立即点燃火把,涌向江川城。天还没亮,城内的清军已全部肃清,重新被明军控制。 “回禀陛下,江川城已拿下,一个士兵都没放跑。”雷朝圣高兴地向朱由榔汇报。 “做得好!城头继续悬挂清军旗号,紧闭城门,不许一个人出入。” …… 通海参将褚得龙这两天觉得城外明军营地有点奇怪。他在城头反复点了几次旗帜,一面将旗都没有少,全部都在。晚上炊烟升起时,他又数了一遍,依然还是那么多口灶。 只是距离太远,营内具体情形看不真切,只是总感觉没以前那么热闹了。 “莫非……”褚得龙心头忽然涌起不祥之感,“王守备,你觉得他们人变少了吗?” 王国冲恭敬答道:“褚大人,他们这是在故布疑阵呀。” “嘿嘿,想诱我出城?”褚得龙一声冷笑:“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伪帝狡诈,喜欢耍阴谋设埋伏,听说磨盘山就是他的手笔。”王国冲又道。 磨盘山之战,褚得龙也恰逢其会,是保护吴三桂逃跑的众将之一。之后的几个月,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 王国冲重提此事,让他又想起大明天子阵斩酋首的传言,脸阴沉了下来:“磨盘山定是李定国的奸计无疑,只是永历也不得不防。来人,多派探马出城侦查。” 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太保险,又继续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通知总兵大人,一定要小心埋伏。” 第四十八章 驰援 磨盘山失利后,清廷对吴三桂非但没有深责,反而对他坚持在潞江渡设防的勇敢行为大加褒奖。 京城来的密使暗示,云南还是姓“吴”的,让他不要有所顾虑。只要消灭滇西南明军,擒杀永历和李定国,他这个位置板上钉钉,谁也抢不走。 吴三桂深受鼓舞,立志在年末发起一波新的攻势,对南北两个方向的明军同时发起进攻,犁庭扫穴,铲平明廷余孽。 为配合明缅战争,仓促发动的夏季袭扰,没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有不少损失。他痛定思痛,在昆明重新整编部队,拉起了十个野战营,命名为忠勇五营和义勇五营。 由于磨盘山大将战死太多,吴三桂启用了一批年轻将领做为坐营总兵官,其中就有老部下王尚选的儿子王屏藩。 王尚选在四川和刘文秀的作战中英勇阵亡,是为“忠”。王屏藩又在磨盘山护卫有功,是为“勇”。他们一家“忠勇”二字当之无愧。于是三十来岁的王屏藩被任命为忠勇左营总兵官,挂都督佥事衔。 王屏藩刚领忠勇左营进驻新兴州,就收到伪明永历皇帝率军围攻通海县的报告。 通海是吴三桂在南线经营大半年的粮草基地,不容有失。于是他立即急报昆明,请求支援。同时急召江川、晋宁驻军,以忠勇左营三千野战部队为骨干,辅以五千守备军,共计八千兵力,驰援通海。 大军行进至水井山隘口,他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下令全军扎营戒备。同时派出大量哨探,对官道两侧的密林展开搜索。 “李定国、朱由榔,我王屏藩绝不会再次中伏。”他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宁愿慢慢走,也不会再次轻兵冒进。 搜索部队把两侧密林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山谷连明军的鬼影都没有。 王屏藩放下心来,正准备拔营出发,又有哨探回报,山谷对面出现二三十明军探马,正在来回窥视,似乎在探查地形。他急令手上的一百骑兵全军出击,歼灭这伙探马。 过了半日,一百骑兵回禀,他们走了半天山路,到达对面出口,敌人立即逃之夭夭。他们赶了半天路,马力不济,不敢追击,只好回来复命。 “褚得龙怎么回事,被压着打吗?怎么连这么一小股探马都敢如此嚣张?” 王屏藩又耽误一日,思来想去,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令副将张其伟领兵两千为前锋,在前方五里开路,自己亲率大部队徐徐跟进。 那伙探马果然又来骚扰,副将张其伟早有准备,命休息已久的骑兵上马驱赶,大军步伐不停,继续前进。 明军探马见骚扰没起什么作用,只好悻悻离去。 直到黄昏时分,王屏藩才走出水井山,在象山脚下扎营过夜。虽然多花了两天时间,才走完这短短三十里山路,但他认为很值得。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剩下的路就好走多了,第二天,王屏藩命全军披甲,沿官道向通海县缓缓推进。 接近黄昏时分,他远远看到通海县城墙上还飘扬着绿营军旗,心里很高兴。同时对明军产生了一些轻视之心:“嘿嘿,就这?雕虫小技而已。没有李定国辅佐,朱由榔不过如此。” 王国冲奉命领五十骑出城迎接,一见到王屏藩的将旗,立即下马跪在路边,大声喊道:“王大人,属下终于把您老人家盼来了!” “你是?”王屏藩想了大半天,也没想起来此人是谁。 “末将是曲江守备王国冲,还给您老人家牵过马呐。末将对您老人家的敬仰,犹如……”王国冲脸不红心不跳,继续漫天胡吹,大拍马屁。 “哦?” 王屏藩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此人什么时候给自己牵过马。不过这不重要,被人吹捧总是舒服的。 听了一阵,他终于打断了王国冲,正色问道:“通海战况如何?明军有多少部队,由何人统领?” 王国冲连忙刹车,正色答道:“明军此次出兵两万有余,由明伪帝朱由榔统领,麾下有大将吴三省、雷朝圣、张国用等人。小人在曲江奋力一战,杀敌无数,无奈寡不敌众,退回姑娘寨……” “两万?” 王屏藩对这个数字一点也不信,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对折。从建水过来,大多是山路,两万兵马,他们吃什么? “草包一个!” 他默默在心里给王国冲下了“巧舌如簧,胆小无谋”的评价,皱了皱眉头不再问话,率军由西城门进入通海县城。 安置妥当后,他和褚得龙登上城头,仔细数了数明军大营的旗帜,心里得出“顶多五千”的结论。 “褚将军,这几日明军都没有攻城?连一场都没打吗?”王屏藩见城下绿草葱葱,不像是刚打过仗的样子,沉声问道。 “回禀王总兵,明军抵达通海县后,一直在修筑工事,并没有攻城。”褚得龙老实答道。 “哦?你没派探马遮蔽战场就罢了,还任由他们在你眼皮子底下修阵地?”王屏藩大为不满,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责备道。 见王屏藩语气不善,褚得龙心中有些不满。虽然对方是新任总兵,自己只是参将,但各不统属,无所谓谁高谁低。 我还是二等甲喇章京,你王屏藩算什么东西,不就凭你爹的功劳,才当上总兵,敢骑在我的头上拉屎? 褚得龙沉声应道:“末将的职责是坚守通海,保护县内十万石粮草。明军诡计多端,吾恐有失,不曾出城袭扰。” 王屏藩愣了一下,转瞬间又在脸上堆满笑容,和声劝道:“褚兄何必动气?你力守通海不失,已是大功一件,王某定会将此事向大帅禀明。褚兄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也。” 褚得龙就坡下驴,单膝跪地,恭敬应道:“末将不敢,末将谢总兵大人栽培。” “客气了,”王屏藩将褚得龙扶起,正色道:“明日咱俩并肩出击,打他个落花流水。生擒朱由榔,皆你我之功也。” …… 吴三省这两日不停派探马前去骚扰援军,但效果不大,仅拖延了一日。黄昏时分接到报告,对方八千援军已进入通海,心里压力更大了。 定下奇袭江川之策后,朱由榔遣使者星夜返回建水,向阎惟龙、赵得胜搬救兵。吴三省掰手指算了算日子,至少还要三天,己方援军才能抵达通海。 这个临时修筑的营盘,可比不得蛮莫。没有城墙保护,谁也不能保证在十倍敌人的进攻下,能撑多少天。 入夜后,他远远遥望着通海城头的灯火,默默念道:“陛下,可别坑吴某啊!” 第四十九章 壕沟 王屏藩休息一夜,天未亮即令储得龙、张其伟等整军战备,出城进攻城东的明军大营。储得龙作为通海参将,肃清境内敌人义不容辞,部队被排在了最前面。 明军大营西面临河,北面临湖,只有东、南两个方向适合进攻。河上两条木桥已被明军烧毁,清军只好花大半天时间把桥架好,等到全军渡河集结完毕,已到正午时分。 在王屏藩的催促下,储得龙率部发起了试探性攻击。仅打了一小会,他就发现看来平平无奇的明军阵地,竟如此难打。 清军的第一波进攻,在距离大营八十步左右遭到明军的火枪齐射。两百多支火绳枪架在胸墙上,一轮就打死了二三十个清兵。 剩下的清军仓皇撤退,连地上翻滚的伤兵都没敢拉走,被王屏藩破口大骂。 “火枪打完一轮就要装填弹药,此时不冲锋更待何时?下次再有后退者,杀无赦。” 第二波进攻,清军组织起由五百名精兵。被一轮齐射后,他们继续向前冲,然而马上又有第二轮枪声、第三轮枪声响起。 三轮打完,清军已倒下了七八十个士兵,然后他们又面临两难抉择,眼前的深沟,跳还是不跳? 明军在营外挖了数道壕沟,第一道仅深四尺、宽四尺,还不到一个人高。但挖出的土又堆到沟的内侧,让壕沟两侧形成了高度差。 正常人不太可能凭速度跨过四尺壕沟的同时,凭空跃升两尺。所以,只能先跳进沟里,再往上爬。 可那些士兵只要一露头,就被明军的精锐弓箭手挨个点名。顶着盾牌固然可以防住弓箭,但一只手又不太好爬坡。真是两难抉择。 王屏藩看了一会,见那些士兵都蹲在沟里,不肯再露头,气得脸都绿了,只好鸣金收兵,让士兵们先退回来。 那些士兵如获大赦,连忙跃出壕沟往后跑,结果又遭到了明军一轮齐射。 “蠢材,蠢材,你们不会数一二三,一起跃出,继续向前进攻吗?” 王屏藩对退下来的士兵不停大骂,倾泻着心中的怒火。他也看出来了,对面的明军顶多就是两三千,只是不知为何火器数量如此之多,让习惯白刃战的清军很不适应。 见储得龙投射来“你行你上”的目光,王屏藩决定派直属忠勇左营去打一轮,让这些杂牌部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强兵。 这一波进攻果然好多了,忠勇营士兵训练有素,慢慢接近到大约八十步距离,然后忽然弯腰屈膝,踩着小碎步向前冲。 这个战术动作减少了很多伤亡,三轮齐射后,九成以上士兵都跳进了壕沟。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几个千总的同声号令下,忽然一起跃出战壕,继续突进。 又挺过三轮齐射,前进了一小段,他们发现前面还有一道沟。这一条比上一条更深,已经不太好爬,有不少聪明的“幸运儿”没能成功跃出,而是摔了回去。 跃出的士兵已经接近到了营盘四十步,几乎能看清对面明军的鼻孔。这个距离下,火枪威力大得惊人,每一轮都能收割几十条性命。 这个伤亡概率,不是清军能承受的。没倒下的士兵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将后退杀无赦的军令抛之脑后,绝大部分都退回到第二道壕沟喘息。 有十几个罕见的忠勇之士拼命向前,滚进了第三道壕沟。这道沟深五尺,宽四尺。加上沟边堆起的土墙,已有七八尺高。现在最魁梧的士兵都可以站直身子,而不用担心被明军打爆头了。 但是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继续进攻是不可能的,凭他们十几把刀,给明军塞牙缝都不够。后退也不行,十几个人太扎眼,不被弓箭手射成筛子才怪。 王屏藩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总算看出来,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壕沟阵地,不是靠勇气和人命就能克服的。 八十步距离并不远。按以往的经验,在平坦的战场上,步兵只需要挺过一轮,最多两轮齐射,就能冲进敌阵,大开杀戒。 但在这种充满沟壑的地形里,每爬一次战壕,就等于多给敌人一次从容装填弹药的时间。明军还狡猾地将火枪兵分成三段齐射,简单计算可知,想冲到明军面前展开白刃战,需要经过九轮齐射。 而且随着距离逐渐接近,每一轮都会比上一轮威力更大,没有几个人能冲到明军面前还能举得起刀。 “鸣金,收兵,回城。” 王屏藩决定回去慢慢想办法。明军最多只有两千人,自己手里有精兵一万多,没理由攻不下。 吴三省看到清军狼狈撤退,觉得这个壕沟战术实在太好用了。明军一到海通,大部队就开始用短铲挖壕沟。朱由榔走前,已在营地周围留下了三道并行的壕沟,一道比一道深。 后来吴三省又指挥剩下的一千部队继续挖,把营盘外八十步挖得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平地。 同时他还发现,从缅军那里学来的三段射击,相当好用。每三百条枪一轮,可以形成连绵不断的火力,对敌人造成持续杀伤。 对此,沐剑声嗤之以鼻,说沐英沐王爷早在两百年前就使用过这种战术,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个战术关键在于枪要足够多,阵地要足够稳。每一轮都能形成足够杀伤,敌人就冲不上来。 朱由榔觉得大部队主要是打偷袭和伏击,火绳枪没什么用,将大部分火枪手和交铳都留了下来。所以吴三省手下几乎全是火枪手,除了两百突击队外,几乎人手一把交铳、缅铳。 “为什么在缅军手里,火枪那么弱。在我手里,那么强呢?” 吴三省深刻思考了一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明是火德,我吴三省自然是火将。火将使用火枪火炮,自然要比缅国那些水将威力要大得多。 …… 在海通清军大举进攻吴三省营地的同时,朱由榔率领三百多“清军”,再次发起偷袭,攻占了新兴州。 新兴州的城池比江川大得多,所以明军优先控制了北城门,放溃兵从南门逃窜。反正最后也要通知王屏藩回来,由这些溃兵去报告,还省得派使者跑一趟。 第五十章 入瓮 有了江川做基地,明军偷袭新兴州就从容多了。他们在新兴州至铁炉关的大小道路都设下埋伏,才攻占新兴城,确保没有一兵一卒能逃回晋宁。 肃清城内的清军后,朱由榔算了算时间,就算王屏藩收到消息立即决定返回,最少也要第三天才能通过水井山隘口,于是美美地睡了一觉。 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一问,隘口那边没有大股敌人的踪迹。不知道是溃兵还没逃到通海,还是王屏藩根本没有夺回新兴州的意愿。又或者,王屏藩有恃无恐? “吴三省又不是吴三桂,值得王屏藩这么卖力追随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朱由榔下令继续加强侦查,同时从杞麓湖北岸绕回大营,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午后,朱由榔一边等消息,一边看着城楼上飘扬的绿营军旗发呆。远方尘土飞扬,一骑从铁炉关方向疾驰而回。朱由榔看了一会,认得此人是张北海,连忙迎他入城。 “陛下,大事不好了,”张北海喘了口气,接着禀报:“有一营清军,从晋宁方向过来了。” 在场众将都大吃一惊,打下新兴州还不到一天,清军的反扑来得这么快? “他们有多少人,由何人统领?”雷朝圣着急问道。 “营旗上写着忠勇前营,将旗上写着一个高字,大概是高得捷。他们大约有三四千兵马,还有一些八旗兵。”张北海将侦查结果详细汇报。 高得捷是吴三桂麾下大将,骁勇善战,所部都是精兵,善于以少击多。众将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是一员猛将。” 五千对三千,明军守城没有任何问题,就怕王屏藩率大军返回。到时南北两面夹击,明军就动弹不得了。 而且晋宁已是滇池南端,吴三桂从昆明调兵过来很方便,也就三四天功夫。让他知道围住了永历皇帝,再调十万大军过来都很有可能。 “吴三桂不可能调十万大军过来,”朱由榔安慰众将道,“晋王已在猛攻玉龙关,马宝也从鹤庆出兵,扫荡大理周边的府县。吴三桂手里的预备队不会很多。” 众将听到这个战略计划,心里都是一喜,大呼陛下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能猜到的。我们大举进攻滇南,晋王怎么会袖手旁观呢?”朱由榔一副无辜的样子,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众将沉默了一会,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 张国用率先打破沉默,一脸担忧道:“虽说如此,他挤一挤,总能调些部队派过来。临安路程远,拼增援肯定拼不过昆明。要不,我们先撤回江川?” 朱由榔摸着下巴想了良久,才开口道:“高得捷此番前来,定是去给通海解围。他们一路舟车劳顿,既路过新兴,怎会过门而不入呢?” “陛下是想……”张国用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脸色大变。 “陛下?新兴城哪有什么陛下。这里最大的官,不是曲江守备王国冲吗?”朱由榔一脸诧异地问道。 …… 吴三桂的忠义十营刚整编完成,大理方向就传来李定国和马宝两路出动,夹击大理的消息。据说马宝部经过大半年的休整,颇为生猛,连续破了好几座县城。吴三桂大为震动,急令昆明的后备队前去增援。 忠勇五营原计划陆续前往通海一带集结,在冬季大举进攻临安府。王屏藩最早出发,高得捷紧接其后。 得知大理告急,高得捷认为可能不会再有野战营向南线集结了。计划好的大举进攻,可能又要打成袭扰战。 但路已走到一半,总不能空手而回。正憋闷间,忽然收到明军围攻通海的急报。他心中大喜,一面遣使向吴三桂通报,一面催促部队日夜兼程,经晋宁驰援通海。 到新兴城下时,忠勇前营已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 高得捷见城上灯火通明,守卫的士卒腰杆笔挺,俨然是精兵强将的样子,精神不由得一振。他历来对精兵最是喜欢,心中暗赞,新兴守将是个将才。 “来者何人?”城头守将大声问道。 “瞎了你的狗眼,不会看将旗吗?我们是忠勇前营,这是我们总兵高大人。”高得捷身边的亲兵大声骂道。 “兄弟可有凭证?” 亲兵见这守将如此不识趣,正要开口再骂,却被高得捷拦住。 “战时尽忠职守是应该的,”高得捷劝完亲兵,转头向城上朗声道:“高某有腰牌在此,请将军仔细查验。” “原来是高总兵,末将职责在身,得罪了,”城头守将说完,对身边的士兵大声骂了一句,“还不快放篮子。” 高得捷皱了下眉头,转瞬间又更加欢喜,心想:“此人治军严明,是大才啊!” 他将总兵令牌放入空蓝,缒上城头。不一会儿,城上守将大声叫道:“真是高大人,末将罪该万死,这就给您开城门。” 不一会儿,城门洞开,雷朝圣领着几十个亲兵,跪在城门两边迎接。他们头脸低垂,看起来颇为恭敬。 高得捷率众将骑马而入,到雷朝圣身边时,驻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身居何职?” “末将是曲江守备王国冲,得罪总兵大人,罪该万死,”雷朝圣大声答道。 “你做得很对,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严谨治军,何愁明贼不灭耶?”高得捷赞了几句,又道:“随我回府,给本将讲讲军情。” 雷朝圣磕了几个响头,大声道:“谢总兵大人栽培,末将为您老人家牵马。” 说完,雷朝圣鞠着腰,小跑到高得捷马前,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继续向前走。 高得捷见此人颇识时务,满意地点点头。在雷朝圣的引导下,清军沿着大街缓缓向州衙走去。 “王守备,通海战况如何?明军有多少部队,由何人统领?”高得捷问道。 雷朝圣假装想了一下,恭敬答道:“明军出兵两万有余,由明伪帝朱由榔统领,麾下有大将吴三省、雷朝圣、张国用等人……” “两万?”高得捷又皱起眉头。 和王屏藩一样,他对这个数字也产生了怀疑,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对折。从建水过来,大多是山路,两万兵马,他们吃什么? “慢,”高得捷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事。曲江守备王国冲,好像在昆明给自己牵过马,此人怎么有点不太像?厉声道:“王国冲,你转过头来。” “总兵大人,小人内急,出恭去了……”雷朝圣嘴里大声应着,身体却如闪电般向街边小巷猛地窜出。 “拿住……”高得捷正想下令,突然又听到大街两边的房顶一阵异响,他抬头看去,只见大量手持火枪的伏兵出现在房顶,两排黑如深渊的枪口指着自己。 他暗呼一声不妙,正想翻身下马,却已听到一阵枪声响起。落地时,身上已满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杀贼啊!” “杀鞑子!” 无数明军从长街两边的巷子里涌出,向清军冲杀过来。 第五十一章 逃命 两边屋檐上突然冒出的大量弓箭手、火枪手,向长街不断射击。小巷里涌出的明军则左冲右突,对清军进行切割包围。 高得捷等几个领军大将骑马走在前头,在第一轮齐射中就被尽数伏杀,城内清军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当中。 遇此大变,普通士兵哪里反应得过来,很多人脑子里都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抽刀抵抗,便被明军打得节节败退,人仰马翻。 城门附近的三百明军早已做好准备,听到枪声响起,也纷纷拔出武器,对着身边的清军刺出刀剑。 这些愿意剃头突击队员,都是身怀国仇家恨的勇士,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清军则连日行军,疲惫不堪,身上都没穿盔甲,猝不及防下,哪里是对手,几个回合便被杀得退出城门。 城外清军更是茫然无措。他们只听见城内枪声响起,喊杀声此起彼伏,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没有大将统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突击队员趁此机会,将城门重新关上,城内外清军彻底断绝联系。 随着城内喊杀声越来越弱,城外清军心里越来越彷徨。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败了,败了,明军杀过来了!” 这一声呐喊犹如惊雷,将城外清军紧绷着的心瞬间击溃,越来越多的士兵也跟着喊了起来。 “败了,败了……” “明军杀过来了……” 士兵们不断后退,仿佛有人在攻击他们一般。退了十几步后,突然不约而同地转头逃跑。他们彼此间互相推搡,互相践踏,哭喊声此起彼伏,惨叫声撕心裂肺。 在城楼上两边观战的朱由榔见此情景,急得连连跳脚,冲着城下大声喊道:“别怕,别怕,大伙别怕呀!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快回来……” 此时到处都是各种呼喊声,惨叫声,叫骂声,他的话哪里还会有人听得到。就算听到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溃兵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跑得不够快,谁有心思听他胡说八道? 朱由榔见喊话完全没有效果,眼看就要到手的俘虏四处逃散,气得拍腿大骂:“他奶奶的,忠勇营怎么个个都是怂包。都别跑呀……” 城内的几百清军没有首领,没有阵地,天上有箭矢,地上有刀剑,哪还有什么抵抗意志。除一百多八旗兵负隅顽抗外,普通营兵很快就放下武器投降。 最近八旗兵中流传着一条秘闻,据说八旗兵被俘虏后,会被送到矿山挖矿。那里生活相当悲惨,每天吃不饱,穿不暖,每天干六个时辰,稍有松懈就被抽鞭子。 不过也有人说,如果身上的银子够多,能买通守卫逃出来。所以没带银子的誓死反抗,带有银子的反而渐渐有些松懈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城内所有清军被彻底制服。明军开始派出一些部队,打着火把在城池附近展开搜索。 “兄弟们,别跑了,投降不杀!” 搜索队一边喊一边到处找,然而黑暗中他们也不敢散得太开。月黑风高,那些清军散落在偌大的山谷中,哪里找得到。 秋后天气不冷,也不像高黎贡山到处是老虎,毒蛇。溃兵们不是傻子,能不被俘虏,谁会去当阶下囚。看到明军打着火把过来,远远就躲开。 王三才和张国用领队找了半天,收获寥寥。蒙自和建水都急缺劳动人口,他们明知黑暗中到处是溃兵,肉已在嘴边,却抓不住,吃不到,都气得直跳脚。 两人碰头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们决定率军直扑铁炉关,誓要将这些溃兵通通截留在新兴州境内。 他们举着火把前进,一路上不断有夜盲的士兵掉队,又要分出人手料理那些跪在路边投降的清兵。赶到铁炉关时,天已泛白,身边士兵也仅剩几十个。 他们走得快,不料有人比他们更快。溃兵中少数几个长跑健将,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竟抢先一步抵达铁炉关。 铁炉关处在后方,本就只有一个百人队在驻防,守将听说忠勇前营的三千精锐已尽数覆灭,黑暗中有三四万明军正在攻来,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收拾细软,领兵向晋宁方向逃跑。 王三才和张国用赶了一夜的路,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在铁炉关停下脚步,喘气休整。王三才还拿了把椅子坐在关上,死死盯着新兴州方向来的道路。 “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 城外清军突然溃散,彻底打乱了朱由榔的计划。他本想将这三四千清军一举收服,就可以安心对付王屏藩。谁想到自己一兵未发,这几千号人自己吓自己,一哄而散,全都跑了。 他懊悔了大半夜,终于意识到错在哪了。自己应该提前在城头喊话,要求他们投降的。 三四千溃兵散落在新兴州各处,山野、密林、村庄,到处都可以藏匿,几天内肯定搜捕不完。如果放着不管,这些人迟早会聚集起来。 逃回晋宁算是好的,就怕他们在境内游荡,攻占村镇,打家劫舍,甚至杀害下乡收集粮草,打探消息的明军。 王三才和张国用两人,领着一千兵马去搜索溃兵,整整一夜未回,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如果此时王屏藩突然从通海率一万多大军杀回,明军有战败的危险。 “我还是太年轻了……”朱由榔痛苦地挠着头,想不通自己怎会百密一疏,阴沟里翻船。他看着地上摆着的一排清军将领的尸体,忽然心生一计。 新兴州这边需要打扫战场,抓俘虏的时间,不如先吓吓王屏藩,让他不敢异动。于是吩咐直卫砍了这几具尸体的脑袋,连同新兴守将的首级,一起送到通海,给对方瞧瞧。 他不知通海县那边这几天打得比新兴州热闹多了。吴三省和王屏藩、储得龙等人斗智斗勇,各种新战术推陈出新,打得不亦乐乎。 第五十二章 包围 王屏藩这两天把一辈子的气都生完了。 第一天进攻失利,让夸下海口的王屏藩颜面尽失。鸣金回到县城,他和张其伟、褚得龙、王国冲等人会聚一堂,寻找破解壕沟战术的方法。 很多方法都被他当场否决了,比如说远程部队对射,壕沟上搭门板等等。 明军躲在胸墙后面,想要获得对射均势,必须也在阵前筑起另一道胸墙,这样双方伤亡的概率才能降低到同一起水平上。且不说猴年马月才能将对方兵力消耗完,单说这个场景就很可笑。 没有冲锋的进攻,还能算进攻吗? 门板战术也不是很完美,门板需要经过特殊加固,才能扛住重甲士兵的踩踏。壕沟两边的高度差,让门板形成新的斜坡。为了防止火攻,还要在门板上铺一层土。这样的斜坡绝对不好爬,不摔倒就不错了,更别提在上面奔跑。 对方摆出只守不攻的铁桶阵,显然是为了拖延时间。结合王国冲最初所说的明军数量,王屏藩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朱由榔一定在耍什么阴谋,他带着另一股明军不知干什么坏事去了。 所谓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这个“要点”,王屏藩认为就是时间。一定要迅速攻破这个铁桶阵,粉碎朱由榔的阴谋。 旁听的曲江守备王国冲提出一个建议,既然可恶的是壕沟,把它填平不就得了?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将纷纷称赞他机智,立即想出了很多填沟方法,完善这个建议。 第二天,清军继续出城,进攻明军营地。 河上木桥又被明军破坏了,所以又得花了半天时间,搭起新的桥梁。气急败坏的王屏藩决定在河边修筑一个营地,用桥头堡保护这两条木桥。 发起进攻时,清军不再拿起刀剑,而是扛着锄头冲锋。他们学着忠勇营的步伐,一溜烟躲进第一条壕沟,然后半蹲着身体,把两侧的泥土往沟里扒。 一开始明军确实拿他们无可奈何,只能看睁睁看着清军在壕沟里挥洒汗水。但随着时间推移,壕沟越来越浅,沟里的清军再也不能靠半蹲来隐藏自己。被一轮齐射后,他们放弃了用锄头扒土,退回安全距离。 王屏藩参谋团的才智不止于此。 扒土队并没有停止干活,而是在安全地带继续挖土,然后把泥土装进连夜缝制的布袋里。另外一批人则把装满泥土的布袋抱在胸前,以极快的速度跑向壕沟,奋力扔进沟里。 吴三省试过干扰这些人填沟,但子弹打在装满泥土的布袋上,根本不能造成杀伤。偶尔运气好,打中敌人头部或腿部,才能造成一些伤亡。 “这就是陛下说的防弹衣啊……” 吴三省曾以为靠盔甲抵挡子弹是不现实的,无论什么材料都不可以。现在他有点相信,如果有合适的材料,确实可以制造出能抵挡子弹的盔甲。 经过扒土队和布袋队一下午的努力,第一道壕沟终于被填平了。现在已有三百步宽的平坦道路,可以供清军继续进攻。 王屏藩对这个效果不太满意,速度有点慢。但他相信,只要照这个方法坚持下去,愚公可以移山,智将必能填沟。 第三天,王屏藩对第二道壕沟发起冲击。 第二道壕沟比第一道难填多了,明军组织起敢死队,跳进壕沟和清军厮杀。清军手持锄头,根本抵挡不住明军的攻击,大量清兵被杀死在壕沟里。 王屏藩很快想出破解办法:一半人拿锄头,一半人拿刀剑。这样既能继续填沟,又能防止明军突袭。 但前几次进攻,让清军付出了惨重代价,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落,谁也不愿意承担这种高风险的任务。谁知道明军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被窝囊地杀死在壕沟里,滋味太不好受了。那些士兵甚至想到,无论哪边胜利,都不会替死在壕沟里的同袍收尸,就地掩埋多方便,连坑都不用挖。 王屏藩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妥协。他集合了所有火枪兵和弓箭手,在明军阵地一百六十步外严阵以待,然后再派士兵去扒土。 只要明军敢死队敢出来,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打成马蜂窝。 王屏藩选择的距离确实很刁钻。明军的火枪打过去,对清军远程部队造成不了多少伤亡。但明军胆敢上前干扰填沟的话,又会被对方打得很疼。 经过反复几次拉锯,第二道壕沟也被清军填平了。此战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清军死伤四五百,明军也折损近百。 打到后面,清军士气已降低到了不拿出大量赏赐,就叫不动士兵去填坑的地步。 王屏藩把心一横,决定最后一道壕沟,由百姓去填。反正扒土不需要战斗技巧,任何人都能干。 不铲平这个钉子,难道把百姓留给明军吗? 发出对通海县百姓的动员令后,新兴州的第一波溃兵终于来到了通海,同时带来了明军攻占新兴州的消息。王屏藩现在知道明军主力干什么去了。 这条消息对所有清军将领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明军既能攻占新兴,证明早已攻占了江川。通海县已陷入明军的包围之中。 对此困境,他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从华宁方向突围,要么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总兵大人,我们突围。” “趁华宁还没失守,走……” 众将纷纷提出突围的建议,连通海参将储得龙也不例外。 坚守通海县固然是他的职责,但面临绝境时,突围也不是不能考虑。活罪固然难逃,死罪很大概率还是可以免的。被明军彻底包围,可就真的完了。 艰难的困境,让王屏藩彻底冷静下来。他认为明军能这么快攻占江川和新兴,绝不会是因为庞大的兵力,而是耍阴谋诡计。 高得捷的忠勇前营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是辽东宿将,绝对能拖住新兴州的明军。只要把眼前的明军大营攻破,把返回曲江的道路堵住,明军也会陷入包围之中。 他认为以包围应对包围,这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临安府没有派大军来解围的能力,但昆明有。他相信吴三桂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朱由榔消灭在新兴城。 “明天继续进攻,”王屏藩握紧了拳头,脸上表情无比坚毅: “高得捷已率三个野战营,一万精兵抵达新兴,只要我们能把城外的明军消灭,朱由榔绝对跑不了。剿灭残明,在此一役。封王封侯,就看大家的了。” 第五十三章 突围 最后一天攻坚战,王屏藩驱赶了大量百姓前去填沟,数量庞大,足有几千人。 明军士兵很多都是穷苦出身,对百姓开枪让他们感到良心不安。很多人的枪法都突然变得不那么准,动作也没那么快了。 吴三省觉得这样下去,没等壕沟填完,士气就要崩了。于是下令火枪手停止开火,改用弓箭点射督战队。那些督战队也不傻,马上躲在百姓身后,让吴三省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明军最后还是采用突击队进壕沟,贴身搏杀督战队的方法,阻止百姓填沟。 王屏藩杀红了眼,连督战队都不派了,一边驱赶百姓前进,一边在他们背后开枪。百姓们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跳进壕沟躲藏,才能避免被射杀。 这个举动,无意间达到一个所有人都没想过的效果:密密麻麻的百姓,快把壕沟填满了。 壕沟里所有空间都被挤满,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缝隙,没有一个人能坐下,也不敢坐下,坐下来就意味着被踩踏而死。不过他们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想故意摔倒都很困难,就算被挤得双脚腾空,都摔不倒。 见此情形,王屏藩觉得可以马上全面进攻,部队可以踩在百姓的头上,跳过第三条壕沟。 正当清军展开攻击队形,准备推进时。有几个眼尖的亲兵发现明军正在后撤,起码退了好几十步。 “什么?” 王屏藩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诈,于是派了几个亲兵前去查看到底什么情况。 那几个亲兵都是武林高手,身轻如燕,动如狡兔。他们躲过了明军的利箭狙击,在百姓头上蜻蜓点水,越过了第三道壕沟,最后趴在之前明军所使用的胸墙上看去。 眼前画面,让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只见胸墙后面,明军已退到了湖边很小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角落的外围,他们又新挖了两道壕沟。 这两道壕沟比前三道还要宽,还要深,好像两道无底深渊,又像两只张开嘴的巨兽。 吴三省得意地看着这几个武林高手,心里在不停狂笑:“兔崽子,没想到!” 原来这两天明军一有空,就在防线内侧挖新的壕沟。因为最后留的营地很小,需要挖的壕沟长度也比前三道短得多。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又成功布置了一道新的防线。 “什么?不可能……” 王屏藩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力抓着一个亲兵的肩膀,命令对方把所见再说一次。 “大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后面还有壕沟,整整两条……” 他一个巴掌将那亲兵打翻,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么无耻的战术。 正痛苦着,又有哨探来报:“总兵大人,姑娘寨方向出现大量明军,正在赶来通海的路上。”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屏藩狂怒不已,大声命令道。 “姑娘寨方向出现四……三千明军,正……来通海的路上。”那哨探不停颤抖,语无伦次地答道。 王屏藩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正想说话,又有一亲兵来报:“大人,新兴州的明军派来几个骑士,扔下几颗人头。” “人头?呈上来。” 亲兵连忙把几颗人头呈到王屏藩面前。众将仔细一看,正是忠勇前营几个高级将领的首级,高得捷赫然也在其中。 “总兵大人,向华宁突围……再晚就来不及了!”储得龙、张其伟等将领齐声劝道。 王屏藩面如死灰,他知道手上所有的筹码都被明军赢光了,再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现在通海清军唯一的生路,只有从华宁撤退,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朱……由……榔……”王屏藩咬着牙齿,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曾经无比轻视的名字,接着他大喝一声:“曲江守备王国冲何在?” “末……末将在。”王国冲不知对方突然叫自己何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你即刻返回通海,烧光那十万石粮草,不得给明军留下一粒米,一根草。烧完后回华宁,本帅亲自给你请功。” 王国冲惊恐万分,对方话里的意思,大军要马上开溜? 自己回去烧那十万石粮草,烧完还跑得掉吗?然而此情此景,他觉得只要说出半个不字,恐怕就要命丧当场,只好答应了再说。 “末将遵命。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国冲大声应到。 “很好,你忠肝义胆,本帅一定会记得你的名字,”说完这句,王屏藩立即下令,即刻启程,绕湖前往华宁。 王国冲依依不舍地看着大军启程,然后和几个亲兵拍马返回通海。 “大哥,咱们真的回去烧粮草吗?还是逃……” 王国冲一脸狰狞:“烧?我王国冲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烧?回去谁敢说半个烧字,老子就砍了他的脑袋。” 一回到通海,他立即拿出王屏藩给他的令牌,下令所有士兵加强巡逻,务必保护好粮草。此时通海城里,他已是最大的官之一,其他的都司、守备看到令牌,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好遵令行事。 被围的明军看到清军忽然放弃进攻,调转方向直奔华宁而去,知道肯定发生了重大变故,自己已然脱险,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吴三省很想冲出去衔尾追击,但士兵们实在太疲惫了,几天来不是打仗就是挖沟,几乎耗光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壕沟里的百姓也都爬了出来,在营地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通海回不去,只好听明军号令,在营地附近找了个地方休息。 一个时辰后,赵得胜率三千明军赶到明军大营,一见到吴三省,就诧异问道:“吴将军,营盘怎么被你修成这个样子?” 听吴三省描述完这几天的战况,赵得胜连拍大腿:“来晚了,来晚了。这么精彩的战斗,恨不能亲眼目睹啊!” 夜里,明军大营外来了几个黑衣人。一见到吴三省,领头的黑衣人就跪倒在地,大声道:“吴将军,末将是曲江守备王国冲,特来向将军请罪。末将敢情大人率军夜袭通海,接收十万石军粮……” 第五十四章 财富 把王屏藩吓跑,整场战役就基本结束了。 拥有十万石军粮,明军可以在新兴州、通海一带维持三四万大军,把整个元江、临安两府的兵力全都拉过来都够吃。 朱由榔料想吴三桂不会继续犯傻,搞添油战术,把部队一个一个派过来送死。于是派两千人到铁炉关一蹲,然后在新兴州安心抓俘虏。 张国用和王三才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派出十几个千总队,在各个村庄搜捕溃兵,张贴朱由榔给他们的布告。 布告上的内容都很简单,长长的宣纸上只写几个字。比如“投降有饭吃,每天两碗”,“早降从宽,拒捕从严”,“打倒吴三桂,不做亡国奴”等等。 曲江守备王国冲的问题,让吴三省很拿不定主意。这人无耻反复,毫无信义可言,本来是应该杀的。但他献出通海县,让明军尽数缴获十万石军粮,又立有大功。赏罚都不好办,吴三省干脆把他送到新兴州,交给朱由榔处置。 “恭喜陛下,出征大捷。”王国冲一见到朱由榔,又故计重施,拍起马屁来。 朱由榔也笑道:“恭喜王守备,扬名立万。” 王国冲大惑不解,连忙问自己怎么会扬名立万。 雷朝圣等人立即哈哈大笑,将连续三次冒充曲江守备王国冲的故事讲了一遍,直把他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由榔冷笑道:“如果你还想跑回吴三桂那边当官,我可以马上放你走,就当为我军保住十万石粮食的谢礼了。” 王国冲哪里敢答应,连忙表示愿意做明军的一个小兵,只要能有一口饭吃,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休整了三四天后,通海方向传来消息,王屏藩已经逃离华宁,两县一州彻底解除危险。 明军众将齐聚一堂,盘点了整场战役得失。他们发现粮草、人口的收获很大,实际消灭的清军精锐却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是消灭了高得捷一个野战营,三个州县的驻防部队,还有王屏藩的小半个营。 吴三桂的野战力量损失不是很大,等他缓过气来,重新集结兵力反扑新兴州的可能性不小。 “不知晋王那边打得怎么样了,”朱由榔轻轻敲着桌子,开始思考下一步计划。 “陛下,我们打一打晋宁?”赵得胜辛幸苦苦从蒙自跑来,连一仗都没打成,心理很不平衡。都是白花花的军功啊!要知道打得这么轻松,他死也不会同意留守蒙自。 “晋宁肯定是要打的,就看是大打、中打,还是小打,”朱由榔故弄玄虚,一脸等着别人发问的表情。 “何谓大打,何谓中打,何谓小打?”众将齐声问道。 “大打,就是打完晋宁打归化,打完归化打呈贡,打完呈贡就直捣黄龙,收复昆明。” 众将满脸惊恐,都说这个计划太冒险了,昆明附近还有数万大军,就算是全军剃头,恐怕都攻不下昆明。 朱由榔满脸遗憾,又道:“中打,就是攻下晋宁,然后守他个一年半载,实在守不住了,再开溜。” 吴三省大喜道:“我们可以在晋宁城外挖个几十道壕沟,等吴三桂来送死。” 朱由榔本想先说几个难的,让大家觉得不好实施,最后再提撤退的事,没曾想说到一半,就被吴三省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半晌,朱由榔觉得大家把吴三省的建议都忘得差不多了,重新开口道:“小打嘛,就是在晋宁城下晒晒太阳,摆出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样子,把吴三桂的预备队吸引过来。为晋王和淮国公分担一些压力。” “然后呢?”众将半天听不到重点,齐声又问道。 “然后,当然就是退兵了,哈哈,哈哈……”朱由榔哈哈大笑起来。 “退到哪里呢?新兴?通海?”张国用抓住了重点,连忙问道。 “当然是回建水。时间就是金钱,还有那么多矿等着我们去挖呢。” “那怎么行……” 众将齐声反对,表示对这个计划不能理解。辛辛苦苦打下一州两县,怎么能走呢,岂不是白打了? 朱由榔挠挠头,跟众将算了一笔经济账。 晋宁城临水而建,清军可以用船把滇池边各州县的粮食运过来,后勤供应非常方便。清军可以长期在这里保持大量驻军,三万五万都可以。 明军在新兴州和清军长期对峙,至少要保持三万以上的精锐部队防守。今年有十万石缴获,完全没问题,可明年怎么办?从建水、蒙自运过来,路太远。在通海、江川垦田种地,又会形成沉重的战略负担。 洪承畴在贵州留有不少部队,万一他率军南下,进攻开远和建水,明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留下会被包围,撤退就等于帮清军开荒了。 他讲的道理众将都懂,可是吃到嘴里的肉又吐出来,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 “值钱的是百姓,不是土地。”朱由榔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在这个时代,土地是所有人眼中最重要的资源,很少人能意识到,劳动力比土地更重要。人口不仅仅是兵源,能种地,还可以通过工商业转化巨额财富。 比如说滇西南有大量银、铜、锡矿,都需要人口去开采、冶炼和运输。一州两县有几千户人家,加上抓到的俘虏,如果能全部迁徙到蒙自、建水、开远一带,能创造出多少财富?能向安南和缅甸买多少枪炮? 想到这里,朱由榔的眼睛开始冒光,仿佛一座座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说服众将后,明军开始向铁炉关集结,派出骚扰部队到晋宁附近耀武扬威,摆出一副要攻城的样子。后方则抓紧时间,安排百姓运粮回建水。 本来那些百姓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但听说是运粮回去,大部分人都动心了。粮食多到大军都运不完,需要百姓去帮忙运,明军得多有钱?跟着朝廷走,怎么会饿肚子呢。 明军在晋宁城下晒了十几天太阳,觉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准备撤退,以免被吴三桂派来的援军追上。 “昆明,真是好地方啊!” 临走前,朱由榔远远看着天边的滇池,眼中露出了一丝不舍。忽然,他豪兴大发,纵马向晋宁狂奔,随行众将都吓了一跳,连忙跟上保护。 朱由榔在离城一箭之地停下,指着城上的一面大清军旗喝道:“吴三省,把那杆旗射下来。” 大家都知道吴三省箭术惊人,但距离这么远,普通人想把箭射上去都难,射中旗杆也太匪夷所思了。 吴三省不甘示弱,拍马又向前冲了一段。城上的清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放冷箭狙击。 只见他纵马侧身连续躲避了几根箭矢,看准机会翻身下马,拉满铁弓就是一箭射出。箭矢“嗖”的一声划破长空,如闪电般向城头射去,正中旗杆。那旗杆咔嚓一声,竟应声而断。 众人齐声喝彩:“朔定将军,威武!我大明朝,威武!” 第五十五章 共赢 经过十几天全力动员,一州两县大部分百姓都同意迁徙到建水、蒙自重新生活。 尤其是通海县一带,走得最为彻底。王屏藩驱赶百姓冲壕沟的行为太败人品,伤透了通海百姓的心。 这些百姓在明军指引下,先前往通海县,从粮库挑着粮食上路,前往开远、蒙自和建水。 十万石军粮的紧急转移工作,对明军组织能力提出了巨大挑战。 临安三县的青壮被迅速发动起来,前往通海运粮。他们被告知,运两石粮食回到建水或开远,自己可以留一石做为酬劳。 这个奖励激发了大家的热情,很多百姓都推着独轮车前往通海,发一笔小财。一来一回的百姓撞到一起,对很多路段造成了交通拥堵。 朱由榔收到“堵人”的报告,觉得有点滑稽,赶紧组织起一批脑子灵活的士兵,进行紧急培训。这些仅学习一天的毕业学员,作为临时交通警察,被派到各个拥堵点疏通道路。 原则只有一条:先下后上,所有人和车都要靠右行走。 经过近几万军民的共同努力,终于在明军撤退前,将粮食全部运走。 明军撤退的速度很快,三四天功夫,就从铁炉关一路撤到通海。确定所有东西都搬走后,又全部撤回建水。 最近清军底层士兵中流传着一个传说:朱由榔麾下大将,曲江守备王国冲,专打伏击偷袭,被传得神乎其神,俨然已是诸葛孔明投胎转世。 赶到晋宁的援军看到空空如也的营盘,如临大敌,坚决不肯贸然追击。等他们派出的大量哨探把一州两县都转了个遍,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一个,才终于相信明军真的溜了。 吴三桂现在面临一个新问题,这空荡荡的一州两县还要不要,曲江巡检司还守不守。驻军少了不顶用,驻军多了粮草又成问题。 常年累月从晋宁运粮草到通海、曲江,是沉重的负担。当地没有百姓种地,光靠转运维持驻军的吃喝拉撒,实在太难了。 朱由榔回到建水,也面临一个很困扰的问题:这么多战利品到底怎么分。 王三才认为应该按出兵人数来分,此役他最初出兵两千,后面追加的部队,很多也是从建水抽调的,总计三千多。他慷慨表示,就按三千来算,零头就抹了。 雷朝圣掰手指算了算,这么一来自己只能分到一成,连忙表示反对,绝对不可以按这么算。 既然是打仗,当然要按贡献度来分战利品。他作为三次偷袭的带头人,除了高屋建瓴、统领全局的陛下外,理应分到第二多。 他的言论受到张国用的强烈反驳。如果没有蒙自提供粮草,没有赵得胜领军来援,一锤定音。整个战役不会取得这样大的战果,反而有可能会失败。 吴三省冷眼看他们说完,表示以上三人所说,通通都是放屁。他率领一千人固守通海,任务最重,损失最大,贡献最多,理应优先得到补充。 四个人吵得难解难分,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最后一起看向朱由榔,请求圣裁。 “真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啊,”朱由榔在心中叹息一声,提出早已想好的新方案: 军队损失方面,各家根据死伤人数,在抓到的俘虏里挑人补充。损失多少兵,就挑多少人,补齐建制。剩下的俘虏则全部押解到各厂挖矿、挖煤。 建水摸黑厂、蒙自个旧厂还有开远小龙潭煤矿,都需要大量人力,用这些俘虏去当劳工正合适。至于矿山的产出,则由四家各占两成。 “加起来是八成,还有两成呢?”张国用问道。 朱由榔瞪大了眼睛:“矿山都是皇家所有,皇帝不占一份合理吗?这场仗我也有打,连最高统帅都不分赃,你们实在是太黑了。而且我还带来了最先进的管理经验,你们看看。” 说完,他从袖子里拿出宁台厂最近两个月的收支账本,给大家传阅。账本里各种收支费用数十种,从买口粮到买柴火,从开工钱到分奖金,看得众将眼花缭乱。 幸好账本已严格按照朱由榔所规定的表格填写,在场的大老粗们才能勉强看懂。如果按照以前的记账法,没有一个月他们休想看出个头绪。 账本中最醒目的部分,就是最近几个月的产量。为了让大家看得更震撼,朱由榔还特意画了一个折线图,把前后变化直观地表现出来。那条产量曲线如龙抬头般在九月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八月,三万斤;九月,七万斤;十月,十万斤……”王三才轻轻念着这些数字。 “产量还不错?”朱由榔得意地哼起小调,“不但产量在提高,利润也在提高。十月利润已达到六成。” “也就是说,每个月赚四万斤铜,折合四千两银子?”王三才惊讶起来,这哪是挖铜矿,这是挖金山啊!他自从来到建水盘踞,就一直在组织矿工挖银矿,但从来都没有赚过这么多。 “没错,”朱由榔竖起一根手指,“明年永平宁台厂,每个月要赚这个数。” “一万……一万两?” 众将感觉呼吸都有点急促了,按照这个蓝图,临安的两个银锡矿厂岂不是能赚更多?即使每家只分两成,也是每月几千两,一年几万两。 “大家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争得头破血流,”朱由榔双手握拳,说话的同时挥舞着双拳以加强语气:“与天斗,与地斗,不要和自己人斗。让我们携手共进,团结共赢,一起发财!我相信发展生产力才是人心所向,是未来一千年的硬道理。” 在他的热情演讲下,各家迅速达成分赃共识。军粮留一半用来安置百姓,两成作为银矿的口粮,其余三成分给开远。 百姓则分别迁徙到蒙自、建水安家立户。这两个县还有很多良田需要复垦,正需要老实肯干的老百姓去劳作。 吴三省的部队兵力损伤最惨重,得到优先挑选士兵、武器和盔甲的权力。他有自信在一个月内恢复战斗力,把一支更强的标营交回给晋王。 第五十六章 股份 大家所关心的三座矿山分别位于建水、蒙自和开远境内,各方面条件都很好。 小龙潭是南方少有的露天煤矿,储量大,挖掘难度低,距离两座银矿仅一百余里,中间也没有高大的山川阻隔。 个旧不但能挖出银,还有大量的锡。锡没有银值钱,但加工方便,可以做成茶壶,脸盆,烛台之类的生活用品,卖到安南,缅国,或者各地土司,收益也不小。 好好发展几年,再想办法从小龙潭修一条轨道通到个旧,用煤做燃料冶炼,比用柴火烧炭效益高得多,到时真就和捡钱差不多了。 朱由榔这个未来的工业区很重视,把大量精力放在两座银锡矿,一座煤矿的改组上。 按传统的分配方法,应该三家各占一座,分别给朱由榔、吴三省分红。 吴三省的背后是李定国,建、蒙、开三家会把这种分红理解为变相的税赋。天下毕竟姓朱,向朝廷和三军统帅缴税,理所应当。 朱由榔觉得这种偷懒的分配方式,只会让共同发财的梦想落空,变成某些人的发财工具。 大明曾富有天下,全国的矿山、茶山、盐井理论上都是皇家的钱袋子。到了明朝中晚期,钱袋子早已千疮百孔,无法为朝廷带来收入,有些矿山一年甚至只缴纳十几两的税赋。 在矿山随便捡块石头,含银可能都不止十两。但这种滑稽的状态,居然整整持续了几十年,谁也改变不了。 延续老办法,是行不通的。也许刚开始还行,后面肯定会越来越差,最后走回烈皇上吊时的老路。 朱由榔提出的新方案,是三座矿山分别成立矿业股份公司。五方势力作为原始股东,分别持有这三家公司的股份。 这样一来,有人想贪污揩油,要对付的人就会很多,操作难度就变大。比如王三才的手下想要中饱私囊,雷朝圣和张国用就会跳出来质疑和反对。 “他们会不会互相针对,甚至打起来?”吴三省提出疑问。 “各自拥有一座矿,打起来的危险更大。人是很自私的动物,总会惦记别人的好东西。就算是正人君子,也要防着别人惦记自己。”朱由榔想起刚来临安府时,雷朝圣的窘迫模样。他就是为了防着友军,差点把自己穷死了。 朱由榔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在新的规则里,野心家消灭一个友军,只会让自己的分红,从两成涨到两成半,收益微乎其微。大家没有和友军火并的动力。相反,任何一家受到清军攻击,另外两家都会奋力救援。因为别人家里有自己的钱袋子,可不能让清军抢了。” 吴三省想了很久,发现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没有大的利益驱使,谁会主动去背上一个攻击友军的骂名呢? “那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坑陛下和晋王?毕竟矿山在他们的地盘上,想耍花样很容易。”吴三省又道。 “我不怕他们把钱都坑走,只要花在反清大业上,而不是进了某些贪官的口袋就行。再说,耍花样也是要成本的,还要承担被降罪的风险。他们费那么大劲,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就为了让利润从两成,变成三成三吗?”朱由榔笑道,“这招叫交叉持股,不是那么好破解的。” 想通以后,朱由榔召集大家到开远,把改组方案详细介绍了一遍。 合股经营商号的概念,大家并不陌生,明代商人里,这种的做法很普遍。一般是由大商家牵头,在熟人之间筹募资金。小商家投资等分红,并不会参与管理。 “那这个矿业股份商号……” “矿业股份公司。”朱由榔立即纠正。 “这个矿业股份公司,由谁说了算呢?”王三才急智不高,但一直在管理建水县的摸黑银矿厂,对挖矿倒是有点心得,立即提出关键性疑问。 “大家一起说了算。每个大股东都可以委派一个人,担任公司董事,参与管理。所有董事组成董事会,推选公司总经理。一人一票,童叟无欺。” “这不就是廷推吗?陛下,总经理是几品官,居然需要廷推选举……” 雷朝圣饱读诗书,对朝廷遴选要吏之法,也略知一二。清兵入关后,这种正式而隆重的选官方法,已经很久没有被采用过了。想不到居然在矿山重见天日,真让人意想不到。 “哈哈……哈哈……” 朱由榔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暗想这个时代的人,对做官真是念念不忘,无可奈何答道:“总经理七品,董事八品。” 他想尽量压低企业管理中的官僚色彩,但这个时代就这样,不给官阶真不好招揽有能力的人。 见众人对这个方案都有点将信将疑,朱由榔提议用没怎么开发的个旧厂作为试点,看看效果如何,大家再做决断。 大家欣然同意,陛下既然有妙招,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不成也看个新鲜。 个旧厂改组的消息,立即在明军中流传开来。大家都拿这个新鲜事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猜谁会当上第一任七品掌柜。 王国冲感觉自己翻身的机会到了,立即向朱由榔毛遂自荐,表示自己想当个旧厂第一任掌柜。 “给我一个雇佣你的理由。”朱由榔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淡淡道。 王国冲有备而来,立即给出了一个:“其一,个旧厂有很多俘虏都是我原来在曲江的部下,由我去指挥,他们会更听话。” “哦?难道还有其二?”朱由榔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问道。 “其二,我做过山贼首领,又当过曲江守备,管人算账都有一些心得,必会帮陛下把这些人都管得服服帖帖,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朱由榔冷笑一声,眼中露出凶光:“矿山到处都可以藏匿武器,矿工又都是你的原来的部下,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伺机造反?” 王国冲扑倒在地,脸上却毫无惊慌之色,大声道:“其三,吴三桂恨我入骨,只要被清军抓住,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绝对不会再背叛大明,更不会背叛陛下。” 朱由榔想了一下,觉得对方说得确实有道理,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正色问道:“个旧厂关系到我的私房钱。所以如果干得不好,我一定会杀了你泄愤。你可想好了?” 王国冲在清廷已然混不下去,在明军中又不可能带兵,两头都是前途渺茫,此时能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哪里还会松开。立即大声答道:“我王国冲若把差事办砸了,愿意提头来见。” 朱由榔猛拍了一下大腿,大声道:“好!就是你了。” 第五十七章 打脸 考虑到王国冲在两军之中都很遭人恨,朱由榔贴心地派了两个护卫前去贴身保护,顺便监视一举一动。 个旧厂各大股东的董事人选也很快确定下来,朱由榔主持了开业大典和第一次董事会议。各县的高级将领都与会旁听,连元江的黄元才都来凑热闹。 开业大典在个旧厂的一间大厂房里举行,前面草草搭了一个台子,下面摆了几排长板凳。各将领坐在长板凳上,一股浓浓的乡镇企业气息。 朱由榔站在台上,脸上饱含热情,郑重其事地致开场词:“个旧矿业股份公司今天开业了。在座有五位董事会成员,正八品的朝廷大员,希望你们都能珍惜这个机会,团结努力,一起把个旧厂做大做强。大家为他们鼓掌……” 说完,他抬起双手,“啪、啪、啪”鼓起掌来。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起身鼓掌。朱由榔示意他们做得很对,拍得更起劲了。 场面十分热烈,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把王国冲等五个新任董事感动得热泪盈眶。史上第一次八品官上任,能得到皇帝和这么多大将鼓掌支持。 朱由榔还宣布,以后董事会成员更替,不需要行文腾越或永昌,请求皇帝或晋王的同意。只要股东确定人选,通知董事会即刻生效。 在他的引导下,个旧厂总经理、财务官、生产官、行政官和后勤官都相继在董事会成员中推举产生。 最后,他劝诫各位新任官员,要好好工作,维护股东利益,代表股东履行职责。最后,在祝福声中宣布散会离场。 将领们追了出来,都说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还没看过瘾。雷朝圣还说朝廷七品、八品官任命,不经过内阁票拟、吏部行文,太草率了,似乎不合规矩。 朱由榔一脸诧异:“他们都是你们精心挑选的人才,派来为公司出力的,一点都不草率。再说一旦走完全整套任命流程,就是朝廷命官了,你们怎么好随时更换?你们作为股东,要珍惜自己的权力啊。” 众将一脸茫然,陛下是在鼓励大家和他抢班夺权吗?不想方设法把官员任命权抓在手里的皇帝,他们真的没见过。 王国冲当上七品掌柜后,干劲十足,吃睡都在矿山,说是殚心竭虑,鞠躬尽瘁也不为过了。他还经常向朱由榔请教宁台厂的成功经验和管理思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天子门生。 在朱由榔的鼓励下,他还开动脑筋,想出很多新点子。 比如工作卖力,产出高的俘虏,可以提高福利待遇,每顿多加半碗饭,偶尔开开荤,甚至减短刑期等。早日度过两年有期徒刑,以后就可以领工钱和享受分红,吸引力很大。 不能完成任务的俘虏,则要加刑受罚。即使所有人都完成了任务,成绩最差的一批也要扣口粮,抽鞭子。 朱由榔基本同意了这些建议,同时提醒他,这些俘虏都是明军的宝贵财产,是好不容易抓来的。人民内部矛盾,要以批评教育为主,不听话的刺头可以关禁闭,但不能施加肉刑。弄出人命,要追究他这个大掌柜的责任。 每次见完王国冲,他都会在心中暗骂:“真是个天生的黄世仁,剥削那一套玩得真溜。” 除了开山挖矿,朱由榔还想了很多赚钱的办法。 比如银和锡一般都是伴生成矿,冶炼银矿的过程中,会额外得到很多金属锡。以后白银产量越来越大,得到的锡也会越来越多,必须要考虑销路问题。 锡器制作工艺非常简单,家庭小作坊就能直接生产。锡可以直接做成锡茶壶、锡酒杯、锡脸盆、锡烛台等生活用品。各种锡首饰、锡纽扣、锡鼻烟壶等小物件都能手工制作。 朱由榔大笔一挥,宣布持续近三百年的匠户制度立即作废,以后所有匠户都不再由官府管理。他们可以自行到矿厂买锡原料,回家制作锡产品出售。只要有五户人家作保,还可以先取一部分原料,以后再交钱。 除了锡器加工,青蒿种植也是很有钱途的一项事业。 南方各省,包括两广、云、贵、川、乃至整个东南亚和香料群岛,都饱受疟疾之苦。这次出征就有不少士兵染上疟疾。他们在青蒿酒治疗下,大部分都活了过来。 朱由榔未雨绸缪,提前让随军郎中记录染症士兵的治疗情况。经过总结,郎中们得出很多有用的结论,比如适用症状、用药剂量、副作用等等。 滇西南野生青蒿很多,但临时采摘并不方便,加工的秘密更是弥足珍贵。不用这个来赚点钱,太对不起这个伟大发明了。 临安府、元江两府的气候温和湿润,很适合青蒿生长。朱由榔动员两府百姓收集种子,撒在房前屋后,山林野地里。不需花很多时间去打理,一年后就能得到收获大量制药原料。 朱由榔还召集了一批郎中和酿酒师傅,成立了一个研发小组,专门改良青蒿酒的制作工艺,测试治疗效果。 他相信一年后,批量生产的青蒿酒,不仅足够供应军需,还能卖给各地土司,甚至出口到安南、缅国。能救命的神药一项很值钱,一两银子救一条人命绝不过分。 就在他雄心勃勃,想要继续大搞生产的时候,黄元才从元江府遣使送来一个坏消息。 安南边境的武氏军阀,最近态度似乎有所转变。从元江顺流而下做买卖的商人,开始被他们恶意刁难。他们不但鞭打明国商人,还胆敢扣留明军采购的物资。 最近两府的粮食充裕,坚持到明年夏季收稻谷没有问题。但明军需要用挖出来的银子,向安南持续采购交铳,组建更多的火器部队。更不要提未来还要通过元江出口药材、锡制品和茶叶。 武氏军阀对明廷的态度忽然转变,让朱由榔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到底是吴三桂,还是洪承畴?又或者是两广总督李栖凤在搞事情?是武氏军阀自作主张,还是整个安南都倒向了清廷? 朱由榔觉得事态严重,立即召集元江、临安两府的高级将领前往开远,商讨应对之策。 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安南对抗清大业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允许武氏卡住元江这条对外贸易通道。这哪里是鞭打商人,这分明在卡明军的脖子,要明国的命啊。 半个月后,朱由榔、吴三省等将领率部前往元江府城,和黄元才会合。准备向武氏问个明白,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敢打大明国的脸。 第五十八章 蔓耗 抵达元江,黄元才向朱由榔汇报了最新情况,比之前讨论的时候还要严重。 从元江前往安南的几波使者,刚到老街就被驻防部队拦住,连武公悳的面都没见着。这种拒绝任何谈判的态度,把黄元才气坏了。现在明军对整个安南的局势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安南近百年存在四股军阀势力,分别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郑氏、偏安高平的莫氏、南方的阮氏和宣光镇的武氏。 武氏家主长期盘踞宣光地区,“恃其山川险远,阴蓄不臣之心“,和郑氏不睦,不服从升龙府的号令。武氏一向巴结明廷,期待大明天子承认他们在宣光地区的统治,像高平莫氏那样,拿到大明正式册封的官职。 武公悳是武氏家主,不会不明白“要朋友,不要敌人”的道理。如今态度恶化得这么快,唯一可能的理由,就是清廷给条件太好了。 想到这里,朱由榔眉头紧锁,沉声问道“船只准备得怎么样了?” “末将无能,只搜集到五六十条船,”黄元才气愤道,“一开始那些船商都来哭诉,要朝廷帮他们主持公道。现在听说要征用他们的商船,就连影子都不见一个,一溜烟全跑了。” “一百多条船也不少了,带我去看看。” 朱由榔按蛮莫见到的船舶规模算了算,觉得一百多条船,怎么也能运个一两万兵马,应该够用了。可到了码头一看,才发现错得厉害。 元江行走的船只,比伊洛瓦底江要小得多。最大的一艘船,也只坐得下五六十士兵,小船只坐得下二三十。更小的就不用说了,不适合拿来运兵,只能作为运输粮草的后勤船只。 “元江的船都这么小?”朱由榔感到很惊讶。举目望去,江面虽比不上伊洛瓦底江宽阔,也不算小河了,没理由常年行走的商船都那么小。 “陛下有所不知,元江现在的水量还可以,冬天水量却小得可怜,直到明年夏天才能恢复。船舶需要常年往返,只能按照枯水期的水量来建造。”黄元才答道。 朱由榔点点头,表示理解。造大船只能跑半年,肯定不如造小船跑一年。小船造价更低廉,风险也更低,还能确保冬天有生意做。 既然船小,就只能增加数量。朱由榔想了个主意,所有船舶都由无偿征用,改为有偿征用。 元江府可以按船舶大小,先付两成押金,如果船舶在战斗中损毁,官府会照价赔偿。不但如此,官府还向船东支付征用期间的租金和船工酬劳。这样就算船舶损毁,船商们也没有损失,对征用不会太抗拒。 黄元才被那些船商摆了一道,已然很恼怒,听到这个主意更想不通,不忿道:“陛下,那些奸商如此不识抬举,不如抓一批斩首示众,就不信他们还敢逃。” 朱由榔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这种粗暴的做法不会有好效果。现在船家只是藏到了上下游,如果砍掉一批脑袋,他们说不定会向武氏投降,换个地方做生意。 两成押金总比重新砍树造船要便宜些,花一点小钱,买到沿江百姓对明军鼎力支持很划算。至少比把他们逼到敌人那边,以后还要花力气去对付划算。 黄元才拧不过皇帝,只好悻然领命,在府衙重新张贴布告,有偿征用船只。 这个政策受到船商们的欢迎,很快就有一批船商主动把船开到元江府城码头,移交给明军。他们还表示,船舶损耗也不用官府赔偿,就当为国家出力了。 朱由榔没有感到很意外,流氓都可以爱国,商人为什么不可以。 古代社会用士农工商来划分阶级,商人就是最低的那层。官府缺钱了,就找有钱的商户开刀,抄一个家能滋润很久。那些商人长期活在鄙视链的最底层,被抄家还有无数的百姓叫好,认为他们罪有应得,什么时候享受过这种待遇? 对商人残忍,并不会消灭这类人,反而失去他们的支持。他们会依附到官僚地主身上寻求保护,或者成为郑芝龙那样的海盗或者倭寇。 又过了七八天,黄元才终于凑齐了所需船只。其中运兵船一百艘,可以一次性运送三千士兵和随行的武器装备。小船两百艘,用来运输辎重和粮草,紧急情况下也可以运兵,能一次性再把两千士兵从元江运到前线。 现在武公悳的态度还没完全明朗,朱由榔决定先率三千精兵到边境看看,能不能靠真理去说服对方。面对三千条枪,武公悳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 本次出征由朱由榔作为统帅,黄元才、吴三省随军辅佐。由于是沿江行军,辎重有船舶运输,对辅兵的要求大幅降低。出征前三人对部队重新整编,尽量多带战兵,少带辅兵。 直属卫队在通海战役后又进行了一次扩编,人数从两百扩充到五百,几乎全是精锐,这次全部带上。吴三省出精锐一千,黄元才出精锐一千五百,正好凑够三千。 十月中旬,朱由榔选了个黄道吉日,率三千虎贲,扬帆出征。大军两天抵达元阳,短暂休整后继续出发,第四天抵达蔓耗。 这一次吴三省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元江水流比伊洛瓦底江湍急得多,坐在船上一路颠簸晃荡,比骑马辛苦几百倍。 看到士兵们都吐得七荤八素,朱由榔直摇头,下令在蔓耗下船登岸,扎营休整。这点小风小浪都经受不起,还怎么扬帆出海,征服星辰大海? 不过在蔓耗休整的三天里,朱由榔很有收获。他发现这个地方不但适合船舶停靠,离蒙自还不太远,只有一百余里山路,不算难走。 如果和武氏发生大规模冲突,明军肯定要继续增兵,到时就需要蒙自提供粮草补给。从蒙自到元江边有两条路,一条是走小路到蔓耗,一条是走三百多里官道到河口。 经过谨慎思考,朱由榔决定派人走小道回蒙自城,让张国用组织农闲的百姓,拓宽蒙自到蔓耗的道路。他打算把蔓耗扩建成明军的中转基地,让南下的明军可以在此休整,囤积粮草。 明缅战役给他上了重要的一课。长距离出征,没有一个安全的中转基地,就是一个噩梦。一旦粮道被断绝,噩梦就会瞬间演变成灾难。 河口靠近边境,路途更遥远,也比蔓耗危险得多。如果把河口作为中转站,就要分出很多兵力去防守,远不如蔓耗划算。 而且扩建蔓耗还有一个好处。打服安南后,开远、蒙自、建水三个未来工业县的商品都可以走蔓耗装船出口,比绕道元江府城近多了。 战争是为了政治利益服务,政治利益往往又和经济利益挂钩。朱由榔的脑子很清醒,这次出征不是为了扬威,而是重新打通元江生命线。蔓耗将会成为这条生命线的重要一环。 第五十九章 借刀 在蔓耗休整的时间里,朱由榔每天都逼着士兵分批上船,继续在江水里摇晃,不吐个回都不许下船。 直属卫队五百士兵的军饷是全军最高的,达到每月二两,由朱由榔亲自发放,绝不拖欠。各种吃穿用度都照着奢侈的来,白米饭管够,有时还有肉。 他们受到的训练也为最为严苛,不打仗的日子里每天都要出操。有时朱由榔还会用一些很奇怪的方法来训练他们,经常把他们折腾得半死。 比如在蔓耗的日子里,他们就被要求在江边学习游泳,学不会的士兵停发军饷,直到学会为止。 这些士兵大多在二十岁以上,千总以上军官年纪更高,普遍都超过三十岁。这样的年纪学习游泳,真要了他们的命。 朱由榔苦口婆心地跟士兵们描述,只要学会了游泳,在水里是多么的自由和快乐。不信?想想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是不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见好话说尽都没有效果,他只好选择用最狠的招数来整治这些老兵油子。 每个不肯下水的士兵都遭到强行绑架,直接扔到水里,等肚子喝饱了再捞起来。绝大多数士兵被反复扔个三四次,都能学会。已学会的士兵,整治起同袍又是最积极的,很快全营基本都学会了。 整个突击培训长达十天,见元江水量又下降了一大截,朱由榔下令继续启程。 后面的行程就轻松多了,士兵们呕吐、晕船的现象大幅减少。看着元江两岸的风景,朱由榔诗兴大发,张口吟道: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黄元才和吴三省都是大老粗,对诗文没什么鉴赏能力。不过第一句“大将南征胆气豪”确实很对胃口,都击掌称赞,都说想不到陛下还有这样的文采。 朱由榔哈哈大笑,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最后一句才知道这首诗。正色道: “当年高平莫氏作乱,世宗作这首诗赠给大将毛伯温,令他踏平安南。莫氏大惧,国主负荆乞降,重新臣服大明,至今已有一百年。我们这次出征,可不能堕了威风。” 黄元才和吴三省追思当年盖世豪情,肃然起敬。都说要学习先贤,把武公悳杀个片甲不留,解他的战袍。 两日,明军抵达河口。这里是王弄山长官司的领地。当年祸乱云南的沙定州,就是王弄山土司首领沙源的儿子。 李定国、刘文秀领兵南征平乱时,军纪严明,严禁掳掠。除了沙定州和其妻万彩莲等几个罪魁祸首外,投降的人都既往不咎。所以明军在当地的声望很高。 朱由榔抵达时,土司首领王之朔、禄昌贤等人已率部众等候多时。一番寒暄后,朱由榔问起对面的情况。 “回禀陛下,老街现在由武公悳座下大将麻福把守。前些日子他大肆逮捕我大明商人,如今天兵一来,却寨门紧闭,坚守不出。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何用意。”王之朔答道。 “之前胆大包天,现在胆小如鼠?绝对有问题。” 朱由榔摸着下巴,苦思此人到底有什么阴谋。伏击?夜袭?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只能遣使去再问一次。告诉对方再不予接见,明日就渡江攻城。 没等明军这边开席喝酒,使者就领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蒙面使者返回。那人告了一声罪,一声不吭地站在大营中间。这副打扮,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过。 朱由榔很识趣地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少数几个高级将领。等蒙面人掀开面纱,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麻福亲自到访。 “卑职安南宣兴镇老街参将麻福,参见大明皇帝!”麻福按臣子礼仪跪下参拜,恭恭敬敬道。 朱由榔“哼”了一声,冷笑道:“麻将军竟还认得我?还以为大明在你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陛下恕罪。麻福前些日子对大明商人的妄行,只是遵从上令,迫不得已。如今天兵一来,心中惶恐不安,故亲自前来负荆请罪,忘陛下海涵。”麻福说完,又拜了一下。看样子是打算唾面自干到底了。 “也就是说,断绝元江商路,是贵主上武公悳的意思,和你无关?”朱由榔好奇问道。 “千真万确。大明商人如今都在老街城里,好吃好喝供着。陛下一声令下,卑职即可全部放回。” “既然麻将军无心和我大明作对,为何要费心去抓捕他们呢?”朱由榔开始觉得这个麻福不简单,决心问清楚。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个多月前大清使者已抵达宣兴,向吾主许下承诺。只要我们断绝元江商路,大明覆灭后,大清可以支持宣兴镇自立,封吾主为宣兴王。” 麻福老老实实地将机密全盘托出,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接着又道:“就算卑职不把明商抓起来,老街以下的巡检司一样不会放让他们过去。他们在老街城没有性命之忧,到了后面的巡检司,可能就不一样了。” 朱由榔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问道:“麻将军如此劳心劳力,我该怎么谢你好呢?” “安南乃大明藩国,卑职亦为大明臣子。臣子尽一点微薄之力,解君上之忧,是应该的,不敢求任何回报。卑职在老街还有两百余艘船,可以尽数赠与陛下。”麻福说完,又深深一拜,表示要说的已经说完。 朱由榔愣了一下,事情居然成了这个样子,还真的没想到。良久,才淡淡道:“麻将军有心了,明日我自派人去取。退下。” “谢陛下,卑职定做好准备,恭迎天兵来取。”麻福说完,恭恭敬敬地退出大营,再转身离去。 这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让黄元才、吴三省和王之朔三人看得震惊不已。 良久,吴三省羡慕不已的叹道:“陛下的威名,竟这样大了吗?” 第六十章 阳谋 朱由榔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冷冷道:“麻福可能是我见过最奸诈,最阴狠的人之一。以后有机会,我可能会忍不住杀了他。” 吴三省、黄元才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在他们的印象中,朱由榔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就算对待清军,能不杀都是不杀。 他们是实在看不出来,这个从头到尾都恭恭敬敬,又送人又送船的麻福,到底哪里惹人恨了。 朱由榔缓了一下心情,问道:“除了我们和满清,你们觉得谁最希望断绝贸易,又是谁最不希望断绝贸易?” 吴、黄二人立即就想到,最希望断绝贸易的是武公悳。他可能真的很想当满清的狗腿子,以实现自己立国的梦想。但最不想断绝贸易的人,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 “最不希望断绝贸易的人是麻福,”朱由榔揭开谜底,解释道:“晋王平定云南以来,一直通过元江购买交铳,这几个月我们又加大了采购量,前前后后怕买了几千把。我们买一把交铳多少钱来着?” “十三四两左右,有时能达到十五两。再贵我就不买了,等价格慢慢降下来。”黄元才这几个月在元江买了很多交铳,对行情非常清楚。 “我们自己造一把火铳才多少钱?材料和工匠的费用,加起来绝不会超过四两。” 交铳这么贵,朱由榔早就想过自己仿制,也问过不少工匠,对成本非常了解。 “交铳质量好,打得准,用得久。在战场上多一把好枪……”黄元才立即解释,自己买交铳是有道理的,绝对不是冤大头。 朱由榔见他理解错了方向,笑了一下,继续道:“交铳和我们自己造的火铳,所用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匠人的手艺和工序不一样。所以一把交铳造出来,成本绝对不会超过五两。他们造得多,成本只会更低。” 见两人都有点不理解,他又详细解释了制造成本的概念,以及成本和售价之间的关系。 等两人理解了这些概念,他接着又道:“交铳是军火,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卖给邻国,只能靠走私。走私就要上下打点关系,否则被查到就是死路一条。 老街是过境的必经之路,你们想想麻福坐在这个位置上,靠收贿赂赚了多少钱。除了走私,其他正经商人也会给他上供,又是多少钱?” 这弯弯绕的关系,把两人都听愣了。良久,黄元才拍案大骂:“怪不得交铳会卖那么贵,原来咱们的钱,都被这老东西赚去了。” “不对,麻福完全可以偷偷摸摸的放人过去,这里是他的地盘,武公悳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监视。” “他刚才说得很清楚,下游还有好几个巡检司。武公悳既然发出了命令,就会去监督执行。巡检们冒的风险比以前更大,收的贿赂就会更多。每个巡检司多收一两,交铳到了元江就会贵五六两。多收二两,到元江就会贵十几两。一把交铳三十多两,你还会买吗?” 黄元才大声道:“我又不是真的冤大头,一把枪三十多两银子,我招募三十个士兵拿刀上去砍不行吗。” “所以要破解这个局,麻福要么想办法说服武公悳重新倒向大明,要么把下游的巡检司都干掉,换成自己的人。“ 说到这里,朱由榔把前因后果又重新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推断应该没问题。接着道:“最理想的方案,是借我们的刀,既把其他巡检司干掉,又把武公悳干掉。这样他恐怕还有机会坐上武公悳的位置。” 吴三省又不懂了:“他这么想的话,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为难我们的人。他就不怕激怒我们,把老街城破了?” 朱由榔想起前世很多人都用过这招,哈哈大笑道:“这就叫打着红旗反红旗。武公悳的命令让他不满,他就把这件事做尽做绝,一个明商都不给过境,诱使我们来兴师问罪。 他再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把人和船都送给我们,把好感拉满。他的船没了,再也不能对我军后勤造成威胁,所以我们也绝不会费劲去打他。如此,他就可以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了。” 吴、黄二人这回真的呆住了,嘴巴久久都合不起来。 过了很久,吴三省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骂道:“这老贼,不是把我们也算计进去了吗?” “没错,我们就是他借刀杀人计里的那把刀。” 朱由榔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甘之心,却又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接着无奈道:“最可恨的是,就算识破了他的用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船总不能不要,武公悳总不能不打。明明看穿了他的计,还是得按他的剧本走,这就是阳谋的可怕之处。” 说完,他在心里再一次为这个阳谋拍案叫绝。麻福为了赚钱,连自己的恩主都能出卖,心肠之恶毒,构思之深远,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一大早,明军渡过元江,在老街城下列阵,装模作样地向城上放了几轮空枪。老街士兵也纷纷以空枪回应。两军打了半天,连一只苍蝇都没打死。 到了正午时分,也许大家都饿了,老街码头的士兵一边发出惨叫声,一边向城内撤退。码头上两百多条船舶摆得整整齐齐,连一个守军都没有。 吴三省怕有诈,派人上船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证实船里既没有炸药,也没有漏水,只有几十个明国商人和船工被绑在船上,等待救援,这才放下心来。 他一声令下,穿着明军战袍的船工向码头冲了过去,顺顺利利地把两百多条船接回河口。 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两百多条船,连熟悉水路的船夫都给配上了,黄元才为自己前几天的征船过程感到羞愧。早知道这里有两百条空船等着,还费那么大劲找船干嘛。 吴三省找了个机会,偷偷来到朱由榔身边,低声问道:“陛下,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通,你是怎么想到他一直在收受商人贿赂,识破他的秘密的?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朱由榔追忆往事,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却拒绝回答。 “唉……这种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六十一章 安沛 朱由榔将麻福赠送的两百条新船派回元江府城和耗蔓港,让王三才等人继续向河口增兵。三千兵力震慑老街还可以,驰骋安南还是少了些。 直属卫队则提前向下游渗透,搜索元江两岸,排除被伏击的隐患,同时勘察地理水文,为进军做准备。 不久,王三才乘船而至,把滞留在元江府城的三千部队都带了过来。 他还说雷朝圣、张国用等人正率上万军民紧急拓宽蒙自到耗蔓的道路,并开始在蔓耗囤积粮草和武器装备。 自从通海战役后,昆明方面暂时失去进攻临安府的能力。临安三县的将领都闲得发慌,都想去安南再发一笔大财。 十一月中旬,朱由榔、吴三省、王之朔等一干将领,率领直属卫队,晋王营、元江营、王弄山沙兵,共计七千余精兵誓师出征,剑指安沛。 元江过安沛后,有李仙江,泸江等几条重要支流相继汇入,成为可行走巨舰的大型河流。但在老街至安沛的两百里河段,却是水流湍急,险滩众多。 明军在老街下游二三十里遇到第一个险滩,开始轮流安排一半部队沿江行军,减轻船舶负重。还好沿途没有值得一提的驻军,扫荡了几个巡检司后,整条元江峡谷就成了明军的安全走廊。 和孟密、木邦的羁縻统治不同,安南自秦汉起的一千多年时间里,不是中原王朝的直属州府,就是汉人建立的藩属国。 大明永乐年间,朱棣设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让安南成为正式的汉治州府。后来嘉靖年间又设置安南都统使司,册封莫氏为安南都统使,至今仍然存在。 理论上安南至今还是大明的一个州府,所以当地百姓对纪律严明的明军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些亲切。 王之朔的王弄山部,在这一带生活了几百年,和周围的土司头领很熟。在他的引荐下,各土司首领都前来参见大明皇帝,诉说这一百年来的相思之苦。 明军这几个月缴获颇丰,又坐拥两座大银矿,钱包很鼓。每路过一个市集,就花钱大肆购买瓜果菜蔬,猪牛羊肉,出手颇为阔绰。 听到这个消息,附近的人都赶来江边,向明军出售各种土特产。有的人头脑灵活,划着小船跟随,每天都能向明军提供大量蔬菜瓜果,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变出来的。 明军和当地百姓共享鱼水情的同时,吴三省率领直属卫队的五百人星夜赶路,向安沛发起突袭。 安沛不是什么大城市,没有多少兵力。麻福想借明军这把刀,更不可能派人给下游预警。安沛城驻军可以说毫无防备,被吴三省一举拿下。 收到初战告捷的报告,朱由榔立即催促大军加快脚步,抢在武公悳做出反应前进入安沛城。 安沛城在红河三角洲边缘,向东一百余里就是武公悳的大本营宣光城,沿江南下三百里是升龙府,两边都不算太远。 武氏大军从宣光城出发,沿泸江进入元江,再逆流而上,三日可达安沛城下,危险性很高。升龙府的郑军到安沛也只需要七八天,不得不防。 郑柞控制升龙府,挟安南国王以令诸侯几十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作为大明藩属,郑柞曾支持明廷抗清,向广西明军赠送过很多战略物资。 当时的永历皇帝也很识趣地把他册封为安南副国王,双方有过一段蜜月期。但这几年明军式微,他是否已被清使说服,全面倒向清廷,谁都不好说。 就凭明军这七千多人,朱由榔没有进入红河三角洲称雄的信心,同时对付武、郑两家还是太勉强了。所以他谨慎地把战略设定为拉拢郑柞支持,一起打服武家。 基于这个战略,朱由榔决心把安沛城打造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固据点,让那些暧昧不清的人不敢轻易窥视。 安沛是临江而建的小土城,方圆不过一里,和江川差不多大小,据城而守不现实。还好元江在城外呈几字形绕城而过,让这座小城周围成为三面临水的半岛,很适合堵口防守。 自从吴三省在通海城外靠壕沟打败王屏藩,明军内部就围绕壕沟进行过几次大讨论。结论是只要能提前挖掘大量壕沟,绝对能防住五倍以上的敌人强攻,十倍也不是不可以。 朱由榔回忆前世看过的战争片,提出了几条新见解。 首先不能只挖平行壕沟,还要挖一些纵向的交通壕。这样就能通过交通壕快速投送兵力,反击企图填沟的敌人。因此战壕必须要加宽,起码要达到五尺以上,才能让士兵快速通过。 其次,战线也不应该是一条简单的直线,而要在壕沟之间设立几个不同角度的射击阵地。这样敌军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会受到侧面火力的威胁。 最后,安南雨水很多,还要考虑到排水问题。不能及时排水,壕沟就成池塘了。还好两边都是江,在壕沟里再挖一条排水沟,靠地势就能把积水快速排出,问题不大。 这次明军带了大量的挖掘工具,几乎人手一把,主要是锄头和短柄铁铲。他们沿着安沛城外的几字形开口挖,用纵横交错的壕沟把口子封住,中间仅留一条十步宽道路出入。 对于敌人沿江登陆的问题,朱由榔嗤之以鼻。如果在滩头都不能打败敌军,还留在安沛干什么,趁早回元江府算了。 在挖掘战壕的时间里,朱由榔遣使乘快船南下,前往升龙府,向郑柞送去一封书信。 在信里,朱由榔称对方为安南副国王,提醒郑柞记得当初背靠背抗清时的战斗友谊。信里还表明了这次率军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教训一下武公悳。如果郑柞也有兴趣,不妨一起出兵,会猎宣光城下。 吴三省等人都觉得多一方军队参与,变数更大,不好控制局面。 朱由榔成竹在胸,微笑道:“郑柞看武公悳再不顺眼,也不会同意一起出兵的。坐山观虎斗多好,麻福想得到,郑柞就想不到吗?只要他不先来打我们就行。” 第六十二章 借力 最近几天武公悳坐立不安,心情非常坏。明军忽然攻占安沛,让他头晕目眩,不知该怎么办好。 在他的计划里,控制元江贸易,是可松可紧,很有弹性的手段。 大明使者千里迢迢赶来问罪,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再恭恭敬敬地送走。实在扛不住压力时,政策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大清使者来督察时,再重新收紧就是。这样两边打太极,拖时间,大明迟早会被清军歼灭,自己的功劳就到手了。 没想到朱由榔会这么暴躁,跳过使者交涉这一步,直接兴师问罪。更想不通明军是如何轻易跨过老街,而没有惊动守军。就算老街的武家军被击败,难道麻福派人突围回来示警的能力都没有吗? 随着明军在安沛站稳脚跟,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大明是安南的宗主国,他武公悳就是大明藩臣。现在大明皇帝近在咫尺,理论上他还要去安沛负荆请罪,恭迎天子驾到。 武公悳当然不可能这么迂腐,真的亲自上门束手就擒。可几千兵马就在身边,不能永远当看不见,总要去解决。在诸多选项中,开战是最坏的一个。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要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比如说高平的莫敬耀、升龙府的郑柞,会不会借题发挥,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莫敬耀近几年收留了一大批大明外逃的文臣武将,据说还曾歃血盟誓,要出兵助明反清,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此事为真,大明天子在安南被围攻,他总要表态。 升龙府更令人头疼。郑家多年来对宣光镇虎视眈眈,要不是近年郑家军主力都在南边和阮主对峙,腾不出手来,郑柞早就踏平宣光城,把自己绞死了。有了攻击宗主国皇帝的绝佳借口,他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武公悳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派出心腹去安沛求见,问皇帝想怎么样。 使者一脸沮丧地回来报告,天子说这趟来安南,就是找武家比划比划的。胆敢断绝贸易,自然是有恃无恐,不打个你死我活,怎么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朱……由……榔,欺人太甚也”武公俊听完使者传话,怒火中烧,立即提议:“父亲,我们不如发兵攻下安沛,将天子生擒,交给大清国。岂不是两全其美?” “放肆,大明天子的名号,是你随便叫的吗?”武公悳大声呵斥,心中更是烦闷。这个儿子只懂打打杀杀,百年之后,怎么扛下武家的大旗? 武公悳把儿子赶了出去,想了很久没有头绪,又把珍藏的《三国演义》拿出来翻了一会。越看越觉得自己是刘备,郑柞是曹操,朱由榔是孙权。 刘备打孙权,一不小心就是火烧连营七百里,身死托孤白帝城。武公俊是很像阿斗,可诸葛亮却不知道在哪里。 他沉思了良久,忽然间灵光一闪,一个妙计涌上心头。他立即把心腹叫来,仔细吩咐了好几遍,确认复述无误后,再度遣往安沛。 …… 朱由榔接见了这个使者,没好气地问道:“你又回来干什么,是下战书吗?” 使者诚惶诚恐地三拜九叩,行完臣子礼节,答道:“家主命我前来向陛下道歉。前些日子对大明国的妄行,只是遵从上令,迫不得已。望陛下海涵。” “哦?” 朱由榔感觉这个话好像在哪里听过,问道:“武公悳又是听谁的命令?” “家主是安南臣子,听的是安南国王、副国王的号令。这是升龙府下发的公文,请陛下过目。” 朱由榔拿来一看,还真是郑柞下达的命令。公文的内容是,要求各州府严守边关,不要再接纳大明国的臣民,如有发现可疑人士,立即拘捕,送往升龙府。 按公文的意思,麻福拘捕大明商人,还真的没有问题。 升龙府下发的公文,武公悳一年也不知道收过多少张,从来都没有理睬过。只是宣光镇名义上还是黎朝领地,郑柞也不能否认公文的效力。但现在拿出来,正好将他一军。 朱由榔摸了摸下巴,笑道:“按照武公悳的意思,我该向郑柞问罪才对?” “陛下乃九五至尊,该怎么做不容小人置喙。只要升龙府再下达一纸公文,允许宣光镇和大明国商贸,我们家主马上照办,绝不推辞。”使者回答得滴水不漏,显然是想好了再来的。 朱由榔本以为武公悳会被激怒,发兵前来攻打安沛。明军正好一举把武家军打服。届时签下城下之约,就可以回临安府过年了。 现在看来,武公悳也是个狠角色,居然玩起驱虎吞狼那一套。 见事情逐渐向诡异的方向发展,他只好先把使者草草打发走,重新思考对策。 安南这一亩三分地,真是卧虎藏龙啊! …… 升龙府城内,华灯初上,细雨纷纷。 两个头着斗笠,行色匆匆的夜行人,衬没人注意,闪身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他们在一处低矮的民舍前停下脚步,轻轻敲了几下木门。 他们其中一个是汉家面孔,和升龙府的普通人无异,只是皮肤被晒得黑了些。另一个却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带着斗笠看起来有点滑稽。 不久,门内轻声询问:“何人到访?” 汉家面孔的人答道:“劳烦通报一声,陈安德和卜弥格求见郭大人。” 这话说完,立时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个仆人躬身道:“陈大人快请进,我家大人恭候多日了。” 陈安德谢了一声,带着卜弥格进了里屋。屋内狭小窘迫,仅几张木桌椅,一盏豆大油灯而已,真是家徒四壁。 只有桌上几本书和一些未完成的书稿,还倔强地述说着主人曾经的高贵身份。 大明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郭之奇,起身迎二人坐下。没等二人开口,就先焦急问道:“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大明天子率部抵达安沛,到底是真是假?” 陈安德一脸兴奋:“千真万确。我们今天刚回到升龙府,听码头上很多人都在谈论此事。据说明军有上万人,每天都向附近的百姓购买粮食瓜果。据说陛下还亲自到江边市集,向那些老百姓问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会有假。” 郭之奇击掌连喊了几声“好”,又想到城内搜捕严密,连忙低下声音,眼眶中已满是激动的泪花。 卜弥格道:“天主在保佑你们,终于找到皇帝陛下,真为你们高兴。” 陈安德回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也心酸得忍不住想哭。 永历三年,还在广东的朱由榔迫于清军压力,决定派出使节向罗马教皇求援。西洋在华传教士卜弥格被委派为特使,一同前往。 陈安德一行历经千难万险,在永历六年去到威尼斯,不料却四处碰壁,被各国使节拒绝接见。他们在意大利呆了三年,终于在新任教皇支持下,见到了同情大明的葡萄牙国王约翰四世。 带着约翰四世的旨意,陈安德和卜弥格返回中国。路过果阿时,昆明已经岌岌可危。 他们的行程被果阿总督阻挠,无法乘坐葡萄牙商船回国。无奈下,他们从陆路潜逃到暹罗,租用海盗的船回到安南。 然而两广全境几乎都被清军占领,他们无法找到联络朝廷的办法。后来听说广西义军首领邓耀,率部在钦州龙门港一带抵抗,又乘船去碰碰运气,今日才刚从龙门回来。 “龙门义军的情形如何?”郭之奇回过神来,急切问道。 陈安德充满喜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尚可喜派五路大军围攻,龙门已经岌岌可危了。” 第六十三章 国士 郭之奇,字仲常,广东揭阳人,潮州七贤之一。崇祯元年高中进士,因博学多才,被封为翰林院庶吉士。 清军入关后,他投笔从戎,立志抗清。永历九年,他和永历皇帝在广西走散,只好藏匿山谷,荒山结庐,雨宿风餐,誓不降清。后来在大明海商的帮助下,几经磨难,辗转来到升龙府落脚,至今已有好几年。 他通过来往南洋的大明商人,联系上会安城的朱之瑜(字楚屿,号舜水)。听说朱舜水在阮主那边很受礼遇,在会安接纳流亡海外的明国人,开馆授徒,弟子已有上千。 他一度想坐船前往会安,又听到昆明陷落的消息,以为皇帝已经遇难,大受打击。大明复兴无望,他也意志消沉,丧失了斗志。 谁知朱由榔竟然如神仙般从天而降,率明军长驱直入,攻占安沛。他怎能不欣喜若狂,精神大振?这几天又重新暗中联络升龙府的义士,想办法前往安沛面圣。 此时陈安德说起龙门告急,他连忙提议道:“我和阮宜、阮寿春等黎朝大臣都有些交情,不如求助于他们,去向郑柞说情,请郑家军出兵救援?” 陈安德听到郑柞,顿时气愤不已,骂道:“郑柞狗贼,早已倒向清廷。现在防城港的郑军已经关闭前往龙门港的通道,断绝了邓耀义军的粮草补给。我看郑军迟早会对明军不利,现在去求他不会有什么作用。只怕会羊入虎口,一去不返。” 郭之奇大吃一惊,没想到短短两个月,郑柞的态度会变化得这么快。三人商议了一阵,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和皇帝重新取得联系,再慢慢想办法。 主意已定,郭之奇吩咐仆人到别处躲避,向二人道:“此地已不宜久留,我在城内还有几个相熟的海商,他们一定有办法把我们送到安沛。” 三人说走就走,稍微收拾了一下书稿,就带上斗笠出门,消失在黑夜之中。 …… 此时郑柞也在王府沉思,到底该拿安沛的明军怎么办。 安南国作为大明藩属,三百年来对大明都抱着尊崇和友善的态度。每一任统治者,都需要取得大明的承认和册封,位置才坐得安稳。 对郑柞来说,人生最重要的目标是打败阮福濒,踏平宣光、高平,统一安南。第二目标是获得中原皇朝的支持,取代黎朝傀儡皇帝黎维祺,篡位登基,改朝换代。 国王和副国王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国王可以传承千百年,副国王只能凭实力维持。一旦继承人不能保住实力,家族就有可能失去权势,心怀黎朝的民间势力就会反扑。 改朝换代是一个很诱人的选项,但自己没有实现以上两个目标之一,就很难成功。 永历十年之前,对偏安两广的明军进行支援,是尝试之一。他觉得只要明廷能保住江南,和南宋一样和清廷形成南北朝的局面,自己就算是立下大功。 可惜明军节节败退,之前的投资也打了水漂。今年明军几场大胜,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李定国、朱由榔现在都不是好惹的了。 但洪承畴给得实在太多了,他甚至代表顺治许下明确承诺。只要郑柞转变态度,明廷覆灭后,大清会马上帮助郑家平定安南,正式册封他为安南国王,开创万世基业。 投入小,收益大,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朱由榔、武公悳、莫敬耀……” 郑柞轻轻念着这些名字,在心里不断盘算各方的实力对比。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拿明军也没什么好办法。 郑军主力都在南方和阮家军对峙,升龙府附近仅剩两三万部队,不可能拿来进攻明军。万一作战失利,武公悳和莫敬耀可不是善男信女,不直捣升龙府才怪。 “来人,传令丁文左,把防城港的部队先调回来,”郑柞觉得最重要还是把军队留在身边,以不变应万变。想了一下,又补充道:“重新开放防城港通道,让邓耀、杨彦迪喘口气。” 让两广清军和龙门港的义军打个头破血流,才能把朱由榔卖个好价钱。 …… 安沛城,灯火通明。 朱由榔刚收到郑柞的回信,信中只是说了一些客套话,连一句重点都没有提。看他的意思,是默认自己打武公悳? “陛下,不如我们率军到宣光打打看?武公悳人心尽失,连郑柞都不帮他,估计也是一战即下。” 吴三省等人连续挖了十几天战壕,每天吃土都腻味了,提议先打一打再说。 王之朔也附议道:“武公悳以一镇之力,长期和郑柞对峙,对治下土司极尽压榨之能,的确人心尽失。西北山区的土司是不会帮他的。” 王三才有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还没长出多少,冒充安南人有些困难,偷袭恐怕不能成功,还是等着对方来打比较好。 朱由榔这几天派直属卫队向宣光方面渗透,得到的报告是宣光城墙高耸,防守严密。勉强打下来也会被崩掉一嘴牙。 沉吟半晌,他决定先看看再说。找来一个使者发出命令:“你亲自去面见郑柞,告诉他明军千里而来,需要休整。此时后勤不济,请郑柞送点粮草和枪支弹药过来。待我军攻下宣光,就将此城移交给他,作为谢礼。” 众将都高呼陛下英明。明军千里迢迢而来,长久占据宣光不现实。不如提前卖了,换点补给也是好的。 第一个使者走后,他又找来另一个使者:“你亲自去见武公悳,告诉他明军千里而来,需要休整。此时后勤不济,请宣光送点粮草和枪支弹药过来。明军誓要击败郑柞。” 众将呆住了,齐声问道:“陛下,我们到底要打武家,还是郑家?” 朱由榔嘿嘿一笑:“谁给我们送东西,我们就打另一家。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古如此。” “万一两家都送呢?”吴三省急问。 朱由榔笑道:“你们觉得这两人会这么好说话?真都那么友好,我们拔腿就走,何必打打杀杀呢。” “如果两家都不理我们呢?”王三才也提出了疑问。 朱由榔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叹道:“只好谁都不打,留在安沛过年了。” 第六十四章 三国 结果令人意外,郑、武两家居然都送了些补给过来。虽然不太多,也是一个态度。朱由榔要的就是态度,只是现在又有点不想走了。 自从明军占领安沛,江边的集市就开始热闹起来。附近百姓自发把土特产运来安沛出售,因为他们在安沛卖什么东西都有人要,而且比别的地方贵两三成。 七千多明军,就是七千个高薪人士。他们看到新鲜东西,总会忍不住想买。这就产生了很多商机。 看到这个情况,朱由榔特意给七千明军都涨了军饷,每人每月多发半两银子,美其名曰作战补贴。这让黄元才心痛不已,每月三千多两银子,就是两百条枪啊。 朱由榔安慰他,赚钱就是拿来花的,给士兵们涨福利,能保持高昂的士气,没什么不好。 明军士兵消费能力持续旺盛,让集市越发热闹。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甚至有些最古老的职业也来招揽生意。 朱由榔对此很警惕,命人严查细作,坚决打击不法娱乐行业,维护军纪和士兵身体健康。 不久,集市上出现了几个卖锡器的摊子,锅、碗、瓢、盆、首饰等,什么都有。很多老百姓卖了果蔬特产,手里拿着几分银子,看到物美价廉的锡制品,又忍不住买几个回家。 城里的茶叶店也迎来神秘访客,拿出几包样品给老板品尝。茶叶店老板是老江湖,一尝就知道这是正宗的普洱茶。 “这个茶什么价?”茶叶店老板低声问道。 “这个数。”神秘访客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字。 “你有多少货?” “长期供货,要多少有多少。” “这么便宜,不会是贼赃?” “老板说笑了,”神秘访客又伸出一个手指,朝房梁指了指,“我东家上面有人。” 茶叶店老板不知道房梁上面能有什么人,但物美价廉还是懂的,立即订购了五担。收到货几天后,又追加了二十担。 朱由榔也迎来了三位神秘访客。郭之奇、陈安德和卜弥格化妆成商人,乘小船来到安沛。 他们刚见到朱由榔,还以为看花了眼,这个板寸头是谁?再仔细一看,还真是久别多年的皇帝。连忙行礼参见。 朱由榔见到这三人,也非常吃惊,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眼花见到鬼了。郭之奇就算了,在广西失散,流落到安南并不奇怪。陈安德就厉害了,远渡重洋几万里,居然还能活着回来,令他啧啧称奇。 “郭老、陈安德,还真是你们啊?” 君臣阔别多年,分外激动,各自述说了这几年的艰辛之旅。听到雷朝圣冒充曲江守备,连续三次偷袭清军,郭陈二人开怀大笑,连呼“原来如此,痛快、痛快”。 朱由榔对陈安德的欧洲之旅很重视,问了很多细节。尤其是葡萄牙果阿总督的态度,让他很忧虑。 远东的葡萄牙商人,不听国王旨意,显然是因为害怕得罪清廷,失去中国的生意。 在这个时代,中国至南洋的广袤海域,有三股主要势力:荷兰、葡萄牙西班牙联盟、郑成功。 郑成功在中国海拥有绝对实力,但在南洋军事存在感不强,以贸易为主。葡萄牙原来是南洋一哥,但近二三十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异军突起,在巴达维亚站稳脚跟后,逐步蚕食葡萄牙的地盘。 比如说安南郑阮两家,就分别有荷兰、葡萄牙在后面撑腰。 也就是说,不但安南北部是三国演义,整个南洋也是三国演义。一环套一环的利益关系,让朱由榔眼花缭乱。如果说荷兰是曹操,葡萄牙是孙吴,郑成功是刘备,那么联吴抗魏,就成了必然选择。 想到这里,朱由榔觉得需要调整之前的战略计划,把安南北部的战略地位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增加自身的统战价值,才有合纵连横的资本。 郭之奇又谈起了邓耀、杨彦迪等两广义军在龙门港的处境。他以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联络两广义军,对此非常重视。 “陛下,尚可喜正调派大军进攻龙门港,这可如何是好?”郭之奇问道。 朱由榔带领众人前往作战指挥室,在沙盘面前沉思。安沛在红河三角洲的最西端,明军无论从哪个方向出海,都有三四百里的路要走。 元江在升龙府附近重新分叉,形成红河、陇江两条出海主干道,无论如何都要在郑柞的眼皮子底下经过,这显然是很危险的举动。 “郭之奇,我听说庯宪附近有很多大明商人?”朱由榔忽然问道。 庯宪是升龙府下游一百多里的一个内河港,是郑柞为对抗阮氏的会安城,特别设立的对外通商城市,聚集了大批的外国商民,其中包括众多大明海商。 “陛下圣明,那里不仅有大明商人,日本人、暹罗人、荷兰人都很多。”郭之奇久居安南,对此很了解。 “我想让你去联络庯宪的海商,让他们在沿海采购战略物资,运去龙门港。火枪、粮食,什么都要。他们收送完货,就来安沛取款,由我来付。” 自从王国冲管理个旧厂,产量节节攀升,月产量很快就超过了万两白银。加上通海几个县的缴获,朱由榔觉得短期内还撑得住。 郭之奇大喜,立即大声答应:“老臣必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此事要注意保密,最好远离升龙府,找点别的由头采购物资。郑柞这厮坏得很,说不定会捣乱。” “大明海商忠义之士甚多,有陛下号令,此事必然能成。” 郭之奇热情高涨,拍着胸脯答应,立即就要出发,被大伙联手拦住,都说再怎么急也要吃过早饭再走。 朱由榔心中闪过强烈的不祥预感。这个方法自己能想到,没理由郑成功想不到。杨彦迪是郑成功的旧部,彼此之间肯定有联系。 郑成功在安南一带也有不小的势力,要做这件事比自己方便得多。除非……除非他现在也无暇分身。 永历十三年四月,郑成功、张煌言亲统大军北伐。 六月,明军大破清军,攻占镇江,兵临南京。七月末,郑成功在南京城下大败。退到崇明岛,又败。无奈之下,郑成功在九月中旬率残部退回厦门。 明军在昆明之战后,又经历了一次重大挫折。而消息也沿着海路,将很快传到安南。 第六十五章 教育 朱舜水在会安搞教育的举动,也引起了朱由榔的注意。 这位大儒在后世很有名,不过一般人都只知道他东渡日本后的经历。很少人知道他曾在安南活动过很长一段时间,教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一千多个学生?” 朱由榔觉得这群流落异乡,还坚持读书的年轻人,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这个年代读书人太少了,比如在永昌府卖田时,丈量土地的人手就凑不齐。 那些只懂八股文的秀才、举人,是不怎么顶用的。明军需要更多有理想,敢作为,脑子灵活的年轻人加入,才能进一步壮大力量。 郭之奇走后,他留陈安德和卜弥格在安沛住了好几天,听他们讲述在欧洲的见闻。葡萄牙在南洋被荷兰打得如此窘迫,朱由榔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陈安德,你到会安跑一趟,”朱由榔摸了摸下巴,下达了重要命令:“找到阮主阮濒福和葡萄牙人,传达我们的善意。顺便问问那些年轻人,有没有愿意投笔从戎,过来参军的。” “陛下,卑职马上启程,”陈安德好不容易找到组织,一腔热血沸腾不已,表示可以马上出发。 “和葡萄牙人说,清廷可以给的,大明也可以给。只要我们联手把荷兰人赶走,延平郡王手里的丝绸、瓷器,不比澳门少。” 朱由榔还让他带上锡罐装的普洱茶,送给葡萄牙人。这可是安沛今年最畅销的商品。茶叶清香,锡罐精致,看起来很有档次。 “车里八位制茶大师亲自炒制的精品茶叶,纯天然健康饮品,有提神养生之效。我们可以在沙廉和安沛长期供应。” …… 既打定主意让郑柞好看,朱由榔觉得手里的七千多明军有点不够用。传令雷朝圣、张国用继续向安沛增兵,准备打个大仗。 利用过年前这段难得的和平时间,明军重新整编部队,以适应大量装备火铳带来的变化。 之前各营的军制是非常混乱的,尤其是下层军官。 一个把总可能指挥三四十人,也可能指挥一百多人。一个千总可能指挥五六十人,也可能指挥两三百人。都司则可能是只有十几个亲兵的参谋官,也可能是带领三四百人的中层指挥官。 职级方面就更混乱了,同样是都司差遣,有的本官是正六品百户,有的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俸禄相差好几倍。 造成这种混乱的原因很多,一部分是不能及时补充兵员造成的,也有一部分是各营官随意给差遣造成的。 比如某个守备本官是百户,立功后雷朝圣可以将他升为都司,却没有充裕的兵力分派给他,更没有权力将他的本官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 总的来说,中低级军官的差遣级别都普遍虚高,本官级别却偏低。差遣代表职责,本官代表荣誉和待遇,不匹配显然不行。 朱由榔大笔一挥,将把总的兵额规定为三十人,千总领三个把总队,兵额一百。都司领四个到五个千总队,兵额五百。游击领三到四个都司队,兵额两千。其他备御、守备之类差遣通通弃用,或转为副千总,或转为副都司。 曾经手里有一百多士兵的把总,升职为代千总。什么时候立功,什么时候把代字去掉。从千总开始设立副官,协助正职管理队伍,听从正职指挥。 本官也和差遣重新对应,把总对应正六品百户,千总对应正五品千户,都司对应正四品指挥佥事,游击对应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副职以此类推减半级。 朱由榔还制定了一条军规,在部队混乱,找不到上级指挥官的情况下,士兵要接受身边其他军官的指挥,不管这个人是否是自己直属上司。先打好仗,战后再重新回到所属部队。 这样一来,每个军官都有明确的上级,废除了以前大小相制的管理方法。每个军官都有明确的升迁步骤,有能力,能立功就可以升官,不再有管着几百兵却还是个千总的现象。 总的来说,就是尽量让编制都满员,拉出去就能打仗。在比较惨烈的战况下,依然可以保持建制。 改编完成后,朱由榔在安沛附近找了个山谷,分批拉部队进行军事演习,检验混乱战局下重建组织度的能力。 演习效果差得惊人。只要部队发生混乱,没有一天都不能将士兵重新组织起来。 还好演习地点在山谷里,事先堵住了前后出口,否则肯定有很多士兵会走丢。 军队在混乱下迅速恢复建制太难了,这绝对是超高难度的要求,众将对此都感到很绝望。 他们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每个军官都看好自己的手下,把混乱扼杀在摇篮里。只要问题不发生,就不需要解决。 “阴谋诡计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成功,迟早要打硬仗,拼实力。我们要比敌人更坚韧,打不垮,冲不烂。那样我们才能成为一支真正的强军。”朱由榔用力拍着作战指挥室的大桌子,把沙盘上的摆件都震得跳起来。 朱由榔觉得肯定有办法,只是大家没有找到。几百年后,有一支军队转战几万里,还能保持很高的组织度。大家都是人,怎么可能差那么远呢? 他连续观察了好几天,终于发现问题所在。都司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参加完军事会议后,并没有将本队的战术目标,明确传达到把总一级,更不可能传达给士兵。 千总一级收到的战斗指令都很模糊,只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不知道总体计划,更不知道友军在干什么。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朱由榔决定强制中级军官开完军事会议后,要在千总、把总之间再开一次小型军事会议。都司当众讲解战术目标,安排各千总队、把总队的战斗任务,不能像以前那样搞暗箱操作。 把总收到命令后,也要向士兵传达,不能让士兵瞎打。 很多高级将领都提到了保密的问题。在混战中,千总一级被俘的概率都很高,更别提把总一级。而且各营都不敢保证把总一级里有没有细作存在,万一提前泄密,就更糟了。 对此,朱由榔提出了机密等级和解密时间的概念。比如说中高级军官的军事会议是提前三天开,低级军官的会议就提前一天开。 不同等级的机密,可以向哪个层级透露,都要有明确的事先安排,这样能大幅降低泄密的概率和造成的影响。 按照这个方法重新演习,效果好了一些。每一个把总都知道自己的战术目标,还知道别的千总队的目标,很容易就能团结在其他千总,都司的周围。 现在每个军官都有两个肩章,缝在两边肩膀上。把总的肩章上面缝着一颗星,千总两颗星,都司三颗星,游击四颗星。 像吴三省这样的高级军官,肩上顶着五颗锡制的星星,非常闪亮,在人群中很好认。 “把总、千总一级的素质还是太低了,要扫盲教育才行。”朱由榔看着差强人意的演习效果,开始觉得教书育人,真的很有必要。 第六十六章 信用 东南明军在南京战败的消息,终于传到安南,让红河三角洲的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战郑成功、张煌言率七万多大军,数百战舰北伐。先在镇江大破一万两千满洲八旗,后在南京城下痛失数万精锐。甘辉、余新、潘庚钟、张英等十几个大将战死或被俘。东南明军遭受沉重打击。 随着这场战役的细节不断传来,原本还忌惮郑成功的郑柞和武公悳都觉得,明廷真是无可救药了。真不知明军战斗力衰败成什么样,才会被一万多南京驻防军轻松击败。 各方使者频繁往返,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安南在一片阴霾中踏入永历十四年。很多人都觉得,新的一年,将会在腥风血雨中渡过。 钦州龙门港的两广义军在源源不断的补给支持下,终于打退围攻的清军,安然渡过新年。 郭之奇一个多月的地下活动卓有成效,一船船粮食、武器、弹药被送到龙门港。这些补给不但弥补了战斗消耗,还极大鼓舞了他们的士气。 “大明尚未毁灭,朕就站在你们身后。” 这句话在邓耀、杨彦迪等义军将领的心里久久回荡,激动之情在每一次搏杀时的怒吼中迸发,激起士兵们惊人的斗志。 尚可喜原计划是一年后才发动总攻,很多部队都还没准备好。只是云南局势恶化的太快,顺治认为必须要在其他战场取得一场胜利,振奋各地绿营士气,才仓促发动了这次进攻。 在邓耀、杨彦迪顽强抵抗下,清军没能继续坚持,在过年前仓皇撤退。 胜利固然巨大,代价也很惨痛。摆在朱由榔面前的账单,堆得像小山那么高。粗略算了算,竟达七八万两之巨。安沛众将都哭丧着脸,郭之奇也如犯错的孩童一般,在议事厅坐立难安。 “郭老奔波了一个多月,真是辛苦了,”朱由榔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臣有罪,粮食、弹药、药品,所有东西的价格都在飞涨……”郭之奇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渐渐细不可闻。 朱由榔哈哈大笑几声,安慰道:“银子又不能当饭吃,不花出去就是废铜烂铁。账我们肯定会付,让海商们不用太担心。” “可是我们的现银不够,要不……”黄元才拼命向朱由榔挤眼睛,暗示面对账单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赖账。 朱由榔并没有领会他的暗示,和几个参谋低声交谈了几句,对郭之奇道:“安沛库房只有三四万两现银,其中三万两可以马上支付出去。如果商人们愿意,我们可以拿茶叶、锡器等商品来抵剩下的部分。如果他们不愿意,我会给他们写欠条,半年内一定付清。” 郭之奇连忙道:“三万两足够了,很多物资都是他们的库存,不是拿钱去采购的。按三万两支付,他们还有得赚,至少不会亏太多。” 朱由榔正色道:“货到款讫,天经地义。朝廷的信用,还比不上三四万两银子吗?如果我们不付清这次的欠账,下次再让他们帮忙就难了。” “微臣会尽量让他们接受欠条……” “不,尽量说服他们接受货物抵款,”朱由榔打断了对方的提议:“我们的茶叶品质还不错,包装也很精美。十两一担,他们转卖给荷兰人或葡萄牙人,一定可以赚钱。都是爱国商人,拿欠条会对朝廷不满啊!” 朱由榔觉得用商品付账是最合适的,和经销商现款提货差不多,还打了广告。以前经常被经销商压款,年底催款那个心酸,真是不堪回首。 郭之奇带着皇帝旨意回到庸宪,商人们都觉得这个条件大大超出了预期。他们很多人都抱着一分钱都拿不到的心态在等待结果。毕竟大明朝廷的信用,一向不是很好。 当年大量海商往辽东运送补给,非但没有拿到货款,有些人还被诬陷为奸商,直接斩首示众。多少商人因此倾家荡产,此后就很少人敢和朝廷或军阀做生意了。要不是对明廷还有一些眷恋,对龙门义军还有一点同情,这趟生意他们都不想做。 很多庸宪商人都表示,三万两银子就够。国难之际,亏的部分就当孝敬陛下,为国出力了。 “一定要货款两讫。难道朝廷的信用,还比不上三万银子吗?”郭之奇大义凛然道:“明天大家就派船去安沛取货。” …… 郭之奇走后,安沛明军高层进行了闭门会议。 “郑柞快要坐不住了,我猜测在正月他就会发动进攻,最迟不会超过二月,”朱由榔脸色凝重地下了判断。 “陛下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三省提出疑问。最近这段日子,升龙府那边很安分,既没有大的军事调动,也没有撂下什么狠话。过年时,郑柞还遣使来拜年,送来不少东西,怎么看都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朱由榔在桌上按时间次序摆下账单,边摆边解释:“大家看粮食和药品的价格,每天都在上涨。这些东西很常见,如果没有人暗中大量采购,价格只会随季节波动,不会涨得这样快。” 众将仔细看了看,果然有点不对劲。莫氏远在高平,不可能跑来沿海采购。有能力大量采购这些物资的人,不是郑柞,就是武公悳,或者两个都是。 “枪支弹药都是各工坊的工匠夹带出来的,没什么成本,价格猛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郑柞在严查走私。” 朱由榔靠着椅背上,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叹道:“延平郡王在南京大败,他们对我军更没顾忌了。全国形势如此,不是外交腾挪就能改变的。” “那我们继续加固安沛防御,再挖二十条壕沟。”吴三省立即提议道。 “够了,城外被我们挖得地貌都改变了,再多加几层也没有意义。这样的军事要塞,郑柞不会来强攻的。肯定还有其他阴谋。” “什么阴谋?”众将齐声问道。 “不知道。”朱由榔摊开双手,表示确实没有收到内幕消息。 “我们就死守安沛,看他们能怎么办。就不信他们敢率大军翻山越岭,去断元江航道。” 吴三省对明缅之战记忆犹新,对元江的安全非常重视。除了明军控制的船舶,其他逆流而上的大船通通不予放行,连老街麻福军的补给都是明军提供的。 只要没有战船,谁都别妄想断绝明军粮道。 朱由榔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快动手。你们不动手,我真的没有办法破这个太极阵。” 第六十七章 阮主 陈安德赶在元宵前回到安沛,带着阮濒福派来的特使。互相寒暄了几句,阮使提出了一个建议。 “吾王很同情陛下的遭遇,朱舜水先生也曾向广南借兵抗清。但大明国大厦将倾,并非人力所能扭转。吾王建议陛下扬帆出海,率部前往顺化。广南国愿意保证陛下和部众们的安全。” “哦?” 朱由榔没想到阮濒福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好奇问道:“安南乃大明藩属,朕去到顺化,和阳郡公怎么见面呢?” 阮氏几十年前在顺化一带发迹,成立广南国,名义上仍尊黎朝国王为君。阮濒福是阮氏第五代家主,自称阳郡公,朱由榔也以此称呼。 阮使道:“吾王愿意对陛下以客卿相待,可以有一片自治领地。陛下与吾主见面不跪,以兄弟相称。” 吴三省勃然大怒,骂道:“安南是大明三百年藩属,黎维祺尚且要称陛下为君上。阮濒福是黎朝臣子,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真是岂有此理。” 阮使脸色大变,正想反唇相讥,却被朱由榔抬手打断。 “大明在患难之中,能得到这样的善意,已经很不错了。阮濒福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知道他对我七千明军,是否收容得安心。” 说完,朱由榔起身示意,让众人跟着走一趟。一行人出了安沛城,不一会儿就来到城外练武场。 朱由榔率众登上场边高台,让众人分别落座。阮使满腹狐疑,然而对方客客气气,自己不好发作,只好老实坐下,看这个大明天子能耍出什么花样。 朱由榔低声吩咐了几句,张北海带着旨意,向场边休息的一队士兵跑去。 此时在练武场带队训练的,正是直属卫队火铳千总张仙保。他收到命令,立即跑向校场中间,扯着嗓子大声发出命令:“直属营火铳甲队,集合!” 散落在场边休息的士兵听到命令,立即如兔子般蹦起,向校场中间跑去,在他的面前列队集合。 “向左看……齐,报数!” “一!” “二!” “……” 士兵们按照日常训练,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长官的命令。 这位脸上有疤的张千总凶得很,对犯错的手下毫不留情,动不动就是体罚。诸如罚站军姿,绕圈长跑,俯卧撑等,都是家常便饭。最可怕的是关禁闭,这种酷刑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据一些老兵透露,张千总不仅参加过通海战役,还打过明缅战役,蛮莫战役,甚至连磨盘山战役都参与过。是陛下身边真正的老兵,没有人敢造他的反,挑他的刺。 而且张千总的技术是真的高明。士兵们每日刻苦训练,一分钟也仅能打出两枪。张千总竟能打出三枪,还枪枪中靶,真是神乎其技,让手下心悦诚服。 “九十九!” “一百!” 队末士兵喊完最后一个数,一路小跑到队列前,大声报告:“报告千总,直属营火铳甲队应到一百人,实到一百人,全员集合完毕。” “归队!全队都有,向左转……” 高台上的阮使见张北海跑去传令,立即猜到这是大明皇帝向自己展示军威,一脸不肖之色,心里暗想: “呵呵,玩这套,当我像郑柞那般好吓唬?广南国有阮有镒、阮有进这样的当世名将,什么精锐没见过。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 只见台下火铳队集合得干净利落,嘴里喊着各种口令,成纵列整齐跑向靶场。没做任何停顿,立即向两边按线列队形散开。 阮使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士兵操练。 “预备……开火!” “啪……” 一百名士兵几乎同时扣动扳机,将子弹打出。然后抽出通条清膛,装药,上弹,压实,装回通条,继续等待开火命令。 “预备……开火!” 火铳队打了三轮,又在口令下,迅速由一排变列为三排,演示三段射击。 朱由榔坐在正中间,一脸轻松惬意,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张仙保,可别捅篓子。可千万别再炸膛了。” 这个时代,无论是火绳枪还是燧发枪,都要经历特别繁琐的步骤,才能完整打出一枪。有的士兵训练时好好的,一操演就捅篓子。 没拔出通条就开枪还是轻的,先装弹丸再装火药的人也有不少。最夸张的一次,有个士兵连弹药没发射都没发觉,继续往枪管里填药,连续填了三次火药才成功击发,造成严重的爆炸事故。 不出岔子是偶然,出状况才是常态。 朱由榔熬过一轮三段射击,立即示意卫兵吹响号角。张仙保立即下令全队停止射击,成纵队跑到高台前。 “直属卫队火铳甲队操演完毕,请陛下指示。”张仙保用几个口令就整理好队形,扯着嗓子向高台报告。 “大声报告,新年大比武,甲队拿了第几名。” “甲队拿了第十名。” 张仙保脸上火辣辣的,这种屈辱比那道伤疤还令他难受。火铳甲队训练最刻苦,队形也操练得最整齐,但比起李定国的标营,经验还是差了些。特别是白刃战阶段,被标营很多千总队打得满地找牙。 他曾愤愤不平地抗议,自己管的是火铳队,大部分时间都在练打枪。和只练冷兵器的冲锋队比白刃战,怎么比? 朱由榔的回答让他无法反驳:敌人冲到你面前时,会因为你不会耍大刀而放过你吗? 严苛的训练让安沛明军叫苦不迭,很多士兵宁愿出去搞渗透,也不愿意呆在军营里训练。还好每月军饷都足额发放,伙食也不错,大家才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阮使看到最后,脸色已铁青,特别想收回刚才说的话。 这样的队伍,仅仅是第十名?也就是说,安沛最少有一千个这样的精锐士兵。 如果阮主知道这个情况,绝对不可能容忍他们在广南拥有自治领地。万一明军造反,突袭顺化怎么办? 朱由榔淡淡道:“这样的士兵,安沛有七千,云南还有十万。我尊重阮濒福是当世英雄,建议他尽早挥师北上。否则等我军攻占升龙府,就真的不走了。” 阮使颤声应道:“陛下息怒,容卑职立即返回顺化禀报,择日再遣使来安沛觐见。” 第六十八章 冲突 大家都没想到,先和明军闹翻的,竟然是武公悳。 元宵后,各方侦查部队都重新活跃起来。明军和武家军防区接壤,巡逻队碰面的机会很多。武家军一改往日友好态度,和明军发生摩擦。 争执很快就演变成械斗,械斗又演变成擦枪走火,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几天后,武家军竟组织起五六十人设下埋伏,围攻明军巡逻小分队。 明军巡逻队都由精锐组成,遇伏后临危不乱,边战边退,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由榔听到这个消息,勃然大怒,命令直属营混编成十个小分队,分别由十个正、副千总率领,对安沛东南方向的丘陵和密林进行反侦察,猎杀各方在该区域设置的明岗暗哨。 仅三四天时间,直属营就把安沛至越池的敌特分子消灭得干干净净。拘捕了一大批俘虏。 武公悳不甘受辱,组织起数百精锐渡过斋江,和直属营争夺这片密林的控制权。双方冲突越演越烈。整片密林变成小股部队互相猎杀的修罗场。 直属营单兵素质比武家军高得多,协防支援的速度更是武家军所不能比的。每一次冲突都能占到不少便宜,有时竟能打出了一比五的惊人战果。很快就把武家军赶了回去。 面对武公悳使者的质问,朱由榔不屑一顾,还宣布元、斋、泸三江围绕的狭长区域是明军安全识别区,任何武装人士进入该区域,都被视为严重挑衅,将受到明军无情打击。 武公悳没有把这条声明放在眼里,改为向元江、泸江交汇处的越池城增兵,以该城为基地,对明军进行反击。 和武公悳的强硬相反,郑柞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发生变化,好像比过年前更友好了。郑柞派来的使者称,如果明军准备进攻宣光城,升龙府可以派战舰过来帮忙运兵。 朱由榔拒绝了这份好意,宣称只要升龙府送来更多粮草和枪支、弹药,明军可以独立打败武家军。 经过激烈讨论,朱由榔判断武公悳和郑柞已经合流,正用宣光城为诱饵,引诱明军出击。 武公悳弱小,无法承担大任,主攻必然是郑柞的部队。 “郑家军并没有向安沛移动,又怎么发动进攻呢?”吴三省大惑不解。 郑家军是逆流而上,即使全程顺风,行军速度也不超过每天五十里。从升龙府出发,到达安沛至少需要七天。万一风向不对,就要派壮丁和辅兵上岸拉纤,速度就更慢了。七天时间,足够明军作出反应,退回安沛了。 沿江河战斗,顺流一方优势非常明显。因为顺流而下无论顺风逆风,速度都很快,还可以日夜兼程行军。逆流而上则要面临风向问题,摇橹、撑蒿、拉纤都很耗体力,需要士兵不断轮换休息。 上游进攻下游的行军速度是确定的,下游进攻上游则需要碰运气。 身处上游的一方,防守时预警时间长,能以逸待劳,进攻时雷霆万钧,势如破竹。处下游的一方,则需要时刻保持警醒。长期消耗,下游肯定吃亏得多。 因此,中国古代历次战争中,襄阳城的争夺至关重要。有了襄阳就能时刻威胁安庆。安庆一丢南京就危如累卵。反之,南京想进攻襄阳,只能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的啃。 朱由榔认为,郑柞想改变这种劣势,只能选择一条路,那就是把部队偷偷移动到李仙江上游,蓄势待发。 一旦明军出动,他们就可以从李仙江上游顺流而下,在元江交汇处登陆,达到突袭的效果。登陆地点不在越池,就在福寿,没有第三种选择。 为了把郑柞的伏兵引出来,明军制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要实施这个计划,明军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比如说把越池,富寿周围的村庄全部牢牢控制,各条大小道路全部摸清。 正月二十,雷朝圣率领三千披甲抵达安沛,明军实力再次增强。朱由榔认为一切就绪,开始全军动员。 二月二,龙抬头,宜动刀兵。 “成败在此一举,诸位努力。” 朱由榔发出命令,明军七千精锐誓师出征,绕过富寿,向安全识别区最南端的越池城进军。 安沛至越池间八十里道路已被直属营全部摸清,明军水陆并进,一天时间就赶到了越池城下。开始对整片区域进行战场遮蔽。 附近村庄的百姓纷纷进入越池或富寿避难。明军也不阻挠,让开道路放百姓入城。乡间没有了安南百姓,连甄别细作的工作都省了。 越池城外树木茂盛,明军就地取材,在城外打造攻城器械,一副不破此城誓不罢休的样子。 二月初三凌晨,久候多时的武公悳也率一万五千武家军登船出征,顺着泸江向下游进军。 …… 张仙保率领一个小分队中的小分队,在斋江和泸江汇流处的一座小土坡上,已经潜伏了一天一夜。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死死盯住这个河口。 一旦确定武家军动向,马上向越池城外的明军报告。 一艘,两艘……大量战舰出现在他眼前。武家舰队凌晨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即抵达斋江河口。他们没有继续顺流而下,突然转入斋江,逆流向安沛方向进发。 张仙保瞳孔紧缩,暗叹陛下猜得果然没错,越池城就是个诱饵,武家军根本没打算驰援。他们的计划是逆流而上二十里,在靠近安沛一侧登陆,切断明军归路。 “继续观察,有情况马上报告。”张仙保确认了武家军动向,向手下发出命令,立即起身,打算返回越池报告。 突然,他发现土坡下有一队武家军士兵向他们围了过来,足有三四十人。 “竟漏了这么一大伙敌人,搜索队干什么吃的?”张仙保倒抽了一口冷气,“二十对四十,要拼命了。” “全体注意,准备战斗,”张仙保大声发出命令,身边士兵立即按平时的训练,把弹丸含进嘴里,装填火药。 “成败在此一举,”张仙保知道时间弥足珍贵,决不能被这伙人拖住。 一轮齐射后,他高高跃起,大声喝道:“打垮他们,杀呀……” 二十明军抽出佩刀,向敌人扑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半渡 朱由榔通过狼烟收到示警,立即意识机会来了。 按照约定,一股狼烟代表武家军在斋江登陆。两股狼烟同时升起,代表他们越过斋江河口,向下游挺进,或在越池登陆,或绕到元江边的富寿登陆。 三种情况明军都早有预案,各大将军立即将相应命令传达到千总一级。各队千总又快速将下一步作战计划传达给每一个士兵。 计划非常简单,用最快速度赶到斋江边,在武家军完成登陆前,将对方一举击溃。 武家军逆流而上二十里,在适合靠岸的登陆点卸下所有士兵,整个过程最少要三四个时辰。 明军必须要在三个时辰内急行军五十里,抵达指定地点。抵达后没有休息时间,立即发起猛攻。 一旦武家军立起营寨,明军计划就宣告失败,只能连夜返回安沛。 一个人在三个时辰内跑五十里并不困难,道路合适的话,甚至有人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但七千士兵急行军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能出现的困难包括但不限于迷路、道路拥堵、士兵掉队、体力不支、有人受伤等等。 他们抵达集合点后不能休息,也不能安营扎寨,而是立即投入战斗。这么艰巨的任务,不是普通军队能完成的。 安沛的所有将领都很担忧,他们没听说过哪个名将打过这种神仙仗,完全没有先例。这是一场硬仗,更是一场冒险,一场豪赌。 朱由榔对明军的组织度和战斗力充满信心。两个月艰苦训练,花费了数万两银子发军饷,改善伙食,绝对不会白费功夫。 “武家军登陆时一定很混乱。他们没有进行过专门训练,在混战下更容易被击垮。只要我们能按时赶到战场,他们就死定了。” 整个大营很快行动起来。每个千总在向士兵讲解战斗目标时,都反复强调,这次行军速度将会非常快,每个人都要紧跟队伍。哪怕掉队,也要赶到斋江边,向那里的其他军官报到。 为了提高行军速度,尽量减轻负担,明军放弃了所有辎重。还好这次出征带的粮草很少,否则仅辎重损失,就能让黄元才心痛得吐血。 很快,各千总队从大营鱼贯而出,分头向目的地进发。为了减少道路拥堵,七十个千总队,分散在数条道路上同时行军。 虽然朱由榔在各重要路口部署了专人指引,各队千总、把总也在渗透战时熟悉了好几遍道路,但还是有很多军官迷了路。他们在各个分叉口失去方向,觉得每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急得直跳脚。 “前面在干嘛呢?别堵路,快闪开。”后面的指挥官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一路上已经见到好几个迷路队伍,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路都不懂得认,干什么吃的?” 被骂的千总心头狂喜,连忙指挥手下让开道路,然后跟在对方屁股后面继续前进。 有人带路总比自己瞎猜好。每个队伍都不愿意落在后面,这场战役是给肩膀上再加一颗星星的最好机会,绝对不能放弃。 朱由榔是最早出发的一批人,他们用两个时辰行军五十里,在武家军登陆地三里外的一个路口竖起旗帜,聚拢后面的部队。 情况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很多,等了半个时辰,身边才聚拢了两千多人。很多千总队都出现了士兵掉队的情况,最严重的一支,掉队士兵多达四成。 一直在江边监视的张北海向朱由榔报告,武家军已经卸下了一半人马,没有时间等待了。 “全体士兵披甲,立即向江边发起进攻。”朱由榔知道不能再等,下达了突袭的命令,和吴三省一起带队伍向江边赶去。 王三才、王之朔等人,则留在原地继续聚拢士兵,为前线提供后续支援。 明军突然出现,让武家军吓了一大跳,他们刚收到消息,明军大部队还在越池,是怎么飞到这边的? 已登岸的最高指挥官是武公俊,见到明军出现在视野,立即发出迎敌命令。 然而码头附近的武家军相当混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有些将军已经上岸,身边却只有几十个亲兵。 有些部队士兵都已上岸,指挥官却还在船上。失去指挥官的士兵们对命令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在什么位置布防。 武公俊的亲兵部队是建制最完整的,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其他营就很混乱了,即使勉强挤到前线,也没有相应军官统一指挥,只能凭本能参加战斗。 面对明军冲锋,武家军大部分士兵都没能齐射,各自凭经验开出了第一枪,击倒了少量敌人。他们并没能开出第二枪,因为明军已经挥舞刀剑,冲入了敌阵。 冲击武公俊那条战线的明军遭到沉重打击,在三轮齐射下损失惨重,后续的白刃战也没能突破敌军防线,双方缠斗在一起,形成消耗战。 晋王标营身体素质最好,最先赶到集合点,又借机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体力得到一定恢复。吴三省以他们作为骨干,打出了重大战果,从侧翼突破了防线,向两边冲杀。 按以往经验,突破敌军防线后,他们就可以向两翼迅速突进,席卷全军。然而五十里行军消耗实在太大,士兵们的实力顶多只能发挥出五成,甚至更少。 武家军被打得更加混乱,但他们人数众多,没有立即崩溃。 朱由榔在前线竖起龙旗,亲自督战,心情异常凝重。两千多疲惫的明军冲击七千多混乱的武家军,结局怎么样,真不好说。 幸好掉队的士兵陆续汇聚到集合点,三四个千总领着数百士兵顾不得休息,赶到朱由榔身边。 “全部压上去,从缺口往里冲。” “属下遵命,兄弟们,杀呀……” 武公悳是这次出征的主帅,此时也在船上观察着战局,心头焦虑万分。 附近适合登陆的江岸只有那么一小段,上百条船挤在一起,根本无法插队,只能等前面的船舶卸下士兵,驶离码头后,才能接着卸下一艘。 “阮弘济、武公述在干什么,快把缺口堵住……” 武公悳所在旗舰不断用旗语指挥,低级军官们一会按旗语行事,一会又接到武公俊的命令。有时两个命令相同,有时两个命令又完全相反。 到底要堵住缺口,还是要救援中军,还是守住码头? 武家军需要执行的命令很多,而明军要执行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击垮所有能看到的所有敌人。 朱由榔把所有赶到前线的士兵都派了出去,向缺口不断增援。 添油战术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战术,然而此时此刻,却是唯一可以彻底执行的战术。双方都只能往战场一波接一波地添油。 武家军从战舰不断向码头添油,明军则不断聚拢散兵,向缺口添油。武家军有体力优势,明军有组织度优势,真是旗鼓相当。 听从身边军官的指挥,是明军每一个士兵被反复灌输的理念。一个月反复演练,在他们的脑海里烙下这样的思想钢印:听从军官指挥,打败仗也有功劳,不听指挥,打胜仗也要受处罚。 而每个中低级军官也都知道一件事,必须尽快打垮武家军,后面还有更强大的敌人要对付。 第七十章 卸甲 赶到集合点的士兵越来越多,陆续赶到江边前线。朱由榔将他们全部投入战场,让武家军一刻也不能喘息。 武家军阵线已经支离破碎,被分割成好几块,指挥几乎全部失灵,士兵们全凭意志在作战。他们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抬头能看到的百余战舰。 船上士兵的战斗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下船。在船上看戏固然很可耻,但能不下船还是尽量不下船的好,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呢? 船上绝对安全的环境,侵蚀着士兵们的斗志。指挥官们必须拿着刀剑恐吓,才能让部下的动作快一点。下船通道是有限的,只要每个士兵磨蹭那么一小会,耽误一点点时间,累积起来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他们也尝试过让士兵们靠着船舷,向岸上射击,但效果并不是很好。只有码头附近少数几条船,才有合适的射击距离。 在摇晃的船上装药,瞄准,射击都比岸上困难得多。火铳的精确度本来就不高,只要开枪前稍微晃动一下,子弹就很有可能飞上天,或者飞向自己人。 士兵们倒很乐意在船上射击,不像箭矢能看到飞行轨迹,子弹打在谁身上,老天爷都不知道。 指挥官们很快中止了这种低效的尝试,他们发现这会让士兵更有不下船的理由。为了一个摇摇晃晃,只能几十个人同时开枪的射击阵地,堵住后面的船,真的很不划算。 战局逐渐向明军倾斜,滩头方向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向码头方向后退,战线拉开了一些。明军很小心地控制着距离,把这部分敌人包围在码头附近,然后向里面开枪。 现在码头附近已是人挤人,包围圈里的很多士兵甚至很难和同袍保持安全距离,不敢装填火药。每个火铳手身边都是正在阴烧的火绳,只要隔壁有一点火星溅射到自己的药囊里,马上就会产生大爆炸,没有安全距离,谁也不敢冒险。 明军就轻松多了,朝包围圈里的敌人开枪,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打出去,肯定能击中一个敌人。双方火铳对射的杀伤效率差得很远,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让包围圈里的火铳手更不愿意站到前面射击,就算装好了火药,也不愿意好好瞄准,草草开枪了事。 船上的指挥官们发现,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继续卸下士兵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卸下多少人,最后都会成为明军的活靶子。 武公悳紧握双拳,胸中堵着的一口气,让他气血沸腾,又无处发泄。明明自己手里还有数千士兵,可能比岸上的明军还多,却迟迟无法投入到战场。这个仗,输得真憋屈。 “郡公,把人撤回来。再打下去,血都要流光了。”身边谋臣建言道。 “废物,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武公悳找到了出气筒,一脚把那谋臣踢飞,大声发出怒吼:“被包围的儿郎怎么办,白白送给朱由榔吗?” 那谋臣忍着痛再度跪下,大声疾呼:“部队拼光了,宣光镇恐怕有灭顶之灾啊。不要忘了还有郑家,莫家……” 武公悳听到这句话,连退几步,面如死灰。甲板随着江水晃来晃去,让他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明军固然是这场战斗的敌人,但真正能威胁到武家生死存亡的,却是莫敬耀和郑柞。精锐都拼光了,就算拿到朱由榔的人头又能怎么样。没有实力做背书,和郑柞的交易还有效吗? 连清军都有脸打起为崇祯复仇的旗号,入关抢占大明国,郑、莫两家就不可以用这一套吞并宣光镇?只怕大清的承诺未兑现,宣光城就已被郑、莫两家踏平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愚蠢,在拿自己的家底给郑柞做嫁衣。 想到这里,武公悳的后背冷汗直流,身死族灭,就在一线之间了。他大声发出命令: “快把士兵都撤回来,快撤……” 旗舰鸣起金锣,发出退兵号令,江边船只开始由卸兵改为撤兵。只是下船不易,上船更难。在这种混乱局势下,每个人都拼命往船边挤,争夺逃生的机会。 抢夺绳梯让上船变得更加困难,指挥官的命令也失去了任何作用。很多士兵都被挤得掉下水,然后又被船体挤死。 见到这种情况,有几个士兵灵机一动,丢掉手中武器,卸下盔甲,投身下水,向对岸游去。 斋江本就不太宽,大部分人又都会水,泅渡逃生的机会很大。士兵们纷纷效仿,衣服脱得越快,逃生的机会就越高,一时间江边就好像搞起卸甲竞赛,蔚然壮观。 见到大局已定,被包围的两三千武家军很快丧失斗志,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么多人同时脱衣服,壮观,壮观啊!”朱由榔彻底放下心来,摸着下巴开起了玩笑。 可惜明军战船都在元江,想绕过越池,逆流两百里进入斋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否则此时往江心一冲,战果就更辉煌了。 大量士兵跳江泅渡,导致码头忽然间变得没那么拥挤了。登船秩序得到恢复,部分不会水的士兵又找到了上船机会。 游到江心的士兵也很快被附近船舶救起,除了少数意外抽筋的倒霉蛋,还真没几个淹死的。 船上火铳手持续反击,让明军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和殿后部队远远对射。 武公俊在危难中展现出惊人的勇气,他的亲兵营一直留到最后,为大量士兵争取到宝贵的撤退时间。 纵观整个战局,武公俊先是扛住冲击,对明军造成极大困扰。溃败中又为部队殿后,阻止明军继续扩大战果,确实发挥得很出色。 “武公俊也算是人杰了,”朱由榔连叹此人不可小觑:“武公悳有这样的儿子,看来还可以多蹦跶几年啊!” 武家军很快救起了江面上全部士兵,没有多做停留,扬帆起锚,顺流远去。 此战明军展现出惊人的组织力,在疲惫中奋勇直前,击杀敌军千余人,俘虏两千多,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武家军在岸边丢弃的辎重,武器,盔甲不计其数,让明军欢呼雀跃,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还没乐呵多久,又有坏消息传来。 一个直属营军官急匆匆跑向朱由榔,大声报告:“陛下,郑家军从富寿方向袭来,和雷将军交上火了。” 第七十一章 拦截 在场众将大吃一惊,郑家军来得这么快? “敌军有多少人?雷朝圣在何处遇敌?” “就在十五里外。富寿靠泊的战船有一百五十多艘,敌军人数超过两万……” 众将倒抽一口冷气,都在心里大呼不妙。 郑柞的动作比朱由榔预想的还要快很多,他本以为郑家军从李仙江赶来,午后在富寿或越池登陆,怎么也要休整半天,第二天才会进攻安沛。 没想到他们和明军一样狠,没让部队充分休息,就敢出城展开攻势。他们没有进攻安沛,而是向斋江边扑来,驰援武家军。 朱由榔陷入两难抉择,明军刚经历一场大战,体力严重消耗,全军都非常疲惫。 不少士兵见武公悳率舰队离开,都累得躺倒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以这种状态去迎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若是怯懦避战,从后面绕道回安沛,不但缴获和俘虏没办法带走,连雷朝圣部也有遭遇灭顶之灾的可能。 “陛下,末将吴三省,愿率标营迎战。” “末将王三才,愿率建水军迎战。” “末将王之朔,愿率王弄山沙兵迎战。” 众将求战的热情如水中涟漪,以龙旗为中心往外扩散,直抵江岸。不少士兵从地上爬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火铳和刀剑,高喊着“请战”二字。 朱由榔见军心可用,犹豫之情一扫而空,下达准备迎战的命令。 “各队集合,清点人数!” “收集武器,把火铳都带上。” “不是孬种的都站起来,伤兵留下看守俘虏,其他人快去集合。” “向左看齐,报数” “一” “二” “三……” 斋江边几乎全是安沛守军,经过长达三个月的不懈操练,他们早已形成条件反射,一声集合令下,马上行动起来,向所属部队的军旗靠拢。 很多以前觉得没意思的训练项目,此时发挥出巨大作用。仅两刻钟时间,大部分部队都已集结完毕。 “直属营甲队集结完毕,应到一百人,实到七十九人,请求出战。” “直属营乙队应到……” “……” “建水营癸队应到一百人,实到五十六人,请求迎战。” 朱由榔在心里默数着各队人数,大部分队伍实到人数都在六七成之间。除了江边战死者和留守看押俘虏的伤兵,还有一成多士兵应该是走散了。 “七七四十九,还有五千人,尽量用枪打应该没事,”朱由榔喃喃自语了一会,又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西斜的太阳,握紧拳头狠狠道:“郑柞,等死,让你看看明军的厉害。” …… 郑柞昨夜接到安沛明军出动的消息,立即下令藏匿在李仙江上游的部队登船出动,星夜赶往富寿。 他和武公悳早有约定,设计了几种预案。其中一种就是在富寿登陆,从侧后包围明军,歼敌于越池城下。 明军大部分都是小船,无法利用元江和泸江突围。面对郑武联军两重封锁线,不可能安然返回安沛。在所谓的安全识别区把明军彻底消灭,是郑武联军的理想图。 谁知他刚到富寿,越池守将就派使者来通报,城下大营已空空如也。七八千明军在半个时辰内走得干干净净,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好郑家军哨探意外抓到了十几个迷路的明军士兵,才找到一丝头绪。这些士兵一开始都闭口不答,一顿严刑拷打后,才慢慢有人开口。 不过十几个士兵的供词都不太一样,有三四个不同版本。有的说大部队早已返回安沛,也有的说大部队正在赶往宣光城的路上。还有人招供,明军在密林里设下埋伏,等着郑柞上套。 郑柞让手底下最精于审问的谋臣出马,终于问到一条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口供。 “七千人急行军五十里,奇袭武公悳一万五大军??” 这条口供太过于荒诞,让他差点以为那个士兵在说梦话。七千人连续奔跑五十里,能到达指定地点的士兵能有多少。两千?三千? 如果两三千人就能打败武家军,为什么不提前在岸边埋伏三千人,只用四千人在越池做诱饵呢?朱由榔懂不懂打仗? 可众多口供中,只有这一条提到武公悳在斋江登陆。也只有这一条,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十几个士兵迷路。 郑柞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也许对方真的不会打仗…… 他决定亲率大军出城,到斋江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这支部队有一半是从南方抽调回来的王牌军,他们常年与阮军对抗,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一百年来,阮氏五代厉精图治,凭一隅之地,北抗郑氏,南侵占城、真腊,凭的就是吏治清明,武德充沛,猛将如云。 能在阮有进、阮有镒手底过招的部队,绝不是鱼腩。任何情况,这支部队都能应付。 对此,郑柞有绝对的信心。 …… 开远营三千披甲,是最后抵达安沛的部队。朱由榔对这批未经整训的士兵没有信心,就安排部队换防,让他们留守安沛驻守。 雷朝圣对此非常不满,安排快船沿元江日夜巡视,第一时间发现了郑家军舰队。见郑柞没有进攻安沛,而是向东直扑斋江,他当机立断,率军出城进行拦截。 “陛下怎么想的,竟把身经百战的开远营视为鱼腩?” 自雷朝圣以下,开远营三千士卒人人愤慨,誓要让目空一切的安沛诸营刮目相看。 怀着这样的心情,开远营和郑家军撞到一起,在安沛以南,富寿以北,斋江以西的密林里形成混战。 郑家军人数众多,却是连夜行舟,刚登陆不久又再度行军,身心都很疲惫,体力远不能和开远营相比。一时间,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战线紧紧纠缠在一起。 双方士兵心里都有这样的感慨:对面是支劲旅! 郑柞见敌军如此悍勇,在数倍强敌围攻下,竟能坚持大半个时辰,死战不退,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御林军无疑。于是他命令全军两翼张开,包围这支部队。 夕阳西下,红霞如血,还有半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 林子里越发昏暗,双方开始燃起火把,为夜战做准备。 夜战对郑家军来说很吃亏,敌军已经逐渐被包围,如无意外肯定会被全歼。可夜战本就会发生很多意外,混乱难以完全避免,这意味着很多敌军可以趁夜色逃脱。 郑柞别无选择,不在野外吃掉这股精锐,安沛不可能打得下来。 第七十二章 夜战 雷朝圣敢以三千迎战两万,就没想过要撤退,固守着一个小土坡,凭借地形和敌军反复拉扯纠缠。 “陛下一定可以解决武公悳,前来增援,”雷朝圣对此充满信心。 郑柞对斋江战况也很关心,派出数支部队继续前去侦查。在他的印象中,武家军实力并不弱,一万五精锐加一百条战舰,对付不知打了多少折的明军,不可能战败,最少也能打成僵持的局面。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得厉害,因为斋江方向,已有大股明军赶了过来,人数不少于五千。 郑柞心里发苦,如今全军已完全展开,重新收拢已经来不及了。临阵撤军,有败无胜,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他将预备队集中起来,交给最得意的儿子郑根率领,向增援明军迎了上去。 “绝对不能让他们合流,”郑柞下了死命令,坚决阻击这股明军。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郑家军就像一只摊开的手掌,包住拳头都很勉强。如果让两股明军合流,拳头就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把这只手掌刺穿。 夕阳完全落下山去,弯月细如镰刀,割下一块浓墨,将大地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中。 明郑两军都不得不燃起火把,在微弱的火光下继续夜战。双方都没有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到处是猎人的黑暗森林里,高举火把的士兵是最危险的。时时刻刻都有火铳向举火者瞄准,倾泻无数子弹。有火光的地方敌人肯定更密集,子弹打过去,命中敌军的概率更大。 这导致胆敢在最前线举火把的人越来越少,只能远远躲在后方,让前线变得更加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斋江过来的五千明军,有一半是火铳手,另一半是擅长刀盾、弓箭的传统部队。不过现在人人背着火铳,有的人还背着两把,三把。 武家军抛弃武器盔甲跳河的人太多了,江边到处都是火铳,捡都捡不过来。 去年蛮莫守城战,明军空有大量火铳,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去使用,给朱由榔狠狠地上了一课。所以两个月来,就算是刀盾兵,也要进行简单的火器训练。 他们和专业火铳队员没得比,但装装药,开开枪问题还是不大。朱由榔对他们的要求是尽量抵近射击,最好是顶着敌人的胸膛开火。十步之内,连瞎子都能打得中。 现在十五步外很难看清人影,郑根手下的精锐火铳手根本无法发挥应有的实力,只能靠听声音开枪,企图维持阵线。 但没有安全距离,维持阵线就是痴心妄想。无数明军在黑暗中涌出,勇敢地冲到他们面前,在几步之外开火,然后再抽出腰刀扑过去。这个战术很快撕碎郑根布下的防线,让双方形成混战。 雷朝圣听到远处传来厮杀声,顿时精神大振,在黑暗中跃起,高声大喊: “兄弟们冲啊,往最亮的地方冲。活捉郑柞,活捉郑柞!” 三千甲士齐声发出怒吼: “活捉郑柞!” “活捉郑柞!” 开远营大部分是精于近战的刀盾兵,采用的战术和朱由榔那边完全不同,他们丢掉手里的火铳,在黑暗中拧成一个拳头,向包围圈发起野蛮冲锋。 由于援军吸引了郑家军大量预备队,包围他们的人数只有八九千,每个方向的兵力都很薄弱。 如果在白天,问题还不算大,被冲击的方向只要能拖延一小会,附近的部队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增援,把突围势头遏制住。 但在黑夜里,快速增援根本不可能,每个方向都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固守。 开远营实在太莽了,根本不理会他们射出的子弹,直接跳进敌阵大砍大杀。郑家军早就习惯用火铳战斗,白刃战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被雷朝圣杀出重围。 雷朝圣和亲兵们在前方不断发出“活捉郑柞”的呐喊,为后面的士兵指明了方向。开远营就像一条咆哮的巨龙,向郑柞所在的中军突进。那里火光最亮,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最为耀眼。 郑柞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他发现自己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以火铳兵为主的部队,不应该和近战部队夜战,更不应该在树林里夜战。 “丁文左!” “末将在!” 郑柞的眼神变得无比坚毅,在火光中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力量。他指着那条涌过来的巨龙喝道:“全军压上,击垮他们。” 丁文左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大战,郑柞在危难中也发出过类似命令,最后大破广南战神阮有镒,把阮军彻底赶回南方。 他感觉一股豪气充满胸膛,大声领命,然后站起挥手大喝:“近卫营,跟我上!” …… 远离主战场的某个村庄,数股迷路的明军渐渐聚集在一起,正在激烈争吵。他们当中职位最高的指挥官也只是几个千总,其中一个就是罗义。 罗义曾是户撒的一名土司兵,参加过蛮莫之战,后来又跟随白文选突袭过妙当。明缅和谈后,他随军回到芒市,他和十几个同伴一起,被赖洪勐拨给朱由榔当随从。 临别前,赖洪勐语重心长地嘱咐:“跟随陛下好好打仗,多立功。大明中兴了,你可不要忘了家乡啊!” 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跟随部队转战千里,现在不但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还荣升千总,成为一名中层军官。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成为一名都司,挂指挥佥事衔,肩上再加一颗星。 所以当另外几个千总提出固守到天亮,再寻路返回安沛时,他表示强烈反对。战前迷路已经很丢人了,就这么回去,以后还有升迁的可能吗? “富寿就在眼前,不如打打看能不能成,反正打不下来也没什么损失。富寿守将是个孬种,肯定不敢出来追击。” 罗义对白文选主持的那次突袭印象非常深刻,立即想到这个挽回前途的计划。 “你怎么知道守将还是原来哪个。郑柞是什么人,能不防着偷袭吗?” “就算还是原来那些兵,也不是我们能打下来的。咱们又没有带梯子。” “化妆偷袭也不成,你懂说安南话吗?” 各队指挥官纷纷表示反对,理由还很充分,顿时把罗义噎住了。 户撒土话和缅北、暹罗的土话很像,和安南土话却完全不同。他记得有个广西籍的千总,和安南人可以直接沟通,但此时也不在身边。 “攻不了城……” 罗义冥思苦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不如去偷他们的船?” 众人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还算靠谱。此行郑柞带来了一百五十多条大船,全部停靠在富寿城外的江边,向下游延绵好几里。 “可我们怎么上船呢?富寿码头肯定有重兵严防死守。” “谁说一定要从码头上船?” “那还能怎么上?”众千总齐声问道。 “江水又不是油锅,我们可以游过去呀!”罗义笑道。 第七十三章 火龙 罗义等几个军官摸到江边,才发现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 郑柞很谨慎地在江边设置了很多哨兵和巡逻队。每隔几百步就有一个火堆,围着十几个烤火的哨兵,照亮了江边滩涂。 不解决这批哨兵,绝对没办法摸到江边。 围歼十几个哨兵不难,难的是怎么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不被其他据点发现。一旦他们高声呼叫起来,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罗义几个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用弓箭偷袭最为保险。他们在几个千总队里找出二三十个弓箭手,逐个分配任务。 罗义带着他们又摸了回去,伏在草丛里,轻轻抚摸了一下腰间的刀鞘。这把户撒刀柔可绕指,削铁如泥,是出征前一位美丽的姑娘送给他的,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沐王爷保佑我罗义一战功成,”他在心里暗暗祈祷,“阿妹,等我当上都司,就托人找你阿爸定亲。” 他慢慢拉开弓弦,向身边同伴点头示意。 嗖…… 嗖……嗖…… 罗义射出第一箭,身边同伴也立即松开弓弦,二十多支箭几乎同时射出,闪电般飞向火堆旁烤火的哨兵。 那十几个哨兵在此巡逻也是例行公事,哪里想得到会被偷袭,毫无防备下,几乎同时中箭。有几个还没中箭的茫然抬头,又有第二轮箭雨袭来,射入他们的胸膛。 罗义等人生怕这帮人会发出惨叫,连续急射了十几轮,直把敌人都射成一堆刺猬,才停了下来。 十几个立即向前窜出,通过滩涂进入水中。春天的水还很凉,让这些人更加清醒,一起往江面停泊的大船游。其他人则摸向另一堆哨兵。 江上战船密密麻麻,四五艘船停靠在一起组成一排,在江边抛锚。为了方便传令,每排之间距离都不远,离江岸也不远。 众人很快游到最近的一条船。罗义用绳圈抛了几次,终于套上舷边缆桩,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爬。 他们身手敏捷,对付一丈多高的船舷不在话下,很快所有人都登上船。他们摸进船舱杀死熟睡的船夫和卫兵,燃起火折子一看,心头都一阵狂喜。 郑家军走得太快,很多船舶都没卸下辎重,此时船舱内满是粮草,一点就着。 他们说干就干,分头将舱内粮草点燃,等火势稍大,立即砍断绳缆,任由火船顺着江水往下流,撞向下一排船的船头。 此时江边袭击也已被发现,巡逻队拼命吹响手中竹哨。竹哨声尖锐如刺,船舶撞击声沉闷如鼓,烈火燃烧声噼里啪啦,混合在一起,让元江上空热闹非凡。 明军其他士兵也从黑暗中跃出,和江边哨卫展开厮杀。那些哨卫哪想得到身边居然还有这么一大伙人,分散在各处的哨兵根本不能形成合力,连忙向富寿城拼命逃跑。 罗义等人顶着舱内扑出的热浪,跟着其中一艘船撞向下一排。一阵剧烈摇晃后,他们举着火把,跃到下一排船上。 下一排船的船夫和卫兵从睡梦中惊醒,急匆匆从舱内爬出,正好被明军堵了个正着。这排船也很快被熊熊大火引燃了船帆,开始燃烧起来。 罗义等人也不和这些卫兵纠缠,继续砍断船缆,让第二排船也随水流散开,顺流而下,撞向第三排。 这回他们有了经验,在船舶碰撞时蹲好扶稳,以免意外摔倒,滚入江中。火根本不需要他们放,他们只要能拖住船上卫兵,砍断缆绳就够了,火势会一直不断向下蔓延。 安沛在富寿上游,所以郑家军在上游的船里留了很多士兵警戒。中间十几排守卫并不森严,每条船就几个士兵驻守,剩下的都是船夫。 罗义等人有组织,有预谋,一条船一条船的杀过去,很快就控制了第三排。 现在江面上很多人都惊醒过来了,下游的船夫看着上游的船在熊熊燃烧,连忙解开缆绳,试图躲避。 船都是绑在一起的,仓促之间哪来得及,第四排又有一艘被迎头撞上,火船很快引燃了船帆。罗义等人正想跳过去,却发现这条船上卫兵特别多,足足有三四十。 他们见到了罗义等人,但并没有迎战,也没有去扑火,而是在嘴里狂叫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不约而同地跳入江水之中。 罗义正奇怪间,忽然在火光中发现,这条船上好几处地方,都写着几个熟悉的大字。 别的字他不认识,这几个字他死都不会忘记。在火器训练时,有人特别教过他,这四个字叫“严、禁、烟、火”。 “快跳船,舱里是火药……” 罗义再也顾不得烧船,向船舷外猛地一跃,插入江水之中。他拼命往岸边游,一直不停地游。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不能死在这里。 “快到岸了,快到了……” 突然,连续不断的轰天巨响撕裂夜空,直冲云霄。船里的火药终于被大火点燃,巨大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从内部将船体瞬间撕碎。 罗义感觉耳朵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后背犹如被巨锤重重一击,眼睛一黑,晕死过去。 …… 远在三十里外的密林战场,也被这股巨响所震动。所有人都停下了双手,往富寿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夜空。 郑柞遥望这片火光,知道自己的舰队完了,军心也完了。他环视了一眼周围,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忽然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大王……” “家主……” 周围的将领和亲兵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连忙将摇摇晃晃的郑柞扶住。 过了好一会,郑柞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再度发声。 “撤,往越池撤,”他站稳了身体,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厉声道:“御林军开路,近卫营殿后。如有惊慌者,杀无赦。” 众将知道此乃危急关头,再不同心协力,只怕大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于是齐声答应,护卫郑柞向越池撤退。 …… 朱由榔也被这声巨响震迷糊了,他不记得自己有派人去偷袭富寿,是哪路神仙帮了这么大一个忙? 还没容他多想,前方又连续响起一片呐喊声。 朱由榔连忙向身边的广西籍千总问道:“安南士兵在喊什么?” “陛下,他们在喊撤退。”广西千总大喜,又连忙补充道:“有人喊的是,世子快撤。” 朱由榔哈哈大笑,喝道:“追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第七十四章 消化 明军的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天亮,才分批进入富寿城休息。 富寿城原守军被大爆炸吓了个半死,见兵败如山倒,哪里还敢逗留,连夜登船逃跑,让明军捡了个大便宜。 一天一夜连续作战,让往返三地来回奔袭的安沛军累得精疲力竭,已成强弩之末。如果没有富寿作为基地,明军在大小村庄休整,还得分出大量部队值守,抓捕俘虏的效率就更低了。 很多士兵一进到富寿城,随便找个墙根就开始呼呼大睡。 朱由榔一看这根本不行,安南春天不冷,但露天睡觉非病倒一大片不可。连忙吩咐亲卫,到处找被子或长袍给这些士兵盖上。 治病要花钱,不得不防。 开远营则大出风头,撵着郑柞一直追到越池城下,才不得不放弃活捉主帅的念头。北返的路上,他们又抓到大量南逃溃兵,捡了一地装备。 这个光辉事迹,让雷朝圣扬眉吐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年马超追曹操,也不过如此。众将看到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都气得不轻。 郑柞率部一路南逃,直到进了越池城,才总算站稳脚跟。郑家诸将还打算继续逃回升龙,被他倔强地拒绝了。 整个三江环绕之地,只有越池城还掌控在郑家军手里,不在这里收拢部队,还有一万多溃兵怎么办,都送给明军吗? 之后三四天,陆续又有数千溃兵返回越池,让郑柞得到一些安慰。他综合各方面情报,总算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差点又再度气得吐血。 大战当晚,富寿城外的战舰损失并不大,只烧毁了二十多艘船,不到总数量的五分之一。上游战舰基本完好无损,下游大部分船只也成功逃离靠泊区,躲过了火船冲撞。 只是明军运气太好,刚好引燃了火药船,造成大爆炸,才把前线吓得崩溃。 郑柞郁闷了很久才想通,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服不行。 武公悳听说郑柞也吃了大亏,苦闷之情一扫而空,连声叫好,把掌心拍都红了。吴三桂、莽达、郑柞,哪个不是一世枭雄,和朱由榔对阵,哪个不是大败亏输。 反观自己仓促迎战,只损失三四千人,撤退得干净利落,败得最轻,损失最小,很不容易了。小输就是赢,在这场比烂大赛里,自己勇夺第四名,难道还不能证明武家军的强大吗? 失势比战败更可怕,如果人人都觉得宣光好欺负,自己的好日子就算过到头了。现在最该头疼的人是郑柞,宣光只要守好一亩三分地,稳坐钓鱼台就行。 明军两战告捷,收获巨大。抓捕武郑联军俘虏接近两万,武器装备、粮草辎重缴获无数。一时间安沛、富寿两城,俘虏比明军还多。 经过反复甄别,七八千俘虏被列为战犯,分批送回建水、蒙自挖矿赚钱自赎。相信这些人在王国冲手底下,应该能幡然悔悟,积极配合劳动改造,两年后主动融入明国大家庭。 这次送返后方的标准定得很低,稍微有点劣迹的士兵都打发走了。因为安沛抽调了太多兵力,蒙自、开远、建水必须训练更多青壮备战,劳动人口又缺了。 剩下的七八千俘虏,都是安南穷苦人家出身,在原来部队是底层中的底层,没在郑武两家手里拿到多少好处,也没有多少忠诚可言。 朱由榔觉得可以把他们吸纳到军队中来,提高安沛军整体实力。这些安南俘虏将被全部打散,分批填充到各营。 此战明军损失不小,也涌现出很多战斗英雄,比如说张仙保、罗义等人,立下汗马功劳,急需更多高级岗位让他们升迁。所以部队扩编,就成了必然选择。 其中直属营一分为四,拆分为四营,每营编制还是五百人,分别由张仙保、罗义、龙北渊、薛开山四个新晋都司担任营官。 原坐营都司张北海,荣升游击将军,挂正三品都指挥佥事衔,统领四营。 升官发财,让张北海喜不自禁,笑得合不拢嘴。只有一点他很纳闷,为什么陛下老习惯叫自己张团长。叫张游击不是更威风吗? 开远、建水、元江、王弄山各营都各有扩编,略过不提。按计划,安沛军总人数将扩编到一万六千人,新增数十个千总队,升任十几个都司。 真是人人有官升,个个有财发,安沛军一片欢腾。 大量安南籍士兵加入队伍,对明军的消化能力是个巨大挑战。他们大多数人的母语都是安南土话,只懂简单汉话。安沛没那么多广西籍士兵可以安插到各队做翻译,交流很成问题。 整个二月,安沛都在消化新归附的安南籍士兵,腾不出手来揍武、郑两军。 武公悳很识趣,很快遣使来到安沛,说自己误听郑柞谗言,真是猪油蒙了心,请求天子宽恕。 朱由榔不耐烦地听完使者哭诉,面有愠色:“武公悳的诚意就是一封道歉信吗?” “陛下恕罪,吾主愿割让安沛至老街数百里土地,赠予陛下。” 朱由榔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连叫几声“好”,继续道:“武公悳如此慷慨,朕就笑纳了。不过朕还有一桩生意,想要和他做一做。” 使者连忙问是什么生意,只要宣光做得到,肯定不会推辞。 “朕把宣光城卖给他,售价白银五万两整。谢绝讲价,童叟无欺。” 使者愕然失色:“宣光城是吾主领地,怎么能由陛下出售呢?” 朱由榔反问道:“武公悳都能割让明军占领的三百里谷地赔罪。朕为什么不能卖他占领的宣光城?” …… 郑柞收拢了几天残部,就急匆匆返回升龙府坐镇,稳定安南局面。郑家军战败的消息传遍整个安南,给他招惹来无数麻烦。 他是安南副国王,挟君主令诸侯,早让很多人不满。一场惨败,让很多反对势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阮濒福更是毫不客气,出兵攻打广平城。郑家军在南线的兵力本就不占优势,调走一万精锐后,兵力更是捉襟见肘,难以支撑。 郑柞急令郑根前往乂安,重新招募新军,遏制阮军攻势。他总算明白过来,阮军才是他最大威胁。大明最大的敌人是满清,只要条件合适,不一定会拿自己怎么样。 阮濒福是真会要自己的命啊! 第七十五章 租借 想要郑柞命的不止阮濒福,整个元江、陇江以北,已经乱成一锅粥。 二月下旬,郑柞战败的消息传到北部山区,高平一片欢腾。不久,莫敬耀亲率三万大军出高平,进攻谅山府,三日克,又南下进攻谅江府、太原府,沿途州县纷纷归附。 莫朝曾统治安南八十年,直到万历年间被郑松击败,才退回北部山区割据。 谅山、谅江、太原、新安四府近三十年才逐渐被郑氏吞并,心怀莫氏的遗老遗少如过江之鲫,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 二月末,邓耀、杨彦迪、陈上川听从安沛号令,率两广义军跨海而来,攻占下洪州,袭扰南策州、东潮州各县。 三月初,安沛军再次南下,进攻越池。守将眼看安南烽火四起,援军遥遥无期,只好自缚出城,向天子投降。 “莫、敬、耀……”郑柞把这三个字逐个咬碎,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无能为力。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跟随父亲郑梉,两度攻入高平,把莫氏皇族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是大明天启皇帝数度下诏,责令郑氏退兵,才让莫氏喘息至今。 朱由榔在安沛呆了三个月,怎么会不和他取得联系,遥相呼应? 安沛一战,升龙府野战部队折损大半,收拢回来的残部也急需休整,重新配齐武器装备,没有三个月休想恢复战斗力。 如今元江北岸一片糜烂,一个盖子三口锅,他已完全不知道该盖哪一边好。手里仅剩的王牌,还在广平和阮军苦战,如果战略资源不马上向南方倾斜,这支王牌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升龙府一日数惊,惶惶不可终日。阮宜、阮寿春等老臣领衔上书,建议立即与大明和谈。明军迟早要回中原的,在安南不可能久居,和谈有利无害。 更有悲观者,提出立即迁都清化,回到郑氏龙兴之地,专心防御阮军。那里的地方豪强都是郑氏的忠实支持者,只要能坚持到明军离开,再北返升龙府也不迟。 郑柞苦思数日,终于决定向大明天子低头,以阮仁政为正使,前往安沛提出和谈。 阮仁政是明廷的老朋友了,永历初年,正是他前往广西参见刚登基的朱由榔,为广西明军带来每年二三万两的援助。郑柞再度任命他为和谈使臣,显然有破镜重圆,重归旧好的意思。 朱由榔留阮仁政在安沛喝茶饮酒,谈经论道,绝口不提和谈的事。 七八天后,阮仁政终于按捺不住,愤然发问:“陛下乃九五之尊,难道真打算在安南久居,偏安一隅之地,不再北上克复中原了吗?” 朱由榔正色道:“成祖当年设立交趾布政司,下辖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多个县,都是大明的领土。朕先收复旧地,再克服中原,有什么错吗?” 阮仁政哑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辩驳。两百多年前,安南还是陈朝统治,也是大明的藩属国。陈朝权臣黎季犁,谋国篡位,把陈朝皇室杀得干干净净。 大明作为宗主国,肯定不能容忍这种行径。于是明成祖派英国公张辅率大军南下,是存亡绝继,吊民伐罪的义举。 成功平叛后,明军又寻遍整个安南,寻找陈氏皇族遗孤继承道统,实在找不到,才决定设置州府管理。所以这个交趾布政司,得来名正言顺,没有任何问题。 且郑柞作为藩臣,率军偷袭天子,怎么都说不过去。论辩经,阮仁政是很难辩得过朱由榔的。 阮仁政思索了良久,黯然道:“如此,请陛下传令晋王率十万大军南下,吾王必不敢抗衡。我阮仁政愿为驱使,当一名陷阵先锋,南攻广南,北平宣光、高平,不费吹灰之力。等陛下一统安南,还可以自封为安南国王,乐不思北归也。” 朱由榔脸色微变,暗叹这阮仁政果然厉害,一下就戳到自己的痛处。 只要大明豁得出去,让永昌、缅北、临安的十数万大军尽数南下,凭武力就能踏平安南。红河三角洲是膏腴之地,物产丰富,水稻一年三熟,比滇西南的山沟沟富饶百倍。 但如此一来,清廷就可以把云贵的兵力调到两广,专心打安南。 清军富有全国,在两广这种交通便利的地方,养个几十万大军没有任何问题。只要耗上二十年,等上一代将领老死,北伐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面对这样的聪明人,朱由榔决定坦诚相见,实话实说: “大明中兴,才是朕的宏图伟业。等我军克复中原,安南就无足轻重了。宣宗当年把安南交还给黎主,心疼了吗?只要你们不跟鞑子狼狈为奸,在我军背后使坏,朕才懒得理你们。” 接着,朱由榔正式提出四个条件: 其一,郑柞必须斩杀清使,与清廷彻底划清界线; 其二,大明租借元江、陇江以北诸州府县,以保证元江航道安全,沟通云南、两广; 其三,元江、陇江航道由双方共有,郑家军不得沿江设卡,对明国军民船只收税,不得阻挠物资转运。 其四,黎朝迁都清化,留在升龙府的驻军不得超过两万,以免威胁江北安全。 作为回报,明廷愿意在郑氏与莫氏、武氏之间调停,不再进攻元江、陇江以南的地区。 阮仁政每听一条,心里就痛一分,听完最后一条时,已是面如死灰。这些条件,条条丧权辱国,带回升龙府,自己还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都很难说。 “陛下,此等条件,微臣真的无法……无法说服吾王答应啊……”阮仁政哀声道。 朱由榔见对方有点想不通,又继续分析:“郑柞不答应,江北难道还姓郑吗?由明军控制,还有归还的一天。让莫敬耀占去,经营个十年八年,以后郑家还能不能保住江南,就很难说了。 郑柞犹豫得越久,莫敬耀占领的州府就越多。答应得越早,莫家能控制的领地就越少。我军是在帮你们守护领土啊……” 阮仁政奇道:“陛下总说有一天会归还这些州府,那期限又是多久呢?吾王又怎能信得过陛下不会反悔。” 朱由榔微笑道:“朕可以向天下公布,暂时租用江北诸府县,以抗清之用。等大明克服中原,立即归还给郑家,绝不会食言。” “陛下恕罪,如果,我是说如果,大明永远不能收复中原呢?那借和抢又有什么区别?” 朱由榔向东北方向遥望了一下,叹道:“租期最长九十九年,立据为证,童叟无欺。” 古今地名对照表 有些读者说古代地名绕得有点晕,抽时间列一下。 磨盘山战役相关: 磨盘山:今保山潞江镇到腾冲芒棒镇中间,沿192县道找,可以看到有个像磨盘一样的山头(这个是我猜的,没真的去过) 永昌府:云南保山市 腾越州:云南保山腾冲市 芒市:云南德宏州芒市街附近 南甸宣抚司:云南德宏州梁河县 盏达付宣抚司:云南德宏州盈江县 干崖宣抚司:云南德宏州盈江县 户撒长官司:云南德宏州户撒阿昌族乡 临安府:今云南红河州、云南文山州、玉溪市一带(超级大) 车里宣慰司:今西双版纳、普洱市一带(超级大) 思茅:今普洱市思茅区 顺宁府:今临沧市附近,明代顺宁府治在凤庆县 明缅战役相关: 木邦:今境外,西双版纳州西边 孟密:今境外,云南德宏州西边 蛮莫:今境外,八莫市,云南德宏州西边 妙当:瑞丽江和伊洛瓦底江交汇处的一个小村庄 通海战役相关: 新兴州:云南玉溪市 江川县:玉溪市江川区 安南战役相关: 基本古今地名都相同,详见评论区发的图 ps1:古代的府比现代的地级市要大,有些可能不是完全对应,大家大概知道在哪里就行。 ps2:古今地名相同的就不列了,只列不一样的。 第七十六章 条约 阮仁政从安沛带回的和谈条件,让郑柞觉得大受侮辱,气得一整天吃不下饭。 “租借?” 郑柞对此嗤之以鼻,暗想这不是谁信谁傻的事情吗? 正所谓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这个道理连三岁童子都懂,能骗的了谁?郑柞一直觉得自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而不是孙权,不可能上这种当。 可莫家军在江北势如破竹,太原府各县已基本被肃清,府城也岌岌可危,偏偏自己根本不敢出兵救援。 只要自己敢率大军去解围,明军肯定直捣黄龙,直扑升龙府。从越池到升龙府只有一百五十里水路,中间既没有险滩,也没有军事重镇。 顺风的话,明军朝发夕至,动作快一点还能在郑王府吃上热乎的晚饭。 所以,升龙府的两三万部队,有也等于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莫敬耀攻城略地,毫无办法。除非把江北各州府的驻防军全集中起来,在谅江府城一带死守不出,才能限制住莫家军扩张的势头。 但这样又会造成东北沿海空虚,让邓耀、杨彦迪、陈上川等人能轻取新安府各州县。仅仅保住谅江一个府城,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对后勤造成更大压力。 思来想去,他发现朱由榔的说辞居然很有道理。两害相权取其轻,江北与其让莫家攻占,还不如送给大明。这样江北的驻防军还能撤回南岸,沿江重新布防。 朱由榔还很贴心地提出租借这个名头,让割地变得没那么难听。从大义上来说,租借一块根据地给宗主国反抗异族入侵,也不算丢人。 明军这么强,郑家支持他们打回两广,说不定真能夺回半壁江山。这样一来,不又回到十三年前的老路了? 万一朱由榔大发神威,克复两京,我郑柞岂不是成了明廷的大功臣?千百年后,这段租借史,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段美谈啊! 想到这里,郑柞把阮仁政从大牢里又捞了出来,和众大臣一起重新商议和谈条件。大臣们群策群力,想了几个可以争取的要点。 第一,大清使者不能杀,杀使臣等于彻底翻脸,以后再也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跟明廷混到底。这么被动的战略态势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应付办法也很简单,把使者连夜送走就行。朱由榔又不知道使者是什么时候走的,知道也没有任何证据。 第二,租借范围由陇江以北,改为白藤江以北。陇江流过升龙府不久,马上又再度分叉为南流的太平江和东流的白藤江。 陇江一般指的是太平江干流,但白藤江也可以出海。以白藤江为界,可以多保住好几个肥沃的州县,多出一片战略缓冲区。 第三,要求莫家军撤回高平,至少撤到谅山。 第四,迁不迁都由郑方自行决定,限制军备方面免谈。 第五,明国商船可以在元江、陇江、白藤江一线航行,但必须接受关卡盘查,税费也不能免除。 最后一条郑柞不太在乎,元江是适合通航,但又能收上多少税呢,不值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扯皮。阮仁政却不那么认为,他极力说服众人,加上了这一条。 他的理由很简单,朱由榔郑重其事地提出这方面的要求,里面绝对有猫腻。本着敌方支持,我方就要反对的原则,也要加进去。最不济,也能起到为其他条件打掩护的作用。 阮仁政带着最新修改的和谈条件,再度前往安沛,求见大明皇帝。 朱由榔听完他说的话,立即拒绝了其中一条:“我们和莫敬耀只是名义上的君臣,朕无法要求莫家军返回高平。郑柞不想莫氏壮大,只能加快和谈进程。明军进驻的地盘,莫敬耀自然不敢再打的。” “莫氏壮大,迟早会进攻江南,我们又怎么能安心呢?”阮仁政道。 “你们不会做好侦查吗?渡江打仗,岂能轻易成功。”朱由榔脸上露出一丝轻视表情,半渡击之,实在太简单。郑柞居然会怕莫家军渡江,实在不应该。 阮仁政不置可否,这一条只能等待郑柞去决断。 关于商船收税的问题,朱由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觉得确实不应该要求免税。现在郑柞能接受大部分和谈条件,只是形势所迫,如果没有长久的共同利益,撕毁条约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把元江航道的收益分一点出来,有利于大家长期合作。但放任郑家对明商收税,也是不可取的。对方有一百种花招,让航道名存实亡。思考了一下,他提出最惠国待遇的概念。 “何为最惠国待遇?”阮仁政好奇地提出疑问。 “顾名思义,大明商人在安南做生意,在任何时间都享受最低税率和最好权力。比如你们对荷兰一艘海船课一百两税金,对大明同等海船不能课一百二十两。同样,以后安南商人到大明国做生意,也是一样的。” “商人在别的地方交多少税金,陛下也要管吗?”阮仁政感到非常惊讶,商人赚不赚钱,和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要管,”朱由榔正色道:“大明商品卖到安南,税费太高价格就会更高,价格高就没有竞争力。这样大明的工坊就要减产,朝廷的税收就会降低。你说和朝廷有没有关系?” 这个逻辑严丝合缝,让阮仁政觉得确实有理,互为最惠国,也不算丧权辱国,于是也初步答应了。 至于其他条款,朱由榔都作出了一些让步。谈判本来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点都不退让,是不可能谈成功的。 有了这样的诚意,和谈进程得以快速推进,双方很快就确定了最终方案。郑方以阮仁政为全权大使,在安沛签下国书,史称安沛条约。 元江北岸形成三股势力并存的局面。 上游是明军经营的安沛、越池一带,往下是宣光府、太原府,分别由武公悳和莫敬耀控制。再往下是谅江府、新安府,又由明军控制。 武公悳意外发现,有明军和莫家军分摊压力,自己被郑柞揍的几率小多了。小败一场,除了要给大明天子上供一点钱,小日子居然比以前还好过。 莫敬耀对朱由榔更是感恩戴德,如果没有明军来搅和一场,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高平大山里走出来。 按一般惯例,面向河流下游,右手边为右岸,左手边为左岸。所以元江北岸也称江左。 现在武公悳和莫敬耀都视朱由榔为江左军事联盟的盟主,简称江左盟盟主。他们决定团结在盟主周围,好好帮助他实现复仇大计。 第七十七章 志灵 安沛条约刚签订没几天,郑柞就迫不及待遣使者再度来访,催促明军尽早出发,前往江北各州府换防。 “不急,不急,两万大军出征,打包行李总要点时间?” 朱由榔和莫敬耀早有约定,各州县归谁早就商量好了,一点也不着急。这次一走,再回安沛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还真有点舍不得。 出发之前,他遣心腹回永昌,向李定国详细介绍安南的局势变化和未来的战略构想。他计划率领安沛军大部,出海和两广义军合流,在北部湾大干一场,搅两广个天翻地覆。 此后距离永昌的路途会更加遥远,保持常联系都很困难,更不要提战略协同,只能各自分别作战了。 他还写了一封密信回去,提醒李定国永昌那边绝对有内鬼。南北两线,吴三桂和洪承畴每次都能提前布局,打在明军痛处,绝非偶然。找到内鬼后,不妨暗中观察,加以利用 交代完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他才率众将进行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朱由榔一直走的是精兵简政的路线,转战各地带的部队都很少,扩编后安沛总兵力也仅有一万六千余人。 在狭长的江北沿岸处处设防,这点兵力根本不够看。撒胡椒面只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一旦形势有变,驻防在各州县的明军就会被各个击破。 鉴于实际情况,朱由榔决定把安南明军一分为二,在元江上下游分别集中驻扎,震慑宵小。其他州县则只保留少量精锐,招募二线部队维持治安即可。 上游的军事据点毫无疑问是安沛城。 这里是元江大峡谷出口,也是云南增援安南的桥头堡,绝对不容有失。只要安沛还在明军手里,武、莫、郑三家绝不能忽视云南明军的威胁。 朱由榔把元江营和王弄山沙兵都留在此地驻防,分别由黄元才和王之朔统领。这两人的大本营在元江和河口,一旦受到威胁,十天之内就能得到老家的增援。 下游战略据点的选址,则费了众将一番功夫去研究。 在郭之奇的建议下,朱由榔把这个战略据点选在南策州以北四十里的志灵县。听说那里依山环河,易守难攻,和明军的战略思想很匹配。 三月中旬,朱由榔率直属四营、晋王营、建水营、开远营,总计一万二千兵马顺流而下,往下游进军。大军没有在沿途停留,仅派出几个千总队,接管谅江府城和下属各州县城。 接近升龙府时,两广义军的几十艘战舰已在江边警戒,保护明军主力在元江北侧向下游继续进军。 安沛明军船小,没有舰队护驾,朱由榔可不敢在郑柞眼皮子底下孟浪硬闯。万一被他抓住机会,率水军截住明军船队,那局势可就瞬间逆转,大败亏输了。 “一定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才能彻底压制住郑柞。” 朱由榔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再经过升龙,定让郑氏水师避退三舍,不敢窥视。 刚脱离危险区域,邓耀、杨彦迪、陈上川等将领就迫不及待地划小船,前往旗舰参见大明皇帝。 永历五年,朱由榔离开广西,移跸贵州安龙,和两广义军就失去了联系。 两广义军群龙无首,已经苦苦支撑了九年。数年来他们被清军到处围剿,几度濒临覆灭,还以为朝廷早把他们给忘了。 直到几个月前,陛下如天神般降临,不但解了龙门之围,还在安南大展神威,怎么不令他们欣喜若狂,急欲求见天颜? “卑职邓耀(杨彦迪、陈上川)参见陛下。”三位将军齐齐行礼。 朱由榔连忙将三人扶起,仔细打量了一番,大赞:“三位都是虎将啊!” 邓耀、杨彦迪都曾是李明忠的部下,朱由榔在两广时,早听说过这两人的威名,只是恨不能相见。 陈上川在肇庆时就见过,当年陈上川还很年轻,只是一个投笔从戎的文弱书生。想不到十几年不见,那个青涩的少年,已被南海的波涛历练成一方大将了。 朱由榔又得大将辅佐,心里很高兴,一路谈天说地,直到深夜才依依作别。 第二天一大早,舰队抵达志灵县,大军在城西码头依次靠岸,登陆安扎。 志灵知县是留守的安南官员,提前收到通报,连忙率主簿、典史等十几个属官、胥吏前来迎接,高呼大明皇帝陛下万岁。 安南的官制和大明无异,官员很多都熟习汉话,明军接管起来很方便,一天时间就把志灵县境全部控制。 朱由榔和众将领花几天时间,仔细勘查了志灵县的山川地势,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还要好。 志灵县五江环绕,是安南东北一带重要的水路交通枢纽。其中北江和沧江在城西北交汇,又在城西汇入陇江。三江水量都很充沛,让江面宽达三里,蔚然壮观。 流经城南,宽阔的陇江又重新一分为二,分流成太平江和白藤江。真可谓五龙聚水,财气十足。 北江向西逆流而上,可以直达太原府,沧江向北逆流而上,可以直达谅山府。两府都是莫家控制,沟通起来很方便。 更难能可贵的是,城东北还有几座小山拔地而起,虽不太高,已足够把县城牢牢护住。山下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湖泊,既可以灌溉农田,又能用来协守城防。 朱由榔决心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军事要塞和交通枢纽,比安沛还坚固,震慑整个红河三角洲。 从邓耀等人口中得知,半个月前靖安州、东潮州已迫不及待地向他们移交防务。 那些不想给大明打工的高级官员早早就跑回升龙了。留下来的,大多数是七品以下的低级官员,诸如知县、主簿、典史、巡检之类。 朱由榔对这个现象并不意外,知府、知州之类的中高层官员,在升龙府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网,他们跑回去,还有其他出路。 县官之流,跑回南岸又能有什么前途?还不如留在原来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在大明朝搏一个前程。 第七十八章 选官 除白藤江以南的南策州,两府共计五州、二十五县归附。只可惜红河三角洲精华大半在江南,江北看着地方大,却多是山区,只有沿江、沿海一带人口比较稠密。 朱由榔对这个大礼包还算满意,至少比滇西南的茫茫大山好得多。粗略估计,这两府的经济体量,不比元江和临安差多少。 而且这两府是和平交接,当地人口没有严重流失,社会秩序没有受到大的破坏,生产很快就可以恢复。 那些有背景的大官绅地主比较惜命,提前收到消息,携眷南逃。朱由榔觉得这些毒瘤全部跑去南边,继续祸害郑柞,是件好事情。打扫干净屋子才好请客。 有些消息不太灵通,或者实在太远,没来得及过江的官绅,明军也全部给予放行,礼送出境。 总的来说,各州县在民政方面处于底子还行,指挥失灵的半瘫痪状态。府和州一级严重缺少官员,县一级也有三成没有主官,主簿、教谕、典史和巡检之类的低级官吏缺额也很多。 尤其是各地巡检,他们认为自己是军事部门,无论官员胥吏,能跑的都跑了。 留守岗位的那些县级小官,能力参差不齐。按朱由榔的标准,大多数都是严重偏科的八股型人才,适合去做中文系教授,而不是当官。 人才是核心竞争力,要打造一个稳固的后方,没有靠谱的地方官不行。从云南带来的人都是大老粗,民政人才上哪去找呢? 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陈安德之前去顺化召集朱舜水的门生,终于有了效果。一百多名立志报效朝廷的年轻人,绕过阮氏层层阻挠,克服重重困难,乘船北上,千里迢迢赶到志灵县。 这批海归人士到来,让朱由榔非常兴奋,暗想终于有新鲜血液加入了。 只是两府刚归附,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异常复杂。这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是否能堪大任,他还有些顾虑。 经过一番思虑,朱由榔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在安南开恩科,纳士招贤。 连李自成都懂用科举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我堂堂大明皇帝就比他笨?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消息在两府五州引起轰动,连本地土着中,都有不少底层读书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明天子五战连捷,有中兴之像,当大明的从龙官,不比当郑柞的走狗有面子? 据说这次还是大明天子亲自指挥,亲自主持,亲自督考,只要考上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前途无量。 时不我待,说干就干。 永历十四年科举考试在三月下旬公布,四月下旬就开考。这个速度让很多偏远山区的学子措手不及,总算志灵县交通便利,各地学子可以坐船而来,才堪堪赶上。 可当他们看到题目时,都傻了眼,这考的都是什么玩意? 第一场就跳过经义,直接考策论,题目是“论税率高低对生产发展和国家收入的影响”,这道题让很多人掉进坑里。大部分考生都是一根筋,答的都是税率低百姓幸福,税率高国库丰盈之类的车轱辘话。 第一场还算好的,策论在以前的科举考试都有,只能说题目有些偏,让人不太适应。接下来的考试就让人犯难了。 第二场试纸密密麻麻,总共有五十道题,律法、断案、税收、风土地理无所不包,连两兄弟争家产该怎么判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 考生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经义,对实务不太了解,更没有机会去实践,很多题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不少人想拂袖而去,又有点不太甘心,来都来了,至少也考完。 第三场更让人难堪,很多人都想中途弃考,但军营大门紧闭,主考官一脸凶相,据说还是开山营主帅雷朝圣。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他们被带到军营校场,先考射箭,再考体能。 九成以上考生在射击环节大出洋相,连续五箭脱靶者大有人在,有些人连弓弦都拉不开。 体能测试看起来很简单,实则非常折磨人。军营较场每圈五百步,考生要连续跑十圈,把这些文弱书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晕倒了好几个。 雷朝圣看得直摇头,就这些少爷兵,怎么跟着部队北伐?圣人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他自己是文武全才,自然觉得读书人就应该熟悉弓马才对。 朱由榔向他透露,未来将会在各营设立参谋部,以襄赞军务。以前幕僚一类的参谋官,都会得到正式任命,不再是总兵官的私人助理。 雷朝圣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学子,监督得异常苛刻,谁也不想未来的下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 一天下来,两百多名考生筋疲力尽,累得连路都快走不动。心里都在懊悔,为什么要来吃第一道螃蟹。 朱由榔连夜阅卷,两百多份卷子看到深夜才看完。发现“留洋”回来的年轻人成绩都不错,比本地土着强很多。 朱舜水是当世大儒,对科举考试却不屑一顾,清兵入关后,更认为死读书不能救国,这些年一直提倡“实理实学、学以致用”。 在这种思想影响下,他的学生都比较注重实务和实践,考得好就不奇怪了。 “朱之瑜真是国家栋梁,你怎么没把他截住呢?”朱由榔一脸惋惜,责备道。 陈安德一脸无辜,不知道该不该反驳。朱舜水在永历十三年就接到鲁王邀请,返回舟山群岛协助张煌言抗清。 他奉命赶到顺化时,朱舜水已经乘船出发。大海茫茫,让他去哪里截船?不敢发牢骚,只好在心里暗想:“谁让你不早点来?” 除了朱舜水,因晚来一步而痛失的英才还有凌海将军陈奇策和虎贲将军王兴。 陈奇策和王兴都是两广着名的抗清将领,对永历朝廷忠心耿耿。李定国南下广东时,他们领水师数万相助,比郑成功靠谱多了。李定国败走后,两人辗转各地,分头抗清。 永历十三年春天,陈奇策在广西上思州募兵,是年饥荒,清高州总兵栗养志率大军围攻,陈奇策部众战死无数,本人生死不知。 永历十三年夏天,王兴在广东台州老家坚守,已被围攻多年。粮草殆尽下,他命令属下自行投降,自己和家人引火雷自焚殉国。 “如果能早来一步就好了……” 朱由榔常在深夜惋惜不已,用此来督促自己不能懈怠,绝不能让忠贞之士继续流血牺牲。 第七十九章 深造 永历十四年的科举成绩很快公布,考完第二天,县衙外就张贴了一份多达上百人的中式名单,通过率高得惊人。 这些人将得到秀才功名,被告知可以留在志灵县等待分派差遣。 按朱由榔的标准,这一百人里,真正及格的只有五人。只是考虑到要千金换马骨,人才又真的很紧缺,才在矮子里面挑高个,捏着鼻子录用。 他觉得在这个时代,主动推广新式教育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就按这个标准选择朝廷命官。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想做官的人,自然会按照这个标准去学习。 接下来是面试环节,每个新晋秀才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他们见到皇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请说出你的梦想”,让很多人都不知所措。 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他们将在志灵县继续呆一段时间,跟随郭之奇等人学习怎么去处理公务。 郭之奇太高,出仕之初就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后面不是各省提学,就是阁部主事,对基层琐碎工作也没什么经验。 朱由榔无比怀念王国冲,暗想如果此人在,肯定是一个好老师。 小部分人的志向是北伐中原,驱除鞑虏。这些人也要继续深造,不过这些人的后续学习要艰苦得多。他们将会进入军营,由各营的探马、传令兵、把总、幕僚等分别传授经验。 学习内容五花八门,包括格斗、火器、收集情报、旗语、阵地修筑和后勤辎重管理等等。在陈上川的建议下,又加入观星、操帆、操作火炮等水兵要掌握的高阶知识。 在大明军队里,这些工作有不同的人去做,可能还做得不错,但这些人都是凭经验做事,没办法自己总结,快速传授给别人。 朱由榔需要一批读书识字的人,到军队里面去磨练,学习,实践,狠狠的打几仗,然后把所学知识带回后方,传授给更多的人。 这样未来才能快速拉起新的队伍,组建更多的野战营,拉出去就能打。 向大头兵学习请教,让这些新晋秀才感觉有些受辱,心理很不平衡。 朱由榔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下令这十几个新晋秀才每天都要教士兵们认字,从一到十开始,哪些字简单就教哪些。 这样大家互为老师,有助于打成一片,顺便给士兵们扫扫盲。有人说过,知识就是力量,谁说当兵的不能读书? 正在选拔人才的工作有条不紊进行时,又有一个神秘访客抵达志灵,求见皇帝陛下,据说是南京高座寺游历而来的高僧。 “和尚?化缘化到我的头上来了?” 朱由榔满腹狐疑,传召此人来议事厅觐见。只见此人头带斗笠,身着海青罗汉褂、短衫裤、罗汉鞋,一副正经出家人的打扮。 “你是?” “贫僧大智,参见陛下,”方以智行了个佛礼,自报家门。 “大师你好,从南京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事?”朱由榔听完对方名号,感觉对方有点眼熟,却实在没想起来对方是谁。又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贫僧俗名方以智,曾任礼部侍郎,陛下不记得了吗?” 朱由榔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十几年前,方以智曾拥立自己为帝,那时他才刚过而立之年。 十多年没见,对方变化实在太大,现在看起来已像个老朽,叹道:“大师这些年受苦了。” 方以智面无波澜,淡淡道:“陛下也不是曾经那个少年了。” 两人沉默良久,各自想起一些往事。 方以智率先打破沉默,说起此行目的:“延平郡王得知陛下身处安南,备受鼓舞,只是军务繁忙,无法分身南下。贫僧受郡王座下咨议参军陈永华所托,前来与陛下联络,共商大计。” “陈永华?” 朱由榔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脱口而出:“莫非是陈近南?” 方以智有些吃惊,陈近南是陈永华和地下帮会联络时使用的化名,很少人知道两者是同一个人。 “陛下也知道陈近南?” 朱由榔已从往事中走了出来,哈哈大笑:“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朕怎么会不知道?” “陛下消息如此灵通,贫僧此行倒是多余了,”方以智叹道。 朱由榔见对方想岔了,连忙正色道:“大师误会了,朕也是无意中得知陈永华在江湖中名号。延平郡王遣大师千里南来,必然有要事,不妨直说。” 方以智当然不信这个说辞,不过皇帝有独立的情报系统也是应该的,自己不用太过介怀,于是将来龙去脉详细托出。 原来自从清军攻占江浙、福建,郑成功的货物来源大受影响,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陈永华受命在沿海各省联络江湖人士,通过走私获取瓷器、生丝等畅销商品,贩到南洋赚取利润。 方以智、大汕、曾灿等人和陈永华一拍即合,一起创立了一个地下组织,专门走私货物,搜集军事情报,或策划起义,或游说清军将领反正,这些年发展迅速,会众遍布东南沿海。 这个地下组织就是天地会的雏形,在朱由榔原来那个时空,天地会秘密流传了几百年,终被后世人所熟知。 安南作为南洋海贸第一站,他们自然也安插有暗桩,以各种身份为掩护,秘密活动。那些会众听说天子无恙,备受鼓舞,只是受会规约束,不敢冒昧前来联络。 方以智亲自南下,就是要领导安南、两广的地下组织,搜集情报,配合明军行动。 朱由榔听完这些内幕,叹道:“郭之奇在年前组织商人购买物资支援龙门,大获成功,看来也是这些忠义之士的功劳啊!” 方以智点点头:“确有一些会众推波助澜。但没有陛下牵头,他们是万万做不到的。” 两人相视一笑,接着又秘密商谈了很久,直至深夜。 朱由榔对他在地下工作方面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叹以前真是错失英才,否则在永昌的反情报工作不会如此被动。于是正式授权他在安南、两广一带领导地下工作。 “朕有意在今年跨海进攻雷、廉、琼三州,大师务必将敌军动向打探清楚,”朱由榔对他发出了第一个命令,又叹道:“地下工作者,都是无名英雄,世人不知朕不会不知。大师枉受冤屈十几年,还不忘尽忠报国,选择这条难行的路,真是太不容易了。” 方以智到安南半月有余,观察了很久,确定朱由榔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荒唐皇帝,才决定现身来访。 听到此话,暗想自己终究是道行不够,落于下乘了。动容道:“名者,命也!昔年烈皇罹难,吾在京城号哭数日,已决心将名与命皆舍弃,非此不能报国也……” 第八十章 巡检 和方以智一番长谈,让朱由榔对基层工作有了新的理解。 这个世界不光有朝堂庙算,军事谋略,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才是国家统治的基础。 这半年在安南成功搅局,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如果不是郑、武、莫、阮四家各怀鬼胎,让自己找到机会,失败的恐怕会是自己。 他决心把基层好好整理一遍,打造一个稳定的基本盘。他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巡检司、税课局和河泊所这三个县属机构上,这些都是之前没有关注过的部门。 巡检司始于五代,最初只是隶属于州县的小型派出机构,多设置在关津、要冲之处,用以盘查行人,缉拿奸细,缉捕盗匪等。 明朝在此基础上,又逐步增加了督兴工程,代征税收,稽查走私等功能,俨然已是个小型县衙。有些巡检司甚至要派出通判这样的六品官去坐镇。 按朱由榔的理解,巡检司是集治安、税务、缉私、反间谍于一身的执法机构,权力已大得吓人。又掌管民政、税收、教化,更是不伦不类。 如果真的有这个需要,不如直接设立县衙算了。 在朝廷统治序列中,这个机构的等级又低得可怜,主官品级仅为从九品。巡检官以下,属员胥吏都没有朝廷俸禄,以勒索行人行商,收保护费维持运作。 品级低不要紧,巡检官还没有升迁途径。巡检司属于军事系统还是行政系统,历来就有不同说法,一般被认为是军事系统。 但巡检不太可能升任为领兵将帅,更难以升任为主簿、知县这样的文官,所以一旦坐上巡检的位置,仕途基本走到头了。 这样的生态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内部腐败不堪,毫无进取之心,对外极尽盘剥之能。本应维护社会稳定的机器,最后成为地方恶霸鱼肉百姓的工具。 朱由榔将原巡检司的职能剥离掉一部分,不再处理民政和税收的工作,仅保留巡查缉捕、稽私反间的功能。 巡检司也不再直接听命于县衙,改为接受巡检总局领导。从捕快到总巡检,都由朝廷支付俸禄,俨然一个新的锦衣卫。 两府共有十七个巡检司,几乎都在交通要道,渡口、海口。现在这些主官和胥吏都跑了个精光,正好省下清洗这一步,另开炉灶,重头再来。 安沛战役的战斗过程非常激烈,除了当场阵亡的千余人,还有两千多人负伤。有些轻伤员得到救治,已经回到队伍,还有一些士兵落下残疾,不再适合随军战斗。 理论上来说,明军现在是募兵制,残疾士兵可以随时辞退,没有任何保障。 实践中,只要士兵还能走得动,一般都不会被随意舍弃。随意舍弃士兵,太伤士气了。但这些士兵的待遇会越来越低,在军纪不好的部队,残疾士兵可能会被同袍欺负得生不如死。 朱由榔早就想过退役制度,给残疾士兵一个好的出路。这样既可以挤掉部队水份,减轻后勤负担,又能提高士气,让士兵们在战斗中更勇敢。 巡检司就是很好的去处。残疾士兵只是战斗能力下降,经验还是很丰富的,用这些人为骨干,训练一批精锐捕快,对付盗匪绰绰有余。 他很快在各营挑选出数百名合适的人选,组成十七个队伍,由残疾的千总、把总率领,到各巡检司上任。 他们不但领着和以前一样的军饷,还拥有正式的朝廷官职。一个正八品的巡检官,足够其他士兵羡慕的。 除了巡检司,两府还有十六个税课局、七个河泊所,对商铺、行商、渔民征税。加上十七个巡检司的职权分离后,需要增设的十七个税课局,总计四十个征税机构。 大批新晋秀才被派往新增设或空缺主官的征税机构任职,品级也从之前的从九品升格为从八品,接受设在志灵县的税课总局领导。 税课总局掌管税课分局的人事任免,还设有好几个司。在朱由榔的计划里,这几个司将会监视商贸动向,收集经济情报。只是手里没有相关人才,只能暂时空缺。 巡检总局和税课总局的主官由朱由榔直接任命,把准军事力量和税收两大块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其他次要工作让县官们折腾去。 军事方面,除两个府城留有五个千总队,其他县城都由退役军官去练乡勇,以作警戒之用。现在朱由榔手里还没有多少钱,不可能维持一支庞大的常驻军。 随着时间推移,志灵县开始慢慢繁荣起来。云南的货物现在可以直接运抵此地,再通过河流分销到安南各处。除了云南商人,庸宪的海商也开始向志灵县靠拢,开设商铺和贸易行。 朱由榔有债必偿的态度,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连账都不肯赖的人,信用一定很高,看起来不会做出杀鸡取卵的事。 大明皇帝出现在安南沿海的新闻,引起西洋人的强烈兴趣。在澳门、马尼拉、马六甲、巴达维亚,到处都有人在谈论此事。 大明到底还能不能重新统治那个庞大的帝国,是个重大悬念。大明皇帝对海洋贸易的开放态度,也是一个值得好好讨论话题。 以前,西洋人想在大明朝做生意是很困难的。那些死板而又贪婪的官员,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澳门就是葡萄牙商人通过欺骗和贿赂明国大官,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落脚点。 其他国家的海商更惨,比如崇祯十一年,英国船长约翰·威德尔率领四条武装商船,千里迢迢抵达珠江口,请求在广州展开贸易,被当时的广西巡抚郑茂华所拒绝。 威德尔无可奈何,花重金贿赂当时的广州总兵陈谦,偷偷摸摸做了几天生意,又被勒令停止,赶出珠江口。威德尔恼羞成怒,下令攻击虎门江防,双方产生剧烈摩擦。 最后,英国舰队被大明水师击败,屈辱地离开了中国,再也不敢踏足一步。 清廷也好不到哪里去,对这些西洋来客一直抱着看蛮夷的态度。几年前,清廷下令海禁,无数沿海百姓被强行迁徙到内陆,不许出海捕鱼谋生,更不许私自和海商贸易。 西洋商人的心都碎了,只是想购买一些瓷器、丝绸和茶叶,运回欧罗巴赚点钱而已,怎会那么难? 第八十一章 商站 志灵县码头最近有点繁忙,各式各样的大小船舶来往做买卖,让原来的小码头不堪重负。朱由榔不得不下令全军出动,在城西紧急修建了好几个简易码头,方便船舶靠港。 陈上川麾下水师也转移到对面的江心岛靠泊,给商船腾出装卸货物的位置。邓耀和陈彦迪已经返回龙门港驻防,陈上川则留在志灵,在城东的湖里训练各营士兵。 跨海作战和沿江作战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元江的船不能造得太大,一般不会安装火炮,主要用于运送士兵和粮草辎重。战役胜负主要取决于地面战斗。 跨海作战就不一样了,海面的风浪比元江要大得多,海船也比江船大不少。海战的胜负往往取决于谁的船更快更坚固,谁的火炮更远更准,谁的水兵跳帮更狠更凶。 之前在元江上游的训练,根本不能适应未来跨海作战的要求。朱由榔对志灵明军的期许很低,能达到两广义军普通水兵的素养就行。上下船能心不慌,风暴来时不哭爹喊娘,就差不多了。 总而言之,他需要一支能跟随海船到处出击的海军陆战队,首先第一条就是:不能晕船。不仅在元江不晕船,在大海上也不能晕船。 台风季马上来临,那种狂风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志灵县离海岸已经不远,正好让士兵们提前体会一下大自然的暴虐。 …… 这天正午,夸克·琼蹭别人的船来到志灵县城,看到码头熙熙攘攘,感觉自己发财的机会又快来了。 作为一个落魄的英国商人,他常年混迹在庸宪,靠倒买倒卖为生,几度要破产。还好前几个月运气不错,在明国商人手里低价收了五担茶叶,转手卖到马尼拉,十几天功夫,赚了三四十两白银,发了笔小财。 马尼拉的买主是个大副,船正准备返航回欧洲,他夹带私货的最高权限是塞满自己的小房间,五担茶叶正好。 夸克·琼知道,对方把五担茶叶带回里斯本,赚得比自己要多上好几倍。里斯本的贵妇们近几年对喝下午茶很着迷,尤其是凯瑟琳公主。 据说这两年茶叶在伦敦的售价也很高,每磅五十先令——真是个恐怖的数字。 他本人对喝茶倒没什么兴趣,又苦又涩,有什么好喝的?还不如喝麦芽酒。 相比茶叶,他更喜欢倒卖丝绸、瓷器,差一点也是漆器。这些东西现在很紧俏,没有点关系根本弄不到。既然明国商人都转到志灵县开贸易行,他自然要跟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下定决心要拜见传说中的大明皇帝,为了不吃闭门羹,还给自己编了个身份——护国公派来的特使。 …… “英国人?带上来。” 朱由榔对英国商人到访,感到很惊讶。他本以为最先来访的应该是葡萄牙、荷兰的特使,毕竟他们在澳门、日本、马尼拉有商站,而英国在东亚应该没有正式据点。 “大不列颠特使夸克·琼,参见大明国皇帝陛下。”夸克·琼按使臣礼节行礼。 “哦?你们现在的国王是谁?” “陛下,现在不列颠没有国王,只有护国公克伦威尔大人,”夸克·琼答道。 “克伦威尔?”朱由榔眼睛亮了起来,暗想:这可是名人啊! 夸克·琼见到对方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心想可不能说奥利弗·克伦威尔已经死了,接任的是他的儿子。 “是的,护国公大人派我来参见陛下,递交国书。” “呈上来把,”朱由榔接过来一看,信中满是客气的问好,表达了两国通商的诉求,最后还隐晦地暗示,如果大明皇帝能答应两国自由通商,共和国会支持大明复国。 朱由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封信假得不能再假。英国在东亚的实力,能打得过谁?比英国强上十几倍的荷兰,都不敢说这种话。 他想了一下,没有立即拆穿这个小把戏,随便聊了几句,就下逐客令打发对方离开。 夸克·琼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冒险行动,居然是虎头蛇尾,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县衙。 过了几天,在城内寻找发财机会的夸克·琼,被几个明军拦住,押送到皇帝面前。 “夸克·琼,英国商人,五年前从果阿坐船抵达马尼拉,三年前从马尼拉前往庸宪。现在专门在两地倒卖瓷器,生丝,每次交易不超过一百两……”朱由榔对着单子,一项项念道。 夸克·琼越听心越惊,自己的老底都让对方给摸透了,连忙跪下求饶:“皇帝陛下饶命,小人只是想和陛下做生意,并没有藐视贵国的意思……” 朱由榔把那张单子放到一边,没好气道:“你知道在大明,欺君是什么下场吗?” 夸克·琼全身冰凉,吓得说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不是使者,对方没有任何顾忌,动动手指就可以把自己这种小人物给埋了,死了都没人知道。 朱由榔脸色缓和了一下,接着道:“朕听说不列颠商人做生意还是讲信誉的,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荒唐无礼。” 夸克·琼听对方话里有所转机,并没有杀自己的意思,激动得连连磕头:“陛下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朱由榔见这人不但汉话说得好,连俗语都用得很正确,哈哈大笑几声:“看在护国公的面子上,朕暂且饶你一命。” 夸克·琼悻悻陪笑,心中暗叹,护国公的威名远播,竟然还能救命,真是好险。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对方找自己来,仅仅是羞辱一番,还是另有用意。 朱由榔笑了一会,接着道:“朕有一件事,就看你能不能办得到。如果干得好,以后发财就不愁了。” 夸克·琼心中一喜,连忙问:“陛下尽管吩咐,在南洋这一片,小人还是有不少门路的。” 朱由榔不跟他再绕弯子,正色道:“朕听说贵国的商站在苏拉特,实在太远了。你不妨过去跟那边的官员说,大明国欢迎贵国来南海设立一个商站。如有意愿,就派正式使团过来谈。” 夸克·琼张大了嘴巴,万万没想到天上竟然掉下这么个大馅饼,激动得连答应都忘了。 英属东印度公司做梦都想在东亚建立贸易基地,从荷兰人手里分一杯羹。二十几年来处处碰壁,想不到这个机会竟然要落到自己头上。 人要发财,真是挡都挡不住啊! 第八十二章 危机 送走夸克琼,朱由榔没有霸气外泄的爽快,心中反而生出严重的危机感。 一个英国散商都已收到消息,葡萄牙和荷兰官方不可能不知道大明天子在安南。结合陈安德在果阿的遭遇,他有理由相信,葡、荷是怕得罪清廷,故意和明廷疏远。 葡萄牙在广东有澳门这个据点,垄断广州的贸易份额,赚得盆满钵满,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明军在安南闹得这么大,尚可喜、耿继茂、李栖凤这三个老狐狸,肯定在想各种办法限制明军发展,不能排除他们和澳门总督合流的可能。 而荷兰的态度,恐怕和郑成功有很大关系。这两家在日本竞争得很激烈,听方以智说,他们近几年闹得很僵,双方商船经常擦枪走火。而且……朱由榔想起郑成功闻名后世的最大功绩,算算日子,也快打起来了。 现在志灵县的热闹场面,大部分是流落在安南的明商撑起来的。 这些商人来到志灵县开业,有感情因素驱使,有天地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也有人看上云南货物的利润,具体哪方面的因素更多,谁也说不清。 元江、临安一带的产出比较单一,只有茶叶和锡制器两样大宗商品。 朱由榔原以为西洋人会对茶叶抱有很大兴趣,可以抵消他们对瓷器、丝绸的热情。向陈安德详细问过欧洲的情况,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威尼斯到罗马,里斯本到伦敦,喝茶仅在上流社会刚刚开始流行,远没有达到普及,需求远没有达到几十年后的恐怖程度。 历史上,要等到永历十六年,葡萄牙和英国联姻,凯瑟琳公主把喝茶的习惯带到英国上流社会,才逐渐引爆这个国家对茶叶的狂热需求。 如今在南洋海面上,茶叶贸易还仅是个添头,主流的赚钱生意还是瓷器、丝绸、香料、白糖。只靠云南货,可能还不足以让各方势力趋之若鹜。而没有西洋人参与,志灵县的商业体量不会做得很大。 朱由榔认为,爱国热情终会消散,利益同盟才是牢不可破的关系。只有帮助靠拢过来的商人都赚到更多的钱,才能把他们牢牢捆绑到大明这艘战船上。 “白糖……” 朱由榔摸着下巴喃喃自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想到一个新主意。 “来人,把陈将军……”他命令发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站起身就向外走:“走,去看看那帮旱鸭子练得怎么样了。” 他入了军营,直接赶往湖边视察。直属四营的两千士兵,正在湖里训练海上作战技巧。 陈上川正在湖边监督训练,见到陛下前来,连忙行军礼致敬。朱由榔早就下了命令,以后在军营里,下级见到上级不再行跪拜礼,改为行军礼。 见面就跪来跪去太麻烦了,朱由榔不是很喜欢,但他还没有勇气全面改掉这个礼仪,只好在军营慢慢移风易俗。 《汉书·周勃传》有云,“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军人一身甲胄,行全礼确实不太方便,这个改动也不算惊世骇俗。 朱由榔走上湖边高台,只见湖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训练器械。士兵们在摇摇晃晃的木台上练习攀爬、奔跑、格斗和射击。 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闯关节目,有七八分相似。 “陈将军,这个训练的法子不错啊,寓教于乐,”朱由榔抚掌称赞。 “陛下谬赞了,”陈上川一脸苦相,暗想士兵们都快练得想造反了,何乐之有? 朱由榔哈哈大笑几声,正色道:“所谓实战是最好的老师,朕想带他们出去打一打,不知这些兵能不能胜任。” 陈上川听到有仗要打,心中大喜,连忙问道:“陛下打算北伐吗?龙门港数千将士期盼多年,随时可以出战。” 他早已盘算过,大军在钦州登陆,可沿官道北上,收复南宁府。或在廉州登陆,沿南流江北上,可收复郁林州,控制桂中的浔江府一带。 南宁府和浔江府在明末已得到开发,粮食产出很高,作为进攻湖广、广东的粮草基地,大有可为。 从志灵县到钦州,只需沿海岸线走几百里,并不是很远。现在吹的是西南风,顺风而上几天就能靠岸,士兵们在船舱里挺过去就行,不需要练那么长时间。 朱由榔是桂王出身,怎会不知桂中乃膏腴之地,可以养兵。只是他比陈上川想得更为深远。 广西中部的山并不险峻,也不够密集,比云南的茫茫大山差得远。桂中平原看起来是个盆地,实则到处漏风。 湖广、云贵、广东都有清军重兵驻防,可以从四面八方向桂中进军。明军要想在桂中站稳脚跟,只会在各处疲于奔命,不可能有机会安稳发展。 而且安南还没完全稳定,全军北上会让后方空虚。届时郑柞还会不会这么老实,就很难说了。一旦元江航道丢失,和云南的联系又会被切断,就算拿到桂中也得不偿失。 朱由榔摇头道,提出一个小得多的方案:“朕想去打雷州,准确来说,是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 陈上川大惑不解:“陛下要从广东开始北伐吗?那还不如打新会,那里是谭江、珠江的交汇口,以新会为出发地,比徐闻那个鬼地方要好很多。” “咱们这点兵,经略广东还是力有不遂啊,只打徐闻就好。” 朱由榔叹息了一声,见陈上川还是满脸疑惑,继续解释:“雷州半岛多种甘蔗,尤其是徐闻县,甘蔗产量大得惊人,是传统的蔗糖产区。当地还有大量糖寮作坊,榨出的赤砂糖、白糖运到广州,远销全国。还有一部分卖给弗朗机人,运到南洋乃至欧洲,赚取暴利。 李栖凤靠白糖贸易,每年为清军赚取大量军饷,怎能不打掉?此时正是出糖的季节,再晚一些就都运走了。” 陈上川愣了一下,以前没想过还有这样的道理。他本是读书人出身,脑子很灵活,稍加点拨就能想得通透。断敌人军饷,犹如断其一臂,比战场杀敌有效得多。 他缓缓点头,嘴角开始泛起一丝笑意。 第八十三章 重振 永历十四年,五月初七。 鼓浪屿,阳光明媚,海风劲爽。 鼓浪屿又名五龙屿,是厦门岛西南侧的一个小岛屿,距离厦门只有一里之遥。岛上海礁嶙峋,岸线迤逦,山峦叠翠,风光甚是怡人。 最中间的一座小山,顶部是一块巨岩,夏日阳光猛烈时,会将整块巨岩照得闪闪发亮,所以又被岛民称为日光岩。 从日光岩顶端向外望去,包括厦门岛在内的数十里海域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鼓浪屿对面的厦门港是郑军水师停泊地,是难得的深水良港,巨大的海船停泊于此,不用担心潮汐起落而搁浅。 操练水师时,延平郡王郑成功总会来到鼓浪屿,登上日光岩的演练台,让船上的水手们可以远远看到他的旗帜。 这日陈辉、王秀奇、杨朝栋、康帮彦等数十名大将齐聚日光岩,等待郑成功下达战前部署。 “达素、施琅率数百战舰,已驶出泉州港,正向厦门袭来,其中有满汉八旗步军数万,” 郑成功脸上表情十分轻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两广水师和耿继茂的兵马也差不多到了,统帅是吴六奇。” 施琅早年是郑芝龙部将,曾随郑芝龙降清。后来反正到明军队伍中,郑成功对他颇为倚重。 不料施琅和其他将领发生矛盾,再次叛明降清,被清廷任命为同安副将,不久,又被提升为同安总兵、福建水师提督。 吴六奇曾深受永历信任,被委任为潮汕总兵,执掌一方水师。清兵进攻潮汕时,吴六奇临阵倒戈,将潮汕数十万军民屠戮一空。 战后,吴六奇受到清廷嘉奖,官运亨通,现在已官至太子太保。 郑成功攻打南京时,吴六奇趁机指挥兵马攻击南澳岛,这次又响应达素、施琅的号召,统帅两广水师赶赴厦门参战。 施、吴都是深受皇恩,又叛国降清之徒,东南明军无不对此二人咬牙切齿,痛恨鄙视。 “施、吴二贼不堪一击,”忠靖伯陈辉第一个请战,“末将愿帅战舰二十艘,为大王逐退此贼。” 郑成功并未立即回应,而是遥望大海,陷入沉思。 南京大败,曾让他悔恨不已,一度意志消沉。随着西南传来各种消息,他又重新振作,心头阴霾一扫而空。 他本以为昆明陷落,西南明军覆灭已成定局,皇帝也逃不过殉国的厄运。哪知刚从南京回来,西南捷报就从各条隐秘渠道,辗转传到他手里,竟是一场比一场辉煌。 十三年正月,磨盘山大捷,歼敌五万。 八月初,李定国、马宝出大理,连破数城,又诱敌入鹤庆,歼敌一万有余。 八月中,永历亲率大军出通海,在新兴州一带连破三城,歼敌万余,缴获粮草十万石。 十四年初,永历再次率大军出安南,歼敌数万,重夺安南两府五州旧地。 一个又一个捷报,重新激起郑成功的雄心壮志,再不打出威风,东南就被西南盖过去了。 桂王出身的永历皇帝,曾让他有点尴尬。 一方面,他之前支持的是唐王,和桂王出身的两广朝廷有隔阂。另一方面,永历的德行也让他有些看不上。 如果永历有隆武那样的气节,他怎么会不生死相随呢? 如今永历皇帝异军突起,给他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压力。 东南明军必须打出几场足以定乾坤的大捷,才能让郑家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 这次达素、施琅、吴六奇大举来犯,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郑成功之前已下定决心,挥师东渡,把荷兰人彻底赶出宝岛。以宝岛为稳固后方,数百战舰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四处出击,必能令东南各省闻风丧胆,人人自危。 有了这个功绩,东南明军才能重振声威,与西南明军一起屹立于天地之间。 要完成这一步,此战就不能满足于打沉几条船,击杀千把绿营这样的小胜利。必须在此给清军一个最沉重的打击,给自己争取到东渡宝岛的宝贵时间。 如果清军只是小挫,主力退回泉州,明军就只能继续留在厦门与清军对峙,收复宝岛的战略就无法实施。 战术上的小胜,即是战略上的大败。 他暗暗下定决心,此战要完全消灭清廷五省水师,全歼达素带来的南北绿营精锐。 “本藩心意已决,这次放鞑虏上岸,”郑成功想得通透,开口道。 “啊……” 众将大吃一惊,放弃水师优势,与八旗在岛上决战,实在是太冒险了。 “我军一岛敌五省,若每次都只能击沉十几、二十条船,消灭几百个敌军,中兴大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东征宝岛的战略又怎么实施?” 这几个问题,让在场所有将士都无言以对。 是啊,清廷已富有全国,慢吞吞打消耗,什么时候才能把鞑子磨完?每次出征都担心清军偷袭厦门,又如何能征战四方。 南京之战,就是因为害怕厦门被偷袭,带了大量家属随行,才导致军心涣散,最后被管效忠、梁化凤几千精兵击败。 这个耻辱,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 郑成功继续质问:“陛下在西南的穷山恶水中,尚能打出一片天地。我部钱粮充足,兵坚炮利,难道不敢与八旗兵放手一搏吗?” 众将哪受得了这份轻视,被激得热血沸腾,纷纷高呼:“全歼鞑虏,杀他个片甲不留。” 见军心可用,郑成功发出第一道命令:“郑泰听令,你带本部船舶,前往金门外埋伏。见到施琅舰队通过,切勿上前拦截。等到鼓浪屿发出信号,再冲杀出来,与我前后夹击。” “末将遵命,”郑泰毫不迟疑,大声接过命令。 郑成功接着连续发出十几道命令,将水师埋伏在厦门外海各处,又在岛上各关隘布下层层伏兵,阻止清军在岛上肆虐。 整体个战略构想,就是放清军步战主力登上厦门岛,再把他们的水师消灭。这样登岛的满汉八旗和绿营,就无处可逃了。 做完大部分部署,郑成功略一停顿,望向忠靖伯陈辉。此人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作战勇敢,常常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他。 见延平郡王看过来,陈辉一挺胸膛,等着对方下令。这次郑成功却犹豫了很久,迟迟没有说话。 “陈辉听令,” 郑成功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你率本部战舰,藏匿于圭屿一带,船只全部下碇。若清军来袭,务必顶住猛攻,待潮水发生变化,再顺风冲杀,勿令清军一船北返。” 圭屿在厦门岛东北,泉州来的舰队如果向他们发起进攻,将会是雷霆一击。他们不能后退,只能在那里抛锚抵抗,可谓九死一生。 陈辉并没有迟疑,大踏一步上前,朗声应道:“船在人在,船亡人亡。此战若有失,陈辉愿提头回来见大王。” “好,有此决心,必能大胜,”郑成功紧紧扶住陈辉双肩:“你亲自挑选船只和士兵,我给你们践行。” 陈辉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即率周瑞、陈尧策等部下回来报告。他们已经挑选了一批精兵强将,组成一支勇敢的队伍。 “把将士们都带来见本藩。” 八百名水手,还有精挑细选的两千船员辅兵,列阵于日光岩前,跟着三位将领一起向郑成功致敬。 郑成功看到陈辉、周瑞、陈尧策的亲族、家人也站在他们身边。郑军一向是父子、兄弟同船作战,此战也不例外。 “把你们最小的儿子留下,”郑成功毫不犹豫地下令,“父留子不留,兄留弟不留。” “多谢大王,”众将士含泪把其中一个亲人推出队伍,为家族留下血脉。 等人员最终确定,郑成功下令给大伙儿送上美酒肉食。将士们也不客气,纷纷敞开胸怀,和同袍们喝个痛快。 一向严厉的陈辉也抛去威严,和将士们坐在一起吃喝,兴致上来后还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 其他将领也走上前去,给他们敬酒,三将来者不拒,一概统统消灭。 明月升起,在海上映出一道银白,为出征战士指引道路。 陈辉、周瑞、陈尧策带着四十条船拔锚起航,准备前往厦门东北的圭屿。 醉醺醺的陈辉向郑成功拜别:“大王,等着末将的好消息,定把达素和施贼杀得片甲不留!” “好,本藩等你们回来,再喝个痛快,”郑成功道。 在部下们都上船,陈辉最后一次向郑成功行礼,终于忍不住道:“大王,等大明中兴,别忘了末将啊!” 第八十四章 主帅 攻略雷州势在必行,陈上川很快制定出一个作战计划。 朱由榔召集所有高级将领,来到议事厅开战前动员会议。本次出击的主力是直属四营,所以张仙保、罗义等新晋都司官,也与会旁听。 让中层军官了解详细的战略制定过程,已成为安南明军的定例,朱由榔认为,这样才能让中层军官更好地处理突发情况。 “从志灵港出发,沿白藤江顺流而下,一天抵达出海口。然后沿东南方向行驶两天,再转向东北,越过儋州、临高,在第五天正午时分,乘涨潮之势,进攻安海所……” 陈上川站在议事厅正中间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怯场,把长于陆战,短于水战的云南诸将说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我们为什么要绕个圈呢?直接向东航行不可以吗?” 白藤江出海口在海防一带,正好是徐闻海安所的正西偏北一点点。朱由榔在海图上看了半天,觉得走直线要比走成个三角形要近得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嘛! 陈上川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在南海摸爬打滚了十几年,已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水师将领。他这么安排肯定有道理,朱由榔不能不懂装懂,只好不耻下问,弄个清楚。 “陛下明鉴,这个时节南海吹的是西南风,直接东行没有绕着走快……” 陈上川早有准备,令部下抬上来一个脸盆大小的船模,放在议事厅正中,给大家讲起风向和航向的关系。 说到中国帆船逆风也能行驶时,众将脸上露出惊讶神色,都表示不敢相信。在他们的印象中,沿江行军,最怕逆水,其次怕逆风。逆风时,不但不能扬帆借助风力,还要尽量减少受风面,把逆风的影响降到最小。 “在江上是很难逆风上行的,因为……江面不够大,”陈上川推着小木船走了一个之字型路线,接着解释:“只要这么走,逆风就变成了侧风。侧风行驶,有时比顺风还要快。” 中国传统船型是硬帆船,对逆风的利用率很高。从宋代开始,中国航海技术就得到长足发展,不断总结风向和潮汐规律。什么季节吹什么风向,他们早就烂熟于心。 当年郑和七下西洋,远达东非、红海一带,开拓大量南洋、西洋的航线。虽然宣德八年以后,朝廷不再派出官方船队出洋,转为保守的禁海策略,但民间海贸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两百多年来,海洋贸易越来越兴盛,民间航海技术早就比官方高多了。 两广义军的战舰多使用民间商船改造,大量招募沿海疍户、珠户作为水手,多年来一直压着清廷两广水师打。只是这些水手都不善于陆战,难以攻城掠地,始终不能扩大战果。 朱由榔边听边点头,又问:“为什么我们的战船都是用硬帆,有什么讲究吗?据说西洋人一般用软帆,他们远跨万里重洋而来,必有可取之处。” 陈上川笑道:“软帆固然很好,却不适合我们使用。软帆船需要的人手比硬帆船要多得多,船上水手多,船主赚得就少了。 不过战舰用硬帆,主要不是为了省钱,是船太小的缘故。我们的舰队中,多为一百尺以下的双桅快船,用软帆没有优势。且我国沿海风速比较小,软帆没有优势。小船小风用硬帆更合适。” 说到这里,陈上川想起西洋人的远洋大船,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如果是一百五十尺的大船,远赴重洋,必然用软帆更好。” 朱由榔点点头,终于明白所见战舰和后世影视作品中不太一样,主要还是船太小,用不上那种几十米高的大软帆。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徐闻虽说不太远,也要五天才能抵达,万一遇上风暴,该怎么办呢?” 台风也是朱由榔关心的主要问题,就算在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加持下,台风也令海上船舶闻之色变,更不要提没有天气预报的古代。 “所以此次出征,要选最快的二十艘船,尽快抵达徐闻,打完就走,”陈上川再次算了算时间,接着道,“南海风暴在七月开始频繁,九月慢慢减少。我们只要在六月中旬前回来,问题就不算太大。” 陈上川继续拿出海图,在海南岛西侧画了一条曲线:“我们后半程贴着琼州府西海岸走,万一有风暴来临的迹象,可以在儋州、临高附近的渔村避险。琼州府的清军都很弱,肯定不敢出城袭扰。” 听完这一番话,朱由榔异常兴奋,击掌赞道:“好,陈将军考虑得如此周全,此次出征就万无一失了。陈将军不愧是海上诸葛亮,国之栋梁啊!以后南海我军可以驰骋无阻矣。” 吴三省、雷朝圣、王三才等人之前对两广义军不是很感冒,认为他们在两广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打开局面,实在算不上强兵。今天听陈上川分析得头头是道,才发现隔行如隔山,义军水师不容小觑! 见作战方案已计划周全,各大将领纷纷请战,抢着去雷州大干一场。 “雷朝圣听令,” 朱由榔正了正脸色,三军统帅的威仪凛然:“你率开远营三千劲卒,在志灵城西驻防。切记多挖战壕,确保大本营安全。若郑柞来犯,半渡击之,勿令一人逃脱。” 雷朝圣一听自己竟然只能守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命令。 “王三才听令,你率建水营驻守城南。那里是码头区,货仓林立,商人众多。你既要守好要津,又要严查细作,任务很重啊!” 王三才对扬帆出海,始终有一些恐惧之心,第一次出征让给别人,也不算太遗憾,高兴地接过命令。 吴三省心里高兴坏了,前面两个大将已有任务,看来这次出征,要轮到自己拔得头筹。率先打回广东,这个荣誉可以威风很久了。 “吴三省听令,你率领晋王营驻守志灵城内,发民夫在城北、城东的山上修筑五个烽火台,日夜监视河道往来动向。” 吴三省张大着嘴巴,好一会儿也没有反应过来,磕磕巴巴问道:“那……谁带部队去雷州呢?” 朱由榔面不改色,肃然道:“自然是本帅了,此去雷州任务重大,舍我其谁?” “万万不可……” 包括罗义等中层军官在内的七八个将领齐声反对。 “陛下乃九五至尊,怎能冒险,”陈上川急道,“海上风高浪急,万一有个闪失,末将如何担得起……” 朱由榔早知众将会反对,拍案怒道:“刚才不是你说万无一失,怎么马上改口了?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陈上川满头大汗,大声反驳:“是陛下说的万无一失,卑职可没……” 朱由榔指着对方鼻子,一脸鄙夷之色:“我看你也是个宰相之才,怎么不学寇准那样的忠臣,非得做王钦若呢?” 陈上川是读书人出身,出将拜相是最高理想,但学寇准就要力主御驾亲征,哪肯答应,直言“不妥,不妥”。 朱由榔知道好好说是不行了,当机立断发出最终命令:“此次出征的主帅非朕莫属,再有异议者,关七天紧闭,散会!” 第八十五章 海安 朱由榔坚持要去雷州,也是迫不得已。 这次出征,不是为了攻城掠地,而是抢夺雷州的糖业资源,灵活处理各种情况才是关键。 让吴三省那样的大老粗挂帅,肯定和各县城硬刚,且不说攻城会有多少损失,打下来也要分兵去守,得不偿失。 直属四营这支海军陆战队该怎么运用,连自己都不太清楚,更别提遥控指挥。志灵县到雷州之间,海况好的情况下往返要十天,万一海况不好,联络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遇到特殊情况,往返十几、二十天请示命令,黄花菜都凉了。 再说,身处安南,还能永远不出海?不出海以后怎么北伐,总不能走回广西? 这个说辞大家没法反驳,只好对陈上川千叮万嘱,要好好开船,别把人弄丢了。 五月初七,大吉,宜出征。 朱由榔率领直属四营两千精兵登上二十艘战船,扬帆启程。不到一天舰队就掠过海防,进入辽阔的南海。 朱由榔乘坐的旗舰,是杨彦迪从延平郡王那边带过来的一艘三桅大福船,长一百余尺,宽二十余尺,是两广义军的“镇海之宝”。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郑成功手里要到的。 此船尖艏方艉,底尖舷宽,艏艉高高翘起,前桅向艏倾斜,主桅在船中偏前,后桅挂小帆。福船跨海航行较为平稳,速度也不慢,正适合作为旗舰。 船舷两侧经过改装,分别装有三门十二磅青铜火炮,据说船底还有水密舱,安全性能很好,只要不遇到大风暴,小风小浪不在话下。 夏日炎炎,朱由榔站在船艉,乘风破浪间,咸湿的海风从脸庞掠过,感觉格外舒爽。 这一年多来,他在滇西南兜了几千里,此时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万里波涛,感觉胸中万分畅快,对身边的陈上川大声发问:“此船叫什么名字?” 陈上川等两广义军,这十几年半官半匪,哪里有给船取名的闲情雅致,答道:“尚未取名,请陛下示下。” 朱由榔想了一下,大声道:“此船以后就叫皇家无畏号,逢敌必战,战则必克,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陈上川大声应下,心想带着皇家这两个字,此船定要好好珍惜。逢敌必战是肯定的,万一战不过,还得及时撤退,不可硬拼。 舰队利用侧风向东南航行两日,再调转方向顺风而行,第五日凌晨,已远远看到海南岛西岸。陈上川告诉大家,那就是临高角。 过了临高角,就到琼州海峡,雷州卫海安千户所就在海峡中段,正午时分,战斗就能打响。 直属四营经过特训,晕船现象并不是很严重,只有三成士兵轻微呕吐,习惯后也无大碍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海安湾出现在眼前,清军水师的哨船也发现了明军舰队,往海安千户所疾驰而去,通风报信。 陈上川通过旗语,指挥前舰放缓,后舰跟上,二十战舰结成纵列而行,直闯海安湾。 雷州海安水师副将江起龙远远看到哨船发回的信号,心中大呼不妙。此前达素力主进攻厦门,京师要求两广水师无条件配合,尽起战舰赶往福建协助进攻。 雷州作为广东水师重地,自然不能推辞。广东水师提督常进功亲自下调令,把海安千户所十多艘大船尽数调到广州,交给吴六奇开往厦门。 此时海安哪还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力量,仅剩十多艘三四十尺的小船而已。 可大敌到来,总不能坐以待毙。江起龙把心一横,让港中各船尽数升帆出海,迎击明军。自己则下令关上所城大门,严阵以待,防止明军登陆攻城。 海安湾是个阔口大海湾,从东到西的巨大海口足有二十多里,足够两军舰队驰骋缠斗。 陈上川站在皇家无畏号舰艉指挥台上,下令所有战舰调转方向,与敌舰平行而行,用侧面的火炮轰击敌舰。 轰……轰轰…… 无畏号找准机会,向其中一艘敌舰开火,大炮发出震天巨响,把直属营士兵的耳朵震得嗡嗡直痛。 三颗炮弹在爆炸声中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在两船之间画出三条抛物线,最后打在敌舰另外一侧,激起三道水柱。 “靠近,靠近……” 陈上川此时已没有了平日的儒雅,扯着嗓子发出各种命令,“压低炮口,继续射击。” 此时清军各舰已看得真切,敌军实力比已军要强得多,不要说被火炮打中,就算是迎面撞过来,那也受不了呀! 清军所有战舰都不约而同地向东逃窜,企图拉开与明军的距离。 但此时是西南风,明军从西南方向乘风而来,船速比刚起步的清军要快,距离完全拉不开。随着双方战舰越贴越近,炮弹的落点也越来越接近对方船身。 清军火炮也开始开火,只是他们船小,装载的火炮也相对小很多,声势远比不上无畏号上的十二磅炮。 “继续靠近,贴上去……开火!” 无畏号一侧火炮连续发射,到第九炮时,终于有一颗炮弹打在敌舰船舷上,瞬间打出一个大洞。炮弹在甲板上飞过,又从另一侧穿出。 被撞碎的木屑在甲板上四处乱飞,打得甲板上的水手哭爹喊娘,到处乱滚。 “好!打得好!” 朱由榔击掌庆贺,为已方炮手们鼓劲加油:“打中一炮赏银十两,炮手人人有份,给我狠狠的打……” “陛下,你可躲进舱里,炮弹不长眼啊!”陈上川一脸苦相,大声劝道。 朱由榔看得意犹未尽,哪里舍得进舱,大声道:“别废话,你打你的……我躲起来还不行吗?” 陈上川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扯着嗓子转头大喊:“靠过去,准备接舷……压低炮口,继续开火……” 炮手们听说有赏赐,人人干劲十足,奋力把火炮推回原位,清膛、装药、装弹,继续点火射击。 在两船接舷前,他们又打出了两轮炮弹。最后一轮时,炮口几乎是抵着敌舰船舷开火,两颗炮弹正中其上,把准备接舷战的敌军打倒一大片。 第八十六章 驰骋南海 敌舰是小船,肯定不愿意接弦战,拼命躲着无畏号走,不一会就被挤得贴近岸边。舵手不敢再往岸边靠,万一撞到礁石或者搁浅在滩涂,就彻底完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舰越来越近。 皇家无畏号比对方大得多,船舷也比敌舰高两三尺,明军处在高位,火铳兵往下攒射,极为方便。 清军水兵也硬着头皮举枪向上反击,但大部分都打在船舷护板上,打得木屑乱飞,没对明军造成值得一提的伤害。 明军从高往下射击,射界良好,即便船体上下摇晃,仅十几步距离,怎么也能打到甲板上了。清军几乎无处可藏,每一轮都被打倒三四个人,几轮下来,已没有人敢站在甲板上反击。 陈上川见时机已到,吼着发出命令:“跳帮夺船,夺船,给我跳……” 七八个水手早已蓄势以待,一听到命令,立即手持短刀爬上舷边,看准距离就往敌舰跃出。几个清兵在舱门口举枪以待,等着对方一落地,立即扣动扳机开火。 打头阵的这七八个水手经验丰富,早就料到有埋伏,在空中调整好姿势,落到甲板时,继续往前扑出,又打了好几个滚。 子弹落在他们身后,打出几道弹痕,冒出缕缕青烟。 最快稳住身形的那个水手,见舱门口正在换人,赶紧飞扑过去,一刀捅入后来者的小腹,双手握住刀柄,使劲往前推。 被捅的清兵连忙丢掉手中火铳,双手握住刀柄,想要阻止刀尖深入。然而腹下剧痛传来,哪里还有力气,只能拼命往后退。 那持刀水手趁势猛地往外抽刀,往舱门边一躲。 啪……啪啪 又是几声枪响,子弹从舱内飞出,打在水手刚才的位置,乱飞的木屑在水手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无畏号是皇帝乘坐的旗舰,水手自然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见甲板已被控制,紧接着又是二三十人陆续跃出。 罗义此时也领着三四十人从舱内钻出,见身为辅兵的水手都如此勇敢,直感脸上无光,大喊着:“一营,给我上……” 直属一营的十几个士兵学着水手们的姿势,也爬上船舷,向外跃出。他们本以为仅三四尺距离,又是从上往下跳跃,不会太难。 谁知两船都是随波上下摇晃,没有足够的经验根本无法掌控力道,落在敌舰甲板时,正好一个大浪袭来,甲板往上一顶又一落,七八个士兵下盘不稳,摔得七荤八素。 其中一个士兵躺倒在地,扶着船舷爬起来时,已经是一瘸一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看来是崴脚了。 朱由榔双手在脸上猛搓,直属营和水手们的巨大差距,让他不忍直视。不都特训了一个多月,怎么没点长进呢? 还好明军仗着人多,很快就控制住局面,船舱里的清军也放弃抵抗,扯着嗓子大喊,“投降,投降”。 朱由榔见这边已尘埃落地,举目远望,只见还有两三艘友舰也在接舷激战,想来不会再有问题。其他清舰的速度则慢慢提了上来,从东边出口往海湾外逃窜。明军战舰则紧咬其后,拼命追赶。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陈上川,给我追,一船一帆都不可以放过。” “是,陛下。” 陈上川本以为会在海安湾有一番激战,尽出两广义军战舰精华而来,没想到海安所竟然如此羸弱不堪,不趁机犁庭扫穴,更待何时?立即下令全速追击。 无畏号也脱离敌舰,升起满帆,向海湾外追赶。 只是经过小半个时辰激战,清舰的船速也已经提到最高。两军都是西南风,风向一致,只能拼战舰性能和水手操帆技术。 明军较小的几艘战舰火炮安装在船头,能追着敌舰的屁股打。一时间你追我赶,水柱随着火炮轰轰声不断升起,好不壮观。 陆战乘胜追击时,胜方可以按波次层层紧追,只要距离足够长,败方肯定会被全歼。海战则完全不同,战舰不会有疲惫的说法,能不能逃离拼的就是船速。 胜方哪怕只比败方快一点点,时间一长两船就会慢慢接近。反之,两船就会慢慢拉远。 明军从正午追到黄昏,已越过琼州海峡,眼看逃离的七八艘都是小型快船,不太可能再追上,才依依不舍地放弃追击,目送他们往雷州府方向逃窜。 当天晚上,明军在海安湾附近的小渔村外抛锚休整,七八艘被缴获的敌舰也被都聚到一起,清点缴获物资和审问口供。 这些清军都是绿营兵,也不是什么精锐,稍一套话就都招了。 第二天一早,各战舰指挥官划着小船赶到旗舰,送来俘虏首领,顺便报告缴获情况。朱由榔每听到一舰报告,就大声叫好,然后撒下大额赏赐。 舵手、帆手、炮手、跳帮水手,人人有赏赐,个个有钱分,都笑得合不拢嘴。 众炮手一个下午打下来,共计击中了七炮。一个炮组一般五个人,赏赐加上炮弹和火药的消耗,合计耗费竟高达三百九十八两。 “打个炮就三百九十八两?”旁听的罗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出征前他刚求人写好书信,托来往商船送回户撒,向那位姑娘家里定亲。正四品指挥佥事,官职已绰绰有余,然而新官上任,囊中依然羞涩,不多挣些赏赐,怎么娶亲生娃? 朱由榔和他的心情截然不同,在南海,海船就是生财工具,每运一趟货物,赚的都是真金白银。即使是四十尺的小船,造价也很昂贵,不是普通富户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 最令他开心的,莫过于缴获的两艘运糖船。这些都是徐闻县征收的糖税,刚在海安港装满舱,正准备运往广州,没想到明军突然来袭,只好跟着军舰,硬着头皮往外闯。 运糖船载货重吃水深,哪里跑得过战舰,船上也没多少水兵,刚打起来就投降了。 两艘运糖船几乎都是满仓,加起来共有两千多石,其中七成是赤砂糖,一成黑糖,两成白糖。黑糖那种次品就不说了,赤砂糖和白糖可都是好东西。白糖运到安南,售价至少每石六两多,赤砂糖也有四两以上。 这两千多石白糖、赤砂糖,加起来差不多能卖个一万多两。加上七条船本身的价值,可算是超级大丰收,相比起来,那点赏赐根本算不得什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一举击溃海安所的所有的海防力量,这个据点短期内算是废了。 据俘虏的口供所说,两广水师的精锐战舰基本都已赶往福建参战,不仅海安所空虚,雷州、琼州也好不了多少,都是不堪一击。 “南海岂不是任我们驰骋了?” “就怕海康、宁川所、神卫所的水师得到消息,把船都开往阳江,那就不好追了,”陈上川忧心道。 海安所吃亏在船舶都在港里,仓促中很多船都提不起速度,被明军赶上,才被俘虏了这么多。等高、雷水师反应过来,把沿海几个所城的大小船只都聚到一起,来个蚂蚁啃大象,那也不好对付。 “贪多嚼不烂,立即启程,去吃掉琼州水师。高、雷两州就让他们苟延残喘几天。”朱由榔相当想得开,连廉州都不打算去打。 海安所肯定已连夜通过快马,通知廉州做好防备。廉州水师过不了琼州海峡,也会把船往小海湾里藏,找起来肯定不容易。 琼州在岛上,海安湾已被包围,肯定不敢派船出海,通知琼州防备。现在赶过去,肯定又能瓮中捉鳖,再来个大胜。 陈上川觉得也是这个道理,立即下令拔锚启航,前往海口所。 海安湾到海口就一个时辰的海程,到嘴的肉不吃,那就是犯罪。 第八十七章 调兵遣将 陈上川吸取海安湾的教训,调整了作战策略,部署了七八艘快船在琼州湾以东,往返游弋,伺机拦截逃窜的敌船。 皇家无畏号则和其他战舰则闯入琼州湾,大开杀戒。 海口所和海安所的情况大同小异,精锐大多被调往厦门。只不过琼州比雷州穷的多,造船经费更少。被常进功抽走七八艘大型战舰,海口所剩下的海防力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毫无抵抗之力。 明军舰队的进攻摧枯拉朽,第一击即俘获小型鸟船四艘。 剩下的鸟船逃出琼州湾,又被埋伏已久的快船拦截。走投无路之下,大部分都降帆投降,只有两三艘在夹缝中穿过,直奔雷州而去。 琼州没有成规模的制糖业,自然也没有运糖船,明军一顿折腾,只缴获了七八艘小型鸟船。朱由榔看了战报连连摇头,直喊此行收获甚微,“琼”州果然名副其实。 真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 见琼州海峡以西的危险基本解除,朱由榔安排两百精兵,乘坐两艘小型战舰护送运糖船先回志灵县,以市价九折向明商出售。 “陛下,赤砂糖和白糖都很好卖的,西洋人、安南人都抢着要。两千多石也不算很多,按市价慢慢卖,顶多两个月就能卖完,为何要打折呢?”陈上川有些不能理解。 朱由榔有心点拨,解释道:“做生意赚钱,不能只看售价,还要看资金周转时间。有时卖低价,比高价要好。” “比如说什么时候?”陈上川对资金周转时间这个概念,一时想不明白,好奇问道。 “当然是缺钱的时候。” 陈上川还是不太能理解,但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脸上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这趟出征舱位充足,粮草带了很多,足够三十天所用。安南的粮价很便宜,实在不够还可以从志灵县运来,一艘小船半载而来,就够大家吃上一个月。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除非改变战略,去打广州。 朱由榔似乎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哈哈大笑:“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打完海口千户所,明军整个舰队的船舶数量已经达到三十五六艘,大大小小都有,浩浩荡荡地返回渔村驻泊地。 海安副将江起龙收到哨船回报,海安湾外战舰铺天盖日,心里压力无比巨大。 这几年又是打广西,又是打龙门,折腾两年多,经费却没分到多少。朝廷的钱不是调到云南给吴三桂剿匪、就是调给达素,用以解围南京、攻略厦门。 高雷廉这边都是靠广州接济,有时还要自筹军费,根本腾不出钱去修缮城防。 海安所城怕有百来年历史,破破烂烂的,没什么防御力。他现在手里一没有船,二没有兵,暗想:“刚刚升任副将,难道就要交待在这个鬼地方了?真不甘心。” “江帅,咱们在这里固守,是坐以待毙呀,”水师都司王爱国也和他一样忧虑。 “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弃城而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清的规矩,不战而逃是死罪。” “江帅误会了,大清对我王爱国恩重如山,我怎么会逃跑呢。只是这次海贼来势汹汹,末将担心雷、高两州的安全,不如……” 王爱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四周。 江起龙立即会意,亲自关上房间两扇门,低声道:“爱国你有计策就直说,能不能行事,本帅都不会怪你。” 王爱国沉声道:“江帅不如派末将去雷州走一趟,跟总兵大人说,海贼已经向东逃窜,恐怕要袭击府城。府城现在也很空虚,让我们过去增援不是不可能。” 江起龙略想了一下,立即觉得这是个好办法。高雷廉总兵是栗养志,性格谨慎,必不会坐视海贼兵临府城。 雷州府城就在海边不远,附近的水师驻地是最后一道屏障,和海安所的情况差不多,留守兵力不多,战舰也不够。 调海安所的剩余兵力,走陆路增援府城水师,增加雷州府城周边的防御力。是目前比较稳妥的对策。 趁着海贼还没登陆海安围城,逃之夭夭,前往府城避难,岂不美哉? 江起龙心里主意已定,立即写下手令,让王爱国即刻启程:“骑上我的宝马,速去速回。” “江帅放心,我定将海安的情况向总兵大人禀明。您放一百个心,末将这就去了。” 说完,王爱国转身而出,牵上江起龙的爱马,带着侍卫向雷州府城飞驰而去。 …… 黄昏时分,刚刚写完奏折的栗养志听说海安都司王爱国求见,立即传召,在书房接见。 “海安、琼州那边是怎么回事?” “总兵大人,” 王爱国一见到栗养志,立即抱着他的腿恸哭:“我们昨日在海安和海贼大战一场,损失惨重,不得不令战舰突围。听说海口也被贼人所破,声势愈发浩大,大小战舰有四五十艘,精兵成千上万,不可估量!” “什么?” 栗养志心烦意乱,脸色也变得铁青。他身居高位,消息比江起龙等人灵通得多,安南局势巨变,早让他惊恐万分。 达素打厦门,是冬天定下的决策,等安南的消息传来,高雷廉水师精锐早就出发了。 自己想要追回舰队,要先向京师请示,千里迢迢往返数月,等京师回复自己再去追,厦门之役早就打完了。 他这个月连写好几份奏折,一边向两广总督请示对策,一边写折子回京师诉苦,千祈万祷朱由榔不要来雷州捣乱。 昨夜他刚睡下,海安逃回来的战舰就把他惊醒,吓得他连夜派心腹乘快船再次前往广州,请求两广总督李栖凤尽快调兵增援。 整整一天写奏折,写求救信,心里疯狂叫骂:“朱由榔刚打完安南,又马上派兵来打高雷廉,部队都不用歇息休整吗?广州估计不能指望,雷州又如此空虚,该如何是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过段时间真要去拜拜妈祖,求娘娘保佑了。” 栗养志心里波涛暗涌,脸上却已恢复平静,缓缓问道:“今日海贼什么动向?” 王爱国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用有些怀疑的语气回禀:“据哨船回报,黄昏时分贼人穿过海峡东行,不知所踪,怕是……怕是……” 他支支吾吾,“怕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栗养志点点头,好像胸有成竹,心里接着骂道:“这情报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唉,也不能怪他,茫茫大海,总不能让哨船一直跟着。到底只是个都司官,没有判断力也是正常的。 雷、高、廉三府都是沿海,海贼到处都可以登陆,袭击各州县如探囊取物,没有足够强大的水师,确实很被动。李栖凤那个老东西,马上就要致仕了,还妄想和达素抢功劳,把老子害死了。” 王爱国等了半天也等到答复,脸上泪痕都干了,又不好意思继续再哭,只好又道:“贼人来势汹汹,您老人家要及早防备啊!!” “嗯,你先退下……” 栗养志不想和他多废话,高层的运筹帷幄,不需要这个低级军官知道。 王爱国听对方下逐客令,心里暗想这不是完蛋了吗?但又没有理由赖着不走,只好缓缓起身:“总兵大人,您老人家多保重,末将先行告退……” 说完,缓步后退几步,再恭恭敬敬转身。 “慢,” 栗养志想了一会儿,下达最终命令,“传令江起龙,让他尽起海安所精锐,前来府城协守。速度要快,明天一早就启程。” “是,总兵大人您放一百个心。末将这就连夜启程赶回海安。”王爱国拍着胸脯道。 栗养志点点头,目送王爱国离开。 接着,他又下达了十几道命令,令廉州水师副将立即把永安所的战舰藏起来,不要再让海贼堵在海港里。又下令宁川所、神电所在港战舰通通赶来雷州协防。 想了一会,觉得雷州府城还不是很保险,又令使者骑快马赶往肇庆,请求肇庆总兵调阳江、新会一带的水师前来协防。 现在南海一带,广州防卫绝不能动,潮汕太远解不了近渴,也只能指望阳江、新会的友军来帮忙。 在栗养志心里,这股海贼抢劫几个渔村,几个小镇,甚至占领海安、徐闻都可以容忍。毕竟雷州海防空虚,也不是自己的责任,只要府城不丢,怎么都说得过去。 烂船还有三分钉,等沿海卫所的力量都集合到府城,击败海贼问题就不大。他握紧了拳头,心中下定决心,这股海贼敢来雷州湾,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王爱国和侍从连夜回到海安,传达栗养志的命令。 江起龙见早就收拾好细软,小妾也连夜送走了,见这个金蝉脱壳的计策已成功大半,心中大喜,连赞王爱国办事得力,连夜就要走。 这个鬼地方不吉利,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王爱国连忙将他拦住,说万万不可,最少也要等到天亮再走。走得这么急,不就露馅了吗?哪有连夜驰援友军的绿营兵? 江起龙想想确实如此,眼巴巴地等到天微亮,立即率领手下五百精兵出城,逃往府城。 再晚就来不及了,万一明军闯进海安湾,让士兵们看见,再走就是临阵脱逃,那可是死罪。 第八十八章 徐闻扬威 朱由榔听说海安守军逃跑,一点都不着急,反而乐见其成。这种不战而逃的土鸡瓦狗,什么时候杀都行,不急于一时。 等江起龙率守军都走光了,朱由榔才下令全军在海安埠登陆,占领所城。 海安所城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弘治年间重修过一次,后面就没有大的修缮。 最近三四十年,中原风雨飘摇,从南到北到处在打仗,崇祯不会把经费放在这种地方,而是在辽东修所谓的关宁防线。 清廷更不会注意到这种天南海角,水师有经费会给福建、广州造战舰打郑成功,而不是在雷州修城墙。 这种爹不亲娘不爱的地方,不年久失修才是怪事。所城内到处残破,连城墙都掉了砖,露出墙内黄黑的夯土。不过面积倒很大,城内将军府、军粮库、军器库、文庙、武庙、城隍庙一应俱全,规模直逼小县城。 若不是达素立功心切,极力主张攻打厦门,从两广调走大量兵马,此城有精兵把守,还真不好攻破。 朱由榔心想,走前一定要把城墙给扒了,省得以后每次来都要打,太麻烦。 城门外是海安埠,专营徐闻特产土糖,同时兼营粮、盐、渔生意。单糖厘一项,就是高雷廉的重要收入。 朱由榔本以为港埠肯定留有商人在看守货物,还打算花钱买一些,谁知农历二三月才是各乡村糖客、糖行、水客等商洽土糖交易的活跃时间。 现在已是五月中旬,民间交易已经少了很多。那些商贩听说有海盗要来,卷起细软就跑,两天时间已跑得一干二净,逃往徐闻、雷州避难。 明军搜了半天,也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更不要提驻港商人了。 海安城外有屯田,专门给所城守军提供军粮,所以军粮库里粮草还有不少。江起龙才五百多人,走得匆忙更不敢多带,剩下一大半。 朱由榔老实不客气,一并笑纳,让陈上川通通装船运走。 徐闻县城距离海安所仅十余里,明军卸下几匹快马,前往周边搜索查探。一个多时辰后,哨探返回报告,称徐闻城门紧闭,周围没有发现大股敌军的踪迹。 “好,去徐闻看看!” 朱由榔让陈上川守好海安所,大手一挥,命令直属四营立即启程,去徐闻城外扬扬威。 走出海安港区,四周一马平川,一眼看不到尽头。路边全是甘蔗地,几乎没有种粮的。新甘蔗刚种下不久,才长到一尺多高,完全藏不住人。 既没有被埋伏的隐患,明军安心行军,大摇大摆地推进到徐闻城下,挖壕沟,立营寨。 可恨徐闻附近连棵大树都难找,立不起木栅,只能靠多挖壕沟来增强防御。 第二天,徐闻城外的明军拉来特别拉风的大家伙——几门青铜岸防炮。 岸防炮长七尺,口径七寸,膛口三寸有余,重逾千斤,非常沉重。陈上川花了好大力气才从炮台拆下,又连夜打造几辆特别加固的大车来运送。 所幸海安到徐闻县城一马平川,连个土坡都难找,才顺利把岸防炮送抵前线。 朱由榔见这几门炮老旧如斯,担心会炸膛,下令装药量减半。又在炮位附近挖几个大坑,炮兵点火后就往坑里跳。 还好江起龙也不是完全愚笨,大炮内膛还是保养过的,连发好几炮都没炸。 徐闻本就是个小土城,岸防炮轰在城墙上,每一炮都能掀下一大块土。徐闻知县李忠良站在城楼上,感受着城墙的颤动,自己也在瑟瑟发抖,直欲弃城而逃。 可他是地方主官,平时没得到允许,随意离开辖区都是重罪,轻则罢官,重则丢命。 敌军来袭就更不用说了,弃城逃跑罪加一等,满门抄斩是轻的,株连九族都不稀奇。就算城破,也只能自杀,连突围都不被清廷所允许。 他想不通海安堂堂一个守御千户所,怎么连一天都没顶住,就算顶不住,把兵撤到徐闻协防也好呀。就手里这几百个三流部队,拿什么来扛大炮? “快,召集捕头、快手、乡勇、民壮,十二岁以上,八十岁以下,通通上来守城……” 李忠良嘶声大吼,发出全民守城的命令,心中暗想:“邓耀、杨二、陈上川,老子跟你们拼命。” 大炮轰了一下午,朱由榔觉得差不多了,又下令士兵们在城下一箭之地列好阵型,齐声大喊:“大明天子在此,徐闻早降,早降!” 两千甲士齐声高呼的声音响切云霄,将天子名号明确无误地亮出,宣示两广又有了抵抗满清的主心骨。 满城百姓听得真真切切,有些消息灵通的忠义之士在心头狂喜:“安南刚打完就反攻两广,陛下的动作可真快呀。” 城头绿营守军则呆若木鸡,很多士兵心里都在暗想,天子不是在云南殉国了吗,怎么又跑到两广来了?万一敌军攻城,到底是守还是不守?拼死守城到底是忠义,还是叛逆? …… 黄昏,张北海来到中军建言:“陛下,徐闻城如此低矮残破,明日不如直接攻城算了。末将有信心一日破城。” 朱由榔摇摇头,拒绝了这个建议:“徐闻城周围都是平地,就城东北有个小湖,勉强算得上是屏障。清军不好守,我们更不好守。万一栗养志率大军前来,我们还是得走。占领此城,又有何益?” 张北海睁大眼睛,一脸疑惑:“那我们为何还要劝降?” 朱由榔笑道:“终归要喊一下,否则百姓怎么知道朕回来了?每次都以为是海贼来袭,通通躲到城里避难,以后还怎么做生意。朕岂不是成了海贼王?” 张北海恍然大悟,暗想陛下这是在扬威啊! 入夜后,知县李忠良遣使来访,求见大明天子。 朱由榔猜使者应该是来谈投降条件的,于是召到中军帐内,看看对方怎么说。 使者是李忠良的老管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见到朱由榔,立即痛哭流涕:“陛下,您老人家可算是回来了,徐闻百姓想您啊……” 朱由榔一脸慈爱,连声安慰:“果真如此?看来徐闻上下都是忠臣义士,朕心甚慰。赐座,赐座。” 老管家受宠若惊,哪里敢坐。可朱由榔连声催促,他只好用屁股挨着一点边坐下,心想:“妈呀,这辈子能在皇帝面前坐一回,真是不枉了。这是几品官才有的待遇?” “李忠良让你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老管家深呼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心情,答道:“我家老爷见天兵驾到,心中惶恐不安,欲献城出降,只是……” “只是什么,怕朕拿他首级?” 老管家连忙从椅子上滚下来,跪地不起,大声道:“我家老爷不是贪生怕死,他说自己一人之性命无足轻重,只是不忍满城百姓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呀。” 张北海再也忍不住,怒而呵斥:“大胆,陛下乃是大明天子,岂会对子民下毒手。你不要血口喷人,诬陷诽谤。” 老管家不知张北海是几品大员,张大了嘴巴,想说又不敢反驳。 “不知道朕能在徐闻呆多久,恐怕朕一走,他就遭殃了,对不对?”朱由榔替对方说出心里话。 老管家又放声大哭:“陛下……老奴不敢这么想,李家一门死不足惜,只是到时城内百姓和十乡八里就会遭难,徐闻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据老管家所说,若徐闻始终在清军的手中,城内的百姓就不会遭殃。但若被明军攻占,哪怕只有一天,将来收复徐闻时,清军就会在城内大肆掳掠。 如果高、雷、廉三州的军队收复徐闻,可能还会念及一些同乡之情;万一是广州、肇庆,甚至更远的部队夺回徐闻,多半会发生屠城数日的惨剧。 朱由榔本来就没有占领徐闻的意图,也知道这种情况多半会发生。想到满清的凶暴残忍,绿营的为虎作伥,老百姓的多灾多难,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都是朕的子民,朕心何忍!” 老管家见皇帝果然像传说中那样优柔仁慈,心中大喜,觉得胜利在望。 如果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皇帝退兵,李忠良不但在雷州知府、两广总督面前露了脸,就是将来青史之上,也值得大书一笔; 哪怕大明中兴,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辉事迹,即使是胜利者也会称赞他李忠良爱民如子,智勇双全。 “陛下圣明,老奴替老爷谢陛下仁慈!”老管家立即打蛇随棍上,拍起马屁来。 “可朕率大军跨海而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大损威名?以后率军北伐,谁还会买朕的账?” 朱由榔不可能白白来城下逛一圈,被这老管家耍一顿嘴皮子就退兵。心想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刮掉李忠良一层皮。 老管家不明白对方话里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那以陛下之见……” “李忠良的忠义之心,朕是懂的,你回去和他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保住满城百姓,又不至于让朕的威名有损,空手而归。” 老管家领命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张北海问道:“陛下,真让那个狗官拿主意?末将以为,他们肯定没安好心。” 天气炎热,朱由榔变戏法般拿出一把大蒲扇,边扇边道:“这是在探李忠良的家底,下次那人再来时,你可放机灵些,别给朕丢人。” 第八十九章 伪官上任 老管家又又回到徐闻,向李忠良回禀谈判内容。 李忠良犯了难,既不损陛下威名,又不能让陛下空手而归,除了出城投降,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肯定是不太愿意投降的,好不容易舍弃了羞耻之心,背上数典忘祖的骂名,去考大清的科举,做上这个七品小官,就是觉得明廷前途渺茫。 在他心里,朱由榔在安南折腾出的那点名堂,也就欺负欺负藩外小邦。就城外那两千多兵马,回来和全国几十万满汉八旗打硬仗,简直是痴人说梦。 只要大明皇帝在这里,朝廷就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几个月后平南王纠集两广十几万大军过来围剿,陛下只能坐船撤退,自己又该怎么办? 穷苦百姓的性命,他其实不太在乎,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他不能不在乎。即使陛下肯带他走,一个大清举人的身份,到了安南也不会再有官做。 退一万步说,以后大明中兴了,他大清举人的出身,曾任伪职的履历,也不会有什么前途可言。 得罪皇帝他更不敢,现在满城百姓都知道陛下返回两广的消息,绿营也军心浮动,这个城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即便能把城守住,以后也会活得提心吊胆。这年头,到处都有心怀大明的奇人义士,行刺他这么个芝麻小官,犹如探囊取物。 总不能天天出门带几十个保镖? 老管家见李忠良脸上阴晴不定,迟迟拿不出主意,心里暗暗着急。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了很多,凭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陛下的话里肯定暗藏玄机——不是要城,就是要钱。 “老爷,陛下话里暗藏深意啊,老奴觉得那句“不能空手而归”是关键,是不是暗示老爷孝敬点军费?” “军费?我们哪里有这个钱?” 李忠良开始露出苦笑,他才刚开始当官不久,又爱护羽翼,小心保持着“清廉”的名声。暗地里收了两三千两好处,但离军费这个概念,还差得远。 “库房里……不是还有些税银?” 老管家提醒他,徐闻这几个月在海安埠收取糖厘,税银还存放在县衙里,没移交给府衙,足足有一万多两银子。 李忠良连连摇头,说县库银绝不敢动。这些税银是要上交给雷州府,雷州府又要上交给广东布政司的。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擅作主张把这么大笔税银送给敌军,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爷糊涂啊。敌军来势汹汹,徐闻县召集民壮上城协守,花点赏银理所应当。岂不闻当年周王三守开封,几百万两银子都花光了,徐闻花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说起周王,谁不说他是所有王爷里,最识大体、顾大局的?现在不舍得花钱,万一城破了,银子还不是照样落到陛下手里?” 李忠良恍然大悟,只要明军退兵,自己就算是立下大功,银钱上的花销,还算得上罪过吗?他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 既找到思路,事情就好办了。 他想起城里还有好几些个大员外,个个家财万贯,大敌当前,劝捐理所应当。自己亲自出马,至少还能再榨出个几千两。 于是吩咐管家,先和陛下说可以提供一万两。如果陛下不满意,还可以酌情再加一些。如果陛下对一万两很满意,那就更妙了。这些大户世代受尽大明恩惠,拿他们的钱给大明皇帝花,毫无破绽,理所应当。 老管家不辞劳苦,趁夜色再度出城,来到明军大营。 朱由榔再度接见,问道:“李忠良都想好了?” “回陛下,都商量好了,我家老爷愿意襄助军费八千两,报效朝廷和您老人家。” 张北海闻言大喜,这可是白花花八千两银子,卖几千担茶叶能赚得到? 朱由榔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转过头去问张北海:“你们营一个月得花多少军饷,给老人家说说?” 张北海从未遇到过类似场面,不过他的头脑十分灵活,立即想起去年在永平当蛇头的日子。当时一个八旗兵就能敲五十两竹杠,这一座城怎么也值得一百个八旗兵。 “我就说八千两怎么样?”张北海心中琢磨着,并没有立刻把这个数字说出口。直属四营两千人,一个月军饷得四千两左右,连大头兵都比其他部队的亲兵多。自己再翻个一倍,足够吓死此人。 看见朱由榔眉毛渐渐皱起来,张北海不便再思考下去,连忙咳嗽了一声,试探着说道:“八……” “对!” 张北海的声音一出口,朱由榔立刻把话接过去,生怕他说一个以“千”为单位的数字,导致自己被动。 不给张北海犯错的机会,朱由榔大声道:“我们一个营,每个月军饷就八万两。李忠良拿出此数,我们就退兵。” 老管家大惊失色。 张北海也是张口结舌,暗道:“八万两?这是我说的?” “陛下,” 老管家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哀声求饶:“一个月军饷,怎会如此之多,八万两这个数字,我们实在拿不出来啊!” 在老管家看来,谈判就和作生意一样,对方漫天要价,自己就地还钱。 不过八万两这种价没法还,再怎么讨价还价都要在五万两以上,远远超出李忠良的预计和支付能力。如果他有八万两,还谈什么,直接开城投降,去安南做个富家翁算了。 “怎么没有,我们御林军一个营有六千人,一个月军饷就要三四万。还有五六千条枪,数十门大炮,三十五条战舰,每条战舰造价几千上万两。你去海安港数数看,三十五艘战舰,少一艘你减一万两。” 老管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三十五条战舰,加上火铳、大炮,别说八万两,三十万两也打不住。可是他马上发现其中漏洞,大声反驳: “可是这些战舰、火铳、大炮不会每个月都造,一艘船造好起码可以用五年,十年。” 朱由榔轻蔑一笑:“军舰军械都会损坏,还有折旧费,保养费。比如说船舶每半年就要刮一次藤壶,那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老管家不敢挑皇帝的错处,没有再反驳,内心却很不以为然。照这么算下去,只怕擦屁股的手纸,都要算进军饷里。数字只会越算越多,而不是更少。 朱由榔见他这个表情,觉得黑脸已经差不多够了,缓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李大人不需要自己掏腰包出钱,城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徐闻那么多官绅大户,凑一凑总能拿出两三万两。” “那也不够,陛下再减减,”老管家听到对方语气松动,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听说县衙仓库里,还有上万担白糖,那些都是清廷的财产,难道像李大人那样的忠臣义士,还会替鞑子心疼吗?” 老管家大声道:“上万担白糖,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城,万一走漏了风声,那是掉脑袋的呀。” 朱由榔早有准备,把详细方案讲了一遍,听得老管家目瞪口呆,又完全挑不出毛病。 他没等对方缓过神,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老管家双手接过,打开一看,第一行赫然写着委任状三个大字,下面小字也写得清清楚楚,任命李忠良为广东布政使司雷州府徐闻县七品特派专员,在敌占期间主理徐闻县一切军民事务。 落款是朱由榔三个大字,名字上还盖着大印。就算没有吏部行文签署,这委任状也算得上中旨任命,效力很高。 老管家大惑不解:“陛下是决意要入城,收复徐闻城了吗……” 朱由榔得意地笑道:“谁说朕要入城,李忠良能做鞑子的官,就不能同时也做大明的官?” “怎能既做大清的官,又做大明的官……” “怎么不行?我看李忠良是个人才,一身兼任两职,根本不在话下,”朱由榔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君威莫测的眼神,继续道: “这个任命在明军全面收复广东前,都是一个秘密。朕不会指派他执行有暴露风险的任务,也不会把这件事到处宣扬。只要他好好干,待我军把虏丑赶出广东,他依然还是大明朝廷的命官,有功无过。他好好考虑清楚,要不要接受。” 老管家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冷汗,称一定会让李忠良好好考虑。至于敲大户竹杠和安排运糖这两件事,可能还要几天筹备。 “两天,”朱由榔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朕只能给他两天时间准备,银子先送出来,再执行运糖计划。两天后看不到答复,朕只能攻城了。注意,只能敲大户,绝不能祸害平民百姓。” 老管家连声称是,连滚带爬出了大营,回县城复命。 李忠良打开委任状时,比老管家还要惊讶,仿佛那张纸有点烫手。 “陛下这……这是何意?” 老管家说出自己的见解:“听陛下的意思,是让老爷您明面上做着大清朝廷的官,暗中给大明朝廷办事。” “身在曹营心在汉?” “八九不离十,就是这样。” 李忠良哭笑不得,这么一来,自己不是在两边都成贰臣了吗?而且一旦接受这个任命,以后就要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潇洒了。 当他听到陛下说会为他保密,一旦大明中兴,自己有功无过时,又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终于领悟到,这哪里是委任状,这简直是护身符。无论大明大清哪边打赢,他都是朝廷命官。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他简直不敢相信,颤抖着说出最后一个疑虑:“万一被朝廷发现,这可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 “老爷糊涂,陛下好不容易把您招揽过去,怎么会轻易让朝廷发现?” 老管家见对方还是下不定决心,沉声道:“老爷自从做了大清的官,是否每夜都睡不着觉?有了这张委任状,百年之后,下去见到太老爷,您也可以对他说,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第九十章 徐闻夜战 李忠良想了大半夜,觉得对陛下的轻视要马上扭转,决不投降的态度也要及时刹车。 据老管家观察,城外明军装备精良,军饷十足,且目之所及,将兵上下都有一股彪悍和骄傲之气,不是百胜之师绝对不可能拥有。 这样的军队和徐闻绿营对决,两千至少可以打五千,甚至更多。他们攻下徐闻城,最多只需要一天,或者更快。 如今徐闻城增兵遥遥无期,不知道盼到哪年哪月才能来,不和陛下合作,城破身死几乎是一种必然。 而兼任这所谓的特派员,未来事发只是一种可能。只要今天保得一命,以后未必没有腾挪掩饰的空间。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想来想去,渡过眼前这一关,是最重要的。 而且万一大明真的中兴,自己还勉强算得上从龙官,前途不可限量。当大明的官,那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下半生再也不用忍受同乡冷眼,死了也能进祖坟,风光大葬。 和陛下合作,风险虽大,收益也大,为何不搏一搏呢? 想通这些关节,他忽然感到全身上下焕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干劲十足。他吩咐老管家用盒子把委任状掩埋在别院,天一亮就开始拜访张大员外。 张大员外是徐闻县五代世家,祖上出过进士,创下偌大基业,拥有大片甘蔗地。后来张家虽再没出过大官,但清军进雷州时,张大员外第一个归附,家业得以保存。 种甘蔗和种粮食不一样,制糖、贩卖都要和钱打交道,流水充足,有的是现钱。此次明军来袭,他逃入城中避难,随身细软肯定不少,第一个找他募捐粮饷很合适。 “张员外,敌军来势汹汹,您家大业大,多少出点力啊。” “李大人,老夫来得匆忙,身边就几个家丁,实在是有心无力。” “所谓有力出力,无力出钱。现下城里人心惶惶,只能用重赏招募勇夫。您不是刚卖完两千多担糖……” “李大人,您不知道我们种蔗人的苦。今年粮价高,买粮就是一大笔开支。糖寮工钱开支也多,制糖所需的柴火,石灰,花生油,样样都需要用钱。一年下来赚不了几两银子,老夫也是勉励支撑,亏本经营,苦也……” 见对方一推四五六,软话不吃,李忠良把脸一板,用略带威胁的语气道:“张员外莫要因小失大。一旦城破,贵府的银子还不都归了伪帝?所谓怀璧其罪,只怕……” 张员外对李忠良这个级别的官,是不需要太给面子的。但仔细一想,对方说得没错,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皇帝过又如何? 一旦城破,钱银损失还在其次,自己的性命也堪忧。他把心一横,咬牙道:“李大人说得有理,老夫愿捐一千两,以助军资。” “张员外慷慨解囊,学生先谢过。只是……” “只是什么?” “一千两是不是少了些?你我都是有功名,又剃头降清的人。伪帝最恨世受皇恩,又不肯精忠报国的官绅。”李忠良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用动作加强语气。 “李大人,别说了,老夫愿捐两千两。您一定要守住徐闻,守住啊……” 张员外掏出这么大笔银子,心痛得滴血,两千多两银子,可是他家半年的利润。 李忠良没有继续逼迫下去,他终归还要在本地当官,以后还需要大户们支持,不敢敲得太狠。对张员外好言安慰了几句,又沉声提醒:“捐资的事情,可不要轻易对外人说,小心……” 说完,他看了看四周,暗示到处都可能有忠于明廷的反贼。 “谢李大人提醒,这个老夫省得,不可说,不可说。” 李忠良就这样日夜辛劳,两天内连跑了十七八家大户,共筹到两万多两银子。他发现这个竹杠敲得比想象中容易。 普通百姓剃头降清是迫不得已,明军有网开一面的空间,所以守城意愿不是那么强烈。 而曾在明廷有过功名,或任过官职的士大夫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极害怕明军破城后会反攻倒算,吓唬吓唬就愿拿出大把的银子。 到了约定之日,李忠良找到老管家,询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城外动向如何?” “都安排妥当了,东城有我们的人,已通知陛下在主攻此门。城外四面八方都有明军部队,吴可信应该看不出来哪边是主攻。” “东门的人可靠吗?” “乡勇头领是老朽的娘舅外甥,绝对可靠。明军一全力进攻,他就带头跑,决不会误事。” 李忠良点点头,这一点不用太担心,就算没有内应,明军破城也不是问题。又问道:“运粮的车马准备得怎么样?” “放心,都安排好了。” 见一切如策实施,李忠良擦了擦手心的汗,看着天边红霞,叹道:“今夜一过,咱们也算是弃暗投明了。” …… 黄昏时分,朱由榔下令城南大炮不停,继续轰击早已残破的土城墙。城内守军早已不敢上城楼驻守遥望,被轰了三天的城墙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塌。 其余三面则先后发起佯攻,牵制守军兵力。 佯攻部队每面都只有两三百士兵,攻城速度拖拖沓沓,以城下放枪为主,附蚁攻城为辅。 攻城梯架上城头,士兵攀爬起来确很小心,他们时刻注意城头动向,一见敌军扔下石块,泼下滚油,立即举盾跳梯,及时闪避。 清军虽知这是佯攻,也丝毫不敢松懈,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发力,变佯攻为主攻。 半时辰后,天已全黑,南面城墙也终于被轰塌一小段,形成一个小土坡。明军吹起号角,发起冲锋。 这一面的进攻比其他三面都要猛烈得多,一时间城外喊杀声震天,令人胆战心惊。 李忠良一马当先冲上城头,嘶声大喊:“守住缺口,给我堵上……快请吴守备率部来增援,快……” 徐闻守备吴可信本来在城东防守,收到城南危急的消息,咬牙带着两百多绿营兵前去增援。赶到城南时,两军正在土坡附近僵持。 他一马当先率部反冲锋,同时发出怒吼:“杀呀……” 第九十一章 火龙烧仓 徐闻守备吴可信的决死冲锋很有效果,立即稳住了局面,甚至有反攻的迹象。 只不过他冲杀了半天,气势很凶,动作很猛,又好像没砍到什么东西。 明军攻城部队个个都身穿铁甲,防守又严密,吴可信一刀砍来,好几把刀就迎头架住,根本不给他杀伤的空间。 见城南绿营兵越来越多,明军也慢慢退下土坡,在坡下来回试探,偶尔发起冲击,似乎惧怕吴可信的威势,畏首畏尾,不敢强攻。 吴可信觉得这些明军进退有度,动作整齐划一,身手确实不错。只是气势不足,脑子也不太灵活,有很多连自己都能发现的空档,愣是没人去冲击,让他得以从容指挥士兵去填补。 他边打边想:“陛下很有钱啊,部队装备这么好,就是怂了一点,冲锋不勇猛,作战不积极。这样的兵,我能以一打十……” 城南正僵持着,突然背后又有人大喊,“城东破了!” 城南城头上千绿营兵、民壮、乡勇心中大骇,自古城破者,能在巷战获胜的,十不存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了投降的冲动。 千钧一发间,李忠良的侍卫跳出,一剑把喊话之人刺死。李忠良也站了出来,厉声大喝:“敢言投降者,杀无赦。守备大人,请率部前往东城增援,堵住缺口,把明军赶出城去。” 吴可信本有弃械投降的意图,此时被李忠良的忠义和无畏所感染,一时间豪气大发,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来,增援东城,把明匪赶出去!” 他率部赶到东城时,明军大部正忙着在仓库区肃清绿营余孽,只有两个千总队控制着主街口,似乎在构建防御阵地。 “破城后最重要是一鼓作气,到处冲杀,造成混乱。哪有没占领全城,就开始到处劫掠,当街防守的?陛下带的是什么兵,会不会打仗?” 吴可信对明军的轻视之心更重了,见街口明军兵力不多,觉得是个好机会,来不及整理队形,马上发起冲锋。 谁知这股明军比城南那批更擅长防御,他率领两三百绿营精锐,居然连一步都推进不了,反而被杀伤了二三十人。 见部众逐渐散乱,他无奈地下令后退一段距离,重新整理阵型。等部下缓过气来,明军已摆好路障,躲在后面拿出火铳向他们瞄准。 “快躲!” 吴可信见几十把火铳架在路障上,知道厉害,连忙指挥手下向大街两边躲避。 耳边枪声此起彼伏,啪啪啪,啪啪啪,震得他双耳欲聋。一轮过后,他抬头看看周围,手下居然只被打死了几个。 他心中大喜:“这些兵枪法真差。” 哪想再次组织冲锋时,却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他善于总结,慢慢发现对面明军在八十步外不太准,八十步内却准得出奇。 …… 罗义弯着腰在街口来回奔走,不断低声提醒手下:“记住,敌军在八十步以外朝天打,八十步以内狠狠打。僵持,懂?僵持到天亮,别把他们提前打崩了。” 随着各城门佯攻的明军撤离,绿营守军也得以抽出防御力量,陆续向东城增援。可此时明军已经在各路口都已摆好路障。明军人手一把交铳,火力猛得吓人,他们根本不可能冲得过去。 吴可信放弃了冲锋,开始在一百五十步外同样设置路障,和明军隔空对峙。 “你们不是擅守吗?老子和你们玩到底。火铳谁没有似的,老子在登州时,也是个快枪手。耗到天亮,我们就赢了。” 朱由榔接到报告,东城全部被明军控制,城内清军也放弃反击,转为沿街防守。知道事情成功大半,他彻底放下心来,下令后方部队搬运仓库里的银两和食糖。 近万担赤砂糖、白糖要赶在天亮前全部运出城,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除了控制各路口和城墙的部队不能动,平均每个士兵要运十担货物。 时间紧,任务重,必须争分夺秒。 明军也开始在大街小巷大喊口令:“官兵进城,刀剑无眼,良民躲在家里不要出来……” 老管家非常贴心,在仓库区内放了几十辆独轮车、手推车、平板大车,连挽马都拴在附近的马厩里,吃得饱饱的,套上车就可以拉货走。 东、南、北大段城墙被明军所控制,没有制高点,清军在黑夜中根本看不清东城方向的情况。东城本来就是大量存放食糖的仓库区,普通百姓不允许附近居住。 有窗户面向东城的百姓人家,听到枪声响起,也都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打开窗户乱看。 百姓们只听到窗外有大量部队来回奔袭的脚步声,挽马嘶叫声,此起彼伏的枪声,痛苦的嚎叫声,叫骂声和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交缠在一起传来,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哪边胜,哪边败。 朱由榔早就在东城外修了一个临时大营,表面上看是住人的营帐,实际内部可以存放大量货物。只要东西出了城,后面向海安埠转运就好办了。 有了几十辆大车的帮助,货物运输的速度很快。老管家也趁乱出城,蒙着脸站在朱由榔身边帮忙清点货物数量。 看着运出城的食糖数量越来越多,老管家心里越来越高兴,这一晚辛苦折腾总算没有白费。事情都解决了,除了清廷和大户,谁都没有损失。 按照事先定好的规则,无论赤砂糖还是白糖,通通按六两一担折算。只要超过八千担,八万两总军费就够了。如果再多一些,李忠良手里还能剩下银子。 寅时三刻,最后一批货运抵城东大营。老管家粗略算了一下,总计八千五百多担,比预计少了一些。考虑到路上损毁,也差不多了。 朱由榔大笔一挥,在账单上写上九千担整几个大字,解释道:“还留了一些在各个仓库,全都搬完,烧起来不太像,太假了。你们救火够快的话,兴许还能看到一些赤砂糖烧焦的痕迹。” 老管家的眼睛有些湿润,连忙谢过,暗想:“陛下真是好领导,情愿自己少赚一点,也要保护好手下的兄弟。” 朱由榔使使眼色,手下侍卫立即奉上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个小包裹。 老管家打开包裹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大堆金叶子,在火光下黄澄一片,闪闪发亮。他张大了嘴巴,大惑不解:“陛下,这是……这是?” “朕讲究有功必赏,这是给李忠良发的奖金,八十两黄金。银子在家里太扎眼,不好存放,所以朕都折算成黄金。你代他收下。” 老管家跪倒在地,高呼:“老奴代家主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 朱由榔哈哈大笑,向身边的作战参谋发出命令:“放火烧仓,撤退!” 第九十二章 名将之姿 清军沿街防御到后半夜,越来越有坚守到天亮的信心。只要天一亮,他们就可以组织更多的乡勇民壮进行反击,把明军重新推出城去。 吴可信承认明军的防御阵型和火铳确实厉害,但对各级指挥官们却充满了鄙视。他认为对面不仅没有强攻敌阵的勇气,更没有到处冲杀,造成混乱的脑子。 “多好的机会啊,真是可惜。如果我是指挥官,早就拿下徐闻喝酒庆功了。”吴可信在心里叹道。 按他的理解,没有进攻的攻城战,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使突破城门也不行。 守城方之所以会在城门被突破后迅速落败,主要在于城市里大街小巷太多。进攻方只需猪突猛进,到处冲杀,就会造成极大混乱。 防守方不再有防御重点,面对十几个,几十个漏洞,根本无法全部顾及得到。一旦混乱形成,指挥就会失灵,落败就难以避免。 正想着,忽然看到明军背后的仓库区开始燃起大火,他心中大急,那里存放着大量食糖库存,被大火一烧,扑不灭的。烧了库存不要紧,那是地方官要头疼的问题,火势蔓延过来就坏了。 “快把水龙队找来,准备救火。” 那些协防的乡勇民壮都是本地人,守城不一定积极,救火肯定拼尽全力。水龙队很快被召集到东城附近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救火。 东城正慌乱间,忽然又有人发出惊呼,众人顺着惊呼人的手指抬头望去,县衙方向也火光冲天。从火势上看,燃烧范围比仓库区小很多,但好像烧得更快,更猛。 救县衙还是救东城,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吴可信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还是救东城比较重要。偷摸过去放火的明军肯定不多,县衙那边有李大人坐镇,处理小股明军问题不大。 东城火势不能蔓延才是关键,绝不能让明军趁火势进攻,万一东城失守,就不是一个县衙的问题,而是全城尽焚的问题了。 …… 城内明军一接到命令,各千总、把总就指挥士兵在各库房堆积干草柴薪,放火烧仓。同时清点人数,等火势一大,马上撤离。 “放完火马上撤退,点齐手下,不要让士兵掉队了。” “嘿,在干嘛呢?瞎了?那边是民房,快把柴草搬走。” 各级军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势蔓延的范围,同时收拢各处散落的士兵。 只烧仓库,不能让火势蔓延到全城,也是本次行动的关键之一。焚毁全城对天子声望损害太大,得不偿失。 还好为了防火,徐闻县仓库区周围一律不允许修建民房民舍,防止居民失火蔓延到货仓,威胁食糖库存。 此外,整个仓库围墙内还留有一大圈空地,作为防火隔离带。这次大火从内部烧起来,也正好阻止火势蔓延到外面。 罗义一直在观察着火势蔓延的范围和速度,在心里估算撤退的时间。自从在元江烧过一次火船,他就对火攻战术就十分着迷,现在也算是半个专家了。 见火势差不多了,他命令部队慢慢后撤,最后在城门附近重新列阵防守,接应还未撤离的友军出城。 在战前会议上,朱由榔反复向营官们强调撤退时的纪律,不能落下一个士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士兵遗漏在城里,被俘的几率很高,有泄露机密的危险。而且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是非常可贵的精神,要成为直属四营的传统。 罗义在心里默默念着那句命令,心里深深认同,决定坚决执行。 直属营不允许将领私自培养所谓的家丁和亲兵,理论上每一个部下都是亲兵。在日日出操,反复训练和历次战斗中,他和士兵们早就产生了深刻的战斗友谊。 一年多前他还是一个很普通的户撒土司兵,多少次艰苦战斗,命悬一线,不是队友相助,他怎能有命活下来,爬上四品官的高位? 每个士兵在战前都收到过通知,见火势起必须要尽快向东城门撤离,所以掉队的士兵也不太多。罗义率部接应了半个时辰,已不再见到有落单士兵到来。 等到作战参谋来报告,友军都已成功撤离,连伤兵和尸体都通通带出城,清点人数无误,他才率部彻底放弃城门,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 李忠良让心腹在县衙放完火,眼见难以扑灭,马上赶到东城视察。 此时明军已撤退到城门附近,让出前往仓库的道路。他身先士卒,率领水龙队进仓库救火,只是赶到时十几个库房已经全部着火,被烧了大半。 赤砂糖和白糖本身不太易燃,但被大火一烤,也会顺势燃烧。明军故意留下的赤砂糖被高温烤成糖汁,从仓库里流出,空气中充满了香甜和烧焦混合起来的刺鼻味道。 那些糖汁也很快被烤焦,然后在高温下被点燃,又造成火势进一步蔓延。 李忠良对这个效果很满意,火势这么大,有多少库存在火中损毁,已是死无对证。 他唯恐火势不够大,怎么会真心去救火,于是以防止火势蔓延全城的名义,让水龙队放弃对库房的扑救,转而为仓库围墙和周边民舍浇水降温。 周围民舍被大火远远烤了大半天,早已异常干燥,稍微有点火星就能燃起来,里面的百姓也都快热得受不了。 此时水龙到处浇水降温,正好帮这些民舍解了围,里面的百姓纷纷竖起大拇指:“李大人救民于水火,真是青天大老爷!” 明军退出城后,清军重新接管城墙和城门,对城南的土坡尤其重视,连夜组织民夫重新加固修复。 直到第二天正午,仓库和县衙两地大火基本熄灭,留下一片残垣断壁。融化的糖汁渗透在仓库外的土里,尝起来还是甜的。 吴可信经历了一夜攻防战,已累得全身虚脱,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城给守住了。 徐闻绿营以区区数百士兵,面对天子御林军,以少胜多,城门被破还能把敌军打退,这个战绩真是古今少有,值得青史留名。 他心里禁不住暗想:“难道我吴可信真是大器晚成,有名将之姿?” 第九十三章 汝妻吾养 徐闻城被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善后工作千头万绪,其中彻底扑灭余火是重中之重。 那些被掩埋的灰烬里,可能有不少房梁一类的大木材,表面已经熄灭,内部可能还在阴烧,稍有不慎就会重燃。 李忠良发动大量百姓,挑水浇向残垣下的灰烬。整个县衙和东城都被大量百姓来回践踏,污水横流,狼籍不堪。 又折腾了整整一天,他总算彻底放心了,这么一来,神仙都看不出丝毫破绽。一夜烧了多少食糖库存,谁也说不清。 至于县衙的税银,当然都被明贼抢走了,谁不信,可以亲自到城外大营去问问。 另一项重要工作是确认战果。好不容易打了个大胜仗,有捷不报等于锦衣夜行。怎么把胜利好好修饰一番,是一门重要学问。 李忠良抽空找到吴可信,商议捷报该怎么写。 “吴将军,打了一夜,斩获多少首级?” “唉,别提了。明贼撤退时,把尸首都带走了,真是可恨。” 吴可信很苦恼,击伤击毙肯定是有的,他亲手砍伤过两个,也亲眼见到几个明军被火铳打倒。但能确认是明军尸体的,真的没有。 有很多尸体被大火烧焦了,分辨不出是哪方留下的。大家体型都一样,大火一过,也不可能靠头发和衣物来辨认敌我。 “不如,把尸体都算成是明军的?” 吴可信想都没想,立即同意了这个提议。打了快二十年仗,杀良冒功都是家常便饭了,把己方尸首当战果是基本操作,根本不算昧良心。 “那抚恤……”吴可信沉声问道。 “立功者人人有封赏。阵亡将士家人在徐闻的,抚恤马上足额发,由县衙来出。不在本地的,朝廷议定后再补发。” 李忠良收到老管家报告,粗略算了算,发现除了上缴给陛下的银子,自己手里居然还剩了几千两。 一毛不拔是不行的,城里有大户盯着,官场规矩,贪墨可以,做得过火就不行了。抚恤、赏赐都一分不给,会把事情闹大,不是明摆着坑他们的钱吗。 他慷慨表示,绝不会让遗孀遗属吃亏,正所谓“汝妻子,吾养也”,发抚恤和赏赐是战时提士气的不二法门,县衙不会坐视军心溃散。 至于尸首,统一用大火焚毁这个说辞来搪塞。绿营兵大多是外地人,少数在本地安家落户的,为了抚恤,也翻不起大风浪。 吴可信对这个方案没有任何意见。家属在本地的,抚恤当然要马上发;家属不在本地,甚至没有家属的,自己可以上下其手,大发其财。 至于赏银,分多少给士兵,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两人商议半天,把捷报内容对得毫无破绽,分别写好,派快马连夜出城,分别向雷州府衙和高雷廉总兵府汇报。 …… 栗养志这几天也不太好过,雷州湾外每天都有大量敌舰来回游弋,给府城造成极大压力。他明知徐闻被围攻,明知伪帝率两千明军就在一百里外,也不敢派大军前去增援。 只能不停派出使者去徐闻给知县和守备鼓劲,告诫他们务必尽忠职守,救兵马上就到。 随着阳江、新会各地水师向雷州湾集结,他觉得反击的时机快要来临,只要水师能在雷州湾顶住敌舰进攻,陆师就能出兵给徐闻解围。 正想着,亲兵在门外大声报告,徐闻守备吴可信派使者前来传捷报。 “捷报?” 栗养志天天都在想,什么时候会收到徐闻陷落的噩耗,捷报是从不敢指望的。此时又惊又喜,一口茶水差点把自己呛到,顾不得擦拭:“快进来回话。” “禀告总兵大人,昨夜明贼趁夜色大举进攻。我军奋力拼杀,将来敌击退,死伤明贼数百。请大人过目。” 使者说着,双手奉上徐闻守备的战报。 栗养志连忙接过,打开仔细阅读。信里详细描述了明军用大炮轰塌城墙,先冲上南墙,被击退。又攻破东城门,涌进东城大肆烧杀抢夺,最终被守军完全赶出城的全过程。 特别是李忠良大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稳定军心的一幕,写得活灵活现。 信里还提到,明军抵达徐闻后,在十里八乡大肆劫掠。城外大营日夜往海安埠运送劫掠所得,车马不绝,川流不息。 这份捷报看得栗养志心血滂湃,击掌赞道:“李忠良、吴可信,一文一武,真是相得益彰。立此大功,当浮一大白……” 还没等他说完,雷州知府陆彪、同知周熛等文官也拿着李忠良送来的捷报,前来总兵府一同庆贺。 “栗大人,大喜,大喜。” “哈哈,陆大人也收到捷报了?”栗养志人逢喜事精神爽,快步出门相迎。 “正是,陆某不敢独享,带来给栗大人一观。” 栗养志接过李忠良的捷报细看,内容和吴可信所奏大同小异。李忠良还提到明军在城内到处放火,致使县库和县衙焚毁严重,损失巨大。 雷州众人本就觉得徐闻不可守,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大败敌军更是超出预期。在大捷面前,有部分财产损失很正常,瑕不掩瑜,无可指摘。 “徐闻军心可用,请栗大人尽快出兵,莫让忠臣义士功败垂成。” 陆彪趁势提议雷州出兵,尽快给徐闻县解围。在他看来,伪帝统领的水师是厉害,陆战部队的战斗力却十分可疑。 明军以数倍兵力围攻徐闻这种小土城,四日无果,侥幸攻破城门也无法占领,反而被赶出城,真是连鱼腩都不如。 “解围……” 栗养志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心里快速盘算。按他原来的计划,是等到广州援军抵达,再雷霆出击,一举将伪帝生擒。 不过徐闻大捷,让他的态度产生了大变化。现在他看法和陆彪差不多,明军大败亏输,士气肯定已跌落谷底,此时出兵,成功率很高。 他还特别注意到,明军正在十里八乡劫掠,那是军纪败坏的表现。大明官兵抢劫地方,那是老传统了,自己还是明军时,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 但皇帝率军出征还要抢劫,那真是连脸都不要了,军队战斗力差成这样,根本不足为奇。 第九十四章 郭嘉之谋 栗养志一向稳妥谨慎,要不是徐闻这一场大捷,还真激不起他的冒险之心。 现在雷州府附近的可战之兵有一万二三,除去水师四五千,府城必要的留守部队,至少可以抽出五千野战军,前往徐闻围剿明贼伪帝。 “我军水师太弱,栗某没有抓住伪帝的把握。” 栗养志无奈叹息,手里都是小船,在雷州湾凭借地利,奋力一搏或许能打个两败俱伤。进攻海安所,全歼敌舰,阻止伪帝撤退还是有点困难。 “栗大人,能抓住伪帝固然好,抓不住,至少能给徐闻解围。既然有此良机,怎么能坐视不救呢。”雷州同知周熛也在一旁帮腔。 在武官看来,一县之地丢失,只意味着一场小败,只要有充足理由,不是不能接受。 文官不一样,治下县城被攻陷,意味着损失财产和人口。即使以后能收复失地,还有大量善后工作要做。 万一地方损失太严重,还要靠府城输血支援。所以治下县城被攻,文官总是趋向尽量救援。 徐闻糖业发达,富得流油,制糖大户都很有钱。陆彪、周熛逢年过节都会收到不少孝敬,坐视这些大户覆灭,不符合他们的私人利益。 “总督和平南王的命令还没到,贸然出击,栗某唯恐有失。”栗养志又道。 “栗大人多虑了,您是高雷廉总兵官,统领三府防务。徐闻是你的防区,出兵增援,怎能算是贸然出击呢。本府与周大人联名上书陈情,总督大人必不会怪你。” “栗大人如愿意出兵,府库愿出一万两钱粮,以助军资。” 陆彪一脸大公无私,慷慨解囊。周熛也在一旁点头,表示深深赞同。 既有文官鼎力支持,栗养志终于下定决心,去徐闻县大干一场。只要自己勇猛突进,趁乱抓住伪帝,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稳如泰山了,连子孙后代都跟着享福。 “如此,栗某义不容辞,明日出兵增援徐闻。” …… 朱由榔清点徐闻一夜大战得失,发现此战还是有一些伤亡。 几十个士兵在攻城和防守街区时,被落石、滚油和火铳所伤,其中有部分士兵阵亡。这个损失让朱由榔很不满意,心痛不已,决心回到志灵,要进一步加强士兵装备和训练。 陈上川固然也对士兵阵亡感到心痛,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长达五个时辰的夜战,前半段还是攻城战,这个损失不算多。换他是主帅,肯定到妈祖庙烧高香了。 他暗叹这些士兵在船上表现平平,不料在陆地上却出乎意料的强,着实让人意外。 “末将恭喜陛下得此强兵。如果再有两三万,足以横扫两广了。” 陈上川由衷为取得的胜利感到欣喜,觉得不应该对部队苛求过甚。只是部队数量太少,用起来未免捉襟见肘。 “两三万!” 朱由榔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陈将军你是不知道,朕为这两千精兵,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一年内五战连捷,才培养出一批优秀军官。又花重金去补齐装备,日夜操练,才有现在这个规模。” 陈上川听到直属营的种种待遇,眼热得不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把自己的水师也冠上“皇家”二字,以后吃香喝辣,不在话下。 没察觉到对方的憧憬,朱由榔把思绪放在怎么提升士兵们的防护力上。现在近战肉搏部队人手一副铁甲,火铳部队都是身穿棉甲以方便操纵火器。 农历五月中旬已是盛夏,安南、两广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士兵们白天打仗穿棉甲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铁甲。多重甲或继续加厚护甲,会让士兵负担更重,不适合安南和两广的实际情况。 “不增加太多负担,又增加防护力……” 朱由榔思考了一阵,从后世的防弹衣上找到灵感:如果每个士兵准备一个作战背心,战斗时插上薄钢板,应该可以减少一部分火铳伤害。 只要能护住正面躯干,减少火铳远距离伤害,死亡率就会大幅下降。近距离贯穿伤就不要想了,除非是十几斤重的厚钢板,否则根本扛不住。 铁甲费钱是因为制作工时长,一块几斤重的薄钢板加背心又不值什么钱,值得去尝试。 不过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雷州方向的哨探传来报告,栗养志已在调集部队,准备为徐闻解围,人数应该在五千到六千之间。 二十几个作战参谋也联合提交了作战方案,有上、中、下三策供主帅选择。 “又来上、中、下策那一套?标准答案应该是中策。” 朱由榔一边腹诽,一边和陈上川、张北海一起听参谋官骆雁行的作战意见。 张北海一年前还只是个大头兵,到现在还没认识几个字。让他排兵布阵还能胜任,管理两千人的吃喝拉撒,太难为他了。 所以此次出征,朱由榔让立志从军的十七个新晋秀才全都随军历练,在实战中增长经验。这些人和以前的哨探精英、后勤官、幕僚等组成一个作战参谋部,为张北海分担了不少繁琐的营务。 “上策,是在海安所附近挖多重壕沟布防,敌军不可能冲破我军防线。万一作战不利,我们还可以登船离开。” 骆雁行在众将面前丝毫不慌,稳重陈述着“参谋部”讨论得出的意见。 他是登州军变时辗转流落到顺化的士绅后代,取名雁行,就有南雁北返之意。多年来他一直研习兵法,一听到皇帝在志灵县的消息,马上前来投奔。 在他心里,作战参谋就是演义里“军师”的角色,为主帅出谋划策。所以他也按演义里的套路,给出了上、中、下三策,提供给主帅挑选。 “万一作战不利,能及时登船撤退吗?” 张北海对武公悳的临阵撤退时的惨状记忆犹新,马上提出疑虑。 “没问题,我们可以提前在海安埠事先设置防线,两百持燧发枪、交铳的士兵在狭窄处布防,就能阻挡住敌军追击。主力都登上海船后,殿后部队可以乘小船迅速撤离。小船船舷低,登船很快,损失会很小。” 骆雁行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们可以在晚上走,敌军可能根本不敢追击。” 见众将都没有疑问,他又接着介绍了中策和下策。 中策是在徐闻城西北的官道布防,和上策的区别是距离海安比较远,撤退不太方便,而且有被徐闻守军两面夹击的危险。好处是可以阻止雷州军入驻徐闻城,获得这个稳固的前沿阵地。 下策就很大胆了,主张视徐闻为无物,直接北上和雷州军对攻,一举将对方击溃。 “据士兵们报告,徐闻绿营很弱,留三个千总队监视,足以阻止他们出城夹击。”骆雁行用这个判断结束了作战报告。 “骆参谋辛苦了,这三个计策,可比肩郭嘉、法正。” 朱由榔对骆雁行的汇报还算满意,二十多个人一起想出来的策略,不会错得离谱。可幕僚就是幕僚,参谋就是参谋,他们只能分担一部分工作,永远不能代替主帅的作用。 他扇着大蒲扇,摸着下巴,陷入长考。 上策首先被他否决,在海安附近挖三四层壕沟固然很安全,但栗养志久攻不下,必然会退入徐闻城龟缩防守。到时想要消灭雷州军就很难了。 他在徐闻磨蹭了这么久,可不光是为了赚钱。在尚可喜率大军来援前,把栗养志的雷州军引出来消灭,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全国战略一盘棋,局部战役的胜负,会对其他方向产生重大影响。比如高雷廉空虚,就是云南吸引了大部分两广陆军,福建吸引了大部分两广水师的共同结果。 只要重创雷州军,清廷就不得不考虑把云南的线国安部调回广西,支援高雷廉。线国安是广西提督,率军在云南和李定国打,算怎么回事?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朱由榔希望用一场大捷,把线国安这一类人,用“真理”请回两广来。让线国安、耿继茂、尚可喜在两广疲于奔命,最后通通埋葬在两广,才对得起清廷给他们的官名爵位。 “朕决意在徐闻城西北和栗养志决战。以歼灭敌军大部为主要目标,重新细化部署。”朱由榔经过一番长考,终于下了最终决定,“陈上川率部和雷州水师继续周璇,务必把他们压制在雷州湾海域,不允许他们前来海安骚扰。” “是,属下遵命!”在场将领异口同声接受命令。 当天夜里,朱由榔遥望东南,担忧着厦门方向的战局。从俘虏们的供词中,他推算厦门海一战应该已经打响。 在他心里,郑成功在东亚海域,海战应该是最强的,未来几年还要收复宝岛,不太可能在厦门重蹈南京战役的覆辙。 “陛下,此战会不会太冒险。将士伤亡恐怕会很大呀!” 陈上川私下找到朱由榔,提出了心中疑惑。在他心里,痛惜将士性命和冒险出击的战略,似乎有些矛盾。 “每支部队都明哲保身,怎么能打死清廷这个大怪物?我们的确很困难,可晋王和延平郡王更困难,远在舟山的张尚书比我们三家都难。 川东十三勋恐怕是最难的——李来亨、袁宗第、郝摇旗这些人,在川东山区艰难图存,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朕根本无法想象。” 朱由榔想起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记载中,清军打败李定国后,纠集优势兵力对川东进行围攻。李来亨战斗至最后一人,最后举家自焚而亡。 自己既然来了,就不能坐视川东覆灭。 现在安南的部队无法插翅飞到四川支援,至少也要尽量牵制两广、湖广的清军,让川东喘上一口气。 陈上川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年前龙门港覆灭在即,不是陛下掏空积蓄,不可能挺得过去。现在轮到自己为友军分摊压力了。 “朕是一国之君,不是一个营官,”朱由榔握紧双拳,目光坚定:“把云贵、湖广、两江的清军都引到两广来消灭,是朕的追求。歼灭雷州军是第一步,直属营乃百胜之师,一定可以办得到。” 第九十五章 尔乃贰臣 雷州水师抱成一团,向海安所缓缓推进。六千雷州绿营则走陆路,沿官道向徐闻进发。两城相距一百余里,沿途都是大平原,非常好走。 栗养志早从邸报得知磨盘山战役、通海战役的始末,认为朱由榔擅长诡计,在兵少的情况下非常有可能故技重施。 就算大平原上没什么埋伏和偷袭的空间,他也小心谨慎,派出大量哨探开路,率领大军缓缓而行,稳步推进。 他们每天只走三十多里,花了三天时间抵达徐闻城西北,和明军遥相对峙。 见一路无事发生,栗养志觉得已成功度过最危险的时期,剩下的就是凭实力说话硬刚环节。 刚扎下营盘,栗养志就收到使者送来战书,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六个字:贰臣,明日决战。 栗养志早年是刘武元部将,天聪五年大凌河之战降清时,刘元武是祖大寿手下的游击将军。这些年他不知被多少俘虏骂过“贰臣”,脸皮早就厚如城墙,但此时再见到这两个字,仍觉得有些刺眼。 不过这几年清军势如破竹,席卷中华大地,他以大清开国功臣自诩,涵养功夫也练了一些,心情很快恢复正常,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伪帝确定明天决战?不会今晚连夜逃跑?” “陛下乃大明天子,世人皆知。栗将军是大明旧臣,身受大明朝廷俸禄,却投敌卖国,世人耻之。没资格叫出‘伪帝’这个称呼。”使者一脸正气,慨然反驳。 “大胆……” “放肆……” 栗养志身边将领听到主帅受辱,都异常愤怒,纷纷大声呵斥,只等上官一句“拿下”,就把此人拉出去斩首,剁成肉泥。 栗将军缓缓将手抬起,示意部下不要坏了规矩。“两兵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已经是三府总兵官了,脸不能不要。 “朱由榔自称天子,为何不在京师治理天下,却在海外蛮藩苟延残喘?大明已失天下,耍阴谋诡计也不过能多活两年,不如今晚滚回安南去做安乐公。否则明日被生擒,莫怪本帅不念往日君臣之情。” “哈哈,哈哈,” 使者大笑了几声,脸色一沉,肃然道:“陛下北伐,就是要将尔等鼠辈一扫而空,还大明一个朗朗盛世。栗将军若是不服,明日战场上见真章。” 栗养志本就担心朱由榔逃跑,自己白跑一趟,哪里会拒绝约战,马上表示答应这份邀约:“战场决胜负,不再搞偷袭伏击那一套了?” “堂堂正正决战,凭实力说话。”使者回应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好,回复尔主,明日战场上见!” 栗养志送走使者,心中仍是疑虑万分,一晚上都没睡好。对方真的要以卵击石,莫非还有什么阴谋? 他想来想去,觉得六千对两千,还是优势在我。明日定要速战速决,一战定乾坤,只要抓住伪帝,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军沿官道两侧排开阵势,果然是堂堂正正,没有一丝作假。只是甘蔗地里的幼苗被踩踏无数,让徐闻城头观战的乡勇民壮痛心不已。 栗养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看明军阵势,哈哈大笑,对左右道:“伪帝狂妄,我还以为有什么真能耐,想不到还是有勇无谋的莽夫而已。这算什么阵型,狗屁不通。” 原来明军两千余部队,沿官道向两边延伸,摆了近两百丈的宽阔正面,把雷州军和徐闻城完全隔开。 阵前只有断断续续,深深浅浅的两道壕沟和一些大坑。 那些壕沟看起来既宽又浅,深两尺,宽倒有五六尺。这个深度的壕沟就算连起都不像有威胁的样子,更别提断断续续的,完全可以绕道而行,看不出有什么作用。 中军位置倒没有壕沟,兵力却厚了很多。天子旌旗就在中军飘扬,看起来像是一口就能吃下的肥肉。 明军夹在雷州军和徐闻县中间,说好听点是分割战场,说难听点就是背腹受敌。 栗养志觉得和明军侧后方的三门岸防炮比起来,那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壕沟算不得什么威胁,士兵凭着冲锋时提上来的速度,直接跳过去都很轻松。 就算跳不过去也没事,反正沟又不深,直接摔下去都不会受伤,慢慢爬上来就是了。 反而那三门岸防炮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进攻阵型太过于密集,运气不好一炮轰中人群,会造成严重伤亡。 “莫非真如吴可信、李忠良所言,明贼极擅防守,不善进攻?” 栗养志觉得这两人的报告应该没错,否则对方不会这么有自信,摆出如此宽的防御正面。 考虑到大炮的威胁,他决定摆一个比明军更宽的进攻阵线,从两翼包抄过去,袭取明军火炮阵地,然后把明军包围在这片甘蔗地上,让伪帝插翅难飞。 五月中旬已是雷州的盛夏,不到正午就会酷热难当,士兵披甲不利久战。栗养志当机立断,命令部下发起全面进攻。 随着主帅一声令下,雷州军两翼大张,中军则以松散队形慢慢靠近,准备到达冲锋距离再聚集突击,直捣黄龙。 朱由榔见激将计还是有效果的,对方果然上当,与张北海等将领相视一笑,下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就在徐闻百姓面前,堂堂正正击败敌军,”朱由榔用坚定的语气激励属下的信心,“这是我军重返两广的扬威之战,诸位努力。” “是,陛下。” 罗义、张仙保、薛开山、叶义刀等四个管营都司哄然领命,前往到锋线督战。 火炮阵地一片忙碌,从水师那里调来的炮手早就调好诸元,见到敌军进入射程,马上点火射击。 轰…… 轰轰…… 三门岸防炮率先拉开战斗序幕,三发五斤重的大铁弹在轰鸣声中飞出膛口,带着万钧之力,飞向中路敌军。 义军炮手的经验很足,火药装填量控制得很精准,第一次齐射即把一颗炮弹打入敌阵。 “啊……” 几个倒霉蛋来不及躲闪,被岸防炮的威力巨大,直接命中的清兵被轰成肉泥,瞬间毙命。身边几个同袍见此惨状,忍不住蹲下吐了起来,士气一下低落了不少。 第九十六章 勇比关张 三门岸防炮的威力确实很大,可惜清军队形松散,只造成个位数的伤亡。 甘蔗地本身泥土就松软,又有一道道沟壑,上面还有一尺高的甘蔗幼苗。这些东西挡人不行,挡炮弹倒很合适。 大铁球打在甘蔗地上,没有造成跳弹效果,卷着甘蔗叶滚了一小段距离就不动了。 朱由榔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岸防炮威力大,减半装药也还能打个一里远,轰城墙是不错,打野战却不太合适。 因为炮身太过沉重,不好根据敌军位置调节角度,打的又是实心弹,在这种对抗中作用差强人意。 “要搞防弹衣,还要搞野战炮。” 朱由榔在心里的账本里又默默记下一笔。战争果然是科技发展的最大驱动力,就这几天功夫,他心中的武器清单已经很长很长了。 在他看来,同样的青铜用量,造十几、二十几门三磅、六磅野战小炮要好得多。既方便行军,又能灵活调节角度,还能在阵前打散弹,比那三门沉重的大家伙好多了。 说来说去,关键还是要有钱,没有钱就没资格谈新武器、新装备。 这三门岸防炮能远远轰住中路,干扰敌军阵型,打击敌军的士气,逼迫他们提前冲锋,目的就达到了。指望能杀伤多少敌军就算了,还不如用火铳打实在。 前线接触战也即将打响,首先接敌的是中军。为了方便反突击,明军在中军位置没有挖任何壕沟,以整整一个火铳营的兵力,采取三段排枪的战术正面迎敌。 这个营的指挥官是张仙保,手下都是老火铳手了。面对压过来的一大片敌军,张仙保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在他心里,在一百二十步外开枪都是不合格的士兵,一百五十步外开枪,就是彻底的怂蛋。 越优秀老练的火铳手,越能沉得住气。以他对自己部下的了解,前方没有障碍物保护的情况下,士兵们可以坚持到八十步不开枪,保险距离是一百步。 “再等一下,再等一小会……” 张仙保吞下一口唾液,对自己重复告诫:“距离越近,威力越猛。” 他打了十几年仗,做指挥官也有一年有余,此时仍不免有些紧张。 …… “一百六十步,一百步五十步……” 雷州中军领头将佐是栗有寿,是栗养志的养子。他经验丰富,一直在计算着距离。 他指挥部下慢慢靠近,到一百五十步时,故意加快了一些脚步,勾引明军开枪。他的经验是一百五十步左右假装冲锋,对手一般都会开枪,然后他就可以让精锐猛冲上去,把敌军撕碎。 “一百四十步,一百步三十步……” 栗有寿把步伐又放慢了一些,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已经一百三十步了,怎么对方还是纹丝不动?不说大炮轰鸣,随时都可能落在军阵中,再慢吞吞往前,可能连提速的距离都不够了。 “一百二十步……” 张仙保慢慢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挥下,姿势固定在空中,仿佛手持阎罗王的夺魂令箭。他在等待,等待最合适的开火距离。 两百条枪抬起,两百条枪在预备,两百条枪在等待。中军六百火铳手已点燃火绳,等待他们的营官发出开火命令。对面踌躇不前的清军,在他们眼里已是一堆死人。 “预备……” 张仙保瞳孔紧缩,看到敌军终于忍不住发出怒吼,马上要冲锋,他当机立断,下达开火命令。 “开火!” 第一排枪在一百步左右开火,如一把巨大的镰刀挥过,瞬间收割掉一大片敌人。他们马上退到阵后,按平时训练流程,一丝不苟地装填弹药,准备下一轮射击。 第二排和第三排也陆续开火,倾斜而出的子弹打在密集的冲锋队形上,造成惊人杀伤。三轮下来,超过两百清军被击倒,攻势顿时被活生生遏制。 六百发子弹,在一百到六十步之间,能撕开这个时空所有盔甲。无论是铁甲、棉甲,还是两者一起套上,都抵挡不住火药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大部分清兵被着三轮齐射打得懵了,很多人都无意识间停下了脚步。身边同袍在瞬间一个接一个倒下,这种心理压力不是普通绿营兵所能承受的。 栗有寿的运气很好,在三轮齐射下,居然一枪未中,毫发无损。 他在混沌中惊醒,举刀高呼:“明贼打完了,兄弟们,冲啊!” 前队已全部胆寒,后队则被倒下的同袍和迟疑的前队所阻挡,根本提不了速。在互相推搡下,三四十人重新提速,向明军发起决死冲锋。 朱由榔远远观战,也被此人的勇气所震撼,指着栗有寿对左右道:“此人有关张之勇,栗养志手下也有猛将啊。就算是普通的绿营,也不能轻视。” 听到皇帝的赞赏,张北海摇了摇头,对此人报以蔑视的态度:“如果有一两百个部下跟着他继续向前冲,也许还能对火铳营造成混乱。就三四十勇敢的跟随者,没有用的。” 他的判断没有错,那个勇比关张的将佐被第二轮排枪吞没,在距离明军十步的地方被打成马蜂窝。 “明军的枪,怎么会那么快……” 无名将佐张大着眼睛,仰望着徐闻的朗朗晴空,咽下最后一口气。 直属三营都司官薛开山见敌军已胆寒,马上高高跃起,下达反击的命令:“追击,追击,给我冲。” 三营擅长突击,手下三个铁甲千总队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早已跃跃欲试,一听到号令,立即发起反击。 正所谓“子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两轮三段射击能把敌军打懵,但白刃冲锋才是一锤定音的关键。 一群人举着大刀在后面追着砍,这种压迫力不是火铳所能达到的。 薛开山率部反冲锋,把正在撤退的绿营兵吓了一大跳,拼命往后挤。后队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情况,在一直往前挤,阵型顿时产生了混乱。 绿营中也有火铳手抬枪反击,不过散乱的射击显然没什么作业,完全不能拒止明军攻势。白刃战就此展开。 第九十七章 血肉磨盘 薛开山的铁甲三营很快追上正在撤退的清兵,在他们背后挥出刀剑,大砍大杀。清兵无奈,只好回头举起武器格挡招架。 “顶住,顶住,后退者杀无赦。” 一个勇敢的清军将领站了出来,斩了几个后退的士兵,将阵脚稳住。铁甲三营杀了一轮,冲击力被卸去大半,也开始稍稍缓了下攻势,将战线尽可能维持平整。 双方开始隔空挥舞着兵器,对敌人呲牙咧嘴,发出各种恐吓的声音。 在冷兵器时代,纯近战部队一旦进入僵持阶段,两边伤亡都会显着降低。双方一边维持阵型完整,不漏破绽,同时不停地反复试探,以期找到对方破绽。 这样的对峙有时打个大半天,都不会死几个人。只有一方坚持不住发生崩溃,转身逃跑,被敌人从背后出刀,才会再度剧烈减员。 明军不是普通的部队,极高的火铳普及率,让他们有了新的杀伤手段。 火铳二营在同袍追击的时间里,趁机装填好弹药,紧跟着铁甲三营也攻了上去。 “自由射击……” 张仙保扯着嗓子发出命令,接触战已形成,没有必要继续讲究齐射。火铳手们接到命令,都勇敢又熟练地透过友军间的缝隙,往顽抗的绿营兵阵线开火。 这种活跃在阵线背后,怼着敌人鼻孔开枪的战术杀伤效率高得惊人,不需要特别瞄准,一颗子弹只要打出去就能击毙一个敌人。 两军火铳手都在混战中找机会放冷枪,但是冷枪否能打得出来,能打出多少,取决于火铳手的数量和熟练度。 在混乱的战场上,士兵们想要冷静地装填弹药,快速地完开火前的准备步骤非常困难。排除干扰,缩短两次发射的间隔时间,需要大量训练和强大的心理素质。 明军火铳手明显更多,操作更熟练,射击频率也相应更高。在中军这个血肉磨盘里,清军的血流得更快,只能用更多人命来维持阵线。 这种维持阵线的方法不可持久,因为过高的阵亡率会让士气降得很快,清军只能一退再退。 栗养志见第一轮冲击受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见明军居然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发起反击,更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哪有弱势方一上来就反冲锋的,朱由榔懂不懂打仗? 见前线动摇得厉害,栗养志不敢大意,连忙将作为预备队的标营派出,往中军顶。这一千标营兵是他的直属部队,比其他杂鱼要厉害很多,他觉得肯定可以稳住阵脚。 百忙之中,他看向两翼,眼睛睁得更大了。就一会儿功夫,阵线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两翼都在干什么?传令下去,不许停,继续进攻。” 栗养志原以为明军这么薄的侧翼,肯定很快被击溃,至少也形成混战。那样他就可以用更长的阵线,迅速把明军彻底包围,让伪帝插翅难飞。 但他显然高估了普通绿营的进攻能力,低估了那些不起眼的防御工事。 冲击两翼的绿营兵本就因拉得太长而变得不够厚实,跳过壕沟时,又出现尴尬情况。 只有大约一半的披甲士兵能直接跃过第一道壕沟,另一半不是从绕道而行,就是跳进坑里再拖着沉重的盔甲翻越。 不自量力者则最惨,他们以为自己能跃过,但就是差一点点,反而摔了个狗啃泥。 见到有人摔得那么惨,很多本来能跃过雷州大头兵,为了安全起见,也纷纷选择先下沟再往上爬,或者绕道而行。 选择绕道走的士兵一多,又在各处缺口挤成一团,反而又拖慢了推进速度。 朱由榔觉得如果壕沟挖得太宽太深,栗养志肯定会心生警惕,选择缓攻,或者直接放弃进攻,掉头就走。这样明军防守反击的计划就会流产,变成毫无美感的对峙。 这次和吴三省在通海县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明军要的不是严防死守拖时间,而是快速反击,一举击垮雷州军。 如果栗养志凭营寨在徐闻城边坚守,明军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灰溜溜走人。 只有看起来没什么威胁的防御工事,才能让栗养志义无反顾地发起进攻。这个工事又要能起到一定效果,才能把持续进攻的敌军打得遍体鳞伤。 为此朱由榔进行了一项试验,寻找一个理想的宽度和深度。他挑选出一批不同身材体格,身穿不同的盔甲的士兵去跳跃不同宽度的壕沟。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得出的一个完美宽度。 在这个宽度下,身强力壮的士兵身穿铁甲,可以轻松跃过。体格一般,身穿棉甲的士兵也可以。而体格再差一些的士兵,则很有可能跃不过。 第二道沟和第一道差不多,但由于两道沟之间距离较短,没有足够的加速距离,这样又会有一大批敌军跃不过。 朱由榔把这个策略称为客户分流,每一道壕沟都能把进攻部队一分为二,强者前突,弱者靠后。这样侧翼同时要面对的敌军就会变少,瞬间受到的冲击力显着降低。 这样的壕沟很具有迷惑性,因为每个人都会以自己为标准去衡量别人,自己能轻松做得到的事情,别人做不到就不正常,很可耻。 栗养志和他身边的标营兵都比较强壮,他们自己觉得跳过去绰绰有余,会觉得别人也差不多,至少大部分人都差不多。 而体格较差的士兵一般都是杂鱼,没什么发言权,而且他们觉得别人肯定比自己强,说出来肯定被队友鄙视,还不如到时绕道走,反正也迟不了多少时间。 明军要的就是这一点点时间。 当强壮的绿营士兵跳越过第一道壕沟时,会不自觉减速,以稳住身形,那是明军开枪的好时机。 等逃过一劫的精锐重新加速,再跃过第二道沟时,身边已经没有多少队友了。再次顿下的身形又让他们变成最好的活靶子。 最勇敢,最强壮的士兵是每支部队的骨干,他们失去杂鱼的掩护,在火铳面前损失得很快。 像绿营兵这种古典军队,骨干在战斗中快速损失是非常致命的,没有了这些人壮胆,多数杂鱼都会选择放弃进攻,或躲在大坑里磨洋工,或直接后撤,退回安全距离。 第九十八章 三百猛虎 明军侧翼防守得轻松,还能分出不少兵力对包抄过来的敌人进行盯防。最远端的清军只好继续拉长战线,绕一个更大的圈,走一条更远的路来实现两翼包抄的战术目标。 随着时间推移,明军两翼逐渐向里内弯,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圆型的防御阵型。 雷州军则是比明军大得多的外半圆,战线拉越长就越薄。他们在几道壕沟的阻隔下变得散乱,不得不重新整理队形,重新寻找进攻的机会。 在徐闻城头远远观战的吴可信算是开了眼界,他从没见过这种战斗。一般来说,两军交战,人数少的一方会缩成一团,尽量防守,靠更厚的纵深顶住冲击。 而明军几乎没有纵深,反而把两翼张的很开,这样火力能得到最大程度发挥。唯一缺点是很容易被穿透,但明军丝毫不怕,仿佛他们才是人数优势的一方。 随着战局进入白热化,吴可信觉得形势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雷州清军数量更多,看样子快把饺子包成了。只是这个饺子皮有点薄,大量清兵都在两翼来回游荡,说是在试探进攻也可以,说是消极怠工也可以。 另一方面,明军的中军像一个大铁锥,正在慢慢往外顶,试图顶开那层饺子皮。 栗养志的预备队加入战场,让中军战场变成一个更大型的血肉磨盘,双方士兵都在磨盘中流血,比拼哪方的战斗意志更强。 “吴守备,还等什么,快出城夹击敌军。” 栗养志派来督战的使者把手放在剑柄上,面容冷峻,再次催促吴可信出兵。 栗养志对吴可信的战绩印象很深,对徐闻绿营和乡勇寄予厚望,专门派了一个心腹来监督徐闻出战。 吴可信也很为难,手下有只有不到三百绿营兵,最多还有三百乡勇民壮可以出动,这可是自己作为一个守备最后的家底。 督战使者一直在催促,坚持到现在不出击,他已承受了极大压力。眼见使者就要发飙,自己再扛下去,就不能用等待时机来解释了,只会彻底得罪总兵大人。 李忠良遥望着远方战场,心中焦急万分,却不便表示反对。朱由榔给他的指示过,不要阻止吴可信出击,如果能怂恿对方尽早出击最好。 他觉得皇帝陛下实在太托大,两千对六千,还要徐闻尽早出战?他对这个命令不能理解,没敢遵从这个命令。 吴可信想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打一个看起来比较容易拿下的目标。 城外的火炮阵地看起来像个软茄子,一股作气端掉应该没问题。就算不行,和那几百个炮手纠缠一会,干扰他们开炮也算完成任务了。 “我可是名将,这个小任务应该能完成把?” 吴可信想起前几天的辉煌战绩,再次燃起了信心和勇气,振臂高呼: “兄弟们,跟我上。” 他以三百绿营为箭头,三百乡勇为辅助,由西城门出城进攻明军的火炮阵地。 打这个目标有惊无险,除非明军能把火炮快速调转方向,面对徐闻开火。但岸防炮那么沉重,短时间想调转炮口根本不可能。 由于害怕炸膛,朱由榔把火炮阵地远远布在侧后。只留了一个直属营千总队和两百两广义军精锐防守,顺便监视徐闻绿营。 这两百义军除了少部分专门打炮,大部分都是水兵,近战能力也不弱。 海上没什么腾挪空间,敌军跳过船来,跑都没地方跑,没点武功只能坐以待毙。所以义军们无论水手还是炮手,都会一套趟地刀法,可以说人人皆兵。 义军首领是陆顺明,他的两百部众是义军中近战能力最强的,算得上一张王牌。陈上川极力推荐他留在徐闻城参战,觉得这是近距离学习“御林军”战法的最好机会。 陆顺明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早就不耐烦了,现在两军已形成混战,大炮已经停火。他之所以还留在此处,就是等着徐闻绿营出来,打完再转头去攻击雷州军侧翼。 徐闻绿营一直不出来,不就干看没得打了吗?参加义军就是为了打清贼,坐享其成不是他的风格。 好不容易等徐闻绿营进入攻击范围,直属营一百战士率先发起冲锋,两百两广义军争先恐后地跟着涌了上去。 吴可信看着明军主动发起进攻,如潮水般涌过来,下巴都快惊得掉到地上。这还是前几天那支军队吗?这哪里是三百人,简直是三百头下山的猛虎,一边吼叫一边扑过来吃人的猛虎。 他拼命组织亲兵稳住阵线,自己也冲到第一线奋战,顶住明军进攻。然而在直属营的铁甲冲击面前,徐闻绿营抵挡得异常艰难,只能靠不断后退来卸去冲击力。 “败了,败了,跑啊!” 吴可信忽然听到身后有乡勇在高呼,心里大急,想站出来制止混乱,又被眼前一位虎将猛攻,根本腾不出手。 “败了,跑啊。” 三百乡勇援几天前还是农民,现在打的还是皇帝陛下的御林军,士气本来就不太高。听到有人喊跑,立即军心浮动,有人带头逃跑,很多人也转身就往徐闻跑。 乡勇逃跑还不要紧,后面的绿营兵也夹在乡勇里一起跑。 吴可信坚持了一阵,感觉身边的队友越来越稀疏,暗想就不应该带着乡勇来打仗。这么一闹,还打个什么劲,他奋力逼退一个明军,也扭头就跑。 交战地离徐闻西城门不到一里,他觉得只要跑得够快,有很大概率能活着入城。只要能活着入城就好说了,雷州军打胜他无大过,明军打胜他也可以献城投降。 献城投降的待遇肯定比临阵投降要好得多,这一点吴可信也比较有经验。 …… 把吴可信部彻底打崩后,陆顺明及时止住脚步,并没有追远。他按原定计划,和直属营千总分头进攻雷州军两翼。 陆顺明身为最被陈上川寄予厚望的义军将领,铆足了劲和直属营比拼脚力,看谁更快加入战斗。他累死累活跑到一半,发现另一边已和清军两翼交上火了。 “这帮人的体能是真好啊,怎么会那么快,他们不会累吗?唉,人家是陆师,比我们习惯坐船的强多了。” 直属营千总撇了一眼陆顺明的方向,也在暗暗好笑:“跟直属营比脚力,真是不知死活。我们一天连跑上百里,连续战斗一天一夜都试过,还能输给你?” 第九十九章 专打精锐 栗养志的一千标营兵填上去,依然被明军刀盾兵和火铳兵的混合部队打得节节败退。 他们没有合适的冲锋距离,到了前线也不过是战斗意志比普通绿营强一点而已,所装备的盔甲也挡不住火铳的近距离直射。 雷州军也有不少火铳兵,打在明军身上也会死人,但他们显然很不适应在混战中装填火药和开枪射击,数量也没有明军多。 在这个时代,缅国、安南都受西洋人影响,对火器非常重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火铳都很熟悉。 直属营在缅国、安南的几场大战中不但缴获一大批质量上乘的火铳,更磨练出高超的火铳使用技巧。压制雷州军的火器部队不在话下,比打郑柞军轻松多了。 栗养志咬紧牙关,环视了一圈身边的亲兵队。这三百亲兵,都是他的家丁,有一大半都是他名义上的养子。 家丁们拿最高的军饷,穿最好的装备,两百人的花销,超过两千普通绿营兵。他们个个武艺超群,悍不畏死,地位高得可以在雷州军里横着走。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栗养志把这张牌一直攥在手里,本不想使用,现在看来,再省下去有战败的危险。 “栗有喜、栗有禄何在?” “末将在!” 一直在身边待命的两个将领立即半跪在地,齐声应答,静候吩咐。 栗养志大声下令:“直接从中间冲过去,击毙伪帝者赏两千两,生擒者赏三千两。” “是,大帅。” 亲兵队都听到颁布的赏格,个个面露喜色,两眼发光,嗷嗷叫冲出本阵,向龙旗方向杀去。他们气势如虹,口中齐声呐喊:“活捉朱由榔,活捉伪帝朱由榔……” 一时间杀声震天,连远在徐闻城头的李忠良都隐约听到“活捉”二字,脸色变得苍白。栗养志的亲兵队,在高雷廉可是赫赫有名,屡立战功。 …… “真热啊,雷州军快坚持不住了?” 两军战了半天,已快到正午,在猛烈的太阳照射下,明军士兵们的盔甲反射出刺眼的光。 在这样的炎热的天气下披甲战斗,没有坚强的意志,根本打不了太久。这几天又异常闷热,连一丝海风都难找。 朱由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远远看到清军本阵涌出的虎狼之兵,用大蒲扇指着问道:“那是什么部队?” 骆雁行早就打听清楚,立即回答:“回禀陛下,这恐怕是栗养志的家丁,与线国安的标营号称并称南栗北安,据说是精锐之师。” “哦,精锐?” 朱由榔哈哈大笑,豪情万丈:“什么他娘的精锐,老子打的就是精锐。罗义何在?” 罗义单膝跪地,大声应道:“末将敢请亲自冲阵,必将这伙贼人尽歼之。” “你已经是坐营都司了,最好还是在阵后指挥,少上去砍杀,”朱由榔责备了一句,又喝道:“带上朕的火铳队,去会会栗养志的家丁,碾碎他们。” 罗义闻言大喜,朱由榔身边的火铳队只有五十人,却个个装备燧发枪,而且是一人两把枪,不是成绩最优秀的士兵不能担任。 自从在蛮莫缴获二三十把燧发枪,这个火枪队就屡立战功,后来又缴获了一些,凑够一百把,正好组成一个尖兵队。 又因为燧发枪不用点火绳,开枪时只冒烟不见火,所以私下里又被其他营的士兵称为两杆大烟枪。有这样的王牌在手,不愁攻不破敌军阵线。 “是,末将领命!” 罗义大声领了命令,带着燧发枪火铳队直奔前线,和栗养志的家丁正面对决。 栗有喜、栗有禄等人的喊杀声激起明军义愤,前线明军战士人人均想:“陛下的名号,岂是尔等能叫的?” 张仙保等前线的火铳手专挑喊得最大声的士兵打,把对方的喊杀声硬生生遏制住。 只是家丁队毕竟厉害,又个个悍不畏死,竟慢慢有十几人渗透过明军阵线,接触到后面的火铳手。 很多明军火铳手迫不得已放弃装填弹药,抽出腰刀上前拼杀。可惜他们穿的是棉甲,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家丁,顿时落入下风。 栗有喜也是冲入敌阵的一员,他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水泼不透,在阵中左冲右突,一时间竟没有明军能近得了身。 “哈哈,哈哈,兄弟们都冲过来,活捉朱由榔……” 他正喊着,忽然感觉背后凉意生起,连忙向旁边猛地一跃,“啪”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他百忙中用眼角撇到,刚才所站之处已被打得沙石乱飞。 还没等他庆幸逃脱生天,又看到另一杆枪正对着自己,此时身形已在半空,绝无再躲闪的可能,只喊出半个“投”字,枪声已然响起,胸膛被打出一个大洞。 罗义率领燧发枪队清理了混入阵中的家丁,继续协助薛开山率领的近战部队向前突进。燧发枪可不管对方是杂鱼还是家丁,武艺高强还是低微,一枪肯定收割一条性命。 前线将士见张游击亲临前线,士气高涨,同心协力,很快又推进了十几步。其他火铳手也重新拥有装填弹药的空档,继续拿起枪战斗。 朱由榔见清军战线已经被压得极度弯曲,知道时机以至,命令号手吹响全军突击的冲锋号角。 罗义听到那熟悉的号角声,振臂高呼:“全军突击,全军突击……” “冲呀……” “杀呀……” 一千多明军从各处阵线跃出,向敌军冲杀过去。 最先崩溃的是两翼清军,他们在进攻中消耗了太多力量,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打了半个时辰,早就酷热难当,体力难以为继。 面对明军的蓄势反击,很多人都开始向后退,后退又慢慢变成逃跑。 只可惜战壕能延缓敌人进攻,同样能延缓追击,等明军跳过两重壕沟时,清军已经跑出了几十步远。 中军也好不了多少,家丁队都冲不破明军的阵势,让普通绿营兵更加绝望。他们人数依然众多,可刚激起的士气已迅速降到谷底,丧失了对获胜的信心。 每个清兵看过中枪者的惨状,再看到黑黝黝的枪口就在十几步外对准自己,都不寒而栗,拼命躲闪。 来回躲闪的清兵越来越多,阵型再也无法保持,很快就被明军捅破饺子皮,一分为二。 第一百章 不擅奔跑 栗养志骑在高头大马上,见吴可信率领的徐闻绿营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不是一千打赢两千,城门被破都顽强不退吗?今天怎么比豆腐好不了多少?” 栗养志指着徐闻城西战场,环顾左右问道。 “也许……也行徐闻营前几天伤亡太大,又或者他们擅守不擅攻?也是乡勇们先跑的,吴将军也没办法啊……” 他身边的亲兵也想不出很好的理由,只能这样为吴可信辩解。 “无能,废物……” 栗养志在心底波涛汹涌,破口大骂,然而自己标营比徐闻绿营也好不了多少。明军不到一千的混合部队,压着包括标营、家丁队在内的两三千清军在打,场面极其难看。 现在明军两翼又有三百生力军支援,从两端向清军侧翼进攻,很快把试图包抄的绿营兵打得屁滚尿流。 两翼绿营本就是在磨洋工,等待中间突破,现在被猛烈反击,只好往中间疯狂撤退。 栗养志眼看这个饺子是包不成了,两翼变成了明军优势,慢慢在往中间卷。战场已经岌岌可危,再这样下去,自己反倒要成为被包围的一方。 “他们怎么会装备这么多火铳,真是无赖啊……” 明军火铳兵的比例大大超出他的认知。 在本场战斗中,明军的近战部队更多承担起维持阵线,给火铳兵创造装填弹药环境的任务。大部分杀伤都是子弹带来的。 绿营这些年也认识到火铳才是未来趋势,不断提高部队中火器数量。雷州和安南一海之隔,靠走私也获得一些交铳,可和对面的明军比起来,就有点像乞丐了。 栗养志心里暗暗后悔,平时不应该贪墨那么多经费的,否则不至于六千绿营,打不过两千多明军。可谁又能想到,本该死透的大明皇帝,还能从云南绕道几千里,来进攻雷州这个天南海角。 雷州军的战略定位,就是打打海盗,剿剿义军残部,可不是拿来和大明皇帝的御林军硬拼的呀。 徐闻绿营指望不上,家丁顶上去也没翻出浪花,手里再也没有可出的牌。他由最初的惊讶变成愤怒,由愤怒变为绝望,现在正在慢慢尝试去接受明军就是比自己强的事实。 “大帅,怎么办?” 他身边的亲兵见到阵线到处都在漏风,也开始慌乱起来。 “还能怎么办?撤退,撤退!” 栗养志一边调转马头,一边招呼身边的心腹,心中暗想:“此处回雷州一马平川,自己马不停蹄,绝对能跑回去。唉,可惜栗有喜、栗有禄他们了,不知道能回去多少。兵败如山倒,只能各安天命了。为父走也。” “撤退……” 栗养志大声发出最后的战斗命令,然后一夹马腹,和二三十个有马的心腹死士策马狂奔,朝雷州府城方向绝尘而去。 主帅的旗帜一走,本已四分五裂的前线部队便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开始扔掉武器往四面八方分散逃跑。 “无组织,无纪律。绿营兵怎么一点投降的规矩都没有。这么乱跑,和猪有什么区别?” 朱由榔对这个场景感到有点眼熟,和新兴州城外的情况很像。他无可奈何,暗想一定要想个办法,把明军的受降政策宣传开,以后再抓俘虏,就轻松了。 雷州半岛的地形实在是太平坦,几乎全都是甘蔗地,非常不适合抓俘虏。 从溃兵的角度看来,是否沿官道跑差不多,没有其他溃兵阻挡,在甘蔗地跑起来速度还更快一些。溃兵们不约而同地向四面八方分散逃跑,让缺少马匹的明军不知该如何追击。 “老乡们,放下武器,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双手抱头,蹲下,快蹲下……” 罗义一边带着士兵们大喊受降政策,一边盯着栗养志的家丁们疯狂追赶。 那伙家丁实在太可恶,竟敢喊出活捉陛下的口号。这种大逆不道的队伍,不打残打散,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不好好整治一番,以后随便啊猫啊狗都能喊这个口号,那还了得? 还好家丁队头领的装备盔甲非常华丽,在一大群溃兵中是那么耀眼,很好辨认。 他就盯着此人追,誓要抓住不可。 栗有禄心里也很纳闷,后面那个明军将领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就盯着自己追呢?到处都是溃兵,他为何都不抓,为何就追自己? 两人你追我赶,一时间竟然跑了个旗鼓相当。 罗义身边的士兵看见蹲下的溃兵,总会有人忍不住停下受降。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下越来越分散,能紧跟其追击步伐的人越来越少。 罗义心中大急,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算最后能追到此人,也有被反杀的危险。他看着此人的华丽的背影,灵机一动,放声大喊: “别管其他人,抓住那个戴帽子的……” 本来忙着受降的明军士兵听到上官明确命令,连忙又聚集在罗义周围,向戴帽子那人疯狂猛追。 栗有禄也听到这句话,连忙把自己的帽子一扯,露出一个光头,盘在脖子上的鼠尾辫也散乱开,随着身形到处摇晃。 可还没等他庆幸,又听到背后有人大喊。 “抓住那个穿盔甲的……” 栗有禄一边奔跑,一边解开身上的战甲。这身铁甲几十斤重,早就应该脱了。他身边的几个心腹也和他一样,丢帽弃甲,割须断袍,真是狼狈不堪。 这些家丁虽然体格健壮,武艺高强,爆发力很足,但长跑确实不是强项。和刻意训练过急行军的直属营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点。 长跑到最后就是一种折磨,体能不断消耗,呼吸越来越困难,这些身体反应将栗有禄等人的逃命之心全部耗光。最后他们一屁股坐倒在地,说什么也不肯再跑了。 等罗义终于赶上他们时,两伙人已经跑出好几里地,渐渐远离了战场。 “抱头……蹲下……” 见栗有禄等几个清兵一脸茫然,追得气喘吁吁,眼冒金星的罗义忍不住发出怒吼:“愣什么愣,双手抱头蹲下,投降不杀。” 栗有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大爷饶命,饶……绕命!小的……小的也是大明子民,被迫从贼……” 第一百零一章 我要投降 两军战线本来就很长,全军突击后敌人退得太快,导致明军队伍也成扇形发散,四面八方到处追击溃兵。 士兵们一开始听千总指挥,后来听把总指挥,最后连什长都未必找得到了。个士兵就敢追着十几、几十个溃兵的屁股打。 不知不觉间,明军也成了一盘散沙,追得那么远,部队间已无法互相支援,互相掩护。 他们只能乘着胜势追击下去,像赶羊一样,把所有清兵都赶到精疲力竭,赶到无法重新集结,才能算是彻底胜利。 朱由榔见此情景,连忙命令严禁再分散兵力去抓俘虏,中军则沿官道缓缓向雷州方向前进。 一方面让仅存的成建制力量尽量前移,一方面让士兵们看到高高扬起的天子旌旗,尽早归队。 现在清军只是溃散,不是灭亡,不能完全排除雷州军反扑的可能。 如果栗养志有不死不休的勇气,集合一小队骑兵,哪怕只有几十骑人,都能对落单的明军造成极大杀伤。如果明军不能阻止这种趋势,小小的一队骑兵甚至可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历史上本应大胜的军队,在抓俘虏和收缴战利品的过程中被反扑,最后落得大败的案例很多,朱由榔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直属营归队,归队!” 张北海带着一个小分队,到处去收拢士兵,让他们回皇帝身边壮大中军力量。 现在中军只有两三百人,一半以上都是伤员,很多重伤员还得靠队友用担架抬着走,战斗力很弱。仗都打赢了,此时再被敌军小股部队发起突袭,来个斩首行动,那就搞笑了。 “头儿,这些俘虏……” “收缴武器盔甲,让他们原地抱头蹲好。听话从宽,逃跑从严。” 张北海宁可放一些俘虏逃脱,也要迅速收拢一批士兵回到中军,遏制可能存在的反扑。很多士兵看到帅旗挥舞,知道主帅在召集部众,开始带着俘虏陆续归队。 直到太阳西斜,五成以上的士兵回到身边,朱由榔高悬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命令就地扎营,继续收拢余部,清点俘虏和战利品。 …… 回到徐闻的吴可信在城头遥望,见明军如狼似虎,靠对攻把雷州军打得崩溃,死里逃生的喜悦蒸发得一干二净,双腿不停发抖。 那就是自己曾经击败过的明军吗?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这军威,这气势,打得堂堂正正,打得荡气回肠。明军哪里是擅守不擅攻,人家是猫耍老鼠,逗我玩呢。 现在不可一世的雷州军已弃械投降,全城上下都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明军派一个人过来,就马上献城投降,绝对不会再守了。可他们一直等到快天黑,也没等到有人来叩城。 吴可信看着红霞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明军越追越远,慢慢连人影都见不到了,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原来想要痛快投降,也不容易。我老吴要弃暗投明,弃清投明,陛下你快来呀。 野外不少被留在原地的溃兵蹲得双腿发麻,眼见天都黑了也没人来管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很多人选择就地坐下,继续抱头等待,也有一些人开始走向徐闻,请求入城。 “快开城门,开城门……” “开城门,我们是雷州军……” 徐闻城下叫门者越来越多,很快就超过百人。他们有的赤手空拳,也有的重新拿起武器,看起来又狼狈又困顿,情绪却很激动。 吴可信看向督战使者,请求此人拿主意。 督战使者本就是狐假虎威,连个正式的官阶都没有,顶多就是栗养志身边的家丁亲兵。现在雷州军大败亏输,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敢拿什么主意,又看向李忠良。 李忠良承受着两人的殷切目光,浑身不自在,想了一下问道:“这些人,刚才已经向伪帝投降了?算是清军还是明军?” 吴可信和督战使者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 既已向大明天子投降,当然算是明军。可仔细想想又好像哪里不对,反正再反正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比如当年吴三桂就是假意向李自成投降,没过多久又向清军投降,也不耽误他坐上平西王这个位置嘛。 只因这些人放下过武器,喊过投降,就通通列为敌军,也太儿戏了。 “自古军过如篦,下官恐怕他们入城会祸害百姓,动荡军心啊。只是……他们又是总兵大人的精兵爱将,下官委实难下决断。” 李忠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把责任推回给督战使者:“黄大人代表高雷廉总兵府,代表栗大人,您下这个决断最合适。” 督战使者想了半天,发现这两人是拿自己顶锅呢,放这些人进城万一出了什么事,责任就是自己来背了。自己又不是徐闻县官、守将,淌这浑水有什么好处? 如今徐闻城已经是明军的囊中之物,为避免夜长梦多,当务之急还是从城东出城,趁夜色绕道溜回雷州府城更为妥当。 自己家人都在雷州,失陷在徐闻可是大大的不妙,半辈子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点家财,新娶的一房小妾,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这件事我还需请示栗帅,这就回雷州请示……” 说完,督战使者带着随从扭头就走,噔噔噔下了城楼。 “黄大人……” 李忠良趁他还未走远,连忙追了下去,在一个阴暗处将他喊住。 “李大人?” 李忠良做了个手势,让左右回避,从官袍内摸出一个小布包裹,放入对方手中。 督战使者不明所以,打开一看,竟然是十几片金叶子,在昏暗的火光中闪闪发光。他大惊失色,连忙把包裹盖上,低声问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黄大人也看到了,不是徐闻不尽力出战,实在是兵力太少,乡勇又懦弱无能,不堪野战,实在是打不过明军啊。请黄大人在府台和总兵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尽快想办法给徐闻解围。” “雷州军……唉……哪里还能来解围,李大人莫要为难小弟了。” “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只能有多久守多久。吾死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会投降。府台和总兵府知道李某没有辜负皇恩,不怪罪徐闻上下,李某就很满足了。” 督战使者一听,心中直叹李大人果然是忠肝义胆,这种情况下还想着坚守城池,叹道:“李大人的忠义之心,可感日月。放心,黄某定会在雷州各大人面前为您分辨清楚,必不让徐闻诸位兄弟蒙冤受屈。” “谢黄大人高义,请尽快上路。李某守土有责,恕不能远送。” 督战使者没想到这临走还能发一笔大财,心中异常高兴,连忙骑上快马从东边出城,绝尘而去。 在李忠良追下去贿赂的空档,吴可信已想得明白通透:明军已是雷州半岛当之无愧的老大,而自己则是能决定是否献出徐闻城的人。 放这些溃兵进城,不说他们会不会抢班夺权,万一死战不降,不同意献城怎么办?自己岂不是自找麻烦? 等李忠良再回到城楼时,他已向城下喊话: “你们既已向大明天子投降,就是明军啦。咱们是敌非友,尔等请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城下溃兵目瞪口呆,这个逻辑确实没错。可临阵投降是迫不得已,现在有机会跑回徐闻,继续为国尽忠出力,怎么会不能进城呢? “我要向徐闻投降……” “我等要反正……” 城下溃兵有些头脑机灵者,终于转过弯来,表示就算自己是明军,也一样可以向清军投降。 吴可信嘿嘿一笑,大声答道:“你们回雷州投降。徐闻兵少,不敢受降。万一混有奸细入城,我们担当不起啊。” “放你娘的狗屁,说谁是奸细?” “外面到处都是明军,我等如何能回雷州,你莫不是在说笑。” “吴可信你个王八蛋,下来受死。” 城下溃兵已有一两百人,有几个比吴可信的官还大,听出他的声音,立即破口大骂。一时间到处都是骂娘的声音,把吴可信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好几遍。 吴可信打定主意向明军献城投降,可不怕这些落难之犬,哈哈大笑几声,下令放箭。 溃兵们纷纷闪避,连跑出几百步才停下来,又有几个人中箭,一时间群兵义愤,对徐闻守将痛骂不已。 “他奶奶的,吴可信这个卑鄙小人……” “吴可信说得对啊,咱们已经弃械投降,算是明军了。回徐闻回雷州都是罪过,前程堪忧啊。” “不如跟着明军干算了,到哪里不是当兵吃粮?” “说得好,咱们就投奔陛下,杀回雷州。” “杀回雷州……” 徐闻城外溃兵们越说越气,都觉得清军里卑鄙小人太多,不如弃暗投明算了。于是沿着官道去追赶明军主力,沿途又把不少坐在地上等待的溃兵拉起,一起上路。 沿着火光找到明军大营外时,溃兵人数已有两三百人。他们表情激动,一脸愤懑,齐声大喊: “我们要投降,我们要投降……”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里单骑 明军一直忙着收治伤员,收拢部众,防御可能会有的反扑,一直没功夫派出更多搜索队到野外受降。 听说徐闻方向有数百名激动的溃兵前来,朱由榔吓了一大跳,命令全军戒备。这些人虽然没有武器和盔甲,造起反来也不好对付。 等弄清楚情况,大家都乐了,原来是俘虏嫌自己被抓得慢了,闹情绪呢。 来都来了,总不能拒之门外。 明军命令他们用绳子互相捆绑,检查几遍确认无误,才排队放进战俘营。 此时天已全黑,雷州方向的明军战士陆续带着俘虏归营,让战俘营人数急剧膨胀,比明军总人数还多,不小心防备可不行。 甘蔗地里到处都有溃兵,明军对内对外都不敢懈怠。还好历次大战都是大获全胜,对黑夜中招俘很有经验。 他们在营门口点起大火,让战俘们组成宣传队,齐声大喊: “老乡们,快来过来投降,陛下宽大仁厚,投降不杀。” “开饭了,老乡们快过来吃饭了……” “别在野外吹海风了,投降就有大米饭吃,香喷喷的大米饭,每人一碗……” 溃兵们就早上出发时吃过一顿,到晚上肚子早已空空,很多人闻到饭香,主动过来抱着盔甲和刀剑过来投降。 当真的吃到大米饭时,很多绿营大头兵眼中都泛起泪花。是真的大米饭,一点都不掺粗粮,里面也没有沙子磕牙。而且每人都是满满一大碗,堆得尖尖的。 除了家丁们习以为常,其他绿营大头兵,甚至是标营士兵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早知道做战俘能吃这么好,不早就投降了? 一夜折腾,明军士兵上下都睡不好觉。 第二天正式清点战俘和缴获,朱由榔皱起眉头,破口大骂:“栗养志那奸贼到底贪了多少,怎么连标营的盔甲都是次品?可恨,可恨!” 各级将领也纷纷抱怨,所缴获的火铳很多还是京师造、登州造,在辽东时就开始服役,到现在应该有二三十年了。又黑又沉,样式老,质量差,火药减半装填也怕炸膛。 鸟铳就算了,居然还有三眼铳这种古老的玩意,拿来当大铁锤破甲用还差不多。 普通绿营只有两成装备可堪使用,标营也不过五成,只有家丁队身上能扒下不少好东西,可惜家丁数量少,不成规模。 除了武器装备外,粮草辎重方面的缴获也不多,只够六千人十日所需。 那两千多俘虏也是个麻烦,经过粗略甄别,大概有三成俘虏在雷州有家室。特别是家丁和军官们,不但有家室,很多居然还能养小妾,这种好日子真是羡煞旁人。 这些有家室在清军手里的人,是不能招募入军的,武艺再高强都不行。他们一有机会就会逃跑,有些人还会临阵哗变,向清军投降。 只能杀掉,或者运回建水当矿工服刑。可雷州到建水实在是太远了,这些人可不是良民,需要大量士兵看押,千里迢迢转运很不经济。 总而言之,一场大捷,收获实在不算大。 这次胜利是硬碰硬打出来的,明军在中军位置一点点强推,伤亡真不少。在朱由榔心里,直属营每一个士兵都是未来潜在的士官,非常宝贵。 每阵亡一个普通士兵,等于下次扩军时少一个什长,或者把总。残废的士兵还要安排退役,还好安南缺人才,把士兵安排到其他岗位还能发挥余热,否则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第二天陈上川回禀,义军水师在雷州湾激战一日,击毁敌舰四五艘。对方大量小战船抱团出动,守望相助,明军未能俘虏到战舰。 “水师也亏本了?” 陈上川无奈诉苦:“他们乌压压一大片涌上来,末将不敢和他们近战纠缠,没能俘虏到战舰。不过撞沉、击沉几艘小的,也够他们胆寒了。” 朱由榔点点头,雷州水师只是清廷在两广的偏师,义军水师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底,不能冒险硬拼。 打仗亏本当然不能忍受,每战必赚是朱由榔的职业习惯。 “栗养志那家伙,连粮食都不肯多带,这是打算来徐闻吃大户呢?”朱由榔看着缴获清单哭笑不得,“那个家丁队长叫栗有……什么来着?” “栗有禄。” 罗义赶紧接上,这条大鱼可是自己抓的,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对,栗有禄,为什么栗养志给他们起的名字都差不多?” 陈上川哈哈大笑,连忙解释这是辽东明军的老传统。比如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毛文龙的义子,他们没恢复本姓时,名字也差不多一样。 朱由榔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收义子的现象在明军各部也有存在,只是前几年大家都混得不太行,没有大肆收义子的心情。 不过最近日子好过了一些,这个风气有抬头的趋势。除了没人敢来给皇帝当义子外,比如建水营、开远营都有一些将领在收干儿子。 很多将领可能家室都没了,收一两个义子当继承人,是人之常情。 自己不能嘲笑,只能提醒大家不能太过分,稍微收敛一些。收义子不是罪过,收几十个义子就贻笑大方了。 回到正题,朱由榔接着道:“陆彪不是拨了一万两给栗养志以充军资,不至于粮食都要来徐闻蹭?” 陈上川倒觉得很正常:“一万两也没多少,两百个家丁,每人给点出征费,自己再贪一点,就差不多了。重赏之下有勇夫,要不然他的家丁队怎么会人人出死力,号称南栗北安呢?” “哦……原来是这样,”朱由榔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现在雷州军已被打残,在尚可喜和李栖凤调大军过来前,明军在雷州半岛至少还可以称霸一段时间。 栗养志、陆彪这些人,贪了那么多军饷和民脂民膏,不想办法在他们口袋里搜刮一些,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继续甄别这些俘虏,好好审,做过什么事,家里几口人,地里几头牛都要问清楚。血债多,民愤大的挑出来一批。” “陛下要这些人有什么用?” “这些人没用,剩下的有用。” …… 明军以两千精兵堂堂正正击败六千雷州军,徐闻城头上千绿营和乡勇、民壮都看在眼里,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满城穷苦百姓觉得这半个月的热闹比前十年加起来都多,各种小道消息在私下快速流传。 天子御驾亲征,一年转战数千里,五战还是六战连捷,这段经历本身就是个传奇,非常适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徐闻城外以少胜多,又恰恰证实了这些小道消息的真实性。 很多人都说,陛下的战绩比很多开国皇帝都要辉煌了,可比光武,这是中兴之象啊! 要不是李忠良前几日在百姓中间狠狠地刷了一次好感,恐怕徐闻当夜就有人聚众造反,拿他的人头去明军大营领赏。 吴可信等了一夜没见明军来叩城,第二天又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派人出城,忍耐到第二夜才找到机会派心腹前去明军大营。 朱由榔亲自接见使者,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使者见到传奇,激动得痛哭流涕:“陛下,小人吴可用,是徐闻守备吴可信的族弟。现在徐闻上下翘首以盼,等待陛下率军前去光复。” 连着名死硬分子,徐闻守备吴可信都主动来投降,让朱由榔感到很满意。这证明堂堂正正击败雷州军,确实很涨威望。 不过他不打算受降。 徐闻太烫手,拿下来就要想办法守,一旦决定坚守,就要投入海量资源。这和明军的战略相违背,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 他想着用什么理由推辞比较好,不置可否道:“吴可信作战勇猛,是个人才,朕对他还是很欣赏的。” 吴可用吓得面如死灰,暗想完了完了,陛下这句话,是在责怪徐闻绿营两次和明军作对? “陛下恕罪,恕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和天兵做对……” “吴可信身为徐闻守备,尽忠职守是应该的,各为其主嘛,” 朱由榔见对方吓成这个样子,暗暗好笑,顺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听说他四十几岁才当上徐闻守备,太不容易了。朕不忍打断他的前程,他还是留在鞑子那边效力为好。” 吴可用立即大表忠心:“徐闻上下三百兵勇都不愿回雷州做孤魂野鬼,陛下就收留我们。吾等愿追随陛下征战天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们就好好呆着,哪儿都别去。安安心心为清廷守好徐闻,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朱由榔让吴可用稍等片刻,拿出纸笔马上又写了一张东西,盖上大印递给对方看。 吴可用双手接过,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委任状”三个大字,底下小字清清楚楚:任命吴可信为广东都指挥使司雷州卫海安守御千户所正六品百户,徐闻县特派守备官,在敌占期间主理徐闻县军防要务。钦此! “这……” 吴可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对方是何用意。 “身在曹营心在汉,懂不懂?” 见对方还是没反应过来,朱由榔暗叹武官是比读书人的脑子要慢一些。他只好把对李忠良老管家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让他回去和吴可信好好商量商量,要不要接受职务。 吴可信的反应倒比李忠良快得多,立即亲自前往明军大营参见陛下,痛快地接受了官职。 临走前还对朱由榔依依不舍拜别:“陛下,你老人家保重。什么时候千里走单骑,给个信就行,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一百零三章 无本生意 当初城内有油水可捞,把李忠良收为己用就算了,现在徐闻基本被榨干,陛下还授予吴可信官职,让陈上川、张北海等高级将领有点不理解。 张北海尤其想不通,直属营还有很多千总没挂衔,凭什么一个清将能得授百户? “陛下,吴可信此人也没什么出奇,值得如此费力拉拢吗?” 朱由榔见手下有些不满,笑着安抚道:“他挂了大明官衔,以后就得为大明办事。维持治安、拘捕细作,稽查走私,样样都是守备官的职责。只要他对我们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徐闻糖业就和掌握在我们手里差不多了。 首鼠两端的人不会真正为清廷卖命,等于清军中又多了一条蛀虫。蛀虫的腐蚀是很可怕的,有时比堂堂正正的军队更可怕。 如果他敬岗爱业,我们还可以送点小功劳给他,让他可以不断向清廷要经费、要赏赐,要军械,要官职。此人有能力、识时务,以后还可能升官,很有成为大蛀虫的潜力。” 见对方不太理解,朱由榔又讲了当年辽东的教训。 关宁军这个大黑洞吞噬了巨额军饷粮草,把整个大明财政吸干,起什么作用了?不但没能扑灭敌人,反而成为最大的带路党,成为满清入侵中原的急先锋。 就算有些关宁将领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叛国,但他们习以为常的贪腐,却把整个国家慢慢推进深渊。 现在两广也一样,只有一两个李忠良、吴可信这样的人,危害还不算大。 等整个两广的县令、府尹,守备、游击都变成身兼两职的贰臣,清廷的政令就会越来越不能通达,税收越来越不敷使用,军队不堪一战,情报全部失真,连整治都无从整起。 到时我军就可以畅通无阻,清廷反而在给这些人发军饷发军备的过程中被拖瘦,拖垮。 “万一他们背信弃义,又继续为清廷卖力……” “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朕又不给这些人发军饷。朕只是给他们一个恕罪的机会,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朱由榔抽空喝了一碗绿豆糖水,表情惬意,心情大好。 雷州糖水可是大大的有名,花样繁多,黑凉粉、绿豆粥、龟苓膏、清补凉,样样都是生津止渴,避热消暑的良方。 现在明军手里的糖多得要命,一斤绿豆就能熬上一大锅糖水,给士兵们消暑,惠而不费。 由于熬得太多,绿豆糖水喝不完,还分了一些给表现积极的俘虏喝,美其名曰俘虏也有人权。 看着大伙满足的样子,朱由榔忽然想到糖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真的很好吃。人体摄入糖分后,不但可以缓解饥饿,更会产生愉悦的心情。 喝茶在中国是千年传统,大家早已形成习惯,不觉得有异。对还没形成习惯的人来说,茶水给人的感觉是有些苦涩的。 西方接触茶叶已有几十年,没大规模流传开,和苦涩的味道可能有点关系。 如果大力推广喝茶加糖加奶的喝法,应该可以迅速爆红。几百年后大街小巷都是奶茶店,可不就是因为加了不同佐料的茶类糖水好喝,喝完开心吗? 嗯,波灞奶茶,丝袜奶茶,鸳鸯奶茶,一听就很诱人。 …… 栗养志策马狂奔,回到雷州府又收到水师小败的消息,心情真是奇差无比。水师兵力不能动,徐闻战役又抽空了陆师守备兵力,现在连府城都危险了。 在危难之下,雷州文武官员众志成城,表现出难得的团结。 知府陆彪主张灵活变通,由府衙出钱大量招募乡勇民壮协助守城。很多没关系、没背景的穷苦百姓被强迫加入绿营,成为新的绿营兵。 那些新兵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士气,也没有足够的老兵作为骨干。顶着正规军的名头,实际战斗力比乡勇还差。 没有老兵作为骨干,没有实战经验的队伍,除了能给自己壮胆,没有多大用处。 因此,当很多溃兵百里迢迢赶回府城时,栗养志表现出难得的宽容,没有责怪这些老兵丢盔弃甲,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嘉勉了一番。 现在每一个老兵都是珍贵的资源,可不比当年了。 又过了两天,家丁栗有诗回到总兵府报到。理论上,栗养志还是此人的义父,连忙把人请到书房,当面嘉奖。 “你一路上受苦了,本帅很担心呀,起来……” 栗有诗跪在地上,听到这么温暖的关怀,抬头看了一眼,脸色略有尴尬,大声请罪:“儿子无能,没打好仗,唉……” 栗养志见对方表情有异,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脸色很快沉了下来:“本帅平时待你如何?” “义父对小子们恩重如山,有诗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本,”栗有诗大声答道。 栗养志“哼”了一声,冷冷道:“既然如此,你有话快老实说,就算有罪过,本帅也会替你遮掩一二。若是不老实,哼哼,莫怪老夫不讲情面。” 他又仔细看了看栗有诗,见此人虽有些狼狈,却没有太多困顿之色,立即想到他可能趁乱带溃兵去附近渔村打劫了。 战败之下还敢去浑水摸鱼,真是胆大包天,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乡里百姓。 骄兵悍将祸害乡里,不是什么新闻,从辽东打到广东,这种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这些家丁不就是因为心狠手辣,才被自己重用的吗? 栗养志脸色虽然严肃,心里却很轻松,就等着对方承认,就狠狠责备一番,讲一些“如今是大清的官兵,要知道收敛”之类冠冕堂皇的话,然后轻轻揭过。 如今乃用人之际,就算屠了几个渔村,只要没杀到举人一级的士绅头上,自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义父,我们其实是……其实被俘了……” 栗有诗想起自己的使命,鼓起勇气,承认了最关键的一点。 “嗯?”栗养志脸上装作毫不在意,问道:“我们?还有谁?” “还有栗有禄等七八十个兄弟,标营那边也有四五百人被俘。” “将此逆贼拿下!” 栗养志大喝一声,身边的心腹亲卫就一拥而上,把栗有诗制住。 栗有诗没有挣扎,口中大声喊冤:“义父,冤枉,冤枉啊!儿子对您老人家一直忠心耿耿,从没想过谋逆啊。义父饶命……” “既已降了伪明,还有什么话好说。此来是为伪帝当说客的?哼哼,栗某虽然失利一场,但我大清还有百万之师,想要雷州投降,真是痴心妄想。” 栗养志说完,就要做出“拉出去剁成肉泥”的手势。 栗有诗知道对方习惯,马上激出莫大勇气,大声道:“儿子回来不是劝降的,儿子冤枉啊!义父请听儿子一言。” 栗养志慢慢将抬起的手放下,目光如电,冷冷地盯着对方。这儿子长儿子短的,叫得确实让人心疼。 栗有诗不敢再卖关子,一股脑道:“明军战俘营由陆顺明看守,是陛下的心腹爱将。他说只要义父愿意出赎金,他可以想办法把兄弟们都放回来。儿子是他先放回来传信的,兄弟们都盼着义父救命呐。” “什么陛下,是伪帝,伪帝……” 栗养志发出怒吼,纠正“陛下”这个称呼。身为大清官员,对伪帝的称呼可马虎不得。万一被政敌听到,一顶心怀伪明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栗有诗举起双手就往自己脸上使劲刮,左右开弓,发出清脆的响声:“儿子说错话,该死,该死……” 栗养志冷眼看着对方把脸打得通红,心里却在不停盘算:这又是什么阴谋?放人?赎金?陆顺明?这个名字很熟啊! 他从书架上拿出卷宗翻看,很快发现陆顺明的大名——陆顺明,雷州人,高雷廉琼四府小有名号的海盗,几年前跟邓耀、杨彦迪、陈上川等匪首合流,号称什么两广义军。 如果说邓耀、杨二等人背叛伪帝,偷买俘虏换钱,他栗养志是不太信的。陆顺明这种小匪首嘛,倒很有可能。 自从广西提督线国安抽调大量兵力去云南打李定国,两广兵力已不敷分配。清廷给栗养志的命令是,“谆谆以招抚为先”。 他依计而行,选拔“知事能言之官分途招徕”,到处许诺好处,游说明官投降。 原明威海将军罗全斌和部下兵将纷纷出降,南宁府和太平府的明朝官员也大批具文归顺,其中包括广西境内的龙州、下石西州、凭祥、思陵州等与安南接壤的州县。 可以说两广大片疆域都是靠栗养志收买明廷降臣,用嘴皮子劝降得来的。 在他眼里,最后投降的伪明臣子气节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降清,自己只是投降得早一点,他们投降得晚一点。都是投降,谁还能比谁高尚? 这些人是窝在两广没见过世面,把他们放到二十年前的辽东,恐怕比自己降得还快。 朱由榔身边有人想暗中捞油水,发大财一点都不奇怪。不要说陆顺明只是偷卖猪仔,赚点钱花,就是率部投清,临阵反正,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思路一打开,栗养志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栗有诗带回的消息,值得好好参详。 “好了,别打了。以后说话要注意,再喊错一次,莫怪本帅手下无情。” 第一百零四章 成本转嫁 “陆顺明所说的话,你一句不漏复述一遍。” 栗有诗一个不小心称呼错,累得自己白挨了几十个耳光,打得满嘴是血,马上学聪明了些。 “陆顺明说,伪帝已下令让他用海船把俘虏运回安南,再转运去云南的矿山挖矿,服刑赎罪。战俘营和运俘船都是他在掌管,士兵都是他的手下。只要咱们愿意付赎金,他可以在转运的时候绕个道,找机会把人放了。到时报个海难,瞒天过海,谁都不会怀疑。” 栗养志想了好一会,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有七分真。 土匪海盗绑票和勒索赎金很正常,专业对口。海难也很正常,大海茫茫,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几条船发生海难,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只是此人胆敢把伪帝的俘虏当肉票,勒索到高雷廉总兵府的头上,真是闻所未闻,太胆大妄为了。 会不会是伪帝的阴谋? 栗养志摇了摇头,他觉得朱由榔现在肯定在谋划攻取雷州府城。把投降的绿营兵当炮灰附蚁攻城是上策,大肆从安南增兵是中策,把绿营兵都放回来算哪门子策略?下下下策? “他要多少钱,开什么价?” “军官每人三百两,家丁每人二百两,标营兵每人一百两。还说量大从优,有折扣。” 见陆顺明狮子大开口,栗养志顿时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掰手指算了算,把家丁和各级军官都赎回来,要差不多要三四万两。如果再加上一些标营骨干,还要再加两三万。 七八万两银子,堆起来就是一座小山,床底塞满都还有剩余。白白付给一个海盗,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一个人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栗养志气愤不已,觉得这个海盗头子在漫天要价,敲自己的竹杠,把高雷廉总兵当猪宰。 就一些大头兵而已,又不是扬州瘦马,值得几百两一个人?这年头银子值钱,广州天香院的花魁也不过五百两,就能抱回家。还是完壁的那种,才好意思开这个价。 “我也这么问过他,为什么那么贵。” “他怎么说?” “他说一个辅兵当然不值得三百两,就是三两估计您也不愿意出。不过军官和家丁都是跟随义父多年,对义父忠心耿耿,能为义父冲锋陷阵,领兵打仗的人。 如果义父不赎人,他们进了矿山就是九死一生,大帅还得给他们的家人抚恤,照顾他们的妻小。重新再招募一批新兵还要训练,要打好几场仗才能成为老兵。 他还说上报了海难,那条船就不能再露面了,等于损失一条战舰,仔细算下来他还亏了。要不是最近要在安南买房买地,手头特别紧,他都不想干这桩买卖。” 栗养志听完这一番话,感觉对方真是有理有据,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一个忠诚的部下,培养起来确实很花钱。又要发军饷,又要花钱训练,逢年过节还要给赏赐笼络人心。 绿营的抚恤银很多,普通步兵阵亡抚恤是五十两,千总两百两,守备三百两。虽然被俘的士兵抚恤不用给,但他不知道谁被俘,谁阵亡。除了少数人能确认已向明军投降外,大部分多少都得给一些,特别是有家室在雷州的。 同样是出钱,买回来一个人,怎么看都比发抚恤要划算。 “这个陆顺明很会做生意啊……他怎么保证不会收了银子不会不放人?跟为父再详细说一遍。” …… 栗养志反复确认各种细节,觉得这不是栗有诗这种莽夫能编出来的话。于是让他先在偏房休息,特别嘱咐不要泄露风声,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自己则思考到深夜,越想越觉得和这个卑鄙无耻,大敲竹杠的海盗头目合作,居然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就算陆顺明是朱由榔的白手套也无所谓。只要不背上和伪帝交易的罪名,只要手下能真的回来,钱最后到了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 徐闻战败的消息是肯定掩盖不住的,朝廷对自己的处罚有多重,取决于自己手里的实力还有多强,还能不能为朝廷继续对付伪帝和他手下那帮人。 去年磨盘山大败,丧师数万,京师情愿拿多尼、赵布泰等旗人出气,降爵罚银,也没有拿吴三桂怎么样,反而宽慰有加,大拨粮饷。 归根结底,还是吴三桂在云南还有家底,还有一大批追随他的将领和精锐部队,能够帮朝廷继续对付李定国。 自己的情况恰恰相反,嫡系精锐丧失大半,一旦尚可喜、李栖凤派来的大军抵达雷州,接管了防务,京师会不会秋后算账,就很难说了。 想到这一点,栗养志感觉后背冷汗直流,这几天一直在忙着防备明军来袭,居然忘了现在还是乱世:朱由榔、李定国、郑成功、张煌言、夔东十三贼都还未剿灭,云南、川东、福建到处都还在打仗。 雷州的小日子还是太安逸,把警惕心都磨没了呀!乱世之中,只有兵强马壮,才有被清廷重视的价值,才能保住高雷廉总兵这个位置。 思路一打开,各种主意就纷沓而来。 他觉得这几万两银子肯定不能只由自己掏,掏空了积蓄,后面还拿什么来壮大力量?再说守住雷州府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凭什么拿私房钱来赎人? 栗养志连夜把栗有诗叫来,对好说辞,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雷州府衙。 见到知府陆彪,他屏退左右,只剩下三人,然后让栗有诗把之前的话重新又说了一遍。 “你不战死沙场,投降伪帝已是死罪,居然还有脸回来给海贼头子当说客?你还要不要脸?真是气煞老夫也。” 听完栗有诗的说辞,陆彪顿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栗有诗也不争辩,只是跪地号啕大哭:“罪人无能,有负大帅和府台大人信任,罪人死不足惜,但失陷在贼人营中的,好多都是我军的好汉子啊,恳请两位大人千万垂怜。” 陆彪连喝了几口茶水,慢慢平息了怒火,转头问道:“栗大人对这件事怎么看?” 栗养志满脸羞愧之色,悻悻然道:“此战皆栗某之失误,指挥不当,才打了败仗。栗某实在没有脸出主意了。” “栗大人不必太过自责,出兵徐闻是你我决定的计策,非你一个人的责任啊!” “谢陆大人体谅,”栗养志对陆彪拱拱手表示了谢意,又叹道:“想不到伪帝从云南逃窜到安南,手里居然还有这么强的力量。 现在雷州只有两千陆师,乡勇民壮又都不堪用。满城愚民蠢蠢欲动,谣传什么中兴北伐的狂悖之言。万一城中民变,或者伪帝还有援军跨海而来,雷州就危险了。” 陆彪默默无语,知道对方讲的都是实情。 明军到底还有没有援军,还有多少援军,都还是未知数。可民情汹涌,那是确切无疑的。那些无知小民偷偷在家里议论,抓也抓不过来,不抓又怕他们真是造反。 头疼,头疼! 雷州湾外每日都有敌情,而广州的援军起码还要两个月才能到雷州。 据传言朱由榔在安南还有两万大军,随时都有可能挥师北上…… “大帅、府台大人,陆顺明小儿贪图小利,竟然同意我们用银子去换被俘的将士,这是朝廷之福,雷州之福啊,” 栗有诗见陆彪没有再度呵斥,壮起胆子继续道:“若两位大人全力营救被俘将士,必能让将士衷心爱戴,誓为朝廷死战。” 陆彪不是傻子,知道此人是栗养志心腹,此番带过来,多半是栗养志本人想用钱赎回俘虏。演这场戏,又多半是希望府衙出这笔钱。 几万两银子雷州府衙不是出不起,只是一旦自己同意了这件事,出了这笔钱,万一出什么岔子,就不好脱身了。 可要是不出这笔钱,栗养志会怎么想?他还会不会继续为雷州死战?到时拿府衙怂恿出兵来打官司,自己确实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万一,栗养志一气之下降了…… 陆彪沉思了一会,向栗养志使了使眼色。对方立即会意,让栗有诗到外面等候。 “栗大人,恕陆某直言,拿钱赎人这件事可大可小。万一让朝廷知道你我向伪帝低头,咱们这两顶乌纱帽,就算戴到头了,”陆彪沉声道。 栗养志肃然道:“无论此事是不是朱由榔那小儿授意,你我只要行事周密,朝廷想必不会知道。就算以后事情败露,你我咬死只是花钱收买伪帝身边的海贼,罪过就轻多了。 朝廷下令让栗某招揽策反伪明臣子,用钱收买也没什么不对。说不定朝廷还会觉得你我在伪帝那边安下一个内应,立了大功呢。” 见陆彪不置可否,他接着又道:“不瞒陆大人,那些兵都是栗某的心腹爱将,栗某不愿他们命丧安南,这是出于私心。可如今没有那些人回来作为骨干,操练新募的绿营新兵,雷州军确实难以和伪帝周璇。万一雷州失陷,你我就成大清的罪人了。” “容陆某再想想……” 陆彪知道此事隐患很多,对军心士气的影响难以预料,不过雷州确实需要这批士兵。说一千道一万,守住雷州才是重中之重。丢失了府城,自己性命难保,连家族都跟着戴罪。 良久,陆彪终于开口道:“今日之事,陆某什么都不知道,栗大人是过来筹饷练新军的。如今军情紧急,陆某愿领头向乡绅募捐,筹备军资八万两。事后,这个栗有诗要交给老夫处理。” 栗养志一听,立即明白了对方用意。这陆彪真是老谋深算,只要把栗有诗灭口,他就能把事情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总算把钱要到了,其他的事无伤大雅。 有了这八万两银两,除了家丁和军官,连标营很多低级军官,精锐士兵都能捞回来。重整雷州军,指日可待。 “这件事就交给栗某去办,办好、办砸都和陆大人没有丝毫关系。” 第一百零五章 左右互搏 八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当然不可能由陆彪自掏腰包。 现下民情汹涌,也不可能让老百姓来出这笔钱,所以除了府衙小金库,剩下都要雷州士绅共同承担。 那些通过大明科举,获得功名的大老爷们,只要痛快投降,清廷就承认他们之前获得的学历,保留他们原有的特权。 这招非常厉害,当初李自成在一片石战败,本来还有大片领土和不少部队,还有翻身的可能。 但满清通过这个政策,获得大量士绅支持。一时间无数已投顺的地主士绅武装叛乱,杀害李自成派出的官员,配合清军把顺军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席卷全国。 这些士绅地主有多愚蠢,才相信清军入关是为朱由检复仇?还不是因为李自成没有给他们特权,才决定再换个新主子。 等满清占有全国,颁布剃发令,很多人才终于明白,亡国奴不是那么好当的。 陆彪也是读书人,认为满清给士人特权,是尊重读书人,尊崇名教的体现,是新朝该有的气象。不过他不是死脑筋,认为士人平时享受了特权,危难之际就应该慷慨解囊,出钱出力。 他按官场势力,把乡绅从高到低排了个名单,分配派捐金额。有家人或亲族做大官的,就少捐一些,官小就捐多一点。 没有亲族人在朝中做官的士绅,嘿嘿,宰起来就不用手软了。大清到处缺人才,现在连李忠良那样的举人出身都能做知县,士绅不可能没有出仕的机会。 连官都不愿意出来做,不是潜在的反贼就是人才凋零得厉害,家迟早要破败。与其便宜下一任,不如自己来宰。 张大员外身在徐闻县,也收到了雷州知府的劝捐摊派。他有一个侄子在两广总督府当个小差,所以被摊派得不算厉害,只分到三千两捐额。 张家在府城也有产业,就算道路不靖,募捐诗会没法去,钱也要给,否则就不是派捐这么简单了。以知府的权势,足以给他这种三流士绅扣上通敌的帽子,家财全部没收不在话下。 当天晚上,张大员外早早上床睡觉,因为他觉得进入梦乡,就不用再想出钱的事了。吹灭灯火后,整个房间一片黑暗。 “老爷,刚捐完一回,怎么又要捐?我们家还出不出?”张夫人侧起身问道。 “上一次是守徐闻的钱,这次是守雷州的钱,不一样。李知县要钱不能少,陆知府要的钱更不能少。” “那陛下的钱呢?” “什么陛下,是伪帝。” “房里就我们两个,还伪什么帝?你给说说,伪帝让我们家捐钱算怎么回事。” 张夫人娘家也是士绅望族,平时容忍丈夫娶妾玩婢,那是宽容大度,在家里的地位可一点都不低。 张大员外睁大着眼睛,仿佛透过黑暗可以看见很多东西。良久才开口道: “伪帝的钱不叫捐,叫收税,叫收缴欠税。我们家一年产糖一万多担,伪帝要收一千两的税。还要追缴三年,恩准减免一半。两者共计两千五百两。” “伪帝的税要收这么多?这个钱我们家也要给?” “不给?城外几千兵马,半个时辰就能踏平徐闻城,我们凭什么不给?你胆子有多大,敢抗这杀神的税?现在他可不比当年,不好糊弄了。” 张夫人猛然坐起,怒道:“明军拿我们家的钱打清军,清军又拿我们家的钱打明军。合着两个朝廷打仗,花的都是我们家的钱?伪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一回来就搜刮民脂民膏。” 张大员外听到此处,忽然怒气上涌,整个人跳了起来,伸手猛地扇了发妻一耳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怒吼: “叫叫叫,叫什么叫。就你知道,老子不知道?还有,以后不许叫伪帝,伪帝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 朱由榔对徐闻全县的士绅大户都发了欠税催缴信,要求他们缴纳税银,补足罚款。为了表示自己的仁德,还先罚后减,对追缴部分打了个五折。 徐闻士绅大户的田庄糖寮都在城外,弄清楚每户有多少亩甘蔗地,每年榨出多少担糖很容易。 徐闻种甘蔗历史悠久,气候土地适宜,蔗种也好,一亩地能收获两三千斤甘蔗,能榨出三四担糖。除去各项成本,每亩甘蔗地一年赚二三两银子不在话下。 像张大员外这种大户,拥有甘蔗地几千亩,平均每亩摊派不到一两银子,根本不算多。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所有还在徐闻城的大户都表示认缴认罚,给钱非常痛快。他们人在城中,性命危如累卵,产业都在城外,随时有被抄家的危险,没有办法不痛快。 陈上川担心此举传出去,会激起两广士绅反感,把这些人全部推到清廷那一边,以后攻城略地阻力会变大。 他找到朱由榔谏言,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这已经是朕能给的最大恩德了。收税就是暗示朕不会用叛国这个罪名来大开杀戒,他们都懂。如果这样的体面他们都不要,就别怪朕杀鸡儆猴了。” 朱由榔很想对这些士绅阶级来个大抄家,掘地三尺,肯定比收税赚得多。可殷鉴不远,李自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全国士绅,导致那些人情愿投清也不愿投顺。 这些士绅世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用他们的时候怎么用都不顺手,但如果把他们全部推到对立面,又会给敌人帮大忙,给自己惹来巨大麻烦,可不能重蹈覆辙。。 “这岂不成了小惩大诫,重罪轻罚?” 陈上川也明白过来了,这哪里是罚税银,这简直就是对叛国士绅的免罪书。士绅应该想到这一点,才选择乖乖合作,交钱保命不寒碜。 他们知道天子要脸,不可能刚催缴完税银,马上抄家灭门。最妙的是这笔钱还不太多,会让他们心痛,却远不至于家破人亡。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划下了一个惩罚范围,他们就安心了,以后也不会见到朕的军队就跑。天下士绅是杀不完的,终归还是要妥协啊。 况且……他们向鞑子投降,也有朕的责任。如果我们能早点打败清军,他们也没有投敌叛国的机会。” “陛下仁德啊,希望士绅们都能体会得到。” ps:新的一个月开始,以后每日最少更新4000字以上。求求大家不要再养书,新人作者很艰难,再养作者就要进厂了。谢谢大家! 第一百零六章 宏伟目标 陈上川是军中少有的,有治世潜力的人才,在治国方面比雷朝圣悟性高很多。 朱由榔觉得对真正的大才,不仅要用恩赏笼络,用利益捆绑,还得让他们认同自己的理念,共同追寻同一个目标。 他泡上一壶普洱茶,决定深谈下去: “朕刚登基时,也以为这些士绅是左膀右臂,颇为倚重。可看到李忠良送来的账目抄本,才知道他们给清廷缴纳的税赋,比当初给朕缴纳的要多得多。为何? 难道他们忽然间变得更爱国了吗?只因清廷给他们的选择,不是多交或少交,而是多交或屠刀啊。” 陈上川无言以对,知道这话千真万确。士绅大户千方百计逃避税赋,是百年顽疾。没有雷霆手段,根本无法从他们手里收到钱。 大明有功名就能优免役税,这个传承三百年的制度漏洞特别大。 太祖当初定下规矩,读书人只要有功名就有优免杂役的特权。从举人开始优免额度剧增,官做得越大,优免幅度越大。 他的本意是读书人已经在做官,就不需要干诸如抬轿、修路、打更这种杂活了。比如一个京官,确实无法回家乡抬轿子。 后来徭役杂役均摊到田亩上,可以用均徭银来代替,杂役实际上成为田亩附加税。官绅本身不需要服杂役,所以也不用缴相关的税银,他们的田地只需要缴纳正税即可。 偏偏大明正税定得特别低,徭役杂役又特别重,地方官府又拥有肆意分配徭役杂役的权力。 只要小小的一个胥吏,就可以连续几年给同一户人家分配最差的杂役,比如说长距离运粮这种亏到姥姥家的力役。 小户人家没有足够家财交钱免役,只能硬着头皮去干这种没有工钱,自备干粮,不小心损失货物,还要赔钱的活。几年下来小康之家就会被榨干弄垮。 大量自耕农为避免被县官胥吏逼得破家,只好把田地“投献”给有功名的人,找一个保护伞。情愿做一个雇农,也不敢再拥有土地。 这样一个个税赋黑洞就产生了。 有功名的人占据大量土地,却只缴纳极少的正税。原有的徭役又被分派给其他没来得及投献的小自耕农,让他们的负担越来越重。 而一个读书人只要能考上个举人,不管之前有多穷,立即摇身一变,成为地主阶级。无数乡里争着把自家田地献给他,以逃避地方官和胥吏们的压迫。 最后,士绅们利用权势财势,连正税都不缴,能拖就拖,能欠就欠。直至把大明的财政全部榨干,枯竭到连皇帝都买不起新衣服的地步。 “这个漏洞太可怕了,所有士人都认为这个特权理所应当。就算最德行高尚,最忧国忧民的士绅,也只不过用捐款的名义慷慨解囊,从没想过放弃免税特权,” 朱由榔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叹道:“因为律法就是这么规定的,他们觉得自己从国法上,从道德上都无可指摘。” 陈上川一腔热血报国,最远也只想到怎么争取士绅支持,从未想过在分配制度这种国家根基上改变,顿时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陛下,士人优免田赋的特权已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观念根深蒂固,很难改变啊!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如今正是变革的好机会。” 朱由榔笑了起来,觉得事情变得有点滑稽,自己被清军打得只剩云南一角,却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真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哲人诚不我欺。 “现在全国士绅几乎全部成了清廷的走狗,成了反贼。他们害怕朕向他们清算罪责,所以惶恐难安。他们有可能因此成为清廷的忠实拥护者,成为抵抗我军北伐的急先锋。 为了开拓财源,为了团结大多数人,为了打败鞑子,朕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的,代价就是他们要放弃免税特权。他们可以选择放弃免税特权,和朕换取叛国之罪的赦免。” 陈上川张大了嘴巴,原来事情还可以这么理解。之前他一直觉得勒索这些大户的家财,有趁火打劫的嫌疑,还是想得不够深啊! “陛下,上川智不及此。惭愧,惭愧!” 陈上川想了一下,又问道:“所以陛下一定要用缴税的名义,而且把数额定得这样低吗?” 朱由榔点头表示同意,忽然又问道:“你想过不收任何田赋吗?” 陈上川大为震惊,脱口而出:“那国家怎么会有税收,这岂不是和陛下刚才的说法背道而驰吗?” “我说的不是免除所有税收,只是田赋。而且不是现在,那是未来数百年的目标。” 朱由榔知道对方肯定不能理解工商业一旦解开束缚,会对生产力发展带来多大的推动作用。 据陈安德所说,胡克已经在英格兰崭露头角,牛顿、莱布尼茨等人可能很快就会大放光芒。最多还有几十年,西方就会迎来第一次工业革命,世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自己能长寿一些,说不定还能看到第一台蒸汽机诞生。 一旦进入工业社会,田赋对财政的贡献会越来越低,最终低到可以完全免除的地步。但士绅免税的特权,却绝对不能带进工业时代,那是开历史的倒车。 朱由榔知道那个目标太遥远,只能作为憧憬,于是把飞到九天之外的思绪拉了回来,把话题回到当下:“驱除鞑虏,打败清廷固然是朕的目标,但大明真正的中兴道路,却远不止于此。” “啊?微臣愿闻其详。” 陈上川能想到最宏伟的目标,就是光复两京十三省,最多加上出兵辽东,对鞑子犁庭扫穴。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目标比这个还远大。 “把鞑子赶出中原,光复两京,不就是中兴了吗?” 朱由榔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意味深长道:“只把外敌赶走,当然算不得中兴。真正的中兴,是让天下所有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为此,我们要发展生产力,把蛋糕做大,让种田收益变成蛋糕里最小的一块。 这样聪明人就不会一直盯着田地不放,改去追逐更大的财富。赚钱的方法很多,和穷人在地里抢饭吃,是最愚蠢的。” “末将明白了,” 陈上川一拍大腿,兴奋道:“比如说海贸、挖矿,开作坊就很赚钱。地主们有钱大可以不去买地,可以开山挖矿,买船干贸易嘛。” 朱由榔哈哈大笑,表示对方说得没错:“圣人教诲,为生民立命。名教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天下苍生谋福利。那些读过几年书,就抱着特权不放的人,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改革的道路很漫长,收获的日子很遥远,可能你我都未必能见得到啊……” 第一百零七章 卖猪行动 陆彪通过举行募捐诗会,向治下三县士绅强行摊派,很快凑齐八万两银子,交给栗养志。 栗养志又通过栗有诗,和陆顺明取得联系。经过反复沟通交易细节,确认对方没有收钱不给货的可能后,终于决定拍板成交。 交易过程很简单,和张北海当初在永平卖八旗兵时差不多。 张北海是老蛇头了,对卖猪仔很有心得,给陆顺明支了很多招。比如说要先收钱再出货,交货要分批进行,不能被猪仔反噬等等。 交易过程中,自身安全是最重要的,绝对不能被清军找到机会,来个黑吃黑。 陆顺明不太想干蛇头这个有辱名声的工作,自己虽然是海盗出身,可早已经投靠两广义军,现在更是追随陛下,成为正式的官兵。 如今又干绑架勒索的事,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这些俘虏是大伙儿辛辛苦苦抓到的,现在又放回去,岂不是放虎归山,下次还要接着打? “是俘虏,不是绑架。咱们堂堂正正击败雷州军,通过正规受降抓到的俘虏,怎么能算是绑架呢?” 张北海义正词严,驳斥了陆顺明的说法。 “就算不是绑架,也是勒索。而且俘虏们去到云南生活可好了,据说矿山每天都由白米饭管饱,干几年就能成为正式矿工,提成高得让人羡慕。听说建水、蒙自的正式矿工抢手得很,附近土司的姑娘都抢着嫁。所以我们不但勒索,还欺诈……” 陆顺明听说这些待遇,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俘虏,跟着去云南算了。 “小陆啊,你这个思想不对。鞑子是我们的敌人,对付敌人用点手段有什么不对?你没听说过兵不厌诈吗?” 张北海觉得只有自己当过蛇头,实在太孤单了,一定要把对方拉下水。 “既然是敌人,怎么能放回去呢?” 陆顺明觉得自己找到了对方的逻辑漏洞,这场辩论胜券在握。 “这些士兵也可怜啊,家室都在雷州,一去云南就天人相隔了。拆散别人家庭,陛下于心不忍。再说……” “再说怎样?” “你不觉得这些俘虏的投降动作已经学得很不错了吗?一听到‘投降不杀’四个字,马上抱头蹲下。陛下就是让这些人回去,把其他雷州军都教熟教会啊!下次再抓就轻松多了,到时还可以再卖一次。” 陆顺明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被俘虏过一次的士兵,再面对同一个强敌,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之心,很容易再度投降。而且这种投降情绪会蔓延传染,几百个老想着明军战俘营美味晚餐的绿营军官,确实很容易把新组建的雷州军带歪。 “那张游击为什么不当这个蛇头?” “你在雷州赫赫有名,由你出头正合适。雷州、广州、梧州、京师都不会怀疑你的动机。让客户放心,才能让生意成交。你看栗养志都没怎么讲价,多好。” 张北海回想起去年在永平卖八旗兵的日子,确实很过瘾。叹道:“老实跟你说,本将……本将帮陛下做蛇头,比你还早……” 陆顺明张大了嘴巴:“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要不然你嫂子那么贤惠,我是怎么有钱娶到手的?” …… 陆顺明就这样被张北海说服,决定为国重操旧业。 鉴于前辈的经验,他以转运俘虏回安南的名义,把一大批俘虏装船,在雷州半岛西海岸找个海湾藏起来。 每收到一笔钱,他就让对应数量的俘虏坐小船上岸,安营扎寨。 清兵晚上来劫营,监督施工的明军就坐小船逃跑,让手无寸铁的俘虏重新被俘回去。 陆顺明事先声明,这些俘虏都没有武器装备,去劫营的清军要温柔点,在这个过程中死人的话,赎金可不退。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八万两赎金很快到了明军手里,而数百名家丁、绿营军官、标营骨干被栗养志派出的心腹救回。 有一点栗养志十分不满,有一批最死忠的心腹没能回来。那批人心狠手辣,对自己忠心耿耿,用得最顺手。 可交易已经完成,对方说那些人被其他船送走,没在手里,自己也没办法质疑。 除了这个遗憾,栗养志觉得这笔买卖还是非常划算的。他发现不仅赎回的人有价值,交易过程的价值更高,让这笔钱的效果远超预期。 每劫回一批人,他就可以写一份捷报,向广州邀功。比如大破明军小分队,粉碎一次登陆阴谋,让敌人落荒而逃等等。 小功劳多了,就能冲淡徐闻战败的罪过,说不定还能得到嘉奖,真是一举两得。 …… 坐镇梧州的两广总督李栖凤本来心急火燎,到处抽调部队到广州集结,同时筹集粮草、船只,准备大举支援雷州。 两广总督府设在梧州,但从梧州直接支援雷州太难,中间有云开山,云雾山重重阻隔,行军非常麻烦。远不如通过西江到广州集结,走沿海那条路,水陆并进方便。 广东水师的大部分海船被抽调到厦门了,只能多征集民间商船,可那些海商跑得比兔子还快。而且海商都很有钱,每年都往平南王府、靖南王府大送孝敬,也不是轻易就能用强的。 正头疼间,雷州捷报纷沓而来,一封还没看完又来一封。看起来栗养志稳住了局面,还有反攻的趋势。 奏报中还提到,徐闻大败后很多将士英勇奋战,已突围回到府城,雷州军的精华还在,还有一战之力。 这些捷报看得李栖凤心花怒放,烦恼一扫而空。 大败之下,最重要是稳住阵脚。他认为栗养志一连串小捷虽没多少斩获,但能挫败明军阴谋就够了。再小的胜利也是胜利,也能提振军心士气。 据栗养志所说,雷州已度过危机,正在厉兵秣马,重新训练新军,打造兵器盔甲,很快就能与明军再度决战。 “栗养志真是帅才啊,再这样下去,广东提督的位置,非他莫属了。陆彪也不错,当机立断,筹集军饷得力,辅助栗养志取得这样的战果。” 第一百零八章 四处漏风 李栖凤给栗养志回复了一封嘉勉信,又把一大沓雷州大户送来的告状信翻出,摘出抱怨得最凶的几封,标注了重点。 这些写信来抱怨的人,无论是抱怨李忠良,还是抱怨陆彪,都是看不清形势的糊涂蛋,要好好训斥一番,敲打敲打。 危急关头出点钱还抱怨,真是不知死活。 没有李忠良、陆彪筹集军饷,徐闻能保住吗?雷州军能大发神威,连战连捷吗?没有高雷廉这支铁军,他们的钱还不是都归了伪帝? 正在他准备奋笔疾书,向京师写捷报时,忽闻亲兵来报,有密使求见,似乎是吴六奇的手下。 “哦?快让他进来。” 李栖凤满怀激动之心,马上传召。 达素挟南京大胜之势,聚集数万满汉八旗,十几万两江、河南、福建绿营精锐,共计陆师近二十万。又有施琅、黄梧、吴六奇等水师宿将辅佐,五省水师近千战舰开路,连水手都数万。 这样豪华的阵容,围剿厦门这么小一个地方,绝对不可能战败。到底是中赢,大赢,还是特大赢?李栖凤心中充满期待。 可当密使进入书房,李栖凤就感觉不对,这不是传捷报者应该有的神态。 “总督大人……” 密使一开口,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呈递密信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李栖凤大步上前,亲自将吴六奇发回的密信接过,打开一边看一边后退,直至呆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信中字字惊心,句句带血,每一行字都在要他的老命。 他是黄台极还在辽东时就积极投清,正儿八经的镶红旗人,最早的从龙之臣。他早把自己当成一个大清人,大清的利益就是他个人的利益,大清的损失就是他个人的损失。 信中陈述的巨大损失,让李栖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吴六奇是他的心腹爱将,这封密信可以说比呈上京城的奏报还要真实可信。 自前锋统领吴沙以下,包括护军统领纳木色额、署护军统领依勒图等在内,近百高级满八旗将佐失陷敌阵!连觉罗莫尔浑这种一等子爵都不知所踪,恐已阵亡。 满八旗损失数千,绿营精锐损失数万,除两广外,其他三省水师损失殆尽……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李栖凤只感头晕目眩,两眼发黑,雷州捷报带来的喜悦已如焰火灰飞烟灭,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头涌起。 磨盘山、厦门、雷州……短短一年半时间,清军战败的次数用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其中磨盘山、镇江和厦门这三场满洲八旗损失非常惨重,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就满八旗那点人丁,到底还够失败多少次? 李栖凤坐在两广总督这个位置,消息比栗养志、陆彪这些人要灵通的多。 他知道大清看起来还占着全国九成九的领土,却已是四处漏风,到处在失血了。京师每天都在头痛应该把资源钱粮拨往何处。 前两年朝廷的钱粮都拨往云南和福建,希望这两处有一处能大获全胜,只要消灭李定国或郑成功其中一人,经济状况马上就能全面好转,另一处也离死不远了。 可如今云南和福建惨败,朱由榔又从安南冒出,开始攻略两广。一个半盖子要盖三个锅,如何能应付得来? 云南、广东、四川、浙江、福建,到处都在打仗,连夔东大山里的李来亨、袁宗第等弱得不行的顺军,都在蠢蠢欲动,不断袭扰重庆和荆襄,让四川总督李国英、湖广总督张长庚头疼不已。 上个月张长庚还写奏报诉苦,说什么再往云南输送粮饷,湖广就坚持不住了,郧阳、襄阳两府有丢失的危险。李国英则称冯双喜、狄三品等巨寇则盘踞建昌、成都,重庆也要增加粮饷招兵买马。 当年李定国出滇,两蹶名王时的巨大压迫感,好像又回来了。 不! 比当年还要令人恐惧,现在要对付的不止李定国和郑成功,还有伪帝朱由榔! 只要永历朝廷不灭,这些人就会一直打下去,世道就不会太平。 李栖凤看到信末,终于发现一条令他欣慰的消息,好像在黑暗中找到一丝光亮。 “还好两广水师的精华还在,还在……” 吴六奇在信末称,他见达素率领的福建、江浙水师大溃败,当机立断撤退,只损失一部分战舰。 李栖凤直呼侥幸,只要两广水师还在,广州就安如泰山,否则他真要考虑上书支持进一步禁海了。 “来人,备船,去广州。” 李栖凤大声发出命令,当务之急已不是雷州,而是广州。 临行前他撕掉了写的嘉勉信,重新写了两封,分别给陆彪和栗养志。信中除了表扬他们最近的工作,还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雷州府。 只要雷州府城不丢,他们就是大清的功臣,不要害怕士绅大户们的抱怨,两广总督府就是他们最坚强的后盾。 第三封则是呈往京师的奏折,请求调身处云南的广西提督线国安率部回南宁府,协防两广。 洋洋洒洒的几封信写完,他立即启程,连夜赶往广州,和耿继茂、尚可喜一起商议对策。 …… 朱由榔也收到厦门海大捷的消息,下令暂时解除禁酒令,全营将士每人一碗酒,为延平郡王贺,为厦门全体将士贺。 欢庆会上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郑成功一雪南京城下耻辱,痛击鞑虏,让全营将士无不欣喜鼓舞。 “延平藩大破清军,歼敌五万,消灭五省水师大部。延平郡王壮哉,我大明将士壮哉!” 朱由榔说完开场词,高举碗中酒,一饮而尽。 “延平郡王壮哉,我大明将士壮哉!” 在座诸将也被皇帝的豪情所感染,纷纷将碗中酒喝尽,大呼痛快。 朱由榔示意众人再将酒满上,又道:“第二碗,朕要敬周瑞、陈尧策、林登等阵亡将士,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国之脊梁。” “敬阵亡将士!” 大伙儿满怀对牺牲者的敬意,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碗就先不喝了,等我们光复两京十三省,把鞑子赶回建州老家,再喝个痛快。”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表示正该如此。这碗酒也不远了,到时再喝也不迟啊。 来传信的使者已经泪眼婆娑,陛下这两碗酒,是对厦门奋战的将士最大的夸赞啊!王爷和陛下能如此精诚合作,大明何愁不能中兴。 第一百零九章 意外之喜 郑成功在厦门大胜,让雷州局势也有了变化。 高雷廉不可能再指望广州方面有大量水师来增援。就吴六奇剩下的水师家底,能守好潮汕、广州就烧高香了。 再率舰队来雷州撒野,被郑成功来个背后包抄,清廷的万里海防就真连最后的火种都没有了。 朱由榔估计李栖凤最多向高雷廉派点陆师,把明军控制在粤南地区就是万幸。琼州府各县只能靠驻防军自己努力了。 要不要取琼州?这是个问题。 “陛下,末将提议先返回安南,过三四个月再来。”陈上川忽然求见,提出一个大煞风景的劝谏。 “哦?爱卿这就有畏难情绪了吗?” 朱由榔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劝撤退了,每次都是手下将领勇往直前,自己则扮演那个“劝退”的角色。 “末将不是怕打仗,只是最近闷热得厉害,末将估计大风暴快来了。我军要么拿下徐闻作为根据地,要么尽快撤回灵志休整。” 陈上传脸上露出一丝畏惧之色,又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 朱由榔一拍脑袋,暗怪自己最近赚钱太开心,把这件事给忘了。明军在雷州半岛已呆大半个月,台风季节马上就要来了。 在两广和福建沿海,台风是非常可怕的。无论是君王将帅还是凡夫走卒,都要敬畏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台风来临时,一切船舶都要躲在海湾避风,人和牲畜则躲在房屋里瑟瑟发抖。最严重时,飓风甚至能把屋顶掀翻,把人和猪羊一起卷上天。 在台风季节,重大军事行动很难实施,风险很大。比如说攻击雷州这类大城之类,很有可能打到一半台风来了,大风大雨十天八天也不停歇。 守方吃着火锅在城里休整,攻方只能在城外喝风。不但之前的仗白打,还影响后面的士气。 明军至今没有占领任何县城,海安所的城墙也扒了,剩下的屋舍破破烂烂,用来抵御台风实在勉强。就算房子不被吹塌,下起暴雨来,屋顶到处漏水也受不了。 “你怎么不早说,走,明天就走。” 朱由榔当机立断,立即下达准备撤退的命令,反正留在雷州也干不了什么事,与其坐着吃干饭,还不如回志灵做生意。 陆顺明和栗养志的交易完成后,明军就撤退到海安所,一面扒城墙,一面把物资运走。 现在海安埠剩下的货物也不多,一天时间足以安排妥当。 正当大家为准备撤退而忙碌时,传令兵来报告,一艘小船浮海而来,求见陛下。 “最近很多贵客临门啊,快请,议事厅接见!” 据报这次来人有十多个,比较诡异,护卫们都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来人都是男子,其中几个椎髻跣足,花幔缠头,戴藤六角帽,一看就是少民,只有三四个是汉人打扮。中间还有一人被麻绳捆绑,看起的像被这伙人制服抓来的。 只见领头者一身官袍已经破破烂烂,不知缝了多少层补丁,和乞丐穿的百衲衣没什么两样。 然而面容却依然坚毅,目光炯炯,和七八年前没什么两样。他领着众人向朱由榔行礼:“卑职琼州知府黄士谔,率部下彭信古及琼州五指山乡民,参见陛下。” 朱由榔吃惊得站起身:“黄……黄爱卿,竟然是你?没想到你竟还活着。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黄士谔大声答道:“微臣守土有责,数年来一刻也未曾离开琼州。只是琼州城已失陷,下官只得辗转于深山之中,和鞑子继续周旋。陛下恕罪……” 朱由榔大步上前,亲自将对方扶起,叹道:“原来如此,爱卿这些年受苦了。” “终于把陛下盼回来,微臣……微臣肝脑涂地也值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黄士谔声音依旧坚定,然而眼眶已然湿润。 自从几年前琼州总兵陈武兵败身死,连两广义军都以为琼州府已经没有朝廷的力量了。所以来到海安这么久,大家都没想过登陆琼州府看看。 今日黄士谔率部前来会面,真是意外之喜。 大伙儿分别坐定,朱由榔又问道:“琼州的形势如何?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黄士谔仰天叹道:“微臣惭愧,这些年一直不能打开局面。年初崖州绿营忽然从五指山撤兵,分兵调往琼州,我们才得以喘息。想来定是陛下声威远播,让刘履旋、高进库那两个狗贼闻风丧胆,聚兵府城自保……” “住口!” 厅中被麻绳捆绑着的年轻人一直很安静,听到此处突然大力挣扎,大声怒吼:“背后恶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位是……” 大家久别重逢太激动,都把此人忘了。 黄士谔尴尬地介绍:“此人是琼州知府刘履旋之子刘维宁,在文昌被我们劫了。要不是他,我们也找不到船出海……” 黄士谔等人觉得刘维宁也没多少时间好活了,刚才说话也没避着。 朱由榔可不那么想,一听居然是琼州伪知府的儿子,立即让人先带下看押,以免泄露机密,造成被动。到时想不杀都不行了。 “你们是怎么抓到这条大鱼的,奇货可居啊!” “陛下见笑了。这两年鞑子在琼州府全境海禁,渔船焚毁,不许渔民出海。我们在崖州没法找到合适的船,只好到东岸的文昌碰碰运气。刚好碰到这小子坐船返回广州,我们就突袭了码头,把他绑了。鞑子投鼠忌器,不敢派兵来追,我们这才得以安全出海。” 朱由榔听完哈哈大笑,大赞黄士谔智勇过人,刺激,刺激。 想来最近明军舰队封锁了琼州海峡,琼州府城与广州的海路中断,刘维宁只能绕道东岸的文昌县出海,刚好成全了黄士谔。 “微臣老迈,这些年全靠彭信古全力辅佐,这次也是他的主意。” 说完,黄士谔把身后的人推出。 朱由榔仔细打量,觉此人黝黑粗壮,外貌不甚出奇,只是胆子不小,见到皇帝并不惊慌,脸上有一股百折不挠的坚毅之气。 “好!果然是我大明的壮士。彭信古,你现在是何官何职?” “回禀陛下,小人曾是崖州千户所军户,现在是黄大人手下护卫,并无官身。” 朱由榔惊讶万分,看向黄士谔表示询问。他们在琼州和清军周旋这么多年,部队就由一个大头兵指挥? “陛下,自从陈总兵战败,琼州府所有武官都已叛变或者殉国。黄士谔身为文臣,无法授予他武职啊……” 第110章 一人成军 黄士谔大略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当年李成栋反正失败,杜永和接任两广总督退守琼州府城。后靖南王耿继茂率兵进攻琼州,杜永和、张月等无奈投降。 总兵陈武五年前反正,一度收复昌化,后又兵败身死,琼州府再已没有成建制的明军。黄士谔只能和几十个部众投奔彭信古,躲入五指山,在黎峒间辗转躲藏,靠乡民掩护才坚持下来。 至此整个琼州府全部城池都被清军占据,连最偏远的崖州也沦陷七八年。 去年他们听说大明皇帝出现在安南,立即率办铳、抱牒等诸黎峒起兵,突袭崖州城。可惜力量太弱小,不幸战败,未能夺得战舰出海,无法前往安南和朝廷取得联络。 黄士谔话音刚落,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叹息。 都想不到琼州抗清形势居然恶劣至此,连一个能把彭信古升为千总的武官都找不到。他们既没有军饷粮草,也没有军官部队,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朱由榔来回疾走,最后停下猛喝:“彭信古抗清十年,忠勇可嘉,特晋升为琼州镇崖州营游击将军,挂海南卫指挥佥事衔,主理崖州军事防务。” 议事厅内听到这个任命,顿时一片艳羡之声,然而却没人敢言不服。十四年坚持抗清,且不说指挥能力如何,至少这种毅力不是谁都能有的。 游击已经是中高级军职,职衔也不算低,指挥佥事可是正四品。卫所小旗官是从七品,到正四品指挥佥事,中间隔了八个级别。 彭信古听到这个任命,真是百感交集。当年崖州守军向清军投降,自己振臂高呼,纠集忠义之士反清,到现在已有十余年。 这些年经历过多少挫败,当年在崖州一起举旗反清的义士,死得仅剩自己一人。这些只求以身报国,与兄弟们一起葬身琼州,从没想过还有一天能升官发财。 此时连升九级,彭信古不由得唏嘘感慨,心中又有豪气涌起:就算还剩一个人,也可以成立一支军队,再拉起千千万万同胞奋战。 他跪下大声领命:“属下遵命,谢陛下隆恩。” 琼州府就是海南岛,和广东本土隔着琼州海峡,孤悬大海,易守难攻。只要明军水师不败,清军想过来支援非常困难。 朱由榔本就想占领此处,作为攻略两广的前进基地,威慑对面的高雷两府。黄士谔、彭信古在岛上经营了十年,为抗清保下火种。他们在乡民中威信高,对控制整个海南岛非常有帮助。 考虑到他们力量太弱,就算有朝廷支持钱粮,星星之火也没办法快速燎原,还是需要一支精兵去助燃。 想到此处,朱由榔又大声喝道:“罗义何在?” “末将在!” 罗义连忙站出,大声跪下待命。陛下的习惯他已经摸清了,每当笑而不语就是有馊主意,大喝一声,就肯定有好事情。 “前往琼州你可愿意?” “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任命你为琼州镇标营左营游击,海南卫正四品指挥佥事。明日你带部下与黄士谔、彭信古一同返回崖州,与崖州营一起开拓琼州局面。” 罗义闻言也大喜,琼州重新开镇,还未有总兵、副将,连个参将都没有。自己做这个标营游击,不但是升官,头顶还没有任何上司,勉强算独立领兵了。 只要打几个胜仗,缴获一批钱粮装备,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不难。到时参将、副将还不是唾手可得,就算是总兵也指日可待啊。 这种好事他哪里会拒绝,也立即大声领命。 看着两个将星冉冉升起,大伙儿连忙道贺,议事厅内一时间欢声响起,都说罗义应该请喝酒,痛饮几杯。 罗义连忙拒绝,这满营将士,每人请喝一杯酒,得多少钱?攒钱不易,得省着花呀。 正欢乐间,传令兵来报,又有快船浮海而来,求见陛下。 “还有哪里来人?”朱由榔诧异问道。郑成功的使者都回去了,除了琼州,两广地界难道还有友军? “据说是张尚书的特使。” “张尚书?哪个张尚书?” “兵部尚书张煌言张大人。” 这下满堂皆惊,上次郑成功派来的使者称张煌言部深陷芜湖,可能已经兵败阵亡。大家都以为张煌言九死一生,舟山军也可能已不复存在了。 哪能想到张煌言不但还活着,还能派来使者,都感觉不可思议。 朱由榔正准备往任命书盖印,听闻此言,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下令: “稀客,快请!” 舟山使者见到朱由榔,也是痛哭流涕,直呼总算赶到雷州,找到组织了。众人又唏嘘感慨了一番,都说苍生先生真是福大命大,天不绝义士啊。 “舟山那边情况怎么样?” “陛下恕罪,真是一言难尽啊。” 使者详细说了舟山那边的情形,比琼州府这边真是强得有限。去年攻略江南,一万舟山军奋勇直前,收复芜湖、徽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一时间全国震动。 谁知郑成功在南京城下大败,舟山军失去长江归路,在湖广、江浙的清军夹击下大败,精锐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灭。 张煌言率军突围,辗转千里终于回到舟山时,仅剩主仆三人。 还好郑成功在厦门扳回一城,把浙江水师一网打尽,又分了一部分兵马前往舟山协防,否则他们真支持不下去。 “舟山竟然窘迫至此,张煌言真是辛苦了。” 朱由榔沉思良久,一时间也找不到头绪。 和琼州不同,舟山离安南五千里之遥,快船也要近一个月才能抵达,支援太难了。 军事支援不可行,只能想其他办法。还好舟山不是云南,有大海相连,总是能支援的。朱由榔决定换一条思路解决问题,先回安南再说。对使者道: “只要主帅还在,舟山军就不会亡。明天你和朕回安南,从长计议。风暴快来了,大家可不能在雷州喝风啊!” 众人哄堂大笑,暂时将舟山的烦恼放到一边,分别前往各处安排撤退事宜。 经过一天紧急装船,所有战利品都通通带走,连炮台的岸防炮都拆完装船。这些炮可都是青铜铸造,重新熔炼都是钱,一门最少值几百两。 第二天扬帆起航,出了琼州海峡即分道扬镳,一路前往崖州,一路返回安南。 半路开始刮起东南风,把船帆扯满,三天多即回到白藤江入海口,第四天一大早回到志灵。 陈上川暗呼侥幸,东南风一起,代表风暴快来了。以后还是早做准备,自己喂鱼不要紧,连累陛下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第111章 凯旋盛况 远征大军凯旋归来,受到志灵军民热烈欢迎。 守臣郭之奇,守将吴三省、雷朝圣、王元才等全部出城迎接。满城商人和百姓也自发前来庆贺,万人空巷,把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由榔雷州一行不但自己赚翻,连百姓都跟着发财。前后近两万担白糖、赤砂糖运回,在安南商界掀起轩然大波。商人们收到消息,都前来打听行情。 听到官方把食糖打九折出售,更多商人们蜂拥而至,挤满了志灵城。 糖是耐存储又畅销的商品,无论就地转售给西洋人,或者自己运到马尼拉、马六甲或者巴达维亚,都能赚到巨额差价。就算不批量出售,囤积起来慢慢零售也可以赚不少钱。 每次运糖的海船回来,商人们都抢着购买,现款提货绝不拖欠,有时甚至为了争抢购买份额大打出手。 两万担糖让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也让整个县城更加繁荣,客栈、食肆、码头工人、仓库都赚到了钱,各行各业都非常满意。 这样的军队归来,怎能不受到热烈迎接? 朱由榔一身戎装,站在皇家无畏号船舷边,亲切地向子民们挥手致意。这个亲民的举动引起轰动,每个人都觉得陛下在向自己招手,拼命向前挤,争相向前一睹天颜。 人潮不停往前涌来,差点把士兵组成的人墙冲散。还好这次维护秩序的是晋王营标兵,身强力壮,吴三省又亲自督阵,才勉强拦了下来。 “不要挤,不要挤。可不能冲撞了陛下圣驾,死罪啊……” “后退,所有人后退……” “别挤,挤我干什么,流氓……抓流氓啊……” 一看情况不对,朱由榔马上放弃耍帅,赶紧下船,在亲兵们的前呼后拥下返回志灵县衙。这样的场面太危险,极易造成踩踏事件,造成伤亡就不好办了。 跟随下船的将领和士兵们也受到热烈欢迎,看着满地人潮,将士们都感到很自豪。什么时候军队出征归来有过这种待遇?每个士兵都挺起胸膛,腰杆笔直,围观的安南姑娘多的很,可不能丢人了。 出征归来有这样的荣耀,真是再打几次都不嫌多。 士兵们昂首挺胸的举动很有效果,据说几天以后,军营附近游荡的媒婆显着增多,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后生仔,是不是刚从雷州回来的? 来迎接的各级将士则一脸懊恼,为什么出征的不是自己,真是大亏特亏。都暗想回去要好好跟营官主帅说说,下次出征的机会,可不能让再别的营抢走了。 舰队卸船持续了两三天,刚卸完风暴就来了。志灵县离海边不远,台风没有经过山川阻隔,直接刮到境内,真是惊天动地。 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云南来的士兵吓得胆战心惊,后怕不已。如果在海上遇到这场风暴,岂不是要喂鱼? 两广义军的水手们常年在海上漂泊,这种场面司空见惯。有时海上不慎遇到风暴,直接在惊涛骇浪中航行都试过,这种场面不算什么。 舰队靠泊在陇江边,比靠泊在龙门港安稳得多,很多水手都不屑于上岸躲避。有些水手胆子大,还在狂风暴雨中赤裸上身洗刷甲板,顺便洗澡,显得非常英勇无畏。 朱由榔出征一个月,政务堆积如山,光云南来的奏疏就有好一大沓。 李定国上疏恭喜陛下光复安南旧地,还说现在永昌各地开垦荒地卓有成效,收成也很好。百姓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又免了一切徭役,没有胥吏压迫,都干得很卖力。不少人自发在怒江边开垦荒地,引怒江水灌溉田地,效果还不错。 芒市的景况更好,二十二屯甸有几万缅族俘虏卖力劳作,一年内几乎全部复垦为良田。只等夏粮一收,永昌周边的粮食危机即可完全解除。 宁台厂现在每月出厂十几万斤紫板铜,用来铸造成铜钱,让永昌的财务状况大幅好转。不但可以足额发饷,还能通过妙当、蛮莫购买军需,走私缅铳。 总而言之,永昌现在粮饷充足,兵强马壮,反攻大理,指日可待。 李定国还提到,他已在永昌重新组建标营,就不用千里迢迢把原标营带回永昌了。请求把吴三省部改隶为御林军,跟随陛下北伐。 晋王营人数众多,又都是精锐老兵,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可以说是志灵县目前最强的部队。朱由榔和吴三省搭档很长时间了,用起来也颇为顺手,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部队改隶。 理论上,天下所有明军都是皇帝的部队,无所谓隶属何人。西方有句话,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大明虽然没有这样扯淡,但是否嫡系实际上还是有着微妙区别。 改隶后,这支部队和李定国就没有关系了,改编和人事任命无疑会更加顺畅。 朱由榔打算把直属营和晋王营再进行一次大改组,按火铳的战斗特性重新编制部队,再配备轻型野战炮,侦查快船等,使之成为真正的海军陆战队。 白文选和靳统武这两个总督则联合上奏,称现在妙当、蛮莫的木材、宝石、象牙和茶叶生意非常火爆。两处港口商人络绎不绝,每个月商税多达几千两。加上木邦、孟养各土司上供和种田收成,足以支撑两万野战军日常所需。 伊洛瓦底江下游是一年三熟的粮食产区,又常年有印度来的商船靠泊沙廉,粮食和棉布的价格非常低。缅国商人本来就要到妙当和蛮莫采购货物,把粮食和棉布运到上游是顺带的事。 所以两个总督大肆采购囤积各类军备物资,除了自用,还能通过龙川江转运回芒市、龙陵,运回永昌,成本也不高。 外交方面,莽达主要精力集中在对付暹罗上,无力北顾。再说他现在分到的商税比以前还多,表现得非常恭顺,缅北没什么可担心的。 朱由榔见缅北经营卓有成效,暗叹白文选果然是文武全才,西营李白并称不是浪得虚名。挥笔做出批示: 密切注意赵良栋、王进宝的动向。此二人狼子野心,必不甘在阿瓦城混吃等死,可能还会有大动作,不可不防。 第112章 大发其财 滇南无战事,奏疏乏善可陈。 自从通海战役打完,新兴州、通海、曲江一线数百里没有人烟,吴三桂无法忍受巨大的补给压力,基本放弃从这一路推进的打算。 所以建水、开远都没有重大军情,民情倒很多。比如各山头土司头领对银矿大肆招工感到很不满。 他们说下井挖矿是挖银山没错,可也不能这么给酬劳呀!每个月给的提成按两计,汉子都下山挖矿了,妹子怎么办? 好,现在年轻妹子也留不住,也都下山和矿工成亲了,山上就剩老人,让各土司头领怎么继续锦衣玉食,称王称霸? 朱由榔提笔回复,土司如有族人下山挖矿的,当酌情减免部分缴税定额。劳动力都不在了,继续缴纳之前所定税负,确实不合理。 为了平复土司头子们的不满,这种程度的让步是可以接受的。这就叫转移支付,非常合理。 自从个旧厂大获成功,建水抹黑厂也很快改组,以相同的组织形式重新开业。王国冲兼任建水摸黑厂总经理一职,在滇南炙手可热,也算是风云人物了。 王国冲以两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向朱由榔这个大股东发来最新财务报告。报告称,自从安沛送回一大批俘虏,两个矿山产量节节攀升,每个股东月分红竟达一万多两。 现在开、蒙、建三县都围绕着矿山发财,就算俘虏矿工都有几个闲钱消费,正式矿工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挥金如土。个旧村附近很快聚集了一大批乡民和行商,俨然已是一个新市镇。 两个厂采出的银子多,伴生的锡锭更多。蒙自、建水的工匠有限,日夜赶工也用不完,炼出来的锡已经有些滞销了。 “这个王国冲干得不错嘛,是个当厂长的料。” 朱由榔心中高兴,立即建议召开股东大会,由王国冲作为股东代表参加,提议销不完的锡锭全部运往志灵县,由志灵城的锡器工坊折价收购。 安南两府的民间工匠很多,建几个大型锡器工坊真是轻而易举。锡器是好东西,无毒健康,加工简单,修补容易,值得扩大生产规模。 南洋一带天气这么热,完全不用担心天气太冷,锡器会发生锡疫现象。总而言之,除了不能用来煮饭烧水,锡器全是优点。 最近锡器销路越来越好,很多海商都大批采购,贩往德尔纳特、望加锡和巴达维亚。香料群岛比安南和暹罗要落后很多,当地土着都是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对这种亮晶晶、银闪闪的器皿非常抱有好感。 当地土着拿海参、香料和珊瑚向商人们交换锡器,商人们返程时运往马尼拉又能大赚一笔。 区间贸易非常赚钱,航程短,周转速度快。在尼德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是一条黄金航路,可以大发其财。 上奏疏庆贺收复安南旧地的还有丽江府马宝,云龙州李如碧、凤庆邹自贵等人。除了邹自贵,这些人驻地都在永昌以北,消息还是李定国传过去的。 马宝是朱由榔登基时就从龙的旧将,作战勇猛,深谙谋略,是旧明军系统里最厉害的猛将。可惜部众去年被逼到丽江、鹤庆一角,一直无法与朱由榔汇合,没有追随皇帝南征北战。 自从茶马商道重新开通,马宝的部队靠茶税逐渐恢复元气,配合李定国在大理把吴三桂所谓的忠义十营杀得屁滚尿流。 马宝有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是皇家茶叶有限公司上缴的,他对陛下为何向自己缴税有点想不通,诚惶诚恐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他终于想明白,这就是陛下偷摸给自己送钱开小灶啊。关爱之心拳拳,可感日月。所以他把自己当成陛下嫡系看待,在奏疏中感激涕零,发誓要为陛下守好鹤庆、丽江两府,给吴三桂好看。 有马宝和李定国的五六万精锐坐镇滇西,吴三桂主力一刻也动弹不得,只能持续失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李如碧和邹自贵也没什么军情,发财的主意倒很多。他们听说宁台厂赚钱赚得厉害,也想开山挖矿,分一杯羹。 云龙州和顺宁府也有大量矿产资源,其中云龙州最为丰富,银、铜、铁都有,还是井盐的传统产地,富得流油。 李如碧手里很多闲钱,就琢磨着钱拿在手里也是发霉,不如拿来继续投资,开山挖矿。 关于两地开山挖矿的申请,朱由榔觉得需要谨慎考虑。现在没有公司法,也没有大量审计人才,矿山开了怎么确保利益分配到合适的人手里,是很令人头疼的问题。 滇西南崇山峻岭太多,又没有一条河流能贯穿各府,消息传递非常困难。从云龙州到志灵城,急递最快也要两个月以上。遇到天气不好,使者一个往返就要半年,真是奇慢无比。 等矿山出了问题,反馈到安南,做出处理意见再传达回去,黄花菜都凉了,不得不慎重。 总而言之,滇西南现在一片欣欣向荣,和去年年初相比,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各种迟到大半年的庆贺奏疏,让朱由榔哭笑不得。不过比起冯双礼和文安之,滇西南众将的消息算很灵通了。 冯双礼远在四川建昌,和鹤庆府之间只能通过山间小道沟通消息。他在奏疏中恭喜陛下收复缅北,取得通海大捷。 他的部下们本来蠢蠢欲动,准备投清。磨盘山之后,朱由榔率领明军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那些提议投清的将领也慢慢转变了态度。 建昌派之所以想投清,主要是对李定国的排挤感到愤懑,对抗清形势感到绝望。后来他们忽然发现,大明还是朱家的天下,李定国排挤他们有什么关系?只要皇帝对他们没意见,他们就还能立足。 皇帝不是写信让他们经略四川吗?他们就从四川行都司一路向北,拿着去年那封信件前往成都。 成都之前还在明军手中,属于旧川军系统,兵力有限而且战斗力很可疑。守将刘耀和副将杨有才都是胸无大志的家伙,把成都经营得千里荒芜,杳无人烟。 他们见到皇帝的亲笔信件,立即向冯双礼移交了防务。 冯双礼大军得到成都这块宝地,军心大振,立即屯田复垦,慢慢恢复元气。 为了表明决心,和投清划清界限,狄三品等投降派摇身一变,成为铁杆反清派。现在谁还敢在建昌或者成都说出半个“降”字,会马上被拉出去乱棍打死。 冯双礼在奏疏中强调了这种变化,表示绝对不会再有投清的情况发生,任何苗头都不可能存在。请求陛下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手下将领们的罪过。 朕没听说过建昌有谁投清,都是大明的忠臣,谁说建昌军投清都是造谣诽谤,这种无稽之谈朕是不会信的——朱由榔这样回复。 第113章 婚姻大事 四川督师文安之的消息最不灵通,很难说他们到底通过冯双礼得到的消息快,还是通过民间得到消息更快。 奏疏内容很夸张,是恭喜陛下获得磨盘山大捷,表示会伺机向湖广和重庆出击,分摊云南压力。 文安之是天启年间进士,因学识渊博,被朱由校钦点为庶吉士。后来朱由榔在广西登基,他不顾年纪老迈,从南京千里迢迢来赶到桂林,被封为东阁大学士后,又自请前往川东挽回局面。 他的驻地在奉节,主要工作就是安抚、节制云集在川东、湖广北部一带的旧明军将领和闯营余部。 对于这样的德高望重的老臣,无论是旧明军还是忠贞营的李来亨、袁宗第、郝摇旗、刘体纯等人,都对他非常尊重信服,逐渐团结在一起。 去年马吉翔怂恿朱由榔弃国入缅,就是惧怕文安之的威望,不敢前往四川。 这封迟来的贺信虽然过时,却让朱由榔很感动。 从四川到安南,这份奏疏绕了整个大西南一圈,数千里路,中间起码转了七八手,能平安带到安南,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远的距离,战役级的协同已是不可能,只能回信嘉勉,让夔东军能稳住就好,不必勉强出击。只要能维持存在,就是对朝廷最大的帮助。 最后两封都是由腾越州送来的,一封是朝廷百官询问,是否集体前往安南协理朝政;另一封则是皇后写来的家信,除了拉家常,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第一封很好回应,现在朱由榔子把腾越的班底看作养老院,根本没有重要公务交由那边处理。于是借口称路途太远,让他们就留在腾越继续侍奉太后,不必前来安南行宫。 第二封他横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奥妙,只好也回复了几句家常,抱怨了几句打仗很辛苦之类的废话。 处理完各种奏疏信件,风暴之中也没事可以干。朱由榔灵机一动,提审了黄士谔、彭信古抓到的那个犯人。 此人是琼州伪知府刘履旋的三子刘维宁。仔细一问,发现他对政事、军事都一窍不通,此番离开琼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赶回南直隶老家准备完婚,对方是江苏士绅史树骏之女。 “就为了完个婚,就冒险出海?” 朱由榔大感惊讶,觉得这个理由不像真的,像是敷衍之词。对方到底是怎样的大美女? “婚期已至,如再不出发,史大人未免会觉得……觉得我们家在借故悔婚。大丈夫岂能失信?” 刘维宁满脸通红,当堂讲起这种事,未免有些尴尬。 “哦……” 朱由榔哦了半天,也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史树骏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据说医术了得,在河间任伪知府,和各地明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原来如此,你也是个守信之人啊!” 刘维宁稍稍挺起胸膛,不置可否。 面对各种询问,他自诩必死无疑,所以非常光棍,有问必答。但对卖国求荣的指控,他却据理力争,说自己出生就不是大明人,算不上卖国。 “哦?你父亲刘履旋是崇祯十五年举人出身,总是大明人。你爷爷刘光斗更不用说了,官至大理寺右丞,主动降清该当何罪?江阴被屠八十一日,刘光斗干了什么你不清楚?这个罪过你打算怎么清偿?” 这样的追问,刘维宁无法辩驳,又丧气地低下头。他总不能说父辈祖辈的罪过,不关自己的事。 见对方哑口无言,朱由榔觉得没什么意思。 此人就是一个公子哥,除了刘履旋家里那点事,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人,在言语上穷追猛打,也显不出自己威风。 正想让手下把人拖走,刘维宁却抬起头,大声道:“吾父吾祖的罪过,我刘维宁愿意一力承担。请陛下将我推出去杀头。” “嘿嘿,”朱由榔冷笑一声:“想一死赎罪,没那么容易。江阴十几万百姓的血债,你担不起。” “大不了就是千刀万剐,刘某又有何惧?” 面对这样的顽固派,朱由榔大感头痛。不杀嘛,对方没有纳头便拜,主动投降的意愿。杀嘛,又没什么说过得去的理由。 难道向刘履旋勒索赎金? 朱由榔自觉地摇了摇头,为了几百两上千两,丢了名声很划不来。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这里不养闲人,你就去建水挖矿去。记住,你是作为我军俘虏被判刑,而不是替刘光斗赎罪。” 刘维宁是在清军占领江南后才长大的士绅子弟,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明廷昏君无道,暴虐成性。比如崇祯皇帝处决过多少个首辅大官之类,要多坏有多坏。 他早有慷慨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还能活命,真是百感交集:“谢陛下隆恩,请求陛下允许小人修书一封,告知家父此行去向。” “只要不泄露我军机密,爱怎么写怎么写。大明可不像鞑子那样野蛮,就懂屠城杀戮。在大明,俘虏也有人权,也有通信自由。” 说完,朱由榔命人把刘维宁拖走,和雷州俘虏一起押回建水挖矿。 “陛下,就这么放过他了?” 张北海相当不忿,认为太便宜这小子。 “说实话,朕也不知道刘光斗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有传闻刘光斗只是去江阴转了一圈,收了几千两贿赂就走了,什么都没干。” “那也脱不了干系,”张北海心里暗骂刘光斗真是无耻,投了鞑子还那么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又问道:“莫非真的让这小子写信回琼州?” 朱由榔摸着下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是当然,君无戏言。你找个机灵的人,专门给刘维宁送信。只要没有泄露机密,就尽量帮他送,有回信也一并帮忙带回。 我猜这是个美差,跑腿打赏肯定少不了。嘿嘿,就看那刘履旋识不识时务,体会到朕的善意了。” 张北海恍然大悟:“陛下是想招降刘履旋?” “刘履旋和高进库龟缩于琼州府城,可见只是胆小无能之辈而已。怎么通过他坑李栖凤、耿继茂和尚可喜,才是最重要的啊。” 第114章 奉旨走私 对刘维宁的审问虽然无趣,却给朱由榔敲了一记警钟。 去年张煌言率一万多舟山军进攻芜湖,短时间内收复两江四府,恐怕不是单纯靠武力强攻,多半是传檄而定。 江南各府县掌权的人,一般都超过三十五岁,满清下江南时,他们已然成年,对大明还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这几年去攻略江南,可能还会有很多人响应。 与之相反,十几岁的年轻人对大明的态度则差了很多。清军占领江南这么久,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有大明,只知有大清。 再过十几年,等刘维宁这样的人当上知县、知府及各种武职,到时再攻略江南,恐怕自己就变成侵略者,要一座城一座城去啃了。 想到此处,朱由榔立即传召舟山使者觐见,商议增援舟山之事。 张煌言是江南士人出身,在江南士绅中有很大的影响力。而麾下舟山军又是江南各地不肯投降的义士组成,各行各业都有,在民间能量很大。 这样的一支部队,绝对不能坐视灭亡。 “陛下,舟山岛太贫瘠,养不起那么多兵啊!好多前来投奔的义士都被先生拒绝了,实在养不起这么多人。” 使者一边介绍舟山的情况,一边讲述着很多义士的故事。 舟山本来就穷,去年张煌言配合南京之战,沿长江逆流而上,进攻芜湖一带,大获成功。 谁知郑军战败,又没有守住镇江退路。舟山军被累得几乎全军覆没,不多的战舰也都全搭在里面,真是雪上加霜,被坑惨了。 张煌言没有上书弹劾郑成功,真是深明大义,心胸宽广。 使者最后诉苦道:“现在舟山什么都缺,缺武器盔甲,缺战舰缺粮食。很多来投军的读书人,最后都在开垦荒地种田,或者晒盐煮盐,没有时间训练。” 朱由榔非常惊讶:“在那么小的海岛上种田,收成能好?” “先生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一直买粮,不种就饿死了。”使者越说越丧气,头越来越低。 “舟山有什么特产可以卖吗?海产?” 朱由榔想起舟山群岛似乎是个吃海鲜的好地方,动起了海产的主意:“咸鱼?还有墨鱼,墨鱼子,腌了也可以卖。” “已经在卖了,我们晒的盐一般都拿来腌咸鱼。” “扇贝呢?我听说大连獐子岛的扇贝能游泳到浙江,舟山捕捞不到吗?” “陛下说笑了,就算扇贝南游,也顶多游到登州,离舟山还远着呢。而且扇贝壳大无肉更不值钱。” 使者告诉朱由榔,舟山能够走私给大陆的东西,除了咸鱼、墨鱼外,也没有什么了。江浙沿海州县海产都不缺,卖不了几个钱,粗粮都换不回多少。 “咸鱼不值什么钱,盐放少了还会臭。舟山多雨,我们都是半晒半煮,盐的产出也不高,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砍柴煮盐。” 朱由榔听完这一番哭诉,感到非常头疼。 没有粮食就不能收容更多的人口,没有人口就不能扩大生产,更不能通过进攻江浙沿海县城获取得战利品。 这环环相扣的限制,形成恶性循环,让舟山根本无法快速发展。 最可怕的是,舟山军大部分人口都在进行低效生产,没有精力去训练战斗技巧和排兵布阵,久而久之就会彻底退化成农民。只要清军恢复两浙水师,舟山军覆灭就在旦夕之间。 朱由榔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考虑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武器安南这边有得是,安沛之战和徐闻之战都缴获了一大批武器盔甲,质量一般的都堆在仓库吃灰,重新翻出来运到舟山,凑合凑合也能用。 主要还是粮食问题难以解决。 和武器不一样,粮食每天都要吃。舟山军以三万人计,每年要吃八万担粮食以上。 安南这边粮价是很低,但不可能一直用战舰往舟山输送。这么远的距离,单程运粮很不经济,可能运费比粮价还高。这还没算途中的“漂没”问题。 大海风云莫测,跨海长途运粮的过程中可能发生各种状况,正常漂没无法避免。 靠这个时代的监督手段,无法得知是正常损失,还是被船长半路靠岸偷偷卖掉了。只要有这个漏洞存在,很快就会被利用,最后变成制度性贪污腐败。 最后肆意漂没的腐败份子得势,没有漂没的正直人士反而被攻击打倒。 当年登州往东江镇运粮路程近得多,也就一个渤海湾的距离,“漂没”就高达三成,甚至五成。 朱由检明知里面肯定有鬼,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因为他无法知道到底是真漂没,还是被运粮官私吞。 朱由榔觉得跨海长途运粮一定要做成生意,否则三万舟山军人吃马嚼,加上漂没,每年要支出二三十万两。什么事都没干,光运粮一项就把自己的家底榨干了。 沉思良久,他终于想到一个不知可不可行的计划。 “朕可以给舟山拨三千套各式盔甲,两万件刀剑和五千担粮食应急,此外还有三万两本钱。” “卑职代先生谢陛下隆恩,”舟山使者听到这么大笔物资,喜出望外,立即跪下道谢。接着又疑惑问道:“三万两本钱,是准备用来干什么的呢?” “当然是走私。”朱由榔一脸大义凛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舟山离杭州、湖州这么近,地理条件这么好,怎么能白白浪费呢?张尚书可以暗中联络一些江南士绅,实在不行贿赂几个县官、知府,拿这笔钱在湖州、杭州收购生丝、丝绸、瓷器和药材。我会在安南安排一些商人,每月运粮到舟山和你们交易。走私的利润,应该够你们吃饭了。” “贿赂?走……走私?” 朱由榔哈哈大笑,宽慰对方道:“奉旨贿赂无罪,奉旨走私更无罪。张尚书不要有心理压力,为国走私天经地义。” 张煌言和郑成功不一样,对于生意经不是很熟悉。郑成功早就授意陈永华组织天地会,靠走私获得紧俏商品。 整个南洋除了葡萄牙在澳门搭上李栖凤的关系,能通过官方渠道买到生丝、瓷器和中药材,其余大部分商品都是靠郑成功走私出来的。 西洋人对生丝和瓷器孜孜以求,多少货都吃得下。在南洋,谁能拿到货就是大爷。张煌言想成为大爷,就必须走私。 走私这种事,说到底就是靠关系网,江湖关系要硬,官方关系更要硬。张煌言是江南士人出身,手下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若能打开思路,干走私肯定比郑成功方便得多。 见对方还是迟疑,朱由榔说起西洋人的做法。人家连海盗都可以发私掠证,奉旨打劫。大明兵部尚书奉旨走私,实在不必有负罪感。 难道我大明官员做生意,还要向清廷缴纳关税吗?真是笑话。这是为国逃税啊! 朱由榔很擅长把自己的理念包装得冠冕堂皇,一向很能说服人。舟山使者被奉旨走私,为国逃税的理念所折服。 “陛下说得是,确实没有给鞑子交税的道理。” “你们好好干,江南的丝绸、生丝、瓷器和药材,在南洋紧俏得很,只要你们能拿到货,大把海商抢着给舟山运粮。 有了粮你们就好好练兵,专挑不肯合作的县城打,嘉兴、绍兴、宁波、台州到处都可以是战场。朕会协调延平郡王派一些战舰过去,把忠于鞑子的刺头打掉几个,其他人就服了。” 朱由榔伸出三根手指,坚定道:“你们再坚持三年,朕就能组建一支强大的舰队。到时我军兵临镇江,炮轰九江,湖州丝绸、江西瓷器都能正大光明地买卖,到时就不必再走私了。” 使者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第115章 挥金如土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风大雨持续了七八天,很快又恢复了艳阳高照。 雷州之行赚了很多钱,让朱由榔一夜暴富。 糖类卖了近七万两,李忠良上供了两万多两,催缴税款三万多两,卖猪仔赚了七万九千七百两(给陆顺明和参与部众发了三百两名誉损失费)。四项收入共计二十万零五千多两,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不过钱赚得快,花得也快。 首先各级将士的赏赐和抚恤必不可少。按最新规定,每个出征战士都将获得一笔巨额奖金:游击以上五十两,都司三十两,千总二十两,把总十五两,连大头兵和水手都有十两赏赐。 赏赐金额在军营内公开贴布告列明,各级官兵一片沸腾,出征一个月就有白花花十两银子,真是发大财了。 所有人的奖金都是由朱由榔亲手奉上,绝不克扣掺假。领钱的时候士兵们按规定行军礼,简单而又充满武人气概。 所有伤残将士赏赐翻倍,也都拄着拐杖,手缠纱布上台领赏。 卢三原是大定营的一名刀盾兵,曾跟随窦名望在磨盘山战斗,阻击吴三桂的标营。后来又加入直属营,成为一名“御林军”把总。 徐闻战役,他被一个绿营兵打断了一条手臂,在战场上昏了过去。朱由榔巡营时亲自下令截肢,靠沸水煮过的纱布和大量刀伤药,他活了下来。 鞑虏未平就要离开军营,卢三未免都觉得有些遗憾和伤感。 现在的军营生活太好了,吃穿不愁,军饷月月足额发放,只要训练不偷懒,就没有军官对他抽鞭子。 两个月前,还开始有秀才教写字,晚上讲书上的故事。什么岳飞传、徐达传,听得人热血沸腾,夜不能寐。 可赏钱毕竟丰厚,退役后又可以前往巡检司报到,从此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巡检司把总?好像令人期待。 单手接到沉甸甸的赏银时,卢三不顾军规,猛地扑倒在地磕头。 “陛下……卢三不能再追随陛下征战了……” 朱由榔上前一步将他扶起,大声喝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新的岗位,继续为国效力。” 卢三感到胸中异常澎湃,一句时髦的话脱口而出:“遵令!忠君爱岗,为国效力。” “好!” “卢头好样的!” 台下列队的同袍纷纷起哄,接着开始响起如雷的掌声。 朱由榔经常在不同的场合鼓掌,引起新的风尚。双手鼓掌已经取代吆喝怪叫,成为大家表达鼓励的新方式。 良久,朱由榔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停下,接着发抚恤。 阵亡将士的抚恤则是赏银的五倍,由家属前来军营一同领取。不过有幸在安南成亲的士兵很少,来领者寥寥。 朱由榔最后宣布,这笔抚恤将用来筹建一个英烈祠,以后阵亡将士将会得到香火供奉,百年不绝。 这个决定受到各级将士欢迎,很多将士都没有子嗣,未来能不能生出儿子还是未知数。万一不幸阵亡,有一个地方享受香火也是好的。 一番折腾下来,赏赐、抚恤和建英烈祠的预算,总共花了三万多两,让朱由榔心痛不已。不过这笔钱绝不能省,否则以后将士不用命,打了败仗,损失的钱更多。 况且钱就是用来花的,这些钱发给士兵,士兵又会在城内花掉。赚到钱的各种老板也会消费,买地盖房盖商铺,最后又有很大一部分变成商税和土地出让金,回到县衙手里。 朱由榔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内循环。钱只有花出去才有价值,放在金库里只会发霉。 另一处需要花钱的地方,是采购新式火铳,用来给部队换装。 根据张仙保等人在雷州战役的反馈,火铳手在前线的混战中比较被动。一旦防线被敌方精锐所渗透突破,火铳手就无法安心装填弹药。他们配备的腰刀又很难破甲,没法迅速杀敌,清除威胁。 面对这个问题,朱由榔立即想到刺刀。所谓三刀不如一枪,穿刺比劈砍更容易破甲。配备刺刀可以大幅增强火铳手的近战能力,让他们可以迅速清除身边的敌人。 可无论是交铳还是缅铳都太短,安上刺刀效果也不佳。如果刺刀太长,又很容易折断。这个时代的钢材质量不过关,即使三棱刺刀也不能做得像大刀那么长。 所以必须改良火铳的制式,加长枪身,使火铳套上刺刀后最少长六尺。当然也不能太长,枪身太长就会很重,不方便携带,而且影响火药装填速度。 除了刺刀,燧发枪的自研自产也要提上日程。现在燧发枪基本靠缴获,或者不知道经了多少手的走私,价格很贵,还有价无市,大多数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各州县的造枪师傅被召集到志灵城,参与新式武器研讨。和大明皇帝面对面讲话,让他们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喘。 可当朱由榔说完诸多要求,看完样品,所有师傅都纷纷表示燧发枪很难造出来,尤其是合格的簧片和燧石,很不好生产,勉强做出来成本也很高。 更别提还有附加要求,枪身又要长又要轻,还要结实不易折断,更不能炸膛。这些特性单一样很容易解决,加在一起就很难实现,根本就是自相矛盾。 最后还有三棱刺刀,怎么方便又牢固地安装在枪上也是个问题。 朱由榔认为燧发枪又不是原子弹,西洋工匠都能造出来,安南工匠造火铳经验丰富,又有样品参考,没理由不行。 如果这些人造不出来的,肯定是因为钱给得不够多。 “朕给你们每人发五十两经费,把你们的徒弟,师兄弟,好朋友都找来,就在志灵安家。三个月之后交仿制样品。谁的枪好,造价低,朕就给谁出钱开工坊,下订单采购。 记住,朕今年至少要采购一千把燧发枪,以后每年至少三千把。每把枪至少给你们留半两银子利润,注意,是去掉所有成本的利润。能赚多少钱你们自己算。” 朱由榔现在钱包鼓,出手非常豪爽,整个人看起来充满自信。 第116章 大军火商 明军庞大的火铳采购量,明确给出的利润,让所有老师傅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以前帮郑柞造火绳枪,都是为了完成命令,赚不到什么钱。 郑王府的官僚会压低价格,付款也不及时,他们经常要贴钱打造。所以他们造完应交数量,往往还要造一些私货卖到民间赚钱。 有时明知买家来路不正,也捏着鼻子卖,否则根本无法养家糊口。 大明皇帝就很够意思了,先发一笔巨额经费,拿到样品后根据成本让出利润,还现款结账,那岂不是稳赚不赔? 每年三千把枪,光利润就有一千五百两,和抢钱没什么区别。 “陛下,小有个问题。” “师傅贵姓?” “免贵姓李。” “李师傅请说。” “陛下,小的想问,万一造出来的新枪不够好……” 李师傅不敢说造不出来,只能用不够好来打马虎眼。 “在座都是造火铳的老师傅,三个月精心打造,怎会没有成绩呢?总会有可取之处,朕对你们有信心。就算真的很差,也不会让你们还钱,放心好了。” 朱由榔的确很有信心,他决定每家都派一队士兵去盯着,要是这些人干了正事没出成果就算了。要是有人拿了钱不办事,天天去怡红院潇洒,这种大骗子非抓去个旧挖矿不可。 “陛下,老朽也有一个问题想问。” “老师傅贵姓?” “免贵姓阮。” “阮老师傅请讲。” “一千条枪不是小数目,老朽一家恐怕难自完成。” “阮老师傅放心,只要你能造出样品,朕会给你申请专利。别家如果按你家的样式造,利润与你分成。”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众人的好奇心,纷纷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抢先问道:“陛下,小人免贵姓王,请问这个专利是什么意思。怎样才能申请专利呢?” 朱由榔决定把这个事情讲清楚:“专利就是别人没有,或者没想到的新发明的专有权。比方说枪柄的形状,簧片的造法,刺刀的样式,都可以申请专利。 只要在朕这里申请通过,在专利有效时间内,别人用这个方法就得向专利持有人付钱。这个分红有效期最少五年。” 他不清楚各种专利有效期多久合理,不过这个时代技术都不高,只要别人肯动脑筋,几年内研究出更好的技术不难。一旦新技术出现,旧技术很快就会淘汰,五年专利期应该够用了。 “陛下,小人免贵姓郑,也有问题……” 朱由榔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老师傅们的提问。有些问题自己也似懂非懂,只能按常识来判断,直答得满头大汗。 不过意思传达清楚了,谁能把最好的新武器研发出来,谁就能主导生产,最后发大财。 面对五十两银子巨款,所有火铳师傅都选择拿钱接受挑战。毕竟交样品的标准是如此宽松,大不了不计成本做一把出来,也花不了二十两银子。 而且他们发现这里面有个漏洞,陛下并没有禁止各家之间相互沟通,他们完全可以几家合作,每家研究几个零件,最后再组装为一把完整的枪。 陛下也没说样品之间不能一样,不是吗? 等会终人散,朱由榔喃喃自语:“这些人里个个都是人精,到底有没有人能脱颖而出,成为未来的大军火商?真的非常令人期待。” …… 除了枪械工匠,朱由榔还接待了火炮铸造专家,盔甲制造专家等。和枪械一样,谁家的质量好,造价低,就向谁下单。 不过火炮只有两家竞争,这种屠龙秘技一般掌握在官方手里,民间懂的人太少。还好这次要造的只是三磅轻型野战炮,想来再怎么差也不会炸膛。 困难在于如何能让一匹马拉着跑,四个人扛起来不费力,比较让人头疼。 盔甲制造商的任务更简单,不就做一个背心,中间插块铁板吗?轻便结实,胸口的兜能放铅丸,五十步外能挡子弹,听起来都不难。 这些人都痛快地领了五十两研发经费,准备用尽平生所学,拿下即将到来的大订单。 在别的方面可以扣扣搜搜,在花钱打造武器装备上,朱由榔出奇大方。他认为这就是花钱买命的过程。 假如花五十两打造的五把燧发枪,能在一场战斗中额外打死一个绿营兵,就不亏。清廷要花同样的钱来发抚恤。 如果能多打死一个满八旗,那就大赚特赚。全国都不到十万满州八旗兵,五百万两银子砸光他们,谁敢说不划算? 只要不被打得丢盔弃甲,武器用完还能再用,下一次再打出战果,那就是纯赚了。 对于这种采购军备的方式,郭之奇颇有微词。 “陛下,枪械火炮乃国之重器,岂能寄望于私造呢?朝廷已有安南这个稳固基地,可以重建工部军器局。我们自己开工坊造火铳,能从严把关,质量更好,也不用分利润给那些奸商。” “爱卿此言差矣!官造的质量怎么可能好呢?” 朱由榔满脸不屑:“以前南北直隶军器局,每年花费几十万两,所造火铳、盔甲,连卫所兵都不愿意用。 他们情愿拿刀剑上去砍,也不愿意用官造火器炸瞎自己的眼睛。如果官造火铳能不炸膛,盔甲能挡住箭矢,鞑子也许还在辽东捕鱼打猎。” “那是贪官污吏太多之故,老臣愿亲自掌管军器局,替陛下好好管理,严加监督。每把枪老臣都要试射,就不信那些工匠敢拿老臣的命开玩笑。” 郭之奇和很多传统儒家学者一样,认为国事败坏肯定是因为君主不够圣明贤德;如果君主很贤德,那就肯定是因为辅政大臣道德腐败,太贪太坏。 现在君主很贤德,自己也不贪污,肯定能把差事干好。 “爱卿说笑了,以后我们每年要造几千几万把枪,每把都要试射,你处不处理政务了?再说尚书大人试过的枪,哪个士兵敢说不好?到时他们情愿把火铳当木棍使,也不敢有微词。 官造便宜,是因为以前匠户不用给工钱。朕已经取消匠户,以后也不打算恢复,所以你招募匠人干活,还要发工钱。那些老师傅可有一大批不要工钱的学徒,爱卿打算怎么和他们拼价格?” “老臣……老臣也可以收学徒……” 此话说完,连郭之奇自己也笑了。在不盘剥匠人的基础上,自己确实很难把造价压得更低。 “如果这些商人胆敢敷衍朕,拿粗制滥造的东西来交差,不用朕下令,士兵们都能把他们活剥了。如果是官造,绝对无法有这种效果啊。” “万一这些人把新式武器走私给郑柞,或者是鞑子怎么办?”郭之奇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我们在城里划一块地,专门给这些人开工坊,严查出入,严禁私自夹带即可。我们有那么多巡检司,严查枪械盔甲走私还是做得到的。” 朱由榔表情轻松,对这个问题毫不在意:“不需要完全把所有漏洞都堵住,只要能提高走私的成本就行。 如果郑柞或鞑子愿意花几十两走私一把枪,就让他们买好了。到时朕亲自带队走私,天天卖给他们。卖一把的利润我们能造五把新的,看他们有多少银子可以浪费。” 第117章 虎门大炮 岭南名城,千年广州,风暴过后一片狼藉。 广东巡抚衙门内,李栖凤、尚可喜、耿继茂、巡抚董应魁、水师提督常进功等人齐聚一堂,商讨抗明对策。 整个广东最有权势的人都在这里了,加起来能量大得惊人。 李栖凤最近一个多月殚心竭虑,先为雷州战事忧虑,后为厦门海惨败发愁,显得非常憔悴。 尚可喜信上了佛,到哪里都带着一串念珠,不时念念有词,口口声声“阿弥陀佛”,像个出家人。 耿继茂则刚刚从潮汕南澳岛回来,虽刚打了大败仗,脸上却看不出悲喜。 当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并称东江镇三杰,在毛文龙麾下抗清得力,堪称猛将。毛文龙被杀后,东江镇在内讧中覆灭,三杰也相继降清。 他们当清军南下的急先锋,作为异族刽子手又打了十几年仗。孔有德已在桂林被李定国灭满门,剩下两支好不容易在广州安稳下来。 东江镇参与海贸是优良传统,毛文龙当权时就通过海贸筹集军费,养活几十万军民。在春暖花开,商贸兴盛的广州府,耿、尚两藩不重操旧业,赚下万贯家财,实在对不起这些年的辛苦。 耿继茂袭父靖南王爵,近几年和尚可喜一起,控制广州府商贸,挪用军舰走私,赚了不少钱。 厦门海战役,两广水师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也是两人密议后得出的最佳策略。毕竟拼光两广战舰,以后走私就不方便了,还怎么赚钱? 达素召集五省水师,耿继茂就指示吴六奇派一批三流战舰去泉州,追随主力进击厦门。施琅、黄梧在厦门海拼命时,两广水师主力则游弋不前,在南线打擦边球。 这样战胜有功,战败也不能说一点力都没有出,非常保险。 后来见大势已去,两广水师早早开溜,保住了主力。现在福建和江浙水师全军覆没,两广水师一枝独秀,俨然已是一方巨擎。 这种结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耿继茂没有不满意,反而觉得有点庆幸。 吴三桂的待遇历历在目,东江镇出来的人,不会比关宁军出来的人笨。保住实力就是大爷,他自信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坐镇南澳岛指挥的时间里,他又研究出一条赚钱的新路子,准备大干一场。 “伪帝朱由榔肆虐雷州,该如何进剿,请两位王爷示下。”李栖凤打破沉默,引出议题。 “伪帝不是走了吗?连一个小小的徐闻城都攻不下,有什么可担心的?”耿继茂气定神闲,满脸不屑,“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郑匪!” “靖南王有新计划吗?还请赐教。” “本藩提议拨款在南澳修炮台,加强南澳防卫。否则郑匪数百战舰一到,潮汕就危险了!” 李栖凤有些惊讶,耿藩不是一直主张多造战舰吗,怎么忽然改变思路,主张修炮台了?难道他已被郑成功吓破了胆? 造岸防炮台固然能大幅增加防御力,可再强的大炮,也不可能由南澳轰到厦门,更不能轰到安南。 “靖南王高见,”他应了句废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水师提督常进功,希望能得到一些新点子。 去年顺治听说伪帝在安南出现,和索尼、鳌拜、苏克哈萨、遏必隆等辅政大臣商议,决定设立广东水师提督一职,统领广东水师,以图对付伪帝。 常进功原只是宁台总兵官,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居然官升几级,拿到这个肥差。 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现在是他表现的时候了。 常进功脸上忧心仲仲,提出深思熟虑后的意见:“为今之计,当以拱卫广州为重。下官以为应在虎门沙角修筑岸防炮台,扼守珠江口,震慑狮子洋。西岸的大角山也要修,东西水道都不可以轻视啊!” “大角山上有妈祖庙,造炮台恐怕惊动神明……”巡抚董应魁立即反驳。 常进功拱拱手:“抚台大人高见,可是只造沙角炮台,确实无法封锁整个珠江口。到时海贼由西水道进珠江,可直逼广州城下,不可不防。” “提督此言差矣,能封锁珠江口的位置不止一处。不如在虎门上横档岛修炮台,一岛足以扼守咽喉。对面的青头山没有庙,修三个、四个炮台都可以。如此遥相呼应,广州可安。” 最近董应魁亲自坐船到狮子洋勘探,对水文地势早就研究透彻。如果有人提沙角和大角山,他就提上横档岛和青头山。反之亦然。 总而言之,修炮台这个事情大有油水,绝不能坐视别人独吞。 “抚台大人高见。横档岛固然好,还是不如大角山好。大角山可以同时护住蕉门水道,可谓一炮两用,能为朝廷节省不少经费啊。” “提督此言差矣,妈祖庙乃乡民祈福的地方,修炮台不但大煞风景,而且极易激起民愤。到时民情汹涌,出了乱子,本官可担待不起。” “区区几个乡民又有何惧……” 两人一番唇枪舌战,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一起看向李栖凤。 李栖凤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焦躁无奈。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想生擒伪帝,立下不世功勋吗? “平南王熟知水战,对此有何高见,还请赐教。”李栖凤不理两人,转向一直未发言的尚可喜。 尚可喜双眼微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入定的样子。要不是持念珠的手还一直在动,大家真以为他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尚可喜才悠悠道:“还是先看朝廷对禁海之议怎么下决断……” 李栖凤向京城方向拱了拱手,慨然道:“禁海之策,老夫定继续上书向朝廷陈情申辩。进剿伪帝,可不能拖延啊!” 尚可喜继续一言不发,似乎对方的话不值一辩。 李栖凤等了半天也没再等到一句答复,怒气上涌,又发作不得。对方贵为王爵,不可轻辱,而且话中也确实很有道理,自己不知道如何辩驳。 原来这些人个个都主张修炮台,是事出有因:谁让李率泰、黄梧那个两个王八蛋上疏提海禁呢? 第118章 协助剿匪 尚可喜的不合作态度,将李栖凤的雄心壮志浇灭一大半。 可即将实行更严厉的海禁,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谁也无法无视。五个人中有四个表现出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江南几战,一年内损失几万八旗子弟,让京师那些八旗贵胄心痛不已。在陆地上他们还对满八旗战斗力很有自信,涉及到海战,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对郑成功产生的恐惧之心,已超过剿灭安南朱由榔的欲望。 不久前,福建总督李率泰上奏提议,将同安、海澄沿海居民迁入内地,断绝福建内陆与厦门岛的一切联系。 一时间,加强海禁的声音在京师越演越烈,迅速获得八旗贵胄认同。 有人说,如果把山东、江、浙、闽、粤沿海居民全部迁入内地,设立边界,严加防守,郑匪和伪帝自己就会灭亡; 也有人说,应将所有沿海船只全部烧毁,寸板不许下海。在江、河、溪流的要害处竖立桩栅关卡,不许行人货物越界。再派兵时刻了望,违者杀无赦。 这样不过半年,海贼船只不能修葺,自然会朽烂。贼匪人数众多,粮草不继,自然会瓦解。此所谓不用战,而坐看其死也。 如果京师决定实行这个严格的海禁政策,不但民间海船,连军舰都要通通烧毁。现在不造炮台,难道造新船?花费几十万两造出来,再白白烧掉吗? 尚可喜那一句句“阿弥陀佛”,仿佛在说:“说这么多屁话有什么用,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造船才能抓到伪帝?大家只是不傻,会跟着你发疯。赶紧写奏折回京师陈情。” 见所有人都支持造炮台增强防卫,李栖凤也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放弃提议建造新舰船。 两广总督可以节制两广官员,但远不是土皇帝。在座所有人都有向京师上书奏议之权,理论上连广东巡抚都可以不看他的脸色,更别提靖南王和平南王。 五巨头大会非常不成功,只好草草定下权宜之计:调线国安率部回两广,进驻南宁府拱卫广西。高雷廉方向增兵两万,严守各府城,伺机支援沿海县城。 徐闻知县李忠良守城有功,行文嘉勉;徐闻守备忠勇可嘉,暂代海安所游击一职,监督重修所城,待朝廷同意后再正式任命;栗养志丧师辱国,念其反击有功,仍留高雷廉戴罪立功。 “督宪,琼州府该怎么办?” 董应魁是广东巡抚,对治下领地颇为关心。 “刘履旋和高进库皆是英才,一定可以稳得住。今年琼州府的税赋就不用押解回来了,让他们多练乡勇民壮,谨慎自保。” “督宪高见,下官这就去办。” …… 回到临时官邸,李栖凤马上再度写奏折,力陈海禁之弊,称一旦焚毁军舰,剿灭伪帝无望矣。 郑柞、武公悳已被伪帝打怕打服,断绝与两广总督府的联系。没有内应,从钦州,龙门,防城这一路打过去,没有二三十万大军根本办不到。 光凭两广之力,凑不齐这么强大的陆师,勉强凑齐也不敢出击。等二三十万大军慢悠悠走到安南腹地,伪帝早就趁虚而入,跨海占领广州了。 所以,倾斜财政打造一支压倒性的水师,是剿灭伪帝的唯一方法,没有第二条路。 “督宪,澳门特使求见。” “快请!” 李栖凤身居高位,以前澳门总督亲自求见都见不到,现在一个特使就能得到“快请”两个字,让传令兵差点以为听错了。 “还愣着干什么,大厅接见。” “是,大人。” 传令兵差点触怒督台,吓了个半死,连忙快步前去传令,把澳门特使韦奇立带到前厅。 “尊敬的总督大人,请允许我代表布加路大人,向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葡萄牙在华贸易,全靠澳门,澳门又全赖有李栖凤和董应魁撑腰,所以韦奇立的态度非常恭敬,比对葡王约翰四世都好。 “免礼。本督的提议,布加路总督怎么回应?” “大人恕罪,布加路总督认为联合进剿安南的提议,澳门无法办到。来往南洋的武装商船都是私人所有,有些还有葡王的股份,布加路总督无法强令他们参战。” “哦?你们就这样报答本督这些年的善意吗?”李栖凤冷冷道。 “大人,布加路大人已按大人吩咐,照会本国及西班牙在马尼拉,马六甲,果阿等地执政官,不与明廷官方接洽,亦不向华人销售火绳枪,大炮,火药等军械。 可与大明国开战是国王的权力,布加路大人没有职权,也没有能力组织这样的进攻。” “哼,此等托词,岂能敷衍老夫。既然你们不合作,以后生意就不要做了,”李栖凤怒而起身,挥手大喝,“送客!” 韦奇立大吃一惊,大清国总督的官威,真是厉害啊,一句话就能完全断绝贸易。以前一年几千两银子都白送了? “总督大人留步……” 李栖凤缓缓坐下,冷眼盯着对方。 “我们无法主动开战,但可以用防卫澳门的名义,攻击狮子洋,伶仃洋一带的明军舰队。” 李栖凤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很多。葡萄牙在澳门常年有武装商船靠泊,都是百尺以上的大中型远洋巨舰。 有了这股助力,珠江口就好守多了。 “这还差不多。与我大清国交好,要恭顺才是啊!” 韦奇立擦了擦脸上的汗,在心里对李栖凤一阵狂骂:怪不得明国人叫他们鞑子,真是狂妄、贪婪、野蛮之徒。 “这是布加路大人起草的协议,请大人过目。” 韦奇立从兜里拿出一份文书,恭敬地呈递上去。 李栖凤打开一看,竟是一份共同剿匪协议。里面列明,如有海盗出现在珠江口洋面,两广总督可以请求澳门派出武装商船协助剿灭。 清方应负担出战费用。如有战果,清方应支付赏金。 如不幸有葡国战舰因剿匪被击伤,或损毁沉没,大清国应负责出资修复,或赔偿舰船损失。 “什么?还要本督交钱你们才肯出战?”李栖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临战支付费用太麻烦。只要总督大人下令,从这个月开始减免商税,作为预支费用就可以了,”韦奇立表情郑重,将条款解释清楚,“尾款可以打完再结清。我们有专门的会计,一定不会让贵方吃亏的。” 第119章 大英使团 自从夸克·琼奉旨离开志灵城,朱由榔就把此人放到一边。 苏拉特在印度西海岸,靠近波斯湾,离志灵城万里之遥。他想着对方怎么也要四五个月,甚至一年时间才能返回。 就是一去不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时代远洋航海各种意外太多了,更何况夸克·琼本就是个骗子,逃之夭夭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风暴刚过不久,海岸巡防部队就来报告,英属东印度公司使团率一大一小两艘商船进入白藤江口,请求入境。 “这么快?夸克·琼不会随便找了伙海盗来假冒使团?” 带着这样的疑问,朱由榔下令巡防队监视这两艘船入境,伴随回到志灵港。 英属东印度公司使团为了扬威,特意搭乘手上最好的两艘海船前来:一百零八尺长的中型远洋帆船“珍珠号”和一艘小尾帆船“万丹号”。 当朱由榔站在城头,看到对方主舰是如此庞大的武装商船,就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夸克琼能拐来的冒牌货。 珍珠号和万丹号接受领航员指引,在陇江外下锚靠泊。 如果没有要紧事,除非是长江、珠江口那样的超级航道,否则大中型海船一般不会冒险深入内陆。 白藤江和陇江交汇处狭窄,更是很少有大海船路过。所以珍珠号的出现引起轰动,不少百姓前往码头围观。 陈上川则羡慕不已,心中暗想,什么时候明军也能拥有几艘这么强大的战舰,炮击广州城岂不爽快? 一大一小两艘船停稳,几个人由明军派来接驳的摆渡船接上码头,直入志灵城,求见大明皇帝。 朱由榔正坐堂上,一见领头那人,立即喜出望外,激动得站起身来。 大明沙廉商站经理赵小乙跪地请罪:“卑职赵小乙,参见陛下。卑职未经同意,擅自归来,请陛下恕罪。” “哈哈……哈哈!” 朱由榔许久没见这得力干将,亲自上前扶起,上下仔细打量一番。 只见对方一张脸已晒成古铜色,显然这一年在沙廉工作相当卖力,大声赞道:“爱卿为朕带回远洋使臣,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说完,再向后面几个西洋人看去,其中一人正是贼眉鼠脸的夸克·琼。 “大明皇帝陛下,小人幸不辱命,把使团带来了!” 夸克·琼见机邀功,然后介绍身边的另一个西洋人:“这是埃利斯·克里斯普船长,是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货运主任。” 朱由榔对夸克·琼还以赞许的目光,又看向埃利斯。 埃利斯则以觐见国王之仪式行礼:“参见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祝陛下身体安康。” 这个埃利斯不懂汉话,夸克琼主动在旁翻译。 “欢迎不列颠的客人到访。” 埃利斯欣喜万分,大声惊呼:“感谢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您居然知道大不列颠,真是太博学了。” 朱由榔微微一笑,问道:“克里斯普船长是使团全权特使吗?” “哦……不,全权特使是本公司万丹总部经理,亨利·戴克斯大人。他还在船上,派我先行请示。陛下是否允许使团上岸觐见?” 朱由榔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英国人的势力还在苏拉特,没想到已渗透到万丹(靠近印尼雅加达),和情报不符呀。 以他对英属东印度公司粗浅的了解,这个万丹经理,应该是该公司的高级官员,加上总部二字,十有八九是南洋一带最高话事人了。此番亲自前来志灵城拜访,确实有合作的诚意。 “你回去告诉亨利·戴克斯先生,大明欢迎不列颠使团,请你们上岸入住国宾馆,明日觐见,商谈贸易合作事宜。” “感谢尊敬的皇帝陛下!” 埃利斯被巨大的幸福包围,感觉自己黯淡的前途忽然一片光明,对朱由榔衷心表示感谢。 英国人几十年来数次尝试与中国展开贸易,都以失败告终。不要说大明皇帝,连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的面都没见过,早已非常灰心丧气。 他们在香料群岛和荷兰人交战失利,让伦敦总部大为火光,一时间裁撤南洋业务的声音起此彼伏。 他们深感危机,所以一收到大明皇帝的橄榄枝,亨利·戴克斯立即决定亲自前来拜访。 在上岸之前,埃利斯原以为这次和大明皇帝交涉,会非常麻烦,没想到这一任皇帝居然如此随和,还会说两句英文,真是意外之喜。 无论在安南此行能不能赚到钱,只要搭上大明皇帝的关系,这份工作就算保住了。 他又寒暄几句,便和夸克·琼请求告退,赶紧返回珍珠号,准备第二天使团正式觐见事宜。 朱由榔则和赵小乙叙旧,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小乙把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原来自从他和贺九义去到沙廉,除了建设基地,就是联络当地商人,推销云南特产。 自从葡萄牙人和缅国在沙廉一场大战,关系一直不太好,很少有葡萄牙或西班牙商船靠港做生意。 英国人趁虚而入,不但在沙廉开了商站,还渗透到毛淡棉、北大年、吞武里一带,靠卖印度棉布维持生计。 赵小乙和英沙廉商站交易顺利,把很多云南商品销往万丹,有时还利用英国商船送货到暹罗。 这层关系引起万丹总部的注意,在夸克·琼没到沙廉之前,大明沙廉赵总的名号,在万丹已经小有名气了。 夸克·琼路过沙廉时,赵小乙敏锐发现,与其万里迢迢返回苏拉特,苏拉特那边再转呈万丹南洋总部处理,不如直接改道万丹节省时间。 于是赵小乙和夸克·琼一起前往万丹,邀请亨利·戴克斯亲自出使志灵城。 “赵小乙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朱由榔哪里会在意这种事,自己的意图就是邀请英国正式使团前来,让夸克·琼回苏拉特去请,本身就是个错误。得力手下修正了这个错误,有什么不对呢? 他慷慨地赦免了赵小乙的罪过,又问道:“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南洋过得怎么样,贸易量大吗?” 第120章 谁是凯子 赵小乙在沙廉除了做生意,还顺便打探到不少情报: “英国人和荷兰人早就闹翻了。荷兰人不允许英属东印度公司在马鲁古群岛一带购买香料,双方一直有争执,打了好几场。前些年英国人在巴达维亚的商站还被端了,闹得很僵。 荷兰人船坚炮利,他们打不过,只能退出班加锡。现在从印度贩棉布到沙廉、北大年、吞武里一带,做些不怎么赚钱的买卖维持生计。 我们买了他们两千多两银子的棉布,算是大主顾了。” 赵小乙有点得意,最近几个月他帮白文选直接采购棉布和粮食,通过伊洛瓦底江运回妙当,省了一大笔钱。 “这么说,英属东印度公司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谁说不是呢,小的跟他们砍价都是对半砍。布匹谁都能生产,没有棉花还可以织麻布穿,贩印度棉布也就能赚点辛苦钱。” 朱由榔满意地点了点头,打算微调一下商业策略。对于处境困难的商业对手,显然可以提出一些更“合理”的要求。 当初花几百名军官俘虏换取沙廉这个商站基地,这步棋是看来是下对了。 安南北部离南洋还有点距离,消息不太灵通。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情报也是生产力。没有可靠而又及时的商业情报,是不可能赚到大钱的。 对于臭名昭着的英属东印度公司,朱由榔感情有点复杂。 一方面,在另一个时空,英属东印度公司向中国倾销鸭片,毒害国民。又发动两次鸭片战争,侵略中华大地,真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 他们是英国在东亚的罪恶爪牙,中国的心腹之患。 另一方面,现在他们在东方海域还很弱小,还要几十年后才能称霸,一百多年后才能成为巨无霸,那时他们才有实施犯罪的能力。 和侵占宝岛,屠杀岛民的荷兰人,在吕宋屠杀华人的西班牙人相比,现在的英国人还像小白兔一样纯洁。 还没开始犯罪的罪犯,也许…算预备犯? 之前郑成功遣使来请示,是否同意武力收复宝岛,驱逐岛上的荷属东印度公司。对此,朱由榔表示百分之二百赞同,绝对支持,让他大胆放手干。 收复宝岛是民族大义,优先级高于一切。为此他还主动担起支援舟山岛的责任,分摊厦门的财政压力。 只是宝岛一开战,明荷两国就会变成死敌,不要说贸易,见面不打架就不错了。 而方以智递送过来的情报显示,澳门总督布加路和李栖凤最近来往密切,清葡可能已经结成联盟。 所以在中国周边海域,拉帮结派已经无法避免。 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拉拢英国人、法国人,先把清、西、葡、荷这个邪恶轴心打倒再说。 …… 第二天,朱由榔盛装高坐,正式接见英属东印度公司使团。 只见亨利·戴克斯也是盛装而来,头戴一顶白色假发,和后世影视作品中的法官形象差不多。只是安南夏天这么热,还戴这么厚重的假发,让人感觉有点滑稽。 他心中不由得暗想:“英国人就是呆板,他的头难道不会热得冒火吗?”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吾代表英格兰,苏格兰、法兰西与爱尔兰国王查理二世,对您致以亲切问候。” 亨利·戴克斯神情恭敬,行完礼仪后双手递上国书,退立一旁。 原来护国公克伦威尔死后,英伦三岛经过短暂的混乱,查理二世成功复辟,登上国王宝座。 这条消息通过快船通知到世界各地,亨利·戴克斯也是刚刚知道,出发前连夜修改了国书落款,差点闹了笑话。 “查理二世?不是克伦威尔当权了?”朱由榔腹诽了一下,又很快想通了。英国复辟为君主制是迟早的事,克伦威尔二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让手下收下国书,接过来看了一下。只见国书用中文写道: “我英格兰……查理二世,已准若干商人与全世界凡可住人之一切地方通商,特任亨利·戴克斯及数名其他商人为东方地区之商务长官,并任命本员为经理,以指导及监督万丹及其郊近之商务…… 陛下如确知我等为英国人,并非荷兰人,各讲不同之语言,而认为满意,愿使我方与贵国通商,则请特赐允诺,不但我方之船舶贵国之船舶在海上相遇惠予保护,并指定信号及证明文件,以证明国籍,庶几以后双方可以和平通商……” 这种公函没什么营养,搞不好还是亨利·戴克斯自己写的,除了底下的公章证明身份,没有任何用处。 朱由榔草草看了一眼,放在一边,回应道:“戴克斯先生,欢迎你来中国。” 亨利·戴克斯表示感谢,寒暄了几句,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这次我们运来了棉布、胡椒、白檀和铅等货物,请准许我们上岸贸易。” “当然可以。” 一听没有“特殊”的货物,朱由榔非常慷慨地表示同意:“大明对海洋贸易持开放态度,只要你们按我朝之规定,遵纪守法,缴纳关税,大明国随时欢迎你们。” 亨利·戴克斯紧接着又道:“我们的船远洋漂泊而来,利润微薄。请求陛下予以免除港口关税。” 朱由榔哈哈大笑:“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后面提交一个章程上来。今日只叙两国友谊,不讲其他。各位请坐,来人,上茶!” 见对方没有细谈下去的意思,亨利·戴克斯等人只好无奈作罢,各自落座。 昨日英使团成员听完埃利斯的汇报,都觉得对方友善得过份,一点架子都没有,一致认为这个落难安南的大明皇帝肯定是个大凯子。 亨利·戴克斯一上来就提出免税特权,就是想打个措手不及。只要对方没细想,随口答应下来,这巨额税金就省下来了。 很多国王、酋长都上过他的当,被恭维几句就昏头转向,同意免除关税和港口费,让他大发其财。 可惜大明皇帝似乎很懂,一推六二五,一点都不上当。后面再慢慢谈判,恐怕又是一场艰难的角力。 第121章 巨大商机 大明皇帝请喝茶,亨利·戴克斯等人露出一丝为难之情。 茶叶他们听说过很久了,葡萄牙和荷兰人会贩一些回去,卖给那些上流贵妇们。 他们也尝试过品尝,不过第一次就被又苦又涩的口感所劝退。他们想不通为何有人会喜欢这种可怕的树叶。 如果不是这种隆重场合,肯定有人想问一句,有没有葡萄酒?啤酒或朗姆酒也行。 没给他们机会,七八个年轻貌美,身材婀娜的侍女很快走进大厅。每个侍女端着一个托盘,每个托盘上放着六个小茶盏,呈到他们手边的茶几上。 亨利、埃利斯等人先被侍女们身上美丽飘逸的丝绸衣群所倾倒,再看到那些瓷器茶具时,更是两眼放光。 都是上好的青花瓷啊,质地细腻,样式精美。这样的一套茶具,带回伦敦,可不得卖个十几英镑? 大明皇帝果然富有,这趟真是来对了。 “这是我国云南省出产的普洱茶,提神健胃,非常健康。有六种喝法,请远方来的客人品尝。” 朱由榔特地把外宾见面会安排成商品展销会,不遗余力地展示丝绸、瓷器和茶叶这些拳头产品。特别是茶叶,要重点推荐,现在车里、孟链、顺宁、永昌,到处都是开山种茶的土司。 还有人不辞劳苦地进入深山寻找老茶树,用大自然的馈赠换钱。 新茶树三年就可以采摘,五年就会进入高产期。过不了多久,整个云南的茶叶产量就会翻几倍。不提前打开销路,刚涨上来的茶叶售价,会很快下降。 万一滞销,好不容易顺服的土司们,到时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 英使团众人打开盖子一看,六盏茶居然都不一样。 有的呈乳棕色,有的澄黄剔透。有的茶内漂着一片干柠檬;有的里面有黑色方块,不知道是什么黑色料理;最后一杯加有芒果、西瓜,一黄一红相映成趣。 亨利·戴克斯犹豫了一下,端起乳棕色的一杯尝了一小口,只觉满嘴奶香,甜而不腻,非常可口。味道略像加奶的咖啡,口感又比咖啡更清澈。 “great!” “delicio!” “nice!” 众使臣交头接耳,用英语纷纷表示,好喝,真是太好喝了。 他们都在暗想:“原来茶是这样的喝法,果然是皇室风范,不同凡响。以前那些粗鲁的人,怎么没想到在茶水里加糖加奶加水果呢?” “尊敬的陛下,敢问这杯茶叫什么名字?” “戴克斯先生,你那杯叫鸳鸯。” “鸳鸯?” “鸳鸯是我大明国的一种吉祥鸟,象征坚贞不渝的爱情。” “尊敬的陛下,这一杯又叫什么?” “这杯是蜂蜜柠檬茶,分别加了柠檬片和蜂蜜,老少皆宜。” “这一杯……” 朱由榔面带微笑,很耐心地介绍自己精心“研制”的产品,仿佛这些花样已在古老的中国流传了很久。 “泡制这些饮品的茶叶,是什么价格?还有丝绸、瓷器陛下您有多少?” “你们喝的这种是朕的御用品,一锡罐十两。” 朱由榔把上品好茶的价格加了个零,然后又补充道:“大明皇家茶叶公司也生产大众消费的饮品,质量也很好,十二两一担。” 使臣们先被第一个数字惊呆,听到第二个数字时就感觉顺耳了很多。 “那丝绸和瓷器?” “朕的仓库里有很多,相信你们会满意的。” …… 第一天的正式会晤在品茶赏美的友好氛围下结束。 英使团相当满意,六杯不同风味的茶水,让他们记住了普洱茶这个名字。 朱由榔给每个使臣赐予一套礼品,包括一套青花瓷茶具,两锡罐茶叶,一锡罐白糖。 锡罐上凸印着几个“云南普洱”,“一级品”,“大明皇家茶叶公司出品”等字样。 “皇家”两个字很有品牌力,听起来像是皇室专用。他们觉得这两罐茶叶肯定也很有档次,每个使团成员都十分慎重地收藏起来。 据说这两罐茶叶也有区别,分别代表普洱茶的两种风味。 一种是生茶,一种是熟茶。 生茶清冽适合直接泡,加糖和柠檬片,酸酸甜甜,又有柠檬清香,风味绝佳。熟茶醇厚,适合煮后加糖加奶,热饮冰镇都很好喝。 朱由榔坚称,在云南濒临绝境时,他就是因为每日坚持喝茶,才保持精神抖擞的状态。能一举反攻安南,取得今天成就,皆喝茶之故。 回到外宾馆,几个使臣聚在一起热议一天见闻。 “茶叶水当真有提神的功效?听起来像咖啡。” “应该不会错,你没发现喝了六杯茶,一天都不困吗?” “哦,上帝,确实如此。多么神奇的东方树叶。” 除了被奶茶攻势征服,他们还对这两天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感兴趣。 “大明皇帝和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的遭遇很像啊,在绝境中接过皇位,真是令人同情。” “哈哈,确实有点像。可惜君士坦丁没能守住君士坦丁堡,大明皇帝也没能守住他们的首都。” “还是有区别,君士坦丁当时就战死了,这个皇帝可没死。听划船来卖蔬菜的平民说,他还要北伐复国。中国话叫‘中兴’……” “哈哈,也许。一切都有可能……” 亨利·戴克斯不关心什么复国故事,不过那几杯茶的味道确实令人惊喜和回味。 本来又苦又涩的茶水,经过糖和奶中和,居然一下子变得非常可口。而提神醒脑的功效,又那么强烈,非常适合疲惫的伦敦市民饮用。 一担茶多少钱?十二两白银而已,却可以冲泡出至少一万杯茶。 每杯茶就算卖一便士,也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有一种感觉,这里面蕴藏着巨大商机。茶叶也许可以超越丝绸和瓷器,成为不列颠,乃至整个欧罗巴最畅销的商品。 亨利·戴克斯脱下戴了一天的假发,顿时感觉一阵轻松。 “古老东方帝国的落魄皇帝,在绝境下通过东方树叶获得神奇力量,七战七胜,成功复国。嗯……是个令人惊奇的故事。” “经理大人,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埃利斯则半信半疑。 “我相不相信不要紧,伦敦市民相信就行了……” 第122章 推销达人 英使团成员经过激烈讨论,第三天向大明官方提交了一份通商条约草案。 朱由榔接到草案,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拿起笔就进行大刀阔斧修改。 其中“进出口货物无需缴纳任何关税”,改为出口货物暂时减免关税,进口货物则按货物类型缴纳3~10关税,税率两年一调整。 现在是鼓励出口赚军费的开拓期,给外商减免关税可以增加出口量。 进口就一定要调控了,利用不同的税率调整商品进口种类和数量,保护本国利益,是现代国家的必备法宝,可不能轻易放手。 另一条“大明国向英国商站无偿提供商馆和仓库”,改为无偿提供一亩土地,英方自行雇人修建馆舍仓库。如英方需要扩建,须按市价购买或租用土地。 自从明军把志灵城定位为安南的战略支点,屯兵此处,就制造出大量需求。朱由榔坚持军队就是用来打仗的,不是拿来缝衣服、造兵器的工匠,把大量军需都外包出去。 大量订单催生出众多工坊,工坊又要招募更多学徒和工人。这些人也会吃喝拉撒,需要生活服务。 加上各种行商、商铺、码头工人、盖房子的人等等,这种人加在一起,使志灵城人口急剧膨胀。 志灵城由当初几千人的小城,短短几个月时间已成为近五万人口的大城。县城很快被塞满,城外荒地也变得稀缺,大量商人在此购买地盖房,建造仓库。 朱由榔敏锐地发现“土地财政”这条邪恶道路,把县城周边,特别是沿江一带的荒地全部收购下来,简单平整后重新出售。 现在一亩适合盖房的土地很值钱了,官方售价高达五十两,未来还可能更高,可不能送给外商。 最后“英国公司可不完全为上列条款所束缚,如认为有必要之事项,得另行要求之”这一条则被直接划去。 这种霸王条款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接受。这不是赤裸裸在说,大明一定要遵守条约,英国可以随时修改吗? 真是此有此理! 朱由榔还特地加上一条限制:英国人靠港上岸,必须将所携带之枪炮、火药或任何武器,移交大明官员,在离去时发还。 理由很简单,码头外几里就是皇帝居所,你们英国人几十上百人持枪上岸,突袭皇宫怎么办?对大明子民作威作福怎么办? 一些比较正常和平等的条款则得到通过,包括保护买卖自由,保护人身安全,允许相互雇佣对方国民工作等,甚至还包括可以宰牛食用。 宰杀活牛在大明律法中是被明令禁止的,考虑到这些西洋人喜欢住大豪斯,吃牛排,跨洋远航几个月,却吃不上牛肉,确实很惨,所以朱由榔慷慨地给他们这个优待: 英国商站可以每月向官府购买一牛(价格官定),只可宰杀食用,不可售卖。 除了这些限制,有些条款还放宽了。 比如朱由榔额外加上一条,如大明收复广州、厦门、泉州、宁波等沿海城市,英属东印度可依此条款提出设立商馆的申请。 这个条款无疑是张空头支票,却让英使团非常高兴,这代表大明对海贸坚决开放的态度。 暂时没有收益的条款不代表没有用处,英使团拿着这样的协议回到伦敦,可以大大提高股东们对东方贸易的期望。 英王室也是英属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对此会有何反应?英使团对此非常期待。 面对这样的善意,英使团很快放弃很多应该据理力争的点,痛快地同意了条约。开始上岸兜售运来的商品,同时在陈安德的引导下采购丝绸、瓷器、茶叶和药材。 他们惊讶发现,大明官方居然还出售一种神奇的药粉,据说用烈酒浸泡一天后服用,可以治疗疟疾。 “这种药粉真的有效?” “确实很有效,大明军队就是用这种药粉治疗士兵,是以在云南和安南战无不胜。” 陈安德回答得毫不迟疑,他早已见过不少士兵染上瘴气,喝完青蒿酒后康复。作为主持接待的外交官,他被嘱咐尽量把各式商品都推销出去,把这些商人的金币、银币都榨干。 安南这边丝绸和瓷器的库存太少,陈安德决定用其他商品耗尽这些外商的本钱。 “不过没有人能保证一定会药到病除,有很多病的症状都很相象,这种药粉只能治疗疟疾,”陈安德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最好用大明生产的蒸馏酒浸泡,白兰地可不行。” “多少银子一锡罐?” “每罐十两。” “十两?” 英国商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小小的一罐药粉居然那么贵。 “当然,这种药粉制造过程非常复杂,只有我大明国可以生产。” “那也用不了十两,十两都可以买一套上好的青花瓷茶具了。”英国商人大声抗议,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么贵的药。 “可是瓷器不能救命,药粉却可以。身份高贵的人,可能愿意用一千两换一罐救命的药粉。” 见对方还是迟疑,陈安德举了一个例子:“我国的李将军你听说过?贵为晋国封地之王,骁勇善战,百战百胜。去年他不幸感染疟疾,只服用一罐就完全康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加强这个数字的印象。 “真有那么神奇?” “就是这么神奇。如果无效,你们下次可以拿来退货。” 几个英国商人经过低声沟通,决定先采购二十罐药粉,一百斤蒸馏酒。在南洋讨生活,疟疾是无处不在的,就算为了自己的命,也值得花钱去试一试。 “你们还有什么好东西?” “我们还有糖,请跟本官来。”陈安德将商人们引导到另一个仓库。 库房大门打开后,商人们被堆积成山的白糖、赤砂糖亮瞎了眼。 “上帝,你们竟然有这么多?” “多少都有。如果你们明年三月过来,二十艘远洋海船也运不完。” 展现完糖类产品的供应实力,陈安德又带他们参观了锡器仓库,云南干货仓库等等。 为了凸显云南野山菌的美味,他还特意让厨房炖了几锅野菌汤,给商人们端来试吃。 “这种叫鸡纵,可是宫廷贡品,绝妙的美味啊……” 第123章 商业借贷 十几天后,英使团再度求见大明皇帝。 朱由榔听说对方没有戴那顶假发,松了一口气,也穿了便服去会面。安南盛夏实在太炎热,穿隆重礼服出席,真是太受罪了。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我们带来的货物卖不出去,这趟要亏本了。” 亨利·戴克斯喝着蜂蜜柠檬茶,手持安南纸扇拼命扇风,大声发出抱怨。 这次珍珠号运来几千匹印度细棉布,价格一降再降,可十几天过去,只卖出不到一千匹。再这么卖下去,确实有亏本的可能。 “怎么会呢,你们采购了那么多紧俏商品……你们这趟回伦敦还是万丹?” “我们到了马六甲海峡会分开,珍珠号回伦敦,万丹号回万丹。” “哦……漫长的旅程,今年伦敦每担砂糖多少钱?十英镑,十二英镑?” “怎么可能有十二英镑……”亨利·戴克斯大喊一声,又连忙刹住车,“陛下,这是商业机密,恕我不能告知。” “哈哈,戴克斯先生太谨慎了,明商又去不到伦敦,知道又何妨呢?回伦敦好啊,一趟就能暴富。” 对方没有反驳“十英镑”这个数字,说明有可能达到,或者差距不远。自从伊丽莎白一世改革币制,英镑价值有所回升,一英镑大约等价于三两半白银。 即每担砂糖伦敦售价在三十五两白银左右,少也少不了太多。即使按三十两算,砂糖从志灵贩回伦敦就有五倍利润。 砂糖尚且如此,香料就更不用说了。任何一种香料从南洋运回伦敦,哪怕是胡椒,都至少有十倍利润。丁香、豆蔻这种名贵的则可能更高。 朱由榔暗暗咽下口水,连喝了几口茶,用动作掩饰脸上的羡慕之色。远洋贸易的收益比种田实在高太多,下等州府一年总税收,有时还比不上一艘满载而归的远洋帆船。 西、葡、荷能快速崛起,绝不是偶然啊! “尊敬的陛下,如果我们不把货物先卖出去,就没有足够舱位来装载茶叶和糖。您所描述的美好愿景,就无法发生。” 亨利·戴克斯抛出困扰英使团的难题,期待中国皇帝能伸出援手。在他的计划里,对方为了卖出更多茶叶、糖和锡制品,应该会答应采购一些印度细棉布。 朱由榔看穿他的意图,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叹息:“可惜珍珠号带来的货物,都不是安南所急需的。白檀和棉布这里都不太缺,确实不是很好卖。 铅块可以继续拿来压舱,至于胡椒……你们应该运回伦敦去。” 亨利·戴克斯大声叫道:“陛下需要什么,下次我们一定运来。但现在需要先处理棉布,否则我们怎么能回去呢?” “这样,你们可以先把棉布卸到岸上,租个仓库存放起来,慢慢出售。” 朱由榔表情轻松,为对方积极出谋划策:“朕还有一些仓库空着,贵方仓库没有盖好前,可以先放在那里。租金好商量,朕会给你优惠的。” “陛下实在是……太慷慨了。” 亨利·戴克斯有点傻眼,这个方法确实可以腾出舱位,条件堪称友善。可自己要的不是这个,因为没有解决另一个核心问题。 他犹豫了一会,终于尴尬地承认:“没想到这里会有那么多好东西,我们……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继续采购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戴克斯先生,你怎么不早说。” 朱由榔对这个领域非常擅长,想了一下,觉得可以轻松解决这件事。 “钱好说,朕可以借给你们。一万两够不够?” “啊,我的上帝。陛下实在是太慷慨了!” 这个恩惠太过巨大,亨利·戴克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看到对方肯定的眼神,他感觉自己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 不过多年的从商经验让他很快产生警惕,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敢问陛下,条件是什么?利息有多高?” “不高,月利三分就可以。一年后你们从伦敦回来,需要还一万三千六百两。当然,这笔钱你们只能拿来采购茶叶、砂糖和锡制品。这是条件之一。” 高额利息和购买限制,让亨利·戴克斯有些不满。再仔细盘算了一下,又觉得可以接受。 往返一次伦敦确实需要近两年,但自己不会真的要支付七千二百两利息。布匹终究会出售掉,自己也可以从万丹筹集资金过来提前还钱。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条件之二呢?” “用你们留在这里的几千匹棉布和白檀做抵押。万一你们明年不回来,这些货物朕就要没收了。” “这批货运回伦敦至少值一万英镑,不,至少一万一千英镑,折合四万两白银……” 亨利·戴克斯感觉自己被戏弄,对方怎么会这样无耻,提出这么不平等的要求。 “那是伦敦的售价,在安南可卖不了这么多。最多能卖……大概一万一千多?或者更少一些。” 朱由榔懒得算,问身边一个官员:“如果七折出售是多少钱?” 这个官员在安南税务总局统计司当差,对市场行情非常清楚,马上给出回应:“回禀陛下,按这个月市价七折出售,大概是八千两左右。” 朱由榔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答道:“如果你们要大批量抛售,大概就是这个价。” 亨利·戴克斯哑口无言。对方的商业情报比自己准确得多,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他们本打算忍痛割肉,把棉布抛售掉,换为其他货物。可棉布实在太多,冲垮了棉布市场,批发价格直线下降,比正常价格低了至少三成。 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扭头就走,把这批印度棉布拉回伦敦,刨去采购成本和路上开支,能赚个四五千英镑。 偏偏此时不是正常情况——贩卖白糖、茶叶、丝绸比贩卖棉布赚得更多。他们经过测算,发现如果满载安南货物回伦敦,至少能赚两万英镑,也就是七万两白银。 如果茶叶真的畅销,赚上三万英镑也不是不可能。 三四倍、五六倍的利润差距,当然不可能无视,只能想办法尽快把棉布处理掉。 第124章 航海条例 英使团担心继续抛售,会导致棉布市场彻底大崩盘,只能寻找一个大买家,按协议价整体收购。志灵城能一下子吃下这么大批货的,显然只有大明皇帝。 朱由榔肯定不会当这个冤大头,八九千匹布,给安南全体士兵做五套新军服都用不完。最后只能折价卖掉。 自己卖不如别人卖,又能收利息,又能收税金、还能收库房租金,何乐而不为呢? 他也想到对方可以花两三个月时间,在万丹凑钱提前还款。 凑钱就要联系很多人,沟通的时候就会提到钱的用途。只要亨利·戴克斯把志灵城满地黄金的形象宣传出去,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南洋混,谁没有一点门路?有本钱,谁不会来安南进货? 朱由榔决定说服眼前这个大商业家。 “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想问题。这批货你们委托商站慢慢出售,不要着急。只要珍珠号开走,持币待购的布商就会出手进货,市面终究会涨回应有价格。棉布用正常市价卖,利润足可以覆盖利息。何乐而不为呢?” 见对方还是犹豫,朱由榔又补充道:“你们明天签订合约,三天后就可以出发。这个季节风向正好,七个月就能回到伦敦,一年半就能往返。 时间就是金钱,朋友! 如果每趟都花几个月停留在港口,几年下来就白白浪费一个往返,这不是虚度光阴吗?” 亨利·戴克斯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西、葡、英、荷在南洋到处设立商站,就是为了降低船舶靠港时间,缩短往返周期。浪费时间是可耻的,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大明皇帝的方案其实还不错,舱位能腾出来,安南货也能到手。 只要在万丹筹钱的速度够快,代价只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利息而已。如果志灵商站的生意再好一些,还不需要这么多。 万一对方毁约…… 对方为什么要毁约?就为了没收几千匹棉布吗?这样他还不如七折收购,价格更低,还不会背负违约的坏名声。 处于这种困境,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为何多此一举,运一船棉布过来。如果持币在手,空载而来,不就没有烦恼了吗? 想到这里,亨利·戴克斯豁然开朗,暗赞大明皇帝的建议确实高明,比自己计划的还要好。 “陛下,您的这笔借款是单利还是复利?” “当然是单利,大明不是威尼斯,朕也不会放利滚利的高利贷,”朱由榔义正辞严,真心实意地做出承诺,“朕会让财务官出具一份借贷合同,绝对不会有疏漏。” “利滚利这个比喻太正确了,复利比魔鬼更可怕。” “大明人绝不是魔鬼。就算戴克斯先生不还钱,朕也不会派兵去把你抓回来,挖一磅胸口肉的。” “陛下也知道莎士比亚?”亨利·戴克斯欣喜叫道,“《威尼斯商人》是我最喜欢的戏剧,每次回伦敦我都要看一次。” “莎士比亚谁不知道呢?大明国很多成年男子都知道。” “上帝啊,大明真是个文明的国度,人人都喜欢戏剧……” 亨利·戴克斯不由得惊叹起来,即使在大不列颠,也不是每个成年男子都可以去剧院观赏戏剧的。 “呵呵,那是当然,大明人连驾马车都很文明。” 有了合约保障,亨利·戴克斯基本同意借款计划,并表示很有信心说服整个使团签字。 高额利息令人心痛,他决定避免这种困境再度发生。 “陛下,安南这边到底急需什么货物呢?我们下次一定运来,这样就不会再度发生不愉快的状况了。” “哪有不愉快,我们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吗?” 朱由榔提醒对方,商业借贷不是一种对抗,而是合作共赢。一方获得利息,另一方取得发大财的机会,各取所需,没有任何不愉快。 “我们需要最新式的燧发枪、硝石、火药,三磅或六磅的新式野战炮。” 他一口气列举了一大批军需物资,其中硝石和火药是需要长期进口的。 随着明军火铳部队的比例越来越高,靠上山挖蝙蝠洞,下乡刮厕所已经不能满足训练和作战需求。必须长期进口硝石和火药补充,否则难以扩大战争规模。 “哦,还有船,远洋海船,越大越好,”朱由榔补充道。 “这些东西都要经过股东会批准才能出售,”亨利·戴克斯想了想又道:“我国远洋海船也很紧缺,有《航海条例》制约,股东们很难同意出售的远洋商船。” “什么是《航海条例》?查理国王这么快就颁布新法律了吗?” “陛下误会了,《航海条例》是护国公克伦威尔所颁布,现在依然有效。” 亨利·戴克斯接着详细解释了该条法律:凡从亚洲、非洲、美洲运往英国、爱尔兰以及英属领地的货物,必须由英属船只或英属领地船只运送。 也就是说,想运货物回英国,必须自己拥有或租用英国船。否则全部进口货物,连同其全部船具和枪炮一并没收…… 据说这条法律相当严格,不少偷摸蒙混进伦敦靠港的船舶被没收,很多富翁因此倾家荡产。 在这种形势下,确实没有多少英国人会卖船。就算有,也很贵。 “哦……” 不能买船让朱由榔有些失望,不过《航海条例》引起他强烈兴趣,盖过了这种失望。 这是通过法律促进本国产业的典型案例。从英国后续的造船业发展来看,确实很有效。 造船业是朱由榔重点关注的行业之一,比研制燧发枪还要重视。清军富有全国,靠陆军一点点平推,一个省一个省收复是很困难的,必须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才能以己之长,击彼之短。 单纯从成本考虑,造不如买,买不如租。 从战争角度则刚刚相反。买只能解决一时,一旦发生大规模海战,战舰损伤、损失就不能避免。只有自己能造出又大又好的船,才能不断升级造船和航海技术,称霸一世。 所以想要称霸海洋,造船业一定要自主发展。 第125章 造船计划 安南造船业起步问题不大,且有很多独特的优势。 郑成功派来的一批造船工匠已经抵达安南,正在挑选合适的年轻人做为学徒。而最有经验的师傅则马不停蹄赶赴下龙湾、防城港、龙门港一带,挑选合适的海湾开船坞,准备大干一场。 福建沿海的造船业非常发达,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 三国时期,孙吴把福建作为当时的造船基地,能建造巨大的战舰。据传最大的楼船飞云、盖海等,竟有五层楼之高,可容纳三千名士兵,俨然是浮在水面的城堡。 南朝时期,福建已经能制造可以远洋木帆船,能开往印度和南洋;唐代,福州和泉州成为全国造船中心。 福建建造的远洋帆船连接起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华,宋元时期的泉州港,更成为当时世界首屈一指的通商大港。据说如果进出泉州港的海船首尾相连,能一直连到马六甲。 马可波罗曾经感叹,泉州港比威尼斯还要繁忙,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港。 福海一带所制造的木帆船统称为“福船”,是中国三大船型之一,因为其优良的性能,使之成为远洋航行的重要船型。 福船上所应用的水密隔仓技术,比欧洲早了一千多年。有“海舟以福建为上,广东船次之,温、明船又次之”的说法。 郑和下西洋时,舰队中大多数的船舶,特别是大型宝船,多为福船。 朱元璋立国后,水师也将福船列为战船的主要船型。戚继光在平倭时,曾亲自督造大批福船,在剿倭中发挥重要作用。 所以郑成功手下的造船匠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为厦门打造出大量优秀的战舰。厦门海战役能大获全胜,战舰的优秀性能功不可没。 可惜千百年来不断砍伐木头,现在福建沿海已经很难找到适合做龙骨的大树,想要建造大型船舶只能往内陆的深山寻找木料,成本越来越高。 而安南北部都是山区和原始森林,一直延绵到两广,号称十万大山。 这些山区没经过开发,参天巨木遍地都是,非常适合造船。出了山区就是大海,到处都是深水良港,因此木料运输很方便、成本很低,发展造船业很有优势。 郑柞之前一直被阮濒福的广南海军压着打,早就做了规划,在安南北部沿海一带囤积木料,数量不少。 这些木料撤退时来不及带走,正好便宜了明军。其中不少已经阴干了五六年,可以立即使用。 有木料、有造船师傅,造几艘一百零九尺的三桅福船不在话下。 只要经费充足,能够配备足够的舰炮,训练足够多合格水手,一样暴打已经羸弱不堪的清军水师。 关键在于造船厂不能仅限于军用,还要能自我造血,通过造船赚钱。否则造大量建造军舰就会挤占军费预算,抢夺陆师军费,最后把财政拖垮。 把各国商人招来,靠外贸赚钱是一条路;靠造船业赚钱,以造养军,又是另外一条路。 航海条例马上完全照搬不现实,不过可以继续改良。比如给予大明治下造船厂出产的船舶,靠港享受更低税率,更高贸易份额之类的优惠。 强硬一点的方案也有,比如强制经过中国外海的船舶购买“保险”,大明制造的船舶“保费”更低等等。 用各种律法和政策,把南洋一带海商引导到安南购买远洋船只。 造船厂有了订单,就能继续扩大山林道路,养活更多的造船工匠,升级造船工艺,降低造价。这样良性循环就形成了。 不过现在只能从优惠的角度想办法,强硬政策要等到打败葡、西、荷之后才能实施,现在还为时甚早。没有绝对武力做背书,那样的法律没有人会遵守。 “既然不能卖船,那就多带硝石、火药和新式枪炮过来。记得注意防火……南边的常务副国王,有过惨痛的教训。” “常务副国王?” “就是郑柞,朕亲自册封他为安南副国王。” “哦,郑柞的王位是陛下册封的吗?” “郑柞算什么,连黎维祺的安南国王称号都是朕册封的。安南、高丽、琉球,一大堆国家继承国王之位,都需要经过朕的册封才合法。” 亨利·戴克斯大吃一惊,觉得应该对这个落难皇帝的地位重新评估。大明国号称中央之国,皇帝被称为天之子,底蕴还是很强的啊! “陛下应该劝诫郑柞收敛一些。他是个恶魔,只和荷兰人做交易。” “哈哈,他几个月前刚刚被劝诫过一次,现在已经向朕臣服。朕也没有继续动手的理由啊。我军当务之急是打败清廷,光复两京十三省。” 朱由榔决定把鱼饵做得更大更香甜一些:“欧罗巴贵族们喜欢的丝绸,产于浙江和南直隶;瓷器产于江西;这些都是朕的领地,现在却被野蛮人占据,真是可惜啊!” “希望陛下尽早成功……” 亨利·戴克斯发出真诚的祝愿。 “转告查理国王,赶走荷兰人、葡萄牙人是我们两国的共同目标,一起海贸,创造更多的财富,是两国共同的心愿。 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景,你们不能坐享其成,必须要有所行动。向我们出售战舰、火炮、步枪和火药,这符合大明国利益,更符合大不列颠国的利益。” 朱由榔画出一个巨大的饼,企图把还未发迹的英国绑到大明这艘战船上。 自己能给的利益远不如清廷多,不可能和李栖凤争夺葡、西、荷的支持。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未来”去拉拢剩下的人。 英国人来了,法国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呢? 这些人都不是善茬,以后会不会闹出更大的麻烦,真是不得而知。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陛下的话很有道理,我一定派最得力的助手乘珍珠号回伦敦,向查理国王和公司股东会汇报。我们希望下一次再来时,依然有那么多货物,特别是丝绸、生丝、瓷器和砂糖。 陛下能保证货物供应吗?我们会带足够的金币和银币过来。” 亨利·戴克斯趁机提出此次会面另一个关键性议题——贸易份额。 第126章 期货交易 东印度公司是股份制公司,股东数量非常庞大,包括皇室在内的一大批伦敦富豪,最不缺的就是本钱。 如果有需要,公司还可以继续增资扩股,迅速筹集海量资金。那些资本家们不惧怕投入,只怕没有利润。 而航海时代维持利润的最佳方法,就是获得稳定的货源基地。这样远洋而来的货船才不会跑空。 只要能保证贸易份额,他们愿意一次性开十条船过来,船舱里装满金币,回程时再把金币全部换为货物,满载而归。 “当然可以,你不是要回万丹?只要筹集两成定金,就可以马上过来预定明年三月的新砂糖。朕可以出具一份可交易的交割合约,任何人持合约前来,都可以提货。” “陛下,这不就是期货合约吗?” 这回轮到朱由榔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首创”,没想到期货的交易模式早就已经出现了。 “西洋也有期货买卖吗?” “那当然,在古罗马时代就有人买卖期货。伦敦皇家交易所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 亨利·戴克斯非常得意,伦敦的期货交易非常盛行,使不列颠这个岛国充满了商业气息,创造出源源不断的财富。 “说服贵公司股东会,带二十万英镑来。明年整个欧罗巴都会吃上贵公司运回的砂糖和茶叶。瓷器、生丝,名贵的药材,什么都有。” 亨利·戴克斯对这种狮子大开口感到震惊:“二十万英镑,国王都没这么富有。陛下对自己的供货能力真的那么自信?” 朱由榔深知此时不能示弱,经商最重要是气势,输人不能输阵。夸下海口:“大明国的版图比整个欧罗巴还要大。还有什么是朕不能提供的呢?” “陛下的豪情可以比肩亚历山大大帝。我以上帝的名义保证,很快就会有下一条船抵达。” “记得,带多带百分之二十的钱,这样明年的砂糖就能提前预购买了。生丝、砂糖和瓷器都非常畅销,每天都在涨价。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没有定金,这些货物不可能给你们留。” 亨利·戴克斯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额头,这个皇帝有时态度很好,为何有时又固执得像颗石头呢?他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朱由榔则哈哈大笑,在卖方市场做卖家实在太舒服,比在买方市场做买家还要令人愉快。 买方市场做买家,最终还是要掏钱;卖家可是纯获利,不可同日而语。 四天后,珍珠号和万丹号扬帆起航,离开志灵港。启程时,英使团每个成员都非常满足。带来的货物是赔了,可带走的满仓货物却极有可能大赚特赚。 大明皇帝是很难缠,身上的商业气息却极为浓烈。比暹罗的纳莱王更开放,更鼓励海洋贸易。 这些商人不怕高明的对手,只怕不能理解的力量阻止贸易发生。只要能交易,他们总能想到办法赚到钱的。 他们有信心下次来时,腰包比这次鼓上十倍。 …… 朱由榔站在志灵城头,目送两艘海船离港,感觉有些惆怅。 中国历史上出过很多强盛的朝代,比如汉唐。还有大明前三代皇帝也曾励精图治,让国家足以立于世界之巅。 只是中华大地实在太富饶了,即使最有开拓精神的明君,都会止步于现有国土。很少人想过远赴重洋,开拓新的世界。 每个朝代都会在安逸的环境下慢慢腐朽,越来越固步自封。 很多人抱着“君子重义轻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条不放,对追逐利益的商人嗤之以鼻,让技艺高超的工匠沦为奴仆一样的“匠户”。 以“利”为先的工商业发展缓慢,让这个地大物博的国家,慢慢被重商的西洋人赶超。 珍珠号带来的小小一场贸易,是否会是一个转折,又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陛下,我们又推销又借钱的,是不是又在骗他们啊?”赵小乙站在皇帝身后,忍不住问道。 “哈哈……”朱由榔把思绪从惆怅中抽出,“哪能呢?都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绝对没有坑他们一文钱。” “不会……” 以赵小乙对这个大明皇帝的了解,大半个月折腾,就为了赚点钱?里面没有一点内幕,实在不可思议。 货物卖给谁都是卖,卖给安南的明国商人,赚得也不少。那些明商都拿着大把银子去贿赂官员,祈求能多拿一点货,根本不需要又借钱又搞什么期货。 “合作共赢确实是经商的根本之道,从这个角度来说,朕确实一点都没有坑英使团的意思,未来其他国家的商团到来,也不会坑。” 见赵小乙还是将信将疑,朱由榔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这个心腹爱将究其一生都不会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真正的谋略家是不会去占蝇头小利的,朕施展的是阳谋,大诈骗术……” 赵小乙眼睛亮了起来,他知道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朱由榔想了一下,决定对这个即将远赴沙廉的一方大将说一说。 “如果英、葡、荷、西、法这些个国家,不顾一切来围攻大明,让我们片舟不能下水,他们会得到什么?” “怎么可能……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小乙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国家根本就不是一条心,这种事情发生的机会实在太小了。 “他们现在确实不会,这只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就像秦横扫天下前的远交近攻,清廷就是近,不列颠国就是远。远交,才能阻止他们和清廷同流合污。” “如果他们都和鞑子合作,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们也许会得到一个腐朽的大清国。两三百年后,他们就可以对整个中华大地予取予求,肆意妄为。 他们对清廷的投资,就像是购买一笔超长期的期货,等两百年后,就可以兑现到一笔惊人的财富。” 长达三百年的惊天大阳谋,让赵小乙震惊不已。数百年的时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眼前这个人,又怎么能预料到未来数百年的变化? “而朕的阳谋,正是为了阻止他们这么做。” 第127章 山寨青花 几家欢喜,几家愁。 英使团走后,陈安德在御前会议大发牢骚,似乎做完一笔大生意,自己还亏了。 “陛下,我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杭州丝绸、湖州生丝和景德镇青花瓷,几乎都被这伙人买光了。他们看到什么都要买,到底是使团,还是强盗?” 朱由榔想起往事,抚额叹道:“人家又不是不付钱,花钱买货,总比强抢好多了。价格也不错,比平时高了好几成,你又何必生气呢?所谓千金马骨,不给第一批远洋来客供货,不能吸引更多海商啊!” “他们哪有给钱,”陈安德叫道:“花我们的钱,买我们东西,肯定大方……那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怎么会是空手套白狼呢?他们还有近万匹印度细棉布在我们仓库里,朕看了,质量还不错。他们还给利息,每个月库房租金也不少。” 朱由榔给大家再一次解释了其中原理。有抵押物的借贷,是比较保险的。万一对方不还钱,没收抵押物也不亏。 最差的结果就等于以货易货,而且是用成本四五千两的砂糖茶叶,交换能卖一万二三的棉布。棉布这种军民两用的大宗物资,卖出去只是时间问题,不存在亏本的可能。 “可下一批大海商来,我们哪里还有东西可以卖呢?” “别着急,舟山应该能搞到一点。” 说到此处,朱由榔转头又问吴三省:“舟山使者出发了?装船的刀剑没有生锈,粮食没有发霉,头盔不会被一箭射穿?” “哪能呢?苍水先生的为人,末将也是非常敬仰的,怎么会坑他?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货色,绝对能用。” “只是能用?” “能用,而且好用。每把刀末将都亲自劈砍过,没有生锈的。而且哪有一箭就能射穿的头盔?不要说铁甲,就是棉甲,普通弓箭也射不穿呀!” 吴三省信誓旦旦,心里暗想:“就算生锈,老子也磨亮了。打苍水先生的折扣,不是等着后世那些文人骂吗?” 朱由榔点点头,又转向另一边:“徐闻、遂溪那边呢?把种糖大户的存货都买下来,价格可以高一些。” “陛下放心,假装行商的小子们都是我亲自挑选,手把手教的,机灵得很。亲自嘱咐过他们,身份要保密,价格要公道,不强买强卖,让大户们也有得赚,”张北海答道。 “吴守备有没有调走,没有为难我们的人?” “吴守备?老黄历了,“张北海笑道,“人家早就升官,现在是海安守御千户所吴游击,哦,还没正式任命,代理游击将军。以后搞不好还能升参将。” “不会,连升好几级啊?” “可不是吗,徐闻绿营力保城池不失,大功一件。原来的海安参将江起龙也到个旧挖矿了,除了他,徐闻还有谁能扛起这份大旗?“ 说到此处,在座不由得都乐了。江起龙那家伙流放个旧,没有卖回给栗养志,是故意为之,就为了给吴可信制造升官的机会。此时“奸计”得逞,大家都很畅快。 在坐都是高级大臣和将领,御前会议连亲兵都不能参加,与会者级别都很高,谈起徐闻两个特别派遣员,不算违反保密规定。 “吴可信现在也是朝廷命官,朕亲自委任的,大家就不要调侃了,”朱由榔笑着制止了这些人,再次提醒他们,在徐闻遂溪一带的一切行动都要谨慎,戏要做足,不能让内应暴露。 朱由榔又向郭之奇看过去,问起本地的几个新瓷窑。却见对方缓缓摇头,脸色沉重。 “有什么问题,出事了?”朱由榔的心紧张起来。 “建窑很顺利,可烧出的瓷器质量依然不行,比景德镇出产的瓷器差很多。” 郭之奇自从承接火铳生产失败,又揽起监造瓷窑的活,看起来对产出不太满意。 “慢慢来,坚持改良,总能成功的。景德镇千年瓷都,哪有这么容易撼动,”朱由榔宽慰了几句,又想到身为皇帝还要带头山寨,不由得有些感慨,“舟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供货……” 中国瓷器闻名世界,又以江西景德镇青花瓷品质最高,最受欢迎。 此外,福建德化、湖南醴陵、成都龙泉都能做出高端精品。可惜这些地方要么在清军手里,要么处于四川内陆,货船无法突破清军封锁运出来。 产瓷第二梯队就很多了,比如说潮州、佛山、唐山都可以生产,安南本地自产的青花瓷也还算可以。 几百年来,南洋对中国瓷器需求量一直很大,供不应求。为了迎合市场,安南在元末就开始仿制青花瓷。 后来明成祖朱棣设立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又派出大量优秀工匠师傅到安南,传授陶瓷制作技术,培养出不少工艺家。 近二十年国内到处战乱,国内瓷器重镇均遭到破坏,生产一度中断,被江西瓷打得一蹶不振的安南窑重新崛起,填补了部分中低端市场。 其中又数海阳一带生产的青花瓷品质最高。和景德镇富丽堂皇的不同,安南瓷婉约收敛,也有自己的风格。 少部分品质高的,已经被荷兰人用来假冒景德镇出品,以假乱真,销往欧罗巴。 可以说安南瓷“山寨”中国瓷,还是比较成功的。 志灵和海阳仅一江之隔,本地就有瓷窑,工匠很不少。最近朱由榔下令投入巨资,到海阳招募高端工匠和彩绘工艺家,又在志灵城外挖建新窑,加大产量。 唉!早知把海阳一起要过来,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当初郑柞坚持以白藤江为界,估计就想保住海阳这个瓷业基地。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舟山货不来,只能花钱扩大志灵县产能,用志灵瓷顶一顶。 “恕老臣直言,安南瓷还是差不少。他们不是用瓷土烧制,而是江边粘土,胎质灰白,敲之声钝,更不通透。” 郭子奇一边摇头,一边发出鄙视之评语。他是潮州七贤之一,以前府上往来无白丁,鉴赏眼光犀利,自然是看不上这种中低端货色。 第128章 南海明珠 “他们为什么不用瓷土?” “老臣也问过,他们说附近没有,也不知道哪里有。不光瓷土,钴料都是从云南和波斯运过来的。现在云南宣威、宜良都在吴三桂手上,钴料只能采购波斯的,价格不低。” 青花瓷所用材料大体有两种,一种是瓷土,用来做胎体,用量非常大。长期从别处运瓷土,非常不经济。另一种材料是用来上色的钴蓝颜料,用量不是很高,但必不可缺。 产瓷重镇一般都是瓷土矿所在地。而江西景德镇既有优质瓷土,又有优质钴料,真是得天独厚。 传统中国青花瓷是在白色素胎上用钴料彩绘图案,覆以透明釉,再经高温烧成。 安南瓷则另辟蹊径,描绘图案前,在非白色陶土素胎表面使用白色化妆土,再使用钴料在白色化妆土上绘制纹饰。“模仿”出一种类似青花瓷的瓷器产品。 听完郭之奇详细介绍,朱由榔惊叹不已,大赞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安南人为了赚这个钱,活生生在一个没有瓷土、没有钴料的地方,用只适合制作陶器的粘土,制作出能以假乱真的山寨青花瓷,这种精神也够坚韧的。 不,这哪里是山寨,这简直是自主创新,开宗立派啊! “老臣以为,出售这样的瓷器,恐有损名声。” “简单,我们可以给瓷器分等级,自产就写中国瓷器一等品、二等品……便宜一点卖就行。西洋人也不见得个个都很有钱,舍得用几十两银子一套的上等好瓷。 连郑柞都好意思拿安南瓷当中国瓷来出售,现在谅江府、新安府已是我大明国领土无疑,本地生产的瓷器当然算是中国瓷。嘿嘿,绝对没有一分假冒。” “怎能是一等?顶多是二等、三等……” 郭之奇老脸通红,大声表示抗议,这不是以次充好吗? “唉,一等之上还有特等,特等之上还有超等,”朱由榔脸不红心不跳,表示以这个分级,完全没问题,“还是让工匠们赶紧仿制样式,尽量提高水准……” “陛下、郭老,说到瓷土,末将倒想起一事,”一直插不上话的陈上川忽然开口道,“陆顺明似乎提到过,廉州府石康县一带也有瓷窑,说不定那边有瓷土和工匠。” “哦?廉江府竟然也有瓷器产业?” “陆顺明是本地人,应该不会错。他说合浦、石康几百年前瓷器产业也很兴盛,现在没落了,只剩下一些民窑。” “那得好好参详参详,石康那么近,把瓷土运回来,也不是不可以,”朱由榔不放过任何一个提高赚钱效率的机会,“快把陆顺明叫来……” 陆顺明在城外督练水师,一时半会到不了,御前会议继续进行。 其他议题和前面差不多,基本都是围绕怎么发展本地制造业的。安南号称小中华,不但人口、风俗、衣着服饰差不多,连产业都很相似。 比如本地也种桑养蚕,能自产生丝,当然丝绸和杭州织造就远远不能比了。 “西洋人不会一直只对丝绸和瓷器感兴趣,他们很快会发现其他东西更赚钱。” 卖茶叶一定比卖丝绸、瓷器更有钱途,朱由榔对此深信不疑。 …… 一个时辰后,陆顺明被请到御前,介绍廉江府的情况。 “末将是雷州人。”陆顺明尴尬地重申自己的籍贯。 “高雷廉都是一家,你看栗养志不就是高雷廉总兵吗?” 朱由榔知道后面廉州府被划分到广西,和雷州渐行渐远,不过此时还不是:“廉州府的情况,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就回去继续练兵……” “知道,末将手下的兵都是雷、廉两府人,怎能不知道呢。” 陆顺明赶紧将自己所知如实相告,说不止石康县,南流江上游的郁林州、北流江的北流县、容县、藤县都有大量民窑。 “藤县产瓷器朕是知道的,品质一般。” “陛下,南流江和北流江离得很近,中间最窄处只有不到三十里,走起来很方便。出了藤县就是梧州,要不要去端了李栖凤的老窝?” 陆顺明对瓷器没什么兴趣,对建功立业倒是兴致勃勃,立即提出建议。 “你的提议很好,挑一批廉州老乡回去打探一下消息,什么珍珠、甘蔗、瓷窑都看看。梧州就不要去了,那里绿营众多,守备森严,被盘查出来不好。” “珍珠啊,这个末将非常熟悉,不用打探。” 接着陆顺明如数家珍,把廉州一带的珍珠采集业详细道来。 廉州府珠池大多都在涠洲岛附近,有七所珠池:大的珠池有平江、杨梅、青莺;其次为乌坭、白沙、断望、海渚沙。最大的是白龙池,它的底部可以和海相通,所产珍珠品质也最好。 “哦,你怎么那么清楚?” “这个……” 陆顺明开始扭扭捏捏,似乎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爱卿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南珠以前都是贡品,由珠池太监亲自监督,官采进贡京师……” 说到这,朱由榔就清楚了,抬手示意对方不用再说下去。 情况不用猜都能知道,肯定是疍户、珠户年年采珠,生活无依,偷偷盗采走私。而陆顺明或者父辈、祖辈,肯定没少干走私的买卖。 大明把拥有特殊技能的人分为各种“户”,世世代代都要负担沉重的徭役,不赚外快,这些人怎么活下去? 自己把一切匠户都取消,就是为了解开这些人的束缚,怎能追溯刑罚呢。 “涠洲岛在哪里?有多大?” 陆顺明在地图上大致点了个位置:“大概就在这,岛不大,周围四五十里而已。离廉州府城很近,且常年都是顺风,三个时辰一般都能到。” 朱由榔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周围四五十里,就是三百五十顷,不算小了。拿来种地肯定没有多大前途,当进攻廉州府的前进基地倒非常不错。 “把涠洲岛攻下,收点珍珠也不错啊……!” 这次陆顺明反而不着急了,谏言道:“陛下,不如过两三个月再去。” “哦?” “现在去容易遇上风暴,而且珍珠还没长大呢。小珍珠不值钱,只能研粉入药。岛上就百来个绿营,早被我们打怕了,鼠辈而已,随时都能拿下。等十月后珍珠长大了,再去不迟。” 朱由榔想了一下,觉得现在占领涠洲岛,确实有打草惊蛇之嫌。一拍大腿,赞道:“陆将军,你果然是朕的诸葛亮啊。” 第129章 荣升师长 和陆顺明一番详谈后,朱由榔召集了晋王营千总以上各级军官开会,宣布改隶命令。 对于这个决定,晋王标营上下早有心理准备。他们是李定国一手带出来的野战部队,曾千里转战湖广、两广,战斗经验丰富,荣誉感很强。 这一年来从通海到安沛,他们在皇帝的指挥下大胜好几场,荣誉越来越多,离永昌却越来越远,现在已有接近两千里之遥。 想千里迢迢回去,继续追随在李定国身边战斗,已经不太现实。晋王营改隶为御林军,成为天子亲军是顺理成章的事,没什么心理障碍。 成为御林军是一支部队最高荣耀,月饷更高、待遇更好、升官更快。除了以后训练会更加艰苦,纪律更加严格,也没什么好挑剔了。 而且他们看出来了,陛下对御驾亲征的欲望非常强烈。御林军出战的几率非常大,因此得到出征补贴和战后赏赐的几率也会变大。 直属营出征归来的赏额都传开了,其他营都眼红得很。出征一个月,打一场轻飘飘的仗就能拿别人大半年军饷,这个机会谁不想要? 所以晋王营没有人表示不满,都愿意遵从皇帝和晋王的命令,正式改为御林军。 这个营底子本来就很强,经过历次补充,总人数已高达四千多人,以后可能还会塞进火炮营,骑兵营等单位,未来总人数可能高达六七千人。这样庞大的军事单位,称为“营”已经不太合适了。 按习惯,这支队伍可以冠名为“镇”这个更高级别的称呼,比如左翼镇、右翼镇等。 可“镇”有镇守、军镇的意思,一但开镇就要有驻地防区,有了防区那就要留很多部队看家。这不符合新部队野战军的定位。 朱由榔给晋王营起了个新番号——禁军第二师。 吴三省任师长(总兵官),挂正二品都督佥事衔,和总兵官一个级别。 又有副师长一名,由副将尚纯担任。平时协助师长管理营务,战时率兵协守一路,或前敌指挥,真正符合“副将”这个称号。 禁军二师配有参谋部、亲卫营、辎重营、通信队、医疗队等辅助单位。这里面除了亲卫营,以前都属于辅兵,现在也全都升级为战兵待遇。 二师下辖两个步兵团,每个步兵团约一千七百人左右,由参将统领。每个团又下辖三个步兵营,每营五百人。 一团为两个近战营,一个火铳营;二团则相反,两个火铳营,一个近战营。 在朱由榔心里,一支满编的主力步兵师应该至少有三个步兵团,还要配备炮兵营和骑兵营,接近八千人。 满编八千人的部队,将拥有非常恐怖的力量,足以横扫清军一个军镇。 比如曾经的高雷廉镇,所有野战兵力聚集到一起,都抵挡不住一个主力步兵师的进攻。 这样雄厚的军事力量,必须保证忠诚。 自从来到安南,有了安稳地盘,军饷充足。各级将领又燃起了收“家丁”的苗头,把手里资源倾斜到最心腹的一批人身上。 家丁模式危害性巨大,因为军官会将资源向这些心腹倾斜,挤占其他士兵的军饷待遇。 更可怕的是,那些享受特权的家丁会对主将个人忠心耿耿,靠一层层的忠诚链条汇聚到皇帝身上。 万一中间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链条就会破裂,酿成大祸。 朱由榔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正式改编后,如各级将领的亲兵家丁,只能编进亲兵营、亲兵队等正式单位,接受正式委任。 亲兵们还是干以前一样的活——保卫主将,但不再由主将发钱,而是和所有人一样领取月饷。 整个禁军的每一个士兵的军饷,都由皇帝统一制定,按级别发放,这就是朱由榔坚持。 谁发军饷就向谁效忠,自古如此。 还好几乎所有军官职衔都同步得到调整,大部分人都是升官加薪,大家才没有怨言,顺利磨合下来。 吴三省对自己升任“总兵官”这样的一方大员,感到很满意,但对“师长”这个称谓耿耿于怀,表示不如总兵官听起来威风。 “吴师长,你这个思想不对啊。《周礼》有云:军、师、旅、卒、俩、伍。殷六师、周八师在上古时期,就是天子手下最高军事编制的长官。师长这个称呼比总兵官有内涵,威风多了。” 朱由榔循循善诱,用《周礼》这部无可置疑的经典来加强说服力。 “大家都是总兵,吴某是‘总兵级’师长,太显眼不好?” “你不想当师长?我想啊……”雷朝圣听不下去了,大声叫道。 他饱读诗书,认为师长确实很有古韵,更符合禁军的身份。他私下向朱由榔提出过抗议,自己是明军旧将,怎么就不能先接受改编? 吴三省没有理他,继续追问:“那为什么不叫禁军第一师呢?” “吴师长,番号名气都是打出来的。第一师、第二师又有什么关系?等你们再立重大战功,朕给你们加封名号。比如近卫师,英雄师之类的,到时又威风又响亮。” “近卫一师也比近卫二师好听?”吴三省不依不挠,非要争夺第一的名号。 被缠得没办法,朱由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吴师长,你非要和朕抢禁军一师的番号吗?你不想当师长,朕还想当呢。朕兼任禁军第一师的师长,不可以吗?” 这个理由无可辩驳,既然天子都自任师长,那确实是这个称呼更加威风无疑了。 直属营也迅速补充新兵,升级为师级编制,正式番号是禁军第一师。不过暂时只有一个步兵团,编四个营,约两千五百人。 朱由榔自任师长,张北海则荣升参将,任团指挥。 …… 禁军两个师成立后,朱由榔立即在营以上军官中宣布动员令,十一月攻略廉州府。 禁军二师被要求立即加入海战、登陆战的训练内容。这些人再次经历禁军一师的痛苦历程,让士兵们叫苦不迭。 针对廉州府的军事行动必须跨海作战,如果不想从安南北部走路过去的话,二师只能在三个月内把训练搞好。 一师的几个营官则经常跑过去给他们打气。 “兄弟们,好好练呐。要不然到了大海上,就要喂鱼喽。” 第130章 崖州骂战 崖州,安乐城,芳草萋萋。 一个月前,罗义和黄士谔、彭信古等人带着一大批粮食装备,浮海回到崖州。他们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找了个偏僻的海湾登陆,偷偷潜回五指山黎峒。 在琼州府这个地方,黎民向来是一支很强大的力量,在各县的县志记载中,“黎情”都要单独占据一个篇幅。 自元以来,几乎没有哪一年黎民不发动暴动的,汉黎冲突相当激烈。防黎一直是当地官府的重要任务。 因为黎人的抵抗,元代汉人移民一直没能深入到海南岛的核心区域。 明朝建立后,太祖朱元璋持着“天下一家”的理念,把琼州府的黎人也视为子民,认为还没开化不是罪过,一直派出大量官员淳淳教化。 又对黎民采取以抚为主的羁糜怀柔政策,对接受王化的黎人减免税赋,极大缓解汉黎矛盾。 两百多年来,大部分黎民都接受教化,成为汉黎杂居的“熟黎”,有些人还开始读书写字,穿汉服,和普通汉民无异了。 后来清军攻占琼州府,强令推行剃发,又点燃了火药桶。 黎民非常爱美,特别对头发很看重,满清强行剃发,“留发不留头”的政策非常令人反感,引发黎民激烈反抗。 黄士谔、彭信古在五指山一带能坚持抗清十几年,就是因为有黎民的鼎力支持。他们在黎峒中的威望很高,和各峒头领都有交情。 有了粮食和数百套装备支持,很多侗主都看到希望,派出子侄率领族人参军。崖州营很快拉起一支五六百人的山民部队。 在罗义看来,这支部队缺少训练,战阵配合很差。不过山民身上都有一股彪悍之气,在山区行走攀爬,健步如飞。在高山密林中的战斗力,比他手下的正规军差不了多少。 “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山地营啊,厉害,厉害,比我们户撒勇士差不了多少!” 罗义旁观崖州营训练,不由得发出赞叹之声。 “户撒?户撒是哪里?” “户撒是我的家乡,就是这里。” 罗义在地上简单划了一个地图。在地图上琼州府并不大,而户撒则远在两千里之外。 “这么远……将军怎么跑到这来了?”崖州营千总阵焕不由得发出感慨。 阵焕是一个峒主的儿子,去过琼州府城,在黎民中也算见多识广。可他从没想过,外面还有这么广阔的世界。 “跟着陛下干呗,一路打胜仗就打到这了。” 罗义轻描淡写地把这两年的经历说了一遍,引起众人一片惊叹。 “陛下是怎么样的人,对咱们这些山民好吗?”有人又问道。 “怎么说呢,陛下从来不分什么山民汉民。永昌、蛮莫、蒙自,愿意种地的就分田,愿意挖矿的就给工钱。陛下军中什么民都有,汉人,傣人,缅人,安南人都能做军官……谁跟他打鞑子,就是他的好子民。” “原来是这样啊……” 很多人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拍了拍胸口的盔甲,觉得好像并没有说错。 …… 崖州营成军短短一个月时间,崖州游击彭信古就找到罗义,提出攻占安乐城的计划。 整个琼州府的坚固城池都是沿海而建,只有少数几个土城是为“防黎”而设在内陆的山中,安乐城就是其中一个。有这个城在,各峒之间都要绕道走,如鲠在喉,很不方便。 安乐城又是彭信古的“发迹”之地,当年他就是安乐城的一个守城小卒,把清军派来监督剃发的守备砍了,才拉起的第一批队伍。 所以他对安乐城非常熟悉,按他的说法,这座小土城的防御力根本不值一提,有几百套盔甲支持,一日即可攻下。 罗义亲自侦查后,发现确实如此,安乐城墙仅一丈高,随便搭个梯子就能上去。拿下安乐城是板上钉钉,可怎么拿下崖州就有点头疼了。 离五指山最近,最方便的码头就在崖州。没有码头,军需物资往来非常不方便。总不能每次都在渔村接头,装卸慢不说,万一消息泄露出去,被打伏击也很麻烦。 但崖州城比安乐城难打得多,近两丈高的包砖城墙,非常不好打。 他跟随朱由榔打了那么多仗,没有一次不是耍阴谋诡计,近墨者黑,他也学了不少歪点子。他因地制宜,修改了战斗计划,把攻占安乐城,改为围点打援,先吃掉崖州绿营再说。 计划分为两部分,第一步,彭信古派崖州营三四百山民在安乐城下扎营,故意不穿盔甲,在城下劝降。 “老乡们,不要再跟着鞑子干了,都是自家兄弟,投降了都是自己人……” “彭蛮子,别顽抗了,新朝廷优容义士。你带着山民投降,兄弟保举你当乐安副守备。以后吃香喝辣,兄弟亏不了你。” 安乐守备张麻子是彭信古多年战友,前几年扛不住降了,此时已剃了头,交了投名状,自然是不肯继续再降的。 “张麻子,你对得起黄大人吗,五年你中了一箭,还是黄大人给你亲自敷药疗伤。没有黄大人,你还能吃香喝辣个屁……” “他来投降,张某敬他是黄大人;顽抗朝廷,就是反贼。张某不与反贼为伍。” “张麻子,老子草你大爷……” 就这样,安乐城下每日骂战,互相揭对方的短,骂对方祖宗十八代。崖州营则当着守军的面打造各类器械,大张旗鼓准备攻城。 安乐守备张麻子一看对面是来真的,立即遣心腹前往崖州搬救兵。 崖州绿营是游击将军史尚仁,接到求援信也暗暗叫苦。崖州绿营精锐调了一半去琼州,守城尚且勉强,哪里还有兵去救安乐城,只能遣快船去琼州继续搬兵。 琼州总兵高进库收到消息,勃然大怒,忍不住破口大骂。五指山这些刁民,怎么那么不识好歹,年初刚刚放他们一马,怎么又要造反? 他找到刘履旋,商议剿灭五指山刁民造反一事。 刘履旋一听,气得怒发冲冠,破口大骂:“又是这个彭信古?本府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第131章 知府剿匪 刘履旋比高进库更生气,他早从文昌返回的家丁口中得知,挟持刘维宁的正是五指山匪首黄士谔和彭信古。 嫡子被挟持,对仕途影响很大。他仅四十多岁就荣登知府,是要当布政使、巡抚的人,这么一闹,以后还怎么升官? 所以他半个字不敢透露,往南直隶老家发了一封家书,用“军情紧急,无法脱身”当借口,把联姻的事拖一拖,能拖一天是一天。 亲家是河间知府史树骏,也不是好惹的。同朝为官,不能闹翻脸啊。否则对方弹劾自己无故悔婚,也不好应付。 “本府愿意向士绅筹备五千两,以助军资。请高帅尽早出兵剿匪。” 高进库听到五千两这个数字,感到有点失望,和雷州那边差得也太远了。 琼州海峡早已解除戒备,交通得到恢复。隔壁陆知府出手大方的传闻也到了他的耳朵,第一次一万,第二次八万。 大家都是总兵,栗养志什么德性他很清楚。一共九万两,他到底吃了多少? 考虑到琼州比雷州穷得多,高进库也不好意思加码,勉强挤出一个感激之情。在广州连破李成栋数十营,屠广州城十万百姓的日子里,他赚得够多了,没必要在琼州这种鬼地方敲骨吸髓。 “府台大人慷慨,剿灭反贼是高某之责,义不容辞。高某尽快安排一营兵马前去支援,五天之后,定可出发。” “高帅辛苦了,本府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高帅帮忙。” “哦?府台大人请说。” “这个……” 刘履旋踌躇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匪首彭信古这几年犯下太多命案,本府想派一队衙役随军前往。” “何必如此麻烦,等抓拿到匪首,带回琼州让府台审就是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啊。能活捉最好,马上突审,定要让他把案情都交代清楚。要是死了,也要翻翻他的老巢,搜些罪证出来。” 高进库沉吟半晌,终于会意,府台大人是要拿彭信古背黑锅,一次性把陈年旧案都给销了啊,这样考绩可以评优,高,实在是高。 论品级,高进库是一镇总兵官,挂从三品都督佥事衔,比从四品的琼州知府要高个两级。但文武殊途,知府卡着钱粮的脖子,一个小忙而已,能帮还是要帮。 “此事小菜一碟,”高进库慨然同意。 “无论是死是活,本府都额外再赏立功壮士二百两,以振军心。” “府台大人慷慨,如此黄士谔、彭信古二贼就插翅难飞了。” “有劳高帅了。” “大家同朝为官,何必客气。哈哈,哈哈……” 刘履旋回到府邸,马上找来几个心腹,面授机宜。 只要抓到黄士谔和彭信古,马上审问刘维宁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唉,毕竟是自己最心疼,最有前途的儿子,还是活着见人好一些。 刚交待完,又听下人来报,有使者求见。 “哪里来的使者?” “说是文昌来的,递上一封信,人还在门房候着。” “哦?” 琼州城海路已经复通,还有人走文昌那边?刘履旋满腹狐疑,打开信看了几行字,立即脸色大变,急呼,“快,快把此人拿下。” 几个家丁一听,连忙带上武器,噔噔噔冲到门房,一拥而上,把送信使者制服。 使者也不反抗,任凭捉拿,被带到刘履旋面前。 刘履旋此时已把信看完,信很短,内容很简单,大意是:不肖子维宁已赴远云南游历,无性命之虞。婚约可以退了,保重勿念。 他反复确认,的确是亲生儿子的笔迹无疑,报平安而已。信中没有其他隐义,更没有恐吓勒索之语。 “你奉何人之命而来,黄士谔?彭信古?” 送信使者环顾四周,一言不发,暗示屏蔽左右。 刘履旋冷哼一声,让闲杂人等退下:“你现在可以说了。” “某奉陛下之命,帮你儿子送封信报平安。信既已送到,没什么事某就要走了。” “陛……陛下?” 刘履旋大吃一惊,原来刘维宁兜了一圈,竟落到朱由榔手里。唉,早该想到的。黄士谔、彭信古这两个人,劫人抢船出海,一个多月都没来联系要赎金,肯定不止绑票勒索那么简单。 “伪帝是派你来劝降的?” “某只认得大明天子,不认识什么伪帝。” 刘履旋冷笑道:“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益?以为挟持家人,就可以逼本府投降,贵主也未免太天真了。” 使者冷笑不已,不屑于回答。 “莫非本府说得有错?” “陛下只是念在刘维宁有点骨气,流放云南前满足他一个请求。陛下取琼州府,犹如探囊取物,你投不投降没什么相干。” “哦?那你送完信为何不走?” “刘维宁说了,送一封信五十两银子,某自然要拿了钱再走。” “他还有什么话……” 刘履旋暗想,送一封信五十两银子,天价啊,怎么也得传点重要信息。 “唉……老实告诉你,刘维宁被陛下打发到云南挖矿去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矿上生活还不错,一时半会死不了。” 刘履旋被气得不轻,堂堂世家子弟,打发去挖矿?真是岂有此理。 “来人,把此人拉下去严加看管。” 几个心腹家丁把送信使者押了下去。其中一个抬起手,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询问是否要杀人灭口。 “老爷,是否……” “废物,伪帝的人是那么好杀的吗?好吃好喝供着,不能伤了一个手指头。” 徐闻县离琼州府城就一条海峡之隔,来往非常方便。 战况刘履旋早就打探过了,六千雷州军被两千御林军打得屁滚尿流,整个徐闻县亲眼目睹的人成千上万,满城百姓都知道。 刘履旋发妻死后,他就娶了李忠良的二八女儿作为继室。所以徐闻知县李忠良还是他的老丈人,平时来往很密切。 这次李忠良向他透露了不少实情:伪帝的部队是真的很强,不好招惹,千万不要招惹!这样的军队,安南不知道还有多少,万一来攻打琼州府,女婿你不死也脱层皮啊。 所以这个使者刘履旋是万万不敢杀的,连打都不敢。 老丈人的话,还是要听啊! 第132章 连锁反应 刘履旋一夜辗转反侧,猜测朱由榔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送信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他以为是彭信古的敲诈勒索,后来又以为是伪帝的游说劝降。 可是送信使者不咸不淡的态度,实在不像是正经劝降的样子。劝降要么是诱之以利,要么威胁恐吓,哪有一上来就要五十两这个数字的? 最后,他把对方意图定位在“警告”上,除了这个也没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对方抓住一个降臣的儿子还不杀。 朱由榔警告的是什么? 刘履旋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整个琼州府总兵力两万不到,其中一半是卫所兵、巡检、驻防绿营等鱼腩部队。 真正能打野战的披甲绿营战兵不到八千,散布在偌大的琼州岛,就是撒胡椒面。所以之前受到威胁时,才不得不聚拢起来,在琼州城周围防卫。 军权都在琼州镇总兵高进库手上,自己能直接指挥的就是团练,乡勇,巡检,连还没裁撤的卫所兵都指挥不动,确实没有能给朱由榔的东西。 想来想去,刘履旋觉得对方此时送信来,就是警告自己不要出兵增援安乐城,给黄士谔和彭信古一个喘息之地。 “可能陛下知道刘某马上要调任了,嘿嘿,先虚与委蛇几个月再说。” 刘履旋永历十一年就任琼州知府,再过几个月就任满三年,马上可以考绩走人了。 刘光斗是昆曲大家,做官讲究的是能发财就发财,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和稀泥,随风倒是家族传承,刘履旋也深得其中精髓。 在他的角度,只要明军这几个月不来打琼州府城,万事好商量。所以千万不能无视这个警告,得罪大敌惹得明军报复,到时临危受命,又要多呆一段时间,耽误了开溜,那是万万不可取的。 第二天,他命人奉上好酒好肉,等使者酒饱饭足后,又请到面前。 “壮士辛苦了,吃得还好,睡得还好?” “还行,床板有点硬,酒有点淡。”送信使者打了个饱嗝,一边剔牙一边回答。 刘履旋不以为忤,满脸堆笑,递上了两封信。这两封信都是他让心腹代写的,一封给刘维宁,一封给朱由榔。 两封信都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时间。给刘维宁的信就是及其普通的家书,给朱由榔的信行文更加模糊,怎么解释都行。 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回信,无论落到谁手里都不会是把柄,无法证明任何东西。 但结合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暗示得很清楚——贵方好意我已收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会想办法报答你的。 送信使者也不废话,带着信件和一百五十两银子就走了。送一封信五十两,两封回信一百两。钱货两讫,各不拖欠。 …… 刘履旋没等心疼完银子,立即前往总兵府找高进库,更改之前定下的出兵策略。 “高帅,刘某想了一夜,这会不会是伪帝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把兵都调走,万一伪帝来袭,岂不糟糕?” 刘履旋态度转变之快,让高进库感到惊讶,这又是闹哪出? “府台,匪势汹汹,不出兵,又如何能保得住安乐、崖州呢?” “崖州要增援,可府城的防卫也不能有失。我们之前定下的策略,就是力保府城不失,至于乐安城,山高路远,只能靠张守备尽忠职守了。” 高进库气得不轻,昨天已经和部下商量好了,由参将易知率镇标左营出战。清军规矩,总兵标营标兵额都是两千,辅以原崖州绿营,总计三千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五指山之贼。 可刚过一夜,怎么又变卦了呢?这样一来,易知给的好处费要不要退呢?真是麻烦。 高进库把脸一沉,不满道:“府台大人此言差矣,伪帝已远遁,我们怎么能畏敌如虎?” “高帅,此去崖州近七百里,劳师远征,不可妄动啊。本府认为,若是调大军前往,应该请示抚台和督宪大人。” 对方把上峰搬出来,高进库也有点傻眼,如今这个局势,向上面请示,肯定不会得到批准。这话分明就是坚决不想出兵的意思。 算了算了,崖州哪个鬼地方,除了椰子也没什么好抢的。请示就请示,只要李栖凤和董应魁明确下令不要出兵,就算崖州失守自己也没任何责任了。 至于乐安县城,榨干都没有油水的地方,明贼愿意要就要,养肥了以后再杀。 最后,两人达成共识,派原崖州绿营精锐返回崖州,严防死守州城,不许派一兵一卒去乐安城解围。 至于五千两银子,刘履旋表示马上举办劝捐诗会,一分都不会少。 …… 罗义和彭信古率部在树林里埋伏了七八天,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再去崖州打探时,只见城门紧闭,其中两个城门还用巨石砖块堵门,一副坚守到底,决不出兵的架势。 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进取之心的守将,都不会用出堵门这种极端的防御措施。 堵门代表完全放弃从这个方向反击,而没有反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在城下耀武扬威,毫无办法。长久以往,对城内守军的士气影响极大。 不过明军只有一千多人,又没有攻城火炮,无法强攻崖州这种中等城池。围困也不行,对方可以用船补给粮草,没有压倒性水师永远封不死。 总而言之,罗义和彭信古都觉得这座城极不好啃,只能望城兴叹。 “他奶奶的,崖州绿营属乌龟的吗?” 罗义围点打援的计策功亏一篑,气得大发雷霆,把崖州绿营游击史尚仁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七八天一直蹲在树林里喂蚊子,少不得会有人染上瘴气。固然有青蒿酒可以医治,可肯定有少量士兵扛不过去。 清军多损啊,一仗不打,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自己白白损失士兵。这可是吴三桂、莽白和郑柞都做不到的事,这个小小的游击就做到了。 彭信古也感觉很无奈:“史尚仁以前胆子没那么小,经常深入黎峒作战,这次怎么转性子了呢?奇怪,奇怪。” “他们不来就算了,我们拿下安乐城再说,打完安乐沿昌化江往下游打,就不信他们永远不出来。” 整条昌化江两岸都是黎民,清军在内陆就只有一些巡检司,彭信古根本不怕,欣然同意:“彭某正有此意,闹他个天翻地覆……” 第133章 经略出山 昆明,农历九月下旬,已有阵阵凉意。 自从永历十三年,清军三路大军攻占昆明后,武经略洪承畴认为明廷覆灭已是板上钉钉,就以昏聩老迈为由,撂了挑子。接连上疏乞休致,以开国大功臣的光荣身份等死,不问军政事务很长一段时间。 他把自己关在曾经的沐王府,现在的武经略府里,谢绝各种官员和将领拜访,每天躺在就竹椅上发呆,等待京师的最终批复。 后来清军在磨盘山大败,他的脑筋又开始重新活络起来,给吴三桂“暗示”了好几个计谋。 比如明军在缅作战,清军就发动夹击;以家人要挟贺九义等明将投降;派使者去安南挑拨离间等等,都是他的手笔。 可惜每一件事都功败垂成,被永历朝廷轻松化解。他想不通,这些以前很好用的招数,怎么忽然间都失灵了? 福建厦门海大败的消息传到京师,顺治勃然大怒,下令将随行的镶白旗固山额真索洪解职问罪。如果不是鳌拜苦苦求情,以临阵换帅不祥来说服了顺治,连达素都差点性命不保。 在风雨飘摇之际,顺治又把洪承畴乞休致的奏疏找了出来,立即做出批复,不允许这位六十七岁的老奴才退休,要求他重掌西南军政要务。 圣旨八百里加急,由京师递抵昆明,已是永立十四年农历十月初。 洪承畴听到圣旨中顺治饱含眷恋,说出挽留之语时,他仿佛又回到皇太极给他披貂裘的那一天,立即接受五省武经略的职务,重新出山。 这个消息一传出,昆明清军士气大振,一时间经略府门前车水马龙,各山头将领纷纷上门求见。连吴三桂也几次亲率高级将领上门拜会,以求重新打开局面之策略。 一些新晋将领久闻洪承畴的大名,但却是首次见到他。等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后,一些将领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 此时洪承畴已经老迈不堪,走路都需要缓缓而行,看地图或是公文的时候要把眼睛凑到近前,用眯得不怎么睁得开的眼睛细看。 连吴三桂、线国安和张勇对洪承畴说话时,都要拼命扯着嗓子喊,但这位经略大人还是常常会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也很少发表意见。 在军事会议上,他对各路将领提出的各种计划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像精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之前不少人总是津津乐道几年前洪承畴临危赶到湖广的事,他阻挡住气势正盛的李定国,让明军从此再也无法寸进一步。 再加上之前洪承畴为满清南征北讨的功绩,那些没见过此人的清军官兵都觉得洪承畴肯定是个天神一般的人物。 可看到洪承畴老迈年高的表现后,那些没有打过交道的清军将领,心里都暗暗失望,觉得他真该回家养老去了。 “经略大人都这么老迈了吗?” “可不是吗?万历年间的进士,可不得七八十岁了?” 很多年轻人见过洪承畴后,都这样私下议论,露出怀疑之色。 看来前几年在湖广挡住李定国,也未必是这个武经略的功劳,都老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指挥大军?不临阵犯迷糊、不把部下送进虎口里就不错了。多半当时李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洪承畴运气好,适逢其会。 洪承畴到了这个年纪,对人事交际已毫无兴趣,觉得自己离入土不远了,玩弄权术已经意义不大。 可是每当有年轻将领拜访,他总是打起精神接见,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然后在心里默默记下每个新晋将领的特点和才能。 磨盘山一战,绿营高级将领死伤太多,部队元气大伤。侥幸逃回的将领也已胆寒,在后续几次战役中畏首畏尾,毫无进取之心。 如果多几个赵良栋和王进宝这种虎将、智将在,去年大理之战怎么会容马宝如此嚣张,败得如此之惨?还有高得捷,真是可惜了,都是国之栋梁啊。 这夜,洪承畴又接见了几个从大理返回的使者,听取前线战况报告。 李定国和马宝一过中秋,又开始重新活跃起来,不断挑衅大理府,消磨守军的士气。整个昆明又陷入紧张之中。 心腹家将送走各路使者,回到书房时依旧是灯火通明,洪承畴面冲着桌上铺开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缅北、安南地图,正在皱眉沉思着,在他的手边则是厚厚的一摞军情报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 这个心腹见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最近一段时间,洪承畴每晚都独自在书房沉思,默默推敲最新的军事计划。 “王事岂容疏忽?” 洪承畴淡淡地说了一声,又问了几句家将和使者私下的交谈,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条信息。 “明日还有平西王来商讨军情,老大人还是早点休息,身体要紧……” 洪承畴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睛,没有继续说话。闭目养神间,一个巨大的战略计划在他心中反复酝酿推演。 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让他持续消耗所剩不多的精力。 对他来说,人生唯一剩下的悬念就是满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个中国控制在手中。 洪承畴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弃咒骂,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评价,甚至就连满清主子将来都不会讲他的好话。 什么“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之类的美誉,洪承畴做梦也不会指望能够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能不上“贰臣传”已经很不错了。 在洪承畴家乡旧居,每个乡亲路过家门口都会吐一口唾沫,默默骂一句卖国贼,狗汉奸。他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弟弟都拒绝他回去居住,说丢不起这个人。 既然被世人骂得这样惨,连至亲家人都鄙夷自己到这种地步,他下定决心要帮着满清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 如果中国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被鞑子统治,如果全中国的人到最后都是鞑子的奴才,就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骂他了——大家都已投降,谁还能比谁高尚? “明日平西王登门时再叫我起床。” 洪承畴睁开眼睛,所有战略已然清晰,他自信必然能一击致命。 第134章 打蛇七寸 第二天一大早,安远靖寇大将军,信郡王多尼,平西王吴三桂、广西提督线国安、甘肃提督张勇等十几个战区级将领抵达武经略府,在大厅等待。 大厅中间已摆下一张大桌子,上面是一副巨大的战略地图,囊括整个中国南方和缅北、安南北部等大部分地区。 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红圈有点刺眼,因为他们知道,每个红圈代表近来一场重大失利。这两年增加的红圈,也未免太多了些。 众将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环绕着地图指指点点,讨论近来战况。 没有人表现出被怠慢的不耐烦,很多人在穿开裆裤时,洪承畴就是伪明总督,到了新朝是武经略。 即使是多尼这样显赫的身份,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老迈的洪承畴慢腾腾地起床梳洗。 他知道顺治皇帝对这个老臣非常信任倚重,不是自己能比的。满清入关后的政治构架,有很大一部分出自这个前明降臣之手。 洪承畴极力主张,亲手打造的,从广宁到湖广的五千里防线,被证明是行之有效,成功击败明军的关键。 这次重新出山,洪承畴到底能带来什么样的新战略,所有人都非常期待。 很多人猜测,这个老家伙会不会主张重新打造一条从云南到两广,再从两广到山东的八千里防线? 如果洪承畴一会提出这样的战略,他们会极力赞成,把军务重心放到休息养生,修建堡垒上。最近重庆、湖广送过来的补给慢慢变少,很多人对短期内剿灭明廷都产生了动摇之心。 小半个时辰后,洪承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内堂走出,向各位拱手致歉: “诸位王爷、同僚见谅,老朽年迈,让大家久等了。” 诸将连忙起身迎接,有几个眼色好的还迎上去搀扶。 “经略大人客气啦。” “经略大人辛苦,您慢着点走……” 洪承畴好不容易才走到中间坐定,开口道:“大将军,平西王,各位同僚,厦门和雷州的事,想必诸位都知道了。今天把大家找来,就是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在座众将这一年被云南明军打成猪头,疲于奔命,哪里还有什么想法,纷纷表示听经略大人吩咐。 “陛下已亲自给本王传达旨意,听从经略节制。本王也已向陛下保证,以经略大人马首是瞻。经略就不要再客气了。” 吴三桂率先发话,用自己的态度加强洪承畴的权威。 他在松锦战役前就是洪承畴的旧部,现在依然是旧部,当了二十几年旧部,说一句马首是瞻没有心理负担。 当年自己在松山卖洪承畴,卖十三万明军,也是迫不得已,打得过黄台吉,谁想逃跑啊! 多尼也表示,昆明一带的满八旗会支持五省经略的决策,请经略拿出个章程来。 见昆明两大巨头都表态支持,洪承畴郑重表示谢意。他对二十年前的往事早就“忘”了,一直以来对吴三桂都很客气,这次也不例外。 “老朽近来追思当年太宗皇帝的用兵方略,从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打敌之要害。故老朽认为,不能继续在大理方向强行进攻。” 此言一出,大家都觉得非常有理。他们在大理府打了近两年,连一步都没能推进,实在是太累了。 大理玉龙关一线,全是明军精锐,猛将如云。不说李定国和马宝,就是窦名望、高文贵也难打得很。 “经略大人所言甚是,玉龙关到永平的山道,全是壁垒,打起来实在没意思。” “对啊,丽江也不好打,马宝跑得比兔子还快,到处是伏兵。还有那些土司,打起来比明军还猛……” “我们应该打哪里呢?”多尼疑惑问道。 洪承畴见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了指地图中间的一个位置。 “这里,这里就是明廷的七寸,吾等齐聚五省之力,拿下此处,明廷必然首尾不能兼顾,坐等溃败。”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竟然是敌后的元江府。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主攻方向。就算是通海战役前,吴三桂也只想过把临安府做为次一级战场。 “经略,打元江是何用意?”年轻的多尼率先发问。 “是啊,伪帝已逃窜安南,李定国也不在那里,打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只有吴三桂若有所思,几十年的仗打下来,他已逐渐超越战术家,向战略家迈进。 “诸位请看,这是老朽近几个月搜集到的情报。” 洪承畴示意心腹家将把十几封军情报告呈上给众将。 开远、蒙自、建水都急需人力,对难逃来的百姓来者不拒。剃了头的可能还会监视一段时间,没剃头的基本上就被视为忠于大明的义士,或分田耕作,或直接拉到矿山挖银子。 洪承畴花费了大量银子,招募到一批死士渗透进临安府,又花重金收买当地土司,打探到不少情报,至于宜良一带的走私贩子,也被他抓了一大批。 前前后后,花了上万两,才搜集到这十几份情报。 情报中,有几座矿山的矿坑数量,蒙自、建水良田复垦面积,宜良县钴料走私量变化,还有元江府每日开往安南的船只数量。 这些情报每一样看起来都不起眼,比起有多少战兵,多少良将,这些民间情报很容易被忽略。 吴三桂看完报告,马上领会其中关键,抚额叹道:“伪帝通过元江,可以源源不断获得大量钱粮,我们这么耗下去,永远不能把他们耗死的啊!” 之前吴三桂坚持守住大理、楚雄,在玉龙关和洱海诸县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去修防御工事,就是为了阻隔滇西南和四川的联系,企图困死明军。 没想到朱由榔短短一年时间,已经跳出了这个包围圈,跑安南种田,反攻两广去了。 这个包围圈里固然还有数万明军精锐,却已变成吊着清军主力的诱饵。自己后知后觉,在大理玉龙关和李定国、马宝虚耗光阴,真是中计太深。 想到固守大理的得意战略已毫无用处,吴三桂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第135章 一百万两 吴三桂的言论,得到不少将领认同,引起众将交头接耳私下议论。 多尼则非常不满,当初是吴三桂力主固守大理,他和赵布泰也是极力附议,一起上疏京师奏请此策。 如今一年数十万两银子投进去,得到一个“无用”的评语,让顺治皇帝怎么看?让那些坐着享福的八旗贵胄怎么看? 他早已从和硕亲王降爵为多罗信郡王,磨盘山一战后,又被顺治罚银五千两。再背上一个战略失误的评语,再降爵岂不是要成为贝勒、贝子?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大理、楚雄两府现在不光在消耗明军,同时消耗得清军肉疼。且不说持续的冲突,让绿营和八旗兵免不了有战损。光后勤补给和修筑城防,就快把昆明耗干吃穷了。 大理洱海边是有不少良田,但想种出粮食,光有良田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去田间劳作。犁田耕种,挑水灌溉,清除杂草,收割稻谷,样样都需要大量人力。 当初明军撤往永昌,大量感恩西营仁政的百姓拖家带口追随。白文选坚守玉龙关时,清军到处搜集粮草,抢劫财物,又杀了一大批,剩下的百姓非常稀少。 后来永昌分田地的政策通过各种小道消息传到大理,很多百姓走山间小道,绕过监视自发前往。马宝在几个县扫荡时,又有一部分百姓跟着跑了。 现在大理乡间百里无人烟,偌大的中等州府只剩下不到两三千人丁。靠这么点人种田养活几万大军简直是痴人说梦,只能从昆明往大理运粮。 从昆明到大理有六百多里,几乎全是山路,有官道也不好走。 去年散落在大理、楚雄、昆明一带山野密林里的溃兵散卒非常多,平时也不知道靠什么生活,但只要清军运粮辎重队稍有松懈,他们就聚集起来拦路劫杀,抢粮上山。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道路不靖,每次运粮只能派几百士兵保护,路上消耗的粮食比送抵的还多。 吴三桂组织过好几次上山搜寻的行动,招降明军溃卒,效果都不佳。整个云南几乎都是高山密林,大部队行军很难,小股部队躲藏却非常容易。 很多土司也是两面三刀,明面上对清廷顺服,暗地里接济窝藏一些明军溃卒,谁又能知道? 愿意投降的早就投降了,能坚持到现在的士兵都是死心眼,很多都是抱着杀一个鞑子不亏,杀两个够本的心态活着。他们宁愿在山上当野人,也不下山投降。 很多士兵被抓俘虏后,都高喊着“晋王会回来替我报仇”,然后慷慨赴死。 为了解决吃粮的问题,吴三桂不得不命令辅兵和二线部队在洱海边屯田,企图让大理自给自足。抽调去种田的兵丁多了,又会削弱防卫力量,又需要继续往那边增兵。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一通折腾下来,整个大理、楚雄两府已经吸住了六七万绿营。 全国才六十多万正式领军饷的绿营兵,光大理就投入一成半,其他地方怎么可能够用? 洪承畴提出元江府这个战略目标,就停止了发言,坐在一边听着大家讨论。 “吴帅,耗不死也要耗呀,让李定国和马宝凑到一块,岂不是更难打?” “张大人,你在前面打仗,不知道后面运粮的苦啊。可知我们营这个月死了多少人?光染瘴气不治的就几十个,被伏击阵亡的又有三四十个。我们营连抚恤都快发不起了。” “放屁,我们在前线打仗就不得瘴气,不会死人了吗?” “那咱俩换换,我们营去守邓川,你们营来督运粮草。” “换就换,谁怕谁?不要以为某不知道你们运粮的贪了多少……” 两个将领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很快大厅里十几个大将就分成几派,互相指责谩骂。 等大家把怨气都发泄完了,吴三桂才轻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都是大清的忠臣良将,要以国事为重。你们那点事,受的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有经略老大人辛苦吗?有陛下辛苦吗?” 吴三桂站起身,向京师方向拱拱手,又转向洪承畴问道:“打元江需要多少兵,大理抽多少精锐出来,湖广、重庆又出多少,还请经略示下。” 洪承畴半闭着的眼睛张开,缓缓道:“老朽以为,重庆、湖广都很空虚,搞得顾此失彼,反而不美。除了安顺抽一万绿营精锐,其他省的驻防军就不要调了。 把大理的五万绿营和八旗禁旅调回来,汇合昆明、安顺的后备军,总兵力七万,打南线差不多够了。不知大将军,吴帅,意下如何?” 从大理调兵五万的建议,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李定国和马宝的精锐加起来超过四万,留两万鱼腩在大理驻守,岂不是和等死差不多? “那大理……” “放弃,整个大理府州县全部放弃。我军退到镇南州重新布防,卡住通往四川之官道即可。” 洪承畴语气慢慢变得坚定,做出郑重承诺:“老朽会上疏朝廷,正式提出放弃大理计划。失陷州府之责,由老朽一力承担。” 见大家还有所迟疑,洪承畴张开两只手,伸出八根手指,“八十万,临安府两个银矿每年产银至少八十万两。此外还有滇南茶叶销往西藏、安南和缅北。伪帝一年总收入至少一百万两。再不端掉临安、元江两府,再过几年麻烦就大了。” “这么多……” “不可能……” 一百万两这个数字极具冲击力。这个钱放在全国不算什么,仅限滇南和安南这么小一块地方,就能赚这么多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明廷没有庞大的官僚系统要养,也没有宗室皇亲这种耗费钱粮的累赘,几乎所有钱都可以用在军事用途上。 节省一点的话,光滇南就能养十万步兵精锐,这个仗还怎么打? “只要我们打下临安、元江,就断了伪帝一臂。再沿元江直扑安南,武公悳、郑柞等人必望风景附。等抓住了伪帝,还怕李定国不投降吗?” 洪承畴眼睛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神采,声音越说越高昂,激情充满了整个议事大厅。 第136章 进剿滇南 吴三桂沉吟半晌,缓缓点头,表示同意。如今之形势,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 他和多尼这个靠皇族身份上位的郡王不一样,固守大理战略之得失不是关键,彻底剿灭明廷,消灭朱由榔才是最终目标。 不能彻底打垮明廷,拿到这个无可置疑的功勋,永镇云南这个梦想只能是一个泡影。 “经略所言甚是,吴某附议。” 洪承畴又看向多尼,征求他的意见。 多尼是安远靖寇大将军,所统领的几千满洲八旗禁旅自成一军,是云南清军的中坚,更是十几万绿营兵的监军。 完全放弃大理府,转向全面进攻滇南这么大的战略调整,没有他的点头,不可能实行。 多尼脸色凝重,把十几份情报全部收拢到自己手上,重新仔细再看一遍,反复推敲报告中的数字。 越仔细看越是心惊沮丧,因为他发现洪承畴所说的话就算有一点夸张,也不算太多。 整个临安府两个大银矿,有超过两万矿工在挖掘冶炼。就算每人每年挖四十两银子,一年总产出也超过八十万两。 银铜矿和铁铅矿不一样,特别是银矿,矿石只要挖出来,熔炼后就直接是钱。白银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毫无疑问的硬通货,可以购买绝大多数军用补给。 哪怕是云南、福建这样的战区省份,也无法完全杜绝走私贸易存在。 有位哲人说过,如果有两成利润,就会有人蠢蠢欲动;如果有五成利润,就有人冒险;如果有两倍利润,就肯定有人敢于冒斩首的危险行动;如果有三倍的利润,就会有无数勇者敢于践踏人间一切律法。 有钱有地盘,还有百战精锐作为骨干,这样的势力一旦站稳脚跟,就再也难以铲除。 “见鬼,他们怎么能奴役那么多人去挖矿?”多尼气得大声吼道。 “伪帝把新兴州、通海一带的百姓全都迁走了。”不知谁在背后提了一嘴。 多尼闻言,将目光看向王屏藩。 王屏藩在普通军官眼中高高在上,但在这个大厅里,一营总兵算个屁。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心里在不断咒骂那个多嘴之人。 “王总兵,这是你的过错。” “王爷恕罪,屏藩愿做先锋,夺回临安,一雪前耻。” “哼!” 过了很久,多尼才按捺下继续骂人的冲动,丧气道:“本王也同意洪经略的提议,打临安、元江。” 在座将领都是军头,不是知府这类的地方官,只要能打赢,有财发,上哪里打其实无所谓。有三个官大的在上面顶着,他们没什么好反对的。 现在大理除了瘴气,什么都没有,没什么留恋的价值。 而临安府银矿年产八十万两,府库里肯定堆满银山,百姓应该也很富裕。去临安抢劫,不比在大理种田强吗? 想到此处,连最愚笨的将领也明白过来,打临安、元江,又是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啊。 按清军传统,打下一个地方就可以屠城抢劫,或者三日,或者七日。如果当地抵抗得厉害,连续屠一个月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随便拿,赤条条的姑娘随便睡吗? 至于安南就更不用说了,那里是异国他乡,到时想怎么屠,就怎么屠,想怎么抢,就怎么抢。 有些将领已经在心里盘算,一定要在本次出征中争取一个好位置,尤其不能被留在镇南州,和李定国、马宝打拉锯战。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洪承畴又恢复老迈不堪的神态,颤悠悠道:“既然诸位都没有疑义,就按这个方略办。至于进击路线,诸位将军都比老朽懂,请大将军、平西王拿主意。” 吴三桂知道这是洪承畴在分功劳,不独占献策之功,暗骂一声老狐狸,站起领导诸将研究地形路线。 有人提议从宜良方向出发,沿南盘江边的官道向南,进攻开远。也有人提议重新捡起去年计划,走新兴州、通海、曲江这条路。 张勇的提议和所有将领都不一样,他建议从大理出发,过定边,向东南扑向景东府,然后沿边江两岸狭长峡谷直插镇沅,从西边堵住哀牢山隘口,把整个元江和临安府全部包住。 这么大胆的方案让所有人震惊,这是孤注一掷,连退路都不要了啊! “张提督,万一李定国出云县,攻占定边,嘿嘿……” “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张某打得够快,他只能跟在老子背后吃屁。” “这条路线还是你自己走,线某提议,出宜良,攻开远。” “胆小鼠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吴三桂制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争吵,把目光死死钉在开远、建水两座城池上。 “开远守将是阎惟龙,披甲不足一万。建水守将是谁来着?黄元才,王三才?” 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抬头又问了一遍。 众将互相看了一眼,还真没想起来建水主将是谁。 “黄元才在元江、王三才在安南……” 洪承畴轻轻吐了一句。 众将的目光更加炽热,原来这么肥的地方,连个大将都没有啊。阎惟龙、黄元才、王三才这都是什么臭鱼烂虾,见到六七万清军压境,敢提枪一战吗? “大帅,干。线某愿率广西部众,从宜良出兵,十日之内拿下开远城。”线国安大声道。 “大帅,王屏藩愿意出曲江,拿下建水。” 一时间各将领群情汹涌,纷纷争先请战,生怕说迟半句,落了人后。 “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从今日起粮草辎重暂缓运往大理,已出发的全部囤积在镇南州。大理各州县城防工事全部停工。其他一切听从圣旨安排。” 说完,吴三桂看向洪承畴,暗示可以先让大家伙散了。 洪承畴会意,招呼下人上满茶水送客。 这种大会只是通气会,大家统一思想,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具体主意还得吴三桂、多尼和洪承畴三个人拿。 等其他将领喝完一口逐客茶,全部告退。吴三桂和多尼留下,转到书房密议。 “经略,这个主意还得您来拿啊。” 洪承畴也不推辞,拿出早已写好的请示奏疏。 “老朽已派心腹前往湖广,勒令张长庚不得再截留粮饷补给。我们就以宜良为主攻,曲江为辅攻。” 第137章 直捣黄龙 洪承畴的奏疏得到吴三桂、多尼联合附署,代表云南清军已形成共识,这样的方案被通过的概率很大。 奏疏将用最精锐的军士,经过贵州、湖广、河南等地的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呈交到顺治御前接受批复。 从昆明到京师七八千里之遥,加上顺治决策前必不可少的讨论时间,圣旨回到昆明最少要等到两个多月后。 在这段时间里,清军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说将粮草辎重、先头部队往通海、宜良集结。 在呈上京师的奏疏里,清军将从三路发起进攻: 贵州绿营从安顺出发,经过曲靖、弥勒,最后抵达开远,是所谓的东路军。 这条路非常崎岖,最多能同时走一万大军,最后东路军还要和中路军先汇合,才能一起进攻开远。 安顺绿营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大型战斗,叫成东路军纯粹就是凑数的,把两这个数字凑成三好听一点。 不过这种文字上的修饰很有必要,三路大军肯定要比两路大军更有气势,顺治皇帝看到方案信心会更足,给予的支持就更大。 宜良方向则是中路军,从宜良到开远一路向南都是官道,又有南盘江可以顺流而下,转运辎重和粮草压力不大。 所以这一路被寄予厚望,将会集结四万多大军大举南下。 从贵州过来的补给车队抵达宜良就会把物资卸下,再空车前往晋宁,把晋宁县城屯积的粮草运往通海县。 和去年一样,吴三桂不得不重新把通海县城作为西路军的粮草转运基地。 一想到在通海被抢走十万担军粮,吴三桂就感觉心痛不已。如果不是去年朱由榔瞎搅和,也许滇南早就打下来了,何至于现在这么麻烦? “只要拿下元江,就直扑安南,直捣黄龙。” 吴三桂默默下定决心,不给朱由榔任何翻身的机会。 …… 和洪承畴、吴三桂的雄心勃勃不同,朱由榔的目标小得多,攻略廉州府主要是金钱上的考虑。 和洪承畴想的不一样,朱由榔在滇南能拿到的利润并不是很多,远远达不到八十万两。两者主要差距在于洪承畴没有计算生产成本。 和当初的永平宁台厂一样,清军治下矿山主要靠奴役辅兵和百姓进行无偿劳动,除了提供勉强生计的粮食,几乎没有其他支出,所以他们自然会觉得所有产出都是利润。 而临安府两矿一煤能有这么大产量不是毫无代价的,近三万壮丁围绕银矿工作,仅每个月发给矿工的工钱就高得惊人。 每个正式矿工月收入达一两多左右,俘虏矿工也有二三钱银子,仅发工钱一年就多达三十万两。 给俘虏发工钱是总经理王国冲的一个创举,他认为俘虏也有勤快与懒惰之分,而把懒汉变勤快最好的办法就是给钱。 “每个月给俘虏发两钱银子,他们挖出的矿石就会多一倍。” 王国冲在股东会慷慨陈词,详尽地列举数字,把几个大军头说得心悦诚服,一致同意给俘虏发工钱。 银矿还要不断投入资金购买木料、灯油、食盐、挖掘工具等扩大产能的必要工具,还要上缴税费给临安府衙门维持民生运转。 现在临安府附近土司上供给官府的税额已经很少,有些土司头目甚至还能反过来拿官府发放的补贴。 这些土司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用上缴税赋,反而还能从官府手里拿点小钱,真是大开眼界。 “陛下真是带着大家一起发财啊!” 很多土司头领互相见面时,都发出这样的感慨。 和他们抱有同样感恩之情的土司首领还有很多,比如说车里宣慰司的土司们,最近一年也是眉笑颜开。 大明皇家茶叶公司的沐总经理出手非常阔绰,把他们积攒了好几年的茶叶一扫而空,还给他们下定金,许诺这些土司只要开山种茶,未来五年的茶叶可以全包了。 林林总总的开支扣下来,临安府的两矿一煤每年总利润也就四十多万两。而朱由榔只是四大股东之一,加上茶叶公司的利润,每年结算到手上有个二十万两白银子,折合每个月也就两万而已。 所以自从晋王营改编为禁军第二师,第一师不断招募新兵,朱由榔的财政压力陡然攀升,刚有点鼓的钱包又慢慢瘪了下去。 禁军第二师人数众多,改隶后军饷不再从李定国的银矿股份分红里扣,而是改由朱由榔支出。 禁军两个师近八千人,光军饷就高达一万多两。加上御林军的伙食待遇,训练消耗都比较高,导致每月整体军费开销高达两万两白银之巨,等于每个月吃掉一艘皇家无畏号。 “晋王奸诈啊,把部队送给我,他不就省钱了吗?” 朱由榔第一个月就发现这个问题,可部队不要都要了,总不能还让李定国出钱养兵。这么无耻的要求确实说不出口,只能自己省吃俭用,默默用茶叶公司的利润补贴军队。 这么庞大的军费消耗,光靠还没成长起来的海贸卖茶叶是撑不住的,只能以战养战,在战斗中获得新的利润增长点。 从安南出发,最容易攻击的地方是廉、琼两州。 琼州府的刘履旋和高进库非常卑鄙,把所有野战力量收缩在琼州府城附近几个州县,形成犄角之势,互相守望支援,犹如一个巨大的铁乌龟。 除了府城和周围的几个县,琼州府其他沿海州县都非常贫瘠,打下来除了吃椰子比较方便,没什么特别大的好处。油水不多,拿下来后还要留兵力去防守,十分不划算。 朱由榔想来想去,把目光放在廉州府及广阔的广西腹地上。 这个时代的廉州府属于广东,治所在合浦县,就在南流江边上。如果只考虑广东和高雷廉总兵府的反击,廉州比雷州好守很多。 廉州与雷州半岛之间只有一条很狭窄的沿海通道相连,另一边是高耸的大廉山、云开大山。 明军只要在野外修筑一道防御工事,就能把高雷廉绿营阻挡在沿海通道以东,就算栗养志手里有十万大军也只能乖乖绕道郁林州,从广西方向发起进攻。 第138章 直取涠洲 十月初,台风季节过去,肆虐三个多月的风暴渐渐平息,很久没见踪影。朱由榔当机立断,召集高级军官开会,讨论战前部署。 明军的战舰不够,一次性最多只能投送四千披甲步兵,加上辎重补给,需要往返三趟才能运完。 每往返一趟需要最少十天,也就是说,如果直接在合浦附近登陆,第一批部队登陆之后要等到十天后才有第二批增援抵达。 现在高雷廉一带清军总兵力高达三万,栗养志最快可以在五天内纠集两万部队进行围攻,仅留三千多士兵在合浦野外度过十天,非常不保险。 所以如果想要跨海投送兵力到合浦,涠洲岛就成了必须袭取的前进基地。先锋部队先上岛站稳脚跟,就可以建设营地,等待后续兵力前来集结。 栗养志不可能一次性运两万兵过来夺岛,所以在涠洲岛比在合浦野外安全的多。 涠洲岛到合浦只要两三个时辰,一天之内可以往返好几趟。等所有兵力集结完毕,再一次性全部投送到合浦登陆,是最合理的方案。 经过几个月打探,涠洲岛防卫力量已经被摸透,岛上有三四百绿营披甲精锐,加上辅兵和巡检司等准军事力量,总兵力有七八百。 “陆游击,你之前的说法很不准确。涠洲岛就一两百绿营?和朕收到的情报不符啊……” “陛下,陆某说的是一两百绿营,巡检兵和辅兵可不能算。” “既然如此,你率部去打,三天时间够不够?” 陆顺明当仁不让,立即拍胸膛表示完全没问题。 涠洲岛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城池,连高山都没有,每一块礁石他都非常熟悉。自己的部下勇猛,对付那帮驻防军就是狮子扑兔,三天拿下没有任何疑问。 “陛下,那陆家以前走私南珠的罪过……” 朱由榔忍俊不禁,议事厅众将也哄堂大笑,正式进入议题。 “这个地方你们怎么看,在这里放一个团,栗养志应该过不来了?” 朱由榔的手指向大廉山和大海间狭长通道的最西端,向各位大将询问。 “末将以为,确实过不来。如果栗养志也打算用海船来运兵,末将敢让他有来无回。” 陈上川对义军水师很有信心,栗养志把高雷廉那些小船全部调来,也不可能在廉州府附近把自己击败。 海战和陆战完全不同。陆战中一支队伍只要被击溃,伤亡就会非常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战斗力。 而海战大中型木制船舶只要没有被跳帮士兵占领,就很难被击沉,有时一艘战舰被大炮轰得千疮百孔,还能在友舰的掩护下逃离战场。 龙门港本来就是两广义军的大本营,距离合浦只有几个时辰海程,没有被击沉的船舶一旦返回,能很快得到修复,几天后就能重新出战。修复战舰的成本很低,就一些木料而已,长期耗下去肯定能比清军坚韧。 就算广州的战舰过来一批,自己硬拼不过,在外海打游击,干扰登陆总是能做得到。 “就怕栗养志从沿海过不了,绕道郁林州,沿南流江顺流而下。” 陈上川指了指廉州府北面的南流江,提出另一种可能。 南流江和钦江都由廉州府入海,其中钦江的入海口在钦州,南流江的入海口在合浦(廉江府城)。两条江的水文条件都很不错,清军只要有小江船就能水陆并进,快速抵达廉州地界。 栗养志如果被明军堵在沿海通道东边,很有可能绕道郁林州,沿南流江增援合浦。 “他肯这么绕道就好办了,六七百里山路,起码要走二十天?到时我们早就拿下廉江府,等他来送死了。” 吴三省听说了栗养志在雷州战役的表现,感觉此人就是不堪一击的鼠辈而已。一只连续赶六七百里山路的鼠辈,和死老鼠差不多。 “那南宁方向的敌人……”王三才提醒道。 “哦?广西现在还有什么大将吗?”朱由榔问道。 “广西提督是线国安,本就是个有勇无谋之辈,磨盘山被打得精锐尽失,后来又被淮国公狠狠打了一次。他应该还在昆明舔伤口,没听说回到广西……”吴三省对此人也不屑一顾。 线国安是孔有德旧部,和李定国部在桂林交过手。孔有德都被李定国打得覆灭了,线国安能强到哪里去? “不要忘了全节和马雄。一个是三等精奇尼哈番,一个是二等阿思哈尼哈番。” 朱由榔皱起了眉头:“哈什么番?” “精奇尼哈番就是子爵,阿思哈尼哈番就是男爵,”王三才进一步解释,“全节本来驻守柳州,前些日子被授予左江镇总兵,已移镇左江一带,和驻守邕宁的马雄两人狼狈为奸,兵力雄厚。” “哦……这两个人不得不防。” “陛下,南宁府这两个人不用太担心,全节、马雄再怎么日夜兼程增援也要先经过钦州,距离合浦还有一百五十多里。龙门港的兄弟们也不是吃素的,到时阻击南宁援军,拖住十天八天,龙门军可以办得到。” 陈上川一脸坚毅,郑重许下承诺。 邓耀和杨彦迪在龙门港经过休整,实力恢复得很快,早就跃跃欲试,想打出点名堂。陈上川作为龙门港两广义军的代表,自然要在这个时候表态。 朱由榔清点了一下可能遇到的敌人,廉江府城有四五千驻防军,南宁方向援军一万多,雷州方向援军两万多,三者共计四万多。 梧州方向的两广总督标营走北流江、南流江这条路线过来,可能还有七八千。不过这支部队比较远,没有两个月不可能抵达。 “管他什么番,只要他们敢来,一并打成猪头番。” 朱由榔长身而起,决定排除万难,打一场大仗。让这帮跳梁小丑在自己家门口嚣张,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雷朝圣等这句话已经很久,立即起身响应:“陛下,这次开远营说什么也要出战,可不能再食言了!” …… 安南明军士气高昂,早就等待出战的那一头。主帅既然作出决策,整个志灵城很快行动起来,为出征做准备。 几天后,陈上川、陆顺明等最先率师出发,直扑涠洲岛。 战斗没什么悬念,很多驻岛守军看见黑压压一大片战舰出现在西南方向的码头,立即决定弃械投降。 不要说三天,明军三个时辰不到就完全控制整个岛屿。 陆顺明靠这次军功换回三代走私南珠的特赦,心中非常感动:“多好的珠池啊,以后就可以敞开捞,敞开卖了。” 第139章 天大仁德 开远营、建水营都积极要求参加此次出征,上次没抢到立功的机会,王三才和雷朝圣已经被部下埋怨了很久。这次再被留守志灵城,看别人立功领赏,那真是和咸鱼没什么区别了。 所有部队一起出征是不可能的,各营主将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最后只能各出一部分精锐出战,留守一部分看家。 张北海在抓阄过程中落败,被委任留守志灵城,直呼倒霉。雷朝圣和王三才得意洋洋,各率一千五百选锋出战。 可惜计划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明军花了近一个半月时间,往返四趟才把一万士卒和全部辎重运抵涠洲岛。掰手指算算,全部走陆路也差不多到合浦了。 朱由榔亲自登陆涠洲岛后,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还要贫瘠,除了低矮的灌木和荒野杂草,真的什么都没有。 由于岛屿面积太小,没有形成天然的溪流和湖泊,无法灌溉,不可能大规模开垦荒地种粮,所以岛上几乎没有农民,全是疍户和珠户,靠捕鱼和捕捞珍珠为生。 这些人长期被盘剥,穷得叮当响,所居住的木棚茅草屋破破烂烂,没被飓风吹散真是个奇迹。 绿营兵驻防的军营也好不了多少,还是正德、嘉靖年间留下来的房屋,起码有上百年历史。泥砖砌成的屋瓦长期被飓风暴雨侵袭,四处漏雨,只能靠反复加固保持完整。 登岛士兵只能在背风处扎营,还好一直没有刮飓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守卫海岛的士兵都是最艰苦的,生活条件怎么能这么差呢? 朱由榔实在看不过去,从私房钱里拨出五百两银子,下令从志灵城雇一批工匠过来,就地开窑挖土烧砖盖房。 “盖几个像样的军营,起码要能住下一万人,剩下的再给疍户、珠户盖……” “陛下仁德啊……” 陆顺明和岛上很多疍户、珠户都是老熟人,发自真心向朱由榔表示感谢。 “房子不能白盖,要收钱的。” “他们哪里有钱……” 陆顺明瞪大眼睛,表示此举无异于敲骨吸髓,而且还吸不出多少来。 “怎么会没有钱,满大海的珍珠,都是钱啊。你可知一斛珍珠在南洋可以卖多少钱?” “珍珠都是陛下的……” “现在都是大家的了,谁能把珍珠捞上来,就是谁的。只要他们缴纳珠税,朕允许他们自行养殖、捕捞珍珠及一切海产。” 这个巨大仁政让陆顺明目瞪口呆,这已不是慷慨,而是撒钱了……涠洲岛出产的南珠是整个中国品质最高的,一颗上好的珍珠价值几两,几十两,比东珠贵上好几倍。 涠洲岛每年能捕捞几百斤上好南珠,这是一笔非常巨大的财富,足以让整个小岛成为高雷廉最富裕的一个地方。 “如果每个疍户都在浑水摸鱼,海里那么多珍珠捞不上来,又有什么用呢?” 朱由榔站在海边断崖上,十一月的海风已经有些寒意,却不能熄灭热情。 他指着下面几个海湾:“这些珠池都是珠户精心养护才能长出那么多珍珠,他们在这个蛮荒的小岛上年复一年地劳作,却拿不到一分钱报酬,合理吗?” 在朱由榔看来,封闭的海岛环境让涠洲岛形成一个很单纯的经济体。 在这个岛上唯一有价值的资源就是珍珠海产,如果只有奴役而没有报酬,这个小岛就会和千百年来一样,生产一直维持在很低的水平线上。 大海在这个时代是无穷无尽的资源宝库,如果能吸引足够的疍户、珠户过来养殖捕捞,整个海岛那么多海湾,产出的珍珠会比现在多好几倍。 给岛上渔民让出一些利润,他们就有钱盖房子,购买粮食和生活必需品,商品销售到这里又能产生新的利润。 除了一部分银子会被储蓄起来,大部分钱都会由其他的渠道流回自己手上,这就是共赢。 陆顺明没想那么多,在他看来能把历来都是贡品的珍珠分一些给渔民,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生怕朱由榔反悔,他提出一个比较低的期望。 “他们只要有一点点报酬,能吃得上饭,穿得起衣服,不用天天吃鱼就很满足了。” “能吃得上饭?”朱由榔大声道:“太祖有云‘天下一家’,这些人是朕的子民,也就是朕的家人。不能让家人天天吃上肉,住上坚固的房子已是朕的过错,怎能满足于让他们吃得上饭呢?” “陛下的胸怀,非末将所能及……” “不要高兴得那么早,税赋可是很重的,起码……” 陆顺明紧闭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生怕陛下说出“九成”这种数字。 “起码五成……大海的产出,朕与疍户们各分一半。此外,从今天起,朕允许全天下所有渔民、疍户、珠户上岸聚居,购买田地。” 陆顺明大喜过望,大声道:“末将代涠洲岛,不,全天下的疍户、珠户谢陛下隆恩。” 疍户历朝历代以船为家,平日里在水上生活,漂泊不定,有自己特殊的语言和风俗习惯,与岸上隔阂很深,极少有交流。官府没有能力管理,就用一刀切的政策禁止疍户上岸聚居。 这个时代没有保鲜技术,渔民无法将捕捞到的鱼长期储存,或者大量售卖转变为财富,只能过着饥一餐饱一餐的生活。 有时运气不济,捞不上足够的鱼,疍户还要靠抢劫或者让妻女做船妓维持生存。 久而久之,连岸上最贫苦的百姓也都看不起这些没有根基的人。 一道圣旨就把疍户几百年的束缚完全解开,从此可以拥有固定的居所,不用再偷偷摸摸上岸躲避风雨,确实是一个天大仁德。 朱由榔微微一笑,默默享受这种赐予别人幸福所带来的快乐。 “疍户都是最好的水手,没有他们支持,朕怎能组建强大的水师呢?”朱由榔很快从惬意中走出,又大声表示不满,“还是要多造船啊,花了一个半月时间才全部来到涠洲岛,突袭快成一个笑话了。” “陛下,可不能这么说。一万大军连续行军八九百里,就算能赶到合浦也疲惫不堪,哪有坐船舒服呢?” 雷朝圣做完所有准备,赶来汇报:“陛下,战士们已登船完毕,随时可以启航。” “好,去廉州,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第140章 坚壁清野 第一批出发的是禁军一师第一步兵团,即未改番号前的直属营,近三千人在永安千户所对面的陇村寨附近登陆。 永安千户所是雷州半岛上一个即将裁撤的卫所,防御海贼都极为困难,隔海见到这么多战舰,连一条快船都不敢放,牵出唯一马匹就向雷州报信。 薛开山、张仙保等人早有预案,登陆后丝毫不作停留,整理好部队就向北急行军,抵达三十里外的大廉山脚下,大陂头江边的陂头村。 大陂头江名不符实,只是大廉山间流出的一条较大溪流,溪水深不及胸,涨潮时海水倒灌都没有多宽,潮落就更不用提了,稍微懂得水性的士兵都能轻松涉水而过。 陂头村也仅仅是山脚下客家人聚居的一个小村落,仅几十户人家而已。廉江府在此处设巡检司,卡着一道石桥收税。 那座石桥很有意思,桥头有石佛、石盘。俗传仙人撑石船而来,至此闻鸡鸣乃止,化为石桥。所以这座桥又名“石鸡桥”。 明军三千虎贲如秋风扫落叶,直接把巡检司端了,以陂头村为基地修筑防御工事。那座石佛有点影响射界,被明军移到村里的小庙重新供奉。 朱由榔第三天抵达时,整个陂头村已经被修成一个大军营,壕沟沿着西岸向下游延伸,在适合涉水的地方还多挖了好几层。 陂头江这种小溪流不是什么天险,不能阻挡千军万马,但有野战部队沿江防御就不一样了。十几尺宽的溪流就像是一道永远不能填满的战壕,能极大延缓敌军推进速度。 大海的潮起潮落是很有规律的,涨潮时溪流水深几乎不用防御,潮落到底的时间又很短,一天之内只有一两个时辰适合涉水进攻。对防守方来说,这样的溪流堪称完美。 一万大军在陂头村集结,又一起挖了好几天,最后连朱由榔都觉得这个地方防御力高得可怕,把一个步兵团放在这里防栗养志真是万无一失。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步兵师和开山营、建水营转向西进发,花一天时间推进到合浦城外的佛子岭安营扎寨。 “合浦真是好地方啊……” 朱由榔看着眼前这片由南流江冲积而成的平原,到处都是池塘湖泊,用来种甘蔗收成绝对比雷州要好。 “陛下英明,合浦也算千年古郡了,比南宁府、柳州府历史还要久远。” 陈上川是高州府人,对此地很熟悉:“合浦虽地处天南一角,却曾是非常繁华的港口。以前湖广、两广的货物通过湘江、灵渠、漓江、北流江、南流江汇聚到这里出海,销往南洋。” “哦?后来为何荒废了?” 朱由榔感到有点奇怪,海港一般都是越来越繁华,很少有没落的。 “经过宋朝的发展,现在的海船比以前好得多,航路也被摸透了,海商可以从南洋直抵广州,自然很少来合浦靠港了。” 朱由榔不住点头,航海技术发展确实能左右一个港口的兴衰。南流江和北流江靠得虽近,但转运一趟终究不方便,和直抵广州的西江没法比。合浦在竞争中落败于广州,确实不是偶然。 不过也得益于此,李栖凤无法从梧州沿北流江这条通道快速赶来增援,给了明军从容攻城的时间。 正如朱由榔预料的那样,清军已经完全退回合浦城内坚守。 广州增援过来的两万部队大部分都在高、雷两州,只有一个营的兵力被增援到合浦驻防。 合浦周围有五六千清军,但大部分都是战斗力、士气和忠诚都极为可疑的辅兵。只有刚刚从梧州过来驻防的督标左营还算比较有战斗力。 因此合浦的守官、守将根本不打算与七八千明军在野外交战,而是下令放弃所有外围据点、烽火台、驿站,统统撤入府城防守。 放弃驿站和烽火台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与周围联系的能力,但合浦方面对明军的特点也相当了解——长于野战、不擅攻城。 合浦城墙并不十分高大坚固,但他们非常有信心能守住,明军连徐闻那种土城都攻不破,哪有可能攻破合浦这座廉江府城呢? 明军此行而来的目的,无非和上次一样,收集一些物资和人力,掠夺乡间的财富罢了。 既然知道明军的作战目标,那么清军的应对之策也就很显然了。他们把周围驿站、烽火台和据点中的物资、近郊居民和财物全数撤回城中。 这种坚壁清野的战略能让明军的收获较为有限。明军的收获越是有限,呆在合浦城下的时间就越短,搜索范围也就越小。 明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时候,合浦城内的守军一点也不慌乱,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敌人。 有经验的老兵还给年轻兵勇鼓劲打气,让他们不要太过紧张。合浦城内的兵力差不多和城外明军一样多,若是明军真想不开,强攻城池的话,一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合浦守军收到明军进攻的消息,很早就给上游的郁林州、西边的钦州、还有雷州府发去报急信件。 就在他们发走信件后不久,合浦这里也收到钦州急报,说龙门港明贼倾巢而出,四五千人逼近城池,要合浦这里抽调一些部队过去增援。 “这次贼人的规模还真不小。” 看到钦州急报后,廉州知府周文、督标左营参将吕锦、廉州营游击安邦等人很快就把局面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肯定是两路贼兵齐发,一路去了钦州,一路来我们这里,让我们无法互相支援。” 以往若是合浦受到两广义军威胁,栗养志就会派来一支援军。这支援兵不会进入合浦,人数也不会太多,只有一千左右。但其中有战斗力的战兵比例较大,会远远地驻扎监视明军。 如果明军胆敢因收集物资而分散兵力,这支清军就会主动发起进攻,攻击那些落单的明军小分队。 若是钦州告急,合浦的反应也会类似。这种牵制行动会迫使明军谨慎地行动,不敢四下分兵,这样明军的收获就会很小,在清军控制区内停留的时间也会更短。 两广义军拿栗养志这种招数没有办法,在对耗中往往落于下风,导致越来越穷。 不过眼下明军显然是两路并举,每一路对清军都拥有优势,那么钦州和合浦互相之间就不可能派出援兵了。合浦的清军判断,自己和钦州的急报很快都会传到雷州,那里有广州来增援的两万大军,几天就能抵达合浦。 “栗帅一定会派来援兵,我们不用想太多了,专心守城,等着明军退兵。”合浦的清军得出了结论。 第141章 进攻合浦 合浦城是千年古郡,城池本就不小。洪武年间,城池扩建到周围一千多丈,宣德、嘉靖年间又花巨资在外墙包砖,相继为三个城门修建瓮城。 明近三百年统治期间,一直在不断增修、加固这座城池,城墙上谯楼五座、串楼、雉堞、敌台、窝舖样样齐备,防御设施完备森严。 城外又有护城河,宽二丈五尺,深七尺,引南流江水环绕全城。 抵达第二天,朱由榔率众将环绕合浦城外仔细巡视了一遍,直看得头皮发麻,这样的一座坚称,清军确实有固守的资本。 明军无论是附蚁攻城,还是长期围困都不太现实。附蚁攻城只适用于守军士气极端低落,或者守军人数极少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成功。 如果守军士气低落,攻方只要能突破一小段城墙,就能以此为落脚点,不断增援士兵上去,最终会夺取整个城池。 如果守军人数稀少,进攻方日夜轮换攻城,守军终究会因为疲惫不堪和不断消耗士兵而丧失一切斗志。 虽然不清楚城内清军的具体兵力,但朱由榔、吴三省等人发现了督标左营的旗帜,估计怎么也有四五千人。 督标左营是直属于两广总督李栖凤的精锐,按编制是两千披甲,断然不可能是弱旅。 吴三省、王三才、雷超圣等人一致做出判断,合浦城的敌军数量和士气都足以抵抗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强行攻城,没等守军崩溃,明军自己很可能先崩了。 合浦附近也没有岸防炮可以拆来轰击城墙——包砖城墙的防御力不是徐闻那种土城墙可以比的,炮弹打在上面伤害不大,轰上一个月都未必能轰塌。 “陛下,恐怕不能快速破城啊,还是做好慢慢打的准备。” 朱由榔攻城经验很少,除了徐闻从来没有尝试过强攻城池。 上次强攻徐闻的损失令他记忆犹新,那么低矮残破的小土城都令他损失不少士兵,合浦这样的坚城就更不用说了。 “只能慢慢打了,这种坚城你们是怎么打的?” 吴三省等人晒然一笑,行军打仗几十年,打下不知道多少坚城,比合浦大几倍,十几倍的坚城都打过。 “陛下,这次就交给我,只是不能硬来,得慢慢打。” 朱由榔暗想:“还好带的是这几个宿将,要是只带张北海来,真是束手无策。” 他下令吴三省放手未知,自己则静观学习。 攻城的第一步是封闭护城河的水源,然后掘渠引水,把护城河内残余的水排空。第二步是填平干涸的护城河,破坏墙边的工事,打造攻城器械等等。 在合浦城墙外边,有许多被钉入地下的木桩,吴三省在蛮莫城外防御莽白大军时也用过,知道这些木桩叫做“梅花桩”。 防守的一方把这种东西错落布置,以阻碍敌人的云梯、楼车靠近城墙。 这些地上的木桩有新有旧,有些木桩已经接近腐朽,完全起不到应有的防御作用;而有一些则是崭新的,看上去钉入地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 “这些木桩钉进地下的时间明显不同啊,”抓住一个机会,朱由榔指着那些有新有旧的梅花桩询问陈上川:“看上去前后能差上好多年?” “陛下说得不错。” 陈上川对这里的情况很清楚,他告诉朱由榔,他们前几年多次来袭扰合浦,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来,那肯定是去袭扰钦州、琼州或者雷州。 无论是在合浦还是在钦州城下,两广义军每次都会给城外的梅花桩阵地造成一些破坏。 邓耀和杨彦迪等将领都很清楚,如果每次来都仅仅劫掠一些财物和人口,整支军队很快会退化为海贼。 尝试攻打城池一来是利用袭扰的机会锻炼士卒,二来可以提醒儿郎们,他们还是大明的官兵,没有放弃收复领土的努力。 每次两广义军走后,清军就会巡察城下的梅花桩,在被破坏的缺口上补上新的,所以木桩就有新有旧。 那些陈旧腐朽的木桩清军也懒得刨出来更换,因为他们习惯了邓耀等人的一贯作风,知道对方不会真的强攻城池。 朱由榔看到,在明军进行攻城演练的时候,城上清军也在进行防御演练。明军破坏防御工事时,城头的清军就用火器和弓箭干扰。 不过明军并不是真的想强行攻城,所以很注意对士兵的保护,更不会为了破坏工事而冒险,所以队形安排得非常松散。同样,防守者也没指望能杀伤多少明军,主要目的是为了锻炼新兵。 清军的骚扰射击没什么效果,攻城战持续了两天,明军只砍断了几十根桩子,付出了几个人负伤的代价而已。 从张献忠时代开始,西营就很重视攻城技术,李定国、刘文秀二人作为张献忠义子转战天下,对攻城技术很重视。 明军城前拔木桩,营后造云梯,虽然不打算真正攻城,但整个营地一片忙碌。 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明军布置了一个环形阵地,然后开始挖掘地道,随着地道中的土不断运出,阵地外很快堆起一个土丘。。 “这是穴攻开始前的必备。入口不能距离城墙太远,不然地道会太长,挖掘起来费时费力,让挖掘时间大大增加。” 吴三省领着朱由榔查看阵地,同时讲解这二十年总结出来的攻城经验。 这些经验大多数都是西营和崇祯朝时期的明军作战时积累下来的,现在却要向永历皇帝传授,吴三省不免有些尴尬。 曾经他也怀疑过,改旗易帜为官兵,是否有背叛大西之嫌。 不过自从跟随朱由榔转战,这两年他已经完全将这种疑虑抛诸脑后——如果崇祯皇帝也像陛下一样仁德爱民,怎么还会有人大逆不道地造反呢? 吴三省很快调整了心态,现在他已是皇帝麾下的正二品总兵官,把所学之经验用来打鞑子,天经地义。 “这个环形阵地是为了掩护下面的工兵。按说合浦守军不会出来攻打,不过我们不可不防,万一被他们偷袭得手,下面的士兵就要被活埋了。” 第142章 攻守博弈 地道入口如何选址很有学问,太远、太近都不行。 如果环形阵地距离城墙比较近,守军就很容易观察明军的防御部署,发起突袭时也会比较有针对性,成功几率比较大。 太远也不行,因为挖掘地道需要考虑通风问题,地道越长里面的空气就越差。 当然,如果时间充裕,能把地道挖得非常宽敞,地道入口也可以向后移一段距离,挪到离城门更远的地方去。 “栗养志绕道郁林州前来增援大概要一个月,我们时间不多,所以只能选在这里。” 吴三省一向认为地道入口距离城墙越近越好,毕竟时间越短,发生意外的几率就越低。 为了方便防御,他把环形阵地位设置于城墙拐角的位置,这样无论清军从哪座城门杀出来,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地道入口。 如果清军突击队打算缒城而下的话,夹角位置下城也比较困难,而且容易被明军发现。 吴三省和雷朝圣在环形阵地周围部署了防御部队,还挖掘了一些战壕和交通壕。同时在后方部署了轮值的警戒部队,随时可以向前线增援。 陈上川对吴三省的攻城战法叹为观止,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他连忙让一些水师将领也上岸观摩学习。 他打算把这些方法带回龙门港,增强龙门军的攻城能力。 朱由榔看着井井有条的部署,知道这都是西营在过去二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教训,不知道为此付出过多少代价。 相比砍墙边的木桩,挖地道反倒更安全,更符合避免伤亡的思路。 看到两广义军的年轻将领也上岸实地观摩学习,吴三省感到非常有面子,反复讲解各种防御部署及其重要意义。 “把地道直接挖进城,派精锐士兵一举夺取城门吗?” 朱由榔对后世影视作品记忆犹新,比如经典的地道战,里面的地道四通八达,看起来派遣一队精锐突然从城门附近钻出,一举夺取城门的控制权是最轻松的办法。 “也不是不可以,那得守城将领像头猪一样蠢才行。” 吴三省给大家介绍着以往的经验,众人一边听一边忙着记录。 应对地道直接进城有很成熟的解决方案,最简单的一种是沿着城墙在内部挖掘一道壕沟,不用非常长,只要应对明军挖掘地道这一面就行。 明军的地道只要通过城墙,就会从壕沟钻出,正好被防守方堵住。 如果城内水源比较充沛的话,还可以引水入壕沟内,这样可以把挖掘地道的工兵直接淹死。 “还有一种判断地道走向的秘技,”吴三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 年轻将领们连忙用虔诚的语气请教:“什么秘技,请吴师长赐教。” 吴三省受到吹捧,心里感到非常满足,直叹“师长”之名真的有些道理。自己丰富作战经验,能做部下的老师,被称为“师长”,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守城者可以在城内埋水缸,隔二十丈埋一个就能快速侦知地道走向,和贴近地面听马蹄声一个道理。” 两广水网密布,很少有大规模的骑兵作战,所以大部分两广义军都没有这个经验。此时吴三省说起,诸将都恍然大悟,都说有理。 “气息流通也非常重要,地道里工兵挖掘时非常耗费体力,如果没有气,很容易晕倒。” 说着,吴三省让士兵搬出来一架鼓风机,这是出发前就让工匠打造好的特殊器械。他不明白空气含氧量那么高深的道理,但新鲜空气能让士兵保持清醒还是懂的。 这种人力驱动的器械能把外面的新鲜空气强行吹进地道内,形成微弱的气流,这样里面的士兵就不会因为窒息而晕倒死亡。 “穴攻最重要的不是挖得有多快,而是如何保护好阵地和里面的士兵。” 吴三省对此深有体会,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尤其是崇祯年间还缺乏经验时,穴攻总会因为守城士兵攻击地道入口而遭遇失败。 即使援兵赶来驱逐了敌军,一时半会也无法把堵在洞口的土都刨出来,再次打通洞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既然无法进城,挖掘地道又有什么用呢?” 朱由榔当然知道没有氧气士兵无法存活的道理,立即问到“目的”这个关键性问题。 “穴攻的目的是破坏城墙,而破坏城墙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炸药。” “就好像大炮炸膛一样?” “没错,大炮那么厚的铁壁都能炸得粉碎,城墙自然也可以。只要我们用的炸药量足够大,整个城墙都可能被炸飞。” 吴三省想起当年进攻重庆时,张献忠指挥西营发掘隧道直至城墙之下,填装火药爆破,将重庆那么坚固厚重的城墙直接轰塌。 那一战明军副将丁显爵被倒塌的城墙压死,张献忠大军攻入重庆府城之中,俘虏了三万多名官军。 在明军热火朝天地进行挖掘作业时,城内清军也用吴三省所说的法子进行防御,他们不但沿内墙挖掘壕沟,还直接向外开始挖掘地道。 “不要以为就你们懂穴攻,都打过几十年仗,谁还没点斤两呢?” 督标左营参将吕锦是陕西富平人,据说曾经有人看到一条三米长蛇趁他睡觉时爬在他脸上。 陕西民间有蛇钻五窍,五等诸侯的说法。所以他以“诸侯”这个目标勉励自己,打仗时非常注意总结兵法、战法,对如何防御穴攻破城很有研究。 明军刚挖掘了两三天就发现不对劲,有耳朵尖的士兵发现前方也传来沉闷的掘土声。 吴三省听到报告,立即跳起大喝:“快撤退,快,快……” 吴三省嘶声裂肺的吼叫让士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地道中的工兵连忙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最后一个工兵爬出坑道还没多久,就发现地道内涌出滚滚浓烟。 浓烟一直冒了小半天才停止,士兵再下去看时,发现清军已经在另一边开始注水。 “他娘的,贼人很懂啊!” 第143章 攻城大炮 第一次挖地道被敌军破解让吴三省颜面尽失。他重新选了三个地方继续挖,其中有两个是假的,一个是真的。 合浦清军人在城上,对城外明军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针锋相对,用之前方法再度迎击。 挖地道必须运出泥土,清军只需要数一数外面的土丘就能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即使三个都是真的他们也不怕,城内有大量劳力,拼土工作业,显然是明军更吃亏。 等吴三省打算继续增加地道数量的时候,朱由榔及时制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比拼。 “恶贼,城破之日,老子必将吕锦碎尸万段。” 吴三省已经打听清楚对方主将之姓名,咬牙切齿,恼怒不已。 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播是非常缓慢的,破解穴攻的方法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有些将领即使知道也秘而不宣,做为自己的独门秘技。 这个吕锦防守得如此严密,显然对此术比较有研究,吴三省运气太差正好遇到,输得有些冤枉。 “用火药爆破非得挖地道吗?” 朱由榔一直有所怀疑,只是看吴三省挖得兴致勃勃,所以也想看看其中门道。现在吴三省黔驴技穷,他也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当然,没有地穴确实无法炸塌城墙。”吴三省说得斩钉截铁。 “有什么讲究吗?” “陛下可能不知道,金、木、水、火、土都是相生相克的。火能克金,所以炸药能把厚实的大炮炸得稀巴烂。 而城墙属土,直接去炸当然没有多大作用。但是地下的土能生金,所以在地底下放炸药,能产生以火克金的效果。” 这套五行理论听得朱由榔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居然还能用五行来解释炸药的生效条件。 见对方不信,吴三省还讲起以前的一些案例。 西营曾经试过用炸药直接去炸城墙,结果炸完之后城墙还是原来那样,继续增加炸药的分量也只能把外墙包砖炸碎一部分。 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只是比起所增加的炸药份量,实在是得不偿失。 “为什么在地道里炸就能那么猛烈,在外面炸就不行?显然是因为地下的土才是真土,能生金的土。从来没听说在城墙里能挖出银、铜、铁,地下就可以。” 吴三省实地考察过个旧银矿,认为越深的土里越能生出更多的“金”,炸药在里面产生的威力越大。他对这套理论深信不疑。 炸药不能直接用来爆破这种说法,是朱由榔听过最可笑的军事观点,他立刻反问。 “如果我们把城墙上的土扣下来,盖成一栋房子,然后在房子里放炸药,你认为会不会炸塌?” 吴三省思考了一阵,觉得还是能炸塌的可能性更大,有点哑口无言。 最后他不得不表示自己并不精通五行生克,所以无法回答这么高深的问题。但他指出,或许把墙土重新烧制成砖块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接触铁锹之类的东西,沾染了金的属性。 受此启发,他还认为朱明属火德,在朱由榔这个火德之皇的周围,火药威力倍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朱由榔被气个半死,受过的唯物主义教育和科学常识训练让他对此不敢苟同。 回忆了一下所学过的知识,他认为在开阔空间爆炸对城墙造成的伤害很小,很可能是因为能量都发散到周围的空气中,白白浪费掉了。 他断定炸药在地穴里更有威力,是拥有密闭空间之故。形成密闭空间不一定要挖地道,用其他方法也可以。 “继续破坏城墙边的梅花桩,清理一块空地出来。” 朱由榔下令军中铁匠打造一种特殊的器械,然后匆忙赶回陂头村,查看对面敌情, 此时距离明军占领陂头村已有七八天,栗养志收到消息立即整军前来增援,在此处遇到明军的防御阵地。 朱由榔本以为对方一定会尝试几次渡河进攻,突破这条长达三四里的防线。等撞得头破血流后,栗养志才会绕过大廉山,绕道南流江上游的郁林州博白县迂回增援。 不过栗养志显然没打算用天灵盖去撞明军的子弹,简单侦查几次,确认明军数量后在对面也修起防御工事,一副长期对峙的样子。 朱由榔沿河巡视几圈,发现对面旗帜众多,防御据点比明军这边更密集,显然不是一支简单的牵制部队。 “对面有多少人?” “起码有七八千,一万也有可能。” 张仙保如实回答,张北海不在的时间里,他承担起代团长的任务。 朱由榔皱起眉头,觉得敌人此举有点让人不能理解。栗养志把四成兵力放在这里静坐是什么意思?不打算驰援合浦了吗? 小船、快船偷渡琼州海峡传送消息比较容易,大股舰队想瞒过陈上川的眼睛跨海登陆,几乎不可能,雷州军一万多兵马不见踪影,只能在赶往博白的路上。 朱由榔不认为栗养志有那个胆子,敢以一万出头绿营和自己野战,绝对还有另一股清军也在赶往博白。 对面这七八千人就是起到牵制作用,拖住明军三千人不能离开就是目标。和下象棋兑子一样,开局两炮换两马。 在人数相当的对抗中,这样的走法肯定吃大亏,但清军现在有四个炮四个马,开局兑掉明军两个,他们还有优势。 “李栖凤、尚可喜这几个人还真给面子,布了这么大一个口袋等着我们来钻啊!” 朱由榔发现自己可能误判了李栖凤几个督标营的位置,“加强博白、郁林州方向的侦查,重点打探梧州清军是否早已进驻郁林州。” …… 第二天朱由榔再度返回合浦城下。明军冒着箭矢火器的威胁,终于在城墙下清理出十丈宽的一片空地,而那件特殊器械也已经打造完毕。 “这是……一个铁锅?” 吴三省见到此物品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这分明就是个厚壁大铁锅,而且边上还有个小洞。装水都会漏的铁锅,能用来攻城? “不要小看这个铁锅,这是一门攻城大炮。” 第144章 伪装爆破 吴三省对这个傻大黑粗,其貌不扬的“攻城炮”很不认同,认为是在浪费火药和时间。 大炮炸膛他见过,虽然威力巨大,但碎片并不会像炮弹一样朝着炮口的方向飞,而是炸得到处都是。 不过陛下坚持,那怎么也得尝试一下。而且他决定就算效果很差,自己也绝不露出半点异样的表情,反倒会宽慰陛下一番。 既然下了决定,接下来的准备工作就比较简单了。 首先,明军在城墙外五十丈,挖掘一段平行于城墙的壕沟。 壕沟并不太宽,却足有九尺深。朱由榔对这段壕沟的深度要求很高,最起码要深到最魁梧的大汉在坑底站直,头也不会露到外面的地步。 总有人会心存侥幸,把头露在外面看热闹,朱由榔就是要利用足够深的壕沟,杜绝士兵们的好奇心。 挖壕沟比挖地道方便十几倍,几百个士兵同时动手,这一小段壕沟不到一个时辰就完工了。 其次,要安排七八辆伪装车。 大铁锅,或者说大铁桶的外璧非常厚,比最大的岸防炮还要厚一些,装上五十斤炸药后总重量达两三百斤,士兵抬起来奔跑非常不方便,因此他们决定用大车来快速运送。 伪装车辆上面运的就是普通的大泥袋,重量和真正的爆破车差不多,所配备的护送士兵也一样,都要举着特制的包铁大盾牌,美其名曰“实战演习”。 “如果这次爆破能成功,以后要十几处同时出击,先积累经验是好的。” 一切准备就绪,明军开始发起了佯攻,七八把攻程梯架上城头,士兵们跳上梯子上假装要附蚁攻城。 清军对此非常紧张,火器和密集的弓箭开始向城下招呼,城头也烧开了滚烫的金汁,臭气冲天,每当明军尝试靠近就往下淋。 明军士兵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是吸引敌军注意力,因此都非常警觉,尽量减少伤亡损失。 七八辆真假大车则在盾牌兵的保护下开始向城墙冲刺,这些大车驮着两三百斤“货物”被推得飞快。 城墙上的守军对这十几辆大车非常警觉,几乎所有的火力都在向他们招呼。 一片混乱中,七八个工兵在大量盾牌兵的层层保护下开始在墙根挖坑。一道长长的引线沟也被同步挖掘。 他们的工作量并不是很大,城墙有包砖保护,旁边的地面可没有,泥土非常松软。 他们先是向下挖一个坑,然后向城墙方向抠出一个铁锅的形状。 向下挖的过程很轻松,本身也没有多少工作量,一人几铲子的事。但是抠出一个凹槽就比较难了,城墙下面的地基依然是夯土,非常结实。 一个工兵跳进坑里,用短铲拼命凿,好不容易才凿出一个符合要求的横向凹槽。 还好大车和攻程梯分散了守军的注意力,他们所受到的干扰有限,慢慢也完成了挖掘工作。 “他们想干什么,用冲车撞围墙吗?”吕锦指着城下的战场询问左右。 他对城下挖土的工兵并不是很担心,反而对从未见过的爆破车忧心忡忡。 挖塌城墙是很常见的攻城操作,一般来说没有大半天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而且等到晚上,他们就可以出城修补挖开的部分,没什么好担心的。 “哪有冲车不撞城门,而去撞围墙的,他们当合浦的城墙是纸糊的吗?” 廉州营游击安邦数年来一直驻防合浦,对城墙的坚固程度非常有信心,“再说这些看起来也不像是冲车,冲车没那么小。” 人总是对已知的事物掉以轻心,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恐惧。 既然这七八辆大车看起来不明所以,自然要重点关注。 “不得不防。” 吕锦谨慎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扯着嗓子下令,“火铳手、弓箭手,射推车的人。” 在清军的集火攻击下,就算包铁的盾牌也抵挡得非常吃力,特别是距离很近的时候,中上几枪就有可能裂开。 还好大车前进速度很快,真正的爆破车没一会就推到预定位置,而土坑也已经挖好。 七八个士兵合力将大铁锅抬入土坑中,抽出防火的木挡板,再横向推进凹槽里,开口朝上紧紧贴着上方的城墙。 另外几个士兵则快速铲土,将大坑重新掩埋起来,用大竹筒导出一条引线。几段长长的竹筒也同时被埋进导线沟,向外延伸十几丈。 “发信号,让士兵们都退回来。” 随着鼓声响起,佯攻的士兵飞快从城下撤退,奔向早已预定好藏身的壕沟。 一位短跑健看到佯攻的士兵都已经奔到他身后,开始点燃竹筒开端的引线,然后拼命追上同伴,朝壕沟的方向跑。 等所有明军士兵都躲进壕沟,战场上变得非常寂静。朱由榔和其他明军屏住呼吸,在上百丈外的土丘后面静静等待。 “陛下,真的能行吗?导火线不会熄灭了?” “让引线再烧一会。” 害怕长达十几丈的导火索在中途熄灭,不能点燃铁锅内的火药,朱由榔还专门做过测试。 实验结果是只要上面覆盖的泥土没有压扁竹筒,引线燃烧完毕的可能性非常高。 五十斤黑火药的威力他丝毫不担心,只是担心能量是否会和预期一样,向上喷发破坏城墙。 “如果火药够了的话,能量会从哪里喷出来呢?” 朱由榔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个厚壁大铁锅就像一门大炮,按理来说大部分能量都会从炮口射出,轰击上方的城墙。当然也可能向四面八方爆炸,那样就会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按理来说,前后左右和下方都是大地,向上的概率是最大的,然而刚刚挖过的泥土比较松软,横向冲出的概率也不是没有。 如果走之前能把地面重新夯实,也许成功的概率要高得多。如果凹槽抠得更深一些,也许威力更大。 有这么多需要改善的地方,朱由榔对没能早点想到它们感到极为懊丧,也对今天是否能够获得成功更加没有把握。 吕锦和安邦在爆破车冲到墙根时就发现了异样,他们发现只有一辆车是冲向挖坑的位置,其他伪装车显然都是烟雾弹。 他们呼喊着士兵向土坑周围的明军小分队加强攻击,倾倒金汁,扔下震天雷。 然而明军的动作太快了,他们淋下的金汁大部分被盾牌所阻挡,第一颗震天雷爆炸的时候明军已填好土坑开始撤退。 “贼人在地下埋了什么东西?” “要不,缒一队士兵下去挖出来看看?” 第145章 天崩地裂 合浦城头清军聚集在明军预定爆破的那段城墙上看热闹,接到主帅的命令,几个勇敢的士兵丢下绳索,准备缒下城看看。 见到如此情形,吴三省感觉这次的爆破行动已经失败了九成。除了几十个士兵伤亡,损失五十多斤火药,一无所获。 不,不仅仅是损失,而是自己失去的同时,还给敌人送了五十斤。 己方损失五十斤,敌方得到五十斤,一来一回等于损失一百斤上好火药。吴三省掰手指算了算,感觉这次行动真是亏大了。 “陛下……” 吴三省侧过头想宽慰一下,但他刚一张嘴,就觉得地面突然剧烈晃动,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扑面而来,把发出的声音淹没。 巨大的冲击波传来,土丘后面的所有明军都感觉被一个巨大的铁锤猛地击中在胸口,气血不断翻涌。 大家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用这个动作能略微抵消耳膜被震动产生的嗡嗡巨响。 吴三省转头看向合浦城,已经看不到什么城墙了,只有漫天的灰尘烟雾、把整段城墙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一直盯着城墙的士兵们也好不了多少,根本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似乎看见合浦城墙自下而上地爆裂开,砖石和夯土腾空而起,好似有一条蛟龙从地底下钻出,窜上了半空。 他们仰起头,看着那道向上窜去的烟柱,其中好像还有没燃烧完毕的火药。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爆破点附近稀里哗啦地落下一阵碎石雨,大量的被炸得粉碎的砖块从空中落回地面,飞溅出很远的一段距离,甚至一直落到土丘后方观望动静的明军头上。 朱由榔、吴三省、雷朝圣也都被一、两颗小石子砸到,地面上有些碎石在乱滚,此时他们依旧无法透过烟尘看见后面的城墙。 “炸倒是炸了,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朱由榔急着想见到自己的成果,但是弥漫着的黄色烟尘遮蔽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将领里就数吴三省比较见多识广,当年张献忠爆破重庆时,阵势比这个还要大一些。 所以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最先站起,试图组织士兵发起突袭。 可他所发出的命令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大部分士兵都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被震得发懵。 尤其是第一道壕沟里的士兵,他们所在的位置仅仅距离爆炸地点五十丈,所承受的冲击波是土丘后面明军的好几倍。 巨大的爆炸声让他们暂时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 “大意,大意了啊!” 吴三省不断在心里懊恼,巨量火药爆炸的威力他是见过的,也提醒大家做了一些防护措施,至于趁机攻占合浦城池则完全没有考虑过。 当年在重庆城墙底下毕竟放了几百斤炸药,比此次多了近十倍。 他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五十多斤炸药顶多把城墙炸成一个小土坡,完全没想到这次威力会那么大,几乎可以和重庆那次媲美。 见军队成了这个样子,吴三省放弃了趁乱突袭的打算,跑到距离最近的那道壕沟,查看士兵受伤的情况,尽量把还能反应过来的士兵扶起,大声发出命令,重整防御体系。 他猜测合浦清军的情况应该比明军要差非常多,城上的清军距离爆炸点最近,又没做任何规避和防护的措施,不可能比明军损失更少。 否则此时清军从两个城门一涌而出,很有可能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禁军第二师的经验此时发挥出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很多人都经历过类似的爆炸,虽然也被这次的猛烈效果所震撼,但他们快速回过神来,帮助其他士兵重整队形。 等大部分明军士兵恢复正常,已是两刻钟后。此时一阵大风吹来,把灰尘渐渐稀薄的尘灰又吹散了一些。 吴三省看到一个巨大的城墙豁口出现在自己眼前,砖面无影无踪,靠近豁口两边的墙垛也不翼而飞,里面的夯土完全暴露出来。 这个豁口呈放射状,就是爆破点的正上方。 从城墙坍塌的情况看,应该是爆炸点附近的半面城墙在爆炸的瞬间直接飞上天,另外半面则被冲击力震得向城内坍塌。 本来两丈多高,数丈厚的城墙已变成一堆由夯土砖石组成的土堆,仅剩不到一丈高。 爆炸点附近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清军能站得起来,地上到处布满的残肢断腿表明,至少有几十个清兵在爆炸瞬间被炸飞到半空,去见了黄台吉。 以爆炸点为中心方圆十丈几乎没有清兵能重新站起来,更远一些到是有一些人扶着墙垛在休息,不过看起来也没有能力发起反击了。 就在朱由榔、吴三省等明军将领担心清军发动反击的时间里,吕锦和安邦则经历了一场更为艰苦的心理折磨。 爆炸发生时,他们两个正在三十丈外的城楼上挥斥方遒,一起嘲笑着明军软弱无力的攻势,猜测明军是不是在城下埋了符咒或寡妇j血一类污秽东西。 炸药?不可能,那么一点时间能埋进多少呢,就算炸也不过炸出一个小坑罢了。 巨大的爆炸把城楼上的所有窗户都震得不翼而飞,桌上的茶盏更是全部粉碎,两个人几乎同时倒地,几乎一刻钟后才在亲卫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 这两个人忍着伤痛赶到爆破现场时,烟尘已经消散了不少,不至于像刚发生爆炸时那样隔着几米就看不见人。 他们站在断裂的城墙上俯身看着地面,地上到处是碎石,看上去全是墙砖的碎块,越靠近爆破点,碎块就越密、体积也越大; 而爆炸的最中心位置则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连那么多落下的砖石,都无法完全掩埋那股巨大力量造成的痕迹。 爆炸正上方的士兵就不用说了,连附近都有大量清军无声地倒在地上,有些则在挣扎着求救,他们看到这些士兵的鼻腔和耳朵里正流出血来。 “来人呐!” 吕锦嘶声裂肺地发出怒吼,命令任何一个还能站得起来的士兵拿起武器,阻止即将到来的明军突袭。 “堵住缺口,不要让贼人冲进来。” 第146章 相信科学 虽然两广大量精锐被调去云、贵,但这些从梧州增援而来,部署在高雷廉一线,防备朱由榔来袭的清军将领却不是庸才。 特别是参将吕锦,身为两广总督李栖凤座下的猛将,在危急时刻发挥出中流砥柱的作用。 他身先士卒,在豁口处亲自指挥,大声呼喊目之所及,还能站起来的士兵过来防守缺口。廉州游击安邦则亲自前往更远的地方调兵。 守城的预备队一般被部署在县衙附近,那里是全城的中心,有三条大街分别通向三个城门。当某一处有危急情况时,这些预备队就可以及时赶往支援。 现在合浦城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被炸开豁口,那里的士兵不是当场阵亡就是被大爆炸吓傻了。 安邦的坐骑已经被巨大的爆炸声惊得发了狂,无奈只能徒步赶往县衙,走到一半,廉州知府周文已率预备队赶来。 “安将军,前方发生何事,如此惊天动地……” 安邦没工夫解释,大声道:“知府大人,城墙塌了。劳烦大人调集全城丁壮,修补城墙豁口。速度要快,快!” 说完,急忙率领五百预备队急匆匆返回豁口处布下防御。 在焦急等待援兵的过程中,吕锦一直在默默祈祷明军不要立刻发起进攻。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妈祖娘娘,保佑,保佑啊!” 妈祖娘娘是闽浙、两广沿海一带普遍信仰的神灵,他这个陕西人本是不太信的,但此时危在旦夕,不管什么神都先求再说了。 也许是五窍入蛇者的特殊身份,这样的临时抱妈祖脚居然应验了,等到安邦率部返回,把豁口和两边城墙站满,明军依旧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 吕锦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暗呼一声侥幸。 如果明军利用爆破时的混乱发起进攻,那么合浦现在可能已经失守。他不理解明军为何不这样行动,只能认为是自己的祈祷起了重要作用。 …… 看到炸出这么一个大口子,连朱由榔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效果远远超出他的最好预期。 在合浦城内紧锣密鼓地组织防御时,城外的明军也急急忙忙地调整部署,防止敌人忽然从城中冲出来进行反扑。 不过显然双方都高估了敌人的应变能力和斗志,等一切灰尘散去后,他们都发现对方已严阵以待,最好的进攻时机已然过去。 一番忙碌过后,朱由榔、吴三省、雷朝圣、陈上川等众多将领对这次爆破展开了热烈讨论。 朱由榔无法把热胀冷缩、气体膨胀等“高深”的物理知识直接传授给他们,只好用大炮炸膛之类的例子来设法让他们理解。 “什么膨胀?什么是膨胀?” “气体膨胀……就是我们呼吸的气息……就是现在吹来的风,就是气体……气体加热的时候会变大。火药燃烧的时候产生大量的热量和气体,被铁锅和周围的大地所束缚,只能从开口冲出,把围墙轰垮……” 朱由榔希望用尽量简单的名词来解释,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另一个时空的初中生能快速掌握知识,是因为成长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渠道接受过科学常识的熏陶。 这些将领显然没有接受过这些有益的熏陶,让朱由榔解释起来科学原理非常费劲。 “陛下,您的意思是说,有个神仙藏在那个大铁锅里刮大风,把城墙吹上天?” “怎么可能,铁锅被火药塞得满满当当,哪里还能藏得了人呢?” “你没听说过孙悟空能七十二变,能变大变小吗?” 这些将领随便扯几句就能把话题带歪,让讨论不断向迷信的方向发展。 “不是神灵,是火药。难道每次开炮都有一个神明把炮弹推出去吗?产生威力的只能是火药。” 朱由榔再三保证这是科学而不是什么法术,吴三省等人才勉强接受火药的确拥有这么大的威力。至于密闭空间能让火药威力倍增的说法,他们理解不了原理,只能死记硬背。 大家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就是多打造一些大铁锅再进行几次爆破试验,如果能够熟练掌握这种爆破技巧,那么以后再攻城的时候就简单了。 这种方法不需要花大量时间挖掘地道,只要在城墙底下挖一个坑,把装满火药的铁锅塞进去就能爆破,大大节省了时间。 这种快速爆破的方式,守军根本无法及时阻止,城墙一塌,夺城还是难事么? 在准备后续爆破试验的过程中,朱由榔提出了很多改进方案。 比如说城墙的地基下抠出一个横向凹槽太浪费时间了,不妨先用一个迷你型的小铁杯先横向爆破出一个小坑,然后再在里面填满炸药。 又比如火药可以不用最正宗的,改用白糖火药会更节约一些。 最后,朱由榔提出一个终极方案:“如果能在城墙上先简单爆破出一个小洞,把火药塞进去,再用足够坚实的东西把口子堵住,不用铁锅也可以把城墙炸塌。” 虽然朱由榔现在是这方面的权威,但是大家请求后面再测试那些新想法。 大家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改进,而是先掌握这门手艺,所有布置都一丝不苟地完全照做,力求和前面的那次丝毫不差。 当吕锦指挥大量士兵在豁口外用木栅和拒马布下防御阵地,城内壮丁热火朝天地用巨石和砖块修补豁口时,吴三省已经拿到好几套最新的爆破装备。 这次明军换了个方向,在北边发起突袭,三组人间隔十丈同时进行。 由于防守第一个豁口牵扯了大量精力,第二次爆破进行得非常顺利,三口埋下的大铁锅都成功爆破,把长达二十丈围墙的防御力彻底报废。 中间没有坍塌的部分也失去了作用,毕竟没有守军胆敢爬上中间那几段孤零零的围墙去防守。先不说看起来就好像会塌,就算不塌,上去了也不知道怎么下来。 “不错,不错!” 眼看着又出现了三段被炸塌的城墙,吴三省脸上全是满意之色。 “陛下,五行相生相克之说果然有理。火药放在铁制的大锅里就能产生倍增的威力,真是相得益彰啊。” 第147章 畏敌如虎 明军连续几天都在不断改进爆破方法,对城墙进行破坏性测试,让合浦清军疲于奔命,痛苦不已。 清军被爆炸的巨大威力吓得草木皆兵,只要明军试图靠近城墙,他们就连续不断地倾倒大桶大桶的金汁,或者不计成本地扔下震天雷、擂石和擂木。 这个阵势把明军都吓到了,这么疯狂的防御措施下,硬着头皮往前冲,确实会承受不少伤亡。 再严密的盾阵,也防不住瀑布一样的滚烫金汁倾盆而下。那玩意说白了就是烧开的大粪水,只要烫到裸露的皮肤,后续很容易造成严重感染。 再说倾倒量那么大,底下的士兵不被烫死,也要被臭死了。 还有巨大的擂石、擂木也是一个麻烦,几十斤、上百斤的大石头从两丈多高的城头落下,不是肉体凡胎能够承受得住的。就算举着大铁盾,也会被石头的重量砸到骨折。 明军爆破小分队一度对此无可奈何,延缓了试验进度,改为在城外的试验场研究如何更快速打洞。 清军这种高强度的防御状态是不可持续的,因为挖坑需要的人只有十几个,而做出这些防御措施则需要一两百人配合。 明军可以选择在任何时间,任何方向,任何一段城墙挖爆破坑,十几个人的小分队来无影、去无踪,安排非常灵活。 比如说大半夜偷偷摸摸去挖,熟练的爆破小队如果没受到干扰,只要两刻钟的时间,就能完成所有的预备工作。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清军不可能一直维持高强度的戒备状态,整个合浦城那么大,怎么可能到处架满大锅日夜烧粪水呢? 所以合浦城的豁口一直在增加,需要重兵防守的地方越来越多,把有限的兵力摊得更加稀薄。 几天之后,合浦城需要重点防护的豁口就有六七处只多。 处处重点,就等于每处都不是重点,现在每一个豁口只能安排三四百人进行防守,连轮换休息的兵力都不够。 吕锦发现以前好不容易拜师学会的,一直奉为圭臬的守城经验这几天已全部被颠覆。 说好的五则围之,十则攻之。可城下明军明明只有七八千人,为何变成了攻易守难的局面? 周知府也对督促壮丁修补城墙感到绝望,因为无论怎么鞭打那些劳力,修补的速度都没有明军爆破的速度快。 高雷廉和安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伪帝的名声已经在廉州府的百姓中秘密流传开来。 城内百姓翘首以盼明军能进城,现在还极限压榨那些青壮,很容易激起民愤,引起暴动,到时里应外合那就糟了。 周知府如果不是满洲旗人,早就出城投降了。这个知府好难做啊! “为今之计,只有出城跟他们拼了!” 廉州城作战会议上,吕锦提出新的防御方案,由严防死守改为弹性防御。再这么被动挨打,不用明军来攻城,城内士兵的士气就要崩溃了。 “总督大人严禁我军出城浪战,守不满一个月,你我都有杀头之罪啊!”安邦也愁容满面,无奈叫苦。 “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守几天?” 吕锦手握双拳,连续猛击面前的木案,发出怒吼:“有些士兵已经不肯上城墙防守了,再这样下去,不营啸也要哗变!” 守城不可死守,除非人手紧张到无兵可派的地步,否则必须坚持出城迎战。一味被动挨打,非常影响军心。 比如现在明军随便到城下挖几铲子,然后转头跑,附近几十丈城墙的清军也要跟着跑,不派死士去反复确认,那段城墙根本不敢站人。 几十个明军拿着铲子绕城逛几圈,城上就要浪费大量柴火去烧开那些刺鼻的大粪水。 畏敌如虎至此,这个仗还怎么打? 这个道理吕锦和安邦并非不懂,也不是不想出城反击,而是李栖凤早就下了死命令,只能严守,不能出城孟浪。 守不住城有罪可以理解,不允许出城反击是什么道理?难道总督大人对直属标营的战斗力都信不过了吗? 吕锦作为李栖凤的直属心腹,得到过只言片语的暗示:不能把朱由榔提前吓跑,等大军前来合围。 他反复揣摩体会上峰的话,发现合浦城就是个鱼饵,用来吊朱由榔这条超级大鱼的诱饵。 当诱饵可以,前提是不能被提前吃掉,否则自己死了,再大的战略目标,再大的功劳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决定,如果明军再派人来企图爆破,就派一千人出城驱赶,不能让明军再嚣张下去了。 …… 合浦清军的反常应对也引起朱由榔的注意,明军每天都花费大量精力去防备清军出城反击,结果连一次都没见过,白白浪费了很多力气。 “这个吕锦贵为两广督标参将,胆子有那么小吗?”朱由榔发出这样的疑问。 “也许……也许他们被陛下的赫赫威名吓到了?” 王三才也很想不通,尝试从声望的角度寻找一个合理解释。 他之前跟随贺九义在广西南宁府布防,常年和两广绿营交过手。高雷廉镇和琼州镇那些鱼腩不足为惧,伪督标、抚标、提标诸营可都是精锐,没理由那么懦弱。 “嗨,管他呢,”吴三省一脸不以为然,“明天发起总攻,一举将合浦拿下就是。死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高雷廉绿营在陂头村摆出一个长期对峙的架势,已经很反常了,合浦死守不攻更反常。 有位文学家曾经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由榔仔细敲着桌子,陷入沉思。他把自己代入李栖凤和尚可喜的位置,很多事情依旧想不通。 他们哪来的信心合浦能一直守得住,清军主力在哪里?莫非他们打算把合浦城送给我了?他们有什么目的? “来人!” 朱由榔谨慎起见,决定加强侦查,把清军主力找到,否则真是睡不安枕。 “继续前往博白打探,不,不止博白,要深入郁林州、容县,还有南宁方向的灵山一带。一定要把他们的援军找到。” 第148章 三磅野炮 朱由榔不认为自己有李定国那样的赫赫威名,能把吕锦这样的虎将给吓住,因此其中必然有鬼。 两广清军很可能在策划一个大阴谋,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聚集大量兵力,从南宁府、梧州府、雷州府三个方向同时前来围剿。 如果明军占领合浦,到时攻守易势,要头疼怎么防守的就变成自己。 如果不占领,一万多部队来城下武装游行一圈就走了,那岂不是也变成畏敌如虎了吗? 所以明军此时也陷入了两难之地,攻打合浦城已变成骑虎难下,占领也不是,不占领也不是。 “如果晋王在此,他会怎么应对呢?” 朱由榔自诩不是什么名将,因此第二天放弃任何袭扰,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开会,商讨对策。 “晋王用兵千变万化,末将也没有得到真传啊!”吴三省叹道。 陈上川认为明军应该发挥水师较强的优势,用机动兵力换个地方打,比如琼州就很合适。 “罗游击和彭游击最近在琼州闹得很大啊,整个琼州府的黎民都快被他们发动起来了。我们去拿下崖州、昌化易如反掌,就是儋州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不如先打下钦州?” 王三才比较保守,认为能先吃下一城是一城。 钦州和龙门港接壤,也是个海港城市,防守钦州和防守龙门港的难度几乎是一样的,不存在被分兵的问题。 而且有了钦州,就多了一条退回安南的通道,这样就算两广所有水师都过来,把义军水师击败,也不可能把明军归路堵死了。 朱由榔发现在没有确切情报的支持下,做出决策真是非常困难,如果能抓住一个清军的高级将领就好了。 “明日就突袭合浦,把吕锦、安邦那几个通通活捉,审一审再看。”朱由榔下定决心,来个快刀斩乱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先迅速消灭合浦的精锐再说。不过他不打算背上合浦这个大包袱,只要歼敌,不要占城。 第三天,明军依然像往常一样摆出一副炸城袭扰的架势,合浦守军也如临大敌,在城上聚集了大量防御部队。 所有明军在列阵时都得到命令,这次是来真的了,要打起精神。 准备工作和之前一样,看起来好像准备了十几个工兵队,每个工兵都穿着厚厚的盔甲。 当明军进行掩护性的佯攻时,合浦城门洞开,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从城内涌出,向明军袭来。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迎上去,狠狠打。从左右两个豁口攻进城去。” 朱由榔立即根据形势做出改动,派出两个营进行拦截。同时发出全面进攻的命令。 明军战前的策略是利用炸城墙吸引清军注意力,然后忽然对另外两个豁口发起突袭,攻入城中。 这次攻城的位置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距离之前炸开的豁口比较近,沿城外绕一个小圈就能抵达。 朱由榔认为清军绝对想不到自己炸开城墙,却不从这个豁口进入。 现在情形比想象中还要好,敢于出城反击的部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精锐都出城作战了,防守豁口的兵力肯定不足以抵挡明军进攻。 吕锦站在城楼上,看到城下的明军像突然炸开一样,四五千人同时三路出击,看得眼睛都直了。明军不是一直只炸城,不攻城吗? “让标营退回来,全力守城……安游击,右边的豁口交给你了。” “那城墙怎么办?” “他们不会再炸了,合浦的窟窿已经够多,他们也不会想要一个千疮百孔的城池……” 安邦感觉对方的语气中有一股悲凉之意,莫非这个督标参将有不祥之感? 然而时间紧迫,安邦也无瑕顾及这个仅仅共事两个月同僚的感受,领着合浦绿营就前往右边豁口支援。 明军的行军速度非常快,走外线绕大圈居然和走内线的安邦所用的时间差不多。 身强力壮,装备精良的禁军第二师第一步兵团第一营势如破竹,把豁口外的清军阵地迅速拔除。 安邦抵达时明军正在对最后的一道防线发起进攻。 “堵住缺口……” 安邦指挥手下不多的重铠铁甲兵排成五排,往一丈多宽的豁口堵了上去。 这些重铠铁甲兵每个人都头戴有铁面罩的头盔,身披三层甲。最外面是厚重的铁甲,中间是锁子甲,最里面还有一层棉甲。 这样的三重甲非常沉重,不是最强壮的士兵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重的甲胄。 这样的士兵安邦手里只有三十个,全部都是安邦这个游击将军的“家丁”。 家丁的精锐程度毋庸置疑,三重甲也足以抵挡大部分近战攻击,配合手里的盾牌,甚至能抵挡远一些的火铳直射。 重铠铁甲兵防守这么小的地方缺非常合适,他们用强壮身体顶着木栅栏门,隔着缝隙刺出手里的武器。 明军突击队手持近战武器,很难对这种坦克一样的士兵造成伤害,一时间竟然冲不过去。 豁口还是太小了,前排士兵很难无视对方的长枪和刀剑,对木栅栏拒马等障碍物进行破坏,人渐渐挤成一团。 “后退,后退几步,让个位置。” 一个军官朝最前排的士兵大喊几声,等到前排明军略微后退,散开一些缝隙,就挥手让炮营推野战火炮上去。 明军出发前,限期三个月的军火研制期限已到,大多数军火商都没拿出令人满意的样品,只能返工重做。 只有两门三磅野战炮还有点作用,被朱由榔带了出来。 这两门野战炮用青铜打造,安装在铁打的车架上,两个结实的轮子比炮还要大,两匹挽马就可以拉着跑得飞快。 三磅野战炮显然对城墙无可奈何,对付木制的栅栏门是毫无问题的。 安邦看到敌人连火炮都推上来了,立即狂呼重铠铁甲兵后退。 “闪开,闪开……” 明军炮手没有理会清军的闪避行为,毫不迟疑地点火。三磅炮在这么近的地方开火,威力比火铳大多了,木栅栏马上被轰出一个大窟窿,几炮后过后栅栏就如同废纸一样地垮掉了。 “突击队冲锋,火铳手跟上,冲啊……” “冲啊,杀鞑子啊……” ps:作者已喜羊羊,如果最近几天忽然某一天没有更新,大家不要紧张,作者只是躺在床上继续构思剧情,很快就会复出。祝大家身体健康。 第149章 孤注一掷 安邦的三十个铁甲家丁看到大炮,不得不让出木栅栏,转为依靠大街小巷的房屋继续抵抗。 明军则一拥而上,把豁口牢牢占住,一部分士兵对安邦带来的支援部队发起进攻,一部分清理豁口附近的砖块、拒马等阻碍大军快速进入的防御设施。 清军这几天在不断的爆破声中惶惶不可终日,士气大受打击,面对明军的穷追猛打,普通士卒毫无战意。 失去普通士兵和辅兵的帮助,铁甲家丁也无可奈何,只能一退再退。 现在整个合浦县有七八处豁口,大部分普通士卒内心十分悲观,自己这里不计伤亡守下来,其他豁口被突破,府城也只剩下陷落这一种可能。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那么优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就成了一个合理选项,优先级比殉国尽忠要高一些。 有一些士兵则在寻找投降的机会,他们从各种小道消息了解到,陛下对俘虏并不苛刻,很少有打骂,伙食还不错。雷州军之前在徐闻城下大败亏输,也没见多少俘虏被当场处决,而是运回安南当劳力。 他们朴素的观念认为,抵抗得越激烈,被处决的机会越大。主动投降,就能得到赦免。明军一边进攻一边高喊的“投降不杀”、“抗拒从严、投降从宽”口号也证实了这一点。 既然没有生命之忧,向大明皇帝投降就没有了心理负担。很多士兵一旦被逼到小巷子之类的,就开始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反过来,明军则士气如虹,进攻的热情十分高涨。 因为率先突破防线,占领府衙、城楼、钟楼、城门等关键位置的小分队,功劳总是更大一些。陛下赏赐从不手软,不趁此时立功更待何时? 左右两边的豁口明军突破得很顺利,潮水般涌入城内。突击队员一部分沿大街直插府衙等关键地点,一部分沿着城墙内侧向其他城门挺进,夺取更多的入口。 大明国大部分县城的规制都是一样的,沿着最大的大街一直往城中心走,肯定能见到府衙和县衙。 战前朱由榔给各营都布置了任务,冲进城后第一件事把敌军冲散,第二件事抓住周文、吕锦、安邦这几条大鱼,然后就可以由几个豁口退出城外。 见左右两边豁口都已突破,朱由榔知道大局已定,不由得发出感慨。 “确实是易如反掌。” 根据以往的经验,朱由榔知道城内很快就会发生无数起短跑比赛。城墙上无路可逃的守兵会用绳子把自己缒下城去,企图逃离注定陷落的城市。 …… 安邦防守右边豁口失败后,就带队前往左边的豁口寻找友军,在北边城门附近,他看到一支近千人的成建制部队,正在检查装备,一副准备出发的样子。正是吕锦一直握在手里的督标营预备队。 安邦大喜过望,认为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在合浦城即将陷落之际,弃城突围是目前清军唯一能做的事。安邦是廉州营游击,弃城而逃显然是死罪。只有吕锦这样在李栖凤面前说得上话的将领求情,才有一线生机。 “吕将军……督标营是要准备突围吗?”安邦冲到吕锦身边,低声问道。 “吕某并无此意。”吕锦缓缓摇头,目光中有凶狠之色。 “那将军准备要?” 安邦环视一周,心中充满疑惑,这一千多精锐战士蓄势待发,显然不是为了防守的。 “出城反击,一举将伪帝擒获,或者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安将军,可愿和本将一同出战?” 安邦被对方孤注一掷的疯狂念头所震撼,果然是两广总督手下的红人啊,真有大将风范。 “安某愿追随将军左右……” …… “那是什么?” 当大家都以为合浦失去抵抗斗志时,离朱由榔最近的一个城门忽然洞开,近千人的大部队从城内鱼贯而出,向城外的战团杀去。 刀剑如林,旗帜似海。 城外本来就有督标营的一千兵马在和明军鏖战,忽然得到一千生力军支援,士气大振,把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战线被回推了一些。 “吕锦和安邦果然是虎将啊,”朱由榔抚掌赞了一句,大声喝道,“开远营何在?击溃他们,把此二獠生擒活捉。” 朱由榔打了七八场仗,深知预备队的重要性,以前没有条件就不说了,这次围攻合浦兵力占优,就留了两三千部队紧紧握在手里,正好派上用场。 “遵命,看雷某将此二贼生擒活捉。” 雷朝圣欣然领命,带着一千五预备队冲向战团,从两翼包抄上去。 雷、王二将都是在银矿有股份的,每个月分红拿到手软,这半年不断把钱花在给部队补充装备和训练上。尤其是开远营,一直以天子亲军自诩,士气和战斗力很强,一加入战团即把清军打得节节败退。 吕锦本以为明军只是爆破厉害,两千督标营勇往直前,说不定能打败城外的明军预备队。在他看来督标营是整个两广绿营最强战力,打败城外的两三千明军预备队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率部出城一接战,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基本为零,城外的预备队比自己的主力还猛得多,明军人数还占优,这个仗没办法打。 安邦冲杀了一阵,也和吕锦有同样的感受,攻击豁口的明军战斗力强就算了,先锋部队总是精锐组成,战斗力强并不奇怪。怎么预备队也这么强,七八千明军全部都是精锐吗? 见明军即将合围,他再一次靠近吕锦,大声叫道:“吕将军,突围,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们一直往北冲,一定可以返回博白。” “安将军想走就走,吕某此番是立了军令状而来,只能以死殉国,没有其他选择。”吕锦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股决然的表情。 安邦心中恼怒不已,自己一直跟在吕锦身边,就是想对方带着自己突围。没想到此人这么死脑筋,一心想要战斗到底。 他想了一下,又靠近一步,低声又道:“要不,我们投降?安某听说陛下并不会斩杀俘虏。” 吕锦苦笑一声,叹道:“吕某的妻女都在梧州,临阵投降,他们就活不成了。” 第150章 弃暗投明 安邦听到吕锦的肺腑之言,表面非常感动,内心却愤慨不已:两千多个兄弟的性命,还比不上你们家十几口人吗? “吕将军忠肝义胆,安某佩服。” 正当吕锦回头指挥作战的时候,安邦向周围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些手下马上会意,向主帅慢慢靠拢。 吕锦以两千多人抵挡明军三千多精锐鏖战,指挥压力已非常大,哪里想得到身边同伴有异心,猝不及防下被安邦十几个心腹一拥而上制住。 吕锦大惊失色,高呼:“安邦,你要干什么……” 安邦手持长剑架在对方脖子上,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愤恨道:“吕将军让安某活不成,安某只好出此下策了。” 说完转过头向发现异常的督标营士兵大喝:“吕将军已束手就擒,大伙儿放下武器弃暗投明。” 周围士兵都是吕锦的心腹,忽然遇到这样的变故,恼怒异常,发出怒吼就想上前夺人。 安邦三十铁铠重甲兵则组成一道人墙,阻止众人靠近。这些都是廉州营精锐中的精锐,哪有那么容易突破,一时间竟然毫无办法。 “你们都不要吕将军性命了吗?” 说着安邦把手握长剑的手稍微用力,在人质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吕锦脖子吃痛,气得破口大骂:“叛徒,我督标营千里迢迢来协守廉州,你竟然恩将仇报。我吕锦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周围的督标营士兵也是愤恨不已,纷纷问候安邦的十八辈祖宗,只是人质在对方手上,稍微一用力就会命丧黄泉,谁也不敢上前用强。 越是忠心的心腹越不敢让吕锦毙命,他们的利益早已经和主帅绑定,前程也依附主帅身上。只要吕锦阵亡,他们即使把安邦等人碎尸万段,砍成肉泥,未来也没有前途可言了。 “怪只怪你不肯突围,把安某拉来当垫背。” 安邦和吕锦解释完,抬头继续大声道:“大明中兴在即,今日大家和陛下御林军死战到底,终究不过是搏得个千古骂名,不如一起投降。陛下仁德,定会给大家留一条生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啊!” …… 朱由榔等将领也开始发觉敌军阵中有异,虽然距离比较远,但是里面有两伙人在对峙还是看得到的。而厮杀的敌军也一退再退,似乎失去了指挥,连忙让明军放缓攻势,看看清军在搞什么鬼。 “他们不会是在内讧?”朱由榔手持马鞭,指向清军中心方向。 吴三省拥有半步穿杨之能,视力比其他人都要好得多,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猜测道:“有点像,好像是廉州营劫持了督标营的主帅。” “绿营不一向是忠心耿耿吗,他们还有一战之力,不应该这么快投降。” “嘿嘿,哪来那么多誓死效忠鞑子的狗贼,不过是妻小都在鞑子手里,不得不拼命罢了。廉州营在合浦经营多年,妻小就在城内,当然和督标营不是一条心了。” 绿营在驻防地成家立业是不可避免的,很多绿营兵都是北方人士,被留在南方驻防也是无可奈何,很多人都会选择在当地找个媳妇继续过日子。 吴三省用他淳朴的思维琢磨了一番,认为廉州营肯定是因为合浦城已经陷落在即,打算以临阵投降来换取明军对他们的妻小宽大处理。 朱由榔连连点头,认为此话不错,尽量为家人谋条生路,是人的天性使然。像吴三桂那种自己有得选的情况下,弃全家三十余口于不顾,毅然降清的终归是少数。 “暂停进攻,先劝降。” …… 在内外宣传攻势下,大量督标营士兵的效死之心都开始动摇,尤其是最先出城反击的那一批,伤亡已经比较惨重,听到明军投降免死的承诺,有些人开始抛下了手中的武器,也有不少人持械观望,打算看看再说。 安邦在心腹亲卫的保护下,押着吕锦从清军阵中走出,慢慢走向明军那一边。 目送他离开阵地的督标营士兵的眼神有些复杂,这样的结果也是无可奈何,没人能指责他们不够忠心。以一个不太屈辱的投降方式换回一条生路,也不算非常丢人了。 安邦和三十多个心腹进入了明军阵中,立即被缴械制服。他看到一个主帅模样的人走出来,马上跪地高呼:“罪将安邦,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榔对安邦这种挟持主帅,临阵投敌的卑鄙小人内心非常鄙夷,但依然温言嘉勉了几句,盛赞对方立下大功。 安邦眼见陛下如传说中仁德,心想这次弃暗投明是搏对了,脸上得意洋洋。 “此人可是吕锦?”朱由榔指着旁边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的人问道。 “正是反贼吕锦,罪将亲手将他擒来。” “哦……吕锦你已是阶下囚,还有什么话说?” 吕锦入了明军阵中,已是万念俱灰,不可能再有翻盘的可能。两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被俘虏,就算那些士兵能分散突围回博白,自己的名声也臭了。 按照绿营的规矩,将领临阵投降家人也有罪,更别提什么抚恤了。此时唯一可以争取的,也许只有对面近两千士卒的性命。 “陛下仁德,给吕某手下儿郎一条生路。” “朕以大明天子的信誉保证,所有放下武器投降的士兵都可以免死。”朱由榔慷慨做出承诺。 朱由榔不但对自己的士兵非常珍惜,对敌军的性命也是如此。他认为这些强壮的绿营精锐都是上好的劳动力,送去矿山一年能挖出不少银子,不到逼不得已根本没有杀人的必要,那是赤裸裸的浪费人力资源。 如果能兵不刃血地解决敌人,为何要血流成河呢。 “陛下此话当真?” 吕锦见对方答应得那么快,听起来很像是敷衍之词。这几十年明清双方都是仇深似海,很多明军抓到绿营俘虏都是一杀了之,只有辅兵生还的几率比较大。 自己这一营士兵可都是督标精锐,难道陛下真的有那么慷慨吗? “君无戏言。他们投降后会受到审判,根据以前的罪过判处两年、五年、或者无期徒刑。他们会到云南的矿山接受劳动改造,服完所有刑期就可以卸甲归田了。” 朱由榔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把明军处理俘虏的方式坦然告知。想了一下,又补充道:“矿山的伙食还不错,一般不会死。” 第151章 英勇抗敌 劝降一方把既往不咎、优待俘虏的诺言说得天花乱坠,是乱世中的常见操作。有时劝降方还把加官进爵作为条件,大肆许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等投降的一方放下武器,胜利者是否遵守承诺就很难说了。一般来说再优待的条件都会打折再打折,最后投降者可能连最卑微的“乞活”都做不到。 大明官兵这方面的信用一向不怎么样。嘉靖年间,大海盗汪直接受招安,刚到杭州就被巡按御史抓起来砍了,连胡宗宪都救不了。 连海盗都受到这样的对待,叛徒投敌的绿营就更不用说了。 清廷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说清廷曾规定对于俘获与投降的明宗室给予养赡银。亲王每年五百两、郡王四百、镇国将军三百,以此类推。 很多藩王以为可以活命,主动向清军投降,结果当然是被杀得一个不剩。 还有郑芝龙和孙可望,都是主动降清的大人物。孙可望在清军攻破昆明后,失去利用价值,很快死得不明不白。 郑芝龙的情况也差不多,招降郑成功失败后,他和追随投降的郑家男丁通通被发配宁古塔,妻妾人等入官为妓。此时虽然还没死,估计也差不多了。 吕锦在这十几年的征战生涯中,总结出一些经验。比如说越好的招降条件越不会被兑现。 因为赖掉优渥条件的收益非常高,而被惩罚的可能性又几乎没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人会为失败者讨公道。 至于名声?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杀得够多,谁又敢多说一个字呢? 吕锦本来对朱由榔痛快的答应深怀疑虑,以为这又是随口说说不打算遵守的诺言。 但随后朱由榔明明白白地把判刑、挖矿等惩罚性词语说出来,就很像真的了。 他认为对方不可能临时编出这么详细的条款,再说,这个条件和坊间流传的似乎差不多,让这个承诺的可信度直线上升。 吕锦盯着朱由榔仔细地看了几眼,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他没见过的气质,朱由榔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 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朱由榔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对和自己同阵营的人,他一向将之视为朋友、合作者、属下或者支持者。 对于被俘的敌人,朱由榔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冷漠傲慢。他甚至还耐心地给吕锦解释了一遍判刑的标准。 “也许这就是天子的风范,朱由榔贵为大明天子,应该不会食言?”吕锦心中这样想着,加重语气再次要求对方确认。 “吕某自知罪在不赦,不求陛下饶过性命,只盼陛下莫要反悔。” 此时朱由榔已经距离战线很近了,透过士兵们的空隙,把对面身边的清军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有些扔掉刀剑的人也重新捡了起来,似乎已被同伴劝服。 吕锦作为一营主帅,平时理所当然拥有指挥全营的权力。但这两千多人的部队里,还有很多游击、守备、千总这样的中层将领。 吕锦虽然已经被俘,他们依然可能为了生存奋力一搏。 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朱由榔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绝不反悔。” 吕锦得到这样的再度确认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其他条件,在明军的押送下到前线劝降。 吕锦在督标左营的威望很高,在他的劝说下,清军一个接一个放下武器,按明军的要求抱头蹲下,等待命运的审判。 …… 城内明军的攻势进展也很顺利,没有督标营作为中坚,整个合浦城的清军几乎都是一击即溃,没有给明军造成太大麻烦。 廉州知府和同知在明军攻破县衙前就已经上吊自尽,用拒绝被俘的方式换家人一个平安。 朱由榔收拾完城外的俘虏后,立即派人入城,通知士兵们不要去管那些到处乱窜的溃兵,优先接管银库和武库。 发现火药完好无损后他极为开心,这次携带来的火药消耗极大,可把合浦武库一掏,就什么都有了。 明军迅速把俘虏、银子、火药全部搬出城外,最后走得一个不剩。 黄昏时分,在房间里瑟瑟发抖了一天的合浦知县走上街头,城内不少百姓也放开胆子,走出大街查看。 合浦知县惊讶地发现,整个城池可能、好像、似乎还没有真正的陷落。他茫然地登上城头,明军大营似乎比战前又退后了很多,几乎完全看不见了。 “知县大人,你可让我好找啊。” 安邦带着三十个心腹爱将重新回到合浦,在城内到处寻找失散溃兵,最后竟然还聚拢到好几百躲藏起来的合浦绿营。 他一路又赶到府衙,发现知府、同知都已自尽,暗呼倒是省了一番力气。最后找到合浦知县时,安邦的杀戮之心已经很淡。 有知府在,整个合浦城的大小事物肯定是以知府的意见为主,而知县的权威就比较小,比知府好拿捏很多。 “安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明贼退兵了?” “可不是吗?安某和吕某出城四处冲杀,和明贼打了个两败俱伤。可惜吕将军和督标左营两千将士,唉,竟然全都殉国了。” 合浦知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也就对面这个人敢讲,而自己似乎只能相信。 否则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明军为何要退出城外。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加紧城防,明贼似乎有败走钦州之意,我们再坚持两天,守城的功劳就拿到手了。” 安邦一脸大义凌然,把知县又吹捧了一番,盛赞对方在危难之际英勇抗敌,把突入城内的明贼打退,真是英武过人。 知县被吹捧得飘飘欲仙,很快和安邦结成了攻守同盟。 至于怎么捏造奏报就简单了,现在整个合浦城内剩下最大的官就是他们两个,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第152章 虎口逃脱 朱由榔连夜审讯抓到的一批清军高级军官,经过反复交叉验证,得到一份可靠的军事情报。 他早就怀疑清军在合浦一带布下口袋阵,让明军入瓮,而吕锦等人的供词证明了这一点。 据吕锦所说,两广总督剩下的四个督标营和广西各地驻防军战前就集中在博白、郁林州、陆川、容县一带,总数有两万之多,如今很有可能已经全部抵达博白。 加上雷州一带有广州而来的两万广东精锐,合浦两百里内清军数量非常惊人,达到四、五万之多。 朱由榔算算日子,栗养志带着剩下的一万多雷州军差不多已经到博白,而博白到合浦可以顺着南流江直下,行军速度非常快。就算全是步兵,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即可抵达合浦。 更令他感到忧虑的,清军似乎对给合浦解围兴趣不大,有故意拖延的嫌疑。吕锦在第一天被爆破城墙后,连续发了七八封告急文书前往博白,明军只拦截了其中的五个信使。 也就是说,清军早在几天前就知道合浦危在旦夕,却依然不为所动,没有立即派出一支精锐前来给明军施加压力。 几万人的大军出动也许要准备很久,几千人的精锐急行军就轻松多了。如果清军轻装出发,顺流南流江而下,很容易抵达合浦附近。只要有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绿营精锐在周围监视,明军不可能安心攻城。 “他们会不会怕被我们打伏击,所以过于谨慎了呢?”吴三省提出这样的解释。 “有可能,陛下也算是智名远扬了。现在很多人都说磨盘山一战是陛下的手笔。” “不仅智名,勇名也传播得很广。手刃固山额真沙里布的战绩,可是货真价实的。”雷朝圣适时地加入了吹捧的阵营当中。 朱由榔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独领这份功劳,只好解释了一番:“磨盘山确实是晋王一手筹划,朕不过是恰逢其会……杀死沙里布的最后一剑,确实是朕刺的。可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捅了四五枪了,其中一枪还是薛开山捅的,不信你们去问问。” 见陛下终于承认曾经手刃沙里布,众人都露出了崇拜的神色。 当年黄台吉设立固山额真职位,每旗只有一个,是满清八旗里毫无疑问的高级将领。而沙里布又是出了名的猛将,手刃此人的殊荣一般将领连想都不敢想。 他们几个人都没有参与磨盘山之战,所谓“天子手刃酋首”的传闻,他们一直将信将疑。以为多半是朱由榔的贴身卫队趁乱杀了沙里布,然后把功劳算到了天子头上。 当然,这种程度的冒认,给自己贴金的行为无可厚非。 历史上很多名将的斩杀纪录,大部分应该都是名将身边的亲卫干的,否则一天阵斩几百、几千个敌军,就算是铁打的将军也要累死。 “陛下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居然能手刃沙里布,吴某佩服……” 众人不管所谓的“最后一剑”情形如何,起码在沙里布活着的时候拔剑与之搏斗过,否则怎会那么巧就能刚好刺死了对方? “陛下之勇武,可比武宗皇帝。” “末将佩服,佩服……” “恨不能亲眼目睹陛下当时的风采,遗憾啊……” 众将领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番,让朱由榔有越描越黑之感,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我……我真有那么英明神武?” 不让自己过于膨胀,朱由榔很快调整好情绪,连咳了好几声,把话题转回到军情要事上。 “我认为,李栖凤似乎没有给合浦解围的意思,甚至希望我们占领此城,他们再徐徐而来,从容合围。”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合浦离海边那么近,我们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吴三省指这个猜测的不合理之处。 “合浦并不是完全靠海的海港城市,距离海边有好几里路。如果我们对已经到手的合浦城恋恋不舍,清军五六万兵马有可能把整个合浦围得水泄不通,到时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冒险向海边突围也会损兵折将。” 朱由榔的这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漏洞也很明显。比如说明军不可能傻到看着几万大军慢慢合围合浦城而不作出反应。 明军不可能自大到仅用一万人抵挡五万两广精锐的进攻,清军显然也不会基于这个前提做出战略计划。 “鞑子会不会就想我们乖乖在这呆着,哪里也别去。比如去琼州之类的。如果我们去琼州,他们的麻烦可能更大。” 陈上川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一个新的见解,那就是清军正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放明军在沿海到处出击,不如就把合浦给明军算了。 “只要他们屯重兵在博白、钦州,我们就不能在这里放心恢复生产,久而久之,合浦城满城百姓就成了包袱。反过来看,如果我们攻略琼州府,他们肯定没那个能力跨海救援。” 陈上川依旧心心念念改变战略目标,认为占领琼州府这个大海岛最为稳妥。 朱由榔部分同意陈上川的看法,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明朗,他不便在众人面前解释为何不去打琼州。 一番长考后,朱由榔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合浦东、北两个方向都有清军重兵,吕锦一番招供后,更是让人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这种看不透迷雾的感觉让朱由榔非常不愉快。 无论从那个角度考虑,合浦都不再适合明军逗留了。朱由榔觉得走一条大家都猜不到的路线,肯定不会再落入李栖凤、尚可喜等人的算计之中。 “既然鞑子不想我们走,那我们偏偏要走,来个虎口逃脱,”朱由榔站了起来,大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留恋一处。两广不止合浦一个座城池,我们何必要听鞑子的指挥,在合浦城下干耗?” “我们要去哪里?”众将异口同声地问道。 朱由榔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一点,慷慨激昂道:“我军都是骁勇战将,当然要去拿最好的城池。” 众将围到地图旁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王三才战战兢兢问道:“陛下……陛下指错了?” “哪里有错?王将军不是对南宁府很熟吗?有你做向导,大家肯定不会迷路。” 王三才大声叫了起来:“陛下,南宁府可不在海边,此去路途凶险啊!更何况还有全节、马雄等率左江精锐气势汹汹而来,恐怕还没走出钦州,就会和他们迎头撞上。” “撞上就对了,所谓围点打援,左江镇就是我们要打的那个援。” 第153章 大胆计划 对于吴三省、雷朝圣和王三才等人来说,北上进攻南宁府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绝不亚于去年冒险进攻新兴州。 南宁府是广西布政使司十一府之一,府城宣化县在钦州城西北两百多里处,是由卢仙山、马退山、五象山等环抱而成的平原,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是桂西南的交通枢纽和军事重镇。 经过明开国三百年来大力气开发,南宁作为防备安南和苗、壮叛乱的重要战略支点,到万历年间已经相当繁华,号称小南京,是当之无愧的天南大城。在广西的地位虽比不上桂林,却足以和梧州一较高下。 南宁及相临的浔州府一带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湿暖,兼有郁江灌溉之便利,非常适合种植水稻,是广西传统的粮食产区。 随着珠三角的广州府人口越来越膨胀,广东的粮食一直不能自给,长期从南宁、浔州采购粮食,再用船运到广州缓解压力。 廉州府李栖凤可以不要,南宁府他是绝对不敢轻言放弃的。一旦明军把南宁府控制在手里,不但桂西南尽失,明军顺流而下,浔州府也很难抵挡得住。 没有南宁和浔州两府,梧州、广州可能就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了,到时李栖凤就要从湖广调粮。粮食这种大宗货物,经过湘江、灵渠、桂江这条漫长的路线运输,非常不经济,花费要高几倍不止。 几年前贺九义奉命从桂林退回南宁,在那里经营过两年多。王三才作为贺九义的旧部,自然对南宁府也非常熟悉,知道那是个好地方,比廉州府不知富庶多少倍。但一向谨慎的他对于这种深入敌境的冒险行为,依然有些忐忑不安。 “陛下,深入敌境……” “没什么好怕的,南宁一带非常安全。” 朱由榔表情轻松,一边说着还一边泡了壶茶,招呼大家喝。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整理思绪的时候用泡茶来缓和气氛,控制谈话节奏。 对于朱由榔亲自泡的茶,一开始大家都不太敢喝。哪有皇帝亲自动手,给臣子斟茶的道理? 后来大家慢慢发现,原来在陛下心里,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坐在主位上动手,其他人都不行。 大家认为这是陛下表达自己是“大家长”的一种方式,煮水分茶和祠堂分猪肉、强盗分赃银不是性质差不多嘛。 宗族里只有族长有资格分肉,山寨里只有寨主有资格分金,同样茶桌上只有老板有资格分茶,非常好理解。 基于这种理解,大家开始慢慢习惯,逐渐开始享受这种边喝茶边聊事的和谐氛围。 “去年清军三路大军进攻云南,调走包括线国安在内的大部分野战兵力。后来李栖凤那厮又把浔州、梧州、贺州等地的精锐部队全都集中起来,布下口袋阵等着我们打廉州。现在除了郁林州方向,可以说广西大部分地方都非常空虚。” 朱由榔把几个石子放在地图上,代表广西各个府野战部队。接着又把这些石子都聚集到郁林州、博白的位置。 “你们看,整个广西西南部哪里还有敌人?除了马雄和全节手里的那几个兵,连个鬼都没有,简直任我们驰骋嘛。” 朱由榔说到这里就停下,示意大家他的构想基本说完。和最初的出征目标相比,调整后的战略计划显然气势上要恢宏很多。 南宁府的战略地位不是廉州府这种偏远小地方能比的,一旦明军获得成功,整个两广都会被搅得鸡犬不宁,满清会因此而朝野震动,其他抗清势力也会得到莫大激励。 朱由榔甚至为最初的小家子气而感到有些羞愧,延平郡王都在计划收复宝岛了,自己还在垂涎廉州府,实在是有失王者风范。 郑成功在厦门海战果辉煌,比雷州战役强得太多,安南诸将已经觉得有些失了面子。朱由榔也知道郑成功在宝岛会取得更大的战果,届时自己收复安南取得的风头,要被对方给压下去了。 朱由榔的分析也让诸位将领连连点头,从理论上讲,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 为了攻破昆明,清军集中大量的人力物力,从甘陕、湖广、江西、广西抽调了大量野战兵力入滇。因此,清廷在广西严重缺兵是个不争的事实。 为了节省兵力,清廷提出“谆谆以招抚为先”的计策,让栗养志用许诺好处,以到处游说明官投降的方式拿下广西西南各州县。 而李栖凤再次抽调兵力,加剧了这个窘况。现在哪怕是一支两三千人的精锐部队,都足以在桂中、桂西南一带闹个天翻地覆。 剩下的障碍只有一个,那就是左江镇的马雄和右翼镇的全节。 朱由榔的分析让大家都兴奋起来,对啊,南宁一带哪里还有什么精兵强将。马雄和全节算什么拦路虎,不是土鸡瓦狗也差不多,顶多算两条看门狗。 大家越想越觉得之前的震惊实属多余,地理上深入敌境不等于危险。 清廷统治广西才多久,还不到三年。朱由榔桂王出身,在广西经营了十几年,北上就是回家,一点“异乡”的障碍都没有。 换句话来说,敌人兵力优势的地方哪怕是十里也是遥远的距离,敌人兵力劣势的地方,敌境就是等着去收复的失地。 想通之后,大家纷纷建言,提出很多建议完善这个方案。 王三才长期驻守南宁,雷朝圣长期驻守浔州,手下都有大量广西兵,沿途很多壁垒城防都是他们主持修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至于山川、河流、道路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脑子里记得比地图都要详细。 吴三省则更多考虑清军的反应,他认为博白一带的几万清军绝不会一直静坐,肯定会有所反应。 “陛下,博白和陂头村这四五万清军不得不防啊。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南宁,肯定会一路尾随而来,切断我军归路。” 吴三省拿起石子在地图上移动,最后代表四万多清军的一大堆石子集中到钦州城下。 第154章 转进钦州 吴三省的担心不无道理,确实值得警惕。钦州是明军回安南最方便的通道,一旦失守,明军想回安南就很麻烦了。 理论上明军可以在钦州西北六七十里的小董镇附近搜集船只,沿着茅岭江回龙门或者防城。可是如果钦州都失守了,小董镇也不可能守得住,更不可能留着船只给明军逃跑。 所以最现实的方案是沿左江西行两百里,经龙州、下石西州,由镇南关(今友谊关)回安南。 如果不得不走那条路,将会是一场艰苦的行军。那里山高林密,道路难行,而且过了镇南关还是莫敬耀的防区。万一明军损失太严重,莫敬耀地态度是否还那么友好,很难说。 “所以我们要尽快拿下钦州城,依托城池布防,沿钦江西岸修起大量江防工事,栗养志等四万多追兵还要伐木造船,一时半会肯定没办法顺利渡江,突破我军防线。 只要我军在钦州城坚守两个月,他们几万人粮草不继,肯定要自己撤兵。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陈上川大致认同朱由榔的判断,不过他认为担心清军追兵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打钦州纯属杞人忧天,没有必要。 龙门港就在钦州对面,仅隔一个茅尾海,天气好的时候,站在龙门港的山上遥望,能看到钦州城的城墙。 因此陈上川对钦州城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和自己家的客厅差不多。在茅尾海开船,就像是在自己家的客厅跳舞,想怎么跳就怎么跳,闭着眼睛都不会触礁或迷路。 他认为清军的粮草供应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不太可能对钦州城进行长期围困。 南流江运送粮草是很方便,但运粮船抵达合浦后转运到钦州城下,还有一百多里路。中间每一段路都可以派小船运兵前去埋伏袭扰。 为了避免粮道被断,清军要沿海建立大量烽火台和哨所,分出很多兵力去预警,每一次运粮还要派出几百个精锐沿途护送。 除此之外,明军还可以派出小分队深入南流江上游进行拦截。南流江并不宽,江上行走的小船很容易被袭击,防不胜防。 为了保护南流江和码头,又要建更多的烽火台和更多的哨所。如此循环下去,四万五的总兵力能投入到钦州城下进攻的数量,有三万五就很不错了。 因此清军绝对不会用几万大军隔着钦江和明军长期对峙,一个月攻不下来很可能就会撤退,反正两个月也很可能攻不下。 两广义军能在龙门港坚持那么多年绝非侥幸,没有一支压倒性的水师,不能用海运这种廉价的补给方式,清军很难在钦州城下长期维持庞大的野战部队。 “陛下,我们可以发动龙门港、防城一带所有军民百姓过来协防,钦州城在西岸,我们又有水师的优势,东岸的清军绝对没那么容易渡江攻破城池。” 陈上川目光非常坚定,龙门本只是一个小渔村,就是有大量忠于明廷的百姓持续加入,才发展壮大。 那些百姓都是忠贞之士,在历次抵抗清军围剿的战斗中得到历练,不是普通农民可以比拟的。只要有一定数量的正规军作为骨干,他们也可以上阵杀敌,和绿营兵杀个你死我活。 凭河流江防坚守一个月,他认为应该可以做得到。 既然最熟悉环境的陈上川这么有信心,大家的热情更加高涨,一致同意转战钦州、南宁。 兵贵神速,说干就干,朱由榔立即发布转战的动员令。 第二天,明军移动到冠头岭(今北海市)附近重新布置防线,修建新的简易码头。禁军第一师也放弃陂头村阵地,快速向主力靠拢。 陂头村对面的清军并没有敢立即衔尾追击,明军主力就在附近,他们敢追过来的话,朱由榔不介意先把这一万人吃掉再走。 冠头岭是一座海角小山,明军选择在此地重新修建简易码头,而不是原来的陇村寨登船是迫不得已。因为由冠头岭出发到钦州,要比陇村寨近一百多里海程。 明军这次出征带的陆师人数本就众多,加上俘虏和追随而来的百姓,需要转运的人数已经超过一万六七千,要往返六趟才能运完所有人和辎重,确实令人头疼。 从陇村寨出发则可能需要六天,而从冠头岭出发节省了三成海程,可以节省两三天时间。 朱由榔也想过全体军民走路过去,按道理一百多里路,走路也只要三四天,但是走陆路要跨过南流江和钦江,来回渡江更加麻烦。 想了想武公悳被半渡而击的惨状,朱由榔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毅然选择坐海船前往。 第三天,陂头村过来的雷州军先头部队找到了冠头岭的明军营地。看见明军人数已经减少了一大半,清军开始发起袭扰式进攻,企图阻挠明军殿后部队登船。 明军殿后的是禁军第一师,对此早有预案,一边不断登船,一边缩小码头附近的防御阵地。 明军的舰炮此时也发挥了作用,十几门炮对着试图进攻的清军狂轰滥炸,不断延缓敌军攻势。清军先头部队来得及,大炮还没跟上,对明军的炮击无法还手,士气非常低落。 站在皇家无畏号上,朱由榔看着远处不断聚拢而来的清军,皱起眉头,脸上不悦。他决定下次出征,就是是租,也要租到足够的船出海。 海军陆战队就是要灵活,不停的往返运兵算怎么一回事呢。这样不仅耽误时间,还大幅增加危险性。 “还好雷州军拖拖拉拉,只来了这么点人,否则真的有点麻烦。” “陛下,雷州军一大批军官都是我们放回去的,这次有胆子追击算很不错了,哪能不畏首畏尾。”陈上川安慰道。 “不能一直寄望于敌人畏敌如虎。以后对阵赵良栋、张勇那种莽夫,未必像雷州军这么好说话。” 两人在舰船上督阵,看到最后一批殿后明军有惊无险地成功上船,朱由榔下令扬帆起航直奔钦州城。 那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ps:稍后在评论区发布战略示意图,欢迎参照阅读。 第155章 新任提督 新任广东提督杨遇明率数百亲卫千里迢迢从昆明赶到广东,在广州提督府屁股都没坐热,就听说明军进犯廉州,连忙赶来博白督阵。 他知道如无意外,昆明清军即将对滇南发起雷霆一击,而把安南明军留在广西,使之不能返回滇南支援,就是洪承畴保举他升任广东提督的最大期望。 不过他认为只做到这一点,有点为云南方面做嫁衣的感觉。以博白一带雄厚的兵力,只要能黏住敌人,不让明军轻易登船逃跑,围歼大部明军精锐问题不大。 杨遇明刚风尘仆仆赶到博白,就接到明军已登船出海的报告,气得破口大骂。 “朱由榔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开始到处逃跑了。” 博白诸清将一直强忍着立功欲望按兵不动,默默聚集力量,就是怕打草惊蛇,没想到蛇最终还是跑了,也是气愤不已,纷纷附和,开口一起骂。 “逃跑皇帝,真不是浪得虚名。” “可能是知道杨军门驾到,被军门的威名吓到了。哈哈,哈哈……” 在座将领有些是李栖凤直属爱将、还有些是广西本地将领,都不属于广东提督管辖。而广东各路总兵,比如栗养志之类,名义上是广东提督的下属,事实上是否心服很难说。 自从第一任广东提督李成栋反正,把清军弄得灰头土脸,清廷已经很多年没有委任广东提督了。一省提督应有的五个提标营,杨遇明还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只能先笼络各路将领为他卖命。 他不敢托大,连忙推辞了几句“过誉”,开始与在座将领叙往事,攀交情。 栗养志辛辛苦苦绕了十几天山路,本想报徐闻一战之仇,没想到不光白跑一趟,反而看到以前的老兄弟忽然成了顶头上司,心情大坏。 杨遇明、栗养志、高进库三人都曾是刘武元的副将,大家资历一样老,长期平起平坐。凭什么杨遇明去云南打了几场败仗,回来马上高升广东提督? 栗养志很想不通,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也不敢放肆,只能强提欢颜,附和着一起吹捧。 正当众将亲热交流时,又有一份战报送到:钦州忽然遭遇大量明军猛烈进攻,已然陷落。 “明军放着合浦不打,跑去打钦州?伪帝到底知不知道哪里才是廉州府城?” 杨遇明手持报告看了又看,觉得明军动向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将战报给众将传阅,又向栗养志问道:“栗兄,你前几个月和伪帝交过手,你怎么看?” 栗养志感觉脸上微辣,心中暗骂:“你在云南不也和伪帝交过手,磨盘山怎么打的你忘了?” “可能是察觉到我军大部已在左近,所以赶紧先跑了,改打钦州。伪帝自从跟西营那帮人混在一块,现在流寇之气很重,很不好抓啊。” “流寇……” 杨遇明深感赞同,这种到处流窜作案,不和敌人硬碰硬的习惯,确实很像当年的李自成、张献忠的风格。明军运用这样的战术可能会被击败,却极难被消灭。 可是明军为什么要打钦州,难道真像流寇那样,只为抢夺人口和物资? 杨遇明越想越不对劲,钦州那个小地方,从安南兴师动众来打,能抢到多少钱多少人?搞不好还会亏本,流寇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难道伪帝想回广西? 想到此处,杨遇明感觉找到了头绪,大声道:“伪帝攻占钦州,正是我们的机会啊。本督提议立即赶往钦州,把伪帝生擒活捉。” …… 朱由榔抵达钦州时,城池已被吴三省率军攻破。 明军快速爆破城墙的优势太大,钦州城的三四千驻防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端了老窝。见钦州城只被炸出一个豁口,朱由榔相当满意,命令以城池为中心布置防御工事。 钦江并不是非常大的河流,比南流江要小很多。现在是冬季,江面只有两百步宽,所以完全阻止清军渡江不太现实。 利用机动兵力攻击渡江部队,逼迫清军把渡河点设在上游比较远的地方,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但只能拖延一段时间,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 等清军在上游成功渡江,他们可以重新到下游设立渡口,架设浮桥。到时清军两边都有重兵防守,明军水师在冬季狭小的河道内也难有作为,很难强行阻止清军架桥。 因此明军把防御重心放在城外营寨和环绕全城的壕沟上。 钦州城的地形和安沛城差不多,都是江河环绕,只不过“几”字形的开口比安沛大得多,因此城池只有东面和南面是完全临江,北面和西北面都会面临敌人进攻。 吴三省等将领都是挖战壕的老手了,设计了一整套防御方案。这次钦州是固守为主,因此吴三省把战壕设计得又宽又深,刚被俘虏的几千清军立即派上大用场,拿起铁锹就开始挖。 同时明军还在城池西北侧竖立一个坚固的营寨,以精锐兵力驻守,干扰清军使之不能从容攻城。 龙门、防城一带的数千多青壮也被陆续征召到钦州一起修筑工事,协助城墙防御。他们扛着铁锹、锄头,乘着各式各样的小渔船而来,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没有即将面临大战的惧意。 “这些都是农民?放在军队里也可以称得上‘上勇’了。”朱由榔见到这些百姓士气旺盛,不由得赞叹道。 “陛下明鉴,这些都是两广逃难过来的百姓,龙门太穷,没办法给他们武器盔甲和训练,只能安排他们去后方种地。他们都是和鞑子有血海深仇的啊……” 邓耀长叹一声,接着指了几个认识的人,讲起他们的故事。 “此人叫李十三,广州府番禺人,额,或者南海人,尚可喜、高进库、杨遇明屠广州时,他全家七口均被鞑子所杀。 他和乡亲们躲在六脉渠中避难,又遇大雨,渠中水满,又淹死不计其数。李十三精通水性,在渠中以蛇鼠为食,连躲二十日,方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还有那个瘸腿的,名叫姚四,潮州人……” 第156章 后院起火 永历四年尚可喜在广州进行的大屠杀,被屠戮者超过七十万,正是“杀人十八甫、填尸体六脉渠”,整个广州城几乎被屠戮一空。 永历七年,耿继茂、喀喀木和吴六奇又在潮州屠城三日,遇害百姓十万余人…… 那些侥幸逃脱的人,除了参加义军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而此战正是他们复仇的机会。 所以很多百姓一听到征召令,立即从后方赶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听完邓耀的一番话,让在场众将都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朱由榔开口下令:“禁军第二师第二步兵团留下,协助防守钦州城。” 左右诸将大惊,此去南宁兵力本就不富裕,再留下一个团岂不是只剩七千人? “陛下……” 朱由榔挥手表示众人不必再劝:“在俘虏里仔细甄别,抽出一千人做为辅兵随行,其他全部留在这。钦州不破,我们不会有危险。” 他算了算,整个龙门拥有义军陆师和禁军作为主力,民壮和俘虏做为辅助,加上水师,总兵力达一万六七千人。这样的实力,总不至于再重蹈广州、潮州的覆辙了。 邓耀、杨彦迪等人非常乐观,表示龙门军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有防御工事加持,有禁军精锐协防,有安南源源不断运来的补给,钦州城不是清军可以轻易撼动的。 “陛下,您就放心出发,只要清军敢来攻城,只会撞得满头都是血。如果他们绕道北上,末将就率部衔尾追击,必不令他们得逞。” 邓耀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北上明军绝不会有后顾之忧。 明军主力休息了两天,一切安排妥当,轻装上阵,继续出发北上,一天内穿过六七十里的山路抵达山北的小董镇,在那里重新带上粮草辎重。 茅岭江是一条稍大的小溪流,龙门军用小船摇撸撑竹篙把粮食辎重从茅尾海运到小董镇,节省了明军不少体力。 自从朱由榔领兵以来,很少考虑过河流以外的行军路线,唯一一次脱离河流打赢的战役就是通海之战。那一次为了考虑行军和补给问题,明军不得不靠四千人的部队在通海一带硬搅。 没错,河流对缺少牲畜的明军的重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拥有河流明军才能轻松运输辎重、盔甲和其它补给品;在河面较宽,水流不急不缓的地区,明军还可以一起乘坐在船上,轻松愉快地前行,没有更节约体力的行军方法。 朱由榔一直觉得,如果明军完全不考虑对江、海、河流以外的进攻路线,或者说明军不能摆脱对水运依赖的话,清军对明军可能的进攻路线就会非常容易判断,也容易进行针对性的防御,这是一个隐患。 不过近两年的仗打下来,朱由榔自己也患上了河流依赖症,因为在这个时代,除了用船,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快速行军。 现在明军大量辎重和粮草放在小渔船上可以轻松地运抵小董镇,但通往南宁剩下的旅程里就没那么悠闲了,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可以利用,剩下的路只能用人力手推车在布满丘陵的桂南地区推着辎重走。 “只有两百里,不远,”朱由榔给自己打气,然后在凌晨带着八千明军、两门三磅野战炮继续行进。 出了小董镇不久就是广西地界,除了朱由榔,明军中有大约两成士兵都是广西人,他们一踏入这片土地,马上就涌起一股回家的感觉。 朱由榔在界碑边上驻马检阅行军的士兵,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让他燃起新的豪气。 他拔出腰间佩剑,高举着向士兵们大声高呼:“将士们,继续前进。收复南宁,过大年。” “收复南宁,过大年咯。” “打回老家,过大年……” “陛下万岁!” …… 十二月,云南、临安府,蒙自县个旧银矿。 自从八月抵达蒙自,刘维宁已经当了四个月矿工。一开始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下井挖矿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就是和当牛当马差不多。 在朱由榔大幅提高矿工待遇以前,刘维宁的想法十分正确。 以前的矿工吃着勉强可以果腹的食物,在狭窄、黑暗、潮湿的坑洞里把矿石抠下来,再用人力背出去。一年到头又劳累又危险,稍有懈怠还可能被工头鞭打。 一般矿工都活不了几年,要么死于矿难,要么死于过度劳累,要么死于鞭打惩罚。良家子不是走投无路,都不愿意干这个短命的行当。 刘维宁是跟着徐闻战役的俘虏一起来的,一到个旧,俘虏们就被打散,分配到不同矿组中,由小矿头带他们适应新的生活。 当矿工的第一课就是要绝对服从命令。老矿工告诉他,在矿山里劳动改造,想要不被鞭打和关紧闭,就一定要听矿头的指挥。 “不管你们以前是军官还是大将,到了这里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用你们的小聪明去违抗老子的命令,害死了工友,老子让你们偿命。” 满口黄牙的矿头毫不客气,把他塞进最苦最累的矿组,在几里深的矿洞里挖掘坚硬的矿石。 刚开始的一个月刘维宁每日都累得全身酸痛,晚上睡在大通铺里,左右都是用满嘴臭气打呼噜的大老粗,让他睡不安稳。 后来他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发现习惯之后矿山生活居然还挺不错的。 坑道不像想象中狭窄黑暗,巨大的鼓风机送入新鲜的空气,坑道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打一个积水井,汇聚之后再用运矿车运走。 只要不故意犯错,矿工很少被鞭打,每天吃饭也能管饱,如果所在矿组挖得矿多,还能偶而得到休假,吃上安南运来的咸鱼。 第一个月领到两钱银子的工钱时,刘维宁竟然激动得哭了,学着其他工友的样子,从小商贩手中购买了一壶劣酒和炒蚕豆,和那些大老粗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 “小伙子,看你也不像个当兵的,怎么到这来了?” “不会是和小娘子私奔,被官府抓到这来了……” “别想以前相好的了,你这么俊,过两年讨个云南婆娘也不难。山里出来的婆娘泼辣得很,你这个小身板不知能不能消受得住啊!” “哈哈,哈哈……” 刘维宁笑而不语,酒醉之间,曾经十几年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生活已经越来越远。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四个月,有一天清晨,矿头忽然下令所有人暂停下井。等午后矿头再回来时,带给所有人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 “鞑子来犯,所有人下山,抄家伙干他娘的。” 第157章 烽烟四起 永历十四年十二月下旬,就在这春节临近的当口,一直在不停收缩兵力的云南清军忽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昆明、安顺的八旗禁旅、义勇九营、五省绿营等共计六万余清军精锐倾巢而出,兵分三路,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滇南。 此战平西王吴三桂挂帅,清信郡王多尼监军,王辅臣、王屏藩、张勇等十余名总兵以上高级将领分头指挥,真是将星璀璨,阵容豪华。 洪承畴坐镇昆明,亲自筹集西南五省钱粮,四川李国英、湖广张长庚都受到京师严令,不敢再克扣截留运往云南的钱粮物资。 洪承畴刮地三尺,在昆明、曲靖、安顺等十几个州府抓到十余万民夫,用人力运输的方式将补给源源不断地向前线的输送。 云南清军空前团结,志气满满,誓要占领临安、元江两府,抢夺惊人的财富,将南北明军拦腰切断,一举端掉伪帝朱由榔的老巢。 清军中军刚越过路南州,就看见明军的第一道烽火在官道不远的一座小山上升起。此处距离开远还有两百余里,真不知道明军是如何在这种地方长期潜伏一支监视部队的。 “贼人的探子距离我们这么近吗?” 看到从身侧冲天而起的烽火后,吴三桂漫不经心地下达了命令:“派一队人上山去,把暗哨的贼人都抓来,记住,要抓活的!” 清军大部队毫不停留,继续向前行军,似乎想要对烽火视而不见。 在清军士兵包围小山包的时候,上面的烽火还在断断续续地升起,显然明军哨探还在努力地汇报着敌情,利用不断变换的狼烟,传递着复杂的军情信息。 “手脚真够慢的。” 吴三桂花一个时辰行进了四五里,又看到下一道烽火在遥远的前方升起,显然在重复上一道烽火的信息。 他知道这样的信息传递已经无法阻止了,军情告急的烽火狼烟,将会在滇南的崇山峻岭间升起,将消息快速传回临安府。 清军就算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追上这种跨越空间的消息传递速度。 这天夜里,吴三桂等人安营扎寨后,清军搜索小分队从后面押回来四个五花大绑的明军士兵。 一身血污的陈二也在其中,他刚才奋力地保护着那堆篝火,尽可能地延长它向后方发出信号的时间。 听说抓到了几个明军的探子,吴三桂亲自审问,数个心腹大将站在平西王两侧,连多尼也在一旁看热闹。 “你叫什么名字,如何能在此潜伏,哪些土司给你们掩护行踪?”吴三桂指了一下为首的陈二,“只要老实招来,饶你们四个一命。” “狗贼!” 陈二大骂了一声,愤怒的吼声和口中的血沫一起喷了出来。 “狗汉奸,卖国贼!” 其他三个被俘的明军,也使出全身的力气,和陈二一起痛骂。 无论清军询问他们什么,这四个人都不做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痛骂吴三桂。 吴三桂这十几年已经练的脸皮铁厚,也不恼怒,淳淳劝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求贤若渴,最敬重勇士。你们四个人深入我境二百里,潜伏那么久,可见都是有勇有谋之士,何不弃暗投明。本帅可保举你为守备,假以时日,升任游击将军也不在话下。” “我只是一个把总,”沉默了片刻后,陈二终于透露了自己的一点信息。 “那也是军官啊,”吴三桂一看劝降有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最近抓到的游兵散勇中肯投降的越来越少了,让他“拉人下水”的爱好无从施展。 眼前这人是直属于滇南的军官,肯定知道不少有用的情报,比如说烽火信号怎么破解就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他又一次问道:“你姓甚名谁?你这样的壮士竟然只是个把总?为何不投效朝廷?” 见陈二又一次陷入沉默,吴三桂的女婿郭壮图也在边上帮腔:“壮士为何连名字都不肯吐露,可不要痴迷不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壮士有勇有谋,将来前程远大,说不定还能凭军功拿到爵位,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啊。” “我顶天立地,怎么叫死的不明不白。” 陈二刚才没有说话,不是在犹豫,而是在琢磨如何发出最后的吼声,郭壮图的话让他理清了思路。 “我追随尝宁伯转战天下,追随晋王保护天子,讨伐虏丑,乃堂堂大丈夫所为,怎么不明不白了?” “哈哈,美名,我早已经有了。”陈二说得兴起,哈哈大笑数声:“即使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把总,以后我儿子和后代子孙还可以堂堂正正为我祭上香火,敬他们的老子、爷爷是个为国效力而死的汉子。 在英烈祠内,我的名字和无数英雄好汉并列。等陛下中兴大明、驱逐鞑虏,我便是曾跟随他征战天下,为国出力的功臣,如此死又何惧? 你们这些人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吴三桂,你认贼作父,将来书上也不会少了你的名字,不过和我不同,你注定要留一个千载骂名,将来人们提起吴三桂这个名字时,只怕人人都要唾弃鄙视,骂一声男盗女娼。” 陈二的几个属下也纷纷叫了起来:“头儿,说得好,痛快、痛快。” 郭壮图闻之大怒,他是吴三桂的女婿,这句男盗女娼不是连他也一起骂了吗,转向吴三桂大声道:“此人言语污秽狂悖,请大帅将他推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哈哈,哈哈,雷帅会替我们报仇,陛下会替我们报仇……” …… 连绵不绝的烽火将清军来袭的消息传回滇南,多达数万的数量让明军上下大为震动。整个滇南立即全民动员,防备这次空前庞大的敌情: 在开远,小龙潭煤矿立即停工,一千多煤矿工人带着挖掘煤层的铁锹撤回开远,在城池附近修筑防线。 阎惟龙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杰出指挥官,因此参照吴三省在通海时的防守策略,在城池周围开始挖掘密密麻麻的壕沟和射击阵地。 开远是整个滇南明军的桥头堡,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失败的可能。 在蒙自,张国用和赵德胜第一时间点齐蒙自所有兵马,前往开远右侧设立营寨。堆满秋粮的仓库被打开,一车接着一车的粮草往开远前线运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在元江府,彭应伯、何起龙等秦系将领打开武库,数以千计的交铳被分发到士兵手里,然后渡过河流,向建水、开远进发。 开、蒙、建附近几乎所有土司都点起土兵,由各个偏僻的村寨向前线靠拢: 石屏州龙在田的子侄们几乎全部出动,一千多彝兵浩浩荡荡地离开龙朋城,向建水聚集。 教化三部司的两千沙兵在副首领禄昌贤的带领下气势如虹,誓要用一场胜利来洗刷沙定洲叛乱带来的耻辱。 连最贪财的几个土司头领也杀掉了清廷派来密使,把尸首扔进猪圈里喂猪,并且对之前出卖情报的行为悔恨不已。 各个山寨走出的队伍像山间的涓涓细流,顺着山势向下流淌,越聚越大,奔腾而下,涌向开远前线。 “龙兄弟,最近可好呀?” “别提了,婆娘和娃娃天天都在砍柴,没工夫在家做饭,很不好啊。沙兄弟你那边怎么样?” “哈哈,我们家也是,你们那边的矿山收一担柴火多少钱?” “还不是二十文,天杀的王国冲,他怎能那么抠门呢?” “现在矿上时兴烧煤,柴火不好卖咯……” 两个部落的人走了一路,表面非常亲热,心里都在互相鄙视对方。 现在谁还卖柴火,都在卖成根的木料。无论是矿上还是安南的造船厂,都需要大量木料,用最时髦的话说,这叫产业升级,一根上好的木料顶几百担柴呢。 各村各寨的土司们这一年多时间里源源不断地获得财富,超过了以前任何一年的劳作所得。更重要的是发觉他们在官府眼里像了个人,而不是低人一等的贱民。 哪朝哪代的少民能下山劳作,赚取和汉民一样的工钱,甚至还能领取所谓的“转移支付补贴”?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好年景,砍砍树,种种茶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武装保卫这样的好生活。 …… 整个滇南几乎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了一个大兵营,没有最高统帅的号令,只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谁来我们的地盘抢钱,就用长矛、刀剑和火铳打碎他们的狗头。 他们都知道,李定国和朱由榔这些主帅不在滇南,白文选、马宝这样的宿将也不在滇南,要保卫来之不易的财富,只能靠他们自己努力了。 矿业公司总经理王国冲接到消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手里的两万多矿工。 放在平日,王国冲连动都不敢动“武装矿工”的念头。他早就觉得自己手里人实在是太多了。两万多壮丁,其中还有不少是身经百战的俘虏,一旦拿起武器,那将是滇南两府最强的军事力量。 阎惟龙、张国用这些大将手里的兵都没有自己手里的矿工多啊。 只要被人嗅出一丝造反的味道,王国冲觉得以自己在明军中的根基,肯定没有人会为自己说好话。陛下又在千里之外,到时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是清军来势汹汹,他认为自己绝不能无所作为,与其被几个大将忌惮,“控制”起来,不如踊跃抗清,表明立场。 用什么方法呢?王国冲苦苦思索,终于想到最光明磊落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来人啊,有请阎帅、张帅、赵帅,个旧矿业公司召开紧急股东大会。” “总经理大人,这次的议题是……” “武装保卫矿场,”王国冲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得详细些,“请诸位大人多带点军官过来,就说这里有两万多人,要停工打仗,让他们赶紧过来接手指挥。” …… 王铁锤原来是新兴州铁炉关的一名铁匠,去年他从通海县用独轮车运了四担军粮而来。 有一门好手艺的他在官府的支持下,张罗起一个属于自己的铁匠铺,甚至还收了两个学徒。 这天他的铺子里来了一个似官非官的人。 “你就是王铁锤?” “老乡请回,本店近日不营业。”王铁锤埋头敲打着一把长刀,忙得头也没有抬。 “都是开张做生意的,有客人要打造东西你们不接?”来人提高了声音,语气之中似乎有点恼怒。 王铁锤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做了个揖,接着道:“客官恕罪,鞑子来犯,小人要打造兵器,实在没时间打其他东西。请您换一家。” “我是个旧矿厂的人,奉命前来打造一万个铁枪头,就是要用来杀鞑子的。五天之内就要用,你们小店能打多少,要多少钱一个,痛快报个数,我们厂里多的是银子,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那客人一报上矿场的名号,立即显得财大气粗,整个滇南谁不知道矿场就是银山。 “一万个铁枪头……” 王铁锤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庞大的数量,整个临安府的铁匠日夜赶工,五天之内也赶不出来啊。 “客官恕罪,这么多,实在赶不出来。五天……本店最多只能打两百个。再多莫不说没那么多铁,就是有,也没那么大炉子炼。再说,就我们师徒三人也忙不过来呀。” “炉子,铁,人……”那客人沉思了一会,大声问道,“矿上有大把的炉子,铁器有的是,壮汉成千上万,你敢不敢来矿上教大家一起打。” 王铁锤简单思索了一下,觉得还真的可以,不要求美观的话,打造一些枪头矛头不费什么事,有很多工序都可以交给纯力工来干。 “怎么不行?客官稍等一会,小得收拾一下吃饭的家伙。” 那客人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心情好了很多,在等待王铁锤收拾打铁工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没谈报酬。 矿场不是官府,没有强征百姓的权力,每笔花销都是要入账的,万一账不对自己还要受罚。他急忙问道:“师傅,你们这一趟工钱怎么算?” “工钱?打鞑子还要什么工钱,客官莫不是看不起小人?” 第158章 招兵买马 “王国冲在这个时间召开股东会?这不是添乱吗?没有正事可以干了?” 赵得胜近日军务忙得不可开交,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前面的明岗暗哨传回。一切情报表明,这是滇南清军蓄谋已久的一次重大攻势。 数千八旗禁旅,超过三万绿营披甲战兵,大口径攻城炮都有好几门,队伍延绵数十里,总兵力数都数不完,足可与永历十二年进攻昆明时相媲美。 是以他听到使者说了第一句,马上破口痛骂,“这个时候添乱,他这个总经理是不是不想干了?嗯?是不是干腻味了?” 王国冲虽贵为总经理,但在赵得胜这个股东心里就是个打工的大掌柜,确实有底气说这句话。 “赵帅息怒,您先看看这次的议题。”说着,使者双手奉上召开股东会的邀函。 赵得胜强忍怒气,一把抓过来一看,几息之后脸色马上由怒转喜,拍腿大赞,“这个曲江守备脑子果然灵活,咱们还有这么多兵,老子都没想起来。开,这个股东会很有必要开,刻不容缓,马上开。” 张国用满心疑惑,接过信件一看,也交口盛赞:“怪不得陛下让此人当总经理,真是人才啊。” 张、赵二人马上放下一切事务,骑起快马就往矿山赶,在半路还遇到了开远主将阎惟龙,三人早已放下往日恩怨,招呼着并骑而行。 “老阎啊,开远城现在怎么样,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蒙自那边还有。”张国用率先开口套近乎。 “张帅客气,够了够了,够城里吃半年的。就是……就是兵还不太够。蒙自那边赶紧征召壮丁乡勇啊,听说清兵来了七八万人,我滴个妈呀,那队伍足有好几十里长。” “乡勇不顶用,还得征召矿丁。戚爷爷怎么说来着,矿工拉出来就是上勇,给把长矛就是精锐。当年戚爷爷打倭寇,就是招募的义乌矿工,生猛着呢。” 张国用也算是一员智将,时常让说书先生给他念徐达传、沐英传,戚继光东南抗倭的故事也是他极爱听的。 “谁说不是?这些矿工很多以前就是绿营兵,没有两把刷子还判不了这些年。” “就是没那么多兵器。” “现打现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 滇南三县城距离都不远,众人很快抵达矿场门口,总经理王国冲已久候多时,一见到来人立即行礼:“张帅、阎帅、赵帅,属下久候多时。山上的矿工属下都召集回来了,要不要上战场,马上开会投票。” 当初朱由榔成立这个矿业公司,规定就是重大决议都需要股东会投票,以股份的多少来决定是否施行。事实上整个股东会就五家,朱由榔的决定一般都没有人会质疑而投反对票。 其他事情就不一定了,比如说每个月分红比例是多少,是否给矿工涨福利等事,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想法,王国冲只是一个“代理股东”,很多提案也并不一定能得到通过。 可这次的提案事关滇南的生死存亡,没有人会投反对票,一致决定马上停工,立即在矿山打造武器兵刃,准备加入战斗。 “就是武器盔甲几乎没有,而且他们以前都是绿营战兵、亲兵……” 这两万多人里,有三成是各场战役俘虏的绿营兵,还三四成是安南兵,这些人战斗经验应该没问题,忠诚嘛……王国冲提出了自己的一点担心。 张国用和阎惟龙商议了一阵,决定先把所有安南兵带走,这安南人在云南人生地不熟,临阵倒戈的可能性非常小。 “自愿来挖矿的山民汉民也有不少,征召为辅兵应该没问题,起码挖战壕都是专业的。” 王国冲提醒他们,挖矿坑可比挖战壕难多了,这些人一个可以顶两个普通农民。矿头都是常年管着几十号人的,几乎就是现成的军官。 “没错,都带走。至于剩下的绿营,要好好看着,可不能让他们趁机捣乱,趁乱逃跑,”张国用担心后方生乱,特意嘱咐了一句,“实在不行全部先关起来。” 阎惟龙看了看左右,沉声问道:“要不要……” 说着,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在场众人脸色顿时阴暗下来,只有王国冲一脸焦急,急忙反对:“陛下说过,每一个矿工都是宝贵的财富,可不能杀呀!再说,陛下已经饶了他们死罪,现在如何能无罪而诛呢?” “你刚才还说的他们忠诚可疑,怎么又为他们说起好话来了?”阎惟龙打量着王国冲,大惑不解道。 王国冲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属下是想替这些绿营俘虏请愿,本战过后求一个赏赐,转为正式矿工。如此,他们绝不会倒向鞑子那一边。” 正式矿工和俘虏矿工的待遇差距是很大的,每个月收入差距达几倍之多。而且正式矿工能在矿区自由生活,可以娶妻生子,还有机会当矿头。 每一个俘虏矿工都对正式矿工羡慕不已,只是要达到这个理想,很多俘虏都还要等一年多或者四年多,有些罪大恶极的,甚至终身无望。 “也不是不可以,”张国用想了一下,提出一个疑问,“这些俘虏都是陛下抓的,罪也是陛下判的。我们几个答应赦免,也不好使呀……” 王国冲早有预案,立即提出解决办法:“不一定要赦免他们的罪过,大明律也不禁止给罪犯涨工钱,只要我们答应给他们涨到和其他人一样的工钱,够他们感恩戴德了。这个事情正好股东会就能决定。” “涨了工钱之后,我们一年的利润还剩下多少?” “利润就少了两三成,”王国冲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报告,上面详细写明打胜之后的利润变化。 “两三成!那一年就是十多万两……” 赵得胜简单算了算,每年每家会少分两万多两白银。虽然现在钱够花,但那也是两万两白银啊,哪能这么败家呢。他拨浪鼓似的摇起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张国用叹了一口气,劝道:“我听说在蛮莫之战的时候,陛下就曾经说过,为国而战者,罪可免矣!如果陛下在这里,肯定会同意的。” 第159章 刺骨冰寒 吴三桂的另一个女婿胡国柱率五千兵马为先锋,向开远急行,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击退十几次明军小股部队袭扰,志得意满,终于在开远城外十五里的南盘江渡口遇到了真正的阻击。 南盘江一路向南奔腾而下,清军一直在左岸行军,开远在右岸,想要继续进击只能渡江。但明军已在渡口立下营寨和防御工事,看起来是要在此处凭江阻挠。 胡国柱看了一眼不到两百步,不算太宽阔的江面,立即报以蔑视的态度。下令就地编扎木排,准备船只,打算以先锋的身份率先拿下对面营寨,立下首功。 南盘江并不宽阔,很多地方都可以渡江,但是两边都有道路可以通行的地方并不多,不想刚渡江就面临陡峭的山壁,只能选择这个唯一可以通行大军的渡口。 清军花了两天时间轧制了大量木排,第三天一大早,上百只小船和木筏一拥而上,向对岸发起冲击。 清军弓箭手站在岸边不断向对岸抛射,箭矢犹如下雨一般覆盖在明军江边的滩头阵地上,掩护友军过江。 两百步的南盘江实在是太窄了,任何一个受过训练的弓箭手都能把箭矢抛射过去。至于准头就不要想了,抛射要的就是火力覆盖,从天而降的箭矢能扰乱对方的心神就行。 胡国柱站在左岸的一处高地督战,信心满满,对左右道:“就这么一小段距离,明军想在这里阻挠我大军,真是不知死活。半个时辰,这伙贼人就要崩溃。” “胡帅英明,滇南看来是没什么名将了,看对面这架势,又想以壕沟阻击。这一套已经过时了。” 从清军看来,就算是壕沟对面也没有多少,只在渡口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个环形阵地,中间立有一个营寨,并不很大的样子,不过却遮蔽了清军的视线,令人不太舒服。 江面并不宽,清军坐在木筏上弯着腰拼命划水,很快就过了江心。每个木筏可以乘坐十人,正好是一个什的小队,他们是第一批渡江的勇士,也是最精锐的部队。 “快了,贼人没有任何反应,只要再过一小会,就能踏上对岸的土地。” 一个清军什长正想着,忽然对岸的壕沟后面站起了一大批明军士兵,一排排的火铳手正在向他们瞄准。 “俯下身,躲避。” “趴下,趴下……” 王屛藩逃回昆明后,滇南明军火器的厉害已经在昆明清军中传开,每个营都针对性地进行过训练,以应对大量装备火绳枪明军射击。 啪! 啪,啪! 啪! 明军火铳手在滩头阵地的掩护下射击了三轮,黑火药燃烧的烟雾弥漫,发出刺鼻的味道。 铅丸带着巨大的力量打在木筏上,上面的清军无处可躲,顿时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被打中的清军痛苦不堪,在木筏上到处乱滚,慌乱之下,好几个木筏失去平衡,十几个清军士兵落入江水之中。 参与冲锋的士兵都身穿甲胄,一旦落水就极难靠自己浮起,而旁边的木筏都在忙着渡江,没几个人愿意停下来搭救这些友军。 眼看清军大量木筏船只就要靠岸,滩头的明军立即由交通壕向后方撤退。 胡国柱指着向后逃命的明军哈哈大笑:“滇南明贼比永昌、鹤庆那边的贼人差远了,滩头是最适合发起反击的地方,他们居然放弃,真是愚不可及。” 刚被打得嗷嗷叫的先锋部队一看敌人逃窜,立即鼓起了莫大勇气,从木筏跃上滩头,向明军营盘方向发起追击。 江边木筏陆续卸下清军,马上调头回对岸打算继续运输更多的士兵。 渡口并不宽,整个滩头宽度不到一里,深度也仅有两三百步,清军不畏箭矢向上仰攻,很快就接触到营寨外围的阵地。 明军又打了一排枪,纷纷跳出阵地与清军厮杀,一时间杀声震天。正当两军打得火热时,明军营寨中忽然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呜…呜…呜!” 胡国柱极力远眺,忽然发现明军营寨侧后的林子里,忽然涌出一大批穿着猩红战袍的战士,向河滩上的清军冲杀过来。 虽然距离较远,他仍然听到上千明军齐声发出的怒吼:“杀鞑子啊!把他们赶到河里去喂鱼……” 第一批登岸的清军士兵已经在和明军接战,而更多刚刚登岸的清军还来不及整队,见到满山遍野涌出的明军战士气势如虹,刚刚鼓起的战斗锐气立即被打得烟消云散。 这支明军甚至没有和围攻营寨的清军士兵过多纠缠,突破一个缺口之后犹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嘴的毒蛇向滩头的清军扑去。 对岸的清军弓箭手再顾不得误伤友军,再度拿起弓箭仰射,企图用箭雨延缓敌人进攻的速度。 清军各级军官发出撕心裂肺的命令,企图保持阵型,稳住阵脚。 “举起盾牌,列队,列队!” “稳住,不能后退……后退者斩……” 突击实在太突然,清军还没完全整理好队伍就被迎头而来的明军突入阵中,清军只能步步后退,很快就脚后跟就踩到了江水和水里的淤泥。 云南的冬天并不算十分寒冷,但是江水却刺骨冰寒,然而明军似乎并未察觉,踩着江水步步前进,似乎不把滩头的上千清军赶到江里淹死誓不罢休。 小山坡上的明军营寨也门洞大开,一队队整齐的士兵涌出,很快清扫了失去后援的清军残兵,向滩头的清军进行围攻。 明军弓箭手也冒着箭雨向对岸发起反击,一时间数千支箭矢在南盘江的上空来回飞驰穿梭。 “胡帅,还渡不渡江……” 胡国柱此时已经是满脸懊恼,大意,真是大意了。明贼哪里是在阻击,这分明是放清军上岸再坑杀啊。 见对岸敌人数量起码有两三千,胡国柱知道以自己手上的兵力,继续往对岸添油也无济于事,黯然下令鸣金收兵。 “木筏调头,把士兵们都接回来……能接回多少是多少。” 第160章 抵抗 已过河的清军步步后退,当河水没过小腿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 南盘江并不宽,水流却很湍急,江水也很深。不像平缓的河流有很长的浅滩,在这样的湍急的河流中,每退一步都会没入水中一大截。 清军在绝境之下奋力反击,想把明军反推回去,但是深陷淤泥和水的阻力让他们行动更加迟缓,散乱的阵型也无法与整齐的明军相比。 他们一步踏空就会跌落水中,一旦跌倒就有寒冷的江水涌入口鼻,再奋力抬头时已有长剑从口中刺入。 明军像疯了一样不顾刀剑和箭矢,和清军以命搏命,以命换命。因为他们知道背后就是开远,而这个渡口就是争取动员时间的关键所在。 “把鞑子都推到河里喂鱼啊!” 看到木筏回到右岸,被挤进南盘江的清军争先恐后地往木筏上爬,把毫无防御力的背部留给敌人。很多木筏在大量溃兵的攀爬下失去平衡,每次侧翻都有更多士兵掉落于水中。 “撤退,撤退……” “快跑啊!” 木筏不断侧翻的情景令筏上的清兵胆寒,很多人在江水中踌躇,不敢再到岸边接人,或者随便接两三同伴就往对岸撤退。 有些没来得及攀上,扶着摇摇晃晃的木筏边缘浮到江心的士兵,则被筏上的同袍挥出刀剑砍断双手,在绝望中被江水卷走。 胡国柱痛苦地看着眼前惨状,成堆成堆的百战精锐在水里浮沉挣扎,最终不是被推进江水里淹死,就是被明军所斩杀。 见木筏来了又走,大量撤退无望的清兵开始扔下武器,跪在冰冷的江水中向明军磕头求饶。 “军爷,饶命,饶命啊……” 到处都是磕头溅起的水花,明军士兵鄙夷地吐着唾沫,继续寻找下一个还站着的目标。 阎惟龙本来坐镇于营寨之中,见敌人已被一边倒地推入河中,不顾箭矢威胁,亲自跑到河边督阵。 见主帅亲临,明军更是士气大振,弓箭手也拼命抵近水边与对岸的清军对射。 火铳手们不顾距离太远,列起长排向江中的木筏齐射。木筏上没有任何遮挡,拼命往对岸划的过程中又有一大批士兵被弹丸射倒,清军流下的鲜血将半条南盘江染成粉红。 阎惟龙满意地看着眼前战况,放声大笑:“什么胡大将军,忠义九营。就算陛下不在,雷帅不在,我开远营依然英勇无匹,大破贼军。哈哈,哈哈……” …… 沿通海、曲江一线进攻的右路军也没好到哪里去。 王屛藩作为右路先锋,一路推进到曲江也没遇到值得一提的战斗,但在继续前往建水的路上却举步维艰。 明军在最后一段山路顽强阻击,特别是阿铺关前狭窄陡峭的山路两边,明军依靠山形地势,修建了大量小型壁垒。 明军占据有利地形,凭借山间地势节节抵抗。这条路不是官道,只是山民长期往来踏出来的小路,非常难走。 对志在防守的明军而言,嶙峋的山石是最好的掩护,参天的树木是最好的屏障,高矮交错的地形下,火铳手没法列阵组成排枪,却能通过交错的火力布置,组成形成立体的火力网。 每一个狭窄的转角都有几十把火铳瞄准,只要清军胆敢贸然往前冲,将会迎来四面八方的子弹,稍有不慎,很容易整个突击队都被打成马蜂窝。 王屛藩只能指挥部队慢慢往前蹭,不停让最精锐的战士攀爬山道两边的山林,利用不断的渗透扰乱明军部署。 等渗透的士兵清除一部分威胁,他再派出敢死队一鼓作气往前突进,直到下一个小隘口又不得不停下。 清军就这样一点一点往前磨,往前蹭,每前进一小段都要流血大量鲜血,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坚持住,只要打到山顶,敌人就只能逃跑了。” 王屛藩在大理也曾尝试过攻打前往永平的山道,只是那边的精兵太厉害,每打死一个永昌明军就要付出四五个清军的生命。 这样的伤亡对比是很难维持下去的,所以在那边打了一年多,最后结局是不得不放弃进攻,转为防守。 他也因此磨练出了不少经验,这次攻打建水,他发现这边稍微好一些。 这边的明军也很有勇气,敢于不停利用反突击来拖延时间,但是指挥官的经验显然要差很多,并不是每次都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发起反击,更没有打过一次成功的伏击。 这边士兵的格斗经验也略逊一筹,看得出来不是百战精锐,很多看起来只是打过一两次仗的新兵。 通过尸体数量,王屛藩得出双方伤亡对比大概是一比二,还在他能忍受的范围。 如果明军不是凭借山势,如果不是拥有数量多得惊人的火绳枪,如果不是士兵们都有一股不怕死的蛮劲,王屛藩觉得自己肯定能长驱直入,自取建水。 “就这些杂碎,凭什么和老子争雄?” 王屛藩经常站在最前方督战,就算有被敌方火铳打冷枪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每次眼看着前方在搏杀,自己的精锐部队只能被堵在后面无法展开,他就难受得无法克制,破口大骂。 “狗贼,有种下来和老子单挑!” 曲江到建水的山路只有三十多里,上坡路更是只有十几里,王屛藩居然打了七八天都没打完。 清军每天前进的距离可以用尺来计算,每天晚上都只能在山间扎营。他们根本不敢退下山休息,否则明军就会重新占领山道,之前的血就算是白流了。 “大帅那边怎么样了,应该已经攻破开远城了?” 王屛藩透过两座大山之间的缝隙看向东方,他知道两路军之间也许相隔只有一百多里,却偏偏没有一条路可以走过去沟通消息。 也许世代在此居住的山民有办法走过去,可惜现在没有一个村寨的山民愿意给他们传递消息,更不用指望他们会带路偷袭。 “等老子打下建水,一定把这些山民全部都杀光……” 第161章 把水搅浑 胡国柱的第一击以彻底失败告终,过江的近千披甲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仅仅两三百平安回到左岸。 炎遮河之战,清军在贵州土司的帮助下偷渡北盘江,把明军打得大败亏输。雷朝圣等人率领的滇南明军当时就是败军中的一员,他们在山区中一路败逃,一直逃到滇南才算是安定下来。 如今在南盘江他们没有再放清军渡江,在开远渡口整整坚守了十几天,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最后吴三桂在左岸架起攻城大炮,用炮弹把明军江边营盘轰成废墟,他们才不得不放弃渡口,退回开远。 当胡国柱的先锋小心谨慎地走出大山,终于远远看到开远城墙时,距离他从宜良誓师出发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月了。 胡国柱站在一个山坡上,看见开远城外布满了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战壕和防御工事。 战壕后面,是连绵不绝的明军营帐,营帐内布满旌旗,再远一些似乎还有源源不断细线在向明军营地注入,似乎还有很多队伍在向前线靠拢,蚂蚁一样的明军士兵几乎把整个开远城所在的坝子填满。 “这,这是什么……明军到底有多少部队,四万,五万?” 胡国柱发现洪承畴所提供的情报有严重疏漏,如果知道滇南有那么多明军,他死也不会来这一趟。 …… 朱由榔离开小董镇后行军速度非常慢,一天也走不了三十里,除了没有河流的帮助辎重运输非常困难外,已经深入敌境,需要不断派出大量哨探去侦查敌情也是因素之一。 出了小董镇后,几乎已经没有云南那种高耸巍峨的大山,取而代之的是延绵百里的丘陵和不算太茂密的灌木林。 在丘陵地貌中行军有时比在山区行军还要危险,每一个小丘后面都可能埋伏有成千上万的敌人,每一片林子里都可能有敌军哨探的眼睛。 全节和马雄的部队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抓到知道他们动向的舌头,整个桂南地区还处于迷雾之中。 朱由榔宁愿多花一些时间去搜索那些看起来没有人烟的土丘,就算再慢也比被敌军埋伏强。 不过这种忐忑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几天之后明军哨探回报,前方已和左江镇、右翼镇的前哨相遇。 “马雄和全节果然一起出动,还真是好兄弟呢。他们有多少人?” “回禀陛下,鞑子非常谨慎,漫山遍野都是哨探,一时间看不清楚。看旗帜应该有一万多人。” “满山遍野都是哨探?” 朱由榔一下来了精神,论单兵作战能力,他还真的没有怕过。当初在安沛城外,直属营仅用几百人把武公悳成批成批的哨探打得丢盔弃甲,把整个战场全部遮蔽。 左江镇和右翼镇只能算广西的二线部队,比武公悳的部队强也有限。 “传令下去,增加野外的搜索部队,把他们的眼睛全部戳瞎。前锋不要停,继续前进,把他们往后压。” “是,陛下。” 传令官领命而去,朱由榔则和几个大将临时找了个地方,下马研究接敌之策。 一般来说,如果在行军的路上和敌军相遇,双方的先头部队将会很谨慎地不断试探,等待后续部队前来增援。 其中一方可能实力较弱,不得不选择固守待援,而较强的一方则在不断的进攻中耗费力气。 双方的后续部队不断增加,对峙战线会越来越宽,等到快天黑双方就会各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而哪方能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往往取决于先锋部队的战斗力。 先锋战斗力强,能抢到最有利的地形,那么在往后几天的战斗中就有优势。反之,弱势的一方则只能选择次一级的地点。如果实在没合适的地点,弱势的一方则可能继续后退,一直后退到能找到能接受的位置为止。 只要双方竖起营寨,两军就很可能陷入长期对峙当中。因为较弱的一方可以凭借防御工事和有利地形防守,较强一方就算战斗力比对方高,面对凭借营寨坚守敌军往往也无可奈何。 朱由榔显然不想陷入这种对耗当中,这种长期对峙毫无美感可言,意味着明军将会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都动弹不得。 “陛下,不先扎营再明日决战吗?”王三才疑惑问道。 “太慢了,我们耗不起。” 朱由榔让士兵清理出一块空地,让作战参谋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形图。 自从十几个新晋秀才加入参谋部,在徐闻战役得到历练,朱由榔又招募了更多有意从军的读书人加入军队之中。 而第一批新晋秀才,比如骆雁行等读书人则被下放到副把总,副千总的职位上,协助队官一起战斗,取得不错的效果。 让那些读书人一开始就当队官是难堪大任的,当队副却非常胜任。 在经过实战历练之后,这些读书人往往拥有作战经验,同时又有很强的理论能力。在向主帅汇报的过程中,这些人往往言辞达意,领会命令也非常快。 比如作为前锋队副的骆雁行每次上交报告时,都会附上前方地形图,图上有山川、河流和村庄的详细标注,让朱由榔一看就清楚前锋所遇到情况。 朱由榔指着地图上连绵不断的丘陵,提出自己的想法:“敌人肯定也像我们一样,以长蛇阵行军。我们发现了他们,他们肯定也发现了我们。你们猜鞑子现在在干什么?” “他们肯定在传令全军戒备,准备摆出防御阵型,然后安营扎寨。” 这个问题对于雷朝圣、吴三省这种老行伍来说简直不算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也正想命令明军这么做。 “他们排兵布阵还要一段时间,想摆成铁桶一般的阵势至少要一个时辰。想以乱打乱,速战速决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现在。” 朱由榔看了一下天色,在心里算了一下日落时间。临近过年,广西天黑得很早。 “还有一个半时辰就会天黑,马雄和全节一定以为我们只会发动简单的袭扰进攻,不会全军压上。” “全军压上?”吴三省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就像安沛城外那样打夜战?” “没错,全军突击,把水搅浑,不让他们扎营。拖到晚上,他们肯定必输无疑。我们的士兵擅长打这种仗。” 第162章 互相鄙视 全节奉令尽起柳州右翼镇精锐,来到南宁和马雄会合,又马不停蹄驰援钦州城,上千里路赶下来已是非常疲惫。 只是总督李栖凤催促的急,才不得不咬牙坚持下来,所以出了南宁城后,右翼镇部队一直跟在左江镇后面,显得拖拖拉拉。 左江镇驻地就在南宁附近,休息了两三年的左江绿营锐意正盛,又熟悉道路,行军速度非常快,每日都在不停催促右翼镇加快行程。 明军破城之前就把钦州城团团包围,外围的小董镇等道路关隘也全部控制,破城的消息一直没传到马雄的耳朵。 马雄立功心切,一路上派出大量精锐哨探开路,力求速度赶到钦州城下击败所谓的两广义军。 遭遇明军大批哨探时,马雄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贼主力不是在攻合浦,攻钦州吗?哪来又来这么一大批敌人? 他判断这股明军大概两广义军派来阻击南宁左江镇和右翼镇增援的,顶多就是四五千兵马。而且既然是阻击,肯定会在有利地形安营扎寨,靠防御工事延缓自己的增援速度。 “距离明贼还有多远,有多少人?” “总兵大人,前方三四里发现第一批明贼哨探,没过多久就有漫山遍野的贼兵冲过来,我们实在数不清啊。” “废物,数旗帜不知道吗?”马雄大惑不解问道:“对方有几面营旗,总能看得见。” “总兵大人恕罪,敌人中军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一师一团,还有一面写着二师二团。明贼一个师、一个团有多少人,小的实在难以判断。” “什么师?什么团?” 马雄觉得眼前这股敌人真是跳梁小丑,说不定是山里没见识的少民自发聚集起来的游兵散勇,否则不会连兵制都弄不清楚。 师就算了,暂且可以理解为一个营,团又是什么鬼? 不过就算是游兵散勇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旦附近山包全部被敌人占领,视野就会更加狭窄,兵力调动也会阻塞,到时就要考虑后撤了。 他决定派出更多的精锐部队去阻止敌人渗透,至少要把大部分小山头控制住。 “两翼压上去,把左右两边山头都拿下,控制山顶。” “是,总兵大人。” …… 明军侦查到敌人就在前方不远后,马上全军披甲,然后继续向前进发,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左江镇绿营也有不服输的精神,在各级指挥官的催促下披甲执刃,迎击气势汹汹的敌人。 两军谁也不服谁,同时对进,狠狠地撞到一起。 首先是官道上推进的前锋主力部队,双方寸步不让,奋力争夺道路的控制权,随着后续的抵达部队越来越多,两军逐渐以官道为中轴,向两旁散开,形成越来越宽的交战正面。 然后是道路附近的几个小山包,两军也在植被茂密的山坡上慢慢靠近,试图把敌人压下去,抢夺制高点。 吴三省在抓阄的过程中落败,失去中路突进的资格,不得不领着禁军二师步兵团爬上山包,在到处都是蔓藤的树林里和清军捉迷藏。 对于想一举击败清军的吴三省来说,最让他担心的就是让敌人有机会全线龟缩,或是战斗持续太长时间,导致敌人后军有充足的时间安营扎寨。 不过即使如此,吴三省也不会畏惧,因为他带来的两千多士兵全部都是百战精锐,披甲战兵比例惊人,就算是身披棉甲的火铳手也拿着和战兵一样的薪水,士气高昂。 就算是光凭这两千多士兵和清军正面交锋完全不怕,更不用说附近还有战斗力差不了多少的开远营和建水营。 指挥士兵向山包顶部行进突进时,吴三省看到前方无数的飞鸟冲天而起,接着就是大片的呐喊声传来,对面的丛林里人影绰绰,好像有数百敌人正在冲过来。 “来的好!” 吴三省很清楚对面冲过来的不可能是自己人,大喝一声,便让一个五百人的一营上前迎敌,然后指挥后面的三个营继续从山包右面绕过去,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先攻占山顶,然后从山坡北面插入敌阵。这股贼人完全不清楚我的实力,一个呼吸就打垮他们。” 除了继续前进的三个营,吴三省还稳稳地掌握着五百预备队,足以把这个山包南面完全控制住,对面这四五百人想要拖住大名鼎鼎的晋王营纯属痴人说梦。 虽然还在望着眼前的这支敌军,但吴三省的心思已经开始考虑怎么从山坡北面插入敌人的阵势之中,把整支清军完全打乱。 西营前些年大举出滇,在李定国的领导下驰骋两广、湖广,打得清军抱头鼠窜,打得顺治差点想要划长江而治。吴三省那时就是李定国座下最得力的干将,每每亲自带队冲杀,连孔有德这样的大人物也不敢与他接战。 现在左江镇和右翼镇基本都是孔有德残部重新组建而成的败军之将,几个新晋游击、守备率领几百、上千人就敢太岁头上动土了? “今天你们这几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喽罗,居然就敢和我玩对攻,在我面前撒野?” 不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痛打一顿,吴三省难出胸中这口恶气。 …… “贼人队形散漫,松散混乱。” 吴三省对面的清军组成紧密的攻击队形,带队的马坚亲自指挥着他心爱的亲兵部队发起进攻。 “对方根本不知道本将的兵力,可能是以为本将只有身边那几个人,竟然把士兵拉得这么散!大敌当前还分兵绕后?好,就让你看看某家的实力!” 居然撞上了一个蠢货,自感胜券在握,马坚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对面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两广贼军,这群草寇根本就不懂兵法,临阵居然还敢分兵,真是不知死活。 看到对面的将旗是一个大大的“吴”字,马坚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两广贼军中有什么姓吴的大将。 “如果是邓耀或者杨彦迪带队,老子可能还会怕你。姓吴的算什么东西,也许是什么小海盗,靠着抢劫得力上位的,哼哼,让你看看左江镇马家军的厉害。” 第163章 深刻教训 作为马雄的族弟,马坚在左江镇如鱼得水,每次发军饷都是头一份,武器和盔甲也是优先挑选最好的。 他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非常有信心,背后还有一千辅兵紧随其后掩护,没有害怕的理由。 辅兵作为冲阵的主力不太行,但是填线还凑合,一旦把敌军击溃,无甲辅兵也能收割敌军的人头。 山坡上明清两军猛然撞在了一起,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带着以十打一的信心进入战场。 马坚在亲兵的护卫下,跃到了战线上,放声高呼: “吴贼,哪里跑!” 透过林木的空隙,远远看到红旗在晃,马坚杀气腾腾地大吼,再三用力挥舞宝剑,督促亲兵们杀上去,希望一举冲破明军“稀疏”的防线,把对面主将拿下。 虽然不知道对方具体姓名,但是叫“吴贼”绝对不会错。 “活捉吴贼!” “莫要放跑了吴贼!” 亲兵们大声呼喊着,奋力向着吴三省将旗的方向冲杀过去。 不过打了片刻后,马坚感觉似乎有点不对,面前这个明军装备精良,战斗力非常强,而且后续的明军越来越多,还不断有顶盔贯甲的敌兵从林间涌出来,完全顶住了清军的突击。 马坚看到明军依旧不停地从林间涌出来,他们背后的林中人影憧憧,看上去好像还有数百人。 “两翼包抄,包抄!” 马坚一边督促亲兵奋战,一边紧张地下达了最新命令,看起来对面并非弱旅,集中兵力于正面顶住了自己的突击。 战斗进行到现在,马坚对这股明军的评价上升了一个新台阶,不过自己还有上千无甲辅兵助战,击溃眼前这支近千的部队不是难事。如果敌军不分兵,也许自己要考虑撤退,但现在显然还没到撤退的时候,自己这一方还有人数的优势。 “生擒吴贼者,赏银一百两!”为了鼓舞士气,马坚不惜拿出重赏。 马上就要过年了,一百两能让一整个小队过个大肥年。受到重赏的刺激,清军的士气又为之一振,一时间到处都是生擒活捉吴贼的呐喊声。 “活捉吴贼!” “活捉吴贼!” 吴三省被这喊声气得七窍生烟,他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但是明晃晃的“马”字游击旗似乎暗示敌军这种嚣张的气焰并非毫无道理。 “莫让此人是马雄?不对,马雄是个总兵,不是仅仅是一个游击。” 马雄的名字吴三省听说过,知道是个无能鼠辈。如果此人亲至,吴三省可能还会正视两眼,而现在只不过是马雄手底下一个游击罢了。 当年吴三省纵横两广的时候,马雄都还只是一个不知是游击还是参将的小人物而已,现在他手底下的阿猫阿狗都想着能活捉自己了? 不过清军的人数之多大大出乎吴三省的预料,两军在林间展开激战,虽然明军正渐渐取得上风,但清军利用地形节节抵抗。 明军看不清对方的部署,自己的通讯联络也受到地形的干扰,前面派出去绕后的三个营不知到了什么位置,不知是否遇到了新的敌人。 丘陵地形不像云南的大山那样令人无法行走,但是广西气候也非常湿润温暖,植被在良好的雨热条件下生长得和云南的原始森林一样茂盛。 无处不在的大树和蔓藤实在干扰视线,部队很容易就失去联系,这种情况下拖下去显然不是良策,万一侧翼闯来一支清军不能及时发现,稀里糊涂地输掉战斗也不是不可能。 天渐渐有些暗,吴三省不想再继续缠斗下去,必须给这股不知死活的敌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第五营,发起突击,突破敌军防线。火铳手,跟上去给我狠狠的打。” “杀呀!” 吴三省身后的预备队投入战场,立即使明军正面战线的密度高了一倍。 本来马坚的手下就抵挡的很艰难,明军投入预备队后清军的情况马上变得岌岌可危。 战斗到现在,清军已经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战线被明军逼退后,落在敌阵的伤兵估计也都被敌人杀死了。 清军左右两翼的披甲兵不多,基本都是无甲兵,在明军的重压下已经严重后弯。马坚下达两翼包抄的命令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两翼都受到了反包抄。 “苦也,苦也!吴贼的预备队怎么也是披甲兵?” 马坚心里已经不知道叫了几百遍苦,他发现面前的这伙敌人绝不是什么游兵散勇,而是训练有素,进退自如的百战精锐。 敌军的近战部队都是格斗专家,马坚亲眼见到三四个明军就能背靠背组成一个简单的阵型,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能把同等数量的清军杀散。 明军火铳比例高得惊人,而且都是伴随着近战兵一起进攻,不抵着清军的胸膛绝不开枪,而只要开枪就击毙一个敌人。 幸好这是树林和丘陵地区,如果是平原,他估计自己的手下已经崩溃了,但即使如此,自己周围的部队也随时都可能瓦解崩溃,就是他亲自统帅的亲兵也开始士气滑落。 战线上已经听不到“吴贼”、“活捉吴贼”的口号了,每个清军都在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苦苦支撑。 马坚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边战边退,已经退回到发起攻击的位置,再退就是下坡路。尽管有高达一百两的高昂赏格,但马坚的手下觉得肯定不能指望这笔钱过年了,都在尽量通过后退来卸去明军的攻势。 两翼的无甲辅兵更惨,连一刻钟都没坚持住就开始节节败退,溃散逃亡。身边的亲兵也士气低迷,为了避免被包围他们跟着马坚一退再退,好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林间不见了。 而明军则开始大呼小叫,一边追击一边不停反过来向清军喊出新的口号。 “活捉马贼,活捉马贼。”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眼见部队被逼到北坡下坡路的位置,再退下去明军居高临下,自己的处境将变得更加险恶。 大家都在一个水平位置时清军都抵挡不住攻势,一旦处于下坡只会被一边倒的屠杀。马坚咬着牙齿发出撤退的命令,然后调头就走。 “无名鼠辈,敢和老子争雄?” 吴三省见到清军扔下武器调头往山下狂奔,哈哈大笑,发出追击的命令:“追着他们的屁股下山,冲,给老子冲。” 第164章 前后脱节 马坚带着几十个亲兵,沿着北坡一路狂奔下山,路上摔倒了好几次,连头盔都丢了,才终于安全回到官道。 放眼看去,左江镇已经和后方的右翼镇失去联系,陷入了明军的包围之中。 全节率领的右翼镇本就比较拖拉,和锐意进取的左江镇在行军时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这个空档给明军穿插的空间,吴三省绕后的三个营抓住这个机会,冲上官道把清军前后两支部队拦腰切断。 在马坚看来,右翼镇已经被明军挡在了后面,而前方的左江镇本部也岌岌可危。马雄一开始就派两翼上山和明军争夺高地,谁想高地没抢到,反而让兵力分散,被明军各个击破。 马雄亲自率领的镇标营之前一直向前猛攻,试图冲开官道上薄薄的一层明军,可惜开远营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把战线牢牢钉死在原地。 “马坚,怎么就带着这几个人回来了,你的兵呢?” 马雄现在最迫切就是看到援军,哪怕没有援军,能把两翼兵力都收缩回来,凭借地形固守也可以坚持更长时间。 “大哥,明贼实在太厉害,太厉害了。我们真的抵挡不住,都被打散了,打散了啊。” “一千五百人,还抵挡不住一个时辰?废物,废物。” 马雄嘶声裂肺地狂吼,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前方的明军猛如虎狼就算了,两翼包抄的偏军怎么可能也这么强。还没等到他缓过劲来,另一边山坡的林子里也有一个将领滚了下来。 “大人,不好了,敌军将领是王三才,王三才啊。” “王三才?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千真万确就是王三才那厮。” 左江镇和贺九义的部队交过手,那将领一眼就认出另一个丘陵上带队的是王三才。 有了这个提示,马雄猛然醒悟前面打着“雷”字旗的,很可能是雷朝圣部。 他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不过对面了,这股明军哪里是什么游兵散勇,这是朱由榔的御林军啊。他们不是在打合浦吗?怎会突然来到自己面前?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马雄感到自己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敌军这样的战法显然是不想拖拖拉拉地对峙,这是一照面就把自己包围活吞的意思啊!想起朱由榔这两年的种种传闻,马雄不寒而栗。 “通知全节赶紧压上来,和他们拼了。” 左江镇的传令兵拼命把所携带的求援响箭打上天,破空的尖啸声划破长空,把前线危急的信号传达到后面右翼镇总兵全节的耳中。 全节骑在马上,凝视着眼前的战斗。 刚才见到一千五百明军从丘陵北坡冲下来,把左江镇和右翼镇拦腰截断,全节就知道大事不好。不过他还心存侥幸,认为占据南宁府这个富饶之地长达两年的左江镇应该能够顶住。 南宁比柳州富多了,左江镇搜刮了这么久,实力不会比自己还差。不过当看到求援响箭升起,是否撤退就变成了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选项。 军队中最普通的通讯方式就是军官通过喊话指挥士兵,这个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懂;其次就是旗号,这个已经需要一些训练了;至于响箭,就属于夜里,或者传递最紧急军情时的通讯方式。 左江镇用响箭发送信号,证明已经没有能力把传令兵护送到后方,甚至连占领一块高地发送旗语都做不到。 “已经这么危急了吗?” 全节满头大汗,是转身逃跑还是拼命向前进攻,把马雄救出来,这是自己要面临的一个艰难抉择。 如果拼命向前进攻能把明军彻底打垮,当然是继续进攻比较好。马雄和自己没什么特别大的矛盾,在危急关头能拉兄弟一把能落下一个大大的人情,在写捷报的时候,马雄也肯定不好意思和自己抢功劳。 不过如果有把自己搭进去的危险就另当别论了,没有谁的性命能比自己的重要。 现在两侧丘陵战况不利,看起来已经被明军所控制。没有制高点,全节无法判断前方敌军到底有多少部队,还有多少援军。 另一个顾虑也涌上全节的心头,现在逃跑是否还来得及? 此处距离南宁城有一百多里,万一敌军不满足于吃掉马雄,而是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话,五千右翼镇绿营兵能逃回南宁的又有多少?南宁是马雄的地盘,万一南宁的守将不合作,自己还要继续往柳州跑,那距离可就太远了。 …… 在全节犹豫是否要接应左江镇的时候,吴三省已经登上丘陵的最高点。从高处看下去,整个战场一览无余,连对面山头王三才的动向也一清二楚。 王三才击败了另一个山头的左江军,正由上而下冲击马雄本部。现在整个左江镇在官道附近只剩下不到三千兵马,在明军的围攻下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全节应该没有能力冲破第二师三个营的拦路封锁,对此吴三省比较有自信,如何能把右翼镇也包进来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如果还有充足的体力,吴三省肯定会指挥部队继续攀爬丘陵,绕到右翼镇的后面去。 只是刚刚经历的战斗实在太耗体力,打败马坚令战士们很疲惫,很多士兵都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勉强去包围可能效果并不好,万一被右翼镇抓住机会突破战线,前去包围可能反而成了送肉上门的愚蠢行为。 吴三省不得不收拢部队,原地休整,恢复快速流逝的体力。两刻钟后,伤员都被聚集到一块得到保护,吴三省犹豫再三,决定把身边的七八百机动兵力握在手里,慢慢走回官道再说。 “留一百人救治伤员,其他人跟老子慢慢走下山,注意保持体力。” 如果右翼镇不顾一切向前进攻,试图给马雄解围,他就冲下去给予对面致命一击。如果右翼镇转头逃跑,自己再提速追上去不迟。 此处距离南宁一百多里,就算右翼镇拼命狂奔也无法一夜之间跑回去。只要明军粘在后面,就像当初撵莽白那样,一路追击到南宁,右翼镇不死也要脱层皮。 第165章 胜利在望 马雄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尽量伸长了脖子看向四周,观察周围的形势。 没有了制高点,失去两翼哨探的消息传递,他这个一镇总兵几乎成了睁眼瞎,只能利用身高拓宽自己的视野。可惜附近没有房屋,否则他一定冒险爬到房顶上去了望。 目之所及之处,明军的包围圈正在慢慢合拢,四面八方都是明军士兵,让他越看心情越是绝望和沉重。最能指望的右翼镇却似乎在给自己解围这件事情上并不上心,有保存实力的嫌疑。 卡在中间的明军三个营没有受到太多右翼镇的进攻压力,因此能够分出大部分兵力应付左江镇的冲击。 他们在两个军镇中间就像个大石头,看似外面惊涛骇浪,其实只有一边收到压力,在三个营的努力下坚如磐石。 “全节在干什么,难道他想独善其身,临阵脱逃吗?继续发响箭催促。” “求援响箭发完了,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只剩下发起总攻的响箭了。” 每种响箭都有约定的含义,传令兵在催促下一次性发了几十支求援响箭,现在连一根也没有了。 如果一根响箭能带来二十个英勇无畏的援兵,马雄估计中间的明军早就被两头清军一起发力压扁冲垮,自己早就安全了。 “王八羔子,坑死老子了!老子早就看出来全节老儿是个窝囊废,生儿子没屁y的东西。” 事到如今,马雄哪能想不明白全节狗贼的卑鄙无耻。他这个江左镇总兵官终于大彻大悟,越是求援,后面的全节越会判断明军势大,会越发趋向于保存实力,犹豫不前。 如果让全节知道自己濒临崩溃,右翼镇搞不好调头就跑,那彻底指望不上任何友军帮助自己突围了。 行军赶路其缓如猪,救援友军不动如山。摊上右翼镇这样的队友,马雄真是欲哭无泪。 全军覆灭、兵败生死就在眼前,单靠左江镇的力量现在就是想突围也没有多少机会。在最危急的关头,马雄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想如果自己是全节,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向前进攻,而不是调头逃跑。胜利,军队当然是胜利在望,拼命抢功劳的时候最英勇。 想起以前打顺风仗的时候,全节奋不顾身和自己抢功劳的那股冲劲,马雄想出了一个富有创造性的计策。 “全节,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马雄的脸阴狠起来,“发烽火信号,通知全军我们已经突破明军前方防线,胜利在望,招呼大家伙一起发起总攻!” 听到这个命令后,疲惫不堪的卫士们都愕然,两边山坡的明军不断涌下来,看起来两翼非降即逃。号令总攻?号令已经不存在的两翼总攻么? “没错!就是号令总攻!通知右翼镇发起总攻。” 马雄看出了手下心中的迷惑,重复道:“点燃烽火,命令全军进攻,向前方进攻!” …… 吴三省本来就打算慢慢走恢复体力,一路还要收拢走散的士兵,因此大半天才走到半山坡。看到左江镇的位置点燃了进攻的烽火,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困惑。 “这种烽火在绿营里代表进攻?” 吴三省指着敌人中心位置燃起的滚滚浓烟,向左右发出疑问。 “报告师长,这是代表前军突破敌人防线,命令全军突击的信号。” “突破防线?他们突破了哪条防线?” 力求稳妥,吴三省停下来仔细观察,用自己丰富的指挥经验再三确认军情。 从山坡看下去,战场局势一览无余,所有方向友军的阵地都非常稳固,连一丝动摇的迹象都没有,更不要说被突破了。 “马雄疯了,嫌死得不够快吗?” 按吴三省的理解,左江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收缩兵力,构建环形阵地,以镇标营为骨干固守待援。 每一个军镇的标营都是敢战之士,就连雷州军那样的鱼腩部队,标营也是不容小觑的,左江镇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处在防守的位置上,两三千标营士兵很难一下子崩溃。 这么一来,左江镇剩下的三千多绿营兵凭借工事全力防守,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右翼镇就在附近,明军不可能一直无视威胁而全力进攻左江镇。一旦拖到深夜,明军也不得不考虑放缓进攻,改为长期围困。 左江镇带着五六千人的粮草而来,现在士兵损失了一半,剩下的粮食起码能坚持二三十天。这么长的时间里,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 被围困的情况下发起总攻就很冒险了,士兵们的体力会在进攻中急剧下降,最后极可能被明军打个防守反击,到时再想收缩兵力构建防线也不可能了。 正在吴三省搞不清楚马雄是假天真还是真自杀时,他发现右翼镇忽然对中间的三个营发起猛攻,一排排的披甲精锐排着整齐阵型向前突进,辅兵也开始两翼张开,试图突破卡在中间的明军防线。 形势忽然变得紧张起来,那三个营虽然都是百战精锐,在两面夹击之下也开始有点吃力,不得不从两翼收缩兵力,组成更紧密的阵型以对抗右翼镇的冲击。 对面的王三才见到此情况,也放缓对左江镇的进攻,指挥兵力向中间移动,增加友军的实力。 “王三才还是拎的清的,知道当务之急是阻止马雄和全节合流。” 面对友军增援的举动,吴三省也不禁点点头,对王三才的能力评价上了一个台阶。暗想以前争战利品的过节就算了。 建水营一向谨慎保守,被吴三省视为“鱼腩”。现在吴三省觉得建水营谨慎也有谨慎的好处,比较兢兢业业地去干脏活累活。而突破右翼镇的功劳,就由禁军第二师来拿了。 “所有人注意,整理队形,带上头盔,准备作战。” …… 马雄一直在注意各方的动态,他注意到后方杀声震天,王三才率领的明军在向中间聚集,而另一侧的明军的将旗也停止向自己推进,改为向右翼镇的方向移动。 “看来计策奏效了!” 马雄擦着额头的冷汗,感觉层层黑雾中又看到了一丝曙光。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下达了最新命令:“胜利在望,烽火不要停,让右翼镇抓紧时间进攻。” 第166章 弃军而逃 朱由榔坐镇中军,在官道附近的一块小高地上观察战情。 作战参谋们用旗语询问两边坡顶的了望兵,了解战场各方动态,然后将消息汇总给朱由榔。 因为控制着左右两侧高地,军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回中军,让朱由榔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在丘陵地带,除了占领高地的了望兵可以从上往下俯视外,下面的将领是无法直观看清全局战况的。 高低不平的地形,拐弯抹角的道路,茂密的植被,每一样都在干扰指挥官的视野。 就算是朱由榔,也只不过比马雄知道得更多一点点而已,因为旗语无法将消息传递得详细准确。了望兵和作战参谋能按照约定,把各方大致动向说清楚就很不错了。 旗语和烽火信号还有另外一个弊端,那就是敌人也可以通过查看这些信号了解到情报。 只要交战双方打过交道,旗语和烽火代表的含义就不是什么秘密,有些经验丰富的将领哪怕是第一次看到新的旗语,也能把含义猜到四五分。 想要达到保密的目的,只能启用对方看不到,或者看不懂的通讯方式。比如无线电清军就绝对看不到——明军也没有能力做出无线电收发装置,所以只能让敌人看不懂的方向去想。 “摩尔斯电码是怎么编码来着?” 朱由榔开始尝试回忆,以前在新闻里看过,摩尔斯电码是通过长音、短音和停顿来传递消息的。明军似乎可以用红旗、蓝旗分别代表长短音,用编码来传递详细消息。 不过那样就要培养一大批懂得转译编码的传令兵,时间长,成本高。而且懂得转译的传令兵一多就容易被俘虏,到时保密通讯也会变成不可能。 就在朱由榔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注意到左江镇军中燃起的烽火信号。 作战参谋解读出马雄正在号令左江镇全军突击的重要情报,朱由榔吓了一大跳。一瞬间他以为哪个王八蛋开小差,擅离职守弃军而逃,导致明军战线崩溃了。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明军打着打着忽然被友军临阵倒戈,导致反胜为败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应该不会,是合浦的俘虏临阵倒戈了吗?” 朱由榔一边喃喃自语,忍不住登上高处,用眼睛极力观察着前方战线,企图发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虽说兵不厌诈,但朱由榔怎么也不会想到马雄会用烽火信号假传消息,把敌人和自己人一起骗。 所以就算看到中军无恙,朱由榔也没有安心多少——既然中军没有问题,那出问题的只能是穿插到敌人后方的部队,不是王三才就是吴三省。 “问问高地的了望兵,前面到底什么情况,左江镇在搞什么鬼。” 军情紧急的情况下,朱由榔认为没时间慢慢确认,反正无论敌人向哪个方向发起总攻,打的都是自己的部队。 官道有左江镇防御抵抗的情况下,明军没办法快速支援吴、王二将。朱由榔能想到的反制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断给左江镇增加压力,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发起所谓的总攻。 朱由榔决定亮出自己的杀手锏,两千预备队已经在手里了压很久,是时候亮剑了。 “叫张仙保带兵压上去,尽快击垮左江镇防线。” …… 马雄只考虑到烽烟信号会让友军误判,没想到也会让敌人误判。全节因为误判而指挥右翼镇发起猛攻,左江镇因此稍微缓解了一些压力。 而朱由榔的误判则让明军投入预备队,这样左江镇正面的敌人猛然增加了一倍,压力又陡然倍增。 现在左江镇前方大约有三千多明军在发起进攻,几乎和马雄剩下的全部兵力相当,不断冲击左江镇的防线。 虽然马雄望眼欲穿,但全节的大军迟迟不能冲破明军卡在中间的阵地,看来又被挡住了。 因为建水营的增援,两镇中间的明军人数明显增加,达到两千五以上。此外,半山坡还有一支队伍在向右翼镇发起奔袭,人数也有七八百。 明军披甲战兵的比例高得惊人,马雄认为就算集齐两镇兵力,堂堂正正和这五六千明军正面决战,清军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光靠左江镇就更不用说了,独立面对这样的强军越坚持只会死得越惨。 现在左江镇士兵已经很疲惫,在明军的轮番攻击下,清军士兵的体力消耗远比他们的对手严重,而朱由榔投入预备队后,明军疲劳的前排已经轮换到后排。 由于清军不断后退,明军预备队顶替开远营的轮换完成得非常轻松,没有丝毫危险或是压力。面对新换上来的生力军,大部分左江镇士兵已经放弃反击的念头,改为全力以赴地防守。 明军越攻越是放得开,已经从五分防守、五分进攻变成了一分防守、九成进攻。 士兵们抡着刀枪用尽全力地敲打着敌人,而清军已经只守不攻,努力用盾牌掩护住周身要害,用刀枪尽力格挡对方的兵刃。 明军的疲兵不断轮换到后排喘息,然后又生龙活虎上来猛攻不止,他们对面的清军士兵有人已经手臂发麻。 更可怕的是明军有非常多火铳手在后面打冷枪,清军手持包铁盾牌抵挡不了几下就会出现裂痕。不断有人失手倒下,而战线也已经快退到马雄面前。 马雄把刚刚燃起的,对全节的一些谅解抛诸脑后。他朴素的是非观认为,既然后方所减轻的压力不能抵消前方增加的,那么肯定是因为全节还没有尽全力解围。 不过在重压之下,马雄也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好的变化:左右山坡的明军都在专心对付右翼镇,对左江镇的包围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缝隙。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马雄感觉希望的曙光越来越强烈。 “大哥,怎么办?前面快顶不住了。”马坚站在一旁,坚定地追随着自己的族兄。 马雄注意到手下的疲态,知道左江镇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立刻传令给后方作战的心腹,让这些骨干放弃击破中间明军阵地,带着亲卫们马上回援将旗。 马雄知道这个命令一下,两镇合流的希望就会彻底破灭,除非发生奇迹,清军已经有败无胜。不过全节的进攻会为左江镇赢得突围的时间,明军应该会把注意力优先放在应付右翼镇的攻势上。 “是时候跳出包围圈了!” 机会稍逊即逝,成败在此一举。 马雄等数百亲兵集合完毕,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发出命令:“大家伙跟着我冲,杀贼啊!” 第167章 连续愚弄 全节观察了很久,发现对面的明贼应该是正规军。在两广一带,除了龟缩龙门的游兵散勇,唯一还存在的大明正规军就是朱由榔率领的安南军。 大明皇帝的威名已经在广西民间悄悄传播,连远在柳州的全节也有所耳闻。 朱由榔在广西还是有一点威望的,即使以前经营广西时没干出什么值得一提的政绩,百姓依然知道这是他们的皇帝。 全节有些胆寒,在是攻是逃的两难困境中,他看到马雄号召总攻的烽火信号,立即精神大振。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反复交织,最后得出一个全新的判断:马雄肯定是放弃两翼,集中所有精锐猪突猛进,把朱由榔的中军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虽然两边的丘陵都被明军占据,但是中路已经打开局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在全节十几、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些将领就是喜欢把兵力集中在一点,抓住敌人的一点破绽就不管不顾地猛攻。 有的将领虽然不是这种风格,但偶尔向猛将学习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如果明军中军真的已经被突破,两翼很快也会仓皇失措,尽量赶回去救援主帅。等马雄像赶羊一样追着朱由榔到处跑,整个战场的明军就会变成无头苍蝇,到处乱窜。 定是如此! 想到这一点,全节觉得之前的悲观是严重失误,必须马上扭转,他选择响应队友的号召。 “想不到明军两翼包抄声势浩大,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所谓御林军不过如此,老朱家是不行了。” 没有在主要战场拿到首功,那么就要在次要战场上取得一场胜利,弥补这个遗憾。于是他派出大量精锐对卡在中间的明军三个营发起猛攻。 不过只打了一会,全节就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对,明军在自己的全力冲击下不但没有崩溃,反而越战越勇,人数也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他娘的,马雄还没把伪帝抓住吗?” 全节接着以为马雄只是错误判断了形势,或者刚刚突破一个小缺口就被明军堵住。没顺利打破明军防线是能力有问题,发错信号是脑子有问题。 打了二三十年仗的宿将会发错信号?全节情愿相信马雄能力有问题,也难以接受马雄是那种脑子有问题的智障。乱发信号是犯军法的失误啊! 不过当看到吴三省率领的机动部队置左江镇于不顾,转过头来对右翼镇发起进攻,全节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如果明军中军真的已经岌岌可危,两翼绝对不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占据高地的明军还看不到吗? “他娘的,马雄发这个信号是故意坑人的?” 面对明军的攻势,全节猛然醒悟还有第三种可能——自己可能被骗了。 恨极了乱发信号的卑劣行径,全节在心里骂遍了马雄十八辈祖宗。本来右翼镇一直保存实力,和明军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那个时候右翼镇想走还是能走的。 现在双方精锐都纠缠在一块,临阵撤兵已经成为一个操作难度很高的选项,右翼镇想要全身而退几乎已是不可能。 正当考虑要不要壮士断腕的时候,全节忽然听到明军阵中响起一阵欢呼。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一个噩耗清晰传入。 “马雄跑了,马雄跑了!” “鞑子败了,鞑子投降了。” 明军欢呼的声浪在四面八方响起,全节听得目瞪口呆。 左江镇五六千兵马,马雄就这么放弃了? 全节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连续愚弄的小丑,稀里糊涂就堕入马雄的陷阱之中。马雄深陷重围就算了,还把友军拉下水,真是罪大恶极。 “老子在包围圈外拼命解围,里面的人弃军而逃,世上还有马雄这么无耻的人?还有天理,还有律法吗?” 全节想到自己如果继续坚持,就是给马雄争取逃跑的时间;如果不坚持,就是马上兵败如山倒。无论哪一种,都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愚蠢。 柳州并不太富裕,为了右翼镇这几千绿营精锐,全节花费了大量精力去和士绅、地方官周璇,从那些新贵手里抠出钱去购买武器装备,对士兵进行训练。 想到这几千精兵就要化为云烟,全节心如刀绞,一种被羞辱的愤怒涌上他的脑门。 “老子就算死也不能让你好过,”全节开始招呼自己的亲兵集合,跟心腹们不断使眼色。 全节的心腹知道这种眼神的含义,低声问道:“大人,咱们要往哪里撤,去南宁还是回柳州?得给士兵们一个方向啊。” “还去南宁干什么?分散撤退,回柳州。” 明军的欢呼声让右翼镇士兵人心惶惶,全节抽调老兵回将旗的行为进一步打击士气。很快右翼镇的攻势难以为继,反被明军步步反攻。右翼镇士兵们一边抵挡,一边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全节见前线马上崩溃,发出了撤退的号令,接着调转马头,带着几十个心腹拍马就跑。 “全节也跑了,胜利了!” 明军士兵们被胜利的幸福所淹没,立即喊出早已熟练的口号:“放下武器,抱头蹲下,投降不杀”。 …… 马雄知道桂西就是一片死地,除了大山就是土司,没有东山再起的空间。于是他带着两三百亲兵趁明军不备,忽然从丘陵之间的缝隙穿出,向东逃窜。 在南宁府盘踞了两三年,马雄熟知地理,知道向东翻山跋涉几十里就能达到郁江边,只要找到一条船就能顺流而下前往横州。 横州是左江镇的防区,在那里有几百驻防绿营。横州是肯定守不住的,到时再搜集船只顺流而下去贵县,去浔州。 浔州是战略要地,不容有失,他认为总督大人一定不会坐视那里失守,一定会给他派来增援。 马雄回头招呼自己的亲兵跟上,不要在到处都是树林的丘陵地带走散了。 “全节狗贼,就不能多守一会吗?” 看着右翼镇也开始崩溃,马雄恨恨地骂了起来,对士兵们下令:“盔甲脱掉,加快动作,不要被明贼追上了。” 第168章 重返旧地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看到左江镇、右翼镇都放弃抵抗,崩分离析,朱由榔念诗一首勉励在前线战斗的士兵们,要求他们不可懈怠,乘胜追击。 “不要放贼人跑了,追着打。” 遵照主帅的号令,明军兵分几路去追赶四处逃散的清军溃兵。 马雄和全节都是弃军而逃,在一大批溃兵的掩护下,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很快就溜得无影无踪。他们还不约而同地丢弃将旗,让明军分不清应该重点朝哪个方向追击。 迷茫的明军士兵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抓捕那些穿着盔甲的披甲战兵。 披甲战兵的价值比辅兵高多了,一个能抵五个。战兵身体更健壮,战斗经验更丰富,身上的盔甲很值钱,嘴里的情报很有用。 辅兵平时待遇就不好,溃散后一般都会自行返乡,或在当地寻找其他活路,很少会主动回到清军那一边。 披甲战兵则不同,他们平时享受特权待遇,溃散后很多都会尽力回到原部队继续当兵,放跑一个战兵等于增加一个潜在的敌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很多有经验的披甲溃兵一冲出包围圈,马上脱掉头盔甲胄,只携带防身刀剑窜入密林中。连绵几十里的丘陵和树林在进军时是阻碍,在逃跑时却是良好的掩护屏障。 溃兵们只要钻到林子里,明军想把他们一个个抓出来还真的有点费时间。 明军打着火把四处搜索,一边用长枪戳着草丛,一边用尽全力呼喊:“老乡们,都出来投降。陛下仁德,不杀俘虏。都是老乡,广西人不骗广西人,陛下不会食言的!” 见入夜已深,疲惫不堪的明军终于不得不放弃追击和搜索,随头丧气地回营地复命。 “一条大鱼都没抓到?” 朱由榔睁大了眼睛,发出不满意的抱怨。 “陛下恕罪!参将、游击还抓到两三个,马雄和全节跑得太快了,真的赶不上啊!” 吴三省为自己的失误羞愧不已,马雄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的。如果他没有去打右翼镇而是全力进攻左江镇,起码马雄本人肯定是跑不出这个包围圈。 经过对俘虏简单审讯,大家弄清楚事情的详细始末,都有一种被马雄耍得团团转的感觉。瞒天过海、虚张声势、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被马雄玩出了新花样。 朱由榔用双手使劲擦着自己的脸,宽慰愤愤不平的属下们。 “算了,算了!大家都被马雄给骗了,非战之罪。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敌人太狡猾啊!” 各将领都愤慨不已,都说以后再遇到马雄,一定要第一时间揍他。 胜利当然值得庆贺,但是不够彻底的胜利则让人惋惜。作为决策者,朱由榔听完所有战果报告,开始左右为难,踌躇起来。 左江镇五六千精锐几乎全部覆灭,逃跑的部分也没有多少战斗力。右翼镇则跑了很多,数千绿营兵趁夜色四散而逃,没抓住的溃兵非常多。 在朱由榔看来,进攻南宁府就是为了消灭桂西南的清军,把李栖凤的一条臂膀折断。如果抓住了马雄和全节,郁江、柳江沿岸州府的驻防军就会群龙无首。甚至南宁府都不用去了,整个桂西南传檄可定。 如此一来,明军主力就可以马上折返钦州,痛击杨遇明、栗养志那帮人。 可惜马雄和全节都没抓住,如果现在放着南宁不管,回头协防钦州就会有很大隐患。 钦州城下的三四万,四五万清军不是轻易就能打败的。如果他们死赖着不走,不顾一切从南流江运来粮草,坚持一年半载问题不大。 两三个月内,李栖凤会向南宁增兵,广西巡抚于时跃也会疯狂向这两个军镇投入资源,让这两个军镇重新招兵买马。马雄、全节得到喘息机会的,靠南宁府的资源和两广官场鼎力支持,会慢慢恢复实力。 几个月后,南宁方向又能拉出万把人前去钦州增援,到时明军又会背腹受敌。今天这一仗就算是白打了。 “马雄和全节怎么可以那么赖皮呢?” 朱由榔无奈,只好下令原地休整两天,把俘虏都处理好,然后继续向南宁进军。 后方消息,合浦清军已经逼近钦州,小董镇那条补给线也将很快不保,随时有断绝的危险。还好越接近南宁地势越平坦,人烟也越来越稠密。 当年贺九义是奉命率军回云南增援的,南宁附近没有经受太大战乱,百姓被屠杀得不算太严重。明军渐渐可以从沿途小镇和村落中购买粮食补给,缓解一万三四千人的粮草消耗。 本以为马雄或全节会跑回南宁府城组织防御,又会有一场攻城战要打。不过朱由榔这种担心没有变成现实。明军主力抵达南宁城下时,缺兵少将的南宁驻防军很识趣地举起白旗,开城投降。 明军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进城,兵不刃血夺回这个桂西南重镇。 “我王三才又回来了!” 站在南宁高耸的城头,王三才恍如做梦一般,两年转战三四千里,绕了整个西南山区一大圈,走了一个从前想都没想过的路线又回来了。 很多广西籍的士兵拥有和王三才一样的心情。不少南宁本地的士兵找回了自己的家人,也有一些倒霉的看着已变成残垣断壁的家痛哭不已。 和大家伙一样,朱由榔也有很多感慨,不过作为一军主帅,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朱由榔马上派出使者去南宁西南方向的镇安府、太平府、思明府、思恩府和龙州等地劝降。 桂西南几乎所有州府主要靠左江、右江和外界沟通,现在两江咽喉在明军手里,这些州府的驻防清军想跑都没路跑。 想要坚守也不可能,桂西南是全国最偏远的角落,紧挨着安南,旁边不是高平莫家就是安南明军,属于真正的老、少、边、穷的地区。 没有南宁府和左江镇的支持,这些州府没有长期坚守的可能,因此除了投降,驻防绿营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尽快让他们投降,把防区连成一片再说。” 第169章 心有余悸 对于桂西南的招降工作,王三才比朱由榔还要乐观一些。 顺治在桂西南设立了分巡左江兵备道,衙门就在南宁城内,道台也连夜逃跑了,开溜前没来得及焚毁公函文件。 王三才领着作战参谋们查阅了官员名册和来往公函,发现很多州府的中低级官员居然还是以前贺九义驻守广西时的那一批。 当初这些州府就是栗养志靠嘴皮子劝降拿到手的,就两三年时间,清廷能委派几个道台、知府、知县去当正印官就不错了,根本没来得及全部更换佐贰官等中低级官员。 听完王三才的汇报,朱由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好笑,还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啊。 这批官员仍然还要留用,除了提高劝降几率这个因素外,朱由榔根本没有那么多合格人才去替换这些反复投降的官员。 进南宁城没两天就是永历十四年除夕,朱由榔下令举城欢庆,安抚满城百姓彷徨的情绪。 “大过年的,总不至于杀人?” 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南宁附近几个县的土司头领、县官借着拜年的名义求见皇帝,打探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 朱由榔接见了这些人,好言嘉勉了一番。对于叛国之罪的问题,朱由榔慷慨地贯彻在徐闻时制定的政策。 觐见完皇帝之后,这些县官都收到一大沓给士绅大户的催缴税款罚单。 县官们一头雾水,只好跑去问王三才,请教其中含义。王三才虽然是草莽武将,好歹在南宁驻守过,已经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熟人”了。 “王帅,陛下的意思……” “国难当头,大家都不容易啊。现在钦州军情紧急,朝廷急缺钱粮打仗,大家回去让富户们把这两年拖欠的税银都交一交。” 王三才学着朱由榔的语气,给这些县官分析了一通小惩大诫的道理。县官们愣了一下,互相看了几眼,感觉这似乎是交钱士绅死罪可免的意思。 一个县官又战战兢兢地问:“那……头发……” “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陛下仁德,怎么会因此为难大家呢?可是不缴税……” 王三才伸出手,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懂了?” 县官们都是人精,这么明显的暗示哪有看不明白的道理,连夜跑回各县为明军催缴粮饷。 …… 自从四万多清军向钦州进军,陈上川就一直派出水师骚扰合浦到钦州之间的官道。两广义军神出鬼没,让清军防不胜防,杨遇明头疼不已。 清军在除夕夜渡过钦江,杨遇明马上派出偏师出兵小董镇,企图与南宁府的援兵取得联系,增加一条粮草补给的通道。 左江镇和右翼镇全军覆没,南宁府陷落的消息很快传到杨遇明的耳朵,令他震惊不已。 “老子连年都没好好过,日夜赶路来钦州堵截,敢情还没有明贼打得快啊?马雄和全节那两个废物,一万多精锐,还抵挡不住伪帝一两天吗?” 杨遇明围堵明军主力的战略计划瞬间失败了一大半,气得破口大骂。看着钦州城外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他忧心忡忡,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明军消灭桂西南所有清军,占领南宁府城后,面对清军的攻势已经游刃有余。如果清军执意继续攻击钦州,朱由榔可以从南宁杀个回马枪,返回来救援。 所谓十则攻之,五则围之。没有了左江镇和右翼镇,双方总兵力差距再度接近,是否能快速攻取钦州,杨遇明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秘密找到栗养志,向这位老战友请教。 “栗兄,伪帝的部队战斗力到底如何?” “提督大人……” “只有你我二人,栗兄就不要客气了。大家都是一条战壕里拼杀出来的,过命的交情,咱们还是依旧以兄弟相称,”杨遇明以兄弟情深的目光看着对方。 马雄和全节是孔有德的旧部,杨遇明和栗养志是刘武元、祖大寿的旧部。显然祖大寿派系比孔有德派系有节操得多,故意坑害队友的传统没有那么强烈。 栗养志沉思了一阵,决定对明军的战斗力实话实说。已经在徐闻城下战败过一次了,如果在钦州城下再失败,栗养志不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伪帝的部队,确实不太好打。” 栗养志给杨遇明详细说了徐闻城下的战斗过程,包括进攻时受挫和被反击时的狼狈。 想起徐闻城下的遭遇,栗养志心有余悸,脸色也难看起来,接着道:“明军火器数量非常多,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把火铳,而且火铳的质量非常好。” 栗养志示意稍等,出帐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带回来一把交铳,交给杨遇明验看。 “提督请看,这是栗某好不容易缴获的一把火铳,伪帝的部队都是用的这种武器。” 杨遇明接过把玩了一番,越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和永平那边李定国部用的不太一样,不过……质量似乎更好。” 李定国部用的几乎都是缅铳,而朱由榔部用的几乎都是交铳。安南和缅甸长期和西洋人交往,都非常重视火器的使用。 缅甸主要学习葡萄牙,而安南主要仿制荷兰的样式,相比之下还是安南的交铳更好一些。 “每两个贼兵就有一把枪?” “差不多,伪帝的火铳队以五百人一个营,防守时列队齐射,进攻时伴随战兵出击,非常难防。” 杨遇明回忆了一下这两天和明军接触性交战的情形,两厢印证,似乎栗养志的话所言不虚。 “钦州城,不好打了!” 杨遇明靠在椅子上,脸色露出痛苦的表情。走马上任广东提督一职短短两个月时间,连一仗都还没有打,他已感觉有些无奈。 朱由榔在雷州半岛以西有水师优势,兵力调动非常灵活。清军空有强大兵力却处处被掣肘,明军主力撵不上,城池攻不下,粮道还时刻处于危险之中,杨遇明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依栗兄之见……” “马上撤兵!” 栗养志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第170章 造船要紧 在明军占领南宁之前,栗养志当然赞成继续进攻下去。 只要清军能占领钦州城,控制外围的小董镇,前往南宁方向的明军就失去了稳定的粮草补给,必然不能持久。 或者一部分兵力围困钦州,另一部分去追赶明军主力,这样就可以和左江镇形成两面夹击。前往南宁的明军只能想办法走小路逃回安南,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如此,明军将顾此失彼,头尾不能兼顾,最差也是打成双方对耗的局面。就总体国力而言,刚刚成立的大清国比垂垂老矣的大明国强大百倍。正常打消耗战,清军有恃无恐,有胜无败。 可惜现在朱由榔已经占领南宁府,明军背靠着桂西南,有了稳定的地盘补充粮饷,打消耗的能力已然倍增。 那可是小半个广西啊,就算再怎么穷,刮地三尺总能凑出不少钱粮和兵马来。而且明军运送补给物资的海船天天都在茅尾海出现,清军无法阻止海运这种低成本、高收益的补给方式。 不计代价打下钦州城没什么意思,明军可以用船把部队撤回龙门港去,继续威胁清军后路。 放着钦州城不管,带四万精锐直奔南宁更加不可能。那样距离合浦越来越远,补给线更加漫长脆弱,估计还没走到南宁粮食就吃光了。 一句话,把明军堵住的设想已经落空,夺回钦州城失去了战略意义。 分析完自身的困境,栗养志发散思维,帮朱由榔想了很多种后续手段。 如果明军不满足于现状,搜集南宁府的船只沿郁江顺流直下,攻占横州、贵县、浔州,桂中平原就会糜烂一片。桂中平原可是广西主要的粮食产区,整个两广都靠郁江两岸的良田吃饭。 明军有道统,有精兵作为骨干,再加上有粮食,只要振臂一呼,心怀大明的百姓那么多,聚齐数万兵马不是什么难事。 万一明军顺着西江继续进攻,过藤县,进攻梧州又怎么办?现在梧州的兵力九成都在钦州城下,到时就算杨遇明马上率军回援,两条腿也跑不过坐船顺流而下的明军。 “如果梧州失守,大事……” 栗养志说了一半,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副“你懂的”表情。 梧州是两广总督的驻地,广西和广东之间的门户,山河环绕,易守难攻。从浔州顺流而下进攻梧州还算比较容易,从广东逆流而上仰攻梧州那真是千难万难,没有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根本不可能。 一旦明军占领梧州,广东清军几年之内就不要想反攻广西了,连广东西部的云浮、封川、德庆、罗定都保不住,只能乖乖在肇庆筑城防守,十分被动。 杨遇明在广州和李栖凤沟通过,对广西的虚实比栗养志还要清楚,除了桂林方向的兵力绝对不能动,整个广西仅剩钦州城下这几万野战部队。 如果伪帝真的不管不顾地向梧州莽一波,就会重现几年前李定国经略两广的局面,后果不堪设想。 见杨遇明还犹豫不决,栗养志说出心中最害怕的一种情况。 “如果伪帝不打梧州,那肯定会回钦州,我们能防得住他们跨海攻击合浦吗?万一他们再凑出几千人占领合浦,或者随便在合浦和钦州之间找个地方立下营寨,卡住我们的粮道……” 栗养志越说越害怕,到最后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如果合浦被明军跨海占领,钦州城下马上变成清军的死地。没有粮食,无论多少精兵强将都只能举旗投降。 “伪帝手里哪还有这么多人,撒豆成兵吗?”杨遇明一脸沮丧,用连自己都心虚的语气反驳。 明军还有没有可能再凑出几千人,上万人?栗养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地图上指了指琼州府的位置。 琼州府最近黎乱严重,告急文书如雪花一样向廉州、雷州和广州发送,天天都有。这些告急信都会抄送一份到杨遇明这个广东提督手里。 有时告急信一天还不止一封,上一封信还没来得及拆,下一封已经送到。信中一会说儋州有敌情,一会说昌化城外有贼数千,数万。 地方官夸大敌军人数是常有的事,数万这个数字杨遇明一点都不信,琼州府那个穷地方不可能养得活数万贼兵。但是有数千乱匪是极有可能的,刘履旋和高进库不可能为了几百贼兵发告急求救信。 有种种迹象表明,琼州府的黎乱就是朱由榔在背后撑腰,昌化、崖州的地方官都报告过,经常有海船往琼州府运送物资。 除了琼州府,朱由榔有没有可能从安南再度运来援兵?安南那么大,最近十几年又没有特别大的战乱,兵源充足,再拉万把壮丁不是没有可能。 杨遇明和栗养志两兄弟越说越是沮丧,他们发现没有优势水师,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在沿海州府打仗处处被动。 不要说只有四万多部队,就算有八万、十六万军队,也不可能在高雷廉这么漫长的海岸线上处处设防。靠两条腿走路,永远没有敌人用海船运兵快。 有水师优势的一方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起突袭,而没有水师的一方到处都是难以防守的窟窿,基本无法反击。明军士兵就算在距离岸边五百步的船上朝杨遇明撒尿,他这个广东提督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 “施琅、黄梧这两个狗贼误国不浅,厦门海一战如果不是输得那么惨,我们何至于狼狈至此。” 杨遇明手抓成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身边的椅子。 达素是鳌拜的头号心腹,他在背后不敢骂,只能拿那两个没有兵权的师爷出气:“没有水师还打什么仗?那两个狗贼还天天鼓吹海禁,要焚毁广东水师仅剩的战舰,祸国殃民啊!” 栗养志也感同身受,发出自己的呼声:“提督,高雷廉如果有三十艘大型战舰,我们何至于这样被动。有两百艘,我栗某一个人就能把伪帝堵在安南门口打。不能把钱再花在修炮台上了,造船要紧,造船要紧……” 第171章 战略大师 听完栗远志的一席话,杨遇明有遇到知音的感觉。什么洪承畴,什么吴三桂,包括广州和京师的那么多高官大臣,战略水平还不如栗养志。 云南十几万清军,耗费粮饷每年以百万计,山高路远劳命伤财。有这些钱,打造水师都可以淹没安南了,还费劲打什么滇南、永昌。 “经略真是老了,被云南的群山蒙蔽了眼睛,”杨遇明这样想着,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靠现在这些非嫡系部队,想要抓伪帝立功已经是不可能。趁伪帝还没带兵回来,赶紧带着这几万兵马撤退。 先回广州新组建五个提标营,再去澳门买几千把火铳装备一支强军,最后说服广州城那几位爷拿钱出来造船、造大炮才是正道。 “栗兄,某决意带部队回梧州,高雷廉就靠你了。高雷廉重建水师的经费包在兄弟身上。” 栗养志心中一喜,暗想这个老兄弟果然上道。 “提督客气,栗某感激不尽。” 客客气气地送走杨遇明,栗养志为自己能讲出这么多真知灼见而感到得意。 朱由榔带来的羞辱让他充满动力,这几个月来栗养志日夜打探安南的情报,见识得到飞速成长,现在已非吴下阿蒙了:“朱由榔,你的战法我栗某已经研究透彻,咱们改日再战。” 杨遇明和栗养志达成共识,马上召开参将以上军事会议,提出撤兵。 栗养志为明军构思的战略可行性很高,引起大部分将领认同。从西江各直流顺流直下,夺浔州、梧州、直逼广东这条路线他们太熟悉了。 李定国几年前就是这么打的,声势浩大,效果显着。就算李定国已经败退云南,大家依然对那几年的恐慌记忆犹新。 朱由榔带的明匪也是西营出身,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很好走,故技重施的几率很高。 栗养志带来的广东军比较淡定,梧州失不失守对他们的直接影响不大。李栖凤剩下的四个督标营就非常恐慌了,他们长期在梧州驻防,妻儿老小都在那里。 一旦梧州被明军攻破,他们无法想象会发生多少惨剧。打了二十几年的仗,各营主将年纪都不小,再痛失一次妻儿,以后还有没有得生就很难说了。 人年轻时最重要的就是升官发财,年纪大了之后就会愈加重视家庭。没有后代,拼搏还有什么意义呢。 “杨军门,卑职同意回梧州……” “有理,有理。速速启程为上。” “南宁到梧州只要十几天,我们不马上启程就来不及了……” 见群情汹涌,杨遇明吓了一大跳,连忙刹车,说了不少安慰的话。 退兵是他的主张不假,但是带着这么恐慌的情绪退兵,被明军衔尾追击,几万大军自相践踏,怎么败的都不知道。 “大家莫慌,伪帝刚刚打下南宁,要先安定地方,不可能那么快出兵。再说从南宁到梧州还要经过浔州、藤县,都是我军重兵把守的地方。伪帝能耐再大,打下来总要几天。” “浔州有没有兵,伪帝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部队都被线提督带去云南了,剩下的兵又被马雄哪个王八蛋败个精光,还有什么自保的实力?” 众将对马雄和全节两人意见很大。两个总兵一顿操作,全军覆没,把广西绿营的脸都丢光了。 “伪帝打败马雄和全节,不可能没有损失,他们的伤兵也要养伤啊。除了浔州还有藤县呢。再怎么急,大家都不能自乱阵脚!有命回去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败了,还有谁拱卫梧州呢? 杨遇明的话让大伙儿有所警醒,临阵撤兵确实不能慌,起码脱离危险前不能慌。 “杨军门所言有理,该怎么办,请军门示下。” 终于控制住局面,杨遇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暗想广东提督这个位置真是不好坐啊。如果不是念在这些人都是自己带来钦州的份上,谁爱理这些蠢货。 发挥新官上任的才干,杨遇明拿出了详细方案,把撤退分为三步。 第一步,全军渡江返回钦州左岸;第二步,各营交替掩护返回合浦;第三步,各回各家,该回梧州的回梧州,该回雷州的回雷州。 “一定不要慌,杨某保证,诸位一定来得及回家。” …… 得益于杨遇明的勉力维持,钦州城下的四万清军有序撤退,返回合浦后再兵分两路,回梧州、雷州。 邓耀、杨彦迪、陈上川等人一路监视清军撤退,没找到什么破绽,只好放弃追击的打算。 钦州城内则一片欢腾,新年过得喜气洋洋。面对数倍敌军,很多人都做好了战死城下的准备,如今清军不战而逃,确实令人有死里逃生之感。 “陛下真是威风啊,打下南宁,把这么多鞑子都吓跑了。” “可不是吗,这就是王者风范。” “防城的船坞要赶紧建起来,明年我们开船去打广州。” “对,今年好好干,明年打回广州,打回老家。” 李十三紧握手中的锄头,立下逃难到龙门港后第一个宏愿:打回广州老家,一定行。 …… 云南,建水,阿铺关! 王屏藩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占领曲江到建水山道的制高点,长松了一口气。十二月从晋宁出发,打到正月才突破这么一个小小的关卡,连年都是在山上过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看着后面一路向下的山道,觉得当初选择这条路就是个错误,如果跟着吴三桂打开远,现在也许已经在庆功了。 他身边的张勇则没那么乐观。作为甘陕靠一刀一枪打上来宿将,张勇的经验比王屏藩这种二代将领丰富的多。他认为如果开远已经被清军攻破,明军绝对不可能守得那么顽强。 “大帅那边,可能并不顺利啊。” “张军门,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贼已经溃散,我们长驱直入,必能一举将建水攻破,立下首功。” 王屏藩信心满满,他看出来了,这些建水兵勇则勇已,却没有厉害的将领率领,真刀实枪的干,绝对打不过身后这一万精兵。 从这往下几乎都是俯攻,明贼不能再凭借地形固守,功勋就在眼前。 第172章 危急关头 大理府,清晨。 冬天温暖的阳光透过薄雾,撒在碧波荡漾的洱海上,将一夜寒露驱散。 李定国站在大理城头,看着湖光美景却无心欣赏,一脸忧色。最近几天,一种不祥之感在心头环绕,让他寝食不安。 这次出击大理实在太顺利,进展之快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明军本只是一次试探性进攻,不料却所向披靡,所有城池都是一战即下。 清军在每个城池都只留了一两千,甚至数百辅兵防守,整个大理府似乎成了兵力真空地带,根本不堪一击。 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玉龙关和大理府城,先头部队一直打到镇南州才遇到新的阻碍。 大家欢天喜地过新年,李定国却在心底发出这样的疑问:“清军主力在哪里?吴三桂花了两三个月时间把大理各州县的兵力全部抽空,到底想要干什么?” “晋王,这几天我军尽打胜仗,为何闷闷不乐?可是因为贼人跑得太快,没杀过瘾?哈哈,哈哈。” 窦名望听说李定国一大早跑到城头视察,连忙赶了过来,故意插科打诨。最近两年胜利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主帅如此忧虑了。 李定国轻轻摇头,向这个心腹爱将提出心中的疑问:“名望,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清军在大理守了一年多,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晋王在考某家吗?定是吴三桂打不下去了,只能夹着尾巴跑了呗。” 窦名望也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只能往好的方向去猜想。在他看来,只要没有遇到埋伏,多占领一个大府,实在没有什么不好的。 两人正在讨论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音传来。李定国向城外看去,远远看到一队哨兵在摇晃着红旗,示意有紧急军情。他们身边好像还带着几个人,正在急匆匆赶回城。 预感这一行人将会解开自己数日来的疑惑,李定国立即发出号令:“窦明望,派马去迎一下,将这些人带上来。” 过了一会,窦明望急匆匆领了几个使者登上城楼,这些士兵刚刚被的城外警戒的哨探发现,并护送回大理。 自从开远通过烽火收到清军大举来袭的消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阎惟龙马上派出数队使者,向永昌和安南两个方向同时告急。王五等人正是开远派出的求援使者之一。 按照正常情况,他们渡过元江后应该向西前往宁洱,然后走新开辟的茶马道,过临沧、云县前往永昌。 深知军情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耽搁,王五抵达恭顺州后毅然转向,直接走景东道北上。 景东道是旧茶马道,路途比新开辟的茶马道更断,道路也更好走,可以节省几天时间。只是自从吴三桂卡住大理,从景东到永昌要经过清军防区,有被清军哨探劫杀的风险,一般人都不敢走。 王五等人抱着硬闯的心态赶到景东,听到明军刚攻克大理,又改变路线,放弃绕道永昌,从景东穿过到处都是清军溃兵的定边县,寻找明军主力。 他们一路不休不眠,风餐露宿,翻山涉水走了十几天,遇到明军岗哨的时候,都已经累得快脱力了。但一眼看到友军后,王五忘记路上的辛苦,立刻捉住了领头队官,激动得差点把那个人当场掐死。 窦名望刚把他们领到李定国面前,已经疲惫不堪的王五大叫一声,一个猛子就向李定国脚下扑来,以头抢地的同时嘶声大叫:“晋王,救救滇南,救救开远!清军兵分两路大举来攻,足有六七万,六七万啊!” …… 不出王屏藩所料,清军攻克阿铺关后,明军失去有利地形,无法阻挡清军猛攻,一路退回建水城。 和开远城一样,建水也在这段时间修了不少防御工事。可惜滇南几乎所有机动兵力都聚集在开远城下的谷底苦战,拼命抵挡吴三桂数万大军进攻。 建水这边协防的人数少得多,一番苦战后丢失城外阵地,主力退到城内,只能凭借城墙来固守。 自从朱由榔率领大军下安南,抽调了大量老兵和军官,滇南这两年一直在不断训练新的部队。 然而中下军官流失是难以通过招募新兵来弥补的,很多新兵第一次遇到敌人,连呼吸都有点困难,装填弹药这种复杂操作经常犯错,野战更是缺乏灵活性,被王屏藩和张勇的绿营精锐打得喘不过气来。 张、王二将也发现了这一点,冲下山后也不去强行攻建水城,率军打运动战,扫荡建水乡野,搜集粮草,从后方打乱滇南防守体系。 这种敌后扫荡极易动摇军心,虽然大多数百姓都撤入城中,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如果不能阻止张勇肆意破坏,滇南三城之间的联系就会断绝,物资无法转运,变成三座孤城。 后方一乱,开远城下的明军也无法安心战斗。 开远方向明军兵多,可对面清军更多。吴三桂的攻城大炮日夜轰击开远城墙,清扫城外的明军阵地。 阎惟龙,张国用等人率一大堆新兵、土司兵,与胡国柱等猛将在城外反复拉锯,已经是极为吃力,如果不是有大量壕沟和工事早已经撑不下去,根本抽不出富裕兵力围剿腹地的清军。 一时间,张勇、王屏藩在滇南腹地竟然纵横无敌,祸害建水还不算,还大摇大摆地杀向蒙自。 蒙自是产粮大城,一旦被彻底扫荡,王屏藩、张勇这一路清军真是什么都有了。 驻守建水的彭应伯、何起龙无奈,率军出城干扰监视,却被张勇打了个回马枪。他们哪里是张勇的对手,又败一场,只能退缩于建水城中,一筹莫展。 “哈哈,哈哈,”王屏藩终于一扫之前的憋屈,冲张勇放声大笑,“张提督,王某说得没错,这些明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装备那么多火铳,有什么用?被我们打得连城都不敢出。” “彭应伯、何起龙,都是鼠辈而已。伪帝让贺九义解甲归田,真是愚不可及。” 第173章 愿去杀贼 蒙自,个旧矿山。 最后的数千矿工被看押了二十几天,已经有些烦躁。这些矿工都是被反复甄别,最后剩下来的危险分子。 在清军那边,他们不是亲兵就是标兵,最差也是精锐战兵,有一些还是军官。 清军大举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滇南,同时在这些人中传播。身世比较清白的矿工已被阎惟龙、张国用等人拉去开远城下填线,而他们则被严加看管,一时间人心惶惶。 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如果不是朱由榔仁慈,他们早就被杀光了。现在清军大举来袭,他们又成了潜在的叛乱份子,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刘维宁也是被严加看管的一员,很多工友都非常诧异,这个文弱的公子哥一看就不是当过兵的,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拉去开远,而是和他们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 “大家不要慌,陛下不是残暴的人,不会对我们无罪而诛。” 刘维宁不断安抚身边的工友,尽量减少不安情绪。按他所了解到的规矩,在矿山服刑就是在赎罪。没有犯新的罪过前,他认为这些人都不应该被诛杀。 “对啊,陛下对我们这些人还是不错的……” “是啊,谁能想到当俘虏,还能领到工钱,和以前也差不了多少。” 这些矿工们回忆起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确实很少被鞭打。就算是被责罚,也是因为他们违反规矩。 矿山的规矩很多,大部分都是流血流出来的教训,这些人也很服气,遵守起来并没有太多怨言。 这天一大早,刘维宁被矿头从被窝里拉起来,到矿场的集合。 冶炼炉已经熄火了很久,平日忙碌的个旧银矿已经没有了生产的气息。 大量矿工从住处里走出来,到以前堆放矿石的广场聚集,每个人头上都有了不短的头发,黑压压一片。在矿场外围,则是数百手执利刃的士兵,正在对他们进行监视。 刘维宁发现身边很多身体强壮,孔武有力的工友,脸上都彷徨不安。很多人都在想,这样大的阵势,难道要开始坑杀了他们这些重刑犯了吗? 在一片寂静中,个旧矿业公司总经理王国冲走上中间的木台,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他的身后则是十多个彪悍的士兵,抬着几个大箱子紧跟其后。 他们早就听说过曲江守备王国冲的大名,知道他是清军降将,后来又靠阿谀奉承上位,成为这座大矿山的掌柜。 见到这个传奇人物,数千矿工交头接耳,互相低语。有人眼中有鄙夷,更多人眼中充满了羡慕。 在几千人的注视下,王国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慢慢停下议论,屏住呼吸,听这个名声不太好的人,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会说出怎样的话。 “老子是王国冲,和你们一样,以前在大汉奸吴三桂底下的讨生活,做鞑子的狗奴才。” 台下数千人等了半天,等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很多人面红耳赤,满是怒容。 虽然是俘虏,但是他们已经不当清兵很久了,没有这样在大庭广众下侮辱人的道理。 不等愤怒的人发出抗议,王国冲扯着嗓子接着大喊:“可是陛下没有杀我,还给老子吃饱,穿暖,活的像了个人。现在鞑子又来了,老子死也不会重新剃发,重新去做一个狗汉奸,狗奴才。” 王国冲说完这句,用手指着台下最近的一人,大声喝问:“你愿不愿当奴才?愿不愿意跟老子一起去杀贼。” 被指那人被当场质问,众目睽睽之下,脸色涨得通红,喃喃自语道:“杀……杀贼……” “好汉,上来说话。”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人已被几个士兵带到台上。台下几千个人一起注视着这个家伙。 “你愿不愿一起去杀鞑子?”王国冲又大声重复问了一遍。 那人看了一眼台下,不知从哪里起鼓起的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怒吼:“杀鞑子,我李大有去。” “好,忠君报国,赏银五两。” 王国冲身后两个壮汉闻声而动,其中打开一个大箱子,拿着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李大有手中。另一个则拿着一把长枪,塞到李大有空着的另一个手里。 一个身穿猩红战袍的军官向李大有行了一个军礼,大声发出第一个命令:“士兵李大有,入列。” 李大有腰杆挺直,昂首大步走向木台旁边的空地站稳,俨然是排头兵的做派。 王国冲接着又指了台下另一个人,继续又问:“你愿不愿重新当奴才,还是跟老子一起去杀贼?” 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哪里有人会承认愿意当走狗,被指中之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会回一句“杀贼”。 随着被带到台上,当众领钱,领武器的人越来越多,台下的人也学会了规矩。每个被指中的人都自觉走上木台,报上性命,大声发出誓言。 “我,张大山,愿去杀贼。” “好汉,忠君报国,赏银五两。” “我,陈二狗,愿去杀贼。” “好汉,忠君报国,赏银五两……” 王国冲不厌其烦地让矿工们上台,再不厌其烦地赞一句“好汉”,然后让手下当众给钱,给武器。 慢慢地,已经不需要王国冲用手指,台下已经按照平时上工时的惯例,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鱼贯上台。 接近中午时,一个文弱的年轻人站到台上。喊了一上午,王国冲已经声音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个人,等待对方开口。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所有人一样,用力大喝:“我,刘维宁,愿去杀贼。” “好,赏银五两,发武器。” 王国冲张开闭了很久的嘴巴,用嘶哑的声音回应。 整个仪式几乎花了一整天,发放了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几乎把矿场的库存搬空。王国冲庆幸自己管理的是银矿山,如果是铁矿山,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么多银子发。 这个仪式也是他当年当寨主时自创的,把“愿不愿意拜我王国冲为大哥”改成“愿不愿意一起杀鞑子”,也是应有之变。 这次当着几千人的面使出来,想不到竟然产生了如此良好的效果。 “李大有演得好啊,老子差点都感动哭了。” 第174章 经理挂帅 五六千矿工组成的个旧营以矿组为单位重新整队,很多矿头被火线提拔,成为什长、把总和千总。 这些人所拿的武器很多都是新打造的,多数都是长矛,也有部分人配发刀剑和盾牌。可惜防具很少,铁甲不足五十套,棉甲也是破破烂烂,一看就是仓库底下翻出来的那种,而火铳是真的没有。 这些破烂还是王国冲用自己的人头担保,好不容易从蒙自讨来的,如果不是清军在境内肆虐,急需招募一批士兵,就这些赵得胜都不想给。 这些重刑犯都是忠诚可疑的清军俘虏,谁知道会不会临阵倒戈? 万一这几千人投了清,给出去的装备不就是资敌吗?几万两银子散就散了,在这种紧要关头,银子除了拿来打赏也没地方花,盔甲这种战略物资可要抓在手里。 没有办法开股东会,王国冲和赵得胜事急从权,自作主张分了两万多两银子。王国冲觉得如果战败,自己肯定承受不住股东会的怒火,这条小命肯定就要交代了。 “首先,部队绝对不能溃散,要不然这银子的去处就死无对证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王国冲命令新组建的这支部队就地防御,先控制个旧一带再说。个旧本身就是一个狭长的山谷,还有道路和后方的蔓耗港想通,相对比较安全,也不容易被困死。 越怕事越来,个旧营刚组建第二天,就有两三百清军到矿场附近扫荡。这些张勇手底下的精锐这些天把明军打得不敢出城,气焰非常嚣张,听说个旧满地都是银子,就过来碰碰运气。 “打着两百多贼人,应该没问题?” 见到王国冲犹豫,一个刚被提拔的千总提议,在矿场附近找个林密处伏击。这些绿营兵不熟悉地理,肯定会中伏。 王国冲大喜过望,大声称赞:“好计策,你以前哪支部队的?身处何职?” 那个千总满脸不好意思,悻然答道:“末将以前是栗养志座下游击……” 王国冲一拍对方肩膀,大声道:“原来如此,真是屈才了。好好打,本经理定好给你好好叙功,官复原职。” 稳妥起见,王国冲派了两千士兵前去伏击,自己则在高处查看战况。本想着这批缺少盔甲的士兵不会打得很顺利,没想结果出乎意料。 这支刚刚组建的部队士气惊人,埋伏的时候静如处子,随着进攻的号角响起,又一窝蜂从四面八方向敌人发起进攻,气势如虹。 刘维宁第一次上战场,紧张的双腿发抖,跟着大部队一起冲锋,见到敌人时脚下一滑,狠狠地跌了一跤,摔得七荤八素。 见他摔倒,立即有工友帮他挡开敌人攻过来的刀剑,还有人伸手将他扶起。 那些每晚睡着刘维宁身边的粗鲁壮汉,上到战场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冷峻,身上散发出阵阵杀气。 刘维宁见到几个经常一起喝酒的工友很默契地组成简单战阵,把一个批着甲胄的敌人围住。一个工友通过跳跃闪开进攻,然后另一个工友立即上前将长枪刺入敌人的小腿,最后一个工友则冲上去把对方的喉咙割断。 上千人齐心协力,很快把这支清军小分队淹没,只让两百多清军跑了十几个人。 王国冲原来只是个山贼头子,当过最高的官也不过是个守备,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指挥几千军队。看到初战就赢得如此干净利落,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这是我指挥的战斗?” 他看出来了,这支新组建的部队一点都不弱。这些人战斗经验都非常丰富,而且长期一起挖矿,互相合作,纪律性很强。如果有足够的甲胄,绝对能打得非常好。 两万多两银子买支强军,这个钱花得真值。 回矿山的路上,刘维宁一脸兴奋,由衷赞叹同伴的英勇气概。 一个工友咧咧嘴,用满不在乎语气道:“以十打一,那还不是随便打。要多收集点盔甲啊,张勇此人厉害的很,遇到他的大部队,我们讨不了好。” “兄弟,你的武艺如此高强,以前是个军官?” “高得捷你听说过?” 高得捷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猛将了,刘维宁想不到每天在自己身边打呼噜的粗鲁汉子居然是名将的手下,脸上露出“失敬”的神色。 那个工友见刘维宁点头,用一股惆怅的语气叹道:“他也是个好人啊,可惜被陛下给宰了。” …… 张勇听说自己派出的扫荡小分队被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立即意识到明军在蒙自一带还有一支敢战的野战部队存在,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命令所有部下放弃扫荡,收缩兵力向王屏藩部靠拢。 开远城下并非十分狭窄的关口,传信使者攀爬山岭,绕小路能和吴三桂取得联系。因此张、王二人知道吴三桂率领的几万大军进攻得十分猛烈,滇南明军几乎所有机动力都在开远城外苦战。 吴三桂手下猛将如云,还有数千禁旅八旗,张勇不认为阎惟龙和张国用有能力分兵前来围剿。 如果开远分兵,他们会开心。临阵调走万把部队,明军的战线绝对会千疮百孔,那样清军主力很容易突破开远防线。几万人涌进来形成合围,拿下整个滇南就很轻松了。 但如果是其他方向来的援军,那就很麻烦。深入敌军腹地扫荡很畅快没有错,可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围歼,下场会非常惨。 “他们的增援这么快就来了?”王屏藩发出疑问。 “不可能是大股部队,从大理过来一千多里山路,李定国带着大军一天能走几里?伪帝从安南回来也很远,还是逆流,不可能这么快。” 张勇反复计算明军行军时间,认为最少还有半个月才会有安南军回来,李定国的部队则更远,没有一个月不可能抵达。 就算李定国带几千人来他也不怕,连续赶一千多里山路,不累死才怪,根本没有战斗力。 “听说这伙人装备很差,士兵没什么甲胄,应该是一些游兵散勇。” “游兵散勇也不得不防,引他们出来,”张勇面露凶光,做了一个合围的手势。 第175章 仇家相见 王国冲听取手下建议,伏击两百多清军成功后,又缴获了一百多具盔甲,马上分发给士兵使用。 怕张勇率军来报复,王国冲围绕矿场严阵以待,却再也没见到清军进入个旧山谷。 正在王国冲奇怪的时候,赵得胜从蒙自派来使者告急,称张勇和王屏藩已经绕过大屯海,正在攻打蒙自城。 精锐大部分都被张国用带去开远,身在后方腹地的蒙自城哪里有什么防御力量。赵得胜惊恐万分,以总兵和矿山大股东的双重身份要求王国冲马上率部前去增援。 “蒙自城内有大量军粮,绝对不容有失。连赵帅都亲自上城战斗了,危急!” 使者传完命令,还恶狠狠地威胁:“如果赵帅战死,私分几万两银子的事就没人替你作证了。” “赵帅亲口同意,这些银子是拿来打赏士兵的,怎么能算是我王国冲私分呢?”王国冲大声叫屈,“这真是冤枉啊!” “没有赵帅作证,谁能证明有股东同意过?” 王国冲一想,真是这个道理,那可是近三万两银子,事后追究起来,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证明,自己确实难以自证。就算钱花在正途上,一个掌柜花了老板几万两银子,也不好开脱。 花这些钱就是为了打仗,见到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惹怒了赵得胜,自己无论在军队还是在矿场,前途也十分渺茫。 无论于公于私,王国冲觉得蒙自都必须得救,最少要做出一个正在奋力营救的姿态。 “麻烦兄弟回禀赵帅,个旧营马上出兵增援,我们有六千兵马,一定可以解围,蒙自城坚持住。” …… 从个旧到蒙自城就几十里路,平时几个时辰就能走完,骑马更快,还不到一个时辰。然而个旧营却走得极为磨蹭,走一步停三步,一个时辰还走不到五里。 王国冲把整支部队抱成一团,沿途派出大量哨兵去探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停下来观察一番,不排除危险绝不重新出发。 他本来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性格,现在迫于无奈要去给蒙自解围,已经是硬着头皮上了。不救蒙自城固然有罪,被伏击兵败也是必死无疑,连弃军逃跑都做不到,王国冲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走出个旧峡谷隘口,个旧营更是小心的过份,几乎是一点一点往前挪。远远看到大屯海时,天色还早,王国冲却下令靠着大山就地扎营,用木栅栏把军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各位兄弟,把营盘扎好,小心敌人夜袭。” 第二天一早,天空特别晴朗,刘维宁看到营地后面的山上的野生冬樱花竞相绽放,微风一吹,花雨纷纷,满山都是粉红或间白色的花瓣。 天天都钻矿洞,从没注意到滇南景色竟然是如此怡人。刘维宁抓紧自己的武器,暗想一定要奋力保住自己的小命。 正感叹间,他又看到半山腰的一座老寺庙燃起烽火信号,滚滚浓烟时断时续,似乎在传递重要军情。 一个熟悉烽火的同袍告诉刘维宁,这个烽火信号的含义是告诉蒙自城增援正在赶来,请友军务必坚持住。 在晴朗的天气下,烽火信号传播得很远,几十里外都能清楚看见。 赵得胜站在蒙自城头,看到二十几里外燃起的烽火,气不打一处来。就那么点距离,还用得着点烽火?有那个准备烽火的功夫,都快走到蒙自城了。 王屏藩和张勇也看到了烽火,觉得真是莫名其妙,都在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清军人数只有一万出头,没有足够的兵力封锁蒙自城与外界的联系。明军只要多派使者渗透,总能进得了城,何必大张旗鼓,把自己的位置弄得人尽皆知呢? 一打蒙自,马上有人前来支援,证明这个方向是对了。可支援的部队不慌不忙,又好像不是非常着急。又或者对方猜到清军在围点打援? 如此紧急的军情之下,这支部队还沉得住气,看起来是个智将啊?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抓个舌头回来问问,对方主将是谁。竟然如此胆小如鼠。”王屏藩下令多派探子密切注意,监视这支部队的行踪。 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鬼,两人不敢大意,放缓对蒙自城的攻势,布下口袋阵,专心等着明军来解围。 半天之后,探子回来禀告,明军派了几百人,在营地几里外继续修营地,似乎有一天就走几里的意思。 埋伏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个消息,真是白费功夫。很多绿营兵都卸去盔甲休息,唉声叹气。 “打听到了吗?对方主将是谁?”王屏藩着急知道这个对手是谁,到底是深谙兵道,还是确实胆小。 “听说是王国冲。” “王国冲?曲江守备王国冲?” 听到这个名字,王屏藩立即回忆起一张猥琐无比的脸,一年前通海战役的情形历历在目。 若不是王国冲阴奉阳违,白白送给朱由榔十万担军粮,滇南的实力何至于膨胀成这样,他何至于一年来不断被人耻笑。 王屏藩勃然大怒,转头向张勇大声请命:“王国冲此贼无能至极,罪大恶极,王某立即去把他抓来,碎尸万段。” 张勇也听说过王屏藩和王国冲的过节,知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拦也拦不住,只能放弃埋伏,率军一同前去。 两军本来就离得不远,就二十里路。清军下午出发,还没入夜即将个旧营团团围住。如果不是张勇一直在劝王屏藩不要因为怒气失去理智,王屏藩连夜就要进攻了。 张勇看到明军营寨扎得分外扎实,深感头疼,建议道:“对方有五六千人,不好打,还是先劝降。” “劝降,王国冲此贼反复无耻,来回投降不知道多少次了。绝对不可以信任。” “这样的小人正好劝降,成功的机会很大,”张勇开慰这位充满愤怒的战友:“用不着信任,只要他们放下武器,马上全杀光就是了。” 第176章 头大如斗 王国冲知道自己在吴三桂阵营中被所有人痛恨,名声早就烂大街,投降必死无疑,完全不予考虑。劝降使者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国冲下令轰走。 张勇一看此人如此不识抬举,也十分恼怒,次日天还没亮就下令弓箭手在明军营前列阵。 一排排清军弓箭手成四十五度向天仰射,箭矢如暴雨般落向明军营地。 明军没有远程武器,没有任何反击的办法,只能被动挨打。因为缺少甲胄,抛射过来的箭矢杀伤性也很大,明军只能靠一些临时做成的盾牌抵御,被射得抬不起头来。 王屏藩见状,哈哈大笑,大骂一声“鼠辈”,下令全军突击。 “兄弟们上,一个时辰内拿下王国冲的人头,本将就着下酒。” 看到清军成密集阵型发起强攻,刘维宁躲在一个破门板做成的小木盾下面,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面前的不再是零散的敌人,而是成排成排的野战军,利刃在刚泛白的天色下闪着寒光,发出摄人心魄的杀气。 他身边的队友则比较镇定,看见刘维宁这怂样,还给他打气。这些人都是行伍出身,对读书人怀有一种传统的敬意。 只要不是那种贪官污吏式的败类,他们不吝啬给予这个一起喝酒的小伙子友善和关怀。 “一会跟着一起冲,大家会保护你的。注意脚下,在战场摔倒很危险啊。” 刘维宁羞得脸红耳赤,大声道:“不要小看人,我必手刃一贼。” 随着清军渐渐靠近,数百个冒着火的竹筒从木栅栏后面抛出,还没等清军反应过来,这些竹筒就发生一连串爆炸。 这种竹筒和黑火药做的“手榴弹”是粗制滥造的产品,胜在装药量大,每一个小竹筒都装有大半斤火药,炸起来非常惊人。 一时间,如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竹片在密集的军阵中到处乱飞。正在进攻的清军没有防备,被炸得人仰马翻,惨叫不止。 接着,个旧营大门洞开,大量明军蜂拥而出,冲向那些被炸得眼冒金星的敌人。鼓声如雷,杀声震天。 清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人还在发懵的时候就被明军杀死,剩下的人也无心抵御,被杀得四散而逃。 明军追了一小段就听到营内鸣金,恋恋不舍地放弃追击,回到阵前扒清军尸体上的盔甲。无论是铁甲还是棉甲通通都要,头盔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清军身上的冬衣也是不错的防御物,明军全扒了穿在身上,留下一具具赤条条的尸体——冬衣也有厚度,套在身上也能减少一些箭矢伤害,可不能浪费。 “敢跟我们矿工斗,不知死活。我们连大山都炸得开,就不信你们这些鞑子的天灵盖,能比石头还硬。” 王国冲见到战果辉煌,得意忘形,大呼小叫。同时传令继续点烽火:“告捷,马上告捷。我军小胜,斩敌两百。烽火要烧得旺一点,让开远、建水、蒙自,所有友军都看到。” “经理,建水和开远城太远,不一定看得到啊……” “愚蠢,他们没有哨探吗?只要我们烧,肯定有人能看到,”王国冲豪气冲天,“我们坚守下去,肯定有友军来帮忙。就算全军覆没,也要让所有人知道,个旧营曾经苦战过,没有给陛下丢脸。” …… 在远处观战的王屏藩和张勇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支连火铳都没有的部队,居然会拥有那么多火药,而且还用得这么浪费,真是暴殄天物。 “他娘的,火药是这么用的吗?他们懂不懂打仗?” 王屏藩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奇葩的队伍,气得吐血,破口大骂。 张勇则忽然想起这支部队是从个旧走出来的,莫非都是矿工?矿山有大量火药就不稀奇了,这些人天天拿火药炸山,敢情是把清军当成石头来炸呢。 “他们一次用这么多火药,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换个办法进攻。” 两人正在商量如何利用松散阵型消耗明军火药,却见山腰上又燃起烽火。王屏藩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明军在告捷。 “就打赢那么一小场,告什么捷?这个王国冲想升官想疯了。”王屏藩越发觉得对方无耻之极,一点点胜利也值得点一次烽火,像个小孩子一样。 张勇却不那么想,反而觉得有些棘手。 明军在滇南并非没有军队,只是都被清军打怕了,不敢出城野战,如果天天有人发大捷,小捷的消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敢于过来增援,那就不好办了。 张勇把这个担忧说出,王屏藩也反应过来,再这么打下去有点不妙。 “继续进攻,一两天之内一定要把他们解决掉。” 清军接着发起第二次进攻,这次他们吸取教训,一边以箭矢覆盖明军营地,一边派出精锐以松散的阵型不断靠近,引诱明军浪费火药。 明军并没有上当,而是以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两三百披甲为先锋,直接出营白刃战。 张勇注意到,这支明军和建水那边完全相反。 建水那边的明军是装备很好,经验很差,在清军的猛烈冲击之下很容易发生混乱,进而崩溃。这边的明军则是装备很差,不要说火铳,连弓箭和防具都很少,却个个经验丰富,进退有度,战斗力很强。 在以披甲兵为骨干,双方人数相仿的情况下,这支军队能和甘陕绿营打得有来有回,战个旗鼓相当,甚至能慢慢占据上风。 这样的士兵放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将帅眼中的宝贝,恨不得人人披甲,武装到牙齿,当成珍贵的王牌。 明军高层到底有什么毛病,把这样的士兵放去挖矿,现在拉出来战斗又不发装备,当成炮灰来使用。 “莫非……” 张勇想起一事,大声道:“抓住那个舌头呢,拉上来,本帅亲自审问。” 一番用刑之后,张勇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支部队果然几乎全部由俘虏组成,而且以前都是精锐战兵,或者各将领的亲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 这样的军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进攻就能够击溃的,如果他们有足够数量的装备和盔甲,再加上名将指挥,就凭这五六千人反过来把清军击溃都不是不可能。 张勇顿时头大如斗,密集阵型进攻不行,松散阵型明军也不上当。因为要连续攀爬山路,这一路军也没有带大炮这一类的重武器。 难道要靠箭矢把这些人耗光吗?也没带那么多箭啊! 第177章 攻心为上 两军打了一整天,个旧营的营寨依然屹立不倒,看起来也不是几天能被攻破的样子。 次晨拂晓,张勇让上百个高大威猛的壮汉到明军营前整齐排列,一起齐声呐喊。 “兄弟们,都是自己人,不要再打了。投降,吴大帅既往不咎,让你们官复原职……” 一百多个大嗓门异口同声地把劝降词喊出,真是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王国冲闻之色变,暗想对面的法子厉害,这不是三十六计中的攻心计吗?没看出来这个张勇也有吕蒙的风采,读过几年书,是个儒将啊! “呸,呸,呸,他是吕蒙,老子岂非是关二爷,要败走麦城?” 反制,必须反制! 个旧营有大量投降的前军官,官复原职的诱惑很大。王国冲不敢怠慢,马上开动脑筋,思考反击的方法。 不久,王国冲也组织起一百个大嗓门,简单训练后,让他们在营内做好准备。 站在一百多个人面前,王国冲自信满满:“口号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经理,就两句话,哪能记不住呢。快开始……” 众人纷纷表示自己没那么愚蠢,绝对不会喊错。 “好,听我号令,”王国冲提起一口真气,一句骂人的话脱口而出:“王屏藩,狗汉奸!” “王屏藩,狗汉奸……” “张勇,狗奴才!” “张勇,狗奴才……” 王国冲在众人面前来回行走,带领这些人齐声呼喊,一边喊还一边挥舞着双手,用肢体语言来增强气势。 声浪犹如一百多具持着刀剑的骷髅,向清军冲杀过去。在空气中反击敌人的招降攻势。 两边的战前宣传队都不遗余力地发出呼声,明军的喊声渐渐把清军压了下去。 清军的劝降词太复杂了,长达二三十个字,而明军的反击则很简单,每句话只有五六个字。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显然是越短的口号越能清晰传播。 王屏藩和张勇见精心设计的计策徒劳无功,又被阵前当众辱骂,气得七窍生烟,立即增加人手,以语言反击之。 “王国冲,仙人板板。” “王国冲,x你祖宗。” 王国冲本来脸皮就厚,听闻敌人骂自己,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此计行之有效。只要两军互相骂战起来,就没有人再理会劝降的事情了。 你有攻心妙计,我能胡搅蛮缠。 一点点市井吵架的伎俩,轻松破了敌人精心谋划的奸计,他心中十分得意:“甘陕提督还是四川人?还仙人板板,我x得你们仙人板都不板……” 吵架时绝对不能怂,他组织更多人手一起喊,誓要把对方的声浪盖过。 清军变着花样问候王国冲的祖宗十八代,而明军则抓住王屏藩和张勇当汉奸和当奴才的痛点,翻来覆去地重复那两句话。 清廷把汉人当成奴才来使唤是事实,无论谁都不能辩驳,因此杀伤力很高,侮辱性极强。 王屏藩和张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加恶毒,更有效的词语来反击,只能拼命往下三路去想。 两军对骂小半个时辰,王、张二人发现这么下去,攻心计不但不能成功,反而自己的军心有些动摇,连忙中止骂战,再次发起进攻。 明军赢了骂战,士气高昂连续击破清军的进攻。清军不可能每一次都把战死的同伴尸体带走,所以明军每一次都能缴获几具,十几具盔甲。 一整天下来,明军付出不少伤亡,却也缴获了不少战利品。每缴获一具盔甲,就能给明军增加一点战斗力,王国冲决定继续坚守下去。 王国冲还不厌其烦地通过烽火汇报个旧营的战绩,每次都是击退清军进攻,斩首二十,五十。 烽火不停地燃烧,向全滇南的军官、士兵和百姓持续传递一个信息——个旧营还在坚守营盘,没有投降,没有退缩。 二十、五十这种数字也是王国冲精心考虑过,然后授意烽火台的士兵发出去的。 越真实,越微小的数字越能取信于人,也不会让友军误判。发个斩首一千、两千级,万一友军轻信,一窝蜂出来浪战,被清军击败,那就糟了。 夜里,王国冲一个营帐一个营帐去打气,鼓励士兵们不要放弃,要有必胜的信心。 “大家坚持,坚持。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三天,五天,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陛下和晋王的大军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士兵们都是老油条,对这种鼓劲不以为然,有没有援军谁都不知道,这种鬼话也就新兵会信。 不过主帅亲自到营帐鼓励,令人有种亲近之感,不管怎么样,平易近人的主帅总会比高高在上的主帅,更能博得一些好感。 …… 清军持续进攻,明军持续防守。 两三天后,王国冲发现伤亡已经有点无法忍受,主要是因为甲胄不足,伤员太多。 如果正常披甲,哪怕是棉甲,敌人的很多攻击都不会导致士兵受伤。比如清军抛射过来的箭矢,只要有简单的棉甲就能卸去绝大部分伤害。 可惜明军连那种破烂都很少,缴获的三四百具盔甲也只能装备突击队,普通士兵们一不小心就会被箭矢射伤。 很多士兵中一两箭、两三箭也不会马上死亡,但是需要躺在军营里等待救治。 三天下来,各种伤员竟然达到五六百,缺少治疗创伤的药物,伤员们半夜发出痛苦的嚎叫,持续动摇着军心。 谁能想到矿工需要打仗呢,矿场里不会准备那么多金疮药,不足以给那么多中箭的士兵使用。青蒿草粉末倒是很多,可那是专门用来治疗疟疾的,在大冬天也没有使用价值。 王国冲一筹莫展,再这么下去,营内士兵会不会倒戈又重新成为值得警惕的问题。 排兵布阵,上阵杀敌并非王国冲的强项,银子没有了,各种承诺也说过了,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提振士气。 清军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在外面虎视眈眈,他不敢率军离开阵地突围,连想都不敢想。 又一天战斗结束,黄昏清军终于停止进攻的时候,王国冲看到疲惫的士兵已经有点泄气,每天增加一两百,两三百伤员,士兵们难以长期坚持下去。 “我王国冲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不至于死在这个破地方。为何要在古庙烧烽火,打扰了神明啊!失策,大大的失策。” 第178章 鱼水之情 刚入夜,王国冲正在苦思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忽然有亲卫来报,在营后的山上抓住两个形迹可疑之人。 “经理,这两人在山腰上晃了半天,还窥视我们营地。一问什么都不肯说。” 个旧营是贴着大山扎营的,后面除了通向古庙的一条小路,什么都没有。敌人去山上探什么,莫非想要从后山发起偷袭? 王国冲感到奇怪,命令把人带过来看了看,马上知道这两人不太可能是清军探子。 坐在个旧矿场总经理这个位置,常年需要和附近土司打交道,王国冲认出来这两人服饰,是蒙自那边的土司山民。 王国冲上前把堵在这两人嘴里的破布取出,“你相不就隆”,“阿迷左左”地套了一会交情,终于问出这两人来历。 原来自从个旧营天天点烽火,蒙自附近的土司也传开了,有明军在附近打鞑子,似乎还还一直在打胜仗。一个土司首领按捺不住,派了两个人来看看战况。 王国冲一听此话像是真的,这些寨子还是很关心战况的,要不然也不会派那么多人去协防开远城。 他也马上想到营地后面这座满是密林,不是峭壁就是断崖的茫茫大山,在当地山民的眼里其实和通途差不多,有数不清的小路可以走。 “老乡,真是辛苦了,回去告诉你们头领,我们个旧营会一直打到底,绝对不会投降,你们就放心。” “军爷,一定要挺住啊,就靠你们了。” 王国冲紧紧握住老乡的手,学着朱由榔习惯的动作,使劲地上下摇晃。在表达谢意的同时,他也想到了一个振奋军心的好计策。 …… 第二天又打完一场,刘维宁从阵地上回营帐休息,忽然听到营地后面有嘈杂之声。 他感到好奇,走过去看看,到了后山营门附近,见到一堆士兵围在一起,很多人手中都拿着一个苦荞粑粑,吃得眉开眼笑。 “真香啊,这几个老乡真不错。” “老子打了十几年仗,第一次有百姓来送吃的,真是开了眼了。” 刘维宁也接过一个粑粑,吃了一口,满嘴都是甜香,确实比军粮好吃。大感疑惑,又上前询问,原来是两个苦哈哈的山民挑着几担子食物,走小路翻山越岭,来到明军营地劳军。 那老乡看到刘维宁,还拿起一壶酒塞进他手里,用汉话介绍:“泡水酒,泡水酒,好喝。” 主帅王国冲也赶来过来,见到几个老乡,嘴里发出爽朗的笑声,和那他们亲切地攀谈:“哈哈,哈哈,老乡,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军爷,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你们在这打鞑子,真是好样的,”那个山民一脸的崇拜之色,“头领让我们过来送点吃的,还有一些金疮药,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军爷们不要嫌弃啊!” “怎么会嫌弃,你们这是雪中送炭,王某感激不尽!” 王国冲再次摇着摇老乡的手,转身向士兵们大声道:“剩下的粑粑都别分了,和金疮药一起给伤兵们送去。告诉大家,这是当地百姓千幸万苦送过来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啊。” 有百姓主动向军营送东西的奇闻在军营里传播,如果不是真的有人吃到苦荞粑粑,很多士兵都不敢相信。 在他们有限的认识里,自古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打仗这么多年来,只有百姓绕着军队走,从来没遇到过百姓主动来劳军的。 军民一家这种情况,只在戏文里听说过,如今个旧营也能有这个待遇,岂不是和岳家军差不多?如果个旧营是岳家军,王国冲岂不是岳飞? 这么推算下去,营中将士不是岳云,就是杨再兴,再不济也是牛皋。想到竟然能和戏文里的忠义之士齐名,很多人都心有荣焉。 “想不到我们都成岳家军了,稀奇,稀奇!” 自元以后,戏曲得到极大发展,明万历以后更是百花齐放,作品数不胜数,人人爱看。女的爱看《牡丹亭》、《紫钗记》,男的就是《三国演义》、《精忠记》之类,其中《精忠记》说的就是岳飞岳家军的故事。 “唉,好久没听戏了。” “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你还想着听戏?美得你。” 一说到戏曲,刘维宁就是行家了,他爷爷刘光斗虽然人品低劣,却是昆曲大家,艺术造诣很高。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刘维宁也学了几手,颇有一些功夫。 听到大家说到《精忠记》,刘维宁一时兴起,两句唱词脱口而出。 “看前面黑洞洞的,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它个干干净净!” 这句唱词一出,在场将士大感震惊,均想不到这个一起同吃同住的小伙子,竟然还有这手绝活。 短暂寂静之后,一个营帐的同袍纷纷大声喝彩。 “好,唱得好……” “小伙子行啊,唱得比戏班的还好。”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刘维宁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唱完两句就大感后悔。他们家虽然都爱唱戏,却也知道这个行当不太光彩,平时只在深宅大院内自娱自乐。 官绅世家子弟当众表演,实在是太自贬身价,他还从来没有试过。 可身边这些人都是相处了几个月的工友,近日还几次三番救过他的命,刘维宁满脸不好意思,却不知道如何拒绝。 满营帐将士哪里会想得到他是世家子弟,只觉得他多半是犯了国法的戏子,勾引良家黄花闺女私奔的那种。见他扭扭捏捏,大家还给他打气。 “唱一段,就唱刚才那段。” “对啊,就算是戏班出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犯国法的人,谁还能看不起谁。” 见大家情绪满满,热情高涨,刘维宁不好再拒绝,于是清了清嗓子,又唱了一段。 唱音刚落,营帐中顿时掌声如雷,几十个人大声叫好,气氛非常热烈。 很快,这个营帐的动静传到附近营帐,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小小的帐篷内竟挤满了人,连帐外也有很多人围观倾听。 刘维宁每唱完一段,都会引起热烈掌声和叫好声。 “好,唱得好……” “过瘾,实在过瘾啊!” 第179章 举目皆敌 王国冲正在中军大帐内得意,脑子里回想自己的计策,感觉效果真不错,又暗叹陛下这一招军民鱼水情果然了得。 他从神游太虚中被营外的嘈杂声惊醒,大吃一惊,立即从床上跳起。 为了防止营啸,晚上军营中向来禁止大声喧哗,在这强敌环伺的环境下,谁敢放肆? 王国冲以为敌人夜袭无疑,赶紧起来督战。提着宝剑冲出营帐,向左右卫兵大声喝问:“何人在喧哗,是不是敌人攻过来了?” 门口的卫兵一头雾水,清军也要休息,哪来的夜袭。其中一个卫兵指了指刘维宁营帐的方向:“听说,有人在营内唱戏。” “唱戏?我还请了戏班子?” 王国冲如坠梦中,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请戏班。山路那么难走,戏班子也过不来呀。 “带我去看看,他娘的,还有人敢在军营里唱戏,反了天了。” 王国冲急匆匆赶到刘维宁的营帐外,却根本没人发觉他靠近,都在竖着耳朵听刘维宁唱《挑滑车》。 他没有摆主帅的威风,慢慢挤进营帐内,看到居然是这个人在唱戏,也大感意外。 王国冲也不清楚刘维宁具体是谁,使者除了一句“别把他弄死了”的吩咐,其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一次矿工去守开远,王国冲还特意把他留下来,后来军情危急,才顾不了这么多,一起拉上了战场。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人才,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等刘维宁一段唱完,王国冲大步上前,拍着对方的肩膀大声叫好:“好小子,还有这手绝活,到外面摆个台子,让全营将士一起听个过瘾。” …… 和李定国收到求援信的时间差不多,在南宁的朱由榔也收到清军大举进犯滇南的消息,大感震惊。 清军这几个月的奇怪战略,一下子有了答案。原来清军这样打,是为了拖住安南明军,让明军无法快速返回滇南救援。 深感事态严重,朱由榔召集所有高级将领商议,寻找快速救援的办法。 “他们不是和晋王在玉龙关死磕来着,大理他们都不要了?” “洪承畴、吴三桂那两个狗贼,果然奸狠毒辣。” 清军能聚集好五六万精锐打滇南,大家都大感意外,都觉得除了从大理方向抽调,也没其他的可能。 “拿大理府换临安府,真是好魄力,大手笔。” 主动丢弃滇西一个大府,去进攻滇南一个小府,清军这个战略举动让所有人事先都没想到。 从传统上来看,滇南算不上什么十分要紧的地方,大理府在云南的地位比临安府高得多。 只是这两年朱由榔把滇南发展得风生水起,现在成了安南明军的钱袋子,不说矿山每年几十万两银子的利润,都被均分到各军头补贴军费,光源源不断的茶叶和锡器贸易,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而且没了滇南,安南和滇西的陆路通道就断了,两边大军不可能绕道沙廉互相支援,将被迫形成各自为战的局面。 一下被点中要穴,朱由榔深深觉得,像洪承畴、吴三桂这种老江湖,确实不能等闲视之。稍微看到一点破绽,他们就能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制造出巨大的麻烦。 五六万清军不是滇南能独立应付的,必须马上想办法支援。只是明军主力已在南宁,一万大军全部跨海回志灵城得一个半月,从志灵城回滇南是逆流行舟,速度很慢,又得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上来不及。 吴三省想起一事,马上问道:“之前广国公回云南,是不是从南宁走路回去来着?王将军你还记得路?” 王三才一脸苦笑,连连摇头:“别提了,路太难走。当年我们两万多人马,走了一年多才走出大山,最后抵达的士兵还不到七成。” 拿出地图,王三才在一大片崇山峻岭间画出一条七弯八拐的曲线,比羊的肠子还要绕。 “要是好走,我们也不会赶不上炎遮河之战,更不会来不及救援昆明。” 想起那一段艰难的行程,王三才心有余悸,脑子里满满都是痛苦的回忆。 在地图上,桂西和滇南是接壤的,从广西镇安府的隔壁,就是滇南的教化三部司。可是地图上的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路相通,滇桂交界处全是充满断崖和深谷的大山。 “我们当时是从龙州进入高平,穿过高平谷地的孔道,再从教化三部司绕回建水。路太难走了,还好莫敬耀没有歹意,我们才安全回到云南。有这个功夫,我们不如先回志灵城,然后沿元江走回去还要快一些。” 王三才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听说还可以从沿右江北上,抵达田州之后转向西,进入云南广南府的富州,然后再从教化三部司回去。这条路我没有走过,不过想来也快不了多少。而且现在广南府在洪承畴手里,想过去还要打一仗。” 王三才所说的两条路,就是所谓的“牂牁道”,又因为要经过夜郎古国,又被称为“夜郎道”,被后世誉为西南丝绸之路的一部分,秦汉时期就有人行走。 那是为了赚取财富,为了把中国丝绸贩卖到南洋、印度或者西亚,大大小小的行商用无数生命在崇山峻岭间开辟出来一条古老道路。 看到王三才的表情,朱由榔放弃了从南宁走陆路回临安府的想法。如果已有的古道都如此难走,想要另辟蹊径更加不可能。 “还是坐船先回安南,坐船总比走山路要好一些。” 确定了路线,怎么安排兵力又成为新的问题。 南宁府刚刚收复,很多州县都已经投降,断然没有马上放弃的道理,否则以后就不要想再有州府愿意反正了。 朱由榔发现自己扩张得过快,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只有几万兵马,却要在滇南和桂西南同时和清军对抗,实在太困难。 进攻滇南的清军是七八个省的绿营精锐和八旗禁旅,南宁府这边又要面对两个省,其中一个还是拥有耿继茂、尚可喜坐镇的大省广东。 算起来,朱由榔现在几乎在和清廷十个省的精锐兵力在打。 不仅如此,朱由榔还发现自己要分出很多部队去提防郑柞、武公悳和莽达,除了莫敬耀看起来比较恭顺,剩下的都不是善茬。 “真是举目皆敌啊!” 朱由榔觉得自己需要反省,不可能在这么多势力扯后腿的情况下和满清对抗。必须要合纵连横,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才有可能战胜最重要的敌人。 打仗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但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要寻找更好的办法去改善战略态势。 第180章 对抗升级 不得不承认吴三桂的冒险行动,给明军带来巨大麻烦,一下子就击中了明军软肋。 桂西南不得不守,滇南不得不救,朱由榔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也许放弃桂西南而保滇南是最划算的选择,可是两地路途实在太远,消息长途跋涉传到南宁已经过了近二十天,滇南是否还在明军手里都是个未知数。 在滇南不知道是否已经陷落的情况下,保住南宁府就成了较为稳妥的选择。 “诸将听令!” 朱由榔面容严肃,做出最后决定:“禁军第二师,全部移镇南宁府,由吴三省率领,抵御清军反扑。建水营、开远营都留下,协守南宁,以最快的速度招降桂西南诸州府。你们要尽快增加南宁府的防御力量。禁军第一师,跟朕一起回安南。” 众将一边领命一边忧心忡忡,都说只带三千多人回去,不可能有足够的机动兵力救援滇南。 “我们的船一次性只能运三千多人,”朱由榔面容苦涩,“而且两广清军在梧州一带还有很强的实力,要防止他们反攻南宁。” 广西水系四通八达,在明军优势的时候固然可以很方便出击。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西江就变成了敌人反攻的高速通道。 清军可以利用各条支流在浔州府聚集大量部队,再逆流而上发起进攻。南宁没有一支精锐部队,不足以固守。 “滇南并非没有士兵,只是缺一个主帅,”说到这里,朱由榔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滇南有那么多忠诚的士兵,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一定可以坚守到朕带安沛军回去。” “阎惟龙不是孬种,不可能被一击即溃,”雷朝圣对自己的搭档有信心,“开远城此时定还在我军手上。” 王三才表示同意:“我们建水兵在阿铺关经营两年多,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打败。” …… 把南宁的防御部署安排妥当,朱由榔一路急行军南下,从钦州登船回安南。 到了志灵城,他没有着急动身前往安沛,而是紧急查看库存粮饷和每月税收状况。打仗拼的不光是指挥艺术,士兵素养,还要拼钱粮补给,后勤运输。 为了应对清军大举进攻安南,郑柞、武公悳趁机作乱的艰难局面,安南明军需要以禁军第一师为种子,在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支新部队。 可当看到财政状况,朱由榔就知道靠现有的财力,新练两三万主力部队非常困难——自己实在太穷了。 为了守住钦州,远征南宁府,志灵城几乎掏光家底,向前线输送了大量的战略物资。现在仓库里就算不能跑老鼠,也差不多。 在朱由榔一筹莫展之际,拥有得道高僧和情报头子双重身份的方以智请求觐见。 “来得正好,快请。” 方以智在安南的这段时间,发展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给明军源源不断地提供各类商业、军事情报,给朱由榔的决策带来很大帮助。 现在形势一团乱麻,朱由榔正需要这个情报头子提供最关键消息和建议。 “大师,郑柞那边情形如何,是否有所异动。” “形势不容乐观,”方以智眉头紧锁,说出自己的判断,“郑柞和清廷应该一直有秘密联系,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清军大举进攻滇南。郑柞正在秘密计划进攻安沛城,迎接清军南下。开远城失守的消息传到安南他们就会发起进攻,最晚也不会晚于元江府失陷。” 朱由榔猜到郑柞不会安分,却没料到事情已经这么糟糕,恨恨骂道:“郑柞这厮,竟然如此反复无常。” “荷兰人和延平郡王势同水火,快要打起来了。最近荷兰人频繁造访郑柞,极力撺掇郑柞和我们作对,又有满清在一旁拉拢,郑柞自然歹心又起。” 朱由榔知道郑成功和荷兰人必有一战,而且就在近期,也许就在几个月内。 作为荷兰人的盟友,郑柞也许收到了不少好处,有这样的反应十分正常。怪只怪当初在安沛一战没有能宰了此人,给了他继续作妖的机会。 在郑柞居心叵测的情况下,朱由榔发现自己从安沛带兵回滇南的规划难以做到,安沛城必须留有上万精兵固守,否则无论被郑柞或吴三桂攻破,安南明军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朱由榔一下子陷入苦思之中,三个方向的巨大压力,让安南明军陷入濒临崩溃的危险境地。 “必须要冒险了!” 长达半个时辰的长考之后,朱由榔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 “当务之急是把郑柞稳住,有一件事要办,大师务必不能推辞。” 方以智前来安南就是为了以身报国的,紧要关头如何会退缩。他用眼神来回应期望:“陛下但说无妨,贫僧必会全力以赴。” “想办法把清廷密使找出来,直接宰了。同时在安南散布一个消息,就说郑柞背信弃义,朕大为愤怒,要和莫敬耀一起进攻升龙府。” 方以智大感震惊,在这个时候主动把对抗升级,是何用意? 他想了一下,问道:“陛下是想把郑柞吓住,让他不敢有所异动?恕贫僧直言,郑柞在我们这边也安排了很多密探,我们的兵力调动逃不过他的眼线。” “不是吓唬他,而是做得跟真的一样,”朱由榔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朕会派出使者前去太原府,邀莫家一起出兵。莫敬耀对别的事不上心,对进攻升龙府却不会不积极。只要莫家军调动兵力,郑柞不能不提防。 其二,朕会紧急动员,征召超过两万新兵。大肆声张,壮大声势。” “如果郑柞没有异动,我们就是虚张声势,万一他进攻安沛,我们就真的打?” “没错,要让郑柞相信我们有这样的决心,”朱由榔握紧拳头,“为此,要让他看到朕和大部分兵力都留在安南,不信郑柞会不上当。” “那滇南……” “滇南朕有办法处理,”朱由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出另一个难题,“征召两万新兵,我们需要一大笔钱,最少三十万两银子。你知道志灵城谁比较有钱吗?” 第181章 劝捐诗会 朱由榔回到志灵城的第二天,马上公布了紧急动员令,征召两万新兵入伍。 安南明军士兵的收入很高,月饷高达一两,出征打仗还有各种补贴和赏赐,相当于普通人三四倍的收入。初次入伍还有一笔不菲的安家费,数额相当可观。 一年多来,朱由榔在安南两府安排了大量新晋秀才上任管理,控制力加强了很多。 明军这两年的战绩安南百姓都看在眼里,加入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服役两年,并不是一个很差的选择。 因此朱由榔认为这次强制征兵,在安南两府抽丁服役,并不会有太大阻碍。 为了给这些新兵配备武器,朱由榔还向志灵城的军火商下了大笔订单,包括军服和刀剑、长枪、火铳等装备。 一次性征召那么多人,需要一笔非常庞大的费用,就算月饷、装备都可以延后支付,但安家费这种一次性支出是绝对不能拖延的。 根据方以智提供的名单,几十个和明军走得很近的商人被朱由榔筛选出来,被“请”到志灵城议事厅。 商人们都是消息灵通之士,比百姓更早一步知道滇南打仗的消息,这次被士兵强行带到官府,每个人心里都忐忑不安。 皇帝这个关头召见他们,显然是为了筹钱。朝廷缺钱就喜欢拿商人开刀,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毫不新鲜。 只是这个劝捐会连个席面都没有,一人一盏茶,未免寒酸了些。莫非陛下开的是劝捐诗会?那可是招待士绅们才举办的,他们这些商人哪会作诗啊! 在议事厅等待皇帝驾到的时间里,很多商人互相之间交头低语,都说大明军队这两年一直在打仗,陛下支撑这么大局面不容易,一会多少都要出点钱,可别让陛下寒心了。 “陛下仁德,这两年对我们不错,让我们赚了不少钱,我等要知恩图报啊!” 很多商人都连连点头,自从明军在志灵城扎根,这些商人从庸宪过来开商行,生意比以前好做多了。 在庸宪,他们是寄人篱下,每个月都要向安南官吏打点不少银两,才能不被安南人欺负。在志灵城就没有这个问题,都是公平买卖,税率也不高,比以前省心很多,也赚得更多。 大部分商人都和明军打过交道,很多人还是明军的供货商,在朱由榔口袋里赚了不少钱。 “大家多少出一点,我陈某人出一千两,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我也出一千两。上次支援龙门,陛下用茶叶付账,大家可都赚了不少,这次大家不能小气啊。” “我也出五百两……” 就在这些商人低声讨论的时候,朱由榔风尘仆仆地从军营赶来主持会议,手里还拿着一大沓文件。 “朕军务繁忙,让诸位久等了,”朱由榔就客气了一句,直接了当引出议题,“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我军正在滇南打仗,朕也刚发布了征召两万新兵的命令,以稳定局势,保境安民。” 众人一听,暗想果然没猜错,这可不就是劝捐的意思。 一个年老的商人主动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陛下,亭林先生有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朽不才,愿意捐白银一千两,以助军资。” 既有人带头,其他商人也纷纷站起,报了个不小的数目。 朱由榔耐心等这些人说完,只是一直点头,却没有表示感谢。等最后一个人报完自己愿意捐赠的数字,便示意所有人坐下。 见皇帝不置可否,最先开口的那个老商人再度站起,诚惶诚恐道:“陛下需要凑集多少军费,不妨说个数字,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不敢推辞。只是……” “老人家坐下说话,”朱由榔做了个手势,然后脸上泛起严肃的表情,“士农工商,商人从来都是最下一等人,有钱的商人就是待宰的猪羊。到了危机关头——比如眼下这个时候,劝朕敲诸位一大笔来渡过难关的人很多。” 朱由榔说到这里,商人们脸上的惧意更深了,有些人的腿开始发抖。 “可是朕不那么想,诸位都是大明的子民,千里迢迢来到安南赚钱,你们有什么错? 朕想起去年龙门港危急,在座很多人自己雇船往那边运送物资,龙门军因此士气大振,打退了清军。年前我军收复南宁府,固然是因为三军用命,诸位的功劳也不应该被忘记。 朕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说完,朱由榔端起茶盏,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众人听完这番话,真是受宠若惊,也喝尽杯中茶,纷纷表示陛下过誉。 一个专门做粮食生意的海商站起,一边作揖一边道:“陛下,不瞒您说,去年我们给龙门港运送物资,也赚了一点钱。功劳之说,小人真是不敢当啊。” “为陛下办事还收钱,我等已是羞愧万分,这个赞誉如何当得,陛下真是太客气了。” 朱由榔让他们坐下,接着道:“在去年那个关头,诸位肯先垫钱救龙门军,那是抱着血本无归的危险在做事。此等拳拳报国之心,朕不可不查。 这次滇南有难,朕还没提要求,大家就踊跃捐款。刚才朕粗略算了算,诸位认捐的数额有四五万之多。这些都是大家幸辛苦苦赚来的钱,却愿意白白送给朕花,你们都是大明的忠良义士啊!”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沸腾,一个商人猛然站起,大声道:“陛下仁德,小人感激不尽,陈某愿意再加两千两。陛下把鞑子痛打一顿,陈某觉得就值了。” 其他商人也纷纷站起来,表示刚才那个数字太狼心狗肺,都愿意再加上两倍,甚至三倍。 “诸位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募捐。钱都是大家辛苦赚来的,朕不会无缘无故让大家白白掏钱。” 听朱由榔这么一说,那老商人倒是急了,急忙道:“陛下……军国大事要紧,我等都是心甘情愿为国效力,绝无怨言,请陛下收下。” 第182章 募资入股 看着这些在大明危难之际,还在尽力支持自己的人,朱由榔觉得自己精心策划的方案是正确的。 也许用威胁生命的方式,这些人不敢不出钱。 吊起来用鞭子抽,用火烤,凑出三十万两银子不难,五十万两也不是不可能,但志灵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商业氛围就会损失殆尽。 志灵城将会被各国商人迅速抛弃,再也没有人敢来做生意,更别提在这里开商行,开工坊,建仓库,买宅院。 志灵城将会在几个月内凋零,最后只剩下军事要塞的功能。这是竭泽而渔,从长远来看亏大了,朱由榔不能容忍。 朱由榔一脸肃然,正色道:“老人家的忠君爱国之心,朕毫不怀疑。可在场众人之中,并非人人都很宽裕。有的人可能半辈子才赚到一万两,两万两积蓄。 做生意不容易,朕是懂的。海上风高浪急,一不小心就会损失惨重。有时行情不好,货卖不出去,还会亏本。 你们有很多伙计要养,有很多款项要付,每逢年关,有的人可能还要借钱才能周转得开。 大家如果偷漏税赋,朕决不轻饶。可只要按律缴了税,大家就已尽了臣子的本份,朕再让你们白白掏钱,不合理,不合适。” 朱由榔这一番话,真是说到了这些商人的心坎上。这些都是他们平时发牢骚时互相之间经常说的,此时由皇帝说出来,令很多人都产生知音之感。 一时间“陛下圣明”、“陛下仁德”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议事厅。 等声音稍减,朱由榔抬手让他们重新坐下:“朕这里有一个计划,你们详细看过再说。” 说完,他让手下把那一大沓文册,按人头分发,每人一册。每份册子都有一个封皮,不打开看不到是什么内容。 “打开看看,”朱由榔对众商人又重复了一句,转头招呼侍女,“愣住干什么,快给各位老板添茶。” 商人们连忙拿起册子,打开来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大字:“大明皇家茶叶贸易公司招股书”,紧接着是该公司的简介,再往下翻则是现在车里司、顺宁府、永昌府一带的茶叶种植和销售状况。 商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份册子里的资料非常详尽,连和土司们一起开垦了多少茶山,未来几年的产量预估,甚至每月运往沙廉、安南和西藏的茶叶数量和平均价格都列得清清楚楚,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 在他们眼里,这些可都是重要的商业机密,就算最信任的掌柜,也不可能全部知晓。 自古以来,做买卖就是靠低买高卖来赚钱,把底子都透露出去,以后还怎么获得暴利? 他们不知道朱由榔的营商理念和他们完全不同,在朱由榔心里经商有很多种赚钱的办法,投机倒把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通过低买高卖获得利润,那是传统贸易,如果商人通过信息差获得暴利,就会被称为奸商。 而通过整合资源,发展生产,把企业做到别人无法竞争的地步,别人知道你怎么赚钱,但没有庞大的资源就是做不到,那才是更高境界的商人。到时这种商人就会有另一个称呼——企业家。 在坐商人看完这个册子,都觉得非常不安。俗话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看完别人的商业秘密,不付出沉重的代价,还能走出这个议事厅吗? 一个商人鼓起勇气问道:“陛下恕罪,这是……这是何意。” 朱由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大家都听说过东印度公司,荷兰,呃,也就是尼德兰人、不列颠人……还有法兰西人都建立了这样的公司,专门从事远洋贸易。” 英属东印度公司名气还不是很大,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安南可是鼎鼎有名。荷兰人常年在安南做生意,帮助郑柞对抗阮濒福,垄断安南北部的贸易,势力很大。 所以东印度公司的大名,这些人当然听说过,都连连点头。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一共有一百二十五个持股人,也就是一百二十五个老板,也许他们中每一个人的财力都不算很强,但是加起来的实力却非常大,足以和一个小国对抗。” 朱由榔说得很慢,极力用这个时代能听得懂的语言,去描述自己的宏大计划。 “大明皇家茶叶贸易公司是朕一手创办的,利润很高,如果能把鞑子赶跑,未来几年还会翻几翻。 可是鞑子现在正在攻打滇南,朕没有足够的钱粮和兵力去保护滇南的茶山,保护通往安南的航道。一旦鞑子攻破元江府,整个公司的利润就会化为乌有。 所以今天,朕要把这个公司拿出来和大家共享,邀请大家入伙,和朕一样成为公司的股东。 朕会用这笔钱招兵买马,给滇南买武器买装备,帮助他们和鞑子战斗。等滇南无战事,大家就可以一起分享这个战果,享受公司的利润分红。” 朱由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就停了下来,等着商人们消化。 商人们被这个计划所震惊,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当中。 在这个时代,合股经营是海商中很常见的一种方式。一船货有时价值几万两,十几万两银子,一个商家很难独自负担起所有费用。 因此,很多人商人会共同出资购买船买货,合股做生意。等船跑一趟回来赚到了钱,再根据出资比例分红。 可是这种合股一般都是暂时性的,而且都是熟人之间私下合作,很少有像朱由榔这样公开募资入股,人数还多达几十人。 东印度公司是这样经营没有错,可那是西洋,实在太远了。所有人都没去过不列颠或者尼德兰,西洋的公司模式,在大明是否能行得通,谁都不知道。 有的人在想这是不是陛下劝捐的另一种方式,有的人在想和皇帝一起做生意会不会有风险,也有的人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陛下,老朽有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朱由榔注意到这个老人家发言非常积极,问道:“老人家贵姓?主要做什么生意?” 第183章 有价证券 “回禀陛下,老朽免贵姓朱,贱名朱九,专门经营丝绸生意。” 朱由榔朝这个本家点点头:“有什么疑惑,朱老板请说。” “请陛下,老朽想问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入股。” “朱老板坐下说话。” 朱由榔知道这些人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肯定以为这只是换个名目劝捐。 他知道茶叶在欧罗巴会越来越受欢迎,茶叶贸易额在未来几十年里会不断高升,最后的利润将会达到一个天文数字。 可是在永历十五年初,茶叶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品而已,还没那么暴利,很多人对茶贸的信心并非那么足。 因此,朱由榔决定把这个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 “去年茶叶公司的利润是十三万七千四百四十二两白银,因此朕将公司作价一百万两出售。整个公司分成十万股,每股十两银子。也就是说,诸位只要出十两银子就能购买一股,和朕一样成为股东。 朕会为每一个股东都印发一张票据,呃,这种票据就叫股票。诸位可以每年凭股票领取分红。 股票可以买卖交易,诸位以后如果不想持有,任何时候都可以把它卖掉,可以卖给任何人。 朕承诺一年后回购这些股票,只要到时大家愿意卖,朕会以十两银子一股的价格买回。” 为了筹集到三十万两银子,朱由榔真是费尽了心思,不惜祭出约定式回购股票这一招。不过既然知道茶贸利润会上涨,股价会上升,按原价格回购没有损失,反而有利可图,也就无所谓了。 诸位商人听完这些规则,巨大的信息量让他们的脑子都快爆炸了。经过一番梳理,他们发现这个生意似乎可以做。 按永历十四年的经营状况来看,十两银子一股不算太便宜,折算下来大概八年才能回本。 如果没有约定回购,其中风险就有点高。八年啊,谁知道八年内会发生什么事,万一出了岔子,这钱打水漂了。 不过既然朱由榔承诺一年后购回这批股票,风险时间就缩短到一年。换个角度来看,这等于借钱给皇帝,还款限期是一年,大约一成多利息。 如此一来,这个生意似乎可以做,按去年来看利润是不太高,可是如果真如陛下所说,开垦了那么多茶山,永历十五年的利润绝对不止两成,或许三成都有可能。 “知道大家都很关心公司的经营情况,为此公司将会设立股东会和董事会。拥有三千股以上的股东,可以推举一人进入董事会,担任公司的重要职位。也可以几个股东共同推举一人,只要合计超过三千股就可以。” 接着,朱由榔跟这些人讲了个旧银矿的管理模式,总的来说大同小异。只是股东由明军的几个军头,改为几十个商人而已。 众商人开始有点动心,朱由榔毫无疑问是董事之一,如果能加入董事会,似乎就能经常和皇帝见面。 经常能够面圣,这是非常有用的待遇,皇帝稍微透露一点点消息,就非常值钱,手里漏一点,就能让商人吃得满嘴流油。 “陛下,小人也有话要问。” “哦,陈老板请说,”朱由榔认得此人是专做砂糖倒卖的商人,财力还不错,一次性可以购买两三千担砂糖。 陈老板绞尽脑汁,尝试着用委婉的用词来提出问题:“万一明年陛下还是缺钱,那……” “明年无论朕是否缺钱,这批股票都会按约定回购。朕会诏令户部发文,为这次回购担保,如果明年朕拿不出钱来的话,诸位的股票可以拿来抵税,可以购买朕仓库里的货物,包括丝绸、砂糖和茶叶,任何货物都可以。而且你们可以优先购买。 大家注意,你们的股票是可以交易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拿这次的股票来抵税或购买货物。” “陛下,如此说来,这股票是不是和宝钞差不多?” “不,不一样,”朱由榔知道所有人对大明宝钞这种滥发的纸币没有信心,和这种烂大街的东西扯上关系,只会越描越黑。 “股票不是官府想法就发的,每一次增发股票都需要股东会同意,而且股票有分红,大家可以随时查账。 这次的股票能买到东西,是朕绝不赖账承诺,不是发宝钞,”说到这里,朱由榔还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朕出银子你们都不肯把股票卖回给朕,这个承诺自然就失效了。” 这个解释说完,众商人互相之间开始交头接耳地互相低语。朱由榔用财政和货物做抵押的方案一出,股票的价值马上加强了不少。 只要大明守得住安南,只要大明皇帝还要脸,购买股票就绝对不会亏钱。 他们比一般的老百姓消息灵通得多,在某些方面,他们甚至比郑柞、洪承畴、吴三桂等人都要灵通。 明军的装备武器,很多都是从他们手里采购的,军队有没有吃空饷,有没有使用粗制滥造的装备,他们很清楚。 安南明军在安沛、徐闻、合浦、钦州这几仗战况怎么样,他们比两广总督李栖凤知道得还要多。郑柞军、武公悳军、两广绿营,都被明军打得丢盔弃甲,败得稀里哗啦,他们有什么资格和明军在安南争雄? 滇南是否能打得赢他们不清楚,安南能不能打得赢,他们却很有信心。 两万新军征召起来,吴三桂想靠几万兵马横扫安南,真是做梦。 有很多人原本就打算捐钱,现在把准备捐的钱拿来买股票,一来一回,不就等于赚钱了吗? 朝廷有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是义不容辞。借钱给陛下打鞑子,还是有钱赚的那种,如果还推辞,那真是狼心狗肺了。 想到此处,很多人开始把原本想掏的钱银数额默默再翻了一翻。 特别是陈老板这种商人,非常踊跃。他们本就要从朱由榔手里购买货物,在他看来,这就和提前一年付账预定货物差不多。 “陛下,小人愿意出钱入股,五百股,不,七百股。七千两银子,小人明天就送来。” “陛下,小人也愿意,预定四百股。” “陛下……” 第184章 爵位特权 朱由榔见卖股份筹钱的方案终于有了成效,心里松了一口气,让书吏在一旁开始记录每个人认购的数量。 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茶贸公司还在初创期就把三成股份卖出去,绝对是大亏特亏。如果能迟几年卖,起码要比这个时候卖要多赚几倍的钱。 考虑到筹到这笔钱来应急,把这些大商人绑架到大明这艘战船上,亏的钱又不算什么了。 忠诚可以来源于个人的道德价值观,更可以来源于利益捆绑。因为共同利益而产生的攻守联盟,比钢铁更牢不可破。 等这些人手里拿满茶贸公司,陶瓷公司,造船厂,矿山的股票,那么就算敌人用火铳指着他们的头,逼他们背叛明廷,他们也不会干了。 在举目皆敌的情况下,朱由榔能找到最好的支持者就是他的子民,把赚钱的生意的股份分散出去,就能收获一大批忠实的朋友。 很快众人认购股票的金额也被统计了出来。他拿起名册来看了看,筹集到的资金竟达到二十几万两,平均每个商人出资超过五千两白银。 “比陆彪办的劝捐诗会强,他才又恐吓又威胁,费劲巴拉才筹到八万两,朕的魅力比他强三四倍啊!” 成功筹集到军费,朱由榔感觉非常高兴。第一次公开募集资金,他决定给这些股东一些额外添头。 “大家应该都注意到,朕的这个公司有皇家二字,所以凡公司之股东,朕会赐予奉国中尉的爵位。任何股东,哪怕只持有一股,都可以享有。” 朱由榔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商人们的眼睛越来越大:“拥有爵位的人,拥有见官不拜的权利,不可以被施加肉刑。所以从今以后,股东在大明境内可以被下狱,但不可以被打板子、被夹夹棍、不可以被游街。 你们如果讼告官府或者官员、大臣,不算民告官。以后凡是涉及股东的讼告案,都不经过县衙、府衙审理,而是改为提刑司审理……当然,只有爵位,没有俸禄。” 朱由榔说到这里的时候,连最富有想象力的商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且不说奉国中尉是宗室才能拥有的爵位——好,那是最低级的宗室爵位,一般都是最远、远、远的远支宗亲拥有,最没地位的低级爵位。 但那也是宗亲啊! 只要拥有股票就是股东,那岂不是等于十两银子,就能买个宗亲来当当? 而且从描述来看,除了没有俸禄,其他待遇一点都没有少。特别是那个讼告案不经过府衙、县衙审理,怎么看都是一项非常大的特权。 商人遇到诉讼的几率非常大,每次上堂审理前,他们都要花很多钱去上下打点,如果遇到对手实力也很强,可能需要花费几百两,上千两去上下打点关系,最后也只能得到一个勉强满意的结果。 换成提刑司,一个新成立的衙门审理,怎么也不会比知县、知府这些人更黑,更贪? 朱由榔看着这些商人们惊讶的样子,心中感到非常满意。他所说的所有特权,在几百年后会是每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力。 包括诉讼案不由县衙、府衙审理,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在他原来的那个时代,触犯律法的人,会交由法官审理,而不是亲民官。 朱由榔早就想改善臣民的基本权力,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束缚实在太多了,多到影响社会发展的地步。比如说以前的匠户、珠户、疍户制度,让大量有用的人被束缚在苦役之中。 在明代,没有一个大商人可以不依附官绅独立存在。 因为哪怕一个最小的官,就算只是一个知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没有背景的,家财万贯的商人弄得家破人亡。 无罪不要紧,没有证据不要紧,只要抓进大牢,打也能打出一大箩筐罪状。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稍微有钱的人都要去巴结大官,把幸辛苦苦赚到的钱拿去行贿,不可能安心投资开工坊、办企业。没有一个技术娴熟的工匠,会努力提高技艺,发明专利,因为他们的智慧成功很容易被人巧取豪夺。 所以要发展工商业,不能不给予臣民最基本的权利和人身安全保障。 巨大的幸福一下子把这些新股东包围,有的人马上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陛下,小人有一事要问。” “吴老板请讲。” 朱由榔认得此人,也是个大商人,家财万贯。刚才认购股票时,出了六千两购买六百股。 “小人想问,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当股东?” “哦?吴老板何出此问?” “因为……因为,”吴老板脸上涨得通红,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问道:“小人想把自己的股份,赠送一些给小人的老母亲。” 吴老板这话一出,大家都已猜到,他的生母应该是个侧室,或者侍妾之类身份低微的女人。 在这个时代提升自己生母家族地位的方法,只有当上大官,或者立下军功,为自己的生母挣回一个诰命。 商人显然无法做到,所以吴老板无法提升生母的家族地位,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朱由榔提出获取股份可以拿到爵位,吴老板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新办法。 商人们已经没有功夫看吴老板的笑话,眼睛都看着朱由榔,等待一个答复。 “所有大明臣民都可以买卖或者被赠予股份,男女都可以,”朱由榔想了一下实际情况,补充了一个条件。 “现在朕还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登记股权变更文书,因此把每次交易或者赠予限定在一百股以上。以后有了更多的书吏,朕会设立一个交易所,到时限制会放宽,方便大家自由买卖。” 限定股票交易的最低数量让商人们微微有些失望,他们本来还想着可以通过赠予一股的方法,把全家都变成宗亲贵胄。 不过现在的限制也不算苛刻,一千两买个爵位不算太贵,子嗣少的几乎全家男丁都能享受到。 有的人开始要求变更股权人,把已认购的股票拆成好几份,写上儿子、孙子的名字。有的人则当场追加了购买份额,在持有人一栏写上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 第185章 藤甲奇兵 商人们没有食言,当天就有人把大批白银送到志灵官衙,换回盖着大明皇帝御印的股票。 每张股票上清楚写着持股人的股本、股份数量、持有人姓名、籍贯身份等。 作为大明朝第一批正式股票的持有人,这些商人沉醉于新获得的爵位身份,还有爵位带来的特权当中。 他们不知道,几个月后股票交易所将会在志灵城设立,朱由榔会把更多自己拥有的小公司,比如瓷窑,锡器工坊等改成股份制,股票放在交易所出售。 那些公司的股票价格很便宜,每手交易的限制也会被放宽。股票带来的爵位特权很快普及到每一个平民百姓头上。 整个安南的奉国中尉最后多到数不胜数的地步,满地都是“宗亲贵胄”,真正做到明太祖朱元璋所说的“家天下”。 而商人们有点看不上的大明皇家茶叶公司股票,在数个月后迅速升值。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些股票的价格持续上涨,超出原始价格的几十倍,每一个保留着这些股票的商人后来都变成了大富翁,创造出一个财富神话。 朱由榔通过出售茶叶公司股权,筹集到二十几万两银子,立即交给郭之奇和张北海,让他们用来支付新兵的安家费、购买装备和训练部队,壮大安南明军的实力。 在他的计划里,志灵城的实力越强,郑柞越不敢对安沛城发起攻击,滇南明军的补给路线就越安全。 在筹集军费的两天时间里,朱由榔又收到几封滇南送来的急报,最新消息是王屏藩和张勇突破了阿铺关防线,已经进入临安府腹地,击败建水军,威胁蒙自城。 深感军情危急,朱由榔开始了一场极为冒险的秘密行动。 …… 个旧营被围困已经过去了五六天,张勇和王屏藩依然找不到好办法消灭这支刚刚成立的部队。 刚开始的两三天,明军士气下降得很快,战斗力随着减员不断下降,一度让他俩看到成功的希望,不过后来事情又慢慢向坏的方向发展。 他们惊讶地发现,明军的士气不再继续下滑,反而有慢慢上升的趋势。那些快要投降的士兵又恢复了之前的精气神,甚至比刚开始时还要勇敢。 而清军的箭矢经过几天剧烈消耗,所剩已经不多,之前不计成本,全天候火力覆盖的做法已经无法持续。 现在清军必须精打细算,只在发动进攻时放箭,以节约箭矢的消耗。但这样明军在清军进攻的间隙就能得到休息,不必一整天都在躲避箭矢中担惊受怕。 张勇和王屏藩还发现明军士兵手中出现了一些新装备,比如说用藤条编织的头盔、盔甲、和盾牌。 王屏藩第一次缴获到这种东西时满脸不屑,笑得前俯后仰。 “这是什么破烂玩意,丑得出奇,明军也好意思穿?他们没听说过诸葛亮七擒孟获,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吗? 亏他们每天晚上在军营里唱大戏,听的都是什么戏文?《西厢记》还是《牡丹亭》?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破罐子破摔啦!” 张勇则谨慎得多,拿起这些藤甲、藤盔、藤盾牌看了又看,最后在营中进行了一次防护力测试。 一开始他在一百步外,用士兵常用的八力弓直射,这些粗制滥造,赶工出来的护具果然防护力不足,直接被重箭射穿。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箭矢也越来越难以穿透这些护具。达到两百步时,八力弓已经有点无能为力,得换十力,或者更强的弓才能造成一些穿透效果。 接着张勇又让普通士兵列队抛射,自己拿着盾牌躲在藤甲附近观看。他发现无论用多少力的弓,以抛射方式射出的箭矢,对藤甲的穿透效果都不算太好。 很多箭矢落在半圆形的藤编头盔上被弹开,运气很好的时候,箭矢以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命中,才能直接插入藤编头盔中,对里面的头颅造成伤害。 当然这只是在实验当中管用,实战中明军肯定会寻找角度躲避,或者用藤牌护住头脸。 “那我们就用火箭,把他们通通烧死。” “没有用的,他们的藤甲都刷了桐油,没那么容易着火。而且这个鬼地方又潮又湿,雾气比雨还大,我们连做饭的柴火都难点着,别说用火箭烧藤甲了。” 王屏藩拿起一顶藤帽仔细闻了闻,果然有桐油的味道,点燃了几根火箭插上去,等了很久也没有把藤甲引燃。 看到这个实验结果,他放弃了放火箭的方法,明军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让火箭插在藤甲上一直不拔出来。 这回连王屏藩也开始觉得有些难办,个旧营最大的弱点就是缺少盔甲,一旦穿上这破烂玩意,不说和铁甲、棉甲那么强,能挡住刀枪,起码面对抛射箭矢已经不太害怕了。 “他们都是矿工,又不是篾匠,不可能人人都编一套来穿。” “肯定不是他们自己编的,有人给他们送东西,”结合明军士气的提升,张勇很快做出判断,“来人,派哨探绕到他们后面的山上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道路。” 几个时辰后,哨探回报,明军营地后面的山并没有什么道路,全是峭壁和密林。但是有很多山民在悬崖峭壁间行走,往军营里送东西,藤甲、药品,食物,什么都有。 “他娘的,我们围了好几天,岂不是白围了?不如回去继续打蒙自城算了。那边都是新兵,多冲几次就上城了。” “不行!” 张勇断然拒绝,恶狠狠道:“就这么五六千兵马,我们都奈何不得,怎能立威?现在回去打蒙自,王国冲肯定会继续黏上来,建水城的兵马也会敢出城来救援。 不能让这些精兵和建水兵合流,等个旧营拿到建水兵手里的装备,就是一支强军,一定要把他们消灭在这里。多派人手上山,切断他们的补给。” 张勇敏锐地察觉到,王国冲所率领的个旧营已经成为蒙自和建水明军的主心骨,不把这支部队消灭,自己迟早要完。 第186章 知名演员 王国冲组织的战地文工团在个旧营大受欢迎,受到热烈追捧。 每当入夜,个旧营靠后的一片空地里就围满了士兵,除了值勤守夜的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台下等待节目开始。 对很多普通士兵来说,偶尔能花点钱去听听评书就已经很好了,上戏园子或怡红楼,是少数高级军官的奢侈特权,普通士兵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每天晚上都能听上一个,半个时辰,这些人觉得是非常大的享受。谁敢打扰他们听戏,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比如说张勇听说晚上个旧营会唱戏,就尝试过派小股部队前来夜袭。那些士兵愤怒地冲出营门,把敢来干扰他们看戏的清军狠狠地揍了一顿,比任何时候都要凶。 经过几夜的夜袭与反夜袭,王国冲打出了经验,以矿组为单位,由军官带领,按照出战次序坐在空地上。 如果清军再来夜袭,最外围的士兵就前去反击,等他们赶跑了敌人,回到戏台下还能继续往下听。只有夜袭非常猛烈,台上的节目才会暂停,让全体士兵前去作战。 刘维宁本来怎么都不愿意当着全营士兵的面唱戏,他觉得这种抛头露面有点危险,万一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把这个消息传到清军那边去,会给南直隶的家人带来极大的麻烦。 不过王国冲第二天就想到解决的办法,为他解除了这个顾虑。他让土司民带来平时抹脸的颜料,让刘维宁上台前把脸扮上。 “每天晚上你就先唱张飞,脸上涂成那个模样,谁能认得出你是谁?还有,平时大家只知道你叫刘三,以后你的大名就叫刘学友。” 见刘维宁还是不太愿意,王国冲发了狠,表示如果刘维宁愿意上台,他自己也上台一起表演。 “你也会唱戏?”刘维宁当时充满了惊讶地问。 “不会,可是我会说评书,讲单口相声。《三国演义》本经理听过七八遍,随便讲讲还不是轻轻松松。” 王国冲是朱由榔中旨任命的七品官,还是个旧营的统军大将,他都放下身段上台演出,刘维宁也终于没有了推辞的理由。 就这样,王国冲又拉了几个人入伙,凑了一个战地文工团,每天晚上给士兵们表演个把时辰。 王国冲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件大褂,穿上就像是说书先生的模样,拿着惊尺和扇子在台上给周围的听众讲故事,台下的人大多盘腿席地而坐,一个个都咧着大嘴喜笑颜开,显然都听得十分入迷。 每当王国冲抖包袱的时候,将士们都兴奋地拍着大腿狂笑,不少人乐得满地乱滚,眼泪都喷了出来。 而刘维宁上台时,大家则竖起耳朵倾听,在唱词中陶醉。 最令人新奇的一次,是一个山民姑娘在十几个山民的保护下上台献唱山歌,据说曲名叫《阿诗玛》,让台下的将士兴奋得差点陷入癫狂之中,叫好的声音震天,甚至隐约传到了张勇的耳朵里。 每天晚上演出结束的时候,文工团的几个人还一起上台,向在座的将士一起鞠躬,感谢他们为国作战。 对娱乐节目的热情,让将士们的紧张和不满情绪得到消解。士兵们每天都期待夜晚的到来,士气在不知不觉中回升,现在已经很少人再有投降的念头了。 特别是像《精忠记》、《挑滑车》这种戏文,让很多人开始重拾抛弃已久的爱国情怀。他们心里开始在想,在国家兴亡之际,如果有得选,还是做个人比较好,至少比做奴才强。 将士们还听说那个刘学友会提笔编戏文,据说那个戏子私下承诺过,等打完仗,他会把个旧营的战事编成剧本,给所有的戏院传唱。 这个小道消息给将士们极大鼓舞,很多人都在想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可能在戏文里出现,就算做一个龙套,也算是露脸了。 万一以后大明真的中兴,自己就能像高宠、杨再兴那样受万民敬仰,名垂千古。 自从王国冲点烽火传递消息,蒙自那边也开始用烽火回应,后来建水军开始找了个地方点烽火。 一时间三个互相只相隔二三十里,四五十里的地方居然出现用烽火沟通的奇闻。 王国冲本来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自己兵败身死,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比如说两万多两银子怎么花光的。 怕以后陛下会怪罪于他,迁怒到他新娶的媳妇和还没出生的孩子身上,所以才拼命用烽火报捷,把一点点功劳弄得人尽皆知。这样就算战死,也能为后代留下一个前程。 没想到这个举动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阴差阳错地激起了整个滇南百姓和土司山民的斗志,让王国冲始料未及。 每天前来个旧营劳军的山民越来越多,络绎不绝。 他们告诉个旧营的将士们,现在附近蒙自、建水一带的寨子里非常忙碌,无论男女老幼,都在砍藤蔓和竹子,用来编藤盔、藤甲和盾牌。 每天几百顶藤帽,一百多套藤甲、藤牌送来,让士兵们被弓箭射伤的概率大大降低。 有的寨子还送来打猎用的软弓,威力有点差,射在披甲清军身上不疼不痒,射射辅兵还凑合。 还有的山民送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说画满老虎、大象之类动物的旗帜。 总而言之,加入个旧营的这十几天时间,是这些将士一生中最感到荣耀的日子。 个旧营的坚守让张勇越来越丧气,派兵上山截击山民的效果很差,在陡峭的山坡上,绿营兵根本追不上那些善于攀爬的山民,有时还可能被明军和山民一起反击。 而建水营也开始重新出城,每天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清军的补给。从曲江到蒙自,一路上都是忠于明廷的土司,那些给张勇运送补给的清军有时还没走出大山就被伏击拦截。 围困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张勇终于忍不住要做出一些变化,再这么下去,王国冲没被困死,自己反倒快被困死了。 第187章 边抢边吃 张勇和王屏藩终于认清现实,放弃和个旧营死磕,改围困战为运动战,继续扫荡蒙自境内的乡野村庄。 王屏藩率领的忠勇左营和张勇率领的甘陕绿营重新分开,一边行军一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当一支部队进入村庄搜集粮草,烧毁房屋时,另一支部队则保持警惕,监视可能前来干扰的敌人。 至于粮道,张勇也不管了,反正在建水明军的威胁下,曲江的军粮很难运到他们手里,他们决定就粮于敌,在蒙自腹地边抢边吃。 清军完全忽视蒙自城,从西岸开始,顺时针绕着大屯海北岸走,从西往东扫荡。 大屯海是个非常大的湖,东西长达几十里,南北也有十几里。蒙自的良田几乎都靠大屯海灌溉,村庄也几乎都在大屯海附近,清军抢起来很方便。 实行朱由榔的卖田到户政策,蒙自地区这两年粮食产量很高。 又因为家家户户都种植青蒿,中草药的收购价格又一直在涨,乡民用卖青蒿得到的银子去支付分期购地款,所以每户人家都由大量存食。 清军打过来的时候,那些乡民把带不走的粮食藏匿在隐密之处,比如床底、灶底、地窖之类的地方。 绿营兵烧杀抢掠惯了,对这些小伎俩非常熟悉,通常扫荡一两个村庄,就能翻出几十石,上百石粮食。 他们奉行杀光、烧光、抢光的政策,看到人就杀,看到好东西就抢,每祸害完一个村庄,就放大火把房屋全都烧掉,然后继续前往下一个村子。 烧杀抢掠让绿营兵受挫的士气回升,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又开始重新目空一切。 他们这种行为让蒙自城内的百姓恨得牙痒痒,每日在城内骂娘,却又无可奈何。现在壮丁大多都在开远,建水和蒙自城内都是些老幼妇孺,面对强盗毫无办法。 张勇作为甘陕名将,手下士兵骁勇善战,忠勇左营也是吴三桂花了很多钱精心打造的精锐部队。 两人一旦下定决心放弃围困王国冲,又像大虫下山,横冲直撞。 王国冲脱困之后赶紧从大屯海南岸进入蒙自城,向蒙自讨装备。 赵得胜已经看到这些重刑犯的忠诚和战斗力,出手非常大方,让蒙自的新兵脱下盔甲给个旧营的老兵穿。 可固守营盘是一回事,主动去包围清军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蒙自和建水的明军兵丁加起来都不到两万,还要分出兵力守城,想去包围流动作战的张勇和王屏藩很难。 等王国冲和赵得胜率领换装后的个旧营沿大屯海南岸行军,赶到东岸设立阵地,想要阻止清军继续顺时针绕时,张勇又带着部队原路返回,开始逆时针走。 本来是做为蒙自城的屏障存在的大屯海,现在居然成了清军和个旧营捉迷藏的工具。 王国冲和赵得胜一筹莫展,因为他们发现如果紧追着清军的屁股跑,清军就可以在路上埋伏,或者趁明军正在赶路的时候忽然来个回马枪,把两军拖入混战,然后用优势兵力把个旧营打垮。 如果明军用稳妥的阵型慢慢追,清军就可以不理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屯海北岸逆时针绕到南岸,继续烧杀抢夺。 “赵帅,现在张勇和王屏藩不跟我们打了,怎么办?” 王国冲一脸沮丧,个旧营在蒙自拿到几百套盔甲,战斗力今非昔比,算上藤甲兵,全营披甲战兵已经高达两三成,却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奶奶的,我怎么知道。建水那边帮龟孙子又不敢出来和我们一起围堵,光骚扰他们的粮道有什么用?他们根本不需要粮道。” 个旧营不可能像被遛狗一样远远跟着清军跑,也没有足够的兵力组成包围圈,顿时又变成被动的一方。 赵得胜还想到一个非常不妙的情况,万一张勇搜集到了足够的粮草,直接率军北上,跑到开远和蒙自之间找隘口结寨一蹲,开远城就会面临非常尴尬的境地。 看起来是张勇被明军南北夹击,可开远城也被清军南北夹击。 自从收到张勇率军突破山道,进入临安府腹地捣乱的消息,吴三桂和多尼每日亲自到前线督阵,指挥五万大军轮流向明军阵地发起猛攻。 七八门攻城大炮日夜不停开火,开远的城墙很快坍塌,形成一个个小土坡。完全是靠四万多明军在城下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拖延时间,才勉强保住城池不失。 那些临时拼凑的部队太弱了,壮丁和土司兵士气还凑合,纪律性却很差,有时打着打着阵型就开始散乱。 每次好不容易打退清军的进攻,追击时有的人勇猛直前,有的人犹豫不决,经常被清军抓住机会反过来痛击。 在众多非正规军中,只有大量矿工组成的部队因为纪律性强,把阵地守得不错。 特别是安南矿工,原本就是郑柞手下的军人,而且还是常年和阮濒福打仗的南方军。他们受过很严格的军事训练,战斗经验丰富,枪法尤其好,几乎可以当正规军来用。 只是面对吴三桂豪华阵容的巨大压力,他们不得不反复冲杀,和清军争夺每一条战壕,每一个射击阵地,一直都处于苦战之中。 所以开远也在苦苦等待援军,天天都让使者到蒙自和建水搬救兵,哪怕没有精锐,辅兵、壮丁也要。 总而言之一句话,再没有援军就快要扛不住了。 如果清军真的卡在开远和蒙自中间,蒙自的补给物资不能顺利送到前线,到底是张勇和王屏藩这一万人先挺不住,还是开远城先挺不住,真的很难说。 想来想去,赵得胜决定还是放弃和清军捉迷藏,把个旧营放在开远南边的几个隘口附近,把张勇和王屏藩堵在开远以南,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至于乡野村庄,清军爱抢就抢,反正百姓大部分都已经躲在城里,只要他们不攻蒙自城,不去截断开远和蒙自之间的联系,明军就能继续拖下去。 第188章 面临死结 王国冲奉赵得胜之命,北上四十里,保护开、蒙两城之间的官道。 两城之间山岭稀疏,可以通行的道路有好几条,王国冲也不贪多,就在驻马哨附近扎营。 驻马哨是两座丘陵之间的隘口,扼守官道,是两城之间最主要的物资运输通道。 为了避免之前被围的覆辙,王国冲把驻马哨营地修得非常结实,连通向开远的道路也一起保护起来。 他打算万一实在坚持不住,就率军就往开远城撤退。 张勇和王屏藩见个旧营不来追击,终于明白之前害怕个旧营拿到装备变成强军,真是完全没有必要。 再精锐的部队如果没有勇敢的将军统领,就没什么威胁。一群投降的俘虏,在王国冲这样的庸才底下当兵,只懂防守,毫无进攻性,能有什么出息? 只要不去管他,个旧营就是空气。 清军又开始肆无忌惮,在大屯海北岸扫荡几天后,又开始从西岸绕回向南岸,威胁蒙自城。 明军哨探一直监视清军的动态,通过烽火随时通报清军的行军方向。清军一有打蒙自城的意思,王国冲就率个旧营从大屯海东岸往蒙自移动。 一旦清军离开蒙自城下,王国冲就率军赶回驻马哨扼守官道。 两军隔着一个湖来回往返,一时间竟然十分和谐。 张勇和王屏藩把大屯海周边烧了一遍之后,见找不到机会歼灭个旧营,又接到运输火炮的辎重队跨过阿铺关的消息,于是调头西行,回建水重新占领通往曲江的山路。 清军抵达建水城下时,几门攻城炮跨过宜良到建水间几百里的险峻山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运到张勇手上。 这些火炮每一门都重逾两千斤,是清军当年为攻打昆明而准备的,光炮弹都有十几斤重。 为了搬运这几门攻城炮,张勇征集了数百民夫搬运,调了两千精兵护送,光路上累死、砸死的民夫就多达数十人。 实在没有耐心把这几个大家伙再搬运到一百里外的蒙自,张勇命令部队把攻城炮怼到建水城下,开始日夜猛轰。 十几斤重的炮弹打在建水城墙上,每一炮都能打出一个大坑。 串楼、雉堞这些城墙上的附属设施更是不堪一击,一炮就轰得粉碎。 马面墙也坚持不了几下,如果连续被打中十几炮就会松动,基本就费了,明军士兵不敢站上去迎击敌人。 王屏藩看到攻城炮威力巨大,果然不负众望,大半个月来所有不快之情一扫而空。 “哈哈,终于到了,早有这玩意,王国冲那狗贼活不过一天。” 开远还有数万明军在城外反复拉锯,干扰清军开炮,建水才四五千兵马,守城尚且不足,更别提出城反击了,只能被动挨打。 只轰了三四天,建水的城墙就已经千疮百孔,年久失修的包砖开始脱落,露出内墙的夯土。 城头一片狼藉,城楼也开始坍塌,守将彭应龙已经把大部分部队都藏在城墙内侧,只留一小部分士兵监视了望,防止清军突然附蚁攻城。 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士兵站在城墙上挨轰伤亡太大。十几斤重的炮弹能让砖石飞溅,有时一炮能弹伤十几个人。 建水兵开始惶惶不安,有些人甚至不敢探头出去了望。他们亲眼见到有个倒霉蛋刚好被一炮打中,魁梧的大个子被大铁弹碾过之后直接成了一滩肉泥。 一封封告急信发外送,石屏、元江都回应爱莫能助,所有能挤出来的部队都在开远死战,两州府已经没有可派之兵。 王国冲也收到了求救信,硬着头皮往建水赶,但是还没出蒙自和建水之间狭长的通道,他听到了火炮的声音,就吓得不敢再让大部队前进。 火炮轰鸣声在建水城的谷地回荡,二三十里外都能听得到大炮发射时的震天巨响。 以前清军没有攻城武器就算了,竖起营寨,挖点壕沟就能坚持非常长的时间。现在清军有了攻城炮,个旧营一旦被围,王国冲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抵御炮弹的攻击。 一直远远看着不救也不行,建水城内也有大量物资,如果被张勇攻下,清军就能凭借那些物资固守,再想夺回来就很难了。 而且建水城内有数万百姓中,其中有很多开远守军的家眷。如果听到建水沦陷的消息,开远那边的军心很可能会马上崩溃。 王国冲忽然发现看起来可以守望相助的滇南三城,现在个个都是软肋,哪个城被破都会造成连锁反应,其他两个也守不住。 “在云南打仗,他们还带这么重的攻城炮?真是不讲武德!” 滇南明军先从最开始的节节抗击,变成左支右绌,又从变成左支右绌变成面临死结。 如果无法在野战中打败张勇和王屏藩,建水城陷落就迟早的问题。而一旦建水陷落,开远就快完了。 “打得真窝囊啊!” 听到建水城危急的消息,赵得胜也从蒙自赶到前线观战,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去阻止清军的攻城行动。 看着友军被打,个旧营只能选择在二三十里外监视,他恼怒不已,“如果晋王或者陛下在这里,张勇和王屏藩这两个狗贼必不可能这么嚣张。” 王国冲知道朱由榔十月就从安南出发,跨海前往廉州府,估计正在和两广绿营酣战,一时半会不可能率大军赶回滇南。 整个云南,也许只有李定国有能力扭转乾坤,力挽狂澜。 “晋王……晋王的大军现在在哪里呢?” 王国冲开始迫切想见到那个威震天下的战士,那个素未谋面,曾经令他又恨又怕的人。 “晋王,未必会赶来救我们……” 赵得胜非常丧气,建水、元江说到底都是秦系的地盘,因为孙可望那个狗贼叛变,秦系素来受到李定国猜忌。 永昌到建水一千多里山路,日夜拼命赶路也要一个多月,李定国是否会赶来救援很难说。 说到一半,赵得胜又开始摇头,他想到个旧银矿还有李定国两成股份,再看不上秦系,晋王自己的钱袋子总是要救的。 再说,他赵得胜和张国用都是白文选的旧部,早就和孙可望划清界线,坚定站在李定国那一边,早就不是秦系了啊! 第189章 一条金龙 元江府进入紧急动员状态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近万士兵被抽调到建水和开远,还有数不清的民壮为这两个城池运送补给。 由于兵力空虚,很多年近五十的男丁都开始拿起武器,加入军队配合守军巡防。 元江府是一个十字路口,临安府派出的使者在这里分道扬镳,或北上、或南下,向滇西、安南求援。前线战况通过各种渠道传出,守军和百姓一日三惊。 二月初二凌晨,一队巡防兵丁照旧在元江北岸渡口的哨所值守。江风寒冷吹了整整一夜,将他们吹得头昏脑涨,很多人困得快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有些人开始向领队军官抱怨,已经连续值守十几天了,说好的昨夜黄昏派人来换防,结果一直等到快天亮,也没有任何人来接班。 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不断向他们解释,为了协防开远,为了给建水运送物资,元江人手很紧缺,没有足够的士兵换防。 就算有人手,也被调到更重要的地方,比如支援前线。一时顾不上渡口哨所也是正常的。 “军爷,听说这次来了二十几万鞑子,开远……开远还能守得住吗?” “哪来二十多万,别听你家婆娘胡说!” 那个把总知道百姓中人心惶惶,呵斥了一句,见几十双眼睛看向他,又转为耐心宽慰。 “开远那边顶多也就四五万鞑子,还没有我们的人多。而且开远没了还有建水,建水没了还有石屏州,鞑子还远着哩。” “听说建水也有鞑子,连城墙都被大炮轰塌了,”又有一个兵丁提出疑问。 这个渡口是元江和建水之间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很多运送物资的民壮返回,给这些巡防兵丁带回最新战况。 几乎所有人的描述中,建水城的情况都非常危急,很多人对是否能守住建水都很悲观。 有些消息灵通的商人开始雇佣船只,向安南的安沛城转移家人和浮财。 一时间元江府船只雇佣的价格高涨,跑一趟安沛城的价钱涨到平时的五倍、八倍。 和商人不同,这些临时抽调来巡防的兵丁都是种地的农民,都指着刚买到的那十五亩、二十亩土地娶一个山民姑娘做媳妇,生几个娃,重新再攒一份家业。 如果跑去安南,这些种地为生的人只能沦为佃户,运气不好还要做乞丐。所以他们是抗击清军最积极的人,哪怕上战场拼命也在所不惜。 “陛下和晋王会带兵来援的,大家不要担心。” 身为军官,那个把总比手下兵丁消息灵通得多,更知道建水危在旦夕是实情。 没有其他宽慰的借口,只好祭出最后的法宝,用援军来振奋士气。 可他知道两三天内应该还不会有援军抵达,大部队行军肯定会有先锋开路,事先向沿途州府告知,而元江府昨天没有收到任何通报。 三天,建水城是否还能坚持三天时间? 其他人不是军官,不知道这些规矩,情绪暂时被安抚了下来。想到李定国和朱由榔的赫赫威名,兵丁民壮们安心了一些。 有几个人站起来向元江下游遥望,期待忽然看到一大批船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特别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刚坐下的人听到这句话,又重新站起来,向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江面上雾气弥漫,一片朦胧,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 “哪有什么东西,胡老九,你眼花了。” “我胡老九一向眼神好,确实看到有东西,绝对不会看错。” 被称作胡老九的老汉坚信自己的判断,向那个把总叫道:“军爷,你也快过来看看。” “哦?” 一直在鼓舞士气的把总也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向下游极力眺望。 “哪里有东西?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鬼影都没有。” “不要看江面,看岸边,就在那儿,”胡老九激动起来,不顾所有人的怀疑,开始高声呼叫,“我看到了一条龙,一条金龙,一条会游的大金龙。” “你确定是一条金龙,不是一条大鱼?” “说不定是一条金龙鱼,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趴在哨所窗口睁大了眼睛看,期待发现胡老九所说的奇景。 这时,太阳终于在群山之间露出一小个头,万丈金光冲破重重浓雾,洒向元江南北两岸。 朝阳之下,一面旗帜出现在北岸,在猎猎江风中迎风招展。旗帜上绣着的金龙也随着旗帜游动,在金光下冲破迷雾,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龙旗,那是陛下的龙旗……” 那个把总斩终于确定了眼前所见不是幻觉,大声宣布那就是天子旌旗,同时发出命令:快,快过江向大人报喜,陛下回来了……陛下率军回来救我们了……” …… 看到元江府在望,江北哨所依然飘扬着鲜红的军旗,满身疲惫的朱由榔长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赶上了,不枉朕日夜兼程赶路啊!” “恭喜陛下!陛下一到,元江府必坚如磐石,安全无忧了。” 作为曾经的安南宣光镇参将,现在的大明老街参将,麻福垂手站立朱由榔身边,一脸恭敬,用略带谄媚的语气恭维。 “陛下这样日夜赶路,哪会赶不上呢,就是……实在太辛苦,陛下要保重龙体。” “嘿嘿,麻将军,老街军以后还要加强训练,才能赶上主力部队的行军速度啊,”朱由榔兴奋之余,一掌拍在眼前这个武公悳降将的肩膀上,“你有大将之才,之前一直在老街呆着,委屈了。这一仗好好打,大明不会亏待你。” 听到这句话,麻福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自从明军在安南打败郑柞和武公悳,他带着三千老街军在老街赋闲已经一年多了。 此时重新又找到复起的机会,麻福怎会不牢牢抓住,大声应道:“陛下放心,老街军上下三千精锐愿为陛下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由榔哈哈大笑,用爽朗的声音回应:“为朕效命,流汗出力就好,赴汤蹈火就不必了。” 指着上游的方向,朱由榔大声下令:“全军听令,继续赶路,一个时辰内赶到元江渡口休整。” “属下遵命!” 朱由榔身边的一百亲卫轰然领命,扯着嗓子向后方近千明军传达命令。 “继续前进,元江渡口休整。” “继续前进……” 第190章 飞速行军 一进到渡口哨所,朱由榔立马坐到哨所把总的位置上,大声叫道:“谁有针,快拿根针来。走了半个月,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哨所张大了嘴巴听了好几次,哨所把总才终于确认朱由榔要的东西,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根平时缝衣服的绣花针奉上。 “先放火上烤烤……那叫消毒,对,消毒。传令下去,水泡要用火烤过的针挑……” 瘫坐在哨所里,朱由榔回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感叹万分,真是一场痛苦的回忆。 原来半个月之前,他在志灵城筹完钱,便将安南交给郭之奇和张北海,仅带一百亲卫,动身前往安沛城。 因为船舶逆流而上需要等风向或者拉纤,速度比较慢。为了赶时间,避过郑柞的眼线,此行朱由榔乔装成送信使者,通过陆路骑马前往。 他们一行骑马飞驰三百里,穿过明军控制的谅江府,莫敬耀控制的太原府,甚至冒险穿越武公悳的防区。 一路上每逢遇到地方巡检兵盘查,朱由榔就亮出禁军第一师,第一步团千总朱的腰牌,在巡检兵的敬礼中继续飞驰。 朱由榔抵达安沛后,就从黄元才的部队中抽调一千选锋,沿着马援古道用双脚继续赶路。 一千五百年前,汉光武帝座下大将,伏波将军马援征服安南,上疏修建了一条从成都到升龙府的官道,被称为马援古道。 朱由榔下安南时曾经让士兵下船走过一段,这次逆流而上,这一千一百精锐成纵队急行军,花六天时间赶到河口。 在河口,朱由榔又命令老街参将麻福随行,脚步不停继续赶往元江。 当他们抵达元江北渡口时,仅有一百亲卫和部分安沛军跟随抵达,三千老街军和两千河口沙兵则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因为一直不停赶路,这一千多精锐甚至走得比使者还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事先收到他们返回的消息。 近千明军陆续抵达渡口哨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不多时,黄元才一脸自豪进来报告:“陛下,从安沛出发一千一百人,抵达八百六十七人。” “嗯……还行。大家原地休整,等等后面掉队的士兵。” 朱由榔觉得不是非常满意,近两成士兵掉队,还有继续改进的空间。 黄元才瞪大了眼睛,不声叫屈:“陛下,才还可以?近九百里路,而且都是山路,我们就走了十四天,十四天……天下不可能有任何军队比我们走得更快。 晋王的标营一天也只能走三十里、四十里。我们快了足足一倍。” 黄元才伸出手指,比了个十四的数字,继续重复这个令他觉得难以置信的天数。 朱由榔呵呵两声,默默笑话眼前这个将军见识短。 他记得生物老师曾经说过,地球上最有耐力的哺乳动物就人类,而后世的军事理论也认为,人类长距离徒步行军的速度可以非常快。 只要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和铁一般的纪律,长距离徒步行军甚至比骑马还快。 在封建时代,古典军队长距离行军速度,一般不超过三十里,而等到民族国家出现后,近代军队的行军速度就纷纷超过了这个数字。 在朱由榔原本的时空里,曾有一支军队以每天一百里的速度,在无后方、无补给的情况下整整走了两万五千里。 而且是一路过关斩将,连续击败几十万敌人的情况下达到的速度。 最快的时候,那支军队曾在二十八个小时内先后击溃了两股敌军阻击,在崎岖的山路上推进了二百四十里,然后再从铁索桥上爬过去,击溃了最后的一队敌人。 这次安沛军走回元江,日平均速度仅仅六十多里。同样是人类,安沛军的速度才达到那支部队的六成,实在没有骄傲的资本。 元江府守将也很快渡江来到北岸,向朱由榔汇报最新战况,一起来的还有李定国派回来的使者,那个长途跋涉找到李定国的军士王五。 听完所有汇报,朱由榔沉思片刻,长叹了一句:“晋王的魄力比朕强啊,这回吴三桂死定了。走,我们去建水,会会张勇这个甘陕名将。” …… 朱由榔一行赶到建水城时,北面城墙已经被轰塌了好几处,清军正在沿着城墙塌陷形成的土坡发起进攻。 见到龙旗出现在视野中,建水满城百姓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士兵们也迸发出惊人斗志,将城头的敌人顶了回去。 听到天子返回建水的消息,王国冲也第一时间赶来面圣。 一见到朱由榔,王国冲立马扑倒在御前,发出嘶声裂肺的哭声:“陛下……陛下你可回来了,大家终于得救了!” “王国冲,你这个总经理干得不错,”朱由榔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个旧营的事迹,对这个降将的表现非常满意,“几千个重刑犯都被你改造成强军了,值得嘉奖。” 顿了一下,朱由榔脸上一板,责备道:“手里握着这么强的部队,你就眼睁睁看着建水被攻打,被破城?混帐,真是愚不可及。” 王国冲大声叫屈:“他们有大炮,我们不敢靠近啊!万一被围就……” 朱由榔痛苦地抚着额头,用难以置信眼神注视着眼前这个庸将。 “敌人有大炮又怎么样,你们就不会打仗了?他们的攻城炮重达两三千斤,调转个炮口都困难,哪辈子才能拉去轰你们。是他们的炮搬的快,还是你们转移阵地快? 还有,他们去包围个旧营,建水军不就能腾出手来,从后面夹击他们了吗?” 王国冲不敢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诽腹:“天子在这里,建水军当然会拼命表现,及时策应;天子不在,鬼知道建水军会不会为了个旧营拼命。” 不等王国冲继续抱怨,朱由榔果断发出命令:“马上回去传朕的号令,立即拔营,向清军后方移动,干扰清军继续攻城。如果清军冥顽不灵,执意攻城,你们就夺回山口,把张勇和王屏藩的粮道和退路断掉。” 王国冲欣然领命。走的时候朱由榔又将他喊住,拿出一份御旨让他带回个旧营宣读。 走出建水城,王国冲偷偷打开一看,只见圣旨上写着几行大字:个旧营忠君爱国,作战英勇,特赦免全营将士所有罪过及一切刑罚。钦此。 第191章 换地设防 回到个旧营,王国冲当众宣读了赦免的圣旨,引得满营将士一片欢呼,很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这些重刑犯的刑期非常长,很多都是五年刑期,就算被俘早的也还有三年半。 赦免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束缚,可以娶妻生子了,安家立业,与背着罪过不可同日而语。 王国冲得意洋洋,向将士们邀功:“本经理为了拿到这份赦免的圣旨,不容易啊。陛下还说了,战后会给个旧营论功行赏,大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了。” 看着部下们欣喜的眼神,他又继续大声发出命令:“拔营,去干张勇和王屏藩这两个狗娘养的,替建水解围。” …… 张勇看到大明天子的旗帜出现在建水城头,明军士气暴涨,大呼可惜。 “差一点就拿下了,就差一点点……” 王屏藩站在城外的了望台上,痛苦地抱着头,向张勇提出建议:“要不我们继续进攻?伪帝没带多少兵回来,我们一鼓作气,说不定能冲进城,把伪帝捉住住。” 张勇指着远远出现的个旧营,默默不语。这支部队一改畏首畏尾的风格,正在勇敢地绕到清军侧后,向曲江到建水的山口靠近。 他知道一旦再度被切断粮道,建水城短期内又攻不下来的话,再想像之前一样流动作战,靠抢劫搜集粮草就很困难了。 没有粮草,吴三桂是否能攻破开远不好说,自己肯定要全军覆没在这。 张勇丝毫不敢大意,立即派出数千部队前往山口加强防御。 建水城到山口近十五里路,仅靠一万出头,还带着千余伤兵的清军,根本不可能在防备山口的同时,继续向建水发起猛攻。 特别是在朱由榔已经回到建水,明军士气大振的情况下,再想破城机会太小。 “伪帝现在是没带多少兵,可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多少,安南几万明军,他就带一千兵马回来?” 张勇一边陈述这个没有疑问的问题,又长叹一声:“建水、蒙自这些散沙,有了主帅统一号令,就不一样了……” 看着个旧营几个时辰内脱胎换骨,由软绵无力变得充满攻击性,张勇深深意识到,之前因为明军各自为战而出现的各种空子会越来越少,纵横临安府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把手里这支部队当成钉子,死死钉在建水附近,静待吴三桂突破开远城。 “炸毁大炮,先退回山口再说。” …… 看着天子御旗往城头一插,张勇这个不可一世的河西四汉将之首马上吓得毁炮撤围,建水城上下对朱由榔陷入狂热爱戴之中。 数波使者策马出城,奔向蒙自和开远,用这个好消息去激励那些还在坚持的战士们。 朱由榔则丝毫不敢大意,派出大量哨探监视,确认张勇和王屏藩率部完全退到山口附近,才让城内百姓修补城墙,出城重新挖战壕,布置新的防线。 两天之后,清军完全退到山脚下,守护回曲江的山道,个旧营也得以顺利进入建水协防。 朱由榔继续动身,前往开远城巡视。 开远城被破坏得比建水还要厉害,在长达大半个月的炮火轰击下,北面城墙坍塌了七八处,形成大量倾斜的土坡。 因为反复争夺阵地,城头露出的夯土已经被染成暗红色,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如果不是因为秦系、晋系、旧明军有着保卫银矿这个共同目标,如果不是这两年从安南购买了大量火铳,就凭这四万多素质参差不齐,临时拼凑出来的二流部队,根本无法坚守这么长时间。 张国用、阎惟龙作为前线指挥的大将,都已是灰头土脸,头上、肩上都缠上了止血的纱布。 一见到朱由榔,两人齐声高呼:“陛下,您老人家终于来了……” “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过几天内就到。” 听到果然有援军,张国用和阎惟龙心中大定,将战况详细汇报了一遍。 朱由榔仔细巡查了一遍开远城的整体防御部署,眉头紧锁,暗暗摇头。 为了防止被合围,明军以城池为中心,从西郊的燕子窝,一直到东郊的三台寺,布置了一条长达六七里的防线。 虽然提前布置了大量防御工事,但是如此漫长的战线,处处都要设防,四万多明军显得十分单薄,预备队则几乎没有。 一旦某处受到猛攻,其他地方的守军很难前去增援,这样的防守只能被动挨打,所有士兵都在紧张中度过,十分疲惫。 这个时代的军队,还是太迷信城墙,否则要么在南盘江渡口继续死磕,要么退到驻马哨一带凭借山势固守,哪能在这么开阔的城下蛮干呢。 面对重型攻城炮,除非是棱堡式的要塞,老式城墙已经没有什么大用,还不如凭借山形地势固守更合适。 “开远城已经太残破,守下去伤亡太大,朕已经诏令建水、蒙自的百姓前往大坡台,驻马哨一带,倚靠山势重新修筑阵地。” 朱由榔没有说所谓的援军只有六七千,加上思茅、宁洱一带的廖鱼部,也不到一万。 “开远城必须再坚守十五天以上,为他们争取布防的时间。” 阎惟龙一听急了,开远城是他辛苦经营两年多的基地,一旦放弃对于开远军来说损失惨重,连一片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开远……开远不要了吗?”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朱由榔用后世一个大军事家的名言来解释这个战略。 见两人不太明白,他又举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 “夷陵之战大家都听说过,当年陆逊利用步步为营,节节抵抗的战术把蜀军耗得精疲力尽,最后火烧连营八百里,一举将刘玄德打败。 我们在开远坚守一个月,在驻马哨坚守一个月,在凤尾山再坚守一个月……他们离南盘江越远,补给压力就越大,我们的补给压力越小。 我们有十多万山民和百姓帮忙修阵地,有安南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回来,吴三桂累死也耗不过我们。” 第192章 挖出奸细 朱由榔提出的节节抵抗策略,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战术,只是大家好不容易把临安府经营得那么富饶,谁都不舍得放弃自己的养兵基地。 阎惟龙尤为不舍得,这可是他花了两年心血,辛辛苦苦打造的坚固城池。光加高和修补破损的城墙,修建城楼、敌台等设施,就花了好几万两。 而且一般弃城撤退都要焚城,免得为敌所用。这满城的官衙仓库,孔庙州学,民房民舍,得花多少钱才能重新再建起来。 “士兵伤亡太大了,城池继续坚守下去实为不智。开远城一个百姓都没有,我们一走就是一座空城,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呢?趁现在士气还行,将士兵们撤到山上,我们能坚守更长的时间。” 朱由榔指着远方的开远北城墙,在重炮日夜猛轰下几乎已经全部破碎,现在就是个高一点的土坡,全靠守城将士用血肉之躯来扛。 明军作为防守方,伤亡居然比清军还大得多,一个月内阵亡数千人,每天都有大量精锐死去,真是岂有此理。 在开远城外这片平坦的地形下防守,实在太吃亏。 见两个大将脸上还有恋恋不舍的表情,朱由榔屏退左右,用一种无比崇敬的语气陈述李定国的计划。 “拖到三月、最迟四月,我们就胜利了。” “三月?”张国用十分不解,“三月晋王会率军抵达吗?” “晋王不会来,永昌军、丽江军和蛮莫军已经倾巢出动,直取昆明。晋王派回来的使者让我们退到元江南岸,沿江固守。吴三桂想用大理换临安,嘿嘿,晋王这是以临安换昆明啊!” 不等二将合上张得大大的嘴巴,朱由榔握紧拳头,用坚定而富有激情的声音继续道:“朕不那么想。两年前磨盘山一战,我军势如破竹,就因为怒江之险,让这狗贼跑了一次。 这次我们要把吴三桂拖在此处,等晋王大军收复昆明。一旦晋宁和宜良落入我们手里,吴三桂后路被断,必然会向贵州逃跑。 士兵再这样折损下去,以后我们追击就会力不从心,可能只能眼睁睁目送吴三桂这条大鱼离开,那就太可惜了。 不能错过机会啊,一定要让这几万鞑虏全部死在这,死在云贵的茫茫群山之间。” 李定国和朱由榔的野心一个比一个大,阎惟龙和张国用都被两人的目标所震撼。 当他们还在为一座城而患得患失的时候,三军统帅已在收复云南全省的路上,而天子则在计划全歼所有敌人。 两年了,明军溃败至滇西南一角已经两年多,所有人做梦都想回到昆明那个四季如春,有着良田万顷的好地方。 他们为自己能参与其中而感到自豪,收复云南在此一役,放弃开远也就不算什么了。 只要能把吴三桂大军全部歼灭,大明中兴指日可待,还怕没有养兵的地盘吗? “首先,我们要保证自己不能先崩溃,以十五天为目标,坚守开远不能后退一步。” “遵命,我等誓死不退,”张国用和阎惟龙齐声回应道,“再坚守十五天。” …… 二月下旬,云南,镇南州。 冬天的寒气已经逐渐散去,四季如春的昆明到处充满了暖意。 伴随着一片喊杀声,明军的红旗插在镇南州城楼上,这座已经失陷两年的州县,终于又回到大明治下。 李定国和白文选站在城头,看着如狼似虎的明军沿着大街小巷不断蔓延,涌向州衙门和各个城门。 被清军倚为屏障的防线已被打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兵锋指向那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城市——昆明。 接到开远使者的报信后,清军对滇西的轻视表露无疑,激起了李定国的雷霆之怒。 已经蛰伏两年的滇西全民动员,爆发出惊天之力。 积攒了两年的军械物资、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在十几万民夫的吆喝声中,日夜不停地向前线运送。 永昌、丽江、鹤庆、蛮莫、妙当,数不清的军队像溪流一样向大理汇聚,然后犹如狂潮般涌向楚雄府,一举冲破镇南州。 “洪承畴和吴三桂失算了,以为本王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哼哼,真是愚不可及。” “他们以为我军还是两年前那支部队,以为就凭镇南州那几个人就能抵挡我军兵锋。” 白文选回想起永历十三年初,在大理玉龙关狼狈而逃,被吴三桂追进深山里避难的尴尬日子,恍如隔世。 “狂妄,而且愚蠢。他们以为安插在永昌和腾越的细作,真的永远不会被发现吗?” “细作?谁是细作?”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朝堂、卫所,还有那些对分田地给老百姓不满的士绅。甚至本王的身边,都有细作。” 白文选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竟有此事?是哪个狗贼竟然如此大逆不道?” 李定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如果不是朱由榔提醒,他怎么也想不到身边最倚重的谋臣竟是洪承畴的细作。 “来人,把那狗贼带上来。” 李定国一声令下,亲卫很快将早已控制住的一批细作押上城楼。 白文选定睛一看,跪在最前的竟然是吏部侍郎金维新,李定国最信任的谋臣之一。 金维新的罪行早已被挖得一清二楚,几年来通过他传递给洪承畴和吴三桂的情报数不胜数,把明军卖了个精光。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金维新看着镇南州被破,知道清军在云南的败势已经无法挽回。 按照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以明军实力应该不能破城,起码不会在一个月之内就打下这个清军重点布防的雄关。 带着强烈的不甘,金维新的疑问脱口而出:“清军,怎么……怎么会败得那么快?” “因为你看到的,只是我军实力的一半。洪承畴和吴三桂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仅凭芒市二十二寻甸的良田,一年就能攒起十几万石粮食。他们一定把我军的实力估算到两年前的两倍,呵呵,错得离谱。” 金维新面如死灰,颤抖着问道:“我……我送回去的,都是……假的?” “假的,”李定国决定让这个跟随自己七年的谋臣死个明白,“去年你们就已经被发现了。缅甸那边还没打起来,吴三桂就发起袭扰,连太子被掳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真以为本王想不到身边有人传递消息吗?” 金维新瘫软在地,他终于知道腾越百官为什么数次想去安南都被天子拒绝。原来朱由榔对他们早有防备。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不等他继续喃喃自语,李定国挥手示意,将这些细作通通拉到镇南州菜市口处决。 这一幕让白文选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问道:“晋王,你当真早就发现他们是细作了,一直让他给鞑子传假消息?” “如果不是陛下提醒,本王也想不到,”李定国叹道:“去年冬天,陛下前往志灵城之前,曾遣密使来向本王提醒此事。利用这些狼心狗肺之徒传假消息,也是陛下之策啊!” “陛下?” 白文选仔细回忆和天子在缅北并肩作战的一段时光,竟觉得有些理所当然,这是朱由榔能想出的计策。 永历十三年以来,明军逐渐扭转了分崩离析的局面,由互相猜忌走向团结,力量不断壮大,不知不觉中,竟拥有了反攻的实力。 白文选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想,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想来想去,最后追溯到磨盘山之战朱由榔刺向沙里布的那一剑…… 随着镇南州全城所有要地都被明军控制,一大批将领返回城楼复命。 “这些都是陛下的福泽啊……天不亡大明也!”李定国心中这样感叹,嘴里却说出了另一句话。 “两年前,我们没能守住昆明,把这块宝地拱手让给虏丑。这是本王的耻辱,大西军的耻辱,大明的耻辱,”李定国诉说着两年前的不堪往事,越说声音越大,眼神中却毫无沮丧之色。 马宝、祁三升、吴子圣等人眼中都充满羞愧,都在默默握紧拳头。 “这个春天,就是我们雪耻之时,”李定国拔出长剑,向东北方向一指,大声发出命令:“滇南还在等着我们解围,诸君,不要停,继续前进。收复楚雄,收复昆明,收复云南。扫清虏丑,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第193章 马哨防线 二月初到二月中旬的日子里,朱由榔下令蒙自城粮仓大开,让附近山上的土司民和各城避难的百姓敞开吃,然后拿起锄头去干活。 没有张勇捣乱,整个临安府十多万山民、百姓齐齐上阵,在开远城后方十里到二十里之间的丘陵地带修建阵地。 前线浴血酣战,后方干得热火朝天。 在百姓日以继夜的修筑下,几十条环形壕沟把十几个小山头包围,七八个营寨在各个隘口竖立,无数射击阵地被布置在丘陵的顶部和地形险峻之处。 组织这么多人在一起干活,是非常复杂的工作。 还好此次回来的一千安沛军都比较有经验,他们指挥百姓们学着安沛城外的样子布置阵地。 看着十多万人像蚂蚁一样,将各个小山包改造成一个个坚实的壁垒,令人不由感叹人民的力量真是十分伟大。 朱由榔则将大量精力放在给坚守开远城的士兵打气上,他坚信只要军心稳固,补给不断,几万大军能坚守非常长的时间。 唐代的张巡守睢阳,以不到一万兵马抵御十几万叛军,坚守近十个月,最后粮尽才被破城。 永历三年,金声桓和王得仁在江西反正,率领二十几万大军围攻刘武元驻守的赣州城。 结果刘武元就靠七千清军坚守了三个多月,栗养志、高进库、杨遇明等人也因此一战成名。 连栗养志、高进库这些鼠辈都能做得到,朱由榔觉得滇南明军只要众志成城,没理由守不住十五天。 几天之后,老街军和王弄山沙兵也从蔓耗抄近路抵达,开远守军看到果然有援军前来,士气更是高涨,坚守的信心也更加坚定。 朱由榔没有把老街、河口这两支二线部队放到阵地上换防,而是以他们为预备队,专门去冲击清军进攻时露出的薄弱之处。 有了这支随时能反击的部队,清军的进攻不能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敢于一直猛攻,而是要留着三成、五成的实力防备随时出现的反突击。 到了第十天,在车里司一带休整了近两年的阳武伯廖鱼也终于率部出现。 一见到天子,廖鱼连声大喊“陛下恕罪,末将来迟了”。 廖鱼在昆明失陷后跑得最快,一路溜到车里司的崇山峻岭中躲避。这次肯出来和吴三桂拼命,真是殊为不易。 这两年他在车里司收茶税,吃得盆满钵满,这次带来的士兵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竟也是支强军。 朱由榔不求全责备,继续让这支新部队加入反击序列。 有了总计一万的预备队相助,开远守军得到喘息,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和体力,一些伤兵也得以送到后方救治。 十五天很快过去,开远后方的防御阵地已经修得七七八八,最近的几处阻击阵地甚至修到开远城南五六里处,几乎和原来的阵地相连。 临阵后撤是非常考验军队纪律性的操作,即使只是后撤几里路,也得慎之又慎。 朱由榔把交替掩护后撤的顺序反复重申,直到每一支部队的主官能把所有撤离路线和新阵地背出来才肯罢休。 第十六日天微微亮,数万明军忽然接连消失在清军面前。 等吴三桂从梦乡中被叫醒,整条战线的明军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什么,明军跑了?” 吴三桂和多尼一起登上了望台观看,只见不但野外的阵地,连开远城头都不见一个士兵的踪影。 “会不会又是伪帝的诱敌之计?”多尼看到明军忽然放弃明明可以坚守下去的阵线,压力巨大。 两年前也是刚过春节,李定国明明可以凭借怒江天险沿江布防,却偏偏拔腿就走,打了一个令他们痛入骨髓的磨盘山之战。 这次会不会又是伪帝的奸计? “这开远城空荡荡的,不会是空城计?” 吴三桂和多尼的犹豫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他们很快派出小股部队越过明军之前阵地,向前方展开侦查。 当他们确认明军确实在撤退后,立即点起精锐向前追击。 朱由榔早有准备,以一万预备队发起反击,击溃清军前锋后,又利用新防线最前沿的阵地边打退,拖延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清军大军全部压上时,后撤十里的明军大部队已经渡过最初的混乱期,逐步进入新的防线之中。 明军的举动令吴三桂非常惊讶,自古守城要么死战不退,要么快速撤退到一个新的坚城之中,哪有仅仅后退十里的道理。 开远城后面的一片丘陵也不太险峻,看起来几个冲锋就能拿下一个山头的样子,明军的举动有点不合常理。 可几天之后,吴三桂发现这片丘陵比开远城要难打得多。 开远只是一个小城,城墙的厚度和高度都不够,通过持续炮轰就能很快破坏城墙。但是丘陵可是一座小山,无论大炮怎么轰都不可能破坏实心的山体。 明军居高临下,还有壕沟保护,大炮需要以很大的仰角,才能把炮弹打上去。 实心炮弹落在有坡度的丘陵上,要么嵌进泥里,要么只前进一小段就开始往下滚,对明军士兵不能造成什么像样的威胁。 明军拦路营寨的选址也很刁钻,都是丘陵间道路的拐角处,重炮要推到非常近的地方才能找到合适的角度开炮。 明军不可能给清军这个机会,一看到清军试图把重炮推过来,就组织精锐反冲锋。只要这些明军能摸到火炮阵地,哪怕只争取到一刻钟时间,就能通过强制炸膛的方式把重炮摧毁。 之前开远城外的明军阵地是一条线,清军可以选择在任何一段集中兵力猛攻,用局部兵力优势对明军造成极大杀伤。清军想打哪就打哪,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而丘陵是一个个点,清军只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打,而且攻击山头的人数还不能太多,否则会互相拥挤,互相踩踏。 这十几座丘陵就像卷成一团的刺猬,无论先打哪一座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在平地上突破一小段,整条防线就会崩溃。现在打下一座山头,也仅仅是向前跨越了一小步,拿其他的山头不能怎么样。 吴三桂打了一天就发现不妙,两军伤亡比例已经完全反转。 之前每消灭三个明军,自己才会阵亡一个士兵。现在想消灭一个明军,起码要付出三个清兵的代价。 如果能够达成战略目标,比如说击溃敌军,占据要地之类,那么再大的损失都可以忍受。 现在这种消耗通常没有什么意义,一天打不下一个山头就要重新回到山脚休整,等于白忙活一场。 第194章 多尼请战 朱由榔对新战线很满意,这可是十几万百姓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日以继夜修筑的,光粮食就吃了几万石,费用不菲。 这种有一定坡度,又布满战壕的丘陵,非常合适拥有大量火铳的明军防守。 崎岖的高山上,攻方固然难以攀爬,但守方因为没地方落脚,一个阵地放不下多少人,火铳兵不能形成密集齐射,优势发挥不出来。 在丘陵地带,大量士兵可以凑在一起组成排枪,居高临下往下齐射,威力巨大。敌人仰攻时需要爬坡,速度比在平坦的战场上慢很多,通常还没接近明军就要付出重大伤亡。 明军中的新兵也因此得以稳定心神,用更从容的心态去完成装填弹药和射击动作。 让朱由榔一直担心的野外生活问题,也没有很严重。 二月的天气已经渐渐回暖,山上又还没什么蛇虫鼠蚊,呆上一两个月没什么大不了。 更妙的是这片丘陵的后面就是蒙自盆地,后勤补给路线非常短。 火药和干粮能快速送到前线,伤员能迅速送回蒙自城救治。老乡们在家里做完饭,送到前线的士兵口中还是热的。 没有比设立在丘陵地带,又背靠补给基地的立体防御更稳固,更适合打消耗了。 “给山坡上驻守的士兵多送保暖的衣服、棉被,还有防雨的军帐。多在避风处扎营,我们就在这和吴三桂死磕。” 朱由榔想起几百年后,有一个国家拥有飞机导弹,每天能扔下几十吨的炸药,能把一个山头直接削平。 就这样悬殊的国力对比下,那支不可一世的军队都很难占领一个山头,难以冲破中国军队用步枪组成的山地防线。 阎惟龙和张国用对在丘陵防线有这样的威力感到惊讶,以前很少有军队会放弃城防,选择利用丘陵来防守。 “以前大家都是用刀剑厮杀,丘陵那一点坡度影响不大,守方占不了多少便宜。而且以前没有攻城重炮,城墙难以被破坏,当然是在城里住房子比较舒服。 现在不一样了,在动辄两三千斤的红夷大炮面前,小州县的城墙撑不了多久。葡萄牙人铸炮很厉害,有他们帮忙,以后清军的重型火炮会越来越多,大家要有所防范。” 说到这里,大家都对攻城炮这种利器忧心忡忡,威力实在太吓人了,除了拼了命去攻击火炮阵地,没有很好的办法去防范。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不是很难守城了吗?” “野战打不过的话,敌人无论有没有重炮都很难防守,别人不用炮轰,困到城内没粮食自然就要投降。不过……朕倒是知道一种城墙可以防住火炮。” 一时说得兴起,朱由榔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类似两个六芒星交错叠在一起的图案。 “就是这样的,这种叫棱堡的要塞,城墙修得又厚又不规则,能防住重炮和火药爆破,在欧罗巴很流行。” 朱由榔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能简单介绍棱堡的样式,至于这样的城堡怎么发挥威力,他就没有研究了。 “差不多是这样,陈安德在欧罗巴见过这种棱堡,有机会你们去问问他。” 张国用思考了一阵,发现棱堡就像是一座低矮的小山,防御力很强,里面却没有足够的空间提供给大量百姓居住。 对于人口众多的大明国来说,打仗的时候棱堡用来做军事要塞不错,一旦到了承平年代,实用性就会开始下降。 所以说来说去,在补给无忧的情况下,背靠大山而布置的防御阵线是最牢固的。如果没有天然的山,就用大量人力去造一座山。 “万一以后清军也学会了这招,用来对付我们怎么办?贵州、两广、江西、福建都有很多山地,末将想想就觉得头疼。” 张国用求知欲很强,马上提出这个以后要面对的问题。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这种适合防守的地形。一片丘陵后面刚好就是产粮大城,还有一条大河源源不断地提供补给,哪有这么巧。 而且还要是冬天,夏天就不太行了,蚊子和蛇就能咬死人,还有瘴气。” “万一真的有呢?比如广元、安顺、贵阳,末将看很多地方都适合这种打法。” 张国用不依不挠地追问,阎惟龙也一副开蒙童子的模样耐心倾听。 “朕也没有好办法。” 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张国用,朱由榔只能老实承认,他也没有合适的方法去破解这种成体系的防线。 “以后看到这种防线,最好绕过去。再长的防线都是有尽头的,你们看晋王不是绕到昆明去了吗?” …… 明军无耻的丘陵防御战术,令吴三桂非常恼火。 这十几座丘陵上的树木很少,早就被山民砍光当柴火卖掉了,现在光秃秃的,清军无论从什么地方发起进攻都会被一览无余。 每日的攻防战是如此乏味和无聊,基本就是清军集合几千个士兵向着一座山头发起进攻。 对于普通的清兵来说,冲不上去就算了,还可以回到坡下休息。万一运气不好,侥幸抢占一个阵地,两军就要开始围绕那个点反复争夺,直到有一方忍不住后退为止。 好不容易在一个阵地站稳脚跟,还要继续往上打,进攻下一个阵地。 每一座丘陵都由三到四个这样的阵地组成,清军必须一天之内扫光所有的阵地,才算是真正拿下了一个山头。 清军夺取开远城后士气旺盛,曾付出巨大代价占领了其中的一座丘陵。后来士兵们站在山顶上,看到这样的山头后面还有十几个,就再也冲不动了。 督战的多尼见进展缓慢,这日忍不住想带头冲锋,上前线好好厮杀一番。 “信王三思,明军有几千把火铳,随便打中一枪,您千金之躯受不了呀!” 吴三桂的女婿郭壮图陪在多尼的身边,费尽心思把这个八旗贵胄拦住。 多尼和赵布泰不一样,是真正的爱新觉罗家族血脉,万一战死在这,吴三桂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要不,让禁旅上,让将士们看看咱们八旗怎么打仗。” “不可啊,旗丁都是皇上和旗主们的心头肉,有了损失可怎么得了……” 第195章 八旗禁旅 和多尼一样,吴三桂的心情也很差。 五万多大军浴血奋战,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地日夜发起猛攻,眼看明军在双线夹击下已经支持不住,崩溃在即,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整个计划全部搅黄。 滇南这么大个半熟鸭子飞了,任谁当主帅都接受不了。 和多尼不一样的是,吴三桂现在除了烦闷之外,更多的是愤怒。因为他早就从密报中得知,西线的镇南州正受到李定国猛烈攻击。 和其他将领收到的,轻飘飘的一句“明军正在攻击镇南州”不一样,在他的详尽报告中,明军数量多得惊人,装备好得吓人,本以为坚如磐石的镇南州防线已有松动的迹象。 镇南州到临安府上千里山路,李定国想来支援开远固然很难,自己想要率军回去救镇南州更难。 所以摆在吴三桂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先击败滇南的明军,把伪帝抓住,那样滇西的明军自然就会退兵了。 不过自从明军退到丘陵地带,他发现自己全胜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完全失败的风险在急剧增加。 怎么会有人想得出这样的战术,丘陵、壕沟、火绳枪,再加上愿意忍受风餐露宿的士兵,就能组合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如果李定国先攻破昆明……” 吴三桂对着朱由榔的旗帜想了近一个月,忽然发现自己被洪承畴给骗了。 什么毕其功于一役,说穿了就是一场惊天大豪赌。 赌清军可以快速攻陷滇南,赌镇南州真的可以防住李定国。 洪承畴那个老东西已经快入土了,就拿整个云南的清军来做筹码。赌赢他就可以成就消灭一个王朝的不世之功,赌输了只不过是早死两年而已。 吴三桂一生都在做棋手,连朱由检、李自成这两个皇帝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大明大半壁江山和大顺整整一个新皇朝都被他亲手葬送。 他没想坐到了平西王这个位置,反倒被洪承畴给耍了,真是天大的讽刺。 所以踏入三月,吴三桂开始偷偷把自己的嫡系部队放到后方休息,让广西、湖广、江西的部队先上。 至于甘陕提督张勇率领的右路军,他连想都懒得想,就算是朱由榔忽然把它们的人头挂在山顶上,他也毫不奇怪,毫不心疼。 只是万一李定国先破镇南州,直捣昆明,他觉得自己可能无法逃过顺治的怒火。 吴三桂想到此处,又看向眼前这个抢着要上战场的多尼,忽然有一个新想法浮上心头:要不然让这个皇二代和几千八旗禁旅上前线试试? 能一举打开局面固然好,打不开局面,这些监军消耗一些好像也不错。 只要身边没有了这批八旗兵碍手碍脚,吴三桂觉得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从容应对。 “至少也让他们死一点,死到一两千、两三千就无所谓了。” 吴三桂对女婿郭壮图使了使眼色,忽然接过话茬:“信王殿下,本藩觉得可以试试。八旗禁旅天下无敌,明贼必承受不住雷霆一击。吾令胡国柱亲率前锋一同前往,为殿下助威。” 多尼一听有点尴尬了,本来他只是随口说说,在这些汉将面前展示一下威风而已,没想到吴三桂竟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海口都已经夸下了,再怎么样也要把这个面子撑下去,多尼打起精神,对部下发出准备进攻的命令。 …… “那些是真正的八旗兵?” 朱由榔站在前线遥望,山下一大批穿着亮晶晶白闪闪盔甲的士兵正在列阵,从旗帜上看,正是令全天下闻之色变的满洲八旗。 “一、二、三……二十!” 张国用仔细数了一数,山下竟然汇聚超过二十面牛录旗。按满清编制,每牛录二百五十人,也就是整整五千八旗兵。 “好家伙,吴三桂可真舍得啊,”朱由榔也为之惊叹,自从清军入关,已经很少有过千真八旗一起出战了,超过五千之数的战役更是屈指可数。 朱由榔丝毫不敢大意,开始考虑怎么安排增援的问题。 “陛下,让我老街军出战,”麻福向前一步,拍着胸口大声请战。 “那可是八旗精锐,天下闻名,勇不可挡,”朱由榔缓缓摇了摇头,“你们老街军……还是先观战……” 麻福是个阴狠毒辣的角色,之前把朱由榔和明军当借刀杀人中的刀来用。 但是见识过明军的实力之后,他已经没有任何偷奸耍滑的念头。最近一年他都在担惊受怕,一直害怕天子反应过来,找他秋后算账。 此次出征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拼命表现自己的忠诚,立下一个无可争议的功劳,保住自己一命。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可能不抓住。 “安南人不怕女真人,不打退鞑子,我麻福提头来复命。” “好,”朱由榔一拍大腿,当即同意老街军出战。 …… 战斗很快打响,这次五千八旗兵没有站在后面督战,而是亲自站在一线突击的位置上。 有些八旗新兵心里开始发慌,拿着武器的手都有点颤抖。 很多老兵也非常不适应,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上战场了,每次都站在督战队的位置上,真正的战阵之技已经生疏,要拼命回忆才能想起来十几前是怎么打仗的。 随着一声令下,装备精良到牙齿的八旗兵开始冲上山坡,攻击第一个明军阵地。 而数千明军也开始反击,用成排的火铳去迎接敌人,等八旗兵接近时,几乎所有明军都跳出战壕,与这些生死之敌肉搏拼命。 麻福也在这个时候率部加入战斗,一边用安南话高喊“冲锋,冲锋”,一边率先冲入敌阵。 一时间,在临安府小小的一个山头,汉人、女真人、安南人、缅国人、还有数不清的各族少民混战在一起。 双方刀剑相击,杀声震天。 本来朱由榔非常担心老街军会一下子崩溃,麻福领命而去后,他还下令那批安南矿工部队待命,如果老街军崩溃,那些真正的安南精锐就前去接应。 谁知打了大半天,老街军在麻福身先士卒带领下,竟然和八旗兵斗了个旗鼓相当,真是出人意料。 “宣光镇的将帅都很不错啊,前有武公俊,后有麻福,真是人才辈出。” 张国用、阎惟龙、赵得胜等人也瞪大了眼睛,觉得难以置信。 观战良久,张国用叹道:“不是老街军厉害,是八旗兵不行了。” 第196章 铁皮手雷 禁旅八旗和开远军、老街军在半坡相遇,双方总计投入过万兵力,在临安府这座无名小山丘上激战。 开远营很多都是李定国经略两广时招募的士兵,对满洲八旗有着痛入骨髓的深仇大恨。因此他们可不管这是什么无名之地,都觉得能杀鞑子就是好战场,打得特别拼命。 面对平时看不到真鞑,很多士兵没有像以前那样站在同袍身边,利用密集的阵型与敌人隔空对峙,耐心消耗对方的体力,而是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和仇人近距离搏杀。 整个山头到处都是人,特别是八旗兵重点进攻的北面山坡,里三层外三层的战线,把并不大的阵地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混战。 场面异常惨烈,双方在发生接触的短时间内产生大量伤亡,刀剑和火器无情地收割着两军士兵的生命。 麻福知道明军非常恨满洲八旗,却没想到仗居然能惨烈成这个样子。 他亲眼看见很多友军士兵明明已经负伤,却一边扯着嗓子发出他听不懂的怒吼,一边把武器狠狠地往八旗兵的盾牌上砸,一直砸到对方脱力,整个脑袋被砸碎才舍得停下来。 有的火铳手因为连续开火,枪管烫到握都握不住,还一个劲往里头塞弹药。 有的士兵临死前用嘴巴咬向敌人的耳朵,活生生扯下一块肉才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的娘啊,这哪里是打仗,这是在以命换命呀!” 麻福第一次真正看到明军的强悍实力,心中的惧意更浓,逾加严厉督促自己的手下发起进攻,希望在友军面前显得更卖力一些。 学习个旧营的经验,开远军也准备了很多黑火药和白糖制作的竹筒手榴弹,专往敌人密集的地方扔。 因为是居高临下,手榴弹飞得特别远,一旦在人群中爆炸就会把附近的八旗兵震得双耳失聪,晕头转向。 吃过很多亏后,很多八旗兵一看到竹筒飞过来,就飞快避让,阵型在不断的拉扯中变得散乱,很难保持整齐。 开远军的士兵则抓住这些爆炸造成的混乱,反复发起小规模突击,每一次都能杀死几个,十几个八旗兵。 看着开远士兵杀得风生水起,几乎所有明军将领都对“竹筒手榴弹”感到满意。 这种新式武器的杀伤力虽然不是非常强,直接炸死的敌人不多,炸伤的却不少,还能不断打击敌人的士气和阵型。 就是火药用量大了点,制作费太高了,场场仗都这么打真是消耗不起。 “太原始,太简陋了,就是一个大炮仗嘛!” 朱由榔想起以前看过的战争片,手榴弹的杀伤范围非常大,堪称近战神器,随便扔一个出去都能炸死一大片人。 对比起来竹筒手榴弹差得太远了,威力惨不忍睹,简直有辱“手榴弹”的威名。 “引爆时间太长了,如果这些八旗兵勇敢一点,肯定够时间捡起来往回扔。还有,怎么能用竹子来做外壳呢,起码也要用铸铁呀。” “陛下,用铁罐头装火药,万一炸不开,那不是白白浪费火药吗……” “怎么可能,你们没见过大炮炸膛?那么厚的炮壁都能炸开花,铁皮手榴弹还能炸不开?” 朱由榔好气又好笑,仿照以前见过的样式,拿起树枝在沙地上画草图。 众将一看,所谓的铁皮手榴弹是一个椭圆形的容器,壳上布满了一条条的纹路,有点像两广盛产的大菠萝。 朱由榔根据在合浦城下总结的火药使用经验,给将领们讲解了这种铁皮手榴弹的原理。 “要想手榴弹威力大,除了装药要多,还要做得严实。口越小越好,让火药燃烧喷出来的热气无处宣泄,一下子把铁皮外壳撑破,那样造成的效果最强。” “那这些花纹……” “这些花纹是为了能让手榴弹爆炸时产生大量破碎的铁片,打在人身上很疼杀,比竹片强多了。” 朱由榔得意洋洋地卖弄压力和压强等科学原理,同时向身边的参谋官发出命令:“让铁匠打造几个试试看,好用的话朕还要申请专利!” 众将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陛下果然是熹宗皇帝的堂兄弟,连这种工匠手艺活都精通,佩服,佩服!” …… 多尼在山下高台上督战,看到无敌的八旗禁旅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直接把明军打崩溃,反而被打得灰头土脸,脸色非常不好看。 这可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禁旅八旗,有着数不清的光荣战绩。 对阵滇南这些虾兵蟹将,费那么大功夫冲不破敌阵就罢了,还打成这个鬼样子,他的信仰都要快崩塌了,真是丢人现眼。 这次上阵的士兵大部分是镶白旗旗丁,很多年轻的军官都很多尼一手提拔的,被他视为珍贵的私人财产和保持地位的倚仗。 多尼每看到一个八旗子弟倒下,多尼的嘴角就会抽搐一下,心里则不断在流血。 满洲人的数量是有限的,镶白旗做为下五旗更是人丁稀少。 八旗禁旅可不像绿营那么好补充。每倒下一个人,镶白旗的实力就弱一分,比损失一千两银子还要让人心痛。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后悔为什么要提议禁旅八旗出战。 山上的残酷战况也影响到山下的预备队,那些站在多尼身边的八旗将领已经胆寒,几个心腹奴才开始向多尼窃窃私语,劝他把部队撤下来算了。 “你们以为老子不想撤吗?这么多绿营看着,就这样撤退以后还怎么震慑这些骄兵悍将。” 多尼这样想着,又抬头看向吴三桂,拼命用眼神暗示对方应该派胡国柱顶上去了。 吴三桂面不改色,似乎没有看到多尼的暗示,反而敏锐地发现了八旗兵的可取之处。 “信王殿下,禁旅八旗果然天下无双,明军快要顶不住了。” 吴三桂指着老街军的方向,一面写着“大明参将麻”的旗帜被八旗兵冲击得来回摇晃,似乎随时要倒下。 “很快就要大胜了,信王的精锐果然非吾等能及。” “伪帝的兵虽强,怎及得上我大清的虎狼之师……” 郭壮图、夏国相等人似乎领会了吴三桂这个岳父的意图,对八旗兵的战斗力大吹特吹。 线国安、南一魁等外省提督也在旁边煽风点火,什么“天下无敌”,“举世无双”的话也照说不误,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面对如此夸赞,多尼无法反驳,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口要求对方派出增援。只好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一部分敌军顶不住,其他敌军也很可能一起溃散。 “再等一等,等一等。我八旗精锐一定可以打败这些杂碎。” 第197章 不服死磕 朱由榔等人围绕新式手榴弹讨论的时候,战局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老街军在安南本来就是二流部队,装备很一般,训练也不充足。一直以来都是仗着商人好欺负,在老街吃拿卡要,享受过往行商的孝敬,哪里见过这种硬仗。 老街军平时排着整齐的阵型和敌人隔空对峙,或者烈度不大的对抗还行,遇到这么惨烈的激战,时间一长就显得力不从心。 虽然有麻福身先士卒,但随着时间推移,士兵们逐渐有点顶不住,如果不是开远军那边打得勇猛,在正面战线承受了大部分压力,老街军眼看就要崩溃了。 麻福越打越是心惊,心里一边叫苦,一边庆幸去年没有和明军直接发生冲突。 原来明军一直打的是这种仗,怪不得郑柞和武公悳都败在陛下手里,输得真是不冤。和谁做对,都不能和大明做对啊…… “兄弟们,挺住,挺住,陛下在看着我们,吃粥吃饭就看这一仗了……” 见形势有些不妙,明军众将停下讨论,开始询问是否要继续增援,或是放弃这个山头。 朱由榔指挥的原则是不放弃一个友军,见到麻福快要顶不住,马上让预备队出发,去前线支援老街军。 “麻福还是有点胆气的,去帮帮他。别让他真的死在这,让其他降将寒心。” …… 见明军不但没有撤退,反而往前线增援,多尼快要疯了。被吹捧了那么久,现在他是骑虎难下,两头不好办。 此时继续派禁旅八旗上山无异于火里添油,无论最后能不能打下这个山头,八旗子弟的伤亡只会越来越多。 不增兵也不行,如果这个山头拿不下来,八旗精锐的神话就要破灭。 丢人事小,不能压服绿营事情就大了。 满清就十万余兵丁,能压制住整个中国的汉人,就是靠八旗无敌这个信仰在支撑。 整个汉地十八省,那么多省城,那么多关键的城市,顺治把满八旗掰碎了也拿不出足够的旗丁去驻守。 连长安、广州、南京这样的关键性城市,也仅仅有一两千或几百旗丁镇守而已。 为了保证这些驻防八旗的安全,清廷还在有旗丁驻防的城池里再修一个满城,只有旗人可以住在里面,汉人即使官再大,也没有资格踏进满城一步。 一旦八旗无敌的神话破灭,撒在全中国的旗丁就会非常被动。 所以顺治对这些领兵出征的满将提了一个要求:八旗禁旅不能出战,就算出战也不能死人,就算死人也不能输。 如果死光了算是有罪还是没罪,这个顺治没有讲,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阵亡旗丁过千,那么领兵满将的仕途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就连赵布泰这个鳌拜亲信中的亲信,也在磨盘山战役后被顺治一撸到底,革世职为庶民。 多尼自认没有鳌拜在顺治心中的地位,旗丁再损失下去,自己这个郡王的爵位堪忧。 他再次把目光看向吴三桂,眼中开始有了哀求之意。 吴三桂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想起当年在辽东被八旗兵打得满地找牙的日子,心里默默摇头。 “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嘿嘿,就这么几年时间,八旗禁旅都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都是镶白旗,这多尼怎会这么怂?这个败家崽,不要说和多尔衮比,就是多铎比,这小子拍马也追不上……” 满洲八旗的真实战力大家都已经看到,吴三桂也不必把多尼往死里整,于是命令胡国柱率部上山,接应友军。 …… 看到清军也开始向这座山头增兵,朱由榔也觉得惊奇。 最近几天清军进攻都比较乏力,很少有这样往死里打的时候。 多尼和吴三桂这次好像和这座小山包卯上了,有不拿下誓不罢休的意思。 现在双方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六千,整座山头都快站不下了,很多战斗已经在山脚附近打响。 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朱由榔的选择是边战边退,放弃一个山头影响不大,派援军去接应一下,退到下一个山头就算了。 毕竟他的目标是保存实力,把清军主力拖在这,杀伤可以在追击时找补,不急在一时。 可这次朱由榔决定和禁旅八旗死磕到底,必须把八旗兵的锐气打掉,否则以后明军看到真八旗就害怕,还怎么打仗? “黄远才何在?” “陛下,末将在此。” “带你的亲兵上去,把八旗击垮,夺下一面牛录旗,朕给你二十把燧发枪,带刺刀的那种。” 黄元才一听大喜过望,刺刀燧发枪可是好东西,这次朱由榔带回的一百亲兵,个个都装备这种新枪。 听说这种枪非常贵,造价高达三、四十两银子一把,一个作坊每个月也就能造几十把而已,真正的有价无市。 “末将遵令,陛下您就给末将准备好枪。” 黄元才一马当先,领着安沛带回来的一千选锋往前线赶。 …… 就在黄元才率领的安沛军快要接近前线的时候,清军中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和以往的正常撤退不同,这次清军的锣声好像非常着急,不断催促山上的清军尽快下山。 山上的数千八旗兵如释重负,纷纷主动脱离战斗,开始准备撤退下山。 开远营的士兵哪里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离开,没等军官下令追击,士兵们就勇敢地跳入敌阵大砍大杀,干扰清兵撤退。 本来已经非常沮丧的麻福大喜过望,一边让旗手挥舞旗帜,一边振臂高呼:“兄弟们,我们打败了满洲八旗,我们打赢了,快追,快追。” 仿佛在呼应麻福的号召,整个山头的明军都在反扑,死死将敌人黏住,仿佛不杀光这四千余八旗兵誓不罢休。 那些八旗兵本来就不想继续打下去,听到鸣金撤退的号令哪里还有战意,本来应该边战边退的有序撤离,很快变得混乱。 很多八旗老军官拼命挥舞着旗帜,试图恢复秩序,他们知道临阵撤退最为危险,如果不能迅速恢复阵型,那大溃败就不远了。 他们曾经无数次追着软弱的大明军队砍,有时一天之内能追死几万,十几万的明军,他们知道大溃败一旦发生,他们的命就会比狗还贱。 “不要乱,不要乱。回头继续打,咱们是满洲八旗,咱们是旗丁,不能把背留给敌人啊。” 第198章 大明勇将 那些坚持守护旗帜,极力维护后撤阵型的老八旗军官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为不知所措的新兵提供了临时庇护。 这些打过十几,二十几年硬仗的老兵是努尔哈赤时代就加入满清战斗序列的精锐。 几十年的仗打下来,很多人都已经死去,很多有背景的同袍也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但是这些奴才依旧还是奴才,还呆在低级军官或者士兵的岗位上,用生命去维护主子们的荣华富贵。 他们边打边后撤,极力发出各种各样的口令,拉着身边路过的同胞一起转头抵抗。 他们周围慢慢聚拢起一大批不想被追杀至死的战士,很多八旗贵胄子弟也放下身份,听从这些老兵的指挥。 这些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的一个个小团体非常坚韧,即使面对大量明军的连续冲击也能勉强保持基础阵型,在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 安排在丘陵前线的开远军中有很多老兵军官,他们的经验同样丰富,没有放太多精力对付那些坚持顽抗的战团,而是集中兵力去进攻那些茫然失措,犹豫不决的人。 未经历过大战的八旗新兵比老兵差得太多,一旦失去阵型的保护,失去拼死奋战的勇气,全身豪华到极点的装备也无法发挥出应有作用。 从半山坡到山脚只有不到一里,在这些溃败的八旗兵眼中却变得那么遥远。 他们从京师繁华的温柔乡来到云南,是为了轻轻松松捞到军功,可不是和明军拼命的,更不是为了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面对明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他们先是丢掉沉重而昂贵的火铳,接着是同样沉重的盾牌,最后连防身的武器也脱手而飞。 八旗新兵们不断后退,很快后退演变成败退,败退演变成溃败。 那些好不容易脱离明军追击范围的八旗兵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向山下飞奔,一边跑还一边丢掉盔甲,箭矢等累赘,就算摔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惜。 曾经睥睨天下,令包括吴三桂在内惧怕万分的满洲八旗禁旅,在数万绿营兵的眼皮底下拼命逃命,丑态尽露,一战跌落神坛。 “八旗禁旅……不应该啊!” 广西提督线国安看着眼前的战况说不出话来。 以前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八旗小军官,也敢对他甩脸色,而这位广西提督也一直以为理所当然。 现在线国安觉得其实不必如此,当兵吃粮只是一份工作,多尼这样的皇族贵胄眼高于顶就算了,凭什么随便一个旗人奴才就把自己当成汉人的主子? 南一魁没有说话,但是对八旗禁旅的评价也打折再打折。 只是一次普通的临阵撤兵而已,后面还有友军接应,打成这个样子真是清军之耻。 如果不是还有上千老八旗坚持不乱,延缓了明军追击的势头,如果不是山脚下还有胡国柱列阵接应,很多将领怀疑这五千八旗兵是否能跑回来一半。 开远军和老街军气势如虹,一路追着八旗兵的屁股打,一直快到山脚,忌惮清军反击才停住脚步。 正面击溃满洲八旗这个荣誉让麻福大喜过望,清点首级时,巨大的幸福感涌上他的心头。 “五十六、五十七……二百八十三,这里还有半个,唉,看不出来是不是真鞑,算了算了,不要了。” 麻福看着那具半个脑壳都被火铳轰飞的首级,脸上鄙夷万分,随手从半山坡扔了下去。 按崇祯朝的旧制,一颗首级五两赏银,真鞑翻十倍,朱由榔虽然没有沿袭这个规矩,但是荣誉还是要给的。 一战斩二百多首级,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真鞑,麻福估计自己在大明朝的勇将名册上能占据一席之地,而且还是比较靠前的位置。 装备缴获也非常丰厚,每一个八旗兵都是全身甲胄,很多还是金光闪闪,品相上成山文甲,一套就值百两纹银。 在普通的武将世家,这样的一套盔甲可是要放在祠堂贡起来的,锈掉一个小铁皮都能让家主大发雷霆。 麻福一战就缴获了二三十套山文甲,这笔横财足以抵消士兵的损失了。 “都说跟着陛下打仗就是发财,果然一点都没错,嘿嘿,完全没错。” 黄元才赶到时清兵已经快退到山脚,只追到一个尾巴,溃兵斩杀了十几个,牛录旗却一面都没抢着,一脸闷闷不乐。 麻福得知原因后,慷慨地将手里的两面牛录旗分出一面塞到黄元才手里。 黄远才满脸不好意思,连忙推辞:“这可是牛录旗,黄某怎能抢麻将军的功劳。” “拿着,拿着。这些八旗杂碎能败得这么快,也是因为看看大人的将旗正在赶来,吓破了胆。这面牛录旗大人拿得理所应当,问心无愧。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麻福的职位是参将,距离黄元才的总兵还有两级。两家的防区又近,麻福以后可能还要在对方手下讨生活,因此极力巴结谄媚。 不仅牛录旗,连成堆的首级麻福也想分一大份出来,被黄元才极力拒绝。两人推就了半天,直到黄元才指了指天子旌旗的位置,麻福才肯罢休。 “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麻福被俘喉咙发出巨大的声音,憋出一口痰吐到其中一个俘虏的脸上,“你们怎么能这么快溃败?害得黄总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真是罪大恶极。” 那被浓痰吐中的八旗兵连大气都不敢喘,任由唾液顺着脸庞流下,落在大明国的土地上。 回到中军大帐的时候,麻福、黄元才等援兵受到底层官兵的热烈欢迎。 “后街军,牛!” “麻福将军也是个猛将啊,击败了八旗禁旅……” 麻福在将士们的吹捧中飘飘欲仙,也敏锐地发现没有高级将官出营迎接他们大胜归来。 带着一丝疑惑,麻福和黄元才回到中军大帐,只见所有高级军官都在紧张地看着正坐中间的大明天子。 而朱由榔则在用非常庄重的表情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良久,朱由榔将信合上,用平和的语气宣布一个重大消息:“晋王大破镇南州,五万大军正在前往昆明的路上。诸位……反击的时刻到了” 第199章 恐慌蔓延 开远城清军大营内,吴三桂和多尼,还有满营将领都对着一份情报默默无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和明军一样,吴三桂也收到了李定国大破镇南州的报告。 吴三桂第一个看到这份情报,多尼是第二个。 多尼看到这封信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下令手下敲锣鸣金,让八旗子弟马上撤下来。 吴三桂当时本应拦住他,等打到黄昏,两军都打到精疲力尽再撤也不迟,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多尼这个皇二代要把自己的属下往死里坑,自己何必去当好人。 当六成多八旗兵逃回到清军阵地,吴三桂还暗地里惋惜了一番,可惜没有多死一些。 吴三桂缓缓向所有将领宣读完手中的重要军情,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他知道在座的所有高级将领都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知道这条消息意味着什么。 包括多尼在内的所有将领的脸色都已经发白,有一些将领甚至已经惊骇得双手发抖。 位于他们中间的吴三桂虽然还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心中此时也是苦涩万分,受到的震动一点不比幕僚和部将少。 他本以为镇南州最少还可以坚守三个月到半年,他也本打算再过几天就撤兵回昆明,保住这个云南大本营。 如今镇南州突然陷落,以至于他还没准备好临阵撤退的部署,至于返回昆明,增援镇南州的计划更加不用说了。 总兵、提督一级的将帅对后方空虚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全面,对各地驻军的具体数字也不是处处清楚,但吴三桂很明白昆明到底空虚到了什么地步。 昆明是整个云南毫无疑问的中心,有大量的堡垒和工事。但没有充足的守军,再坚固的防线也发挥不出威力。若是几万明军从楚雄杀出,昆明眼下根本就是纸糊的,一捅就破。 镇南州失守后,吴三桂判断昆明陷落的时间是以天来计算,而且极有可能撑不过二十天。也许自己收到这份军情时,昆明已经易手了。 右路一万多,左路五万多,总计六万大军,所有的粮草补给都要从昆明,或者昆明附近的宜良转运而来。 而且云南和其他省份不一样,别的省份可以通行的道路很多,省城失陷还可以从别的地方撤退。 而云南几乎所有出省的官道都在昆明附近,昆明一旦失陷,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应对,六万大军就要全军覆没在滇南。 所以这次的形势比两年多前磨盘山失利还要险恶,那次所有将士还能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昆明还有十万部队,只要能走回省城就能安全,还能东山再起。 但这次所有主力都一起被套进了罗网,而李定国数万甲士兵锋正盛,这样强大的兵力,除非滇南所有清军全部回到昆明才有可能守得住,但五六万大军从临安府慢慢走回昆明,那要到猴年马月了? “退兵。” 郭壮图腿一软,一个踉跄竟然差点跌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扑向吴三桂:“大帅,火速退兵!” 周围的人也都被郭壮图的这句话从噩梦中惊醒,一起涌上来劝吴三桂火速回师。 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变故的吴三桂没有回答周围人的求告,反而屏退左右,开始和多尼单独密议。 开远城很快闹成一团,大家都忘记阻止消息扩散,各种谣言很快在清军中传播开,迅速演变成昆明已经丢失,现在大家都已经陷入死地等等。 这些真真假假,混淆不清的谣言传出城外,一直蔓延到丘陵前线。 吴三桂在丘陵一带也占领了两个山头,并以此为中心布置了营地和防线,随时准备迎头痛击反击的明军。 现在丘陵前线的清军不仅要面对来自友军的谣言,还要面对明军的宣传攻势。 在明军射来大批夹带信函的箭矢后,个别识字的军官读了其中的内容。 朱由榔倒很实在,只是在公开信中实话实话,传递了李定国大破镇南州的消息,要求前线的清军不要负隅顽抗,尽快缴械投降。 前线的清军本应对这种宣传攻势不屑一顾,然而结合开远城传过来的谣言,明军信中内容的可信度直线上升,前线清军的傲慢很快演变成惊慌,惊慌再演变成恐惧。 但现在无论是这些火器兵,还是弓箭手、刀盾兵,都变得惶恐不安,有些人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去寻找消息灵通之士求证各路消息的真假。 那些消息灵通之士第一次的回答往往都是“一派胡言”,“伪帝的攻心计”,只有收到一笔不菲的银子后,他们才会透露出真实的内情。 “大帅正在安排退兵,大家悠着点打……这个消息不要透露出去,千万要保密。” “退回昆明,还是直接回贵州?” “天机不可泄露,大帅的决策你们还信不过吗?保准生命无忧,万无一失……” 得到这种模棱两可的情报后,那些出了银子的人就会回到岗位,将这条消息转卖给自己的同袍和手下。 如果当初得到这个消息花费的代价是五两,那么他们就会一两的价钱再卖给十个人,这样不仅能回本,还能捞一笔。 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第二天已经没有人做继续进攻的准备。 而清军高层的反应也如他们所料,根本没有任何一个高级将领下达继续攻击明军阵地的命令。 吴三桂和多尼密议结束后已是深夜,本着维持军心,从容应对的原则,他打算第二天才发布撤往贵州的号令。 不过当他知道很多前线将士连夜打包好行李,连抢到的金银细软也装好马车准备撤退时,他又及时改变了主意。 此次远征滇南,左路军共计五万五千多清兵,连战一个多月后也有五万之数。 这样全是百战精锐组成的部队实力非常强,是一支绝对不可小觑的庞大力量。无论是进攻还是后撤,吴三桂都觉得游刃有余。 他和多尼也谈妥了条件,放弃昆明,带着这支强军直接退到贵州去。 可这个计划可以成功的关键是军队要稳定,必须要交替掩护一步步脱离危险。 就现在军队的军心状态,南盘江渡口都能自相残杀到全军覆没,还谈什么回贵州,尸体随着南盘江水流回贵州还差不多。 可南盘江要流也是流到广西南宁,流不到贵阳啊…… 第200章 三桂谋略 滇南清军的状态让吴三桂头痛不已,各种谣言已经在全军传播,连烧灶的伙夫,喂马的马夫,运粮的民夫都知道战局有变,需要尽快撤军。 底层军官和士兵精神高度紧张,能维持战线已经殊为不易,一旦离开丘陵阵地,随时有哗变、溃散的危险。 现在吴三桂再想通过“辟谣”来重整军心已是不可能,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显得清军高层将领心虚,各种小道消息会把事情越描越黑。 而且明军也收到了最新军情,吴三桂知道以后每天都会有无数的劝降书射到清军前线,用各种优渥条件来动摇清军的军心。 即使他制定严酷的规矩去禁止军官和士兵拾取和阅读那些劝降书,也治标不治本,对重整军心无济于事。 到时士兵们不但确信明军信中所说就是事实,而且还会猜测上峰知道一些明军不知道的内情。比如昆明失陷,路南州失陷等等比镇南州失陷还要坏的可能。 此情此景,让吴三桂想起崇祯十三年到十四年之间的松锦之战。 当年祖大寿部在锦州被围,洪承畴率部出辽西救援,一度和清军在辽西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还成功突击运粮进锦州,让祖大寿得以继续坚守。 可到了崇祯十四年八月,黄台极率部抵达锦州,指挥清军突袭明军侧后的杏山,端掉笔架山粮草重地。 被抄了后路的明军顿时军心大乱,十三万人被围困在松山一隅之地。 松山明军本来还能继续坚守,或者十三万野战军一起抱团突围,慢慢撤回宁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洪承畴同意撤军后,各派系明军终于心态崩溃,在毫无组织,毫无秩序的情况下争相逃跑。 除了跑得最快的吴三桂部,其他突围部队短短几天就被清军杀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没有撤退的人还在松山坚持了半年。 现在滇南清军和当年的松山明军差不多,粮道即将被断,大军即将被包围。在某些方面,他们的处境比当年松山明军还要险恶。 松山距离明军控制的宁远坚城只有一百五十里,而开远到下一个清军控制的坚城贵州安顺,则有一千多里山路。 八倍的路途,不到二分之一的兵力,吴三桂觉得如果按照当年洪承畴的撤退方式,这五万精锐肯定会全部葬送在云贵的群山之间。 清军众将在开远城再次军议的时候,所有非嫡系将领都纷纷提议马上撤兵。 或急行军赶回昆明守城,或赶在李定国占领宜良、路南州之前走官道撤往贵州。 “大帅,快撤,来不及了啊。” “大帅,军情如火,不能再等下去了,危急,危急啊……” 吴三桂冷冷地看着这些外省将领,线国安、南一魁等人都是近十年老一辈大将凋零后才被火速提拔的新一代总兵、提督。 清军席卷中原太顺利了,很多新将帅都没经历过二三十年前他所面临过的逆境,不知道几十万人争相逃命的惨状。 “知道大家都很着急,不过今天本王不会下达撤退的命令,明天不会,后天也不会。” 说着,吴三桂拔出佩剑,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如果你们决心马上就走,就杀了本王,然后向朝廷报一个我死于乱军之中。” “大帅言重了。” 将领们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两步:“末将们怎么敢有这种歹心?” “嘿嘿,以前你们没有这样的歹心,可现在你们还会把本王放在眼里吗?老实告诉你们,洪经略已经率部返回贵州,昆明现在就是一座空城,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座下的将领则如遭雷击,人人脸色惨白,仿如面临世界末日。 “洪经略……怎能如此……” “经略大人,这是,这是……这是不顾咱们死活了吗?” “经略大人,经略大人把我们害惨了啊……” 众将群情激愤,一起声讨洪承畴的无耻行径。 如果不是碍于洪承畴受尽顺治恩宠,武经略的位置权高位重,这些人肯定会大骂洪承畴是逆贼,问候他的十八辈祖宗。 本来大家还有一丝希望,如果洪承畴能死守昆明,还能为滇南清军争取个十天八天的时间。 滇南清军或急行军返回昆明防守,或经过昆明外围的宜良、路南州回贵州,都还有抢时间的可能性。 现在洪承畴弃守昆明,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滇南清军只能期盼李定国路上中风这种神迹了。 滇南明军在洪承畴的坑害下,形势愈发险恶。现在时间弥足珍贵,就是一天也最好不要再等,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大帅……末将绝没有质疑大帅的意思,可如果不马上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一旦明贼断掉回贵州的官道,大家被包围在临安府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必死无疑啊。” 骂完洪承畴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重新提出尽快撤兵。 吴三桂见引起众军头对洪承畴不满的目标已经达成,决心再往这些人心里再压一块石头。 “昆明已经回不去了,我们只能撤往贵州。从开远到安顺,我们要走的路长达千里,而且全部都是崎岖的山路。 就现在的军心状态,一旦本王下令撤退,大家肯定会一哄而散,分头乱逃。 五万兵马,十几万民夫,足以把所有道路塞得水泄不通,最后谁也跑不掉,只会像狗一样被明军追着砍死在路边。 你们谁觉得自己有那个运气,能够活着回去?如果你们的部队丢光了,你们以为朝廷不会问罪么?” 说到这里,吴三桂脸色一沉,森森道:“等到陛下降罪下来,把大家从重治罪之时,我敢断定,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后悔着急要走,后悔为什么在路上和友军打起来,为什么在还有实力的时候选择一条死路!” 这一长串质问让将领们无言以对,虽然没有吴三桂经验丰富,但能坐到总兵、提督的位置,这个道理他们不会听不懂。 他们手里的部队多则五六千、少则三四千,都是标营骨干,精锐中的精锐。 丢失一个省这么大的挫折已经是不可饶恕,如果嫡系骨干部队还全部折损殆尽,就算能逃回贵州,以后被京师问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运气好能一死了之,如果运气不好,被扣上一顶作战不力,临阵脱逃的帽子,为这次失利背锅,满门抄斩还是轻的,诛九族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无法反驳吴三桂的话,但是谁都知道不尽快撤军,继续留在这里和明军纠缠更是行不通。 逃回去还能期待朝廷开恩,留在开远难道期待伪帝开恩吗?只要有一丝希望,没有人肯留在开远等死。 想到这里,线国安终于鼓起勇气,大声提议:“大帅,我们这么多人,比伪帝的军队强得多。只要我们约束部下慢慢走,撤回贵州的希望还是有的。我们还能在贵州重新练兵,过两年还能打回来,留在这坐以待毙,实在是,实在是……” 吴三桂摇头道:“营中的情况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若是本王现在就下令撤退,你们敢说士兵还会老老实实地听令慢慢走,你们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下吗? 我统兵多年,断然不会自寻死路,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座下兵将为了抢着逃跑而自相践踏,自相残杀。 与其死在路边,本王宁愿在这里和伪帝继续打下去。这样至少可以晚死几天,而且能够杀几个贼人为自己报仇。 本王战死在这里,起码还有一个为国捐躯的荣誉,至亲和族人能得以保存。” 为国捐躯…… 遇到这种危难情况,拔腿就跑和率部倒戈都是吴三桂的风格,为国捐躯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谁不知道吴三桂是怎么一步步攀到平西王的位置,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在一瞬间变成大忠臣,吴三桂也和为国捐躯搭不上半点关系。 有些人暗暗猜测,吴三桂是不是已经和伪帝谈妥了条件,要带着这五万清军一起向明廷投降。 仔细算算,吴三桂和永历也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烈皇是李自成逼死的,放清军入关也是打着为烈皇复仇的旗号。 这么细细算来,吴三桂还是大明的忠臣啊! 如果不是多尼还稳稳的坐在身侧,可能已经有将领会试探着问一句“要不我们降了”,或者私下向吴三桂请教,到底和伪帝谈了什么条件,到时带上他们一起投。 搞不清楚吴三桂和多尼的态度,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厅又陷入沉默之中。 绝望、焦虑、疑惑充斥在每一个将领的心头,却没有人能再说一句话。 见气氛已经铺垫得差不多,吴三桂和多尼对了一下眼色,沉声喝道:“广西提督线国安!” “末将在。” 沉思中的线国安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应声道:“大帅有何吩咐?” “你打算扔下本王还有兄弟们,率先独自逃生吗?” “末将……” 线国安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压倒了心中的恐惧,猛地一挺胸膛:“末将愿意与大帅共同进退。” “好。” 吴三桂点点头,转过头点了另外一个湖南武将的姓名,问了他和线国安同样的问题。 “末将是湘江边的好男儿,我们湖广汉子断不会丢下兄弟逃生!” “好,有血性,是我军的好汉。” 就这样,吴三桂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问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给了这个三军主帅满意的答案。 吴三桂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大桌子边上。 众将领不明所以,案上摆放的那张云贵地图他们早已经烂熟于胸,现在去研究作战地图还有什么意义吗? “这,这是……” 线国安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地图,上面一些新的路径和据点标识墨迹未干,显然是吴三桂刚命人新画上去的。 经线国安提醒,其他围了上来的将领也有所察觉,注意到那张军事地图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新增加的部分很快就被他们指出来。 两个月前,贵州一万安顺军前来开远,走了一条崎岖的山路。 现在那条路被重新描过一遍,显得略微粗了一些,看起来和官道差距已经不大了。 看到这些细微变化后,很多人心中开始狂喜:“原来大帅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刚才那是在激大家。我们怎么能怀疑大帅的方略呢,三十年不倒的不破金身岂是浪得虚名,我等草率,草率了……” “本王没有说一定要大家困死在这,只是眼下军心不稳,我们这个样子撤兵和自杀无异。 大家一定要耐着性子再等几天,安抚好手下的将官和士兵,等军心稳定下来,本王会带着大家一起走回贵州。 本王已经选好了一条安全的撤退路线,李定国绝不可能出现在这条路上截击。” 有个将领是两个月前走这条路从安顺来的,迟疑着提出疑问:“大帅,这条路安全是安全,就是实在太小了。人走可以,辎重粮草走起来太慢。末将来的时候,一万人也走了很久啊……” “所以我们要慢慢走,前面的部队为后面拓宽道路,后面的部队为前面的人断后掩护。 我们抛弃一部分辎重,在沿途的弥勒、泸西、师宗这几个州府就地补给,速度不会比走官道慢太多。 在贵州,我们还有大量后备部队,无论多慢,只要我们一步一步走回去,会越走越强,而明军则会越走越弱。 我们精诚合作,交替掩护,抱团一起走,就一定能安全撤回安顺、贵阳。” 吴三桂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坚毅的表情富有感染力,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辉,仿佛和历史上那些千古明将差不多。 带着这样的心情,所有的非嫡系将领都纷纷向吴三桂和多尼拍胸脯保证,一定全力约束部下服从号令,让部队一起后撤。 “大帅,有什么命令您就直接下,末将为大帅马首是瞻。” “大帅,末将愿意留在开远为您断后……” “大帅,派兵来我们营督阵,谁敢乱跑,您直接砍了……” 第201章 势如破竹 李定国突破镇南州的消息在云南迅速传播,在朱由榔和吴三桂接到情报前,就有很多镇南州以东的州府陆续从逃回的士兵口中得到清军正在溃败的战报。 绝大多数城池的驻防绿营都放弃抵抗,自发向贵州的方向逃命。 仅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几条重要的官道就从贵州向云南运送粮草,变成云南向贵州运送各种金银珠宝等浮财。 没有了清军镇压,很多州府都开始有义勇杀官造反。也有不少识趣的州府派出使者,主动向明军投降。 明军势如破竹,一路向昆明推进。一片混乱之中,也有少部分清军尽忠职守,尽力维持着军情传递。 比如说张勇留在镇南州的一队人马就没有马上向贵州逃跑,而是兢兢业业地绕了一大圈,跑到建水向右路军报信。 张勇在阿铺关收到消息时大惊失色,王屏藩也震惊得几近昏厥。 说好的一起来滇南发大财,怎么忽然间变成被反包围了? 两个主将短暂商议后,果断带着家丁亲兵趁夜色弃军潜逃。 为了抢时间从华宁赶往宜良,他们甚至没有通知部下自行撤退,而是把五六千人留在山口下阻止明军追击。 等到明军奉命去劝降,确切无疑的情报摆在面前,那几千精锐大惊之下又找不到主帅,才发现全军竟成了弃子,群龙无首下只好成建制投降。 建水的危机终于彻底解除,明军上下非常振奋,都觉得以吴三桂一贯作风,十有八九也会弃军潜逃。 群龙无首,指挥混乱的五万清兵不堪一击,十几万民夫更会伏地投降。 可明军连续等了几天,开远前线的清军依旧没有动静,反而从最初的慌乱中慢慢恢复了过来。 和建水城外的清军相比,开远这边的敌人则明显有秩序得多。 阵线上的清军开始重新按班换防,旗帜没有明显减少,每日升起的炊烟依然是那么多。除了没有发起新的攻势,几乎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占据丘陵的清军恢复严阵以待的架势,有时还对明军的劝降弓箭手发起反击,几轮箭矢射过来射伤了不少人,把一心劝降,没带正常箭矢的明军士兵气的够呛。 朱由榔和众将领都感到非常奇怪,这支大难临头的军队也太镇定了。 “吴三桂为什么会这么稳当?”朱由榔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越想越疑惑。 “他们还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包围吗?难道吴三桂笃定洪承畴能守住昆明?难道吴三桂敢相信洪承畴不会卖了他?” “陛下不用担心,昆明不可能还有重兵。镇南州被消灭了两三万,建水那边又消灭近一万,开远还有五万多没挪窝。加上这两年被我们歼灭的五六万,总计都快二十万了。全天下的绿营兵才六七十万,昆明不可能还有多少精兵……” 张国用掰手指替吴三桂算了算,“昆明附近顶多也就两万兵马,富裕点算就两万五,而且应该都是二线部队,在晋王的兵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不要忘了洪承畴的标营,堂堂武经略,多多少少会有点忠诚的部将。在洪承畴手底下讨生活,别的不说,军费绝对不会少,应该还是有战斗力的。” 朱由榔叹了口气,昆明他去过,那种坚城不是开远这种小城能比的,城墙又高又厚,如果洪承畴有坚守的决心,两三万人也能给李定国带来很大的麻烦。 “而且两万多兵马也不少了,开远也就靠四万多兵马守到现在。” 张国用这种参与过大城防御战的武将不以为然,用多年的经验向朱由榔讲解两地最大不同之处不在于城墙的高度和厚度,而在于城池大小和城外的地形。 “昆明是坚城没有错,可惜太大了,城墙上必须有上万人布防,否则阻止不了我军攻城。而且昆明城不是什么关隘要害,滇池周围一大片都是开垦超过百年的良田,到处都是道路。晋王完全可以直接绕过昆明,突袭宜良和路南州。 只要把通向贵州的官道全部切断,整个云南的清军就全部成了瓮中之鳖,蹦跶不了几天了。” 朱由榔把昆明附近百里的地形重新想了一下,连连点头,同意了这个观点。 昆明这个地方在承平年代种田是真的好,城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良田,还有数十、上百条溪流汇入滇池,源源不断地提供灌溉用水,只要有足够的百姓耕种,一个府就可以养活百万人口。 可一旦敌人大军压境,昆明这种到处漏风的地形也真的很难固守。 当年云贵边境的七星关、炎遮河等战役失败后,李定国也没有能坚守昆明,而是选择带兵撤退。 所以李定国重返昆明,胜利是肯定的,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四川行都司至成都一线都在冯双礼、狄三品这些秦系明军手中,洪承畴除非想舍己为人,用自己的生命给吴三桂争取一条活路,否则除了马上逃往贵州,没有其他选择。 就算洪承畴真的这么伟大,难道吴三桂敢相信,吴三桂手下那些七八个省的提督,总兵敢相信? 滇南这五万大军不马上撤退和洪承畴抢时间、拼速度,真是莫名其妙。 除非……除非川陕总督李国英有未卜先知之能,几个月前早就带着重庆的几万兵马直奔昆明,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神兵降临,拯救洪承畴于水火之中。 想到这里,朱由榔哑然失笑,这未免也太夸张了,洪承畴只是武经略,不是神仙,不可能让顺治直接放弃川蜀来配合他。 洪承畴还有什么后招没有用出来? 对于这个年近古稀的老汉奸,朱由榔一点儿也不敢轻视。 当年李定国出兵湖广,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清廷一度考虑和明廷划江而治。 就是洪承畴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让明军兵锋在湖广不能更进一步。 “陛下,洪承畴那老贼只能逃跑,而且只能向贵州逃跑。末将敢和陛下打赌。”张国用自诩智将,非常坚信自己的判断。 “哦?你想和朕赌什么?”朱由榔好奇问道。 第202章 裂土封王 不给朱由榔反悔的机会,黄元才马上压上了赌注。 “末将和陛下赌燧发枪。如果洪承畴老贼在四月之前跑到贵州,陛下就给末将多发二十杆枪。” 黄元才拿到二十杆刺刀遂发枪的奖励之后,马上把玩了好几天。 用他常年为秦系军阀采购装备练出来的毒辣眼光,他敏锐地看出这种枪最厉害的就数枪杆上套着的那把三棱刺刀。 那种刺刀就用一个套筒固定在枪杆上,又长又细,却不易折断。铁匠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能百炼而成这种精钢,也许还用上了祖传的秘技。 因此他特别加了“带刺刀的”这个条件,以免朱由榔用普通燧发枪来糊弄他。 朱由榔对部下向来不吝啬,而且这种新武器只是当前难得,改进制作工艺后大批量制造,成本肯定会进一步下降,二十杆枪根本不算什么。 “万一他没跑,您之前赚的那二十杆就退回来?” “正是,”张国用非常笃定自己能赢,因此投下刚拿到的全部赏赐。 想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些条件,确保自己的胜利万无一失:“如果他死在云南,不管是被晋王追上杀死,还是死于乱军之中,都算末将赢。毕竟他那么老了,路途颠簸,一下颠散架了也有可能啊……” 朱由榔想了一下,觉得这个附加条件非常合情合理,总不能勉强一个死人跑回贵州。 “好,朕和你赌了。” …… 朱由榔和众将不断分析吴三桂心理,尽可能预判对方下一步的行动,可惜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一个结果。 虽然镇南州已经被击破,但是李定国一天没有控制整个昆明,就无法利用宜良、通海、曲江这条近路把战况迅速传递过来。 滇西南那条路线实在太远了,情报严重滞后。没有确切的情报,分析也基本只能靠猜,比占卜好不了多少。 朱由榔又带着大批将帅沿着清军防线巡视了一大圈,找不到太明显的破绽。 自从八旗丘陵一战大败亏输后,清军不惜得罪全云南的土司,疯狂扫荡开远附近的村寨,把各条大小道路封得严严实实。 现在朱由榔想派一些精锐渗透过去打探情报非常困难,尤其是南盘江渡口附近,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明岗暗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本来让清军头疼的丘陵防线,现在攻守易势,也同样令明军非常头疼。 吴三桂在两个丘陵上也摆下近万精锐,明军不付出惨重代价无法接触到开远城附近的清军。 看着严阵以待的清军,朱由榔突然灵光一闪。 他急忙把那道闪光抓住,在脑子里分析了一番,觉得好像抓住了重点。 “您们说,会不会是我们压得太紧了,所以吴三桂不敢动?” “陛下何出此言?” “朕的意思是,吴三桂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甚至不敢提出要走……” 吴三桂这种老江湖战场经验那么丰富,极有可能预判到临阵撤军会全军覆没,所以还在强撑,情愿被困在滇南也不愿在逃跑的路上被消灭。 “嘿嘿,吴三桂老贼,朕预判了你的预判。” 朱由榔得意地想着,马上下令前线宣传队停止去射劝降书,也不要让部队聚集在丘陵下,摆出一副咄咄逼人,一副马上要进攻的架势。 “我们稍稍放松一下压力,看看对面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为了让吴三桂加速露出破绽,朱由榔还派出密使前往敌营,向吴三桂提出劝降条件。 “这就叫试应手,围棋里经常用的……” …… 吴三桂用傲慢的态度接见了密使,面对朱由榔的条件,他非常不满意,提出一个高得多的要求。 “回去禀告陛下,吴某手里还有清廷两成精锐,贵州还有很多心腹在守城。一个支强军加上一个省,值得一个亲王的爵位。” 吴三桂回想了一下永历十二年明廷的招降条件,在“济王”的基础上又更进一步。 “如果陛下同意封吴某为蜀王,永镇四川,吴某愿意率部投降。” 密使本就不愿意来和这个大汉奸谈条件,听到这个要求更是勃然大怒:“姓吴的,你觉得陛下会同意这个荒唐的条件吗?” “荒不荒唐岂能容你置喙?回去跟陛下说。” 吴三桂一副跟你犯不着多废话的表情,将密使赶回了去。 …… 听到密使带回的无礼条件后,明军众将群情激奋,一起痛骂吴三桂是什么东西,竟敢妄想永镇四川。 四川物产丰饶,地理上又非常封闭,一旦造反就能自成一国,史上还没有裂土封王能封川蜀的案例,即使是亲王也不行。 “陛下,这吴三桂明显没有投降的诚意,还谈个什么劲,直接打。” 朱由榔脸色凝重,在其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吴三桂提出这种要求,看似很无礼,却透露出“可以谈”的态度。 如果自己很想吴三桂投降,肯定会和他反复扯皮,把蜀王谈到辽王,或者辽东王这样的价钱,在谈条件的过程中浪费大量时间。 本来朱由榔派密使过去劝降就是为了拖时间,把这五万兵马拖在临安府,等待李定国把所有退路断掉之后再实施大包围。 现在怎么变成吴三桂想要拖时间了? 朱由榔将自己最精锐的亲卫派出,在山民的引路下向南盘江渡口方向渗透,看看吴三桂在搞什么鬼。 经过几天的反复扯皮,吴三桂终于从蜀王妥协到汉中王,由裂土一个省降到裂土一个府,可谓非常有诚意。 据密使回报,吴三桂的态度由傲慢变成愤怒,仿佛在和谈的过程中失去了耐心,对朱由榔的吝啬表现得很不满,一副无脑莽夫的样子。 这回轮到明军将领觉得招降能成,因为他们觉得肯降爵代表吴三桂真的想有条件投降。 如果吴三桂继续让步下去,比如退到汉中侯,他们觉得朱由榔很可能同意。 “就算投降,朕最多允许他当一个富家翁,继续统兵没得谈,就算是子爵都不可能。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随时可能爆炸,朕可不想以后再平一次乱。” 大年三十,祝各位书友新春快乐,身体健康,爱情美满,阖家幸福! 恭喜发财! 第203章 畏罪潜逃 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落入吴三桂的步调当中,朱由榔决定不再扯皮,一步到位,提出自己能给的最终条件:世袭罔替汉中王,保留一支不超过一千人的卫队。 “告诉吴三桂,这是他解甲归田,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的最后机会。” 使者出发后,朱由榔在亲卫保护下,再次爬上附近最高的一个偏僻山头,用手挡在眼睛上极力眺望。 踏入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和。这日万里晴空,阳光明媚。 个旧和抹黑矿厂停火超过三个月,开远城上空灰蒙蒙的烟火气早已散尽。 从山顶看下去,视线非常清晰,山下的开远州城一览无余。 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城外的清军大帐已经如指甲盖般大小,层层叠叠,延绵数里。 在这个距离下,城外清兵已经是比蚂蚁还要小的一个个小黑点,即使视力最好的胡老九,也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胡老九,你再数数,他们的军帐有没有变少。确定他们没有逃跑?” 胡老九已经在这个山头监视了好几天,每天都数十七八遍。 从营帐上看,开远城外起码还有数万兵马。而且这些营帐都不是空的,营帐之间有无数的黑点在移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至少,确实没有减少的迹象。 “回禀陛下,开远城外的鞑子没有变少……最少有……最少有三万多人。” 确认清军没有偷偷逃跑,朱由榔无奈地点点头,示意胡老久下去领赏。 吴三桂数日来的态度很反常,完全不符合朱由榔对他的认知。 越来越重的怀疑让他感到非常不安,让他忍不住亲自跑来这个并不安全的突前哨所察看。 可惜这么远远地观察,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想再找一个更近的山头去观察已经不可能,开远城南十几里的开阔地,没有哨探抵近的空间。 派去山区搞渗透的亲兵队一直没有成功,在高山密林里,手持燧发枪的明军对付吴三桂的精锐哨探并没有什么明显优势。 晚上,派去谈条件的密使回来报告。 面对朱由榔的最后通牒,吴三桂居然同意到汉中去当一个闲散王爷。 一千人规模的卫队和没有差不多,无论多精锐的亲兵部队,靠一千人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除了期待朱由榔是个老实人,吴三桂接受这个条件,就等于接受自己成为待宰的猪羊。 而且面对这种条件,吴三桂居然还在为岁赐的多少讨价还价,坚持要从二万两涨到十万两。 当将领们在为涨银子而对吴三桂鄙视万分的时候,朱由榔马上断定其中肯定有阴谋。 吴三桂是什么人?一个为了不被削藩,敢于起兵造满清反的的枭雄。 和贺九义不一样,吴三桂座下将领大部分出身于辽西将门,个个都是把自身利益看得比天还重的骄兵悍将。 朱由榔认为,这种利益集团绝不会因为吴三桂一个人想法而放弃他们的所有利益。 一千人的卫队,能安排几个总兵职位?只怕安插吴三桂的几个女婿都不够,不可能还顾得上其他人。 只是看不出破绽,抓不到把柄,朱由榔也不好马上和吴三桂翻脸。 否则以后再也没有敌将敢于和自己谈条件投降,身边的将士也会不理解——明明马上就可以受降了,为何还要付出数万人伤亡去强攻这支强军呢? 朱由榔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派人去劝降,对敌人一点影响都没有,自己反而被动了。 …… 回到后方营地,胡老九有点闷闷不乐,找了一个老伙计偷偷喝酒。 作为陛下点名前去眺望观察开远城的“哨探”,他战战兢兢,每天都在反复数着开远城外敌人的数量。 害怕自己误判,他每次都会说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 比如说他猜测清军是四万人,回答的时候就说最少三万。猜测是四万多的时候,就说是三万多。 “陛下一直在问敌人是不是变少了……确实没有变少,我胡老九非常确定。” “那你还担忧什么呢?”老伙计不解地问。 “少是一点都没有少,只是……只是…” 胡老九“只是”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好像多了一点点。” “多了一点点?……一点点是多了多少?” 老伙计也有点不敢相信,也开始理解胡老九为什么怀疑自己的眼睛。 “军帐的数量没有变多,人好像变多了。” 胡老九仔细回忆白天看到的画面,接着道:“太远了实在看不清。我猜比昨天多了得有半成。比三天前肯定多了不少,至少多了两成。” 那么远的距离,即使眼力强如胡老九,也仅仅是靠数不清小黑点的密集程度去猜测,根本无法确定敌人的具体数量。 再说,多个两三成也是合理的范围内,即使在军中也不是每个人都出帐活动,万一这两天正好比较多人出来晒太阳呢。 而且军营的背后就是开远城,城内的兵调一些出来也没什么稀奇,不值得一提。 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胡老九心安了一些。 他的老伙计却叫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大声道:“多了一万人……这么大的事情,你没跟陛下说清楚?” “陛下也没问呀,他一直在问是不是变少了……再说我也不能确定……” “糊涂啊,陛下专门把你从元江调来,就算相信你胡老九的眼力。你这……你这不是欺君吗?” 胡老九听到“欺君”两个字,吓了一大跳。 他们没读过书,并不知道欺君两个字的具体含义,仅从字面上猜,像是杀头的重罪。 只是保守地说了一个数字而已,真的会犯那么大的罪?胡老九开始颤抖起来,一瞬间有畏罪潜逃的冲动。 “那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赏钱不要了,回去继续种地?” 他那老伙计猛然起身,一掌呼在胡老九的脸上。 “陛下把我们从通海救到这里来,给田给地,还给口粮。为了回来救我们,陛下赶路赶得脚都烂了。你胡老九竟然贪生怕死,畏罪潜逃?你还是人不是人?” 第204章 金蝉脱壳 胡老九来到中军大帐外时已是深夜,朱由榔的御帐依旧灯火通明,给他增加了一点求见的勇气。 如果此时朱由榔已经入睡,他也许会回自己的营地继续考虑,考虑是否要为自己的一点猜测而冒生命危险。 营外的卫士看了好几眼胡老九,确认是朱由榔特地从元江请来的“千里眼”,答应找机会为他通报。 “陛下正在和诸位将军议事,也许议完事会见你。” “军爷辛苦了……” 胡老九用卑微的语气回应,然后独自蹲在中军大帐外等待。 野外的空气比帐内冷,胡老九紧了紧自己的棉布衣服,让身体暖和一些。 这种又密又软的棉布越来越便宜了,收割几担青蒿草,晒干卖官府,赚到的银子就能买半匹印度棉布,做一身新衣服。 胡老九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明年,最多后年,肯定能攒够银子娶个媳妇。 前提是今晚不会触怒天子,不会被刚才那几个军爷拉出去砍头。 “老孙头说的没错,清贼拿刀剑逼我们去冲壕沟,还踩老子的头。陛下可从来没有这样对我们。做人要懂得感恩呐……” 怀着这样的心情,胡老九一进到军帐,就扑倒在御前,鼓起勇气高呼:“陛下,小的有军情……禀告……” 朱由榔正和诸将议事议不出头绪,听到哨兵传话时,还皱了皱眉头,问了句“他为什么不先报告给上官”? 知道是“编外人士”后才决定立即召见,看能不能提供一些新思路。 “你不是胡老九吗?有什么军情,说来听听。” 胡老九对自己“简在帝心”受宠若惊,立即忘掉了所有顾虑,将自己的猜测全说了出来。 “陛下,小人说不清清贼多了多少,可确实比之前多了呀!” “每天都在增多,朕的意思是,不是有多有少,而是每天都比前一天多??” “小人……” 胡老九犹豫了一下,终于作出自己的判断:“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多。” “好!这个军情很有用,拉下去……哦不,请胡先生下去,赐酒一壶,赏银十两。” 朱由榔听完胡老九的汇报,感觉找到了一些灵感,只是这道灵感太微弱,一下子无法形成明确的想法。 “陛下,这个胡…胡老九,没什么经验,说的话不知做不做得准……” 很多将领都在怀疑胡老九报告的真实性。 如果胡老九的报告是开远城外的清军越来越少,他们肯定会毫不迟疑地相信,并且马上作出“吴三桂要逃”的判断。 现在清军越来越多,显然违背了常理。 在李定国席卷云南的形势下,哪里还有部队敢来滇南这个角落,这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吗? 朱由榔竖起一根手指,提醒所有的部下一系列事实。 “我们所有的推断都只是猜测,包括洪承畴要跑,吴三桂想要率部投降这些事,都是不可靠的。只要吴三桂还没真正放下武器,自缚在这个大帐内,他都还是我们的敌人。 也许吴三桂这个奸贼一直在利用投降来拖延时间,也许他还有什么其他奸计还没被我们察觉。” “可胡老九也是猜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面有多少人。” “可他是自己人,他说的话可信,”朱由榔想了一下,用一个更好理解的说法来解释第六感这种很玄妙的东西,“大家有没有试过,和别人交手第一招就预感到输赢,第一次看到姑娘就预感到自己能不能娶回家……这种感觉很准的,非常准。 胡老九天天都在监视清军,听说每天数几十遍,他的感觉也会非常准。” 朱由榔仔细回忆自己亲眼看到的清军营地景象和各种细枝末节的报告,进一步确认了胡老九的判断。 “开远城外最少有四万人,两座丘陵最少一万。开远城内呢,难道城内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开远城内房子一间都没烧,住房子总比住帐篷舒服……” 阎惟龙大声提出抗议,觉得这种猜测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开远城这两年百姓过得都很不错,房子不说都是新盖的,至少都好好修缮了。 当初他可说了不少求情的话,包括“房子是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所”之类的大道理都搬出来了,才劝得朱由榔放弃焚城的打算。 现在说清军宁愿住在城外,也不霸占城内的官衙民舍住,简直岂有此理。 “城里至少还有两万,不,至少还有三万清贼。”阎惟龙信誓旦旦,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朱由榔也赞同这个观点,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军队只存在于戏文里。 几百年后的人民子弟兵也能做得到,不过那已经是世界上军纪最好的军队了。 “还有南盘江渡口两岸,周围的村寨、路口,林子里都要安排大量的人,对面清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可能超过了十万……” 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连朱由榔自己差点都不敢相信。 “最重要的是,开远城外的人数是越来越多的,就算其他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吴三桂聚拢这么多兵在一起想干什么?” “可是吴三桂不可能有这么多兵马,他是孙悟空吗,能拔毛变出部队来?” 张国用实在不能接受对面人数越来越多的事实。 朱由榔叹了一口气,终于作出最有可能的一个设想。 “除去所有的不可能,真相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开远城外,包括前线的清兵,都不是绿营精锐,甚至可能都不是军人……” “那是什么……” “很有可能是民夫,十几万为他们运送粮草的民夫。” 朱由榔说出这话时,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所有明军将领都太自信了,认为吴三桂除了逃跑和投降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所有才会坐等清军溃散,沉沦于招降中不能自拔。 而吴三桂则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重整了军心,通过蚂蚁搬家的方式,一步步把主力替换到安全的地方。 “陛下,末将今天晚上还远远看到胡国柱和夏国相出现在对面的山上,不是只有旗帜,是真的看到了人。” “我们多久没有猛攻他们的阵地了?得有五六天了,也许只有第一道防线是精锐,山上的全是民夫。” 说到这里,朱由榔马上向密使下达了命令:“马上再去清营一趟,告诉吴三桂,每年十万两朕给了,明日卯时我军去受降。胆敢还拿着武器者,杀无赦。” 第205章 大战前夕 卯时就是凌晨五点,距离胡老九向天子禀报敌情不足三个时辰。 胡老九回到自己的营地,怀着兴奋的心情刚刚睡下不久,就听到外面开始喧闹起来。 从蒙自城到丘陵防线,层层驻扎的明军营地里无数使者高举令旗飞马传令,命令各营士兵起来烧火造饭,准备整军出击。 “陛下有令,今日破贼。兄弟们,都起来了,起来了……” 开远军、蒙自军、个旧营、老街营还有各山头土司兵在睡梦中惊醒,从营帐内鱼贯钻出,在一片火光中列队点卯。 听到即将爆发大战,士兵们都把手中的武器握得紧紧的。 快四个月了,滇南三府的军民终于等到这个决战时刻,等到这个把敌人彻底赶出家园的时候。 数十场大大小小的艰苦奋战不会白费,上万战士的鲜血不会白流。 听到营外此起彼伏的点卯声,胡老九也从营内走了出来,和其他战士并列而站,扯着嗓子大声报出自己数字。 “两百零九……到!!!” “胡老九,你不是营兵,这次就不用去了。” “军爷,我是元江府江北渡口巡防民兵,我也是官兵,我也可以上战场杀贼。” 胡老九挺起胸膛,尽量让自己瘦小的身躯显得更挺拔一些。 那个千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大喝一声:“好,是我们元江府的好汉。” 元江军营地背后是刚从建水赶来参战的个旧营。 自从兵不刃血招降了张勇和王屏藩联军,这支刚成立三个月的新军鸟枪换炮,武器装备上了一个新台阶。 穿上了正经的制式盔甲,全营官兵对胜利拥有强烈信心。连张勇这样的甘陕名将都落荒而逃,击败吴三桂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全营吃饭的时候,刘惟宁身边围满了人。 “刘三,戏文写得怎么样了?等会你可要跟紧喽,看看老子怎么大破贼兵,一个人连挑十三个……” “就你还连挑十三个?看到线国安那样的猛将,你可不要拉稀尿裤子就不错了。” “就线国安?他也就在广西能逞强,遇到老子,就是一枪两窟窿的事。” 众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热乎的白米饭往嘴里塞。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知道,一旦开打,天黑之前就不会再有时间吃饭了,必须吃得非常饱才能拥有足够的体力持续追击。 而刘惟宁则悄悄在心里给戏文最后一个章节定下名字:藤甲兵痛打吴三桂 …… 寅时三刻,前往清营的密使返回向朱由榔报告,称吴三桂同意了招降条件,只是要求明军天亮后再前去受降。 “回禀陛下,姓吴的说,天未亮不好约束部下,有可能会炸营……让我们再等两个时辰,巳时再去受降……” “哼哼,”听到吴三桂最后的要求,朱由榔冷笑不已,“炸营?这个借口亏他想得出来。见到吴三桂本人了?” “见到了,确实是那狗贼。” “好你个平西王吴三桂,还真是舍己为人,亲自殿后啊!” 想到肯定还有不少清军精锐留在开远,维持这个架子不倒,朱由榔挫折之感稍减。 敌人的金蝉脱壳之计还未能完全实施,现在动手还不算太晚。 这两个时辰,就是吴三桂为嫡系部队撤退争取的最后时间。 从丘陵前线到南盘江渡口不到三十里,如果一路没有阻碍,在天色微亮的情况下强行军,他们还有赶到渡口渡江的可能。 “不能让他们天亮后再跑,”朱由榔迅速反应过来,大声下令:“开远营马上到前线列阵,擂鼓叫阵。后面各营也快点跟上,卯时进攻,绝不拖延。” “末将遵命,今日破贼……” 阎惟龙、张国用、赵得胜、王国冲等一干将领齐齐领命,各自返回营地指挥军队往前线赶。 数万明军紧急准备战斗的同时,清军营地也开始有所异动。 从丘陵前线到开远城,清军的营地内也响起无数喧闹嘈杂之声。 还没等朱由榔发出“加快整军”的命令,又有前线哨探前来禀告。 “报……回禀陛下,大量贼人举着火把从山后撤退,敌人的阵地乱起来了。” “好,吴三桂终于跑了,”朱由榔看了看时间,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继续下令,“开远军马上进攻清军的阵地,天亮前把两个山头拿下。” …… 吴三桂的撤退策略可谓非常成功,近十万民夫通过七八座浮桥,被偷偷转移到南盘江以南,其中大部分藏在开远城内外。 一部分强壮的民夫着被逼穿上盔甲,在轮班换防时送到前线当幌子。 因为开远城人数越来越多,很多普通士兵都信了“一鼓作气拿下临安府,抓住伪帝就赢了”这种说辞,士气一直维持在较高的状态。 等一些幸运儿到按令移动到南盘江北岸,才被告知马上从弥勒方向撤退。 等到明军即将发起进攻时,五万精锐已被换走了一半。 为了稳定军心,吴三桂还要求所有的主将都就在开远坐镇,胡国柱和夏国相作为吴三桂的女婿,则被放在丘陵前线以做表率。 这样的安排的确奏效,以民夫替换绿营精锐的过程一直没出现大的差错。 只是这样的安排并非毫无破绽,随着身边的自己人越来越少,防线越来越脆弱,很多将领开始心里发慌,越来越想赶到南盘江北岸和自己的嫡系部队会合。 等到朱由榔天亮就发起进攻的消息传开,吴三桂那两个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好女婿终于支持不住,带着亲兵向南盘江渡口方向逃窜。 前线的绿营低级将领本就对越来越多的生面孔疑神疑鬼,一见到此二人临战逃跑,马上也加入到逃跑的队列当中。 上万人的清军防线瞬间崩塌,无数人点着火把跟着前面的人跑。 那些本就强押上山的民夫则卷缩在营帐内瑟瑟发抖,一见到冲过来的明军就纷纷高呼饶命,扑地投降。 混乱如瘟疫一样蔓延,从丘陵前线到开远城,大量将领举着火把在黑暗中撤离,留下一大堆茫然的普通士兵和巨量的民夫。 第206章 奇怪优势 朱由榔本打算先拿下丘陵地带,把前进路口牢牢掌握在手中,等天微亮,确认清军没有埋伏再进行大规模追击,这样比较稳妥。 清军占领的山头有两个,平时有大量绿营精锐固守。他们学着朱由榔的战术,不断利用防御工事和坡度来回拉锯,明军不损失个几千人拿不下来。 考虑到清军的指挥体系已经完全崩溃,朱由榔大胆地把攻占山头所需要的时间定为一个时辰。 可明军发起进攻不到半个时辰,前锋就已占领两个山顶,清军防线一触即溃,全部被摧毁。 无论是没来得及跑的绿营兵,还是懵懵懂懂的民夫,或者是被卖了的低级将领,没有一个人敢拿起武器反抗。 朱由榔站在山顶,看着开远城内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把半个天空染红。即使远达十几里,朱由榔也仿佛能隐约听到惨叫声传来。 城外延绵数里的清军营地也已经全部炸营,无数人举着火把在黑暗的荒野中无规则地横冲直撞。 明军还在丘陵附近,距离他们还有十几里,但这些人好像身后有鬼似的,一直在拼命跑,不累得精疲力尽绝不停下来。 朱由榔知道那支曾经叱咤云贵的强军已经失去和明军拼命的胆气,变成着急逃命的丧家之犬。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将领都认为清军不可能再设下陷阱,伏击准备追击的明军。 即使吴三桂曾经有这个安排,也不可能有清兵愿意继续实施。 朱由榔环视一圈,左右都是充满期待的将领在等待号令。 “王国冲,王国冲何在?”朱由榔喝道。 王国冲早把生力军带到前线,听到天子的呼声,马上大声答应。 “陛下,末将在此。” “带着你的人,打响你的名号,一直往南盘江渡口冲。不毁掉所有渡江浮桥,不许停。” 王国冲一听这个命令,顿时心血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 这可是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 吴三桂金蝉脱壳之计暴露,溃败是肯定的,至于败得有多疼,就看明军能多快占领南盘江渡口,堵住多少没来得及撤退的清兵了。 从丘陵到南盘江渡口,不到三十里的距离,路上却有十几万正在撤退的绿营兵或民夫,情况很复杂。 如何能用最快的速度拿下渡口,极端考验奔袭将领的能力。 立下丰功伟业就在此一举,王国冲如何会推辞。 从一个小小的曲江守备,到主宰战场的一员大将,王国冲豪气冲天,立即大声领命而去。 个旧营近五千兵马打着火把,一头扎进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王国冲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柄偃月刀,在火把的辉映下真是威风凛凛。 一路上遇到乱窜的零散民夫和迷路的溃兵,王国冲就把这些未来矿工赶到大路边,让他们抱头蹲下,等待后面的友军受降。 打败过张勇和王屏藩,这种塞牙缝的肉已经完全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遇到小股部队时,他就亲自带兵上去一顿乱冲,直接将对方杀散。 他们一边前进,一边不断高呼:“大明参将王国冲在此,抵抗杀头,投降免死。” 几千人同时喊一个口号,气势非同小可,在周围一片嘈杂的惨叫声,叫骂声中是那么与众不同,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王国冲在通海之战后威名远播,云南清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此人异常勇猛,能一人伏击一个营,把高得捷这样的猛将斩于马下。 因此很多清兵一听到他的名字,立即吓得抱头投降,不敢再反抗或逃跑。 很多曾经让王国冲牵过马的中高级将领知道他就是一个长相猥琐,唯唯诺诺的小人,传说中的“智勇双全”等夸大其词的传言并不真实。 然而形势比人强,现在王国冲的身后有数千精兵,实力比开远城下的好几个提督都要强,谁又敢冲出去和他一较高下? 还有很多以前对他爱搭不理,一见面就甩脸色的同僚,见他才一年多时间,竟然连升好几级,成为参将一级的高级军官,都非常羡慕。 这些人本就对跑回南盘江北岸感到希望渺茫,被俘已经难以避免,不如找个好机会投降算了。 投降也是很有学问的,在一个战场上被不同风格的将领抓,待遇截然不同。 有的将领比较“爱才”,抓到俘虏喜欢收为己用;有的将领比较“记仇”,对俘虏动辄又打又骂,残暴一些的则直接杀俘。 这个乱世中没什么规矩,俘虏杀了杀了,没人会受到处罚。 显然,向王国冲这样的降将投降前途会光明一些,毕竟大家都有过同样的遭遇,不会把当过绿营兵的人往死里整。 很多人本来只是藏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听到王国冲的大名,或者看到队伍中有以前的熟人,马上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大声要求投降。 “别开枪,别开枪,是自己人……王将军,王将军,是我,我是老李呀。” “哦……是安宁州的李将军,别来无恙呀?” “别提了,流年不利,损兵折将,身边就剩几十个人了……” “竟有此事,快到我队伍中来,我们一起去吃香喝辣。” 就这样,这支突击营一路北上,路上不断收拢绿营溃兵,仅仅走了十多里路,队伍就膨胀到五六千人。 由于一路无战事,他们推进速度很快,天刚亮就绕过开远城,向渡口方向挺进。 随着越来越接近渡口,路上的清兵密集了很多,很多都是建制比较完整的大股部队。 他们或是迷路,或是收到撤退通知比较晚,落在了后面。 远远看到个旧营,没胆气的直接四处逃散; 有胆气的部队则临时列阵,向王国冲举起刀剑准备奋力一搏。 王国冲在一路上学到了经验,身边聚集了十几个交游比较广阔的人。 一见到试图抵抗的成建制部队就让认识对方主将的人上去劝降。就算对方一时间没想通也不要紧,先劝到路旁,让出道路再说。 个旧营全是清兵降将,总能找到认识对面的人,因此很快就穿过密集的开远城北,推进到渡口不远的山口附近。 第207章 义薄云天 开远到宜良、路南州的官道并不太宽,是千百年来无数百姓沿着南盘江河谷用双脚踩出来的道路。 最近几十年明庭财政崩溃,已经很久没有拨款维护这条路,通过能力很差。 南盘江的水流很湍急,船只逆流而上很困难,帮助军队运输辎重的能力不强。因此从开远行军到宜良,比宜良行军到开远要难很多。 前年中秋,朱由榔曾打算出击宜良一带,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改为走小路打通海。 吴三桂从宜良带着五万多人马顺流来开远已经很困难,想把人全部从开远带回去更困难。 来的时候是兵马先行,民夫一步步跟在后面,逐步将辎重粮草送到前线,是缓慢而有序的过程。 回去可是一窝蜂的逃命,想到不用想,毫无秩序的十几、二十万人肯定会把道路全部堵死。 因此吴三桂好不容易把大部分民夫骗到南岸,就不可能让他们再重新过江北和他抢路。 吴三桂安排了两千标营兵在南岸列阵,牢牢守住渡口附近的七八条浮桥,严格筛选渡江人员。 只有身穿军服的绿营兵被允许踏上浮桥,民夫则全部拦在南岸。 那些民夫都是昆明,曲靖,路南一带的百姓,被清军用刀枪逼着帮忙往运粮。 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从贼”,不会被明军所饶恕,因此人人都抢着要过江往北逃。 哪知好不容易挤到渡口,却被列阵的清兵无情攻击,真是欲哭无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无数民夫跪在渡口,哭爹喊娘地向列阵的绿营兵磕头,哀求军爷放他们过江。 有些还从口袋里拿出贴身藏着的铜板,用双手捧着递到列阵士兵的面前。 吴三桂的标营兵都是老江湖,从辽东到甘陕,从四川到云南,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没干过,怎么会理睬这些民夫,哪个不长眼的敢靠近,就是一枪两个窟窿,毫不留情。 只是人实在太多了,落在后面的绿营兵也很难挤到渡口附近,七八条浮桥倒也不太拥挤。 绿营兵们一渡过浮桥,就被分为两部分,非吴三桂嫡系的士兵通通沿着南盘江往下游走。 这条路通往弥勒州,线国安、南一魁等各省绿营几天前就已陆续赶往那边重新集结,就等主帅收拢开远城剩下的余部,就一路向东,过师宗、罗平,走山路进入贵州。 吴三桂的嫡系部队则留在北岸,沿南盘江重新布置江防,一副舍身断后的样子。 对于这样大公无私的安排,各省提督、总兵都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地向吴三桂表示感谢。 好几个将领还提出拜吴三桂为义父,以表达他们的感恩之情。 “大帅把嫡系都留下来为咱们断后,真是义薄云天,可感天地,”线国安站在北岸,对着南一魁低声感叹,“吾等误解大帅久矣……” 线国安看着越来越多部下安全北返,加上弥勒集结的部分,六七成嫡系部队保住了,忐忑不安七八天的心基本放了下来。 南一魁的情况和线国安差不多,这几天跌宕起伏的经历让他唏嘘不已,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谁说不是呢?大帅把两个女婿都派到前线了,真是大公无私,为国舍家。” 南一魁看着江边督阵的吴三桂,眼里充满了崇拜之情:“以后谁再敢重提辽东旧事,谁再敢说大帅一句坏话,老子第一个跟他拼命。” 能被线、南两人同时感激涕零,吴三桂可谓是当世第一完人。 他手扶腰间长剑,看着江对面的情形,一脸凝重。 “五成…还不到六成……” 吴三桂一直在数过江嫡系部队的数量,估算自己能保住多少实力。 为了把这场戏顺利演完,吴三桂可算下了血本,操碎了心。 不但丘陵前线大多数都是他的嫡系部队在支撑,连山野间反渗透的百战精锐都由他来出。 本来事情非常顺利,再有三四天就可以把嫡系部队全部偷渡回北岸。只差三四天而已…… “朱由榔小儿,是怎么看破老夫计策的?难道诈降还不够像?不可能,连李自成都看不破,他怎么能看破?一定还有其他漏洞,要继续完善。” 想到这里,吴三桂抬头看向开远的方向。一面鲜红的旗帜出现在山的那头。 …… 王国冲带着部队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推进到南盘江渡口几里外的山口。 放眼看下去,从峡谷口到南盘江边,一条不足三里的狭长地带内,密密麻麻地挤了六七万人。 其中六七成是从开远逃来的民夫,小部分是没来得及渡江的绿营兵。 这么小的地方,真是肩并肩,人挤人。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民夫,都被挤得走不动,几乎连站都没地方站。 “我的妈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王国冲看看身后追随而来的六七千人,再看看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感觉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 这几万人一窝蜂冲出来,不是要把自己压扁了? 他害怕,他对面的人更害怕。 看到明军追击部队已经逼近,所有人都拼命往渡口的方向挤,把人群压得越来越密。 本来还有一丝人性的绿营兵看到王国冲的旗帜,知道再不能迅速渡江就要被俘,都发了狠,开始抽出刀剑,不断向前方的民夫挥砍。 一时间到处血肉飞溅,惨叫声充满整个峡谷。 那些民夫手无寸铁,在见人就杀的清兵面前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往两边挤,企图为这些杀神让开道路。 可惜夹杂在人群中的清兵实在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不断向前突的刀剑,躲得了一队,躲不了第二队。 不断挤压的人群又因为混乱引起大量踩踏,那些无组织的民夫一旦摔倒,就会被身边的人不停从头上踩过,几息之间就会死亡。 王国冲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直看得两眼发直。 “我还没开始下令进攻,他们乱什么劲,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啊!!” 第208章 手无寸铁 吴三桂站在对岸,看到南岸的人群现在才开始彻底混乱,觉得自己的手下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如果还是以前辽东那会儿,这些人早就开始杀了,不可能等到明军出现在背后才动手。 如果在人群没那么密集的时候杀出一条血路,这些兵早就过来了。 现在才开始,可能已经太晚…… 对于那些民夫,吴三桂一点也不心疼。反正不死也要被明军所俘虏,成为潜在的敌人,现在死一些正好减少明军的收获。 只有夹杂在民夫中间的嫡系精兵,才是他最宝贵的财产,可惜夹在那些草芥中过不来。 王国冲的看法则截然相反,在他的眼里,眼前这些人无论是清兵还是民夫,都是潜在的矿工,而且是只用给很少工钱的俘虏矿工。 每个俘虏矿工都是非常宝贵的财富,一年可以挖出几十两银子。 刨去各种成本和低廉的工钱,每个矿工能产生的年利润最少有二、三十两。 这六七万人,就是会走路的母鸡,一年能生下一百多万两银子的金鸡。 这些绿营兵哪里是在杀人,这简直是在他王国冲口袋里抢钱。 “可恶,可恨,气死老子了!吴三桂手下的兵,怎么能这么浪费呢?” 王国冲气得跳脚,却不知如何阻止这场混乱发生。 眼前这条山谷全是人,就算自己挥师全力向前冲,也冲不过这堵人墙,只会不停地把人群往南盘江里赶。 到最后清兵可能都会被淹死,而这几万民夫也同样十不存一。 王国冲向左右不停发问:“我们只是把旗子插上来而已,他们至于吗?至于吗?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 随着混乱加剧,人群不断往河边挤,列阵保护浮桥的标营兵压力越来越大,阵型有被民夫们冲垮的危险。 吴三桂当机立断,发出杀无赦的信号。 和磨盘山那次不同,这些民夫都没有武器,他认为自己最精锐的标营兵还可以再坚持一阵。 只见两千标营精锐整齐地刺出刀剑,活生生砍出一条死亡地带。 手无寸铁,身无寸甲的民夫面对这种屠杀毫无抵抗力,仅一刻钟就有数以千计的生命被收割。 民夫们在阵前被逼得快发疯了,后面是刀剑,前面也是刀剑。不往前被后面狂涌而来的人潮挤死踩死,往前又被刀剑砍死。 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都只是平民百姓而已,很多人一生都没做过恶事,就算妻女被抢,儿子被杀也没想过反抗,他们不知道为何仅仅想卑微地保住一条命都那么难。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恐慌变成木讷,像根木头似的呆呆站在原地,任由身边的人把自己推到,然后被千万只脚踩在头上。 …… 看到自己的矿工每分每秒都在死去,王国冲跟发了疯似的在军阵前手舞足蹈,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杀鞑子!” “杀鞑子,大家一起喊,快一起喊呀。” 个旧营的将士都经历过和张勇的骂战,对一起喊口号很有经验,听到主帅的号令,都开始跟着节奏一起喊。 “杀鞑子,杀鞑子!” “杀鞑子……” 数千人一起发出的呐喊声如雷,在山谷里传得非常远。 很多民夫听到这句口号,都停止了向前挤的动作,嘴里开始跟着一起重复这句话。 “杀鞑子?” 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凭什么他们视我们如粪土,想杀就杀,我们不能杀他们? 越来越多的民夫嘴里跟着重复着这句话,眼神慢慢从软弱向坚强转变,嘴里的喃喃细语也逐渐变成怒吼。 “杀鞑子!” “杀鞑子!” “杀鞑子啊!杀。” 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 从山谷口到渡口,反抗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整齐。 山谷两侧的山壁像是两面巨大的回音壁,把声音反复回荡,把所有人都震得生疼。 杀鞑子对个旧营而言,只是一个口号,而对这几万民夫而言,则是发自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那些手无寸铁的民夫面对一直往前挤的绿营兵不再后退,而是迎着刀剑扑上去,就算明知身体会被洞穿也在所不惜。 他们用指甲扣敌人的眼睛,张开嘴巴咬向敌人的耳朵,实在没地方下嘴,也要用双手死死抱住敌人的腰和腿,让敌人无法移动。 夹杂在人群中的绿营小分队人数比民夫少得多,距离又近,根本顶不住那么多人攻击,即使对方没有武器也不行。 杀了一个民夫,马上有十个民夫扑上来,就算那些绿营精锐穿着盔甲也无济于事,光身体的重量就能把他们压垮。 每压垮一个绿营兵,那些民夫就抢过刀剑,继续杀向下一个敌人。 那些绿营兵被眼前的疯狂景象惊呆了,很多人不再敢向前移动,而是试图背靠背防御。 可惜已经太晚了,民夫们像潮水一样,把这些试图苟存的绿营兵战阵一个接一个淹没。 疯狂很快传到渡口附近,那些本已经准备就死的人也像身后那些人一样,口中喊着“杀鞑子”,然后义无反顾冲入战阵当中。 …… 南盘江北岸的一众清军高级将领也被这种疯狂的景象所震惊,一个个都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些……这些民夫都疯了,全疯了……” 线国安低声发出这句话,然后马上闭嘴,扭头寻找自己的部下。 就算隔着一百多尺宽的南盘江,明知那些民夫一时半会过不来,他也觉得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他一步步往后退,然后悄悄跟自己的部下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他带着几百个手下一直往南盘江下游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方式在行军。 直到“杀鞑子”的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才舍得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线帅,线帅……” 线国安听到身后有人快步而来,惊得握紧了配剑,回头一看,原来是好兄弟南一魁。 “你也不等手下了?” “等?等个屁,都被那些民夫大卸八块了。咱们赶紧走,晚了就要给大帅让路了。” “走,赶紧走。” 线国安和南一魁看着身后的方向,心里都在想:“大帅,对不住,我们先走了。您老保重……” 第209章 断臂求生 南盘江南岸的疯狂场景也在吴三桂的意料之外。 在他的人生经验里,没受过训练,没有武器的人再多也不可怕,都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有了红旗做后盾,羔羊也能转变身份,变成吃人的猛兽。 南岸江边列阵的士兵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吴三桂第一时间发出撤退的命令。 两千标营兵如释重负,转身就跑。在民夫们的追击下,五成以上的标营兵都没能爬上浮桥,在一片混乱中被人潮淹没。 “斩桥!” 看着民夫们跟在标营兵屁股后面,顺着浮桥涌过来,吴三桂果断作出决定。 “大帅,夏将军还没过来……” 吴三桂抬头看了看对面,夏国相的旗帜被民夫们冲击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靠夏国相身边的兵力,肯定是冲不到浮桥边上,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回去把他救出来。 南盘江很窄,明军只要把乱局控制住,很快就能重新架设浮桥渡口追击。 留给他撤退的时间也不多了,绝不能继续浪费时间。 吴三桂长叹一声:“生死有命,怪不得别人。斩!” “斩桥!” “斩桥……” 吴三桂的亲兵拿起巨大的利斧砍下,十六条固定浮桥的缆绳相继被砍断,桥上数百民夫纷纷落入水中,被滚滚江水所淹没。 郭壮图看到自己的连襟失陷敌阵,一时间不知道该悲该喜,感慨了一阵,才向吴三桂报告:“大帅,线国安、南一魁他们都跑了,全跑了。” 吴三桂缓缓点头:“跑了好,省得本帅再费功夫哄他们走。” “他们……他们真的能走回贵州吗?”郭壮图轻声问了一句。 吴三桂看着这个长于粮草转运,短于战阵和谋略的女婿,心里长叹一声:比夏国相还是要差一些,算了,还是慢慢培养,能信得过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记住,在落荒而逃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留在后面为别人断后。就算是父子兄弟,都不可能。” 郭壮图默默点头,把这句话记在心底。 “是,大帅!” 吴三桂看着夏国相的旗帜倒下,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几息之后,豪情又重新燃起。虽然损失比预计中大不少,却总算完成了所有步骤。 大部分堵塞道路的民夫都被送去南岸,碍手碍脚的七八个非嫡系将领也被骗去走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再也没有人能妨碍他赶回贵州收拾残局。 那条山路…嘿嘿,在明军的衔尾追击下,没有三四个月,丢掉一半以上部队,那些人根本回不到贵州。 等他们回到安顺、贵阳时,贵州早已经成为吴家的天下。 大明死灰复燃已经无法阻挡,控制整个贵州,吴家就还有继续争雄的资本,乱世之中就还有说话的实力。一个女儿为此守寡,也不枉了。 “收拢部队,马上退兵。” “大帅有令,马上退兵,向路南州前进……” …… 几天后,一路急行军的吴三桂部回到路南州境内。 率部拼死守住滇南清军退路的洪承畴站在路南州城头,看到吴三桂仅仅带着万余部众北返,而不是预想中的五万,他知道反扑李定国的梦想已经破产。 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能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在老管家的搀扶下回到临时府邸,遣散了所有心腹部众,亲自点燃了周围的干草柴薪。 他面前小小的一个火苗慢慢变成熊熊大火,迅速升高的温度扭曲了空气。 在一片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万历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就高中进士,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京师的大街上,无数少女仰慕的目光让他沉醉。 “二十年前,我就该死在辽东……陛下……” 不知最后喊的是黄台及还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洪承畴在烈火之中结束了可耻的一生。 …… 滇南的明军被近十万民夫和溃兵拖住了很长时间,整个开远谷地到处都是俘虏,抓都抓不过来。 吴三桂临走前把半个开远城烧了,连同积攒了三个多月的粮草也全部毁于大火之中。 一下子多了近十万张嘴,临安府的粮食供应压力陡增。 朱由榔做不出屠杀十万俘虏的事,只能传令安南抓紧采购粮食,多派船只运回来。 等他收拾完残局,完全控制整个开远,重新架设浮桥渡过南盘江,已经是五天之后。 吴三桂顺着官道已经走远,继续追击意义已经不大,明军勉强跟随反而有被反伏击的危险。 而南盘江下游,弥勒州一带忽然又有大量百姓向临安府逃难。 原来线国安、南一魁等人一到弥勒,马上纵兵劫掠,大肆抓民夫帮他们运送辎重。看样子是打算一边抢粮一边走回贵州。 朱由榔把整个云南视为未来几年的稳固地盘,哪里能容忍这些人大肆破坏,马上派出五千精兵前去追击。 “粮食供应不上,没有更多兵给你了,把他们赶进大山,让云贵的崇山峻岭消灭他们。” 张国用欣然领命,又问道:“吴三桂怎么办,就这样放他走了?” 朱由榔攥着最新收到的昆明战报,无奈叹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洪承畴死守宜良,路南州,接应滇南清军北返。晋王他们一个多月内长途奔袭数百里,连下十几城,已经非常疲惫,急需休整,短时间内无法突破这条防线。 洪承畴、吴三桂还有垂死挣扎的力量,这次只能这样了,下次再想办法。” “又让吴三桂这个狗贼跑了,可恨可恨。” 在场众将都惋惜不已,纷纷破口痛骂。 “算了,他们也不敢在云南呆太久,很快就会撤回贵州的。此战历时近四个月,我军消灭清军精锐六七万,一举收复云南,已经很不错了。” 面对意犹未尽的部下,朱由榔猛然站起,继续大声道:“天下像吴三桂这样的屠夫还有很多,亿万百姓苟活于水火之中。大明中兴还未成功,诸君仍需努力。” “是,陛下!” …… 本卷完!(以下字数不计费用) 四十五万字,朱由榔两年转战三千里,经历十余战,终于摆脱了灭亡的危险。 未来还有更多精彩的故事可以发生,希望大家可以继续订阅。 作者想了很久,觉得第一卷叫“彩云之南明未亡”还不错,大家觉得呢? 第210章 伦敦售茶 贸易风,因为风向随季节的变化非常有规律,又被称为信风。 在风帆时代,无数从事海上贸易的大帆船乘着贸易风穿梭于各州各洋之间,通过低买高卖赚取巨大财富。 载满瓷器,丝绸,茶叶,砂糖的英国商船珍珠号八月启航,在东北季风帮助下一路向南进入南洋,穿过马六甲海峡,跨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 过了好望角后,东南信风把北上的珍珠号吹满帆,一直把船送抵北非。 历时七个多月后,从安南志灵城出发的珍珠号终于返回不列颠岛,在伦敦港靠岸。 从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回来的埃利斯船长一踏上伦敦的土地,马上被闻讯而来的各路商人包围。 面对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埃利斯骄傲地宣布,珍珠号上满载货物,绝对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瓷器,丝绸,砂糖,什么都有,带上你们的金币和合同,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现在?现在我先要去喝一杯,再好好洗个澡,见鬼,我自己半年没洗澡了。哈哈,哈哈……” 推开人群,埃利斯昂首阔步,走向伦敦最有名的销金窟。 即使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他都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发财,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 和他想的一样,在后面的一个星期里,他就是伦敦最耀眼的明星,数百个手持现金的商人敲破了他办公室的大门,数万英镑被送到他的面前,换取他从朱由榔那里低价买来的货物。 二十倍,三十倍的利润让他眉笑颜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从中国贩卖丝绸和瓷器到伦敦更赚钱了。 砂糖也不错,有十几倍的利润。而且砂糖这种东西不易损坏,在海浪反复颠簸下几乎没有损失,比容易颠碎的瓷器省心多了。 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会上,他慷慨激昂地描述和朱由榔见面的情形,反复重复他对这个大明皇帝的印象。 “他是一个非常精明而又开明的皇帝,非常爱做生意。大明皇帝有着高贵的血统,和满清那些野蛮人完全不一样。如果他能重新统治中国,公司的利润能翻十倍,一百倍……” 他的描述引起股东们的强烈兴趣,毕竟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实力太强了,英属东印度公司已经很久没在万丹(印尼雅加达附近)以东赚过钱。 广州的通商口岸被葡萄牙人所垄断,望加锡等香料群岛港口又被禁止采购,他们几乎要被逼放弃南洋贸易,专注经营印度。 如今突然冒出来的大明皇帝如此慷慨,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 贵族们纷纷邀请埃利斯到自家庄园做客,顺便详细问问那个大明皇帝朱由榔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投资的前景。 “他不仅仅是大明皇帝,还是整个东方的皇帝。在缅甸、安南、暹罗、高丽和日本,他都有极高的影响力。” 埃利斯不遗余力地吹嘘朱由榔在东亚的地位,增强他的说服力。 “听说大明帝国已经被满清击败了,他还能保证我们需要的货物供应吗?特别是瓷器和丝绸。” “尊贵的伯爵大人,这个皇帝战斗非常英勇,和护国公……” “嘘……” 那个伯爵小心地提醒,查理国王已经复辟,克伦威尔的名字不适宜再提了。 “抱歉,尊贵的伯爵大人。我的意思是说,他和那位大人一样,是非常厉害的军事家,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不出十年,他肯定能夺回一大片领地。也许……也许有十个不列颠岛那么大,或许更大。” “我的上帝,那岂不是比整个欧罗巴还大?” 埃利斯极力回忆朱由榔曾经给他展示过的大明疆域图,同时用笔重新画了出来。 “这就是大明,比整个欧罗巴都大,这里是苏州和杭州,盛产丝绸,这里是江西,能制造出最精美的瓷器。这里是云南和安南,是朱重新夺回的领地,盛产茶叶。” “茶叶?” “是的,茶叶。一种非常美味,而且健康的饮品。这次我带了一些来,是‘朱’赠送的御用品,请伯爵大人一起品尝。” “真的?快拿出来看看。” “喝之前,首先需要烧沸的热水,还有一些新鲜的牛奶……” 埃利斯每和一个达官贵人见面,都卖力地介绍手上的茶叶。 不过那些达官贵人都只对瓷器和丝绸非常感兴趣,对茶叶则是略感新奇,品尝过后收下一份礼盒,并没有大量采购的意思。 埃利斯非常苦恼,整船货物只剩下上千担茶叶还堆在船舱里,这显然不是送礼就能送完的。 卑鄙的尼德兰商人竟然妄想以五六英镑一担的价格购买,完全不能被雄心勃勃的埃利斯所接受。 埃利斯从那些贵族的反应中非常确定茶叶拥有很大的商机,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推广出去。而他马上要重返南洋,不可能等茶叶慢慢卖完。 怎么办呢? 埃利斯忽然想起在志灵城听过的很多传闻,朱由榔的经历经常被那些市井小民所传颂。 “也许全世界的市民都喜欢听传奇故事。特别是来自遥远东方,一个神秘帝国的故事。” 怀着这样的心情,埃利斯走进了《每周新闻》的办公室…… 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英格兰人走进了埃利斯的办公室。 “尊敬的埃利斯船长,我叫托马斯·加威,非常感谢您能抽空见我。” 埃利斯非常疲惫地看着眼前这打扮普通,一看就没什么钱的人。 “你也是想来听东方故事的吗?去看《每周新闻》。两便士一份,你想听的上面都有。” “船长先生,你误会了,我是来购买茶叶的。” 埃利斯一下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你想要多少?” “我只是一家咖啡馆的老板,没有多少钱。不过如果你把茶叶交给我,我会至少卖出三十英镑一担的高价。到时,净利润我们对半分。” 一英镑大约价值三两半白银,三十英镑就是上百两。就算对半利润,也有五十两,比尼德兰人的出价高多了。 埃利斯对托马斯·加威的说辞充满怀疑:“你凭什么能卖这么高的价格?” “尊敬的船长,这是一个秘密。” “放心说,如果这个秘密真的值得我去冒险,见鬼,是真的值得几千英镑,我就把这些茶叶都交给你的咖啡店出售。” 托马斯·加威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说出来。 “凯瑟琳王后,我是说即将成为嫁给查理国王的凯瑟琳公主非常喜欢喝茶。现在又有东方皇帝的故事,伦敦一定会流行喝茶的,比葡萄牙还要流行。” 第211章 还施彼身 吴三桂率军回到路南州后,在多尼的支持下,接管洪承畴遗留在嵩明州、陆良、路南州一带的精锐部队。 洪承畴自焚身死,武经略座下标营众将群龙无首,只能选择寻找新的靠山。 标营提督李本深以下,都表示服从吴三桂的节制。 稍微稳定军心后,吴三桂又下令数万清军向曲靖集结,然后沿普安道、乌撒道分头撤回贵州。 反正云南短时间内不可能夺回,他们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每路过一个州府就大肆掳掠人口和粮食,将沿途烧成白地。 李定国从永昌府出兵,本只打算骚扰大理府,不料一路打到昆明,完全超出计划之外。 数万兵马和后面发动的十余万民夫消耗极大,仅两个多月时间就把两年积攒下来的粮草几乎全部用尽。 洪承畴可没有在昆明给明军留下几十万石粮食,李定国无奈,只能安排民夫在昆明就地安顿,抓紧时间春耕春种,恢复生产。 窦名望、祁三升奉命率部追击,可惜兵力太少,无法阻止清军撤离,只能远远跟着监视,尽量干扰清军祸害百姓。 随着距离昆明越来越远,就算几千兵马的补给也越来越困难,而清军越接近安顺,补给路程越短,力量越强大。 最后,吴三桂在北盘江东岸,关索岭、安庄卫一带重新布置防线,一副不再撤退的架势。 奉命追击的窦名望和祁三升等人尝试攻击了好几次,都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被气得够呛。 三年前他们利用北盘江大峡谷阻击清军没能成功,如今却被反过来阻击,都觉得受到了吴三桂的嘲弄。 回昆明复命的时候,白文选还安慰二人,称此番追击兵力太少,没能继续保持追击是很正常的,不是他们的能力不行。 可很快乌撒、毕节、七星关方向也传回来消息,当地清军不但拒绝投降,也开始依托山形地势修筑工事,增强防御力量。 这回轮到白文选傻眼,痛苦得直挠头。 所谓“无黔则无滇”,明太祖当初设立贵州布政司,就是为了保障云南和中原之间的联系。 从昆明出云南要走普安道和乌撒道,关索岭和毕节正是两条路上的关键要地。特别是毕节,还是贵州进入四川的十字路口。 如今云贵之间的两条官道被切断,明军不但没办法出湖广、两广,连去东川都困难。清军固然短时间内没有能力进攻云南,可明军也被关在了云南一隅。 如果不经过贵州,明军想重新反攻中原,要么走安南跨海回两广,要么走建昌出成都,再沿长江往下打。 无论哪条路都要绕道几千里,无论从军事上还是从经济上,都非常不划算。 面对最新形势,朱由榔赶到昆明召开战略会议,除了福建郑成功,江浙张煌言,各地明军都派人赶到昆明参加。 议事厅内将星璀璨,比永历十二年的阵容还要鼎盛。 朱由榔正坐堂上,左边是晋王李定国、白文选等,右手边是冯双礼、马宝及夔东十三勋的使者刘晋戈等。 刘晋戈是忠贞营大将刘体纯的儿子,自从冯双礼、狄三品等秦系明军占领成都,文安之就派他出使建昌,建立东西两川之间的联系。 这次明军一举收复云南,刘晋戈作为夔东明军的代表,也跟着冯双礼来到昆明面圣。 面对这么多不是王爵就是公爵的大人物,年轻的刘晋戈感到非常惶恐,坐立不安。 朱由榔则坚持让他坐在位置上,不许在一旁站着。 “刘将军是朕亲自册封的皖国公,你代父议事,怎能扭扭捏捏?” 刘晋戈想到此次前来昆明,不但代表刘体纯,更代表着忠贞营上下数万将士,于是鼓起勇气,大胆在冯双礼下首侧着身子坐下。 会上白文选首先讲了前线最新情报。 “他们最近在关索岭、鸡公背一带放火烧山,还在半山坡上修了一大批阵地。我们不要说进攻,连派哨探过去打探消息都困难,”白文选手持一大沓前线发回来的情报,恼怒地发出抱怨,“北盘江太难渡了,兵多了粮草跟不上,兵少了打不穿他们的防线。” 接着,白文选给大家详细描述了清军最新的防守方式,和明军在开远城外设置的丘陵阵地差不多。 朱由榔是这种战术的始作俑者,当然知道这样的防线打起来很困难。 而且清廷为了防止明军再次出滇,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往贵州倾斜资源。有了钱粮,吴三桂大可以从北盘江把防线一直修到安顺,中间上百里山路,比开远城外的十几座小山头难打多了。 听朱由榔描述完开远外的战斗过程,众将都陷入沉默。 按照这个打法,明军不死上几万人,耗费几年时间休想打到安顺、贵阳。 “吴三桂这狗贼,是打算长期呆在贵州不走了?”白文选气得破口大骂,“他不回湖广重新招兵马买,留在贵州干什么?” “吴三桂应该是不打算走了。” 面对白文选的抱怨,朱由榔明确做出判断,让大家不用继续对吴三桂抱有幻想。 “他打连续打了两年败仗,耗费钱粮以千万两计,损兵折将十几万,回湖广就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赖在贵州当山大王算了。” 朱由榔提醒大家,吴三桂可不是洪承畴那样只想千古流芳的“忠臣”,而是一个野心家。 这样的人最低理想是裂土封王,像沐英一样永镇一省。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问鼎天下也不是不敢想。 现在永镇云南的梦想已经破灭,朱由榔认为吴三桂正在想办法实现自己“永镇贵州”的目标。 在场众将仔细回忆了吴三桂这几十年的所作所为,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刘晋戈,对吴三桂的事迹从小耳濡目染,对此人特别痛恨,不住连连点头,心中暗想:“怪不得当年他会背叛闯王,原来如此。” “陛下,末将有个想法。” 见众人一筹莫展,刘晋戈率先提出建议。 第212章 利益分配 见刘晋戈率先发言,朱由榔满意地点点头,给予这个忠贞营出身的年轻人以鼓励的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东川也有几万部队,可以南下进攻播州,把清军的精锐吸引到贵州北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一来,陛下和晋王就可以放心打安顺了。” 刘晋戈说完,又使劲向冯双礼挤眼睛。 冯双礼也知趣会意,表示可以马上率建昌、成都一带的部队南下乌蒙府,威胁乌撒和毕节。 朱由榔见大家会错意,直感头疼。他猜众将现在肯定都在想:陛下提吴三桂有“争天下”的意图是什么意思,莫非陛下是想尽快消灭此贼? 见李定国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耐心倾听,朱由榔连续“咳”了好几声,尴尬地表示反对。 “这样的安排当然很好,不过要想彻底击败吴三桂,至少要从四川出五万精兵,这样奉节和成都就很空虚了……万一李国英忽然发起进攻,可有点不妙……” 冯双礼和刘晋戈都表示没问题,大不了成都和奉节都不要了,只要能把吴三桂消灭就值得。 “吴三桂可以不用打。” 为了避免更大的误会,朱由榔只好把话挑明:“吴三桂和多尼吃了这么大败仗,他们和京师之间肯定有了嫌隙。我们一直打贵州,只会逼得清廷硬着头皮继续支持吴三桂。不如我们放一放,静待他们自乱阵脚。” 朱由榔算了算时间,顺治应该快要去五台山出家当和尚了,到时清廷必然有一段混乱期。 不过顺治是否会死这个事情无法向众将明说,只好猜测清廷会惩罚吴三桂和多尼,而两人可能会造反,或者向明军投降。 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只是冯双礼和刘晋戈的建议没被采用,都有点闷闷不乐。 会后,朱由榔留李定国单独奏对,问问这个三军统帅的想法。 “刘晋戈和冯双礼的建议并非不可行,陛下为何不采纳呢?” “勉强出兵贵州,对四川的部队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无非是因为这两年没有为朕出力,现在想尽力弥补罢了。” 朱由榔面对这个自己最大的支持者,推心置腹道:“可是在朕的心里,他们一直在和鞑子作战,并没有弥补的必要。” 李定国想了一会,决定继续沉默,让天子自己决定要不要趁机重新夺回四川明军的控制权。良久之后,他反而提出了另一个反对意见。 “臣听说陛下打算尽数释放开远俘虏的近十万民夫,让他们回昆明分地种田?” “不是打算,他们已经在返回昆明的路上了,”朱由榔想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们本来就是昆明一带的百姓,而我们又需要这些人恢复生产。朕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陛下恕罪,臣确实觉得有些不妥当。” 见朱由榔一脸疑惑,李定国详细解释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在永昌府及滇南各府卖地分地时,获取土地的不是当地百姓,就是跟随天子逃难的子民,这些人在事急从权的情况下享受优待,拿到土地没有问题。 而且当时朝廷危在旦夕,士兵们知道自己不奋战就会被消灭,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没办法有其他怨言。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首先,云南已经全境光复,清军的威胁已经大幅降低。 其次,那些被俘虏的民夫严格来说都是清军,至少也应该以辅兵来问罪。现在不追究他们的罪过已然很宽容,怎能反过来给予赏赐呢? 在明军之中,很多士兵打了七八年、十几年的仗,现在还是一个大头兵,每月拿着一两银子的军饷。 他们看着俘虏都拿到了土地,自己却一无所获,确实很难没有抱怨。 特别是他们以后还要继续上战场拼命,扞卫那些被俘虏者享受到的优待,这其中心理落差就更大了。 朱由榔听完这番话,发现李定国所说确实很有道理。 他还根据这个思路继续深挖,想到全云南几十个州府的降官,现在依然还留在任上继续当大爷。那些大头兵也许觉得读书人是高贵的,自己没那个能力当官,没办法质疑朝廷的决定。 但是地是人人都可以种的,分给俘虏不分给士兵确实没有道理。 总而言之,按照现在的利益分配模式,有点“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反革命”的意思。 “那晋王认为该怎么办才好?” “臣以为,不如恢复当年旧例,以营庄代替卖地。那样土地都归朝廷所有,士兵们也就没有怨言了。” 李定国所说的营庄是孙可望当年创立的制度,百姓在官方所有的土地上当佃户,向朝廷缴纳地租。 朱由榔没有马上做出回复,但是答应重新考虑整个云南的分地事宜。 回到营庄制度显然是不行的,这个制度和卫所制度一样,有权分配租佃的官吏会越来越趋向于利用权力钻空子,时间长了,营庄肯定会变成和卫所一样的腐朽的东西。 必须要找到一个兼顾激励粮食生产,平衡各方利益的新模式。 几天后,朱由榔重新召集了几个高级将领议事,提出了一个新计划。当他讲完整个方案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陛下……陛下想裁军?”白文选叫了起来,马上提出抗议。 “不,不是裁军,是让老兵退役。我们在云南的士兵已经太多了,算上辅兵、各地驻防军,有十五六万,粮草和粮饷的负担很大。如果不打算马上进攻贵州的话,没必要保留那么多常备军。” “可是……我们还要光复两京十三省。” “我们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练新兵,不一定要从云南带兵过去。” “新兵和老兵怎么能一样呢,战斗力差得太远了。”白文选觉得陛下打了两三年的仗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并不是让所有老兵一起退役,而是让他们分批退伍,同时不断操练新的士兵。” 朱由榔指出,从战斗力上来说,只要有足够数量的老兵作为骨干,带上一些新兵问题不大。比如五成老兵,五成接受过训练的新兵。 而且他认为一支部队不能全部由老兵组成,那样只要一次大败就可能元气大伤。 万一不小心打成大溃败,老兵在一次战斗中损失殆尽,后方肯定没办法马上组织起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这样会导致后面一败再败,非常危险。 “退伍的士兵不是完全离开,而是成为预备役。朕会给每个退伍的士兵额外送十亩地,他们要在乡里帮我们训练后备部队。” 第213章 全民皆兵 为了收复昆明,把清军赶出云南,滇西和滇南几乎倾尽全力,不但在原有兵力基础上征召了数万新兵,还发动了二十多万民夫运送辎重物资。 如果没有那么多百姓的支持,李定国不可能从大理一路打到昆明,开远也不可能坚持那么久。 胜利的代价也非常沉重,数以万计的战斗伤亡就不说了,还耽误了农时。 之前明军之仅占领滇西南,可以通过贸易在安南和缅甸购买粮食,用元江和伊洛瓦底江给前线运粮输血。 如今整个云南人口以百万计,每天消耗的粮食是天文数字。买粮需要的银钱还可以忍受,但是运输问题无法解决。 云南几乎全是山地,又缺少一条贯穿全省,适合航运的河流,从滇西、滇南运粮道滇东、滇北非常困难,路上的损耗大到无法持续的地步。 所以朱由榔认为,明军当务之急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尽快恢复粮食生产,否则下半年云南就要面临严重的饥荒。 “昆明附近全是良田,大理、曲靖一带也有不少,总计高达数百万亩。耕地长期不耕种就会退化,慢慢长满野草,以后恢复起来就难了。” 朱由榔给将士们算了一笔账,最少需要三十万健壮劳力去耕种,整个云南才能在几年内恢复元气。 冯双礼对此也表示认同,成都号称天府之国,周边也有大量良田,但是由于抛荒太久,现在都快退化成生地了。 “我们在成都的军屯收成并不好,种地的人多了兵力就不足,部队多了种地的人又不够。” 刘晋戈倒是尴尬地表示,奉节一带部队很多,良田却很少,想要种地都无地可种。 忠贞营长期处于半饥饿的状态,全军上下都过得很苦。 “那肯定是不行的,十几万天天挨饿的疲兵,肯定不如几万吃饱穿暖,天天训练的精兵强。” 朱由榔一边说着,在地图指向曲靖等几个战略要地,提出在这些地方保持数万常备军,防止吴三桂反扑即可。其他州府应该让一部分士兵退伍,投入生产之中。 面对未来清军可能重新大举进攻云南的问题,朱由榔提出了全民皆兵的概念。 “大家都不愿意当兵,主要是士兵过得太苦了,而且一旦加入部队,大部分人除了战死或者溃败时逃跑,没有其他结局。所以朕打算定一个期限,普通士兵只要参军满三年,就可以选择光荣退伍,拿着朝廷赏赐的田地安享晚年。” 接着朱由榔拿出了一套退伍的方案,总体原则是伤残、年迈、入伍时间太长的普通士兵优先退伍,赏赐的田地按当兵年限和功勋计算,从十亩到五十亩不等。 这部分人总数可能达到数万,省下来的军饷、军粮可以用来提高士兵待遇,购置装备,训练新兵。 退伍的士兵将会分配到各个新的村庄,当上甲长、村长之类的小官。农忙时他们带领百姓去种地,农闲时组织村民训练。 由于这些退伍军人无需缴纳高昂的购地分期款,卸甲归田后生活会过得很好,也许很快就会娶上媳妇,重新撑起一份家业。 “必须让所有老百姓看到,当兵能有一个好前程,能过上好日子,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年轻人愿意加入,当一个军人。” 朱由榔兴奋地向所有人描述那个令人羡慕场景,未来军人的地位会大幅提高,将领们不再需要费劲地拿着刀枪去拉壮丁,反而要为怎么拒绝年轻人当兵而苦恼。 所有将领都为朱由榔的慷慨而感到震惊,如果一亩地按价值十两银子计算,每个退伍士兵的赏赐高达一百两到五百两。 这哪里是在遣散士兵,这是在批量制造富家翁啊! 在为手下士兵有个好前程而感到高兴之余,也有将领提出按这个优待政策,几乎所有老兵都会选择退伍,到时军队的战斗力就会严重下降,甚至会不战自乱。 “所以我们要给留下来的老兵更好待遇,比如说更高的军饷,晋升为军官的机会等等。如果愿意多留几年,他们以后退伍时能拿到的土地会成倍增加。朕以为,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多留几年。” 朱由榔详细说完了所有退伍及延迟退伍的各项条件,将军们开始掰手指计算得失。有些人脑子转不过来,甚至还请心腹幕僚帮他们一起算。 很快他们发现按照这样的方法,让一部分人退伍对部队战斗力影响不大。 一支队伍中士兵良莠不齐,将领看不上的部分至少有三成。 比如那些老、弱或者残疾的士兵在军队中作用并不大,一直留着也是怕影响军心士气,不能随便抛弃,只能一直硬着头皮带着。 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残疾,但是胆气不足,战阵和武艺怎么也学不精通,小聪明倒是很多。久而久之,这些人就成了老兵油子,天天让军官生气。 如果能让这些人退伍,留下的几乎都是忠诚而又勇敢的精锐。 以这些人为骨干,重新招募一批健壮的年轻人,加以训练,部队的战斗力反而可能有所提升。 有些将领担忧万一形势有变,清军大军压境时,就算是高饷也无法顺利征兵的问题,朱由榔拿出另一个方案。 他打算免除力役和丁银,但是正税会有所增加,而且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服满三年兵役。 所有领取土地的男丁都要登记在册,朝廷征兵时逃役就是重罪。轻则没收田地,重则杀头问刑。 总的来说,就是把服兵役和土地田产绑定在一起,大幅增加逃役成本。 一边是服役拿赏赐,另一边是逃役被问罪,正常人应该知道怎么选。这样就能减少军队需要大量征兵时的阻力。 朱由榔认为这样一来,之前李定国所担心的,卖地给俘虏民夫会引起军队不满的担忧就不存在了。 因为士兵所得毫无疑问比民夫要高很多。而民夫以后也会变成士兵,或早或晚,最少三年。 包括李定国和白文选在内的大将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最起码可以试行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第214章 人力资源 明军各战略方向的主帅这两年被分割在云南各州府,失去朝廷统一补给,都学会了自力更生,自行凑集军饷钱粮。 所以朱由榔提出削减军队数量,尽量恢复生产的想法很快取得认同。 毕竟他们都知道继续保持这么庞大的士兵数量,云南财政会一直处于非常拮据的困境当中,迟早会不堪重负。 不过具体到下一级将领,比如总兵、副将或参将一级,就有很多人抱有怀疑态度。 刚打完胜仗就裁军,看起来有点“兔死狗烹”的意思在里面。 有些人甚至私下找到朱由榔,哭爹喊娘地表示不想裁军,称他们可以勒紧裤腰带生活,继续保持充足的部队数量。 对此,朱由榔表现出高度容忍,慷慨地同意他们的诉求。 只是表示不管他们裁不裁,滇南三府肯定是要裁的。 吴三桂大举进攻的时候,征召了两三万矿工和农民,不让他们回去挖矿种田,哪来的钱继续购买最新式的火铳和火炮? 安南的军火商都是私人拥有,工坊能生产大量武器装备不假,可每一份都要花钱去买,云南明军也不例外。 “雷朝圣、黄元才、王三才这几个,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要自己出钱买装备。朕也不宽裕,不可能出钱给所有队伍换装。” 朱由榔赤裸裸的言论让很多将领有些不适应,大家名义上都是朝廷的兵,天子应该为所有部队负责才对。 而且他们觉得安南既然已经收复,所谓军火商就理应是朝廷所有,给谁提供武器装备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就算产量不足,做不到给所有部队均分,优先装备御林军大家也能接受。 可现在朱由榔让他们想办法省钱向军火商买,等于是向朝廷买,就有点奸商的嘴脸了。 不过朱由榔两年连战连捷,声望如日中天,所有军头都不敢表现出抱怨情绪。 面对要兵还是要装备的抉择,很多将领表示“再想想”。 “慢慢想,等你们看到两三年后别人用上燧发枪和大铁炮,自己还用着刀剑和弓箭,就知道恢复生产的好处了。” 李定国经过深思熟虑后,把大量嫡系部队放在曲靖府,把守通向贵州的门户。削减下来的士兵则在军营附近抱团安置。 按他的说法,这样可以保证一发现敌情,马上就能重新拉起原来的部队参战。 三军主帅的示范作用影响很大,而且这种折衷的方法也比较有可行性。 很多顽固派将领也开始转变思路,学习李定国把麾下退伍士兵集中起来分田地。有些将领还和士兵们签下契约,一旦局势有变,士兵们必须马上归队。 为了保持对退伍士兵的控制力,他们把心腹亲兵放在村子里当村长、里长。这么一来,那些退伍的士兵实际上还在他们控制的范围内。 朱由榔不知道这样的做法会不会有副作用,不过绝大多数将领都需要“安全感”,自己也不能一下子扭转这种想法,只好任由他们折腾。 “算了,先这样,起码有人种地了。” 云南近十年经过沙定洲之乱和清军烧杀劫掠,人口降到非常低的水平。士兵退伍腾出了数万劳动力依然不够,滇池边还是有大量良田无人耕种。 朱由榔很快把主意打向少民,不过如何让那些土司兵留下来,让他费尽了心思。 最后他向所有土司军官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此次所有参战的土司兵都视作已为大明服兵役,可以享受正常退伍的待遇。 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可以在滇池边获得一片土地,只要保证不撂荒,向官府登记造册,像汉民一样缴纳税赋就可以。 这次大反攻,三宣六慰的大小土司都派有部队参战,从永昌一路打到昆明,立下不小功劳。 那些常年在山上讨生活,过得苦哈哈的军官,看到滇池边的良田眼睛都直了。这可都是非常方便灌溉的水田啊,一亩能抵山上十亩旱地的收成。 朱由榔还拼命向那些军官暗示,他们回到原来的土司,只是一个庶子、次子或者小头目,很难继承头领的位置。 如果选择留下来,那就等于开宗立派,他们可以成为新的小首领。 至于原来的土司,朝廷会给予他们一些补偿,比如升官,减免税负之类的,绝对不会让他们背上背叛族人的罪名。 “你们族里人太多的时候,不也到别的山头重新立寨子?在滇池边种良田,不比在山上开荒好多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很多土司军官都表示愿意留下来,在滇池边开枝散叶。 “那就对了,太祖有云,天下一家。在哪里不是生活呢?哪里能种地,能有好收成,就是你们的家。有朕当后盾,你们还需要害怕吗?如果官府欺负你们,立即向朕汇报。” 除此之外,朱由榔还向安南两府发去命令,张贴告示招募无地百姓到云南拓荒,只要愿意来的,官府负责提供农具、口粮,还派兵一路护送到昆明。 安南各州县大牢里的所有囚犯,立即全部判处流放两千里之重刑,目的地就是昆明。 做完所有能想到的措施,朱由榔预计昆明能恢复二十多万人丁,与需求相去甚远。他不由得感叹搜刮人口实在太难。 别的地方人多,土地是最宝贵的资源,为了一分、半分地可以闹出人命;而昆明空有大片良田,却没有人手去耕种,实在是太浪费了。 东面的贵州被吴三桂堵住,短时间内无法突破。北面的四川千里无人烟,人口比云南还少,暂时也不用去想。 朱由榔想来想去,只能拿郑柞开刀,抢夺红河三角洲的人口。安南人口很稠密,特别是郑柞的地盘,怎么也有一两百万人口。 借口也不用重新找,郑柞之前密谋进攻志灵城,让明军一度陷入危难之中,让朱由榔焦头烂额。如今明军挟大胜之威,秋后算账正是名正言顺。 第215章 南北剧变 就在朱由榔召集云南将领商议下一步计划,磨刀霍霍向郑柞的时候,方以智忽然从安南传来一条重磅消息: 永历十五年正月,痛失董鄂妃的爱新觉罗·福临死于天花。两天后,其子玄烨(康熙)登基继位,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个顾命大臣辅政。 朱由榔早就预料到顺治帝快要完蛋,只是记不清是哪个月份,因此看完密信,心情非常淡定,将信件交给众将等人传阅。 看完信件的将领们纷纷弹冠相庆,拍腿叫好,连平时沉默严肃的李定国也露出畅快笑意。 “酋首暴毙,快哉,快哉!” “哈哈,哈哈,可惜不是我窦某等亲手宰的,可惜了,可惜啊……” 将士们也许不信鬼神,但是天下气运是肯定相信的。鞑子这两年接连打败仗,气势已衰。酋首又忽然暴毙,这正是清廷衰亡,明廷中兴的明显预兆。 众将高兴了一阵,又一起向朱由榔道贺,都说清廷群龙无首之下,必会军心溃散,天下大乱。 “恭喜陛下,鞑子的气运,看来是到头喽。” 马宝、马惟兴等旧明军系统的将领热情高涨,均表示此乃天赐良机,此时大举反攻必定所向披靡。 冯双礼和刘晋戈也表示可以从三峡出川,进攻湖广。湖广的张长庚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洪承畴坐镇,湖广绿营都是土鸡瓦狗罢了。 窦名望,吴子圣、高文贵等人则表示应该尽快对贵州发动进攻,一举将吴三桂歼灭。 也有人提出,应该重新招降他,风云变幻之际,此人有可能重新考虑投降。 “陛下,玄烨小儿不足九岁,无足挂齿。我等不如趁机大举进攻,东南、西南、两广三路齐发,光复两京十三省就在弹指之间了。” 面对众将的反攻热情,朱由榔向李定国、白文选这两个藩王看去。 白文选无可无不可,李定国则淡定得多。 因为欣喜过后,李定国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关键,那就是时间。 顺治正月暴毙,而云南明军收到消息已是四月,中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时间。 民间消息传递较慢,从京师传到两广,两广传到安南,再从安南送回云南,新闻早已成了旧闻。 吴三桂应该早就通过官方急递得到消息,最迟不超过三月,只是怕影响军心,秘而不宣罢了。 如果吴三桂有任何投降的意思,应该在撤回贵州之前就和明廷谈好条件。 既然吴三桂没有这么做,那种种举动的目的就变得非常清晰,那就是趁着清廷无力南顾,西南清军群龙无首之际拥兵自重。 滞留在贵州的诸多清将都极力配合,也证明顺治的死没有让清军上下士气溃散。 因为生存危机,各山头清将都抱紧了吴三桂这棵大树,坐上了同一条贼船。 贵州在吴三桂的运作下,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混乱,走向了团结。 吴三桂是如何做到的,他和多尼等满洲八旗贵胄达成了什么交易,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只是遥想从滇南的绝境,到现在的裂土为王,仅仅过了一个多月时间。 吴三桂的谋略和政治手腕,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拥有最强实力的云南明军依旧无法突破贵州这个门户,没有太好的办法去利用这个短暂的混乱期。 李定国的分析泼了众将一盆冷水,而朱由榔也适时透露了一条机密消息。 福建的郑成功在二月末率陆军、水师共计两万余人,大小战舰三百余艘在金门料罗湾誓师出征,兵锋直指宝岛大湾城、赤嵌城。 “延平郡王已在二月三十趁潮水大涨之际穿过鹿耳门,兵围赤嵌城。据闻尼德兰人修筑的两座棱堡非常坚固,延平郡王且还要再打一段时间。” 朱由榔此话一出,大家都知道郑成功再度兵临江南,对清军发起进攻的希望渺茫,短时间内是没指望了。 “这个延平藩,跑去打那个鬼地方干什么,真是不知所谓,贻误军机。” 云南众将本来就对郑成功很看不顺眼,此时找到机会,都开始揶揄起来。 东南明军跨海攻台,朱由榔正是最坚定的支持者。 之前郑成功信中称,厦门众将对前往宝岛和荷兰人作战都不太理解,反对的呼声很高。 朱由榔特别发了一道圣旨过去,给郑成功站台背书。还暗中许诺,如果能一举收复宝岛,他不吝啬给出一字亲王的最高荣誉。 不让郑成功背黑锅,朱由榔向大家详细讲了宝岛的重要性。 日本盛产白银,有了宝岛之后,东南明军就可以垄断日本和南洋之间的贸易,每年所能获取的利润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果再进一步,控制红河三角洲,打击澳门,把荷兰人、葡萄牙人通通赶出东亚,中国海将被明军完全控制。 东亚每年海贸利润以千万两计,到时大家想要什么武器就有什么武器,火铳大炮不在话下。 就在朱由榔要重提打击郑柞的时候,白文选又收到了另外一条重要情报。 看过密信之后,白文选立即交给大家传阅。 这回朱由榔可不淡定了,气得满脸通红,拍案大骂:“赵良栋和王进宝这两个狗东西,真是祸害千年,死不足惜。” 众将看过之后,也气得牙痒痒,暗恨前年磨盘山之战,怎么会漏掉这两个王八蛋。 原来赵良栋和王进宝趁明清大战,白文选抽调了大量精兵返回云南助战的时机,撺掇莽白发动政变,杀了莽达,自立为王。 莽达这两年通过伊洛瓦底江收商税,收入颇丰,和白文选相处得也不错,有逐渐向明廷靠拢的意思。 莽白则完全相反,一直鼓吹应该恢复东吁王朝的往日荣光,主张与清廷结盟,对大明继续用兵,夺回缅北。 东吁王朝在几十年前非常强盛,一度称霸东南亚,因此这种强硬态度很有市场,得到很多缅族人暗中支持。 所以莽白一击成功后,立即驱逐明廷设在阿瓦的大使馆,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 南北两个重磅消息同时传来,朱由榔发觉战略态势又重新变得微妙,需要从长计议了。 第216章 世子为质 东吁王朝是明嘉靖年间,在缅甸崛起的政权。 在良渊王时期,缅甸国力达到顶峰,一度拳打泰可素、脚踢兰纳,周边一众邻国无不被打得鼻青脸肿。 就连暹罗这样的强国,也一度被攻破国都,灭国近二十年。 后来良渊王又北上侵攻孟养、木邦、车里等三宣六慰地区,让大明丧失大量国土,直到朱由榔出兵蛮莫,才夺回一部分。 虽然莽白在两年前和朱由榔的较量中大败亏输,但阿瓦城以南的精华地带并没有受到打击,缅甸依然拥有不可小觑的实力。 当年和谈使臣简牙变所说的,可以和大明耗个十年八年的豪言壮语依然有效。因此莽白发动政变,让缅甸一夜之间变成大明的不友好国家,让朱由榔非常头疼。 莽白作为强硬派的代表上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主动转变对大明敌对的态度,只能用真理来说服。 只是开战的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和安南这个小中华不同,缅甸南部大多数是缅族人,自古与中原就不太亲近。 明军没有阮濒福、莫敬耀这样的内部助力,光靠明军自身的力量去搞武力征服,难度很高。 而且想出兵打服此国,必须要在伊洛瓦底江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顺流而下一直往南打才方便。否则以缅甸南北近两千里的庞大版图,明军肯定会被拥有优势水师的缅军拖得很累。 朱由榔打郑柞、打鞑子都打不过来,完全没兴趣和莽白纠缠不清。 可不打又如鲠在喉,妙当、蛮莫一带的明军时刻受到威胁,西线的防御压力大增。 作为妙当总督,白文选对缅军的战斗力不屑一顾,扬言谁都不用去蛮莫帮忙,如果莽白敢派兵来耍横,他和靳统武就能全歼来犯之敌。 “你们不知道现在妙当城修得有多坚固,缅军很多都是农奴,战斗力根本不行。只是……如果莽白卡住航道,断绝贸易,我们要不要去教训他一下?” 朱由榔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先忍忍,不值得为此人耽误云南恢复生产的大计。而且他还有一个想法,打缅甸不一定要从北往南打,时机成熟时,从南往北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先通知赵小乙和贺九义小心防备,如莽白有所异动,马上放弃沙廉的商馆,到暹罗避避风头再说。” 考虑到缅甸的威胁,朱由榔本打算彻底铲除郑柞的计划也要重新调整,只能惩戒一番,不能大打出手。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永历十五年云南、四川两地明军的主要任务就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积累钱粮物资。 等到永历十六年秋后,再考虑北上进攻重庆。 有了重庆,东西两川连成一片,届时或继续北上收复甘陕、或沿长江进攻湖广、两江都比较方便,没必要费劲去打贵州。 至于吴三桂和莽白,朱由榔的看法是可以搁置不理。只要他们不来攻打云南,爱干嘛干嘛,明军不予理会。 五月初,朱由榔将云南交给李定国,动身离开昆明,率军乘船南下,返回安南。 到安沛城时,陈上川亲自率部迎接,百余江舰海船停靠在越池城严阵以待。 朱由榔看到陈上川,知道南宁、钦州都没有战事,非常高兴,大手一挥让旗舰挂上天子旌旗,浩浩荡荡地顺流南下。 上次乔装改扮回云南,实在是太憋屈了,暗想这次非得好好治治郑柞不可。 …… 安南,志灵城。 自从朱由榔用股票换军费,大肆征兵,扬言进攻升龙府,郑柞就一直处于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之中。 突袭的机会已失,数万明军虎视眈眈,连莫敬耀也屯兵江边,一副要过江进攻的样子。 滇南清军一直没有大的进展,他的部队就一直不敢有所异动。 犹豫两三个月后,反而收到明军在云南大胜,消灭清军近十万的消息,升龙府顿时陷入恐慌之中。 什么满清八旗,关宁铁骑,竟然被打得几近全军覆没,连武经略都被逼自焚殉国。 明军现在的实力到底有多可怕,升龙府的文武百官连想都不敢想。 后来顺治暴毙的消息传到安南,觉得失去靠山的郑柞气得两眼发黑,连续杖毙了好几个当初劝他动坏心眼的近臣。 一时间几乎所有大臣都向郑柞提议,立即迁都清化,暂避明军锋芒。 郑柞仔细掂量了一番,发现情况比一年前战败时还要糟糕。 自己的实力和满清差得远,能力和吴三桂、洪承畴这些枭雄更没得比。 连十几万清军都大败亏输,郑柞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挡明军的全力报复。 左思右想之后,他又把阮仁政重新找出来,希望以低头认错来平息朱由榔的怒火,以割肉来换取一线生机。 阮仁政在志灵城等了将近一个月,天天都在唉声叹气,苦思怎么平息天子之怒,想来想去不得要领。 第一次背叛还能说得过去,天子也大胜之后慷慨地饶恕了郑柞的罪过。第二次背叛,怎么都讲不通了。 阮仁政在心里骂遍郑柞身边那些佞臣:好好的大明藩属不做,非要去和清廷合谋,和荷兰人合谋,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在元江天天收税发财不好吗? 见到天子的旗舰回到志灵城,他马上请求觐见,连续被拒绝了好几天。 这日终于见到朱由榔,阮仁政马上跪地高呼:“陛下……陛下息怒,恕罪,恕罪啊!” “哦?你一向与大明交好,何罪之有?” 朱由榔刻意板着脸,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一些,明知故问道。 阮仁政知道郑柞密谋夹击明军的计划早已败露,清廷密使都被明廷细作找出来杀了,不承认也没有用,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他满脸尴尬道:“陛下,我主被清廷使者蒙蔽,一时……一时考虑不周,确实不应该。请陛下宽宏大量,念在我主悬崖勒马,并未作恶的份上,饶恕我主的罪过。” 朱由榔“哼”了几声,横眉冷笑,似乎觉得对方的话很荒谬。 “你也当几十年使臣了,怎会如此天真?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军队来干什么?” “陛下恕罪,我主愿以世子为质,以示永不背叛之心。” 第217章 大敲竹杠 郑家的世子是郑根,据说也是个有才略的年轻人。 安沛之战时,郑根曾奉命率部阻击明军,在黑暗的密林中死战不退,打得不错。 当时朱由榔回援的部队因为太疲惫,还一度陷入苦战。如果不是罗义火烧福寿,炸了火药船,那一战胜负还很难说。 从郑柞的角度,这个条件算是比较有诚意,毕竟培养一个继承人很不容易,可值百万金。 不过朱由榔可不吃这一套,现在不是春秋战国,大家都不讲礼义廉耻。为了荣华富贵,很多人连老子都可以不要,更别说儿子了。 比如吴三桂,先把亲生父亲卖给李自成,后把亲生儿子卖给玄烨。每次造反都出卖骨肉至亲,现在还活的好好的,甚至还能招到三个好女婿。 其中一个女婿夏国相正在个旧挖矿,朱由榔的记忆可太深刻了。 现在志灵城不但有阮仁政,还有莫敬耀、武公悳。远在广南的阮濒福也派来了特使。 安南几大军阀名义上是派使者来庆贺明军大胜,实际却是在打探明廷的态度。 如果朱由榔牵头,这些人不介意趁火打劫,把郑柞狠狠地修理一番。 想送个继承人就把此事轻轻揭过?实在是太天真了。 朱由榔学过破窗效应,深知人一旦道德滑坡,就会越来越堕落。所以决不能给郑柞向吴三桂学习的机会。 他一口回绝了阮仁政的建议,同时提出自己的要求。 要求很简单,郑柞迁都清化,回到他的龙兴之地去。明军则进一步租借升龙府、北江府以及海阳地区。 租借方法、期限和上次一样,租借九十九年,立据为证,童叟无欺。 阮仁政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对方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敲竹杠的大好机会。但是朱由榔一开口就租借国都,他觉得实在难以继续谈下去。 郑柞能压制整个安南北部的各路豪强,凭的就是父子三代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威望。 如果明军进攻升龙城,郑柞战败后被迫带安南国王黎维祺撤离,情况还好一些。 那样他能继续高举抵御外敌的大旗,挟天子以令诸侯,继续维持人心。 但如果一仗不打就交出国都,安南人只会觉得郑柞是个拙劣的小丑。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肯效忠卖命了。 “陛下,这个条件……臣无法说服我主答应……” 阮仁政非常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表示租借北江、海阳一带还算合理,他可以回去争取。租借国都确实不好操作。 “那要不这样,尔主先带文武百官迁都清化,然后朕再带兵去攻打升龙城。如此尔主就能对上下都有交待,继续举旗对抗大明了。” “这……这怎么能行……” 阮仁政被对方的奇思妙想所震惊,这是国之大事,怎么能如同过家家一样。继续举旗反明,那岂不是永远打下去? 不管对方惊讶不惊讶,朱由榔非常强硬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郑柞必须退出升龙、北江一带,把沟通云南和安南的元江航道完全让出。 “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升龙城卡在元江咽喉之处,尔主屯重兵此城,我军无法调度军队。 这根七寸之处的钉子,你们已经用来威胁过朕一次,现在还不舍得拔出来?难道下次云南大战,朕还要再次轻兵北返?将来云南二十万明军反攻两广,难道还要像现在这样借道不成?” 面对朱由榔一连串反问,阮仁政完全无法反驳。 这次的事端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升龙府的位置太好,可以同时威胁安南南北明军。 正如朱由榔所说,如果以后还有机会,郑柞很可能继续这么做。 阮仁政沉默良久,最后只答应将条件带回,促成的机会非常渺茫。 “陛下,臣深知此条件无法达成。若不得不开战,伏尸千里之时,臣敢请陛下仁慈,给千万百姓留一条活路。”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阮仁政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志灵城回升龙复命。 朱由榔接着又会见了武公悳和莫敬耀等人,试探各方态度。 所有人都支持明军出兵开战。特别是莫敬耀,不但愿意提供粮草补给,还主动提出从太原府出兵策应。 他们极力劝说朱由榔不要和对方谈什么条件,都说郑柞卑鄙无耻,言而无信,不一下打残打死,以后有机会肯定还会再度反叛。 朱由榔被捧得信心十足,马上下令全军做准备。志灵城一带有接近三万兵马,安沛一带有一万多,王国冲率领的个旧营也在南下的路上。 安南明军兵强马壮,怎么看都不像打不过的样子。可几天之后,朱由榔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方以智忽然紧急请求觐见,带回一个不是秘密的情报。 “陛下要租借升龙府的消息,一夜之间在安南传开了。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都在谈论此事。贫僧以为,此事不可强行为之。” “哦?大师此话怎讲?” “安南上下都恨郑柞,陛下出兵教训一下,大家都很高兴。但如果陛下率军强行占领升龙府,这些人会觉得大明想趁机吞并整个安南。南部豪强很可能极力支持郑柞反攻,这样长期打下去,对我军光复大计不利。” 方以智的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狠狠淋在朱由榔的头上,一下子让他清醒了很多。 以安南明军的实力,打赢郑柞不难,攻下升龙府也不是很难,想彻底打死却不容易。 安南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国家,郑柞可以退到清化一带继续固守顽抗。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继续退,退到乂安、河静、广平一带。那里是山区,地形狭窄,易守难攻。而且越靠近南部,郑柞的军力越强。 长期和阮濒福打仗的郑家南部军不是弱旅,很有战斗力。跨过那么长的距离去攻打这支军队,朱由榔没有必胜的把握。 见朱由榔脸上还有犹豫,方以智跪地劝谏:“安南只可徐徐图之,急切不得。宣宗故事不可忘也。” 第218章 不可力夺 方以智所说的宣宗故事,是大明痛失安南的往事。 当年成祖设立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把安南纳入正式的统治序列,布政使黄福编民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一度把安南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乐。 但安南距离中原太过遥远,朝廷无法及时监察官吏。黄福卸任后,宦官山寿接任掌权,官员争权夺利的纷争日趋激烈,政令军令出自多门,安南重新陷入混乱之中。 明仁宗朱高炽一开始增兵安南镇压,取得很多胜利。后来安南反抗军避开明军锋芒,躲到南部的山高林密里打游击。 南部实在太过于遥远,明军不熟地理,在平乱过程中损失很大。 直到宣宗朱瞻基继位,叛乱依然无法平息。眼看明军在泥泽越陷越深,朝廷最终选择还政于陈朝,无奈放弃安南。 经过提醒,朱由榔也意识到郑柞主动泄露和谈条件的用意,那就是给自己塑造一个被迫害者的形象。 等明军忍无可忍,主动出兵去攻打升龙城时,他就假装抵抗一下,然后溜之大吉,回南部当山大王。 如此一来,在南方豪强和安南百姓眼中,郑柞的形象就变得高大起来。 郑柞会成为一面抵抗外敌的旗帜,朱由榔反而成了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小人。 得不到百姓支持,安南明军的处境就变得不妙,和仁宗、宣宗时差不多了。 面对郑柞的舆论攻势,朱由榔感觉受到愚弄,大为火光,气得直想骂娘。 “明明是郑柞有罪在先,朕不把他碎尸万段已经很客气了。仅仅租借两府之地而已,怎么变成朕无理取闹了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陛下还是要三思啊!” 朱由榔连续喝了几口冰镇奶茶,才稍微平息怒火。重新整理思路后,他要求方以智继续打探消息,观察各方动态。 “李国英是个难缠的角色,万一明年重庆打不下来,云南大军还得走安南回两广。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把升龙府拿下,否则我军反攻大计就缺了一条腿。” “阿弥陀佛,陛下容贫僧重新再想一个方略……” …… 方以智走后,礼部郎中陈安德又来求见。 带着满腹怒火,朱由榔接见了这个通晓外事的谋臣。 “陛下,阮濒福的使者包含祸心,不得不防啊!” “哦?此话怎讲?” “臣在广南生活过一段时间,见过阮濒福。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一直想取代郑柞的位置。因此他们积极支持我们出兵,里面肯定有阴谋。” 陈安德陈述的时候,特别加重了“取代”这两个字的语气,似乎暗有所指。 接着他又说了很多阮濒福在广南的施政举措,包括如何攻城略地,招揽人才等等。 比如朱舜水就曾经被阮濒福用很多方法去招揽,包括威逼、利诱、恐吓等等。 更可怕的是当朱舜水表明心怀大明,不可能效忠于他后,阮濒福还“宽宏大量”地把人给放了,狠狠地赚了一波名声。 朱由榔早就听说阮濒福是个枭雄,听完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对此人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朱由榔头大如斗,用喃喃自语来整理思路:“如果我教训一下郑柞,阮濒福表示欢迎是很正常的,但是攻取升龙府就…… 他的野心是取代郑柞,如果我夺取国都,他不就永远没机会了吗?他的阴谋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朱由榔忽然发觉阮濒福有很多办法可以坑自己。 比如说,一旦两军开战,阮濒福就减少前线兵力,让郑柞可以抽出更多精锐部队返回升龙府防御。 又比如说,他可以授意广南海商给郑柞送物资。 郑柞的百战精锐都在南方和阮军对峙,如果能抽回北方,升龙府一带的实力就会大大加强,能和明军打很久,直到双方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听说阮濒福和郑柞还是亲戚。他想消灭郑柞很难,暗中支持一下还是很容易的。 由此推之,武公悳和莫敬耀也很可能出工不出力,坐看明郑两军打个你死我活。 等到朱由榔请求他们出兵时,他们就可以提很多条件,比如说取代郑柞摄政等等。 说到底,安南国王现在还是黎维祺,武、莫、阮三方都有不俗的实力,距离下一个郑柞并不遥远。 而每一次大战都是强弱转换的机会,这几个野心家应该不会轻易放弃。 “你的建议朕会好好考虑。你继续招待好这几批使臣,多请他们喝酒,套一些有用的话出来。不要怕花钱,费用可以找朕报销。” “是……是陛下。” …… 陈安德走后,在志灵城主持防务,督练新兵的张北海又来求见。 见到朱由榔的时候,张北海脸上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说话支支吾吾。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只要不是劝朕不要去打郑柞就行。” “啊……” 张北海眼睛转了几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开始告退。 朱由榔怒不可遏,一掌拍在身前的大案上,大喝:“放肆,你当朕很有空吗?有话不说,难道你想欺君?” 张北海大吃一惊,连忙扑倒在地,大声求饶。 “陛下恕罪,不是末将不想说,是末将想说的话,陛下不让说啊!” 朱由榔瞪大了眼睛,觉得整件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就打个郑柞而已,外面的人都支持,自己人却一个个跳出来反对,真是岂有此理。 他开始理解郑成功出征宝岛前的心情,所有部下都不支持,实在是太难了。 “你还真是来劝朕的?来来来,说说,你又有什么理由?” 得到朱由榔免罪的承诺后,张北海开始把近几天新兵营内出现的情况描述了一番。 两万新兵自从被征召后,一直都表现的很安分,吃着大米饭,领着不菲军饷,士气很高。 但是郑柞把和谈的内容泄露出来后,民间谣言满天飞,军营内也出现了一些闲话。 军营里士气变得低落就不说了,居然还有个别人当逃兵,让张北海大失颜面。 “陛下,这些兵才训练了两个月,装备还没配齐。他们又未经过大战,现在渡江攻击升龙府,末将怕军心不稳,战斗会失利啊。如果战事延后三个月,末将有必胜的把握。” “兵贵神速,朕哪有这么多时间等你。你能再花三个月练新兵,郑柞就不能?” 朱由榔盛怒之下,把张北海轰了出去,临走前还让左右记录:张北海练兵不力,罚俸三个月,钦此。 经过连续三个左膀右臂劝谏,朱由榔意识到自己一直疏忽了一个问题: 安南虽然是大明藩属,却也是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国家。安南人信仰的也是儒家学说,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灭国的。 所以升龙府只可智取,不可力夺。 第219章 名人投奔 方以智自从来到安南,就一面领导天地会搜集情报,一面以南京高座寺禅游僧人的身份在升龙府一带开坛弘法。 安南以儒家治世,以佛教安民,本就对得道高僧抱有好感。 方以智佛法高深、博涉广闻,又是精通天文、音律、书画、医理的大家,更是备受欢迎。短短一年时间,他便在升龙府一带博得极高声望。 大智禅师的名号在贵族名流间极受推崇,很多高官贵胄都以能邀请他到家讲佛为荣。 这日御前奏对结束,他又连夜乘船返回升龙城,路上一直在苦思如何解决当前难题。 安南的局势错综复杂,如果不是他这一年在为高官贵族讲佛的过程中搜集到很多情报,还理不清其中要害关系。 阮、郑、武、莫四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其中阮家崛起可以追溯到权臣阮淦,在黎朝复辟的过程中成为一方之主。 郑家第一任掌权者郑检则是阮淦的女婿,在阮淦被毒死后继承了阮家的权势。 后来阮家到广南开辟自己的领地,不再听从郑家号令,两家才反目成仇。 这两家实力最强,又都以帮助黎朝复兴的功臣自居,所以都想控制整个安南。 高平莫家则是安南上一个王朝莫朝的后裔,因大明怜悯从中斡旋才苟延残喘下来,目标当然是借助大明的力量重建莫朝。 宣光的武家在黎朝复辟的过程中出了大力,胜利果实却被郑家窃取,因此一直耿耿于怀,以黎朝的忠臣自居,一直高举保黎派的旗帜。 从莫登庸叛乱建立莫朝,到阮家助黎朝复辟,再到郑家夺权,四家的恩怨纠葛已持续百年。 他们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平时互相攻伐,征战不休。 到了郑柞这一辈,除了高平莫家,其他三家无非是为了“黎皇郑主”还是“黎皇阮主”,亦或是“黎皇武主”而争斗。 面对声望日隆的朱由榔,他们现在又有了一个共同的担忧,那就是担心大明以天朝上国的身份再度统治安南。 一旦大明中兴,重新恢复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这些人就都没戏唱了。 除了朱由榔占领的新兴、谅江两府,安南其他地方的本土豪强在这个方面和他们高度一致。 这些人都觉得安南本就是华夏后裔,当大明的藩属国理所应当,直接回到大明治下却不太愿意。 朱由榔要求租借升龙府是一个敏感的信号,很多人都觉得一旦升龙府回到大明治下,距离重建交趾布政使司就不远了。 升龙府对大明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这个安南国都不但人口稠密、丰饶富庶,位置还极为关键,关系到明军的战略部署,不可以不夺取。 拿下升龙府是必然的,但是不能打成一片白地,要让整个安南上下都心甘情愿接受这个事实才算圆满。 方以智坐在船头,一双眼睛却穿过星点渔光,望入无边的黑夜。 他身体随着江水上下晃动,脑中想着的,却是朱由榔临走前交代的特别任务,思考着那个命令是何用意——那个人早已是一具傀儡,还有接触的意义吗? 或许,陛下认为那会是一个突破口? “师傅,明日才能到升龙,不如先入舱歇息。”一个小沙弥走到船头,双手合十劝道。 “阿弥陀佛……” 方以智念了一个佛号,犹豫了片刻吩咐道:“明日你入城一趟,就说为师可以入宫开坛弘法。” “师傅,你不是说近日局势不稳,要谢绝那些个大官们的邀请。引起郑主怀疑,我们就……” “陛下仁德,不忍升龙府生灵涂炭,吾等如何能惜身忘义?” 方以智长叹一声,接着道:“大明如今就像这些渔火般微弱,一步也错不得啊……你就说请安南国王稍候一日,后天为师就可以入宫。” …… 自从朱由榔和张煌言取得联系,通过海路来到安南投奔朝廷的江浙士人可真不少。 在返回云南大战的几个月里,舟山一股脑往志灵城送来屈大均、魏耕、祁班孙、钱瞻百、钱缵曾等十几个大儒。 张煌言还特地修书一封,讲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原来前年郑成功和张煌言携手反攻江南,曾收复长江下游大批州县,士人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声势十分浩大。 后来郑成功在南京失利,兵败如山倒,自然也顾不得把那些忠义之士一起带走。 对于那些心怀大明的人,清廷全部以“通海”论处,下令追查,株连甚广。 本来战事已经过去两年,事情也逐渐平息,不料江宁巡抚朱国治是个酷吏,重提此事,再次大肆搜捕相关士人。 魏耕等人自江南沦陷后暗中结社,秘密筹划抗清,一直与张煌言有联系,是真正的“通海”之人。 在朱国治的搜捕下,这十几个大儒东躲西藏,形势十分危急。张煌言得知后,马上安排他们乘坐返航的商船前来安南避祸。 屈大均原是广东士人,本来没有参与“通海”,只是游历到浙江,去拜访大诗人朱彝尊的。 哪知在祁家诗会上见到魏耕,一见如故,也毅然加入到反清的行列当中。 这次一行人乘船前来安南,路上诗都做了好几十首,真可谓文以船载。 朱由榔前世是广东人,今生是广西人,对江浙士人真是一个都不认识,这一行人中只听过屈大均的名号。 不过既然张煌言都说这些是大儒,那肯定没有错,只好硬着头皮接见,耐着性子听他们高谈阔论。 朱由榔对作诗和写文章一窍不通,手持厚厚一沓新诗装模作样地品鉴了一会,又对他们的忠义和文采狠狠地夸赞了一番。 在朱由榔心里,这些人写文章肯定个个都是一流的,如果在承平年代,这些人的诗词能陶冶情操,文章能启发民智,都有很高的价值。 现在仗都打不过来,他实在想不到怎么去安排这些人。 让他们去当先生,教士兵们识字还算物尽其用,可这些有身份的人肯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最后,朱由榔给这些大儒一股脑全安排了翰林编修的职务,就当花钱养声望了。 第220章 投笔从戎 翰林院只是五品衙门,如果只看级别,和六部、五寺、都察院这种实权衙门没得比。就连国子监都是四品衙门,翰林院根本排不上号。 七品翰林编修在京官中级别算是很低的。然而翰林编修、翰林院庶吉士等一般从事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工作,学问不高的人干不了。 他们平时接触到的不是皇帝就是大臣要员,能在工作中不断熟悉朝廷仪制和要政,因此从英宗之后,地位越来越高。 官场上甚至有非翰林不得入阁,非庶吉士不得担任首辅的说法,地位和名声都很不错。 读书人高中进士后,前二等一般都会安排进翰林院历练几年,以示朝廷高度重视,精心培植之意。 比如四川督师文安之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权势强如马吉翔,也不敢去四川和他比资历,比声望。 因此新科进士都以能进翰林院为荣,以到地方任基层官吏为憾。 魏耕等十几个士人学问高,从翰林院起步正合适,不算折辱埋没。因此都高呼万岁,谢主隆恩。 御前谢恩后,大家回到住处都互相道贺,然而屈大均却有些闷闷不乐。 从舟山到安南,他在船上每每想到终于找到朝廷,可以继续以身报国,心情异常激动。没想到被安排进翰林院,继续舞文弄墨,他心里有些失落。 他年仅三十出头,名望和资历都还不算很高,别人都齐齐谢恩时,他也不好意思初来乍到就挑官选职。 只是一想到天下苍生、平生抱负,终究有些意难平。 两天后,他终于厚起脸皮,鼓起勇气求见再度请求觐见面圣。 朱由榔见江浙士人之前,拜读过他的诗作,印象极其深刻。比如那首《菜人哀》中,屈大均对百姓悲悯之情令人动容。 所以一听说屈大均求见,以为有什么重要的谏言,便立即召到御前奏对,哪知对方却是来要求更换官职的。 “翰林编修品级虽低,却是清要之职,爱卿觉得不满意吗?” 朱由榔在永历三年曾和屈大均在肇庆见过一面,当时他名声不显,并没有多加关注。这次见他对翰林编修不满意,以为他嫌官小,略微有点不快。 “陛下恕罪,臣才疏学浅,能进翰林院实属万幸,只是……只是国难之际,臣想多干些务实之事。如能投身从军,或参赞军机,或上阵杀敌,才是臣之所愿也。” 朱由榔一听,之前的不快之心立即散去,转而心生敬佩。 自宋以来,一向是重文轻武,就算狄青那样战功卓着的武将,做到枢密副使的位置,还是会被文臣看不起。 明朝开国时是文武并重的,然而英宗土木堡之变后,武勋几乎损失殆尽,文官集团逐渐占了上风。 到了崇祯朝,以文驭武已经变成了“祖制”,无论战功多卓着的武将都别想违抗。 不要说兵备道这种实打实管着武将的文官,有时一个七品巡按御史,甚至一个知府、县令就能整治一个二品总兵官。 有比如毛文龙当年是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正经的一品武将,袁崇焕不请圣旨,不经任何审判程序,直接就杀了,什么责任都不用负。 所以读书人除非中举无望,很少有愿意投笔从戎,当一个大头兵的。 那些从广南过来的年轻学子没有任何资历,希望走从军之路晋升还属正常,像屈大均这样已经小有名气的士人,放着翰林编修不做,却愿意投身行伍,真是非常少见。 “爱卿有所不知,如今我军新制,文人从军也要经过战斗训练,而且都是从作战参谋做起。作战参谋没有品级,想要升为有品级的参谋长,还要先转为把总、千总历练,立功之后才有可能转为有品级的参谋长官。” 朱由榔接着向屈大均详细说了御林军的新军制,作战参谋其实就是以前幕僚的角色,而且任务比以前更加繁琐。 战斗特别惨烈时,就算作战参谋也要提枪上阵,与敌人拼杀。 “和戏文里不太一样,作战参谋不光要参赞军务,还要写文书算账簿,”朱由榔掰着手指一样样的数,“对了,还要代士卒写家书,教他们识字。那些士卒大字不识一个,你要从一、二、三、四开始教起,非常的累。” 说到这里,朱由榔想起在军中推广识字时,曾经尝试教自己的亲兵认字。那些平时很机灵的战士,一个时辰都认不全十个字,气得他差点发狂,直想把那些士兵通通拉出去打板子。 他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补充了一句:“反正朕是教不来,你是有大学问人,估计更加接受不了。” 屈大均听完却没有任何畏惧,反而心生向往之心,大声请愿道:“臣乃广东番禺人,亲眼目睹鞑子屠戮广州之惨状,实在不能安心在翰林院继续做学问。投身军旅,上阵杀敌,正是臣想要做的事,望陛下成全。” 朱由榔本想把军旅生活描述得辛苦和危险一些,吓退这个传统文人,没想到却正中对方下怀,心中大呼失策。 眼前这位可是才高八斗,学识渊博,被后世称为岭南三大家的大文学家。万一不小心,被清军一枪给蹦了,自己损失可就大了。 屈大均见朱由榔脸上依旧没有同意的意思,接着又道:“家父曾告诫于臣,‘今之时,仕则无义,洁其身,所以存大伦也’,乃与鞑子不共戴天之义,臣十几年来一刻也不敢稍忘。 恩师举义围攻广州时,臣亦独领一队上阵杀敌,曾手刃贼人。如今能加入御林军,就算战死,也不枉此生了。” 屈大均的恩师是陈邦彦,永历元年曾经举旗抗清,率各路义军数万围攻广州城。由于指挥经验不足,陈邦彦围攻广州不克,率军死战仍然不幸兵败,暴尸旷野之中。 屈大均当时年仅十七岁,也敢于上阵拼杀。兵败后还冒险回到战场,收拾陈邦彦遗骸,收藏其发齿,并为之作传,赋哀辞以悼念。 所以朱由榔描述的危险根本吓不倒他,反而激起了他的雄心。 “陛下,臣愿加入御林军,杀敌报国。” 第221章 弃官从商 朱由榔从不觉得读书人就不能从军,反而很赞赏那些投笔从戎的年轻士子。 朱舜水在广南授徒数年,据说弟子三千,跨海来到志灵城投奔朝廷的有三四百。其中被朱由榔安排进入御林军,从作战参谋做起的年轻人就有好几十个。 朱由榔认为有志从军的年轻士子都是意志坚决,忠诚且有胆识的人。 等这些人读书人熟悉军旅,再到把总、千总的基层军官位置上历练两年,就会是非常优秀的军官。 尽管如此,朱由榔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屈大均的请求,只是答应会尽快安排一个新的位置。 让方以智这样的哲学家去做密探已经是迫不得已,再让屈大均这样的大文豪从军,当一个大头兵,从成本和收益的角度上看,无疑是一种巨大浪费。 “边地不生人……” 朱由榔一边读着屈大均文集,一边思考如果安排那些流亡到安南的传统士人。 随着明军在安南站得越来越稳,会有更多忠于明廷的士人重拾信心,从全国各地赶到沿海省份,再乘船来安南投奔朝廷。 朱由榔秉着“逢进必考”的原则,这两年不断加开恩科,选拔务实型的人才去担任地方官员。 现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他不可能直接委派那些习惯务虚的传统士人去当亲民官,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扔到翰林院、国子监。 把一大帮文学家养起来研究诗词歌赋,那是光复两京十三省,驱逐鞑虏之后的事情,现在他哪有钱干这个。 “难道多办一些学堂,让他们去教书?”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手下吏员来汇报,最新一批云南船队已到达志灵城,有三四十船之多。 “到就到了,货物先存到仓库就是,有什么问题吗?” 朱由榔大感奇怪,云南各类货物运到志灵城,再出售给各路商人是有例可循的事。 这个模式已经平稳运作了一年多,按理没有特地汇报的必要。 不过问了详情后,他发现事情确实有点棘手。 之前云南战事告急,滇南一带的富商不断出高价雇船前往下游避难。再加上官府征用了很多江船向云南运输粮食、武器弹药等军用物资,运力几乎全部被占光。 所以从一月到四月,志灵城很多商人没有生意可以做,只好去升龙、庸宪等其他地方做买卖。 四月云南全境收复,堆积货物又可以重新运向下游,满载下行的船舶在元江川流不绝。 不仅如此,二、三月还是雷州、廉州一带甘蔗收获的季节,数以千计的糖寮开始斩蔗榨糖。 按以往惯例,雷廉两州的砂糖会运往广州,再分销到全国各地或卖给葡萄牙人。糖是很畅销的商品,清廷两广衙门通过收糖厘收益颇丰。 为了斩断清军这条财路,朱由榔派义军水师到琼州海峡以东游弋。 徐闻、合浦的县官都是朱由榔中旨委任的“特派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但对身份可疑的“安南商人”睁只眼闭只眼,还给明军暗中递送消息。 前往广州的运糖船还没驶出海安埠,时间和路线就已送到陈上川的案上。明军拦截的效率非常高,几次之后再也没有广州商人敢到徐闻收购砂糖。 自从杨遇明率几万清军回梧州,高雷廉一带清军兵力空虚,所谓的水师拨款也迟迟未到,栗养志无力派兵保护砂糖运输。 所以今年徐闻、合浦、钦州一带的砂糖几乎全部被明廷所垄断,每天都有好几艘海船返回志灵城,仓库里的砂糖堆积成山。 “所以,现在是仓库不够用了?安排民夫赶紧加盖,让张北海抽调一些士兵出来一起盖。” 无论是砂糖还是云南货,都不太愁销路,只要不打仗,过几个月总是能卖完的,朱由榔根本不担心亏本的问题。 “陛下恕罪,已经在加盖了,但是货物实在太多……” “茶叶和砂糖都不能遇水,必须全部存到妥当的地方。实在不行就高价租商人的仓库,或者让张北海腾一些营房出来。” 朱由榔立即又下令让云南那边暂停往下游运输货物,以免把志灵城这边的库存抬到太高的位置。 上次英使团带来上万匹棉布造成的市价崩溃令他记忆犹新,如果没有对应措施,这么多货物肯定会滞销,到时他就会变成和亨利·戴克斯一样的傻子。 在朱由榔以前的那个时代,对应商品短期滞销的措施很多,比如说降价售卖,或者多打广告去拓展销路。涨价去库存的缺德招数,朱由榔也不是没干过。 只是在这个时代,消息都是通过口耳相传。等志灵城有货的消息慢慢扩散到整个南洋,可能茶叶都发霉了。 “广告……” 朱由榔忽然想起陈安德说过,欧罗巴那边已经出现了报纸的雏形,比如伦敦就有《每周新闻》等。 很多商人通过《每周新闻》刊登商业信息,以加快商品售卖的速度。 朱由榔一拍大腿,为屈大均想到一个很有前途的工作。 再度召见前,朱由榔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一见面就开门见山抛出让屈大均办报社的建议。 “如陛下所言,办这个报社就是为了给商人登广告?” 按屈大均的理解,这样的工作交给其他商人去办就很好,何必让他去做呢? 而且朱由榔还明言,报社不是朝廷衙门,他必须辞官去做这件事情。弃官从军是以身报国,弃官从商……确实让他难以接受。 “办报社是为了宣传,通过文章把思想宣传出去……为商人登广告是为了赚钱……当然,赚钱是为了把报纸办好。” 朱由榔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宣传、赚钱之间的关系说清楚,让屈大均终于明白办报纸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商人赚钱,也不是为自己赚钱,而是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 “千万不要小看了报纸。打仗是为了把别人的领土变成自己的领土,经商是为了把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而报纸文章则是把自己的思想变成别人的思想。” 朱由榔反复解释思想的重要性,按他的说法,只要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那么无论是拿别人的钱,还是拿别人的地盘,都会变得很容易。 “屈爱卿的诗文就像投枪、像匕首,比刀子都厉害。如果能通过报纸,让自己人万众一心,让敌人闻风丧胆,那比上战场拼杀可有意义多了。” 第222章 布衣御史 经过朱由榔循循善诱,屈大均也发现如果真能把报纸办起来,确实对国家大有裨益。 屈大均自问文才还可以,能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暂且不论,让自己人众志成城总是能做得到。 就算能力有限,自己在广东还有很多相熟的同乡士人,邀请过来一起创社不难。 这道关口一想通,屈大均对“报社总编”这个职务已有几分动心。 不过屈大均想不明白一点,既然报社如此重要,为什么不由朝廷衙门来创办,反而要让他辞官去做这件事情呢? 如果报社是朝廷衙门,那刊发的报纸就会更权威,更有说服力。如果“编辑”有官身,就算是九品小官,也能吸引更多的大儒来加入。 “陛下,并非臣舍不得辞官,只是……为何不由朝廷来开办报社呢?” “这个……” 朱由榔一下被问住了。 他不是不知道报纸“官办”还是“私办”哪样更好,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眼前的人。 如果他只想办一家报社,发行一份报纸,那当然是官办更好一些。至少在两三年内,报社还没彻底腐化之前,都是官办更有优势。 报社借助朝廷的力量,会有更多的资金,可以不计成本地发展壮大。 不过开报社办报纸是门槛比较低的行业,江南、广东很多稍微有钱的士绅都可以自己出钱刊印自己的文集。 发行报纸和自己出书没什么区别,费用不高,只要有个几千两,足够开版印刷、购买纸张和油墨,就能发行报纸。 如果在官办的同时允许私办,官办报纸被私办报纸打败是迟早的事。 如果禁止民间私办,就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生存压力,官办报纸会逐渐不思进取,最后变成一个没有竞争力,没有吸引力,只能靠朝廷维持运行的传声筒。 大明可以办报纸,安南其他势力也能马上效仿,清廷更不用说了,一旦见识到报纸的威力,肯定会有样学样。 等到郑柞、阮福濒、李栖凤也办起了报纸,可能比大明官办的更受欢迎,到时朱由榔就变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报社一开始就是私办的,就完全不一样了。为了生存,屈大均和他的手下肯定竭尽全力把报纸办好。 为了提高销量,吸引更多商人投放广告,报社的记者们会不惜一切地挖掘花边新闻,探听各种秘闻,随军观察战况。 官办的报纸会极力把每一篇文章都写得四平八稳,生怕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 私办报纸则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没有律法约束,就算刊印春宫秘事都不是不可能。 官办报纸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私办报纸就像山野里的虎狼,战斗力不可以道里计。 “因为朕不想以朝廷的名义养一个传声筒,那样的报纸只会被用来包油饼,是没有什么大作用的。” 朱由榔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把这种赤裸裸的丛林规则说清楚。 “报纸有没有作用,不在于报社的权力有多大,总编的官职有多高,而在于有多少人愿意看。我们的报纸不但要让达官贵人喜欢,商人喜欢,更要让每一个平民百姓都喜欢。 等到码头的工人以能听评书先生读报为乐,士兵为了读报而拼命认字,连怡红院的姑娘都愿意花几个铜板买一份报纸,我们的报社就算成功了。” 朱由榔伸出两根手指,报出了自己愿意投资的数额:“朕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两千两白银,给你办报社。朕只占股份,不过问细务,这些钱怎么花都由你做主。若是亏光了,嘿嘿,到时爱卿就要安心回来给朕做翰林编修了。” 屈大均被朱由榔的想法所震惊,眼前这个天子是把什么都当成生意来做啊。 一时之间,屈大均也看不清报社到底应该怎么办好,是以朝廷的利益为先,还是以报社的利益为先。 而且朱由榔的话里话外,报纸不是只有他能办,其他人也能办。 屈大均刚收到消息,亭林先生顾炎武似乎也到了安南,梨洲先生黄宗羲也在南来的路上。 按朱由榔的性格,搞不好也会出钱给他们办另外的报社。自己接办报社这个差事,到底算是被重用,还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看出对方的彷徨疑惑,朱由榔觉得好像把话说得太过于直白了。这些心高气傲的士人,如果思想转不过弯来,极有可能拒绝,那自己发展新闻业的计划就要流产了。 “报社私办还有一个好处,你不用顾忌什么上官的命令,不用想什么同朝为官的规矩。只要不是故意侮辱诽谤,朕准许你在报纸上刊登涉及官员的不法之事。” “那岂不是‘风言奏事’?臣一旦辞官,就是一介布衣,怎能妄议朝廷命官……” 屈大均被朱由榔给的权力给吓到了,自古只有官员可以弹劾另一个官员,哪有布衣弹劾官员的说法。 就算有真凭实据,民告官也要先挨板子,再论对错。在报纸上议论官员的是非,那不是找死吗? “怎么不能?朕是你的老板,就是你的靠山,有什么好怕的。” 朱由榔想了一下又道:“朕会紧急制定一部律法,报纸上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会有一些限制。只要有真凭实据,朕以为报纸可以弹劾官员。只要你不怕被狭私报复,可以把自己当成布衣御史,帮朕好好查一查那些贪官污吏……” …… 屈大均离开的时候,脑袋里仿佛被雷击一般,一片茫然。 朱由榔描述的前景他无法想象:一份为了卖出更多份数,什么都可以刊登的报纸,真的可以利于国家,利于朝廷吗? 朱由榔所说的“在报纸上把大官骂得越狠,百姓越乐意看”,会不会导致官员毫无体统,朝廷失去威信。 如果报社就可以弹劾官员,那还要都察院、御史台来做什么。 还有陛下自己出钱办报纸,还要自己花钱买广告的位置,这又是何意? 带着这样的疑惑,屈大均长声叹息:“古人云‘君心难测’,诚不我欺啊!” 第223章 全是公主 方以智回到升龙城,第二天就前往安南王宫开坛讲法。过程乏善可陈,不过看到的情报却很重要。 见过安南国王后,方以智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志灵城觐见皇帝,详细讲了当天所见所闻。 安南国王在安南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他是名义上最高的当权者,却没有任何权力。 从郑柞的爷爷郑检当权开始,历代安南国王就被郑家完全软禁控制。 安南政令由郑家幕府决策,再以副国王的名义发出。安南朝廷中枢被架空,名义上还有三省六部,但是没有任何权力,所谓的大臣也不能与国王接触。 上任安南国王黎敬宗曾经企图夺回权力,被上任郑主逼迫自杀。 现任安南国王黎维祺也一度被逼退位,让位给儿子黎真宗,成为太上皇。后来黎真宗暴毙,黎维祺又重新继位,成为一个两度登基的国王。 按道理说,拥有这样传奇的经历,黎维祺在民间应该有很多传闻。朱由榔来到安南以后,也曾下令让方以智搜集了一番。 结果大失所望,有用的消息非常少,堂堂一个国王,在民间很少被提起,名气比升龙府的花魁还要低。 郑柞在朝廷上严格限制臣子与国王接触,在民间极力淡化国王的存在。 所有安南百姓都知道他们头上有个国王,却有很多人不知道国王有过什么经历,做过什么事。 朱由榔猜测这个被当成傀儡几十年的人,可能意志消沉,也可能满腹怨气。 无论如何,一个君主总会有一点雄心壮志。就像汉献帝被曹操控制,也曾给刘备发过衣带诏。 安南国王不可能甘心就这样子子孙孙永远被控制下去。 如果能把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志灵城,朱由榔就能以宗主国皇帝的身份,为他主持公道。 就算不发兵讨伐,也可以用安南国王的名义下令,让郑柞退出升龙府。谁也不能否认这个要求的正当性,比自己去强占名正言顺多了。 不过朱由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想要利用的安南国王,竟然命不久矣。 “你的意思是,黎维祺已经病入膏肓了?” 方以智无奈苦笑:“确实病入膏肓。一直在王宫养着,可能还好一些。如果奔波劳累,随时都可能会死。贫僧对医道略懂一二,不会看错的。” 朱由榔知道方以智的医术相当精湛,既然说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应该不会错。 这么一来,之前计划就要全部推翻。现在就算自己有神兵天将,真的能把人劫出来,也非常不好处理。 万一此人死在志灵城,那真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说不清了。 朱由榔沉吟片刻,又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道:“如此正好,我们可以偷偷劫出一个王子出来。等黎维祺一死,朕立即册封这个王子为新的安南国王,如此一来,嘿嘿……不怕郑柞不就范。” 朱由榔对自己的机智非常满意,感觉这个计划比之前的还要好。 安南王宫守卫森严,郑柞肯定派了很多心腹去监视国王这个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而王子则不同,不可能所有王子都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偷偷救出一个小孩,可比偷偷救出一个国王容易多了。 而册封谁为安南国王,是他这个宗主国皇帝名正言顺的权力,没有人可以质疑。只要老国王一死,自己身边的王子就是理所当然的新国王,比任何人拥立都合法。 谁知方以智并没有马上回答,脸上的苦涩尴尬之意更深。 见到对方这种奇怪的表情,朱由榔大吃一惊,大声问道:“他莫非……莫非没有子嗣?怎么可能,朕听说他有好几个妃子,其中一个还是尼德兰人。” 方以智双手合十,轻声叹道:“也不是一个孩子都没有。就贫僧所见,只是没有王子。公主倒是很多,起码有十七八个。” “不可能,绝对没有可能,这里面肯定有鬼。” 如果安南国王完全没有任何后代,朱由榔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有很多老婆却没有生育,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是有十七八个公主却没任何一个王子,以朱由榔所学过的知识而言,几乎没有可能。所以他马上断定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也许,安南王子全部被养在其他地方。” 方以智也觉得没有可能,因此想了很多种情况,其中一种就是王子都被郑柞给藏起来了。 朱由榔警醒地看了看四周,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 安排方以智去接触安南国王是很机密的决定,如果郑柞能提前布局,把王子都藏起来,那自己身边十有八九有细作。 “莫非……” “陛下不用太担心……“ 方以智仔细回忆了一遍当天和对方交谈的情形,谨慎判断道:“与贫僧交谈时,黎维祺的表情很平静,不像近期有重大变故的样子。贫僧猜测,王子们应该从小就不在他身边。” 面对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朱由榔也没有新的办法,只能和方以智相视苦笑。 他很快想到一个更坏的可能,那就是郑柞把王子都杀了,一出生就杀死那种。那样他就不用再费心思去监视了。 “大师还是多辛苦,多打探一些消息。郑柞绝不可能把所有继承人都杀光,最少要留一两个人,继承黎维祺的王位。南有阮福濒,西有武公悳,北有莫敬耀,郑柞还没有狂妄到直接篡位的地步。” 方以智也知道,尽快找到一个王子,带到大明天子身边,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样不但能让阮濒福、武公悳这些人心悦诚服,郑柞也有了台阶可以下。 如果安南王子是小孩子更妙,这样朱由榔就可以用监护者的身份,直接号令整个安南。 只是要找到这个王子太难了,整个安南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也许只有少数安南重臣才能见过一两面。 “既然安南老国王快死了,无论之前那个王子在哪里,最近肯定要出来露面。大师可以从这个方向去查一查。” 朱由榔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师或许可以多进几次宫,黎维祺或者他的那些妃子们,应该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否则人都快死了,不可能这么平静。” 第224章 及笄少女 升龙府,安南王宫。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炎热,只有在树荫底下,才能感受到一丝凉快的风。 安南国王黎维祺枯坐在池塘边竹椅上,看着水里的游鱼浮在水面吐气,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知道周围都是忠于郑家的侍卫,太监宫女都是郑家的眼线,连皇后都是郑柞的妹妹。 整个皇宫到处都是郑家的人,只要他的行动有一点点异常,脸上稍微露出一点不满,郑柞马上就会知晓,然后派来更多的人,把监视的大网罗织得更严密。 黎维祺天资聪颖,十四岁第一次登基时,也曾经以为,当时的郑主是他的外公,皇后也是下一任郑主的女儿,所以等他成年后,郑家会把权力还给他。 等他成年,稍微露出这方面的意图,很快就被郑主找了个理由废黜,年纪轻轻就当了“太上皇”。 如果只是这样,他也许可以接受自己是一个傀儡的现实,糊糊涂涂地过完一生。 只是郑家实在太过分了,他的六个妃子,给他生了近十个儿子,除了郑氏皇后所生,其余全部刚出生就“被猝死”。 就算是郑氏皇后所生的王子,也是刚出生就被接去郑王府豢养,以培养为下一代的傀儡。 就算公主,也只可以在皇宫生活,年纪大了也不予许出嫁。 黎维祺等了几十年,希望等到一个昏庸的郑主,这样才有机会反击。不过从郑松到郑壮,从郑壮到郑柞,郑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他绝望地预见到,他的子子孙孙都会是这样的待遇,永远做郑氏的工具。 如果郑柞真的可以一统安南,可能这样的待遇也不会再有,等待黎家的只会是满门被诛的下场。 “父王,大智禅师还会再来吗?”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黎维祺转头看去,女儿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长长的睫毛下,安阳公主黎玉缘的眼睛如水一样纯净。 黎维祺看着这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儿,爱女之情充满了他的胸口,把身体的病痛减轻了一些。 这个皇宫里,皇后郑氏受到的监视会稍微松懈。也只有这个郑氏皇后所生的公主,可以得到额外的优待,有时可以破例出宫去游玩。 因为公主们迟迟不能出嫁,都满腹怨气,有一些甚至选择愤然出家。只有这个最小的女儿未谙世事,还保持着少女情怀,也愿意常常陪伴在自己身边。 “缘儿,你喜欢听大智禅师讲佛法吗?” 黎玉缘坐在竹椅上,双腿屈起,任由赤裸的脚丫露在外面。歪着的小脸则抵在膝盖上,露出俏皮的笑容。 “父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黎维祺提起精神,故意笑道:“先听假话。” 黎玉缘本来想先说真话,谁知未能如愿,只能轻轻叹了口气答道:“大智禅师佛法精深,微言大义,缘儿自然是喜欢听的。” “哦?这是假话?那真话是怎么样的,说来听听。” 黎玉缘来了精神,兴奋地坐直身子。 “大智禅师上次说,把一张带孔的黑纸放在蜡烛边,就会在另一张纸上看到蜡烛的影子是倒过来的。缘儿不信,前天晚上试了一下,父王猜怎么样?” “怎么样?” “真的可以看到蜡烛倒立的影子,”黎玉缘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着自己的新发现,“大师说这叫小孔成像。缘儿真想听听大师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黎维祺深知小女儿和自己一样聪慧,脑子里主意很多,却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居然真的会亲自动手求证。 他不禁暗想,如果这是一个王子,以后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伟业。 “还有呢?想见大智禅师就想问这个?” “还有大师说大地是个球,围着太阳转,缘儿也不相信。” 黎维祺不禁莞尔,笑着解释:“大地是一个球,确实无疑。从齐妃的家乡尼德兰乘坐海船出发,无论向东还是向西,都能抵达安南。” 黎玉缘马上反驳道:“如果真的这样,球另一面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呢?” 得到黎维祺“不知道”的回应,黎玉缘非常沮丧,提出一个新的设想。 “大智禅师一定知道为什么。或许大地本就不是一个球,而是一座迷宫,海船绕来绕去就绕到了安南……” 黎维祺惬意地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良久他又问道:“送给大智禅师的袈裟,你母后缝制得怎么样了?” “快要缝完了。”黎玉缘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句。 她对女红完全不感兴趣,而且郑氏皇后也从来不让别人碰那件袈裟,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就让大智禅师过几天再入宫,到时袈裟也应该完工了……” 黎维祺说完这句话,似乎精神用完一般,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之中。 “时日无多,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冒险了。希望大智禅师是个德行高洁之人,希望大明天子真如传言所说,是个仁德而又果决的君王。” …… 安南信仰佛教,人之将死时频繁会见高僧,是很常见的惯例。 方以智最近数次进宫,一直没有看到有用的情报。然而数次觐见安南国王后,他敏锐地发现一个秘密——安南国王也许并没有病得那么厉害。 病人能活几个月和一年多的差别是很小的,如果不是自己医术精湛,这么细微的差距也许发现不了。 根据方以智仔细诊断,如果能一直安心静养,黎维祺应该可以再活一年。 这样一来,黎维祺装做病入膏肓的样子就非常可疑。也许这个人是故意装得病重一些,减轻郑柞对他的防范? 带着这个怀疑,再次进入安南王宫讲法时,方以智特地准备了一个“须陀须摩国王”的佛学故事。 黎维祺听完故事后感慨地问:“如果本王有事相求,禅师也能同样守约吗?” “哦?檀越请讲,如能办到,贫僧定会尽力。” “本王还没想到,以后想到再说,”黎维祺看了看身边侍奉的安阳公主黎玉缘,眼中充满了慈爱,“缘儿,把你母后亲手缝制的袈裟呈上,送给禅师……” 第225章 天子抢亲 安南王宫的盘查确实严密,就连郑氏皇后亲手缝制的袈裟侍卫们也要好好检查一番。 不过除了一些不起眼的污渍,他们没有找到值得一提的异样。 袈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方以智看起来也不是可以敲得出银子的人,检查的侍卫随口唠叨了几句牢骚话,便悻然放行。 等呈到朱由榔面前的时候,这件东西已经成了另一个样子。 那件袈裟背面整块布料是由极易褪色的丝线织成,经过水洗后,很快褪成灰白色,而不易褪色的部分则变成一个个汉字。 朱由榔认为自己的思维算得上跳跃,常常让别人觉得离经叛道。不过当他看完袈裟上的内容,马上觉得这个安南国王更胜一筹。 黎维祺这个被软禁了几十年的国王,想出的自救方法才是真正的天马行空。 良久,朱由榔才从震惊中缓过来,长叹一声:“安南国王真是费心了,亏他想得出来这个办法传递消息。”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郑氏皇后故意弄上一些污渍,贫僧还真没想到,要把这件‘御赐’的东西洗一洗。” “也许他看过《三国演义》,被汉献帝衣带诏杀曹操的故事所启发。黎维祺一生都住在皇宫里,没经历过真正的权谋争斗,所以……比较天真。” 方以智也同意这个看法。 如果朱由榔忽然拿出一份“衣带诏”,宣称安南国王亲自指控郑家恶行,请求大明主持公道,向郑柞问罪……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借口。 袈裟这种东西,一没字迹,二没大印,随便找个裁缝都能伪造,无法证明真伪。 结合之前大明想要强占升龙府的传闻,这件事很难让人相信。 “算了……起码知道所谓的王子就在郑王府,我们不用费心思去找了,也算有所收获。” 朱由榔觉得安南国王千辛万苦送出的袈裟意义不大,随手放到一边,接着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还有,他竟然希望朕纳安阳公主为妃……那个小丫头才几岁来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及笄之年就是十五岁,在朱由榔眼里,安阳公主就和小孩差不多。想想都是犯罪,更别说纳为后妃了。 面对朱由榔的尴尬,方以智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这是安南国王的“密信”里最有可行性的部分。 在这个时代,很多女子十三岁就嫁人了,十五岁还能有什么问题?黎玉缘再不嫁人,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 “马上十六,再过几天,就是安阳公主十六岁生辰。” 方以智想起黎玉缘跟自己的偷偷约定,不由得面露笑意:“到时她会到城东的佛迹寺祈福,顺便看贫僧如何验证大地是圆的。这是把她劫……请过来最好的机会。” 朱由榔没想到方以智居然把计划都想好了,嘴巴张得比之前还大:“大师……你还真打算把安阳公主抢过来,给朕做妃子?他可是郑柞的亲外甥女。” “陛下不必多虑,只是外甥女而已。陛下如能纳安阳公主为妃,对争取安南豪强、百姓支持,大有裨益。” 因为阮家和郑家也是姻亲,所以安阳公主不但是郑柞的外甥女,还是阮福濒的表妹。 朱由榔掰手指算了算,这么一来,他还要叫郑柞做大舅。 阮福濒、郑柞这些人,从安南权臣一下全成了大明的外戚,这场景他觉得多少有些滑稽。 方以智认为身份不是问题,纳妃不是立皇后,无关乎国本。自古嫁夫随夫,成了大明的妃子,肯定会以大明的利益为重。 历史上没有皇后或妃子以娘家为重的,强如武则天,最后也要还政于唐,没有说传位到武家的道理。 所以宗主国君主纳藩属国女子为妃,是很常见的事,古而有之。 大明一贯的政策“不和亲”,指的是不把宗女嫁给外国,从来没说过不纳外国女子为妃。比如说明太祖、成祖都曾经纳高丽贡女入后宫,生下不少皇子和公主。 这是安南国王的请求,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不能说是“抢”,只能说是“请”到志灵城来。 现在郑柞抱着一副要打就打,打不过就跑的态度,靠和谈解决升龙府问题已经越来越难。 如果能把“国事”变成“家事”,对明军夺取升龙府很有帮助。就算到时不得不打,很多人也会由坚决抵抗变成袖手旁观。 毕竟国王的女婿和国王的大舅子打仗,他们瞎掺和什么呢? 方以智对黎玉缘的印象很好,也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坏处,于是极力劝谏。 “安阳公主天资聪颖,并非东施无盐之貌,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朱由榔哭笑不得,这是性格外貌的事吗?堂堂大明天子抢婚,岂不是和张飞差不多?罗贯中、施耐庵都不敢这么写。 朱由榔对纳妃的兴趣不大,不过现在安南的情况成了死结,只有把水搅浑,才能让局势产生新的变化。 抱着这样的想法,方以智“抢过来再说”的计划,他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 佛迹山距离升龙府较远,方以智经常呆在那里,对地形很熟悉。黎玉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郑柞不可能派很多兵马前去保护。 方以智只要率一支突击小队乔装渗透,足以完成任务,危险性不大,成功率很高。 做完详细部署,朱由榔最后在心里对黎维祺的计划做了一个比较低的评价。 “他毕竟被软禁了几十年,视野太狭隘,缺少想象力。” “陛下何出此言?” “先把人请回来再说,以后有郑柞的好看。” 朱由榔笑而不语,只是叮嘱方以智行动要保密,务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破绽。 因为他的计划更大胆,更惊世骇俗。他认为一旦有需要,可以马上册封黎玉缘为新的安南国王。 谁说只有王子可以继承国王的位置?大不列颠的伊丽莎白一世以前也只是个公主,女王不也当得好好的吗? 安南是大明的藩属国,大明皇帝册封谁是国王,谁才是合法的新国王。 第226章 新闻造势 几天后,在方以智的安排下,一个千总队乔装改扮,分散渗透到升龙府东郊,在通往佛迹寺的路上设伏。 安南王室的存在感非常低,黎玉缘不是王子,更是从来没有人关注过。如果不是郑柞的亲外甥女,她连出宫的权力都没有。 黎玉缘按照安南习俗,在十六岁生辰前往寺庙祈福,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郑家派了一个军官,三十个士兵随行护卫已算很重视了。 这样的护卫力量震慑普通强盗绰绰有余,可应对精心设计的埋伏显然力不从心。 猝不及防下,郑家护卫队仅一刻钟就全军覆没,黎玉缘也被秘密送往志灵城。整个行动没有走露任何风声。 黎玉缘重要的是安南宗室身份,人没有什么值得审查盘问的。等方以智安抚了好几天,人彻底冷静了下来,朱由榔才亲自去看望。 一见到本人,朱由榔马上觉得方以智的表达方式很有问题,这哪里是什么“并非东施无盐之貌”? “怪不得郑柞会对她另眼相看一些。如果每个安南老百姓都能见她一面,一定不会介意她成为女王。” 朱由榔开始觉得,册立黎玉缘为安南女王不是一个狂想,而是一个具有可行性的计划。 …… 为了创办安南报社,屈大均这些天来回奔波。挑选社馆,招募人手,联系刊印商等杂务真是把他忙坏了。 还好两广距离安南不远,近半年已有不少广东士人陆续抵达。屈大均要创办报社的消息一传出,马上有不少同乡前来打探。 得知连屈大均这个“总编”都没有官身,更别说“报社编辑”,很多人都兴致索然。 总算屈大均在广东还有一些名声,一番拉拢下有几个同乡愿意试试,才把报社的牌子立了起来。 这是大明第一份报纸,没有任何参考,具体该刊登什么内容让屈大均绞尽脑汁。 朱由榔雪中送炭,给他提供了好几条重磅新闻,表示这些消息都可以刊登。 屈大均看完手上的消息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对方拿错了文件。 反复确认可以刊登后,他还在心里怀疑朱由榔是不是想办报社想疯了,居然连那么重要的情报都拿出来登报。 “放心好了,能给你就一定可以登,”朱由榔板起脸,以示自己不是开玩笑,“不过朕很忙,以后朝廷会专门设立一个新闻司,专门公布朝廷相关的消息。” 见屈大均还是一脸茫然,朱由榔知道对方肯定分不清报纸和新闻发言人之间的关系,又解释了一番。 “这些消息你可以登,也可以不登,主要还是看符不符合报纸的需要。当然……黎玉缘相关的,最好还是登一下……这条很重要。” “黎玉缘?可是安阳公主?” “没错。” 朱由榔想了一下,又建议道:“你肚子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见闻,她一定会喜欢听。有空你可以去采访一下,让安南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公主是……是一个很可亲的人。” 屈大均又连续发问,终于明白何为“采访”,按他的理解就是和为人写小传差不多。 为人写小传他很在行,屈大均一口应承了下来,表示马上就可以去。 “小姑娘吓得不轻,你……过几天再去。”朱由榔最后还很贴心地嘱咐了一句。 …… 郑柞听到黎玉缘路遇劫匪的消息非常震惊。三十几个护卫全部被诛杀,其余人等不知所踪,这显然是有预谋的事件。 他想不出升龙府附近有什么强盗那么大胆,敢对抗官兵,劫持王室。不过疑惑没持续多久,他很快知道黎玉缘的去向。 一份叫《安南消息》的报纸,高调刊登了安阳公主抵达志灵城的消息。 郑柞通过细作,第一时间买到《安南消息》创刊第一份报纸。这份报纸购买的时候只花了十个铜钱,送到他面前却用了几十两银子的经费。 郑柞仔细看完报纸上刊登该消息的每一个字,还特意把整张报纸浏览了一遍。 除了这条重磅消息,报纸上还有创刊号文章,及茶叶大量到货,云南个旧营即将抵达安沛等消息。 有些消息很重要,有些文章却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读起来有趣,却没什么情报价值。 郑柞知道是明方劫走了安阳公主,沉思良久后,却还是想不出朱由榔此举的意图。 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阴谋,明方应该对此严格保密,等到关键时刻再重拳出击。 现在堂而皇之的把秘密公布出来,到底是何用意? “这份东西,在志灵城就卖十个铜板?” 郑柞忍不住又向手下再度确认,以免判断错误。 “回禀家主,确实只卖十个铜板,而且志灵城内,城外都能买到。” 郑柞感觉自己的人生经验不够用了,这份写满重要情报的报纸,在志灵城居然能堂而皇之的公开售卖。 这两年来,他花费重金收买志灵城的官员、吏员,光维持情报网,每个月就要花费上万两。 而他得到消息的速度,仅比这张报纸刊登早几天而已。 比起黎玉缘被绑架,他现在更担心所谓的“报纸”面世,会不会是新的阴谋。 会不会是朱由榔发现了那张情报网,想要警告自己?又或者在示威? 郑柞喃喃自语道:“是什么人在卖这些消息。” “回禀家主,是一个叫安南报社的……衙门,领头的叫屈大均。” 郑柞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心腹谋臣,心里开始怀疑手下的能力。 报纸上大字写着,安南报社刊印,主编屈大均,根本不需要问。 “屈大均是什么人,他背后是什么人?” 主管情报的谋臣见郑柞的脸逐渐变得阴沉,背后冷汗直流,连忙道:“屈大均据说是广东人士,一介布衣……其他……其他卑职还未来得及打探清楚……” “那还不赶紧去查?” 郑柞忍耐不住自己的怒意,大声呵斥:“屈大均一个布衣都知道安阳公主的下落,你们这些人平时干什么吃的?监视安阳公主的一举一动,尽快查清楚朱由榔有什么阴谋。” 第227章 与时俱进 由于陈上川有可靠的情报,明军水师在琼州海峡以东神出鬼没,拦截运糖船的效率极高。 粤西一带清军水师闻风丧胆,有两广官场背景的大糖商们则一筹莫展。 就算徐闻、遂溪一带缴纳的税糖,也要派大量军舰护送,才敢扬帆出海。 私人商船不可能有这个待遇,要么关门歇业,要么再花一大笔钱打通栗养志的关系,跟着官方船队一起走。 从徐闻到广州近千里之遥,砂糖又是大宗货物,通过人挑车运费用极高,只有用海船运输才能大幅降低成本。 三到五月是雷廉两州传统的榨糖季,特别是徐闻一带更是每个村镇都在榨糖,白糖、赤砂糖堆积如山。 徐闻到广州的海路不靖,高雷廉的砂糖运输受到极大影响。 广州市面严重缺货糖价暴涨,比往年高了整整一倍,徐闻的糖价却在暴跌,比往年低了两成不止。 沿袭明廷的做法,清廷也严格限制对外商贸地点,只允许葡萄牙人在澳门通商,连荷兰人都不允许登岸贸易。所以西洋人明知徐闻有大量廉价的砂糖,也不能擅自前去收购。 种种制约下,明方控制的糖商反倒成了高雷廉糖户的救星。 无数商船满载安南大米,运往徐闻遂溪一带高价出售,再从糖户手里低价收购砂糖。运回志灵城后,又再度转卖给闻风而来的南洋海商。 自从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志灵城设立商馆,从巴达维亚一带向安南靠拢的不列颠远洋帆船就越来越多。五月以后,靠港的船舶更是络绎不绝,把码头工人的工钱都推高了好几倍。 返程的时候,每艘大帆船都心满意足。砂糖在欧罗巴受欢迎的程度堪比香料,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发大财毫无疑问。 朱由榔对这个贸易模式非常满意。红河三角洲气候炎热,水稻一年三熟,产量实在是太大了。 安南两府收到的田赋都是粮食,元江老街段航道水文条件不是很好,往云南运不了那么多。 通过这个贸易模式,正好把多出来粮食高效地换成银子。 看到明年春节回购茶叶贸易公司股票的钱终于有着落,朱由榔安心了不少。 股票他不是真的打算收回,但是必须有一笔钱在手里。只要有人想卖就有钱回收,这样才能维持信用。 “信用比金子更珍贵。” 朱由榔不断向黎玉缘传授施政经验:“朝廷只要有信用,就能源源不断地从民间得到支持。反之,则会被各行各业迅速抛弃。” “有了良好信用,我们就能卖出更多股票吗?”黎玉缘努力地吸收着所学的知识,不断提出新的问题。 “你理解错了,信用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朝廷。要卖出更多股票,必须要有真正赚钱的公司。发行股票的公司要足够赚钱,才会有人愿意出高价买这个公司的股票。” “比如说下个月要“上市”的安南瓷业公司?可是既然那些瓷窑很赚钱,我们为什么要卖呢?” “因为我们需要银子来扩大产量,这样就能赚更多的钱。” 朱由榔想了一下,决定带黎玉缘去瓷窑看看,到底需要多少道工序才能生产出一个普通的瓷瓶,扩建一个新瓷窑又需要投入多少钱。 现在朱由榔去哪里视察,都要带上黎玉缘。 无论去军工厂还是去善堂,他都让这个年仅十六的小女孩抛头露面,毫不忌讳。 有次去军营巡视,他还让黎玉缘换上戎装战裙,在新招募的两万新军面前讲话,为那些还没合格的新战士鼓劲加油。 每一次出行,他都通知屈大均,让安南报社派个“记者”随行。总而言之,就是恨不得每个安南老百姓都知道安阳公主的一举一动才好。 有时报社记者还请示,要不要修饰一下黎玉缘明显幼稚的发言,比如说“这门大炮好粗,我能不能开一炮试试”之类的。 朱由榔明确表示不需要,还提醒他们,“记者”就是记录者的意思,确保记录真实才是记者要做的事。 …… 雷州、南宁连续两场大败,两广清军非常沮丧。损失近三万精锐还是次要的,关键明军展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他们非常担忧。 据逃回去的溃兵报告,伪帝御林军火器数量多得惊人,达到两人一铳、三人两铳的地步。 明面上,清廷是不为普通绿营配备火铳的,所以只有各总兵、提督、总督的标营才有经费私下购买一些火铳,数量一直不多。 火铳尚且如此,火炮就更不用说了。 为了防止绿营造反,野战火炮一直控制在八旗兵手中。哪怕是最次的虎蹲炮,也禁止普通绿营拥有。 如果哪个营胆敢私自铸造火炮,没等和明军打仗,主将可能被清廷查办了。 以前明军比他们还穷,刀剑盔甲都配不齐,绿营的制式装备已经够用,倒也无所谓。现在面对明廷御林军的密集火力,他们感到力不从心,怨气可就大了。 很多将领私下讨论,面对伪帝的正规御林军,最少要有三倍的兵力优势才比较稳妥。如果只有两倍优势最好不要打,这还是野外混战的情况。 很多人保守估计,明军凭借防御工事固守的情况下,至少要有四、五倍的兵力优势,才有可能吃得下。 这种悲观的情绪让李栖凤、杨遇明等统帅非常难办。如果每次都要集齐五倍兵力才敢进攻,那这个仗就没法打了。 五百人和一百人的推进难度差不多,五万人和一万人的难度则是天差地别。 合浦之战就是最尴尬的战例,等清军慢悠悠的集齐五万人,朱由榔早就乘船跑了,哪里还有决战的机会。 所以听到吴三桂战败,云南全省失陷的消息,李栖凤就连续写了七八份奏折,请求京师允许两广绿营装备火铳和火炮。 “督宪大人,和鳌拜大人、索尼大人好好商量商量,允许我们铸枪铸炮。不说普通绿营,起码督标营、提标营还有各镇标营先装备起来。” 这日,杨遇明又来到梧州,亲自向李栖凤劝谏。 “伪帝的御林军末将在钦州见过,真是犀利无比。再用刀剑长枪,真的打不过了。” 第228章 澳门炮厂 和往年一样,葡萄皇室派来七八艘商船到澳门赶糖季。 广州市面不但砂糖严重缺货,连丝绸、陶瓷的价格也在飞涨,令远洋而来的葡萄人大失所望。 只是船舶来都来了,不可能空载而归,他们只能高价收购,累计多花了好几万两银子。 虽然不至于亏本,但成本增加了近一倍,利润毫无疑问会大幅降低。船长们都大为火光,对澳门总督布加路轮番指责,还扬言回到里斯本要向国王投诉。 葡萄牙和英国、荷兰不一样,每一条远洋海船都有皇室背景,在中国贸易不顺利,损失的可是国王的钱。 布加路深感压力,主动派出特使求见两广总督李栖凤,请求加大砂糖、陶瓷、丝绸的官方供应量。 澳门以前只是个小渔村,地方狭小,所以澳门总督在李栖凤眼里就是个芝麻大的官,比县令好不了多少,妄称“总督”真是贻笑大方。 放在以前,李栖凤对所谓的澳门特使是不屑一顾的。 不过随着朱由榔在安南崛起,李栖凤发现自己求着澳门总督的地方越来越多,架子也摆不起来了。 这次布加路遣特使到梧州求见,正中他的下怀。 火铳和火炮对清军来说是迫切需求,要么自己造,要么向别人买。 在广州开办枪炮厂动静太大,京师方面也不见得会同意。向澳门买就好操作多了,就算鳌拜那几个顾命大臣不同意,顶多把炮都给八旗兵送去,也浪费不了多少钱。 澳门是中国南方传统的火炮铸造基地。嘉靖年间,葡萄牙人贿赂广东地方官吏,靠骗获得在澳门留居的权力。为了安全防卫,他们陆续在澳门各险要点建筑炮台,安装火炮防御海盗。 从欧罗巴千里迢迢把火炮运过来太费事,因此当时的葡萄牙铸炮专家伯多禄·卜加劳特地在澳门设立了一个铸炮厂,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 经过近百年发展,卜加劳铸炮厂成了远东着名的铸炮基地,能生产大型青铜炮和中小型铸铁炮,生产火铳更不在话下。 崇祯朝中原战乱不止,各地明军都曾向葡萄牙人买过火炮,南方很多红衣大炮和佛郎机炮都是这个铸炮厂生产的。 现在两广绿营对火器需求强烈,李栖凤立即打上了澳门的主意。 “转告布加路,砂糖今年是没有了,陶瓷和丝绸本督还能帮忙筹集一些。作为交换,你们必须要向我朝出售大炮和火铳。” “尊敬的总督大人,出售军火要征求总督同意后才能答复。敢问大人想采购多少?” 现在重庆、湖广都变成了前线,急需朝廷拨款,京师不向两广要钱就不错了,不可能再拨款过来。 李栖凤估算了一下手里的钱粮,报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 “第一批先要三千支火绳枪,五十门佛郎机炮,十门红衣炮,”李栖凤慷慨地表示,这次会先付一笔定金,“如果你们能在下半年办齐,本督答应给你们增加三船陶瓷和丝绸。” 这个数字让旁听的杨遇明大失所望,才三千杆火铳太少了,两广光督标营、提标营、抚标营就有近十多个,三千枪自己能分到的估计只是个零头。 澳门使者则面露难色,这个数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十几年前大明到处在打仗,澳门确实向各方出售了很多火炮,当时卜加劳铸炮厂的工匠也非常多。 可自从清军占了广东,买炮的人少了,铸炮厂自然也就随之衰落。 最近一年,安南那边出现了新的铸炮厂,据说开出的工钱很高,不少老师傅都跑志灵城混饭吃去了。 半年时间要造那么多枪炮,肯定要重新招募工匠,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栖凤见对方面露难色,十分不悦,冷冷道:“怎么,莫非你们不想做这门生意?别忘了,能造火器的不止你们佛郎机人,尼德兰人一样可以。” 澳门特使头大如斗,清廷的大官喜欢动不动就翻脸,生意根本没法好好谈。 “总督大人息怒,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好好考虑这个要求……” 澳门特使走后,杨遇明继续向李栖凤抱怨,数量实在太少。要想和安南明军的对抗中占绝对上风,最起码要买一万把火绳枪报才够用。 “买这些是让下面的人提提气,国之重器,还得自己造才稳妥。先给亲兵们发,其他人等朝廷准许我们自己办枪炮厂再说。” “督宪高见。您老人家为国殚心竭虑,真是辛苦了。” 见李栖凤难得露出一些笑意,杨遇明重提当初答应栗养志的承诺:“当务之急,除了枪炮,还需多造战舰。雷州那边最少还要新造三十艘大型战船,方可与伪帝的水师一搏。” 一提到战舰,李栖凤的脸色马上又难看起来。现在不要说造新船,老船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了。 顺治帝一死,以鳌拜为首的海禁派马上占了上风,现在京师加强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大。 山东、江浙、福建的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无船可毁,站着说话不腰疼。内陆省份就更不用说了,不打造水师能省出大量经费,多少能流一些到他们手里。 所以只有两广力主保住水师战舰,其他各省督抚都是坚定的毁船派。 还有一些闲言闲语在流传,说什么尚可喜私自挪用军舰,向高丽走私丝绸和瓷器,所以才不愿意毁船,说得有鼻子有眼。 尚可喜在东江镇的时候就和高丽商人有来往,这个事情很多人都知道,所以这种说法很有市场。 尚可喜百口莫辩,现在也不提造新船了,一门心思想着造炮台捞钱。 李栖凤对尚可喜的心态猜得八九不离十,反正广州剩下的战舰用来走私足够,等到真要毁船的时候,尚可喜还可以让心腹往外海一开,就说已经沉了,谁还能真的去海底看看不成? 只是现在局势动荡,吴三桂已经开始对朝廷的号令阴奉阳违,李栖凤实在没办法再去得罪尚可喜这个藩王。 “给栗养志拨五万两,先把船造起来,舰炮明年再配。告诉他,要秘密地造,不要声张。” 第229章 武装商船 安南,下龙湾。 山海风光,景色瑰丽。 这是白藤江出海口左侧,由吉婆岛等大片岛屿环绕而成的大海湾。 据说附近大小岛屿达三千多座,最大的吉婆岛有一个县那么大,小的可能就是一块露出海面的大石头。 下龙湾的水文条件非常复杂,如果没有当地人做向导,外来船舶很容易在这个天然的迷魂阵中绕得晕头转向,进得来,出不去。 在下龙湾广宁附近,有一个大型露天煤矿,扒开表面土层就能挖出非常优质的无烟煤。储量之丰富,朱由榔估计有生之年都用不完。 开远的小龙潭煤矿储量也很大,不过地处云南山区,在没有铁路之前,基本只能供应到个旧,用于冶炼银锡矿。 鸿基煤矿近在海边,海运极其方便。如果有足够的船只,运回志灵城烧窑都比附近砍柴火便宜得多。 为了节省燃料,大明在安南第一个造船厂和大型铸炮厂就设在鸿基煤矿附近。由一个营的兵力防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安南的火铳制造技术不错,铸炮技术却很一般。 浪费了几百两银子,才得到了两门三磅炮后,朱由榔给军火商们指了一条明路——高薪到澳门挖人。 愿意来安南铸炮的工匠,月银高达二两,还给一笔不菲的安家费。 如果是技术精湛的老师傅,朱由榔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给“补贴”。 卜加劳铸炮厂之前生意不景气,很多工匠都揭不开锅,在这种诱惑下,很多人在天地会的安排下秘密出海,举家到安南落户。 有了上百个熟练老师傅加入,下龙湾炮厂很快用泥模铸炮法铸出了九磅、十二磅的大铁炮。 铸造火炮特别费钱,除了工序多、用时长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非常费材料和燃料。 比如一门九磅轻型舰载炮,重一千多斤,光买铜料就得花费三四百两。加上人工和燃料花费,没有个五六百两下不来。 现在有了鸿基的优质无烟煤,主要花费就在材料上。 一艘水线百尺左右的中型战舰,需要配备十五到二十门火炮。如果都用青铜铸造,光在炮上就要花费近一万两。 这显然不是朱由榔所能承受的价格,普通海商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不能把成本降下来,海商们就不愿意把普通民用商船替换成武装商船,朱由榔以船厂养水师的计划就会受阻。 用铁铸炮就大不一样了,铁的价格比较低,仅是青铜的两成左右,这样每门炮的价格就可以降低到原来的两到三成。 只是铁的延展性比铜要差,为了防止炸膛,炮壁要比铜炮要厚一些,因此比较笨重。 还好下龙湾铸炮厂生产的铁炮主要提供给船舶使用,稍微重一点也无所谓。 在这种情况下,铸铁炮堪称物美价廉,验证过性能没问题后,朱由榔就下令大规模铸造。 五月中旬,朱由榔一行人来到下龙湾,见海上奇景都咄咄称奇。 不过这次他们不是来游玩,也不是看铸炮,而是看新船下水的。 下龙湾造船厂在海边有八个干船坞,数百个造船工匠在此赶工半年,终于造出第一艘新船。 新船采用中国常见的福船样式,总长近九十尺,宽约二十尺,首尾高翘,多水密舱,抗风浪能力很强。 为了方便商战两用,新船依旧采用三桅硬帆,以减少操帆水手的数量。 同时又使用了广船惯用的穿孔舵,增加灵活性,以便在广阔的南洋航行,兼具福船、广船两种船型的优点。 朱由榔目测了一下船体大小,估计这种船型排水量约三四百吨,可装载货物两百吨左右。 如果装载砂糖,最大载重可达四千担。用于打仗的话,一次运载四五百人肯定没问题。 因为是试验船型,第一艘没有造太大。 九十尺在南洋算不上大船,只能安装十二磅舰载炮,数量也只有十二门。想要和西洋人动辄一百四、五十尺,装载几十门火炮的远洋帆船单挑,比较吃力。 不过用来对抗海盗,打击清廷的三流水师肯定是够用了。 因为选用阴干柚木建造船体,又有水密舱设计,朱由榔不担心安全性问题,反倒更在意顺逆风的航速。 只要不被围攻和跳帮夺船,在大海上想靠火炮轰沉一艘九十尺的木帆船还是很困难的。 而海船不被围攻的关键在于航速。 大海上一望无际,除了海湾附近,想要近距离设伏不是那么容易。只要发现敌船够早,跑得够快,就不会有覆灭的危险。 朱由榔看到新船顺利下水,心情大好,对陈上川、张北海、黎玉缘等人挥了挥手,一马当先登舰试航。 随着风帆升起,新船缓缓驶出港口,不多时便达到最高船速。 朱由榔感受了一下脸上掠过的风,下令水手在船舷放下测速节绳,测量速度。 这是西洋人测船速的方法,根据单位时间内所放下的漂浮节绳长度,就可以知道准确的行船速度。 一个条漂浮节绳的长度大约是三里七,被西洋人称为一海里。用这种方法得出的船速单位就叫“节”,一节等于每小时一海里。 测试结果让朱由榔比较满意,不到半个时辰,同时启程的皇家无畏号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 在风速并不是很高的情况下,新船跑出了五节的速度。 陈上川一看到新船修长的船体就知道航速不会慢,可这么快还是超出了预期。 在中等风力下都能跑出五节航速,顺风满帆的状态下,速度可能会高达八节以上。 从下龙湾到徐闻海安埠仅一百九十海里左右,全程顺风满帆的情况下可以做到一昼夜抵达。微顺风或者强侧逆风也不会超过三天。 这样的航速对风帆货船来说算很快了,从志灵城往返徐闻一趟,算上装卸货物拖慢的速度,不会超过十天,比普通海船节省了两三天。 一个月跑三趟和跑两趟半的差距非常大,利润差距高达千两。 从海商的角度,这样一艘配备火炮的快船,价格在一万两左右是完全能接受的,再贵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一两年多赚的钱就高达万两,还多得一艘带武装的新船,何乐而不为? 看到新船前景广阔,朱由榔心情大好,跟左右笑道:“南洋那片海域鱼龙混杂,武装商船的火炮犀不犀利还是其次,最重要是速度要快。打得过固然好,打不过还可以跑嘛。” 陈上川也同意这种看法,在满是海盗和西洋人的南洋海域航行,船速实在是太重要了。 “陛下英明,如果我们的水师都换上这种船,栗养志手下的那堆破烂船一艘也别想跑。” 第230章 吕宋风云 看到好的战舰就欣喜,这是水师将领的正常反应。 两广义军目前最大的战舰是皇家无畏号,长达一百尺,比新舰还要大一圈。 不过皇家无畏号船体所用木料是杉木,价格比较便宜,却不是什么好的造船用料。 福建的好木料几乎都被砍光了,用樟木、杉木也是迫不得已。 而安南十万大山有的是好木料,新舰就用上了昂贵的柚木,铁犁木,坚固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和沿海大多数船舶一样,皇家无畏号原是一艘传统商船,后来才安上火炮,在船舷两侧薄弱部位钉上铁钉,改装成战舰。 只是受限于原来的船体结构,改装只能是小打小闹,勉强凑合着用。 新舰建造的时候定位就是商战两用,大大提高了航速和转向灵活度。 船艏二侧还设有牙状冲角,炮位增加到十二个,两侧各可安装六门火炮。 当然这样的设计也不是完美无缺,船体修长排水量自然不足,影响了最大载重。 和普通的九十尺商船相比,最大载重量低了两成。 朱由榔认为在这个乱世之中,商战两用才有未来。 从宋元航海大发展以来的,中国船舶就能驶抵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和香料群岛一带。 郑和七下西洋以来,从泉州到马六甲海峡以东,中国商船如过江之鲫。 南洋大部分岛屿都是原始部落占据,并没有很强大的国家。按理说中国人应该可以占下不少地盘,至少也应该占据一些良港,站稳脚跟。 然而直到两百多年后,姗姗来迟的葡萄牙、西班牙人反而成了统治者。 他们设立的据点在南洋遍地开花,马六甲、马尼拉、巴达维亚、望加锡,这些绝好的港口为他们带来巨额财富。 其中固然有中国富饶,国人不愿意在南洋定居的因素在。重要的,还是中国海商太“和善”,武德不够充沛有关。 太和善自然就会受到欺负,如果没有自卫的能力,被屠戮是迟早的事。 大量建造商战两用船,让每一艘海船都有自卫的能力,一大群海商联合起来能与西洋人争雄,这是朱由榔未来十几年的目标。 “栗养志、吴六奇那些人,只是冢中枯骨而已,打败他们是迟早的事。” 朱由榔扶着船舷,双眼看向东南方,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那是吕宋的方向。 “未来几年,我们的敌人可能不止满清,还有很多宵小之辈等着我们去对付。” 黎玉缘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东南看去,只见大海宽阔无边,一望无际,除了天上盘旋的海鸥和汹涌波涛,什么都没有。 自从来到朱由榔身边,她就知道这个世界非常险恶,到处都是虎狼一样的敌人。 如果自己不强大,就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只是大海那边,还会有什么敌人呢? 陈上川是朝廷大将,自然知道话里所指,问到:“陛下是在担忧吕宋的事吗?” “没错,西班牙人欺人太甚,可能不久后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自欧罗巴人来到南洋,明国人就把他们统称为佛郎机人,或者红夷人。 不过朱由榔还是习惯把他们区分开,叫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格兰人为多。 这些人的利益和行事方式大不相同,不能混为一谈。 现在朱由榔觉得最可恨的就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开始第三次举起屠刀了。 原来自从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就一直非常缺垦荒的人口。 很快,他们发现来自大明的华人非常吃苦耐劳,是垦荒种地最好的帮手,比吕松部落土着好很多。 因此,他们一直在招募东南沿海华人到马尼拉。 万历年间,他们发现华人好像太多了。害怕明国染指吕宋,西班牙人开始向马尼拉的华人举起屠刀,先后进行了两场无差别屠杀。 在马尼拉的华人都是老百姓,手无寸铁,对这种无妄之灾哪有反抗之力。两次下来,被无辜屠戮者超过五万人。 这两次屠戮让华人元气大伤,明国海商也自发抵制,不再去马尼拉做生意。 西班牙人见商贸断绝,自身损失太大,才虚情假意地停下屠刀,承诺不再无故屠杀。 稍微平息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城北建立聚居区,设置栅栏限制华人活动范围。 随着朱由榔在安南崛起,西班牙人好像感受到威胁,昔日承诺又抛诸脑后,马尼拉的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 永历十五年春节过后,每个月都有大批华人乘船到安南避难。 这些有钱乘商船回安南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商人。现在整个吕宋岛还有大量没办法上船的穷苦人,数量可能有几十万。 朱由榔是大明皇帝,自然不会坐视惨案发生,一面让商船返航时不要装货物,带上百姓,一面发国书警告西班牙人不要弃义食言。 云南急缺人口,朱由榔替马尼拉百姓支付路费,人到安南之后再送去云南垦荒,事情还算不错。 半年来,光支付给海商的费用就超过了五万两,救回上万百姓。 没想到西班牙人敏感过度,认为境内华人果然和大明朝廷有勾结,马上屠戮了四千余无辜百姓。 这下子连海商也不敢去马尼拉做生意,更别提从那边接人回来了。 那么好的百姓,就因为莫须有的担心,就要举起屠刀,真是岂有此理。 这种荒谬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朱由榔,他下令下龙湾、防城、龙门等几个船厂抓紧时间造舰。 陈上川听完前因后果,感慨不已:“既然如此,末将敢请率水师前往马尼拉,教训教训这些西班牙人。” “西班牙船坚炮利,数量众多。而且他们在马尼拉经营了几十年,修筑了大量炮台工事,没有栗养志那么好对付。” “可恨,可恨!” 陈上川气得一掌击在船舷上,被坚实的柚木震得双掌通红。 朱由榔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这艘船只是试验,一个月后还有两艘一百二十尺的下水。等到明年五月,总计会有二十艘新式战舰。等延平郡王解决了荷兰人,到时我们再一起去马尼拉。” 第231章 门前撒野 对于朱由榔的计划,陈上川感到未来可期,黎玉缘却有些不解。 没上船的时候,她就和几个老师傅攀谈过,造一艘船并不用花那么多时间。 她估计仅下龙湾船厂一年就能造出十六艘船,而整个明廷控制区有五个船厂,理论上一年可以造八十艘,而不是只有区区二十艘。 黎玉缘忍不住提出疑问:“陛下,下龙湾就有八个船坞,其他几艘船也快造好了。加上其他船厂……” 朱由榔看着眼前俏丽的脸庞,心中的戾气消减了很多。 这个从小在安南王宫长大,十几天前还不谙世事的安南公主实在太聪明了。 好奇心是最好的老师,让这个小女孩快速吸收着各种知识。如果她是男儿身,朱由榔认为绝对可以成为安南新一代雄主。 即使是女孩,也不是不可以。 朱由榔耐心地向她解释,造船比铸炮更麻烦,每年三十艘已经是几个造船厂的极限,再快就不行了。 郑柞留在下龙湾一带的上好木料虽然很多,估计可以造八九十艘新船。 可想要打造一支强大的舰队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造船所用的木料最少要三年时间来阴干。 刚砍下来的木料是不能直接用的,否则新鲜木材在下水后两三个月内就会变形,遇到一点风浪就散架。 所以已经准备好的木料要省着点用,以每年三十艘的速度建造,三年时间刚刚好。 而想要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必须未雨绸缪,提前投入大量资金去拓宽进山道路,准备大量木料。 为了提高产能,还要提前准备足够的船坞,培养成批的造船工匠,就连船用帆都要有专门的工坊去制作。 这样从第四年开始,才能每年造出上百艘新船。然后持续建造五年,就可以拥有和郑成功一样强大的舰队。 这个过程是木料的特性限制的,绝对不能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造船实在是太费钱了。 如果把郑柞留下的木料折算成银子,一艘带齐火炮的九十尺新船造价高达七八千两。 再加上各种所谓的人才补贴,光把这七八十艘船造出来,都要六七十万两银子。 除了造新船,还要配备更多水手、炮弹和火药,再加上战舰维修、保养,林林总总的费用加起来,就快要上天了。 而打造六百艘船的舰队,花费更是天文数字。总计要花费八年时间,投入四五百万两银子。 如果不考虑后续发展,不给造船匠、伐木工、铸炮匠发工钱,先强行把八九十艘新船造出来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样各种工匠会想方设法逃跑,或者消极怠工,这样安南造船业会很自然地慢慢消亡。 而明军所得只不过是八九十艘新船,能压制清军两广的水师而已。 想要突破虎门江防炮台,占领广州城,还不力有未遂,更别提垄断中国海,打跑西洋人了。 “强大的水师不是凭空可以得来的,必须要有完备的造船业,而想发展造船业,不能光靠朝廷投入,还要造船厂能赚钱养活自己。” 说到这里,朱由榔无奈地摊开手,接着对左右道:“所以一年造三十艘,还要卖掉十艘。剩下十艘拿去运货赚钱,十艘拿来训练水手。否则我们很快就要揭不开锅了。” 这里面复杂的关系让黎玉缘大感吃不消,嘴里喃喃自语,拼命把这些话记下来,以后再慢慢消化。 众人正谈论间,新船已航行到白藤江口,舵手按原定计划调转航向,准备驶返下龙湾。 正在兜圈的时候,众人看到辽阔的海面隐约冒出了一个桅杆。 朱由榔指着露出一个头的桅杆尖,对黎玉缘笑道:“你不是说想要验证大地是圆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大地是平的,我们会直接看到船。只有是圆的,才会先看到桅杆,然后……咦……奇怪了!” 众人都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睁大了双眼极力远眺。 只见海面上陆续出现了好几根桅杆,显然并不是只有一艘船,而是一个船队。 现在志灵城名声渐响,白藤江口航线慢慢变得繁忙,每月往来的船只很多,遇到一两艘并不奇怪。 不过海商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很少有一起出没的。来的既然是舰队,那要么是外国使节,要么是敌人。 “迎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陛下。” 陈上川转头发出各种命令,又发旗语招呼后面的皇家无畏号跟上 两艘战舰调整方向,向舰队的方向驶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大两小三艘海船慢慢出现在眼前。 在这三艘船后面,好像还出现了其他船只的桅杆。 还没等他们猜到这是哪国使节,又隐约听到大炮开火的轰鸣声。显然极远方的三艘船只正被敌人追赶。 陈上川脸上微微变色,这里是白藤江口,距离明军的巡防部队已经不远了。 在这里还敢开炮,不是穷凶极恶的海盗,就是上门找茬的敌人。 “陛下,我们只有两艘船,要么先避一避?” “怕什么,遇到敌人正好,让朕试试这艘船能不能打。遇敌必战,这是水师应有的气势。” 遇敌必战是朱由榔在舰上常说的话,陈上川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心里暗想,如果等会看到七八艘敌舰,定要说服陛下先跑为妙。 还好这次本就有测试舰载炮的打算,船上炮弹、火药和炮手都是齐备的。 朱由榔的亲卫也都是海军陆战队里最顶尖的精锐,遇到敌人有一战之力。 所以当他们看到前面三艘船不断发出求救旗号,后面只有一艘百尺左右的西洋船在开炮时,陈上川也开始招呼水手装填弹药,勇敢地迎了上去。 “陛下,前面是暹罗的船,后面好像是荷兰人的。” “真是胆大妄为,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两面包夹过去,试试十二磅炮的威力。” 陈上川正有此意,指挥后舰与前舰分开,给三艘暹罗舰让开道路。 与后面的荷兰舰平行时,左侧的六门火炮齐齐开火,在敌舰附近激起六道水柱。 第232章 断绝商路 明军两艘战舰一前一后对敌人开炮,荷兰舰也同时用侧舷炮进行反击。 双方都是仓促应战,而且是对向而行,相对速度非常快。只一照面的功夫,没有时间瞄准,都打了个空。 接着明军两艘战舰同时转向,以一个大回旋调头追赶敌舰。 这时就体现出广式穿孔舵的优势,新舰仅仅用了皇家无畏号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转向。 不过转向再怎么快,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荷兰舰又驶出了一段距离。 朱由榔下令两舰升满船帆全力追赶,把敌舰盯紧。 因为刚才一照面的功夫,朱由榔看到暹罗三艘船都非常残破。 在持续炮击下,船体被轰得千疮百孔,桅杆上的风帆也破了很多洞。 风帆破了洞船速就会变慢,万一被荷兰舰赶上,暹罗船有被俘虏的危险。 海船本身就很值钱,再加上船上的货物,最少值万两,被俘损失可就大了。 阻止暹罗船被俘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一直紧跟在荷兰舰后面,让他们没法安心跳帮夺船。 六艘船前后行驶了近一个时辰,荷兰舰距离暹罗舰已经非常近。因为后面有明军监视,荷兰人始终找不到夺船的机会。 眼看马上要到白藤江口,荷兰舰不敢继续追下去,只好调转方向往外海撤退。 再度交错的时候,朱由榔仔细观察,发现对面是一艘武装商船,不过吃水不深,显然是空载的状态。 因为通信手段的限制,这个时代的大海就是完完全全的法外之地。 在大海上夺船抢货的收益非常高,顺利得手一次少则赚几千两,多则几万两。 只要心够狠手够辣,把俘虏的水手都丢到海里喂鱼,几乎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做的。 在南洋,这样的事情多如牛毛,不过一般都不是专业海盗所为,而是所谓的武装商船。 那些武装商船平时也运货赚钱,看到好欺负的商船才会见财起意,干上一票。 现在对面的荷兰舰居然是完全空载,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这艘船可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预谋地在白藤江入海口附近游弋,专门打劫前往志灵城的商船。 之前明军水师派了很多战舰去琼州海峡,拦截高雷廉的运糖船,效果显着。 朱由榔马上想到这是敌人得到启发,有样学样,把“断商路”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现在明廷明面上的敌人有两个,伪两广总督李栖凤和安南副国王郑柞。 如果是李栖凤谋划的报复行为,来找茬的应该是葡萄牙人。既然来的是荷兰人,背后策划者就呼之欲出了。 “郑柞学得可真够快的,看来他是真不想放弃升龙城啊。” 朱由榔看着因为空载跑得飞快的荷兰船,不由得发出感慨。 这个时代的枭雄个个都不好糊弄,自己有什么新战术,新谋略,敌人马上就能学个七八成。 “这是舅……郑……郑柞派来的海盗?” 黎玉缘刚喊了个“舅”字,马上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和郑柞已经是敌非友。 只是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直呼“郑柞”的名讳黎玉缘还是有些不习惯。 朱由榔自然看出里面的弯绕,不以为忤,笑道:“你继续管他叫舅舅也没关系,当年刘备和曹操打得头破血流,也没妨碍张飞叫夏侯渊大伯。” 黎玉缘被看穿了心思,脸红了一下,眼睛很快又湿润起来。 “把我们家害成这样,他不再是我的舅舅……” 朱由榔叹道:“乱世之中,你杀我,我杀你,都是为了利益罢了。郑柞不把你父亲软禁,不把你的那些哥哥杀光,他的位置也坐不安稳。 你要记住,想把你的家人救出来,以后不能因为亲情而心软,也不能因为仇恨而蒙蔽眼睛。” 黎玉缘似懂非懂,不过也不再发问,默默把这些话记在心底,嘴里应道:“是,陛下,玉缘记住了。” …… 前面的暹罗船看到荷兰人放弃追赶,一面发出如雷的欢呼,一面落下破烂的风帆,等待明军前来会合。 明军很快就追上了暹罗船队,和其中最大的那艘靠泊在一起。 朱由榔本来只想以“官兵”的身份盘查一番,看是不是普通的海商,没想到对面船上的竟然都是熟人。 “参见大明国皇帝。” “参见陛下。” “诸位平身,戈爱卿别来无恙?纳莱王还好啊?” 原来这个暹罗船队,是暹罗国王派来的使臣戈沙班。之前在妙当和谈的时候,戈沙班帮了大忙,朱由榔对他记忆深刻。 随船一起回来的,还有大明沙廉商站的赵小乙和贺九义。 双方寒暄了一番,然后谈起事情的始末。 原来自从莽白在赵良栋、王进宝的帮助下成功篡位,就立即把亲哥哥莽达给杀了。很多温和派老臣不是一同殉葬,就是被驱赶出阿瓦。 现在缅甸的形势非常险恶,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 如果不是因为立足未稳,急需笼络缅甸国内其他势力,莽白肯定要搞大动作。 这种局面下,贺九义认为仅有一百士兵驻守的沙廉商站危如累卵,建议赵小乙暂时放弃基地,撤往暹罗避祸。 伊洛瓦底江航道基本断绝,沙廉商站也没其他事情可以做,于是赵小乙率两艘小船绕过马六甲,抵达暹罗打听消息。 暹罗的纳莱王也深感事态严重,派戈沙班和赵小乙、贺九义一起回志灵城,找朱由榔商议怎么对付莽白。 朱由榔对这个局面早有心理准备,白文选也在妙当厉兵秣马,联合各地土司随时准备开战。 现在纳莱王先派使臣来联合抗敌,正是他所愿意看到的,马上表示如果莽白胆敢进攻暹罗,大明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戈沙班见事情顺利,马上叩头谢恩:“臣代吾王谢大明皇帝恩德。” 暹罗也是南洋大国,朱由榔认为应该有更深的合作,把利益捆绑起来,而不单是泛泛的军事合作。 “合作抗敌之事,我们回到志灵城再好好商议一个章程出来。对了,你们是怎么遇到荷兰海盗的?” “他们似乎一直在外海游弋,前面已经有一艘海船被劫了。见到我们的船队,二话不说就开炮攻击。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朱由榔点点头,知道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这些荷兰人就是故意来断绝商路的。 他转头向陈上川下令,把琼州海峡以东的战舰都调回白藤江入海口附近巡逻。 “大海茫茫,他们想要拦截商船,肯定不会离开入海口太远。发现空载的荷兰船就盘查,如有反抗直接攻击。” 第233章 侧翼牵制 舰队几个时辰就回到志灵城,朱由榔把暹罗使团安顿下来,然后召见赵小乙和贺九义御前,让他们说说沙廉商站的具体情况。 两人一文一武,各自汇报了一番。 和戈班沙所说的一样,现在缅甸就像一个大炸药桶,以莽白为首的强硬派夺权后,又让更多强硬的部落土司得势,主张与大明好好做生意的温和派则被打压得很惨。 伊洛瓦底是一条线,任何一个强硬派豪强从中作梗,都会让沙廉出发的商船无法抵达妙当。 “据说现在妙当的商人少了七八成,孟密的玉石只能通过走私卖给下游的商人。木材倒还可以卖到阿瓦城,不过价格被莽白压低了很多。” 赵小乙在沙廉这两年出售云南货物,采购大量廉价物资,为反攻大理、昆明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次被迫放弃沙廉商站,他真是心痛不已。 “缅甸很多豪强都对莽白不满,只是没有人撑腰,他们也不敢妄动。” 贺九义则从军事角度做出补充:“缅甸能打的军队都集中在阿瓦、东吁、勃固和南掌一带。其他都是地方豪强的私军、装备士气很差,不值一提。不过……缅甸军的船确实很多,五六十尺的江船恐怕有几百条。” “伊洛瓦底江很适合航行,在缅甸的地位就和我们的长江差不多。在我国江南,这样的江船恐怕还要多十几倍。” “不如我们派舰队进攻沙廉,我们的新船比他们的小船大得多,一定可以把他们的水师击溃。”贺九义提议道。 “贺帅不要轻敌。水战船大就有优势,不过小船也有作用。一旦小船数量多起来,可以用火攻等方法对大船造成致命打击。 这次郑成功去收复宝岛,就征召了数百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舰队。面对荷兰人的大型主力舰,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 想起郑成功,朱由榔不禁又担心起来。 南中国海上半年刮的都是西南风,从宝岛到安南一路都是顶头逆风。 帆船可以逆风行驶没错,不过因为要走之字型路线,用时比顺风要长三四倍。 从徐闻到志灵城是侧逆风,而且短距离还能忍受。从宝岛到安南太远了,而且是顶头正逆风,跑一趟得大半年。 “这个臣知道,延平郡王正在围困大湾城。不过似乎因为缺粮,分了很多士兵去岸上屯田种地……不是很顺利。” 朱由榔惊奇万分,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 说到这个,赵小乙就非常得意了。最近两年他在沙廉认识了很多海商,消息灵通。巴达维亚的情报根本瞒不过他。 原来赤嵌城投降后,大湾城的荷兰总督揆一就派出快船玛利亚号前往巴达维亚求援。 其实荷兰人也不清楚玛利亚号能否顺利带来援兵,毕竟此前还从未有人,在季风季节逆风长途航行。 为此荷兰人在城中举行了祷告和禁食活动,祈祷玛利亚号早日到达,并带回援军。 玛利亚号顶着猛烈地西南季风,走了一条全新的航线,船只贴着吕宋群岛和苏拉威西岛西侧,借助陆风直接向南航行再折向西方,历时两个月,终于达巴达维亚。 得信的巴达维亚总部正在慌忙征召船只,准备驰援大湾城。 听完这个消息,朱由榔大吃一惊。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郑成功收复宝岛会成功。不过他不知道玛利亚号顺利前往巴达维亚求援,算不算蝴蝶效应引起的意外。 郑成功肯定以为巴达维亚的援军不可能很快抵达,所以放心让士兵上岸屯田。 这样粮食的问题解决了,但军队散落在岸上,必然会大幅影响军队战斗力。 如果被荷兰援军成功突袭,郑成功的舰队有可能再次像南京之战那样战败。 大湾海峡比琼州海峡要宽得多,没有了舰队,能回到厦门的士兵可能十不存一。 和赵小乙等人不同,在朱由榔心中,收复宝岛的意义非常重大,绝对不能有失。 考虑到安南这边还要面对荷兰海盗的挑战,不可能远赴宝岛驰援,朱由榔眉头紧锁起来。 “巴达维亚正在为谁当驰援主帅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意跑去宝岛打硬仗。” “竟有此事?荷兰人不至于如此懦弱?” “据说巴达维亚的裁判所副所长雅科布·考乌是主战派,他想去,不过那些人又不放心他去。此人才干……有点低。” 听到这里,朱由榔心情轻松了一些。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如果真让这个雅科布·考乌当成主帅,那荷兰驰援舰队八成要吃瘪。 荷兰人征召船只需要一段时间,从这个角度看,朱由榔在安南牵制一部分荷兰舰,对宝岛战事也有一定的帮助。 想到这里,他对白藤江口的海战更加重视了。 “马上派一艘快船,把荷兰人准备驰援的消息送到宝岛……还有,运一些粮食过去。延平郡王也真是大意,两军交战,怎么能让水兵上岸屯田呢?” …… 打击白藤江入海口附近的荷兰海盗,既是对付郑柞,也是间接帮助郑成功,优先级非常高。 缅甸和吕宋的问题只能放到一边,先集中力量对付荷兰人再说。 朱由榔还下令下各大造船厂和铸炮厂日夜赶工,务必要在一个月内让所有在建的船只顺利下水参战。 除了要有船,还要有充足的水手、水兵。 水兵还好说,御林军的士兵都受过水战训练,上船适应一下勉强能战。去哪里找大量合格的操帆水手,却是大问题。 操帆水手不但身手要灵活、水性要好,还要对风向非常敏感,能在战斗中不断调整风帆。 对此,陆顺明为朱由榔解决了这个难题。 “陛下,您忘了涠洲岛的珠户、疍户了吗?” “珠户?现在已经没有珠户了。” 朱由榔扛了一句,马上想到以前的珠户、疍户,确实可能是非常优秀的水手。 “涠洲岛现在有多少人在养珠?我们起码要招募上千操帆水手,那里数量够不够?” 陆顺明得意洋洋道:“怎么可能不够?今年高雷廉大半疍户都被末将说服,跑到涠洲岛养珍珠去了。现在恐怕得有上万人,就算十丁抽一也够了。” 第234章 武德充沛 去年明军夺回涠洲岛,朱由榔诏令岛上疍户、珠户可以自由围海养珍珠,本来不过是为了缓解当地百姓的困苦生活,没想竟起到巨大效果。 合浦南珠的品质很高,以前不是被明廷垄断,就是被清廷垄断。 珍珠以进贡的名义,被镇守太监和各级官员贪墨,最后到皇帝手里也没剩下几颗。 除了中间贪墨的官僚,上下两头都没多少好处,朝廷懒得过问,珠户没动力好好干活,高雷廉采珠业因此萎缩得不成样子。 免除进贡的政令发布后,岛上渔民马上发了大财。 珠户自由出售珍珠很赚钱,即使税率高达六成,剩下的收入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整个高雷廉几乎所有渔民都聚集到涠洲岛养珠,让这个小岛屿空前繁荣。 仅一年时间,岛上就发展出一个珍珠集市。到了永历十五年的采珠季节,小集市已演变成一条长达一里的街道。 为了盖军营开挖的砖窑也意外地赚到了钱,光为珠户、行商提供盖房材料,一年利润就高达上千两白银。 珠户、疍户生活好了,青壮应征入伍的意愿就很低。 当陆顺明派人到岛上招募水手时,应者居然寥寥无几,让他大为尴尬。最后还是通过强制抽丁的方式,才勉强凑齐了一千名水手。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引起朱由榔的关注。 越富裕的地方越难征兵,就算勉强抽丁凑出来的队伍,战斗力也很弱,这是自古就有的问题。 以前当权者的解决方案是由富裕的地方出钱粮,然后到穷苦的地方招募人手。 现在朱由榔治下讲究“市场经济”,大力发展工商业,百姓自发向能赚钱的地方流动。这导致越富裕的地方人口越稠密。 比如志灵本是安南一个小县,壮丁不过五千。仅短短两年时间,就聚集了超过二十万人口。 只有云南那样人少的省份才比较穷,可安南还要不断送人去云南种地,不可能跑去那边征兵。 朱由榔想来想去,觉得富裕地方的人不愿意当兵,还是宣传不够的缘故。 如果百姓不能意识到富裕生活不是白来的,需要用生命去保卫,需要不断进取,那安南这块地方迟早会像涠洲岛一样,变成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荷兰海盗越来越猖狂,七八艘百尺以上的武装商船日夜不停,在白藤江外海游弋,给前来志灵城做生意的海商造成了极大影响。 义军水师只有两艘大船,其他小船无论航速还是舰炮都不太行。虽然数量众多,但是荷兰舰看到大部队就跑,明军撵不上,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方面,朱由榔把水师编成几队,把巡逻范围延伸至五十海里开外,让荷兰舰不能堵着入海口拦截。 另一方面,他让屈大均的报社记者随舰出行,通过《安南消息》不断揭露郑柞的卑劣行径。 《安南消息》之前因为报道安阳公主的消息一炮而红,发行量几期之内就超过了两百份。 现在屈大均天天指着郑柞的鼻子骂,更是让百姓看得大呼解气,发行量节节攀升。 不到一个月,连码头卖力气卸货的小工都对荷兰海盗耳熟能详。什么“厄克号”、“卢斯杜南号”,都是郑柞派来妨碍他们赚钱的狗腿子。 通过这样的宣传,郑柞由之前英明神武的副国王迅速变成一个小丑,天天被志灵城的百姓吐唾沫。 出外海巡逻的水师官兵则成了英雄,每当有战舰回港补给,就有大量小船去送瓜果菜蔬,把水手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朱由榔认为富裕地区的百姓并不是不会当兵,只是不会为了单纯吃粮而当兵。只要理由合适,富裕百姓也会众志成城,踊跃打击他们痛恨的敌人。 郑柞越是作妖,只会越是令人讨厌。等百姓的讨厌变成痛恨,到时升龙城就会好打很多。 …… 随着郑柞收买的荷兰船越来越多,很多海商开始向官府询问,能不能帮他们把海船改装一下,安上几门能还击的舰载炮。 因为他们发现,武装商船基本不会被劫。荷兰海盗看到商船开炮轰几下,基本不会一直纠缠下去。 荷兰人本来就是拿郑柞的钱办事,能劫到船固然是一笔横财,劫不到也不会往死里拼命。 毕竟打坏了船还要返回巴达维亚修,为了劫船挨上几炮,耽误以后运货不值得。 如果四五艘武装商船一起行动那就更安全了,二十几门炮一起轰,荷兰人还要绕道走。 只要船队离开白藤江入海口上百海里,就很安全了。大海茫茫,荷兰海盗无法追踪,到时再分头扬镳就是,耽误的时间也不长。 装一门炮三百两?价钱好商量,再贵都要装。 每门炮一两千斤铁呢,况且还要改装船舷,设置炮位,三百两不算贵。 只要装上几门大炮,就等于有了半张护身符。毕竟炮越多越安全,总比整艘船被荷兰人劫了强。 改装商船不占用船坞,工作量也小,朱由榔乐见其成,下令下龙湾造船厂对改装商船大开绿灯。只要有商船过去马上改,不得拖延。 铸炮厂对海商的请求也大喜过望,非常欢迎。 泥模铸炮法中,最费时间的工序就是阴干泥模,其他步骤都费不了多少时间。 偏偏造泥模很便宜,所以铸炮厂之前一次性造了几百个泥模,免得以后因为缺少泥模卡造不了炮。现在有了订单,多生产几门火炮根本不算什么事。 朝廷不禁止他们向民船卖炮,这等于天上掉下来的钱,不捡白不捡。 屈大均第一个广告生意就来自下龙湾铸炮厂,想到这并不是朱由榔的产业,而是所谓的安南军火商,还狮子大开口宰了一笔钱。 收到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后,《安南消息》吹嘘火炮还击这件事更积极了。每期都在报纸上讲解火炮原理,从威力到操作流程一应俱全。 朱由榔也适时推出炮手服务,只要海船在下龙湾改装成武装商船,他就派炮手上船教水手开炮。 雇佣一个炮手师傅很贵,每个月要二十两银子,在船上还要好吃好喝供着。 不过海商们觉得很值,每一艘改装过的商船都会雇佣,有的一艘船还不止雇一两个。 炮手上船教开炮不耽误行程,两三千两改装费都出了,再花点钱雇几个炮手师傅是应该的。 很快,志灵港就出现了一个奇景:很多海船卸完货先去下龙湾一趟,改装成武装商船再回来继续装货。 这些商船来的时候是任人拿捏的鱼肉,走的时候是长满倒刺的刺猬。 朱由榔指着改装好的商船这样评价:“这样很好,大明海商就应该武德充沛。我们不是满清,不应该担心海商有枪有炮。” 第235章 军火外销 戈沙班等暹罗使臣差点被荷兰海盗劫持,惊惧之下也非常恼怒。 暹罗也是南洋大国,他们作为正经使臣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纷纷表示回国后一定禀告纳莱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给郑柞好看。 来到志灵城后,戈沙班等人又在陈安德的陪同下参观了各大工坊,大开眼界。 这个时代的小城市一般以农民为主,辅以少量的手工业市民。如果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则大多是军人及家属。 只有一国首都,才会有大量官员及从属,辅以从事服务业的市民。 而志灵城和他们见过的所有城市都不一样。这里大部分市民都是工匠、行商和服务业者。 城外林立的各种大工坊更是令他们震惊不已,他们从没想过私营工坊能做得那么大。 在白藤江边,瓷窑被修成长长一排,数量有二十几个,一眼看不到尽头。 陈安德告诉他们,志灵瓷窑使用的是合浦运过来的瓷土,燃料则是下龙湾运过来的无烟煤。 “现在我们能生产正宗的青花瓷,很多工匠都是景德镇过来的老师傅,质量绝对上乘。” 陈安德让手下把样品分发给使臣们品鉴,言语中有意无意的把志灵瓷和安南瓷区分开。 暹罗是大明传统的友好国家,一直仰慕华夏文化。戈沙班这次还带来了万历皇帝授予暹罗的印信和文书,以表示从来都没有忘记大明国的眷顾。 在暹罗国内,青花瓷、茶叶和中国丝绸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商品,被贵族们所推崇。 使团成员对样品赞不绝口,都表示云南普洱茶确实是珍品,志灵瓷也有不俗的品质。 “这些都是私窑?陈大人,能不能领我们去官窑看看,让我们好好观摩一番?” 戈沙班是这方面的行家,很有鉴赏力。在他看来志灵窑的产品可算“上品”,和上好的景德镇青花瓷还有一点点距离。 自古官窑品质比私窑要好得多,如果私窑都能生产这样的好东西,官窑就更令人期待了。 “戈大人有所不知,志灵城所有瓷窑都可算‘私窑’,或者说陛下和臣民共有的产业。” 接着陈安德给戈沙班介绍了股份制公司的概念。在他的描述里,志灵城大小商户都拥有一些股票。 甚至很多工匠、小商贩都会买一些,毕竟只需要拥有少量股票就能得到“辅国将军”的爵位,不会再随便受到欺负。 戈沙班眼界开阔,在西洋人那里了解过股份制公司,对此并不陌生。 可志灵城把购买股票的门槛设得如此之低,附带好处设得如此之大,还是令他十分震惊。 他想不通为什么朱由榔会把这么赚钱的工坊“卖”出去,而不是自己持有。 如果生产民用商品的工坊只是令暹罗使臣们羡慕,那军工厂就让他们有些眼红了。 戈沙班亲自拿了一支刺刀燧发枪试验,准头比西洋人带来的还要好。特别是枪头套着的刺刀,坚韧锋利,配上枪柄就是一支短矛。 装备这种武器的部队,一定是战场上不可轻辱的劲旅。 所谓军工厂也是“私营”的,可以对外出售武器。不过据陈安德所说,军火商出售武器要向朝廷报备。只有得到朝廷批准,军火商才能对外出售。 “那是自然,国之重器,不可不慎重,”戈沙班用崇敬的眼神看着陈安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吾等请求觐见陛下,请陈大人代为安排。” …… 朱由榔把暹罗使团晾了快一个月,只是让陈安德带他们到处参观,并不正式会面,也是有意为之。 暹罗对大明友好不假,可那只是基于传统感情的崇拜,并不是利益上的共进退。 使团刚到白藤江口就受到袭击,未免让人怀疑大明的实力。在那种情况下会面,可能没有很好的效果。 在这一个月里,各大造船厂陆续下水一批战舰,明军水师把荷兰海盗的嚣张气焰打退了不少,朱由榔这才有心情再度召见暹罗使团继续会晤。 朝见的时候,戈沙班再度重提了两国一起对付莽白的计划。 “莽白狼子野心,我们肯定是要一起打的,不过……戈爱卿应该也知道,云南山高林密,调度大军到妙当很不便利……” 朱由榔明确表示,近期并没有主动进攻阿瓦的打算。不过白文选会在妙当保持数万兵力,让莽白不能全力进攻暹罗。 等大明水师拥有足够的舰船,可能会跨海从南面发起进攻。 “陛下有所不知,莽白重用清臣赵良栋、王进宝,倚为左膀右臂。据说这两人练兵很厉害,等陛下水师大成时,缅军可能就强不可制了。” 朱由榔听到这两人的名字,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笑道:“这两人不过是朕的手下败将,跳梁小丑而已。你们不用过于担心。” 戈沙班一脸苦笑,唉声叹气了一番。 原来赵良栋、王进宝已经到南掌一带指挥过小规模战斗。他们手下的亲兵营相当厉害,让镇守泰可素城的柯萨列克将军吃了不少亏。 “竟有此事?” 朱由榔对这两个人左右逢源的能力惊叹不已,沦落到缅甸都能重振旗鼓,也算是人才了。 沉吟半晌,朱由榔慷慨地表示了善意:“朕可以赐你们一些新式火铳和火炮,你们装备一支精锐,这样就不怕他们了。一百支燧发枪……十门野战炮,足以打垮他们。” “谢陛下恩典!” 戈沙班听到对方慷慨赠送武器,心中大喜,连忙谢恩。接着又道:“只是太少了些,一百支枪确实不够用。” “爱卿有所不知,这个燧发枪有点……有点贵,朕最近要打荷兰人,也不太宽裕……” “陛下,我们可以买。” 戈沙班与其他使臣早就商量过,这次觐见就是要提出购买军火的。他们想要的胃口很大,第一批最少要两千支燧发枪,一百门三磅、六磅野战铁炮。 至于价格则完全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只要朱由榔批准出售,他们绝对不会还价。 第236章 利益关系 暹罗一次性购买那么多武器,朱由榔并不感到奇怪。 暹缅两国本就是几百年宿敌,有解不开的仇怨。 几十年前,暹罗曾被强大的东吁王朝打得灭国,十几年后才夺回首都。又经过几代人励精图治,才重新崛起。 现在整个缅甸好像疯了一般,又有赵良栋、王进宝这两名将做“胆”,一副和清廷已经结盟的样子,自然把暹罗人吓得不轻。 朱由榔非常慷慨,表示向盟友出售军火当然没问题,只要军火商愿意卖,朝廷不会阻拦。 “不光军火,我们的瓷器、茶叶、锡器……都还不错,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这段时间,暹罗使团被领着到处看商品,陈安德如此热情,他们哪里会看不出用意。朱由榔话音刚落,戈沙班马上答应会采购一批,丝毫没有犹豫。 “陛下,我们至少可以采购两船,再多的话……还要回国请示纳莱国王……” 朱由榔知道对方想岔,摆手解释道:“戈爱卿可能误会了,这些都是民用品,不需要你们官方出面购买。你们只要降低志灵城商品的税率即可。相应地,我们也会降低暹罗商品的税率。” 见戈沙班不太理解,朱由榔又解释了一遍“最惠国待遇”的概念。 “现在暹罗海商习惯到广州采购。清廷是敌非友,让他们赚钱,对暹罗也不利。如果你们能提高广州商品的税率,降低志灵商品的。朕相信,海商自然就会到这里采购的。” 戈沙班稍微想了一下,马上理解其中的道理。 如果税率有明显差别,民间商人自然更愿意到志灵城采买。在品质差不多的情况下,这样利润会高很多。 况且在广州采购到的瓷器也是佛山瓷,不见得比志灵城生产的好。 “陛下,我们怎么知道海商是从哪里采购的呢?” “这个简单,无论瓷器、茶叶,或其他什么东西,只要大明生产的,这边市舶司都会出一份产地证明。你们那边按文书上面列明的种类、数量收税就是。” 戈沙班拍手称妙,连称“天子圣明”,盛赞这个主意真不错。 大海茫茫,伪称产地容易,伪造官方文书就比较难了。只要两国市舶司定期比对账目,很容易把造假的商人抓起来问罪。 “同理,我们出售的军火,也会在枪管、炮管上铭刻产地和批次编号。你们可不能转售给郑柞或者清军,特别是燧发枪……” “陛下放心,我们必会严加管束官兵,绝不会把新式武器转卖出去。” 解决完贸易方面的问题,朱由榔又提议由大明出工匠师傅和图纸,到暹罗设立造船厂。 暹罗有漫长的海岸线,木料一点都不缺。在暹罗把船造好,再开回安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为了打动纳莱王,他还提出造船厂双方各占一半股份。 “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两国一起办造船厂?” “朕会以个人名义出钱,建议纳莱王也一样,如此账目会清楚一些。” 戈沙班不明白两国皇帝(国王)出钱,和两国朝廷出钱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最新式的战船会被谁所有。 “利润均分,产能也均分。” 朱由榔很实在地表示,既然合资办厂,自然双方的权力都是一样的。 “当然,如果你们不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把船全部买下来。大明水师需要很多战船,造船厂绝对不会赔钱的。” “陛下恕罪,两国合资开造船厂这个……这个,臣实在难以决断。臣还须请示纳莱国王……” 朱由榔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朕相信,纳莱国王也会如此认为。” 这次会晤非常顺利,朱由榔的鼎力支持让暹罗使团兴奋不已。他们觉得有风头正盛的大明做靠山,战胜缅甸的信心更足了。 在回程时,戈沙班还对左右使臣叹道:“大明果然是天朝上国,和大明天子相比,我们都只不过是井中之蛙而已啊。” …… 得知暹罗使团一下子定购了两千把燧发枪,张北海肉痛不已,马上找到朱由榔抗议。 “陛下,燧发枪我们自己都不够用,怎么能卖给暹罗人呢?而且还卖那么多……两千支啊,可以装备一个步兵师了。” “一个步兵团而已,步兵师还不至于。” 朱由榔雄心勃勃,表示以后会逐渐减少纯近战士兵的比例。 带刺刀的燧发枪就像一支短矛,可以完成大部分刀盾兵、长枪兵的战斗任务。 而且他觉得,兵种太复杂会导致训练难度增加。训练火铳手的难度其实并不高,至少不会比训练精锐刀盾手高。 他知道热兵器取代冷兵器是大势所趋。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他不介意把军队全换成火铳兵、炮兵和骑兵。 “那陛下更不应该把枪卖给暹罗人了,”张北海义愤填膺,又叫道,“如果朝廷缺钱,我们可以自愿减少军饷。” “那不是钱的问题,朕还没有那么财迷。” 朱由榔想了一下,决定好好解释一番。 “莽白和清廷勾结,和我们绝无可能讲和。既然我们现在没功夫去打,当然要支持暹罗人先把他们狠狠揍一顿。如果暹罗人扛不住赵良栋、王进宝那几板斧,再一次灭国,巩昌王那边的压力就大了。” 朱由榔让左右侍卫拿出南洋地图,给张北海指了暹罗和缅甸的位置。 “暹罗和缅甸挨在一起,暹罗人拿这些武器,除了打缅甸,还能打谁?” 这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理论并不高深,张北海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只是他觉得,利器在朋友手里,总是不如在自己手里强。 “朽木不可雕也!” 朱由榔被这个榆木疙瘩气得不轻,只好换了个角度去解释。 “暹罗采购得多了,军火商就会雇更多的工匠,改进工艺。这样成本就会下降,我们买起来会更便宜。 还有,据巡检司报告,这两个月有不少细作在为郑柞走私燧发枪。我们的采购价格压得很低,军火商肯定会偷偷卖一些。现在暹罗一次性高价采购两千把,他们就没那个心情卖给细作了。” 张北海闻之大怒,如果不是在御前,他肯定忍不住领兵去把那些军火商给崩了。 “这些奸商……可恨。” “不要总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不用新利益代替旧利益,杀再多人也没有用。” 第237章 训练民兵 向暹罗出售军火,除了可以给缅甸制造麻烦,减轻云南的防守压力外,朱由榔还有其他考虑。 在冷兵器时代,精锐部队是非常难得的。 主力部队需要身经百战,在血肉纷飞的战场上大浪淘沙,幸存下来士兵才能成为骨干。 军队一直打胜仗,精锐官兵就积累得很快。反之,连续几次战败,或者部队被成建制歼灭,骨干的流失就难以弥补。 在这两年的战斗中,明军每次都是背水一战,几乎没有退路。 从主帅到军官,再到大头兵,都有背水一战的觉悟,以弱胜强完全不奇怪。 可每次都这样拼命,总会有失利的时候。如果不能把治下所有臣民发动起来,打成总体战,那么明、清的力量对比就难以扭转。 朱由榔做了很多尝试,比如说提出过退役机制。在这个计划中,有战场经验的士兵达到服役年限后,会逐年退役。 与之相匹配的,就是后备役制度。那些退役士兵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可不能白白浪费。 朱由榔计划让那些退役士兵在农闲时训练民兵,尽量让每一个成年男子都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 民兵在不征召时不用发军饷,花费比较低。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集中起来使用,是正规野战军的补充。 宋代王安石提出过类似的变法,就是所谓的保甲法。 在王安石的方案中,乡村民户加十家为一保,民户家有两丁以上抽一丁为保丁,农闲时集中,接受军事训练。 不过保甲法的效果并不大,除了司马光等旧党掣肘的原因,还和当时战斗方式也有关系。 北方外敌多骑兵。拿刀、剑、长矛等冷兵器在战场上对抗骑兵,需要经过严格训练,还要排成非常严密的军阵才有可能成功。 乡民农闲训练不能和正规军相比,在冷兵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大用。 在以热兵器为主的战场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哪怕一个八岁幼童,只要懂得开枪,就有可能打倒一个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 如果有战壕、城墙等阵地防护,受过简单训练的民兵也能发挥出重大作用。 因此民兵的主要训练内容是如何听懂军令,如何使用火器,特别是火铳。 “我们需要大量火铳,数量要以十万计。” 朱由榔看着张北海,脸上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 “正规军装备十万,还要十万用来训练和备用。只有随时能拉起几万军队,十几万军队,我们才能稳如泰山。” 张北海被这种雄心壮志所震撼,二十万把燧发枪,哪怕以三十两一把的价格,采购就要六百万两之巨。 再加上弹药和训练士兵的费用,没有几千万哪里能办到。 张北海估计朝廷岁入也就一百万两左右,就算大家都不吃不喝,全部拿来买枪都要好几年。 “所以火药、火铳不能这么贵,一定要想办法把价格降下来。三十两一把枪,朕也用不起啊!” 朱由榔认为降低造价的最好办法就是增加需求,扩大生产。 订单一定要多到军工厂忙不过来,才会有更多人愿意开工坊造枪。 那些商人会招募更多人手,改善工序,利用水力机器等新方法,争相把造价降低以获得订单。 火绳枪刚刚发明出来的时候也很贵,安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生产成本已经降到三四两银子一把。 燧发枪也就是火绳枪的改良版,造价降到几两银子一把是有可能的。 朱由榔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没有那么多钱去采购。卖一些给暹罗人,就等于让盟友出钱给自己铺路了。 还有一个原因朱由榔没有对属下言明。 和刀剑不一样,火铳是会损耗的。暹罗人用习惯了大明的火铳,就会产生依赖。只要他们一直需要向大明购买武器,就绝不会因为一些蝇头小利而背叛。 朱由榔心中暗想:“大明只剩一隅之地,暹罗还愿意做我的盟友,确实不容易。一定要牢牢把握住才行。” …… 黎玉缘亲明的姿态,让安南老百姓对大明的恐惧感日渐消除。 在屈大均不厌其烦的报道下,现在不但明军控制州县,连莫家、武家治下的老百姓都慢慢知道,安南王室和大明是站在一起的。 有些人还猜测,是不是要和大明联姻了,否则安南的公主没道理整天在大明皇帝身边转。 黎家在安南老百姓心中有一定分量,很多士绅都还承认黎氏是安南正统。只是黎维祺在郑柞控制之下,他们无法对国王效忠。 他们对黎家的好感,很容易就转变成对大明的拥护。很多安南人开始不那么反感朱由榔租借升龙府了。 所以即使明军一直没有发起进攻,郑柞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郑柞敢于顽抗大明最大的倚仗,就是安南各地豪强对大明重设交趾布政司的恐惧。等这种恐惧慢慢消除,他觉得自己离众叛亲离就不远了。 郑柞毫无办法,只能继续花大价钱收买荷兰人,雇佣西洋商船和明军战斗。 他还承诺,如果商船被轰坏了,他负责赔偿,让荷兰人放心地狠狠打。 在重金收买下,荷兰海盗对白藤江外海的袭扰重新加强,而且数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朱由榔也没有好办法,敌人上门了只能打,只是这种袭扰战让明军水师很不适应。 以前两军交战都是光明正大地摆开阵势,一战定输赢。现在荷兰人正面能打赢的时候就打,打不过就跑,让很多将领不胜其烦。 因为新战船多了,将领不太够用,朱由榔不得不让低一级军官统领战船。 据私下报告,有些低级军官比较怯战,看到更高大的荷兰船只是远远对峙,不敢上去拼杀。 朱由榔对此非常不满,远远对峙如何能打疼敌人呢? 郑家几十年积累,存下的银子很多。荷兰人拿着巨额佣金,很有耐心。如果不把他们打疼打怕,这种袭扰不知道要持续到何年何月。 “末将御下不力,请陛下责罚。” 陈上川垂头丧气,暗想回到军营一定要严查一番,把那些孬种揪出来军法处置。 “算了,你也没办法。战舰到处巡逻,散得很开。你也没办法盯着每一条船。” 朱由榔为这个得力手下开脱了几句,暗暗思虑如何改变这个局面。 加上临时征用的武装商船,明军水师只有一百多条船而已。而且现在只在这么小的海域交战,就出现这种状况。 以后有几百、上千条船,要从日本海到安达曼海如此广阔的海域战斗,如何能管得过来? 第238章 惊人赏金 朱由榔站在领船军官的角度思考,发现在现有制度下,连自己也克服不了消极应战的问题。 首先,明军水师需要巡逻的范围很大,战舰有时会离开海港百余海里。 在这个时代,战舰一旦脱离友军的视线范围,就难以和其他人取得联系。 而且大海茫茫,没有船寸步难行,明军不可能获得很精准的战术情报。 敌人的位置和数量未知,主帅也没办法给事先下达明确的命令。 在陆地上,中低级军官都在上司眼皮子底下战斗,或与主力部队距离不远。 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敌人,军官可以马上派人去联系顶头上司。或请示命令,或请求支援,都比较方便。 海战和陆战大不相同,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战舰遇到敌人时,可能几十海里范围内都没有友军,也没有办法与主帅取得联系。到底是打还是逃,全靠领船军官自主决断。 在袭扰与反袭扰战中,考验军官的指挥能力,更考验军官的战斗决心。 其次,战舰非常昂贵,一艘九十尺的新式船,光造价就几千两,加上船上弹药、水兵、水手,整船总价值高达一万多两白银之巨。 仅战斗失利还好一些,船舶回到造船厂维修,算上阵亡士兵抚恤等开支,所费不过几百、上千两。 一旦战舰被敌人俘获,损失可就大了,不但自己损失一条船,敌人还得到一条。一来一去,等于损失了二三万两。 很多将领都是满怀忠义的斗士,他们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意给朝廷带来这样大的损失。 最后,海战的奖惩也很不明确。 在陆战中,每打赢一次战斗,哪怕只消灭几十、一两百个敌人,收获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胜利者可以抓俘虏,补充士兵损失;可以缴获武器、盔甲增强部队实力。 割下敌人首级还可以攒军功,积累小功为大功,不失为中低级军官稳妥的晋升方式。 而海战多半是隔海开炮,除非运气绝佳,命中主桅杆、火药仓等关键部位,否则打中十炮也未必能把敌舰击沉。 运气不好时,轰上大半天也打不中敌人一炮,自己反倒是死伤惨重。 绝大多数情况下,交战双方会在精疲力尽后偃旗息鼓,各自脱离战斗。 打成半吊子最让人难受,军功没法计算,好处一点没捞着,损失倒是实实在在。 每次回到下龙湾修船时,领船军官都认为自己是失败的一方,显得垂头丧气。 就算侥幸俘获敌舰,他们认为顶多在官职上升一升,对所率部队的实力影响不大。 毕竟每个军官只能控制一艘船,俘获的战船迟早要交给同僚去开。冒着诸多风险,奋力拼杀,最后给别人做嫁衣,心里多少会有些不会舒服。 所以“多打不如少打,少打不如不打”的观点逐渐流行,有时三四艘战舰看到一艘荷兰船也不愿果断交战,礼貌得不成样子。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海上相逢也一样。没有亮剑精神,没有遇敌必战的勇气,巡逻还有什么用?不如停在海港休息,还能节省一些军饷。懦弱的水师,拥有再多战船也是白搭,不堪一击。” 朱由榔劈头盖脸地痛批,丝毫不留情面。陈上川被骂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最近被委派到船上领军的人很多,大部分是陈上川看重的明日新星,以前战斗都很勇敢,也为朝廷立过功勋。 消极应战确实不应该,可说到底他们没有犯特别严重的错误,而且他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推脱。 比如说风向不佳,担心有埋伏之类的说辞,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把这些军官撸下去不难,但军官普遍消极应战的风气下,陈上川想不出还能换什么人上去,能改善当前窘况。 陈上川认为皇帝肯定会继续大发脾气,找几个倒霉杀鸡儆猴,暗想怎么也要给手下说说情,起码把他们的小命保住。 朱由榔没有注意到对方心中忐忑,反其道而行之,开始给现在的领船军官们谋起福利来。 “你回去拟一份名单,朕要为所有战船任命船长。九十尺以上的战舰全部视为四级舰,船长全部由都司担任,授正四品指挥佥事衔。九十尺以下的视为五级舰,全部由千总担任,船长授正六品百户衔。” 接着,朱由榔又为每艘战舰设立大副和水手长一职。 大副为船长的副官,职衔低半级,辅佐船长管理船上一切事务。水手长比船长低一级,统领所有水手。 陈上川大吃一惊,现在整个水师有近百艘船,这么大规模的晋升实在太慷慨了。水师一下子多出几百名营级军官,军饷支出都会多不少。 “一艘船几千、上万两,船上还有近百水兵、水手,船长责任重大,由都司担任没什么不对。等我们造出一百二十尺、一百五十尺的大舰,船长就会是游击将军。” 陈上川感觉忽然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这样高级别待遇,会让水师地位大幅提升。 按这个规则来算,自己这个水师总兵,以后最低也是提督一级,左都督的一品头衔指日可待。 “还有,朕决定提高俘获敌舰的赏赐,”朱由榔丝毫不理会对方张得越来越大的嘴巴,继续阐述另一个天大福利。 在他制定的新规则中,击伤敌舰也算功劳。如果能成功俘获敌船,朝廷将拿出船体价值的三成来做赏金。 其中船长独占一成,大副、水手长和所有水手、水兵都会拿到相应的部分。 陈上川简单算了算,发现这个赏格实在太惊人了。一艘荷兰舰最少价值一万两,大的会达到两三万两。 俘获一艘敌船就能获得一两千、两三千两白银,一夜暴富不再是梦想,而是所有船长可以企及的目标。 连普通水手的赏金都惊人地高,俘获敌船最少也能赚二三十两银子。 “陛下,这个赏赐未免也太……” “没错,就是这么高。” 朱由榔丝毫不觉得这个赏赐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俘获一艘敌舰收益巨大,朝廷不但省了一笔造船、购炮的钱,还少了一个劲敌。无论发出去多少钱,自己永远是赚的,绝对不会亏。 “水师要像狼群一样,看到猎物就冲上去捕食。如果船长怯懦不堪,当战不战,下面的大副、水手都不会同意。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没有人愿意跟着一个混日子的船长共事。” 第239章 水师军魂 安南明军水师是由两广义军为班底组建的,大部分军官出身于义军,即邓耀、杨彦迪和陈上川的部下。 两广义军大多出身草莽,以前不是渔民疍户就是海盗,为了抗清报国才走到一起。 贪生怕死的懦夫早就在历次清军围剿时投降了,剩下的都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 近期普遍怯战风气流行,一定是因为奖惩制度不合理,而不是将士的忠诚问题。 为了激励将士勇敢作战,朱由榔煞费苦心,设计了一系列福利和激励政策,希望在正规海军创建伊始就打下好底子。 如果只想光复两京十三省,也许靠强大的陆师就可以。可朱由榔的目标绝不仅限于此,而是重新屹立于世界列强之颠。 世界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未来三百年,大明是否能持续兴盛强大,实现真正的中兴,还得看能不能征服海洋。 十七世纪的荷兰海上实力非常强大,所拥有的战舰、武装商船据说有一万多艘,号称“海上马车夫”。 一旦在宝岛被郑成功击败,他们有可能退避三舍,放弃东亚贸易,退回南洋专心经营香料群岛。也有可能恼羞成怒,从欧罗巴召集更多舰队反击,发起更大的战争。 如果荷兰人和清廷勾结联合,将成为大明最难对付的敌人。 没有遇敌比必战的勇气,大明水师不可能与海航技术暂时领先的西洋人一较高下。 朱由榔认为发展水师刻不容缓,第一步就是打造军魂。 每支军队都有着它自己的传统。这种传统与性格,是在军队创建时决定的。 他要给水师注入“遇敌必战,敢打敢拼”的军魂。从此不管岁月流失,人员更迭,这支部队的军魂永在。 陈上川也认同这个观点,举双手赞同。他听完一系列福利,又开始担心起来。 以他对天子的了解,有奖必有罚。勇敢战斗的奖励如此丰厚,怯战的惩罚想必也会非常严厉。 “没错,船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这样还望风而逃,别怪朕撤他们的职,扔到志灵城后山守水塘。” “守水塘”是朱由榔常用的处罚方式,就是把犯一些小错,且屡教不改的军官罚到志灵城外的湖边站岗。 那里是明军操练水军的地方,军官被罚在那里站岗,众目睽睽之下,确实很没脸面。 很多人情愿挨军棍也不愿意去守水塘,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陈上川倒是松了一口气,暗呼陛下果然是仁慈,要不然事情就不好办了。 海上作战要考虑的因素太多,敌舰数量、风向、洋流,每一样都要考虑在内。有时是因为船长怯战,有时确实没有交战条件,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每一次避战都要“斩首示众”,这个船长真的没人敢当了。 “守水塘”就好很多,只是丢人又不是丢命,和文官被贬差不多。 不过陈上川也有一些担忧,这样的处罚未免过轻,可能起不到震慑作用。被贬文官起复的例子屡见不鲜,军人只会更容易。 因为在能当上中层军官,背后肯定有高级将领赏识,否则一辈子都是大头兵,升到把总一级就到头了,绝不可能率舰出海。 只要没丢掉性命,等风头过去,再找老上级“活动活动”获得戴罪立功机会的可能性很大。 “陛下恕罪,只撤船长的职,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朕要的是当战必战,而不是明知敌我悬殊也冲上去送死。难道敌人十倍于我,也要冲上去送死?难道风暴中也‘遇敌必战’?朕没有那么无知。” 朱由榔学习过现代理论,知道规矩的威慑力不在于刑罚的严酷性,而在于其不可避免性。 崇祯朝的处罚非常严酷,只要战事不利,主帅轻则下狱,重则抄家灭族。 后来军头们发现,只要拥兵自重就可以不受处罚,严酷的军规就变成了笑话。 经营海军也很容易面临这样的问题,且要严重得多。 船长在战舰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如果他认为回志灵城必死无疑,很可能带着部下脱离军队,重新去当海盗,甚至带船降清。 战船一旦到了外海就没有了任何管束,如果整船上下都决定降清,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所以处罚只能针对船长一人,而且最好不要动用死刑,免得有罪者鱼死网破。 朱由榔解释了一番刑罚理论,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撤职这个处罚不轻了。只要船长们知道怯战一定会受罚,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陛下仁德,末将受教了。” 陈上川嘴上说着仁德,心里却在暗想着,陛下和烈皇是堂兄弟,做事风格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烈皇喜欢来狠的,陛下却喜欢玩阴的。大副和水手长都是有品级的军官,在船上也有威信,能制衡船长。 只处罚船长的话,大副和水手长肯定不会轻易同意一起投敌。大副听起来就像是头等副官,船长被撸下去,不就轮到他来当船长了? 嘿,还是大小相制那一套。原来陛下是这个用意,不新鲜,不新鲜矣! 陈上川想了一下,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如何实现“处罚必然性”。 “大海变化莫测,敌我虚实难料,臣没办法在每条船上盯着……” 朱由榔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有了对策。 如果自己有千里眼,能实时看着每一条船的战况,他相信根本不会有人偷奸耍滑。 御驾亲征特别提振士气,无非是因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打仗,无论奖罚都会比较公平。出多少力,天子都看在眼里,不会被克扣,也不能被隐瞒。 明朝历代皇帝很早就意识到监督问题的重要性,他们的解决方式就是派出太监当监军。这个方式前期还行,后期就变成了恶法。 因为皇帝总是偏向相信自己派出去的心腹,所以监军的权力被无限放大。主帅要么对太监唯唯诺诺,要么花重金收买,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到最后监军这个职位就变成一边捞钱,一边祸害军队的毒瘤。 朱由榔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提出一个日后让所有船上军官都头疼不已,叫苦不迭的新法子。 第240章 航海日志 朱由榔的新法子说起来也很简单,所有军舰只要离开母港,就必须把每天发生的重要事情记录在航海日志上。 所谓重要事情包括航向、天气风向、水文洋流、遇敌位置与数量,交战过程等等。 朱由榔掰着手指细数,列举了一大堆需要每天记录的事件。 “这是必须要记载的,如果遇到突发事件,船长也应该记录在航海日志上。比如说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岛屿,或者在海上救起落水者等等。” 有一些是在座众人可以理解的,比如遇敌数量和战斗过程等等。 有一些则不知道有什么用,比如天气、风向、洋流等。大海变化莫测,这些东西每天都在变化,似乎没有记录的必要性。 见朱由榔胸有成竹,陈上川知道这些要求显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思考了一阵,他试探问道:“陛下是想通过航海日志,搜集全面的天气、水文信息?” 朱由榔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黎玉缘,用提点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看?” 黎玉缘从一开始就在一旁耐心倾听,没发表任何意见。众人在商谈军国大事,哪有她插嘴的份。 见朱由榔明显有“考考你”的意思,她又想了很久,终于尝试答道:“航海日志每艘船都有,如果一艘船想用假消息蒙混过关,可能和另一艘船的记录冲突。” 朱由榔用赞许的目光肯定了她的观点,又让其他人畅所欲言。 郭之奇则从权术的方向想了很多,他认为这是皇帝试图严格控制每一艘战舰动向的新方式。不过这个意思只能意会,不能明说。 所有人都在航海日志上想到了一些东西,共同点是都觉得其间仍然有作假的操作空间。 如果船长认为写真相有可能受罚,那么极有可能编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出来,然后让参谋官违心地写。 毕竟大海那么大,凑巧有另一艘友军船只在附近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 如果几艘船一起行动,那么这几个船长还有可能“串供”。 朱由榔等所有人都发表了看法,肯定了其中几个人的观点。 “陈爱卿说得没错。朕确实要全面收集详细的天气、水文情报。以后我们的船会去很多新地方,有了航海日志,只要有一艘船去过,就等于所有船都去过了。 只要大家坚持不懈地记录,日积月累,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总结出风向和洋流的规律,对整个东洋、南洋的情况了如指掌。” “陛下深谋远虑,臣等佩服。只是如此一来,每条船就要多带一个作战参谋了。” “作战参谋可带可不带,不过航海日志肯定不能由参谋来写。” 朱由榔把轻松的表情收了起来,转为一脸严肃:“航海日志在返港上交之前,只能由船长、大副和水手长书写,每人一份。而且这三个人只能看自己所写,其他人不能看。” 朱由榔不但禁止别人代写,还禁止篡改航海日志,更禁止缺页。如果写错了需要涂改,改的地方要按手印确认。 简而言之,在朱由榔的描述中,航海日志是一份非常严肃的文书,是军功奖罚最重要的依据。 他对陈上川道:“让船长、大副和水手长们认真对待,把这东西当成写给朕的秘折。当然,这个朕一般不会看,而是由你来看。” 陈上川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航海日志居然要用到这么严格的规定。 他沉思良久,发现只要安排得当,不要安排三个生死之交在同一艘船上当军官,那么航海日志就变得很有用。 大副只比船长低半级,水手长也仅比船长低一级,都是朝廷命官,船长很难以势压人,强行让别人按他的意思去写。 就算偷偷看了别人所写也没用,强行勒令别人更改是行不通的。只要主帅不是傻子,一看就看出是正常涂改,还是有意隐瞒事实。 若船长写的完全真实,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有在弄虚作假的时候非常麻烦。 如果三人所记载有出入,主帅还可以问询其他水手、水兵,主帅迟早能把真相还原。 怯战而逃只是撤职守水塘而已,在秘折上作假可是欺君,其中差别想必每个船长都懂。 简而言之,只要把发生过的事写成文字,三个军官同时记录一份东西,确实很难作假。至少作假难度会提高很多倍,代价也高了很多倍。 难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的军官大多不识字。那些中层军官年轻的二十多岁,年长的都快四十了。 他们写自己的名字都费劲,要达到自己写航海日志的文化程度,真是比登天还难。 “怎么,当船长领那么高的军饷,能赚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赏金,还不值得他们学写几个字?” 朱由榔对此不以为然,作战参谋在军队中教写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些好学的士兵已经能认几百个字。怎么一到军官就不行了? “写航海日志只需要认识常用的字,连这个都办不到,只能证明他们没这个能力去当船长。” 朱由榔回忆了一遍所看过的影视作品,后世那支军队也很重视培养军官的文化知识。 士兵只要当上了军官,就必须开始学习认字。想要继续晋升,是否识字就是考核项目之一。中高级军官还要去陕北重新学习更高级的文化知识。 那支军队中只有大老粗军官,没有文盲军官。否则连军令都看不懂,还怎么打仗? 朱由榔没办法短时间内做到这么严格,让所有军官都识字,但花重金打造的水师要先实施起来。 “陛下,还是放宽一些。很多人真的……臣也教过他们识字,确实学不会……” 陈上川的语气几近哀求,他知道让那些刀口舔血的将领提笔认字,真的比杀人还难。 “不行,”朱由榔斩钉截铁地拒绝,“实在不愿意学,或者学不会的,朕还有很多职位等着他们去干。新兵营现在还缺很多军官,去陆师一样领军饷。想当船长,就必须认字。” 第241章 军官学校 陈上川自己就是饱读诗书的人,当然知道识字的好处,只是传统观念中,中级军官只要打仗勇猛就行,不需要识字。 将门出身的军官需要研读兵书,会自幼就开始读书识字。他们在军队中有长辈照拂,会很快得到升迁。 穷苦出身的士兵很少有出头的机会,一般都会止步于把总、千总这些中低级职位。 他们幼时没有识字的机会,从军后更没有读书的时间和条件,久而久之自然会觉得识字没什么用。 后来朱由榔让读书人加入军队当参谋,教战士们识字,年纪小的还有一些热情,年纪稍长的则不太热心,或直接拒绝,或应付了事。 很多人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开始满足,顶多再学从一到十,东南西北,再多就没兴趣了。 这种程度的文化水平显然不行,要想上船当水师军官,把航海日志写好,最少要认识五百个到一千个常用字。 见朱由榔态度坚决,陈上川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北海、郭之奇等人,希望他们能劝劝,至少也把要求降低一些。 张、郭等人都知道,这个大明天子对特殊想法总是很固执,一旦宣布很少有更改。 朱由榔也多次证明,他所提出的想法只是常人难于理解,只要属下贯彻实施,总能达到不错的效果。 久而久之,他们有了一种感觉,朱由榔的新点子肯定来于天授,否则无法解释那些异想天开的新方案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上川最后把目光看向黎玉缘,目光中满是期待。 朱由榔和几个高级将领和重要谋臣通过气,自己正把安阳公主当成未来的安南女王来培养。不过很多人认为这种说法是欲盖弥彰,民间那些联姻的传闻反而像是真的。 大明的皇后和嫔妃们都还在腾越,天子也需要人暖床。皇家延绵子嗣事关国本,再纳一个妃子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黎玉缘看到陈上川求助的眼神,心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她也隐约听说过那种传闻,脸不由得红了。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做什么反应都是错,她只好目不斜视,对陈上川的求助视若无睹。 “咳……咳咳……” 朱由榔见议事厅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连忙出声打破尴尬。 “陈上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的要求推三阻四?” 陈上川痛苦地跪地请罪,硬着头皮道:“陛下恕罪,微臣不敢。微臣这就回去重新拟军官名单。” 他嘴里说着不敢,脸上却分明满是言不由衷的味道。 朱由榔长叹一口气,将强硬态度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算了,朕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从今天开始,所有船上军官前面都要加个‘代’字。三个月内,他们以代船长、代大副的身份领军。三个月后朕要亲自考核,若到时他们还不能认识五百个字,就自己滚蛋。” 朱由榔说完这句,脸上露出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表情,将陈上川的抗议憋了回去。 陈上川只好谢恩领命,表示自己要亲自开班授课,三个月内一定要教会那些兔崽子们认字。 “这就对了,学认字有什么不好呢。未来我们会有几千几万艘船,现在的船长以后就是舰队长官。朕不需要大字不认识一个的主帅。” 说完,朱由榔又转头看向张北海,眼睛上下打量,只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 “你认识几个字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总在偷懒,三个月内,若你还认不全一千个字,这个陆军副将以后也不要当了。” …… 陈上川回到军营,把所有水师军官都召集起来,宣布了天子的最新决定。 巨大福利把所有中层将领击晕,兴奋之下他们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军人最重要就是升官发财,两者一起给,那真是天大的喜讯。 所有人跪地向天子方向遥拜谢恩,都说这样陛下给出这样的恩德,不缴获几艘荷兰船无以为报。 陈上川说完升官和发财,又开始宣布识字的要求。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三个月内,认不全五百个字,船长就要换别人来当了。” …… 从此以后,陈上川每夜都亲自教数百个预备军官识字。很快,想要晋升必须识字的消息传遍全营。 虽然陆师那边还没有宣布要求,但有些脑子活的陆师军官开始有了危机感。 他们找到张北海询问,却得到模棱两可的回复,似乎这个志灵城当前陆师最高长官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人从张北海口中套出只言片语,也有人看到他偷偷跑去陈上川的营内旁听。 在这种气氛下,军营里的作战参谋忽然变成了香饽饽。以前他们想拉几个人来授课真是千难万难,现在居然有人主动来求教,真是稀奇。 “果然压力才是最好的老师,真是至理名言啊。” 朱由榔看到军营里学识字的气氛一下子浓厚起来,马上下令在军营边新盖几间馆舍,还让工匠马上打造一副牌匾。 皇帝的命令被迅速实施,五间馆舍拔地而起。馆舍外还用篱笆圈了一大块地,显然要盖的房远不止这些,而是有一个庞大的计划。 十几天后,朱由榔召集所有正在休整的中高级军官,让他们到新馆正门前列队候命。 志灵城现在军队多达三四万人,都司以上军官有近百人。加上在港的百余个代船长、代大副、代水手长,人数可真不少。 挂在新馆正门上方的牌匾上盖着一层红布,看不出什么名堂。军官们不敢造次,只能私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在他们猜测牌匾上写着什么字的时候,朱由榔带着数位高级将领、大臣登上木台。 简单的行过军礼之后,朱由榔开始了一段简短的演讲,为他们揭开谜底。 “朕知道,很多人觉得行伍之人学认字没什么用。简直是一派胡言。 谁说打仗不需要认字,不认识字你们看得懂军令吗,看得懂兵书吗? 朕可以告诉你们,光复两京十三省,我们需要数十万军队,而你们将是未来的参将、副将和总兵。 大字不认识一个的人当不了将军。以后所有御林军的军官,晋升前必须要先来这里学习认字,学习如何打仗。” 说完,朱由榔示意亲兵拉下牌匾上盖着的红布。 众人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大明陆军(海军)军官学校”几个大字。 第242章 强军理论 朱由榔宣布成立军官学校时表情郑重,军官们惊讶不已。 他们原以为像他们这种大老粗,认得几个字,能看懂军令就很不错了,没想到陛下不满足于此,居然成立专门的武学给他们继续进修。 朱由榔一再强调认识文字的重要性,很多人都能接受。毕竟都司已是中层军官,坐营都司还直接管理五百人的战术营,一营之长,责任重大。 战术营是完整的战斗单位,远近火力都有,能独立执行战斗任务,有时会被安排到距离主力比较远的地方。 以前大家都不认识字,临时命令大多靠传令兵来口头传达。 这种传达方式一般没什么问题,只是不能传达很长,很详细的命令。因为传令兵在途中可能会遗忘一部分,命令越长,遗忘的可能性越大。 传令兵走着走着把传令内容忘了,又不敢返回询问,只好凭模糊记忆乱说一通。这还算好的,直接畏罪潜逃的事也曾经发生过。 把军令写在纸上是更稳妥的方式,可以防止遗忘,可以留底备查,还可以加盖大印防伪,怎么看都比口头传达要好很多。 不过看得懂军令不难,只要识得千把个字就够,不至于需要专门成立一个学校。 这样大动土木,劳师动众,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教认字那么简单。 按军官们的理解,学校就是书院,是读书人做学问,精研四书五经的地方。 关云长夜读春秋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不过那是传说,他们做梦也没想过效仿,更别提进书院精研诗书了。 很多人都在暗暗的怀疑,陛下会不会想在军官当中挑一些人去当文官。军官都是大老粗,这怎么能成?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担心毫无必要,因为从朱由榔随后公布的课程来看,军官学校和传统的书院有着天壤之别。 军官学校里没有四书五经,更不会有诗词歌赋,军官学习的内容的主要是如何打仗和为什么要打仗。 陆师方面,基础课程的有步兵操训、射击、行军、宿营和野外勤务等基本军事常识。 中级课程有排兵布阵、火炮使用、修壕筑垒和战斗联络等。 御林军扩张得太快,很多千总、都司一级的军官两年前都是大头兵而已。 中低级军官提拔的原则一向是谁武艺高强、战斗勇猛谁就容易晋升。很多人的军事知识和指挥能力都很弱。 可到了中层军官的位置,个人勇武的作用变弱,指挥能力的作用急剧上升。 指挥能力强的军官能带部下不断取得战果,能力弱的会导致部下损失惨重。等经历过很多次大战,真正合格的军官才能逐渐浮现出来。 老军队的中低级军官在历次战斗中淘过数次,合格的比例高,整体战斗力就强。新军的军官没经受过考验,战斗力就弱。 很多千总、都司都隐约认识到做军官要知道得更多,只是苦于无处去学,只能在训练和实战中自己领会。 现在皇帝专门建立学堂传授这些知识,让他们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听说授课师傅中有很多高级将领,他们更是兴奋异常。 大明对于师道是很看重的,跟高级将领直接学习军事,就等于亲传弟子,对以后继续晋升有莫大好处。 至于如何制定战略战术、安排作战计划等高级课程他们想都不敢想。这些都是领军大将才配拥有的才能,都司一级军官们只能仰头遥望,不敢奢求。 高级班的授课老师将会是贺九义、马惟兴这样的大帅级人物。 朱由榔还承诺,以后李定国、白文选或者马宝来安南叙职,他还会额外安排这些名将到军官学校来讲学。 简而言之,朱由榔希望通过这个军官学校提升军官的整体素养,让安南两万新军能迅速地成长起来。 虽然学得好并不能代表实战强,不过朱由榔认为拥有理论知识的军官,在实战中成长得更快。 如果这些军官经过培训后能减少两成的战斗损失,那一场大战就可能少死几百人、几千人。 水师军官要学习的知识比陆师还要多。舰炮操作、掌舵操帆等只是基础,天文、潮汐、洋流、导航等航海术才是最难以掌握的专业知识。 陆师军官也开始理解,为什么水师军官的级别稍微要高一些。 陆师领五百部众才是都司,而水师中领一两百水兵、水手的船长也达到了都司级别。 朱由榔还打算以后增设专门的炮兵理论课程,让炮手们学习理论知识去改良火炮使用技术。 不过手上军事人才很多,社科人才也不少,自然科学方面的人才却非常紧缺。 现在牛顿才十九岁,在英国名声不显,更还未曾发表力学三大定律。 经典力学是研究火炮弹道轨迹的基础,没有这个研究就没有理论依据。 如果朱由榔自己率先提出,又太惊世骇俗,非常不好操作。 “有什么办法能把牛顿、胡克、惠更斯和布莱尼茨这些人挖过来?” 朱由榔摇摇头,暗笑自己异想天开。步子不能一下跨得太大,先把军事学校立起来再说。 等大明成为世界的中心,这些大科学家不用去请,自然会慕名而来。 “让大将们向大家传授独家之秘技,就是朕设立军官学校的目的。第一期的学习时间是三个月,朕将会在陆师招收五十名学员,千总以上军官都可以报名。条件只有一个,必须要能认一千个字。” 军官学校招收学员的身份门槛设得如此之低,中层军官们的压力很大。 虽然并没有说不进军事学校就会降职,但是军队暂时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再次扩军之前,好位置的数量都是有限的。 一个千总从学校毕业,等于拥有了高级将领的关注,还有师生的名分。这样的人将会是各肥缺的有力竞争者。 有人要上位,自然就有人要靠边站,至于轮到哪个倒霉蛋就很难说了。 在场的二三十个游击、参将的压力也很大。因为朱由榔要求他们必须要以身作则,把风气带起来,还和他们私下撂过做不好就罚俸之类的狠话。 志灵城可是花花世界,没有钱就不能买房置办家业,更不能讨到贤良淑德的好媳妇。俸禄肯定要保住的,只是做到中高级将领还要继续学习,过程未免也太痛苦了些。 除了军事知识,根据“要讲利益,更要谈信仰”的原则,朱由榔还打算设置政治课程,让中层军官们清晰地认识到正在为何而战。 很多人加入军队的初衷是因为穷得吃不上饭,也有很多人是被强制征召,也就是拉壮丁拉来的。 反清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但为何要反清答案就五花八门了。 有的人是因为忠君,有的人是因为仇恨,还有的人什么都不信,长官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能继续当兵吃粮就行。 朱由榔觉得这样的军队,算不上强军,必须要有坚定的信念,战斗力才会大增,摸上强军的门槛。 可向军队灌输怎样的信仰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朱由榔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一派的学说,请谁作为讲学老师比较好。 第243章 勾栏被捕 七月某日,志灵城。 艳阳高照,酷热难当。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很多一看就是各地来的行商。整个县城仿佛处于承平年代,丝毫没有被安南紧张的对立局势所影响。 因军功得到赦免的刘维宁走在街头,看到时隔一年后,志灵城居然发生了这么大变化,感觉恍如隔世。 在这个时代,城市变化是非常缓慢的。普通县城可能经过十几年,几十年都没什么大的改变。 志灵城则完全不同,可用日新月异来形容,到处充满了生机。 由于各类工坊吸纳了大量人口,城区扩张的速度非常快。一年前从江边码头到县衙还有一些农田,如今已全部变成商铺和民舍。 刘维宁是跟随部队一起回到安南的,到了越池城才脱离队伍,独自乘坐商船南下。 走的时候主帅王国冲还依依不舍地挽留了一番,说陛下已经下令组建军队文工团,他这样的人才留在部队绝对有前途。 刘维宁婉拒了这份好意,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把自己辛苦写完的剧本公诸于世,让那些死去同袍的名字被世人铭记。 不过抵达志灵城后,他不知道该把剧本交给谁,只好先找间客栈住下。 这次云南会战个旧矿营立了大功,拿到的赏赐是滇南部队里最多的。加上王国冲事先发的五两银子安家费,刘维宁兜里的钱不少。 不过住店价格依然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住一天就要一分银子,比南京城上好的客栈还贵。 “客官说笑了,谁不知道我们店是城里最好、最干净的,这个价绝对不贵。再说我们这靠近码头,各国豪商来到志灵城,都住我们店。再晚些,客房就都住满了。” 刘维宁环顾一下四周,客栈前厅有些局促,并不算太大,更无奢华之感,全城最好的说法显然言过其实。只是胜在收拾得干净,即使小也没让人心生不悦。 他懒得重新找地方,于是爽快地掏银子住下。 第二天,他在码头找到一艘前往琼州府的商船,花重金托人送平安信。 滇南大战后,他与刘履旋的书信联系就断了。兵荒马乱的,连军用物资都没工夫送,谁还顾得上给他送信。 受托的船长见他出手阔绰,殷勤地问道:“刘兄不是安南人,现在何处落脚?若是有回信,送到何处?” “有劳赵兄,若有回信,送到同福客栈便是。” “公子放心,小人定把信带到。” 刘维宁送完信,又找了个戏班子,自荐自己所写的剧本。戏班子老板看过剧本后赞不绝口,但表示不会采纳,更不会拿来唱。 “刘公子,您这个戏小人不能要。这是您自个写的?” 这个剧本在个旧营试唱过,同袍都非常喜欢,刘维宁自信满满,本以为肯定会被戏班采纳。 没想竟然被拒绝,他大感奇怪:“本人亲笔所写,还没别其他戏班唱过。贵戏班为何拒绝,是写得不好吗?” 戏班老板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小声劝道:“戏是极好的,不过公子还是不要拿出去给别人唱了。” 刘维宁涉世未深,听不出言外之意,苦苦追问缘由。 戏班老板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叹道:“戏班这一行,是下九流,谁都惹不起。咱们只敢唱些风花雪月,军旅之事,咱们可不敢瞎掺和啊。” “《穆桂英挂帅》、《李文忠征北》哪个不是军旅之事?老板怎会如此胆小?” 见和戏班老板说不通,刘维宁气得拂袖而去,又连续找了其他几个戏班,可没一个老板愿意唱这个剧本。 他想来想去,参不透其中要领,苦恼之下直怀疑自己的文才天份。 路过一条挂满红灯笼的小街时,他眼睛一亮,暗想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件事。会唱戏的人又不止戏班有,勾栏里也有。 刘维宁想干就干,立即挑了一家大的怡红院,花银子点了个当红姑娘。 谁知还没等他和那个半露酥胸的姑娘细谈,几个大汉忽然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扑向刘维宁。 刘维宁怎么也想不到志灵城竟然还有劫匪,大吃一惊连忙挥拳招架。 “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大汉一言不发,把他团团围住,招招都是绝狠的擒拿手段。 滚到一旁的姑娘见这几个大汉眼生,不是自己店里的护院,大声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刘维宁见对方招招狠毒,心中狂怒不已。在战场上打清兵就算了,用再毒辣的招数都不过分。 自己和这几个人素未平生,又不是叫姑娘不给银子,他们怎会如此狠毒。 幸好刘维宁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情急之下战场上搏杀的狠劲迸发,几个大汉一时之间竟然拿他不住。 “志灵城是皇家重地,你们竟敢当众行凶,还有王法吗?” 一个身穿巡检服饰的军爷缓步走进房间,用阴森的眼神看着刘维宁。 “你也配讲王法?我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你已经露相了,快束手就擒。” “你们是捕快?” “吾乃大明志灵巡检司巡检,如不束手就擒,莫怪某不客气了。” 说完,那个巡检抬手一挥,身后立即又上来几个拿着火绳枪的巡检兵。 缠斗的大汉后退几步,持枪之人立时瞄准,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传出阵阵杀气。 刘维宁知道火绳枪厉害,这么近的距离,一旦对方开枪,自己身上立时就是几个血肉大洞。 他不敢再动身形,嘴上却还在大声申辩:“我没犯王法,为何要捉拿我?” “犯没犯法,回衙门再说。” 军爷招呼手下将刘维宁拿下,又吩咐用绳索多困好几道,命令收兵回衙门。 出房间门时,那军爷换了一副嘴脸,和气地向围观的姑娘和客人解释道: “诸位莫慌,巡检司例行公务,捉拿细作。现细作已尽数被擒,大家散了。” 刘维宁奇冤无比,自己刚刚打完仗回来,怎么还成细作了?只是他嘴巴已被堵住,再也无法辩解,只好呜呜地发出声音抗议。 耳边一阵痛骂和叫好声响起,他的心也落入了谷底。 “打死他,打死他……” 第244章 牢狱审讯 虽然刘维宁涉世未深,却也知道细作这个罪名不小,进巡检司就是过阎王殿,不死也脱层皮。 他反复回忆,这两天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托人送信回琼州府,另一件则是找戏班自荐剧本。 船商看起来比较仁义,而且昨天下午海船就要启航前往琼州,他是告密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几个戏班老板看到剧本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更值得怀疑。世人都说戏子无义,果真如此? 想到可能是剧本的问题,刘维宁又仔细回忆了一遍内容,找不出什么犯忌讳的地方。 再说他在军营里给战友们唱过,有不妥之处早会有人指出,不可能一直没人发现。 “到底是哪里犯忌呢?” 刘维宁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想身手掏出剧本再看,可双手被紧紧困住,肩膀还被巡检兵按着,哪里能动弹半分。 “糟了,我的剧本……”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把剧本掏出,准备交给青楼姑娘一阅,巡检兵就破门而入。一番打斗中,剧本早不知遗失何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剧本可是自己手抄的,独此一份,万一遗失可就麻烦了。 他心中焦急万分,可偏偏无计可施,无法脱身。自己受怀疑很可能是因为剧本,又如何能开口叫巡检官返回去找,那不是送罪证入虎口吗? 巡检司就在城外码头附近,离勾栏街不远。不一会,一行人就回到巡检司衙门。 巡检们也不磨蹭,立即把刘维宁带到牢房审讯,像是很有信心把此事办成铁案。 刘维宁双手被绑在刑架上,一动也不能动,还好头解脱出来,脖子终于能转动了。 他环视一周,只见牢房内布满了各种刑具,烧红的烙铁、铁钩子、老虎凳,应有尽有。 每一样都沾着暗黑的凝固血迹、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就像战场上被折断的刀剑长矛一般。 领头的巡检官左手持一个简陋的铁壶走进牢房,慢悠悠地放在烧烙铁的火炉上,然后用冷冷的眼神观察着犯人的反应。 如果犯人神色慌张,那就是个雏,很好对付。镇定自若的则可能是老手,审起来要多费一番功夫。 炉里烧的是鸿基煤矿运来的无烟煤,火很旺,很快把壶里的水烧开。 巡检官又慢慢把滚烫的开水倒在杯里,看起来是省略了洗茶程序,直接泡,直接喝。 刘维宁注意到这个巡检长官无论做什么事都用左手,右手似乎不太便利,一直耷拉在身边。 这军爷竟是个残废?不,此人身上有股子杀气,像是上过战场的人。他一定是因残退伍的军官。 刘维宁正想着,残手巡检官已经观察完毕,决定开始审讯。 “看你这身子骨,不像能扛得住刑。老实交代,早说少受点罪,说晚了……” 残手巡检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阴森又冷酷,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的刑具。似乎下暗示,若不老实交代,马上就要用刑了。 刘维宁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决定好好应对这次危机。因为他想来想去,自己这两天确实没做犯王法的事。 滇南血战后,陛下已经赦免了个旧营所有人的叛国罪过。在矿山都没受到虐待,他不相信在志灵城这个皇家重地,自己会蒙冤致死。 刘维宁暗暗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军爷所泡是普洱所产的发酵红茶,三级品,在元江府卖二十文一斤。” 残手巡检没想到犯人开口第一句不是求饶,不是喊冤,竟然是这没关系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杯中茶有叶什么不同,能让人一眼看出产地和品级。 “如果小人没猜错,军爷应该是退伍军官,以前应该是个千总。” “哦?你是如何看出来的?”残手巡检问道。 “军中规定,士卒每月定额配给一两三级品茶叶。营中泡茶不便,很多人都有不洗茶,直接冲着喝的习惯。陛下又曾规定,因残退役军人,千总一级可调往各地巡检司当正巡检,把总副巡检。军爷以前不是千总、就是把总。” 残手巡检越听越惊讶,同时又觉得自己可能要立大功了。这个细作知道得很多,可能是条大鱼。 朱由榔曾给军官们传授过审讯俘虏的基本技巧,重点就是让俘虏尽量多说话。闲话、废话都不要紧,只要俘虏愿意开口就好办。 审嫌犯和审俘虏差不多,道理几乎完全一样。嫌犯话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 残手巡检心情轻松,顺着刘维宁的话问道:“你又如何得知?” “小人是王国冲参将麾下,临安府个旧矿山营第十三千总队刀盾兵,本名叫刘维宁。个旧营……现在叫陆军第三步兵师第一团,眼下就在越池城整编。军爷可以派人去查证一下,小人绝不可能是细作。” 刘维宁说话时非常镇定,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骄傲。个旧营的功绩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而他也上过战场,出过力,当然有自豪的资格。 残手巡检详细听完每一个字,开始对刘维宁的身份将信将疑。 因为《安南消息》的报道,第三步兵师下安南的消息已经传开,威名也慢慢被普通百姓所知晓。 不过普通人只知道这支部队叫第三步兵师,在滇南大胜吴三桂五万劲旅。 只有军中消息灵通之人,才知道这支部队是由矿工组成的,而且是一群被俘的重刑犯。 这两年明军接连大胜,志灵城老兵个个都有辉煌战绩,傲气十足。 除了一百亲卫,朱由榔驰援滇南时只带了三千精锐,都是安沛那边的部队。志灵军人没亲身经历战斗,对个旧营都有些不以为然。 很多人认为个旧营只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而已,主帅王国冲更是个卑鄙小人。个旧营侥幸赢了一场,只是恰逢其会,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说第一步兵师和第二步兵师收复南宁府,功劳不比滇南之战小。个旧营再牛,现在也只是第三师,不足挂齿。 志灵城内的军官们要么对个旧营绝口不谈,要么用看不上的语气揶揄。 戏班老板最会看人眼色,对军官们的态度隐约有所察觉。因此,他们对刘维宁的剧本敬而远之,也是情理之中。 在台上夸个旧营,把那些军官都得罪,不怕被拆台砸场? 第245章 军民联防 听完刘维宁的话,残手巡检又旁敲侧击了一些滇南的情况,发现对方回答得几乎没有错误。 残手巡检叫朱四,是明军第一次南下时,跟随朱由榔打到安沛城的蒙自兵。 朱四在临安府呆过两年,对那里非常熟悉,如果刘维宁胡编乱造或者招供一些道听途说的话,肯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加上刘维宁对明军内部各种新规定很熟悉,退伍士兵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证实。 不过再问下去,刘维宁就再也回答不出可信的供词。 比如说为什么要选择退伍,退伍后为什么不在滇南拿块地来种,为什么要来志灵城等等。 要知道现在云南急缺人口,为了鼓励生产,提振军队士气,朱由榔给退伍士兵的待遇十分丰厚。 留在临安府,或者去昆明滇池一带,凭分到的几十亩田地和身上的几十两银子赏赐,生活会过得很好。 不说大富大贵,置办一份家业,娶个山民媳妇,开枝散叶绝对没问题。 刘维宁是个读书人,如果他自述打算来志灵城考恩科,求个小官来做,朱四会信个七八分。 不过刘维宁哪能想到这个借口,剧本和取道回琼州府的事又都不能说,只好三箴其口,对来志灵城的目的避而不答。 “你想好了,如果不能说明白打算来志灵城干什么,细作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军爷明鉴,陛下恩赐个旧营上下无罪,小人自然哪里都去得。小人想来志灵城看看花花世界,也不犯王法。” 刘维宁说得堂堂正正,没任何毛病。志灵城里安南人、南洋人、西洋人满大街都是,大明子民自然可以来,无需任何解释。 这一句话把朱四噎住了,完全无法反驳。 因为前两个月,上百明军轻易地渗透到升龙府附近,成功救出黎玉缘,朱由榔也随之下令加强志灵城的安保防卫。 明军小股部队可以乔装改扮,轻易渗透到升龙府,郑柞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来个反突击。 安南人和大明人几乎没有分别,民间来往又密切,很难做到完全杜绝细作渗透。 朱由榔只能祭出军民联防的法宝,让一些可信的店家、商人看到可疑之人,暗中上报巡检司。 这一招效果还不错,两三个月内抓到一大批细作,还拔萝卜带出泥,消灭了好几个细作的秘密据点。 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 不光升龙府,清廷、广南、宣光都安插有细作在城内,甚至连莫家都派了一些人过来秘密打探消息。 刘维宁所托的海商就是志灵巡检司的一个“线人”。家书交到此人手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转呈到朱四案前。 朱四审讯了大半夜,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无奈命令手下把人先带到牢房看押,自己则回到班房重新研究起那封信。 据海商所说,这封信要送的地方是琼州府衙——那是满清鞑子的地方,除了是细作在传递消息,还能是什么? 可惜信中所写的内容实在太简单了,就几个大字:人已平安,不日将返,勿念。 “人已平安”是什么意思,难道此人是前几次搜捕行动的漏网之鱼?“不日将返”代表细作们即将撤回琼州? 本来朱四对此案已经十拿九稳,一番审讯之后反倒糊涂了。他认为应该弄清楚对方身份,看是不是退伍战士再做打算。 第二天,朱四前往志灵县衙,找县令李汝珍要公文手令,好安排手下到越池城跑一趟。 现在地方巡检司有两个顶头上司,一个是所属地方的县令,一个是巡检总局。 巡检官的晋升之路是升到巡检总局当差,可日常公务还得找县令处理。 和风头正盛的步兵第三师打交道,没有一份公文,他的人连军营都进不去,根本无法调查。 李汝珍本是腾越县令,因永历十三年初护驾有功,又在安置难民时显现出才干,被朱由榔调到志灵城当县令。 虽然同是县令,但志灵县现在是“京畿之地”,放以前就是顺天府尹的地位,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志灵城扩张得太快了,每日都有海量公务要处理。如果不是朱由榔把刑名诉讼摘出来,一律扔到提刑司处理,就凭李汝珍那两下子,真忙不过来。 朱四找到县衙时,他正好准备出门,应付一批江南来的大儒。 听完朱四的简单汇报,李汝珍皱起眉头,觉得此案确实可疑。 “他真是个旧……步兵第三师的退伍士兵?” “下官也拿不准,所以得派人去越池问问。这手令……” 李汝珍点点头,边盖官印边思索,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此人以前可能是被俘虏的清军,或者是琼州府那边的兵,说不好是个大人物。他会不会……想回到那边去?” 朱四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不过此人为什么不直接走,而是选择在志灵城逗留呢? 而且他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清楚,已经被陛下特赦无罪的清军俘虏,到底能不能返回鞑子那边。 商人往返于两地是没问题的,否则就没法做贸易了。 在志灵城混得不如意的民间人士,回福建、广东、江南的也有,官府从来没管过,也没法管。 被抓的俘虏要回去,这个情况朱四还是第一次遇到。 如果俘虏被无罪释放后,回去重新加入清军,就是再次叛国投敌。若回去安安心心的当一个老百姓,那就是无罪。 大明律没有那一条写着不予许百姓返乡,两京十三省都是大明的国土,只不过暂时被异族占领而已。 比如曾经作为朝廷“五虎”的蒙正发,在明军战败后也回到湖北老家“隐居”,谁也没指责过他投敌叛国。 所以被释放的俘虏要回清军占领的地方,处于可以和不可以之间,从来没有人想过。 李汝珍对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而且一想到蒙正发,他又有些头疼。 这日就是蒙正发邀请他去参加诗会,而且聚会地点选哪里不好,偏偏选在勾栏里,真是有辱斯文。 蒙正发是前兵科都给事,面子很大,还说邀请了屈大均、顾炎武、黄宗羲、朱之瑜等大儒一起参加。李汝珍只是后学末进,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去。 “先查查此人的话是否属实再说……” 第246章 寻欢作乐 李汝珍在公文上盖完大印,又对朱四嘱咐了一番,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最好不要用刑。 当朝天子和以前的皇帝不一样,不但对领兵大将非常重视,对普通士卒也偏袒爱惜得很。 若刘维宁果真是刚从个旧营退伍的士卒,那就是有功之人,事情闹大就不好看了。 朱四当即满口答应:“大家都是云南出来的兵,我哪能对自己人用刑呢。再说陛下三番五次告诫,禁止巡检司严刑逼供,我怎敢犯戒?” “果真?那牢房里那些刑具……” “嗨,都是用来吓唬嫌犯的,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那就好,现在满大街都是有爵位的辅国将军,打错了就是罪过啊!” 朱四走后,李汝珍再度确认是沐休之日,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勾栏街赴约。 他是孙可望主政云南时被提拔的寒门士人,一直在腾越县那个偏僻小县当主官,对中原朝野纷争了解得不多。 据传,蒙正发是湖广士人中敢战第一人,曾经督南将覃裕春等大战于潼溪,以八千人破数万之铁骑,斩馘无算。 名儒王夫之还曾盛赞,自朝廷南渡来无敢战者,战而胜自潼溪始。皆蒙正发亲冲锋镝,誓死不退之力也。 士人间又有评价,蒙正发在广西时力持纲纪,清冒滥,劾功罪,裁凌躐,是难得的朝廷栋梁。 这样的名人邀请,李汝珍哪敢怠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硬着头皮去了,更何况是灯红酒绿之地而已。 进了勾栏街,只见到处都是莺莺燕燕在楼上招揽客人,个个都是罗裳轻解、面目含春,让李汝珍大开眼界。 “客官,快上来坐坐,喝杯冰镇的青梅酒。让姑娘给您扇扇风,消消暑!” 腾越县是小地方,私娼暗寮都难找,上档次的青楼更是一家都没有。李汝珍来到志灵城后又忙于公务,哪里见过这场面。 李汝珍带着一个随从小厮,不能露怯,只好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大街上慢慢地走。 他一边偷偷用衣袖擦汗,一边在心中暗想:“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蒙家的家仆在春香楼门外等候多时,一见到李汝珍,马上行礼引路,省了他踌躇应该左脚先迈进门,还是右脚。 到了楼上雅间,只见高朋满座,大儒名士有十多个人。其中朱之瑜、屈大均等数人他早已见过,另外几个却十分面生,想来是刚到安南的大明士人。 蒙正发见到正主到来,马上起身相迎:“李大人到了!” 李汝珍虽然只是一县之官,品级不高,但能管志灵城,显然“简在圣心”,前途无量。 一到雅厢,立即受到众人热情欢迎,其间互相寒暄,互相吹捧,没什么新意,略过不提。 酒过三巡,众人又谈起这十几年时局动荡,生灵涂炭,无不扼腕痛惜。 “鞑子可恨之极,一年之中,竟强行劝捐七八次,百姓苦极!” 蒙正发跟众人描述的湖北时局,有如人间炼狱一般。湖广总督张长庚以抗明为由,横征暴敛,连他这种士族都快过不下去了。 每次劝捐少则几百两,多则一两千,把大户当成韭菜来割。 清廷和大明不一样,非常残暴,稍有不从就有可能被扣上通敌的帽子,轻则抄家,重则灭族。 之前他们还能敷衍过去,后来伪江宁巡抚朱国治借奏销案、哭庙案,狠狠地杀了一批士人,现在再也没有人敢不给钱了。 “白毛毡贼也常从大山里窜出来做乱,郧阳、襄阳一带被霍霍得不成样子,连我们崇阳都时有乱民,吾心甚痛啊!” 蒙正发言语之中激愤不已,像是恨不得马上领兵出征,以解民倒悬,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李汝珍听得一头雾水,偷偷问旁边的屈大均:“翁山,你可知白毛毡贼指的是何人?” 屈大均苦笑一声,轻声应道:“白毛毡贼就是夔东的忠贞营。圣功和忠贞营有仇,一向称他们为闯贼、白毛毡贼。” 李汝珍越听越不是味,忠贞营以前是反贼不假,可现在已经奉天子号令,是一起抗清的友军。 天子对夔东十三勋很客气,这两年还连连下旨对袁宗第、刘体纯、李来亨等大将褒奖,盛赞他们在湖北打的不错。 蒙正发称他们为乱民乱党,岂不是敌我不分? 见李汝珍脸上有些不快,蒙正发以为是干喝酒太没趣的缘故,用眼色示意老鸨“上节目”。 老鸨马上会意,轻轻拍了拍手,又躬身对众人作揖行礼,笑道:“姑娘们都准备好了,让她们上来献一舞助兴可好?” “上姑娘”是青楼宴请应有的环节,士人们见怪不怪。 “吾等正谈论战事战局,何须助兴?” 顾炎武皱起眉头,又转头向蒙正发道:“如今朝廷艰辛,百姓困苦,圣功还是把钱用在正途上,靡靡之音花费甚多,就不必了。” “忠清言重了,大家多年不见,好不容易在安南相聚,怎能不尽兴而归呢。” 老鸨是极为玲珑剔透之人,马上也接过话:“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姑娘也忧国忧民,跳的乃是军舞,以庆贺滇南大胜,先生不妨一观。” 顾炎武不想拂了蒙正发的面子,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喝酒,不再出声反对。 蒙正发又问李汝珍道:“梅石觉得如何?” 李汝珍道:“若是……若是庆贺战事,那……那也无妨。” 老鸨见再也没人反对,笑盈盈地招呼姑娘们上场献舞。 只见四五个身姿妙曼的姑娘一齐上场,容颜之美、舞姿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这舞蹈和滇南之战能扯上什么关系,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李汝珍看完之后,心中的不快散去了一些,为了掩盖脸红耳赤,还连喝了好几杯酒。 老鸨一看,原来大家喜欢的是这个调调,一舞跳毕后,又出去问姑娘们,有什么其他节目,和战事关系越大越好。 “这些可都是江南名士,伺候好了,写上几首诗夸上一夸,你们就出名了。有什么绝活,快拿出来。” 姑娘们哪有什么绝活,平时伺候客人的节目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取军歌、军舞之名,内容其实和以前差不多,换汤不换药罢了。 一个名叫月琴的姑娘忽道:“我这倒有一个新戏,不知道行不行。” 第247章 内幕重重 老鸨听说姑娘说备有新绝活,立时眉开眼笑,让她好好准备准备,下一轮就排她上场。 月琴知道这十几个人都是大明国的大儒,哪敢怠慢,马上回房间拿出刘维宁落下的剧本再看一遍,力求把前两折的台词都背下来。 昨天刘维宁刚把剧本交到她手里,朱四就带巡检兵闯了进来,一番打斗下书卷也被扫到墙角,谁也没注意。 月琴收拾房间发现后,打开一看,竟被剧情所吸引,一直看到深夜才怅然释卷。 这是“细作”遗落之物,第二天本应送官,但听说有十几个大儒要到,怕因此事在巡检司耽搁太久,又决定再缓一缓。 现听说大儒们喜欢这个,她哪里舍得放弃这个露脸的大好机会,于是决定现学现卖,先唱了再说。 果不其然,这个戏一唱起来,立即大受欢迎。剧情刚到“震天霹雳退张勇,少民翻山送荞粑”的戏码,已把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大明二十年来风雨飘摇,官兵屡战屡败,已经很久没打过这样的硬仗了。 个旧营的经历本就戏剧性十足,刘维宁身处其中,更将很多细节写得活灵活现,能打动人就不奇怪了。 前两折唱了小半个时辰,月琴姑娘已记不住后面的唱词,只好躬身致歉。 “诸位官人见谅,此乃新曲,未曾与姐妹们练过。小女子一人分饰几角,嗓子有些不适。过两天练好了,再为诸君献唱可好?” 诸位正听得入巷,忽然停下来难免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在场都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也不会出言为难一个小女子,只好纷纷大呼遗憾! 朱之瑜抚掌叹道:“若官兵都如个旧营般勇猛敢战,我军何愁不能百战百胜,两京十三省何愁不能光复啊!” 顾炎武点头赞同,又补充道:“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云南少民不避弹矢,翻山越岭为我军送粮送药,乃真义民也!若天下百姓都这般识大体、明大义,大明中兴之日不远矣!” 屈大均在感动之余,又起了一点小心思。 他不知道后面的情节怎么样,仅从前两折来看,这样的故事放在报纸上,定然能吸引百姓追读。 只是戏曲唱词在报纸上阅读起来有些不便,如果能改成用大白话来写的小说就好了。 想到此处,屈大均问道:“我到安南有一段时间了,从没听过此曲,敢问姑娘是何人所写?” 月琴被这么一问,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众人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这戏写得实在太好,太吸引人了。 在座都是大名人,稍微在士林中帮说点好话,自己定能成为春香楼的大红牌。 如果说出这乃“细作”带来的剧本,被官府禁止传唱,那就糟糕了。 月琴踌躇犹豫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此剧乃小女子无意间所得,写的人……写的人不愿别人知晓身份……官人见谅。” “原来是世外高人,”屈大均大呼“可惜”,又道:“吾乃《安南消息》的总编辑屈大均,有事欲与他相商。若他有意,可以到东大街宝井胡同的安南报社找我。吾必扫榻相迎之。” 月琴哪敢拒绝,只好答应代为转达,心想过几天就说作者不知所踪,或可糊弄过去。 蒙正发见状哈哈大笑:“翁山真是爱才,喝酒听戏还不忘公务,看来你这报社办得不错,干劲很足啊。” 屈大均笑道:“本社刚起步,自然要多费心些。现在《安南消息》每七天出版一期,很多消息都不能及时披露,吾想改为三天一期。只是这样好文章就不够了。以后向诸位约稿,还望大家不要推辞啊。” 在场很多都是屈大均的好友,都表示翁山相邀,自然不会推辞。 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又热烈起来。 这酒一喝就是整整一天,把李汝珍喝得大醉酩酊。散场时,他一把抓过屈大均,要同行回府。 县衙和东大街都在城内,是一个方向,屈大均也不推辞,和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车帘刚落下,李汝珍脸上就恢复了三分清醒,问道:“翁山,你交游广阔,可早与圣功相熟?” 屈大均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个云南山里出来的寒门士人还有些政治觉悟,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不过君子隐恶扬善,他也不便背后说蒙正发的坏话,只好隐约提点道:“当年在广西时,圣功可把陛下狠狠地得罪过。我当时只是跟随恩师侍奉陛下的无名后辈,所知不多……” 李汝珍听到这话,本来三分清醒立时变成七分,头上冷汗直流。 屈大均不是官身,和曾经的罪臣喝喝酒没什么。他李汝珍可是当红的朝廷命官,万一被陛下不喜那麻烦就大了。 李汝珍马上追问当年蒙正发所犯何事,屈大均哪里愿直说,只是隐晦地表示“事不小”。 不过他又安慰道:“梅石不用太过于担心,他既然敢再来安南,自然是得到陛下默许的。或者……是楚屿为他说的情。今天来的人,多数是看在楚屿的面子上,不好推辞。” 楚屿就是朱之瑜,也就是朱舜水。在江南一带,朱之瑜的名气本来就大。后来他又在广南授徒好几年,号称弟子三千,在海内外声望都日隆。 这两年他的弟子不断跨海来到志灵城投奔朝廷,在诸期恩科中成绩很好,得到朱由榔赏识。 虽然那些弟子现在都还是八九品的小官,但是假以时日,那些人肯定会不断晋升,成为朝廷里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所以在安南,朱之瑜隐隐有群儒之首的味道,跨海而来的大明士人都得卖他的面子。 屈大均见对方还有点后怕,索性将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 “陛下是大度之人,既能容他来安南避祸,自然是对陈年往事不再计较了。楚屿和圣功交情很深,他都不避讳,你又怕什么?” 李汝珍点了点头,又问道:“他在湖北呆得好好的,为何忽然要过来?难道真是被清廷的狗官敲银子敲怕了?” 屈大均哑然笑道:“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两年忠贞营在湖北闹得越来越大,他肯定过得不太安稳。之前他把忠贞营诸将得罪透了,再留在湖北,迟早没有他好果子吃。” 第248章 嚣张跋扈 屈大均不愿在别人背后说坏话,李汝珍也不能勉强,只好把人先送回报社,自己再回府休息。 过了几天,蒙正发又遣人来邀请,说是春香楼的月琴姑娘新戏已成,请士林同道喝酒赏戏。 李汝珍哪里还敢再去,借口公务繁忙,委婉推辞了。 可惜熟知当年朝廷旧事的人很多都已去世,还有一些跟随朝廷辗转云南,又都留在腾越,在安南的不多。 李汝珍暗暗打听了几天不得要领,忽然想起郭之奇在广西时就辅佐天子,应该会很清楚,于是前往请教。 郭之奇是崇祯元年进士,资格老、威望高,可不管什么君子相隐那一套,立即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原来朱由榔刚登基时力量很弱小,需要倚仗陈邦博、瞿式耜、李成栋等军阀支持。 其中反正的李成栋实力最强,朝廷在肇庆时要仰赖他的保护,给了反正的广东降官降将很大的权力。 后来瞿式耜和李成栋联合,一起对付陈邦傅,是为楚党。 楚党实力最强,在党争中逐渐了占上风,一度把持朝政。 左都御史袁彭年、礼部侍郎刘湘客、吏科给事中丁时魁、工科左给事中金堡、户科右给事中蒙正发等就是他们在朝中的代言人,时称“五虎“。 当时五虎结党伐异,遇事强谏,招权纳贿,气焰非常嚣张。朝中有“言非虎党不发,事非虎党不成”的味道。 天子对此非常不满,让东阁大学士朱天麟拟严旨诘责。 五虎得知消息,居然连夜约集给事中、御史十六人,到行宫外大闹,扬言要辞官而去,声称“吾等不做官矣“,逼天子撤回票拟旨意。 直到朝廷离开李成栋的地盘,移跸回广西,天子才重新下旨将五虎下狱问罪,把他们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这番往事让李汝珍震惊不已,直呼蒙正发大逆不道,胆大妄为。 郭之奇正是当年领衔弹劾五虎的人,对事情始末非常清楚。 “五虎下狱之后,金堡还有些骨气,坚持认为自己无罪,大呼二祖列宗;丁时魁、刘湘客、蒙正发则丑态毕露,对掌刑之人‘满口老爷饶命,万代公侯等语’,叩头如捣蒜,知晓内情之人羞与其为伍。” 谈起蒙正发,郭之奇脸上充满了不屑,鄙视地又说起一桩逸闻:“廷杖后,金堡伤重垂死,在蒙正发的船中养伤。哪知蒙正发偷偷将船卖给别人,正巧被钱秉镫撞见。钱秉镫说应该等人养好伤再卖船,你猜蒙正发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对钱秉镫说,如果你拿钱把船买下来给金堡养伤,那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怎么能拿别人的船来装义气……” “他……他不会无情至此?” “怎么不会?钱秉镫身上的银子不够,后来同行的吴德操看不过去,掏钱付的。蒙正发还真要了。” 李汝珍听得目瞪口呆,痛骂蒙正发无耻之极。 其实当年“吴”、“楚”党争,是非曲折谁也说不清。陈邦傅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李成栋也是诚心反正,真刀真枪和鞑子打仗的。 只是五虎仗势嚣张跋扈确切无疑,天子不喜欢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考虑到这些人在风雨飘摇之中还跟着朝廷,只是嚣张跋扈,没有降清卖国。当时的朱由榔只把五虎打了一顿廷杖,夺官去职后,没把人往死里整。 金堡和蒙正发是“同党”,既然都已被天子赦免,再怎么样也应该互相照料一下。蒙正发怎么能如此落井下石,人品真是低劣之极。 最好郭之奇还提醒道:“陛下说蒙正发和鞑子打过仗,被夺官后也没给鞑子当狗腿子,大义还是拎的清的,以前的罪过就算了。蒙正发找你,多半是想让你为他说情,再求个官来做。你可别掺和这事。” 李汝珍得到郭之奇的提点,凡事都多了个心眼,对陆续南来的大明士人更是先了解再交往,以免“误入歧途”。 …… 刘维宁第一晚被审讯过后,就被关押在巡检司的临时牢房,再也没被提审。 可能看在曾经是同袍的份上,朱四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算是职权中能给的一种优待。 托朱由榔这两年大搞基建的福,巡检司扩建过一次,牢房比较新,还算干净,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污秽不堪。 只是刘维宁心里一直想着剧本的下落,心中不免一直焦躁不安。 他的牢房只有一个人,别的牢房可是挤得满满当当。据说巡检司最近严整治安,把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贼人狠狠地扫了一遍。 不过刘维宁注意到其他牢房的犯人并没有很沮丧,表情都比较轻松。 几天之后,大家熟络起来,其他犯人偷偷给他讲了牢里的一些内情。 原来自从云南大胜后,天子就下旨把有罪之人流放到昆明种地。 这本是解决云南缺少劳动人口的好办法,没想却被贼人钻空子利用起来。 在以前,坑蒙拐骗的处罚非常严重,最好的结果也是发配到战场当辅兵、当炮灰。 现在不一样了,流放两千里到云南种地,官府还发农具、种子,这算什么处罚,和奖赏也差不多。 虽说比自愿应募的良民比起来,犯人要承担更重的税赋,可说到底也没有生命之忧。 犯事没被抓就赚了,被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现在的泼皮无赖非常肆无忌惮。 有的泼皮头子还声称,底下人被抓进去还能帮忙“疏通”,到云南能安排个好地方,田地都在滇池边上。 刘维宁真是哭笑不得,暗叹什么样的好政策都有人能钻空子,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现在的巡检司大牢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再对犯人用肉刑。 据说是新规定,人还在巡检司就不能算犯人,只能算嫌疑犯,不能施加肉刑。 犯再大的罪,也要先送到提刑司衙门,由提刑官公诉,再移交大理寺定罪。 在现在的巡检司,最严重的逼供手段就是不让人睡觉。 这招听起来没什么,偏偏很多人都抗不过去。四五天不让人睡觉,大多数嫌犯都得乖乖招供。 刘维宁听完最新的司法程序,心中安定不少。只要自己扛得住,不把剧本的事说出来,应该不能被定下细作的罪名。 大不了流放两千里,反正才刚刚从云南回来,再去一趟也没什么。 又过了几日,忽然有牢卒来道刘维宁牢房门口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大哥,劳烦相问,是什么人要见我?是军中之人吗?” “据说是安南报社的总编,嗨,我也不知道总编算是个什么官,你去见就知道了。” 第249章 红遍全城 除了军中同袍,刘维宁在安南并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听说有人来探访,很是惊讶。 “安南报社……难道是发行《安南消息》的那个报社?总编辑又会是谁呢?” 刘维宁被牢卒押解着走向审讯室,怀着满腹疑惑,不断猜测神秘来客的来历和身份。 经过安阳公主事件,荷兰海盗事件的推波助澜,《安南消息》在志灵城已经小有名气。 特别是那些倒买倒卖的商人,纷纷开始花钱订阅报纸,以获取最新的时局消息。 做生意做讲究“消息灵通”,否则不光不能赚钱,有时还会亏得血本无归。 以前他们常在茶馆、戏院和青楼泡着,就是为了和其他同行多接触,多沟通,以交换到有价值的情报。 为了获得内部猛料,他们还会贿赂官吏,甚至雇人到各大衙门外翻垃圾堆,企图从废纸张中找到一些线索。 现在《安南消息》只卖十文钱的一份,消息准确详尽,有时还有名人时评,比花钱去打探方便多了。 老百姓也开始习惯听评书先生读报,谈论报纸上所刊登的新鲜事件。 他们虽然不识字,但也关心时闻、趣闻。黄昏时,在路边茶摊就着花生米,一边喝着最低档的云南茶,一边听落魄书生读报,不失为一件乐事。 刘维宁仅仅到志灵城两天,就听说过《安南消息》,也买过一份来拜读。 在他眼中,这样一份写满重要消息和好文章的报纸,只卖十文钱一份,实在是太便宜了。 这个价钱很低,连买纸张的花费可能都不够,更别提还要文章润笔费,开版印刷等等。 他估计办报的人肯定是豪族大家,花钱赚吆喝,以扬名声、攒名望。 “难道是父亲的知交好友,受托来救我的?”想到这里,刘维宁又摇摇头,认为不太可能。 家信才发出去几天,自己被捕的消息更不可能被刘履旋所知晓。更何况明清不两立,刘家实力再强,也管不到安南的官司。 想到他自己是阶下囚,再没什么好怕,进审讯室时已十分坦然,再无忐忑。 “你就是刘维宁?” 屈大均见到真人,感到十分惊讶,暗叹此人如此年轻,就写出这样才华横溢的剧本,真是天纵之才,前途无量! 刘维宁也有些意外,对方满口南方口音,显然是广东人,自己却从来没见过。带着满腹疑惑,小心答道:“在下就是刘维宁,敢问阁下……” “鄙人屈大均,现在是安南报社的总编……我在两广一带略有薄名,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刘维宁吃惊得张开了嘴巴,大得能塞下两个苹果。 屈大均的诗文在广东备受推崇,和陈恭尹、梁佩兰合称岭南三君,何止“略有薄名”,简直是新一代文坛巨星。 在广东士林里混,没听说过屈大均,就和乡巴佬差不多,会被人笑“孤陋寡闻”的。 琼州府也是广东辖区,刘履旋一直想拉拢这些文坛少壮派为已所用,刘维宁没听说过就怪了。 “你是……” 刘维宁本想问是否受父亲所托而来,又想到陈恭尹、屈大均对清官一直不理不睬,绝无可能和刘家有什么交情,于是及时刹车,换了个问题。 “你是翁山先生?”刘维宁站了起来,重新行了个晚辈之礼,“学生仰慕先生久矣,如何不知?敢问先生找学生何事?” 屈大均见对方不像奸猾之人,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他拿出一个包裹,打开之后正是刘维宁所写剧本的原本。郑重问道:“那鄙人就直言相问了,此剧是否是你亲笔所写?” 刘维宁一看到封皮就激动万分,连忙接过翻看了几页,确认是自己日思夜想,不幸遗落的剧本,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是放下了。 他站起来深深地做了一个揖,拜谢道:“确实是学生所写,前几天不慎遗落。先生代为找寻保管,不至遗失埋没,学生不胜感激。” 屈大均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这个戏现在已唱遍整个志灵城,埋没是没可能了。找书只是小事,嘿嘿,倒是你这个作者确实难找,没想到竟在大牢里。” 刘维宁又惊又喜,连忙问此剧是如何被接纳传唱。听完事情始末之后,他又叹道:“学生粗劣之作,如何当得起如此多大儒夸赞,惭愧,惭愧!” 屈大均比对方大上十几岁,有评价的资格:“行文或可以再修饰润色,然而瑕不掩瑜。你这个戏情节曲折,人物鲜活,确实感人至深。所谓文以载道,言之有物才是好文章啊。” “先生谬赞,学生哪里当得起。学生写此戏时,诚惶诚恐,生怕辜负战死同袍的期望,是以……唉,现既能传唱开来,学生就无憾了。” 刘维宁想起滇南之战时,战友们自发把他保护起来,是以历次战斗他都毫发无损,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 那些保护他的人,很多都在历次战斗中负伤阵亡,临死前,他们还背着卖国贼,狗汉奸的罪名。如果此戏不能传唱,那真是太遗憾了。 屈大均正色道:“陛下规定轻易不杀俘虏,就是为了让误入歧途的人一个改过自新,重新为国效力的机会。个旧营在滇南之战流血牺牲,自然已洗刷了所有耻辱。大明英烈祠内,已有战死者的位置,传不传唱都不能改变。” “先生说得……说得不错,学生受教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像是缅怀滇南之战万余阵亡英烈。 过了一会,屈大均忽然又问道:“你才刚刚因功获赦退役,为何要里通外敌,甘为细作呢?” 刘维宁一直就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怀疑为细作,听到这话,立即喊起冤来。 “学生实不知自己所犯何事,可是戏文中有犯忌讳之事?” 刘维宁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戏文内所述之事均为滇南百姓所熟知,确无涉及机密之事,学生真是冤枉啊!” “与戏文无关,”屈大均在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正是刘维宁所写的那封家书,“这封信是怎么回事?这是你托人送给伪琼州知府刘履旋的对。你可知他乃朝廷之大敌?” 第250章 力争头功 刘维宁见屈大均取出那封家书,这才知道十多天来的牢狱之灾所为何事。 琼州府就在安南大海对面,两者距离非常近。 罗义、彭信古指挥的游击部队一直在岛上和琼州府清军对抗,两军是交战状态。 清军战舰如果从临高、儋州出发,顺风的话三天就能兵临白藤江口。 所以在大家眼中,琼州一直和高、雷、廉并列,是重要的前线之敌。 如果刘维宁在信中写得详细一些,让信件看起来像一封家书,也许朱四还只是布控监视,不会直接动手抓人。 毕竟南来士人和伪清官员有联系的太多了,抓也抓不过来。 偏偏刘维宁之前写信受审查,这不让写那不让写,只好尽量简短。怕通信被清廷发现,连落款都没有写,只凭字迹确认身份。 俗话说留白越多,想象空间越大。 这种语焉不详,又没落款的东西太像细作传递消息的密信了,所以朱四才断定对方是细作,直接动手抓人。 刘维宁知道再隐瞒身份已经毫无意义,不讲实情只会是死路一条,于是决定坦言相告。 “家父与大明为敌,也是形势所迫……学生为人之子,自战场归来,报平安也是……人之常情……” 刘维宁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总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父亲就算是大汉奸、卖国贼,做儿子的总不能不认。 大明也讲孝道,就算罪大恶极的死囚被斩首于市,还允许子侄收拾尸骸呢。 “你是刘履旋的儿子?” “先生是信人,学生不敢出言相欺。” “原来如此,”屈大均略想了一下,又开始连连点头,不再怀疑。 刘维宁的祖父是刘光斗,当世的昆曲名家。无论大家对他评价如何,都只能在品行上鄙视,艺术上却不得不承认。 “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剧本,原来是承自乃祖父,怪不得……” 屈大均连说了几句“怪不得”,又开始犯起难来。 本来他以为这次事件是一个误会,甚至是商人的诬告,那把人捞出来就方便多了。 现在刘维宁的身份已然确凿,事情就变成另一个问题:敌首之子到底是有罪,还是没罪? 刘维宁也不在刘光斗的问题上纠缠,江阴之屠的责任谁也说不清,只能在自己身上辩驳。 “学生与家父通信,是陛下亲口允许的,学生自问无罪。” “哦?此话怎讲?”屈大均越听越奇怪,连连发问,“你还见过陛下?” “确实如此,学生不敢狂言。” 屈大均的名望甚高,人品信得过。刘维宁没有了顾忌,于是将自己如何被抓,如何被判刑的始末和盘托出。 情节之曲折又是另一番故事,让屈大均听得目瞪口呆。 “大明琼州知府抓了伪清琼州知府之子,哈哈,有趣,有趣。” “惭愧,惭愧……其实学生也不想回那边去,继续当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无奈有婚约在身……可拖不得了。” “史树骏医术高明,《经方衍义》我也是拜读过的,”屈大均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心里在盘算着这个结到底该怎么解。 大明士族是一个阶层,士人彼此之间以姻亲、师生、同年等关系串联起来,就像一个关系巨大的网。 两军打得头破血流,对敌军中的士人却很客气,有时抓到了也不会为难,而是给点盘缠一放了之。 因为被俘士人有各种关系,搞不好亲戚好友就在自己头顶上当大官,随便杀了容易得罪人,惹得一身骚。 现在安南这么多士人,和以前的亲朋好友完全断联系那是不可能的,这属于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就不止千斤了。 别人有可靠的送信渠道没被抓,你刘维宁既已被抓进大牢,就非得有个说法不可。 “而且两年有期徒刑,学生也已军功相抵了。学生自问无罪。” 屈大均也无法辩驳,怅然叹道:“我是一个报社总编,只是受托来问话,没有断案的权力。你这个官司,恐怕要呈递到提刑司,再由大理寺审理。” “国有国法,若真判有罪,学生甘愿受罚。” 说完这句,刘维宁一脸坦然,不再为自己辩解。 …… 八月某日,白藤江口近海,有些风浪。 这日天气闷热,午后天上有些乌云,显得阴阴沉沉,有下雨的征兆。 因天色的缘故,大海上视野比往常窄了很多。 高启翔以前是个卖鱼的,现在是“混海龙号”的船长,都司级军官。 今天混海龙号在这一带巡逻只是例行公事,每两日一次,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高启翔这日却非常紧张,像是有什么心事,自从午后便一直拿着“望远镜”在舷边了望,密切注意着敌情。 望远镜是好东西,可以目视千里,据说是一个荷兰商人在几十年前率先发明的。 在最初的缠斗中,荷兰海盗仗着这个神器,总能事先发现大明战舰的踪迹和数量,掌握着战逃的主动权。 朱由榔花重金走私到一个,然后马上下令眼镜匠人仿制。还曾直言,望远镜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光线的折射成像而已。 给将领们展示仿制出的样品时,他还用小孔成像的实验来讲了一遍什么是光,以证明这不是什么神迹。 高启翔搞不懂什么叫“光由直线传播”,就算是以后发现能曲线传播也无所谓,只知道东西好用就行。 有了能目视千里的望远镜,今天明军的伏击计划就有可能成功。 按陈上川在数十本航海日志上找到的规律,今天午后会有一艘叫卢斯杜南号的荷兰船执行骚扰任务,路过高启翔巡逻的海域。 那是一艘拥有双层甲板,三十六门火炮的大家伙。如果能一举擒获,那将会是非常重大的胜利。 高启翔算了算能分到的赏赐,足以让他在志灵城买一套大豪宅,娶上一个如花娇妻,再加上一个美妾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那些兔崽子敢来,这趟绝对能成。” 高启翔下定决心,一定要争到首登敌舰的大功。 第251章 遇敌必战 伏击战想要成功必备三个要素:准确掌握敌人的行进路线和时间、战胜敌人的实力,以及尽量隐藏自己,避免敌人警觉,打草惊蛇。 这是贺九仪在军官学校第一堂战术课时讲的理论,高启翔当时满不以为奇,后面的战例分析也没听进去多少。 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知道? 两广义军一直都是游击作战,稍微有点经验的老军官都隐约知道伏击该要注意什么,只是没有像这样总结成文字罢了。 在高启翔心中,贺九仪没什么特别辉煌的战绩,只是参加西营早,又曾总管一路兵,资历较高罢了。 回到安南后,贺九仪凭着广国公的爵位,比黄元才、王三才还要高一级的老资格,荣登军官学校“教授部主任”的位置。 这个“主任”可不得了,能总管学员的学习内容和成绩考核。在很多人心里,这就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的地位。 所有军校毕业的军官都得尊称他一声“老师”,否则就是有违师道。 贺九仪也是个大老粗,据说讲义还是托新晋秀才帮他誊抄整理的,大家都认为他的水平不过如此。 这日海风猎猎,到了自己扛大旗,指挥一场伏击战的时候,高启翔才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多听、多问一些。 伏击战说起来很简单,要成功实施却实在太难了。 比如说,敌人老是不出现怎么办? 现在高启翔就面临这个问题,应该午时出现的荷兰海盗迟迟未现身,而自己的同伴却不知道还在不在六海里外潜伏。 在大海上,人可以看到另一艘船的最远距离是六到八海里左右。除非站得够高,否则再远一些就看不见了,就算用望远镜也不行。 所以高启翔等几个军官的计划很简单,混海龙号在预设地点游弋等待,而其他五艘船则分散在八海里方圆的海域或海岛边等候。 一旦发现敌舰,混海龙号马上迎敌缠斗。等敌舰到了下风处就马上点燃烽火。 其他船舶用望远镜看到狼烟,立即顺风而来,一举将船速下降的荷兰船包围。 以新舰的船速,六七海里外的援军赶来支援只需要半个时辰。 在南海,八月刮的是西南信风,荷兰人想要逃回南边的港口,是逆风而行,船速非常慢。 否则,他们就要利用侧逆风绕向东南外海,再向西南折返,得兜一个超级大圈。 无论荷兰人选择哪种方案,高启翔一伙人都有所准备,只等敌人上钩。 “快来,让老子痛快打一场。” 正想着,攀在桅杆高处的了望的水手有所异动,一番确认后大声报告敌情。 “头儿,他们来了。看到荷兰贼船的桅杆了……” 高启翔连忙跑到船尾最高处,顺着水手所指的方向,举起望远镜了望。 只见几海里外,一根已经升起老高的桅杆出现在视野中,连船头一角都在海浪线上隐约可见。 “他娘的,贼人已经这么近了?” 高启翔拍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原来今天天气不好,自己看得不够远,并不是敌人没有来啊。失算,真是失算。 “全体将士听令,再次检查火炮、火铳和手榴弹,准备迎敌。” “是,头儿。”高启翔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应道。 “他娘的,重复一遍我的命令。”高启翔大声呵斥,提醒传令兵已经违规。 根据最新的水师战斗条例,传令兵接到正式命令,必须复述一遍,然后才能向士兵们通传。 海上风高浪急,环境嘈杂,传令兵听不清楚而传错命令的事时有发生。复述一遍让军官确认,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最近水师的新条例层出不穷,当水兵真是越来越麻烦了。不过看在高额军饷的份上,大家只能捏着鼻子习惯。 “全体将士再次检查火炮、火铳和手榴弹,准备迎敌。”传令兵大声道。 “确认命令。” 混海龙号一百七十名水兵、水手听到命令,立即行动起来,将火药、炮弹从船舱搬到炮位,最新配发的铁壳手榴弹也挂在水兵的腰间。 高启翔命令混海龙号降低船速,慢慢迎向敌船的方向。只是一刻钟后,他发现敌情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敌舰不是一艘,而是三艘,三艘差不多大的主力武装商船。 高启翔的心一下就沉了下来,一艘荷兰船就很难对付,三艘…… 擒获敌舰已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接战,混海龙号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一艘荷兰舰三十六门炮,三艘就是一百零八门,明军六艘船加起来也没有人家多,更别提吨位尺寸的差距更大。 高启翔又起了撤退的念头,此时双方距离还很远,只要调头避战,对方不可能来追赶。 不过这种念头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想到陈上川转述的天子呵斥,他的脸就像被扇了几十个耳光,火辣辣地疼。 “义军出身的船长不会畏敌如虎,更不是软脚虾。” 高启翔心里默念完这句话,马上转身走进船舱,招呼副官、水手长和随船作战参谋开战前会议。 见几个军官都到位,高启翔一脸严肃道:“参谋官,在航海日志上记录。” “是,船长。” 作战参谋在颠簸的舱内摊开册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十五年八月十三,申时三刻。发现西南方向出现荷兰敌舰三艘,混海龙号将按预定伏击计划迎敌。” 作战参谋错愕不已,三艘敌舰不是混海龙号这艘九十尺福船所能抗衡的,那是以卵击石。 一旦近距离接战,每艘舰一轮就能打出十八发炮弹。 如果被敌炮命中桅杆,或者扯烂风帆,混海龙号有被围歼夺船的危险。 在大海上,被夺船就是全员尽墨,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 见作战参谋迟迟没有动笔,高启翔抬头看向副官和水手长,又问道:“陛下有言“遇敌必战”,你们可敢随本将迎敌?” 副官和水手长挺起胸膛,一齐大声应道:“听头儿的命令。” 作战参谋不再犹豫,写下船上军官的决议,三个军官也随后用歪歪斜斜的笔划签上大名。 这是三个月“宽限期”的特殊待遇,以后他们就要自己写航海日志了。到了大战前夕,他们才发现这本“军功簿”的份量有多重。 高启翔重新站上船头时,三艘敌舰已越来越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清轮廓。 看着敌人张牙舞爪地驶来,他心中默念着一句话:“此战必胜。我的人生刚开始,没有到头。” 第252章 首次交锋 混海龙号看到三艘盖伦船,居然没有调头逃跑,反而义无反顾地迎战,让荷兰人非常吃惊。 在荷兰人看来,起码要五艘戎克船(西洋人对中国船的统称),才能与一艘盖伦船正儿八经地硬拼。 现在对方竟然妄想以一敌三,真是狂妄自大,不自量力。 双方战舰相向而行,迅速接近,很快距离就缩短到两海里左右。 在这个距离下,双方已能用肉眼看清对方的人影,大战一触即发。 荷兰舰队的总指挥官是雅科布·考乌,原来是巴达维亚裁判所的副所长。 年初,巴达维亚接到大湾城指挥官揆一的求救后,曾为是否派舰队去救援,有过一番激烈争论。 考乌是主战强硬派之一,主张集合一切力量前往大湾救援。 对日贸易利润巨大,不能轻易放弃,而荷兰东印度公司海上霸主的地位更不容挑衅。 他认为在先进的盖伦船面前,中国的戎克船不堪一击,只要指挥得当,没有战败的可能。 后来有人私底下告诉他,进攻大湾的郑成功是大明海盗王郑芝龙的儿子,不是那么好惹的。 三十年前,郑芝龙曾在料罗湾海战击败荷兰-刘香联合舰队,击毁和掳获荷兰船三艘,一举奠定海盗王的地位。 考乌研究后发现,中国人打海战特别喜欢用火攻战术,密密麻麻的纵火小船趁乱抵近,用铁钩将两船固定,再用引火物将两船一起烧毁。 对此,他的评价是中国人和英国人、法国人一样无耻,海军不行,就用这种毫无荣誉感的自杀式战术。 他嘴上说不害怕,支援大湾的呼声却小了很多。 郑柞翻了几倍佣金后,他又主动请缨前来安南当舰队指挥官,迎战中国皇帝。 按他的说法,这正是契合中国的一句老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考乌第一次领船出海,就看到落单的大明军舰,心中直呼好运气。 附近没有密密麻麻的中国小船,对方用纵火战术的可能性不存在,岂不是有赢无输? 就在他胜券在握的时候,忽然看到对方船上燃起滚滚浓烟,就好像着了火一样。 同时,敌舰丝毫没有改变航向的意思,而是升满了帆,对着自己座舰直勾勾地冲来。 “上帝啊,他们只有一艘船也要纵火吗?还是要焚船自毁?” 考乌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明知不可能,却忍不住有些担心。 他看过的资料显示,中国的纵火船一般都是排水量百吨以下,甚至五十吨以下的微型船。 无论成不成功,纵火船肯定是要烧毁的,用大船成本太高,非常不划算。 考乌根据尺寸估计,眼前这艘戎克船排水量大约四百多吨,应该不会是纵火船。 稍微平复心情后,他指着混海龙号揶揄道:“也许我们俘获他们的船后,还要浪费点力气去救火。” “船长大人,这是他们的求救信号,叫狼烟。” “哼,跟突厥人学来的奇怪招数,在上帝的虔诚信徒面前,毫无用处。” 考乌嘴上说着蔑视的话,却下令舰队偏开角度,和敌舰保持安全距离。 “在他的援兵抵达前,用舰炮把这艘船轰沉!” …… “所有将士听令,就轰最大那艘,给我狠狠地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高启翔已经顾不得什么水师条例,站到船艉高处,亲自指挥战斗。 船舷两侧的炮手齐齐应了一声“遵命”,然后等待两船交错的开炮时刻。 对向而行的舰船速度是两者的叠加,照面只有一瞬间,那是率先重创敌舰的上佳机会。 如果双方都有继续交战的打算,之后会同时调转方向,由相向而行变成同向而行,直到有一方心虚逃跑为止。 “马上相遇了,左侧准备……开火。”高启翔扯着嗓子发出第一次开炮的命令。 混海龙号左侧的六门舰载炮在几息之后齐齐发出轰鸣声,近十斤重的实心铁弹从炮口冲出,向考乌的座舰卢斯杜南号呼啸而去。 十二磅炮的装药量很多,六门炮爆炸时产生巨大的冲力,将船体震得抖了起来,沉重的舰载炮也被冲得向后退,离开了原来的炮位。 “还好是柚木造的船体,如果像以前那样用松木,这样大的炮非把船震散架不可。” 高启翔的感慨只在一瞬间,与此同时,卢斯杜南号的舰炮也吐出火光,十六发炮弹也向混海龙号飞来。 “可惜……没打中!” 观察到炮弹的落点,高启翔发出一声叹息,而混海龙号的周围也激起了无数道水柱。 最近的一道水柱激起的水花,似乎已溅到忙碌着把舰炮推回跑位的炮手身上。 来不及侥幸,高启翔再度发出迎战命令:“右侧准备……开火!” …… 混海龙号以高船速在三艘敌舰中间穿过,双方首次相遇以各自打空结束。 交错后,四艘战舰又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一起向东行驶。等双方的距离重新拉近,将会迎来最为残酷的持续炮战。 选择向外海行驶是高启翔的原定计划,以五艘战舰组成的援军就在那里。 “坚持一个时辰,最少要坚持半个时辰,一定要把他们引到埋伏圈。” 雅科布·考乌见对方没有向内海逃跑,而是向东开向外海,明显有战下去的意思,觉得这次的敌人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虽然十二门火炮的敌舰超出他对传统戎克船的认知,不过在排水量高达七百吨的卢斯杜南号面前,对方只是小弟弟而已。 “追上去,别让这些异教徒跑了。” “遵命,指挥官大人。” 卢斯杜南号的船长应了一句,又问道:“大人,我们要抢上风位吗?” 荷兰舰队由南向北,是顺风而来,交错转向东后,就处在下风的位置。 一般来说,在上风位的机动性较强,能选择接近或远离,拥有主动性,有利于进攻。 处在下风位的舰船则被动得多,只能在敌舰做出动作后再应变,是防御位置。 船长有丰富的航海经验,很快判断卢斯杜南号的船航速比对方要快一点,抢回上风位问题不大。 考乌害怕对方狗急跳墙,如果在上风的位置,最后关头可能会通过纵火来同归于尽。 同时对方一直在烧狼烟在求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援军,在上风位置也能随机应变。 “当然要抢上风,他们的烟烧得越来越浓了。中国人喜欢耍阴谋诡计,不能让他们得逞。” 第253章 抢夺下风 虽然盖伦船满帆航速比福船快上一点点,但是这几条船想要从下风位抢回上风位还是比较麻烦的。 首先,他们要转舵向东南,从混海龙号后方斜切回到右边。 在这个过程中,几条船顶着侧逆风,航速不可避免地出现下降,这样他们落后的距离就更多了。 卢斯杜南号在三艘船中性能最优越,水手也是最熟练的,最先完成了抢占上风位的动作。 莫尔斯号看风向不是特别理想,选择放弃改变航行,在混海龙号的左手边追赶。 由于不用改变航向,本来最落后的莫尔斯号反倒是最先追上混海龙号,开始再次向对方展开炮击。 混海龙号一边升满帆尽量拖延卢斯杜南号追上来的时间,一边以左侧火炮对莫尔斯号还以颜色。 双方卯足了劲开炮对射,一时间炮火轰鸣,两船附近的海面激起无数水柱。 这种同向而行的炮战非常残酷,因为双方都能更好地瞄准,打的轮数一多,自然能击中几发。 莫尔斯号也是双层甲板,共有二十八门青铜铸炮。 下层是威力较大的十二磅炮和十八磅炮,上层则是威力较小的六磅炮或九磅炮。 上层放置较小的火炮,可以减轻甲板的负担。沉重的大口径炮被放在下层,则起到压舱的作用,以稳定船身,对抗大西洋暴虐无常的风浪。 虽然莫尔斯号比卢斯杜南号小一圈,但单侧十四门炮仍然比混海龙号多了一倍有余,给高启翔带来非常大的压力。 仅仅两刻钟,混海龙号就被击中两发炮弹,艏艉各一发,打得木屑四溅,血肉横飞。 明军炮手也毫不客气,一发炮弹打在对方船侧中间的位置,顿时破了一个大洞。 可惜高启翔估计大洞后面肯定是几条人命,至于贯穿就不用想了。 西洋船的船体大多很坚固,水线附近的木料大多选择用百年老橡树,木质及其坚硬,防御力比柚木差不了多少。 在近千步的距离上,实心炮弹的力量已衰,能破一个大洞,造成敌方人员伤亡就很不错了。 莫尔斯号要等待后面的卢斯杜南号追上来,以形成两面包夹之势,因此选择放弃火炮命中率,故意和混海龙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明军有了喘息的空间。 “还有十海里左右,要不是天气不好,应该能看清小围岛了。” 小围岛是附近很小的一座荒岛,上面什么都没有,仅是露出水面的一块大石头和一些礁石而已。 因为没有淡水,没法住人,向来不被人注意。 在高启翔等人的伏击计划中,那里被选为伏击地点。 当敌舰从小围岛北边掠过时,几艘友船就会从岛东窜出,对敌舰予以突然袭击。 友舰的几个船长都是他在龙门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对于是否会来,高启翔本没有任何担心。 但这次要面对的是三艘盖伦船,看到狼烟信号的同伴还敢不敢来迎战,就不好说了。 “如果进入设伏地的敌人太强大,应该果断放弃进攻,等下一次机会。” 贺九仪在军官学校授课时,曾经奉劝过那些年轻中级军官,如果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即使敌人已经进入埋伏圈,也不要蛮干,否则有可能惨遭失败。 当机立断撤退不失为一种胜利,只要实力保存下来,战机还会有的。 “可惜这次不打,今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高启翔喃喃自语,像是为自己的鲁莽辩解。 在南海,夏季刮的是西南信风,从郑柞的地盘到下龙湾是顺风,返回时是逆风。 冬季刚好恰恰相反,刮的是东北季风。 越往北,东北季风来得越早。 白藤江外海已经靠近高雷廉,东北季风来的时间是八月中或八月末。 一旦刮起东北季风,荷兰船随时能调头顺风逃走,伏击就变成不可能。 在顺风时,福船航速和盖伦船的差距变大,明军拍马也赶不上。 在志灵港,二十多艘从英国、暹罗和印度来的远洋帆船正在等待风向,随时准备扬帆出海。 如果不能他们走前打出一个漂亮的战绩,他们就会带着对明军实力的怀疑离开。 现在大家都知道安南的重心是工商业,远洋贸易是工商发展的动力。明军的军饷、船舶和新式火器,都需要贸易利润来支撑。 所以荷兰海盗把白藤江出海口搞得乌烟瘴气,高启翔绝不能容忍。 “这帮兔崽子不要怂,一定要来啊,要不然老子就要交待在这了!” 西南风越来越大,将升满帆的各船吹得向左倾斜。 盖伦船使用的是软帆,面积比硬帆更大,对风的利用率更高。 卢斯杜南号调整好位置后,满帆加速,仅用小半个时辰就快要追上混海龙号,即将在右侧对其进行炮击。 混海龙号在这小半个时辰里,和莫尔斯号打了七八轮,命中五六发,自己却被命中十几发。 所幸运气一直很好,没有被打到桅杆等要害部位。可人员的损失无可避免,十多个水手、水兵在炮战中阵亡。 高启翔看着轮廓还很模糊的小围岛,心中苦涩不已。 自己还是低估了实力的差距,面对最小的莫尔斯号都被打成这样,一旦被夹击,混海龙号还能不能安然掠过小围岛都是个问题。 “头儿,他们从右边追上来了,怎么办?”水手长一脸焦虑,前来请示命令。 他的头额被飞溅的木屑挂到,缠了几道纱布简单止住血,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显得有些狰狞。 高启翔看着甲板上的斑斑血迹,果断做了一个重要决定。 “准备调整航向,抢下风的位置。” “头儿……” 从上风位穿插到下风位很容易,想再回来就难了。卢斯杜南号船速这么快,仍然调整了小半个时辰。 混海龙号一旦去到莫尔斯号左边,基本上就是要一直防御,没办法再机动进攻。 水手长正疑惑中,高启翔又大声道:“按军规重复一遍命令。” 在船上,船长的命令不容置疑,水手长立即大声重复了一遍:“准备调整航向,抢下风的位置。” 话音刚落,卢斯杜南号上的大炮齐声轰鸣,八发炮弹带着夺命的风声向他们呼啸而来。 第254章 防御优势 “转舵,转舵,贼人到左侧去……” 水手长高声传达着高启翔的命令,语调中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卢斯杜南号第一轮炮击运气就非常好,一发炮弹打中混海龙号船艉的指挥台。 幸好两人站的位置比较靠前,炮弹在高启翔背后掠过,直接把左侧船舷砸出一个大洞,落入另一边的大海中。 大炮的巨大威力不是火铳能比的,人只要被炮弹擦到一点点,都有可能直接暴毙。 根据水师军规,在船上船长就是核心,地位和权力都是至高无上的。 一旦船长死亡,就是特别严重的事故,整船人都会面临处罚。 水手长看着炮弹掠过时眼睛都直了,反应过来后,还抓着高启翔检查了一遍,确认对方没受伤,才安心去传达命令。 因为使用了广船特有的穿孔舵,混海龙号的转向非常灵活,很快就顺风由莫尔斯号背后斜插向左侧。 莫尔斯号的船长没想到敌人会主动放弃上风位,见混海龙号斜插,还以为敌人想顺风逃跑,大呼小叫了一番,也下令转向追击。 不过混海龙号很快再度转向正东,冲着刚打横的莫尔斯号拦腰冲过来,吓得那船长连忙下令马上放弃转向。 即使是坚固的盖伦船,被高速敌舰拦腰冲撞船身也不是闹着玩的,轻则破开船体造成漏水,重则龙骨断裂,直接把船撞报废。 由于莫尔斯号的来回做转向动作,船速低了不少。 混海龙号很快追上,右侧六门准备好的大炮立即开火,轰向对方左侧船身。 这一次双方平行距离拉得很近,六发炮弹倒有四发打中,由于距离较近,这次造成的伤害非常大。高启翔似乎听到四个大洞后面敌人惨叫的声音。 莫尔斯号之前一直在右侧开火,左侧上层甲板的炮手听到命令仓促开火,倒是一发未中。 莫尔斯号的船长则恼怒地咒骂,大声高呼:“拉开距离,拉开距离。中国人和法国人一样,喜欢在下风位作战,真是比猴还精,比狐狸还要狡猾。” 原来此时西南风非常大,船体在满帆的状态下倾斜严重,莫尔斯号下层甲板的炮口因为受到海浪侵袭,已经被迫关闭。 她的上层甲板放置的都是九磅炮和六磅炮,且只有七门。 在这一个局部,倒是混海龙号火力暂时占优,抵近攻击获利更大了。 混海龙号暂时扳回一城,又见对方主动拉开距离,显然是有些惧怕,船上将士立时发出欢呼,士气大振。 水手长见对方的三艘船都只能用上层甲板的副炮开火,才明白高启翔下令主动进入下风位的用意。 盖伦船以为是双层甲板,下层炮口的位置比较低,在风大船体倾斜严重时会被迫关闭,只能用上层火力较差的副炮还击,这是极少和西洋人开战的两广义军所不熟知的。 在欧罗巴,相对较弱的法国海军就很喜欢抢下风位,利用防御优势和英国人、荷兰人抗衡。 高启翔仅观察了一个时辰就能想到这一点,脑瓜子确实很灵活,让水手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他两艘荷兰船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只能用上层甲板的副炮开火,火力削弱了一半多。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双方经过了七八轮炮战。混海龙号在三艘敌舰的轮番攻击下,已经被轰得有些受不了。 三四十发炮弹对船体造成了严重伤害,连主帆都被数发炮弹打中,撕得千疮百孔。 还好中国船用的都是硬帆,被打坏一部分还能继续用,只是船速下降了不少。 雅科布·考乌看着一直坚挺的敌手,也陷入了选择之中。 以前打劫过的戎克船都是松木建造,被轰中几十炮基本就快撑不住了,要么投降,要么接着被轰散架。 这艘船和普通商船不一样,显然是经过改良,质量较好的新船。 继续这样远远的打下去,可能还要轰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彻底瘫痪对方的还手之力。 要不要抢回下风位,用主炮加强攻击,或干脆靠过去跳帮夺船,这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对方船上一直冒着滚滚浓烟,显然是准备了不少引燃物。一旦陷入绝境,敌人会不会纵火烧船,这是他一直担心的。 像卢斯杜南号这样的一艘武装盖伦船,包含火炮,造价高达十万荷兰盾以上。 如果被烧毁,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其次,这个责任他也背不起。 受郑柞雇佣只是为了赚钱,保障voc(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简称)在安南的利益。 要是船被烧毁,他不被股东的怒火撕碎才怪。 考乌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保持这样的战斗方式,在上风位拉开距离远远地缠斗更稳妥。 再怎么坚固的船,一直轰下去总会投降的。他们总不能一直开到海对面去。 想到东边那个被称作海南的大岛,他的心里又有些充满期待。那里也是中国人的领地,现在被掌控在清廷手里。 他可不在乎满清是不是鞑靼人的后裔,如果能打开中国的大门,从葡萄牙人手里抢到货源份额,郑柞就无足轻重了。 大明皇帝也是满清的敌人,或许可以派几个人去重新谈判,捞点好处? …… “兄弟们,坚持住,我们的援兵就要到了,就在那里。” 高启翔指着即将掠过的小围岛,用希望来提振士气。 为了保密,普通水手、水兵都不知道伏击计划的存在。高达三成的伤亡让战士们很迷茫,不知道莽撞迎敌是否正确。 如今听说援军将至,已经陷入谷底的士气又被重新激起,甚至比开战前更高。 “他娘的,装药装药,贼人马上又要靠过来了。” “快拿木料下去,这个舱破了个大洞,海水涌进来了。” “已经打中敌舰十七炮,记好了,回去还要拿赏银咧……” 混海龙号就在三艘敌舰的轮番炮轰下,掠过了小围岛。 在全体船员的期盼下,五艘友舰乘风而来,出现在众人的眼帘之中。 他们的船帆已经鼓满,如箭一般从右侧向三艘荷兰舰斜插过去,准备抵近战斗。 第255章 电码传信 五艘友舰出现,让混海龙号上的明军将士欣喜不已。 在三艘敌舰的轮番进攻下,苦苦坚持了近一个半时辰,他们的血已经流得太多。 有了生力军加入,他们终于不再是孤军作战,看到一丝胜利的希望。 在卢斯杜南号上坐镇的雅科布·考乌见到敌人援军的规模,也彻底放下心来。 明军战舰持续不断地烧着烽火狼烟,他之前一直在担心敌人的援军何时抵达。 三十年前料罗湾海战的资料让他心悸不已,阴霾一直在他心头笼罩, 只是敌人驶向外海,海面一望无际,并没有多少埋伏的空间,他才一直大胆追击。 如果混海龙号一开始就驶向正西的大陆海湾,他早就选择放弃了。 如今敌人援军终于出现,亮出了底牌,将他的担心一扫而空。 “原来他们的援军,只是五艘戎克船,没什么大不了的。” 考乌指着从右侧夹击过来的明军,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神色。 没有密密麻麻的舰队,也没有令人防不胜防的纵火船,盖伦船以三敌六,仍然是胜券在握。 “也许,他们觉得靠六艘戎克船就足够和我们一战?” “哼哼,和英国人一样,不能认识自身的弱小,用中国话来说,这叫‘不自量力’。” 考乌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用的是蹩脚的广东话,引起左右齐声大笑。 在他们眼中,中国人就是蒙昧、贪婪和野蛮的代名词。 除了拥有瓷器、丝绸这两样令人惊叹的好东西,实在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 “裁判长大人,原来你对中国话也有研究,真是太博学了。” “那当然,一会儿受降时,还用得上。” 考乌用一句笑话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在事情没成之前,他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计划。 研究料罗湾海战的时候,他顺便关注了中国这两年的战局变化。 来自遥远北方的蛮族满清,掌控着中国大部分领土,新皇朝坚如磐石。 如果自己能顺利打通和清廷官方高层的关系,清荷贸易将会成为远东贸易中最大的利润增长点。 料罗湾海战后,voc退出了中国市场,把最赚钱的瓷器、丝绸贸易拱手让给葡萄牙人,实在令人惋惜。 最近三十年,voc已把包括香料群岛、马六甲和斯里兰卡在内的葡萄牙据点全部拔除,只剩下澳门和果阿两个重要港口。 如果能帮助公司取代葡萄牙,成为中国贸易的垄断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而取代葡萄牙的关键不在于打败澳门舰队,而是得到清廷的贸易认可。 武力征服中国在三十年前早已试过,股东会不会同意再次尝试。贿赂地方官也被证明不可行。 剩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在安南苟延残喘,给郑柞带来大麻烦的大明皇帝朱由榔,是清廷的心腹之患。没有这个人更合适作为换取清廷合作的筹码。 安南的明军战舰,是绝佳的叩门礼物,如果能同时俘获大批海军军官,那自己派去广州的特使,一定会受到最隆重的礼遇。 想到此处,雅科布·考乌指着迅速靠近的五艘敌舰,用坚定语气发出进攻的命令。 “把他们通通消灭。” “是,裁判长大人。” 卢斯杜南号船长命令右侧船舷的十六门主副炮准备开火,然后用旗语向后面的两艘友舰传达了同样的命令。 对于新加入战局的五艘明军战舰而言,三艘荷兰舰都处于下风位,右侧的主副炮可以同时开炮,火力比左边猛了不止一倍。 三艘船四十几门炮同时开火,真是惊天动地。 白海号、赤焰号等明方生力军也不甘示弱,在第一时间调整好船姿反击。 一时间整个白藤江外海炮火声轰鸣连绵不绝,双方总计数百门火炮射出的炮弹在九船之间如箭矢般密集,落在水里也不知道砸死了多少无辜的鱼鱼虾虾。 明军的优势在于大部分船都在上风位,数量又多,较为灵活。 荷军则强在盖伦船的性能优越,火炮多、吨位大,每艘船能承受更大的损失。 双方又打了大半个时辰,高启翔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友军在上风位猛烈攻击了大半天,估计打中的炮弹也不少,却没对敌人造成什么大影响。 反观新加入的白海号在短短时间内已被重创,从航行姿势上看,渐渐有些吃力了。 冷兵器上又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海军也有类似的说法,那就是船越大,越厉害。 卢斯杜南号比明军战舰仅大了五成,火炮数量和承受伤害的能力却不止大了一倍。 混海龙号等船舷低,火炮只方便打到对方船身。对方上层的副炮却能俯击明军战舰的整个甲板。 不要说蒙中桅杆这种要害部位,就是炮弹在甲板上横扫而过,对水兵造成的伤害也让人承受不住。 反观荷兰舰被打中船身后,立即有人拿木料修补窟窿。至于有没有人被打死,那只有天知道了。 高启翔觉得这样打下去,就算再轰上两三天,击中对方一两百炮,也未必能把敌舰轰沉,已方肯定先坚持不住。 特别是新加入的友军全部在右侧,需要承受双倍火炮的攻击,能坚持的时间更短。 “要不要发信号让他们都过来?” 高启翔觉得自己不能替战友做决定,于是让传令兵用信号旗通知友军,这边敌人的火力更小。 这条信息不是常规命令,不能用旗语传达,传令兵要使用摩斯电码,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成旗号动作,友军看到后再重新转译成文字。 在南宁府之战中,朱由榔曾经想过用摩斯电码来传递消息,尝试过后发现还不如让人跑过去传令方便。 不过这个设想没有白费,摩斯电码在陆师受到冷遇,在水师却意外好用。 海上战斗时,战舰位置不能随便调整,交通快船也只有陈上川这种级别的旗舰才有,这种情况下用摩斯电码再适合不过。 友军收到消息后,一个船长破口大骂:“老子来蹚这浑水,不是为了在下风位苟延残喘的。不占据上风,贼人随时一溜烟就跑了,还伏击个屁啊。” 第256章 野蛮冲撞 徐大成在峨眉峰号上,通过望远镜收到混海龙号的旗语建议,陷入了沉思。 他本是涠洲岛珠户出身,广东陷落后,便跟随陆顺明起义抗清。 在徐闻之战中,由于保护攻城炮得力,他被陛下褒奖,升任把总。 两年来数次大战中,徐大成又屡立战功,如坐火箭般升任都司,当上新战舰峨眉峰号的船长。 说起来,这艘战舰本叫“撞倒山号”,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陛下亲自赐名,让她拥有了“峨眉峰”的响亮名号。 徐大成见对方的盖伦船战力强悍如斯,早就有改变战术的打算。只是不可能跑去下风位被动挨打,那样只会是慢性死亡。 他想起朱由榔常说的格言: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但怎么断是个大问题。 继续用火炮轰是不现实的,就算六艘船有意识地集中火力打一艘,也要很漫长的时间才能把敌舰瘫痪。 现在对方有三艘船,其他两艘绝对会交替保护,不可能任由明军慢慢打。 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把其中一艘打瘫,通过接舷战跳帮夺船,才有可能成功。 问题一下子变得明确,怎么才能把其中一艘船拦截下来? 现在是强侧风,盖伦船因为拥有大面积的软帆组,吃风大,速度非常快。 混海龙、赤焰、峨眉峰等船的航速都在六节左右,和老式福船相比算是非常快了。 而对方的卢斯杜南号全速可能达到八节,最慢的莫尔斯号也能达到七节。 现在大家以差不多的航速在火炮对射,是因为对方收了一些帆,故意放慢速度打的缘故。 如果明军有明显的靠帮接舷战意图,对方可以马上加速摆脱,很难成功。 “怎么办呢?” 徐大成将自己的意图通过摩斯电码转译成旗令,再传达给前后各舰。 他的想法得到各船长的认同,必须要集中力量逼其中一艘船接舷战,目标毫无疑问,他们选择了落在最后的莫尔斯号。 大家可争论的点主要在如何逼迫敌舰降低航速,接弦后如何防止其他两船反扑救援的问题。 雅科布·考乌只是因为副裁判长的地位,才担任了舰队指挥官,对于信号旗并不熟悉,只能看懂一些常见的旗语。 见明军各船频繁用信号旗交流,连忙问身边的船长是怎么一回事。 船长仔细观察了很久,也没看出任何端倪,是真的一点也看不懂。 “裁判长,对方的旗号非常简单,只有三种,而且一直在无规律地循环重复。我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哦?竟然连你这样的老船长也看不懂?” 考乌有些惊讶,隐约感到一丝危机。 世界各国的旗语不尽相同,然而原理是一致的,很少有完全看不懂的情况。 比如说向前指一般有“前进”的含义,两旗交叉一般是“停止”,两旗环抱,说的可能是“合围”。 总而言之,无论旗语简单还是复杂,有经验的指挥官总能猜到三分含义。 现在对方的旗令只有三种,而且随机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种命令,更像是一种神秘的巫术。 巴达维亚坐落在爪哇岛西北海岸,周边有非常多的岛屿,上面野人部落不尽其数。 其中大多数部落都信奉自己的神灵,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独特的巫术。 考乌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除了上帝,其他都是伪神,毫无神力可言。 比如很多中国人信奉的妈祖,就是其中一个伪神。信妈祖还不如信贞德,起码贞德还是号称信奉上帝的。 为了对抗各种神秘莫测的巫术,他还随身携带一个黑檀木十字架,以辟邪除魔。 此时见明军祭出了类似巫术的东西,他也从怀中拿出那个法宝,高举着咏唱。 “上帝啊,请消灭这些亵渎神灵的异教徒……” …… 时间一点点消逝,峨眉峰、白海、赤焰等船受损愈加严重,而且太阳西斜,天色渐暗,突击迫在眉睫。 六位船长通过短暂讨论,终于一致决定按徐大成的方案实施,拼着撞毁两船的风险,也要把莫尔斯号拿下。 首先,赤焰号和峨眉峰号忽然转舵变向,向荷兰舰队第二船和第三船的空隙斜插。 这两艘船本在明军舰队最前面,落后于卢斯杜南号,比莫尔斯号靠前很多。 忽然转舵变向后,顺着西南风向东北方向挤。 如果莫尔斯号依然保持不变的航向,极有可能一头撞上其中一艘。 莫尔斯号是大船,这么高的航速直接拦腰撞过去,威力极大,被撞的船十有八九要报废。 不过,莫尔斯号的航速也会因此突然骤停,失去一切机动能力。 接着,后面的白海号等右侧上风船就会靠过去,立即展开接舷战。 莫尔斯号如果不想撞到前面的船,只有选择变向。 向右是逆风,很难完成变向动作,所以徐大成、高启翔等船长判断对方一定会选择向左变向。 明军五艘船都在右边,有可能追之不及,不过他们只是逼迫对方变向的幌子,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 混江龙号一直在左边,有足够的时间追上斜向躲避的莫尔斯号。 如果运气好,或能一头撞上去,拦腰撞击敌舰,把对方的水手和水兵全部撞懵。 无论谁撞谁,明军战舰肯定有极大损伤,运气不好还会报废一两艘。 不过,他们一直记得朱由榔说过的话——军舰是朕的,朝廷的。军功是你们自己的。打坏了船,朕可以再造。拿不到军功,你们就只能去看水塘了。 这种说法由臣子嘴里说出来特别无耻,但是天子说就变成慷慨,给予军官们莫大的勇气。 他们说干就干,随着令旗确认行动,赤焰号和峨眉峰号按原定计划转舵斜插,拦向最后面的莫尔斯号。 “他们……他们要干什么?” 考乌瞪大了眼睛,看着后面敌舰的行动,大惊失色。 上风位的战舰斜插到左侧,抢下风位夹击是常见的海战方式,不过对方的路线实在太野蛮,太无耻了。 这哪里是变风位,这赤裸裸就是直奔着撞船去的。 “他们造船不要钱,说撞就撞吗?卑鄙,卑鄙……快,快让莫尔斯号转向规避。” 第257章 接舷之战 明军六个船长都是海盗出身,海战经验丰富,联合在一起研究出的方案自然具很有可行性。 莫尔斯号眼看就要撞上峨眉峰号,只能向左偏航以规避碰撞。 躲避一艘船不难,可前面还有赤焰号正在虎视眈眈,后面又白海号围追堵截,想要完全摆脱就很不容易了。 几条船都是从上风位顺风而来,航速非常的快,同时不断调整方向,都希望以船艏尖锐的冲角撞击对方船身,减少对本船的伤害。 自己撞别人,脆弱的桅杆也许会折断,起码船体还是可以修复的。 被别人撞那就太惨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想有这种结果。 莫尔斯号也不想被撞,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只能继续向左偏航,连续变向下,船艏几乎由正东转向了正北。 这样一来,右侧的五条船的方向几乎和她平行,不太可能再造成致命威胁。 “船长,那条船冲我们撞过来了……” 莫尔斯号的大副高声疾呼,提醒船长第四条船正以极高的船速拦腰冲来。 莫尔斯号的船长叫范尼斯特,也是纵横四海的老江湖。 在他一生中,和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干过架、甚至曾和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交过手。 面对明军这种玉石俱焚的野蛮战术,他紧握着船舷,死死盯着横冲过来的混海龙号,完全没有理会大副的惊慌提醒。 他知道两船几乎成直角,距离极近的情况下,莫尔斯号无论如何变向,都难以摆脱被冲撞的命运。 规避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两船即将相撞的那一瞬间。 只要变向得够晚,对方绝对来不及同步变向,最后会从身边穿过去。 稳住……一千尺,八百尺……就是现在。 “左满舵……” 范尼斯特振臂高呼,在最后时刻大声发出了转向的命令。 “左满舵……” 船长的命令通过一声声高呼传给全船所有水手。 在十七世纪,左满舵代表船艏全速向右转。 除了舵手外,所有操帆水手也要根据指令调整前桅栏帆、后桅三角帆的方向。 和中式硬帆船不同,西式软帆船需要的操帆水手非常多。 那些水手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在高速航行过程中攀爬在百多尺高的桅杆上操帆,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因此,哪个国家拥有更多胆大心细、技术精湛水手,哪个国家就能在海战中占优。 荷兰拥有整个欧罗巴一半的帆船,号称海上马车夫,水手自然个个都是能人。 范尼斯特的命令下达后,他们迅速行动起来,很快就完成转向所需要的操作。 莫尔斯号本是向正北高速航行,在舵手和操帆手的同心协力下,竟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急剧转弯,在最后一刻躲开了混海龙号的拦腰冲撞。 高启翔本来以为撞上对方十拿九稳,哪知竟出现了这种变故,眼睛都看直了。 眼看两船就要擦肩而过,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怒吼。 “抛钩子,准备接舷。” 将士们为了避免冲撞时被抛下大海,都躲在甲板上的安全角落,紧紧抓住身边一切可以固定身体的东西。 听到船长的命令,几个反应快的水手抓起身边的绳索,踏着颠簸不定的甲板跑到舷边,奋力将手里的铁钩抛出。 此时两船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尺,相对于海船来说就是毫厘之间。 三四个铁钩在空中划出一条大弧线,落到莫尔斯号的甲板上,然后被缆绳迅速往后拖,死死勾住了船舷。 混海龙号的水手则用飞快的速度,将手里缆绳用八字绕桩法在边桩上套了五六层,然后抓住缆绳一头,用尽全身重量向后倾斜。 两船的相对航速差不多有两节,在船体巨大惯性之下,铁钩被巨力深深嵌入敌舰船舷,四根缆绳也被扯得笔直。 缆绳上传来巨大的力量,四个边桩同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几乎要连根掀起。 水手顺着缆绳传来的力道,一步步向前挪动,让缆绳间的摩擦慢慢卸去部分力道,以免损坏边桩。 虽然几个水手经验丰富,仍然被扯得差点站不稳,几乎要向前扑倒。 几息之后,混海龙号终于被缆绳扯得慢下来,和莫尔斯号齐头并进。 其他水手也反应过来,纷纷捡起身边的铁钩子抛向对面甲板,等十几个铁钩都牢牢勾住后,高启翔知道这回对方铁定跑不掉了。 “右侧继续开炮,水兵,扔手榴弹。” “扔手榴弹……” 反应更慢的炮手和水兵也克服了惯性,跑到甲板上战斗。 在这个距离上,火炮已经是百发百中,同时对方的炮亦是如此。哪方能抢先开炮,哪方就有优势。 混海龙号比对方矮上一截,炮口直指的是对方船身的位置。 莫尔斯号的下层炮口指着混海龙号船身,上层炮则需要尽量压低炮口,才能打中对方甲板。 说时迟,那时快。 双方几乎在同一瞬间开炮,七发十二磅、十八磅的炮弹贯穿了混海龙号的船身,从另一侧射出。 船体的巨大震动,让高启翔差点摔倒在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打完这仗船肯定散架,修不好了。 莫尔斯号也好不了多少,明军的六发炮弹亦对她产生了贯穿的效果。即使是坚硬的百年老橡木,也无法近距离阻挡十二磅炮的巨大威力。 水兵们也没闲着,数十个铁壳手榴弹随后从他们手里抛出,全部落在敌船甲板上。 这种手榴弹的头部看起来就像一个菠萝,里面装满了黑火药。尾部则是中空的木柄,引火绳从木柄内穿出。 引火绳只要点燃,就会以极快的速度燃烧,点燃头部的火药,最后发生剧烈的爆炸。 莫尔斯号上层甲板的炮手正在尽量压低炮口,想要用六磅炮横扫对方甲板,哪知铺天盖地的大菠萝忽然飞来,都吓了一大跳。 这些大菠萝都是铁制的,被直接砸中头部,真是不死也残,他们只能连忙闪身躲避。 船长范尼斯特站在船艉的指挥台上督战,见状立即大声发出命令:“禁止躲避,马上开炮!” “禁止躲避,马上开炮……” 炮手们不敢违抗命令,又连滚带爬起身继续调整炮口。 莫尔斯号的水兵也手持火铳,在船艏艉有利地形站好,利用高度差向混海龙号甲板开火。 明军水兵也不是吃素的,马上端起燧发枪反击。 虽然海上颠簸,但距离这样近,准头也不低。一阵噼噼啪啪后,双方立时有十几人中弹毙命,场面异常血腥。 整个过程非常快,从接舷到火铳对射,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而那几十个铁菠萝则在莫尔斯号的甲板上乱滚,尾巴上冒出剧烈的火光。 第258章 海外扬威 “嘣……” “嘣嘣……嘣嘣嘣嘣……” 明军投掷的数十个手榴弹在莫尔斯号甲板上滚了一地,毫无防备下,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全部找到扔进海里,更别提反扔敌舰了。 这些手榴弹发生连环爆炸,尖锐的铁片在甲板上四处乱飞,瞬间造成大量杀伤。 所有炸弹都爆完时,莫尔斯号的中部甲板几乎没有能站起来的人了。 那些水手不是被震得当场毙命,就是身上嵌满碎铁片,疼得在甲板上乱滚,发出杀猪般的痛苦嚎叫。 艏艉船楼和藏在桅杆上放冷枪的水兵也被震得有点发懵,刚回过神来,又看到明军船上抛过来七八张带铁钩的网梯。 “开火,继续开火……把船舱里的人都叫出来,阻止敌人上船……” 此时范尼斯特已顾不得船长的身份,亲自拿起短铳向跳帮的敌人开枪。 荷兰水兵训练有素,被手榴弹炸了一轮后还能迅速回过神来反击,用密集的子弹压制攀爬跳帮的明军。 不久,舱内水兵也全都涌上甲板,凭借高度优势拼命阻止敌人登船。 明军的船矮一截,高启翔见冲了几次没冲上,又让水兵重新投掷手榴弹,先把敌舰甲板清空再说。 范尼斯特看到明军又来这招,连忙高声疾呼:“那东西又来了,躲起来,快躲起来。” …… 雅科布·考乌看到末舰被围,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卢斯杜南号调头回援。 可惜当两荷兰舰兜了一个大圈回来时,明军六舰已经摆好阵势,把莫尔斯号团团围住。 其中两舰靠帮夺船,四艘在外围绕圈警戒,防止卢斯杜南号接应敌船突围。 考乌害怕连自己也陷入接舷苦战,不敢冒进,只好让两船也跟着绕圈,在外围狂轰滥炸,期待用炮火把明军四舰击退。 可惜明军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顶着敌人的猛烈轰击死战不退,拼着老命也要把到嘴的肥肉吃掉。 战斗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考乌看到莫尔斯号甲板燃起熊熊大火,已经彻底没救时,终于意识到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选择忍痛撤离。 …… 第二天一大早,朱由榔收到海战获胜,俘获敌舰一艘、战俘近百的报告,高兴得连连拍手叫好,立即出发前往下龙湾造船厂检阅战果。 当他在码头看到六艘船的惨状,发现真的有些高兴不起来。 六艘船都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个个船体千疮百孔,有两艘连主桅杆都折断了。 接舷夺船的混江龙和白海号最惨,被大口径敌炮抵近轰击,两船对穿的大洞就多达四五十个,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甲板上仍残留着大量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接舷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俘获的莫尔斯号更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整船的上层建筑被火药引燃的大火焚烧,焦黑一片。 风帆和四根主副桅已经全部不见踪影,显然是被大火烧断根部后折断到海里了。 一个巡逻分舰队几乎全部瘫痪,要修复这六艘船估计要很长一段时间,花费顶的上造两艘新船。 缴获也很不理想,莫尔斯号上层建筑报废,只剩下一个船体,能不能修复还不好说。 加上伤亡的数百水兵、炮手要治疗、要抚恤,算经济账,这一战说不定还亏了。 朱由榔皱着眉头看完六本航海日志,被着六个船长的莽撞之气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真是什么都敢干啊,六艘九十尺福船就敢伏击三艘一百二十尺的盖伦船,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朕听说你们原打算伏击一艘船,现在打三艘是怎么回事?这次行动是谁领的头,谁制定的夺船计划?” 看天子一脸痛苦的表情,高启翔等十几个军官以为要糟,连大气都不敢喘。 陈上川见势有些不妙,连忙站出来请罪:“微臣没能算清敌情,致使将士陷入险境。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六个船长哪里肯让水师主帅背黑锅,连忙站出来认错。 高启翔抢先道:“是末将鲁莽,见敌舰众多仍迎了上去。其他人都是看到末将点燃的烽火,才来赶来救援的。罪责末将愿一力承担。” 徐大成也站出来道:“是末将提议混江龙和白海号靠过去撞船的……” 朱由榔细细问明了战斗过程,暗想道:“他们真他娘的是人才,风帆船也玩撞船,真是把朕的船当推土机来开啊!” 嘴里却反问:“罪责?打胜仗能有什么罪责?朕是那种赏罚不分的人吗?” 说完,立即让侍从拟圣旨,当场晋升高启翔、徐大成为游击将军,其余各人均记下一大功。 说好的俘舰分红也马上兑现,按敌舰五万两白银的价值来计算,每个船长均分的赏赐竟高达八百多两。 八百两白银是一笔非常巨大的财富,相当于一个船长二十年的正常军饷,直让那几人乐得差点晕过去。 朱由榔正色道:“你们这次干得不错,朕非常满意。马上要起东北风了,大明水师的威名必随远洋海商传遍世界各地。大明水师再次海外扬威,自汝等始。” …… 自从刘维宁招供自己的特殊身份后,案情很快完全搞清。 巡检朱四苦思好几天,终于以里通外敌的罪名,把案卷呈到提刑司。 在狱中,朱四还一个劲地给刘维宁道歉,称这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 在以前,县令随便过过堂,可一言而决。有罪没罪都是县官、府官一句话的事。 现在巡检只负责抓人,刑部的提刑司也只负责诉告,最后是否有罪还得由大理寺裁定。 这种环环相扣的设定让审案麻烦了很多,徇私舞弊变得很不容易。 一旦案子过了明路,想要栽赃陷害固然很难,私自放人也不简单。 “你这个身份,有罪没罪在两可之间,兄弟我也只能尽量把文书往好里写,不呈递上去是真做不到啊。” 刘维宁经过这两年的磨砺,心性已沉稳了很多,反而宽慰对方道:“朱兄不要过于介怀。国法森严,自然该当如此。” 第259章 教化民智 宗卷交到志灵县提刑司,正八品提刑官李子超也非常头疼。 按大明律法,给刘维宁扣一个里通外敌的帽子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样一来志灵城里不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但凡是个读书人,谁还没个亲朋好友在清廷那边做官,不远万里来到安南投奔朝廷,谁还不写个信报平安? 大理寺那边会怎么判暂且不说,自己作为公诉人,肯定要被那些士人在背后骂娘。 按朱由榔的规定,提刑司直属于刑部,不用考虑巡检司的感受。 正常案件移交到提刑司,他可以向大理寺提起公诉,也可以选择不起诉。 虽然没有规定公诉一定要赢,但是嫌犯被判无罪的次数太多,提刑官的能力肯定会受到怀疑。 选择不移交,难堪者就变成了巡检司——连提刑司都通不过,证明抓捕错得太离谱。 思来想去,李子超觉得这个案子最好不要移交大理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都会满意。 只是……轻飘飘把刘维宁给放了也有风险。 此人是琼州知府的儿子,人脉广,路子多。万一他在清廷那边任了伪职,自己肯定也有里通外敌的嫌疑。 最后,李子超到巡检司大牢找到刘维宁,希望能达成一个君子协定。 “如果你能和刘履旋划清界线,脱离父子关系,本官可以撤销对你的诉讼。你过几天就可以离开,只要不回鞑子那边,去干什么都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虽不孝,父母之恩不敢忘。” 刘维宁断然拒绝,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父只是误入歧途,以后未必没有改过自新的一天。个旧营那么多有罪之人,两年前,谁能想到他们重新变成大明的良将?” 李子超苦劝半天无果,只好按规矩将案件公诉到大理寺——被人骂总比担责任强一些。 大理寺评事陈之宇看过宗卷之后,脑袋比李子超还要大,心中痛骂巡检司、提刑司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整出这么棘手案件来。 从志灵城到江南、广东、福建的往来商船那么多,哪个行商不是里通外敌,也没见巡检司去抓人。 这刘维宁刚刚被天子特赦无罪,马上再被判个通敌之罪,个旧营那些骄兵悍将怎么想? 而且宗卷里写明,刘维宁自述与刘履旋通信是天子特许,到底是真是假,自己一个小小的评事也无从查证。 只是宗卷已经到了手里,没办法不处理……最后,陈之宇禀告大理寺正,让顶头上司拿主意。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案件转了七八道,最后竟然到了大理寺少卿刘泌的手里。 大理寺这个官衙古已有之,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三法司,是“五寺”中最职权最重的。 有明以来,刑狱案一直由地方官审理判决,大理寺复核,涉及官员的重大案件才“三司会审”。 地方官集行政、执法和司法三权于一人,权力大的惊人。县令又被称为百里侯,又有“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之说。 朱由榔大刀阔斧地改制,由大理寺派出评事到各县,代替县官审判诉讼。 命案以上案件则由正、少卿及五位寺丞联名复核,再交给皇帝勾决。 这样,地方亲民官的权柄就被分掉一小半,再也不容易做成土皇帝,欺压百姓没那么方便了。 大理寺的地位反倒一下子拔高不少,几个正副堂官也变成炙手可热的权重官员。 到了刘泌这个高度,已经不用考虑民间怎么议论,最重要是天子怎么想。 万一刘维宁是天子下的一步棋,贸然把人给砍了,事情可就糟了。 …… 九月某日,朝廷例行沐休,屈大均奉旨觐见天子。 “翁山,你可听说过最近新出的一出戏?” 屈大均正愁没地方替刘维宁说情,见天子主动提出,马上打蛇随棍上,将这戏文吹了一通。 “这是扬我军威的好戏啊,应该传扬开来,让臣民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子弟兵。” 朱由榔知道个旧营的事迹,只是没想过转变为戏曲,听过之后大感对胃口。 在他心中,戏曲在这个时代就和后世的电影差不多,是宣传的好途径。 这出戏集感化俘虏、百姓支持于一身,又富有戏剧性,正是他想要的那种“样板戏”,堪比“智取威虎山”。 “旧营为何死战?山民又为何鼎力支持?大家有同一个目标——保卫滇南来之不易的好生活而已。亭林先生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何有责,答案正在其中啊!” 屈大均只知道滇南军民忠义,却从没再往深一层想,为什么这些人忽然变得特别“忠义”起来。 经过朱由榔一提醒,才猛然醒悟,原来“忠义”不是白来的,而是因为“忠义”最符合他们的利益。有了利益,自然就“有责”了。 只是这个想法屈大均不敢贸然赞同,因为这和“忠君”隐约有些背道而驰。 忠君应该是无条件的,无论君主对臣民怎么样,臣民都应该“忠诚”才对。 朱由榔从没奢望过臣民会无条件忠诚,百姓过得不好就会造反,军人领不到军饷就会哗变,自古如此,所谓无条件忠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之前他有想过向军队灌输何种理念,解决军人为何而战的问题。 只是身为天子,不方便说这话,所以他打算用非官方的报纸宣扬这种理念——谁让大伙儿过不好就是敌人,为国而战就是保卫自己,光复两京十三省就是让全天下百姓一起过上好日子。 “翁山,朝廷说的话,老百姓都不怎么敢信,他们更信你们这些读书人说的话。《安南消息》得多往这方面写写,剧本也可以改成白话小说、评书之类的……教化民智,这个担子重啊!” “微臣……受教了。教化民智,微臣义不容辞。” 说到此处,屈大均脸上露出了为难之情,然后支支吾吾起来。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此剧本的作者微臣见过,此刻正在巡检司大牢里……” “竟有此事?”朱由榔好奇问道,“他是谁?所犯何事?” 屈大均立即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问道:“他说陛下亲口下旨允许他和刘履旋通信,微臣想问,可有此事?” 朱由榔听说事情竟然会这么曲折,大感世事之奇妙。 对他而言,处置刘维宁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时间都过去一年多了,没人提他肯定想不起来。 “确有此事。” 朱由榔老实承认,接着又骂了起来。 “他在个旧营连把总都不是,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机密。给家人写封信,能有什么罪?他着急回家成亲也是人之常情,少一个人,大明国亡不了。下面这些人,可真够闲的,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第260章 提督阴谋 大理寺少卿刘泌从屈大均嘴里得知天子允诺属实,立即心领神会,暗示属下轻轻揭过即可。 主管案件的陈评事本就不想把事情闹大,得到上官的授意欣然听命,大笔一挥写下最后判决: “嫌犯里通外敌之罪属实,但念其事出有因,未酿恶果,故罚银二十两,以儆效尤。” 刘维宁被抓时惊险万分,以为进了巡检司大牢,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最乐观的下场也是再度流放云南。 没想到因为志灵城司法关节太多,没有人愿意胡乱搞背黑锅,竟然让他阴差阳错得以保全,全身而退,运气非常不错。 经长达两个多月的刑狱之灾,整个过程竟然没受过一次肉刑,全身上下毫发无伤,也算是不小的奇迹了。 罚银二十两对穷苦人而言极重,对他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却算不得什么。 只是光阴如梭,从巡检司出来时已是永历十五年十月,志灵城百姓谈论的新闻已不是滇南之战,而是小围岛海战大捷,歼灭莫尔斯号的事了。 见苦心所写的剧本已被传唱,刘维宁心愿已了,决定坐上商船,跨海返回琼州。 船舶起锚时,看着港口熙攘往来的客商,回想两年来之曲折经历,像是大梦一场,竟有些恋恋不舍。 他有一种感觉,不久后也许还会再回来。 …… 海南岛,琼州,刘府。 最近几十年天气寒冷,农历十一月,全国大部分州府已步入初冬。 广东北部的韶关府已经开始下雪,琼州府却因为地处极南,依旧酷热似盛夏。 知府刘履旋、总兵高进库两人等候广州特使多时,却迟迟不见人来,已经有些不耐烦。 只是一想到琼州府的处境,他们又不得不忍下厌烦,默然而坐,谁也没有喝茶闲聊的心情。 自从明军水师在小围岛海域堂堂正正打败荷兰舰队,消息传到琼州,刘履旋就感到肩上压力无比沉重。 一年多前琼州海峡和明军交战失利,刘履旋还有些不服气,认为这是清两广水师被调到厦门参战,精锐战舰都不在琼州港的缘故。 只要朝廷舍得砸银子多造战船,花年重建琼州水师,未必不能再和明军一决雌雄。 没想到仅过去一年多,明军水师竟连续壮大好几倍,百尺战舰都已有三十多。 如今连极善海战的西洋红毛都被其打败,令人有种拍马都赶不上的感觉。 他想不出明军水师现在厉害到什么地步,能正面刚赢红毛夷,实力也许离三十年前的郑芝龙不远了。 明清不两立,伪帝一旦得势,进攻两京十三省是迟早的事,没有任何和谈的空间。 琼州府和广东其他州府不一样,孤悬大海,而且就在安南正对面,距离极近。 从临高、儋州顺风而行,两天多即到达白藤江入海口。 反之,安南明军突袭琼州府也一样方便,用时不会比广州行军到佛山长多少,可谓近在咫尺。 大海是公平的,哪方占有优势取决于哪方的水师更强。 如果朝廷不马上想办法克制明军水师,进剿就不用想了,连守都没办法守。 琼州府如果等不到广州来的援军,困守孤岛,只有死路一条。 刘履旋永历十一年上任琼州知府,按道理早该等到调令,可坐了快五年还是稳如泰山,没一点能走的意思。 文官和武官不一样,知府面对敌军只能顽抗到底,城破人亡是死规矩,没有汉臣可以打破这个铁律。 琼州府距离明军如此之近,黎乱又闹得厉害,到处都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谁来蹚这浑水那是嫌命长? 所以有资格接任者都避而不及,宁愿出大把金银贿赂京师那几位大人,也不愿意来琼州。 没人愿意接任,刘履旋就只能一直干下去,除非等到丁忧…… 他痛苦地摇摇头,认为就算丁忧也会被夺情,这个官当得如坐针毡,让人直想挂印而去。 “还好维宁回来了,老天待刘家不薄啊!” 想到这个最有才干的儿子大难不死,平安归来,刘履旋觉得自己转运的机会就快要到了。 …… 高进库这两年的感受比刘履旋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糕。 自从去年南宁战败,李栖凤把资源钱粮全投在广西两镇和提督杨遇明的新提标营上。 据说每十天就有一艘装满大炮、火铳的军火船从澳门驶向广州、梧州,分发给各绿营。 就连栗养志也靠护航运糖商船捞了一大笔钱,小日子过得不错,唯独琼州镇一点好处都没有捞着,仿佛被遗弃一般。 琼州军领着最基本的粮饷,却要和罗义、彭信古领导的游击队拼命,士气十分低落。 地方官再穷也能靠敲富户维持下去,军队穷就没办法打造武器,奖赏军官,激励士兵。 最后军队陷入越穷越打不赢,越打不赢就越穷的恶性循环之中。 一年前高进库看高雷廉的笑话,现在栗养志已然走出困境,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又默然对坐了一阵,高进库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刘大人可知广州来的特使是何人,此来琼州所为何事?如此费心遮掩行踪,连府上的下人都提前打发走,来头怕是不小。” 刘履旋叹道:“不瞒高帅,本府确实不知。来去不过催钱、备武而已。一会儿高帅不能再报喜不报忧了,否则我琼州明年钱粮堪忧。” 高进库苦笑一番,却没有把话接下去。报喜还是报忧,得看来者是谁,所为何事。 刘履旋屡屡向广州表示“局面大好”,不过是想借功调走,难道他高进库就不想? 大家都在琼州过生活,互相门清,就谁也别算计谁,让别人当出头鸟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心腹门房终于来禀告,广州使者已由偏门进入内院,两人连忙出门相迎。 见从软轿下来的数人,领头的竟是广东水师提督常进功,高、刘二人都震惊不已,这是他们完全没想过的使者。 广东水师提督秘密前来琼州,这是要谈多大的事?他身边的几个红毛鬼子又是谁,所为何来? “常……常大人!这是……这是?” 还没刘履旋问完,常进功就默默挥挥手,表示院子里人多眼杂,先进里屋再说。 等众人进了客厅,常进功带来的便衣侍卫就在门外持械警戒,一副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样子。 常进功用完一口茶,指着其中一个红毛鬼子介绍道:“这是尼德兰国来的特使——海格德尔勋爵,那几个是他的助手。大家以后还要一起共事一段时间,先熟悉一下。” 刘履旋不情不愿地拱拱手表示“见过”,却还是一脸疑惑。 这些西洋鬼子来到天朝,是人是鬼都说自己是男爵,子爵,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堂堂一个四品知府,没必要太过热情。 大家互相客套几句之后,常进功马上点明来意道。 “海先生此次到琼州来,是为勘察一处隐秘之海湾,以备水师靠泊之用。一经选好,马上直接报予本官及李总督。事关重大,刘大人,高大人务必重视,多行方便。” 高进库一听这阵势,像是要打大仗,连忙道:“琼州各海湾之水文地形,下官早已烂熟于胸,不知要选怎样的海湾,所为何用?” 常进功做做眼色,随行连忙将话翻译给海格德尔。 海格德尔答道:“海湾最好在海南岛西北角,地方越隐秘,水越深越好。此次我方将出战舰二十余艘,希望贵方能提供六千人的淡水、食物补给。” 二十余艘西洋战船,水兵六千余人,这是非常庞大的数字。这荷兰鬼子莫不是把中国海域的老底都搬来了。 常进功似乎早已知晓,又补充道:“就按靠泊一百五十艘海船来定址。岸上还要加盖粮仓、军火库,至于补给,就按两万人来准备,越多越好。” 刘履旋和高进库互相看了一眼,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仅按水师规模来算,这次和一年多前的厦门海之战比不遑多让。那次朝廷可是穷尽财力,集沿海数省之精锐,七拼八凑才凑出这个数字。 如今山东、江南、福建水师尽墨,光靠广东,哪来这么多战舰?这么庞大的水师,集合在琼州所为何事?莫非…… “没错,本官奉朝廷和两广总督之号令,年后跨海突袭安南,剿灭伪帝及其余党。时间大概定在明年一月,最迟二月。时间紧迫,任务繁重,刘、高两位大人要多费心了。” 刘、高二人大喜过望,连忙齐齐站起应道:“朝廷有令,下官敢不从命。” 常进功嘉许了一番,又正色问道:“事关重大,必须严格保密。岛上黎情如何,可能保证临高、儋州等地安靖?” 高进库见大战将至,正是要钱粮军饷的好机会,抢先道:“岛上黎情凶猛,琼州镇今年粮饷不足,难以将乱党尽数剿灭,还望常大人在宪台大人面前为下官……” 常进功端起茶盏,吹了好久才喝下一口,然后慢悠悠道:“如今伪明余党四处出击,朝廷也困难啊!本官自会回去和宪台言明,多少给琼州镇匀出一些。不过……” 他说到一半,看了看刘履旋,接着道:“刘大人掌管琼州,应该尽量筹措一些,为朝廷分忧才是。” 常进功虽然官位比知府大得多,然而文武殊途,刘履旋本可以不看他的脸色。然而此次对方是奉朝廷和李栖凤的命令而来,话里的份量自然又是不同。 刘履旋只好勉强答道:“朝廷有令,下官自然尽力去办。只是……只是今年琼州各县受黎情袭扰,赋税亏空良多……” 常进功冷哼一声,想了想刘履旋也不好得罪,又缓声宽慰起来。 “刘大人的困难,本官回广州会向布政使大人尽力分说。总而言之,征安南之策不容有失,必须在明年一、二月之前做好一切准备。风向不等人,东北风将尽,西南风将起之日,就是尽剿伪帝之时。诸君努力。” 第261章 家有蛮夷 常进功走后,为了避人耳目,几个荷兰人被安排在刘府偏院落脚。 白天,他们在高进库、刘履旋的引领下,前往儋州、临高各处勘察地形,选择适合大军集合的海湾。 琼州府四面环海,天然良港到处都是,比如海口千户所就有适合大船靠泊的码头。 可海口所在琼州府城附近,人烟稠密,往来广州、徐闻的船舶很多,不容易掩人耳目。 安南明军刺探情报的能力李栖凤是见识过的,丝毫不敢大意。 在海口集结,等于提前和朱由榔打招呼,完全达不到突袭的效果。 荷兰人在郑柞的地盘经营多年,对安南北部的水文地理比较清楚,知道在何处出发更有利,因此被邀参与这次选址。 按荷兰人海格德尔的说法,海湾越靠近海南岛北部越好,最好在儋州或临高。 这样舰队就能最大限度利用东北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安南。 只要出发前能严格保密,三天之内出现在白藤江外海,一定能把明军水师打个措手不及。 郑成功当前正忙着围困大湾城,没功夫袭扰潮汕和广州。两广水师能在大湾城沦陷之前腾出手来,把所有精锐战舰都派到琼州,大举进攻安南。 出发时间也比较考究,选择一月或二月是精心策划,故意为之。 因为三月之前南海盛行东北风,安南受到袭击后没办法派船快速北上求援。 等明军快船千辛万苦逆风抵达厦门或大湾城时,南海风向又恰好转为西南信风。 郑成功的舰队别说增援安南,就连逆风到广东袭扰都不容易。 这个策略和郑成功去年进攻宝岛是一样的,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南海特殊的风向规律。 郑成功利用此规律,大大拖延荷兰人增援大湾城的速度。清荷联军反其道而行之,肯定也能产生一样的效果。 “我们知道明军水师的弱点,只要成功突袭,肯定能一举歼灭大明国所有海上力量。” 见海格德尔信誓旦旦,刘履旋好奇地问明军水师所谓的弱点是什么。 “天主在上,这个弱点绝对存在,我们已告知贵国的总督李大人。现在,请原谅我暂时保密。” 刘履旋见这红毛鬼子把李栖凤搬了出来,只好识趣地不再追问,姑且相信为真。 广东布政司对刘履旋的钱粮请求也很快得到答复。 琼州府被允许截留今年应缴之税赋,不用再运往广州,留在当地以充军用。 同时,高雷廉也可向琼州支援一部分钱粮物资,由徐闻知县李忠良负责筹办转运。 刘履旋的续弦是李忠良的女儿,因此李忠良是他的正牌岳父,两家是正儿八经的姻亲关系。 广东布政司相信他们翁婿二人定能精诚合作,把差事办好。 “好,总算能薅出点钱了。否则支应两三万大军,还要修路建仓库,真不知钱从何来。荷兰人要求每天至少杀二十头牛,以提供牛肉食用,仅这一项花费就高达每天三百两银子,真是奢侈啊!” 刘履旋得到授权,马上给李忠良写信,请求岳父大人两个月内至少在雷州筹集军费二十万两,或者等价的军民物资。 “泰山大人敬启……所请之事,务祈垂许。” …… 刘维宁回到琼州后,深居简出了一阵,才慢慢在人前露面。 因为当初出海就是为了回南直隶老家,被绑架后又保密得好,史家小姐也正好不久前被接到琼州,所以没有人怀疑。 只是回到琼州后,公子哥的生活,过得满不是味道,竟比在志灵城蹲大牢时还要难受一些。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就拿起出狱后一口气买的七八期《安南消息》细读,觉得报上所写很多都是至理名言,富有营养。 比如顾炎武在报上称“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 又称“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 黄宗羲的文章也很有开创性,如“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安南报社的总编是屈大均,本来就是思想激进,胆大妄为之辈,背后大老板又是朱由榔,发起文章来肆无忌惮,什么都敢说。 是以《安南消息》短时间内就开创了风气之先,对年轻读书人来说极具吸引力。 刘维宁两年来历经磨难,对这些言论深感认同。 他每次读完都是感慨万分,这些言论在清廷治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至少是不能公开发表的。 他不得不在心底承认,满清就是东北大山里走出来的蛮夷,治国是真不行。 “蛮夷……” 想到此处,刘维宁想起最近家里来了几个红毛夷,每日早出晚归,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对于西洋人,他也是了解一些的,知道极西之处有大陆曰欧罗巴,面积和中国差不多大,在那边也有璀璨的文明。 只是来到中国的西洋人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不是恃强豪夺,就是强买强卖,只有在安南,大明天子治下,他们才好好做生意,表现得服帖一些。 “这些红毛夷在琼州府干什么呢?难道他们想在琼州做买卖?” 正在怀疑的时候,他被刘履旋叫到书房,交过一封书信。 “你马上跑徐闻一趟,亲手交给徐闻知县李大人。” “李大人?莫不是……” “没错,就是你继母的父亲。不过,此信事关重大,你要细心去办。” “是,儿子这就去。” 刘履旋看到转过的身影,忽然又叫住,犹豫了一下道:“且不急,你先坐下。伪帝那边,现在是什么光景,你跟为父说说。” 刘维宁想了一阵,挑滇南和志灵城的所见所闻说了一些,其中有不少赞美之词。 见刘履旋的眉头皱了起来,才想起对方是清廷命官。明廷那边越兴盛,刘家的麻烦越大。 “儿子失言了。” “不妨,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以朱家现在的实力,想要彻底剿灭怕是极为不易……” “剿……又要再起战事了吗?” 跨海突袭安南是机密,刘履旋不能泄露,只是轻叹道:“明清不两立,战事怎么能避免呢?我们刘家几代如履薄冰,才有今日之盛。在乱世中当稳妥图存,一步也错不得啊!” 第262章 刺探军情 琼州和徐闻离得不远,由海口埠乘船出海,不用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海峡对岸的海安埠。 不过海安埠到徐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刘维宁带着信件于午后出发,抵达县城已是黄昏时分,便径直到李府拜访。 刘家是南直隶官宦大户,家世比李家显赫得多,所以李忠良对刘维宁很客气,粗略看过信函后,马上表示会尽力帮忙。 “布政司已发来公文,要求高雷廉尽力配合。我们两家是姻亲,于公于私,筹款之事老夫都义不容辞。转告贤婿不必担忧。” 刘维宁双手抱拳作揖,恭敬拜道:“外祖父大人辛苦了,维宁代父亲先行谢过。” “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天色不早,你今晚暂且住下,明天一早再回琼州。” “那……维宁叨扰了。” 刘维宁迫于礼法,只能喊年纪仅长十来岁的李忠良为“外祖父”,心里是不太情愿的。 只是天色已晚,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推脱,只能答应在“外公”家暂住一晚。 李忠良摆摆手,连说了几句“见外”,吩咐下人准备厢房被褥,又道:“你先去后堂见过老夫人,晚上我们喝两盅。” “是,维宁这就去给老夫人请安。” 见对方出了书房,李忠良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拿起信件又重新细看起来。 做为朱由榔亲自委任的“特派员”,他一年已陷入太深,内心早将自己当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大明臣子,遇到此事立即警觉起来。 二十万两这个数额非常巨大,就琼州镇那几个兵,花一年都绰绰有余,不像普通的银钱调度。 如今清廷钱粮吃紧,没有要紧的大事,广州那边绝不可能这么大方。 根据琼州府的形势,他想到高进库可能要大举用兵,近期剿灭罗义、彭信古部。 不过这个设想很快被推翻,因为这种理由不够“硬”。 让高雷廉三府筹集这么大一笔巨款,仅用于帮隔壁州府剿匪,实在说不过去。 他相信陆彪、刘履旋等几个知府级高官肯定知道一点端倪,只是不对他这个县级官员明说罢了。 如果不是为了进剿罗、彭,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决定从刘维宁这个便宜外孙下手,找到一些思路。 华灯初上时,李府家宴准备得格外丰盛。 酒过三巡又三巡,李忠良不住劝酒,刘维宁身为小辈不能推辞,很快被灌得迷迷糊糊,有了七分醉意。 李忠良见时机已到,试探着道:“筹款之事本不难办,多办几个诗会即可。只是数目过于巨大,靠徐闻县很难办齐,少不得要向上面求援。贤孙可知此款具体是何用途,老夫知道原委,也好和陆大人分说。” 刘维宁哪知世间险恶,连外祖父都是大明的探子,就老实地将“战事将起”的猜测和盘托出。 说完还长叹一句:“志灵城那人间乐土,只怕又要生灵涂炭了。” “哦?贤孙还去过志灵城?” “此事不足为……此事不值一提。” “哈哈,年轻人游历四方是应该的……来,陪老夫再喝一杯。” …… 这晚刘维宁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已记不清自己醉后说过些什么。 隐约之中,似乎还提到过“红毛夷”、“个旧营”之类的话,心中咄咄不安。 不过李忠良是朝廷命官,刘、李两家又是姻亲,想来对方不会做不利于刘家的事,应该没什么大碍,也就释然了。 哪知他回到琼州,到书房向刘履旋复命时,却发现对方脸色铁青,似乎极力压制着满腔怒气。 “父亲大人……” “哼,你还认识为父?老夫没有你这种不孝之子。” “这……父亲何出此言?” “看看你这里两年干的好事,”一边说着,刘履旋从抽屉中拿出一沓稿纸、信函扔到案前,显然对此物极为厌恶。 刘维宁定睛一看,心中大呼糟糕,暗怪自己既然离家外出,怎么没把这些东西收好。 剧本原稿和近日改编的白话小说底稿被发现,难怪父亲会如此生气。 原来他祖父刘光斗虽是戏曲大家,父亲刘履旋对此道却极为不屑,认为唱戏、写小说都不是什么正途。 梨园行自古就是下九流,明代白话小说为了销量,又多写闺闱秘事,甚至直接写春宫的下流小说都有。比如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就是其代表作,被世人所不耻。 简而言之,喜欢这些东西已属于玩物丧志,自己亲自去干更是丢人之极。 所以刘维宁回到家后,简单提起从过军,却隐瞒了登台唱戏的经历,更没有提起写过什么剧本和小说。 如今稿件和约稿信函被发现,他没法再掩饰,只好极力辩解。 “当时个旧营被张勇、王屏藩围攻,正是危急关头。为了鼓舞士气,儿子只好抛头露面登台献艺,振奋军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一直都是用的化名‘刘学友’,不会有人能认出来。” 刘履旋冷笑道:“在军中唱就罢了,回到家你还写这些东西干什么?写小说能当官、搏名,还是发财?连一个铜板你都挣不了。” “此乃安南报社的约稿,会发表在《安南消息》上,对鼓舞百姓大有裨益。” “鼓舞百姓?鼓舞谁的百姓。莫要忘了,为父是大清的朝廷命官,你是大清的子民!” 说到此处,刘履旋已是怒不可遏,一掌拍到桌上,将小说底稿震落一地。 刘维宁方才一气之下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立时后悔不已,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他默默捡起小说底稿,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日后战端再起,琼州府首当其冲,父亲认为可有必胜之把握?” 刘履旋冷冷道:“怎么,你在那边当了几天兵,回来就要当伪帝的说客了吗?” “看看儿子带回来的报纸,如今大明治下吏治清明、商贸繁盛、军民一心,安南、云南莫不如此。这样的大明朝廷或会战败,却不会轻易灭亡。一旦天子率大军反扑,琼州府沦陷时,刘家可能善存?” “为父看你是被伪帝蛊惑,猪油蒙心了。伪明再强,也是偏安一隅,大清富有全国,迟早能把明廷耗死。再说,报纸所言岂能轻信,维宁你真是糊涂啊!” “《说苑》有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儿子在云南当矿工一年,从军半年,志灵城亦呆过一段时日,深知报纸所言不假。安南报社的总编是广东的翁山先生,此人你也是赏识的,当知他是严谨务实之人。” 刘履旋再度站起,刚想拍桌子,却发现对方的话似乎无从反驳。 良久,他颓然坐回椅子上,灰心道:“大明气数已尽,你不用再说了。从今天开始,禁止再与安南通信,禁止出家门半步,否则,休怪为父无情。” 第263章 安南剧变 安南,志灵城,天子行宫。 说是天子居所,其实只不过是在志灵县衙旁边扩建的四进院落而已,地方并不是很大。 所幸安南天气好,院内栽种的花花草草常年葱郁鲜艳,小宅院倒也不显得寒酸,反倒充满了闲情雅趣。 不知是心太大,不懂避嫌,还是故意为之。 自从黎玉缘来到志灵城,朱由榔就安排她住在后院的西厢房,两人同住在一个宅院内。 黎玉缘除了大明天子,在这世间没有其他倚靠,没法开口反对,就这么一直糊糊涂涂地住了下来。 所幸朱由榔国事繁忙,白天一般不在家,晚上也不会随便进她所住的小院,几个月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日,县衙忽然传来紧急情报,似乎极为机密重要。 朱由榔听过侍从耳语后,带着严肃的表情匆匆离去,临走前还深深地看了黎玉缘一眼,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黎玉缘被看得有些发慌,心绪不是很安稳,只是整整一下午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才觉得肯定是自己看错了。 “那只是普通的一眼,并没有什么。”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抄手游廊的长椅上,看着敞开的垂花门,想起近日的一些事,开始有些心猿意马。 “陛下是怎么想的,竟将新建好的一百二十尺战舰命名为‘安阳号’,他不知道我的封号就是……” 想到外面那些传闻,想到母后送给方以智的那披袈裟,想到平时朱由榔对她近乎宠溺的关爱,她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虽然身份尊贵,这个人平日却很随和,只有在谈起国事或公众场合,才会板起脸,像皇帝应有的样子。 这个人似乎懂得很多,无论什么事都有出人意料的见解,却好像什么都不懂…… 黎玉缘已经过了十六岁,很多事情都懂了,也知道为什么安南王宫里的那些姐姐们为什么总是满腹怨气,有几个还绝望地选择出家。 就像那些花朵,没有雨露的滋润,总是凋谢得快一些。 “人生大事,父母之命……” 嫁入大明皇室,成为那个人的偏妃,似乎并不是一个难以接受的选择。 只要……只要…… …… 朱由榔坐在议事厅上首,看着左右几个心腹大臣、大将,头又开始痛起来。 陈上川、张北海等武将都主张立即全军动员,同时派精锐部队渡过元江,在南岸先抢占一个渡口再说。 以郭子奇为首的文官们则稳重得多,主张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 所有争执都只因为一条情报——现在很隐秘,几天后却会被所有安南人知晓的消息——后黎朝皇帝,安南国王黎维祺昨夜病殁。 永历十五年,安南一直处在脆弱的平衡之中,在相对和平的氛围中走到年末。 因为大明这个“强敌”的存在,郑柞竟争取到不少安南豪强支持,维系着黎皇郑主的统治方式。 武、莫、阮三家罕见地帮了郑家一把,暗中拉大明的后腿,让明军迟迟无法武力夺取升龙府。 如今黎皇已死,局势绝对会发生重大变化,只是谁也不知这个变化是好是坏,是否有利于大明。 朱由榔早就知道黎维祺身体不太行,也在几个月前就做了不少准备。 只是这些大臣、大将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旧安南国王死了,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再立一位新王。 新国王在谁手里,谁就拥有主动权。 见大家所说都不得要领,朱由榔轻咳几声,开口提醒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可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册立新君吗?安南做为我大明藩属,朕对此自然义不容辞。” 大臣们都没有把话接下去,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一起看向朱由榔。 他们眼神复杂,仿佛都在问:“要册立谁为新王呢?” 朱由榔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奇怪问道:“当然是册立安阳公主为新国王,朕几个月前就说过,你们都忘了吗?嗯?” 天子的话他们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忘,也不敢忘,只是没有人当真而已。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两人出双入对,晚上还同住在“行宫”后,就更没人认为这是真的了。 “咳……咳咳……” 良久,郭之奇轻咳几声,打破议事厅内尴尬的沉默。 “陛下,自古以来还没有册立藩属国的公主为新国王的先例,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会不会太惊世骇俗了?”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 如果朱由榔马上宣布立黎玉缘为贵妃,以罪臣害死国王为借口命王师渡江讨伐,他们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用来堵住安南百姓、豪强的嘴,这个借口也足够了。 就算不够,近五万水陆明军可不是吃素的,谁敢反对,先问问士兵手里的燧发枪同意不同意。 而且,安阳公主这样的玉人,当那劳什子女王做什么?给天子当后妃,为大明开枝散叶不好吗? 朱由榔张大了嘴巴,大声叫了起来:“你们都这么想?敢情这几个月你们一直当朕在开玩笑呢?君无戏言,朕怎么会开这样的国际玩笑。” 没等众人想好怎么回应,他又连续举例,证明自己的想法根本不荒谬。 “伊莎贝拉女王,乃是弗朗机最重要的国王之一,曾大力资助哥伦布出海远航,引领欧罗巴开始大航海时代。还有不列颠的玛丽二世,瑞丁的克里斯蒂娜女王……怎会没有公主成为女国王的先例呢?” 说着,朱由榔转向陈安德,质问道:“这可都是你说过的,你不会忘了?” 陈安德在欧罗巴呆过几年,知道这都是事实,无从反驳,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郭之奇连忙解围道:“陛下,那是西洋……我大明乃堂堂天朝上国,哪能……” “唐……” “她只是唐高宗的皇后,擅称皇帝是……” 他本想说“大逆不道”,但唐朝后面所有皇帝都是武则天的后代,自然不会说什么“大逆不道”,反而对这个祖奶奶的荣誉极力维护。 郭之奇一个外人,似乎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的家事。 而且他也猛然发现,只要女王在位时功绩足够大,接位者又都是女王的后代,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天子不像在开玩笑,陈上川连忙打圆场道:“安南地处蛮荒,按山上的习俗,似乎……也有女子接位的先例。不过……都是夫丧妇接,没听说过女儿接位的……” 朱由榔正想赞一句“此话甚妙”,却马上被噎了回来,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暗想:“不立她为女王,朕让她住在家里严密保护,天天言传身教做什么。老子在自己家都不能随便行走,很好玩吗?” 就在众人为立不立女王为难的时候,侍从又呈上一封密信,从信封等级上看,似乎又是一件紧急军情。 朱由榔打开一看,脸逐渐阴沉了下来,似乎信里的内容比安南国王之死还要重要一些。 随着天子表情变化,议事厅之前抬杠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肃然凝重。 “荷兰人已和鞑子苟合,近期可能由琼州府出发,跨海进犯安南。二十万两仅仅是一府的助饷,嘿嘿,大手笔啊!” 信件在众人手上传阅,所有人看过之后都表示同意朱由榔的判断。 荷兰人派使者来要求归还俘虏,被天子严词拒绝后,海上袭扰的敌船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大家原以为荷兰人知难而退,或者跑回巴达维亚求援。 现在看来,那个雅科布·考乌并没有走远,而是跑到广州找鞑子结盟去了。 朱由榔冷笑几声,又马上想到另一个可能。 安南国王病殁和清军准备进犯的时间如此接近,两件事背后肯定有着某种联系,说不定还存在更大的惊天阴谋 “这么一来黎维祺的死,就有些蹊跷了。人是不是病死的,都很难说。” 郭子奇本就不赞同轻易出兵进攻升龙府,马上表示赞同。 “陛下所言甚是。荷兰人本就是郑柞请来的帮手,如今他们又和清军搅在一起,三方结盟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我军现在渡江进攻,我军可能会误入他们的奸计,背腹受敌。” 张北海愤然骂道:“尚书大人说得对,郑柞投向鞑子不是新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第264章 外王内帝 “没错,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是巧合,十有八九是清、荷、郑三家酝酿已久的一个连环局。我们不能抱有侥幸之心,必须在他们已经结盟的前提下思考对策。否则,一旦漏算,我军将会有灭顶之灾。” 一直正坐议事厅的朱由榔猛然站起,语气肃然,表示这个判断绝不是危言耸听。 清、荷、郑三家中,每一家都有致命缺陷和短板。 清军国力强盛,却没有强大的水师,不能跨海劳师远征; 郑家精锐陆师不足,无法击败明军,更不敢渡江进攻明军的领地; 荷兰空有强大的海军舰队,没有稳固基地就无法持久,没有陆师又无法一锤定音。 所以他们每一家面对安南明军都很被动,处处挨打,又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被迫合流,竟然优势互补,形成一个非常难以对付的强大联盟。 朱由榔还不知道这个联盟的具体计划,但光从纸面分析,就能发现这次危机绝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一连串致命的陷阱。 他走到大厅中间的大长桌边上,看着庞大的战略沙盘开始陷入沉思。 “这些各怀鬼胎的家伙诉求不一,为何全部站在同一边?” 朱由榔在心里自我检讨了一下,发现这三家确实有联合的充分理由。 原因很简单——明军实力增长得太快,开始对他们的生存或海洋霸权产生影响。 其中,郑家反明是最积极的,堪称急先锋。 其他两家还有战略缓冲的余地,郑家面临的则是真正的致命威胁。 为了牵制明军,郑柞招来了荷兰人;荷兰人被夺船后去找了清军;清军将来要跨海来攻,郑柞肯定会出力接应。 如果没有郑家,抗明统一阵线就缺少了关键一环,明军应对就从容得多,至少立于不败之地。 “郑柞……郑柞……收复昆明后的大好局面怎会变成这样?” 朱由榔敲着桌子念念有词,将永历十五年的所有变故重新想了一遍。 他猛然发现这次危机早就开始酝酿,一直在发酵,只是拖到临近年末才总爆发罢了。 自从要求租借升龙府,一直被压制的郑柞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不惜冒着兵败身死的危险,和大明对抗到底。 阮、莫、武三家也从与大明联手,变成貌合神离,甚至暗中拖后腿。 这种变化只因安南人有一种坚持数百年的执着——保持自立。 自从秦始皇派赵佗南征百越,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以来,安南这片土地就一直受到中原先进文化、技术的滋养。 元江从云南奔腾而下,带来大量养分,让红河三角洲的土地非常肥沃。 加上炎热的天气,充足的阳光,这里的水稻产量大得惊人,足以繁衍数百万,上千万人口,供养数十万军队。 因为远离中原,这里的地主豪强势力不断巩固,逐渐形成脱离中原控制的自立思潮。 在六百年前的宋越熙宁战争中,安南大将李常杰喊出“南国山河南帝居”的口号,从此对中原皇朝自称“王”,对内自称“帝”,以华夏支脉自居,自立一国。 所谓黎皇郑主,就是自认安南国王是“皇”,而不是“王”。 这种观念经过六百多年反复加强,在安南豪强阶层中根深蒂固,在平民百姓中也很有市场。 当面临外敌时,“外王内帝,保持自立”就像一条纽带,将四分五裂的安南人团结在一起。 强如蒙元,也曾在安南折戟;世祖、宣宗时大明国是何等强盛,仍然被弄得灰头土脸。 也正因如此,当大明露出占领安南国都的想法,阮、武、莫三家马上捐弃前嫌,对郑柞暗中施以援手,让明军强攻升龙城的计划无疾而终。 明军之前能一直压制郑柞,靠得就是阮军在南方牵制郑柞一半兵力,武、莫两家帮忙摇旗呐喊。 如果没有这些人牵制,郑家的实力马上暴涨数倍,能给明军带来巨大麻烦。 思来想去,朱由榔觉得要破解这次危机,得从对付郑柞开始。对付郑柞,又要从破解安南人对大明的对抗入手。 “册立一个女王还是不够的……朕还需要做更多。” 想到此处,朱由榔有了一些思路,用以完善关于安南国王病殁事件的应对。 “张北海何在?” “末将在!” “立即传令罗义、彭信古,让他们聚拢琼州镇镇标左营、崖州营主力,向琼州、儋州、临高一带移动,伺机打一打,看看清军在琼州府到底集结了多少部队。记住,无须攻陷城池,只要不断压迫袭扰,把清军主力数量和所在打探清楚即可。” 张北海等了一小会儿,见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应了句“末将遵命”,又疑惑问道:“那我呢?安南这边怎么打?” “朕什么时候说过安南要打?让将士们打醒精神,加强警戒即可。特别是王国冲那边,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告诉他,不要以为朕不晓得他经常跑到安沛城喝花酒。刚从云南大山里走出来,就飘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张北海听到王国冲被训斥,心中大感舒畅,应道:“是,陛下。末将一定把此话带给他。” “陈上川何在?” “末将听令。” “扩大白藤江外海的警戒范围,如有可能,探清楚荷兰人的动向。” 想了一下,朱由榔忽然问道:“最近他们来袭扰的次数少多了,有没有可能在帮清军运兵?” 陈上川在沙盘上指了指,详细分析起来。 “清军要集结兵力,从雷州调兵到琼州是最方便的,一天能运好几趟。现在雷州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军队如有异动,肯定瞒不过我们的眼睛。从广州调兵也太远了,李栖凤、尚可喜等人狡猾多疑,应该不会放心让绿营上荷兰人的船。” “这么说来,清军更不会坐荷兰人的船来安南。那他们打算怎么过来呢?” “陛下,伪清两广水师其实还有很多船,之前一直在广州、潮汕一带防备延平郡王……” 说到此处,陈上川脑中灵光一闪,拍着大腿叫到:“延平郡王正在围困大湾城……李栖凤他们肯定从荷兰人嘴里得到消息,知道延平郡王现在无法抽身袭扰广州。还有风向也……” 他将南海风向逆转的规律详细解释了一遍,接着断然道:“他们的总攻时间将在明年一二月之间,绝不会错。” 第265章 六王将立 陈上川的分析得到大家的认同,郑成功围困大湾城已经很长时间,劳师肯定已经非常疲惫。 荷兰人联合清廷进攻安南,也有围魏救赵的味道在里面。 若郑成功不知道安南危机,清荷联军的突袭可能会大获成功。 万一走漏风声,东南水师放弃围困大湾城来救援安南,对荷兰人来说也不失为一种胜利。 无论怎么看,荷兰人竟都有赚无亏,横竖都是赢。 “尽量想办法打探他们的集结地和登陆地点,仅有两三个月准备,时间不多了。” “是,末将会多派渔民在琼州西北沿海秘密打探,地方那么小,相信总能看出端倪的。” 做完应对清军的准备工作,见天色已晚,朱由榔让大家先散了,然后径直返回行宫。 这一下午的情报如此之多,有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到了垂花门外,他犹豫良久,思考对一个小女孩说出她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神态和语气比较合适。 “陛下,陛下?” 朱由榔抬头一看,黎玉缘一袭青衣,正在门口施着万福,等待自己示意免礼。 “免礼……你怎么在这?” “玉缘今天亲手准备了一些安南小菜,想着陛下回来了再下锅烧制,这样会可口一些。所以……” “所以就一直在这等着?安阳公主实在有心了。” “其实不麻烦的,就是一些春卷和海虾而已,不麻烦的,”一边说着,黎玉缘感觉脸上渐渐发烫,连忙侧过身让开道路,“请陛下到堂上稍坐,片刻便好。” 朱由榔勉强挤出一些笑意表示感谢,然后肃容道:“先不忙准备了。你随朕来,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是!” 跟随朱由榔走到堂屋的时候,黎玉缘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将所有好心情一扫而空。 “陛下,有什么事请讲。” 朱由榔清了一下喉咙,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开口:“你父亲昨夜病殁,已经确认消息为真。” 黎玉缘娇弱身躯猛地震了一下,平日明亮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泪花,显得格外哀伤。 朱由榔感到有些不忍。长叹一声安慰道:“你父王身体本就不好,或迟或早……公主请节哀。” “我……我知道……父王本就……,玉缘去准备春卷了,陛下稍候!” 黎玉缘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转身就要向外走,却被背后传来的话定住了身形。 “且慢,朕已决意册封你为安南国王。以后你将会是安南的一国之主,下厨这种事,你就不要做了。” 黎玉缘猛然转身,失声叫道:“什么……陛下你是说……” 朱由榔迟疑了一下,最后确认已然想好的计划。 “没错,以后你就是安南的女王。朕会替你夺回升龙府,把你的母后和姐妹都救出来。以后你们黎家将受我大明庇护,不用再做郑家的傀儡。朕……朕要送你一个新的安南王国。” …… 第二天一大早,朱由榔召见了武公悳、莫敬耀、阮福濒的特使,告诉他们大明天子召见,请他们的家主或世子来志灵城一晤。 接着,又从大牢里揪出郑家几个有身份的细作。 “让郑柞明天就派个人过来,能说得上话的。若是不敢来,后果自负。” “陛下……让我们家主来,所为何事?” “把朕的话传回去,他自然知道。告诉他,这是朕对他最后的善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做完这些安排,朱由榔又吩咐礼部开始准备册封安南新国王的典礼。 “仪式要隆重,不可轻慢,但是速度要快。两天之内全部准备好,朕三天后就要册封。” 郭之奇闻讯赶了过来,大声叫道:“陛下,真要册封安阳公主为新王吗?” 朱由榔点头苦笑道:“如果朕手里有其他王子,怎么会把……如今情势如此,只能勉强为之了。郑柞预谋已久,肯定会抢立新君。一旦他手中的那个傀儡登基,将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好办了。” “陛下三思啊,此举不合礼制,莫、武、阮三家焉能同意?” “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些安南豪强就像石头一样固执,情愿让郑柞挟天子令他们,也不愿意让我们如愿。现在让他们站好队伍,分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总比仗打到一半,被他们背后偷袭强。” 郭之奇长叹一声,知道事情确实如此。 升龙府对大明而言太重要了,关系到云南近十万明军是否能从安南走海路反攻两广。 这一仗,该打还是要打的。 黎玉缘被册立为女王,还是被纳为大明后妃,区别只是打起来的时候借口是什么而已,区别并不大。 郭之奇深知天子绝不会无的放矢,只好表示服从圣意。 “是,谨听陛下圣断……是否通知诸位将军全军动员?” 朱由榔想了一下,认为搞得剑拔弩张不利于谈判,再一次表示拒绝。 “先不忙,让那几个人先听完朕开出的条件再说。这次朕可是非常大方,就算谈不成,应该也不会马上打起来。” 就在郭之奇想问是什么条件的时候,陈安德也闻讯赶来,打听最新的消息。 “你来得正好,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陛下请吩咐,安德万死莫辞。” 朱由榔笑道:“死应该不会,就是出一趟海而已。广南太远了,等阮福濒派人过来谈,黄花菜都凉了,你还是辛苦跑一趟。阮福濒那个老狐狸,听到你带过去的消息,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 陈安德一脸茫然,册立新王和阮福濒有什么关系。广南那么远,谅他们也不敢派兵来阻止。 “臣不敢言辛苦,陛下要臣带什么消息过去?” “你去问问阮福濒,想不想要当安南副国王。三天以后,朕将册立一个安南新女王和三个副国王。算上郑柞,从此以后安南将会有四个国王。 如果他同意的话,阮家将以世袭副国王的身份永镇广南。如果不同意……嘿嘿,欢迎他来问问大明的将士,他有没有资格不同意。” 第266章 威逼利诱 一个国家无论什么文化底蕴,采用什么制度,在漫长的岁月中,国人总会按身份、权力、财富分出阶层。 有的人聪明、勇猛、阴狠或者运气特别好,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时代的佼佼者。 如果连续几代都能涌现出杰出人才,聚拢一大批门生故吏,这个家族就会变成豪强世家,甚至门阀诸侯。 有的人在竞争中落败,或者运气特别差,或者身份卑微没有出头的机会,就可能连续几代都是贫苦百姓,直至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更多的人则在两者之间浮浮沉沉,穷尽一声的力气往上爬,生怕出现天灾人祸,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郑、阮、武、莫四个家族曾经取得过巨大成功,成为安南的一方诸侯。 除了大明治下的二十多个州县,其他百余个州府,数百万安南人都要向这四个家族进贡财富,听从他们的号令。 他们手握领地内的生杀大权,财富堆积如山,无论怎么挥霍都花不完。 他们出生就是贵族,一生锦衣玉食,身边人对他们予给予求,死后也是口含明珠,风光大葬。 这四个家族几乎已经站到安南权力的顶峰,唯一要担心的只有一件事——这种好日子能维持多久。 因为他们只是权臣,与世袭帝王还有一线之隔,还有一道似乎永远也迈不去坎。 就在安南国王病殁,新王未立的当口,大明天子做出了一个慷慨的决定:他们可以放弃争夺整个安南的控制权,换取世袭诸侯的身份。 在朱由榔的计划中,除了郑柞,其余三家都可以保留现有的军队、领地和领地内一切特权。 大明国将会承认这一事实,并以宗主国的身份册封他们为世袭的安南副国王。 谁胆敢质疑他们的地位,大明就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吊民伐罪,存亡绝继。 大明国的承诺历来有效,当藩属国有难时,皇帝从不会袖手旁观。永乐征安南,万历三征高丽,都证明了这一点。 而成为世袭副国王的条件只有一个:奉安阳公主黎玉缘成为新的安南国王,支持黎氏重掌升龙府。 计划中郑柞所牺牲也不多,只要退出京畿之地,退回到清化、奉化一带,就可以永远做他的土皇帝。 朱由榔用连封三个世袭副国王,追认郑家世袭这一举措来表明态度——安南这块地方朕不想要,你们不要妨碍大明的光复大业。 郑、武、莫三家特使在第二天就抵达志灵城,听完朱由榔开出的条件后反应不一。 宣光的使者是世子武公俊,听完条件心中第一反应是“岂有此理”。 等他知道坐在朱由榔身边的那个妙龄少女就是安阳公主,马上转变了态度,表示立即将条件带回宣光,让家主武公悳定夺。 武家本来就自称“保皇党”,让黎氏重掌王权是他们多年来的口号,至于是黎氏的谁他们不太在乎。 宣光的实力最弱,这几年来回折腾,无非想成为正而八经的诸侯而已。 如今自己开出的条件如此慷慨,武公悳接受的可能性很大,朱由榔不太担心。 莫敬耀出高平后,一直呆在太原府苦心经营,听到天子传召,马上亲自来到志灵城,请求单独面圣。 他不是黎朝旧臣,有些话当然不想让黎家的人听到。 “陛下想把升龙府拿下,直接发兵攻打就是了,莫家军三万精兵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必……何必如此呢?” “不,朕不想要升龙府。大明国土几万里,一个升龙府何足道哉?朕只想和云南之间保持畅通无阻而已。只要郑柞退出,安阳公主主政,朕自然高枕无忧,不需要占有。” “陛下,恕老臣直言……安阳公主是女子……” “哦?” 朱由榔故意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接着道:“女子不是更好吗?朕迟早要带大军走的,如果是一个雄主继位,莫卿家恐怕不会过得安稳?” “这……话虽如此……如果立一个幼主,似乎更妥当一些。” “没有幼主,连一个男丁都没有,”朱由榔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除非你希望郑柞手里的那个傀儡王子继位。” 莫敬耀并没有把话接下去,而是在心中反复思量,要不要提出另个一个建议。 和武公悳不同,莫家是前朝皇族,一直有重夺安南的野心。只是苦于实力太弱,一直被郑家压制在高平的大山里,数十年无法翻身。 现在郑家已被明军压制,如果能争取到天子鼎力支持,莫家不是没有再统安南的可能。 他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道:“陛下,不如让臣带兵入主升龙。我莫家必肝脑涂地,助大明重夺天下。” 朱由榔早料到莫敬耀心中所想,断然拒绝这个厚脸皮的要求。 “安南各家都是黎臣,不会容你重继大统的。纷争再起时,朕当如何自处?大明已经保了莫家七十年,如今能让莫家世袭三府之地,万世不移,已是仁至义尽。爱卿难道想让朕当你莫家的马前卒不成?” 他语气中带着三分冷峻,提醒对方不要把大明天子当傻瓜。 对于武、郑、阮三家来说,让公主继位可能还有得谈,让莫家重新上位则是完全没可能。 别的不说,郑柞亲手绞杀莫氏皇族几十口,这个血海深仇是无法遗忘,化解不开的。 一旦莫家入主升龙,除了借助明军把其他三家完全消灭,没有其他办法停止战争。 有这个功夫,大明自己打,自己占多好,何必借莫家的名头,给他人做嫁衣。 “陛下恕罪,臣……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莫敬耀以头连连点地,希望天子宽恕他的莽撞之言。 见对方服软,朱由榔又宽声安慰道:“升龙府朕要绝对控制,不会容许他人染指。无论男国王、女国王还是小国王,都要听命于朕。爱卿做这个国王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太原、高平当副国王自在。” 见莫敬耀默默无语,似乎还有点意难平,朱由榔决定再给对方一些希望。 “不瞒你说,光复两广、湖广后,朕就会率大军离开安南。到时……安阳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守不住国祚也不足为奇。” 莫敬耀瞬间就明白其中的暗示,大喜道:“陛下英明,臣立即回太原调兵布防。郑柞若敢渡江,莫家军必痛击之。” 第267章 存亡绝继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鬼,或认为大战在即,郑柞并没有派世子郑根前来会晤,使者仍然是大明的“老朋友”阮仁政。 面对天子将册立女王和三个世袭副国王的计划,阮仁政这个传统儒臣感觉信仰都快崩塌了。 大明天子不按常理出牌,来之前完全没有准备说辞啊! “陛下,恕在在下直言,此举有悖礼法,实属离经叛道,令人不敢苟同!” “哦?郑柞囚禁王室,弑君窃国,就很符合人臣之道,朝礼国法了吗?” 朱由榔觉得争辩礼法问题是浪费时间,根本不提公主继位的合法性,而是直接了当地指出黎皇郑主的犯罪性。 把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几乎全部杀光,然后指责天子册立的继承人不合法,这种逻辑太不要脸,不值得一辩。 有句话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和流氓讲规则,只会永远被动。 一次两次还行,再三再四就近乎愚蠢了。 “这……这……” 阮仁政不留情面的质问直接噎住,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郑家囚禁国王是人尽皆知的事,杀害王子在高层官员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没有证据,也可以猜得出来。 按照礼法道德,阮仁政作为黎臣或揭竿而起,率军和郑家军拼个你死我活;或寻机刺杀郑柞,血溅五步; 如此,才不失大义,可称为傲骨忠臣。 再不济,隐姓埋名,退居山林,也可以用洁身自好来敷衍过去。 为囚禁君上的逆臣效命,然后在大明天子面前谈礼法道德,装什么大尾巴狼? “黎皇郑主,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陛下又何必……” “几十年没人管就是正义?” 朱由榔蓦然冷笑,神情中充满不屑:“权臣凌主,无论多少年都是乱臣贼子。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没人能管了吗?跟朕讲礼法,汝主不配。” 面对义正词严的指责,阮仁政脸色惨白,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和借朝贡来天朝占便宜的外藩不同,高丽、安南和大明都是真正的藩属,这个事不但能管,而且名正言顺。 安南国王、副国王都是朱由榔登基不久后册封的,安南也欣然接受了,连撇清关系的借口都没有。 良久,阮仁政终于放弃狡辩,黯然道:“我主拥立新君,势在必行。兵者,不祥之器,望陛下三思。” 他每次辩不过,就来悲天悯人那一套,仿佛对方不让步就是祸害百姓的罪人。 朱由榔之前被忽悠过好几次,这次决定不再上当:“吊民伐罪,存亡绝继,乃大义也。我世祖可以兴师讨伐,朕亦可以,有何惧哉?” 阮仁政辩驳不过,激动得叫了起来:“就算陛下要存亡绝继,也应该册立神宗嫡子,怎可册立公主呢?”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郑柞把王子送到志灵城来,朕立即派兵保护他重返升龙城,重掌安南朝政。” “这……” 阮仁政又开始哑口无言,这个方法可谓两全其美,无懈可击。只是再也不能囚禁控制王室,郑柞怎么可能答应? 见对方再也无话可说,朱由榔也觉得没意思,最后又劝了一句。 “安阳公主是汝主的亲外甥女,身上流着郑氏的血。拥立她当女王,然后退回清化安心当世袭的副国王,不失为汝主下台阶的好机会。 如果汝主执迷不悟,胆敢擅立国君,朕明确告诉你,王师必出兵讨伐,让郑氏血流成河。”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阮仁政这个级别的使臣所能答复,只能无奈告辞。 离开时,他似乎比来时老了好几岁。 几十年来,安南士人在郑氏淫威下蝇营狗苟,对君王蒙尘视而不见,反而出任郑府官职,听从郑氏吩咐,还安慰自己这是没办法,只能凑合过下去。 他们只知道中国有个曹操,也曾经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却不知道中国还有个刘备,半生蹉跎扔不忘匡扶汉室的志向。 直到天子直言其耻,阮仁政才猛然发觉自己错得厉害。 真正的正义,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真正的耻辱,也不会因为自欺欺人而消失。 …… 第三天,安南报社即印发增刊,披露安南国王病殁的重磅消息。 安南百姓以前对国王很陌生,只知道有其人,不知道有过什么功绩或恶行。 自从安阳公主来到志灵城,在报纸连篇报道下,很多人开始对王室有了兴趣。 在他们看来,公主都如此亲切爱民,国王应该不会是一个多坏的人。 增刊的销量一下子冲上了天,还没到中午,照例刊印的一千份报纸就一售而空。 屈大均只好吩咐工坊马上加印,要不然那些报童得让人骂死不可。 还没等安南人在茶余饭后把此事说腻,安南报社又再度发布增刊的增刊,公布安阳公主将继任新国王的惊天头条。 这下子整个志灵城都沸腾起来,增刊的销量又再度翻了几番,只要报童一走上街,手里的报纸马上被抢购一空。 女王继位,这可是千年未有的新闻,够他们吹一年了,怎么可能不热捧。 志灵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条消息,有的人摇头抨击,认为这不合礼法,肯定是瞎胡闹,假新闻。 也有人说王子谁都没听说过,有没有都不知道。安阳公主在志灵城筹建善堂、书院,连大炮都亲自点过,怎么就不能当王? 更多的百姓则抱着吃瓜的心理在看戏,国王由什么人继位一向是权贵决定的事,能提前知道已经很不错了,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参与? 志灵城如今可是在大明治下,谁做安南国王对他们实质影响都不大。 女人当国王确实没见过,可最近两年新奇的事发生得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英使馆的西洋人则对那些老学究嗤之以鼻,认为他们少见多怪。在大不列颠,公主继任已经发生过两三回了。 女人当国王,成为明君的机会还更大一些呢。 第268章 陛下怜惜 一天后,武公悳亲自来到志灵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女王百年之后,下一任继承人会是谁。 “安阳公主才十六岁,四王,或者五王并立应该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下任国主理应在黎氏血脉中重新挑选。相信多年之后,安南可以自行推举出一位新国王。” 武公悳得到这个“搁置争议,共同获益,后事交给后人去解决”的允诺,大喜过望,认为武家已经没有反对的理由。 在他看来,大明迟早要走的,即使不能克服中原,重夺两广、湖广,偏安南方问题应该不大。 只要明军一走,黎玉缘作为一个女子,肯定软弱可欺,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 如果下任国王变成共同推举,凭实力说话,武家在安南的政治地位就会急剧飙升,从棋子变成半个棋手。 比起支持郑柞,永远当一个“顽固势力”,当诸侯王好太多了。 他当即拍胸膛,下海口,表示愿意遵从天子号令,忠心侍奉新君。 得到世袭副国王的允诺后,武、莫两家明显转向大明这边。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已经变得明朗。 除了广南的阮家还未表态外,明军在安南已回到收复云南前的有利局面,江左联盟重新恢复团结。 有了武、莫这两个地头蛇带头效忠,元江以北的中小豪强已经不再是阻碍,而是明军的助力。 平民百姓没有话语权,对于礼法也不像读书人那么在乎,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对声音。 在他们心里,安阳公主就算是各女人,依然是安南人,依然是黎氏血脉,即使一时还有些疙瘩,也不是不能接受。 …… 距离正式册封还有一夜,黎玉缘学习完各种受封礼仪,回到行宫已是入夜时分。 在抄手回廊走过时,她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大明天子应该还在案前批阅奏章,或者在为军国大事独自发愁。 犹豫了片刻,她没有径直回到偏院,而是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 推开厨房门,看到前几天准备的下龙湾海虾还养在水盆里,黎玉缘似乎有些欣喜。 她挽起衣袖,用纤纤玉指捞了捞,海虾立即活蹦乱跳起来。 “公主……” 贴身侍女连忙相劝:“明天就是册封之日,还是早点回房歇息。真的想吃,奴婢这就动手做。” “你不懂,”黎玉缘轻叹一声,默默无语。 此时天上满月如盘,皎洁月光透过窗户照入,撒在屋内银白如霜。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亦是如此,你可知她们为何永远不能相遇?” 侍女忽然听到公主忽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如何回答。 “奴婢愚钝,奴婢不知。” “因为他们都是挂在天上的大球,看似离得不远,其实还相隔几百万里哩。就算同时出现在天上,也是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永远不会碰到一起的……这些都是陛下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没等侍女想好怎么回答,她已动起手来。 “升火,第一次准备下厨,还是做了好,免得……免得以后留有念想。” 春卷和白灼虾做起来都很简单,不一会儿就做好。 黎玉缘将两碟小菜放食盒,又添了一壶小酒,亲自带着走向书房。 朱由榔本来正在房中苦思进攻升龙府的计划,见到对方已经把宵夜做好,再拒绝实在有些尴尬,只好走到小桌前坐下,想着怎么也要勉强吃一些。 “为陛下斟酒……” “咳……咳,你也坐下一起吃,朕比较喜欢和别人面对面一起吃饭。” 黎玉缘也不推辞,在小桌对面坐了下来。 看到春卷被送入嘴中时,对方露出的惊叹神色,她的眼睛也笑成一弯钩月。 “陛下,味道如何?” “确实很不错,没想到公主竟然也有一手好厨艺。” “谢陛下夸赞,其实……臣妾只会做这两样,其他菜都是不行的。” “能做两个菜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在朕的家乡,你可以开间小店,只卖奶茶、春卷和美味海虾,肯定可以赚不少钱。” 朱由榔想起前世的少年时光,笑道:“说不定顾客还会暗地里叫你奶茶西施呢……” “果真?若能那样……那……那真是太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个斟酒侍奉,一个胡吹乱侃,很快将两碟小菜消灭。 等黎玉缘收拾完食盒要走时,朱由榔叹道:“朕已命人准备好一处宅院,明日册立过后,你就是安南国王了。朕会为你选拔一批能臣良将,辅佐……” 还没等话说完,黎玉缘手中食盒已跌落在地,里面碗碟跌出,叮叮当当,滚得到处都是。 朱由榔正想说“不妨事”,一具火热的身躯已经扑入他怀中。 他大吃一惊,想伸手将怀中人推开,然而落手之处尽是柔软,让人不知如何下手。 “妹子……安阳公主,这……” 黎玉缘已将头埋入胸膛,细微一句从缝隙中透出:“陛下,就叫玉缘妹子,我不要做公主,我……我……只想做你的妹子。” 朱由榔也好似升起一团火,急忙道:“这如何使得……” “今夜之后,臣妾就是一国之主,再也不能侍奉陛下……” 说着,泪珠已在黎玉缘眼内涌出,将对方胸前衣衫染湿。 朱由榔慌乱起来,此刻他已不是大明天子,而是不知如何安慰小姑娘的青涩少年。 “陛下狠心让玉缘做女王,玉缘不敢不从。只是,我的心好痛……” “唉……此事……” 朱由榔正想解释一番,一双玉足已然踮起,两片柔软将他后面将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自来到这个世界,处处都是险境,朱由榔何时有闲心想过儿女情长之事。 他并非不知道对方眼中的情意,只是觉得这是一时崇拜,而不是深思熟虑感情。 随着身份转变,他相信这种旖旎终将被淡忘,所以狠心选择忽视。 谁知一团火竟然越烧越旺,已将两人引燃。 “嗦,嗦”的声音响起,一缕轻薄掉落,竟然如此摄人心魄。 “陛下……” “嗯……嗯?” “嗯……陛下怜惜……” “朕……送你回去?” 一张俏脸满是绯红,又埋入胸膛之中:“不……不要……” 第269章 册立女王 郑柞是一个传统的枭雄,合纵联横、收买人心和筹划阴谋都是他的强项。 对于安阳公主被劫事件,他曾经大胆猜测过很多种可能,其中有一些令他夜不能寐。 最后,志灵城的花边新闻击败了那些复杂猜想,他同意朱黎联姻是最靠谱的解释。 大明天子获得安南女婿的亲民身份,对笼络小豪强和寒门士人,获得平民百姓认同帮助极大。 以后兴兵讨伐时,安南人会觉得大明是在为亲家出头,坚决抵抗之心也会减弱很多。 随着安阳公主的名望越来越高,越来越受底层百姓喜爱,郑柞感觉到强烈不安。 在这种背景下,清、荷、郑三家迅速联合起来,而毒杀黎维褀,激大明出兵开战,成为最先发动的一环。 可他万万没想到,朱由榔的想法竟如此天马行空,连册立女王亲政,大肆裂土封王的计划都想得出来。 听完阮仁政的详细汇报,郑柞有一点动心。 按朱由榔的计划,安南将从名义上的郡县制改为极为复古的分封制。 和中国的两周时期一样,安南国王将会是周天子,而四个副国王分别对应秦、齐、晋、楚等诸侯国。 诸侯名义上侍奉国王,尊从国王号令,上供部分税收,实际上自立门户,关起门来当土皇帝。 只要自己能退一步,和大明天子达成协议,郑家的万世之基就算立住了。 别说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就算是雄主继位,有郑、武、莫、阮四家诸侯联手制约,仅靠京畿那一小片实控领地,折腾不出什么东西。 安南国王的宝座不再那么重要,黎玉缘坐在上面,就是一个吉祥物而已。 明军在时,她要听命于大明天子;明军一旦北返,她只能像春秋时期的周天子一样,看诸侯脸色苟存。等到撑不住时,自然要找亲族依靠。 自己和外甥女感情还算不错,郑家未必没有重返升龙府的时候。 可毕竟他是枭雄,统一安南的野心战胜了怯懦,清、荷、郑联盟的强大实力给了他正面对抗大明的胆气。 郑柞没有再派使者去志灵城回应天子的“最后善意”,而是快马加鞭,立即拥立故王嫡子——安阳公主的亲哥哥黎维禑继位。 朱由榔早料到此局不可善了,册封当天收到这条急报也不恼怒,反而觉得这样也好。 安南国王的领地如果不够大,实力不够强,以后很可能维持不住场面。 动手把郑家打疼,把地方先占一占,比谈判桌上用嘴争取省事多了。 而且清荷两家的阴谋始终是隐患,即使郑柞同意臣服,也不能确保他会说实话。 和郑柞先打起来,引蛇出洞,也许才是根治问题的唯一方法。 于是朱由榔把情报扔到一边,下令册封大典按计划如期举行。 因为时间很紧,筹办仓促,很多繁琐的礼仪步骤都只能从简或略去,不过该有的一样都没少。 首先,宣光武公悳、高平莫敬耀这两个土诸侯提前“劝进”,经过三辞三让的流程后,安阳公主继任其父皇位,登基为黎朝第十九代君主。 朱由榔以宗主国皇帝的身份确认继任有效,正式册封黎氏玉缘为新任安南国王,武、莫二人为世袭罔替的安南副国王。 武家折腾了几十年,终于如愿成为宗主国承认的正牌诸侯,且是世袭罔替的副国王,直感得偿所愿,意气风发。 莫家的祖宗遗训是统一安南,再度登基为王,不过在高平的山窝窝里苟延残喘了几十年,也开始认清现实。 如今能得到大明的正式承认,稳拿三府之地,莫敬耀对这个“阶段性胜利”也还算满意。 册封大典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人捣乱,更没有发生诸如兵谏之类的恶性事件。 朱由榔还特地下旨,诏令志灵城欢庆三天,官员沐休、工人放假、张灯结彩,烟花炮竹烧个不停,以庆贺安南新王继位。 三天后,朱由榔宣布全军动员,在报纸上刊登讨伐檄文,准备大战。 “永历十五年十一月,辛丑。大明国皇帝告安南臣民:安南副国王郑柞,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上帝……” 痛骂一通后,又列郑家十大罪状,曰:“罪一,勾结清匪,屡犯天朝;罪二,鸩杀旧主,擅立伪君;罪三,囚禁王室,祸乱朝纲;罪四……” 《安南消息》适时再发增刊,披露郑家囚禁安南王室数十年的种种秘闻。 文章里说得有名有姓,细节有鼻子有眼,令人看之义愤,闻之填膺。 这件事在上层士族中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以前迫于郑家淫威,大家只当没看见,把头埋在沙子里头不去说而已。 如今报纸带头指名道姓地骂,立即揭开了那层遮羞布。 底层百姓群情激奋,纷纷痛骂郑家窃国,真是罪大恶极。 十几个安南士子还跑到志灵街头振臂高呼,号召民众参军讨伐,言语中恨不得生啖郑家其肉,惹得围观民众拍手叫好,大赞此乃真义士也。 又过十天,一万明军突然发难,向南渡过白藤江,直扑南策、海防,横扫沿江各州县。 这些地方和明控区仅一江之隔,距离比较近,民间交流非常频繁。 这两年受到各大工坊的高薪吸引,跑到志灵城的工坊里当学徒、雇工的平民百姓很多。 明控区的巡检都是退伍的精干老兵,在严密盘查下,郑家的细作没什么大作为;郑控区就不一样了,早被渗透成了筛子。 讨伐檄文通过报纸在这些地方传开后,平民百姓也很快沸腾起来,驻守军无心抵抗,或撒丫子逃跑,或就地缴械投降。 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很多地方官都主动交出官印文书,口中大喊着“喜迎王师”的口号,跪迎明军接管官衙府库。 安南沿海一带本就河网密布,明军拥有大量舰船后勤无忧,又没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抵抗,占领太平江以北的十几个县仅花了几天时间而已。 第270章 致命攻势 郑柞本来对守住白藤江南岸没抱什么希望,留在那几个县的驻防军都是些虾兵蟹将,丢就丢了。 南策州却是一座大城,是做为南部防线的重要支点来建设的。 郑柞在此修筑了不少防御工事,又部署数千精兵坚守,本想着面对明军全力进攻,至少可以坚持半个月。 等海阳、升龙等重镇的援兵一到,双方就能打成僵持战,不断消耗明军的兵力和物资。 没想事与愿违,这个离志灵最近的大城完全没发挥出牵制的作用。 武公悳、莫敬耀在志灵城接受册封的消息早就传到南策州,整城人都知道宣光、高平两大军阀明确站在明军一边。 加上阮家是郑家的传统死敌,整个安南现在是四打一。 南策驻防军不知道清荷郑抗明联盟的存在,看到讨伐檄文后认为郑家前途堪忧,面对明军的突袭意志消沉,毫无战意。 明军在城墙炸出一个豁口后,守将和知州马上知趣地举起白旗,表示愿意效忠女王和天子陛下。 郑柞没想到南策城竟连稍微拖延时间都做不到,没等援军从海阳启程就急吼吼地投降,气得差点想对降将的亲族大开杀戒。 安南四周遍布崇山峻岭,核心的红河三角洲却都是冲击平原、沼泽,没有值得一提的山脉,防守基本要靠河流和坚固的城池。 南策城沦陷后,太平江以北几乎无险可守,清河、金城、安阳、安老、建瑞等县城自然成了明军的囊中之物。 明、郑界河由白藤江变成太平江,让郑家军非常被动。 太平江比白藤江要宽得多,别说九十尺,连一百二十尺的大舰都可以驶入。 海阳城暴露在明军舰队的炮火射程内,城内守军风声鹤唳,一日三惊。 在郑柞的设想中,南部似危实安,明军打不到海阳,甚至根本不会有激烈战事。 因为升龙卡住元江干流,明军被分割成两大块,首尾不能呼应。 明军最有可能实行的战略是安沛、志灵两路大军齐发,集齐三、四万兵力直接进攻升龙城。 届时,郑军可以利用国都的坚固城墙进行固守,南策、海阳的偏师则四处出击,骚扰明军的补给线。 明军几万人顿兵升龙城下,兵力、物资消耗会非常大,迟迟打不下来锐气就会耗尽,不累死也要脱层皮。 等盟友跨海发起突袭,明军着急回援时,郑家军再出城反击,如此必可以大获全胜。 如果明军无视升龙城,安沛、越池的两万大军就无法参与下游的进攻,成了摆设。 志灵一带明军只有不到三万,兵力窘迫,一方面要留兵防备升龙郑军顺流而下突袭,进攻南策很困难。 如今南策防线像纸糊一样,被明军一万大军轻松攻陷,郑柞有点傻眼。 惊惧之下,他只好连发号令,要求太平江以北的队全线后撤,向海阳城集结,全力阻止明军渡过太平江。 这个保住有生力量,凭借河流节节抵抗,拖长敌军补给距离的策略曾经十分有效,中原大军很多次征安南就是这样被拖垮的。 然而明军并没有继续大踏步进攻的意思,拿下南策城后脚步就很诡异地慢了下来。 朱由榔命令大军在南策州休整,让小股部队带着天子、女王的文书去招降附近的小县城,似乎对进攻升龙城一点也不着急。 南策距离志灵很近,补给消耗很低,用船运输军用物资不怎么花钱。 如果后面都是这样低消耗的闪击战,明军的实力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郑柞吃一堑长一智,认为明军这是在积攒粮草物资,准备对海阳城来把大的,于是从后方的兴安、奉化(南定)紧急调集精锐往海阳赶。 可隔着太平江对峙十几天后,郑柞渐渐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明军的军事攻势是放缓了,另一个层面的攻势却狂涌而来。 他从密探口中得知,陇江以南,包括良才、顺安、嘉平各县都有投降的迹象。 只要志灵明军再派一支两三千人的部队渡江,这些县城可能一夜之间全部投降,明军可以轻松在陇江-太平江以南站稳脚跟。 防止海阳陷入左右守攻的境地,郑柞及时撤换了四五个守将和地方官,又派出上万精锐进驻各县,阻止这些县城倒戈。 良才等几个县靠精兵驻守暂时稳住局面,可这个方法只是权宜之策,治标不治本。 因为明军的致命攻势不在战场上,而在于每一个安南人的口中。 和战场对决不同,舆论战无孔不入,守军能防住明军,能防住探马细作,却不能让普通老百姓不说话。 明军的宣传攻势一浪接一浪,报纸上揭露郑家恶行的文章越来越多,在升龙、海阳、甚至兴安都有传播。 郑氏囚禁、杀害王室的行为激起很多底层民众的愤慨,不断侵蚀着黎皇郑主模式的合法性。 公主继位只是有违礼法,权臣囚君弑主可是罪大恶极,孰轻孰重三岁小童都分得清,更不要提那些县官、守将了。 再这样下去,投降情绪会逐渐蔓延到整个沿海地区,对郑氏声望造成沉重打击。 权臣凌主靠的就是大势所望,一旦名声臭大街,谁还会死心塌地跟着郑家陪葬呢? 任由这么发酵下去,再过几个月投降者就会如过江之鲫,怎么抓都抓不完。 安南那么多县城,不可能每个都派部队去镇压,勉强实施只会把精锐野战军摊得很薄,最后被明军各个击破。 郑柞的幕僚团研究了好几天,发现根本找不到有效的反击方法。 打舆论战,首先要有一个方便高效的宣传途径,比如说一份发行量大的报纸。 最初,郑柞对明廷放任报纸泄露情报非常不解,后来见报纸反复报导安阳公主的消息,有了一些警惕之心。 没想到临到战时,报纸竟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威力。军队只是能杀人,报纸却能诛心啊! 郑柞快要气炸了,马上决定自己也办一个,就叫升龙报社。 “我们也可以办报纸……” “家主,报纸刊印起来很简单,想要人买就难了……” 首席谋臣告诉郑柞,安南报社有大量明国文坛巨匠,又有官方支持,单份销量几十份做到几千份,尚且花了大半年时间。 就算升龙报社能把文章写出花来,想在短时间内达到单份几千份销量,也很不容易。 “还管什么销量,我们的报纸不要钱,白送,”郑柞算了算,一天送几千份出去,花费也不过几十两而已,费用不算高。 “家主……就算我们白送,百姓也愿意要,可报纸上写什么好呢?” 郑柞一下愣住了,发现这才是解决的问题的关键。 如果就《安南消息》的文章进行反驳,只会把事情越描越黑。 对朱由榔进行抹黑也不太行,这个大明皇帝前十几年不是在逃跑,就是被软禁,根本没做过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坏事。 对女王进行抹黑就更尴尬了,这可是郑氏皇后所生的嫡女,抹黑她等于抹黑郑家,抹黑自己。 “朱由榔小儿竟然卑鄙至此,气死我也!” 第271章 战争迷雾 南线发起进攻后,北线的明军也开始有所行动。 在北线,越池、安沛一带明军近两万,全都是大名鼎鼎的铁军。 其中元江营、王弄山沙兵曾在安沛战役中正面击败宣光军、郑家军主力,在安南名气不小。 个旧营经过滇南一战,更是红得发紫,经过整编换装,这支几乎全是老兵的部队战斗力飞涨。 天子发布讨伐檄文后,他们征召了大量江船靠泊在码头,一副蓄势待发,随时要直扑升龙府的样子。 他们在元江上游,一旦登船顺流而下,只需要两天时间就能抵达升龙城下。 虽然数量只有两万,但他们背靠云南,没有后顾之忧,几乎可以倾巢而出。 郑柞对他们颇为忌惮,在升龙城上游沿江修筑了很多防御工事,让明军不能沿南岸轻松行军。 可惜北线明军进攻升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进攻方向是郑家军另一个兵力薄弱处。 十一月末,个旧营、元江营七千兵马在越池登船,誓师出征。 他们没有向下游的升龙府进发,反而一头钻进李仙江,进攻上游兴化省。 兴化是安南的边疆省份,和宣光一样,群山密布,只有李仙江沿岸适合居住。 郑柞没想到明军会对那个鬼地方感兴趣,防守兵力并不多,更没太多精锐。 在北线明军进攻下,嘉兴府、清水县、陀北州相继投降。 兴化与外界沟通几乎都要通过李仙江,三地被明军占领后,兴化其他州府的人只能走山路绕道奉化,然后才能抵达升龙。 换做以前,明军占领这几个穷地方没什么大用,收益可能还没有花掉的钱粮多。 因为沟通不会切底断绝,兴化剩下的奠边府等还能凭借大山坚持几个月,甚至几年。 可能等外面打完了,整个兴化省还没有完全沦陷。 现在就不太一样了,明军不再是北方的侵略者,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吊民伐罪的义军,是代表女王收复领地的自己人。 郑柞不知道在明军的宣传攻势下,兴化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只好用那里没多少油水,占了也白占来安慰自己。 …… 朱由榔接到一个又一个捷报后,马上交给屈大均,用报纸向臣民公布好消息。 虽说打胜仗总比打败仗强,他心中却没有太多欣喜,反而越来越谨慎小心。 因为郑柞很小心地将精锐部队藏在升龙、海阳、奉化、清化等几个重镇周边,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轻易反击。 比如说明军派一半主力跑去打兴化,就是想看看郑家军会不会趁机进攻越池、安沛。 可惜任凭明军怎么卖破绽,郑柞也没有主动反击的意思,一副等着明军来进攻的样子。 两军打了近一个月,郑家军主力部队几乎没有重大损失。 如果没有收到李忠良的密报,见敌人如此龟缩,朱由榔肯定忍不住大肆扫荡升龙府周边县城,把国都围起来打。 如今清荷联军芒刺在背,任他再大胆也不敢将南线主力调得太远,更不敢跑到升龙周边与郑家军打消耗。 一旦被黏住,打成犬牙交错的消耗战,面临突袭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这日,他再度召见陈上川、方以智等人,询问情报是否有进展。 陈上川摇头回禀,近日琼州海峡冒出来一批敌舰,在临高、儋州外海往返巡逻。 那支舰队挂着雷州水师的旗帜,似乎是栗养志攒出的新船,数量有近十艘。 如果不派主力去把他们打掉,普通渔船、快船很难靠近那一带侦查。 和郑柞开战后,明军水师的大船在下龙湾集结待命,随时防备荷兰舰队来袭。 小船则派出去配合陆师运输物资,压制郑军水师,更没时间跑到琼州海峡跟雷州水师打。 一时间,竟拿栗养志没什么办法。 方以智也表示毫无头绪,天地会在沿海诸县调查了很久,没发现任何港口有扩建的迹象。 朱由榔曾判断郑柞将在沿海准备一个登陆地,让跨海而来的清军登陆休整,恢复体力后再向明控区发起进攻。 海阳省紧挨着明控区,又隔着一条白藤江不怕明军突袭,是理想的登陆地点。 明军最先扫荡沿海的七八个县城,有提前打掉登陆地的因素在里面。 可惜无论怎么找,也没在海阳省诸县发现任何可疑地点。再往南就是山南省,离明控区太远了,似乎不太可能被清军接受。 “难道清军想在志灵附近登陆,来个直捣黄龙?” 朱由榔被战争迷雾困扰得忧心忡忡,异想天开地问道。 “陛下莫要担忧,我们的陆战队特训近两年,跨海长途跋涉后都需要上岸休整,否则没有战斗力,清兵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敢在志灵附近登陆,恐怕连巡检兵都能把他们赶下海。” 陈上川宽慰一番,又提出另一种可能。 “清军的突袭目标会不会是钦州或者龙门?毕竟那里离高雷廉比较近,增援补给也方便。” 朱由榔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认为根本不可能。 吴三省和王三才在南宁已经经营近一年,水稻都收两季了,现在兵强马壮,并不十分惧怕清军进攻钦州。 清军有打钦州那功夫,还不如纠集西南五省的陆师直接打南宁府城算了,何必搞跨海突袭那一套。 想来想去,朱由榔觉得还是要另想办法,于是写密信给李忠良,让他在徐闻活动活动,尽量打探这方面的消息。 除了情报不明确带来的困扰,敌人的数量也让他非常担忧。 根据航海日志的分析,在白藤江外海出现过的荷兰舰船有十五六艘,全部都是一百二十尺以上的盖伦船。 光对付这些船,明军水师倾巢出动也只能打个五五开,再加上可能出现的清军广东水师,就很难打的赢了。 最近几个月朱由榔已经顾不得什么“可持续造船”,让造船厂日夜赶工,不计成本地造船造炮。 库存的造船木料不断消耗,白花花的银子也流水般撒出去。 十余艘新船即将造好,朱由榔也将面临选择——造船订单即将到期,是将新船留给水师使用,还是按约定交付给海商? 履约还是违约,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 第272章 租借战舰 从荷兰海盗袭扰白藤江外海开始,朱由榔就命令下龙湾、防城、龙门等地的造船厂全力开工,不断压榨产能。 三个造船厂总计十五个船坞,可以同时建造十五艘商战两用船。 每个船坞大约需要造船师傅五十名,加上打杂学徒、帮工,光建造船体就需要千余人同时干活。 船体造出来只算完成一半,还必须配套火炮、弹药、风帆、绳缆、链锚等附属用具,才能称之为战舰。 千余名木匠、铁匠、裁缝、铸炮师被要求日夜加班,把配套所需的器械生产出来,再送去造船厂组装。 为了协调二十多个各类工坊生产,光跑腿、账房、书吏就需要上百个。 在数千人的通力合作下,造船厂三个多月即可交付一批完整的战舰。明军水师以每个月五艘船的速度在不断壮大。 到了十月,九十尺小型商战两用船已多达四十多艘,一百二十尺中型战船也有十余艘。 为了让这些战舰发挥作用,水师还要再新招募五六千水手、水兵加以训练,使之能胜任海上作战。 还好小围岛大捷后,水师成为年轻人最向往的部队之一,否则怎么招募这么多水手都是一件难事。 不断壮大的水师给了朱由榔战胜清荷联军的底气,却也带来另一个烦恼——实在太花钱了。 水师就像一个大黑洞,不断吞噬着白花花的银子。 短短几个月,朱由榔为壮大水师投入的经费高达四五十万两,海贸和挖矿辛苦赚来的利润被吸得一干二净。 为了避免朝廷破产的惨剧发生,造船厂在十月开始接受海商的造船订单,售卖还躺船坞里着的半成品。 小围岛海战明军在经济上没占多少便宜,却意外为新式商战两用船打响了名气。 和以前用船海战术纵火打赢不一样,六艘福船正面击败三艘盖伦船,还俘获一艘,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基于这个辉煌战绩,海商对新船型能保平安充满信心。听说每艘船加上十二门火炮仅卖一万五千两,都抢着交定金购船。 通过出售十五艘船,朱由榔赚了十几万两银子,极大缓解了资金压力。 郭之奇等文臣眉笑颜开,都说这个生意很划算,可以长期做下去。对于投钱挖新船坞,拓宽进山道路,雇人砍伐木料等长期投资也不再反对。 一个船坞一年能造三四艘船,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利润,造船厂就不再是吞金兽,而是会下金蛋的鸡了。 随着清荷联军即将来袭的消息传来,水师对更多舰船的需求变得十分急迫,之前的售船行动也变得很不合时宜。 毕竟这是生死之战,一旦水师战败,以海贸推动发展的志灵城将变得岌岌可危。 如果生存都成问题,造船能赚再多钱也没有用。 作为新晋水师提督,陈上川建议将十余艘即将完工的战船直接交付给水师,让新兵蛋子们马上开始实船训练。 还有两个月就要开始大战,再不让士兵上船适应就来不及了。 朱由榔当然知道这批战船对水师有多重要,但他是一国之君,而不仅是统兵的将帅。 如果这批船不能交付给海商,首先几万两尾款就肯定收不到。 仅几万两尾款就算了,咬咬牙总能省得出来,而违约对商誉的损害是无法估量的。 海商勒紧裤带交钱买船,是为了更好地海贸,有些海商可能连货都采买好了。 不能按时交船会耽误赚钱,那些商人嘴里不敢说什么,却会在心里默默对朝廷的信任打上折扣。 而且这批船不交付,下一批船就不能接着卖,更没法提前收定金,一来一去,损失的现钱高达二三十万两。 现在南北两线已经开打,每天消耗的军费成千上万,没有钱又如何把仗继续打下去呢? “朝廷一定要讲信用,否则和占山为王的强盗有什么区别?我们花了两年多时间,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商人信任朝廷,怎么能轻易违约?信用比金子还珍贵,我们可不能随便失去啊!” “陛下所言极是,可这次我们的敌人是清荷联军,他们有多少船还不得而知,只怕不易对付……” 陈上川以为真要把船交给商人,急得满头大汗:“臣还有私财三千余两,愿全部捐给朝廷,以助军资。船……可一定要留下啊!” 朱由榔见自己把手下大将逼到捐私财的地步,哑口失笑道:“你那点钱顶个屁用,还是留着娶个好媳妇。” 接着,他说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在座的将军们听完之后都觉得有点尴尬,可看在钱的份上,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和水师将领沟通过后,朱由榔立即召集十几个买主觐见,商讨战船交付的问题。 为了不暴露自己已得悉清荷阴谋,朱由榔还特地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以示自己即将要说的计划,是可以商量的。 “船都快造好了,再过十多天就可以交付,诸位不用担心。” 听完这句话,海商们都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陛下英明,这样小人就放心了。” “陛下……” 朱由榔笑着等十几个海商说完感谢,然后开口道:“朕知道大家都急着用船,不过最近战事又起,水师也急需用船……” 说到“不过”两个字,几个海商的脸色开始不自然。等朱由榔将“水师也急需用船”几个字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垂头丧气,神情非常萎靡。 现在明郑在打仗,朝廷以战需的名义强行征用,他们没有办法抗议,更不能拒绝,只能认栽。 朱由榔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没有继续说朝廷的困难,而是看向其中一个名叫朱老九的老者。 “朱老板,贵号最近采买了几百担茶叶和一大批瓷器,正要运往暹罗对?” 朱老九见自己被点名,连忙站起回禀:“陛下圣明,敝商号虽是小本经营,却还能撑得住。若朝廷果真急用船,迟一些交付给敝号也无妨。小人可以托其他商号帮忙运。” 朱由榔点点头,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耐心听完他们不那么真心的效忠之言。 在座的十五人都是对大明朝廷极信任的海商,否则也不会交付几千两定金买船。 “诸位对朝廷的忠心可感日月,所以这批船一定要交付给大家。” “那水师那边……” “朕打算向大家租借这批船来打仗。若大家不愿意,可以将船开走,朕绝不责备为难。若有愿意支持朝廷打仗的,朕愿每船月付租金五百两。船打坏了,朕负责修复如新,沉了,朕会赔一艘新船,期间租金照付。” 第273章 新的突破 面对一个延续近三百年,即将覆灭的皇朝,前两年安南明商多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支持。 能在最后关头出一点力,帮助朝廷在安南偏安下来,也算在异国他乡竖起一个小小的靠山。 随着近两年明军在安南、云南和广西连续取得重大胜利,他们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 这两年背靠明廷,各类商人在海贸、股票上赚到的钱非常多,远远超过仰赖郑主、清廷施舍的日子。 他们对明廷已从最初的悲悯已变为充满期待,因为他们知道朝廷打的胜仗越多,他们能赚到的钱也会越多。 朝廷在安南偏安已经不能让商人们满足,如果明军能打回广东,在珠三角能做的生意比安南还要多上好几倍。 在这种心态下,商人对天子的敬畏与日俱增。 当天子颜悦色地提出要租借新船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表示同意。 “陛下,朝廷着急用船打仗,直接用就是,何必要说个‘租’字,折煞老朽也!” 朱老九第一个站出来表忠心,话里话外有不光可以借,还有不收租金的意思。 “是呀,我等都是大明子民,理应为国出一分力。” “陛下……” 朱由榔知道商人都是人精,最会察言观色。面对强权,他们即使心里有所不满,也不会表露出来。 和商人打交道,最重要就是互惠互利,公平买卖,不能视占他们便宜为理所当然。 朱由榔笑着让商人们表完忠心,然后断然拒绝不收租金的提议。 他认为朝廷不应该轻易违约,更不应该利用强势地位获利。 商人如果为富不仁,自有国法惩处,不需要朝廷通过违反交易规则来占便宜。 “朝廷有困难,自会想办法解决。诸位肯租船已经是为国出力,朕怎么能不付租金呢?” 接着,他详细解释了租借方案的各项细则。 首先,商战两用船会按时交付给买主,文书上也会写着买主的名字。 接着,朝廷会和他们签署一份租赁合同,上面写明租金、租借期限和出现意外的解决办法。 从律法上讲,船舶所有权完全属于买家,朝廷只不过花钱租借一定时长的使用权而已。 每个月五百两租金必不可少,这是为了弥补延后拿船对买家所造成的损失。 “每个月五百两应该能弥补诸位的损失。若是不够,诸位现在可以提出,我们可以继续谈。 诸位若觉得银子拿着烫手,可以拿去修桥补路,赈济穷人,但绝对不可以不要。” 说到这里,朱由榔的表情由轻松变为严肃,以示自己的话不是随便说说,而是一份郑重的承诺。 朱老九被天子的坚持所感动,称自己的船朝廷尽管拿去用,租多久都可以。 “每月五百两足够了,我们租其他商船用不了这么多,还有剩下的咧。陛下仁义,老朽佩服……佩服啊!” 其他海商纷纷赞同,痛快地表示马上就可以签署租借合同。 “不忙,朕还要为新船取船号,”朱由榔最后抛出一个小小的福利,“诸位可以把祖籍写下来,这批船将以诸位家乡取名,比如南海、番禺之类的县名。” “如此甚好,甚好!若是咱们的船立下战功,也算给乡梓长脸了……” “何止长脸,光宗耀祖喽……” …… 一片热烈回应中,朱由榔敏锐发现其中一个海商表情有异,似乎心中有难言之隐。 会议散后,他单独留下此人,询问对方是否不愿租借新船。 “李老板,若贵号有为难之处,不妨直说。朕绝不会强行租借新船,更不会打击报复。” 李老板被单独留下奏对已是诚惶诚恐,被这么一问,更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犹豫了一下,坦然直言道:“不瞒陛下,敝号确实有些不便。” 李老板坦言,他家世代做中药材生意,把名贵的人参、茯苓,当归,党参等贩卖去南洋。 中药材对运输过程有严格要求,如果药材不慎受潮或沾水,表面看不出来,实际药效会变差。 因此他家有祖训,必须用自己的海船和伙计运输货物,否则情愿不做生意,也不会让别人的船夹带。 “药材名贵,采购不易,敝号在南洋那边一年只做一船买卖,和下家的交割时间也是定好的。若不能按期将货运到马六甲,这些货……” “货就会砸在手里,等到明年药材成色也会变差,损失很大对不对?” “陛下英明,如果仅是银钱损失,敝号还担得起。只是……世道不靖,敝号每次派船出海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被海盗劫去,坏了百年商誉。是以新船再贵也要买……” “朕懂了,你的船可以……” 朱由榔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奇怪问道:“贵号每年都要做生意,以前自然也是有船的,旧的那艘船呢?” 李老板听对方问起这个,脸色骤变,额头瞬间满是汗水。 “旧的那艘……已经卖掉了……” 朱由榔怎会被这种借口搪塞过去,拍案呵斥:“放屁!你家并不缺钱,新船还未交付,怎会着急卖旧船,肯定另有隐情。若不从实招来,朕必不轻饶。” 李老板吓得立即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连连以头点地,大声求饶:“陛下恕罪,恕罪……旧船……小人两个月前将旧船派回惠州,回罗浮山采购新药……” “惠州并不远,两个月还回不来?还不说实话,莫非以为朕不敢用刑?” 朱由榔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四个亲卫大步走出,要将李老板拿下。 触怒天子,欺君罔上是什么罪李老板不会不懂,下了诏狱,管你什么大商家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见几个亲卫上前,李老板顿时七魂不见六魄,只好豁出去招供。 “旧船刚到惠州外海就被清兵连人带船扣下。他们还说此事乃机密,若有泄露,抄小人全族……” “连人带船都扣下了?” “千真万确,除了一个小厮被放回通报消息,连一个水手都没放过。小的也不敢向朝廷禀报……小人全族两百多口,还都在惠州啊……陛下……” 第274章 禁海迁界 广东惠州的罗浮山不是小地方,其“洞天药市”开辟于宋代,一度是岭南地区最大的药市。 罗浮山药市又与广州芳村花市、广西合浦珠市和东莞寮步香市一起被称为岭南四大集市。 鼎盛时期,罗浮山药市绵延数里,岭南乃至东南亚的药商都云集于此。 而中药材大多非常昂贵,和丝绸一样属于高单价商品,贩卖一船的利润非常可观。 李老板的“广昌隆”商号专做南洋药材生意,而且能整船整船的运输,已不算小商家。 其亲族更是罗浮山一带的药材世家,在广东官场也有影响力,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清兵扣船。 即使偶尔被扣,也应该能通过上下打点把船要回来。 朱由榔指出这一点,向李老板问道:“你们家族在广东官场走的是哪条线,没有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事已至此,李老板也不敢再做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老实招供。 “我们罗浮山李家走的是右布政使杨名显的路子,逢年过节孝敬从不短少。可这次他竟说朝廷下令禁海焚船,让我们不要再问了。” 朱由榔越听越感到奇怪,一时间竟有一头雾水的感觉。 清廷推行禁海令已有数年,理论上全国沿海省份都要遵守,实际操作中,各省官员的施行力度差别很大。 广东有着上千年的海贸传统,海商赚到的丰厚利润能向广东官场源源不断地输送,间接影响官府的决策。 加上尚可喜、耿继茂两个藩王也要经营高丽方面的生意,因此广东的禁海令一直实行得比较宽松。 厦门海之战后,京师的高官一直叫嚣加强海禁,说什么“片板不下洋”,据说闹得非常凶。 在这种背景下,广东转变态度,严格施行禁海焚船的政策并不奇怪。 可焚船只需扣船即可,连水手和伙计都一起扣下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右布政使不是小官,李家每年向他上供两三万两银子,多少也会“通融通融”。 如果只是单纯的禁海焚船,船放不回来,起码二三十个水手、伙计总是能放的。 除非…… 除非清军强行扣下这些船不是拿去烧毁,而是用来打仗。 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连船带人一起扣,而且还要用到全族抄斩这样的严厉政策来保密。 结合最近琼州方面的进攻计划,谜题的答案呼之欲出,扣船肯定是为了进攻安南做准备。 朱由榔认为这份情报非常有价值,或许是突破当前战争迷雾的关键。 想通之后,他对李老板温言安抚了一番,让对方把嘴管严,然后召集方以智、陈上川等人再度商议对策。 “清军这次突袭的规模可能比我们之前预计的还要大,敌舰数量可能达到两、三百。” “这……陛下如何得知。鞑子的广东水师只有两百多艘船,而且大半是只适合近海巡逻的小船。敢跨越外海来到安南的应该只有不到一百艘。” 陈上川掰手指算了算,又重复确认了一遍:“加上雷州新造的十艘新船,顶多能来八九十。” “不要忘了,鞑子能强征商船。广州、潮州一带能跨海航行的商船最少有四五百,就算强征三成,也有一百多。” 朱由榔将最新情报详细说了一遍,又拿出志灵港的靠港记录,其中二十多艘船被红笔圈出。 陈上川和方以智拿起来细看,发现近三个月前往广东方向的商船,竟然连一艘都没有返回志灵。 他们都是有急智的人,马上察觉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相当严重。 因为海道针经难记,商船一般会固定跑几条航线,甚至常年往返于两个地方。 如果要跑新路线,东家往往要花大价钱聘请熟悉的师傅带路,免得迷失方向或者意外触礁。 所以前往广东方向的商船一去不返,不可能全部都是临时改变路线,更像被清军强行扣留。 这么大的新闻没有流传出来,那些船东们应该全被清军以“满门抄斩”威胁,只好三缄其口,自认倒霉。 朱由榔道:“朕已秘密派人找这些船的东家问个清楚,相信这个推断八九不离十,不会有错。” 方以智长叹一声道:“李栖凤如此丧心病狂,看来是打算只做这一锤子买卖,不成功便成仁了。” “没错,朕也是这么想。” 朱由榔说完,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不知要该喜还是该愁。 清军这样强硬的扣船行为虽然能短时间内得到大量战船,后遗症却非常巨大。 因为消息迟早封锁不住,一旦传开,所有海商都会选择把船开离广东,甚至举家逃离。 广东的海贸会遭受毁灭性打击,依附于此的陶瓷、丝织、制糖、制药、造船等行业也会不同程度萎缩,甚至消亡。 “他们竟然疯狂至此,广东的民生都不要了吗?” 陈上川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禁海令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鞑子既决定禁海,就不会顾及百姓民生。” 朱由榔说着,又想起后世历史记载里的惨况,唏嘘不已。 历史上,康熙初年清廷严格实施禁海令、迁界令,不但强行烧毁所有船只,还强令沿海百姓搬迁,对经济造成沉重打击。 沿海几十里以内所有百姓断绝生活来源,被迫自杀,或者卖儿卖女,或者冻饿而死。 屈大均曾在《广东新语》里记载,仅广东一省,因为拒迁被杀的居民就有几十万,死在搬迁途中的大约也有几十万。 百姓搬迁后,官府在沿海划定界线,不让任何人靠近大海。 因为衣食无着,百姓只能偷偷越界去捕鱼,因此触犯禁令而被杀死的又有不知道多少万人。 “李栖凤好手段啊,反正禁海一定要实施,不如将船全部集中起来,和我们干一场大的。” 至此,朱由榔终于彻底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此战如果清军得胜,就可以重创明军,一劳永逸地消除海上威胁。 万一不幸战败,广东军民海船十去其九,省内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对海禁的声音,正好顺势推舟,严格实施。 “李栖凤此贼不除,广东百姓没有好日子过;鞑虏不除,全天下百姓都不得安生。此战我们必须全歼来犯之敌,等明年我军兵临广东,看他们怎么禁海。” 第275章 火力侦查 听到朱由榔定下全歼来犯之敌,来年反攻广东的战略目标,方以智、陈上川都心血澎湃,振奋不已。 考虑到来犯清军的数量比之前预想多了两三倍,他们又感到有些忧虑,不知道如何能做到“全歼”。 朱由榔不以为然道:“清军大部分是民用商船,航速和坚固性都比较差,大部分连舰炮都没有。用来运兵还行,打海战没什么大用。 他们船上的水手都是强征来的商行伙计,没受过军事训练,士气低落。而且船舶数量那么多,指挥起来肯定很困难。” 他冷静地把敌军之弱点分析一遍,又叹道:“相比之下,荷兰人船坚炮利,就难对付多了。” 陈上川表示赞同,由商行伙计组成的水手水兵战斗意志弱,如果只有清军一家来犯,并不难对付。 难就难在两家肯定会一起发起突袭,不会单独来安南决战。 方以智则顺着手中情报继续往下分析: “清军不断在广东各县强征商船,肯定要找一个地方集结,应该就是琼州。在清军还未完成集结,也未和荷兰人会合的关口,当是实力最薄弱的时候。” 接着他提出一个新点子:“我们可以主动出击,对他们率先发起突袭。” “没错,此计甚妙!鞑子行事如此隐秘,肯定想不到我们已洞悉他们的阴谋。我军主动出击,成算很高。” 朱由榔对这个计策拍腿叫好,接着又问道:“可是,他们的集结地到底在哪呢?” …… 琼州府,临高县,南宝百户所。 南宝是海南卫分设的一座小型卫所城,距离北边的临高县城五十多里。 该所城筑有城墙、衙署、烽火台,还有数排砖瓦房屋,一处非常大的点校场。 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如果有百余精兵布防,此地会是一个令明军十分棘手的关隘。 可惜清廷这几年钱粮吃紧,一直在裁撤卫所节约开支,此所城逐渐变成疏于防卫的普通小村镇。 三天前,罗义、彭信古率选锋从黎区摸出,对此城发起突袭。拿下时,守兵甚至没来得及点燃烽火。 最近皇帝传来号令,让琼州镇到岛北闹一闹,以火力侦查敌人虚实。 罗义和彭信古遵令行事,在黎民的掩护下,他们率五百精兵绕过儋州城北上,直接插入临高腹地,打算来个突然袭击。 拿下南宝百户所后,他们以此为休整基地,派出夜不收向临高县城周边渗透,很快得到一个可疑情报。 临高县城并没有多少驻军,东北二三十里的马枭堡倒驻扎着一整营清军,兵力近两千。 马枭附近的红牌湾沿岸防守尤其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罗义认为这样的布置十分可疑,问道:“彭兄,你说这红牌湾会不会是陛下所说的鞑子水师集结地?” 彭信古在岛内活动十几年,对各海湾比较熟悉,也觉得此地不对劲。 “红牌湾是个大盐场,除了盐户,极少普通百姓居住。只要盐道暂停供盐,谢绝海船前去运货,确实无人能知晓内中情况。只不过……” 说着,他拿出一份凭记忆画就的水文图,铺在案上。 图中,红牌湾分为内湾和外湾两个部分。 外湾左边是博铺,右边是红牌屿,水面开阔,宽度有四五里。内湾则到处是淤沙砾滩,潮起时隐,潮退时现,只有一条狭长水道适合通航。 他接着又道:“内湾沿岸漂沙淤积,水况复杂,有的地方只有几尺深,只有西侧水道比较适合海船抛锚靠泊。” 罗义一听到大海就头疼,他原是云南土司民,无论多高耸的大山,多茂密的森林都不怕。 至于什么浪蚀陡崖,什么泥沙滩地,通通不认识。 他苦笑道:“彭兄,这些兄弟我实在搞不懂。你就直接说,红牌湾是不是陛下要找的地方。” 彭信古知道这条情报至关重要,水师跨海而来,扑了个空还是好的。万一在水文如此复杂的海湾中伏,自己可就成大罪人了。 不是十拿九稳,他不肯轻易下判断,小心应道:“这些兵也可能是调来保护盐场的。现在刘履旋就靠卖盐过日子,谨慎一些也……也正常。” 说到此处,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岛南的崖州、感恩、南山所等地的清兵被打得不敢出城,不得不和敌人暗通曲款,以换取明军不进攻县城的承诺。 罗、彭二人听从天子吩咐,对这些县城伪官说朝廷要向他们征税,勒索巨额钱粮。 半个琼州府的县城都以黎乱为由暂缓上缴税赋,转手将钱给了明军,府城自然穷得叮当响。 反之,罗、彭二人有了钱粮,日子过得非常舒坦。 经过一年多苦心经营,如今的琼州镇镇标左营、崖州营各有正规军三千,又有数千不脱产的黎兵潜伏于各垌各洞,随时可以配合主力行动。 对他们赞一声兵强马壮丝毫不为过,就算遇到高进库麾下标营也完全不虚。 两人笑了一阵,又开始为当前任务发愁。 彭信古认为终归要亲眼看看才能最终确认,于是提出来一次夜袭,打到岸边看看究竟。 “要不,我们打过去看看?” 罗义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天,摇头道:“不妥,不妥啊!” 他指出马枭堡的位置非常尴尬,距离东边的琼州府城仅八十里,距南边的澄迈县也仅有五十里,在清军的重重拱卫之中。 在这么一个地方和两千清兵开打很危险,万一不小心被黏住就不好办了。 “而且,打马枭堡不就打草惊蛇,等于告诉刘履旋我们在关注此处了吗?一旦他们警觉,水师可能会再换个地方。” “那该如何是好?那里防卫太严密了,我们的夜不收摸不过去。” 罗义想了半天,终于将手指向临高县城所在的位置:“我们可以打这儿,把马枭堡的清兵引过来。如此,红牌湾的防卫必会出现疏漏。” 彭信古想了一阵,拍手赞道:“此计甚妙,我们在临高方向打了就走,不怕被黏住。刘履旋肯定以为我们想劫城,不会疑心其他。” 第276章 月夜斗智 罗、彭二人说干就干,立即制定行动计划。 当晚,他们带部队乘月色离开南宝百户所,继续向临高城进发。 第二天凌晨,大部队赶到临高城十里外的一处废弃田庄,再度潜伏休整。 黄昏时分,罗、彭二人挥舞着“大明琼州镇罗”、“大明琼州镇彭”的旗帜,带领着五百精锐直扑临高县城。 勇士们斗志昂扬地前进,最后十里路程风驰电挚,半个时辰便已赶到临高城下。 大明琼州镇的威名早就在岛内传开,沿途村落百姓见到旗号,纷纷拍手称快。 胆子大的在路边跪地以迎,口中高呼“喜迎王师”;胆子小的就躲在家里透过窗户缝隙张望,祈祷这支部队把清贼打个落花流水。 他们拖着五门三磅野战炮车赶到临高城下,对着紧闭的临高南城门进行猛烈轰击。 临高城处于清军控制区腹地,又在府城周边,完全没想到会遭到敌袭,只有两三百杂兵驻防。 守将惊慌失措,立刻派遣数名使者奔走出城,请求府城、澄迈、儋州和马枭堡增援。 这几个地方距离临高城很近,其中最远的府城(琼山县城)也仅有一百多里而已。 但是由于夜路难行,这三个城天亮前绝不敢派出援军。要等他们的援军抵达临高,估计得第二天黄昏或第三天。 这一夜,守军唯一能寄予希望的援军就是本应镇守临高,却临时奔赴马枭驻防的镇标左营。 马枭堡就在临高境内,镇标左营对县城负有守卫责任,星夜来援的可能性最大。 大清的琼州镇标左营主将是参将易知,之前一直率部常驻临高,半个月前才移驻马枭。 得知临高城遭遇奇袭的消息,易知心中顿时焦虑万分。 如今临高城内的守军是什么货色他很清楚,往好听里说是乡勇民壮,难听点就是些泼皮无赖而已,和镇标营精锐完全没得比。 易知的妻儿老小全都在临高城内,一旦城破就全完了。 “高帅怎会令我把部众都带来马枭,真是失策啊!哪怕留两三百精锐在城内驻守,形势也不至于此。” 他埋怨了几句,又感到左右为难,反复犹豫是否回援临高。 镇标左营收到的命令是移镇马枭堡,隔断通往马枭盐场的一切道路,不允许闲杂人等出入。 至于马枭盐场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如此重重设防,是否比临高城还重要,他不太清楚。 易知询问使者:“贼人是什么人,大概有多少人马?” 使者跪在地上大声哭嚎:“回禀将军,贼匪是伪明乱党,大约有两三百人,还有五六门土炮。夜太黑,看不太清啊!” 易知听完勃然大怒,将使者一脚踢翻,厉声斥责:“放屁,今天是十五,怎会看不清?两三百人能带五六门土炮?你当本帅是三岁孩童吗?” 使者想着如果把敌军数量说得太多,对方可能不敢派兵夜援,是以故意往少了说。 见对方发怒,他不敢再隐瞒,改口老实答道:“将军恕罪,城外约莫两三百战兵,还有一百多开炮的辅兵,再多真没有了。” 见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易知姑且信了,冷哼一声骂道:“就几百小蟊贼,竟然敢来临高城撒野?” 左右几个中层军官的妻小都在临高,听到县城遇袭,恨不得马上插翅回去护卫,都纷纷开口劝谏。 再说,他们是临高县的驻防军,一旦县城陷落,他们一样负有责任。 “大人,明贼有大炮,一旦城门被轰破,就是三四百人也能破城啊。还是速速回去救一救。” 易知见军心浮动,自己若任由这一小股明贼把城破了,非被手下恨死不可,于是决定分兵一千回援临高。 “都听好了,你们从东城门进城,只须把城守好,不许出城浪战。” “将军放心,末将必不会孟浪。” 领军都司嘴里答着,心中却暗想:“贼匪就三四百人而已,我们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拿下。” …… 明军抵达临高城外围即兵分两路,由罗义和彭信古分头率领。 其中罗义领四百五十人,用三磅小炮轰击临高南城门,尽量把动静闹大。 彭信古则率最精锐的一批夜不收偷偷潜往马枭,在丘陵密林间的静候时机。 戌时三刻,马枭堡一千人马举着火把连夜回援临高,本来异常严密的巡逻防线终于出现漏洞。 彭信古抓紧时机,处理了几处暗哨,慢慢摸到一处海边高地,红牌湾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夜月明星稀,视野在皎洁月光下格外开阔。 只见红牌湾内船影层层密密,成排成列地靠泊在一起,数量之多,让人有种遮天蔽月的感觉。 靠泊的海船由红牌内湾一直延伸至外湾,在极远的红牌屿方向还有不少灯火,显然还有大量部队在驻防。 彭信古被眼前景象所震惊,他想过会看到很多船,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多。 他粗略数了数,大小船舶怕有两三百,比琼州以船多着称的海口埠、洋浦埠多得多。 “好家伙,好大的手笔,清贼是不是把全广东的商船都调来了?” 彭信古刚刚暗叹完,又发现自己猜得不完全正确。 因为就在他们潜伏的一小会儿,又有一艘亮着微弱火光的海船正顺着航道缓缓驶入内湾,似乎刚刚抵达。 这意味着两百多还不是极限,仍然还有海船陆续前来集结。 最终的清军舰队会有多么庞大,他不敢想象。 就在彭信古一行侦查完毕,正想离开的时候,忽然一声猛喝在不远处响起。 “什么人在那里?报上口令来。” 彭信古顿时心中一凉,大呼糟糕。 本以为马枭的巡防兵已调离大半,方才又对俘虏仔细问了一番,确认附近没有其他暗哨存在。 没想谨慎了一夜,最后还是暴露了行踪。 彭信古站起身用“哈哈”几声大笑拖延了一小会儿,向声音来处回应:“我们是镇标左营易游击麾下,夜里鬼遮眼,迷了路。兄弟,你们是?” 为了隐蔽行踪,他们这次潜入临高穿的都是便装,情急之下,彭信古就打算冒充清兵,套套交情蒙混过关。 哪知对面丝毫不为所动,又再次大声道:“某管你是谁麾下,速速报上口令。否则,莫怪某的枪炮无情。” 第277章 绝境反击 彭信古没料到清军的防御布置严密至此,红牌湾附近竟有两层防御圈。 马枭堡的镇标左营只是外围巡防,内层还有广东水师的暗哨在沿岸警戒。 彭信古哪里知道什么口令,打了几个哈哈没蒙混过去,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都是自家兄弟,千万别开枪!” 他用手势暗中招呼手下向敌人方向摸过去,自己则故作轻松继续胡扯。 “你们是哪个将军的麾下?听口音不像琼州人,系唔系省城来嘅兄弟?” 彭信古的语气轻松,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用上广州方言广府话。 “我哋系广东水师嘅兵,唔好讲咁多废话,快报上口令……啊……” 对方话还没说完,摸过去的明军士兵已发起突袭,将问话军官了结。 彭信古还没来得及庆幸,一阵“蹦蹦邦邦”的刺耳枪声突然响起,显然对面不止人,而是一支完整的小分队。 “点子硬,大伙儿一起上!” 话音刚落,几十个崖州营精锐已齐齐向对面扑去,不到一刻钟,密林对面的十几个清兵已被通通消灭。 只是刺耳的枪声在夜空中传的非常远,数个响箭随即在林内各处升空,整个红牌湾沿岸一下子炸了窝。 彭信古急忙带着部队往临高方向撤退,然而围过来的清兵却越来越多,没一会已来了百多个清兵。 那些广州兵个个都手持火铳,火力十分凶猛,显然都不是什么鱼腩,而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既已深陷敌军重围,彭信古深知今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善了。 要么杀出一条血路,要么投降,否则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保住五十多个弟兄的性命。 投降这个选项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他否决,只剩下浴血奋战一条路。 “他奶奶的,跟鞑子拼了,上手榴弹。” “上手榴弹……” 崖州营的士兵们点燃火绳,将数十个最新式的铁皮手榴弹向清兵阵内掷去。 “轰……” “轰……轰……” 几息之后,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破碎的铁片飞溅,正列队射击的清兵立时被炸得哭爹喊娘,人仰马翻。 “大家一起上,冲过去。杀啊!” “杀啊……” …… 临高,红牌湾,金得胜号。 广昌隆商号的船被扣后,领船伙计李得福过得并不安稳,最近几天尤其惶恐不安,精神紧张到极点。 李得福早就猜到清兵扣船不是用来走私,而是去打仗。既然来琼州集结,攻击目标显然是安南的大明朝廷。 如果只是打仗,他并不是很害怕,毕竟海船被直接轰沉的机会还是比较低的。 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明军跳帮上船,他立即伏地投降,绝不会拿起武器抵抗。 只要运气不是差到极点,被炮弹直接命中,水手阵亡的机率并不算太高。 不过自从来到红牌湾,他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整船伙计或许死期将至了。 因为近十几日,进入内湾的很多船舶——包括李得福所在的金得胜号,都开始装载干草、干柴、硫磺和火药。 原来这两三百艘强征来的商船并不是拿来运兵或运辎重,而是改装成装满易燃物的纵火船。 纵火船只要被点燃,无论有没有撞上敌舰,都只有烧毁一条路。 船上监阵的清兵或许可以坐小船逃生,操帆掌舵的水手只能祈祷跳海后有人能来救他们,可谓九死一生。 水手、伙计们都意识到这一点,心情十分沮丧。可船上有成队的清兵在监视,他们手无寸铁,除了向妈祖祈祷,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这夜,李得福在舱内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阵阵刺耳枪声、爆炸声和吹哨声惊醒,立即跳了起来。 “打……打起来了?” 他和伙计们带着疑惑跑到甲板上,只见远处的密林内火光不断,显然是两支部队正在交战。 岸边的清军营地也燃起了大量火把,数条火龙正向交战的方向赶去。 湾内其他船舶也被这巨大动静惊醒,每艘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上来干什么,快回舱里去。” “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清兵手提武器,一面恶狠狠地把甲板上看热闹的水手往舱里赶,一面招呼隔壁船的清兵当心注意。 这整排整排的船上都装满了引火物,一旦失火麻烦可就大了。 李得福被清兵推搡着走回水手居住的内舱,脑中突然清醒得可怕。 平时船上清兵看守严密,只要伙计们敢擅自离船,马上就会被发现。 就算侥幸游上岸也没什么用,岸上也到处布满清兵,无处逃生。如今岸上一片混乱,正是逃跑的天赐良机。 反正也没法活了,不如拼命一搏,趁乱逃走,还有一线生机。 “岸上清兵乱了,可甲板上又站满清贼,怎么让他们也乱起来呢?” 李得福耳中听着“不要点灯”、“不要点火”的呼喊声,心中一动,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不就是纵火烧船吗?你们清贼烧得,我李得福也烧得。” 李得福趁清兵不注意,快步走到原属于自己,却被清兵军官占据的小隔舱——现在清兵都在甲板上看热闹,舱内一个都没有。 紧闭房门后,他在窗口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摸索着打开一个暗格。 “妈祖保佑,东西还在。” 暗格内是往来账本、印章和银两,还有一把志灵工坊生产的燧发枪。 其他东西都是跑船常用的物件,燧发枪却是荷兰人袭扰白藤江后,东家为他配备的防身武器。 船上的火绳枪都让清兵缴了,这把昂贵的燧发枪却被冒险保存下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李得福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他拿起燧发枪走出房门,径直走到前舱门外——这里也本有两个清兵把守,平时根本不允许伙计靠近。 如今……那两个清兵也在甲板上看热闹。 李得福毅然打开舱门,对着里面的满舱易燃物就是一枪。 “啪……” 子弹打在掺满硫磺的干草上,燃起一缕青烟,却意外地没有着火。 “不要急,不要急……装药、压实、上弹、掰扳机……” 李得福按照《安南消息》上写过的流程装填弹药,继续为下一次射击做准备。 甲板上的清兵听到舱内传来沉闷枪声,大声叫喝:“谁在开枪,谁在舱内开枪?” 李得福听到上面传来“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知道清兵正在下来的路上,很快就能赶到自己面前。 他没有时间犹豫,再度举起燧发枪,对着干草堆又是一枪。 “啪……嘭……” 炙热的弹丸打在硫磺上,燃起了一团火焰。硫磺迅速引燃干草,火焰迅速蔓延开来。 李得福用颤抖的手继续装填最后一发弹药,然后对迎面而来的清兵又是一枪,瞬间将对方击毙。 他跑到内舱向伙计们振臂高呼:“火烧船了……大伙儿快跑……” 第278章 火烧连营 金得胜号本就是做为纵火船使用,舱内满是易燃物,一旦着火,就是迅猛蔓延之势,无论如何都是扑不灭的。 不到一盏茶功夫,所有隔舱都燃了起来,火星随着热浪喷涌而出,又引燃甲板上堆放的干柴干草。船帆也很快开始着火。 金得胜号上的清兵尝试救火无果,当机立断跳到隔壁的船上,斩断两船之间的缆绳,想以此阻止火势蔓延。 然而火势实在太猛,他们刚把金得胜号推开一小段距离,所在船的甲板也开始着火,不得不跳到下一艘船继续斩缆。 为了防止锚链纠缠,每一排船都是左右两船下锚,其余靠船间缆绳即可固定位置。 金得胜号在中间,正好是没下锚的那一艘。被推离位置后马上顺着海潮漂向下一排。 红牌湾内船舶靠得密密麻麻,后排的船连躲都没地方躲,眼睁睁看着燃起大火的金得胜号撞过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到半个时辰,着火的海船就由一艘变成三艘,三艘变成九艘,九艘变成一大片火海。 到处都是痛哭哀嚎的声音,无数清兵跳入交通小艇逃命,更多人得不到上艇的机会,只好跳入海中,奋力向岸边游。 彭信古率部打散了百余围追堵截的清兵,回头再看时,红牌湾内已是火光冲天,混乱不堪。 数十艘海船燃起熊熊大火,热浪将空气烤得扭曲,整个夜空满是通红。 广东水师数路追兵看到此景已然全部折返,再也没人有功夫来围剿他们。 这样的壮观场景让彭信古看得目瞪口呆,想破头也想不出谁能引燃这么大的一场火。 “莫非……莫非这是老天爷在帮忙……” 他身边一个士卒忽然叫道:“一定是陛下派出的奇兵,我们胜了!” 彭信古知道这趟突袭已大获成功,只要安全回到黎区,硕大军功怎么也逃不掉了。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动之情,举着火铳大声喊道:“没错,那是陛下的奇兵。陛下万岁,大明威武!” “陛下万岁,大明威武……” …… 临高城外,战斗也打得火热! 罗义本没打算攻陷临高,但城内守军不出城阻止明军开炮,他也就没下令停止。 车载型三磅野战炮的威力不大,但对着同一个地方猛轰两三个时辰,再厚的城门也被轰烂了。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杀进城去的时候,暗哨赶来汇报,大量援军从马枭堡方向赶来。 罗义听到消息,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就二十里路,走了这么久,真是辱没镇标左营这个名号。” 他是大明琼州镇标左营参将,对伪清琼州镇标左营早就看不顺眼。听到只有约一千援军折返,有点跃跃欲试。 “要不要打他们一下?” “头儿,和彭参将约好的,看到马枭援军就撤回南宝会合……此处不宜恋战啊!” 罗义想到一旦天亮行踪就不好掩盖,只好恋恋不舍地叹道:“行……炮弹还有几发来着?” 作战参谋答道:“还有二十多发,快打完了。” “行,收拾一下东西,剩余炮弹打完就走。” “轰……” “轰轰……” 一发发炮弹打向临高城门,也打向城内百姓的心中。多少年了,大明的军队又打回来了。 小半个时辰后,炮弹已全部打完,罗义正率部撤离,却看到南城门无数火把涌出,正是伪清的镇标左营出城追击。 罗义大叫一声“甚好”,立即让部下停止撤退,大声喝问:“兄弟们,多长时间没痛击鞑子了?” “头儿,一年多了。” “从徐闻算起,得一年半了……” “嘿嘿,老子的胳膊腿都快生锈了,”罗义站到最前方,高声下令,“全体上刺刀,试试陛下给咱们发的燧发枪犀不犀利。” 镇标左营的士兵大声应令,从腰间取下长长的套筒刺刀,安在长长的枪管上。 “全体都有,准备冲锋……给老子上!” “杀啊……” 四百五十名精锐战士向着敌人发起反冲锋,两军很快在火光中相遇。 清兵刚连夜赶了二三十里路,早已体力不支,疲惫不堪。看到城外敌军想撤离,便强提精神出城追击。 哪知敌人竟然发起反冲锋,胆气已然飞走一大半。 明军手中清一色燧发枪,到了五十步距离便统一举枪射击,然后继续向前冲锋。 “杀!” “杀!” “杀!” 伴随着一声声呐喊,战士们用手中火铳向前突刺,细长的刺刀穿破盔甲,直直插入敌人胸膛。 清兵刚被一轮子弹打得懵圈,又见敌人根本没有停下脚步装填弹药,反像刀盾兵一样直勾勾冲过来,看得眼都傻了,哪里还抵挡的住。 仅一个照面,前排清兵已然被打抱头鼠窜,连连败退。 罗义没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不断催促士兵继续冲刺。 士兵们休息了大半夜,间歇还升火烧水,煮了几杯茶提神,无论体力还是士气,正是最旺的时候。 他们对溃散清兵穷追不舍,追到南城门仍不舍得止步,一头杀进城中。 “兄弟们,杀向县衙,把狗官给宰了。” “是,杀向县衙,痛宰狗官。” 城内已然没有可以阻挡明军脚步的力量,士兵们从南城门突入,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杀进县衙。 看到临高县令已然上吊自尽,罗义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官,死得轻如鸿毛。” 正想一把火把县城衙门烧了,又有士兵前来报告。 “头儿,库房里好多银子,不,好几堆银山啊。” “银山?到底有多少?” “没细数,怎么也得几万两。” “什么?这个破县城有这么多钱?” 罗义连忙在士兵的指引下赶到库房,只见库内满是银光闪闪的官锭。 数量之多,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没有五万两,也有三万两。 他大喜过望,马上拍腿下令:“快找几辆大车,将银子通通搬走。这一趟发财了,发大财了。咱们琼州镇可以过个肥年喽。” 第279章 大获全胜 罗义指挥的夜袭行动非常成功,把佯攻打成大胜,值得吹嘘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撤回到南宝百户所时,所有将士都为巨大收获兴奋不已。 他们缴获的库存白银多达三万两,连夜找了好几辆马车才勉强拉完。 这确实是意外之财,罗义怎么也想不通,临高库房怎会有那么多钱。 要知道琼州府本就贫瘠,临高又是下等县,十年赋税加起来都未必有一万两。 等彭信古也回到南宝,说起红牌湾的战况,罗义的战果马上黯然失色,显得不值一提。 “你不知道,好大一场火,起码烧了几十……不……上百艘船。” 彭信古当仁不让,认为火烧红牌湾的功劳自己起码占三成,脸皮厚一些,占一半也不是不行。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当夜见闻,用夸张的动作描述火势,仿佛自己亲自去点的一般。 罗义听得懊恼不已,惋惜为何不是自己去红牌湾侦查敌情,让对方去临高城当诱饵。 彭信古自我吹嘘了半天,见对方一脸沮丧,又宽慰起对方来。 “你们的功劳也不小。你想想,临高库房为何有那么多钱?肯定和红牌湾脱不了干系。” 罗义一听,顿时两眼发亮,兴奋道:“这么说来,这三万多两银子,是给清贼准备的军需粮饷?” “谁说不是呢,定是暂存在临高的军需银无疑。这次咱们把船烧了,军饷也劫了,看他们还怎么突袭安南。” …… 刘履旋想不通明匪怎会深入敌境两百里,跑去偷袭临高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 收到被奇袭的消息,他急得心火缭乱,嘴角冒泡,立即求见高进库,要求对方派精锐驰援。 首先要保住城池不失,最好把贼匪全歼在临高城下。 可惜明军并没有占领城池的意思,等附近几个县的援军赶到临高,哪里还有明军乱党半点踪影。 得知临高城被破,几万两军需银被敌人所缴获,刘履旋已做好丢官去职的心理准备。 后来七十多艘战船被焚毁的噩耗传到,他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惶恐之情难以自抑。 为了早日调任,刘履旋一直极力掩饰黎情,避免因战事而被迫无限期留任。 在上呈给广东布政司和两广总督的文书里,琼州被他描述成偶有骚乱,总体可控,局势并没有多差。 伪明乱党连岛南的几个偏僻小县城都拿不下,更不要提来岛北捣乱,只是在五指山苟延残喘而已。 如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自辩,更找不到借口脱罪。 大战在即,要背黑锅的人不可能是已上吊自尽的临高县令,更不可能是即将出击的琼州总兵,只能是琼州知府这个文官。 见到押送第二批军需银抵达琼州的泰山大人时,刘履旋已没心情再去清点数目,神情沮丧到极点。 听说这么大变故,李忠良大吃一惊,急切问道:“明匪竟张狂至此?贤婿……这可如何是好?” “泰山……小婿已写信向朝中几个好友同僚求援。只盼朝廷只降罪小婿,不祸及家人……” “贤婿糊涂啊!” 李忠良骂了一句,一边起身将书房的门、窗关好,一边整理思绪。 想了一会,他肃然劝道:“如今可不是顺治朝,不是先帝当政的时候了。就算吕公还在朝,也说不上话。 别忘了,索尼、鳌拜等顾命大臣最看不起我们这些汉人、汉官。朝中的其他同门、同僚说的话,能顶什么用?” 李忠良口中的吕公是个大人物,满清第二个状元吕宫,吕长音。 此人深受顺治宠爱信任,官至吏部侍郎,挂弘文院大学士,太子太保衔。 刘、吕两家交好,所以刘履旋前十几年仕途顺遂,四十多岁就官至正四品知府。 可惜顺治驾崩后,连吕宫自己都被排挤得告老还乡,朝中已没有什么能量。 李忠良提醒刘履旋,四个顾命大臣个个都是满人,而且都对汉官极为不屑,就算吕宫还在朝,也不敢出这个头。 “事已至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否则……又能如何呢?” “你我虽为翁婿,实则我只比你虚长两岁。官场你了解比我深,当知何等残酷。凡事多做准备,才是万全之道啊。” 说到此处,李忠良又长叹一声:“维宗年幼,不如让维宁先送他们回南直隶老家。就算下狱,也有同乡照拂。若在琼州下狱……只怕……只怕……” 刘维宗就是刘履旋继弦所生的幼子,才几岁大。一旦刘家在没有根基的琼州府被下狱,大人还好,小孩肯定受不了。 李忠良是亲外公,说这话也算恰当。言外之意,就是让对方不要抱有太多幻想,先妥善安置家人才是最稳妥的对策。 刘履旋不疑有他,无语良久才重新开口:“泰山大人说得是,只是……此事容小婿再考虑考虑。” …… 送走李忠良后,刘履旋越想越不对味。 遭遇这么耻辱的大败仗,肯定有人要背黑锅。 高进库和常进功都是武官,在即将发起的进攻中有大用,李栖凤肯定会死保。 如果这两人能为自己说点开脱责任的好话,自己或许能以戴罪之身继续为大战筹备后勤,这样还有挽回仕途的机会。 但这两人和自己完全没交情,甚至还有些罅隙,在这种关头,他们有这么好心? 刘履旋想到背黑锅的下场,整个身体不寒而栗,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 “汉官……对呀,只是个汉官而已……和他们旗人比起来,我刘履旋算个什么东西。” 在清廷,同朝为官的满臣天生比汉官高两等。 即使官品相同,汉官也要向满臣行礼;有功劳,满臣占大头,有黑锅,自然是汉官来背。 自古以文御武,常进功和高进库为何敢对四品文官不假颜色,无非因为他们是汉军旗的旗人…… 刘履旋苦思到深夜,最后走进禁居刘维宁的小院,敲开那一扇房门。 “宁儿,你给为父说说,陛下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280章 谜题尽解 几天后,琼州镇二营大闹临高县的消息传回安南,朱由榔收到消息后欣喜万分,击掌叫好。 最近半个月,安南陆师和郑家军陷入隔江对峙的奇怪僵局。 在这种时候传来捷报很有意义,可以让前线将士们谈论很长一段时间了。 朱由榔与张北海、陈安德等左右心腹分享了喜悦,又下旨让内阁、兵部拟议军功、封赏。 他向内阁和兵部明示,这种深入敌境的英勇行动应该加倍议功,翻倍奖赏。 如此,才能鼓舞全军将士奋勇杀敌,再建奇功。 “朕以前听人说过,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如今朕不但发满饷,还来个赏赐翻倍,哈哈……哈哈……” 张北海作为罗义的老上级,也觉得脸上倍儿有光,连连向天子道贺。 “陛下圣明!末将早知道罗义这小子是个人才,在琼州肯定能整出点名堂。没想彭信古更胜一筹,直接把敌人的巢穴给端了,了不起啊!” “黄士谔在琼州府孤军坚持十几年不倒,全靠此将尽心辅佐。彭信古若没有两把刷子,岂能做得到?” 自己破格提拔的将领能立此大功,朱由榔对自己的识人之明相当满意。 随后,他在志灵议事厅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此役带来的战局变化和应对之策。 临高城的斩首缴获虽丰,但不足以影响大局,还是红牌湾大火对海上决战的影响更大一些。 陈上川对捷报研究小半天,谨慎地提出意见。 “一次性焚毁几十艘船,可谓大胜无疑。可从彭信古的奏折中,看不出焚毁的是战船还是民船,大船还是小船。没有具体的战损情报,清军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还未可知。” 说完,陈上川看向天子,期待对方拿出一份更详细的情报。 在他看来,这场火最大功臣应该是朱由榔直接指挥的奇兵——比如说锦衣卫、东厂之类的直属特务部队。 这么大的潜伏行动,必须是执行力极强的精锐细作,再加上长时间谋划,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击得手。 既然能在红牌湾安插这么一大批细作,拿到战损情报就轻而易举了。 见对方毫无反应,陈上川又补充道:“若能确认清贼的军舰折损严重,我们或可趁敌军大败之际,让水师倾巢而出,对红牌湾再次发动强袭,必可再有斩获。” 朱由榔终于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摊手笑道:“火不是我们的人点的,朕事先对此毫不知情……朕又不是神仙,哪能提前在红牌湾安插细作。”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感意外,一头雾水。 彭信古在捷报中说得很清楚,崖州营只是在岸边吸引敌人注意,造成场面混乱。 整个过程他们并未靠近敌舰,更不可能上船点火。 所有人都想不通,如果不是朱由榔派出的细作,还有谁能干出这么大的事? “不是陛下的奇兵,难道……难道是贼人意外失火?” 陈上川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果这是真的,大明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不义之师天谴之,并不奇怪。” 见所有臣子都瞪大眼睛,露出震惊的表情,朱由榔连忙澄清此话,表明自己确实没有汉光武帝的特殊能力。 他肃容道:“清廷三番五次强行劝捐,得罪了高、雷、廉、琼的士族豪强;禁海迁界,强征数百海船,又得罪了海贸工商、渔民疍户;剃发令更得罪了全天下的汉民百姓。 孟子有云,‘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李栖凤继续倒行逆施,继续这样瞎搞下去,两广军民迟早要造他的反,剥他的皮。点一把火,算的了什么?” 众大臣长舒一口气,暗想原来陛下所说的‘天谴’是失民心,被义民惩罚的意思,原来如此! 就在众人反复争论要不要再次主动出击的时候,一个侍从走到朱由榔耳边密语报告,称屈大均请求觐见,有紧急军情汇报。 “奇怪了,从来都是朕给他消息,今天倒是他给朕提供紧急军情?” 朱由榔让其它大臣先行商议,独自走向偏厅。 屈大均只是一介布衣,除了通过报纸发文,并没有议政的权力,更不能参与属于机密的战前会议。 正当朱由榔猜测屈大均能带来什么紧急军情时,意外见到一个很眼熟的人。 “参见陛下!” “你是……” “草民刘维宁,受家父所托,前来求见陛下。” 朱由榔终于记起此人,想到对方的特殊身份,立即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 “尔父派你过来有何要事,直说即可。” 刘维宁知道周围只剩天子身边的机要心腹,再无顾忌,将所琼州的军事情报尽数相告。 做为筹备后勤的最高文官,刘履旋知道的军事机密非常多,比如清荷联军的舰队规模,兵力人数,突袭时间等。 陈上川所关心的红牌湾之役确切战果也在其中,应有尽有。 清荷联军跨海攻击的目标曾是最大谜题,如今谜底已完全揭开。 朱由榔一边听一边和已探知的情报做对比,确认对方所说的是实话。 一大堆机密说了小半个时辰,朱由榔听完之后心有余悸,暗叹之前还是有些轻敌,把敌人的突袭计划想得过于简单了。 如果不是刘履旋突然反水,后面的总决战真不一定能打赢。 朱由榔沉吟半晌,叹道:“这些消息对我军很重要。尔父有什么要求,你但说无妨。” 刘维宁再次跪地叩首:“家父希望这些消息能作为草民的晋身之阶,不过草民志不在为官……只望陛下看在家父悬崖勒马,作恶未深的份上,饶恕他的罪过。待天兵收复琼州府时,陛下饶了家父的性命,草民足矣。” “你是个人才,又在云南立过战功,如果想做官可以去考恩科,朕相信你能中式。至于尔父……” 朱由榔招呼对方一起到书房,挥笔写下一份“琼州府特派员”的委任状。 “带回去问问尔父,是否愿意弃暗投明,出任我大明琼州府的特派专员……” 第281章 超前战略 刘维宁带来的情报至关重要,明军高层之前的猜想几乎完全颠覆。 清荷联军此次突袭的战术风格很新颖,和以前的清军完全不同。不像李栖凤这种传统官僚能想出来的点子,更像西洋人的一贯思维。 朱由榔对大部分情报的真实性并不怀疑,因为可以通过其他途径间接证实,很难作假。 唯独“突袭目标”这个最关键的情报,他不敢轻易下结论。 这是明军“以逸待劳”,还是敌人“调虎离山”的大问题。 诈降者利用一大堆真情报来掩盖一个假情报的历史案例很多,不得不谨慎对待。 几天后,刘履旋正式接受委任,成为清廷中官品最高的“特派员”。 他的几个儿子也借口回南直隶老家,出海后兜了一个圈,秘密转移到志灵城生活。 至此,朱由榔终于完全相信对方的诚意,重新召开战前会议,按最新情报更改部署。 “红牌湾大火烧得太猛了,哪艘船最先起火都众说纷纭,不可能找到纵火者。估计连清廷也会按意外失火结案。 当时内湾船太多,水域又狭窄,商船改成的纵火船无处躲避,最后焚毁七十四艘。伪清主力军舰当时靠泊在外海湾,实力并未受损。” 朱由榔向众大臣转述的情报详细得令人吃惊,所有人都不相信意外失火的说法。 只是皇帝不愿意让细作暴露,他们也不敢问,只能假装认同。 在最新情报中,清军将派出水陆精锐两万余人,大小船舶两百三十余艘。 其中,纵火船三十余艘,用来运兵的民用商船一百余艘,还有近一百艘带舰炮的大小战舰。 如果不是红牌湾一场大火,纵火船的数量将会是恐怖的一百多艘,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如今再征船已来不及,清军也没什么办法好想,只能硬着头皮来。 “就算只剩下三十多艘纵火船,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的目标是这里。” 朱由榔的手指向下龙湾的位置,开始详细介绍敌军的原定计划。 “我军水师为了防御荷兰人袭扰,将大部分新式战船靠泊在下龙湾,方便定期巡航。对我们而言,这样省了很多来回跑的时间,但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在他们的计划里,三百余艘清舰,二十五六艘盖伦船会直奔而来,一起涌入下龙湾。 到军港时,一百余艘纵火船会全部点燃,冲向在港舰船,将我们的船一次性全部烧毁。”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已目瞪口呆,全身被冷汗浸湿。 清荷联军从临高出发,一路几乎都是顺风。 明军的巡逻船即使半路发现敌情,也很难跑过顺风的盖伦船,无法提前将消息传回。 他们只要调整出发时间,在晚上,甚至后半夜抵达下龙湾,绝大多数明军战舰都来不及反应。 在一百多纵火船的围堵下,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 “下龙湾水域如此复杂,他们……” 张北海正想质疑,又想到郑柞曾是下龙湾的主人,给清荷联军派一批熟悉水文的向导轻而易举,于是赶紧闭嘴。 想了一下,他又继续发言,指出这个计划有致命缺陷,那就是距离明军核心防区实在太远了。 “他们突袭下龙湾……确实难以应付……可他们登陆后,如何继续发起进攻呢?” 下龙湾距离白藤江出海口很近不假,可是想要走陆路进攻志灵城,却非常困难。 两地不但相距两百多里,中间还有一大片山区要翻越。 清军只有两万多人跨海而来,兵力并不占优。即使全部是百战精锐,想在山区突破明军的层层狙击,谈何容易。 “这就是我们一直苦思,却怎么也想不到突袭目标会是下龙湾的原因。我们也陷入了迷障之中。” 朱由榔长叹一声,继续阐述清荷联军会选择下龙湾为目标的原因。 很简单,清荷联军根本没有直接进攻志灵城的打算。这里有大量明军精锐驻防,还有数不清的预备役民兵,谁都打不动。 他们真正的打击目标是下龙湾造船厂、铸炮厂、鸿基露天煤场,以及一大堆附属工坊。 清荷联军会一把火把这些工坊都烧光,然后再去防城造船厂,龙门造船厂继续烧。 总而言之,就是彻底毁灭明廷造船、造炮的能力,让明军水师陷入无船可用、无炮可用的境地之中。 明军可以重新挖船坞,但不能解决木料的问题。 现在各造船厂囤积着大量新砍伐的木料,有些阴干时间已超过一年半,再等一年多就能勉强用来造船了。 如果所有储备木料都被烧毁,明军想造新船要重新砍,然后再等到三年,五年慢慢阴干。 在这三、五年时间里,明军再也不能保护海贸商路,将失去大部分商业伙伴。 志灵城的茶叶、瓷器、锡器、药品……一切商品将滞销,财政会迅速恶化,最后穷到养不起五万大军的地步。 只有军火工坊生产的火铳能给自家军队用,可惜没有了钱,陆师也没有继续采购的经费。 这些连锁反应一环扣一环,是如此复杂,但只要清荷联军突袭成功,就必然会发生。 到时,安南明军会穷得只剩裤衩,能不能打赢郑家军都是一个问题。 两广清军也会趁机进攻南宁、钦州,不断牵扯明军的精力。 明军头尾不能相顾,将在一场场消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或坐以待毙,或退回云南苟延残喘。 最终,郑、清、荷都将达到各自目的,只有明军和治下的老百姓成为受伤者。 “这是一个通过军事打击来封锁航线,通过封锁航线来毁灭经济的新战略。嘿嘿……这样高明的战术,李栖凤、尚可喜这些冢中枯骨,肯定想不出来。” 朱由榔摊摊手,示意敌情已经说完。他慢慢端起茶盏,轻轻吹着里面的热气。 这些道理并不容易理解,他在静静等待文武大臣们消化。 两广清军在西洋人的帮助下已经慢慢变化,不再傻傻地直接进攻坚城,而是用更新、更科学、更管用的迂回战略。 明廷的文武大臣必须适应这种变化,否则在未来的中兴大业中,将会碰得头破血流。 良久,陈上川在混乱思绪中走出,眼神已恢复往日坚毅。 “陛下,我军可在下龙湾设伏。全歼敌军,在此一战。” 第282章 战前部署 在陆战中,百战精锐打爆五倍之敌是很常见的。 比如说松山之战前期,洪承畴率十三万大军驰援锦州,给祖大寿解围。 多尔衮凭借四万满洲精锐,不仅能围困锦州城,还能腾出一支手和洪承畴部打得有来有回。 这样的战例屡见不鲜,有些夸张得令人难以置信。 如《资治通鉴》中记载,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年少时曾以十几人力战敌军数千人,不但能打赢,还能追着敌人的屁股一路追杀。 所以陆师主要看部队的精锐程度,数量多少有时并不关键。 海战则大不相同,士兵的经验和勇气固然也很重要,但只能屈居次位。最终胜负大多取决于哪边船坚炮利、又多又好。 能以弱胜强得靠运气,像刘裕那样一艘船追着几百艘船打的可能性并不存在。 小围岛之战硬碰硬打赢是个奇迹,属于明军官兵超常发挥。复制这样的胜利非常不易,想超越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明军拥有新式福船六十余艘,对付二十艘荷兰盖伦船已是勉为其难,再加上两百余艘清军舰船,想正面战而胜之,难比登天。 所以设伏成为唯一选择,只有利用下龙湾的特殊地形,才有可能实现全歼来犯之敌的战略意图。 “我们应该让战舰提前船驶离下龙湾,等敌人全部进去后,再从外面往里打,堵住几个重要出入口。敌军舰队分属两国,指挥不会那么顺畅,届时我们就能找到可乘之机……” 陈上川一边提出战术设想,一边在下龙湾海图上来回比划,指出清荷联军最有可能选择的进退航道。 朱由榔眉头紧皱,显然认为这个计划不够完美,不足以全歼来敌。 虽然有作战参谋在下龙湾常年测绘,海图已画得非常精细,但那里有数千个大小岛屿,想尽数标出谈何容易。 陈上川所指的几条航道只是平时大家最常走的路线,在这些路线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孔道可以进出。 一旦清荷联军发现鸿基军港一艘船都没有,马上能猜到这是一个陷阱。 届时,他们无论调头从来路杀出,还是在向导的指引下另选路线逃跑,明军都不易阻拦。 想把敌人尽量粘住,只有引诱清军登陆。等清军陆师全部上岸,两百余清舰只能死战到底,想走也走不了。 “清军的战略目标是破坏下龙湾的造船厂、铸炮厂和煤场,光在海上射射炮弹,显然不行。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及早登陆,否则就白来一趟了。” “按陛下的意思,陆师还不能在滩头狙击,要放他们进到三个厂区附近再打?”张北海问道。 “没错,我们在滩头狙击,他们的陆师就不会下船了。清军总计两万余人,除了必要的水手、水兵,陆师最多只有一万五六。这是我们能正面迎击的数量,可以放他们进厂区再打。” 张北海沉吟半晌,又在另一张地图上反复推敲。 查看过这几个大厂的地形后,他表示这个任务问题不大,陆师完全可以胜任。 “他们坐了两三天船,登陆后又要马上作战,体力肯定差得远。我军以逸待劳,防住他们的攻势不难,五六千人足矣。” “朕可以给你八千,务必保住所有重要厂区不失。特别是堆放木料的仓库,绝不允许一个贼兵进入。” 张北海立正敬军礼,慨然领命:“是,陛下,保证完成任务。有八千兵马驻防,贼人休想烧掉我们一根木头。” 朱由榔苦笑着让对付先坐下,接着道:“不让他们烧些木头是不行的,最起码要让他们烧掉一些船。” 陈上川大吃一惊,失色问道:“陛下说,要故意安排一些船给贼人烧?” “那当然,否则,常进功怎么敢放陆师登陆呢?厦门海之战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啊!” “嗨……延平郡王把我们的路走窄了!” 众人想起这事,哭笑不得,都觉得陛下说得有理。 原来在厦门海之战中,施琅、黄梧等人没等郑军主力舰队被消灭,就着急放清军登陆作战。 郑成功抓住机会发动突袭,将岸边的运兵船消灭大半。 包括八旗禁旅在内的上万清军被滞留在厦门岛滩头,最后只能无奈举旗投降。 厦门海之战才过去一年多,广东水师记性再差,也不可能忘记这个惨痛的教训。 “所以,我们要让常进攻以为我军战船已经覆没,至少被消灭大半,这样他才敢放陆师登陆。” 陈上川也赞同这个说法,不过他想不出有什么方法既能让清军误判,又能让明军水师不至于损失太大。 海上无遮无挡,船无论是烧了还是沉了,都丝毫做不得假。 朱由榔指出一个新途径:“我们可以买一些旧商船,比如五年、八年的破烂。反正看起来都是福船,小是小了一些,藏在船堆里也难以分辨真假。” 内阁大臣郭之奇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听到这话立即叫了起来:“旧商船也不便宜,几十艘加起来,岂不是要几十万两……” “哈哈,郭老这次失算了。福建造的旧福船绝对不贵,起码比旧的广船要便宜。” 朱由榔从袖中拿出一份单子,上面列了二十多艘拟购买的旧福船。 价格那一栏令郭之奇感到惊讶,因为几乎都在一到三千两白银之间。 没等朱由榔发话,陈上川倒笑了起来,主动站出来解释。 “旧的福船确实可能不贵。福建那边好木料紧缺,有些船是用便宜的松木、杉木造的。 这些木材不防虫,五年左右就会被船蛆咬得不成样子。到了第八年,几乎都要散架了。他们不卖,也顶多再跑几趟,后面肯定要当廉价的江船来用。 倒是广船喜欢用上好的南洋铁力木,比较结实耐用一些。” 郭之奇恍然大悟,拿起单子重新算了一遍,发现二十多艘旧商船的总价才四万多两,是一个户部可以接受的价格。 “四万多两啊……就这么烧了……也是可惜。” “这个钱户部不用掏,朕已经用新船优惠券支付了。一千两抵一千五百两,船东们可高兴了。” 第283章 极速造船 朱由榔所说的“购船优惠券”实际上是一纸文书,上面写明可用来抵扣购船款的金额。 任何人只要拥有这一纸文书,向下龙湾、防城或龙门造船厂购买新船时就能少付银两。 比如某位海商将一艘旧船卖给朝廷,作价一千两。未来支付一艘新船的尾款时,他手上的文书就能抵扣一千五百两。 郭之奇横算竖算,都觉得这种方式并不占便宜——如果当下少支付一千两,未来就少赚一千五百两。 二十多艘旧船少支出的四万多,未来要相应少赚六、七万。 算起总账,里外还亏了两、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银子不少了,可以用来支付两万将士一个月军饷,或者购买两三千把燧发枪。 罗义打了一晚上,才缴获三万多两而已。皇帝手指漏一漏,就送走了。 朱由榔满不以为然,觉得发出抱怨的郭之奇、张北海等人鼠目寸光,朽木不可雕。 “未来少赚钱的不叫钱,叫预期收入。如果没有海商买我们的船,还能赚到这笔钱吗?到时造船厂不亏损就不错了。” 朱由榔指出,一艘船的总售价高达一万五千两,优惠一千五百两才相当于打九折。 如果打九折能让造船厂拥有源源不断的订单,他愿意永远打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我们的船根本不愁卖,只要造出来,迟早会有人要的。” 郭之奇不为所动,坚持这笔买卖是亏了。 也就是现在两线开战,朝廷极度缺钱,延后支付才有价值。否则他情愿把钱直接付出去。 “现在确实不愁卖,以后就未必了。” 朱由榔拥有经济学知识,显然不会被郭之奇绕进去。 需求促进生产力的因果关系如此明显,很多人却看不清,他决定好好科普一番: 急于买新船的海商是有限的,如果不是旧船实在撑不住,很多人会拖到最后一刻才会选择换船。 如果没有,或只有少量订单,造船厂就会慢慢造。只要还有船待售,从管理者到普通造船匠都不会太着急。 如果积压着五六十份购船订单,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为了把订单变成实实在在的收益,所有人都会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去提高生产速度,不累死都不会停歇。 这种驱动力比任何行政命令都有效,包括皇帝的圣旨。 比如自从允许向暹罗出售军火,志灵城的军火工坊不断扩大,日夜开工。大半年时间,他们就生产出超过一万把燧发枪。 因为大量生产,燧发枪的成本从三十两快速下降到十五两左右。明军用一样的经费,却能买到两倍数量的武器,可谓收益良多。 “大家都知道荷兰人在欧罗巴有海量商船,总数多达上万艘。如果他们像我们一样,三个月造一艘船,这么小的国家,累死也造不出这么多来。你们猜猜,如果他们全力造一艘船,最快能有多快?” “能有多快?两个月?一个月?” 随着朱由榔不断摇头,陈上川等人将时间越猜越短。短到半个月时,所有人都觉得天子肯定在开玩笑。 “半个月造一艘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由榔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一天,最短用时是一天一夜。” 见所有人都不相信,朱由榔分享了莫尔斯号被俘船长范尼斯特的供词。 供词中,荷兰的赞河两岸集中着六七十家造船厂。 这些造船厂普遍采用风力锯木机、运料器、滑车、绞轳、重型起重机等机械装备,能大幅提高工厂的生产效率。 他们把所有物料——每一根木头,每一个桶油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清清楚楚,让造船过程极其高效。 他们的造船工匠能把时间用到极致,而不是搬运物料,喝茶打屁中浪费。 如果不算准备工序所花的时间,荷兰的造船厂几乎一天就能生产一艘船。 这些话说完,连郭之奇这个老顽固都开始转变思想,觉得购船订单越多越好。 不要说一天造一艘,就算半个月造一艘,十几个船坞每年赚取的利润就能高达百万两白银,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那要等我们打败清荷联军。” 朱由榔将话题转回到军事上,转回他精心准备的致命诱饵。 “朕打算用最后一个半月时间,再造三十多艘船,和那些旧商船一起,靠泊在下龙湾给他们当靶子打。” “陛下恕罪,一天造一艘,那是在荷兰。以我们的建造速度,十几个船坞根本造不出那么多船出来。而且我们能用的木料已经差不多用光了。” “谁说不能?三个月一艘,那是以军舰的标准来造。我们准备的靶船不用拿来运货,不用拿来战斗,也不需要使用十年、二十年。 她们的唯一用途就是靠泊在鸿基军港,等着敌人来打。难道还需要用五年阴干的上好柚木来造吗?朕觉得,连龙骨、船舵都不用装,造个船壳就行。”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被朱由榔的奇思妙想彻底绕懵了。 过了好久,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这个计划真的不是天方夜谭,反而非常具有可行性。 一艘船之所以要造三个月,那是因为所有工序都要按军舰的标准做完。 为了让船舶结实好用,不但要精挑细选木料,还要把很多细节反复做到完美。 比如说船边的一排边桩,为了防止被缆绳连根拔起,在甲板下的部分就要用铁栓反复加固。 每个水密舱都要用水反复测试,确保不会因为大量漏水而需要返工。 总而言之,大部分工序都是为了船舶能用安全航行二三十年,为了船上的两三百水手、水兵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 如果只是造一艘看起来像军舰,能在海水上漂浮就算合格的靶子,确实不用花费很长时间。 “只造一个船壳……就好……” “没错,只要看起来像一艘军舰,能从龙门、防城拉回下龙湾,再漂一个月就行。工序能简则简,用料能省则省。造价嘛……一艘一千两应该够了?要不是实在买不到更多旧船,朕还不想让造船厂的师傅造这种破烂货呢。” 第284章 大战前夕 大家就靶船事宜商议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尽量赶工,以造三十艘为目标努力。 其中,龙门和防城港造的靶船要稍微好一点,起码船舵要安上。毕竟要用其他船拖回下龙湾,一出海就颠散架肯定不行。 下龙湾造的十六艘就比较随意了,只要能漂起来就可以。 为了看起来逼真,还要为靶船配上火炮和风帆等器具,不过都是用边角料做的次等品,不值什么钱。 比如火炮就是一坨铁筒,不但内膛不用磨,连炮壁都只有薄薄一层;船帆,就是几十块烂布缝在一起,只要不升起,不受力,和上好的船帆没有区别。 简而言之,新造的靶船看起来和真战船一模一样,只要不开出外海遇到风浪,不点火开炮,绝对没有问题。 为了准备这五十多艘旧船、靶船,朱由榔总计投入七八万两银子,务求看起来逼真,让清军打得尽兴,烧得痛快。 最后,连陈上川都觉得这样的安排确实用心了,应该能骗到敌人。 “若微臣是常进功,打掉这五六十艘船,一定会忍不住挥师登陆,让陆师发起进攻的。等那一百多艘运兵船,护卫船靠了岸,微臣有把握将他们全歼灭在鸿基军港内。”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广东水师全军覆灭,这笔钱迟早从李栖凤身上赚回来。” 最后,为了对付荷兰舰队,陈上川提议准备五十艘小型纵火船。因为不用跨海,用普通的江船改装就可以。 “还不够,还要让铸炮厂加紧造炮,一个半月再造三百门出来。” “陛下……这么多炮?我们还有那么多大船可以安装火炮吗?” “谁说舰载炮只能安在船上,下龙湾几千个岛屿,不就是几千艘永不会沉的大船吗?” …… 琼州,红牌湾,外湾。 岁月匆匆,一晃而过。 刘履旋仿佛为了赎罪,这段时间为后勤保障殚心竭虑,兢兢业业。 不但荷兰人每天都能吃到牛肉、牛排和甘蔗渣酒,连广东各地来的士兵们都有好酒好肉招待。 三万清军在琼州愉快地过完春节,大步踏入康熙元年(即大明永历十六年)。 二月初,一切准备妥当的清荷联军誓师出征,兵锋指向安南下龙湾。 随着一支箭响起,水手们喊着“一、二,加把劲;一、二,加把劲”的口号,奋力用绞盘拔起锚链。 铁链的扣环互相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在红牌湾内各处回荡。 数百海船在朝阳下扬起风帆,东北风又将数百面风帆吹得鼓胀鼓胀。 一艘艘海船陆续缓缓驶离泊位,背对朝阳逐渐加速。 整支舰队在旗舰的带领下,鱼贯涌出红牌湾,又成三纵长队驶离琼州海峡。 是役,清军出动大小舰船两百五十余艘,总兵力高达三万余人。 水师提督常进功亲自指挥广州水师,一马当先。 左边是吴六奇率领的潮汕水师,右边是栗养志率领的高雷廉水师。 整个广东的水师力量倾巢而出,还强征了近三百艘民商船作为辅助。 除了尚可喜执意留在潮汕防郑的一小部分,清军南方所有能跨海航行的船舶,所有海上力量全在这了。 可惜红牌湾一场大火,否则舰队规模会接近四百船,气势更威武,场面更壮观。 船队经过短暂调整,终于达到全速前进的状态,很快就越过琼州海峡出口。 在目之可视的远处,是荷兰人雅科布·考乌指挥的二十艘盖伦船。 不知是荷兰舰队航速太快,或是西洋人对大清的戒心,他们本能地将距离保持在四五海里的距离。 这个距离既不会远得无法支援,又不会近得有一下子被对方包围的危险。 “红发蛮子不懂礼数,怎能跑到大帅前面去了……” 副官对着荷兰舰队的方向骂了一句,又报告道:“军门,舰队已经驶出琼州海峡,前面就是南海了。” “风力、风向如何,以这个速度,我们能都按期赶到下龙湾否?” “军门,一切如您所料,大后天凌晨就能抵达。那时刚好涨潮,明匪一艘船也跑不掉。” “很好,时刻关注风向,如有异常,马上向本督报告。” “是,军门!” 一切尽在掌握中,常进功想不出自己有任何输的可能。 常进功站在旗舰船首,看着其后的数百舰船,对此次出征信心满满。 虽然临高遇袭事件损失了一些船,也昭示明廷有了防备,但常进功认为对最终胜负影响不大。 明军水师只拥有大船五十余艘,小船不过百,无论伪帝怎么折腾,也敌不过清荷联军的强大力量。 哪怕是面对面硬战,明军也讨讨不了好,更何况面对突袭。 论实力,请荷联军是明军的三倍以上;论风向,这个季节刮东北风,有利于进攻方;论洋流,到时明军会被海潮压得出不了港。 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没有一样不占优势。 除非三军将士不用命,否则就算闭着眼睛打,都能把明军水师打得怀疑人生。 “招呼后面的战场跟上,奋勇直前者,赏;半路掉队者,重惩不怠。” “是,军门。” …… 两天后的黄昏,朱由榔也站在下龙湾军港大营,面对上百个船长、陆军军官发布命令。 “峨眉峰号船长徐大成!” 刚荣升水师副将的徐大成大步出列,大声应道:“末将在!” “你率战舰十艘,埋伏在东北航道外,看到鞑子进攻的信号,不许迎击。待朕的狼烟燃起,向鸿基军港发起进攻。” “末将遵令!” “混江龙号船长高启翔……” “末将在!” “你率战舰十艘,埋伏在西南航道外……” “……” 所有任务安排完毕,朱由榔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最后的战前演讲: “将士们,鞑子大军将至,大明危在旦夕! 战斗,也许我们会战死,逃跑,或许我们能够苟活…… 你们也许听说过朕的名号——逃跑皇帝。今日,朕不妨告诉诸位,朕以此名号为耻;今天,朕就站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不再后退一步…… 用你们手中的火铳、大炮告诉你的敌人,炎黄子孙,永不做奴才。大明,永不会亡!” 百余名都司以上军官静静听着天子的命令,当说到朱由榔说到“永不做奴才”时,所有人的心中都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与清军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他们寂静了一会,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这一句话立即引起所有人的共鸣,大家一齐高呼,“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第285章 午夜来敌 二月初三,寅时初刻。 此时深夜,距离日出还有漫长的两个时辰。在细长如钩的弯月下,大海黑漆漆一片。 常进功站在旗舰的船头指挥台,面向舰队前进的西南方向,在海面极力寻找一丝光亮。 然而,除了黑暗,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在十七世纪,深海夜航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因为没有陆地参照物,船长无法准确知晓自身的具体位置。 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会利用星盘、司南等航海器械算出一个大概经纬,等到天亮后,再根据岛屿或海岸线修正航向。 常进功所在的旗舰有好几个经验丰富的老船长、老向导,甚至还有一个精通西洋观星术,用六分仪观测经纬的荷兰人。 这些人日夜不断地观测,帮助旗舰修正航向,保证旗舰不会偏得太歪。 旗舰通过船艉的大型气死风灯(马灯),为后面跟随的数百舰队在黑夜中提供方向指引。 就这样,清荷舰队经过两天两夜不间断航行,横跨一百五十余海里,终于即将抵达下龙湾外海。 下龙湾有数千个大小岛屿,把整个海湾包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明确指引,在黑夜中穿过这么复杂的海域简直是痴人说梦。 普通舰船在晚上抵达下龙湾外海,一般都降帆慢行,等日出能看清航道时,再升帆驶入。 不过要突袭鸿基军港,这样慢腾腾地等日出显然不行。 为了突袭能达到雷霆一击的效果,郑柞耗费数万两银子,收买了二三十个当地土人做为内应、向导,准备了几个月时间。 在他给清廷的承诺中,二月初三寅时,拜子龙群岛最东边的夏梅岛会最先燃起一团篝火。 此后,每隔几个岛屿,就会有潜伏于当地的细作点燃篝火作为信号,为清荷舰队指明进出下龙湾的道路。 经过这二十几坐“灯塔”指引,清荷舰队将在黑暗中通过星罗密布的群岛海域,在天微亮时抵达相对开阔的鸿基军港。 半个时辰前,常进功就被告知舰队已抵达拜子龙群岛海域,距离下龙湾已经不远了。 只要能看到夏梅道的第一团篝火信号,舰队就能迅速修正航向,向下一团篝火进发。 “拜子龙……你们安南人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崇拜我天朝的赵子龙吗?” 常进功在舰艏看了半天,没有看到任何惊喜,决定用一个玩笑来缓解心中的紧张。 常进功身边的向导曾是下龙湾河泊司的小吏,对本地的风土人情相当熟悉,立即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传说很久以前,玉皇大帝曾派遣母龙带着一群子龙下凡,帮助国王抗击外敌。 当敌人船只从大海汹汹进来时,群龙喷出无数颗珍珠,珍珠又变化成为成千上万座挺拔的石岛,组成天然城墙挡住敌人船只。 母龙下凡的位置就是现今的下龙湾,子龙下凡的地方就是现今的拜子龙湾。 常进功听得津津有味,连叹了几声“原来如此”。 正想让副官给向导一些赏赐,他忽然想到自己并不是安南国王,反倒像传说中的那个邪恶外敌,心中升起一股烦厌之情。 他脸上一变,正想让人把向导拖下去打一顿板子,又听到桅杆上的了望水手传来欢呼。 “禀告军门,看到篝火了。” 常进功大喜,连忙向水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侧后的黑暗中果然燃起一团火焰。 “已经越过夏梅岛了吗?似乎超越了很远啊!” 向导不知自己刚逃过一劫,拿出海图确认了一遍,大喜道:“尊敬的清国大帅,我们的航向无误,已经越过夏梅岛多时,抵达玉女岛西南海域了。” 仿佛印证向导的说法,第二团、第三团篝火很快在东北方出现。 几个向导、老师傅根据篝火出现的方向,在航图上迅速定位出舰队的准确位置。 在海图上,舰队距离进入下龙湾的航道入口已经不远,距离鸿基军港仅仅最后的十一、二海里而已。 在航道两侧,布满了各种极小的岛屿,大的也只有数里大,小的只是突出海面的一颗大石头。 在这种海况下高速航行已然十分危险,必须降低船速,缓行通过。 “传令下去,所有船降帆降速,以长蛇阵航行。” “降帆降速,以长蛇阵航行……” 传令官用气死风灯在船尾不断摇晃,用灯语将命令传给后方跟随的舰船。 每一艘船舶得到命令后,都会把同样的命令再向后方传递,一直传到几海里外的末舰。 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已经有超过二十艘因为各种原因掉队、迷航,或不得不提前折返。 最后的一段航道,也许还会有一两成战舰因触礁损毁。 不过常进功认为没有关系,只要突袭鸿基军港的计划成功,把明军水师打败,一切损失都可以接受。 “拿下平定安南的首功,本帅将会是下一任两广总督。” 就在常进功畅想未来的时候,传令官回来汇报,潮汕总兵吴六奇、高雷廉总兵栗养志都已回复灯语,确认收到命令。 而预期中的第三团、第四团篝火也如期燃起,直取鸿基军港的航道被一道道火焰照亮。 “好,紧盯海面,注意躲避礁石。” “是,军门。只是……” “只是什么?” “荷兰人降帆不前,他们回复说,舰队比预定时间早了近一个时辰。他们要再等一等,等天将泛白才会继续前进。” “哼,胆小如鼠的荷兰人。我大清的勇士,不会等他们这些拖后腿的废物。别管他们,我们继续前进!” “末将遵命!” …… 峨眉峰号带着十艘战舰前日开拔,来到玉女岛的一处小海湾潜伏。 因为不知道清荷舰队具体什么时候抵达,他们一夜禁止灯火,连一点小火苗都不敢燃起。 入夜后,徐大成美美地睡了一觉,被亲兵叫醒时,已是寅时三刻。 他走上船艉的指挥台,看着远处海面的灯火长龙,知道清荷联军已经到了。 “胡老九……胡老九在哪里?” “回禀将军,老汉在此。” “数过没有,敌人来了多少船?” “数过了,连西洋人的大船,总共两百四十艘左右,真的不少呢!” “哼哼,好!传本将命令,全体官兵,继续回舱睡觉。不到大天亮,绝不允许起床。” 第286章 敌舰出击 二月初三,卯正三刻。 因年初日短夜长的缘故,虽然过了卯正,天才刚蒙蒙亮而已。 薄雾笼罩着整个下龙湾,轻轻的涟漪声轻轻地扑打着沙滩,犹如一首低吟悠扬的乐曲,让人感到一种宁静、神秘的气息。 若在往日,卯正时分鸿基军港内已到处响起嘹亮的军号,喧嚣一片。 舰船上,无数的水兵会在军官的监督下起床应卯,三刻时都快要开始刷甲板或整理船帆了。 而今日,从下龙湾造船厂到鸿基军港,和往常大不相同。除了少数站岗的卫兵,几乎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海港的一侧,六七十艘海船、军舰成排停泊在海面上,似乎还在沉睡,留恋在美梦之中。 霞光渐渐出现,海水逐渐变得清澈,平静的下龙湾也开始有了一丝骚动。 随着一艘悬挂着大清军旗的战舰从东北航道冒出一个头,军港内潜伏多时的大明将士们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家不要慌,贼人开过来,还要小半个时辰勒,都稳住了。没看到陛下的号令,谁都不许动。” 混江龙号上的一个低级军官从船侧窗口向外了望,向手下水兵轻声低语,似乎害怕远在三四海里外敌人听见。 在鸿基军港的对面,吉婆岛海边小山的指挥所里,朱由榔正用望远镜来回巡视着整个下龙湾海面。 从山上看下去,整个下龙湾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一批水师参谋官正在硕大海图上不断移动着小船模,把敌军实时位置标示出来。 海图上,从下龙湾外海到鸿基军港的狭长航道内,二十个小船模成长蛇阵一字蔓延。 每一个小船模,代表清荷联军十艘敌舰。 最前面的清军旗舰已经从航道驶出,距离明军战舰靠泊区仅剩不足四海里。 最靠后的荷兰盖伦船才刚刚重新拔锚起航,一头钻进下龙湾东北航道。 明军战舰也被标示出来,其中十艘停留在鸿基军港;十艘船埋伏在东北航道外的玉女岛;三十艘主力埋伏在更靠北的拜子龙湾;还有十艘埋伏在吉婆岛西侧的群岛之间。 朱由榔用望远镜看了一阵,又转身回到大案桌前,指着东北航道内的船模道:“清舰再触礁一艘,换掉一个。” “是,陛下。” 挂着都司肩章,已升为高级作战参谋官的骆雁行大声应命,从航道内拿出一个小船模,换上一个标识为破船的新船模,放到航道内。 清军舰队从寅正时分进入航道,已有三十艘船触礁,比预计的还要多。 朱由榔拿起手边还温热的凤庆滇红,喝了一大口,露出满足的笑容。 “胜才,你还是低估他们的向导了。我军一炮未发,已有三十船的战果了……” “陛下英明,微臣确实没想到他们竟敢连夜闯关!” 陈上川拱手认输,又在海图上比划一圈,抚掌叹道:“下龙湾各航道复杂多端,在夜里,连微臣都不敢轻易穿越。常进功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是他的胆子大,而是船不用他出钱造,阵亡士兵不用他出钱抚恤,舍得霍霍而已……准备给高启翔发信号!” “遵命,陛下!” 陈上川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对在场的作战参谋们下达了一连串战斗命令。 “告诉所有将士,全歼敌军,在此一役,诸君努力。” …… 高启翔站在混海龙号的船尾指挥台,终于看到吉婆岛方向燃起烽烟,军港各处示警声大作,知道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此时敌军已经非常靠近,上百战舰不但完全出现在明军眼前,还在以扇形不断展开。 再不做出反应,快要说不过去了——哪有这么大意的军港。 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即下达了“逃跑”的命令。 “全体将士听令,立即拔锚、解缆、升船帆,从吉婆岛西侧向白藤江方向启航。” “拔锚、解缆、升船帆,从吉婆岛西侧向白藤江方向启航……” 混海龙号的副官刚重复完命令,临近几艘船的船长也下达了同样的指令。 水兵们从船舱内涌出,跑到甲板的各个位置准备。在平日严苛的训练下,他们干练有素,各司其位,丝毫没有因为大战将即而慌张。 随着风帆鼓起,靠泊在最外面的混海龙号缓缓驶出靠泊区,向西南方向“逃窜”。 …… 常进功站在旗舰“广前号”的船首,看到鸿基军港靠泊的海船终于动起来,最后一丝疑惑已经打消。 他指着正逃窜的混海龙号哈哈大笑,对左右道:“某还以为明匪是虎狼之师,不想竟如此懈怠。敌军靠近如许才发现就算了,还没有一战之勇,真是水师之耻,水师之耻啊!” 左右恭维道:“朝廷天兵驾到,明匪如何敢敌?我军舰船如云,是敌五倍有余,他们除了逃窜,那还有路能走?” 常进功点头叫了一声“说得不错”,又问道:“吴六奇、栗养志所在何处,他们的船都出来了吗?” “军门放心,潮汕水师、高雷廉水师均已驶出航道,靖海号、神电号就在我们身后。” 常进功大喜,马上下达突袭命令:“趁敌未醒,立即发起进攻。纵火船,向他们的靠泊区冲过去,各卫所军舰,随尾进击。再令,吴六奇部,追击逃窜敌舰。” 副官应了一声,犹豫着又问道:“栗帅那边……” 在杨遇明的斡旋下,去年高雷廉水师得到两广总督府大笔拨款,在神电卫一带开坞造船。 在定下奇袭安南的策略后,十余艘新战舰又陆续开往澳门,在葡萄牙人的帮助下安装舰炮。经过一年折腾,高雷廉水师实力大增。 此次进击,栗养志率新旧二十余海船参战,手下将士个个斗志昂扬,显然是粮饷充足,船坚炮利之故。 常进功每次巡视都非常满意,渐渐倚之为干城。 作为宿将,他深知预备队的重要性,陆战海战莫不如此。安南明军驰骋南海两三年,断不会只有这点斤两。 眼前的六七十艘明军战船,比情报所示还要多,不可以大意。还是留一手为妙。 “给栗养志传令,先留在本座身边,保护运兵船,防止明匪反扑。” “是,军门!” 随着主帅将令,清军舰队间也开始鼓声大作,数十军舰、纵火船升起满帆,朝着鸿基军港靠泊区的明舰冲过去。 第287章 一舰不留 农历二月初三,是下龙湾一年两度的巨潮之日。 卯正三刻,又是潮水即将涨到顶端的时间。 在潮汐作用下,海水由外海不断往海岸方向挤,在下龙湾上百个孔道形成湍急的激流,最后一起涌向鸿基军港。 最后两海里的距离并不短,陆战中,如果敌军全部是步兵,防守方甚至还能让士兵坐下来歇一会儿,以便保持体力。 可在巨潮洋流推动下,清军的进击速度快如奔马,数十艘战舰犹如破风利箭一般,向靠泊区的明军舰队射去。 在常进功看来,面对奇袭,明军显然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所有来得及拔锚启动的明舰都是胆小鬼,没有一艘敢于向敌人迎击,阻止可能存在的纵火船靠近靠泊区,反而争相向西南方向逃窜。 这种只顾自己逃命,不顾友军死活的行为让常进功鄙视不已。 随着前排纵火船突进到最后半海里,没来得及拔锚扬帆的明舰已经没有生路了。 “明匪水师真的就这能耐?连三流卫所兵都不如啊!传令下去,所有纵火船点火,不要管那些逃窜的船,直捣黄龙!” “是,军门!” 清军纵火船上的督战军官们看到旗舰传来信号,用刀架在水手们的脖子上,命令点火。 那些商船伙计手无寸铁,哪敢违抗军令,只好亲手将船上各处的木柴、硫磺、沥青和其他易燃物点燃。 火势快速蔓延,不到一盏茶功夫,三十余艘纵火船就变成三十余团大火球。 浓烟将船上所有人都熏得眼泪直流,伙计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清兵撤离,他们就马上跳船。 可惜事与愿违,所有纵火船都由常进功的心腹死士督阵,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允许船上伙计逃生。 很快,冲在最前面的纵火船距离明舰已不到一百丈。 其上的清兵军官清楚看到对面的明军已经放弃起锚,争相向内侧的临船逃跑。 军官脸上露出狰狞而又疯狂的笑容,大喝:“所有人都不许跑,调整船舵,向明匪船最多的地方冲过去……” “官爷,火太大了……啊……” 随着一颗人头落地,船上其他伙计都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浓烟熏了眼睛…… 万丈晨光下,三十余艘纵火船冒着滚滚浓烟,如死神一般快速朝着靠泊区逼近,最后一头撞在密集靠泊的明军战舰上。 那些清军用铁索将纵火船与明舰固定,然后由船尾的小艇快速撤离。 商船伙计们可没有这待遇,只能舍身跳入海中,向一里外的海岸奋力游去。 “那里有明军……游回岸边就安全了……” …… 常进功看到三十余艘纵火船一击得手,全部扎进来不及拔锚扬帆的明军舰队里,心头大石总算是彻底放下。 面对筹划大半年的奇袭,整个鸿基军港似乎被一下子打懵了。 六七十艘明军战舰在鸿基军港靠泊,只有最外侧十余艘船来的及做出反应,提起船速从包围圈的缝隙间逃了出来。 剩余明舰不是被纵火船迎头撞上,就是被随后进击的清舰围困,再也动弹不得。 常进功在望远镜里看到,还有十余艘敌舰在最后时刻脱离了靠泊区,没有被火势蔓延。 不过那些舰船似乎没有舰炮,面对清舰的炮击,并没有展开反击。 船上水手、水兵的战斗意志好像很差,没有拼死一搏,从清军包围圈的缝隙中强行穿出,反而调头向海岸方向冲去。 常进功环顾左右,指着那十余艘明舰问道:“那些贼人想干什么?” 左右幕僚对明军的这种举动也感到很奇怪,七嘴八舌地开始猜测。 不过这种议论没有持续很久,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十余艘明舰一头冲上沙滩搁浅,其上船员则从船侧缒绳而下,狼狈逃亡。 常进功看到此情此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匪败了,伪帝命不久矣……匪兵如此举动,真是无耻之尤,无耻啊……” 在战场一边倒的时候,士兵争相逃命并不奇怪,就算数千、数万士卒一起逃命也没什么好苛责的。 但是这会儿那些水兵还有船,在还能驾船硬闯的时候弃船逃生,就犯忌了。 没有了战船,水手、水兵就是一文不值的溃兵、散勇。就算是投降,也没有任何价值。 而船舶一旦冲滩搁浅,也在一瞬间由战船变成一堆烂木头,在战场上失去任何作用。 只要还有一点点勇气和荣誉感,水兵都不应该冲滩,哪怕逃命,也要带着船一起逃呀。 常进功感觉一阵轻松,在鄙视之余,将目光转向西南方向。 在那边,十艘明舰在清晨陆风的帮助下,在包围圈的缝隙里钻了出去,正向吉婆岛西侧逃离。 吴六奇率领的潮汕水师四十余舰正在其侧后追赶拦截。由于有洋流相助,双方距离在不断逼近。 左右幕僚叹了一句:“可惜了,清晨陆风强劲,否则这十条船也跑不了。” 常进功不以为意,部分敌舰成功逃跑是正常的,在他的意料之中。 明匪这两年纵横南海,水师官兵面临奇袭惊慌无措很正常,有部分胆小鬼选择冲滩逃命也不奇怪。 懈怠到连一艘船都跑不出来,那就太过分了。要真是那样,他反倒要疑神疑鬼,怀疑这是不是明军布下的陷阱。 “战场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顺遂?明匪在小围岛战胜荷兰人,也许就是这十艘船打的。伪帝经营安南两年有余,岂有全部是懦夫之理?” “军门高见,我等贪胜了!” 幕僚们纷纷开口恭维,盛赞他们的主帅有名将之风。 常进功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分析这伙敌军的行动。 下龙湾西南侧航道通往白藤江入海口,这十艘船选择这个航向,显然是想逃回志灵城无疑。 可惜再过一个时辰,海潮就要从涨潮改为落潮,到时白藤江的江水将会停止倒灌,重新流向海洋。 在吴六奇数倍军舰追击下,这十艘船想逆流而上,从容逃回志灵城谈何容易,说不定吴六奇还能俘获几艘。 想到这一层,常进功畅快大笑起来:“这些宪台大人都料到了,风向、潮汐、洋流,尽在各位大人的算计之中。瓮中捉鳖,何其快哉! 让前面儿郎们不要吝啬弹药,给我狠狠的烧,狠狠的轰。务必把所有敌舰全部烧烂轰沉,一舰不留。” “是,军门,一舰不留!” 第288章 狭道追击 突袭鸿基军港取得巨大成功,全体清军都异常振奋,奉命追击敌舰的潮州总兵吴六奇也是如此。 吴六奇是广东海阳人,十几年前被朱由榔提拔为总兵,委守丰顺。 哪知清军进粤,吴六奇一仗没打就率部投降,并作为向导,积极给清军带路。 后来,郭之奇策反清将郝尚久,潮汕地区响应者众多,声势浩大。 唯独吴六奇不肯反正,还为清军捐饷助攻,协助耿继茂攻破潮州城,屠戮百姓十余万。 朱由榔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如此报答,这个梁子太大了,不可能化解。 吴六奇深知明廷对自己恨之入骨,安南明军继续壮大下去,自己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此战他是最积极的推动者之一。打郑成功,他可以出工不出力;打安南,非得拼老命,出死力不可。 他见鸿基军港火光冲天,四五十艘明舰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心中真是畅快无比。 “满帆追击,追上去,不可让一舰逃脱。” 吴六奇志得意满,不断催促麾下战舰跟上,对混海龙号等船穷追不舍,很快绕过木头岛,航向也从由东向西变成由北向南。 一开始,潮汕水师对明军诸舰呈侧向追击的态势,清舰有潮水相助,双方距离是越来越近的。 不过绕过木头岛后,双方变成一前一后,方向一致,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双方的航向相同,所能利用的洋流、风向都一模一样,就变成谁船型好,水手更熟练,哪方就更快。 潮汕水师差那么一点就能追上敌舰,好好痛击一番,可就是死活追不上,让吴六奇有点心浮气躁。 眼见明军一头钻入群岛密布的海域,他立时新生警惕,向身边向导询问起来。 “前面是什么去处,明贼可会有伏兵?” 向导对此地相当熟悉,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吉婆岛北侧的一条近路,有八九里长,通往吉婆岛西侧出海口。当地渔民都是这么走的,至于有没有伏兵,小人实在猜不到。” 吴六奇想了一下,又谨慎地问道:“明贼水师总共有多少船?你再说一遍。” “一个月前我们启程前往琼州时,他们应该有五十余艘。不过……听说他们也在征商船,也许,现在有七八十,或者九十……” 吴六奇仔细算了算,身后在鸿基军港被围攻,即将报销的明舰最少有五十多。 除了眼前的十艘,敌人顶多还能再凑出十几、二十几条战船。自己身后有四十艘战舰,足以应付一切情况。 于是,他下令所有舰船跟上,非追上敌人不可。 双方又前后追赶了一阵,只见两侧小岛屿越来越多,航道非常狭长,仅几十丈宽而已。 这样狭窄的航道已经不允许舰队以锥形阵追击,必须像东北航道一样,改以长蛇阵航行。 正在吴六奇惊疑万分的时候,一路狼狈逃窜的明军有了新的变化。 …… 高启翔见舰队已抵达预设伏击地,立即下达调头迎击的命令。 “各舰听令,全部降帆抛锚,调头迎击。” “降帆抛锚,调头迎击……” 经过各船传令兵旗语传递,命令很快被执行。各船水手降下硬帆,又将铁锚奋力推离船头。 百余斤的大铁锚和铁链飞速坠入海中,绞盘也被带得飞快旋转起来。 在这个时候,所有水手必须远离绞盘,直到铁锚沉入海底。万一被飞速旋转的绞盘打中,轻则崩掉门牙,重则直接丧命。 随着绞盘的旋转速度放缓,水手们知道铁锚已勾住海底,于是一起拉动绞盘边的缆绳,用缆绳摩擦让绞盘停下来。 混海龙号船头被锚链拉住,立即被定在原地,而船尾则被冲力甩到前面。 这是船舶常用的转向技术——拖锚调头。 通过此方法,船舶可以在极狭窄的航道内,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调头动作。 明军水手纪律严明,技艺精湛,舰队在半盏茶功夫就原地改变朝向,用船头对准了迎面而来的潮汕水师。 吴六奇站在靖海号船头,看到明军露了这一手,心中大呼糟糕。 他自问深谙水师之道,拖锚调头也不是不会,可麾下四十余艘船,绝对做不到如此整齐划一。 强行用拖锚调头的方法变向,只会让舰队全部撞成一团。 这样一来,不用敌人进攻,麾下战舰就会撞伤一半。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他能接受的。 “大帅,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六奇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恶狠狠道:“降低航速,把他们围起来打。” “航道这么狭窄,恐怕难免会搁浅或撞船啊!” “撞就撞了,怕什么。我大清富有全国,撞毁几艘船,明年就能造几十艘,值什么事?” 吴六奇忽然想起十年前,郝尚久带头反正的那段时光。 那时,整个潮汕到处都是举着明军旗帜的贼兵,只有饶平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就是那一次,自己奋力一搏,倾尽家财助清剿匪,这才博得左都督加太子少保的闪耀荣誉。 现在四十余船与十余船贴身肉搏,就算明军个个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 “和我斗,他们这是自寻死路。传本帅号令,所有船不许后退,全部给我压上去。” …… 吉婆岛,山顶指挥所。 一直用望远镜观察战局的朱由榔脸色凝重,陷入沉思之中。 现在下龙湾各处战场进展顺利,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 在吉婆岛北侧,敌人已进入预设阵地,明军随时都可以全力出击,将这四十余艘船全部歼灭。 在鸿基军港附近,三十余艘靶船已经全部着火,眼看就要沉入海底。 斥巨资购买的二十艘旧商船也按战前命令,带着水兵、水手们冲上沙滩搁浅。 看样子,常进功已经上钩,正准备让运兵船靠岸,从鸿基军港、造船厂一带的码头登陆。 只有一处出现纰漏——荷兰战舰还没加入战斗。 二十艘盖伦船不知道怎么搞的,昨夜开始一直在下龙湾外海靠泊,直到天色泛白,才重新拔锚启程。 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东北航道内,慢腾腾地向鸿基军港方向移动,似乎有点畏畏缩缩,又似乎对参战不是很积极。 这下朱由榔有点犯难,因为在他的计划中,追击混海龙号的应该是荷兰舰队,这样自己准备的天雷大阵就能率先把这伙难缠的家伙全歼。 现在雅科布·考乌变成了吴六奇,大鱼变成小虾,是不是应该马上收网,变成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第289章 抢滩登陆 下龙湾的核心区域是由两个半岛合围形成的小海湾,通向内湾的水道非常狭窄,仅千余尺宽。 在左右两个半岛拱卫下,内湾成为极其优良的避风港,无论台风如何肆虐,外湾风浪多大,内湾水域都稳如泰山。 为了方便接收来自山区的大型木料,造船厂就设在内湾沿岸,配套的铸炮厂、船帆厂等一大片工坊也在左近铺开。 除了木料外,铁料、布料、燃料都是由商船通过海路运来,运输成本极低。 外侧,左半岛地下全是浅层煤,储量大得惊人。 朱由榔控股的煤业公司仅扒开极小一块地表土层,每天挖出的无烟煤就足够整个志灵城使用。 鸿基煤矿的商业价值很高,卖煤也是朱由榔的重要收入之一,不过常进功对此没有多少兴趣。 因为是露天开采,煤矿没有矿洞、坑道,除了工人住宿的民房,就是挖掘工具、矿车、轨道等等,值得破坏的东西很少。 清军派人上去搞破坏不难,可是需要花费士兵宝贵的体力。退却后,明军花十几天就能修好全部设施,实在没什么意思。 相比起来,右半岛的军事价值要高得多。 明军水营就在右半岛面向大海一侧,是清军必须拿下的战略要地——左、右半岛总要拿下一个,否则运兵船队进入内湾就有点太冒失了。 明军陆师指挥所就设在右半岛的一座丘陵上,一个步兵团驻扎在这里,准备坚守高地。 旧商船冲上沙滩搁浅后,从船上撤回的千余水兵、水手没有做任何停留,直接绕过水营退到丘陵防线,寻求陆师的庇护。 远洋商船改造而成的清军纵火船威力巨大,军港外靠泊的明舰几乎全军覆没。 除了最先撤离的混海龙号等十艘漏网之鱼,其余不是冲滩搁浅,就是在大火中全部焚毁。 看到明军舰队折损大半,常进功当机立断,命令高进库率琼州镇将士向右半岛的明军水营发起进攻。 三十艘运兵船运载琼州镇两个标营抵近海岸,发起第一波抢滩登陆。四千余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滩头,轻松击败少得可怜的警戒部队。 贯彻放敌上岸的思路,张北海并没有向这支先锋发起任何干扰性攻击,而是非常悠闲地在山上继续看戏。 既然明军没有施加任何干扰,高进库很快占领整个明军水营,然后以此为基地向整个右半岛腹地渗透。 最终,清军止步于山脚,因为他们发现这座丘陵有两、三千精锐在防守,短时间内根本冲不上去。 这么大一支部队位于身侧,当然给亲自登陆指挥作战的高进库带来很大压力。 高进库麾下标营是当初攻占琼州的主力,有丰富的跨海战斗经验。 不过经过两天多跨海航行,又搞了一次抢滩登陆,士兵们的体力消耗很大,精神普遍有些萎靡,急需休整。 于是他派出心腹亲兵乘快船返回广前号,向主帅常进功报告进展: 琼州镇左、右标营成功拿下右半岛的明军水营,但需要马上转入防御状态,防止明军陆师冲下山坡反击。琼州镇无力向内湾厂区继续渗透——内湾什么船都没有,其他军镇赶紧登陆右半岛支援,以一举拿下这支顽抗的部队。 收到报告后,常进功微微点头,认为战局依旧牢牢掌握在手里。 战前,向导给他讲解过好几遍下龙湾的水文、地理,他知道右半岛的小丘陵并不险峻,不是什么难以轻易攻克的壁垒。 明军显然被打懵了,无力防守右半岛的平地部分,退到丘陵布防明显是拖延时间。 右半岛外围沿海区域都被占领了,坚守中间的高地有什么用?如果清军有七八天时间围困,山上的明军就会因为缺水而战力全失,只能举旗投降。 常进功望了一眼远处的小山包,向栗养志询问道:“用不用继续向南半岛增兵,攻击这座贼人的营垒?” “大帅明鉴,末将以为无此必要。明军精于铸炮,山上应该有大量火炮。要想探清大炮的位置,避开炮火进攻的话,需要绕一些路。而且若是见形势不妙,山上这些贼人肯定会向内陆逃窜。” 最关键的问题正如高进库所说,通向内湾的航道已经肃清,拿下这座小山没有什么大用处——如果不派出大量兵力就无法将他们全部包围,而如果派出大量兵力就会浪费很多时间,让造船厂一带的贼人从容撤退。 总而言之,这座丘陵上的明军就是鸡肋,食之无味。肃清其他余党后,再慢慢围困,逼迫他们投降就是了。现在去打就是浪费时间。 “伪帝也不会留在那里等死,兴师动众毫无必要。” 琢磨了一下栗养志的话,常进功同意了他的判断。 左右半岛的价值就在于拱卫通向内湾的水道。既然水道两侧都已控制,小山包对水道又没有威胁,实在没有必要去理睬。 此次跨海而来,目标是彻底消灭明军舰队,瘫痪明军的造船、铸炮能力。至于陆师,并不是打击重点,以后让郑柞去慢慢磨就好。 只要全力攻击造船厂和附近的大片工坊,山上的明军自然要下山救援。 就算他们打算当缩头乌龟也没事,一旦把造船厂等工坊通通烧毁,吴六奇再把明军剩下的十条船歼灭,那些人除了投降看上去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想通丘陵上的敌人是在拖延时间后,常进功更不犹豫,传令其余运兵船驶入内湾,执行计划中的三光政策。 …… 看到清军运兵船队没有继续在右半岛外侧靠岸登陆,而是径直插入内湾,张北海有些失落,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进攻命令。 朱由榔事先交代过,右半岛的陆师若是能够牵制大量清兵自然最好;若是常进功没有中计,那他们就在山上继续养精蓄锐,等待后面的决战。 张北海向吉婆岛方向遥望,试图找到最新的指令。然而天子所在的指挥总部并没有发出任何信号——这代表所有将士按原计划行事,无需做出任何变更。 “让一半士兵回营帐休息,午后再轮换。等了一晚上,大家也怪累的。” 尽管陆师士兵受过严苛训练,在阵地上再警戒一天也不会太疲劳,但这是对体力没有必要的浪费。 距离朱由榔预定的决战时间还有三个时辰左右,张北海让士兵们安心休息,继续为大战积攒体力。 …… 清军的第二批运兵船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在军舰的保护下,他们很快穿越水道驶进内湾,在造船厂附近的码头靠岸。 见到造船厂各船坞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防备兵力,船坞内更没有任何正在建造的战舰,两广督标右营参将严启俸有些惊疑不定。 这造船厂也太干净了,就算工匠们听到敌袭的消息都逃跑了,那守备船厂的兵丁呢?还未完工的大船呢? “怪了,明匪的造船厂竟然如此空虚,如此萧条?” 严启俸忍不住又回头望向岸边的舰队,又望向海湾出口,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伪帝设下的陷阱?” 他对附近地形重新回忆一遍,发现这种担心没什么必要。 整个下龙湾都被大山包围,最方便的出入途径就是用海船走水路。 如果明军事先设下大量埋伏,那么发动的最佳时机就在清军舰队刚进入下龙湾的时候。 那时清军舰队尚未展开,如果六七十艘明军战舰堵住航道入口,清军不熟悉水文,多半还得原路撤退。 其次,就是在琼州镇登陆右半岛时半渡击之,只要有两三千精锐陆师在滩头狙击,就凭高进库那两下子,还真不好拿下明军营地。 最后,就是自己登陆造船厂的时候。就是忽然有数千甲士从厂房各处钻出,对正在登陆的清兵发起决死冲锋,他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现在督标右、前营,抚标左、右营,水师提标左、右营等精锐都已顺利上岸,各滩头、码头到处都是清军精锐的旗帜,一万两三千人已彻底站稳脚跟。 这些可都是各位总督、巡抚、提督标下的最强精锐,一万足可以抵上五万普通绿营。 在整个广东,这就是最强的一股力量,足以粉碎任何阴谋诡计。 “有埋伏又能怎样,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挡我们的脚步吗?” 严启俸抚摸着手里的一杆澳门火铳,从心底再度发出赞叹。 李栖凤花了十几万两银子,用一年时间向葡萄牙人定购了五千把火铳,全部投在这几个标营里,就是为了这场战役。 现在所有官兵都相信,绝对可以轻松击溃安南明军,包括所谓的伪帝御林军。 “明军懦弱不堪,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埋伏。而且明军已经没有战舰,大不了我们从海路撤退就是。万无一失!” 想到此处,严启俸果断下达继续进击的命令。 就在他挥师向造船厂仓库区前进的时候,他看到半里开外的督标前营旗帜挥舞,也在向铸炮厂进发。 “兄弟们,打醒精神,注意伏兵。遇到敌人,正面击溃他们。斩首一枚,赏银十两。斩杀军官,升两级。斩杀将官,升五级……” 督标右营的将士们哄然领命,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贪婪的神色。 “是,将军,杀光他们……” 第290章 激烈巷战 一大早,在造船厂、铸炮厂等地待命的明军就看见吉婆岛指挥部发出的敌袭信号,进入了战备状态。 接近中午,蔽海而来的清军舰队驶入内湾,清军士兵开始登陆的时候,明军依旧隐藏在防线上不动。 看着全身披挂的清军士兵拿着武器,从码头或小船上走下来后,明军也没有对半渡的敌兵发起逆袭。 清兵穿着沉重的盔甲,一步步从海岸边走向厂区腹地,但他们离开海岸里许,靠近各工坊厂房的出入口时,一道道栅栏组成的简易防御工事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些木栅栏或拦在各个工坊大门口,或卡在青砖围墙之间的通道上。每一座木栅后面都贴着一道由沙袋叠起的,半人高的胸墙,明军就躲在胸墙后面,似乎已等候多时。 “就着?这两三百个士兵,就是造船厂的保安队,还敢阻挡我大军的道路?” 冲着这些简易防御工事吆喝了几声后,督标右营领队的军官一声大吼,带头快步向栅栏冲了过去。 一直等这些清军冲到距离栅栏五十步的时候,始终伏在背后的明军才站起身来。手持燧发枪的火铳兵仔细地瞄准着扑来的清兵,射出了一排火力。 这次由于是乘船前来,所以清军都是经验丰富的披甲战兵,几乎没有辅兵。 面对明军的狙击,这些勇猛的战士没有后退,反而举起手中的澳门火铳,在前进中射出手中子弹,企图以此干扰明军的防御。 双方的火铳几乎在同一瞬间击发,明军杀伤了一些冲在最前面的敌兵,而清军也趁此机会逼近到距离木阑珊三十步的距离。 “果然是广东督标营的猛将,冲得好快啊!” 一个明军小卒在心里赞叹了一句,闪身退到后面装填弹药,让出了射击位置。 他身后的另一组火铳兵上前几步,举枪瞄准,对着二十余步外的清军再度扣动扳机。 这一次齐射对敌人造成了重大杀伤,成排清军在冲锋过程中倒下,满地翻滚的士兵对同袍造成了严重阻碍。 清军在这一轮中受到的损失巨大,不过他们仍然没有退却,抱着对明军的轻视,他们毫不迟疑地冲到栅栏前,就开始尝试翻越栅栏。 而明军的火铳兵射击完毕后,也丝毫没有畏惧,毫不犹豫地用火铳前的尖刺去捅对面的敌人。 带队的明军老兵并没有试图隔着栅栏就把敌人捅死,而是向攀爬的敌人腿部扎下,多半还以他们的小腿为目标,因为这里的防御更薄弱。 在老兵的身边还有一些战场经验并不丰富的安南兵,初次上阵的士兵有些紧张,虽然战前就有过交代,但他们见到敌人时还是本能地去捅对方的胸腹部。 老兵一边带头扎敌人的小腿,一边大声吆喝着,要新兵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攻击敌兵无甲的部位。 脑筋比较灵活的安南新兵很快就学着老兵的榜样,认真地瞄准敌兵的腿脚部刺击。有些新兵因为紧张而没有听清命令、忘记事先的嘱咐,还是把头几枪浪费在了对方有甲胄的部位。 燧发枪前端的刺刀又细又长,在士兵奋力一击下可以刺穿敌人的铁甲,然而在敌人在栅栏顶部落下的一瞬间,身体的重量又会把刺刀折断。 因为锻造工艺不过关的缘故,安南的军工厂始终不能生产出又坚韧又细长的刺刀,为了保证硬度,只能牺牲部分韧性——就是这样,刺刀的价格还是死鬼死贵的。 所以在训练中如果折断刺刀,士兵多半会被军官狠狠责骂一番。在战场上,折断刺刀就不是责骂这么简单了,因为这意味着这个火铳兵损失了大部分近战的能力。 在明军士兵不停地攻击下,清军始终也不能突破看似很简易的防线。他们人数虽然占优势,但没有地利,很多人以为明军陆战不堪一击所以才奋勇向前。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清兵受伤退后,而明军的新兵也越来越放松,他们逐渐意识到清军试图翻越栅栏是极愚蠢的做法,还不如隔着栅栏和明军对射呢。 事实上,对明军造成最大威胁的,还是从栅栏缝隙中射过来的子弹。虽然明军有胸墙保护,但是举起火铳刺向清军时,身形要往上探,难免有被子弹打中的可能。 可是这些士兵知道不能后退,因为他们背后就是造船厂的核心区,里面各大仓库内都堆放着大量珍贵的木料。 没有木料,就无法造军舰;没有军舰,就无法保护商路,朝廷就没办法给他们筹集军饷、购买装备。 这个因果链条在战前被反复灌输,在士兵们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最后形成一个强烈的信仰——背后就是朝廷的命脉,就算是死,也不能后退一步。 最初的锐气渐渐散去后,清军不再鲁莽地尝试翻越栅栏,而是让己方的火铳兵隔着栅栏与明军对射,掩护同伴对木栏栅进行破坏工作。 这时明军的火铳兵再次轮换着装填弹药,射击栅栏对面的敌人。 就在清兵匍匐前进,企图隔着胸墙从木栏栅根部进行破坏的时候,他们发现青砖围墙上忽然出现一大批明军的身影。 随后,大量铁坨坨从五六尺高的围墙上扔了下来。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手榴弹?” 严启俸想起一些传闻,明军手里有大量类似“大炮仗”一样的东西,对成密集阵型的敌人有非常强大的杀伤力。 “撤退,撤退!” 严启俸夺过传令兵手中的金锣,奋力敲起撤退的命令。 随着鸣金声响起,前线的清兵如释重负,拼命向后逃,然而此时冒着火焰的铁壳手榴弹也发生了巨大爆炸。 十几个清兵在后撤的过程中被炸得血肉模糊,脸上嵌满了锋利的铁片,疼得在地上到处打滚。 和被子弹洞穿不同,这些人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却痛苦得要命。嚎叫声冲破喉咙发出,给所有同袍的心中笼罩上厚厚的阴霾。 严启俸果断上前,用手中利剑结束了这些嚎叫士兵的性命,心中的胜利信念有一些动摇。 第一波试探性进攻非常不顺利,投入五百人,阵亡百余人,还有上百身负重伤的士兵。 对面只不过是一个两、三百人的小分队而已,加上围墙上神出鬼没的掷弹兵,总兵力应该不超过五百。 明军没有高大的城墙可以倚靠,却在用很简陋的防御工事进行巷战,似乎这些木栅栏、破沙袋很有信心。 听到隔壁另一个厂区也传出鸣金撤退的声音,严启俸忽然迷惑起来。 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打法,既然明军还有敢战之兵,为何不在滩头直接阻止清军登陆呢? 偌大的厂区,是否还有其他伏兵,围墙后面,是不是还藏着其他工事,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291章 舰炮轰岸 常进功所在的广前号一直靠泊在外湾,对内湾岸上发生的战斗没有直观认识,只知道登陆的万余清军遭到顽强狙击,几次突击都没有打破明军防线。 他们凭借响箭获知大致进展,知道不太顺利,却不知道困难到什么地步。 明军数量有多少?是谁在指挥?用什么样的战术在顽抗? 这些答案不可能通过响箭传递,所以常进功也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应变部署,只能和左右幕僚对战况进行猜测。 焦急地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内湾终于派快船带回详细战况: 造船厂、铸炮厂等工厂已被明军改造成简易要塞,数千明军精锐分散在各工厂和连接工厂的交通要道上,凭借青砖围墙、沙袋、木栏杆、壕沟等防御工事顽抗。 虽然每个工厂参与防守的士兵数量都不太多,但厂房紧挨在一起,互为犄角,清军难以集中全部兵力在一个地方突破。 凭借防御工事,拥有大量火器的明军在对射中占了上风,带队的清军军官非死即伤。 清军本以为进攻厂区的任务很轻松,没带重型攻城器械,拿这些简易工事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暂时退回到岸边休息。 “一条木栅栏……再加上一些沙袋、围墙吗?” 常进功感到有些头疼,这么简陋的工事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阻止清军的进攻,但今天并不是正常的陆战,而是登陆作战。 清军没有大炮、冲车、盾车的掩护,顶着明军的远程火力去搞破坏伤亡太大。 海岸边光秃秃的,就是清军想砍伐树木,快速制造原始的冲撞器械都没有材料。 除了利用器械外,采用集团冲锋也是突破这种简陋防线的办法。 木栅栏组成的防线既无法提供太强的掩护效果,也经不起破坏,只要明军兵力不足,那清军很快就能在防线上捅出几个突破口。 不过依旧是因为登陆作战,清军想要在一处地方凑几千士兵发动奇袭非常不容易——明军站在围墙上,有高度优势,能将清军部署看得一清二楚。 在清军集结期间,明军可以从其它位置抽调部队过来,在栅栏后面严阵以待——厂区内部都是铺设平整的道路,熟悉地形的明军兵力调动比滩涂野地里的清军快得多。 …… 虽然下龙湾拥有大量工厂,但码头数量还是有限的,大部分清军海船还得靠小船摆渡,才能将攻城器械卸上岸。 岸边的清军士兵喊着号子,齐心合力把沉重的冲车零件卸下小船,再从滩涂费力往上拖。 组装成简易冲车后,大批甲兵举着一人高的盾牌,吃力地把它推过乱石滩,再次向明军的防线攻去。 轰,轰! 清军的几辆冲车才靠近木栅栏,严启俸就听到一阵隆隆的炮声。 发现清军卸下攻城器械后,明军就通过内部道路开始向这条防线集结,并且拖来了五六门三磅、六磅野战炮。 他们守卫的可是铸炮厂,什么都可以少,炮肯定管够。要不是怕把清军吓跑,分散在各条防线的野战炮集中起来得有几十门,一次性就能把这些冲车全报销。 早在清军装配好冲车之前,明军就已经把这五六门小炮妥善安置在阵地后方。缓缓推过来的冲车正是最好的靶子,它们向着木栅栏靠近的这一路上,明军就用炮弹不停地招呼着它们。 没有一辆车能够靠近明军的防线,很快簇拥在冲车边的清兵大盾兵就被炮弹砸倒一地。 见到木栅栏后的明军密密麻麻,比刚才多出了数倍后,失去冲车的清军也没有冒着炮火强行发起进攻的信心。 军官带着士兵退回海滩后,再次向旗舰发出求援信号。他们要求把军舰上的火炮卸下几门,送到岸上轰击明军的栅栏。 …… 全面抢滩登陆的命令发出后,栗养志就一直紧张地观察着各航道出入口,企图发现明军最后的反击手段。 此时潮汕水师带着四十余船追击敌寇,近百运兵船分散在海湾各处帮助陆师登陆,是清军舰队阵型最为松散,相互之间联络最为困难的时期。 栗养志环顾四周,身边的机动兵力仅剩广州水师、高雷廉水师总计六十艘军舰而已。 他和朱由榔打过交道,深知对方狡诈得像一只狐狸,凶狠得像一头豺狼,清军在内湾厂区遭受的挫折印证了这一点。 上午能取得辉煌战果只是奇袭发挥了作用,打了明军水师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的陆师已经反应过来,还是相当不好对付的。 如果伪帝派还有未暴露的实力,派出一支强大的生力军从群岛杀出的话,那么下龙湾附近一百六十余艘舰船就会有些被动,陷入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 “吴帅追击敌舰不知道追得怎么样了,怎么还不回来?” 见常进攻打算将军舰驶入内湾,利用舰上的十二磅、十八磅炮直接轰击明军防线,栗养志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一句。 “吴六奇是平南王的心腹爱将,精通水战,必无安全之虞。”常进功不以为然道:“伪帝水师主力已损失大半,我等只需要把明军的顽抗分子击溃,把造船厂一烧,大功就算成了。潮汕水师能俘获逃窜之敌固然甚好,无功而返也无伤大局。战后,你我将功劳分他一些就是。” “军门所言甚是,只是……若我们把战船都驶入内湾,万一……万一伪帝还有另一支舰队来援,把口子一堵……” “明匪还有什么舰船?嗯,不得不防。” 常进功再度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左右半岛间的水道,在脑中模拟了一下,发现确实有值得忧虑之处。 水道太狭小了,假如……假如明军还能凑出二三十艘战船来援,而刚刚抵达的荷兰舰队又袖手旁观的话,自己被堵在里面,还真不好出来。 慎重起见,他将主力军舰一分为二,重新做了部署。 其中,广州水师由常进功亲自统领,继续停留在东北航道入口处,防备一切突发情况。 高雷廉水师则在栗养志带领下向内湾靠近,一部分保护内外湾的出入口,和广州水师形成犄角之势。 这样若是明军可能存在的舰队突然从群岛中冒出,清军仍然可以两面夹击。 一部分装有十八磅舰炮的大型战舰则进入内湾,利用大口径舰炮轰击明军的防御工事。 十八磅炮的射程能达到两、三里,差不多能够着厂区了。 第292章 拼死搏杀 吉婆岛北侧,木头岛以西的狭长海域,高启翔部和潮汕水师已经激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个时辰前,吴六奇统帅着潮汕水师主力绕过木头岛,追上了高启翔率领的十条战舰。 他本想能快速结束战斗,没想却打成了烂仗。 明军通过拖锚完成调头动作,又让所有战船落尾锚,降下船帆,在狭长水道上组成一个长蛇船阵,一副等着敌人来攻的样子。 这种挑衅行为彻底激起吴六奇的怒火,下令四十艘船上前围攻。 明军落帆下锚,成了固定靶子,只能被动承受清军的炮火蹂躏。 虽然没有风帆,舰船不那么容易着火,但这样挨打只能拖延时间,覆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战况的确如吴六奇所料,在数轮近距离炮战、接舷战中,清军一直占据主动。 炮弹从四面八方向这十条明军战舰射去,打得明舰甲板上木屑横飞。明军水兵只能在掩体后躲避,但仍不时有人被击中。 明军炮手英勇反击,但清舰数量是他们的四倍,又能灵活机动,在两侧形成夹击,明显更占优势。 就在栗养志指挥高雷廉水师进入内湾,炮轰造船厂的时候,包括混海龙号在内的明军战舰已遭到重创。 “掏水,掏水……把缺口堵住!” 混海龙号的船舱内,明军军官用尽全力大声吆喝着。 连续不断的炮击,终于让坚硬的柚木船体出现裂痕,蔓延到水线以下。 海水持续涌入,破口的水密舱越来越满,逐渐有漫过隔水板,向其他水密舱渗透的迹象。 水手一面竭力用木料把水线下的缺口堵住,一面指挥水兵组成队列,把舱底的水舀起来,送上甲板倒掉。 木制的海船,可以靠着这种修补和舀水的手段长期地坚持下去,只要船体不起火,想靠火炮将一条海船击沉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相比船体,战斗人员的损失更加难以弥补。 十条船,两千余水手、水兵坚守两个时辰,现在已全部精疲力竭,伤亡惨重。越来越多水兵倒下,这十条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头儿……咳咳……另一艘船又要靠过来了!” 一个军官跑到高启翔身边,顾不得喘气,大声汇报着敌人的动态。 “他奶奶的,阴魂不散。” 高启翔稍微直了直身,将脑袋探出船舷,观察对面敌舰。 果然,不远处的两艘战舰又升起了一小截帆,向混海龙号慢慢靠近,显然是打算继续两面夹击,接舷登舰。 高启翔气不打一处来,这两艘船一个时辰前已被打退过一轮,被杀得抱头鼠窜。然而退下去休整大半个时辰后,上面的清兵似乎又恢复了不少体力,打算再来抢攻一轮。 现在明军每艘船都受到四艘船围攻,每次都是两艘接舷,另外两艘在不远处休息。 明军士兵在轮番战斗下迅速疲惫,没有恢复体力的机会,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拖垮,拖死。 高启翔抬头看了一眼吉婆岛,天子所在山头所发出的烽火信号依旧不变——坚守阵地,等待援军。 “待援,又是待援……明明援军就在附近,就不能过来帮帮我们吗?” 高启翔双眼已经通红,心里已经开始有点想不通:潮汕水师四十艘敌舰啊,这快肉够肥了,为何陛下还不下令收网? 没有时间给他多想,敌人已经在迅速靠近,他只能继续命令属下战斗。 “还有多少兄弟能站起来?” “还有一百多个兄弟能抬起枪,但都在舱内舀水……” “别舀了,都叫上甲板来,准备战斗!手榴弹准备!” “头儿,已经没有手榴弹了……都用完了啊!连火药都没多少了!” “那就上刺刀,用刀子捅。听好了,混海龙号是陛下亲点的旗舰,绝不能被夺。” “是,头儿……” …… “他们这是等死吗?” 看到对面明军的反应,一直在指挥作战的吴六奇也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变得有些迷惑。 明军战船有几艘被火炮打得桅杆纷纷断折,看着那一支支的桅杆跌落入海,吴六奇仍没有发现对方有任何逃跑的迹象。 对方距离海岸并不远,船体已然重创,失去了主要的机动能力,却依旧没有投降或脱离战场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这种桅杆都被摧毁的敌船不会再是第一攻击目标,海战优先攻击那些完好的敌舰,这种失去机动能力的敌船没有威胁,等到战后去迫降更省心省力。 可今天不同,这十艘明军战舰挡在这条狭长水道上,想要绕过损毁的敌舰,去围攻桅杆完好的那几艘很困难。 无视他们的存在也行不通,由于早早降下风帆,明舰就算桅杆被摧毁,船身还一直没有起火,火炮还能发射。在这个狭长水道里,放着他们不管,就是个严重的威胁。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吴六奇没有耐心继续耗下去,很想放弃歼敌,回下龙湾休整算了。然而打了两个时辰,已经不由得他从容脱身。 因为要保持机动,清舰不得不升起船帆靠近或远离敌舰,这就给了明军搞破坏的机会。 现在近五成战船已经失去快速航行的能力,只能靠残余的船帆短距离挪动。 如果选择撤离,要么放弃近二十条船,要么用缆绳把这些船拖着慢慢走。 现在是退潮,回下龙湾是逆水行舟,速度本就不快。拖着一半坏船回去,就更慢了。 不仅如此,对面桅杆还完好的船有可能重新升起船帆,追上来纠缠。这样一路打回去,说不定还会有所损失。 四倍于敌,还被他们拿捏了? 吴六奇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下令重新出击,继续发起进攻,尤其是对面旗舰混海龙号,一定要歼灭。 “至少把这艘船的桅杆破坏掉,太烦人了。” …… 见到清军船只靠近,混海龙号开始发炮还击,不过由于无法调整船位,清军很快就绕过他们的炮火,从侧后靠近了船身。 “开火!” 见到无数铁索从对面的船上抛过来后,高启翔大喝一声,端起火铳向敌人射击。 稀疏的子弹打中了七八个清兵,然而却有更多人跳上船来。 高启翔没有功夫再装填弹药,端起长枪跳上甲板,奋力向身前的一个清兵刺去。他身后的明军士兵也学着他的样子,呼喊着冲到了船舷边,与跳帮过来的清军厮杀在了一起。 第293章 钦差大臣 在吉婆岛上,朱由榔通过烽火信号得知水陆两线的战况,感到十分焦虑。 为了便于物资运输,造船厂、铸炮厂都设在海岸附近,加上一段海船靠近不了的浅滩,清军战舰的炮轰距离也不超过两里。 栗养志麾下的海船中,有十艘是新造的,并且安装了正宗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生产的火炮,口径大、射程远,甚至在打木栅栏和青砖围墙时,只需一炮就能轻松将其打穿。 由于三四十门大炮不断轰击,原本不太坚固的防御工事逐渐千疮百孔,明军的防守压力急剧增加。 随着青砖围墙不断倒塌,各个战线的指挥官被迫在缺口周围部署士兵,兵力不断被摊薄,应对清军冲击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为了尽可能减少伤亡,士兵们在防线内侧挖掘壕沟,利用坑道躲避炮弹。等清军炮击停歇后,火铳手才露出头来,向冲锋的清军继续射击。 虽然这种方法在短时间内对减少伤亡还算有效,但是一直被动挨轰也不是长久之计,即便伤亡能够承受,士气也很快就会下降到无法守住阵地的地步。 明军的陆师只有三磅、六磅小炮,根本打不到海边的战舰,因此无法进行有效反击。 幸好清军没有步炮协同的概念,每次都是等到炮火完全停止之后,才会组织冲锋,这给了明军反应的时间,否则战线早就崩溃了。 虽然陆师还能利用废墟节节抵抗,但是不断受到清军的炮火轰击,继续拖延时间已经十分困难了。 与陆师不同,水师那里情况更加危急。高启翔以十艘战舰对抗整个潮汕水师,采用放弃机动、正面硬扛的战法,士兵的伤亡已经很大。 朱由榔可以透过望远镜直接看到战场,每当清军发起接舷战,他就感到十分揪心,因为这意味着水兵们不得不以血肉之躯来换取时间。 “陛下,是不是让预备队去帮他们一下?高启翔那边快撑不住了。” 陈上川放下望远镜,忍不住提出建议。 “不行,吴六奇看到他们有埋伏,肯定不顾一切拔腿就跑。如果让他回到外面,在宽阔水域和荷兰人汇合,就算我们能够吃掉部分的潮汕水师,后面也不好打。” 尽管小围岛海战取得了胜利,朱由榔仍然十分清楚地看到双方舰船性能之间的差距。 在三比一的情况下,尚且只是险胜,现在清荷联军的舰船数量比明军还多,正面对决几乎不可能打赢,更不要提全歼对手了。 所以朱由榔只能继续等下去,等一个机会,等待敌人跳进他预设的决战地点。 “吴六奇是耿贼的心腹爱将,潮汕水师则是他的聚宝盆,常进功肯定不敢轻言放弃。只有让他看到救援的希望,才能够让更多的敌舰跳进我们的陷阱。” 陈上川理解朱由榔的想法,他也清楚这是一个既定的战略,只能长叹一声,回到海图前冥思苦想。 海图上,二十艘荷兰盖伦船自从进入下龙湾,就一直停泊在常进功率领的广州水师附近,对战事不为所动。 陈上川感到头痛欲裂,怎么也想不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有清军在打仗,荷兰人是来看戏的吗? …… 下龙湾,清军旗舰,广前号。 常进功用双手使劲拍着桌子,对雅科布·考乌发出阵阵怒吼。 “考乌先生,我们的舰队正在遭受攻击,你应该兑现你的承诺,立即派船出战。” 雅科布·考乌显然对应付大清官员感到非常疲惫,无奈地耸耸肩,再次做出解释。 “尊敬的提督大人,请考虑我的建议。为了挽回损失,你应该下令让贵国的吴将军撤回,那片水域太狭窄,而且现在挤满了船,我们的盖伦船过去非常不合适。” “你没有听到使者所说的话吗?他们有一半以上的船已经被遭到重创,船帆被烧毁。如果没有护送,他们就没有条件全身而退。我听说西洋人很重视信誉,你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雅科布·考乌努力理解着对方的话,最后还是通过翻译弄清楚了什么是“全身而退”,什么是“袖手旁观”。 “不不,尊敬的提督阁下,我想你一定误解了。我们签署的协议是帮助贵方打败明军水师主力,现在他们的主力已经消失,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说完,考乌还拿出合作协议的副本,用手指了指其中的一段话。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说,他没有违背任何条款。 常进功把所谓的合作协议抢过来瞄了几眼,尽力忍住将之撕碎的冲动。 在他看来,这种协议就是走走过场的东西,就算有两广总督的亲笔签字,也是废纸一张。 就算是指着洛水所发的誓言都只是屁话而已,更别提什么签名了。 只要西洋人尽心尽力把差事办好,把马屁拍足,再使劲往上送银子,里面的通商条款自然会得到执行。 反之,就算荷兰人把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做到完美,也不会有任何实际效力。 常进功很想直接把这个所谓的裁判所副所长拿下,稍微用刑不怕对方不就范。但想到吴六奇深陷险境,又强行忍了下来。 吴六奇可不仅仅是潮州总兵,更是靖南王耿继茂的心腹爱将。 仅是心腹爱将就算了,潮汕水师还是耿藩的“私产”,就像广州水师是尚可喜的“私产”一样。 耿、尚二人通过这些兵船,每年向高丽走私货物,赚取巨额财富。可以说,除了高雷廉,广东水师就是他们两个藩王的禁脔,谁也不许染指。 这次李栖凤不知用什么条件交换,才说服两藩同意派船远征安南,而且是精锐尽出,连高丽商贸都暂停了。 常进功虽是水师提督,又是本次远征的主帅,但他知道如果折了潮汕水师,肯定把耿继茂得罪透了。等回到广东,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在他准备继续发脾气的时候,栗养志留在广前号的一个幕僚忽然给他递了一张小纸条。 常进功打开一看,马上面露喜色,显然是受到了极大启发。 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考务郑重其事道:“这份协议上说,每年为贵国商船提供五船陶瓷、丝绸、砂糖对?本提督和你再签一份协议,把份额提高到每年二十船,怎么样?” 雅科布·考乌听到这话,眼睛都直了,连忙问道:“尊敬的提督阁下,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的签字……贵朝廷承认吗?” “怎么不承认?我是大清的一品钦差大臣,有圣旨在手,享有‘便宜行事’的权力,朝廷自然会承认了。要不要本督拿圣旨给你看看?” 第294章 香江总督 雅科布·考乌知道常进功是清廷的“海军上将”,从一品高官,在广东享有崇高地位。 怀疑这样一个人的话显然不太礼貌,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让对方拿出圣旨,又让随员对里面的话逐字翻译了一遍。 最终,他确认对方的确是钦差大臣,在战时享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考乌强忍内心的狂欢,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尊敬的提督大人,感谢您的慷慨。只是……我们现在前去帮助吴将军脱困……有很大风险。为此,我希望能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哦?你说说看。” 常进功轻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我们希望像葡萄牙人一样,能在广东租借一块地,方便修建商馆、仓库和补给站。您知道,每年采购二十船货物,需要调派很多人手……” 常进功当然知道这种条件不是他能做主答应的,不过既然不打算严格遵守,先应承下来也无妨。 “这个条件很合理,本督可以为你们挑选一个地方……当然地方不可以太大,也不能有大清子民居住。” 考乌再也忍不住激动之情,连表面的矜持也难以为继。他马上接过话:“有一个地方很合适,仅仅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而已。” 说完,他立即让随员拿出一份广东海图,往珠江口的方向指了指。 常进功在对方指尖处勉强看到了一个小岛——确实非常小,小到连他这个广东水师提督都记不清名字。 “这里是新安县的……香……香江岛?本督记得,上面还是有人居住的。” “提督大人,上面只有一个小渔村而已,人数不超过一百。当然,地方比澳门要大上一些,为此我们愿意每年支付一千两租金。” “一千两……” 常进功察言观色,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拿捏西洋人的窍门,心情变得格外轻松。 他用手指轻轻敲着身前的木桌,脸上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一千两……一千两,是不是有点少了?” 考乌见对方又开始犹豫起来,心情非常紧张,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脑子转了数圈之后,他终于想起和大清官员打交道的惯例: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要给对方一些私人好处,才能把谈判继续进行下去。 “提督大人,请允许我和您私下说几句话……” 常进功屏退众人,和考乌又私下聊了一小会。很快,舱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如此再好不过……” …… 朱由榔在焦虑中等待大半天,直到申时末,终于等到清荷联军的新动向。 一直袖手旁观的荷兰舰队重新拔锚扬帆,驶向潮汕水师激战的方向,显然是打算帮助吴六奇进攻高启翔部。 “他们终于分开了……啧啧,常进功到底还是说服了荷兰人,朕还以为他要率广州水师亲自去救哩!” 陈上川也兴奋道:“常进功胆小如鼠,怎会愿意亲身犯险,当然是让荷兰人去更划算。” “这样更好,陆顺明、徐大成歼灭广州、高雷廉水师把握更大……不知道常进功给荷兰人又开了什么好条件……” “哈哈,陛下莫急,等儿郎们把常进功这个狗贼捉住,自然就知道了。” “没有错,朕要拿吴六奇、常进功的人头祭奠阵亡将士,”朱由榔走到海图前,将拳头打在鸿基军港的位置,“传朕号令,让拜子龙湾、玉女岛的将士们立即启程前往下龙湾,歼灭广东水师。” “是,陛下。” …… 雅科布·考乌亲率荷兰舰队启程,绕过木头岛,向西南海域进发。 一路上,他向左右副手分享了谈判成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远在万历三十年,荷兰舰队就在南洋进行香料贸易,也早就知道畅销欧罗巴的陶瓷、丝绸产自距离不远的中国。 为了得到贸易许可,他们捏着鼻子和葡萄牙人谈条件,大肆贿赂明清官员,甚至不惜发动战争——料罗湾海战,却没能取得任何成果。 从大明到大清,都情愿照顾狡诈的葡萄牙人,也不允许强势的荷兰人上岸做生意。 几十年了,在他雅科布·考乌的努力下,公司终于打破葡萄牙人的垄断,不但取得每年二十船货物的贸易承诺,还成功租借到一个位置极佳的岛屿,作为贸易基地。 香江岛,多好的地方啊,比澳门好太多了! 此地位于珠江口,距离珠江八大出海口都不远,接收中国南方数省的出口货物非常方便。 除此之外,香江岛还是一个极优秀的天然良港,水深、避风、不淤塞,可以轻松容纳数百、上千大型远洋帆船靠泊。 向东北,可以前往泉州、浙江、大湾城;向东南,可以前往吕宋岛的马尼拉;向西南,可以返回马六甲。 香江和各个方向重要港口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岛上还有淡水,作为中途补给站最理想不过。 考乌相信,只要用心经营,香江岛未来必能超越果阿、马六甲,成为全亚洲,乃至全世界重要的航运和贸易中心。 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足以让他在公司……不,在尼德兰七省联盟的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这是青史留名的重大事件。 考乌开始畅想未来,认为第一任香江总督非他莫属,至于晋升公司高层,乃至进入公司董事会都不在话下。 为此,冒一点点风险算不得什么。再说,也未必有什么大风险。 小围岛一战后,雅科布·考乌仔细研究了明军水师的战法,很有一些心得。 比如说,一定要抢占上风位,战舰之间不能距离太远,避免被分割包围等等。 看着身后雄壮的舰队,考乌信心满满,他坚信在南中国海,没有任何势力能对二十艘荷兰盖伦船组成的强大舰队构成威胁。 “注意观察,小心小岛之间的孔道,”考乌登上卢斯杜南号的指挥台,对身后的所有战舰发布命令,“将弹药都搬到甲板上来,看到任何不明船只,马上开火。” 第295章 万炮齐发 荷兰舰队小心翼翼地驶入明清舰队激战的水道,途中还见到潮汕水师派回的快船,对战局有了新的认识。 经过三个多时辰激战,现在两军都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双方杀红了眼。 明军十艘战舰已经被清军占据了三艘,其上的明兵要么战死,要么跳水潜逃,很少有投降的。 剩下的七艘船也遭到重创,其上的明军奄奄一息,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潮汕水师也好不了多少,七成军舰失去了船帆和桅杆——要不是这样吴六奇肯定早就撤退了。 为了啃这些硬骨头,连八旗监军都折损了好几十个。如果不能带回重大战果,以这样的损失回到广东,肯定会受到朝廷的责罚。 “明贼快不行了,你们一出现,他们肯定会投降。” “哈哈,不用担心,我们这就赶去支援吴将军。” 雅科布·考乌放声大笑,觉得这一战已胜券在握。明军都快全军覆没了,还没有援军出现,说明所谓的大明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后备力量。 这一趟实在是太划算,还有什么比摘桃子更让人愉悦的吗? “全速前进,让明贼看看我们的厉害。” 不知不觉中,考乌已开始用“明贼”来称呼大明官兵,他觉得这样最符合公司的立场。 听从他的命令,二十艘盖伦船以长蛇队形快速接近战场,很快就摸到清军舰队的尾巴。 和靖海号擦身而过的时候,考乌看见指挥台上的吴六奇一脸疲惫,似乎刚亲身上阵打了一场硬仗。 “尊敬的吴六奇总兵官大人辛苦了,剩下的贼匪请交给voc舰队,雅科布·考乌为您服务。” 带着这样的壮志豪情,卢斯杜南号驶向千疮百孔,沉得只剩半截的混江龙号,打算用几轮炮击将其粉碎。周围的清舰纷纷驶离,生怕被炮火波及。 “贼人,给爷爷送死来了!” 高启翔扶着断裂的船舷爬起,渗血的左手已将纱布染成血红——当他将刺刀插入一个八旗兵胸膛的时候,另一个敌人挥刀砍来,他下意识松开左手抵挡,却被切断了四根手指。 他环顾混海龙号一圈,看到近三百水手、水兵已经倒下大半,能站起来的士兵不足三成。勉强拿起武器的士兵也满身是血,没有一个不挂着彩。 “参谋官,在航海日志记下今日动向。吉婆岛以北,混海龙号遇清、荷敌舰五十余艘,全员死战不退……” “是,船长……大副和水手长已经……” “你带着航海日志撤离,记得用油纸多包几层,大伙儿的老婆都靠它领抚恤哩!” 看着熟悉的卢斯杜南号,高启翔突然用沙哑的嗓子发出豪迈的笑声。 身边的几个满是血污的士兵也开始绽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谁开始低声哼唱,接着整船人都开始大声唱了起来: 烽火四起战鼓擂,甲胄铮铮死如归。 驰骋疆场志未已,护我山河万敌摧。 豪情挥洒满沙场,烈火熊熊铸壮魂。 刀枪剑戟化长虹,血染战袍誓不…… 这是志灵城最近最流行的昆剧《战滇南》中的一段,军中巡演的文工团唱过多次,很多士兵都记得,此时唱起,所有人都有了与敌同归的壮志豪情。 雅科布·考乌听到传来的悲壮歌声,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无畏的战士站错了队伍,只会显得愚蠢……” 他正想下令开炮,却突然听到远处的吉婆岛升起一支巨大的响箭,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接着,连续不断的信号箭不断升起,一直蔓延到北侧激战的水道。 雅科布·考乌大惊失色,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们……他们要干什么?这里难道是一个陷阱?” 还没等他下令撤退,周围十几个树木茂盛的小岛上忽然响起了阵阵号角声,成片成片的树木被推倒,露出背后一直隐藏着的致命武器。 考乌拿起望远镜细看,只见每座小岛上都藏着成排的大口径火炮,数量之多,让他的恐惧狂涌而出,冷汗渗透了前胸后背。 他看到对面的明军士兵已将大炮的引信点燃,乌黑的成排炮口将在几息之后发射数以百计的炮弹。 航道是如此狭窄,两边小岛上的火炮距离航道中心只有不到两里,这么近的距离,绝对在大口径火炮的射程之内。 雅科布·考乌大声发出狂吼:“有埋伏……快撤退,撤退……” 卢斯杜南号的船长也看到了那些火炮,深知战舰绝对无法与这么多岸基火炮对射,马上撤退是唯一正确的应对方案。 但航道实在太狭窄,靠泊的各方战船又是如此之多,现在就算想用拖锚来调头都难以做到。勉强调头,除了和别的船撞到一起降低船速外,没有任何用处。 “向前突进,冲过去……” 随着考乌的一声狂呼,两百多门十二磅舰载炮接连发出怒吼,一瞬间天崩地裂。 下龙湾铸炮厂的工匠日夜不停地赶工,在一个半月内制造出两百多门舰载炮,就是为了这一刻。炙热的炮弹冲出炮膛,带着工匠的汗水、将士的怒火,向潮汕水师和荷兰舰队总计六十艘船呼啸而去。 舰载炮安装在岸上威力巨大,因为不会受到颠簸船体的影响,精确度比安装在船上高好几倍。 荷兰舰队是明军的重点攻击目标,每一艘盖伦船都有超过十门火炮在瞄准,第一轮炮击就几乎全部被至少一枚炮弹命中,炮弹撕开橡木和血肉时发出难听的声音,令人闻之欲呕。 清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角度的关系,有些炮兵只能将炮口对准他们,然后跟随号令发射炮弹。 潮汕水师连续跨海远航,清兵们本已经非常疲惫,又打了三个多时辰硬仗,早已难以支撑。 只是眼看马上要胜利,才一直坚持战斗。此时被两岸的火炮突然袭击,所有人都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吴六奇所在的靖海号被一炮轰中甲板,船体猛烈震动了一下,让他连续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他很快挣扎着爬起,对身边的副官发出了命令:“马上撤退,撤退……” 第296章 全面反击 就在雅科布·考乌和吴六奇都不约而同地下令撤离的时候,明军预备舰队也吹响了全面反击的号角。 十二艘明军战船一直潜伏在附近的岛屿背后,看到反攻的信号,他们很快出现在航道出入口两端。 头、尾各六艘战船,分别用手腕粗的铁锁链相连,结成一排向中间的战场开去。 正常来说,船舶用铁索连环是非常愚蠢的战术,因为所有船都会失去自由转向的能力。 而且由于船与船之间的舵手、操帆手不能默契配合,会导致互相拖慢船速。如果铁索连环的船太多,甚至会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比如说赤壁之战中,曹操将全部战船以铁索相连,就被周瑜烧成了千古笑谈。 明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拖延时间,阻止清荷联军迅速撤离,让岸上的火炮能持续发挥作用。 航道那么狭窄,能拦路就行,就算和敌人迎头相撞也在所不惜,机动性可以全部抛弃。 愚蠢、笨重的铁索连环战术完全匹配这个目标,所以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吴六奇在炮火轰击下好不容易调转船头,打算原路返回,和广州水师会合,却猛然发现退路已然被堵死,顿时陷入绝望之中。 同时,他心中升起一个巨大疑问。 “贼人还有那么多船?怎么会还有那么多?不都被我们烧光了吗?他们……他们是怎么变出来的这么多大炮和战舰?难道整场战役都是伪帝设下的陷阱?” 指挥舰队向前冲的雅科布·考乌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前端的船阵也堵住了他的去路。 迎头撞击显然解决不了问题,然而岸上的两百多门火炮持续轰鸣,每一轮都有大量炮弹落在盖伦船的甲板上,不尽快逃离就是慢性死亡。 就在他思考如何脱困的时候,又有四五十艘小船从小岛间的孔道冒出,义无反顾地冲向航道内的荷兰战船。 那些船的吨位都很小,一看就是江船或者近海快船。 这种船结构简单,用料节省,造价很便宜,在元江、珠江或沿海省份大量存在。 缺点也很明显,因为不够结实,一旦在外海遇到大风浪,有可能被掀翻或直接撕碎,并不适合远航。 不过在下龙湾这片水文复杂的海域,它们却能发挥出巨大威力。 因为受到周围岛屿形状和地形的影响,海风会因为岛屿效应形成波动和涡流,具有变幻莫测的风向和速度。 大型海船的船帆,尤其西洋船舶常用的软帆组操作较为复杂,很难时刻保持最佳的受风状态。所以船舶的航速也因此大幅下降,比平时要慢得多。 小型船的船帆比较小,往往一两个人就能操作,反倒在海风涡流间如鱼得水,跑得飞快。 只见船上的明军水手不断变换着船帆的方向,船舷两侧还有三、四组水手在拼命地摇着船桨,把航速提升到极致。 考乌发现那些小船时,最近的一艘还有百丈距离,然而转眼之间距离就缩短到触手可及的地步。 “转向,转向,避开他们,那些全都是纵火船……” 考乌意识到危险逼近,扯着嗓子不断嘶吼,让舵手赶紧做出反应。然而在狭窄的航道里,巨大的海船没有回旋空间,根本无法躲避。 他看到那艘小船上的明军士兵点燃了引火物,在风势助燃下,引火物很快冒起滚滚浓烟,熊熊烈火升起一丈多高。 “嘭……吱……吱……” 一声巨响后,断裂的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 卢斯杜南号被一艘小型纵火船拦腰撞击,甲板猛地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一个水手在惊慌下没抓稳绳索,竟从数十尺高的桅杆上摔了下来,登时毙命。 接着,数根铁索从纵火船上抛了过来,铁钩在巨力之下牢牢卡入船舷,把卢斯杜南号拖得更加缓慢。 “把铁索砍断……砍断……” 一个魁梧的红发壮汉手持巨斧冲上甲板,正想把两船之间的铁索砍断,明军的岸基火炮又再度轰鸣,数枚炮弹横扫了整层甲板。 “啊……!” 其他盖伦船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每一艘都受到两艘以上纵火船袭击。吨位较小,船舷较低的几艘盖伦船形势最为不妙,火势一下子就窜上了甲板,然后顺着船帆不断蔓延。 上有火炮轰击,下有纵火船袭击,两头还有船阵夹击,吉婆岛北侧的狭窄水道已变成清荷联军的修罗炼狱。 在这种压力下,考乌已顾不上什么水文、航道,下令自由突围。只要能躲开纵火船和炮火,哪个孔道最近就往哪里开,只求迅速离开。 吉婆岛上,朱由榔通过望远镜看到此情景,知道荷兰人败局已定,不可能再逆转了。 航道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被无数船只验证过,水深足够大型海船通行。岛屿之间的孔道则完全不同,有些可能布满礁石,有些水下也许是浅滩,有些则暗藏可怕的涡流。 小型纵火船可以走的地方,大船不一定能走。不是每一艘盖伦船都有向导,明军水手熟悉的路线,向导也不一定熟悉。 清荷联军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一部分舰船触礁、搁浅已成为必然。 只有妈祖特别眷顾的幸运儿,才能在迷宫一样的下龙湾冲出重围,回到自由的外海。 “落潮很长时间了,现在潮水正是最低谷的时候?” 朱由榔看了看逐渐西斜的太阳,向身边的海战专家确认。 “没错,陛下。这个时辰正是最低潮,水很浅。” 陈上川嘴里答着,又看了一小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望远镜。 接着,他转身在海图上用手指画出几条路线,仔细对照其上的标注和数字。 这份由几十个作战参谋测绘,花了几个月时间画出的海图,是打开下龙湾的钥匙,也是荷兰舰船的死亡预告书。 上面每一个红字标注的地点都将令敌人寸步难行,痛苦不堪。 最后,陈上川得出一个非常专业的判断:“荷兰人走的这几条孔道浅滩可多了,他们最少得搁浅四五艘……运气好,还能更多一些。” 第297章 正面决战 二月初三,酉正时分,日渐西斜。 吉婆岛北侧两百多门火炮持续开火,产生连续不断的轰鸣声,在数以千计的岛屿间来回激荡,也隐约传到鸿基军港外的海域。 常进功站在广前号的指挥台上,听着西南方向传来的密集炮声,不禁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感到自豪。 西洋人贪婪成性,实在太好对付了。为了每年二十船陶瓷、丝绸,再加上一座鸟不拉屎的香江岛,就肯如此拼命,真是奸商本性,愚不可及。 早知道这样,前年就应该收买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参战,一起去厦门对付郑成功。 有这支劲旅相助,清军肯定能在厦门海一战而胜,将郑成功的舰队彻底消灭。 只要没有郑成功的数百战舰,大清的海防不至于如此被动,伪帝也没有机会在安南崛起,把两广搅得一团糟。 作为广东水师提督,常进功对那一战深感痛心,认为那是这两年两广战略被动的根源。 而那一战的头号罪臣黄梧、施琅所引发的,越来越严格的禁海政策令他深恶痛绝。因为没有了水师,水师提督这个位置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说服京师打消禁海念头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摧毁安南明军的水师力量,获得一场无可辩驳,毫无疑问的重大胜利。 然后再挟大胜之威,兵临厦门,把郑成功彻底打垮。 在他看来,第一步的胜利已经越来越近,同时,他也找到了下一步打败郑成功的窍门——说服朝廷再租借几个荒岛给荷兰人,然后带着西洋舰队挥师北上,直捣黄龙。 常进功指着西南战场方向,对左右叹道:“红毛鬼子的战舰还是厉害啊,一艘战船就能安装三四十门大炮,火力充沛如斯,怎能不胜。照这么轰法,不要说木船,就是铁船也轰成铁渣了。” 幕僚见主帅心情不错,舔着脸恭维道:“军门英明!西洋人再厉害,也不过是蛮夷而已,军门略施小计,已将他们轻松拿捏,收归帐下,这才是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啊!” “不要说拿捏这么难听,这是合作,合作……你帮我看看,福建、江浙附近还有什么海岛比较顺眼,适合下次租借给红毛鬼子。哈哈,哈哈。” 常进功大笑了一阵,看到天色不早,便向栗养志再度发出号令,要求高雷廉水师以荷兰人为榜样,将所有军舰开入内湾,对造船厂、铸炮厂一带的明军阵地加强炮击,争取天黑之前击溃所有顽抗的敌人。 …… 栗养志此时正率部在内外湾出入口警戒,收到这条充满乐观情绪的命令,感觉左右为难。 现在所有运兵船都靠泊在海岸附近靠泊,没有任何机动能力。陆师跨海千里来打仗,看不到运兵船,士气就崩了。 再把军舰全部塞到那么小的内湾,就有点太冒险了。 万一让明军找到机会把口子堵住——哪怕只有十条船,都能让里面的所有清舰插翅难飞。 在明军还有没有预备队的问题上,栗养志没有那么乐观。 和安南明军多次交手,他有一个很深的体会,那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大意,更不能轻视朱由榔可能存在的反击手段。 只要没看到朱由榔五花大绑跪在帐下,就不能放下所有防备。 吃一蛰长一智,不能再犯下徐闻之战的错误…… “涨潮了啊!” 栗养志注意到岸边的一块礁石已渐渐淹没在海水之下,代表着洋流又再度改变方向,他忽然警惕起来。 在黄昏,由大海吹向陆地的海风格外强劲,正如凌晨时吹向大海的陆风一样。 涨潮加上海风,那就是双重推力,如果此时有一支舰队由外海驶向下龙湾,航速将比凌晨时还要快上数倍。 他清楚知道清军所有舰船都在下龙湾内部,万一这支舰队是明军所拥有,那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栗养志决定暂缓驶入内湾,同时发信号劝主帅更谨慎一些。 “回复提督大人,内湾太挤了,适合开炮的位置不多,战舰施展不开,”犹豫了一下,他接着道:“提醒提督注意外海过来的几个入口,伪帝……” 栗养志正想说“伪帝可能会反击”,眼睛却眯了起来,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向左右问道:“那是什么?” 听到下方的命令,桅杆上的了望员打起精神,用荷兰人赠送的望远镜遥望。几息之后,了望员大声发出警报。 “大帅,不好了,是敌袭……明贼杀过来了……” …… 就在荷兰人去支援吴六奇的同时,一直潜伏在拜子龙湾的明军主力也拔锚扬帆,向下龙湾前进。 当雅科布·考乌下达突围命令的那一刻,明军主力已乘着强劲的海风抵达下龙湾,向清军舰队展开突袭。 “保持线列队形,一直向前冲,从他们船阵中穿过去,”陆顺明站在香山号的指挥台上,对身后的三十多艘战舰发出命令,“上链弹,抬高炮口,打他们的船帆和桅杆……” 这支主力在不远处的拜子龙湾潜伏了一整天,现在正是精神旺盛,锐不可挡的时候。 每一艘船的船长此时都激动万分,用摩斯电码编译成的信号回复旗舰:收到命令,全歼敌军! …… 常进功比栗养志更早发现敌袭,也迅速做出反应,让所有军舰拔锚扬帆,希望尽快提起航速,对敌人进行反击。 对于海战而言,航速太重要了,如果一直静止不动,那就是海上的靶子,迟早要完蛋。 然而广州水师本就靠泊在更接近东北航道出口的地方,明军在海风和洋流的双重加持下又实在太快,不到一刻钟就接近广州水师,用火炮向他们开火。 常进功麾下的水手们还忙着用绞盘拔起铁锚,根本无法提速,只好一边继续拔锚,一边用舰炮进行回击。 在一片惊慌的叫声中,常进功发现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在几个时辰前的凌晨,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 当时,清军是进攻的一方,打了个明军措手不及。现在,两军正好调转了位置。 常进功本来已经手忙脚乱,不断用旗语催促广州水师加快拔锚速度,尽快恢复机动力。 不过当看到明军的第一艘战船高速冲入战阵,两侧炮口同时发射的链弹飞向半空,他觉得明军的突袭并不可怕,这个仗还有的打。 “没事,只有三十多艘船而已,而且看起来是个海战新手,我们的战舰数量更多,能打赢。” …… 面对清军的大批战船,陆顺明并不急于跳帮夺船,而是优先攻击敌方军舰的船帆。 不算潮汕水师和荷兰舰队,清军现在还拥有六十多艘军舰,一百多艘运兵战船,从数量上看还很庞大。如果以摧毁对方船舶为目的的话,这场战斗就会拖得非常长。 想轰沉或夺取一百多条船是很费力的一件事,即使明军战意昂然,清军相对疲敝,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 若是采用常规的战术,固然可能取得不错的交换比,但最可能的结果是清军在损失一部分舰船后,脱离战斗逃回外海,再分散逃回广东。 一旦到了外海,数量更少的明舰将无法对所有敌人进行追击,只能打成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 战前朱由榔制定的目标是全歼清军水师,所以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战果。 因此,朱由榔再次采用新奇战术,没有像小围岛之战那样跳帮夺船,而是采用类似骑兵对冲的战术,发起了一场海上混战。 这个战术的关键就是对敌舰甲板上的水兵和船体视而不见,改为使用大量链弹摧毁敌舰的风帆和桅杆。 链弹是一种特殊的炮弹,由两个半球组成,中间用一条长铁链相连。 冲出炮膛后,炮弹会在高速旋转下快速展开,中间的铁链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绷得笔直,形成像刀一样锋利的,又不断旋转的死亡线。 旋转的铁链可以把对手的风帆扯成碎片,运气好时,甚至能把敌船的桅杆打断,直接废掉目标船的航行和操纵能力。 不管是否得手,明军都会高速通过,继续攻击后面的清军战船,依然以船帆为主要攻击目标。 这种用链弹打船帆的战术早就存在,不过仅作为战斗的补充,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以实心弹杀伤敌兵更为常见。 因为链弹要手工打造中间的链条,实在太贵了,每打一发就像往大海里扔银子。 而且如果没有大量击杀对方水兵,就算破坏了敌舰的风帆,也夺不了船,赢不了战争。 如果不是这两年安南水师打出了偌大名声,常进功肯定会认为他的对手是个对海战毫无了解的新手、菜鸟。 因为对方的战术违反了海战的基本原则——海战比陆战更讲求“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如果只是船帆轻度损伤,用不了半个时辰,船只就可以挂起备用船帆;即便是水线以下破口,也可以用备用木料进行损管维修,用不了太久就可以恢复大部分战斗力。 哪怕桅杆、船舵受到重创,只要能在友舰的掩护下脱离战场,船舰上面的水兵就可以得到保存。 水兵可以转移到其它船只上继续作战,受到重创的战舰也可以在战后回到港口进行修理,无论如何,修理总比重新造舰要快得多。 总而言之,海战最重要就是俘虏敌舰,俘虏一艘舰船,对敌人的打击要比给十几、二十条敌舰造成各种轻重损伤沉重得多。 海战推崇阵战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注重击毁远远超过击伤。 通过阵战来集中火力,彻底消灭那些被重创的敌舰,或是互相掩护,让己方受伤的船只退到阵后进行修复。这才是海战的正宗战法。 现在明军舰队在清军船阵中间高速穿过,更像是骑兵的战术。虽然气势很强,却无法对任何一艘战舰进行重点打击。 “伪帝不会派了一个陆将来指挥水师?” 看着对方旗舰上高高悬挂的“陆”字旗,常进功认为这个“陆”所代表的可能不是敌将的姓氏,而是敌将的军种。 常进功第一时间对这种新战术做出了极低的评价——战舰并没有马刀,不能像骑兵一样利用高速收割敌兵的脑袋,虽然可以两侧同时开炮,但分散在所有清舰上,有什么用呢? 实际战果也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明军三十艘战舰以长蛇阵从清军船阵中穿过,射向半空的链弹除了扯碎几艘舰船的风帆,对水兵的杀伤微乎其微。 至于船体,更是几乎毫发无伤,链弹打在船体上并没有太大的威力,只不过造成一些刮痕罢了。 但不久后,常进功就发现事情好像不这么简单。因为他看到由十艘战船组成的另一支舰队出现在眼前。 “明军到底还有多少战船?” 他掰手指算了算,加上早上的六十多,现在出现过的明军战船数量超过了一百二十艘,正向一百三十迈进。 看后面这支舰队的阵型,战术依旧是高速穿过,专打船帆。 看到敌舰的舷侧写着大大的“峨眉峰号”四个大字,常进功知道这是小围岛海战的主力,觉得应该对这种新战术予以重视。 “保持紧密阵型,抓紧时间拔锚升帆。” …… 陆顺明率领三十多艘战舰冲过敌阵后,对高雷廉水师和靠泊在岸边的运兵船视而不见。在鸿基军港外的宽阔海面上调转方向后,再次向广州水师冲去。 因为受到两轮突袭,广州水师的启动受到干扰,为了保持紧密阵型,整体航速就更慢了。 当陆顺明率领的舰队再度冲过去时,依旧像切黄油一样从中间穿过,接着,徐大成率领的舰队也完成了调头…… 栗养志在内湾出口处看了两个回合,都看呆了。 “这……这是什么战法?” 他马上想到伪帝可能还有第三股援军,否则这个战术最多只能把广州水师打得无法机动,而不是打赢。 看到常进功发来求援信号,他很快行动起来。不过他不是直接去参战,而是派出小船招呼里面的战舰出来帮忙。 “让他们停止炮击,出来一起对付明贼。” 第298章 外生枝 之前高雷廉水师的七八艘主力军舰进入内湾,抵近海岸对明军阵地进行炮击压制,效果十分显着。 明军精心设计了第一道防御阵地,但在长时间持续炮轰下,被撕得粉碎。士兵们只能且战且退,从第一道防线退到工厂内部,利用更结实的房屋重新布防。 他们尽量利用各种转角设置路障,在堆满沙包的窗户、门口和射击孔用火铳射击,有的士兵还爬到房顶上扔铁壳手榴弹,对急于进攻的清军造成很大困扰。 清军用炮弹轰塌围墙后,可以继续对里面的房屋进行压制,不过效果已经差了很多。因为房屋不是一面墙,而是四面墙支撑起来的空间,内部还有支撑房梁的柱子,想要完全轰塌并不容易。 而且房屋倒塌之后会形成一大片高低不平,难以快速穿越的废墟,还可以继续延缓清军的推进速度。 作为李栖凤的心腹大将,参将严启俸参加过很多残酷的战斗,经验丰富,应变灵活。 督标右营目前是全广东装备最精良、粮饷最充足的绿营之一,比之前吕锦率领的督标左营,无论在士气上,还是装备上都强很多。 可就算这样的黄金组合,面对明军的第二道防线依旧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快速突破。 严启俸敏锐地发现,在双方部队都装备大量火器之后,战斗模式已经发生很大改变,和以前截然不同。 自古以来,使用冷兵器为主的守军是无法利用房屋或废墟进行防御的,因为弓箭或者弩机的威力太弱,无法击破盾牌,没办法阻止进攻方推进的脚步。 进攻方可以举着盾牌爬过废墟,把守方堵在房屋或小巷里,慢慢分割蚕食,逐个击破。实在不行,还可以通过放火、烟熏等方式把里面的人活活烧死、闷死。 有了火铳、手榴弹和小型野战炮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使三磅炮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任何盾牌、盾车击碎,火铳也能用攒射的方式摧毁单兵使用的轻型盾牌。 如果还像以前那样,举着盾牌慢慢攀爬废墟,进攻方的士兵长期暴露在敌人的射界之内,无疑是自寻死路。 严启俸认为,面对装备大量火器,意志坚决的守军,不能指望密集冲锋来冲破防线,那样伤亡太大了,首先撑不住的一定是进攻方。 比较可行的方案是利用优势火炮持续不断地压制,对守军造成大量杀伤,直到把守军的意志击垮,才有可能成功。 午后的两个多时辰里,清军贯彻这样的思路,一度取得上风。 岸边的战舰每艘都有八到十门火炮,面向陆地的一侧也有四到五门。七八艘加起来,总共三十多门炮持续开火,把明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由于害怕被自己的炮火误伤,在清军舰炮开火的时间里,各营的指挥官只能让士兵轮换休息,恢复所剩不多的体力。 所以距离造船厂、铸炮厂的核心仓库仅有几栋房子的距离,清军还要付出极大的伤亡或足够的耐心,才能触摸得到。 清军几个营的主将都比较乐观,认为保持这样的火力密度,再轰两三个时辰,估计明军差不多就要崩溃了。 实在不行就轰到第二天天亮,反正军舰上火药和炮弹有的是,弹药打光了还可以和其他军舰轮换,没必要节省。 见天色不早,有些营甚至已经开始从运兵船卸下辎重,打算在岸边扎营,睡饱之后,在第二天凌晨击溃被轰了一夜的明军。 不过这个计划在黄昏时分流产,所有陆师士兵发现,友方军舰停止了炮击,开始拔锚扬帆,看起来是要撤离。 如果不是运兵船还停靠在岸边不远处,这样的举动肯定会引起骚乱——这一万多清军可是没有任何后方,远离本土的孤军,没有舰队作为后盾,下场只能是全军覆没。 严启俸急忙派出亲兵去询问,得到的答案让他非常沮丧,同时决定对基层士兵封锁消息。 “你是说外面出现了几十艘明匪的战舰?不可能……早上我们不是全都烧光了吗?” …… 明军舰队对广州水师穿插持续了很长时间。栗养志率队参战后,明军连他们都一起冲,直到天色全暗,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舰船为止。 初三的月光非常黯淡,鸿基军港附近海域再宽阔,终究不是外海,周围暗礁和小到看不清轮廓的岛屿还有很多,在漆黑的深夜看不清距离,很容易在高速航行时触礁,撞个船毁人亡。 双方都不敢进行大范围冲杀,只好隔着几海里遥相对峙,靠观察对方舰船上微弱的灯火判断距离——每一艘船都需要知道同伴在哪里,双方都不敢熄灭灯火。 常进功对战局形势越来越悲观,因为他发现明军的冲杀战术并非一无是处——普通情况下也许没什么大用,但对付远道而来的清军,却很有优势。 因为受伤的明军舰船可以随时脱离战斗,钻进附近的群岛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军各舰的指挥官从没来过下龙湾,对附近的洋流、风向、岛屿缺乏了解,根本不知道哪里会有暗流或是礁石,也不知道岛屿后面是否可能藏有伏兵。 并不是每一艘船都能安排一个向导,而且那些向导大多数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的官吏,肯定比不上一直在此训练的明军。 在下龙湾附近,清军舰船不具有独自活动的能力,只有呆在舰队中才能生存下去。 常进功怀疑附近还有其他隐蔽的小港口或修理基地,受伤的明军船只可以去那里进行修整和补给,但是他已不敢分兵去追击搜寻。 如果只是这样,情况还不是很致命,清军舰队只要保持严整队形,就能避免损失战舰,这与海战的基本原则也是吻合的。 让常进功更为头疼的是船帆一旦受损,船舶航速就会变慢,他只能让完好无损的船舶降帆减速,以照顾受伤的船只。 就像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一根板,舰队的整体速度,也取决于最慢一艘船。如果受损的船只不能迅速修理,舰队整体航速会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动不了为止。 所以入夜之后,常进功就命令各舰尽量维修受伤的桅杆,船帆也要连夜缝补,哪怕被撕成碎片也要尽量修复。 在休战间歇,栗养志登上广前号,给出了最合时宜的对策。 栗养志告诉主帅,他已经派出小船去运兵船搜集备用船帆,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返回。 现在岸边还有一百多艘商船改造的运兵船,备用船帆完全不缺,即使尺寸不一定合适,勉强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每一艘军舰都会拥有超过一张备用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可以快速替换。 栗养志的急智让常进功眉笑颜开,但是接下来提出的疑问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让他的心情再度陷入低谷——荷兰舰队和潮汕水师都还没有回来。 “对啊,炮声已经完全停止了,考乌和吴六奇还在那边干什么呢?就算俘虏实在抓不过来,派艘快船回来报捷也行啊!” “也许是追远了,或者……来报信的快船被明贼拦截了……” 面对主帅的抱怨,栗养志尽量往好的方向去宽慰,因为坏的假设可能让人完全无法接受。 荷兰舰队和潮汕水师加起来六十多艘船,不可能打不过十艘敌舰,就算伪帝还有余力设下埋伏也无济于事。 在安南,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全歼这支混合舰队。 三十年前的料罗湾一战,当时的郑芝龙发动了五十艘炮舰,上百艘纵火船辅助,对付拥有八艘盖伦船的荷兰-刘香联合舰队,也只是险胜而已。 “会不会是郑成功全师来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常进功喃喃自语,提出了假设,却马上自己推翻。 出发前他还反复确认过,东南明匪的主力要么还在厦门、金门、南澳、铜山一带防守,要么在宝岛围困大湾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安南。 而且刚刚大胜的郑氏家族现在并不团结,甚至有人在秘密接触清廷,密谋投诚,出卖了很多内幕消息。 情报显示,郑成功集团内部对是否攻台有着剧烈分歧,很多头目实际上并不赞成。 有的人认为满清已经很难对付,再去宝岛招惹强悍的荷兰人并不明智; 有的人说宝岛实属蛮荒,认为士兵们将“风水不可,水土多病”,而且大家对那里的水文、地理并不熟悉,贸然出兵可能会战败; 还有的人在福建有着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害怕以后发展重心转移到宝岛,之前的积累会烟消云散。 总而言之,因为进攻宝岛,福建郑军现在布满裂痕,全靠郑成功的威望在勉励维系。如果不是伪帝在安南崛起,又发圣旨全力支持,此时说不定已有将领反叛了。 作为此次西征安南的统帅,朝廷的从一品大员,常进功知道清廷最近掌握了一条绝密情报。安插在郑氏集团内部的细作正在引爆一条惊天丑闻。 此时,郑氏家族已然发生剧变,郑成功将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不可能有余力再来安南。 在栗养志询问如何能确定“不可能”时,常进功说了郑家现在的兵力部署,又道:“苏克萨哈大人已在月前将郑芝龙及子孙家属押送菜市口问斩,郑匪现在披麻戴孝都来不及,如何还有余力来安南呢?” 栗养志闻之大惊,暗呼这个苏克萨哈这个辅政大臣可真够鲁莽的。郑芝龙是郑成功的亲爹,掌握在清廷手里有益无害,关键时刻也许还能发挥出大作用,如何能说杀就杀呢? 见对方一脸疑惑,常进功解释道:“郑芝龙咎由自取,竟敢得罪苏克萨哈大人,真是自寻死路。” “郑芝龙如何敢得罪辅政大臣?这……” “老黄历了。早几年先帝在时,郑芝龙还受礼遇,当时苏克萨哈也还……唉,据说是一些银钱纠纷,不值一提。现在苏克萨哈已贵为辅政,整治一个降臣,还不是易如反掌?” 苏克萨哈和郑芝龙的结怨过程是一段市井传闻,常进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用来搪塞栗养志,掩盖京师高层的另一个真实目的够用了。 用接二连三的噩耗来击垮郑成功的意志,是一个很隐秘的计划,如果知道的人太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就不灵验了。 常进功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仅仅知道大概的因果而已,很多细节并不清楚,他也不想知道。 总而言之,他确认当下郑成功麻烦不断,绝不可能有余力再度出征,更不可能忽然出现在安南。 “如此,末将就放心了。只要不是郑成功率部南下,吴大人有荷兰人相助,断然没有战败之理。突然间冒出这么多明匪援军,末将还以为郑匪来了呢。” 栗养志还提议让内湾的陆师趁夜色登船,先把所有舰船开到外湾聚集再说。 如此一来,清军舰队可以机动的舰船就能大量增加,扭转当前的被动形势。 那些运兵船虽然没有舰炮,但是用来跳帮接舷战还是可以的,再不济也能为军舰挡挡炮弹,分散明军的火力不是? 常进功也有相同想法,如果把运兵船全部拉出来,确实可以瞬间扭转局面。 不过他的计划是先不接陆师,天亮后让运兵船直接开出来参战,这样减少了接人的麻烦,而且战胜明军舰队后,也不用再度冒险抢滩登陆。 这个计划也有弊端,会对岸上陆师的士气产生不利影响。 在右半岛驻守的琼州镇兵可能没事,因为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海湾里还有大量清舰在战斗;造船厂、铸炮厂附近的一万多各标营兵就不一样了,看到内湾的船走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呢。 就在两人讨论怎么把一百多艘运兵船利用起来时,他们忽然听到外围战舰传来一阵警报声。 两人大吃一惊,心里都发出同一个疑问:“明贼……竟敢发动夜袭?” 第299章 收服洋人 雅科布·考乌和吴六奇几乎同时下达分头突围的命令,命运却截然不同。 荷兰水手凭借高超的操船技术,在岛间孔道左突右进,竟然在迷宫一般的水道中找到一条通往宽阔水域的出路。 卢斯杜南号带着十几艘盖伦船扬长而去,令朱由榔扼腕痛惜。盖伦战船价值不菲,跑了十几艘,他的感觉像损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 潮汕水师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跨海而来,水手的状态本就不佳,在一日激战中又耗费了大量体力,更是萎靡不振,士气低落。 清军战舰建造时用的木料都很普通,并不太坚固,在激战中受损严重,船帆、桅杆也都失去了大部分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潮汕水师分头突围的效果极差,很快被明军俘虏了一大堆舰船。 旗舰靖海号的表现稍微好一些,一度跳出包围圈,可惜这片水域的水文太过复杂,最后还是搁浅在一片浅滩上。 解开铁索的明军战舰乘胜追击,找到了靖海号,经过几轮炮击,陷入绝境的清兵听到“投降不杀”的口号后,立即制服吴六奇和他的几个心腹,然后举白旗投降。 朱由榔乘坐小船抵达狭道战场时,明军已完成基础的抓俘工作,部分舰船也被聚拢到一起等待维修。潮汕水师的大部分战船都被打烂了,不经过一段时间大修没办法再度参战。 可是造船厂现在还在激战,临时搭建的维修码头也无法同时处理那么多船。把这些船拖回志灵港去修是一个办法,不过和等战后再修是一样的——肯定无法参加接下来的大战。 所幸几艘搁浅的盖伦船整体状况还不错,甲板上层被岸炮轰得一片狼藉没关系,桅杆、船帆、船舵这几个部分没坏就影响不大。 再过一两个时辰,等潮水涨到一定高度,搁浅的船只就可以重新漂起来,简单修理后可以马上参加战斗。 陈上川在入夜时分登上正搁浅的纳尔登号时,心中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这种大船以前只有遥望的份,哪能想到有亲自上船观摩的一天。 “陛下,这荷兰盖伦船确实不错……用料、做工……船舷上还雕有花纹哩!” 陈上川像刚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对船上所有东西都感到新奇,看到甲板上的舰炮时,还伸手进去仔细抚摸了一遍内膛,然后伸出大拇指称赞。 “大炮还是青铜的,西洋人在船上确实舍得花钱。” “荷兰以航海商贸立国,自该如此。” 朱由榔也被这种喜悦感染,赞同了一句后,又提醒对方不要妄自菲薄。 “他们所用的木料是百年橡木,确实还可以,不过我们所用的柚木是最好的造船材料,比橡木还要好一些。至于青铜炮……他们不是不想用铁炮,而是没有铸造优良铁炮的技术。”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世界上制造铸铁炮技术最强的国家也许是英国、瑞典和中国。 澳门的卜加劳炮厂虽然是葡萄牙人所创立,然而铸铁造炮法却是中国工匠的智慧结晶。 葡萄牙的果阿总督甚至还要招募中国工匠去印度教授他们铸炮,并且需要从中国进口特殊的生铁。 总而言之,荷兰人还使用青铜炮不是因为舍得花钱,而是因为技术限制,无奈的选择。几十年后,随着技术扩散,几乎所有国家都会选择更便宜的铁炮。 “让大伙抓紧时间修理一下,明天还要用她们来打常进功、栗养志那一伙人。” 陈上川听到这话,忽然面露难色,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陛下,我们的水手用不惯他们的软帆……” 朱由榔一拍脑袋,暗想自己怎么会把这事给忘了。对方说用不惯只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完全不会用。 和中国船常用的硬帆不同,大型盖伦船所用的软帆组操作极为复杂,就算是欧罗巴的渔民上了海船,也要学习很长时间才能熟练使用。 而且一艘盖伦船所需要的操帆水手数量是同等级福船的好几倍,一时半会间,陈上川确实无法凑齐可以操纵这些盖伦船的水手。 朱由榔想了一下,然后叫来亲卫,让他们把所俘虏的几个荷兰船长和翻译押上来。 陈上川猜到天子所想,立即劝谏道:“陛下莫非想用荷兰水手,这……这如何能行?” “怎么不行?” “他们都是蛮夷,能真心帮我们打仗吗?万一……” 上次俘获烧得半残的莫尔斯号后,朱由榔就将船送到造船厂等待修理,后来工匠们忙着造各种新船、靶船,一直都没顾得上研究怎么修复西洋船。 现在那艘被烧得只剩船体的莫尔斯号还被藏在临时码头附近,至于俘虏的船员都被扔在大牢里反省。 在陈上川看来,这些红毛鬼子都来自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连跪拜天子都心不甘情不愿,是绝对不会真心归附大明的。只要有机会,这些人肯定会逃跑。 “我们的水兵带着枪在船上监阵,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朱由榔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又道:“你看好了,看朕怎么收服他们。” 陈上川知道对方能人所不能,对收服西洋人满怀期待。 片刻之后,五个荷兰船长被押到纳尔登号觐见大明天子。他们极不情愿地按中国礼仪跪拜大明皇帝,然后板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对战败极为不服。 朱由榔示意翻译,然后和气而又直接地发起谈判:“据朕所知,你们都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既然已被我军俘虏,你们就已完成对公司的所有义务。现在,你们可以用个人身份和行动来争取朕的宽恕。” 几个荷兰船长听完翻译的话后,都变现出惊讶神色。 传言里,大明天子和爪哇岛的部落酋长一样,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皇帝。之前莫尔斯号的船长被俘,明廷就拒绝了东印度公司赎人的提议。 在欧罗巴,很多君主在抓到有身份的俘虏后,都会选择接受赎金并释放俘虏。当然,释放前可能会让俘虏签署一份协议,保证这些俘虏不会再度参战。 为了贵族的荣誉,大多数人也会信守承诺,不再参与针对该国的敌对行动。 互相释放和交换俘虏被认为是一种文明行为,可以创造更好的谈判氛围以实现最终和平。 在他们看来,拒绝接受赎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代表对方打算用残酷的手段来惩罚那些俘虏,那就和野蛮人划上等号了。 现在对方竟然说出“雇员”、“义务”等名词,还隐约透露出没有一定要杀掉他们的意思,和传闻大相径庭。 一个叫梅伦多夫的船长站出来,用恭敬的语气回答:“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请允许我澄清一点,虽然我们已被俘虏,但只要公司愿意为我们支付赎金,我们对公司还有保持忠诚的义务。” “哦?原来是这样。” 朱由榔并不太清楚十七世纪西洋雇员的规矩,听到这话有点头痛。不过既然对方那么说,他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又接着问道:“虽然不知道你们的雇佣合同是怎么写的,不过朕猜测,你们的效忠对象只有荷属东印度公司,并不包括满清。 现在我军要对付清军,需要一些水手、舵手和熟悉盖伦船的军官。作为回报,战后朕将允许贵公司支付赎金,将你们赎回。当然,没被赎回的水手和低级军官,朕也会给他们一个长期雇佣合同。 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朕的临时雇佣。” 通过翻译转述后,这个提议激起了几个船长的浓厚兴趣。因为朱由榔说得没错,他们个人对满清没有任何义务,更谈不上效忠与否。 打不打清军和荣誉无关,如果报酬合适,对他们来说甚至是一个很诱人的选择。加上允许东印度公司对他们赎回这一条,基本上就是必然选择了。 梅伦多夫船长和其他几个人私下商议了几句,很快做出回应。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我们一致认为这个提议很合理。我们还需要一些熟悉的船员,请陛下定下一个薪酬标准,我们可以去说服以前的部下一起参战。” 朱由榔听完后开怀大笑,和几个船长现场定下几条重要的雇佣条件,包括雇佣期限、薪资、职责、还有雇主可以派军队监督他们“工作”等等。 他对雇佣流程轻车熟路,三言两语就将所有问题说清,然后让侍从草拟雇佣合同,交给几个船长签署。 在他郑重其事地在雇佣合同上签下“大明国皇帝朱由榔”几个大字后,五个船长齐齐脱帽弯腰行礼,代表他们承认对方现在是他们的“临时老板”。 朱由榔立即命令船长们去挑选船员,然后对张着大嘴巴的陈上川露出一个“搞定”的表情。 “陛下,这……就这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吗?和你家里雇一个厨娘、花匠差不多,谈好价钱和条件就可以干活了。” 陈上川叫了起来:“可这是打仗,岂能和雇个短工一样轻松。” “其实没什么不同……你觉得荷兰人的战场上表现怎么样?” 陈上川回想了一下历次战斗的过程,答道:“还算顽强,没到绝境他们不会轻易投降。” “那就对了,东印度公司和他们也只不过签了一份雇佣合同而已,大部分水手、军官,甚至都不是荷兰人。跟他们签订正式合同,再加上合理的奖惩制度,他们就为雇主卖命,就是这么简单。” 朱由榔告诉陈上川,西洋人其实很好沟通,只是因为东、西两个世界观念不同,互相不能理解罢了。 比如说在中国,效忠需要用天地君亲师的名义发誓,或者干脆拜上位者为“义父”。因为背叛祖宗(义父)会受万人所指——比如说吕布背叛丁原和董卓就被耻笑了上千年。 西洋人正好相反,违背契约、背叛雇主就会名声扫地,一般人不会轻易选择那一步。 更何况朱由榔在雇佣合约中写明,如果他们在雇佣期间拒绝合理命令,雇主派去的监军有当场惩罚或杀死他们的权力,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上川勉强接受了这个观点,然后暗地里决定派出几个得力干将上船,把这几百个人看牢,免得出岔子。 …… 就在他们继续商量如何组织人力抢修战船,投入第二天的海战时,返回的抓俘队献上五花大绑的潮州总兵吴六奇。 吴六奇一见到朱由榔,马上以头点地,顾不得满嘴泥尘,高声叫道:“陛下,小的罪该万死……饶命啊,陛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该万死啊……” 吴六奇背叛明廷、屠杀友军和潮州满城百姓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可以辩驳的空间,自知罪不可恕。可如今阵上被俘,让他引颈就戮依旧不太甘心,只好浑身解数,期望对方能心软。 他上次觐见天子,还是十多年前,那时,他只不过是潮汕地区的一个小军阀而已。 印象中,这个藩王继位的大明天子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说不定可以“将功抵过”蒙混过去。 “陛下,小的自知罪孽深重,愿意将功赎罪,为大明出最后一分力呀……陛下……” “哦?你还能为朕出什么力,说来听听。” 吴六奇一听似乎有戏,马上整理了一下脸上表情,眼睛暗地里转了几圈后,开始和对方谈条件。 “陛下,延平郡王危矣!小人愿戳破清贼阴谋,救延平郡王于水火。” 听到这话,朱由榔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个说辞不太满意。 吴六奇故意把话说到一半,就是想勾起对方的好奇心。等朱由榔说出“你且说来听听”的话后,他就把精心包装的情报说出。 在那份情报引发的后续计划里,他将担任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只要对方愿意听下去,他的小命就暂时保住了。 可惜朱由榔刚刚收到消息,荷兰宝岛总督揆一已经投降。郑成功在历经一年苦战后,终于击败荷军,正式收复宝岛。 所以,当下郑成功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吴六奇只不过危言耸听而已。 第300章 局中有局 面对吴六奇的故弄玄虚,朱由榔根本不为所动,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将此贼拉出去砍了”,然后和左右继续商议战事。 吴六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吓得七魂不见六魄,已顾不得再谈条件。 他不断挣扎着,大声叫了起来:“陛下……陛下,此事千真万确,南澳总兵陈豹密通尚可喜投诚的消息,正是小人散布的啊……陛下……郑藩世子郑经犯下大错,郑成功要杀世子……” 随着吴六奇被拖出纳尔登号的舱门,声音也越来越远。 朱由榔听到“郑经犯下大错”几个字,心中忽然一动,猛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 在那本书里,有两个丑角。一个叫“一剑无血”冯锡范,另一个叫“一剑背刺”郑克塽。 作者在书里说过,郑经确实私生活很不检点,曾私通乳母,气死亲爹。郑克塽靠嫡子的身份,打败郑家第四代最有做为的郑克臧上位——郑克臧是另一桩私通案所生。 “慢着!” 朱由榔觉得这里面好像真有文章,便赶紧大喝一声:“把人拉回来,朕要看看此贼的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吴六奇刚已被士兵押在船头,再迟一小会就得人头落地,吓得屎尿齐流,还没被拖进船舱,远远便发出一阵恶臭。 侍卫看到天子皱眉,连忙把人拖到甲板边上扒了衣服,用海水冲了一遍,才再度押进船舱。 朱由榔看着瑟瑟发抖的吴六奇,冷冷道:“郑藩是朕的肱骨之臣,世子郑经亦是当世英才,不会犯什么错。你只挑要紧的说,说错一句,就不用再说了。” 吴六奇已顾不上吊胃口,把所知内幕通通倒了出来。 原来苏克沙哈杀了郑芝龙后,特地派人将消息火速传到福建,让郑藩部众知晓。 郑成功听闻亲爹被杀的消息,中夜悲泣,精神抑郁不可自拔。 正巧在这关口,郑经私通乳母,并且有孕在身的秘事突然又传到太岳父唐显悦的耳朵里。 郑经和正妻感情不好,一向冷落,唐显悦早有不满,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立即写信给郑成功,痛斥称“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闻饬责。此治家不正,安能治国乎?” 唐显悦是前兵部尚书,他的儿子——郑经的岳父唐仁普又是郑成功的莫逆之交,说话的份量很重。 唐仁普在追随郑成功抗清的过程中战死,郑成功本就极为愧疚,看到这封斥责信更觉得对不起亡友,心中愤闷已极。 经过两件事轮番打击,郑成功的反应开始走入极端。 盛怒之下,他派都事黄毓持令箭回厦门,斩其正妻董酉治家不严之罪,世子郑经也在并斩之列。 郑经是郑藩世子,重点培养的接班人,董酉是当家主母,常随军征战,很得人心。金、厦诸将接令后大为震惊,将黄毓关了起来,拒不遵令。 现在金、厦高层已乱作一团,知道内情的人都惊慌失措,人人自危。 “正巧”此时又有传闻,南澳总兵陈豹密通尚可喜,正准备率部投清。 在金、厦部将不服从节制,局面走向混乱的情况下,郑成功已分不清真假,命令军力最强的右武卫周全斌带上驻守思明的杜辉、黄昌部,会剿陈豹。 总而言之,刚刚大胜的郑藩内部忽然间四分五裂,甚至有内讧火并的危险。 郑经私通乳母的事是一个大丑闻,郑军高层谁都不会拿出来说,对外部更是严守嘴巴。 所以事情发生了近两个月,安南这边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吴六奇是潮州总兵,长期和陈豹对峙,正是散播陈豹密谋投清谣言的人,对这件事的内幕了如指掌。 在小命即将不保的最后关头,他认为只有这种重大内幕才有可能换回一条命。 其实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安南,不过到时可能很多人会认为是郑成功、郑经两人咎由自取,不会想到是清廷一手导演的悲剧。 “陛下,小人自知罪孽深重,绝不敢再造谣乱说啊!” 吴六奇已挑要紧的说完,接着又埋下伏线:“现在周总兵和陈总兵还没打起来。小人愿前往南澳证明陈总兵的清白,将功赎罪!” “哼哼,好,很好。” 朱由榔冷哼了几句,挥手让左右将人先行押下,等候发落。然后陷入沉思,静静思考对策。 听完这几件事,他已经意识到这番话中起码有七八成是实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复杂,不是吴六奇靠现场急智能编出来的瞎话。 也许清廷早就知道郑经私通乳娘,并有孕在身的秘闻。就等着广东水师征安南的时间节点,才配合斩杀郑芝龙一起引爆,让郑藩陷入内乱。 否则广东水师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放着郑成功不管,冒险来进攻安南。 要知道广东的富庶之地大多在海边,被郑成功背后偷袭得手的话,损失就太大了。 原来信风阻碍是第一重保险,引发郑藩内乱是第二重保险。 这正是局中有局的连环局,确实很高明,而且让人非常棘手,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陈上川知道内幕之后,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郑芝龙降清,他儿子反清,被杀是迟早的事;另一桩就太令人感到尴尬了。 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上称了一千斤也打不住。 乳娘说白了就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下人而已,对一般的大富之家而言,私通算不得致命的大事。只要没人借题发挥,往往会不了了之,顶多被坊间耻笑罢了。 然而郑成功治军甚严,麾下部将战败一次可以戴罪立功,战败第二次往往会受到严惩。 世子做出这种事,还传了出来,如果不从重治罪,会对威信造成很大影响。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世子实在……实在太荒唐了!” “确实可恶,难怪郑藩气急攻心。” 朱由榔认为,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平息事件,这次郑藩内乱的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即使安南大胜,也弥补不了东南内讧所造成的巨大损失。 一来,郑成功可能会因此错杀很多大将;二来,很多本是忠心耿耿的人也会被逼得投清; 更别说陈豹奉命镇守南澳,手上握有重兵,一旦和周全斌部打起来,战况肯定异常惨烈。 最重要的是,郑成功很可能会因此而气死……这种结局,朱由榔断然不能接受。 第301章 今夜破贼 郑藩内乱的问题很棘手,朱由榔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如何处理,等五个荷兰船长挑好船员,回到凡纳登号复命时,他才回过神来。 五艘盖伦船,共计近千水手、船员们本就惶惶不安,害怕被处死在安南这个异国他乡。听到不但暂时性命无忧,反而可以兼职另一份工作的消息后,都表现得欣喜若狂。 按中国传统,除了实行退伍制度的明军,投降就是一锤子买卖,只要宣誓效忠新主,就得为对方卖一辈子命。 西式的雇佣则完全不同,无论多苛刻的合同,总有结束的一天,还有返回家乡的希望。 朱由榔还承诺,如果东印度公司愿意为他们支付高额赎金,他们在保证不再参与针对大明的敌对行动后,可以立即被释放。 这个承诺对所有人生效,但除了几个船长和少数几个高级军官,东印度公司也不可能花钱去赎他们。 即使没被赎回,他们也可以在雇佣合同到期后自行决定去留。 参照普通俘虏战时火线加入明军的条例,朱由榔还同意支付他们一笔可观的月饷,普通水手每月一两银子,约等于五个荷兰盾。 这比东印度公司给他们的月薪要少一些,但因为不用扣押一半在解约时发放,到手的反而要多一点点。加上如果打了胜仗,还有额外的赏赐,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其他条件也都非常合理,符合欧罗巴各国通行标准,甚至还是比较仁慈的那个档次。 所以,几乎全部水手都表示同意接受条件,成为大明天子的私人雇佣兵。 “尊敬的皇帝陛下,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梅伦多夫船长恭敬地请示。 “很快……现在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出发返回下龙湾,今夜破贼。” 梅伦多夫张开嘴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新老板还真是把人当牲口使唤呀! “陛下,您的意思是今晚?半个时辰后?” “没错,半个时辰。就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军再度出击。” 梅伦多夫正想表示抗议,又想到对方已经是自己的老板,只好把话忍了回去。 心里默默叫苦:“上帝啊,中国人真是魔鬼!已经从早上九点打到现在,难道还要再打到晚上九点吗?他们都不用休息?唉……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礼拜的时间,每个礼拜总得有一天……” 陈上川没有梅伦多夫式的抱怨,但他对这个方案也表示怀疑,因为和既定计划大相径庭。 在之前制定的战斗计划里,这场战役还会持续好几天,明军会一直保持对清军舰队的袭扰,专打船帆、桅杆,切断他们和外海的联络。 明军有主场优势,补给无虞,还能随时修船,一直耗下去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等常进功扛不住压力决定撤退时,明军再前后夹击,必然可以大破敌军。 其中关键在于要多耗几天,把更多敌舰的动力系统破坏,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俘获舰船。 陈上川劝谏道:“陛下明鉴!仓促再战,会不会太勉强了?二郎们白天刚大战一场,体力都有些不济。而且夜战危险,我们的损失可能会有点大啊!” “体力不济就多吃肉,把船舱里的腌牛肉全拿出来,给大伙分了。” 朱由榔将刘履旋为荷兰人提供的大量腌制牛肉挥霍一空,然后长叹一声道:“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打败常进功,以振奋东南军心。” 他告诉左右,因为东南很多将领都不同意进攻宝岛,更不愿意接受胜利后的迁岛计划,分歧已然很大。现在郑成功精神失常,又发生内讧,有些人的抗清意志已经动摇。 李率泰、李栖凤、尚可喜、耿继茂等人毫无疑问会在暗中积极运作,拉拢那些惶惶不安的将领。每天都可能有人顶不住压力投降,就比如说南澳总兵陈豹等人。 特别是伪闽浙总督李率泰,长期和郑藩对峙,安插在东南明军内部的细作不会少。他最善于蛊惑明将下水,在这种特殊时期成功的几率更高。 所以现在东南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严重内斗一触即发,已不容得拖延。 短时间内,提振军心的最佳方法就是打一场大胜仗——宝岛的胜利不算,赢的还得是满清才行。 “东南危机暂时只有我们能消除,只能让儿郎们再辛苦一夜了。” 左右将官听完朱由榔的分析,都感到热血沸腾,认为这是长脸的大好机会。 这几年东南和西南的明军将士一直在暗暗较劲,都希望能取得更多胜利,以证明自己才是辅助君王,中兴大明的最大功臣。 如今能拉郑藩一把,岂非能赚个大大的人情? 想到此处,所有将领都战意大增,纷纷表示陛下说得不错,今夜非得破贼不可。 “陛下高瞻远瞩,属下佩服!我们打了一天,贼人也是一样。他们跨海而来,算起来,还比我们多累两天呢。” …… 正月初三,戌时末。 鸿基军港外,酣战一日,好不容易稍微平静的海面再度喧嚣。 常、栗二人正在广前号商议战军,听到前线示警,连忙从舱中快步赶出,登上船艉指挥台,拿起望远镜观察敌情。 只见明军方向的大部队依旧没动,却有两三艘船正向清军靠泊地缓缓驶来。 远远看去,来船灯火通明,显然明军在甲板、船艏、船艉都点亮了大量马灯、火把,似乎有意引起清军注意。 “这些船竟如此张狂,他们懂不懂偷袭之道?真是岂有此理!咦……他们似乎不是来夜袭的。他们不会想过来投降?” 常进功指着缓缓驶来的“灯船”,向栗养志发出疑问。 “不错,只有三艘船,不是来夜袭的,”栗养志确认了前半句判断,却对明军投降不抱太大希望。 他和安南明军交战多次,知道他们和大部分军阀不同,在安南冒出来后,这支部队的战斗意志顽强得惊人,还从没出现过成建制投降的例子。 即使这两三艘船偷偷摸摸地过来投降,栗养志也要怀疑是伪帝故意派来的蒋干、黄盖之流,绝不会轻易信任。 现在对方大张旗鼓地过来,就更不可能是投降了,劝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也许是来和谈的!” 避免触怒主帅,栗养志很小心措辞,把“劝降”说成“和谈”。 如果伪帝的来意是像上次那样的暗箱交易,他可能还会把“和谈”再度美化成其他更好听的说辞。 周围战舰上的清军官兵也没有那么乐观,都如临大敌,做好了战斗准备。 过了大约两刻钟,敌舰已缓缓靠近到肉眼可见的距离,常进功听到前方舰船隐约传来哗然的声音。 “看……是红毛鬼子的船。” 第302章 吓破贼胆 听到部下的报告,常进功连忙再度拿起望远镜,睁大了眼睛极力远望。 只见黑暗中缓缓驶近的三艘敌舰已肉眼可见轮廓,尺寸之大,根本不像安南明军惯用的舰船形制。 轮廓中,标志性的高桅杆,宽横帆,分明就是欧式盖伦船的模样。 虽然还看不清细节,常进功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般,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这三艘船从明军舰队的方向驶来,不可能是凯旋归来的荷兰舰队的一部分。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明军已经俘虏一大批盖伦船,其中至少三艘能立即重新参战。 常进功深谙水战兵法,知道在海战中俘获一艘战船是多么不容易。 既然能俘获三艘相对完好的盖伦船,荷兰舰队多半已经全军覆没了。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常进功的脑子里面划过,心中发出一连串疑问时。再张嘴时,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显然已陷入慌乱当中。 “荷兰人竟然败了!败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果荷兰舰队战败,潮汕水师很有可能也已经全军覆没,整个清荷联军的实力已然折损超过一半。 更可怕的是,黄昏时分明军舰队还在和广州水师鏖战,击败荷兰舰队的,只能是明军的另一支偏师。 既然明军偏师能用这样短的时间大胜,还有余力过来鸿基军港帮忙,就可以轻松击败这里的所有清军。 其他清军战舰的军官也有类似的想法,越来越多的舰船开始发生骚动。清兵们相继发出惊呼,敌军未至,整支舰队的军心已然动荡不安。 “军门……军门!” 栗养志经历过类似的绝望情境,最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然后试图唤醒主帅:“军门,此时不可惊慌……军心要紧,军心要紧啊!” 见对方依旧沉浸在绝望中不可自拔,栗养志灵机一动,大声叫道:“军门明察,伪帝最善使诈,对,就是使诈。若他们真有那么强的实力,何不直接冲杀过来,将我们歼灭。” “没错,没错!” 常进功被当头棒喝,也回过神来,用喃喃自语整理思绪。 “没错,是伪帝的诡计。说不定……不……是肯定,定是伪帝找英国人借了几艘盖伦船来诈我。定是如此!” 作为广东水师提督,常进功对南洋局势有一定了解,知道除了葡、西、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欧罗巴人在夹缝中生存。比如说英国人、法国人等等。 那些国家虽然来得较晚,在南洋的实力也不强,但大多使用欧罗巴常见的盖伦船。所以,即使伪帝能拿出两三艘,也不能说明贼人打败了荷兰舰队。 据说伪帝和英国人的关系不错,指不定是借来的呢?这就是三十六计里的偷梁换柱、树上开花之策,虚张声势而已。 若是因为几艘盖伦船就军心大乱,那就中了伪帝的诡计了。 想到此处,常进功的心情放松了一些,接着“哈哈”几声大笑,在脸上撑出一股豪迈之气。 “明贼黔驴技穷,只能使出这等卑劣的诡计。可见,他们已经山穷水尽矣!通传下去,此乃伪帝的奸计,若敌舰胆敢有所异动,立即开炮。” 左右大将和幕僚听到这话,都觉得有理,都纷纷赞同这个说法。 “军门明察秋毫,弹指间识破贼人奸计,真是英明,英明啊!” 由于清军使用的灯语无法传递复杂的消息,常进功让几个大嗓门登上快船,在各排战舰间穿梭,同时向两边的船只大喊。 “大伙儿不要惊慌,此乃伪帝奸计,西洋船是贼人找金毛鬼子借的……” “伪帝奸诈狡猾,大伙儿不要中他的奸计!” 随着辟谣快船从旗舰向周围驶出,舰队中的骚动渐渐平息。 有了主帅给的胆气,很多军官都开始在各船的指挥台上挥斥方遒,嘲笑明贼的伎俩是多么拙劣。 …… 这是明军第一次拥有正儿八经的西洋大船,又是第一次出任务,朱由榔当仁不让,亲自摘取了现场指挥的荣耀。 慢慢驶向清军靠泊地的时候,他让亲卫在船头立起一根柱子,把吴六奇再度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以便让清军都能清楚看到。 靠近清军舰队后,三艘船上的明军士兵齐声向敌人的方向喊话。 “吴六奇被俘。” “潮汕水师已被歼灭,荷兰舰队战败而逃。” “尔等已成孤军。” “常进功还不早降?” 朱由榔还派几艘交通快船分头驶出,将准备好的劝降书绑在弓箭上,靠近清军舰船后,就向他们的甲板射去。 清军知道这是来送信的,也没有用舰炮打这种小船的打算——就算打也极难打中。 看到快船抛射过来羽箭后,立刻就有士兵跑过去拾起,带到指挥台交到军官手中。这些军官不敢耽搁,立刻让交通船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信件送向旗舰。 很快第一封信件就被呈递到主帅手中,常进功用不屑的表情打开书信看起来,里面称荷兰舰队、潮汕水师均已被全歼,吴六奇等一大堆将领也都已经落到明军手中。 接着又有更多的书信被其他快船送来,一部分和第一封信内容一致,另一部分则是明军的嘲笑,称大明天子早识破清廷阴谋。 现在郑成功正率部袭取潮汕、惠州和广州,两广光复在即,让他们尽早投降,免得死在异国他乡,一辈子做个孤魂野鬼。 看过这些信的内容后,常进功及身边众人无不脸色剧变,惶恐之情比几刻钟前更甚。 清廷抽调广东等地的水师主力远征安南,后方已经非常空虚。 如果郑成功真的挥师南下,广东沿海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机会,就是潮州这种重镇估计也会被明军一举拿下,甚至广州都会受到严重威胁。 现在广州没有多少精兵,就算尚可喜亲自坐镇也于事无补。 即使广州挡住了明军的攻势,这对当前危局也没有丝毫益处。伪帝明知清荷联军来进攻,也不调派郑藩来协防,证明伪帝对独立歼灭他们很有信心。 如果吴六奇真的已经被俘,那就不止有信心,而是已经成为现实。 “呵呵。” 常进功强自镇定:“此乃贼人虚张声势,潮汕水师不可能被全歼;郑匪自顾不暇,也不可能挥师南下。伪帝想乱我军心罢了,诸位无须担心。” 第303章 火烧眉毛 常进功的知道郑成功麻烦缠身,当然相对比较镇定自若,其他人看到主帅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认为明军的话不可尽信。 这时又有快船来报,有一些认识吴六奇的军官驾小船靠近明舰探看,发现被明军绑在船上的人好像确实是吴六奇本人。 刚刚被常进功安抚得稍稳的人心,顿时又都提起来了。 看到周围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常进功只好派几个得力手下亲自驾快船抵近观察,把明军船上的人看个清楚,然后回来报告。 几个幕僚、部将领命而去后,船上众将纷纷交头接耳。 栗养志虽然一言不发,但心里也急切地想知道真假。 他在心里琢磨着,若是吴六奇真的战败被俘,那么大军就已经陷入极度危险之中,如果立刻组织撤退,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把所有人带走。 如果消息为真,对他来说最佳策略就是连夜突围,全速赶回雷州,心里暗想:“离天亮还有四个多时辰,如果马上就走,明军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要闯出外海,就起码有一大半舰船能逃脱。只是……岸上的陆师怎么办?管他呢,又不是我高雷廉的兵。” 高雷廉镇这次出的都是水师,一直和明军舰队死斗下去,损失可能会很大。相反,一旦决定撤退,损失反倒可能是最低的,所以他并不十分惊慌。 广前号上的将军、幕僚们目送着那几个前去分辨真伪的人驾驶小船向外围驶去,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淹没,只剩下一盏马灯表示他们仍在不断前进。 在他们出去的时间里,各种消息从外围舰船发回,几乎所有消息都让常进功的心情往坏的方向发展。 两三刻钟后,广前号上的人只见艘小船终于返回,船上的人不再只靠风帆前进,连弱不禁风的几个幕僚都在用木浆划水,让小船飞快地向广前号靠拢。 看到那些人全速赶回的样子,所有人心中已经明了,明军手中的那人定是吴六奇无疑,不然他们的动作也不会这么慌乱。 派去查看的人满头大汗地爬上甲板,不等冲到常进功近前,就大声哀嚎道:“提督大人,大事不好啊,吴总兵真的被俘了啊!” “什么!” 常进功连连后退几步,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镇定。 虽然对这个消息也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等他听到坏消息后,胸口仍好像是挨了重重的一锤。 “可看仔细了?会不会是伪帝找人假冒的?” 吴六奇的水战造诣常进功早有耳闻,对潮汕水师的实力也心里有数,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个消息是事实。 心中想着:“他们兵败了好几个时辰,竟然连一艘回来报信的快船都没有,那肯定是被贼人一网打尽,没有一个艘船能够逃脱。天啊,四十多艘军舰,竟然连一艘都跑不掉吗……吴六奇到底会不会打仗,会不会打仗?” “千真万确,伪帝似乎有恃无恐,还招呼我们将船划到吴总兵的鼻子底下仔细看。小人和吴总兵喝过酒,万万不会认错的……” 随着左右哗然的声音响起,常进功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最后一根稻草也已折断,绝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差点将他当场击倒。 “提督大人,退兵!” “军门,火速退兵!” 在确认吴六奇被俘后,周围的人也都目瞪口呆,一个个如堕梦中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一起涌上来劝常进功火速回师。 指挥台上闹成一团,大家都忘记保持镇定以防止别的船看到这个情景而产生恐慌。 “不!不能退兵!” 常进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叫了起来:“开炮,开炮!把他们轰走。伪帝定然在撒谎!定然在撒谎……” 不顾左右大将和幕僚们的反对,常进功以主帅的身份发布命令,让外围的战舰开炮,驱赶那三艘灯火通明的敌舰。 又连续发下十几道御敌指令,他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独自走回内舱,“嘭”的一声将舱门关上。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聚集在栗养志身边,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军门在思考对策,我等在此静候便是。” “栗总兵莫要开玩笑了,火都烧到眉毛了,我们如何能静得下来?” …… 常进功回到内舱后,痛苦地独自思考该如何决策,在这个败局以定的时刻,如何抉择不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政治因素已上升到更重要的位置。 因为船舶能运输的兵力有限,这次出征的陆师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广东的最强精锐当然就是几个总督、提督、巡抚的标营,高进库率领的琼州镇标营已是战斗力最弱,地位最低的一支。 打顺风仗的时候,拥有这些精锐固然非常愉快,功劳大家一起分,广东其他督抚级同僚都要承他的这个人情。 在即将兵败如山倒的时刻,这些精锐又成了沉重的包袱。 这一万多陆师登船要花费很长时间,就算抛弃全部辎重,明军陆师也大发慈悲不加阻挠,也要折腾到天亮。 可明军陆师不可能不阻挠,让他们轻轻松松就走。反复的袭扰牵制,可能会让那几个军心尽失的标营陷入恐慌,最后大部分士兵在滩头自相踩踏而死。 如果不考虑接回陆师,所有舰船连夜突围,拥有最多向导的广前号连夜突破复杂航道,平安闯出外海的几率很大。 和陆地上逃跑需要体力不同,战船只要到了外海,就能不知疲倦地一直向前行驶。 一百多艘船一起跑,应该大部分都能回到广州。 只是这样会面临一个新问题,作为这次远征的统帅,几个折损家底的督抚同僚肯定会把他恨死。 潮汕水师全军覆没已经得罪了耿继茂,再得罪总督、提督和巡抚,就没有任何人肯为他求情说话了。 到时不要说水师提督的位置,能不能把命保住都很成问题。 所以,常进功和外面的诉求是不一致的。 外面的人只想尽快逃离,而他只能硬着头皮死撑,把尽量多的陆师带回去。 第304章 撤退方案 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常进功马上想了好几个撤退方案。 比如说水师军舰在鸿基军港外继续坚持两三天,让岸上陆师先在滩头建立简易防线,然后交替掩护,从容登舰。 舰队撤退时,让满载士兵的运兵船先走,军舰殿后,整个舰队缓缓而行——现在回广东是逆风,想快也快不了。 这个方案最为稳妥,能最大限度保护脆弱的运兵船,把大部分陆师士兵带回琼州和广州,可以说是老成谋国了。 因为运兵船都是强征来的民用商船,都是按最经济的标准来建造的,船体结构、用料都不太行,防御力很差,明军随便一炮就能洞穿。 而且为了能多装载货物,老式商船的长宽比都较低,航速相对较慢,加上载满陆师士兵,吃水深,更加走不快。 如果没有水师的军舰殿后保护,被明军陆续追上俘获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方案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大部队还要在下龙湾多呆个两三天,被明军围歼的风险直线上升。 折衷方案也有,比如说让陆师连夜登船,能上多少是多少,一到天亮,舰队马上拔锚走人。 临阵撤兵本就是非常危险的军事举动,连夜撤兵更是如此。 时间这么少,在登船的过程中,极其考验岸上的七八个营是否团结,士兵是否能始终保持镇定,是否能组织起基本的交替掩护。 一旦有序撤退变成夺路逃命,互相踩踏而死的人数可能比明军击杀的还要多。 稳妥方案太慢,水师官兵未必肯冒着风险等那么久。至于外面那些水师将领所期待的,马上就走的激进方案,对常进功而言无疑是政治自杀,完全不能考虑。 常进功思来想去,认为折衷方案是当前最现实,最可行的。 陆师的伤亡固然会大一些,然而能把一部分火种带回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鸿基军港这边的战事一直很顺利,不但歼灭了几十艘明军战舰,还成功抢滩登陆,打进了造船厂、铸炮厂。 若不是吴六奇那个无能之辈战败,主力也不会被连累到不得不撤退的境地。 尽管主帅无论如何都要背负指挥责任,几个督抚级同僚也不能求全责备,把脏水都往一个人身上泼。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常进功知道现在外面肯定谣言四起,很快潮汕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就会在清军各舰中传播开,并且迅速演变成广州、甚至琼州都已经丢失,大家已经陷入死地。 必须让所有人都行动起来,这样才没功夫去恐慌。 想通之后,他打开舱门,向外面等待着的幕僚、将官们直接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所有运兵船马上接岸上将士登船,动作要快,不可耽搁。” 众人眼巴巴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明确命令,都感到很高兴。其中一人不识趣地问道:“大帅,那我们什么时候撤离呢?” “自然要把每一个将士都接回来,都是朝廷的兵,岂能轻言放弃?” …… 遭到清军炮轰后,朱由榔二话不说,马上下令三艘盖伦船撤回明军靠泊地,然后让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息。 小半个时辰后,他在纳尔登号的指挥台上看到整个下龙湾沿岸沸腾起来,知道那是岸上清兵开始登船撤离,吓敌之计策生效了。 此战已然获胜,剩下就是扩大战果的时间。 随着信号箭在纳尔登号升起,岸上明军也开始行动起来,向急于撤退的清兵展开攻击。 张北海在右半岛的丘陵上闲了整整一天,终于等到陆师大反攻的信号,立即兴奋得跳起来。 “兄弟们,破贼的时候到了,拖上大炮,合围敌军。” …… 近两万清兵收到撤退命令,从营帐内爬出,向海岸靠拢。 所有辎重、器械被尽数抛弃,没有人愿意带着沉重的冲车、盾车、营帐撤退。 大量清兵散落在滩头等待接驳小船返回,一些伤兵被相熟的同袍抬到岸边。 很多伤兵心里都清楚,接驳船的数量严重不足,可能没有他们的位置。 纪成是众多伤兵中伤势较轻的一个。 几个时辰前,向明军发起第一波攻势时,一颗铁壳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飞溅的铁片打在他身上,撕开七八道伤口。 铁片嵌入大腿、头、臂各处,虽然不至于立即毙命,但在战场痛苦翻滚让伤口沾上了太多肮脏的泥土。 入夜后,他全身开始忽冷忽热,头痛欲裂,意识慢慢有些模糊。 他的一个同袍把他扶到滩头,就开始拼命往前面挤,企图找到一艘拥有两个空位置的接驳船。 然而先到的军官都着急撤离,留下的都是一些大头兵,在推搡下谁也不服谁,现场一片混乱,有几个人还为先上船而打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空位置都弥足珍贵,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一个伤员。 看着造船厂方向大量明军涌出,纪成知道殿后部队也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杀到滩头,将混乱不堪的清兵杀得一个不剩。 “刘兄弟,你先走,我一会儿和殿后的兄弟们一起走。” “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我和严帅还是老乡哩,他会带我走的……” …… 高进库在右半岛能看到整个外湾,也看到明军的军舰越来越多,早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所以两个镇标营在黄昏时分就在做撤离的准备,很多军官都提前得到任务,晚上睡觉的时候连衣甲都没脱,自然反应神速,撤退秩序井然。 他们一收到命令,马上从水营的军用码头列队,登船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高进库站在码头盯着标下士兵陆续登船,彷徨中也有些得意,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这就是先见之明啊! 他在心里默数,当登船士兵的数字达到一千五的时候,在水营哨塔警戒的士兵向他报告,大量明军从丘陵一带杀出。 “慌什么,守好营墙就是,每个人都能登船。” 高进库并不太担心敌人反击,明军的营寨修得太好了,就算是明军自己来攻,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成功的。 为了稳定军心,他又加了一句:“在本帅之后登船者,赏银五两。” “大帅,他们一路向东,似乎并没有向我们袭来。” 看着传令兵手指的方向,高进库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他们要去封锁水道吗?” 第305章 关门打狗 高进库猜得没错,张北海亲率陆师离开阵地,正是向右半岛最东边的地角进军,打算封锁整条进出水道。 地角是半岛的最尖端,而下龙湾左右半岛的地角正好相对,使得内外湾进出水道在这里变得极为狭窄,宽度仅有一千三、四百尺,相当于一条中型河流的宽度。 比如说在重庆朝天门附近,长江差不多就是一千五百尺宽,而那里的江面宽度仅仅为下游的十几分之一。 在和平时期,这个宽度足够海船进出,即使货运繁忙也不会拥堵,在战时就不一定了。 张北海指挥的步兵团卖力地推着十几辆巨大的炮车往右半岛的地角赶,两千多斤重的舰载炮压在钢制炮架上,似乎随时都有压垮炮车的危险。 重量传导到特别加固的车轮上,把路边的花花草草压得苦不堪言,碾过之处都会出现一条深深的痕迹。 还好道路特意平整压实过,否则车轮非得陷进泥土里不可。 在对岸的左半岛,还有一支部队也在进行同样的急行军。 那些明军之前藏在鸿基煤矿后面的丘陵地带,一见到全面反攻的号令,立即冒了出来,向左半岛的地角发起进攻。 这两个地角是很重要的军事要地,之前分别有数百清兵布防,以保护水道的安全,明军短时间内并不能将之歼灭。 一旦水营的琼州镇兵前来支援,就会打成消耗战,对数量相对更少的明军非常不利。 现在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整个清军陆师都在忙着撤退,在那里布防的清兵人心惶惶,坚守意志几近于零。 高进库当然知道这一点,也清楚两个地角的重要意义,可是他也无心去支援——那里是广州来的督标营的防区,和琼州镇没太大关系。 现在主帅的命令是全线撤退,琼州镇的运兵船也不需要经过那条水道,高进库没必要上赶子去尽支援友军的义务,把自己的精锐往里填。 万一被明军粘住,全折在这个异国他乡,他也不知道向谁哭诉,还是明哲保身比较好。 “别管了,抓紧时间,天亮之前必须全部登船。” “是,总镇!” 高进库身边的副将谨遵号令,转过身对码头上的士兵吆喝:“动作要快,东西都不要了,对,全扔到海里,通通都不要。” …… 张北海赶到右半岛地角的时候,清军正在滩头附近准备登船,见到大股明军突然冒出来,指挥官马上意识到敌人的险恶用心。 “贼人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兄弟们,列阵迎敌!” 并不是所有清兵都知道此地的重要意义,只知道尽快登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指挥官是常进功的心腹,对主帅忠心耿耿,他既然执意坚守,下面的清兵也只能列阵迎敌。 张北海看到敌人居然敢顽抗,立即来了脾气,命令炮车将十几门舰载炮放下,先拿这几百个清兵练手。 此次清军跨海而来,陆师都没带重武器,更别提大口径火炮。 看到明军推出十几门舰载炮,每一门炮的口径至少三寸半,都心惊胆战,不知用血肉之躯如何抵挡。 指挥官扯着嗓子大喊:“发信号,发信号,让高雷廉的军舰开过来支援……所有人不许后退……” 几艘清军战舰本在附近游弋,保护这条唯一的进出通道,看到地角的清兵求救,连忙赶过来支援。 等到他们靠近右边地角的时候,明军已然将大炮架好,随着张北海一声令下,十几门炮一起轰鸣。 “轰……” “轰……轰……” 几颗炮弹贴着地面向清军的战阵犁去,十余发则轰向清军战船。 地面的清军早就看到敌人准备开火,哪里还会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死。他们不顾军官号令,转身拔腿跑向岸边的小船,抢夺接驳小船的有限位置。 指挥官看到如此场景,知道事已不可为,在心里暗呼一声“军门,卑职尽力了”,然后也跟着转身逃跑。 军舰上的清兵看到明军开火,连忙侧过船身用舰炮还击,刚打了两三轮,只见对岸的火光也开始散乱,似乎也受到明军袭击。 两个地角之间只有一千三四百尺,算上无法架设火炮的滩涂,两岸火炮的射程都足以覆盖整条水道。 本来舰船和岸炮对轰就极为吃亏,被两面夹击更是毫无胜算。看到岸上清兵已被明军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几艘战舰也识趣地放弃对抗,向外湾驶离。 张北海看到敌舰不是一合之敌,畅快得哈哈大笑起来:“要说火力威猛,还得我们陆师。大伙儿把炮再推起来,往岸边推,炮口朝内,截击贼人的运兵船。” …… 右营参将严启俸接到连夜登船的命令后,连连骂了十几句娘,恨不得杀到常进功跟前,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连夜临阵撤兵已是兵家大忌,撤退后还要在滩头等待登船,更将行动难度放大到无法执行的地步。 不用想都知道明军肯定会趁乱突袭,在滩头背水一战那是韩信才能打出来的神仙仗,严启俸自认没有这种能力。 向部众下达有序撤离的命令后,他带着五百精锐亲自殿后,希望通过坚守营盘延缓明军反击的脚步。 从各厂区发起追击的明军看到居然还有人坚守不退,都感到十分惊讶,这年头愿意牺牲自己,帮友军殿后的清军实在太少了。 确认里面是一面参将旗后,明军分出数百人监视,然后绕过营盘继续向前推进。 …… 自从两个地角发出炮响,内湾的运兵船也开始慌起来。他们以前只听说过水师战舰封锁陆师,第一次遇到陆师打算包围水师的奇景。 可是一旦明军在两个地角架设好炮兵阵地,这种荒谬的事情在今晚就会发生。 越来越多运兵船不顾还未满载,纷纷拔锚扬帆,准备撤离。滩头的清兵看到此情景,都发出绝望的哀嚎,拼命抢夺最后一批接驳船的空位置。 为了一个撤退的机会,越来越多清兵开始拔刀相向,各种大大小小的斗殴在滩头各处发生。 当明军抵达滩头时,他们看到大量清兵像疯了一样在互相攻击,还有很多不愿攻击同袍的士兵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沙滩上乱转。 整个滩头那么多清兵,甚至没有一个军官站出来组织他们列阵防御。 明军一个千总怂怂肩,招呼手下对滩头的清兵齐声呼喊:“双手抱头蹲下,投降不杀!” 第306章 乘胜追击(第三卷完) 清军进入内湾的运兵船多达七十余艘,收到常进功的命令后,他们一直在拼命接应岸上的清兵登船。 其中能靠泊到码头的部分比较顺利,在一个多时辰里接回数千士兵,可以说竭尽全力,不负众望。 靠小船接驳的效果就差多了,接驳船往返一次需要的时间超过一刻钟,却只能接回二三十个人。为了争夺接驳船的位置,滩头的清兵还常常打起来,让转运的效率非常低。 明军在左右半岛杀出,并展开炮击后,那些运兵船终于失去耐心,不顾是否满载,纷纷拔锚撤离。 数十艘运兵船陆续从两个地角间的绿门峡通过,布置在两岸的明军火炮就向他们开火。 二三十门火炮组成的交叉火力网威力惊人,而运兵船争先恐后,顾不得机动躲避,让他们每一轮都能轰中几发。 商船改装的运兵船速度慢,防御低,十二磅炮射出的实心炮弹对他们的杀伤力极大。 运兵船的船舱内挤满清兵,每一发炮弹贯穿船体时都能收割数条,甚至十几条人命。 “冲啊,冲过去!” “不能减速,不能减速,加速给我冲……” 每一艘运兵船的指挥官都在发出类似的嘶吼,因为他们知道一直向前冲只不过是遭受损伤,不太可能沉没,留下来就是等死,孰轻孰重很明显。 在两岸火炮阵地的明军眼里,他们就像一个个缓慢移动的靶子,既没有舰炮展开反击,也不能机动躲避,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加速往前冲。 运兵船上的清兵看到岸上的明军炮兵如此嚣张,愤恨得牙都咬出血来。 左半岛的明军只有数百人,右半岛多一些,也不过一千五六,而运兵船上清兵众多,多的有两三百,少的也有一百、几十。 只要十几艘满载的运兵船靠岸登陆,向炮兵阵地发起冲锋,炮兵比例过大的明军根本挡不住。 然而在全军撤离的局势下,没有一艘运兵船有停下来反击的觉悟。就算船长肯这样做,船上的陆师士兵也不会答应。 每一艘运兵船通过这张火力网都要遭受七八轮炮击,船上的清兵苦不堪言,所以当他们终于冲出海峡,看到挥舞灯语指挥他们集合待命的高雷廉军舰,都气不打一处来。 那些军舰上装有火炮,理应靠过去向明军阵地开火,以掩护友军撤退,怎么能呆在外面看戏呢? …… 寅正,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自张北海吹响反击的号角,只休息一两个时辰的明军水师将士就兴奋得再也睡不着觉。 当张北海的炮火第一次在地角轰鸣时,朱由榔就下令全军整备,等第一条运兵船从海湾冒出,他们就向内湾出口的方向袭去。 常进功也是一夜没睡,看到明军战舰又有异动,头发都要愁白了。 在他的计划中,运兵船陆续冲出外湾后,还要一些时间集结,等天蒙蒙亮,视野好一些的时候,再从迷宫一样的东北航道重返外海。 明军这个时候发起突袭,显然不想给清军从容撤退的机会。然而既然明军要打,常进功也没有办法拒绝,只能让手下打起精神备战。 清军本打算继续沿用严密的船阵战术,以对抗成线列冲锋的明军舰队,哪知明军根本没有进攻他们的打算,走到一半突然改变方向,向内外湾的出口袭去。 这个举动让所有清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伪帝这是想堵住出口,把里面的运兵船一网打尽啊! 不能带走这七十多艘运兵船,就意味着重大政治失败,常进功连忙指挥五六十艘军舰加速,向明军前进的方向拦截。 明军的阵型就像一条火龙,一艘接一艘成线列队形,机动能力很强;清军则是一大团,防御力强却行动迟缓。 成长蛇队形的明军舰队再一次穿过清军船阵时,常进功看到敌舰被密集的炮火打残了两三艘,却毫不迟疑地向运兵船集结的方向继续冲,把清军舰队抛到了后面。 清军舰队只能跟着转向,追着他们的屁股跑,试图阻止这些军舰在羊群中大开杀戒。 在漆黑的海面上,根本分辨不出奔袭而来的火龙到底是友军还是敌军。 刚刚经历炮火封锁的运兵船本就很惊慌,看到黑暗中看到包含友军的百余艘亮着灯火的舰船向自己冲过来,都肝胆俱裂。 很多运兵船开始无视之前“集结待援”的命令,沿着来时的航道夺路而逃。 没等明军追上那些运兵船,常进功就发现周围很多军舰再也无心恋战,纷纷改变航向,跟着运兵船一起跑。 “跑什么?我们还有一百五十多艘船,尚可一战,着急跑什么呢?要跑,也要等天亮再跑呀!” 常进功绝望地发出疑问,他不明白为何清军的总体实力比明军还强一些,却在一击之下散乱如斯。 常进功很想拿出一个小本子,把率先放弃战斗的军舰都记下来,回到广州之后将他们从重治罪,却发现在黑暗中视线受阻,只能看到一艘艘船离阵逃窜,却根本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哪艘船,是哪个将领在指挥。 整个广州水师里,常进功的嫡系并不多,大部分将领实际上是广东走私团伙的一份子,只听令于尚可喜这尊大佛。 在战败的情况下,即使他是水师提督,也动不了那些骄兵悍将分毫。 常进功很快放弃战后追究责任的念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我大清堂堂官兵,一战击溃,真是……走私误国,走私误国啊!” 他身边的幕僚生怕听到主帅口中吐出更多得罪人的话,连忙谏言:“军门,事已至此,我们也尽快突围,打不下去了!” “算了,生死有命。走,都走……” 常进功忍住满心无奈,下令所有舰船自由突围,然后挥手示意船长改变航向,向外海撤退。 看到“集结待援”终于改为“自由突围”,大量运兵船如释重负,一艘接一艘向东北航道驶去,目标只有一个,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很快,整个下龙湾所有船只的方向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从东北航道驶向外海。 只是双方的目的不同,清军是仓皇逃命,明军则是乘胜追击。 明军的新船航速本身就快,对下龙湾的水文地理又更熟悉,追起来得心应手。 他们依旧沿袭之前的策略,专打船帆和桅杆。 他们绝不在同一艘船上浪费太多时间,而是利用航速优势不断超越前方敌舰,然后利用舰炮和船身把敌人往两边的岛屿、礁石上赶。 在全线溃逃的情况下,清军舰船只要搁浅或触礁就等于被俘,明军以后慢慢回来打扫战场就是,根本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受降上。 天蒙蒙亮时,最前面的部分舰船终于冲出迷宫般复杂的航道,看到一望无际的外海。 朱由榔乘坐的纳尔登号一马当先,仗着吨位大,把一艘接一艘清舰挤得触礁或撞山。 不过清舰数量众多,势必会有一些舰船从各种孔道分散逃出,然后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如果再多耗几天,这些船可能就会因为无法修复桅杆和船帆,不得不投降。这样不但缴获的舰船会更多,战后也不用花精力把船拖回造船厂修理。 此时,朝阳在东方升起,万丈光芒在海面上形成一条金色的通道。 朱由榔站在船艏,看到如此朝气蓬勃的美景,心中豪情万丈。指着前方狼狈而逃的清军战舰,他发出这样的命令。 “追击,追击,再追击。一直打到广东,打回两京十三省……” (本卷完) 第307章 册封闽王 朱由榔追到广东的豪情壮语让船上将士很激动,不过这个计划仅维持了大半天,然后被迫宣告破产。 虽然明军在吉婆岛北侧全歼潮汕水师,赶跑荷兰舰队,可清军此次毕竟集大半个广东之力而来,想要全部俘虏还是很困难的。 常进功下达分头突围的命令后,下龙湾附近的一百八十多艘船一窝蜂逃窜,把局面搅得异常混乱。 当那些清舰经历艰难险阻,好不容易闯到外海时,已然失去一切指挥,更没有什么阵型可言。 面对穷追不舍的明军,他们不约而同地分散航行,几乎每一艘船的逃跑路线都不同——反正大海是平的,只要不被俘虏,怎么开都能回到广州。 在这种情况下,每俘获一艘敌舰都要花费明军一番力气。 其中运兵船是最好抓的,因为他们没有舰炮,只能挨打不能还击,抵抗的意志并不坚决。经过一顿炮轰后,被追上的运兵船基本都会举旗投降。 相比起来,五六十艘军舰就难抓多了。 广州水师被平南王尚可喜视为禁脔,里面很多军官都是“天助军”出身,是跟随尚可喜打天下的心腹干将。 尚可喜这几年在广州府垄断商贸,赚了很多钱,他的老部下们也跟着喝了不少汤,在广州城有房有地、妻妾成群,跑回去继续享福的信念非常坚决。 在这种信念加持下,他们逃命的过程中抵抗得很激烈,甚至比决战时更英勇。面对追赶上来的明军战舰,他们用舰炮予以还击,每一艘军舰都能支撑很长时间。 明军对此非常头疼,只好先挑软柿子捏,优先对付那些行动迟缓的运兵船。 明军战前军舰六十余艘,在吉婆岛北侧报废十艘,加上缴获的纳尔登号、靖海号等战利品,能参与追击的战舰也不过六七十艘。 等他们好不容易俘虏一批,想要继续追击时,清军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在茫茫的外海搜寻敌舰的效率非常低下,继续追击的意义已经不大,朱由榔只好返回去收拾那些搁浅、触礁的倒霉蛋——等潮水涨到最大时,那些船还是有可能摆脱浅滩继续逃跑的,不可以一直放着不管。 忙活一整天之后,陈上川终于呈上最终的战果报告。 报告中,整个下龙湾战役总计缴获敌船一百二十多艘,其中西洋盖伦船五艘,中式战船六十余艘,运兵船五十余艘。 加上遗留在岸上的溃兵,总计歼灭清军一万六千余人,俘虏荷属东印度公司雇员一千余人。 这是云南战役后又一个重大胜利,所有明军将领都挺直了胸膛,等待主帅的夸赞。 “大家辛苦了,这一战打得不错,就是缴获……” 朱由榔一边叹气,一边打算盘计算得失。盖伦船每艘按五万两计,中式战船按六千两计,运兵船按两千两计,缴获的战船总价值大约在七十万两左右。 算上清军陆师的装备,包括枪支弹药、辎重、盔甲,所有缴获折算下来,总价值怎么都不会超过一百万两。 “陛下……这还嫌少?” 张北海瞪大眼睛抗议,心里暗想着:“陛下现在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以前缴获几千、几万两都开心得不行,现在连一百万都嫌弃了?” “怎么不少?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啊,为了打赢这场仗,朕投入几十万两银子,这还不一定能回本呢!” 顿了一顿,朱由榔接着又道:“还有,朕还要筹钱给你们发双倍赏赐,刚过完年就要支出这么一大笔,朕可太难了。” …… 粗略盘点完战果,朱由榔立即着手处理福建那边的大麻烦。 无论有没有清廷在背后推波助澜,郑经私通奶娘都是事实,而且事情已经传出,必须有一个说法。 这让东南明军陷入一个严重的矛盾当中:郑成功必须对郑经的荒唐行径进行处理,否则就会成为世人的笑柄;而郑经作为世子,得到大量将领拥护,直接斩首这个处罚太重,让很多人无法接受。 因为部将拒不遵令,拒绝处死董酉和郑经,郑成功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对部下的忠诚产生严重怀疑。 这种信任危机让郑军内部人人自危,几个意志薄弱的将领主动投清,又让郑成功的猜疑显得无比正确。 未经调查,直接派周全斌、杜辉、黄昌等人会剿陈豹,就是这种猜疑下的过激反应。陈豹有可能已和他们打起来,或者被逼得投清自保,无论反抗还是叛逃,都坐实了之前的指控。 总而言之,恶性循环已经形成,东南明军没办法靠内部力量进行遏制。如果没有外力帮助,这场危机会导向一个严重的后果——郑成功有可能被活活气死。 在朱由榔的记忆中,享有崇高威望的郑成功死后,东南明军马上陷入严重的大分裂。 虽然郑经最终成功平叛,但郑军的实力在内耗过程中严重受损,不得不避往宝岛休息养生,直到三藩之乱时还未完全恢复元气,错失反攻江南的最后良机。 为了制止这个惨剧发生,必须要同时做到两点:第一,必须给郑经一个深刻的教训,保住郑成功在东南明军中的权威;同时,郑经不能死,否则分裂依旧,甚至更严重。 这两个目标互相矛盾,似乎只能办到一个,很难有完美的解决办法。 和方以智、郭之奇等人商讨的时候,这两个心腹老臣也面露难色。 “要不,和延平郡王商量一下,以废除世子之位代替死罪,这样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郭之奇建议道。 “不行,”朱由榔一口拒绝。 “这次力保郑经的将领很多,而且全部都在金、厦,占据着关键位置。他们既已明确表明立场,就绝不愿意看到其他人被立为世子,然后等着被下一任延平郡王清洗。” 在朱由榔的印象中,郑经在文治方面很有一套。 历史上,郑经接任后力主东迁,将宝岛治理得日渐兴盛,“田畴市肆,不让内地”。这样的一个人才,作为郑成功的继承人很合适,是不能轻易抛弃的。 方以智和陈永华的关系很好,自然不愿看到郑经被整得太惨。 他自告奋勇,提出亲自跑一趟厦门,到云顶岩劝隐居的唐显悦放下心结,不要再写信去骂人了。 “这种事,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要不是唐显悦把话说得太难听,延平郡王也不会那么生气。” “效果不大,朕劝你还是不要去碰一鼻子灰了。” 朱由榔指出,那封出气信只是导火索,如今火已经点燃,导火索就不是关键了。 郑成功已经做出处罚,就不能轻易更改,否则延平郡王的命令岂非形同儿戏?唐显悦可以引发矛盾,却轮不到他来打圆场。 “头疼啊!” 朱由榔痛苦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决定先处理别的事情:“郭老,你从志灵城赶来,所为何事?” 郭之奇特地跑来,当然有正事——郑柞派世子郑根到志灵城投降,称愿意率部退回清化,还政于女王。 对方投降得那么快,朱由榔有些惊讶。旋即又想到郑柞在此安插了那么多细作,留一两个潜伏观察,通过信鸽传递消息并不奇怪。 “郑柞三番四次与我军做对,想这么轻易就算了?” “他说愿意让郑根到陛下身边牵马坠镫,世代不易。还说愿意为女王守广南门户,以防阮福濒叛乱。” 听到这里,朱由榔不由得暗赞对方的心智够坚毅,这个时候还不忘争取一个好结局。 郑柞的意思很明显,世子代代为质,就是非常卑微地表忠心;为“守广南门户”,就是暗示阮福濒的实力很强,女王需要他去制衡。 “难为郑根了,堂堂安南副国王世子给朕牵马。” 朱由榔笑着说完,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大声道:“来人,拟旨……延平郡王驱逐西夷,收复宝岛,功勋卓着。今特册封其为闽王,赐金印,总揽宝岛军事政务。望其恪尽职守,为我大明镇守海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大明有非宗室不封亲王的规矩,当年被孙可望逼到那份上,都一直坚持只封“平辽王”,不封“秦王”。 后来陈邦傅假传圣旨,擅自册封孙可望为秦王,致使生米煮成熟饭,永历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才开了这个口子。 郭、方二人都认为,郑成功打了胜仗是没错,但只是驱赶了荷兰人而已,打的又不是满清。 一下子册封为亲王,而且从诏书的语气看来,是仿当年沐英旧例,实封宝岛藩王,着实让人意外。 沐英是太祖的养子,感情和亲父子差不多,永镇云南还说得过去,郑成功实封闽王,实在是太过慷慨了 他们不知道宝岛在日后的地位,自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 朱由榔顿了顿,接着继续下旨:“朕久闻世子郑经,博学多才,文武兼备,特授太子洗马,择日到任,钦此!” 第308章 太子洗马 朱由榔破格册封闽王,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足以重振郑藩上下的军心士气。 无论多清正无私的臣子,都不能拒绝公侯万代这个诱惑。而裂土封王是比公侯万代更高的荣誉,有明一朝只有沐家接近过——连沐家都只是承袭公爵,而不是王爵。 但授世子郑经为太子洗马,且是实授,不是虚领挂衔,就很耐人寻味了。 要知“太子洗马”不是在马厩洗马的马夫,而是隶属詹事府经历司,在太子身边掌管机要,辅佐太子处理政事的重要佐官。 张岱在《快园道古》中记载过这样一则笑话: 名臣杨守陈年轻时曾任“太子洗马”,一日回乡省亲,下榻于驿站。驿丞以为“洗马”就是给马洗澡的人,便好奇地问他“公职洗马,日洗几何”? 杨守陈故意道:“勤就多洗,懒就少洗,没有定数。” 此事被坊间传为笑谈,用来揶揄这个官职名称与地位差距之大。 后来杨守陈官至吏部右侍郎,死后谥文懿,赠礼部尚书。 可见,“太子洗马”这个官职名称虽然不怎么好听,却是皇帝为储君安排的潜府班底,地位不容小觑。 普通年轻人在二十岁出头能担任这个的官职,可算深得圣宠,备受器重。未来太子继位,肯定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不过,对近二十年朝廷局势有深入了解的人,可能会联想到另一层含义——天子对郑成功是否绝对忠诚或许有所怀疑。 郑成功是隆武帝朱聿键的旧部,属于“拥唐”派系,并不是朱由榔的嫡系力量。 隆武帝深得人望,又对郑成功恩宠有加,甚至想把公主嫁给他,可见他们的关系有多好。 朱聿键死后,有过一段“拥唐”、“拥鲁”、“拥桂”的纷争。其中,张煌言是拥鲁派、郑成功是拥唐派。 后来隆武的弟弟,“小唐王”朱聿鐭在广州称帝,与当时的监国朱由榔争夺道统。张煌言很快放弃桂鲁之争,向朱由榔称臣效忠,而郑成功则一直犹豫观望,似乎两不相帮。 如果不是隆武没留下子嗣,朱聿鐭又死得太快,郑成功最后拥护谁还不好说。 成为闽王后,郑成功的权力大大加强,皇帝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也正因如此,朱由榔把世子征召到身边,肯定会有人过度解读。他们会认为天子仍然心怀芥蒂,所以才向闽王索要质子,最后得出东南和西南仍然存在嫌隙的结论。 方以智深知这一点,提出自己的担忧:“征召世子到御前效命,恐怕会引起东南将士误会,对复兴大业不利啊!” “无妨,就把质子这件事,当成对郑经的一种惩罚。” 朱由榔指出,不同政治层次的人会对这件事有不同解读。 普通士卒会和张岱书中的驿丞一样,对太子洗马这个官职有所误会。不过,肯定会有“聪明人”向他们解释,告诉他们这是一种圣眷恩宠。 普通的文臣、大将们有一些见识,会觉得这是皇帝向闽王索要质子。不过在封王的大前提下,这个小波折不算什么。 毕竟这是大明第一次裂土封王,只要稍微拥有政治觉悟的人,都能理解这个举动是正常,且有必要的。 只要郑成功和郑经不误会,就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朕会给延平……额……闽王写一封密信,就说朕希望太子与郑经不但要有君臣之义,也要有手足之谊……闽王应当能明白,这对郑家有莫大好处。” 方以智略微思索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 如果郑经陪太子一起长大,自然就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铁杆嫡系。从长远来看,从不是嫡系变成嫡系,无论对郑家还是对朝廷,都是一件好事。 这个安排也巧妙地维护了郑成功的面子。因为在旁人眼中,天子并不知道郑经的荒唐事,只会认为这是一次误打正着。 皇命当然大于王命,既然天子征召,之前斩首的命令自然不能继续执行,顺理成章保住郑经。 支持郑经的将领也不必再担心,因为天子征召等于朝廷为世子的身份背书,未来承袭王爵毫无问题。 那些人本来就不是想造反,只是不想郑成功杀妻杀子,同室操戈罢了。只要不处死郑经,他们自然会向郑成功负荆请罪。 这是朱由榔能想到的,解决东南问题的最好办法。 为了不出差错,他还派方以智亲自带圣旨和密信前往宝岛,调和郑氏父子的矛盾。 “告诉闽王,朕希望他能励精图治,把宝岛经营成海上之明珠,人间之乐土。否则,就辜负朕裂土封王的良苦用心了。” 方以智欣然领命,表示马上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宝岛。 东南形势已十分危急,早一天把册封闽王的圣旨带到,就能早一天弥补裂痕。少一次内讧,就能少死很多人。 最后郭之奇叹道:“郑经行事如此荒唐,留在太子身边办差,恐怕不妥啊……” 朱由榔“呵呵”两声,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来了之后,朕自然会给他另行委派重任,比如和郑根一起洗洗马之类。怎么能让他在太子身边,把国之储君带坏了呢?” …… 下龙湾之役大败,清军损失一万多百战精锐,水师受到重创,陆师伤亡惨重,短时间休想恢复实力。 朱由榔判断这正是反攻广东的最好时机,否则再过一年半载,李栖凤、尚可喜这些人又能练出一批新兵,那就不好对付了。 他命令陈上川、张北海就地休整,十天之后东征琼州,先收复海南岛。同时,抓紧时间修复缴获的海船。 等解决完郑柞的问题,大军就以海南岛为跳板,挥师北上,攻略珠三角。 这个计划当然得到全军上下一致拥护,很多广东籍的军官都表示等待这一天久矣。 “只是……好像又要放过郑柞这个狗贼了。” 对于这个反复无常,在大明背后三次捅刀子的人,朱由榔深恶痛绝,只是打郑柞和打鞑子不能同时进行,必须有所取舍。 回到志灵城,朱由榔见到黎玉缘,试探她的态度。 黎玉缘自从被册封为安南女王之后,已开始会见前来效忠的安南文官,治理新收复的嘉兴、新策、陀北等安南州府。 面对天子的询问,她的回答让人有些意外。 “臣下以为,应当允许他们撤回清化,副王的爵位也可以保留。” 第309章 东征琼州 安南是一个很狭长的国家,从最北部的高平到最南部的东浦,距离超过三千里,和山东到广东差不多。 其中,郑氏控制的地盘近一半,精锐大半还在,拥有很强的实力,想要通过武力征服全境绝非易事。 首先,要给阮福濒许诺很多好处,说服他在顺化出兵北伐,与明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其次,长途跋涉去攻打城池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耗费大量资源; 最后,占领所有沿海州县只是一个开始,根深蒂固的郑柞可以退到西部山区,继续和明军打游击。 进山剿匪的难度很大,必要时郑柞还可以继续西撤,一直退到老挝境内,想要彻底歼灭最少要五、六年时间。 清军入关将近二十年,心怀大明的人逐渐老去,年轻人在清廷治下成长,对大明缺少感情,北伐已迫在眉睫,不容长期拖延下去。 朱由榔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安南干耗,所以才提出五王并立的方案,希望通过分封停止战争,把精力放在驱逐鞑虏,光复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大业上。 郑柞主动提出有条件投降是一件好事,可以给明军省下几年时间,没有理由不接受。 只是郑氏对黎氏一族坏事做尽,奴役屠戮了几十年,黎惟祺又死得不明不白,郑黎两家仇怨太深。 朱由榔原以为黎玉缘不会那么轻易松口,返回志灵城的路上,还想了一些“大局为重”的说辞,不料对方竟然早就想清楚,根本不需要劝说。 “如此甚好,只是,尔父可能……” “陛下恕罪,父王本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郑根跟臣下赌咒发誓,说并非他们父子所害。他是臣下表兄,自幼交好,想来是可以相信的……” 黎玉缘想到亡父,眼角微红,然而在当上女王后,她已学会隐藏情感,脸上并没有表出太多伤心之色。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安南已经战乱几十年,百姓凋零困苦,臣不想再打下去了。让他们回清化,和阮氏互相牵制,或许更好。” “原来如此!” 朱由榔想到她和郑柞是亲舅甥,比阮福濒这个远房表亲关系更近,也就理解黎玉缘的用意。 打赢下龙湾战役后,明军北伐在即,在安南的影响力将不可避免会降低。如果郑氏愿意称臣,的确是制衡武、莫两家的一大助力。 既然安南女王不反对郑氏有条件投降,谈判进程就顺利多了。 根据朱由榔的要求,郑柞将率幕府、私军退出升龙府,回到奉化、清化一带继续当副国王。 元江以北的北宁、海阳、兴安各省,元江以南的兴化、山西等古交趾郡范围内的领土,一并划归到安南女王治下。 黎氏失去权柄几十年,朝廷有名无实,仅仅是郑主幕府的橡皮盖章而已,所以女王重建统治体系的过程相当繁重、漫长,没有个年都不能稳定运转。 朱由榔让部分明军进驻国都升龙城,帮助女王训练直属军队,又派使者回云南,让李定国挑选精兵良将,向安南继续增兵。 在女王新军还未能重建的空档期,新占领的大片领土防守任务很重。 明军需要在兴安、海阳等沿海、沿江省份建立几个军事基地,防备郑柞再起异心——当然,军饷补给得由安南女王来出。 郑柞在失去清、荷两个外援,内部舆论又汹涌沸腾的情况下,能保住安南副国王的爵位,退回清化、奉化一带当诸侯已经是最好结局,没有拒绝的余地。 协议很快达成,在明军的监视下,郑家主力南移,志灵城的危机彻底解除。 十天后,张北海、陈上川率领一万水陆精锐再度出征,跨海进攻琼州府。 在高进库征安南的时候,罗义、彭信古已在集结部队,接到命令后立即率部北上,很快攻陷儋州,威胁琼州府城。 刚刚大败而归的高进库听到安南明军东来的消息,哪里还有什么战意,连夜率部跨过琼州海峡,向雷州撤退。 还好运兵船是现成的,借口也很好找——琼州镇主力刚刚坐栗养志的船回来,在雷州休整还没回琼州呢,明军就来了。丢失领土不是我高进库的责任啊! 在各州县的乡绅富豪、绿营官兵忙着坐船撤退的时候,知府刘履旋表现出惊人的忠义气概。 他以备寇的名义强征了大量渡船,号召军民同心,让大家留在琼州抵御明匪。 刘履旋还向京师、广东布政司连写了好几封奏折,在里面把明军的攻势夸大了好几倍,然后表示将散尽家财,誓与琼州城共存亡。 这种誓死守土的气概感动了很多人,大量找不到船撤离的士绅在他的劝捐会上慷慨解囊,凑了好几万两出来给民团乡勇当赏银。 可惜常进功带走了太多精锐,临时组织的民团、乡勇不堪使用,琼州城在明军的水陆夹击下一日沦陷,几万两赏银自然也打了水漂。 府城这么快沦陷让各州县的驻防绿营、乡绅大员痛骂不已,都说刘履旋不自量力、志大才疏,耽误他们撤退的时间。 等他们再想浮海回雷州、广州时,明军已经完全控制府城,琼州海峡也被明军舰队全面封锁。除了少数藏有海船的大士绅外,几乎全部被困在琼州各州县一锅端。 还好刘履旋在兵荒马乱中下落不明,疑似被明军诛杀,他们才感觉好受了一些。毕竟给明军当俘虏,也好过为大清殉国呐。 到了三月初,失去镇兵驻守的琼州府三州十三县全部举旗投降,整个海南岛被明军传檄而定。 琼州海峡对岸的高雷廉一日三惊,惶恐不安。 之前高雷廉有绿营近三万,还重建了水师,本来拥有和明军周旋一番的实力。可东征安南时,常进功从雷州抽调了好几个督标营,剩下都是些虾兵蟹将。 下龙湾折损近万陆师精锐,侥幸逃生运兵船也没有回雷州,而是直奔广州去了。雷州绿营失去主心骨,全军上下惶恐不安。如果明军跨海来攻,高雷廉有全线崩溃的危险。 栗养志向梧州、广州写了十几封求援信,请求督抚和平南王火速派出大军支援雷州。 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派来援军,他希望朝廷能允许他放弃一马平川的雷、廉两州,撤退到高州一带,凭借山川地势固守。 李栖凤接到求援信后破口大骂:“栗养志贪生怕死,无能之极。连刘履旋这个文官都有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他怎能轻言放弃两府?” 第310章 藩王规矩 李栖凤骂归骂,却也知道琼州失陷后,高、雷、廉三府的处境非常尴尬。 因为琼州海峡并不宽,普通渔船就能横渡,据说水性特别好的渔民甚至能徒手游泳穿越。 李栖凤不知道那是真人真事,还是民间传说夸大其词,不过琼州海峡并不宽是事实。 如果明军发起攻势,凌晨从海口埠出发,天没大亮就能在海安埠登陆,就算去雷州府城外的海康埠也不超过中午。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预警,更无法从其他府县调兵救援,只能在雷州府城附近时刻保持足够数量的军队。 否则,拥有优势水师的明军一个突袭就能攻陷府城。 在下龙湾大败,高雷廉人心惶惶的形势下,不想继续丢失领土,就得向雷州继续追加投入,倾斜兵力和资源,没有其他办法。 李栖凤当然不想失去雷州,雷州没了,不说廉州肯定完蛋,高州也失去了坚守的意义。 高州城在内陆固然能避免突袭,可是雷州到高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关隘,被围城是早晚的事。 雷州城墙高二丈八尺,高州只有一丈四尺,不在同一个档次。坚城都没信心守住,小城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丢失雷州就等于整个粤南地区沦陷,粤南沦陷就等于广东失去左膀右臂——高雷廉出产糖货、盐货和珍珠,是除广州、潮州、惠州之外财政盈余最多的州府之一。 仅雷州一个府的糖厘收入就有二十万两左右,整个高、雷、廉还要翻上一倍。 这个每年带来大量收入的钱袋子,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如果允许栗养志不战而退,放弃高雷廉,广东不但失去了一大块财源,还要另外出钱去养这两万兵马。 去年丢失南宁府,浔州府受到严重威胁,广西产粮区受到重挫,已无力向广东运粮。 广东向湖广买粮很吃亏,要额外支付大笔运费,再丢掉高雷廉无疑会让窘迫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 粤南沦陷后,明军势必会继续发起进攻,且不会满足于阳江这类小地方,而是瞄准广州十四县。不是新会,就是广州城。 一旦广州府这个膏腴之地沦为战场,两广就不要奢望靠自己的力量养十几万兵马了。 相比在广州境内打仗,御敌于高、雷、廉三府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起码不用把省府打烂。 只是现在广州人心惶惶,各督、抚都在做同一件事——向朝廷伸手要钱。 重建各督标、提标、抚标营,增强省城的守备力量,显然优先级更高。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钱粮还是物资,都不可能向高雷廉倾斜,更不可能调派精锐去支援。 李栖凤面对十几封求援信想了好几天,终于给栗养志回了一封信,让他在雷州“便宜行事”,自己想办法凑集钱粮,招兵买马。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守住雷州城就是大功一件,安南失败的罪责也可以减轻。守不住就是大清的罪人,不但要承担失地之责任,还要追究安南之战的责任。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许撤退! 暂时放下高雷廉的问题,他又重新拿出准备发往京师的奏折,看了又看,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盖上封泥。 在这封请罪的密折里,李栖凤揽下安南战败的大部分责任,乞求朝廷允许他自尽赎罪。 在“临终遗言”的段落里,他建议平南王尚可喜重新出山,主持广东军政要务。 在他心里,现在只有尚可喜这个身份显赫,又有战略眼光的老帅才能收拾残局,其他人都不行。 至于朝廷一直担心的,平南藩尾大不掉的问题,现在可以退居次要位置。 大清的平南王控制广东,总比拱手让给伪明要好一些。打败伪明之后还可以削藩,被伪明占领广东这个大省,那就真的糟了。 …… 栗养志收到两广总督的回复后,陷入欲哭无泪的痛苦之中。他连夜找到新任知府陈允中,商议对策。 陈允中是一个胸中有韬略的人,比陆彪更为机敏果决,主张立即修城墙、练乡勇,征召兵丁补充下龙湾之战的损失。 同时,严查海安、海康各埠,杜绝细作匪党渗透。 “本府听到一些传闻,去年在雷州收购糖货的商人里出现了很多生面孔,定是伪帝派来的细作无疑!今年必须严查防范,否则,让他们带《安南消息》等妖言惑众的东西进来,雷州就危险了。” “陈大人有所不知,去年伪帝派陈上川、陆顺明等巨寇袭扰海路,劫掠运糖船。广州糖商过不来,糖价暴跌。不卖给他们,又能卖给谁呢?收不上糖厘,我们更没钱招兵买马了!” 栗养志跟新知府解释,他们并非不知道那些商人来路可疑,然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否则,高雷廉的糖卖不出去,那些士绅大户肯定炸锅,百姓没有钱买粮,说不定还会造反。 “栗帅糊涂啊!” 陈允中挥舞着双手,用肢体动作来表示自己的愤慨。 “就算我们不赚钱,也不能让伪帝赚钱。这是资敌,资敌……” 对于卖糖难的问题,他想出一个新办法:由官府出面统一收购糖货,然后用推车推到恩平,从谭江用江船运向新会,然后由虎跳门入西江,最终运抵广州。 这条路线十分曲折,好在后半段都是江船水运,运输成本还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不会飞上天。 总而言之,就算自己麻烦一些,少赚一些,也不能让伪帝占便宜,更不能让形迹可疑的商人在雷州到处行走。 “伪帝的水师再厉害,也不见得敢进入潭江,无法拦截我们的运糖船。” “话虽如此,糖货运到广州总店,一担可不以超过六两,否则……那位大人可不会收。” 栗养志所说的那位大人就是尚可喜,广州糖货总店的幕后老板。 自从尚可喜在广州扎根后,就在各行各业开起了“总店”,统一收购大宗商品,然后再出售给洋人、或者运向北方各省,乃至高丽、日本。 糖货作为热销商品,自然位列其中,而且是比较受重视的一项。 通过垄断商贸,尚可喜富可敌国,所以他不像吴三桂那样对治权有执念,反而比较讨厌耽误他赚钱的人。 “平南王立下的规矩,我们当然不能改……唉!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第311章 糖货战争 栗养志对陈允中的“统销统购”方案很有疑虑,因为想要达到贩糖的目标,必须整个过程不出差错才行。 雷州三县的糖货总产量高达十几万担,用轻便省钱的小推车来运送,得好几万个车次。如何组织人力运到恩平,如何储存,如何安排装船都是大问题。 整个雷州府编民才二百八十里,人丁一万多而已,平均每个男丁要运四、五车。 平时糖户就近运到海安埠、海康埠出售,距离较近,一天能跑好几趟。而且都是自己要出售的货,再累也心甘情愿。 运到肇庆府的恩平县则完全不同,距离远了几十倍,还要跋山涉水,十分辛苦。 就算征召雷州府所有男丁服徭役,自带干粮帮官府运糖,也要耗费两、三个的时间才能全部运完。 这样大规模、长距离的运输过程堪比打仗——能吃掉十几万担粮食的战役可以算大决战了,这显然不是小小的雷州府能轻易完成的任务。 而且糖货到了恩平还不算完结,后面的麻烦还很多。 江船能装载的量小,内河水道又弯曲多滩,路上不免遇到风浪、搁浅、盗匪,漂没成本还要计算进去。 种种不利因素加起来,平摊到每担糖货的运输成本可能高达三、四两,甚至更多。 中品赤砂糖卖到广州总店可得六两,减去四两运费,再减去半两糖捐,剩下的一两半就是雷州府衙可以支付给糖户的收购价,这显然很难让糖户接受。 要知道,安南行商给糖户的收购价接近三两,整整一倍的差距,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听说榨一担糖的花费才一两多一点,本府支付一两半,他们还不满足吗?都是我大清的良民,莫非还像奸商一样斤斤计较?” “这个……陈大人初来上任,对雷州的风土民情可能并不清楚……” 栗养志告诉对方,雷州很多糖户都只种甘蔗,不种稻米。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他们就没有钱买粮吃饭,撑不到明年。 另外,每年农历十二月到二月,糖寮需要购买大量石灰、柴薪来榨糖,这需要一大笔钱。 很多糖户都是借高利贷支付,等糖货出售后再还债。如果官府按一两半的价格强行征收,不出半个月,肯定满大街都是卖儿卖女的破产糖户。 陈允中被这一番说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 “苦一苦老百姓”不能这么苦法,否则不用明军来打,雷州知府衙门就先被愤怒的暴民冲垮了。 最后,栗养志还提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衙门哪来那么多银子收购糖货呢? 按每担一两半的价格计,收购十万担糖货就要用十五万两银子。有这个钱,不如直接给高雷廉镇招兵买马算了。 “如此……本府再想一策,改日再议,再议。” …… 陈允中在栗养志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马上传召徐闻、遂溪、海康三县的堂官商议新对策。 问到徐闻知县李忠良时,他终于得到不是摇头的回应。 李忠良提出知府衙门可以向士绅大户“借”一笔钱,大概五六万两就够用。 “哦?五六万两就够?”陈允中开始觉得有点意思。 李忠良倒是不急不忙,端起茶盏连吹几下,又抿了一口。 没想清楚明白其中关节,他不敢轻易开口——身在清营心在明,必须慎之又慎。 “雷州种植甘蔗者,有大有小。大乡绅两三千亩蔗田不嫌多,小糖户不过十亩、八亩而已。比如徐闻有地八百六十二顷,大半种甘蔗。其中二十几个大户占了三百多顷,剩余为三千多个小户拥有。 只要我们扣住行商不放人,到了五月,小户还不上高利贷,肯定着急把糖货卖出去。到时莫说一两半,就是一两一担他们也得卖了。” “那也只能买五、六万担,还有一半……” “我们只花钱买小户的,大户手里有积蓄,可以先囤起来。等我们把小户的糖货送到广州总店,拿到回款,再用高一些价格收购大户手里的货就是。” 陈允中一听有理,糖货只要储存得当,年都不会腐坏。确实不急于一时。 十万担实在太多,运输困难。五万担少了一半,征一部分徭役还有望在两三个月内运完。 他掰开手指算了算,以一两银子收购,五万担糖的糖捐和利润加起来,至少七八万两银子。如果高州、廉州沿用此法,凑个二十万两问题不大,足够高雷廉镇招兵买马了。 “此计甚好,本府听说他们这两年已经认过几次捐了……他们还肯出钱?还有,一两银子收购糖货,会不会闹民变?” “这个下官如何不知?如今雷州危在旦夕,只好用非常之法了。” 陈允中听到“非常之法”四个字,眼睛一亮,连忙催促对方快说。 “糖户手里值钱的东西不光有糖货,还有田地……只要我们支持大户低价收购小户的甘蔗地,乡绅们肯定愿意。小糖户有了卖地钱,也能撑过这今年了。” “妙,妙啊!介文,你真是吾之诸葛,张良啊!” 陈允中一边亲切地叫着对方的表字,一边击掌叫好,认为这是一石三鸟的绝世好计。 首先,通过间接打压糖价,让官府的统购行为有了救市的大义。起码不那么招人恨,明面上说得过去; 其次,大乡绅能借机吞并甘蔗地,不会产生怨愤之心,反而会积极为之。百姓靠卖地的钱能度过难关,不会酿成民变; 最后,还为军队筹集到一大笔钱,雷州防务无忧。 除了老百姓失去一部分土地,没有人会不满。反正守不住雷州,土地也归于明匪,小户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陈允中和李忠良好好讨论了一番,完善方案中的细节问题。 李忠良对雷州乡绅很熟悉,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方便新任知府大人挨个去募捐。 见对方心情大好,他趁机提出一个新建议:“大府,牢里那些安南行商也可以好好利用,最好先暂时不要杀。” “哦?介文老弟还有什么好主意?” 李忠良知道安南来的二十几个“行商”都被关在雷州大牢里,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在想能不能把人“通融”出来。 见到陈允中后,他知道这些行商如今是重要人物,走普通门路根本没办法。 利用相谈甚欢的机会,李忠良又画起一个大饼:“这些人都是些伙计、主事之流,杀了也没什么用。 高雷廉三府没有多少稻田,往年要靠广西、安南运粮过来才能维持。如今南宁府已然失陷,浔州府今年粮食又欠收。再没有安南的低价粮,市面米价腾贵,就不好办了。 等我们把糖货收得差不多,就把他们给放了,再好好安抚一番,让他们从安南运粮过来卖。 如此,栗帅那边采购军粮也便宜一点不是?” 第312章 祸水东引 李忠良释放安南行商的提议不合时宜,不符合限制明廷赚钱的宗旨,不过陈允中也没有其他办法解决高雷廉缺粮的问题。 粮食重量高、单价低,又是每天都要消耗的大宗商品。如果没有河流或海洋的辅助,走陆运进行大量运输的成本高得可怕。 两军交战时,为了保证胜利,可以不计成本运送军粮。 但“不计成本”如果变成常态,就会让粮价居高不下。最后要么饿死人,要么把所有人的银子吸干。 湖广能成为粮食产区,除了降水充沛,灌溉便利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靠长江、大运河将余粮送往全国各地。 否则余粮运不出去,自然不会有人花大力气去开垦田地。 桂中平原也是如此,万历朝之后,浔州、南宁大开发,就是因为能通过西江将粮食运往广东,有利可图。 然而两广水系庞大,却几乎全部流向珠江三角洲,从粤南出海的大型河流很少,能为高雷廉发挥运粮作用的河流主要就是南流江。 南宁还没沦陷时,商人可以通过南流江把南宁、浔州的粮食运到合浦;或者先运到广州,再通过海船绕一大圈运往雷州,以缓解高雷廉三府缺粮的问题。 去年,左江镇总兵全节败退浔州,为了防备吴三省沿西江顺流而下搞突袭,他不但强拉上万壮丁补充绿营,还大量征召民夫修筑城防、烽火台等防御工事,很影响粮食生产。 今年南宁府已然沦陷,浔州府粮食又欠收,广州尚且不够用,就不要说分给高雷廉了。 李忠良提醒陈允中,如果他坚决不要安南大米,甚至把那些安南商人直接杀掉,还有可能招来明军提前报复。 高雷廉本地出产的粮食太少,一旦海岸线被全面封锁,粮价就会节节攀升。 知府衙门必须另想办法筹集粮食,每个月至少一万担,以养活雷州境内的两万绿营——这显然超出陈允中的能力范围。 陈允中有点不以为然,认为会招致报复是危言耸听之辞。 “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伪帝会为了这二十几个小喽啰提前出兵?” “大府有所不知,下官听说伪帝很护短,经常替治下行商出头。比如安南的武公悳就是因为扣了几十个云南行商,才惹得明军大举下安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可不察啊!” “竟有这种事?”陈允中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老朱家不是最看不上商人的吗?” “千真万确!这都是下官这两年花大力气探听来的消息,可花了不少钱呐。” 李忠良用“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套说辞解释了一番,又道:“伪帝走投无路,只能靠商人苟延残喘了。” 陈允中点点头,长叹一声:“伪帝如此行事,真是洪武爷的不肖子孙。如此尊商轻儒,安能长久?” “大府高见!伪帝真是愚不可及。” 李忠良向广州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以示隐秘:“咱们不妨把那些人好吃好喝供着,一旦办完糖货,就将他们释放。如此,明匪或者不会进犯高雷廉,而是直接去……那边……” 陈允中看到得力助手竟然如此懦弱,为了避兵祸甚至不惜祸水东引,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呵斥。 “岂有此理!伪帝是敌非友,而且是我大清的心腹大患。哪有因为害怕敌人报复,就不敢杀人的。如此瞻前顾后,仗还用打吗?” “大府息怒……” …… 陈允中的执行力很强,和李忠良敲定细节后,马上付诸实践。 他要求治下的海康、遂溪、徐闻三县刮地三尺,继续逮捕境内收购糖货的行商,无论是不是安南来的,先抓了再说。 他又写信给廉州新任知府孙裔昌、高州知府萧嘉熙,劝说两府一起行动,把投机倒把的行商一网打尽。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当他以整顿防务为由劝捐时,却遭到乡绅大户们的集体抵制。 高雷廉的大户这两年被来回劝捐,几次下来,已刮得他们元气大伤。 吞并蔗田的方案也受到冷遇,乡绅们都表示已没有余力买田,价格再低也买不起。 李忠良认为这些都是推脱之词,那些大户只不过看到明军就在对岸,害怕开战后朝廷守不住,所以不敢买罢了。 “下官听说,很多乡绅都在暗中勾结明匪,有的人还向伪帝缴税……” “大胆!如此不忠不义之徒,岂能轻饶。看来不使雷霆手段不行了。” 既然有两广总督背书,陈允中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大胆干。 几个一分都不肯掏的刺头被抓了起来,一番严刑拷打后,还真吐出不少东西。 比如说永历十四年明军袭扰徐闻时,曾给很多乡绅都开具过完税证明,这次就被搜出来好几张。 这可是勾结明匪的铁证,无可抵赖。很快,那几个倒霉蛋就被抄了家。 这下子陈允中彻底发了财,银子、糖货全都有了。 其他乡绅见状哪里还敢顽抗,只好把埋在地里应急的钱都挖了出来,交给官府乞求宽恕。 有些胆小的乡绅唯恐孝敬的钱不够多,还带头抛售手里的糖货筹钱,让市面上的糖价直转而下。 雷州糖价一路暴跌,三月末已跌至每担一两银子出头。高、廉两府虽然没做得这么绝,也好不了多少。 面对这样低的价格,大量小糖户傻了眼,都想不明白今年行情怎会变成这么差,以前抢手的糖货都没人要了。 放高利贷的乡绅大户每天都在催着还钱,他们就算把手里的糖货全卖了也不够还债的——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肯买,谁都怕烫手山芋砸在手里。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陈允中的计划却意外地大获成功。 四月初,雷州府衙发布告示,称为了助民纾困,官府以每担一两的价格向糖户收购赤砂糖,白糖、黑糖等种类也按此价格比照收购。 此时官府抓捕糖商的内幕早已传开,所有糖户都知道是陈允中从中捣鬼,才导致糖价跌成这样,心里都恨得不行。 可形势比人强,很多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总不能天天喝糖水过活。而且高利贷利滚利,因榨糖欠下的债每天都在增加,再不卖糖只能卖身还债。 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只能捏着鼻子把辛苦一年的产出低价卖给官府,然后再把银子还给乡绅大户。 不久后,他们还将收到征徭役的通知,自带干粮把糖货运到恩平去…… 第313章 让子弹飞 随着郑氏势力逐步退回奉化、清化,安南女王在明军保护下进驻国都,重启黎氏统治。 明军控制升龙府后,从云南到安南沿海的航道终于畅通无阻,再也没有从中间断绝的后顾之忧。 虽然安南局势还未完全稳定,女王的统治也并不牢固,然而东南风云变幻,朱由榔已没有时间在安南继续呆下去。 三月,朱由榔收到广东传回急报:郑藩麾下南澳总兵陈豹因为不愿和昔日同袍交战,留下儿子陈士鳌带全部家产、辎重向周全斌投降。 陈豹本人则带部众扬帆出海,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已南下广州,准备在虎门弃明投清,向尚可喜投降。 也有人说他们准备到安南投奔天子,寻求庇护。 陈豹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不但作战英勇,还很有商业头脑,长期协助郑成功管理商业贸易。郑藩的海上生意能做到南洋,他的功劳很大。 据说周全斌收到吴六奇的招供书后,恨得自断一指,大呼不应该咄咄逼人,冤枉了好兄弟。 尚可喜最近则频繁出现在两广官场,似乎有意重新出山。这个消息传到安南,让朱由榔颇为担忧。 作为东江镇出身的三王一公之一,尚可喜可不是小角色,而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帅。同为三顺王的耿仲明、耿继茂父子,只配给给他当副手而已。 永历八年,李定国率部进入广东,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打到新会城下时,却被尚可喜麾下大将云龙、吴进忠所阻。 在长达半年的新会围困战中,尚可喜、耿继茂一直在西江上游的三水固守,拒绝与明军主力决战。 等明军在新会城下累得精疲力竭时,他们就和来援的八旗精锐一起对围城明军发动猛攻,最终将明军一举击败。 李定国患病,无法亲临前线指挥是失利的原因之一;郑成功失期未至,导致明军兵力、补给不足也非常致命。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尚可喜指挥冷静,嫡系部队勇猛顽强,才能抓住明军破绽,一举逆转局势。 永历十三年平定王兴后,广东全境已没有成建制的反清力量。 清廷似乎害怕平南、靖南两藩尾大不掉,逐渐有了分化、打压的意思。 尚可喜也很识趣地不再过问两广细务,只牢牢控制嫡系部队,管理名下的十二牛录,其他军务任由李栖凤折腾。 如果不是安南明军锋芒太盛,直接威胁到广州安危,他可能还会吃斋念佛继续混下去。 朱由榔对这个正面打败过李定国的东江镇叛徒有些忌惮,认为不能放任他慢慢收拾广东残局。 在尚可喜巨大威望加持下,广东清军有可能和贵州一样,重新拧成一股绳。广东人口稠密,繁华富庶,如果被尚可喜整合成一个小王国,比贵州难对付十倍。 四月中旬,下龙湾战役缴获的一百多艘海船修复大半,朱由榔留郭之奇等老臣在升龙辅政,亲率御林军前往海南岛。 到了琼州城,屁股还没坐热就迎来徐闻访客——李忠良的老管家。 时隔两年再度见到天子,老管家高呼万岁后,将雷州近况和盘托出。 “陛下,高雷廉民怨鼎沸,翘首以盼王师。我军若渡海进击,必能将整个粤南一举拿下!” 朱由榔早就收到高雷廉官府逮捕安南行商的消息,可没想到事情居然能闹到这个程度。 “陈允中居然能想到从恩平转运……恩平……就是那个鹅城?” “陛下英明,恩平确实盛产家鹅。” 老百姓口中的鹅城一般指开平城,不过恩平和开平距离很近,五香炆鹅也很出名,老管家并不打算纠正。 “嘿嘿,雷州的乡绅也不是好惹的。陈允中这么强来,就不怕被他们的后台弹劾?” “回禀陛下,栗、陈二人有伪两广总督撑腰,现在可豪横着呢,根本不怕弹劾。” 老管家告诉朱由榔,为了筹钱对抗王师,李栖凤允许他们“便宜行事”。只要他们不招惹尚可喜,现在两广没人能动他们。 “原来如此,有总督撑腰,确实有豪横的资格。” 朱由榔对陈允中的贩糖方案非常鄙视,认为就是在瞎搞。 官府拥有国家力量作背书,想搞商业垄断,“统购统销“是很容易的事。难就难在怎么高效率持续运作。 陈允中设计的运输方案极为繁琐,需要一大批干吏才能管得过来,稍有疏忽就会漏洞百出。 用这样效率低下的方式贩糖,必然赚不到什么钱,最后还会惹得一身骚。 朱由榔随便想想就能找到好几个反击手段,每一个都简单明了。 比如说派一支偏师前往崖门外的黄茅海,随便占据一座小岛驻扎,然后每日去新会附近巡逻。 因为潭江和西江只有在新会附近才有水路相联通,江船从恩平运糖到广州,无论如何都要经过那里。 崖门就是当年宋少帝、陆秀夫跳海的地方,水域很宽阔。明军的大海船固然不敢深入恩平,但在新会附近逛一逛还是可以的。 如此一来,陈允中设计的漫长运糖路线就会出现破绽,在新会这一个地方卡住。最后,他要么说服广东水师残部到新会决战,要么把几万担糖货烂在手里。 不过朱由榔并不打算直接出击,而是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雷州现在收了多少糖货了?其他两府如何?” “回陛下,截止昨日,雷州已收了三万余担。有一些小糖户还在死扛,陈允中打算过两天派兵丁去强征。其他两个府也差不多。” “很好!回去告诉李忠良,好好配合雷州知府收糖,收得越多越好。多盖仓库好好保管,这些糖货以后都是我们的。” 老管家以为天子打算收复雷州,满心欣喜地领命而去。 然而朱由榔并没有立即为出征做准备,反而传召知府黄士谔,细细问起了琼州的情况。 在黄士谔的回答中,琼州府虽然比高雷廉三府加起来还要大,田地也多了一成,贡赋收入却少了一大截。 “怪不得高进库一听说我们来,马上跨海跑路,他确实也没办法呀!” 第314章 海南计划 在刘履旋留下的宗卷里,琼州府在册田地总计两万九千多顷,每年田赋(科米折色)、外赋、税契、匠饷、杂税等加起来却不到九万两。 靠这么少的税赋,琼州只养得起四、五千兵丁,武装一个镇标营作为野战骨干就是极限了。 因此,没有广州持续输血,高进库根本无法进行长期坚守,做出望风而逃的举动并不奇怪。 海峡对岸的高、雷、廉加起来只有一个琼州府大,却因为大量种植经济作物,官府可以收取糖厘作为补充,比琼州有钱多了。 琼州的临高县、儋州一带也有零散老百姓种植甘蔗,总体规模却小很多。 海南岛和雷州半岛距离很近,气候条件差别不大。特别是崖州、感恩等地光照充足,气候炎热,比雷州更适合甘蔗生长。 没理由雷州能成为甜港、糖都,琼州却不行。 朱由榔对此感到很奇怪,因为这不符合人皆趋利的基本原理。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蔗田比稻田好打理得多,只要不是特别干旱,甘蔗种下地几乎就不用再管。 甘蔗砍完一茬,来年还能再长出一茬,也就是说平均两年才需要重新播一次蔗苗,非常省事。 看到雷州靠种植甘蔗赚到了钱,琼州应该会像廉、高二府一样,积极跟随才对。向黄士谔细细问明原因后,朱由榔才恍然大悟。 雷州半岛是个台地,整体像个大龟背,导致降雨很快流到大海里,存不住水。雷州百姓没办法种植水稻,退而求其次种植甘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几百年的习惯传承下来,雷州形成种蔗榨糖的传统,又吸引行商前去收购糖货,这才让糖业越来越壮大。 海南岛的土地虽然贫瘠,却有不少河流、湖泊,老百姓可以在河流沿岸开垦水田种植水稻,没有开垦旱地种甘蔗紧迫性。 而且毕竟是个海岛,交通不便,还有黎乱,愿意来这里收购糖货的行商并不多,外地粮食运来琼州也更麻烦。 稻米收获后只要蜕壳就可以当饭吃,甘蔗却要经过复杂工序才能榨出糖,前期投入很高。 算上借钱榨糖的高额利息,粮商赚去的差价,种植甘蔗的收益不会比种植水稻高多少。 既然有得选,老百姓当然趋向于开垦低风险的稻田,而不是投入高,还要看行情吃饭的甘蔗地。 朱由榔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说法:“比如今年,高雷廉的蔗农就被陈允中那些人坑惨了。如果他们种的是水稻,想来不会那么容易被拿捏。” “陛下圣明!陈允中、孙裔昌、萧嘉熙等人不恤民情,强行购糖,实在是罪大恶极。陛下是否打算出兵讨伐?” “他们确实可恶,”朱由榔同意了前半句,却对后半句不置可否。 广东迟早要收复全境,然而不能挨个州县打过去,那样速度太慢不说,还会把有限的兵力摊薄。 比如说一旦收复高雷廉三府,就得留下数千兵力驻防,否则就要时刻担心云浮、罗定、郁林方向的清军前来突袭。 解决威胁的方法很简单,把接壤的州府全部占领即可。但是新占领的州府也会和清控区接壤,又将面临更多敌人的威胁。 总而言之,占领的地方越大,需要驻防的据点就越多,兵力就会越分散。 除非像南宁那样得天独厚,可以用一个府保护整个桂西南的安全,否则占领州府的成本可能比收益还要高。 拥有十几万绿营、八旗兵的两广清军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困境,地方太大,处处都要设防。除了广州外,其他沿海州府无法独立抵御明军的全力进攻。 既然明军水师对清军已成压倒之势,拥有极高的战略机动能力,可以随时决定进攻方向。没理由放弃这种优势去撒胡椒面、摊大饼。 只要能在广州府境内伺机歼灭清军主力,这样西江以南的广阔区域就可以传檄而定,根本不需要亲自去慢慢啃。 朱由榔现在最关心的不是如何打仗,而是如何利用海南岛养活数十万人。 根据多方搜集的情报,他判断清廷将很快出台严厉的禁海迁界令,以自废武功来对抗明军的海上优势。 广东人口稠密的区域都在大海附近,一旦禁海迁界令严格实施,将会有上百万老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 如果明军坐视不理,仅广东一省就要饿死四、五十万老百姓,加上同样严厉禁海的福建、浙江,受难者估计超过百万。 老百姓在清廷眼里如草芥,可在朱由榔看来,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子民。只要经营得当,他们不但能提供大量产出,上缴大量税赋,还是最可靠的兵源。 朱由榔当然不能允许历史重演,让饿死上百万人的事情发生。 不过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他希望琼州府能做好接受大量难民的准备。 “如果有充足人力去开垦,琼州的田地还能增加多少,能养活多少人?” 黄士谔不知道哪来的充足人力,短时间内也无法细算有多少荒地适合开垦。比照万历年间的记录,他得出一个大概预估。 “回禀陛下,近二、三十年战乱不休,很多田地都已撂荒。如果有充足人力去复垦,琼州当能再养活十万百姓。” 万历年间,全岛官田民地高达到四万一千多顷,比刘履旋治下多了一万两千顷,估计也是琼州府人口最多的时候。 被撂荒的土地在哪里有文册记载,而且都是明确适合耕种的田地,只是缺人照料才长满野草,复垦起来能很快恢复地力。因此黄士谔对“十万”这个数字很有信心。 朱由榔对这个数字非常不满意,距离五十万相去甚远。 他认为不用拘泥于以前,可以在崖州、感恩一带开拓种植园,将大量不适宜种粮的旱地都种上甘蔗,以容纳更多人口去劳作。 只要熬过两三年苦日子,出产的糖货就能通过海贸销往欧罗巴,再用赚到的银子在暹罗、高棉和安南采购廉价的粮食运回。 至于百姓所担心的榨糖难问题,他也有解决办法,那就是种蔗和榨糖彻底分离。 商人手里钱多,可以设立专门的糖厂,向蔗农收甘蔗来榨糖。 这样一来,商人的货源有了保证,农民也获得稳定收入,可谓一举两得。 “尽快派人去查一查,本府境内有哪些地方适合大量开垦为甘蔗地。欧罗巴的糖价每年都在涨,这个钱不赚就亏大了。” 第315章 官卖私盐 朱由榔很快召见了几个跟来琼州诉苦的大糖商,询问他们对开荒种甘蔗的看法。 那些商人见多识广,马上联想到南洋一带正在流行的香料种植园。 以前,葡萄牙人在南洋诸岛设立据点,主要通过向土着收购的方式获得香料,运回欧罗巴贩卖。 荷属东印度公司把葡萄牙人赶走后,发现这种方式效率太低,且极不稳定,所以正在逐步改为招募人手集中种植。 比如永历十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安德拿岛开辟荒地,种下超过12万棵肉豆蔻树。后来,又在安汶岛集中种植丁香。 总而言之,从苏门答腊到爪哇,再到苏拉威西、马鲁古群岛,荷属东印度公司的种植园遍地开花,数量多达几十个。 近两年,部分种植园到了可以收获的年份,据说每艘从种植园离开的荷兰商船都是吃水满满,一看就是满载而归。 很多人估计荷兰人每年在南洋的利润高达几百万荷兰盾(大概一百万两白银)。这样的财富神话在跑南洋的商人中间流传,不少人都非常眼红。 不过眼红归眼红,去南洋列岛开拓香料种植园的风险巨大,中国商人是不敢轻易去冒险的。 香料的收获周期普遍很长,比如肉豆蔻树从育苗到第一次采摘需要五年生长期,加上前期开垦荒地所必需的时间,想看到回报至少要等七八年。 丁香就更不用说了,生长周期长达十几年,把种植园当传家宝留给后代还差不多。 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他们要和当地土着战斗,要防止西洋人占领抢夺,还要和各种热带疾病做斗争,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甚至客死他乡。 在琼州府搞甘蔗种植园就不一样了,海南岛并不是渺无人烟的地方,荒地并不像南洋列岛那么难以开垦。在大明治下有官兵保护,起码没有生命之忧。 甘蔗的生长很快,开荒后第二年即可收获,没有漫长的等待时间。榨出的糖货他们也有办法出手,销售方面没有问题。 唯一可虑的问题是成本,如果从安南招募人手过去拓荒,人均每年要支付二十两银子工钱,还要安家费,万一死人还要出抚恤。 “安家费不用担心,工钱嘛……你们只要提供粮食,让人全家吃饱饭就差不多了。” 大糖商陈老板小心翼翼地提问:“陛下,荒地是直接购买还是租借?如果是租借,租金几何,能租多少年?” “可以购买也可以租借。购买的话每亩不超过三两,租借每亩不超过一钱。至于租期,朕以为最少可以定个五十年。五十年不变嘛,哈哈。” 几个大商人都不明白“五十年”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他们看得出天子对种植园很有热情,而且心情不错。 他们仔细算了算,如果不用出安家费和高额工钱,粮食、工具等成本其实没多少。 现在有云南出产的青蒿酒,以前拓荒最惧怕的疟疾问题大大减轻。只要拓荒地过程中不死太多人,不用出高额抚恤金,开荒支出跟后面的持续收获相比不值得一提。 乐观估计,几年就能赚回拓荒的成本,剩下的时间都可以持续赚钱。 追随天子的脚步做生意总是有钱赚,这是最近三年来所有安南明商的共识,于是他们不断问题,又在朱由榔的回复中连连点头,似乎非常动心。 连地方都大致挑好了,就在中海南岛西侧的沿海地区,即临高、儋州、昌化、崖州诸县。 这几个州县距离安南很近,从安南采购粮食、农具、药品等补给物资过去很方便。 只要有充足的人口,开拓大规模种植甘蔗不是问题——除了黎人暴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由榔并没有和这些商人明说大量人口从何而来,不过他计划把整个广东沿海的百姓都接过来,福建、浙江就交给郑成功迁去开垦宝岛。 如此一来,几年之后大明在沿海就有了两个稳固的基地,到时明军的兵力优势将不再局限于沿海,而是拥有武力收复几个省的硬实力。 为了保护难民不被奸商盘剥得太狠,朱由榔还打算制定一些律法来保护他们的利益——西洋人搞的奴隶制种植园太残酷了,迟早要被淘汰,他可不想走弯路。 …… 甘蔗种植园估计可以容纳几万人,为了给更多难民找活路,朱由榔又盯上另外几个需要大量劳力的行业。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晒海制盐。 为此,他下令罗义带路,前往马枭、博顿、兰馨等几个大盐场进行微服私访,为发展盐业做准备。 朱由榔、黄士谔、陆顺明、罗义等人离开官道,沿着清军几个月前开辟的道路行进,只见沿途到处残垣断壁和荒废田地,好像已有十几年没有住人。 好不容易抵达马袅盐场,观感才好一些——为了给广东水师上岸休整,盐场内部刚刚修缮过,屋舍的状态还可以。 然而盐丁的状态就让人有点不忍直视,让人不敢相信这里能生产出好盐来。 他们个个面容干瘦,神情麻木,见到官府来人,以为是来抓清军同党的,连连跪地磕头求饶。老幼妇孺则衣不蔽体,看起来极其穷困。 原来近十年战乱不止,盐丁们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现在村里只剩下两百多个丁壮。 古法晒盐完全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盐丁减少后生产能力必然下降,但是清廷官府规定的折色银一点都没有少。 清廷沿袭万历朝时的规定,对马袅盐场按“一千四百一十七引又二百三十斤”来课税。 按例以米价折''色'',盐场需要上缴赋税大概要二千多两,平均每个盐丁十两银子,这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而且盐户和匠户、军户一样,除非考上功名,原则上不允许脱籍。既然没有油水,就更没有农户愿意入籍当盐丁分摊份额。 这样恶性循环下来,马枭的盐户穷困就不奇怪了。 幸好周围土地尚多,又有马袅河水灌溉,盐丁在晒盐之余,另外垦田种些粮食,还能果腹。否则,就是这二百多个盐丁都保不住。 朱由榔料想琼州另外六个“大”盐场的状态也差不多,官府一向只管收盐课,至于盐丁的生活状态,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朕没记错的话,琼州的以前隶属于海北盐课提举司,行盐远销广西、海南。他们就生产这一点盐,能够吗?” 黄士谔看出天子不满,诚惶诚恐答道:“陛下声明,按洪武所定律例,琼州的盐的确远销广西、湖南,然而最近几十年一般只提供本府。” “哦?这是为何?” “因为广州、惠州的盐从西江往上运更方便,是以私盐挤占了官盐。正统年间,琼州六大盐场就改为本府上仓,不再行销广西、湖广。” 朱由榔点点头,表示明白私盐的厉害之处,只要能打通关节上市售卖,私盐无论品质还是价格,都全面优于官盐。 如今琼州府的汉、黎百姓加起来不过三四十万口,六个盐场产量再怎么低都够吃了。 估计马枭盐场在完成正引之余,还要卖一些给盐枭走私去广西,否则这两百多盐丁肯定凑不齐那么多钱上缴官府。 这些细务不是亲身来看,平时在庙堂是不会注意到的。 在休息的时候,黄士谔偷偷问道:“陛下,安南那边很缺盐吗?琼州四面临海到处都可以制盐,人口又少,要那么多盐也是无用啊。” “怎会呢?每个人都要吃盐,只要我们把盐卖向全国,多少都不够用的。” 说到兴头上,朱由榔提出要取消实行三百年的盐引制度,改为官督商办的想法。 黄士谔听后大吃一惊,连忙劝谏:“陛下慎重!没有了盐引,无法区分官盐与私盐呀。届时,任何一个渔村都可以自行晒盐售卖,盐课收入就无法保证了。” 听到此话,朱由榔脸上充满了不屑,冷笑道:“有了盐引,也没给朝廷带来多少钱。崇祯二年,全国一年的盐课收入还不到一百万两,钱都上哪里去了?” 崇祯二年,大明国还大致安定,总人口应该在一亿五千万左右。正常平均每个人一年吃10斤盐,总食盐消耗量应该超过十五亿斤,就算省着吃也要至少十亿斤。 然而大明官盐的销量才五亿斤,近一半百姓吃的都是私盐。 即使在官盐里,朝廷每百斤盐只能获得一钱的税,仅为售价的半成。 为此,朝廷要耗费大量精力,组织六个都转运盐使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几十个批验所,光支付有品级官员的年奉可能就得十几万两。 “陛下,此乃官吏腐败、私盐猖獗之故!只要……” 朱由榔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把老一套方法说下去,如果管用,历朝皇帝早就办到了,也不至于崇祯朝的盐税比洪武朝还低。 接着,他又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贩卖私盐利润那么高,又能让百姓获利,朕为什么不能自己卖私盐呢?” “陛下……卖私盐……” “没错,洪武朝初期就没有盐引,照样可以收盐税。可见,盐引不是古而有之。” 朱由榔指出,历来判断是不是“私盐”的方法就是商人是否持有相关盐引。而盐引制度经过三百年风雨,早就腐化得不成样子了。 从收盐税的朝廷到吃盐的百姓,从晒盐、煮盐的盐丁到实际行盐的水商,都没捞到多少好处。养肥的只是各级吃拿卡要的官僚和他们手下豢养的大盐商。 况且现在全国大部分盐课收入在清廷手里,把海南生产的“私盐”卖到清控区去,能削减清廷的盐课收入就是赚,再有利润的话就是赚双倍,俗称双赢。 满清既然要搞禁海迁界,江浙、福建、两广的晒盐场必然跟着遭殃。 现在西南的井盐产地大部分在明军手里,沿海盐场如果再被破坏,清廷就要靠河东、山东都转运盐司提供全国。 朱由榔断定这两个都转运盐司没有能力生产这么多食盐,就算能生产,运到南方也将会是天价。 所以,未来几年长江以南的盐价必然会暴涨,上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都不出奇。 这样大的利润,就算砍头也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去干,盐枭猖獗之势必然不可遏制。 盐枭的战斗力是很可怕的,比如元末的张士诚就是大盐枭出身,打得元军丢盔弃甲。如果不是遇上洪武,说不定还能改朝换代。 盐其实是一种很容易生产的东西,消耗量又大,完全可以利用晒盐法大量生产,通过薄利多销获得收益。 官府只需要在销售时收一次增值税就好,不用管卖给谁,卖到哪里。 只要大盐场的税后价格比私造成本还要低,就不会有人私自产盐逃税。 相比起来,糖反而是更需要管控的物资——糖可以制造白糖炸药,盐可没有这个功能。 朱由榔苦口婆心地给众人分析,然而黄士谔依旧一脸茫然,好像脑子不够用,理解不过来的样子。 “先增加人手,把琼州六个官营大盐场的生产恢复起来,生产目标就先定在两千万斤。不够再开新盐场。” 朱由榔不再多说,只要见到私人盐场节省成本时的抠门,几个私人盐场之间互相压价时的残酷,任何人都能看明白,让老百姓花一钱银子卖十斤盐的盐引制度有多么不合理。 黄士谔接过圣谕后忧心忡忡,既害怕不用盐引之后天下大乱,又害怕生产那么多盐卖不出去。 “陛下恕罪,臣斗胆建议可以先生产少一点。琼州百姓一年仅食用三四百万斤盐,生产那么多,得吃好几年啊!” “无妨,实在不行,还可以拿来腌海产当军粮么。” 说着,朱由榔将目光看向在一旁的陆顺明,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朕听说你认识很多盐枭?给他们放出点风声,琼州的盐场私盐敞开卖,要多少有多少。这两千万斤盐要是卖不出去,水师就要发咸鱼抵月饷了!” 第316章 御用盐枭 陆顺明是水师将领,平时都是征战在外,听说天子指定要他陪同巡盐时,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天子刚刚宣布要改革盐政,就马上给他分派了黑活,真是躲都躲不掉。 听完最新的买盐规矩后,陆顺明长松了一口气,大叹这次的黑活有点轻松,和上次卖猪仔相比,简直可以算是美差! 因为最新的规矩就是没有任何规矩,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 按大明历朝沿袭下来的盐政制度,商人购买官盐的流程非常繁琐、复杂。 其中,光盐商就有边商、场商(内商)和水商(运商)之分。 边商在官府指定的仓口纳粮或纳银,取得勘合凭证,然后去盐运司换取盐引,然后进入漫长的等待期,有时一等就是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 如果不想等,可以把盐引卖给有官府背景的场商,换取微薄的利润。 场商就是大批发商,他们买下边商手里的盐引,再向盐运司交一次钱后,就可以去盐场取盐。 此时的盐还不能售卖,必须运到批验所检验、称重,最后才能在指定的盐货码头分拆售卖给水商,这才算课税完毕。 整个流程需要经过十几道关口,每道关口都有贪官污吏吃拿卡要,上下打点的银子是上缴给朝廷的好几倍。 水商运往引岸(销售地)的过程中也不省心,路过的每一个巡检司都能挑出一些毛病,揩一道油水——就算没挑出毛病也要伸手要钱。 就是因为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卖给百姓的盐才会那么贵。 很多穷苦人家因为买不起盐,不得不长期“食淡”,最后在缺盐造成的病痛中死去。 在朱由榔描述的新政里,以上所有流程都不复存在,任何人都可以在大明治下的盐场里买盐,不再需要“场商”的资格。 官府不再限制购买食盐的价格、数量和售卖范围,水商想卖去哪里都可以自行决定,不用征求官府同意。 大明治下所有巡检司也不会再检查盐引,不再查验数量,会把盐当成最普通的商品一样对待。 简而言之,任何人只要前往盐场掏银子,就可以买到正经的官盐,然后自行处置。 秉着课税过程越简单越好的宗旨,朱由榔只向盐场收税,无论卖出多少,卖什么价,都只向盐场征收每百斤一钱的盐税。 在陆顺明看来,这个完全没有限制的盐业新政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像是完全放弃对盐的控制。 和以前相比,去掉了繁琐的查验过程,盐商节省下的时间和打点钱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边商、场商彻底失去意义,小水商则不用再被场商盘剥。 同时,朝廷的盐场可以光明正大地卖盐给盐枭,以前“贩卖私盐”这个杀头的罪名也名存实亡。毕竟谁都无法分辨盐枭手里的盐是官盐,还是自己晒的私盐。 “没错,不再有‘贩卖私盐’这个罪名了。” 朱由榔非常慷慨,不但将“贩卖私盐”的罪名废除,对盐枭以往的走私罪过也予以特赦,既往不咎。 “朕可以给你一些空白的特赦状,和盐枭谈妥后,就把他们的名字写上,这样你还能落下不少人情。” “陛下,这可是天大的恩德啊!两广所有盐帮必会对陛下感激涕零,结草衔环以报。” 陆顺明有不少“朋友”都是盐枭头子,想到可以在那些人面前摆谱,他就感觉心情特别舒畅。 朱由榔笑道:“哈哈,盐枭感激朝廷,这应该是千百年来头一遭了。” 黄士谔在一旁听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终于理解天子的用意。 只要价格够便宜,盐枭就会抢着到琼州买盐,再走私到两广、湖广、江西、福建去。 当初两广的私盐把琼州官盐逼出广西、湖广,现在琼州私盐也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把清廷的官盐逼走。 只要清廷的官盐卖不出去,盐课税收自然就会减少。琼州自己赚不赚钱还在其次,起码敌人肯定赚不到钱。 不过,黄士谔很快发现其中漏洞,疑惑问道:“价格不由官府定,那由谁来定呢?” “现有的六个盐场当然还是官定,不过,最后还是得由市场来定。朕打算允许私人开盐场,唉……不允许也不行啊,没有了盐引,迟早要放开的。” 说着,朱由榔看向陆顺明,接着道:“盐枭不但可以买盐、卖盐,也可以考虑开场晒盐。如果你有朋友打算租一块滩涂自己晒的话,许可文书只要一万两即可。租一块马枭盐场这么大的滩涂,朕就收他们每年一千两租金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又是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枭这么大的盐场,如果有充足人力敞开来晒的话,一年最少可以晒出四、五百万斤盐。按现在的盐价,最少价值五、六万两。 海水和阳光是不要钱的,晒盐所费不过几百个丁壮的劳力,盐价要再贱上十倍,才会有亏本的可能。 这样的生意简直是一本万利,所冒的风险不过是一万两许可费用,还有每年一千两的盐场租金而已。 陆顺明叫道:“陛下,这个生意很是做得,末将都有点动心了。” “先不要忙着动心,既然是生意,就会有风险。你们想想,如果琼州有几十个、上百个盐场,盐还会那么贵吗?到最后,晒盐只不过赚点辛苦钱,微利行当而已。” 朱由榔给大家讲解了什么是市场经济,什么是竞争,在没有官府插手拉偏架的情况下,各盐场会在互相竞争下不断降价,一直降到利润微薄为止。 到时,大家就会想方设法降低成本,比如说利用风车来代替人力等等。 朱由榔判断最近两年中国南方的盐价会攀升到一个高峰,如果垄断盐场肯定可以抬高盐价,大赚一笔。但如此一来,盐枭们就不会那么热心帮忙走私,推广琼州盐的速度就慢了。 只有盐价足够便宜,才能让盐枭们拼了老命去腐蚀清廷的盐政根基,才能把清廷可能存在的反击策略通通废掉。 除非鳌拜、索尼那帮人也能痛下决心,把引盐制度废除,否则清廷的官盐永远不可能比琼州“私盐”便宜。 趁热打铁,朱由榔又跟大家透露一个重磅消息: “朕已让陈上川出兵东进,占领黄茅海外的上川岛、零丁洋外的香江岛。两岛会各设一个盐仓,盐枭以后可以去那里买盐。这就叫服务周到,送货上门。” 第317章 红旗水师 下龙湾之战广东水师损失惨重,侥幸逃出生天的战舰一部分回到雷州湾,在海康所岸防炮的庇护下瑟瑟发抖,根本不敢直视琼州海峡的明军。 另一部分则一路跑回广州,在黄埔附近上坞维修,没有几个月不敢再度出海耀武扬威。 清军在广东已经没有敢于出动的水师力量,所以陈上川的东征就和武装大游行差不多,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乘着西南信风,四十艘商、战海船组成的混合舰队在海口埠出发,两天后抵达上川岛附近海域。 这个和陈上川同名的小岛可不简单,在葡萄牙人获得澳门的常驻权之前,这里是他们和中国民间进行走私贸易的第一个据点。 刚刚被天主教封为圣人的方济各·沙勿略一百年前来到上川岛,在此申请进入大明国传教,最后在等待批准的过程死在岛上。 后来,葡萄牙人获得澳门的长驻权,就将贸易据点和补给站迁移到那里,上川岛也逐渐没落,鲜有人问津。 大明朝廷为了防止上川岛成为海盗据点,迁徙了一批瑶人过来生活,让这个小岛成瑶族土司领地。 没想到这些瑶人与时俱进,竟和海盗、走私商人联合起来,为他们通风报信,让官兵围剿海盗的难度剧增。 明军舰队靠近上川岛西侧的三洲湾时,陈上川看到山上似乎有人在发信号通风报信,立即想到自己歪打正着,刚好撞见海盗来补给,便分了几艘船转向海湾的北侧出口拦截。 果不其然,两刻钟后数艘快船从湾内窜出,顺风从北侧出口逃跑。 快船跑到一半,见出现在海面的明军战舰数量众多,已将整个海湾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又连忙调转船头返回。 显然是船上海盗见从海路冲不出去,就上岛钻进密林里,奢望在岛上瑶人的庇护下逃过一劫再说。 陈上川一看这几艘船的大小,就知道对方是伙不成气候的小蟊贼,仅派了十几个人去缴船,然后放下小船,接驳官兵上岸。 等他本人亲着登岛时,瑶人首领甘才旺已率族人跪在沙滩两侧,口中高呼“喜迎王师”。 陈上川冷冷问道:“刚才逃跑的什么人,现在藏在哪里?” 甘才旺将额头埋在沙子里不敢抬头,嘴中大声答着:“官爷饶命,小人实不知情,不知他们是谁啊。小人这就派人去搜捕……” “哼,你先抬头看看本督是谁,再回答知不知道。” 甘才旺抬起头来仔细一看,竟然是驰骋南海的陈上川,大惊之下连忙再度磕头:“原来是陈大爷驾到,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小人这就派人把他们抓回来。” 得到陈上川同意,甘才旺起身点了二三十个族人进林子里抓人,接着又道:“小人听说官兵在安南杀得清贼屁滚尿流,一直翘首以盼王师归来。听说那几个盗匪也是反清义士,小人才和他们做生意。要知道是王师归来,我们打死也不敢通风报信啊!” “反清义士?他们姓甚名谁?” “他们领头的叫李大勇,自称义师,还带着我大明的总兵印信,每隔几个月就过来一趟,买些……海盐。其他,小人确实不知。” 陈上川点了点头,知道这土司头领说的只有一半是实情。 在没有望远镜的情况下,在山上远远看去,确实看不出接近的舰队是明军,还是清军。 上川岛孤悬在外,距离最近的陆地有十几海里,岛上地方大,土司偷偷晒些海盐卖给盐枭赚补贴并不稀奇,那伙人多半是来“进货”的小盐枭。 只是那些人看到明军战舰上挂着的军旗,还转头就跑,那就必然不是什么反清义士。否则,看到王师归来高兴都来不及,应该迎上叩见才对,怎么会跑? 不过他们没了船,在本地土人的围捕下必然无处可藏,是以陈上川也不着急,只管按原定计划接管上川岛。 等麾下士兵把三洲湾附近的关键位置占据,陈上川便拿出圣旨,正式宣布奉天子之命,光复此地。 甘才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仅几百人口的小海岛,竟值得天子下旨光复,让自己在清史上留下一笔。 当他听到官兵这次来竟然是为了修码头,盖盐仓,把上川岛作为贩卖“私盐”的中转站后,嘴巴里简直塞得下两个拳头,暗叹天子归来,确实是不同凡响啊! 就在甘才旺按吩咐召集岛上族人到三洲湾听候训示的时候,逃到岛上的十几个盐枭也被抓捕到陈上川面前。 那十几个人一见到陈上川,立即以头点地,如倒栽葱般猛磕头,口中大喊“官爷饶命”。 陈上川细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忽然冷笑道:“大名鼎鼎的红旗水师,竟然沦落到贩几千斤私盐过活了吗?” 听到这话,地上跪着的人无不变色,见身份已然暴露,领头的李大勇慨然站起,朗声道:“陈爷现在已贵为朝廷水师提督,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小蟊贼。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多说何益?” 陈上川哈哈大笑了好一阵,然后猛然停下,眼中射出精光。 “国朝四年,红旗水师梁标相剃发投清,带领战船一百二十五艘,焚劫杜永和部水师船只。又和尚可喜一起围困城池,致广州城陷落。是也不是?” 听完这话,在场众人脸上无不露出羞愧之色。 近二十年,两广很多山贼、海盗在郭子奇,连城壁等人的联络下举旗抗清,比如杨彦迪、陈上川、邓耀等人,但也有一些人自甘堕落,剃发降清,甘做奴隶。 比如说以梁标相为首的红旗水师就是其中一支,被世人所不耻。 李大勇惨然道:“我等看到广州屠城惨状,后来也曾举旗反正。只是行事不密,终究没能成功。前几年梁大帅被清贼所杀,红旗水师已是一盘散沙,混吃等死罢了。” 陈上川道:“若不是念在你们也略有悔改之心的份上,今日哪能容你们说这么多废话。来人,带下去细细审问有无其他作奸犯科之事。” 第318章 收编水匪 大明自崇祯之后,无力发展水师对沿海进行控制,海疆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 加上兵荒马乱,百姓困苦,广东、福建海域可谓风起云涌,海盗众多。 三十年大浪淘沙,福建大多数海盗都被郑家收编,逐渐改变打家劫舍的路线,转为经营远洋贸易,最终形成以郑成功为核心的闽王势力。 广东这这边则零散得多,自从刘香被歼灭,再没有出现可以收服所有海盗、水贼,统一发号施令的巨枭。 永历败退西南后,以邓耀、杨彦迪、陈上川为首的“雷州帮”继续高举反清的大旗,吸引了广东大量反清义士入伙,声势最隆。 除此之外,活跃着的海盗头目还有很多,比如汕头的“臭红肉”邱辉,控制了潮汕一带的私盐买卖,甚至公然在潮州广济桥收盐船的过路钱; 在汕尾碣石,还有接受清廷招安,却拒不剃发的“苏阿六”苏利等人,现在都处于亦官亦匪的状态。 至于几年前声势浩大的“红旗水师”梁标相、刘龙胜、徐国隆等因为不满尚可喜,密谋反正失败,早已被杀得散落四野,没什么气候了。 出征前,朱由榔下达了明确命令,让陈上川对广东沿海进行整顿。愿意归顺朝廷者,抚之;不愿归顺者,剿之。 总而言之,大明既然重返粤海,不允许不听从朝廷号令的海上力量存在。就算是“匪”,也要朝廷认可才能干下去。 陈上川一路过来,十余股海盗望风归降,被暂时收编在后队。红旗水师名声太臭,并不是他计划收编的一部分。 经过严密审讯,确认只有头目李大勇是投过清的“老人”,其余几个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红旗水师溃散后,他们这几年基本以贩私盐为生。 红旗水师余党现在都是清廷的通缉犯,没办法去粤东盐场找盐丁“进货”,只能持梁标相遗留下来的总兵大印,以抗清义师的名义到上川岛购买私盐。 陈上川看过供词,发现这伙人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能算一股小水匪,便挥手示意亲兵把他们给放了。 “带着你们的船走。一个月之后,朝廷在上川岛开仓卖盐,你们可以带银子回来买。” 李大勇拱拱手,说了句“陈爷高义”,便转身带人离开。 出了营门,一个叫冼彪的手下凑到李大勇身边,低声道:“老大,陈爷让我们以后回来买盐,好像不是在说笑。朝廷是不是要在这里开盐场晒盐啊!” 李大勇摇头道:“朝廷这两年接连大胜,此番回来定是要收复广东,怎会特意回来这个小岛晒盐?” “老大说得对……好多官兵啊……” 他们一行回到滩头,只见数十艘海船已把海湾挤得满满当当,大量士兵陆续从接驳小船跳上岸,然后在军官的吆喝下跑向滩头列队。 那些明军士兵精神昂扬,行动迅速,个个身上都有着一股子骁勇之气。 滩头登陆本就极易混乱,然而千余明军却井然有序,显然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海战精锐。 在简易码头上,从商船卸下的辎重物资、武器装备堆积如山,让李大勇等人看得咋舌不已。 看阵势,朝廷是打算在上川岛常驻,而不是简单路过而已。 这场景让李大勇、冼彪等人看得羡慕不已,都在心里想着,朝廷官兵雄壮如斯,和以前比真是变化太多了。 到了码头,明军果然按约把三艘小船尽数归还,连李大勇递过去的碎银子都没要,脸上一股子傲气,似乎对几两银子满看不上。 冼彪支支吾吾了半天,上船的时候,终于提起勇气道:“老大,不如……不如我们也投军?” 李大勇一路看过来,何尝不想当官兵,只是当年红旗水师反叛倒戈,让大明的广州水师尽丧,他实在没脸求朝廷接纳。 他向众手下问道:“你们可都想投军?” 几个年轻的手下早有此意,都在甲板上跪下,齐声道:“老大,我们也投军。当官兵报国,脸上也有光啊!” 李大勇长叹一声,然后对跪在地上的七八个人道:“既然如此,你们便不再是红旗水师的帮众了。” “老大……” “李老大……”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叫了起来。李大勇素来待他们不薄,所以听到要把他们赶出帮,脸上都露出不舍之色。 李大勇摆摆手,正色道:“以前我红旗军是何等风光,就是因为投了鞑子,才落到这般人人唾弃的境地。今天你们投了朝廷,须干出一番大事业,这样也算给红旗军争气了。” 说完,便带着几个手下跳上另一艘小船,头也不回地驶船离开。 冼彪向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一拜,向剩下的人朗声道:“世人都说我们红旗军是反骨仔,不得好报。我们八人就跟着朝廷闯一番事业,把红旗再立起来。” “说得对,彪哥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好,我们回去找陈爷。” 冼彪带着八人重新上岛,回到中军求见。 一看到陈上川,冼彪便扑倒在地,大声道:“陈爷,小人吴川冼彪,愿跟着朝廷一起打鞑子,求陈爷收留。” 他身边的七八个同伙似乎也一起下跪下:“求陈爷收留!” 陈上川见几人去而复返,便知他们想投军。仔细看了看,只见那冼彪面容奇特,脸上的鼻子有平常人两个大,身上一股子彪悍之气,已有了三分招揽之心。 他想了一下,沉声道:“本督身边不留无用之人,尔等须先立一功,方能加入朝廷之水师。” 冼彪等人齐声道:“陈爷请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近日会有一批运糖船从恩平运往广州,都是雷州百姓的民脂民膏。尔等八人可前去设伏,为朝廷把船劫来。若能成功,本督自有赏赐。” 冼彪略一思索,脑子里就想了好几个行动方案,立即应承下来:“陈爷放心,若不成功,我们八个人提头回来复命。” 第319章 四大家族 冼彪等人立了军令状,便驶着李大勇留下的小船出海,穿过黄茅海返回崖门。 和陈上川一样,他们都是高州府吴川县人,清白出身。只因不堪忍受清廷压迫,才跑到潭江一带落草为寇,跟随李大勇以贩卖私盐为生。 如今终于找到朝廷正规军,而且头头还是大名鼎鼎的陈上川,这些人心中自然是激动万分,卯足了劲想把差事办好。 冼彪反复琢磨了半天,把心头涌起的几个方案一一否决。 对他而言,劫糖船这个主意并不陌生。最近半个月,恩平出现大量糖货的消息已在潭江一带传开,各路水匪都对这笔大生意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高雷廉三府征发运糖的男丁太多了,这样大规模的陆运根本无法保守秘密。连仓库盖在哪里,大概什么时候从恩平起运,这些水匪都摸得门清。 水匪们也许不敢正面得罪官府,堂而皇之地拦截船队,可偷个十担八担,甚至劫一两船的胆子还是有的。 冼彪早就收到消息,知道第一批船队最少会有四五十船之多。之前也动过一些心思,揩揩油,赚个一二百两花花。 如今情况已然完全不同,陈上川虽然没有定下明确的数量,可冼彪知道战果决定日后军中的地位,自然不能再以一两船为目标,而是越多越好。 一路上,一伙人反复研究,商量如何完成这趟任务。最后得出结论,就凭这八个人,趁夜偷一两艘运糖船不在话下,想取更大战果却很不容易。 他们人太少,就算每船只用一人掌舵,一人操帆,顶多能偷三四船。更别提运糖船肯定有清兵随行护送,想要大摇大摆地把四条船开走,难度很高。 “彪哥,要不我们再多找几十个兄弟?等船队路过新会夜宿时,我们就一拥而上,能抢多少是多少。” “没出息!这样顶多劫个两三船,船,还不够陈爷塞牙缝的。” 冼彪看着左岸掠过的汤瓶山,心底不断盘算良久,又道:“而且,我们不能等船队到了新会的河汊再动手。” “点解?” “系啊,彪哥,点解哩?” “嘿嘿,”冼彪咧嘴笑了笑,接着道:“你们没看到龅牙苏、猪肉荣他们也都投靠朝廷,跟着到上川岛了?我估计陈爷早有计划,会派他们去新会附近拦截船队。我们不提前动手,恐怕连汤都没得喝。”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此话有理。官兵在上川岛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肯定不是贪图那里风景美,目标说不定就是高雷廉的二三十万担糖货。 一次性消灭一个船队,吃下两三千担糖货,应该是陈上川能看得上的最低目标。否则,缴获还不够这么多官兵吃喝拉撒的。 “彪哥,要全部吃下可不容易!我们起码要召集千把人……红旗军的兄弟都叫来,都不够啊!” “靠我们几个肯定不行。” 冼彪说着,站起身来向船尾的舵手打招呼:“转舵,转舵!走虎跳门,去广西洲,找四大家讲数去。” 看着众人吃惊的眼神,冼彪开始讲解他的搏命计划。 在广东地界,远洋运输主要控制在广州、惠州、潮汕的大海商手里。因为海运需要造价高昂的大型海船,只有做远洋贸易的大商家才能造得起,买得起。 珠江三角洲的内河船运则完全不同,因为河船造价低,主要由数量庞大,世代居住在西江水面的疍户把持。 广东海域的海盗很多,可一旦进了内河,没有比得上疍家的。因为疍户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庞大的族群。 疍户由来已久,相传他们的祖先是汉武帝时期被灭国的古闽越国人,辗转流落到广东已有千年。 由于历朝历代的官府都不允许他们上岸定居,所以疍户自古都是“船上生、船上死”,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不定。 早在明朝初年,洪武就设置了河泊所向疍户收渔课。疍户逐水而居,一旦河泊所盘剥太过,他们就开船躲起来,从不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官府自然也无法统计他们的数量。 据说明初疍户数量就达数万之多。经过三百年繁衍生息,如今广东到底有多少疍户,是谁也算不清的烂账。有人说至少十五万,也有人估计多达四、五十万。 清军入粤后,由于疍家人能驾船避兵祸,相较岸上的百姓而言,损失反而轻得多。 广东水网密布、河汊众多,特别是肇庆、罗定一带的西江沿岸,因为多山区,疍家人躲起来真是无影无踪。 清廷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只能和明廷一样,在各府县设置河泊所,征收一些渔课了事。至于重新齐民编户,那是完全做不到的。 疍家人除了捕鱼为生,还有另一项重要行当,那就是承接内河船运生意。比如行商在广西收购大米后,都要出高价找疍家承运到广州。 有哪个想不开的米商想自己运,江船往往会在航行过程中莫名其妙地消失,连尸首都找不到。 冼彪要去的“广西洲”在广州府三水县的思贤滘附近,那里是西江和北江交汇要冲,也是疍家人的聚集地之一。 所谓的四大家,就是控制着广东大部分疍户的徐、郑、石、马四姓的首领。 冼彪的计划很简单——高雷廉糖货多达二三十万担,只能找疍家来运。只要说服四大家归顺明廷,自然想“劫”多少船糖货都可以。 听完这个疯狂的计划,几个同伴都吓得嘴唇发白,紧张得连咽口水。 他们这些“高雷人”在潭江一带同乡众多,并不十分惧怕疍户,有时连落单的疍船都敢劫。 可就凭这八个人、一条船,直接跑到三水,进疍户老巢找四大姓“讲数”就太狂妄了。一个不小心,就是沉江喂鱼的结果。 “怕什么,我们现在可不止是红旗军,还是朝廷官兵。四大家再凶,有大明水师提督凶?有大明天子凶?” 冼彪从怀中掏出李大勇给他留下的“总兵印”,脱下上身的破衣服来回擦拭,将铜印擦得锃亮。又做了几个盖印的动作,提前过了一把总兵瘾。 “陛下前年颁下圣旨,允许全天下疍户上岸定居。这两年,高、雷、廉三府沿海的疍户全都投了朝廷,跑到涠洲岛养珠去了。四大姓那些土包子,就算躲在西江也该收到消息了。他们凭什么不要这样的恩德,反而继续帮清贼卖命?” 第320章 面子问题 随着大明天子移跸琼州城,从安南紧随而来的商人越来越多,仅一个多月时间,街头巷尾就充满了商贾之气。 在街头的几个高档茶馆,每天都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在喝茶谈天交换商业情报,捕捉发财的机会。 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要么是高雷廉糖货,要么是甘蔗种植园,不过这些都只能停留在“谈”的阶段。 糖货就不说了,随着海峡对岸大肆抓捕行商,现在采购只能靠走私,数量很少,根本不能满足这些大庄家的胃口。 种植园计划固然很诱人,然而没有充足的人力,始终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能停留在选址、考察的阶段。 为了采购今年的糖货,商人们都预留了大量资金,既然一时半会花不出去,最终只能把目光放在开盐场上。 根据朱由榔发布的政策,任何人只要在官府注册一个公司,然后以公司的名义交一万两费用,就可以获得许可文书,在海南开辟盐田。 商人们对交钱买文书并不陌生,以前盐商每年都必须向广东盐课提举司交一大笔钱,才能成为官府承认的“场商”,得到支盐的资格。 然而必须要到官府注册“公司”这个限制,让商人们颇感犹豫。 按他们的理解,公司就是商号的另一个称呼,没有什么新鲜的。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否得到官府承认。 商号可以随便立,只要花钱找木匠做个牌匾就能开业;公司则必须向官府上报,把所有股东的姓名籍贯,出资银两,占股份额都讲个清清楚楚,才能正式成立。 在这种情况下,成立公司无疑等于告诉官府自己有多少钱,让人产生被朝廷拿捏的担忧。 找人顶替或胡乱捏造一个名字作为股东也不可行,因为根据朝廷最新颁布的“大明公司法”,官府会根据注册时上报的信息颁发文书,并以此作为分辨公司所属的最终凭据。 找人顶替有可能变成为他人做嫁衣,只要顶替的人够不要脸,就能鸠占鹊巢,成为实际的东家。胡乱捏造一个名字更不可行,只要查无此人,公司就变成朝廷的了。 在一片观望中,只有十几个和朝廷走得特别近的大商人注册了盐业公司,获得制盐资格。 到了五月末,众多小商人惊讶地发现,开盐业公司比想象中还要赚钱得多。 新盐商拿到许可文书之后,第一件当然是招募人手到滩涂开辟盐田,第二件事则是到下龙湾购买无烟煤,然后用海船运到儋州、临高,给煮盐的大铁锅提供燃料。 因为无烟煤价格便宜,又比柴火耐烧得多,所以煮盐的成本并没有比晒盐高多少。 通过煎煮得出的海盐雪白精细,质量上乘,很受高雷廉过来的盐枭欢迎。最重要是产量不会受到盐田面积的限制,只要无烟煤供应得上,想煮多少都可以。 当然,最省钱的方法还是晒、煮同时进行。先用盐田晒出浓缩的卤水,然后再用铁锅熬,这样成本还能进一步降低。 这个发现让很多观望的商人拍烂大腿,如今的许可文书价格虽高达一万两,却能管十年,而且朱由榔承诺过,为文书续期时也不会涨价。 只要产量提升,等于许可文书和盐场租金的成本摊薄了好几倍。如此一来,用煤煮盐所提高的成本就不算什么了。 精明的商人马上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很快克服了对官府的恐惧,筹钱合伙注册公司,申请开办盐场。 大明公司法并没有规定公司的股东数量,他们认为十几个人合股投资一个盐场更为保险。如果赚得多,到时再自己新开一个也不迟——公司法也没有规定一个人能开几个公司。 朱由榔也很快注意到这个现象,对商人们钻空子的能力哭笑不得。 当初许可证和盐田租金的价格是根据晒盐的产量来定的。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个能让食盐产量翻几倍的方法,绝不会把许可证定为一万两,盐田租金也不会定为五百两的低价。 不过他无意临时更改规矩,相比起让商人赚点小便宜,他认为朝廷政策的稳定性更为重要。 只有政策稳定,才能建立起信任和投资的信心。一个朝令夕改的朝廷是没有信用可言的。 收到东征明军占领上川岛的报告后,朱由榔马上发布新的诏令,在琼州开设期货交易所。 面对闻讯而来的商人,期货交易所张榜公布了交易规则。 简而言之,期货交易就是卖家销售未来的商品。买家向期货交易所缴纳一成保证金,然后拿到交易合同。 等到约定期满,卖家必须以合同上约定的价格和数量,向买家交割商品。否则,就要支付约定的违约金。 买家拿到交易合同后,可以在交易所转售合同,这就是期货。 也就是说,卖家可以用期货交易提前锁定未来的收入,而买家也可以在交易所通过购买期货,提前确定货源。 朱由榔第一批出售的大宗商品就是砂糖和白糖,分别以每担四两、六两的价格出售十万担,交割日期为两个月后。 这个消息一传出,马上在琼州城引起巨大轰动。 因为高雷廉的官府一直在抓人,走私糖货要冒着生命危险,所以琼州市面赤砂糖的价格已高达六七两,白糖甚至高达八九两,还有上涨的趋势。 朱由榔出售的价格和往年差不多,比市面低了五成有余。只需要等上两个月,每担糖就能节省近三两,利润翻了好几倍。 就在商人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尝试这个新模式的时候,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英国商人率先出手,交了一万多两保证金,买下了三四万担的期货。 面对中国商人的质疑,英国商人抛出“土包子”的轻蔑言论,然后向朝廷提交了在琼州城设立新商馆的申请。 理由很简单,既然天子把期货交易所设在琼州,那么就必须在这里设立商馆。他们太知道期货交易的重要性了,这关系到货源的稳定性,再重视也不为过。 面对朝廷手里根本没有十万担糖货的质疑,各大茶馆很快流传起一条传闻:朝廷将会很快挥师渡海,攻破雷州城强抢。 这条传闻在商人们的绘声绘色中越传越具体,很多人信誓旦旦地宣扬,官兵已枕戈待旦,做好了一切准备。出兵日期都定好了,就在六月初。 几天之后,陈允中也通过细作知道了这条传闻。 他忽然发现,明军是否进攻高雷廉已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而是变成了大明天子的面子问题。 雷州官府前阵子大肆收购的糖货如今成了催命符——如果大明天子不想失信于天下,就必须打雷州城,从清军手里抢糖。 第321章 明买实抢 高进库放弃琼州府,渡过海峡避难,让雷州的后勤压力倍增。 好处也很明显,高进库的两个标营在下龙湾没受多少损失,建制完整,装备齐全,战斗力很强。他们客居雷州,大大增强了高雷廉的防御力量。 如今高、雷一带可战之兵接近三万,背后还有罗定州、肇庆府和郁林州作为腹地,形势并非十分绝望。 一旦爆发激战,栗养志、高进库等人可以凭借雷州高耸坚固的城墙坚守,顶住两三个月不成问题。 只要拖到七、八月份,台风就会开始肆虐,明军除了撤回琼州休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关键是下龙湾之战中绿营精锐损失太大,广州现在忙着重建野战部队,没办法继续为高雷廉提供钱粮物资。近三万绿营呆在高雷廉境内,如果没有糖厘收入,连军饷都发不出。 陈允中搞统销统购,就是为了尽可能筹集钱粮,让栗、高二人招兵买马,恢复实力。 在李忠良的建言献策下,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雷州府的仓库里如今堆满了低价收来的糖货,只等运到广州,就能变成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问题就出在他忽视了明军可能存在的反制手段,低估了大规模内河运输的难度。 根据恩平传回来的最新消息,潭江一带忽然出现大量水匪,将第一批船队打了个全军覆没。五十条江船,近四千担赤砂糖全部被龅牙苏、猪肉荣等悍匪劫走。 陈允中听到噩耗后暴跳如雷,发公文请求新会守将率兵出击,肃清地方匪情。然而新会的回应令人沮丧——明军大批舰队出现在黄茅海,新会绿营固守城池都来不及,根本没有能力派兵船出去剿匪。 恩平方面也发来密信,请求高雷廉暂缓往那边运糖。 恩平县令称,恩平城小兵弱,无力保护那么多仓库。如果继续往那边运糖,恐怕会招来水匪惦记。万一城破或者失火,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死不足惜,耽误了军国大事就糟了。 如果高雷廉一定要往那边运,请先行文肇庆府和广东布政司,最好有李栖凤和尚可喜的批文,否则他不敢继续接收。 陈允中对此一筹莫展,看着满仓库的糖货欲哭无泪,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如果不是搞统销统购,现在府库就有五、六万两银子,省着点花还能坚持两、三个月。如今除了给绿营将士配发赤砂糖抵冲军饷,这么多货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在这种情况下,明军六月出兵,打算进攻雷州城抢糖的传闻让他十分惊慌。 陈允中赶紧召来得力助手李忠良,一起研究期货交易所的规则,越看越觉得传闻像是真的。如果朱由榔不是势在必得,根本没必要提前出售十万担“期货”。 陈允中在书房来回踱步了半天,向李忠良问道:“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伪帝有没有可能在使诈?” “这个……据下官所知,伪帝极重商誉。既然伪帝和商人们签了合同,想来,想来他不会轻易违约。” “商人……又是商人。伪帝到底还是不是老朱家的子孙,怎能为了做生意大动刀兵呢?” 陈允中大声发出质疑,然后掰着手指计算老朱家的家谱,企图寻找朱由榔不是正宗大明天子的证据。 然而只往上三代就数不下去了,因为朱由榔的爷爷就是万历皇帝朱翊钧,血脉比隆武还要近十几倍。 除了传说中的烈皇遗孤,没有任何人的皇室血脉比朱由榔更纯正。妄想从这方面入手讨口彩,几乎不可能。 李忠良无言以对,等对方念念有词完毕,才提出建议:“大府明鉴,如今我雷州钱粮不足,军心浮动,万万抵挡不住明匪的雷霆一击啊!为今之计,想办法消弭兵祸于无形,方为上策。” 陈允中听到此话,眼中忽然亮了起来,击掌叫道:“没错,既然他们想来抢糖,我们不如一把火将库房里的糖货都烧掉。如此,伪帝就没有理由出兵了。” 李忠良大吃一惊,连忙劝谏:“这……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莫非介文老弟害怕伪帝报复不成?” 李忠良实在理解不了对方害怕对方进攻,又不怕对方报复的思维逻辑,只能硬着头皮分析。 现在雷州有六七万担糖货放在仓库里,全军上下还有些盼头。 用小推车卖一些到罗定州、肇庆府和郁林州,细水长流,多少有一些进项。实在不行,还能用赤砂糖当军饷发,或者掺着军粮一起吃。 人虽然不能光靠吃糖过活,掺一些到粮食里吃,也是能顶饿的。如果一把火烧掉,那就真的全完了。 栗养志、高进库都是明军叛将出身,发不起军饷他们说不定会带着军队反正投明,可不像乡绅大户那么好拿捏。 “他们敢?我大清富有全国,八旗禁旅所向无敌。只要四位辅政派大军南下增援,荡平广东贼寇就在弹指之间。” “话是这么说……” 就在两人商议的时候,府衙管家忽然敲门而入,在陈允中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允中听后想了好一会,最后吩咐管家:“让他进来,看看伪帝有什么花招。” 让李忠良在一旁做见证,陈允中正襟高座,一看到朱由榔派来的使者,开口便问:“伪帝派你来干什么?” 使者皱了皱眉头,不满道:“陛下遣我来,是想跟陈知府做笔生意,解雷州钱粮短缺之忧。所以陈知府最好还是客气一些,否则这生意就不必谈了。” 陈允中本以为使者是来劝降的,心里还准备了一大堆拒绝的大道理,没想居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他奇道:“生意?贵主与我是敌非友,能有什么生意可做?” 使者见对方不再称呼朱由榔为“伪帝”,脸色缓和了一些,说道:“陛下仁德,知道陈知府最近缺钱,特来收购雷州府库里的六万多担糖货。这是价格清单。”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列明了各种成色糖货的采购价格。 陈允中接过一看,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叫了起来:“岂有此理!赤砂糖八钱一担,你们怎么不去抢?” 第322章 投鼠忌器 面对陈允中提出的质疑,使者充满不屑,马上列举事实反驳。 雷州府衙向治下糖户收购时的价格就是这么低廉,如今天子以同样的价格来买,并没有让雷州吃亏。 而且大明做生意讲究诚信,不会故意克扣斤两,支付的银钱只会更多。仔细算来,雷州可能还会小赚一些。 现在雷州库存的糖货完全运不出去,如果不卖,再过两个月就会发不出军饷,说不定还会哗变。到时天兵压境,库房里的糖货还是大明的。 所以,现在天子提出花钱购买这些糖货,是一种天大的“善意”,雷州没有理由拒绝。 陈允中被说得脑子发晕,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善意”何来。使者话里话外分明在说,天子这是雪中送炭,给雷州送军饷来了。 为敌军解决军饷这个事情太过荒谬,就算是戏台上也从没演过,陈允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听到李忠良在一旁咳嗽提醒,他终于回过神来,用反唇相讥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大言不惭!若是贵主有一丝一毫的善意,为何在新会纵匪抢糖?可笑,可笑!” “此言差矣!” 使者摇了摇头,马上指出对方的错误之处:“正如阁下所言,你我双方是敌非友。陛下当然要派兵出击,阻止贵军获得军饷粮草。但贵军若真的陷入绝境,必会纵兵抢百姓的口粮。陛下不忍看到生灵涂炭,才施以援手。这份仁德,阁下不可不察啊!” 陈允中很想说“百姓乃大清子民”云云,然而当钱粮坚持不下去时,雷州绿营会不会拿百姓的口粮开刀,自己也说不准,一时间反驳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哈哈”几声,冷冷道:“贵主刚卖了十万担期货,害怕失信于天下,才不得不找本府交易?想空手套白狼,白白赚三十万两银子,嘿嘿,本府岂能答应?想要糖货,就派兵来取。城破之前,本府自然会把库存通通烧光,大家一拍两散。” 说完,陈允中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主动中止了谈判。 等使者走出房门,李忠良急切道:“大府,咱们如此强硬拒绝,恐怕会激怒伪帝,不如先虚与委蛇一番……” 陈允中摆了摆手,脸上满是苦涩,长叹一声道:“本府如何不知,只是这个价格,确实……确实卖不出手啊!拢共才五六万两银子,顶多能坚持两三个月。这个价格太低……太低了。” …… 就在期货交易所开办的当口,前往东南宣旨的方以智终于浮海归来。 见到天子时,方以智汇报了前往宝岛和厦门宣旨的经过和见闻: 他在二月初六顶着逆风出发,航速很慢,直到三月初才抵达宝岛。 在长达半年的内讧中,东南各地的军心浮动。其中,铜山的宣毅左镇郭义、右冲镇蔡禄勾结黄梧,诛杀忠匡伯张进,率部叛国降清。南澳岛的陈豹也被逼得率部出海,不知所踪,有传言已到广东投靠尚可喜。 整个东南乱作一团,郑成功在接连打击之下,精神受到重创,卧床不起。 还好方以智及时赶到,带来裂土封王的圣旨,又用吴六奇的供词揭穿了清廷的阴谋,才把新晋闽王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朱由榔急切问道:“郑藩现在身体如何,可能视事?” “闽王乃是当世豪杰啊!” 方以智赞了一句,脸上露出了钦佩之色,接着又道:“既已识破清贼阴谋,闽王自然不会继续自暴自弃。微臣三月中旬离开宝岛,继续前往厦门宣旨时,闽王已可下床相送,应该没有大碍了。” 听到郑成功没有被气死,朱由榔长松了一口气,暗呼“好险”。 和李定国在西南明军中的地位一样,郑成功对东南明军来说至关重要。 没有郑成功这个具有崇高威望的人坐镇,东南明军很可能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境地。 历史上,郑成功死后东南明军马上就陷入抢班夺权的大分裂之中,虽然郑经最终成功平叛,实力却折损大半,一直到三藩之乱时期都没有缓过来。 期间因为内讧而倒向清廷的将士无数,如今只有郭义、蔡禄等人反叛,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只是经过这一场变故,东南短时间内无力保持对福建、江浙的攻势,起码要休整半年,等郑成功完全康复,才能重新对清军施压。 “金、厦的情形如何?军心是否已安定下来?” 方以智笑道:“还是陛下的法子妙。裂土封王的消息一传出,金、厦的军心已然安定了大半。传召世子到琼州任太子洗马的旨意大受欢迎,闽王妃托臣带回奏书,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如此甚好!” 朱由榔接过闽王正妻董酉的谢恩奏折,详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董酉在晋、厦将士中威望很高,既然领衔谢恩,可见东南危机已基本解决。 想到郭义、蔡禄反叛,致使福建东山岛沦陷,他又叹道:“清廷的连环奸计果然歹毒,爱卿马不停蹄赶去擦屁股,还是折损了不少将士……如今郑经何在?” “郑经和随行部曲已安置在驿馆,等待陛下传召。” “让他明日觐见。爱卿先帮我参详参详,陈允中那狗贼敬酒不吃吃罚酒,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以智听完使者的转述,立即猜到陈允中的意图,那就是抓着天子已经卖出期货的把柄,伺机要价。 在陈允中看来,现在天子已经骑虎难下。因为两个月之内,只有高雷廉三府能凑得出十万担糖货。而天子主动派使者去求购,也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他豁得出去,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天子肯定投鼠忌器,不敢强攻雷州,否则他就放火烧仓,让天子的名誉扫地。 方以智也提出疑问,为何要提前设立期货交易所。如果先把糖买到手,再出售期货,事情肯定会顺利得多。 这番分析让朱由榔听得目瞪口呆,不解问道:“如果朕手里有现货,还卖什么期货,直接卖现货多好?还有,你们都觉得,如果朕拿不到雷州的库存,就一定会违约?” “陛下恕罪,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朱由榔几乎跳了起来,大叫道:“如果朕肯定拿不到货,不会在交易所把合约都买回来吗?大不了损失一点钱而已,与商誉何干?” 这回轮到方以智有点傻眼,他发现这样操作确实没什么不对。因为谁也没有规定过,卖家不能买自己的东西…… 第323章 太皇太后 在方以智看来,在琼州开设期货交易所的意义并不大,因为货物的总量是固定的,并不会因为提前售卖,就会变得更多。 而且期货要两、三个月后才能“交割”,价格肯定比现货要低一些。 比如说五月份琼州的赤砂糖现货能卖到六、七两,两个月后交割的期货则只能卖到四两。 这样看来,买家得利似乎更多,卖家的收益则很有限。 如果手里还没有现货,又铤而走险提前售卖的话,则可能被上家抓住把柄,伺机提价。 至于朱由榔提出的,可以在交易所把期货合同买回来的操作,只是补救措施而已。若不提前售卖,根本不需要补救,更也不用承担回购期货合同导致的损失。 对于官府来说,除了可以提前收取一成保证金,还有一些交易手续费,开设期货交易所并没有明显的收益。 就是交易手续费也没多少,几天下来,除了西洋商人比较热情,大明、南洋商人都很克制,并没有出现蜂拥抢购的情况。 做糖货生意的商家们把保证金当成了定金,买了期货之后很低调,似乎都在安心等待两个月后交割实物。朱由榔所描述的频繁交易没有发生。 总而言之,方以智认为开设期货交易所就是多此一举;提前出售十万担糖货,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爱卿似乎认为糖货可以一直保持现在的价格,不知信心从何而来?”朱由榔好奇问道。 “这个……难道陛下认为会跌吗?” “当然,肯定会跌!拜常进功所赐,广东海船不是被强征,就是被吓得远遁。往年高雷廉的糖货可是远销全国的,如今全都滞留在三府运不走,数量高达二十多万担。只要敞开来卖,糖货价格不可能一直维持在六、七两。就凭琼州城这几个商人,手里能有一百五十万两本钱?” 朱由榔简单列举了几个数字,立即将方以智驳得开不了口。因为有买才有卖,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无论糖货贩到南洋、西洋能有多高的利润率,只要琼州城的商人短时间内吃不完,价格必然会下跌。 朝廷从高雷廉“抢”来的糖货越多,跌得越快。 方以智在地下情报方面是专家,诗词歌赋的造诣也很高,然而做生意却非顶尖。听完一番分析之后,他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天子提前出售十万担期货,就是利用商人急于求购的心理,把价格锁定在四两一担。这样无论将来现货价格跌成什么样,朝廷的利润都有所保证。 旁听的黄士谔、张北海、陆顺明等人脑子更是转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纷纷感叹做生意经确实高深莫测,艰涩难懂。 “不过,朕并不单纯为了多赚这一点钱,才开设期货交易所。你们再想想,今年高雷廉甘蔗丰收,为何糖户却连饭都吃不上?” 黄士谔愤然答道:“回禀陛下,自然是因为陈允中、孙裔昌、萧嘉熙那几个狗贼强行压价,让百姓亏本。” “没错,却不尽然。如果百姓种的是粮食,现在不会那么惨!” 朱由榔掰着手指,列举了茶叶、糖、棉花等来钱快的大宗商品,无一例外都是经济作物。就是生丝也要多种桑树才能养蚕。 种植或生产这些东西要前期投入资金,风险比种粮食高得多。一旦收获时节卖不上价,小农户就会赔得血本无归,不但饭吃不上饭,还会倒欠一屁股债。 所以想要说服商人、百姓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就必须让大宗商品的价格趋于稳定,期货交易的作用就在于此。 黄士谔一直担忧在琼州大规模种植甘蔗,会影响粮食供应,于是借此机会站出来劝谏。 “陛下,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黄爱卿但说无妨。” 黄士谔忧心忡忡道:“琼州人丁稀少,如今盐场已抽调了大量男丁,若再大量种植甘蔗,恐怕会影响百姓种粮啊!民以食为天……” 朱由榔摆摆手,表示自己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难民潮,早就有所准备。 在他看来,缅甸、高棉、暹罗、安南都是盛产水稻的宝地,粮食肯定不会缺,缺的只是把粮食运到琼州来卖的粮商。 只要琼州商贸通畅,粮商云集,粮食供应就不会出问题。 “爱卿所虑甚是,所以我们更得把期货交易所办好。朕已分别给安南、暹罗两国的国王写信,让他们召集粮商来琼州,在交易所出售大米期货。只要大明水师所向无敌,琼州府的粮食供应自然可保无虞。” …… 五月初八,京师,慈宁宫。 “太皇太后明鉴,琼州府失陷,粤南已然糜烂不堪,禁海迁界之策,不能再拖了!” 鳌拜手持浙闽总督李率泰的奏折,向玄烨的奶奶,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孝庄皇后)劝谏。 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等几个辅政大臣也紧跟其后,跪在地上附议。显然在禁海迁界这个问题上,四个辅政大臣已经取得共识。 布木布泰坐在垂帘之后,对两黄旗、两白旗的意见如此高度统一感到有些惊讶,至少鳌拜和苏克萨哈不应该这么和谐。不过,这个禁海迁界确实已没有再拖下去的理由。 早在三月中旬,广东水师西征安南大败的消息就传到京师,满朝文武大为恐慌。其中,就以她自己最感震惊。 虽然拒绝垂帘听政,不过西征安南这么重大的计划,显然没办法绕过太皇太后去实施。布木布泰是最后拍板的人,自然知道这次西征费了多少心思,安排有多严密。 为了确保西征成功,李率泰提前引爆埋在厦门的暗雷,成功将东南海匪引向内讧。李栖凤不惜自降身份,和荷兰人合作,取得“海上马车夫”的舰队支持。 在这么多有利的条件下,依然无法击败安南的明廷余孽,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才能将朱由榔这个伪明皇帝斩草除根。 接到李栖凤的请罪密折后,御前会议已经议过好几次。 鳌拜、遏必隆都认为李栖凤是罪魁祸首,应当押回京从重治罪——黑锅当然由镶红旗的人来背。 只是太皇太后一直不下决断,李栖凤的人头还能暂时留在脖子上。 五月初,李率泰又传回坏消息,福建明匪忽然停止内讧,好几批摇摆不定的将领斩杀使者,拒绝再谈。 福建局势重新严峻,黄梧、李率泰等人再度上奏,提议马上执行迁界之策——既然重夺海权没有指望,断绝岸上汉人与海匪的联系,已然成了唯一选择。 第324章 八旗南下 禁海是顺治十二年就定下的“疲敌”政策,福建金、厦一直在做,并不是什么首创。 把金、厦一带的严厉政策推行到沿海各省,实施全面海禁,以断绝明匪兵源、粮草补给和商贸收入的观点,在满清贵胄的圈子里一直很有市场。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八旗禁旅不擅长水战,如果把资源向水师倾斜,汉人将领的实力必然越来越强。 在满清贵胄的眼里,汉将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比如说北方的姜镶,南方的李成栋、金声桓,都是领着大清的俸禄,然后莫名其妙就举旗反叛,让朝廷疲于应付。 还有,吴三桂带着十几万精锐去云南,不但没有剿灭明廷余孽,还赖在贵州不回来了。 现在贵州每隔几天就往京师发一封求援信,火药、粮食、布匹、棉花、银两、帐篷、军服、盔甲,没有一样不要的。 还说什么李定国、白文选、马宝等明匪大将对贵州轮番猛攻,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凭了老命才能把阵线守住。 要是朝廷调走一兵半卒,北盘江防线随时有崩溃的危险云云。 朝廷早就从缅甸走海路返回的使者口中得知,现在白文选正在孟密、木邦一带屯兵,随时防备赵良栋、王进宝北上突袭。 马宝、马惟兴等人也率部进入东川,和镇守重庆的李国英交上了火。 这些人除非有瞬移千里的本领,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云贵战场。 任谁都看出来吴三桂鬼话连篇,已不为朝廷所用,偏偏谁都拿他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给贵州送钱粮,免得他狗急跳墙,改旗易帜重新投明。 在这种形势下,放弃争夺海权,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四川、湖广加强防御,同时继续扩编汉、蒙、满八旗的规模,壮大八旗禁旅的实力,成为所有满臣的共识。 李栖凤本来反对禁海,在西征安南失利后,在请罪密折里也开始转为同意。不过,他也提出一个担忧,一旦在广东严格实施禁海迁界,必然会触犯尚可喜、耿继茂的利益。 如果不好好安抚这两个藩王,他们很可能重新投向明廷,或者学吴三桂那样既不听调,也不听宣,拥兵割据自立。 李栖凤是顺治一手提拔的老臣,布木布泰知道他对大清忠心耿耿,密折里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然而允许平、靖两藩总管两广的军政大权亦是一种冒险。 两广远在岭南,广东又是富庶的大省,尚可喜一旦获得军政大权,以后肯定尾大不掉,变成一个难以处理的毒瘤。 所谓以后可以削藩,只是说得轻松,到时说不定比剿灭伪帝还要难。 布木布泰看了一眼身边年仅九岁的孙子玄烨,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向帘外问道:“平、靖两藩一向反对海禁,若在广东推行此策,恐怕他们会心生反叛之心。李栖凤提议由尚可喜接管两广军政防务,由他来执行禁海迁界,你们认为是否可行?” “断不可行!” 鳌拜暗暗挪动了一下跪着的双脚,让身体舒服了一些,不以为然道:“两广乃我大清的两广,断不可交给尚可喜这种奸诈之人。李栖凤昏聩老迈,妄言误国,应当从重治罪。” 不出布木布泰所料,又是鳌拜抢着回话,而且说话还是那么冲,嗓门还是那么大。每每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鳌拜都用尽力气来吼,声音大得能把慈宁宫的屋顶掀翻。 虽然屡屡受到礼仪的教导,但鳌拜“君前失仪”这个罪是屡教不改,以前顺治宽宏大量,从来没和他计较过。如今他贵为辅政,似乎更没有改的打算。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头,让宫女给几个辅政拿椅子,又问道:“苏克萨哈,你说呢?” 在四个辅政大臣中,索尼不太管事,遏必隆就是鳌拜的跟班,只有苏克萨哈时常和鳌拜对着干。所以每当布木布泰认为鳌拜说得不对时,就会征求苏克萨哈的意见。 苏克萨哈对此心知肚明,愈加和鳌拜唱反调。李栖凤死不死和他没关系,既然太皇太后一直没有下旨惩治,现在又拿他的密折出来问,显然她也认为这个提议有道理。 而且如果两广不交给尚可喜,两广总督的继任人选肯定从两黄旗里选,没有镶白旗的份。与其让鳌拜、遏必隆他们继续壮大实力,还不如将把两广交给汉人。 想到此处,苏克萨哈毕恭毕敬道:“奴才以为,李栖凤虽然昏聩老迈,此提议却有些道理。伪帝咄咄逼人,若不让尚可喜总管两广军政,确实难以收拾局面。” “放屁!” 刚刚坐下的鳌拜听到此话,立即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李栖凤老迈,你也老迈了吗?让尚可喜,耿继茂这些人拿了两广,以后若是反叛,你带兵去打?” 鳌拜指着苏克萨哈的鼻子骂了半天,又转向帘内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提议由达素统兵南下,接管两广军政防务。达素骁勇善战,必打得朱由榔小儿落花流水,一举剿灭伪明余党。” 苏克萨哈大笑几声,脸上露出嘲讽之色:“笑话,达素在厦门的账还没算清楚呢。他连区区郑匪都打不过,去广东又顶什么用?” “你……” 达素是鳌拜的心腹爱将,听到揭短的话怒不可遏,立即从椅子上跳起,大步走向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也是大内侍卫出身,哪甘示弱,也跳起来准备回击。一时间慈宁宫内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 “够了,你们还把哀家放在眼里吗?” 布木布泰出言喝止了一场御前斗殴,等鳌拜,苏克萨哈跪下请罪完毕,她又向年纪最大的索尼询问意见。 “回太皇太后的话,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议。” 索尼慢条斯理地起身理了理衣服,像极了那些伪明降臣的做派。 隔了好一会儿,见帘内的太皇太后一言不发,明显不给自己继续和稀泥的机会,只好扛起首辅的责任,打起精神往下说。 “两广地方太大,全部交给平南、靖南两藩,确实有些不妥。不如将两藩分开,让靖南王率部前往福建对付郑匪。再委派一员干将出任广西总督,只给平南王广东治权。以尚可喜钳制明匪,以广西钳制广东,如此,就能保万无一失了。” 布木布泰听得连连点头,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广东虽然富庶,却在西江下游,时时受制于广西。 只要广西不跟广东穿同一条裤子,尚可喜就算坐拥雄兵十万也只能和明匪打,对湖广、江西构不成威胁。 耿继茂一向对尚可喜言听计从,如果两个人都呆在广东,尚可喜毫无疑问实力最强。一旦分开,两个藩王的实力就会分散,对广东、福建其他绿营督、抚就失去了压倒性优势。 这么一来,尚可喜割据广东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只能老老实实为大清卖命。 布木布泰让宫女给几个辅政看茶,又问道:“广西各镇将领大多是孔有德的旧部,线国安现在又和吴三桂搅在一起,形同叛逆。为今之计,还能派谁去广西主持大局?” 苏克萨哈察言观色,立即站起回话:“奴才觉得孙延龄不错。他是孔有德亲点的女婿,去广西收拾军心最适合。” 布木布泰一听,立时在心里对苏克萨哈夸了一句“懂事”。 当年孔有德被李定国在桂林杀了全家,只剩下一个孤女孔四贞活了下来。 还是皇太后的布木布泰把孔四贞留在身边抚养,又册封她为和硕公主。后来,孔四贞在她的主持下嫁给了孔有德旧部的儿子孙延龄。 所以孙延龄、孔四贞夫妇虽然是汉人,却是布木布泰的嫡系。 由这对夫妇镇守广西,显然比其他人都要妥帖得多。 “嗯……不错!孔四贞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和孙延龄一起出镇广西,定不会和尚可喜同流合污。” 鳌拜见几人三言两语间,似乎要将事情定下来,急得猛然站起,大声反对:“尚可喜、孙延龄都是汉人,让他们执掌两广,奴才认为不妥。” 苏克萨哈也站起反驳:“鳌拜大人,李栖凤也是汉人抬旗,先帝委任他为两广总督时,也没见你跳出来说不妥。怎么孙延龄就不行?” “你……” 鳌拜顿时语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 真正的满八旗人丁稀少,有能力担任督抚这种封疆大吏的人才更少。能从汉军旗里挑人就很不错了,有的省份甚至不得不让没抬旗的汉人出任要职。 而且李栖凤是皇太极、顺治一起提拔的老人,鳌拜再狂妄,也只能说他现在老迈昏聩,不能说先帝和先先帝没有识人之明。 就在鳌拜下不来台时,帘内忽然传出玄烨皇帝稚嫩的声音:“不如在广州设立满城,派一个大将担任广州将军,带禁旅八旗去监视平南王……皇祖母,这个法子可好?” 没等布木布泰回答,喜形于色的鳌拜立即赞道:“陛下说得不错,此策甚好!奴才提议由达素担任广东将军。” 虽然鳌拜再度“君前失仪”,但其余三个辅政都没有开口反驳,反而在心里默默点了一下头。 设立满城本来就是增强区域控制力的好办法,顺治二年以来,朝廷已在南京、西安、杭州等六个重镇设立满城,委任满八旗的猛将出任驻防将军。 之前郑成功率十万大军围攻南京城,声势大得吓死人,最后还是被清军杀得屁滚尿流。 所有满臣都觉得这场大胜全赖南京有驻防八旗,至于梁化凤、管效忠这些人,只不过是听指挥的奴才罢了。 作为岭南第一大城,广州也有设立满城的资格。之前一直没设,只是没来得及安排而已,不代表没有必要。 既然打算将广东放权给尚可喜,那么在广州维持一支绝对忠于大清的精锐部队,已然显得十分急迫。 几个辅政明争暗斗,却不能不为朝廷大计着想。毕竟斗得太过火的话,大家都得滚回辽东打野猪。 布木布泰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夸了皇帝好几句,然后和四位辅政大臣研究广州驻防八旗的兵员定额。 为了控制、震慑尚可喜及广东的一大帮汉将,驻防八旗的数量当然是越多越好,然而事实却难以办到。 与普通八旗不同,驻防八旗必须全部由满八旗的精锐旗丁组成,以保证这支部队绝对忠诚。 既然要常驻,就要在广州城内修筑供八旗兵居住的舒适房屋,并用坚固的城堡将其围起来。 为了保证繁衍生息,还得把旗丁的家眷一起迁过去——这个也很重要,如果所有满城都不带家眷,本就人丁稀少的满八旗就更没法增加人口了。 所以每增加一个驻防旗丁定额,等于要往广州迁徙一个家庭,至少五个满人。现在满八旗几乎都在京师附近养尊处优,谁也不想离开繁华的京畿之地,跑去炎热的广东受罪。 即使像鳌拜这样对汉人充满戒心,希望达素手里兵丁越多越好的人,也没法定下一两万这种显然不切实际的兵额。 最后,鳌拜提出四千这个谨慎的数字,比杭州多得多,又比南京少一些,符合广州城的地位。 布木布泰一想到四千旗丁出京,心里就感到一阵心疼,不过她觉得这个数字肯定完不成——大部分八旗佐领都沾亲带故,肯定有不少人去鳌拜的府里哀求,求他把数字减一减。 既然肯定会削减,没必要在御前会议费口舌讨论。 最后,为了奖赏苏克萨哈的“懂事”,布木布泰派正白旗的户部尚书苏纳海为特使,侍郎宜理布为副使,前往广东宣旨。 几天后,苏纳海等一大批官员出京,星夜前往山东、江浙、福建、广东,监督沿海各省督抚官员,严格执行禁海迁界的政策。 在京师赋闲的孙延龄得知即将出镇广西,高兴得抱起孔四贞又蹦又跳,大呼时来运转,终于熬出头了…… 第325章 先进经验 朱由榔本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深处困境的陈允中不可能拒绝合作,才主动派出使者去接洽。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硬气,直接把使者赶了回来,他有些下不来台。 痛定思痛,他好好反省了一番,发觉自己低估了一府主官对满清的忠诚程度和对抗大明的决心。 知府是正四品的中高层官员,掌握着治下几个,乃至十几个州县的生杀大权。无论在明廷还是清廷,都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的当上的职务。 对于刚刚上任的陈允中、孙裔昌这些人而言,来雷州、廉州这种前线州府履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冒险。 被敌人攻破城池,固然只有死路一条,但只要能顶住压力,干出成绩,就能像李栖凤、李率泰那样平步青云,一举登上布政使、甚至督、抚一级的高位。 对于这种家族利益和清廷深度捆绑的人,不能用普通的商业思维去对待,而是萝卜大棒一起上,才能让他们屈服。 于是他和张北海、陆顺明等人研究了一个特殊的进攻计划。他们没有把目标放在廉、雷两座府城,而是挑选了海边的几个卫所来打。 首当其冲就是海安所,其次还有永安所、民乐所、海康所、锦囊所等总计五个千户所城。 这些卫所都是明初建立的守御千户所,经过三百年的风雨,所城因为年久失修,早就破烂不堪。 清廷席卷中原后,对腐败不堪的卫所制度十分鄙视,一直在裁撤编制,更不可能拨款修理卫所的城防。 所以当明军的大批军舰出现在各卫所的海边,驻防的少量兵丁不是仓皇逃窜,就是跪地迎接王师。 明军拿下所城后,立即将所城周围屯垦的百姓接到琼州安置,然后依托原有破败城墙挖掘壕沟,布置防御工事。 朱由榔在每个所城都留了两个营,防备敌人可能发起的偷袭。 御林军经过一年持续换装,士兵持有燧发枪的比例很高,在有城墙、壕沟可以依托的情况下,两个营满员一千人,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 实在顶不住时,守军还可以利用军舰快速撤离。反正所城里已没有百姓,军队随时可以走,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刚到琼州府的郑经也随军出征,和安南副国王世子郑根一样,恭敬地跟随在朱由榔身侧听命,眼睛却在不断观察御林军的战术战法。 他惊讶地发现,御林军的士兵不但不会晕船,抢滩登陆更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他还注意到,御林军每个营人数都很少,只有五百人,比传统的营小了一半还多。 每当发起抢滩登陆时,士兵总是以千总队为单位活动。每个千总似乎都能独当一面,一登上滩头就开始向预定目标前进,并不需要等待全营集合,然后听营官耳提面命好几遍,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如果不是那些家伙总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控制所城,他几乎要怀疑御林军就是一群盗匪,凭着蛮劲乱打一通而已。 他单独张北海表示疑问时,对方脸上露出一种“少见多怪,理所如此”的表情。 “这算什么,我们刚到安南时,几千人分成几十个千总队,连续奔袭上百里,打完武公悳马上打郑柞,根本不会乱。当时打的就是郑根,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郑经当然不会跑去给郑根当面难堪。私下和几个千总、营官攀谈过后,他终于发现其中诀窍——每次行动前,每个营内部总会先开会当众讲解,所以每个千总都很清楚接下来的任务和目标。 而且每个千总在来琼州前,都要在军官学校紧急培训三个月。现在他们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自然不需要营官时时盯着,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郑经对此非常震惊,连一个千总都有这样的军事素养,难怪御林军总能以少胜多,屡屡大胜。 几天之后,他终于发现这次军事行动的重大缺陷,然后向天子提出一个疑问:既然所城那么小,明军又不打算死守,为何要派那么多人驻防呢? 五个所城,每个所城都放了两个营,足足安置了五千精兵。 这五千人分散在五个相距很远的地方,看似到处都是军队,其实威胁并不大。比如说海安所的一千人就没起到什么作用,连徐闻都未必打得下来。 如果拧成一股绳,这就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就是雷州这种大城也不敢轻视。 朱由榔想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认为确实是这个道理。 “世子说得不错,听说你们在福建沿海控制了上百个岛屿作为据点,兵力是怎么安排得过来的?” 郑经虽然才二十岁出头,却跟随郑成功征战多年,深谙水师战法,立即提出了优化方案。 “陛下明鉴,如果上百个岛屿都派兵驻防,肯定顾不过来,所以我们根本没放兵。每当清兵准备进攻时,我们就会通知岛上渔民,让他们直接驶船逃离,或者到山上躲藏。” 郑经告诉朱由榔,郑家在福建每个沿海州县都安排有细作、密探。清兵只要集结兵力,明军肯定能提前听到风声,然后赶在清军出兵前安排附近的渔民撤退。 只要清军连续几次没有收获,自然就不会再费劲出海偷袭了。 如果哪个州县做得太过火,连小渔村都烧,郑成功就会集结兵力去攻陷城池,来个杀鸡儆猴。 久而久之,福建明、清两军的主力在对抗,底下的州县却是一片祥和,双方处于长期共存的和平状态。 他认为,雷廉两州的五个所城也没必要放太多士兵。既然不是为了长期占领,而为了利用现成的道路向地方大户收购糖货,那根本没必要坚守。 只要每天都将收来的糖货运回琼州,每个据点安排一艘小船,一两个千总队防备小股盗匪即可。 人少的好处就是灵活,从决定撤退到开船用不了两刻钟,敌人的进攻再怎么神速,都不可能比明军撤退还快。 “陛下,栗养志的战船现在根本不敢出海,摸不清我们的主力在什么地方,现在肯定不敢分兵离开府城太远。微臣以为,就是一两百人,他们也不敢派兵来袭扰。” 朱由榔一拍大腿,大赞郑经果然深谙韬略:“不错,在每个所城都放两个营,他们反到看清了我军的兵力分布。十几条大船啊,全都呆在对岸待命,实在太浪费了。陈允中、栗养志算什么东西,值得朕花十几条船去防范?” 第326章 南盼王师 吸取郑经带来的先进经验,朱由榔立即对派往雷、廉二府的部队重新做了部署。 首先,他挑选遂溪县境内的的乐民守御千户所作为重点屯兵的据点,一口气调了八个步兵营过去。 其他几个千户所只留两个千总队警戒,以保持机动力。 乐民所就在涠洲岛对面,距离遂溪、雷州府城都不远,只有一百里左右。高达四千人的强大兵力可以在方圆二十里内建立封锁线,完全驱逐其内的清兵。 哨探还可以向外延伸三十里,甚至可以派出小分队摸到两座城的外围,对清军防线进行火力侦查。 在肃清乡野的巡检司、哨所、烽火台等清兵据点后,明军的千总、把总们开始在各村庄张贴布告,向大户、散户公开收购糖货。 雷州一年的蔗产量高达十二、三万担,陈允中统一收购了其中的一半。 按李忠良提出统购方案,当第一批收购的糖货运到广州,府衙就有充足的银钱继续收购剩下的部分。 如今连一船都没运过去,后续收购计划自然也就无疾而终,另一半还藏在大、小糖户的手里。 面对衣食无着的百姓,朱由榔非常慷慨,将采购价翻了一倍,以每担一两七、八钱来收购。 如果放在往年,糖户会对这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嗤之以鼻,看都不会看一眼。敢于提出这种价格的行商,不但被百姓戳断脊梁骨,还会被各乡大户列入黑名单,甚至驱逐出境。 然而经过陈允中来回折腾,现在雷州百姓已然对超低价产生了免疫力,再看明军的布告时,顿时觉得顺眼了很多。 张榜第一天即有大量小糖户把藏起来的赤砂糖起出,用小推车送到明军占领的各个所城交易,即使背负“通匪”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雷州官府把他们整得太惨了,在所城外称重时,很多人对着明军士兵抹眼泪,痛斥陈允中不是东西。 李忠良这个狗头军师也不能幸免,被百姓描述成一个毫无原则的奸佞小人,前两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毁于一旦。 很多士绅大户则在夜里派出管家、心腹,到所城求见领头军官,询问天子是否即将挥师渡海,一举收复高雷廉。 如果王师主力北上,他们愿意马上补齐这两年欠下的税款,如果有需要,就是拿走他们一半家财也不是不可以。 得到无可奉告的回应后,那些人情绪十分低落,都说南盼王师又一年,等得脖子都长了。 朱由榔向乐民所大举增兵很有成效,清军的防御压力一下子增大数倍。 没多少驻防绿营的遂溪县城陷入一片恐慌,如今连白天都紧闭城门,生怕明军仿照临高之役,再搞一次长途奔袭。 重兵云集的雷州城也好不到哪里去,休整了三个月的清兵在军官督促下收拢集结,开赴野外的防御据点严阵以待——经过合浦防御战的教训,现在清军上下都知道不能死守,必须派兵出城保护城墙。 陈允中自从拒绝天子的交易要求后,越想越是忐忑不安,担心天子震怒,兴师报复。没想才过几天,明军果然犯境,心中懊悔不已,直呼不应该对天子使臣如此无礼。 栗养志、高进库并没有听说这个事,不过既然明军已经开始行动,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经过几天的漫长等待,他们发现预想中的雷州防御战并没有发生,明军占领海边几个所城后,没有大踏步前进,而是原地修起了防御阵线,似乎对主动进攻坚城没有兴趣。 栗养志派出大量探马监视明军行踪,又冒险派快船出海侦查,希望尽早看清明军战略意图,却一直不得要领。 等到明军张贴布告,宣布向百姓收购糖货后,他们才不得不勉强相信,明军如此兴师动众,就是来进货的。 这让栗养志、高进库等人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之前的三、四个月,清军主力一直在躲在府城附近舔伤口,恢复因下龙湾战败造成的损失。 为了减少粮食消耗,两镇绿营不断降低训练强度,从每月四操减少到每月一操。 如今进入备战状态,显然不能让士兵们继续饿着肚子,最少也要一天两餐,让人吃个大半饱。否则,军队士气根本提不起来。 尽管明军不像马上要进攻雷州城的样子,栗养志等人却不敢冒险解除警戒,更不敢让大部分士兵回营地继续磨洋工。 底层军官、士兵以为大战将至,都嚷嚷着赶紧补足欠饷,且绝不接受用糖来糊弄人——这两个月砂糖泡饭都吃腻了,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呢。 陈允中搬空了府库,东挪西凑才凑出万把两银子应急,又向广州连发好几封求援信,希望平南王看在明军压境的份上,赶紧从临近州县调些钱粮过来。 就这样,明清两军大规模交战一直没有发生,小股部队的接触却持续不断。 陈允中很快发现,这种半打不打的状态,是一种持续性的对耗。明军钱粮充足,参战的人数又只有四五千,让士兵们一天吃三餐也吃得起。 清军士兵数量是明军的好几倍,不说足额发饷,就是天天吃饱饭,也把人吃穷了。 要想尽快结束这种对耗,必须集结优势兵力,对乐民所进行扫荡。就算不能彻底歼灭明军,至少也要把人赶走。 栗养志、高进库拒绝了主动出击的请求,因为他们都知道明军极其擅长防守。乐民所再破也是一座城,去的人太少不顶用,根本打不下来。 至少得部署两万精锐,再配上大量火炮、攻城器械日夜轮流进攻,他们才有驱逐乐民所四千明军的把握。 整个高雷廉三府的绿营不到三万,能拉出来野战的披甲精锐连一万都凑不齐,不可能全部拉去啃乐民所这种小地方。 栗养志告诫陈允中,强行进攻明军严密布防的阵地不是开玩笑的,士兵伤亡率高得惊人。 要说服士兵打这么残酷的战斗,必须先把欠饷补齐,再准备一大笔赏银和抚恤银摆在将士面前激励士气,否则根本没戏。 陈允中听完之后,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没事招惹天子干嘛,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第327章 养寇自重 正如朱由榔所料,明军放弃和官方洽谈,转向民间让利后,采购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 因为价格比雷州官府翻了一倍,又不克扣斤两,愿意向明军出售糖货的百姓、大户越来越多。 不但卫所城周边愿意卖,连几十里外的糖户都自发赶来明军控制的卫所城,把手里不多的存货往明军的仓库里送。 他们在一个军官手里拿到钱,又立即在旁边的米商手里购买粮食,以解决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 陈允中对治下百姓踊跃“通匪”的情况大感震怒,要求遂溪、徐闻等县的驻防绿营马上行动起来,在各交通要道设卡严加盘查,阻止老百姓向明军据点运糖。 然而遂溪、徐闻两县的驻防绿营都说民意汹汹,通匪的刁民太多,他们实在管不过来。 这两年,商人把安南的廉价粮运来雷州换银子,再用银子采购糖货运回安南,高价卖给西洋人,这是互惠互利的贸易模式。 商人来回都不跑空,利润很高;百姓顺利出售产出,又买到了低价粮食;就是底下的巡检、兵丁也揩了不少油水。可以说是多方得利,皆大欢喜的共赢局面。 陈允中利用官府的力量强行干预,切断了这条贸易回路,又没有更好的代替方案,自然大失民心。 每一个前往卫所城的百姓都对雷州官府痛恨不已,争先恐后向明军提供情报,比如说哪里有清军的烽火台,哪条小路有清兵正在设卡阻拦,人数大概有多少等等。 明军根据这些情报主动出击,驱赶外围监视的小股清兵,将控制区域不断扩大。 遂溪、徐闻等县的驻防绿营也就一、两千,其中披甲战兵不过三四百,凭借城墙防御,倚靠乡勇、民壮阻挡明军攻城还行,主动去清剿明军据点确实勉为其难。 陈允中听说徐闻守备吴可信是一员猛将,曾经多次击败明军,便派出使者,以强硬的口气要求他主动出击。 吴可信向雷州要了一批额外的物资补给,然后拍着胸膛点了五百精兵出城,前往锦囊千户所剿匪。 谁曾想,第一天晚上在半路扎营休息的时候,明军准确地找到他们的宿营地,然后二话不说就发动夜袭。 五百精兵被两百明军打得丢盔弃甲,只有一半溃兵逃回徐闻县城。 吴可用元气大伤,向监军使者哭诉了好几个时辰:不是卑职不想出力,而是明军太狡猾啊! 经此一役,陈允中知道就是小股明军也不是好惹的,必须正规野战部队才能对付。于是他又找到栗养志商议,请求他想办法驱赶乐民所之外的几个明军小据点。 根据他掌握的情报,海安、锦囊所等四个据点的明军并不多,只要调派千余镇标营前去清剿,定能把人赶走。 栗养志拧他不过,冒险抽调了两千精兵前往海康千户所剿匪,三天之后副将回来复命,已将那里的明军全部驱逐。 陈允中大喜过望,又从箱底刮了三千两银子交给栗养志,让他给出征将士发赏赐。 可还没高兴几天,前往海康所查验战果的心腹回来汇报,明军上船飘了一晚上,雷州军刚走,他们又回来了。 面对质疑,栗养志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海康所距离府城上百里,总不能把两千精锐留在那里驻防。 留个三、五百人也不合适,伪帝随时可以调集上千人去围攻。要知道明军是可以用舰炮帮忙进攻的,人留少了,根本坚持不到大部队去增援。 “那就看着贼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收糖?” 栗养志摊着手回应:“要不然呢?如果栗某现在还有一百……哪怕是五十战舰,这些卫所城的贼匪一个都跑不了。陈大人,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让百姓也喘口气……” “栗帅慎言!你这是在养寇自重,老夫要上书朝廷,参你一本。” “养寇自重?” 栗养志脸上露出苦笑,长叹一声道:“恐怕是寇在养我啊!” …… 徐闻锦囊千户所的明军主动出击,夜袭击败剿匪军的消息传开后,运糖前来的百姓更是络绎不绝。 仅这一个据点,明军每日就能收到好几百担糖货,让将士们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明军千总在所城外发现几个可疑人士。他们推着运糖车在所城外来回张望,却迟迟不敢进城和明军交易。 千总让手下暗中绕后出击,把他们抓了起来,还没开始审讯,他们就大呼“王师饶命”,然后将来意一股脑吐了出来。 这几个人确实是清兵,不过他们不是乔装打扮来侦查的,而是真心想出售手里的赤砂糖。 “官爷,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呀!陈允中那狗贼,拿赤砂糖当军饷发,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光吃糖,不吃饭不是?” 清兵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明军控诉陈允中、李忠良等人的罪恶行径。 原来为了给西征安南的舰队修建红牌湾基地,给广州精锐凑齐足额军饷、筹备随船军粮、弹药,高雷廉各城在李忠良的奋力奔走下出了二十万两银子。 西征安南的三万精锐抽空了高雷廉的家底,剩下的驻防绿营待遇大降,已经欠饷很久了。 披甲战兵还好一些,每个月还能领到一点钱粮。辅兵就惨了,没有军饷不说,连营里伙食都被克扣得厉害。每天都吃不饱,还要想方设法省下一点,晚上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也就是明军渡海发难,陈允中为了稳定军心,不得不大发慈悲,给各城驻防绿营送了一些钱粮物资过来,说是补发欠饷。 即使如此,钱粮也远远不够。也就镇标营、各将领的亲兵、披甲战兵能真的拿到银子和粮食,底下二线部队,特别是辅兵补发的东西都是赤砂糖。 “他们按四两一担折价清算欠饷,真是太黑了。今年糖价这么低,米价这么高,我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呢?” 听完这几个清兵的供词,周围的明军士兵都义愤填膺,痛骂雷州官府狼心狗肺。就这情况,这些人还不舍得浮海前往琼州投降,多忠诚士兵啊! 本着英雄惜英雄的心态,明军千总按对待老百姓的待遇给他们算钱,还亲自带他们去米商那里砍价,让他们尽量多带一些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这番义举让那几个清兵大为感动,临走时,他们集体跪倒在地,给明军将士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高呼“陛下万岁、王师仁义”。 第328章 划算交易 雷州收糖计划大获成功后,朱由榔依法炮制,将触角伸到廉州的永安所,高州府的宁川所,肇庆府阳江县的双鱼所、海朗所等地。 只有神电卫城是电白县治所,驻防清兵众多,才幸免于难。 卫所城理论上都是军事设施,大明的官有财产,现在拿来做军事据点算是回归初心。 卫所附近的田地几乎全部是官地,其上劳作的百姓多半是以前的军户,后来顺治把他们改为屯丁,他们依旧没有所种田地的地契。 这两年,云南、广西的卖地、分地行动大获成功,所以朱由榔把政策带到了琼州府,其中最主要就是卖各大卫所的官地。 大明总计三百九十四个卫所,屯田总数高达八十九万余顷,足够分给数百万户百姓。琼州府面积大,治下卫所屯田很多,安置万余户百姓问题不大。 因为帮助安南女王拿回红河三角洲,又和产粮大国暹罗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粮食源源不断,所以朱由榔下旨降低了琼州府的卖地价格。 现在明军把沿海卫所的屯丁迁徙到琼州,承诺在那边可以正式购买土地,屯丁们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每年要上缴的分期购地款也不多,比上缴给清廷的地租还便宜一些呢。 高州、廉州、阳江和雷州一样,对这种无耻的游击战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小股部队耀武扬威。 六月初,朱由榔派兵收复硇洲岛、海陵岛,进一步压缩雷州水师的活动空间。 栗养志痛苦地发现,麾下十几艘战船已完全出不了雷州湾,还不如没有。 如果没有水师,就不用保持那么多水兵,也不用维修、保养船只,能节省一大笔经费。 朱由榔洞悉了这种心态,再度派出使者前往雷州,找栗养志谈判。 栗养志听说有使者来访,立即想到朱由榔又想卖俘虏,提前想了很多说辞来推脱。 现在已有的水兵都是累赘,他根本不想花钱把下龙湾之战被俘的水兵赎回来,就是军官也不想要。 这次的使者是陆顺明的手下谢大昌,之前和栗养志合作过多次,一见面就点明来意——天子想要帮助雷州水师处理战船。 “陛下仁德,知道你们的战船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再过一段时间估计还要自己烧掉。与其这么浪费,不如卖给朝廷算了。” “买……买船!” 栗养志听得目瞪口呆,被天子的奇思妙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经过一番挣扎,他终于想通了一些,呼吸也慢慢变得顺畅。 既然明军可以把俘虏卖回来,自己当然也可以把战船卖出去。只要条件合适,一切都可以买卖。 作为三府总兵官,栗养志对禁海迁界的政策略有耳闻,知道年内多半要实行。 很难说朝廷的最终要求会严格成什么样,雷州水师的十几艘战船到底要不要焚毁,只取决于庙堂上几个辅政大臣的一张嘴。 栗养志想了一下,决定投石问路,探探对方的条件。 “不知贵主打算以什么价格买这些战船呢?” 谢大昌对这种合作的态度相当满意,缓缓伸出一个手指,又把一个手指转变为一个手掌。 “大船一千两,小船一百到五百两之间,按吨位计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栗养志出离愤怒,大声叫了起来:“都是去年新造的好船,每艘船都花了上万两银子。船上还安有舰炮,全部是澳门采购的上等铁炮。贵主只出一千两就想买下来,那是痴心妄想。” “上万两那是你给上头的报价,实际也就花了四、五千两。要在我们的造船厂,这种普通的杉木船,花个两千多两也就造出来了。” 谢大昌掰着手指给对方算账,加上舰炮,也就值个三千五百两,不可能再多了。 “那也应该卖三千五百两,和一千两相去甚远。” “栗总兵,新船下水打八折,你没听说过吗?再加上你们已经用了一年,再折价一成。还有,下龙湾一役,你们的船多有破损,底舱说不定还进过水,得上坞翻修啊……” 根据谢大昌的算法,雷州水师最新的一批船也要打五折,一来二去,距离一千两已经不远了。 “反着你们迟早要烧,何不提前换点实在的呢?陛下听说最近贵军很缺粮草,快揭不开锅了。如果栗帅同意卖船的话,陛下可以低价卖一些粮食给贵军。” 栗养志眼睛睁得更大了:“也就是说,银子你们还要拿回去?” “不是拿,是卖粮食。都是上好的安南大米,一两半一担,足斤足两,童叟无欺。一艘船可以换七百担粮食,按现在雷州的粮价,价值接近三千两银子,很不少了。” 谢大昌摇头晃脑,将交易过程来回换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笔买卖栗养志一点都不亏。 为了对方更好地卖船,朱由榔还设计了一个完美的交易流程。 栗养志可以假装收到情报,就说锦囊所、海安所、硇洲岛等地的明军数量很少,防御松懈。 雷州水师果断出击,突袭了明军的各个基地,成功缴获大量粮食。 因为明军水师强大,每次都有一两艘船在战斗的过程中沉没,完全说得过去。 如此一来,栗养志不但完成了交易,还获得好几次大捷的军功,怎么看都是赚了。 “用几艘注定要烧掉的战船,换回大批粮食和一连串胜利。栗总兵,你凭良心说话,这笔买卖做不做得?” “这个……” 栗养志仔细盘算了一番,忽然发现对方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雷州军现在因为缺粮饷而军心不稳,如果能用十几艘战船换回上万担粮食,足可以让士兵们吃一个月饱饭。 再加上几次“大捷”,雷州城就稳如泰山了。 现在军舰出不了雷州湾,硬要说用处,顶多就是明军在雷州湾登陆时做决死反击罢了。 他有一种预感,明军根本不会顶着岸防炮登陆,所以战舰的唯一用处只存在于假设之中,没有多少实际价值。 栗养志思来想去,忽然又问道:“你们想收糖货对。如果你们愿意连糖货一起收,这个船本帅就卖了。” 第329章 安全声明 对于陈允中这几个月的激进操作,栗养志给予的评价很低,认为这是新官上任乱烧火,不懂装懂瞎折腾。 伪帝这两年大搞海贸,财运亨通,如果可以轻易遏制,陆彪早就行动了。粤南不会闹成这样,更轮不到陈允中来接任知府。 经过下龙湾一役,栗养志的心态变得越来越保守。高雷廉三府实力弱小,闷头恢复是当务之急,应该低调做人,绝不能做出头鸟。 正如李忠良所说,把明军主力引向广州,让实力更强的尚可喜吸引火力,是最明智的策略。 听到使者提出要买船,他想起李忠良与他分享过的一条情报:安南老街参将麻福初次遇到明军时,曾主动将所有江船送给伪帝。 从此以后,明军没对老街发起过任何进攻。麻福一直保持独立,直到武公悳投降,才摇身一变,成为大明的参将。 栗养志对此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大彻大悟,将这个主动缴械的策略称为“安全声明”。因为没有了江船,老街军就无法袭扰明军补给线,威胁性大幅下降。 只要目标没有攻击性,又像刺猬一样又臭又硬,伪帝多半会失去进攻的兴趣,将视线转到其他地方。 如今明军已占领海南岛,通向广州的障碍仅剩下雷州水师。只要没有船,失去袭扰明军补给船队的能力,雷州城在伪帝光复清单上的位置自然会大幅后移。 如果能好好和伪帝做生意,不妨碍他收糖赚钱,位置还能继续往后靠,直到占据倒数第一、第二的安全位置。 既然梧州、广州都不给粮饷,高雷廉镇明哲保身无可厚非。栗养志对祸水东引没有心理负担,心思很快放在如何提高收益上。 栗养志和天子做过交易,知道讨价还价不会触怒对方,所以放心和谢大昌谈条件,最后得出一个很具体的合作方案。 首先,卖船可以,但是不包括舰载炮。他会以增强府城防御力为借口,把数十门大口径火炮全部卸上岸,架在雷州城头。 其次,天子要同步收购他手里的糖货,不能低于给老百姓的价格。 最后,他还要采购一批燧发枪和铁壳手榴弹,数量要足以装备一个步兵营。 朱由榔听完谢大昌的转述后大感惊讶,连叹对方已非吴下阿蒙,居然懂得捆绑销售了。 “栗养志的脑子还是灵活的,能想到找朕买枪、买炮,有点意思。” 郑经到琼州后,对所有事物都感到新鲜。东宫太子还没抵达琼州城,他有大把时间到处参观。 其中最令他感兴趣的,就数御林军的新式装备,尤其是燧发枪和铁壳手榴弹,让他爱不释手,仔细把玩过好几次。 在他看来,这些武器威力惊人,都是当世利器,应该严格管控,最好全部留在朝廷官兵的手里。 之前向暹罗出口就算了,毕竟是盟国,又远隔重洋,对大明没有直接威胁。至于卖给清军,那是万万不行的,价格再高也不可以。 一旦清军拿到这些新武器,就有可能对明军造成重大损失,再高的收益也不足以弥补对军队造成的伤害。 如今栗养志竟异想天开,向大明购买这些先进武器,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见天子没有直接拒绝,好像还有“可以考虑”的意思,他连忙大声劝谏:“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嘿,栗养志不知道价格,以为都是些便宜货,随随便便就装备一个营,太天真了!”朱由榔笑着揶揄,语气中充满鄙视。 按照卖给暹罗的友情价,一把燧发枪的售价高达十几两,铁壳手榴弹更不用说了,每一颗扔出去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对于武器出口,朝廷还要收三成的关税,这不是栗养志这种穷鬼能买得起的。 雷州的镇标营人数高达两千,十艘战船也就能换五、六百把燧发枪罢了,远远达不到装备一个营的数量,至少做不到人手一枪。 “陛下三思,价格再高也不能卖啊。与其卖给栗养志,不如卖给微臣。他出多少钱,微臣愿意出双倍,不……三倍!” “哈哈,爱卿说笑了。闽王是朕的左膀右臂,怎会有限制呢?你直接派人去志灵城,找军火商谈价采购即可。报朕的名号,可以有八折优惠,不用出双倍高价。” 郑经尴尬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是担心敌人拿这些武器来对付我军,这样我们的损失会很大啊!” 朱由榔不置可否,转头向张北海问道:“你看如何?” 张北海耸耸肩,不屑道:“他们现在多使用澳门产的火绳枪,换成燧发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雷州清兵每月才操练一次,就是拿金箍棒,也打不死人。” 郑经暗暗点头,感觉自己的信念有些动摇。 厦门那边也有火器营,他知道火铳手必须严格训练,否则上阵时就会手忙脚乱,不但打不准、打不快,枪械还可能因为装药失误而炸膛。 如果经常进行实弹训练,枪械就会损耗得飞快,枪管会变形,或者产生肉眼难以发现的裂痕。 他猜测燧发枪这种精密枪械更加娇贵,机簧、燧石等部件也许多练几次就得更换。 当然,也可以用普通的火绳枪进行训练,战时再换成燧发枪,这样枪械损耗就会小得多。不过火药消耗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把爆炸过的火药回收。 朱由榔对部下充满信心感到很高兴,又向众人分享了一条重要情报。 尚可喜正在广州城筹备军器厂,地址就在白云山脚下。下龙湾之战两军在造船厂附近打得激烈,少数燧发枪和铁壳手榴弹被清兵缴获。 那些清兵回到广州,把明军的新式武器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攻不下造船厂、铸炮厂,完全是因为武器不行,而不是他们不够英勇。 尚可喜把玩过这些新武器后,对那些将领的说辞表示认同,然后立即下令筹备军器厂,自己生产燧发枪和手榴弹。 广州面临的防御压力越来越大,他已顾不得朝廷猜忌,迫切希望追平两军在武器方面的差距。 燧发枪、手榴弹都不是很复杂的东西,有可以参照的实物,仿制并不困难。尚可喜很有钱,用不了几个月广州就能生产自行这些器械。 朱由榔对此有些担忧,然而并没有办法阻止。既然如此,只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然后从其他角度击败对手。 第330章 蛙跳战术 在朱由榔看来,尚可喜是比吴三桂实力更强,更难以对付的劲敌。 永历四年,尚可喜率领清军攻克广州,次年占领广东绝大部分州府。 之后的四年,李定国两次东征,曾短暂收复粤西、粤南部分地区,然而新会战败后,不得不退回广西修养生息,再也无力东顾。 从永历五年算起,尚可喜经营广东已长达十一年之久,算得上根深蒂固。 自宋元以来,由于中原汉人不断南迁,地处岭南的广东发展迅速,逐渐变成人口稠密,文教昌盛的沿海大省。 明嘉靖朝前后,广东经济跻身全国前列,财赋大约相当于广西的十倍。特别是省府广州,土地丰饶、商贸兴盛,是难得的聚财宝地。 天启朝之后,南北直隶、河南、山东等人口大省不断受到战乱波及,人口削减得厉害,有的地方甚至十室九空。 相比之下,广东经受的战乱更少,清兵南下之前,还能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即使后来尚可喜、耿继茂在南雄、潮汕、广州等多地搞过大屠杀,苟存的百姓仍然比大多数北方省份多很多。 广东是南方最方便的出海口之一,广西、江西、湖广、福建等临近省份的货物大多经过南雄古道、梅岭古道等通道进入广东,然后通过西江、东江、北江汇聚到广州交易,最后装船出口到日本、高丽和南洋。 因为行商众多,物资交流频繁,设在南雄、嘉应州、潮州等地的路桥关卡收入丰厚,其中南雄太平桥钞关最高,一年征收的商税高达四十万两。 加上田赋、丁银、盐课、糖厘等各色收入,广东布政司的税赋收入高达两百多万两,占清廷全国总收入的一成有余。 单从钱粮收入上比较,尚可喜可利用的资源不但比割据贵州的吴三桂多,也比朱由榔直接掌握的多。就是加上云南、西川,西南明军也仅仅能持平广东一省而已。 两广是拥有人口兵源,钱粮经济的庞然大物,绝不是轻易就能打败的。 从兵力部署上,可以直观看到两广有多强大。两广清军数量高达十余万,比朱由榔直接指挥的部队还要多一倍。 虽然这两三年经历数次大败,却能凭借强大的经济收入,不断补齐兵源,恢复实力。这是钱粮全靠邻省接济的吴三桂所不能比的。 可惜清廷规定,各省赋税要向京师上缴八成,用以支应东南、西南战事所用。广东在永历十四年以前只需要对付龙门的两广义军,分到的军费一直不多。 大明天子在安南崛起后,李栖凤不断上书京师,申请减少上缴比例,将钱粮留在广东整顿绿营军备。 两年下来,广东形式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李栖凤才想到权势滔天,富可敌国的尚可喜。 尚可喜虽然没有广东的治权,却可以利用平南王的权势大肆圈地,霸占盐田;又通过设立总店,私抽商税;把持行市,垄断贸易。 连疍户渔课、津口渡税这种鸡毛蒜皮的地方,都逃不过尚家的勒索和搜刮。 如果清廷一直提防,尚可喜当然继续敛财,一毛不拔。但只要交出广东军政大权,让尚可喜成立藩国,就能为广东截留更多税赋。有必要时,他还能掏出私财和明军打。 如此,广东清军可使用的钱粮将大幅增加,各提标营、督标营及各地驻防绿营的拮据窘况马上就能得到缓解。 朱由榔虽然通过种茶贩糖,开山挖矿,发展工商海贸等方式赚了一些钱,却还不能和财大气粗的尚可喜相比。就是加上郑成功,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 如果明军再走李定国二次东征时的老路,让主力先取高雷廉,然后沿着潭江往东打,一定会再度碰上新会这个钉子。 新会是潭江、西江的交汇处,两江夹一地,清军可以西江上游的三水、肇庆集结兵力,不管支援布防,还是伺机反击都很方便。 一旦两军常年累月地对峙,就会变成钱粮对耗的苦战。 朱由榔能轻易把高雷廉拖垮,却不一定能耗过整个广东。这样的战略有点吃力不讨好。 选择经济战,以持续打击,不断减少伪清广东布政司的财税收入,是朱由榔规划的新战略。 在所有税赋类别中,田赋、丁银是最难以撼动的,必须攻城略地才能有效打击。因此,只能从其他锐种着手。 广东布政司每年在糖厘上收入十几万两,盐课收入四十多万两,朱由榔已经在打击,或提前部署。下一步就是打击广州府、惠州府和潮汕地区。 不但要彻底搅乱这些地方的生产秩序,更要让临近各省的货物不能再由广东出海。如此,伪清在广东的钱粮收入必定大减。尚可喜的军器厂办得再大,没有充足的经费也是白搭。 要打击这几个沿海州府,最重要是封锁珠江八大出海口,其次是重夺南澳岛,封锁潮汕沿海。 为此,朱由榔指定了一个名为“蛙跳”的出征计划,即无视沿海州府的县城,通过不断占领海岛来封锁海域,袭扰清境生产。 第一步,派陈上川占领虎跳门外的上川岛,已经圆满完成。下一步就是占领香江岛,彻底封锁零丁洋。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现在迫切希望解决雷州水师的威胁。为了盯着这十几条船,不让清军溜出雷州湾搞破坏,明军需要留下多达三十艘军舰日夜巡逻,实在太累。 这次向栗养志收购战船,除了可以增加十余艘海船可用,还能解放两倍战力,意义十分重大。 不要说一千两一艘,就是三千两、五千两一艘都是值得的。 出售糖货,购买燧发枪、手榴弹等附加条件,他认为完全可以考虑。 燧发枪的火力也就比普通火绳枪高上两三成,只要不配上刺刀,在清军手里,燧发枪和普通火绳枪没太大区别。 经过郑经、方以智等人的苦苦劝谏,朱由榔最后决定只出售不配刺刀的燧发枪,拒售使用简单,威力巨大的铁壳手榴弹。 燧发枪参照黑市走私价,三十两一把,以榨干栗养志手里的钱。 至于卸下火炮这种粗枝末节,朱由榔根本不在意,反正短时间不打算占领雷州城,栗养志愿意摆多少火炮在城头都没有关系。 第331章 精彩捷报 谢大昌再度前往雷州,将修改后的交易条件带给栗养志。 自从和陆顺明做过一次“你来我往”的交易,栗养志就对谈判技巧产生浓厚兴趣。经过反复揣摩,如今已小有心得。 他发现一些看似不可能被对方接受的“过份条件”,也有提出的意义。 因为有诚意的谈判者不会拒绝所有条件,如果拒绝其中一部分,必然会对剩余部分做出一些让步。 比如卸下舰载炮、购买燧发枪等和军队直接相关的条件,就是栗养志眼中的“过份条件”。他本以为朱由榔会直接拒绝,至少会对数量做出严格限制。 在他所有看过的所有戏文里,还没有哪个皇帝愿意把军国利器卖给敌国,在两军交战的当口更不会。他估计翻遍二十三史,也找不到这样的笨蛋。 栗养志相信大明天子不是笨蛋,提出时,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能被通过固然好,即使被拒绝,也能为糖货争取到一个有利价格。 如今天子竟如此慷慨,让栗养志深感意外,反倒有些忐忑不安。 不过他想了好几遍,怎么也看不出这里面能有什么阴谋,对自己有什么害处。考虑到这个大明天子喜欢招降清将的习惯,这种超出常规的善意,似乎别有深意。 “陛下……会不会想招降?不会!我栗某以前可杀过不少官兵,呸,金声桓、李成栋那些来回跳的人,也算得上明军?” 种种思虑只在几息之间,栗养志定了定心神,让脸上表情更自然一些,不让对面的谢大昌看出任何破绽。 虽然天子表现出一种友善的态度,但他并不打算马上向反正的路上走。 这二十年,明军也打过大胜仗,明廷有过数次扩大战果,甚至划江而治的机会,全都因为很狗血的原因错失了。 比如说赣州之战,守城的清兵只有四、五千,城外十几万明军愣是一个多月打不进城。当时栗养志也是守城将领之一,事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英明神武,亲手创造过这样的奇迹。 作为跟随平、靖两藩王入粤的宿将,栗养志深知尚可喜的实力。明军是否能攻破广州城,彻底光复广东一省还是未知数,至于打到长江边更是遥遥无期。 雷州还有三万清兵,可以勉强自保,没有必要急于反正。万一明军这次又没抓住机会,被尚可喜打回安南,现在投靠明廷那就亏大了。 “贵主的建议,本帅知道了。三天后,本帅会率部向硇洲岛发动夜袭。三条船,八千担赤砂糖,总计一万七千四百两。一半换粮食,一半换燧发枪,没问题?” 谢大昌快速算了一下,这大概能买五千多担粮食,外加两百九十条枪,对于琼州库存来说并不多,于是轻松回应道:“没问题,三天后恭候大驾。” …… 明军登陆雷州不到十天,陈允中已是焦头烂额,头大如斗。 到处出没的明军游击队将乡野搅得一团糟糕,让雷州本不宽裕的钱粮状况显得更加窘迫。 因为地方不靖,他没办法继续派出胥吏、衙役到乡野搜刮钱粮。有时手下回来汇报钱粮被明军抢了,他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廉州是不能去了,陈允中只好派出心腹向高州、阳江求援。 高州知府萧嘉熙之前听从雷州的倡议,用库银收了三四万担糖货。如今堆在仓库里没去处,他心里憋闷得厉害。 见到求援的使者,他气不打一处来,带使者去到仓库,指着那些赤砂糖就让使者带走。 使者不敢得罪另一个知府,又不敢空手回去交差,只好硬着头皮收下,又花钱组织人手把糖货往雷州运。 哪知回到雷州时,陈允中已经换了一副表情,显然心情大好,还盛赞使者办事得力。 原来在使者出去的几天里,雷州水师主动出击大破明军,取得下龙湾之战后的第一次胜利。 陈允中一边写捷报,一边向心腹分享好消息。说到兴头上,不由又赞了一次:“栗帅果然是名将,指挥水师以少胜多,当浮一大白。” “恭喜大府,我们的糖终于可以运去广州了。” “哪有那么容易。现在还不行,过阵子说不定就行了。” 陈允中沉浸在“大捷”的喜悦当中,带着满面笑容。他告诉心腹,栗养志一次出击就消灭了四五百个明军,缴获几千担粮食。 虽然带回的首级只有几十颗,还是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面容的那种,但近三百条枪可不是假的。 本来陈允中对首级数量不够深感怀疑,觉得那是栗养志在虚报战果。 然而当他看到带回的几百杆燧发枪时,立即将所有怀疑抛诸脑后。他之前见过安南燧发枪,对这种利器印象深刻,不是普通工匠能随便仿照的。 既然栗养志能缴获这么多枪,那一定消灭了两倍以上的明兵。至于首级嘛,岛上黑灯瞎火的,割不到也正常。 还有,几千担粮食可不是假的。都是安南大米,别的地方想种还种不出来呢,除了端掉敌人的补给粮库,没有其他解释。 “就是损失大了点,三条船,可惜了,”陈允中叹了一声,然后又恢复乐观,继续写着捷报。 在呈送给广州的精彩捷报里,他是这场突袭的谋划者,幕后筹备人。 在出击前,他不但极力赞同,还拿出私财当赏银激励士气;战斗时,他就在船上擂鼓助威,看着将士英勇杀敌;战后,他又亲自勘察战果,确保颗粒归公,没有一个明军逃出硇洲岛。 他还发挥文采,将栗养志转述的海战经过描写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看到一般。壮烈激昂的场面于跃然纸上,连敌舰沉入海底的过程都说得清清楚楚。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他还提议将五十把燧发枪送去广州,做为送给平南王的献礼。 “听说王爷正在筹备军器厂,看到这五十把燧发枪,一定非常高兴。这都是完完整整的好枪啊,和下龙湾捡的破烂不能比。王爷仿制出更多燧发枪时,一定会记得本府的功劳。” 第332章 名臣出道 硇洲岛“大捷”让陈允中兴奋了好几天,可惜他手里没什么钱,没法依例拨下银钱犒赏凯旋战士。 很快,军营里开始有人悄悄议论,说这任知府太吝啬,不值得士兵卖命。 小道消息通过七弯八拐的渠道传到陈允中的耳朵里,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于是主动他找到栗养志,当着诸将的面解释了老半天,发毒誓自己一定会如实报捷,不会克扣将士们的功劳。 还说平南王英明神武,收到捷报后肯定不会亏待大家,只要赏银一到,他就会马上下发,绝不截留一丝一毫。 栗养志没有当众反驳,但私下向陈允中发出抱怨:府库没有银子可以理解,但在两军即将大战的情况下有功不赏,恐怕会寒了将士的心,伤了将士的锐气。 最后,栗养志提出折衷一个方案——可以先发一些赤砂糖,白糖更好。虽然现在卖不出去,但将士们可以先留着,赶走明军之后卖也是可以的。 按照他的理论,将士手里的糖越多,越有赶跑明军的干劲。 当初收糖货返去广州,不就是为了赚银子发军饷吗。现在拿来犒赏将士也是正途,还省了中间一道程序。 陈允中深感赞同,立即命令高州回来民夫改变方向,将上万担赤砂糖往军营里送。他还向栗养志承诺,只要能打胜仗,就是把府库搬空了,他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让将士们好好干,本府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大家。” 在这种激励下,雷州水师变成嗷嗷叫的虎狼之师。半个月之内,他们接连出击,每次都能取得不少战果。 看着栗养志带回来的七八百条枪,两三万担粮食,陈允中不由得感叹自己真是块当官的料。只花了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把雷州困局盘活,堪比虞允文、范仲淹这样力挽狂澜的帅臣啊! 从第二次大捷起,他就一直吵着要随军出战,每次都被主帅劝了回去。 这日,栗养志再度集结水手、水兵,准备袭击徐闻县锦囊千户。 据说明军刚用海船卸下大批粮食,就堆在卫所城的仓库里。那些粮食都是用来和乡民交易的,足有几千担。 陈允中收到消息后,立即换上戎装,在部队出征前赶到码头,无论栗养志怎么劝说都不肯下船。 “将军三战连捷,明匪闻风丧胆,有什么好怕的?开船开船,本官给将士们亲自擂鼓助威。” 当将士们再劝时,陈允中还板起脸发怒,说雷州水师看不起他,不给他面子。 栗养志非常无奈,只好带着他一起出海。 第二天,雷州水师再度凯旋归来,同时带回一条噩耗:新任知府陈允中在酣战中被明匪一炮打中,壮烈殉国…… …… 永历十六年,夏至。 广州平南王府后院的湖心亭内,一个中年男人正手持佛珠闭目而坐,口中微动,不知念的哪一条佛偈。 他的对面是一个头陀打扮的僧人,正在用画笔为他画肖像。 只见那僧人运笔如飞,不多时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已跃然于纸上,只需再完善一些细节,就可以大功告成。 湖心亭外,三十多岁的香山新任知县正跪于的步道边,额头几乎贴着滚烫的石板。 广东六月的天气酷热难当,新任知县穿着整套官服跪在太阳底下晒,浑身早已湿透,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权倾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而他自己不但官职低微,还刚刚犯了一桩大错。 整个广东,除了尚可喜发话,没有人敢保他。如果没有人保他,擅自释放七个犯官的罪名足以让他马上丢官去职,成为香山县大牢里的第八个犯官。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作画的头陀僧人终于完成最后几笔,站起合掌一拜,恭敬道:“王爷,画好了。” 尚可喜接过僧人的画,仔细端详了一阵,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赞道:“听闻大汕禅师乃觉浪禅师法嗣,诗画兼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僧人正是尚可喜口中的大汕禅师,听到赞许脸上露出喜色,合掌谢道:“檀越缪赞,诗画乃小道,小僧聊以自娱而已,不值一提。” 尚可喜让下人将肖像画收好,又道:“禅师过谦了。本王听说禅师不但善于工绘花鸟,对制作家具、机关亦有研究。本王有一事相求,望禅师不要推辞。” “王爷请说,小僧一定尽力。” 尚可喜挥挥手,让家奴呈上一个长长的匣子。大汕朝打开的匣子里一看,竟然是一把长长的火铳。 没等大汕表示惊讶,尚可喜已做出解释:“这是我军刚缴获的新式火铳,名为燧发枪,禅师不妨看看。” 大汕接过燧发枪仔细把玩了一番,竖起拇指赞道:“确实是好枪。以扳机燧石引燃火药射出弹丸,确实很巧妙。如此一来,就不需要火绳了。” 见对方识货,尚可喜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叹道:“本王已让麾下铁匠仿制,却一直没有完全成功。五把之中,倒有三、四把无法引燃火药。” “王爷明鉴,这小小的枪中要装入击发机关,所有部件必须要严丝合缝才行。特别是这个簧片大有讲究,要想大量制造确实不易。” “没错,禅师果然慧眼识珠。本王欲将此枪呈送京师御览。禅师既精通机关之术,又擅长工笔画,不如帮本王配图数幅,讲清其中关键要害。陛下年纪尚小,看图总比看字省力一些。事成之后,本王愿捐一千两修缮长寿寺。” “谢王爷抬爱,小僧义不容辞!” 大汕知道这一千两包含了画肖像和画枪的报酬,哪里会推辞,立即接了这个任务。 退下时,还不忘向跪在路边的香山知县合掌施了个礼。 尚可喜见惩罚得差不多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淡淡道:“姚启圣,浙江会稽人,举人出身。顺治元年,捐通州知州,上任后立即杖杀乡绅,然后挂印而去。如今刚上任香山知县,又私自释放七个犯官……跑到本王的地界撒野,谁给你的胆子?” 第333章 胆大包天 姚启圣在烈日下跪了一个多时辰,虽然一动不敢动,心里却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 他乃天启七年出生,十九岁受到豪强欺辱,为了报复,竟跪在清军营前乞官。任性地杖毙豪强挂印而去后,一直以经商为业。 到了三十多岁,他终于想明白,在这个世道赚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不过是待宰的肥羊而已,只有做官才能真正出人头地。 于是他转为考功名,竟又在乡试直接考了个第一名。 很快,他被委任为广东香山知县。走马上任后,他发现这是个“坑缺”,十足的烫手山芋。 因为人口流失,香山县收税困难,前七任知县都因为完不成收税任务而下狱,所欠税赋竟高达四、五万两。 单纯掏家财补窟窿太吃亏,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七个前任都给放了,以获得接近尚可喜的机会。 尚可喜一向委任家奴搜刮钱财,普通人想靠近这棵大树难如登天。 按原定计划,他打算在尚可喜面前直接认罚,用家财补齐欠税。如果尚可喜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就说自己擅长经商,辛苦赚来的。 这样一来,肯定能引起视财如命的平南王注意。花几万两在平南王那里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然而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发现还有另一个途径可以引起平南王注意。 听到诘问,姚启圣暗暗吸了一个口气,壮起胆子回应:“回王爷的话,卑职上任后查阅卷宗账簿,发现前几任知县已殚心竭虑办事,并无懈怠。然香山县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按朝廷定额收税确实难以做到。故卑职斗胆先将他们释放,以示朝廷国法之严明公正。” 尚可喜本不会理这种芝麻小事,只是听说这个香山知县刚上任,就设计诱捕了“澳门贼”头领霍侣成,似乎有些才干,才耐着性子接见。 没想到这个芝麻小官不但没有痛哭哀求,反而胆大包天,第一句话就顶嘴,令他心中十分不悦。 尚可喜冷笑着问道:“如此说来,若本王治你的罪,岂非不公正,不严明?” “卑职不敢。卑职自作主张放走犯官,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引颈受戮。死前,求王爷允许卑职进献一策,为王爷解忧,略以自赎。” “哦?你有什么计策能免一死?” 尚可喜调整了一个放松的姿势,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姚启圣,接着道:“若是说得不好,莫怪本王无情。” “回禀王爷,军器厂仿制燧发枪失利,皆因广东工匠惯于铸刀剑,不熟悉枪械、大炮之故。若能把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的工匠尽数迁往白云山,必能事半功倍。如此一来,王爷不但能造燧发枪,还能自造大炮。每年省下的银钱军费,可达十余万两。” 尚可喜略微一想,发觉确实有一番道理。之前两广总督府会花钱向澳门采买枪炮,而不是强征,皆因李栖凤不想树敌太多,又顾及自己的态度之故。 如今整个广州的清军都急需换装,全靠买花费过于巨大,不太现实。自制枪炮已迫在眉睫,一切都应该为此让路。 然而一旦派军队强行进入澳门抢工匠,说不定会把葡萄牙人吓跑。平南王府的“藩下商”通过把持澳门贸易,一年利润高达十几万两。如果商路彻底断绝,自己损失不小。 到底抢工匠获利更多,还是继续贸易获利更多,一时间难以算清。 如果放在以前,朝廷多花钱和平南王府无关,尚可喜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现在广东就要收入囊中,就另当别论了。 “卜加劳铸炮厂去年为葡萄牙人赚了上两、三万两银子,他们会答应放人?” 姚启圣将头再度贴到石板路上,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葡萄牙人既来到广东,自当听从王爷号令。卑职愿做特使前往澳门,和藩邦总督布加路面谈,说服他们自愿将工匠送给王爷。” “哦……” 在不影响王府赚钱的情况下把工匠弄到手,铸枪省下的钱就变成纯赚,当然是两全其美。 尚可喜听完这个建议,已有几分动心,问道:“你打算怎么说服葡萄牙人?” 姚启圣在等待大汕和尚画画的时候,早将其中关节算清。听到尚可喜问出这话,知道事情已有五六分成算,立即做出回应。 “卑职听闻荷兰人拿着常大人签署的条约前来,要求仿照澳门旧例租借香江岛,被王爷拒见。卑职敢请王爷接见荷兰来使,如此葡萄牙人必会服软。” 尚可喜是聪明绝顶之人,略微一想就明白其中道理。 葡萄牙人跨越重洋而来,可以打的牌不多。为了保住澳门这个贸易据点,一直对大清百般忍让,几乎言听计从。 唯一可以倚仗的,无非是鱼死网破,彻底放弃对华贸易,让平南王府也赚不到钱。 广东的货物想要远销欧罗巴,只能靠葡萄牙人。以前李栖凤有这方面的顾忌,就是尚可喜自己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如果引入荷兰人加入竞争,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荷兰人海上实力更强,一旦获得清廷支持,有能力把广东出口的所有货物全部吃完。 葡萄牙人不想失去东亚最后一个据点,就必须得彻底服软,哀求平南王府赏口饭吃。 就是他们最终决定放弃澳门也不怕,大不了让荷兰人接管,生意照做。 尚可喜越看越觉得这个姚启圣顺眼,决定让他试试,嘴上却换了个话题:“听说你送了五千两银子给卢兴祖?” 姚启圣心中一惊,瞬间又恢复平静。送银子给广东巡抚卢兴祖说情,换来和平南王见一面,本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对方知道也正常。 于是老实回道:“回禀王爷,确有此事。” 尚可喜点点头,脸上却依然保持平静,用淡淡的语气发出警告:“出使澳门一事,就交给你来办。记住,若把事情办砸了,就是卢兴祖也保不了你。” “谢王爷栽培。若不能把差事办好,卑职提头来见。” 第334章 知县野心 姚启圣从平南王府告退后,立即赶回香山县,筹备出使澳门事宜。 香山县城在石歧,距离澳门只有一百多里,而且可以坐江船从磨刀门出海前往澳门,交通很方便。 如果单纯只为获得工匠,姚启圣认为这趟任务并不难办。 除了要等待平南王府传召荷兰人觐见,制造出“明荷友好”的气氛外,没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 和自诩天朝上国,不屑了解蛮藩的官员不同,姚启圣在江浙经商十几年,经常关注海外形势。 他早就看出葡萄牙已经衰落的不成样子,否则不会丢失锡兰、马六甲这两个重要据点,更不会被荷兰人赶出日本和香料群岛。 在一片大溃败中,葡萄牙人能继续留在中国大发其财,不是因为澳门的防御力有多强,而是他们熟悉明、清两朝“国情”,懂得利用贿赂、让利等方法和广东地方官员搞好关系。 可以说葡萄牙人是借着明、清的庇护,才能保住澳门。 只要平南王肯接见荷兰人,答应考虑租借香江岛,葡萄牙人必然会如临大敌,甚至陷入恐慌。 至于日进斗金的卜加劳铸炮厂,对于澳门来说不算太重要。 这两年铸炮厂最大的客户就是两广总督府,只要广东停止采购枪炮,铸炮厂就会失去大部分利润,最后肯定得裁撤工匠。 与其死撑着不放,不如在还有价值的时候拿出来与平南王做交易,遏制荷兰人在中国的发展。 姚启圣相信只要自己点透这一点,澳门总督布加路十有八九会屈服。 所以对于此次出使,他并不太担心会失败,反倒更在意另一件事——如何招抚“澳门贼”余党。 “澳门贼”原是凼仔、路环、十字门及澳门内港一带讨生活的疍户,据说有上千条小艇、小船,人数多达四、五千。 他们平时或帮商人运货,或自己走私,或贩卖私盐,或向澳门提供淡水、渔获、食物等补给品赚钱,总之各有各的营生。 近几年,这批疍户中出现一个叫霍侣成的首领。在他的带领下,原本松散的疍户开始形成势力,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声势越来越大。 因为疍户常年居于水上,人数又多,普通的巡检、衙役拿他们没有办法;就是广东水师的战船,去少了一样被围攻。 一旦清军集结大军前往围剿,他们就钻入各种河杈、海湾中躲藏,在水师赶到澳门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侣成一直不肯接受清廷招抚,澳门贼难以被彻底剿灭,就连广东督、抚都感到头痛棘手。 姚启圣刚到香山县上任,就自掏家财训练乡勇,施计诱捕了霍侣成。 现在“澳门贼”已群龙无首,他认为只要再使把劲,劝降霍侣成,招抚其部属,就能得到一支熟悉水战的力量。 姚启圣的人生目标远大,光靠巴结平南王可不行,那样只会成为一条狐假虎威的走狗。 在乱世之中想要获得京师重视,必须拥有嫡系武装,成为实力派,在对抗明军的过程中立下耀眼的军功。 在拜见尚可喜的时候,他已拿到招抚澳门贼的许可,此次去澳门,要顺便把这件事给办了。 姚启圣一回到香山,立即前往县衙大牢,继续劝降刚抓到的霍侣成。 可惜那个水匪头子依旧油盐不进,任凭他嘴里说出花来,也不做任何回应,把他气得够呛。 出了牢房,长子姚仪满脸愤愤不平,不解问道:“父亲,这些水匪都是乌合之众而已,值得如此花费力气去招降吗?不如直接送去王府,也算完成一桩大功劳了。” “你懂什么。有了澳门贼那上千条船,咱们香山县才有自保之力啊!” 姚启圣孜孜不倦地教导长子,讲述招抚疍户的重要意义。 在他看来,明军水师已势大难制,肯定会走海路反攻广州府。 现在再造海船是赶不上了,必须招抚疍户才有船可用。香山县河杈小,海船难进,正适合机动灵活的小船施展。 同时,他又叮嘱姚仪勤加操练驻防绿营和自掏腰包招募的乡勇。 香山县的驻防绿营只有数百,加上乡勇总数也不到一千。既然人少,就务必要把兵练精,至少要做到三日一操,绝对不能为了省钱而懈怠。 “让士兵们每天都吃上白米饭,只要出操就加猪肉,每人至少一两。这样练上半年,方可练出敢战之兵。” 姚仪一听不但要给那些大头兵管饱,还要管肉,马上叫苦道:“父亲……一天百余两银钱花出去,我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向老百姓加征税银。” “香山县才一万余男丁,能征多少钱?加征税银只会让盗匪越来越多,反而不美。为父已从老家调钱过来,你不必节省,放手去干。” 见长子露出心痛如绞的表情,姚启圣有点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接着道:“伪帝今年必来广州,也没几个月了。咱家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就是要在这里派上用场。我们姚家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事,成大业。日后出将拜相,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啊!” …… 广州府,三水县,思贤滘。 思贤滘,初名为沧江,位于广州三水县和肇庆四会县交界处,是沟通西江和北江的河道。 相传大儒陈白沙到此访门生陈冕不遇,书题“思贤”二字而去,由此得名。 思贤滘以西的江河被广东疍户称为西海,以东称为东海,中间的九江、顺德等地又被称为“半东西”。 疍户将三水以下的江河称为“海”是有道理的,因为涨潮时海水倒灌,会让江水逆流,直到思贤滘一带才减缓。 从广西来的江船为了节省力气,通常要在思贤滘以西的沙洲停靠,等待落潮时再继续顺流启航。返回广西船也一样,通常在涨潮时连续赶路抵达思贤滘,然后等刮东南风时再继续赶路。 久而久之,那片沙洲就成了疍户的聚集地。因为大多数都是前往广西的江船停靠,所以沙洲又被称为“广西洲”。 因为思贤滘位置如此关键,尚可喜抵御李定国第二次东征时,就在此处屯兵支援新会。 后来清军长驱直入,一举击败围攻新会的明军并不是运气,而是尚可喜熟悉水文,能加以利用之故。 这日清晨,江面上弥漫着浓浓大雾,一艘广州方向来的大船缓缓驶出思贤滘,直奔广西洲。 面对前来拦截询问的疍家小船,大船亮出了“新安周”、“新安李”的旗号。 疍家小船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周老大、李老大终于来了,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呢。” 第335章 番禺游击 话音刚落,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的疍家小妹从小艇中跳出,冲前来的大船叫了起来。 大船上,一高一矮两个健壮男子从船舱内钻出。其中高的那个男子笑着应道:“没大没小,怎么不喊周大哥、李大哥。这么早起来,不会一晚没睡,专门等我们来?” 疍家小妹看到大船的旗号,本来是一脸欣喜,见到两人出舱,嘴却嘟了起来:“哼,想得美……自从当了什么番禺游击,倒有一两年没来三水。我现在只知有周老大,不知有周大哥。” “嘿,小妹生周大哥的气了。周大哥给你带了好些西洋货,快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疍家小妹一听有西洋礼物,立即眉笑颜开,指挥水手将小艇靠过去。没等靠稳,就手脚并用爬上大船,钻进舱内找所谓的西洋货。 两个男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两人是广州番禺、南海、新安三县的疍家首领。高的是尚可喜委任的番禺游击周玉,矮的是他的好兄弟李荣。 广东疍户十余万,名义上都要听从徐、郑、石、马四姓族长号令,实际上因为互相之间距离太远,各府县疍户都有自己的首领。 其中番禺、南海两县因为靠近广州城,疍户众多,是广东实力最强的一股。 几天前,周玉、李荣收到三水传信,邀他们到广西洲聚首,说是商议“要事”。 周玉早就收到霍侣成被擒的消息,知道这趟多半是商议如何营救,于是收到信之后立即和李荣从番禺赶来。 巡逻小艇看到两人后,立即吹哨传信,向附近的疍船示意来者是自己人,无需惊慌。 两刻钟后,周玉在指引下靠近一艘四十余尺的议事船。看到旁边靠泊着满满的几排船,他知道广东各府县的二十几个首领几乎都到齐了。 进到议事船的船舱,有的人亲热地向他两人打招呼,也有的人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甚至还有人低声发牢骚。说什么周玉、李荣当了清廷的官就开始摆架子,让所有人等着他们来。 管事的徐族长见各地首领已经到齐,便宣布正式开始议事。 霍侣成的弟弟霍侣明首先站出,痛斥姚启圣卑鄙无耻,竟派家奴假扮行商诱捕。又说现在香山县到处搜捕疍民,只要看到立即关进大牢。 “各位兄弟,姚启圣欺人太甚。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以为咱们水上人是好欺负的。” 此话一出,立即有不少人响应,都说今年各县河泊所都给疍船加了额税。从之前的每船一两多加到三、四两,有的地方甚至加到每船五、六两。 常年跑广西运粮的首领还说,现在梧州是真不好过。明明是常年见到的熟悉面孔,巡检非怀疑是明军的细作,要加倍塞钱才能通关。 如果不是因为周玉这个大清游击将军在,肯定有人会振臂高呼“反他娘的”。 徐族长见话题越扯越远,便连声让大家伙肃静:“别扯远了,还是讲怎么救霍侣成。周玉,你现在是清廷的游击将军,你怎么说?” 周玉站起跟四周拱拱手,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对周某接受平南王的官……” “什么平南王,尚可喜那个狗贼就是个大汉奸……” 听到尚可喜的名号,在座的人都开始忍不住骂了起来。 十几年前尚可喜在广州屠城,杀得六脉渠淤塞,当然也波及到广州一带的疍民。 加上尚可喜的“藩下臣”遍布广州府,在各处关卡,埠头勒索搜刮钱财,经常需要交易买粮的疍户深受其累。就算对明、清无所谓,心里不反清的人,也一定反尚可喜。 周玉听这些人痛骂也不生气,自己还跟着骂了几句,等群情稍稍平息,他才接着道:“什么游击将军就是个名号,你们当我周玉想当这个官……靠着广州城那么多水师战船,我们不低头也不行啊。” 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首领发话:“周玉投靠清廷也没什么错,大明又有什么好,近三百年了,我们还不是贱民,贱户。以前还是崇祯皇帝的时候,那些贪官污吏刮得更狠。你们说是不是?” 众首领听到这话,都默默无语。 说到贪官污吏,大明也好不了多少。反正两朝都不把疍民当人看,周玉确实没有为大明尽忠的义务,投靠清廷无可厚非。 周玉道:“要我说,不如让霍侣成先接受招安,人先出来再说。反正又不领清廷的粮饷,以后受不了,开船走就是。” 霍侣明听到这话,立时怒得满脸通红,大声呵斥道:“你要当清贼的狗官我们管不着,别拉我们香山疍进贼窝。老大说了,现在的大明天子和以前的不一样,高雷廉的疍家人现在都能上涠洲岛盖房养珠了,盖的还是青砖大瓦房。只要明军打回广州,我们肯定有好日子过。” “此话当真?” “不会是骗人的?” 罗定州、肇庆、韶州一带的疍民消息比较闭塞,都没听说过这条传闻,纷纷发话打听。 广州府沿海一带的疍户首领隐约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真假,不敢随便站出来确认。 “比珍珠还真。老大去年亲自驾船去涠洲岛看过,永历天子不但取消了珠户、疍户,还允许各家自行养珠,允许各家自行贩卖。” 说到这里,霍侣明从手里拿出一串珍珠,交给众人传阅:“就这样一串珠子,卖给南洋人能赚十几两。那里的疍家人,真的都住上青砖瓦房了啊。” 有了实物作为证据,霍侣明的话可信度大增。很多人都说老朱家终于办了一回人事,开始为子孙积德了。 也有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认为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官府,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众人正争执着,那串珠子已传到疍家小妹手里。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霍老大说的话和红旗总兵说的一样,让他出来讲讲,不就全明白了?” “闭嘴!” 徐族长听到这话,脸色猛然剧变,大声呵斥道:“大人议事,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第336章 聚众造反 疍家人虽然有四大姓为族长,几十个大首领实际管事,却仍然是很原始、松散的组织,规矩并不森严。 这次四大姓召集各地首领聚首议事,只不过是外围巡逻的小艇比平时多一些,以防被清军水师搞突然袭击罢了。 在议事船狭小的船舱内,各地首领、随行,各族子侄、耆老,拢共有六七十人。 四大姓族长地位无疑最高,实力却未必最强,更搞不了一言堂。只要有点身份的人,哪怕不是首领,也都能开口说两句话。 疍家小妹虽只有十二、三岁,却是徐族长极疼爱的么女,又经常和各地首领称兄道弟,所以谁都不觉得她进船舱有什么不妥。 徐族长忽然大发脾气,不但厉声呵斥,还直接把人赶走,大家都觉得有些惊讶。 有些脑子灵活的首领开始怀疑“红旗总兵”是谁,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族长见很多人带着疑问看向自己,连咳了好几声,重新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有个红旗水师的小崽子,带着梁标相留下的总兵印来三水搞事,被我沉江喂鱼了。” “红旗水师那些废材还敢来三水?真是不知死活。” “总兵印?是李大勇吗?杀得好……” 疍家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江面又是法外之地,有些人穷得狠了,连抢劫船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自然不会在意杀一两个人。 红旗水师的名声极坏,首领们不疑有他,叫了几声好就把事情揭了过去。 徐族长又招呼大家把转回正题,商量如何营救霍侣成。 二十几个首领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天,主意无非三种:要么凑人攻打香山县城,强行劫狱;要么贿赂县官,交钱赎人;要么接受招安。 赞成劫狱的人不少,然而周玉却一直表示反对,劝霍侣明接受招安。 理由很简单,香山新任知县很有才干,这两三个月一直在练兵,军心士气高得很。 疍家人都是在水上讨生活,上了陆地就抓瞎,攻打一个有数百驻防绿营的县城不容易成功。 平时走走私、打打劫,甚至杀几个巡检、衙役都是小事,清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成普通案件来处理。 可聚众攻打县城是赤裸裸的造反,肯定会惹怒当局,招来清军大规模报复。 无论明军在安南、高雷廉赢了多少场,现在广东都还是清廷的天下。广州府云集的数万清军可不是吃素的,动动手指都能让疍家人损失惨重。 “广东是清还是明的天下,还说不准,以现在来看,还是清多一些,我们犯不着当这个出头鸟。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 周玉连问了好几个“是不是”,给火热气氛泼了一盆冷水。几个平时和霍侣成交好的首领也泄了气似的蔫下来。 交钱赎人的方案也很快被否决,霍侣成这两年名声太响,在两广总督府、平南王府都挂上了号。姚启圣无论如何也不敢私自释放这个级别的钦犯,多少钱都不行。 所以说来说去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接受清廷招安。 霍侣明见深抱期望的疍家大会开成这个样子,肺都要气炸了,大声发出痛骂:“世人看不起我们水上人,真是没看错。这样没骨气,连我霍某都看不起你们。人,我们香山疍自己会救,不用你们管了。” 说完,霍侣明带着几个随行气冲冲钻出船舱,不管还在涨潮,扬帆就往下游走。 被这样当面痛骂,舱内其他首领都觉得没了意思,各自骂了几句“什么东西”,然后纷纷起身告辞。 周玉刚刚返回座船,不知什么时候遛走的李荣也闪身而回,用低沉的声音道:“问清楚了,前几天有个叫冼彪的红旗军来拜码头,被徐老大给扣下了。” “还没弄死?” “反正昨天还没死。每天都是么妹送的饭,人就绑在三水盈字十六号。” 周玉点点头,略想了一下就招呼手下扬帆开船:“走,先去追霍侣明。” 船顶着涨潮走不快,周玉让手下撑篙摇橹,紧赶慢赶,终于在金利镇附近追上。 霍侣明见追来的竟然是周玉的船,立时让所有手下拔刀防御,隔着江水大声骂道:“好呀,当了狗官,果然要帮着主子咬人,不错,不错!” “哪里话。都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我周玉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莫让人看见。” 周玉拍拍身上短打以示没带兵器,然后跳到对面船上。霍侣明冷哼一声,招手示意靠向江边。 等两船钻进芦苇丛藏好,霍侣明等人已被周玉连说带哄收了兵器。 “霍二,你真是糊涂啊,怎么能召那么多人去商量这种事。人多耳杂,你知道哪个是尚可喜的人,哪个是李栖凤的人?” 霍侣明本来是怒容满面,听了这话立时瞪大了眼睛:“不会……这是徐老大提议的……” “那个老狐狸,分明不想管这个事,又不好直接拒绝你,才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哪有天南地北几十个人密谋造反的,不走漏风声才怪。” 周玉详细分析了一番,将香山疍诸人说得连连点头。 疍户之所以让清廷头疼,凭的就是分散在整个广东,官兵难以聚歼。如果几千人进了香江县城外的石岐河,清军在两头一堵,那真是插翅难飞。 现在明军随时压境,正是尚可喜想先清理一波内患的时候,香山疍聚集人马攻打县城,无疑是自投罗网。 “周玉,原来你是忠的啊!刚才错怪你了,我霍二向你赔罪。”说着,霍侣明双膝跪下便拜。 “不妨,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周玉连忙将人扶起,又道:“你先在这躲两天,现在九江、鹤山那边的巡检司说不定正在拦江搜捕你呢。你再被抓住,谁来主持大局?” 霍侣明连连点头,想到四姓族长居然这么不讲义气,又是一阵郁闷。 “那你呢?现在回番禺?” “没到时候。等天色晚一些,我要回广西洲一趟,还有一件事要办……” 第337章 命不该绝 在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就对疍户的管理很重视,曾在全国设置二百五十二个河泊所进行管理。 万历初年,两广总督刘尧诲上《条议海禁事宜疏》,提出对疍民船艇用千字文进行编号。 凡乌艚、横江、白艚等大船小艇,都必须用墨笔大书字号于船侧,又置立号簿留存于衙门,便于随时查验。 同时,明廷还实行“通行证”制度,凡船舶往来,有刻号而无印票,或有印票而不对船号,又说不出编籍记刻号的,即视为盗匪盗。 一旦查出,“船货没官,仍尽法究。” 直到崇祯煤山上吊之前,明廷对疍户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几乎所有的良船都刻有千字文编号。 囚禁冼彪等人的三水县盈字十六号,就是这样的一艘疍船。如果不是刻有船号,这样的普通小艇停靠在广西洲的船堆里,旁人根本找不到。 一个多月前,冼彪带着同伴来到广西洲找疍家四大姓谈判,本以为就算谈不拢,疍家人也不会把他这个“使者”怎么样。 谁知徐族长听完所谓劫船投明的建议,立即将他们扣了下来严加审问。 冼彪等人本来就不是正经使者,只好老老实实招供。之后就一直被扣在船上,错过立功投军的机会。 这日黄昏,平时给他们送饭的小姑娘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陌生的疍家壮汉。 疍家壮汉一言不发就解缆开船,向西江下游驶出。远离广西洲后,他们掏出冼彪等人口中的破布,逐一给他们喂食。 看到眼前美味的烧鸡,冼彪心里暗暗发苦,知道这是杀人灭口之前的“断头饭”。 疍家人常年不上陆地,杀人不管埋,习惯将尸体沉江喂鱼。冼彪等人虽然在水上讨生活,却是正经的陆上人,想到马上葬身鱼腹,都哭丧着脸说不出话来。 轮到冼彪吃鸡的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好汉,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你们不愿投明就罢了,何必要杀人呢?” 领头汉子缓缓摇头,表示没得商量:“见谅,奉命办事。不想做饿死鬼,就赶紧吃两口。” 冼彪无奈,先咬了一小口免得做饿死鬼。见对方又拿腥臭的烂布往自己嘴里塞,立即大声叫了起来:“就算一定要杀,能不能给我们说个清楚明白,别让我们做枉死鬼。” 领头汉子见八个人同时看向自己,确实有点可怜,叹了一声回应道:“怪只怪你们不知斤两,没有官身还敢来讲数。大明也好,满清也好,谁拿天下都不关我们疍家人的事。我们族长不想惹麻烦,懂了?” 冼彪是心思机灵之人,脑子转了几圈,马上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徐族长显然不想明确站哪一边,哪边打赢无所谓,只求自身不要被战火波及就好。 冼彪一行来广西洲谈判,就是逼疍家四大姓表态。疍户各州府的首领中,心怀大明的人不少,已暗中投靠满清的人也很多,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掀起大波。 如果把他们放走,徐族长又怕他们回上川岛告状,为将来埋下隐患,所以才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灭口,就当做事情从没发生过。 反正冼彪等人是自作主张来的广西洲,杀了也没有人会追究。 冼彪还想继续申辩,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然而嘴巴已被重新塞上,“呜呜”说不出话来。 等所有人吃完烧鸡,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船也远离了思贤窖。 疍家壮汉将冼彪等人押出船头,用一条长麻绳将所有人的手脚绑紧,两端都绑上大石头,完成沉江前的仪式。然后一个接一个将人推进西江。 冼彪一进江水即屏住呼吸,身体弯成一个虾米,打算把反缚的手先从屁股下方套到前面来。 然而七八个人是连在一起的,这个动作根本完成不了。即使他拼命挣扎,仍然被远端的石头扯着向下沉。 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反缚扔到水里,冼彪还自信可以通过憋气漂浮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八个人一起挣扎,根本没有调整姿势的机会。 更何况两端的石头重达几十斤,就是放开手脚让他们游,也撑不了多久。 就在冼彪越沉越深,向水面看最后一眼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眼前亮起了一片火光。 几息之后,他们下沉的趋势曳然而止,一股向上的力量开始将他拉起。 “钩上来了,快,把人扯起来。” “加把劲,他们快撑不住了,快拉。” 被拉出水面时,冼彪肺部已憋得几乎要爆炸,一碰到船面立即大张口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的其他几个同伴也被接连拉起,其中有两三个已一动不动,看来是江水呛进气管,昏过去了。 救起他们的人先将绳索割断,然后把昏迷者的腹部架在膝盖上,不断往上顶。 “咳……咳咳,呕,呕……” 在一片呕吐声中,冼彪慢慢恢复清醒,只见自己躺在另一艘大船上。一个疍家打扮的人正在站在不远处指挥,让手下对溺水者施以急救。 意识到正是此人将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冼彪一骨碌爬起,双膝跪地拜道:“谢义士援手相助,请受冼彪一拜。” 说是“一拜”,冼彪却足足拜了八下才停下来,又问道:“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我是番禺周玉,这是我兄弟李荣,这是香山霍侣明。”那人一一介绍了身边的几个人。 冼彪听完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原来是诸位老大,这是……这是……” 周玉粗略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原来他早就派人盯着看押冼彪等人的船,本想等到天黑再潜回广西洲营救。 没想回到半路即收到徐族长要灭口的消息,于是便趁夜色悄悄跟着盈字十六号。 当徐家人准备沉江时,他们就忽然加速靠近,把徐族长的手下制服,然后用铁钩把人救起。 “运气不错,还真钩住了,”周玉指着霍侣明笑道,“多亏了霍老大手脚好。” 冼彪听完直呼命不该绝,又向众人鞠了个躬:“冼彪无名小卒,竟让三个老大这么费心搭救,真是惭愧啊!” “举手之劳而已。” 周玉见所有人都救活,便将冼彪迎进船舱,又让手下送上暖身茶汤。接着又问道:“听说你以前是李大勇的手下,这次是奉谁的号令来广西洲?姓徐的又为何要杀你?” 第338章 铁帽子王 农历六月中旬,广州城迎来一件大事。 户部尚书苏纳海、侍郎宜理布等人一路风尘仆仆,终于从京师赶到广州,宣读大皇太后的最终决定。 圣旨中,两广总督李栖凤是西征安南战败的罪魁祸首,赐自尽。巡抚卢兴祖接任广东总督,其他人戴罪立功。 尚可喜则成为下龙湾之役的最大赢家,被授予“平南亲王”的亲王爵位,正式封建藩国,获得广东全省一切军政大权。 尚可喜戎马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可当他听到圣旨中“亲王”、“世袭罔替”等字眼时,身体仍激动得忍不住颤抖。 自皇太极称帝以来,只有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等六个旗主被册封为亲王,全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皇亲贵胄。 连岳托这种拥有显赫身份,又战功卓着的皇室子孙,也仅仅拿到一个世袭郡王的奖赏而已。 世袭亲王就民间俗称的铁帽子王,是清廷能拿出的最高爵位。加上实封藩国带来的实际权力,尚可喜俨然已成为康熙皇帝、太皇太后之下的第一人。 尚可喜被样的恩宠所震撼,激动得难以言表。满怀感恩之下,他对禁海迁界的命令照单全收,表示一定不折不扣地执行,为爱新觉罗家守护好广东全境。 在平南王府的推动下,十几波巡海特使在几天后离开广州城,分赴沿海各府监督执行禁海迁界令。 每一个接到迁界令的知府都目瞪口呆,因为京师和广州的要求大大超出了可执行的范畴。 在公文中,尚可喜的措辞极其严厉,要求各府马上组织治下百姓迁界。 沿海五十里范围内,所有百姓必须在五天内迁往内地,不许留下一个人。所有商船、疍船、渔船全部烧毁,“寸板不得下海”。 界外所有粮米、铁、木等物料一件不留,全部搬往界内,实在带不走的全部焚毁。 如有拖沓,无论县官还是府官,立即革职查办。 各府主官从巡海特使口中确认命令无误后,立即像疯了一样催促佐贰官赶往治下各州、县传达命令,监督地方州县执行,同时将迁徙期限缩短为三天。 各州、县地方官收到命令后,心情比他们的顶头上司还要震惊十倍。 作为最基层的亲民官,知县、知州们十分清楚沿海五十里的范围有多广,其内生活着多少老百姓。 想要妥善安置这么多人,就算给三年时间都未必够。限期三天完成这么繁重的任务,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府衙派出的使者都是通判、推官这类六、七品的佐贰官,品级比知州、知县们还要高。 他们告诉那些茫然失措的地方主官们,平南王府颁布的命令就是如此,一个字都没有传错。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在期限内完成迁界。 否则,广州来的巡海特使会直接将府衙属官全部治罪。在此之前,他们会提前先把县衙属官给砍了,免得黄泉路上寂寞。 在这样的高压下,所有知县、知州们也都疯了。他们让主簿、典吏、巡检、衙役全体出动,拿着刀、枪下乡野,驱赶百姓往内地迁徙。 至于百姓离开乡土后住哪里,吃什么,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去安排。 各州府的驻防绿营也和文官一样,收到了严厉措辞的迁界令。 他们开始在巡海特使划定的界线上挖掘深沟堑壕,建立木栅、篱笆;每五里修一墩,十里修一寨,墩由五名兵丁把守,寨由六名兵丁把守,将界内外分为两个世界。 百姓被禁止越界前往海边,凡违规越界者一律斩杀。 巡检、衙役及绿营官兵将上峰给他们期限再次加码,命令沿海农户、渔民收到通知后立即动身前往内陆,稍有拖延就是刀剑相向。 为了断绝百姓的念想,无数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田、房屋、渔船被焚烧。就连官府设立的盐场也不例外,盐灶砸烂、盐田捣毁、盐丁全部赶去修界墙。 在这样严酷规定下,百姓只能遵照命令离开家乡。男子尽量背上家当,女子抱着稚童,带着斗米上路。就算乡绅大户也被告知不可例外,只能尽弃家财迁徙。 广东是沿海大省,数十万百姓居住在界线之外,无论官府如何威逼也不可能在三天内将百姓尽数迁完,就算迁一半也难以做到。 很多百姓选择阖家自尽,更多人则逃散在乡野,以躲避官兵衙役驱赶。 苏纳海、宜理布等京城来的钦差亲自到沿海府县视察,看到进度如此迟缓,对平南王府表现出不满。 尚可喜刚刚当上亲王,对钦差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即处死了几个办事不力的知府、知县,又严令各州府清查还留在界外的刁民,必要时可以“杀无赦”。 这条命令充满了暗示,被各地州府迅速领会。清兵们将驱赶迁徙变成合法抢劫,无论百姓是否在赶往内陆的路上,只要被他们看到,一律格杀。 常年生活在水上的疍户也不能幸免,虽然一收到消息他们就开始四散逃离,然而整个广东的巡检司都在抓人,只要看到疍船立即截停,无论有罪没罪,一律缴船焚烧。 在广州府十四县中,新安县三面环海,全县十之八九土地被划在界外,迁徙任务最为沉重。 由于新安县山地多,大量百姓逃到羊台山、梧桐山和大帽山躲藏。尚可喜一连杀了两个知县都没有进展,于是派左翼总兵班际盛领兵前往。 班际盛是班志富的儿子,父子两代都是尚可喜的忠犬,对平南王府的命令自然不会怠慢。 一到新安城,他立即发出布告,说平南亲王慈悲,允许新安百姓不迁。只要经过官兵点阅留档,就可以在本乡复业。 新安百姓本来藏匿在深山邃谷,听到消息后欣喜若狂,扶老携幼下山,到左翼镇营前接受点阅。 班际盛让百姓报上姓名备册,然后按名字一个接一个进入军营接受点阅,据说“前营进,后营出”。 然而,每个进入军营的百姓都被当场格杀,没有一个人幸免。 第339章 挥师东征 朱由榔和栗养志做完交易,买光雷州水师十几艘大型战船没几天,就听到平南王正式启动禁海迁界令的消息。 为了应对这次变故,朱由榔花费了三四个月时间准备,却仍感措手不及。 他原以为迁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怎么也得花半年去实施,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没想到尚可喜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将期迁界限定得如此之短。他大感震惊之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确定是三天?不是三个月?” “没错,就是三天。” 方以智手持一份广州传来的加急文书,回答得斩钉截铁。 “陛下,这条消息是微臣的师弟冒死从广州传出来的,确切无疑。当下广州府、惠州应该已经开始迁界。明、后天,最迟大后天,潮州、肇庆、高、雷、廉等地也会相继收到命令。 这样大的行动,广州府此时必然是民情鼎沸,天下大乱,此乃东征的最佳良机,不可错失啊!” 张北海和刚抵达琼州的王国冲也跪地附议,请求朝廷立即出兵进攻广州。 在他们看来,尚可喜把时间定得这么短,就是希望赶在琼州明军做出反应前完成迁界。 然而明军的反应速度不是尚可喜可以想象的,不再需要以月为单位的准备时间。 只要天子一声令下,部队在七天内就能完成集结,登船出海。 广东沿海五十里差不多有五、六十万百姓,地方官府不可能在三天内将这么多人的安置清楚。 三天又三天,三天再三天也不行。 只要大量百姓还淤塞在迁徙的路上,广东沿海各州、府必然没办法做其他事,兵力调动也会受到极大延缓。 面对明军陆战队神兵天降,广州沿海各县只能被动挨打,没有还手之力。 面对群臣请战,朱由榔在心中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尚可喜真的会那么愚蠢,敢置琼州明军的威胁于不顾?也许他觉得我会先趁乱袭取雷州?” 无数种念头在他脑子里划过,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都要挥师东征。 作为大明天子,如果坐视五、六十万子民惨遭屠戮而毫无行动,就会失去大义民心,沦落到和尚可喜同个一个道德层次。 想通之后,朱由榔下令乐民所的八个营立即撤回琼州,加上王国冲部、罗义部、彭信古部,四十个营,总计两万人东征广州。 “广东子民正惨遭屠戮,朕有时间给你们磨蹭,百姓没有时间。朕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第一批将士出发,五天后第二批也要出动,你们可做得到?” “末将遵命!末将愿立军令状,御林军三天后出发,一个时辰也不会耽误。” 张北海提起胸膛,大声回应命令。 在动员令下,整个琼州沸腾起来,驻扎在琼州城、文昌、临高、澄迈的士兵收拾行装,向琼州城集结。积攒了几个月的粮草弹药从仓库搬运到码头,在参谋官的指挥下装船。 因为解决了雷州水师,大量战船得以腾出手参战。更多商船则在“有偿租用”的征召下向海口埠聚集。 三天后,第一批出击的一万明军在海口埠登船,在旗舰纳尔登号的带领下向东启航。 朝阳之下,梅伦多夫船长对朱由榔赞叹道:“尊敬的陛下,我军只用三天时间就完成集结、出征,这速度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算在荷兰,也无法办到。” 朱由榔指着广州的方向,慨然道:“收复故土,是我军上下的一致目标。为此,我们准备了十几年。” …… 在西南信风的吹拂下,明军战舰的航速非常快,仅用两天时间就抵达黄茅海附近。 驻扎在此处的陈上川提前接到消息,一大早就在外海等待,见到明军舰队路过,立即打着旗号向纳尔登号靠拢。 一见到朱由榔,陈上川没有了往常的镇定自若,大声控诉清军的罪行。 “陛下,清廷上下都疯了。从昨日起,新会的驻防绿营和巡检、衙役们开始屠杀未来得及迁徙的百姓。杀得尸横遍野,尸横遍野啊!” 听到这话,在场众将无不侧目动容,义愤填膺。 他们知道迁徙百姓的过程绝不会井然有序,却没想到地方官府会直接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动刀。 在地方官府的角度,治下百姓都是承担徭役,上缴税赋的人。只有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才能完成每年的税额考核。 他们只听说过军队杀良冒功,官府带头做这样的事则闻所未闻。 朱由榔气得拳头握紧,良久才缓了下来,沉声问道:“你可有派兵上岸接应?” “回禀陛下,末将已派四个营进入崖门,在崖山下布设阵地,牵制新会城内的绿营。又派大量江船进入潭江、虎跳门水道沿江搜寻,接应逃到江边的百姓。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了,根本来不及运回上川岛,只能先运往高栏岛、大杧岛、荷包岛暂时安置。就是这样,也接不过来啊!” 陈上川在海图上指出黄茅海外的两三个小岛,那里靠近崖门口的陆地,比上川岛要近很多。花同样的时间,接送百姓的船可以多往返两趟。 黄茅海周围有台山、新宁、新会等几个人口大县,等待接应的百姓数以万计。陈上川麾下的大小船舶日夜连轴转,仍然忙不过来。 朱由榔在海图上沉思一会,对救援方案做出改良。 “别管新会了,那里的清兵太多,四个营对他们没什么威胁。先拿下上川岛对面的广海卫,然后向台山、新宁方向打。不打县城,只打出城的清兵。见到百姓就让他们自行前往广海卫。 黄茅海东岸亦是如此,上四个营,扫清乡野的屠夫,让百姓自行前往高栏岛对面等船渡海。” “陛下恕罪,上川岛只有五千精兵,万一远离海岸的部队被大股清兵黏上,恐怕会损失惨重。” “放屁!那是四个营,两千御林军,遇到什么样的部队不能自保?如果能招惹到万以上清军出城和他们对峙,朕亲自带兵去解围。就是全军覆没,那也是为保护大明百姓而死,朕亲自给他们立碑。” 第340章 虎门预警 御林军是朱由榔这几年精心打造的直属军团,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面对两倍绿营精锐可以战而胜之,就是遇上三倍之敌,也能就地结寨自保。 这样精锐的部队当然很好,然而维持起来花费惊人。一个步兵师五千余人,每年光军饷就高达十万两。 此外,购置装备、训练损耗、人吃马嚼都要花钱,每年没有二十万两无法保持战斗力。 正因如此,御林军规模一直难以扩大,拿下海南岛后才慢慢增至四万人而已。 吴三省经营广西带去五六千,安南、琼州要留部队看家,能投入东征的部队仅两万五千余人。 新会是潭江、西江交汇要冲,是尚可喜苦心经营的军事重镇,驻扎着大量绿营精锐,还有平南藩的两三千直属藩兵,实力不容小觑。 如今朱由榔决定在新会、新宁、台山三县投入四、五千人接应难民,已影响进攻广州的全盘计划。 就这八个营,还要兵分两路,同时在黄茅海东、西岸登陆穿插敌境,确实冒险。万一被新会清军黏上,主力还要浪费时间回师解围。 好几个将领都开口劝诫,说兵力本不宽裕,分散在两个地方就更难以形成合力,对广州城的威胁变小了。就连张北海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觉得可以再想想。 然而朱由榔的态度十分坚决,要求上川岛驻军暂缓东进,留在新会一带接应难民。 “人口比城池、土地更重要,朕在琼州折腾这两三个月,就是为了给百姓找条活路。如今难民比想象中更多、更惨,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否则和尚可喜有什么区别?” 看出诸将还心怀疑虑,朱由榔叹道:“两京十三省已经沦陷十几年,朕并没有给过大明子民一丝恩惠。百姓凭什么支持朕,凭什么支持我军光复失地?就凭朕姓朱吗?如今清廷倒行逆施,正是我军收拾民心的好时机。民心项背,比一个广州城重要多,诸位一定要谨记啊!” 按照朱由榔的理论,清廷要禁海,明廷就要开海;清军要杀人,明军就要救人。 不但要救,还要把百姓安置得妥妥帖帖。如此明军才牢牢占据大义,为此军队打得艰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听完这些话,明军诸将连连点头,表示无条件服从命令。 郑经、郑根这两个新来的“质子”则在心里不断嘀咕,觉得需要改变自己对天子的印象。 以前他们都觉得朱由榔视财如命,为了多捞利益往往不择手段、铤而走险、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说雷州陈允中这个大清忠臣,就是朱由榔用各种手段坑死的。 连栗养志这个合作积极份子,拿到的燧发枪都是打过上百发训练弹,快要回炉维修的老枪。朱由榔还打算在维修枪管、机簧、燧石这些配件时再坑对方一笔。 总而言之,天子在他们心中就是精打细算,绝不吃亏的形象。这次因为难民而拖慢进军脚步,和以前的风格完全不符。 郑经回想起隆武帝朱聿键的一些事迹,发现朱由榔更有资格继承老唐王的道统。 郑根则忍不住心里想着:“陛下如此妇人之仁,我郑家怎么会输了呢……诶!也许这就是天命!” …… 陈上川奉命率偏师脱离队伍,重返上川岛接应难民。明军主力则沿着海岸线继续向东前进。 越靠近珠江口,朱由榔收到的情报越来越多,感觉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很多。 一路上,侦查快船看到沿海到处都有村落在焚烧。大量小型渔船、疍船不顾外海风高浪急,冒险前往远离陆地的岛屿避难。 有时一艘十余尺的小渔船就挤了十几、二十个人,看起来随时都有侧翻的风险。 渔民们看到明军旗号也不敢靠近,绕着得远远走,看起来是刚被清兵杀怕了。 进入零丁洋,这个情况越发严重,满帆驶向外海的渔船随处可见。 朱由榔看到一些极小的岛屿上都站满了人,如果放着不管,这些人肯定会在几天后开始没饭吃,用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接近狮子洋时,前队战船用旗语报告,发现清军水师的巡逻快船。没过多久,两岸大炮轰鸣,那是清军在用炮声预警。 朱由榔沿着炮声用望远镜望去,只见南沙天后宫、东莞沙角两地分别冒出硝烟,显然修筑有预警炮台。 狮子洋是珠江入海口,水域慢慢收窄,到天后宫和沙角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三海里,岸防炮能对江心行驶的明军舰队构成一些威胁。 方以智忧心忡忡道:“根据之前情报,尚可喜在沙角修有预警炮台,没想到娘娘宫这边也有。妈祖娘娘他们也敢冒犯,看来是真不打算要水师了。” 朱由榔在另一个时空曾去南沙天后宫游玩过,知道那里很合适架设岸防大炮。就算自己没有在安南崛起,满清在两百年后也会在天后宫后山修大角炮台,所以丝毫不感到意外。 虎门炮台是一个很着名的海防体系,朱由榔如雷贯耳,也知道这套东西在后世的英国海军面前并没有发挥作用。 无论多强大的炮台都只能防守,只有海军才是左右胜负的关键。 “鳌拜他们不是让沿海各省烧战船来着,不知道尚可喜有没有这么听话。现在的水师提督还是常进功?” 方以智点头道:“陛下说得没错,广东水师提督确实还是常进功。此人丧师两三万还能免罪,真是神通广大。反倒是李栖凤背了黑锅……” 因为情报不够准确,方以智感到有些尴尬。担心虎门附近的炮台也比情报中更多,他又提出谨慎建议:“陛下,我们是不是在此处抛锚,先派快船进去看看?” “不用,让大伙儿满帆前进。尚可喜手下都是宿将,派小船进去,他们不一定开炮。趁他们的水师没来得及集结,我们直接闯进去逛一圈,看看尚可喜到底修了多少炮台。” 第341章 惊人火力 “陛下有令,全速前进!” 陆顺明扯着嗓子传达大明天子的命令,一百多个荷兰操帆水手在桅杆上来回攀爬,将纳尔登号所有横帆展开。 在海风吹拂下,上百条明军战船成线列队形向狮子洋内部挺进,似乎对两岸清军毫不在意。 经过天后宫时,两岸清军火炮齐发,二三十颗炮弹向明军舰队袭来。 “一、二、三……十六。这边是一、二……” 朱由榔站在指挥台上观察敌情,用手指仔细数着两岸冒起的硝烟数量。 每一道烟代表一门炮,北侧的沙角炮台只有十一门,天后宫附近的大角山炮台倒有十六门之多。 沙角开外水域还算宽,这两个炮台距离江心远,这个强度的火力对江心舰船不算致命,只能起到向后方炮台预警的作用。 通过炮声预警,后面大、小虎山的清军能提前半个时辰准备,白天黑夜都能用,比用烽火还要方便。 面对两处炮台袭扰,明军立即用舰炮还击,可惜江水颠簸,炮弹几乎没法命中低矮的炮台。 可惜几百发炮弹中,只有少数几发命中。虽然没法看清楚敌军伤亡情况,不过估计一个也没打死。 因为这些炮台正面都是石块,只有正好从炮口穿过去才能击毙敌军——在一、两海里的远距离下,这概率实在太低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乱飞的炮弹打在炮台后面的大角山上,滚下来也许会砸死个把人。 朱由榔观察了好一会,下令其他舰船停止炮击,不要浪费弹药。 他看到这两个炮台规模都比较小,也就能藏下两、三百个清兵。 沙角炮台后面是一大片沙地,可以派兵绕到后面发起突袭,应该不会太难拿下; 大角山炮台就让人很头疼了,背靠陡峭的天后宫后山,只能正面强攻,没法偷袭。 等明军后队穿过第一道防线,前队已接近小虎山。山脚的清军早有准备,对准来袭明军就是一顿猛射。 朱由榔早就知道虎门是尚可喜重点打造的海防重地,却没想到火炮数量会那么多,比情报所示多了两、三倍。 在后世威远、靖远等炮台的位置,滚滚硝烟升起,铺天蔽日的炮弹向江心袭来。数量之多,让人望而生畏。 旗舰的几个参谋官不断清点着各炮台的火炮数量,同时在海图中标下记号。 然而火炮实在太多了,在硝烟弥漫的情况下根本数不清。朱由榔粗略估计,最少得有一两百门。 这么强大的火力已不是木制战船所能承受的,每一轮都有几发炮弹命中明军,造成大量伤亡。 这个场面有点熟悉,很多水兵想起下龙湾狭长水道的海战情形。 在那一次战斗中,明军架设在两岸的两百多门舰载炮把荷兰舰队和吴六奇轰得屁滚尿流,最后不得不夺路而逃。 珠江口虽然江面较宽,清军没法阻止明军撤退,但一直被轰下去也不是办法。 和对付大角、沙角炮台一样,明军舰载炮反击的命中率很低,侥幸打中也只是挠痒痒,没有多大意义。 看到清军在江心的上横岛也修了一大圈炮台,朱由榔决定收回之前对虎门炮台群的轻视。 因为上横岛就卡在狮子洋航道的正中间,江水在这里一分为二。如果舰队选择从东侧水道通过,就更靠近威远、靖远炮台;如果选择西侧水道通过,就更靠近永安、巩固炮台。 无论明军从哪侧通过,都要直面江心上横岛的炮火。 和岸边的几个炮台相比,上横岛炮台的位置更刁钻,距离也要近上几倍。如果明军强行通过,岛上火炮绝对能给明军造成致命打击。 以上横岛为中心,还有两道木排组成的封锁线通向东、西两岸,木排上绑着粗铁链。 明军要冲破这道铁链,必须放下小船去锯,同时大船还得在附近保护小船。在两岸火炮的威胁下,这种停留肯定伤亡惨重。 小虎山海域五座炮台组成一个严密防线,将通往广州的水路严密封锁。 至于后面的大虎山,朱由榔已没有兴趣去看——不先解决小虎山附近的炮台群,看大虎山没有意义。 广州水师还残存着数十艘海船,万一明军刚强行通过虎门,他们就从隐蔽处冲杀出来,那可就亏大了。 整个虎门防线让朱由榔大为震撼,其中一半在情报中有出现,另一半则被清军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亲自来火力侦查,绝对没法看清全貌。 比如江边的一大片木排,没展开之前,任谁也想不到是用来挂铁索的。 朱由榔一边发出惊叹,一边下令全军调头,沿来路撤退。 在开往外海的路上,吃了瘪的诸位将领垂头丧气,大骂清军不讲武德,居然修了那么多炮台,架设那么多大炮。 根据几个参谋官互相核对印证,得出清军大概的火炮数量。 第一道防线,沙角、大角两处炮台总计火炮二十七门;第二道防线,两岸威远、靖远、永安、巩固四座炮台总计两百二、三十门;横档岛一直没开火,估计不少于三十门。 两道防线火炮数量将近三百门,是情报的三倍有多。按照每一门炮五百两来算,光这些炮本身的价值就超过十五万两。 “尚可喜在这花了多少钱啊,得上百万两……怪不得雷州军连饭都吃不上,经费全在这了。” 陆顺明仔细算了一下总账,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咱们这就走了?” “不走能怎么样?总不至于和这么多炮台对轰,”朱由榔用苦笑来掩饰尴尬,这还是明军水师第一次吃瘪。 根据各舰汇总过来的损失,这次火力侦查有十余艘舰船被击中,伤亡超过五十人。 这仅仅是远远打个照面而已,如果正面强攻,还不知道伤亡会大成什么样。 伤亡大还不要紧,更重要的是舰载炮打炮台太吃亏,几乎不能还手。 明军想靠舰载炮像轰城墙一样轰塌炮台,几乎不可能,在此之前,木制战船会首先被轰成一堆木屑。 朱由榔看着几个作战参谋绘制的草图,决定先找个地方休整,慢慢研究如何攻破这两道防线。 “陛下,我们要撤到哪里休整?” “去那边,那里有一片深水良港,”朱由榔指着东南方向,脸上又重新露出壮志豪情,“向香江港前进!” 第342章 香江宝岛 岭南精华在广东,广东精华在珠江三角洲。在漫长的岁月里,西江、北江、东江带来的泥沙沉积,形成肥沃的冲击平原。 在珠江三角洲滋养下,广州府成为百万人口的一等大府,广州城也成为岭南第一大城。 然而在广州府东南部的新安县,却是一大片丘陵山地。适宜种植庄稼的平地不多,且被羊台山、梧桐山、狮子山等十几条小型山脉分割得支离破碎。 香江岛就新安县最南端,与狮子山只有一条一海里宽的海峡相隔。 从虎门到香江岛全程五十多海里,明军舰队却走得很慢。 朱由榔不断派出小船收拢沿途难民。到大屿山岛时,舰队后面已跟随了上百艘小型渔船。 第二天清晨,明军舰队绕过大屿山,香江岛终于隐约出现在诸将眼前。 此时香江岛名声未显,不说王国冲、罗义这些云南将领,就是两广义军出身的陆顺明等人都是第一次来。 众人横看竖看半天,丝毫看不出这个海岛有什么稀奇。 远远看去,除了北部有一圈窄窄的平地,整个小岛几乎全是山,和大屿山没什么不同。 “不要小看了香江岛,这可是块风水宝地。” 朱由榔指着最西端的摩星岭山顶,向经验最丰富的陆顺明问道:“你说说,香江岛宝在何处?” 天子说是宝地,陆顺明当然不敢反驳,细细看了两岸的山形地势,尝试着答道:“这片海湾四周都是山,比较适合避风。” “没错,台风季快要来了,避风问题不可以不考虑。整个广州府沿海几乎都是平地,又面向大洋,适合避风的地方不多。有了香江岛,台风来时我们就不用冒险钻进西江避风了。” 朱由榔习惯将大洋刮来的风暴称为台风,将士们听多了,也就不以为怪。 不过,如果香江岛仅有避风的功能,显然还不够资格被称为风水宝地,一定还有其他优势。 王国冲趴在船舷上,看着水中游鱼叫道:“这里的海水比外面清澈多了。狮子洋、零丁洋的几乎都是泥巴水,远没有这里好看。” 朱由榔哈哈大笑起来,称赞王国冲慧眼识珠,说得不错。 这片海湾没有大型江河流入,几乎没有泥沙淤积的问题。特别是香江岛和陆地之间的海峡,水深二十米,是完美的深水良港,靠泊明军着一百多条船完全没问题,就是再多几十倍都停泊得下。 作为未来的水师驻地,优良海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清军在下龙湾撤退时,就是因为滩涂太多,码头太少,所以撤了两个时辰都没撤完,导致大部分被俘。 香江岛适合修建码头的地方多,兵力和物资登船的速度就快。从侦知敌情到全军出击,能比条件差的港口节约一整天。 从地理区位来说,澳门就在磨刀门边上,位置比香江岛还要好。 也正因太靠近入海口,西江带来的大量泥沙淤积,让澳门附近几乎全是滩涂,只有十字门附近狭小区域适合海船靠泊装卸货物。 所以从长远来看,澳门没有成为世界性大港的潜力,被香江岛打败只是时间问题。 诸将听完连连点头,现在明军直接掌控的大型商船、战船三百余艘,安南几个大型造船厂还向暹罗进口木材,让这个数量不断增加。 明军拥有这么庞大的海上力量,在广东没有一个大型深水良港确实不行。 朱由榔说到兴头上,又继续显摆:“你们可知这个岛为何叫‘香江’?因为岛上有甘甜的溪水。大家都好几天没洗澡了,马上就能洗个痛快了。” 听到朱由榔的话,所有人立即两眼放光,忍不住欢呼起来。 在炎热的夏季出海十分煎熬,闷热的船舱让人持续出汗,海风还将人吹的浑身黏糊糊,让士兵的精神不断消耗。 也正因如此,明军突袭虎门失败后,得尽快找地方上岸休整,让士兵恢复体力,同时补充淡水。 没有充足淡水的小岛是待不长久的,就是不渴死,也会让人难受得发疯。 如今香江岛不但可以避风,还能避暑,确实算得上风水宝岛。 带着这样的期待,明军舰队绕过青衣岛,驶近香江岛。 然而众人很快发现,一场巨大的麻烦降临到他们头上——海峡北岸的难民实在太多了。 狮子山脚下的海岸边上,老百姓密密麻麻,粗略估计得有一、两万人,全都在毫无规律地沿着海岸线乱跑,。 虽然知道清军正在驱赶、屠杀不肯迁界的百姓,不过小小的一个新安县居然会有这么多难民,实在令人吃惊。 朱由榔用望远镜遥望,很快发现会有这么多人的原因。 在狮子山各条山道上,举着绿营旗帜的清兵正向山脚推进。 看到这样的场景,朱由榔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心中充满了愤怒。 清廷下达的是迁界令,不是屠城令,更不是屠县令、屠省令。 清兵看到大批百姓,杀一小部分警示,让大部分乖乖听话迁进界内,这才是符合常理的做法。 如果杀一批,赶一批,大部分人都会服从命令向界内走。 如今狮子山脚下超过万人,显然全县过半百姓都被清军赶到这里。 这已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屠杀劫财。 看清兵的位置和推进速度,这场谋财行动已进行到最后关头,只差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完美收官。 看到形势危急,朱由榔马上下令鸣炮示警。 巨大的炮声响切云霄,在海峡间回荡,明军调整方向,放弃登陆香江岛,向北岸驶去。 似乎注意到大批明军战舰靠近,狮子山上绿旗挥舞,召唤向下进攻的清兵撤退。 “罗义、彭信古何在?立即带上你们的人马登岸,追击这批清军。不摘下两百人头,不许回来。” 罗义、彭信古的部下大多是熟悉山地作战的黎族部队,正适合这样的乱战。 两人大声接令,然后跑下指挥台,从交通船返回本部所在的战船,准备登陆作战。 意识到清军肯定散布在附近山区的各条要道把守、搜捕,朱由榔再次做出分兵决定。 “王国冲,带上你的所有人马原路返回,进入深圳湾。拿下深圳河边各大渡口。如有清军泅渡,立即射杀。” 王国冲听得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哪里是深圳湾,哪里是深圳河。 朱由榔一排脑袋,在地图上指了几个位置。 “这里就是深圳村,以后这个海湾就叫深圳湾,这条河就叫深圳河。去,把这些渣滓堵在这里,给新安县百姓偿命。” 第343章 灾情如火 山腰的清军指挥台不停地敲着金锣,催促士兵不要再贪恋财物,尽快撤离。 山脚的中层指挥官们却不紧不慢,一边收拢士兵,一边清点收获,撤退得并不十分急促。 参照惯例,他们认为明军登陆怎么也得花个大半天时间,登陆后还要再花个半天清点人马,然后才能发起进攻。 当他们看到明军登陆进度比想象中快得多,终于开始慌乱起来。 在狮子山脚下的新安、东莞、惠州百姓被清军驱赶了四五天,本已非常绝望。看到海面上出现大批舰船时,有些人甚至精神崩溃到跳海自绝。 当舰队越来越近,可以用肉眼看到船上飘扬的红旗时,他们开始喜极而泣,跪在海岸边感谢妈祖显灵,将朝廷官兵带回广州。 “救苦救难的妈祖,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陛下,您老人家终于回来了……朝廷终于回来了!” 海边百姓用欢呼迎接救星到来,船上明军上下无不动容。 之前听到陈上川描述惨状时,他们只是愤怒;路上收容的渔民都是有船的,虽然背井离乡,还不至于丧命,自然没有这么大反应。 而这些岸边百姓是真正经历生死劫难的人,他们的反应才是广东沿海各府县的真正呼声。 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朱由榔的心情变得阴沉,开始意识到这场人灾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出发之前,大家都觉得可以趁乱进攻广州府,在尚可喜身上扯下一块肉。然而这几天看到的灾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朱由榔觉得战略急需调整。 尚可喜定下的期限,真的只有五天,不是吓唬人的。下面的州府层层加码,又把期限缩短为三天。 现在沿海各州府的清军、巡检、衙役不再以驱赶百姓入界为目标,转为清除界外的所有活人,抢劫财物。 在这种情况下,迁往界内的百姓比想象中要少很多,清军不会因此背负沉重负担,广州城也不用筹措天量的赈灾钱粮。 朱由榔发现自己陷入两难,如果无视灾民,专心实现军事目标,那么只能解救明军前进方向的少数几个县。如果把军队散开,到各府县接应更多人,又会背上沉重的负担。 仅新安一个下等县就有上万灾民,新会、南海、番禺这些上等县只会更多。高雷廉距离琼州近暂且不提,惠州、潮州这种人口密集的大府灾民绝对不会少。 整个广东沿海的灾民估计上百万,而且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他们就会在荒野中自然死亡。 “尚可喜,你好狠。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敢禁海迁界了,这是把朕放在火上烤啊!” …… 和朱由榔的坏心情不同,明军士兵被百姓的欢呼所鼓舞,士气高涨得爆棚。 香江岛和北岸之间的海峡非常深,很适合靠泊海船。有些地方甚至能直接将船靠在岸边,用长跳板架在岸上即可过人。 罗义、彭信古率领的琼州镇兵经过几个月整训,对抢滩登陆的各项要领不陌生。 他们克服对高度的恐惧,一个接一个在长跳板上飞奔,然后踏上陆地。 岸边的百姓跪在地上迎接,高呼“喜迎王师”之余,还用双手捧着身上仅剩的财物,举在头顶上任由明兵拿取。 身为高薪的御林军,他们当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在北岸登陆后,他们先简单聚集,然后以千总队为单位,向清兵旗帜的方向发起追击。 罗义带着第一批士兵登上海岸时,清军指挥台的旗帜晃动,开始向新安县城方向撤退。 正抢得兴起的清兵看到主帅拔旗走人,终于清醒过来,从各条羊肠小道飞奔,追赶他们的主帅。 朱由榔看到清军终于停止抢劫,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从狮子山到深圳河有七八十里山路,清兵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至少要溃散大半。 而且靠人腿走山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王国冲乘海船绕过去更快。 除非狮子山后面有五千以上的成建制部队,足以击溃追击的罗义、彭信古部,否则这批清军肯定要交代在深圳河以南,也就是后世的新界境内。 登上北岸后,他随机找了几个百姓问话,终于弄清整件事的原委。 原来这次新安县划定的迁界范围特别大。 从东边大鹏千户所到西边与东莞县交界的三角山,新安县被划到界外的土地占十之八九。另一个时空的深圳全境,加上香江全境,都在被迁之列。 这么大的范围,三天内尽迁显然不现实,很多百姓收到消息时已超过期限。 在前往界内的半路上,他们又听到左翼镇总兵班际盛诱骗百姓去杀的消息,只能转身往南逃命。 看到愿意去新安县城送死的百姓越来越少,班际盛又领左翼镇藩兵出击,分散在各条道路向南堵截灾民。 所以,最后现在新安县大部分百姓都被驱赶到南部的山区,在狮子山、大帽山、大榄山之间躲藏。 加上东莞及惠州淡水、惠阳等地汇聚而来不少人,整个深圳河以南的灾民估计得有几万人。 “陛下,左翼镇的兵都不是冲着迁界来的,是冲着杀人来的啊!” 一个老者在朱由榔面前嚎啕大哭,控诉左翼镇的罪行。他在难逃的过程中失去了好几个子孙,比清军入粤时还要惨。 其他几个面圣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祖产,一夜之间被烧光,任谁都不会再对清廷有一丝好感。 “放心,朕一定用班际盛的人头来祭奠这些死去的人。” 朱由榔对百姓面前许下诺言,然后组织其后跟来的渔船接应岸边的人渡海。 还好海峡不宽,一个时辰即可往返一趟。上百渔船在一两天内就能把上万人送到安全的对岸。 对于聚歼散落在山间的左翼镇,朱由榔并不太担心,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数以万计的灾民需要海量的后勤物资,粮食、被服、药物、帐篷,样样都要。尤其是粮食最为急迫。 随军所带的军粮是以一万人的消耗量准备的,如果再多几万张嘴,粮食会马上紧缺。 不能在十几天内拿出解决方案,明军很快就会失去机动力,甚至有饿死人的危险。 第344章 拖垮财政 尚可喜发出迁界令的第一天,方以智安插在广州的头号细作就拿到准确消息,赶在清军封锁珠江口之前将情报送回。 这让明军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出征,赶在生米煮成熟饭前抵达广州府搅局。 可之后的七、八天,广州方向再也没有传回任何情报,就连约定好的密信藏匿点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方以智忧心忡忡,对广州府的情报网是否还完整抱着悲观的态度,就连他口中的“师弟”是否已经暴露都是个疑问。 根据灾民描述,各县驻防绿营强征百姓,沿界布下非常严密的封锁线。除了执行任务的军队、巡检、衙役,任何人都不允许出界,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行。 在“闯界立斩”的高压下,向海岸走的细作特别显眼,没办法将消息安全传出。就算勉强偷渡,也会很快被清兵截杀。 如今广州府上空笼罩着一团浓浓的战争迷雾,尚可喜做了哪些兵力调动,是否布下陷阱,朱由榔一无所知。 比如说左翼镇之前的驻地在东莞县,如今却跑到了香江岛,令人大吃一惊。 二十几个分管情报的作战参谋不停询问灾民,终于在他们口中总结出一些有用情报:新安县只有尚可喜直属的左翼镇算是精锐,驻防绿营和乡勇如今都散开在乡野搜捕灾民,暂时无法形成合力。 至于机动性更强的广州水师是否还在黄埔一带休整,是不是做好了出击的准备,谁也说不清。 鉴于广州水师的威胁,朱由榔不得不谨慎用兵,派出近五十艘战船进入深圳湾,掩护王国冲部侧翼,又派出大量快船到珠江口巡逻,侦查广州水师动向。 为了接应更多灾民,他命令直属部队在海峡南、北两岸登陆,竖立营寨保护渡口。 一些身强力壮的灾民也被发动起来,到山上砍伐树木和藤条,在明军营寨旁边围起一条简易的篱笆防线。 一直忙活到黄昏,罗义、彭信古派回使者报告,清军主力已撤至粉岭,暂时没有反攻的迹象。 朱由榔终于放下心来,着手组织二十艘船,将部分灾民运回琼州,返程时再从琼州运物资来香江。 在东征前,琼州囤积了十万担粮食,后来和栗养志做交易,花了一万多担,剩余仍然堆积如山。 按照朱由榔制定的条例,每个士兵每日额定配给一斤半大米,两条咸鱼,半斤茶叶来算,这些粮食足够明军吃上好几个月。 加上从安南、暹罗持续不断买进大米,吃饭完全不是问题。就算有二、三十万灾民流入琼州,只要不是一下涌入,问题都不算大。 粮食进口量是动态的,可以随着灾民数量增加而慢慢扩大,最终达到平衡。 然而,香江岛的灾民数量给朱由榔敲了一记警钟。因为灾民增长比想象中快了十几倍,之前计划好的补给方案出现严重问题。 以朱由榔手中可以动用的舰船数量,做不到把灾民立即运回海南岛。 从香江岛到海南岛直线距离两百五十余海里,顺风要四天半,逆风十几天,一次往返就要整整二十天。 就算出动五、六十艘运兵船连轴转,一个月也只能运万余人而已,对于以万人为单位增长的灾民数量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必须把粮食从琼州府的仓库里搬出来,运到上川岛、香江岛等前线基地,把灾民的命吊住再说。 这就产生另一个问题,留在前线基地的灾民没办法投入生产,除了帮明军修码头,修军营,无法产生经济效益。 上川岛、香江岛都是以山地为主的海岛,可以用来种植农作物的平地少得可怜。晒盐、捕鱼又用不了这么多人手,除了吃饭晒太阳,大部分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朱由榔算了一笔账,如果滞留在前线基地的灾民为三十万,就算每天只喝稀粥,一个月也得吃掉五、六万担粮食。坐视他们一直吃白饭,自己很快就会被吃得破产。 人不可能连续喝几个月稀粥,需要救济的灾民也可能远不止三十万,除了吃饭,这些人还需要被服、药品,还要在香江岛搭建临时住所。 所以,这个窟窿最后必定会被撑得无比巨大,大到拖垮朝廷财政的地步。 议事的时候,朱由榔将这个沉重的问题抛出,询问各位谋臣、大将的看法。 众人互相看了半天,拿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提议,话里话外只有一种暗示,那就是不要接应那么多灾民。 上川岛、香江岛附近的灾民肯定都要管,都走到眼皮子底下了,让士兵们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道义上说不过去,及其影响军心士气,也和军中一直宣传的“吊民伐罪、济民水火”的宗旨相违背,无论如何也不能选。 至于现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香山、南海、番禺,甚至更远的惠州、潮州各县,现在朝廷无能为力,确实管不了。 有人还隐晦地提示,这场人灾可不是大明造成的,纯粹是清廷权贵在作恶,和大明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灾民死后化为冤魂复仇,也应该找李率泰、黄梧这些发起人,鳌拜、尚可喜这些决策者,怎么也找不到大明官兵的头上。 郑经是一个很体恤百姓的年轻人,他驳斥了这种说法,认为抱着这种短视的眼光看问题绝对会吃亏。 “不愿迁界的百姓都是良民啊,只要有一口粥吊住命,以后就能在琼州府垦荒种地,一年就能把消耗的粮食种回来。我已写信回福建,让父王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接应灾民去宝岛垦荒。” 郑经不顾自己初来乍到,仗义执言,和军中宿将唱反调。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搬出远在舟山群岛的张煌言:“前几年,张尚书连自己都没有饱饭吃,还不断接应江浙义士上岛。如果他在这里,一定同意微臣的看法。” “我们不是不想救更多百姓,这不是没办法吗?如果把士兵分散到沿海几十个县接应灾民,这个仗还打不打?万一尚可喜突袭香江岛,只怕连这里的人都保不住……” 郑经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无奈叹道:“厦门那边船只还算宽裕,或可调一些来广东协助运人。至于粮食……粮食还可以再想办法。” 第345章 新的思路 面对军中将士的各种质疑,郑经无法反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反对全面接应灾民的军中将士并不是铁石心肠,而是基于现实考虑,不得不忍痛作出妥协。 想要接济全广东乃至全国沿海灾民的难度相当大,涉及到兵力调动、钱粮凑集、灾民运输等一系列问题。 各种问题相互制约,让各地明军首尾不能兼顾。 比如说如果投入太多舰船去运送灾民,军队就会失去行动力;如果大量采购粮食,会推高粮价,让朝廷手里现银大量流失;如果把厦门的舰船调到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的灾民就只能坐以待毙。 总而言之,在各种资源都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接应的灾民越多,处理的难度就越大,明军因此而暴露的缺陷越致命。 尚可喜、李率泰这些人不会坐视明军慢慢修补漏洞,随时有可能发起致命一击。 朱由榔只要在其中一项做不好,就会让救灾行动全面崩盘,甚至面临灭顶之灾。 有的将领提议反其道而行之,不要去管如何救灾,而是集中兵力向清军发起进攻。只要尽快光复清军占领的城池,灾民自然能够返乡,不再需要明军接济。 这个方案朱由榔也考虑过,不过很快就否决了。因为现在去占领城池不但不能缓解问题,反而可能让问题越来越棘手。 清廷这次定下的迁界令是一项很详细计划,不是驱赶百姓那么简单,而是将社会生活、生产物资全面破坏,让百姓即使能躲过搜捕,也没法在原地继续生活。 根据新安灾民描述,清兵这七八天一直在焚屋沉船、宰杀牲畜、破坏田地,如果不是时间不够,他们甚至连百姓的祖坟都想扬了。 现在沿海各城池都有大量已经迁界的人,清廷地方官无论如何残忍都要接济一二。那些人也可以用通过卖儿卖女换回一些钱,然后从清廷掌控的粮商手里买一些粮食苟延残喘。 如果明军去占领城池,那些已经迁界的百姓就由清军的灾民变成明军的灾民,尚可喜的赈灾压力变成朱由榔自己的赈灾压力。与其占领城池,不如先让清军先养着划算。 只进攻不占领城池也不可行。由于清军严格执行迁界,明军的情报网陷入瘫痪。 现在朱由榔两眼一抹黑,已不敢让军队随意远离海岸,更不敢无视城池威胁,深入敌境发起大规模运动战,只能一个城一个城地慢慢推进。 尚可喜不会坐视明军行动而不作出丝毫反应,当他集中精锐在明军推进的路线上进行防御,两军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僵持对峙。等两军分出胜负时,估计灾民都快死光了。 最后,朱由榔没有采纳任何一方的建议,反而向福建发去旨意,让郑成功尽快派船去接济舟山,而不是来广东。 张煌言治下的舟山群岛贫瘠,麾下兵力孱弱,这两年一直靠走私赚点小钱维持生计。 按张煌言的个性,舟山肯定不会拒绝灾民,在迁界令下,继续走私是不太可能了,如果没有福建接济,很快就会重新陷入严重困境。 “这个禁海迁界很厉害啊,狠狠击中我军的弱点。” 让众将领、谋臣退下后,朱由榔一个人重新整理思路,寻找问题的正确答案。 在另一个时空,清廷在顺治十八年开始执行禁海迁界,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对东南明军造成沉重打击。 清廷占有全国九成以上土地,就算沿海死上几百万,内地还有几千万,这个程度的人口损失不算什么。靠走私贸易筹集钱粮舟山、福建明军则立即陷入经济断绝的窘迫当中。 当时的郑经、张煌言都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清军完成迁界。 舟山明军随后快速土崩瓦解,福建明军不得不放弃金、厦等靠近大陆的岛屿,退守宝岛专心开垦荒地恢复实力。 如今,因为下龙湾之战推迟一年的禁海迁界令依然发挥出巨大威力,犹如七伤拳一样对明、清双方同时造成伤害。 如果还按照传统思路应对,朱由榔自诩不能比张煌言、郑经做得更好,只能另辟蹊径,寻找创造性的解决方法。 在他想出新方案之前,在深圳河布防的王国冲收到消息,立即派回使者劝谏,强烈反对放弃灾民。 应召到御前奏对时,王国冲大声叫道:“陛下,这些哪里是灾民,都是会下蛋的金鸡啊!怎么能放着金山而不要呢?” 王国冲出身卑微,在出任第三步兵师主帅前,靠出任矿山总经理才发挥出才能,对人力的价值特别有心得。 他在朱由榔面前算了一笔账,这些人如果能送回云南挖矿,一个男丁每年就能赚回二、三十两,女人也可以通过手工制作锡器赚钱,创造的价值不比男丁少。就是小孩也能帮忙种植、收割青蒿赚点补贴。 总而言之,失去土地的灾民就是宝贝,全家上下都能榨出钱来。 “在农民里招工太困难了,大家都想着自己种地,要不断给加工钱才能招到人。这些灾民现在没法种地,给口饭吃就愿意干活,多好的工人啊!” “你当朕不知道?可怎么把这些人运到云南呢?不要说运回云南,就是运回琼州都困难。” “可以让安南、琼州的商人自己来运人,只要这些灾民愿意去那边干活,那些工坊主说不定会来抢人,挡都挡不住呢!” “这个……妙啊!”朱由榔一拍脑袋,为自己的狭隘而汗颜。 之前他一直想着靠朝廷解决灾民问题,却忽略了民间资本的巨大力量。 明军手里的战船只有两百多艘,整个南洋的民用商船却有成千上万,比军用舰船多了十几倍不止。 如果能想办法把股庞大力量利用起来,确实能解决广东灾民问题,就是全国灾民都有望吃得下。 反正广州水师只剩下五六十艘船,明军只要将他们盯死,不让他们出珠江搞破坏就行,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民间来做。 受到新思路的启发,朱由榔又想出一个新点子,用逆向思维去完善赈灾方案。 第346章 安全走廊 在所有人眼里,灾民短时间里一定是沉重负担,不但每天吃掉大量粮食,还很难安置。就算未来可以产生价值,也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之后。 朱由榔受到启发后脑洞大开,认为价值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办法提前兑现,比如期货买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期货不是实物商品,而是承诺未来会交易的约定,在没到履约期之前,没有实质性作用。然而经过朝廷背书和保证金约束,期货就开始变得很受欢迎,在交易所受到追捧。 琼州城的期货交易所才刚刚开张两个月,每天交易额就达到几千两。很多人购买期货不是为了拿现货,而是等待升值之后卖出去套利。 既然未来才种出来茶叶、蔗糖都可以拿来卖钱,未来才能兑现的劳动自然也可以。 朱由榔畅谈到这里的时候,王国冲的眼睛睁得无比巨大,大声叫道:“陛下……陛下不会想卖人?这恐怕……恐怕有点不合适。” “哈哈,怎么可能。朕又不是奴隶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 得到否定的答案,王国冲长舒一口气,狠狠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那陛下准备怎么出售‘劳动’呢?” “不是朕出售,而是灾民自己出售自己的劳动。” 朱由榔机智地将朝廷摆在“监督者”的位置,让商人去和灾民签订合约,雇佣灾民去琼州、安南等地干活。朝廷只是确保这个过程顺利进行,有必要时进行一些干预即可。 灾民现在没得选择,所以商人可以将工钱定得很低,比如说一个月三钱、五钱,只要能养活全家就行。 通过出售未来的劳动,灾民们能为全家拿到前往琼州的船票,离开并不安全的广州府。 为了尽量鼓励商人们尽快行动,朱由榔还准备出台几条优惠政策,补贴积极的商人。 首先,在开拓种植园的计划正式启动,朝廷将低价出租一大批无主荒地,任何人都可以租来种植经济作物。 其次,如果商人在三个月内自行把灾民接到琼州或安南,朝廷将按人头给他们奖励一笔钱。接到琼州二两、接到安南三两。 这笔钱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代金券”。商人可以用代金券抵扣地租、课税。 朱由榔算了一笔账,未来的种植园主们只要拿出一、二百两,就能雇一艘海船来香江岛接两百个灾民,其中至少有一百人是现成的劳动力。 为此,朝廷会给他们的奖励价值四百两的代金券,可以让他们未来几年都不用再掏钱支付地租、课税。一来一回,商人还赚了二、三百两。 到了琼州后,那些灾民会帮他们垦荒,种甘蔗、青蒿、桑树等经济作物。他们只需要每年支付几两银子,就能让一个劳动力拼命干活,划算得很。 郑经在一旁静静听完整个方案,很快发现其中有一个巨大漏洞。 郑经不解问道:“陛下,这个接人补贴是不是给得太多了。如果灾民数量达到三十万、五十万,那朝廷损失的地租、税赋岂不是高达上百万两?” “一点都不多,如果我们自己雇船来运,价钱说不定比这还高,而且要出现银。代金券和现银还是有区别的,不可同日而语。” 在朱由榔的心中,所谓的代金券就是一份抵税文书,连纸币都算不上。因为代金券只能让商人用来抵扣未来的税,并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不会对明控区造成通货膨胀。 如果没有人去垦荒,无主荒地本没有任何价值,放在那里就是浪费,朝廷也没有任何收益。正是因为商人出钱雇人,购买工具,组织生产,才让税收产生。 用商人创造出来的税赋支付运送灾民的费用,相当划算,朝廷几乎没有损失。 更重要的是,这笔流失的税银是未来几年平摊的,对朝廷财政状况不会造成冲击,对当前的军事行动更没有任何影响。 这个理论绕得几乎所有人脑袋发涨,有一点特别让人想不通——听起来所有人都赚了,那到底谁亏了呢? “当然是满清朝廷亏了,如果他们不搞禁海迁界,原本这些灾民是要给他们纳钱、纳粮的。既然他们不想要,利润只能让大明治下的商人赚了……” …… 王国冲御前奏对完毕后,又急匆匆返回深圳河防线坐镇。 这次他的任务不再局限于堵截北逃清军,而是奉命在海边建立难民营,收容赶到新安县的一切灾民。 根据朱由榔的旨意,现在对灾民要敞开接应,来多少收容多少,不用顾忌消化不了的问题。 于是明军侦骑四出,驱逐乡野的巡检、衙役,遇到小股绿营兵则直接消灭。 很快整个新安县境内再也没有敢于出城搜捕百姓的清兵,就连隔壁的东莞、惠阳等县城都城门紧闭,生怕明军对他们发起突袭。 这让珠江口东岸形成一条安全走廊,越来越多的灾民通过这条走廊向深圳村一带聚集,进入王国冲建立的难民营。 因为明军牢牢掌握深圳河各渡口,清军的左翼镇没法渡河,被迫在粉岭、大埔一带结寨防御。罗义、彭信古等部翻山越岭前去追击,没带野战炮,一时间竟奈何他们不得,只好回头搜捕后面落单的溃兵。 几天之后,王国冲再也受不了用船慢慢往香江岛运人,自告奋勇率部往南发起进攻,打通前往香江岛的道路。 他用小船将六磅野战炮运进深圳河,再从支流石上河运抵粉岭,对清兵营寨进行猛烈炮轰。 被重重围困的左翼镇四散而逃,总兵班际盛跑到山上躲了好几天,最后被明兵抓住,押回香江岛受审。 这次朱由榔没有给左翼镇高层将领活命的机会,全部押到海边处斩。 行刑的时候,已抵达香江岛三万多灾民感动得痛哭流涕,高呼皇恩浩荡,终于帮他们复仇了。 朱由榔还特意将十几枚首级用石灰进行防腐,派船送往新安、东莞、香山等七八个县城。 每一个装着首级的盒子上都附带一行大字:“做贼尤可恕,屠民斩立决。” 第347章 杀鸡儆猴 给沿海各县送去的首级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所有县官看到头颅时都大惊失色,立即将此物快马送往广州城,让尚可喜过目。 同时,很多县官都在心里默默盘算怎么调整策略,既要完成迁界考核,同时又不能招来明军报复。 还好尚可喜还要脸,下达的迁界令只说闯界者必杀,至于各种原因逾期滞留在界外的人,没说一定要杀,也可以驱赶入界,有一点操作空间。 刚开始时,各府县杀人都是为了杀鸡儆猴,后来清兵发现杀完人不但没有任何惩罚,还可以搜到很多金银细软,才快速演变成格杀勿论。 如今大明天子站出来发出严厉警告,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果继续滥杀下去,很可能会惹得大明天子震怒,甚至发兵报复。 普通军队要在境内开拔都很麻烦,有时要一两个月时间准备才能动身,远征敌境需要的准备时间还要更长。 而明军水师在迁界令发布后即赶到虎门尝试闯关,可见动员速度和机动力都非常惊人。 琼州那么远,赶到虎门才花了七、八天,从新安县到其他县估计也就两三天。惹怒天子,意味着几天之内就会大祸临头。 对于以一县之力抵挡明军兵锋,几乎没有一个知县有这份信心和勇气。 左翼镇是平南藩的直属部队,总兵班际盛是尚可喜麾下干将班志富的儿子,多年来深受器重。无论粮饷供应,还是武器装备,左翼镇都是全广东最顶尖的,战斗力比普通绿营强得多。 在各县地方官看来,既然明军能轻而易举地围歼左翼镇,攻破一座没有重兵防守的县城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一些有经验的清军将领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左翼镇覆灭只是一种偶然,不能视为常态。肯定是因为左翼镇分散得太厉害,明军钻了空子,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左翼镇两个营好几千人,其中精锐战兵两三千,如果在战场上摆开车马硬碰硬,或者依托城墙打防守战,明军未必能占到这么大便宜,至少不可能成建制全歼。 现在广州府重兵云集,以平南亲王的指挥能力,必然会对明军的军事行动做出反应,不会坐视广州各县城沦陷。所以沿海各县没必要太过惊慌,做好防备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这种说法基本符合事实,然而各县地方官都不太敢相信,或者表面说“高见”,内心却依然忐忑不安。 尚可喜手上还有数万野战精锐不假,可现在广州水师劣势太大,无法用来协助运兵。清军野战军的机动能力受限,能不能在城破前赶来支援是一个问号。 于是很多县官找到驻防绿营守将,要求他们不要纵容士兵屠杀百姓,尽量把人能往界内赶。 驻防绿营的守将们也不是愣头青,自然知道继续屠杀百姓等于自绝后路,很快收敛了一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屠戮百姓,至少不敢成百上千地围起来杀。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此路不通,不杀人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用刀威逼百姓交出财物很容易,驱赶百姓入界也不难,但是两者同时进行就变得很尴尬。 因为界外百姓一旦入界就变成良民,拥有击鼓告官的权力。 身上带着金银细软的大多不是穷人,大部分和本地官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是在广州官场也可能找得到亲戚、朋友帮忙说话。 一旦事情摆到台面上,抢劫财物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讲不通。 驻防绿营只是低级武官,界内的官绅大户想整他们很容易。就算官绅们暂时顾全大局,隐忍不发,以后也可能暗中报复,后患无穷。 只抢穷人更安全一些,可在抢劫之前又要先甄别身份,效率大大降低。 事情在几天后发生变化,各县的驻防绿营都发现界外出现明军踪迹。各县如临大敌,纷纷放弃界墙回城池固守,同时向广州发去警报和求援信。 尚可喜在同一天内收到七八封急报,每一封信内都说遭遇大股明军。有说遇敌两三万的,有说遇敌七八千的,每一封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每一封都说自己管辖的县城是明军主攻方向。 尚可喜前几天刚看过班际盛等人的首级,心情本就不好,如今又接到这么多荒谬的急报,顿时气得破口大骂。 “伪帝手上有这么多人,早就直捣黄龙进攻广州城了,还会理你们这些小县城?都是他奶奶的饭桶……” “父亲,息怒啊!明军狡黠,下面的人本就愚钝,不易分辨清楚,”次子尚之孝在旁边小心劝谏。 “哼,若不是明军犯境,为父肯定要杀一批,咦……” 在一大堆胡说八道中,尚可喜终于找到一份可以入眼的报告,来自屡立功劳的香山知县姚启圣。 在姚启圣的描述中,他的长子姚仪亲率驻防绿营出击,与犯境明军短暂交火,并获得第一手情报。 香山县有两股明军,规模都很小,每股只有一两百人。那些明军占领了一个小渔村和一个沿海小壁垒,然后开始原地防御,看起来像用于侦查的前沿据点。 又过了两天,姚启圣再度送来急报,宣称香山明军正在大肆收容界外百姓,然后用渔船运走。从出海方向上看,应该是运往珠江口东北的新安县。 “又是新安,难道伪帝打算赖在香江岛不走了?收容那么多人,他养得起?” 尚可喜从少数逃回的溃兵口中得知,明军当时是直奔左翼镇而去的。他一度怀疑明军事先得知左翼镇的踪迹,特地跑去围歼。后来,他又推翻了这种猜想。 因为明军抵达广东后第一件事是突袭虎门,失败后第二天才出现在香江岛海域。 如果明军是蓄谋突袭左翼镇,必然不会先去虎门白白捱一阵炮轰。 结合荷兰人对香江岛的执着,尚可喜发现这个小岛确实有些门道,明军的最初目标有可能是香江岛。至于撞上左翼镇,只是一个意外。 本来他对租借香江岛给荷兰人不太感冒,治下突然多了一伙西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件好事。现在明军也要占领,尚可喜忽然意识到这里面似乎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沉思了一会,他对尚之孝道:“姚启圣此人有些才干,上任香山知县才短短几个月,就做成了好几件大事,你要多加笼络。明日让他来王府觐见。” 第348章 奇货可居 姚启圣再次进入平南王府时,待遇和之前几次截然不同。 上任不到半年即诱捕贼首,招安治下水匪;又出使澳门,成功带回卜加劳铸炮厂数百工匠,让广州军器厂的产量翻了几翻。 这次明军犯境,香山县主动出击,进退有度,得到尚可喜亲口赞许,可见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对这种未来可期,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门房不再甩脸色,连管家都表现出几分亲近之意。 姚启圣受宠若惊,见到尚可喜后直抒胸中韬略,献上好几条中肯的建议。 首先,针对明军的军事行动宜缓不宜急。 这两年明军屡战屡胜,广东绿营都吓破了胆,有点畏敌如虎。 普通驻防绿营打起来一触即溃,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就是重金打造、身经百战的督标营、抚标营,遇上同等数量的明军也畏畏缩缩,难以打出漂亮仗。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对新安县山区发起大规模进攻并不合适,要么进展缓慢,要么伤亡惨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要改善这种局面,必须让广东绿营整体换上火器,同时进行严格的火器训练,才能脱胎换骨,彻底克服“恐明症”。 以燧发枪应对明军的燧发枪,以手榴弹应对明军的手榴弹,这样就能抹平两军的武器差距,大幅提振士气。 清军数量是明军的好几倍,只要士气高涨,武器装备不落后太多,没有理由打不赢。 只是广州军器厂才刚刚开始运作不久,需要时间慢慢提高产能,这个过程起码要个一、两年。 姚启圣并没有点评平南藩兵,不过新安之战的结果明摆着,尚可喜心知肚明,没有对此方略表示任何反对。 “听说葡萄牙人送给你三、四百杆火铳,可有此事?”尚可喜忽然问道。 “回王爷的话,确有此事。如今香山绿营正用这些火器日夜操练,一日不敢懈怠。” 尚可喜缓缓点头,又道:“苏纳海说澳门也是我大清之土,外藩也应当迁入界内……你怎么看。” “回王爷的话,此事万万不可啊!” 姚启圣不顾对方刚刚提醒过自己有“收受贿赂”的嫌疑,直言不应迁徙澳门。 因为保留澳门,广东的商品就还有对外出口的途径,没有彻底断绝海贸。只要贸易关系存在,大清和葡萄牙、荷兰之间就能继续维持同盟关系。 如果澳门内迁,这些西洋人在绝望之下,有可能愤而投向明廷。如此,广东的海防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不但要维持澳门的特殊待遇不变,还可以考虑同意荷兰人的请求,将香江岛租借出去。 “让荷兰人和明匪抢这个岛,如此我们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 永历十六年七月初,广东,香江岛。 自从朱由榔决定敞开收容,又派出小股部队登陆各县接应,灾民就像潮水一般向香江岛涌来。 香江岛上的人口急剧膨胀,才过了短短半个月时间,人数竟高达八、九万之多。上川岛那边因为事先派出八个营横扫乡野,建立安全走廊的时间更早,接收的难民也多达三四万。 海量灾民不断消耗着明军携带的军粮,香江岛的粮食供应始终处在警戒线以下。 还好第二批抵达香江的明军所带粮食较多,缓解了一些,否则连军队将士都快要开始喝粥了。 在这种情况下,朱由榔不得不减少灾民的粮食供应,从浓粥到稀粥,从一天三顿到一天两顿,不断减少。 他还组织渔船出海捕鱼,组织男丁上山打猎,妇女采摘野果、野菜,就连半大小孩都出动到海边挖沙虫,捡螃蟹。 在经历二十天的粮食危机后,香江岛终于等到琼州返回的运粮船队,也等来第一批甘蔗种植园主。 云集在琼州城的商人很多,经过几个月发酵,对开拓甘蔗种植园感兴趣的人不少,特别是原来的大糖商,特别积极。 这次朱由榔公布的补贴政策非常吸引人,又派了机灵能干的郑经回去宣传,一下子拉到二十几个大商人。 在觐见天子的时候,这些大商人的热情很高,都表示可以雇佣大量灾民。至于运输也不是问题,他们已经派人前往安南、南洋各地雇佣海船,再过一、两个月就能运来大批粮食,同时接走部分灾民。 在这批商人里,还有朱由榔相隔一年未见的英国船长埃利斯。 埃利斯自从在永历十四年和大明建立贸易关系,一直进行长途远航,往返于安南和欧罗巴之间。 在这两年多时间里,他往返两趟,赚了大把英镑。除了上缴公司利润,剩下的船长抽成高达上万两白银,一下子跃入富豪的行列。 觐见天子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宣称这次要收购三千担茶叶,请求朱由榔无论如何要给些折扣。 “哦?不是说贩茶亏本吗?” 朱由榔笑着揶揄了几句,因为上一次埃利斯返回安南时,曾经大发牢骚,说茶叶在伦敦根本卖不出去。 “怎么会亏本?茶叶在伦敦都卖疯了!” 埃利斯将伦敦的售茶盛况转告天子,朱由榔听完也大感震惊。 原来自从葡萄牙公主成为查理国王的王后,不列颠就开始刮起一股喝茶风潮。 朱由榔喝茶复国的故事在不列颠广为流传,很多人都将这个传说和查理国王复辟并列,将中国茶称为神奇的东方树叶。 从宫廷到民间,所有人都以喝茶为荣。如果招待贵客的时候不能端出一壶好茶,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贵族。 大量咖啡店转为销售茶水的茶馆,平民为了附庸风雅也会凑钱去喝两杯。 茶叶在不列颠已成为畅销商品,有些商人甚至前往里斯本采购茶叶回伦敦售卖。 “葡萄牙人手里的茶叶太少了,根本不够伦敦人喝的。再说他们手里的茶叶都是陈年老茶,哪有云南刚采出来新茶香呢?” “不不,我们云南的茶农刚研发出一款普洱茶,越陈越香,五年以上最好。” 朱由榔推介完新产品,又板起脸来:“既然茶叶在伦敦大受欢迎,那价格自然不应该打折,还得多少涨一点才是。” “怎能这样!”埃利斯大声发出抗议,“如果陛下要涨现货的价,我不如买茶叶期货算了……” 第349章 引进外资 朱由榔很想趁伦敦茶叶涨价狠宰埃利斯一笔,然而因为期货交易所的存在,想要临时加价很困难。 因为对方可以在交易所购入短期期货,然后等待履约交割即可拿到现货,不一定非得找官方合作。 如果限制英国人购买期货,埃利斯还可以雇一个本地人代买、代持、代交割。 总而言之,在一个自由开放的商业环境里,针对特定人群进行歧视性加价几乎不可能。 除非强制英国人只能通过官方采购,否则不允许靠港,不允许装卸,才能将对方完全拿捏。 只是如此一来,西洋人必将人人自危,大明的商业氛围将降低到和满清一个档次。 为了一点点额外利润这样大费周章,很不划算。 埃利斯在推广茶叶方面是有功劳的,朱由榔不想卸磨杀驴,于是换了一个正经的表情: “埃利斯先生,明、英互为最惠国,贵方大批量采购当然有折扣。我们也算老朋友了,朕愿意在最优惠价格的基础上再给你个人打个折上折,绝对比任何人都要优惠。” “感谢上帝,感谢伟大的大明皇帝!” 埃利斯一边欢呼一边感谢,然后继续趁热打铁:“尊敬的陛下,能做你的‘老朋友’,我深感荣幸……我个人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陛下能考虑一下。” 还没等对方接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作为对老朋友的恩赐。” “哦?你不妨直说。” “听说贵国允许商人租借海南岛的荒地,用于开拓甘蔗种植园,我也想参与,不知道陛下能否允许。” “当……” 朱由榔将“当然”两个字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连忙刹车重新问道:“这个问题是代表个人,还是代表贵公司?” “谨代表我个人。” 埃利斯老老实实答了一句,又疑惑问道:“有什么区别吗?如果陛下允许,我想东印度公司也会有兴趣。不过……如果公司来经营,也许不会种甘蔗,而是丁香、肉豆蔻或者胡椒。” 朱由榔一听来了兴趣,奇怪问道:“公司经营和个人经营有何不同?” 埃利斯本来只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凭借私人关系得到天子许可,蹭一蹭大明的政策红利。 他原打算用私房钱搞几百亩荒地种一点甘蔗,利用船长可以选择供货商的权力,高价回购自己庄园榨出的白糖,薅公司的羊毛。 没想到对方没有一口拒绝,反而在话中透露出“东印度公司也可以参与”的暗示,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自从荷兰人占据望加锡、安汶等重要港口,就不再允许其他欧罗巴国家前往香料群岛的收购香料。包括葡萄牙、英国、法国在内,谁都别想跟他们抢生意。 荷兰人还伙同当地土着,砍伐野外的丁香树、肉豆蔻树,让别人没法偷偷走私。自己则大搞种植园,垄断欧罗巴的香料供应。 现在整个欧罗巴都要向荷兰人购买香料,价格贵得让大贵族都感到心痛。 英属东印度公司早就想找块地方种植香料,可惜整个南洋都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岛,当地土着既懒惰又野蛮,开辟种植园的拓荒成本高得惊人。 海南岛南部天气炎热,气候和香料群岛有点像,种植丁香、肉豆蔻不敢说,起码胡椒肯定没问题。 海南岛半开发的土地,文明友善的统治者,再加上香江岛廉价的劳动力,这简直是开拓香料种植园天选之地。 如果能为公司争取到这份许可,埃利斯觉得自己距离贵族爵位已经不远了。 强忍心中的激动,埃利斯语气谨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专业:“种植香料回报时间长,风险高,利润高。种植甘蔗利润低,风险小。公司资金雄厚,肯定会选择种香料,这样长期利润更高。” “噢……原来如此。朕还要和大臣商议一下,过两天给你答复。” 朱由榔随意敷衍了几句,让埃利斯先退下,然后立即传召几个常跑南洋的海商,询问香料群岛的情况。 那几个海商对具体内情也不太清楚,不过荷兰人垄断香料贸易是确切无疑的,其中利润之丰厚,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朱由榔经过一番谨慎考虑,认为把西洋人拉到种植园事业里来,利大于弊。 英属东印度公司背靠不列颠王室、贵族,资金比大明海商加起来可能都多。吸引一部分到大明来投资,正符合当前的形势所需。 灾民实在太多了,照这样下去,需要安排生计的人数很可能超过五十万,甚至上百万。 这么多人,光凭安南、琼州的商人是很难完全消化。在这种情况下,能利用的资金无疑越多越好,就算让渡一部分利润给西洋人也无不可。 两天后,朱由榔再度召见埃利斯,给出自己的最新方案。 “埃利斯先生,西洋人只要在琼州府衙成立公司,就能租用琼州府的土地,雇佣劳工到琼州干活,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在中国成立公司,必须接受大明律法管辖,向官府缴纳税赋……这一点你应该要清楚。” “理所当然,感谢尊敬的大明皇帝!” 埃利斯忐忑了两天,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即眉笑颜开。 在大明的土地上讨生活,遵守大明律法,向大明缴纳课税再正常不过。大明的商税并不算高,正正经经地经营也有丰厚利润,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自己还可以利用船长的权限抬高收购价,下半辈子的富贵几乎是板上钉钉。 他高兴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那我方公司来大明的事……” “当然可以,朕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朱由榔回答得相当慷慨,让埃利斯听得两眼放光,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埃利斯脑袋发晕,差点转不过弯来。 “正如朕刚才所说,想要合法经营,必须先成立一个公司。东印度公司也一样,必须在琼州成立一个全资子公司,然后才能租地、雇佣劳工。” “全资子公司……” 埃利斯喃喃自语了几句,从文字中猜出这个新概念的正确含义,又充满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何要这样做呢?东印度公司本来就是一个公司,何必多此一举?” “东印度公司总部远在不列颠,有不法之事,朕如何管得着?成立了子公司,就可以独立核算,朝廷可以查账。出了事,朕可以直接抓子公司的总经理,多方便啊。” 第350章 奇特理由 埃利斯只是一个船长,不能代表公司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但他可以派快船立即返回万丹,向分部经理亨利·戴克斯汇报。 至于万丹分部还要不要返回伦敦总部请示,那就不太好说了。 “嗯,抓紧时间,海南沿海的荒地不算太多,可能不够大家租的,”朱由榔好心提醒了一句,“迟了,可能得租种远离海岸的地。” 经济作物不像粮食,必须要卖出去才能产生价值,所以产地的位置很重要。沿海、沿江的庄园是最好的,交通方便,种出的东西运输成本低。 相比起远离海岸的内陆,用船运输节省出的成本就是纯利润,有时甚至能占利润的大头,绝对不可以忽视。 埃利斯深知这一点,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回去伦敦,在董事会上慷慨陈词,说服公司立即筹集资金来大明投资。 满清的禁海迁界令他大开眼界,他从未见过一个无理由屠杀治下子民的政权可以长久。 大明虽然只掌握百万人口,两三省之地,但是动员效率不是满清能比的。就像大不列颠可以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那样,大明也一定可以打败尚可喜,重夺广东的的控制权。 此时到大明投资,和官方建立友好的同盟关系,正是最好的时机。晚了,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陛下放心,我的快船航速高达七、八节,往返万丹一趟用不了多久。戴克斯先生的权限很高,或许他可以先做一些决定。你知道,我们在印度还是能凑集很多资金的,可以调一些来大明国。” “直接回伦敦请示查理国王,来大明投资是未来十年、二十年最赚钱的生意,值得冒一点风险,”朱由榔觉得光靠万丹分部筹不了多少钱,让埃利斯不要白费力气,“你个人打算租多少土地?” “是陛下,这个月就有船回伦敦,这个消息会第一时间送到查理国王御前……我希望租一千亩,请求陛下尽快安排一块崖州附近的土地,越靠南越好。” “一千亩?” 朱由榔不由得发出惊叹,感慨远洋贸易实在暴利,埃利斯这两年着实赚了不少分红。 虽然海南岛的荒地不是热带雨林,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拓荒的。地表植被需要砍伐焚烧,地下根茎也需要大量人力去慢慢挖掘清理。 开垦种植园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得两三年、甚至五六年时间才能完全成型。 “这次用于开拓种植园的土地都是荒地,不是有人耕种的熟地。开垦一千亩需要很多人手,估计得投入几千两才能开始有一点收益。” 不想第一个投资的外国人落得一地鸡毛,朱由榔又接着好心提醒道:“而且只要定下来地块,朝廷就要开始收租金,不能长期搁置。如果你打算雇几十个人慢慢垦,那就太不划算了。” 埃利斯原以为对方嫌租得太多了,还想改口租个八百亩、七百亩,没想对方竟然在怀疑自己的实力,顿感受到侮辱和轻视。 “尊敬的陛下,我们英格兰人在美洲开拓过不少甘蔗种植园,经验不是大明商人能比的。我敢说,大明的糖商绝对没有我们干得好。只要确定地点,我们马上雇佣三百个人,用珍珠号直接运走……” 朱由榔为对方的财大气粗而感到吃惊,立即应承下来:“一千亩大明还是有的,你可以直接雇人送到崖州城。朕会让地方官优先为你安排。” …… 埃利斯得到允诺,立即放手在香江招募劳工。三天后,他带着一脸沮丧再度觐见天子,诉说这几天的遭遇。 “陛下,您的广东臣民根本不愿意去海南,我们的招募行动失败了。” “怎么可能,别人都招募得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问题……呃,估计看你是个西洋人,所以不敢去。我想你应该找个大明合伙人出面。” “不不……我已经尝试找琼州人出面招募,依然招不到多少人。猜猜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我敢说陛下一定猜不到。” “哦?你说说看。” “他们说要留在这里照顾祖坟,上帝啊,在饥饿面前,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拒绝理由。” 朱由榔听得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中国人最重视家族关系,其中给祖宗上坟扫墓又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家人整体搬迁到异地,祖坟估计会在几年内荒废,十几年后就会彻底淹没在荒草之中。 不过,如果埃利斯会遇到这个问题,其他老板也一定会遇到,而且已经找到办法来说服灾民。 朱由榔让埃利斯先去偏厅稍等,然后传召明商代表朱老九,问问他们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香江岛很小,朱老九很快被召到御前,给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他们也在头疼这个问题,只不过不好意思拿这种小事打扰天子,正在自己想办法呢。 “陛下,故土难离啊。而且他们看到我军兵强马壮,觉得很快就可以打赢鞑子,到时就能回归原籍……老朽现在只能派手下找家里兄弟多的家庭一一劝服。有些没成家的单身汉还愿意到琼州闯闯,至于已成家的,大部分不愿意走。我们涨到每月七钱银子,都没多少人愿意去。” “这个……” 朱由榔没想到问题居然会如此严重,深感头痛。 明商的办法是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不能彻底解决香江岛灾民的问题。 兄弟多的单身汉始终是少数,第一批明商只有二十几个,需要的劳工不算太多,慢慢招募总能募得齐。 可剩下的人是大多数,永远会有一批人不愿意走,永远会有一批人在香江岛靠朝廷养。 现在灾民对朝廷信心满满,朝廷总不能主动跟灾民说这场仗估计要打很长时间,更不能直指他们是负累。 朱由榔没想到老百姓对朝廷信心太足也是个麻烦,严重影响军国大计。 朱老九看出天子的为难,踌躇了半天又不敢说。 “朱老板有什么法子,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朱老九咬了咬牙,小声建议道:“陛下,不如朝廷将赈灾份例降低一些,每天只放一顿粥。饿久了,肯定有人受不了愿……此计大损阴德,陛下恕罪……恕罪啊!” 第351章 新的启发 “真是缺德!” 朱由榔在心里骂了一句,挥手让朱老板退下,却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当下最有效的办法。 香江岛除了海产没什么食物来源,只要朝廷故意减少赈灾力度,灾民肯定会饿肚子。 人的意志是有限的,饥饿持续的时间越长,不得不屈服的人越多。不过在大部分灾民屈服之前,老、弱妇孺肯定会先饿死一批。 之前让百姓喝稀粥那是迫不得已,没办法中的办法。琼州的粮食运到后,朱由榔已下令恢复成浓粥,而且要浓到插一根筷子不倒的地步。 就是这样的赈灾力度,朱由榔还嫌不够,正在优化接送灾民的方案,尽可能让渔船空出来多捕鱼,用海产来改善灾民生活。 如果为了达到目的,不顾老弱妇孺的死活,朱由榔觉得自己的良心肯定会痛,甚至以后可能会经常睡不着觉。 于是,他传召方以智、屈大均等智囊来商议对策,希望能得到一些启发。 屈大均是土生土长的番禺人,反攻广州府自然不会落后于人。作为报社主编,他最近正在香江岛的灾民中采编新闻素材,准备对禁海迁界令来个猛烈炮轰。 听完减少赈灾粮的方案,他立即大叫起来:“陛下,此计万万不可啊!” “朕也觉得不可,可不这样如何说服大家迁徙呢?翁山你是本地人,和很多灾民是老相识,不妨去问问他们心里的想法。有什么要求,朝廷会考虑的。” “陛下英明,学生代乡梓谢陛下隆恩。” 屈大均跪在地上,重重拜了几拜才起身接着奏对。 “以学生这几日的见闻来看,无产雇工、帮闲大多会听从清贼号令,第一时间迁往界内。不愿迁界的灾民大多是有产的中、下农户,还有一些收到消息太晚,来不及走的人。” “士绅大户呢?朕听说无论是谁都不能拒绝迁界。” “士绅大户走得比普通老百姓还早,至于祖坟,留个庶子或者忠心家奴看顾即可,没有全家都留下来看坟的道理。” 朱由榔听完连连点头,这说法确实更符合常理。 士绅大户在界内有其他产业,还有同僚、朋友照拂,就算迁界也不至于落到衣食无着的地步。坚持个十年八年,等清廷展界后,他们还能凭借关系,重新拿回原有产业。 普通中、下农户就不一样了,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一小块土地,迁界等于一夜之间变为无产者,甚至有沦落为乞丐的危险。至于未来可能存在的展界就不用想了,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 接受商人雇佣和迁界是一样的,大家都担心一旦远走琼州,之前的土地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要照顾祖坟只是一个明面上的说法,利益衡量才是本质。与其说灾民不愿意放弃祖坟,不如说他们不愿意放弃祖产。 朱由榔沉思良久,忽然开口道:“这样说来,灾民肯定会把地契随身携带,免得以后展界找不回原来的土地。你们说是不是?” “确实如此,不过现在地契根本不值钱,一两一亩也没人要。只有我军打败尚可喜,他们才能回去劳作。” 朱由榔忍不住笑道:“我们再打一两个大胜仗就值钱了,说不定价格比以前还要高。”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照此推论,明军越打胜仗,灾民越不愿意迁徙,每日虚耗的钱粮越多。只有打败仗灾民才会重新找到大难临头的感觉,选择撤往琼州府保命。 如果不愿故意减少赈灾粮,就应该故意打几个败仗,败得越惨灾民走得越快…… 方以智听了半天,忽然给出一个建议:“我们可以用朝廷的名义给灾民一个保证,只要广东光复,他们就可以返乡。如此一来,愿意去琼州的人就多了。” “那租地的种植园主就惨了,灾民都走光了,谁帮他们垦荒呢?不过……或许可以这样。” 根据方以智的启发,朱由榔完善了这个办法。 朝廷可以规定种植园主和灾民签的雇佣合约不能太长,最长只能签三年。雇佣合同期满之前,灾民不允许返乡,但是合同期满之后,种植园必须放人。 甘蔗种植园只是垦荒期间用人比较多,所以才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一旦三年垦荒期完毕,就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去管理。 三年后,种植园主有了利润,可以给灾民涨工钱,让一部分人自愿留下来。只要价钱合适,肯定有人不愿意返回广州,而是继续留下来赚高薪。 朝廷还可以承诺三年后给种植园一些补贴,弥补他们另外雇人产生的损失。 总而言之,三年之后朝廷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 一定要给灾民这样一个希望:广州的土地都是自己家的,去琼州只不过是打工维持生计而已,有生之年肯定能再回来。 方以智、屈大均等人想了一会,忽然发现这个法子不错。 三年并不太长,只要明廷承认他们的地契,等待三年不算什么。 只要……只要有命活着回广州重振家业,一切都好办。 屈大均决定一次性把老乡们的烦恼解决,接着又道:“陛下,还有一些人担心琼州瘴气重,去垦荒会活不下来。” “怎么会,他们不知道青蒿酒可以治瘴气?” “陛下恕罪,广州府沿海一带都是熟地,并没有多少瘴气。青蒿酒的功效他们只是听说过,都没见过啊!” “这个好办,如果人死了,就给他们赔钱。无论男丁还是妇孺,通通赔。一个人五十两怎么样?” 方以智大惊失色,大声叫了起来:“陛下三思,三思啊!五十两是一笔巨款,恐怕灾民中会有人故意……就算有得治也不会去治,故意让亲人病毙。病死的人一多,朝廷如何赔得起?” 屈大均也连忙反对,大呼如此一来肯定会酿成不正之风,恐怕会人人自危,道德沦丧。 朱由榔哈哈大笑:“谁说这个钱由朝廷来出?我有一个法子,能让灾民安心,也不用朝廷出一分钱。” 第352章 人身保险 第二天,朱由榔召集包括埃利斯在内的二十几个商人,商议修订后的雇人计划。 这些人最早响应号召,自然都是和朝廷关系紧密的大豪商,家财万贯、实力雄厚,否则也不敢吃第一道螃蟹,率先来香江岛雇人。 他们的野心很大,都想着先用三年时间垦出第一个种植园,然后继续用富裕的人力向四周扩张,经营成几千亩的大型庄园。 他们对雇佣合约只能签三年的限制感到很沮丧,因为这么廉价的劳工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以后再想招募这么多人去开垦荒地就太费钱了。 他们请求朱由榔延长期限到七年,就是五年也行。 三年实在太短,平均每人也就能开垦出几亩成熟的甘蔗地。一旦廉价雇工大规模返乡,租种规模就难以继续扩大。 朱由榔对这些三年前开始不离不弃,每当朝廷需要,总是慷慨解囊的明商抱有不错的观感。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让步。 他静静听完这些人的诉求,然后用郑重的语气开口。 “诸位,自古以来,世人谈到商人总是在前面加个‘奸’字,为何?皆因商人以利为先,有利即来,赚个盆满钵满;无利即去,不会考虑其他。” 说到这里,朱由榔环顾四周,看到在场所有商人都诚惶诚恐,面有愧色。 他知道这种道理只是泛泛空谈,说服不了人。在场的人有这种反应,只是敬畏天子的身份和权威,并不是心悦诚服。 他深呼吸一口气,用饱含深情的语气接着阐述自己的理念。 “但是,朕不那么想。诸位都是心怀大义的人,否则不会一直追随朝廷,早就投清了……不过,朕想提醒诸位,不能只对朝廷有忠义,也要对大明百姓有怜悯之心。特别是对帮助你们发财的雇工,更要有情有义才行。这样,才能摆脱奸商的帽子,成为真正的企业家。” 众人听到这话,知道给灾民让利已然不可避免,否则就太不给皇帝面子了。 不过,依然有人好奇问道:“陛下,何为企业家?企业家就是仁商吗?” “不不……商人赚了钱之后让对手觉得痛苦,企业家赚了钱之后让别人高兴;商人克扣手下压榨利润,企业家善待手下,想尽办法让手下干活更有干劲,额外创造利润……” 朱由榔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区别,总而言之,企业家就是有大格局的商人,不会只看眼前的蝇头小利,放弃长远利益。 “琼州一府之地,种植园再大能有多少大?两千亩?三千亩?太小了。若是大家让这些广州人高高兴兴地返乡,以后再来广州经营时,必会从者如云啊!” 众人对这一大番话似懂非懂,不过一个好名声能帮自己赚钱的道理还是懂的。按他们的理解,朱由榔这是让他们先广积善缘,以后再来广州赚钱就方便了。 结合朱由榔承诺的免税和补贴政策,不少人的想法开始松动。毕竟便宜劳工用三年的收益是实实在在的,以后扩大不了规模只是少赚,不算伤经动骨。 还有一些人则抱着行善积德的想法,只要不亏就行。在天子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是一种投资,收益搞不好比压榨灾民还要大。 朱由榔趁热打铁,又提出成立保险公司,售卖疾病保险的方案。 在这份方案里,每家都要从雇工的工钱里拿出一钱银子,为雇工和家人购买瘴气保险。 如果雇工和家人在琼州开荒期间沾染瘴气而死亡,家属就能得到一笔赔款,每个男丁的赔付金额是五十两,妇孺二十两。 众人听完这个方案又是大吃一惊,怎么看都觉得这笔生意有亏无赚。 赔付金额定为五十两实在是太多了,所谓的保险公司肯定会赔得破产。 关于人性,他们比方以智、屈大均等人有更深刻的认识。为了几两银子卖儿、卖女的人太多了,穷到一定地步,为了五十两银子亲爹都可以杀,更别提老婆、孩子。 “杀人又拿不到赔付,只会被官府治罪,必须是沾染瘴气而死才行。” 朱由榔告诉大家,瘴气大多数都是因为蚊子叮咬引起的。海南的荒地不是南洋那种热带雨林,瘴气没那么严重,只要在垦荒的时候注意防蚊,得病的机会就不大。 有了青蒿酒这种高效的治疗药物,就算沾染瘴气也能治好,确实治不好的人不会太多,大概是十之一二罢了。 在种种针对措施下,灾民沾染瘴气而死的概率不会太高,朱由榔估计大概一百个男丁能死个五、六个就顶天了。 一百个男丁三年里交的保费总计高达三百六十两,足够赔付七个人。 妇孺不在垦荒第一线,病死的概率就更低了,肯定比男丁少。 只要每个种植园主都想办法防蚊防瘴,保险公司的赔付几率肯定会大幅降低,说不定还有利润剩余。 朱由榔又提醒众人,现在商人们雇佣一个灾民的工钱是八钱、一两。如果有三年返乡和死亡赔付的承诺,工钱肯定能大幅下降,男丁四钱、五钱,妇人两、三钱就有人家肯去。 “赔的钱多,灾民越觉得去琼州没什么危险,这样大家就都敢去了。工钱降下来,不就等于给大家省钱了吗?” 在座商人都是老江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都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谨慎起见,所有人都要求把赔付金额降下来,以免最后闹得难以收拾。 “陛下,男丁是一家之主,因为垦荒而死,我们赔点钱给家小度日无可厚非。但是妇孺就大可不必了,人心险恶呀,陛下……” 商人和方以智、屈大均等人的意见惊人地相符,那就是绝对不能给妇孺赔钱,否则钻空子骗保的人绝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朱由榔知道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被他们的坚持所说服,答应降低标准。 最后,大明保险公司在香江岛议事厅宣告成立,所有经营种植园的商人都必须入股,且由天子指定的得力干将去管理。死亡赔付的金额降低为三十两,只保男丁,不保妇孺。 “大家要想着不让雇工病死,而不是拒赔。病死人少的种植园,朕会单独奖励。哪个人胆敢瞒报病死者,朕定重罚不怠。 第353章 香江总督 商人们拿着最新的雇佣方案重新招募劳工,果然轻松了很多。 他们到处宣传,只要雇工登上前往琼州府的船,三年之后一定可以平安返乡。每张契约都用白纸黑字写明雇佣期限,还盖有朝廷官方大印,绝对不会有假。 他们还有独门秘技,保证雇工不会沾染瘴气,就算不幸沾染瘴气,朝廷也会帮他们治好。 青蒿酒可是宫廷秘方,一直由大明历代皇帝亲自保管,珍贵无比。三年前明军辗转云、贵作战,很多士兵沾染瘴气,吃了这个药几天就好了。 如今天子仁慈,愿意拿出来给前往琼州的劳工用,只要有人沾染瘴气,朝廷给病人治疗,治好为止。 如果治不好——当然这种情况极其罕见,肯定能治好——万一治不好,当今圣上还会给家属发三十两抚恤金,让每一个愿意垦荒的良民没有后顾之忧。 商人们本着“恩出于上”的原则,把保险公司的理赔金描绘成朱由榔个人的恩德。本来只是一种拍马屁的行为,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皇帝是最至高无上的存在,连性命都要避讳,造他的谣更是诛九族的大罪。灾民们都觉得就凭商人的低贱地位,如果不是真有其事,绝对不敢说这个大话。 屈大均也紧跟形势,出版了第一份《香江日报》,发给灾民阅读。在头版头条里,他详细介绍最新的雇工政策,明确写出赔偿三十两的字样,让商人的话可信度直线飙升。 就算对商人充满鄙视,对朝廷不太信任的顽固份子也开始松动,相信了这份承诺——屈大均可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不会公开骗老乡的。 于是,有些人不再坚持留在香江岛吃赈济粮,而是响应朝廷号召,接受招募前往琼州府垦荒。 当他们签完为期三年的雇佣合约,发现还有一个巨大的福利在等着他们。 他们可以拿着清廷发给他们的旧地契,到设立在中环码头附近的广东布政司衙门领取一张新地契。 清军入粤后,立即把大小地主手里的明印地契作废,以正统朝廷的身份重发清印地契。在清廷统治的十几年里,拿明印地契来主张土地所有权是重罪,会惹上杀身之祸。 所以灾民们一直担心明军重返广东后,怎么证明土地是自己的——旧的明契已经没了,清契不敢拿出来。 如今以旧地契领新地契,等于朝廷明确承认他们的私有财产可以延续,令他们欣喜万分。 而且领新地契的程序有一个漏洞,布政司书吏不会没收灾民手里的清契——据说清契就是一张废纸,灾民可以拿去引火烧柴,也可以拿去擦屁股,自行处理就好,朝廷不要。 这条不明宣的政策引起领契狂潮,因为这意味着灾民可以同时拥有两份官印不同,内容一样的地契。无论哪边打赢,他们都有合法的土地文书。 大量灾民前往布政司衙门申领新地契,却被告知衙门人手不足,当前只给前往琼州府的灾民办。没去的要先等等,反正不急于一时。 很快,各劳工招募点变成下一个热门,大量灾民排队应募做雇工。当商人们挂出聘满的牌子时,他们还跪在门口苦苦哀求,表示就是不给工钱只管饭,他们也愿意去。 二十几个大豪商抓住机会,用朱由榔限定的最低工钱雇佣了一万多个男丁。加上眷属,一下子解决了四五万人。 香江岛北侧临时修建的一排码头发挥出巨大作用,每天都有几艘海船在此靠岸,卸下香江岛急需的军民物资,接应数以千计的灾民踏上前往琼州府的旅途。 年轻的刘维宁恰逢其会,看到灾民们在甲板上和亲友依依惜别的场景深有感触,并以此为灵感写下一篇新作。 新作里,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在船上遇到一个富家千金…… …… 八月初,一场风暴过后,留守安南的赵小乙带着一个船队的粮食赶到香江岛,让朱由榔再吃下一颗定心丸。 在他的描述中,安南女王诏令武、莫、郑三家往升龙府运粮,短短半个月就筹集了五万担粮食。 对于朝廷招募安南商人前往琼州搞种植园的倡议,志灵城的各大工厂主并不十分踊跃,因为他们觉得在土里刨食太辛苦,没什么吸引力,远不如继续开厂实在。 “陛下,那些商人有一个新的提议,微臣觉得不错,就把他们都带来了。” 赵小乙说的时候一脸兴奋,似乎觉得该计策一定会成功。 朱由榔顾不得训斥对方办事不力,好奇问道:“什么提议,说来听听。” “他们说,与其费劲把灾民运到安南、琼州,不如让这些人在香江岛干活算了。只要能赚到利润,他们可以一直从安南买粮运过来给灾民吃。” 在安南军火商、锡器商和布料商的联合方案里,他们可以派一批师傅带着工具来香江岛建立新工厂。 只要从安南运来原料,灾民在香江岛就能干活,不一定非得跑到别的地方去。 比如说军火商可以先办一个铁器厂,生产铁犁、镰刀、铲子等垦荒工具。一船铁、一船煤就够几百、上千个灾民干上好几个月了。 现在种植园主们肯定在到处求购垦荒工具,香江铁器厂的产品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高额利润,在安南买粮运过来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朱由榔上下看了赵小乙几眼,忽然问道:“这个法子怕是你自己想的,那些安南商人有这个脑子?” 赵小乙见事已露馅,连忙跪地请罪:“陛下恕罪,恕罪啊!志灵城的工厂主都不太愿意去开垦种植园,微臣这才自作主张,说服他们来香江岛开工厂。微臣……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这不就是来料加工么!”朱由榔心想着,接着又“哈哈”大笑几声,大步走过去将人扶起。 “之前朕派你去沙廉那个鬼地方做事,真是屈才了。你就是干香江总督的料,商业奇才啊!” 第354章 大明铁都 在朱由榔的印象中,另一时空的香江岛以金融、港口贸易闻名于世,和制造业没什么太大关系。 这种固有思维限制了想象力,经过赵小乙提醒,他猛然想起香江岛并非生来就是金融之都,也曾有过辉煌的工业史。 一般来说,越靠近原料产地,越适合发展相应的制造业,因为当地拥有丰富原料,方便生产商品,有利于降低生产成本。 景德镇就是最典型的成功案例。因为靠近优质瓷土矿,所以该镇生产出的瓷器价格低廉、质量上乘,历经千年而不衰。 而香江岛附近贫瘠得可怜,除了山和大海,什么都没有。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斤矿石。 所以,大家都觉得留个万把灾民建设军事设施和码头,搞搞港口贸易就好,没有往就地发展工业的路子去想。 当朱由榔提出在香江岛大办工厂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看起来像是为了解决就业而办厂,多少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 “陛下明鉴,开铸铁厂首先要有铁,炼铁又需要大量矿石,”王国冲以冶炼专家的身份列席会议,侃侃而谈,“新安县没有铁矿石,什么矿石都没有,真是穷得叮当响啊!” “铁可以从安南运过来!” 赵小乙握紧拳头叫了起来,似乎对前矿业公司经理的观点很不以为然。 “一艘海船就能装十几万斤生、熟铁,运一次就能用很久。” 王国冲轻蔑笑道:“你以为安南的铁矿山很多?志灵城的铁价早就贵上天了,若不是滇南一直往下游运铁,哪里还撑得住。那些军火商生产火铳、刀剑都不够铁用,运来香江岛造铁犁、铁锅,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在香江造铁器可以解决灾民生计,怎能说是大才小用呢?” “那不如把下龙湾的木料运来香江岛造船算了,挖船坞需要的人手更多。” 王国冲说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嘲讽的神色,一听就是故意举反例。 在他看来,铁器和造船木料一样,都是安南紧缺的物资。与其千里迢迢运来香江,不如在当地消化。用安南赚来的钱白养香江岛,也比运过来瞎折腾强。 赵小乙想了好久也无法反驳,气得胸口发闷,一时语塞。 朱由榔出来打圆场道:“船坞是肯定要挖的,来来往往的海船这么多,就算不造新船,也要修补旧船。突袭虎门时被轰烂的几艘船还没来得及修补呢,没有船坞怎么行。” 旁听良久的屈大均忽然发出不同观点,认为在香江岛开工厂应该没问题,至少开铸铁厂问题不大。 “陛下明鉴,其实广东不缺铁矿。佛山的铁器行数不胜数,广东缺什么也不会缺铁。” 朱由榔岂会不知佛山铁都的大名,正等着这个话:“哦?详细说来听听。” “是,陛下。” 屈大均曾数度游历全省,对广东各府县的风土人情了解颇深,立即将佛山的详细情况细细道来。 和景德镇刚好相反,佛山附近连一座铁矿山都没有,却是全国最大的铁器重镇。其生产的铁锚、铁犁、铁锅等铸铁制品不但供应全国,还远销日本、南洋等地。 就连葡萄牙、荷兰人也采购大量佛山铁器作为压舱物,运回西洋售卖。 卜加劳铸炮厂在设立时,只不过是葡萄牙设立的小炮厂,只能造铜炮。全赖佛山传播过去的铸铁经验,才让该厂掌握铁炮铸造技术,一跃成为全世界最先进的铁炮厂。 “佛山的铁是哪里来的呢?” “广东各县运过去的,每年大概两、三千万斤,”屈大均掰着手指细数,“新会、阳江、揭阳、……罗定、清远,总计有二十九个县有铁矿山。每个县的产量都不大,加起来却很多。” 屈大均说到“两、三千万斤”的时候,大家都很振奋。但他细数的产地越多,大家越觉得不对劲。 冶炼生铁的地方这么分散,根本不可能用军队去一一占领。拿不到手的铁矿,就约等于没有。 而且景德镇能成为瓷都,大家都很容易理解;佛山没有任何铁矿山,却能成为铁都,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了。 很多人将佛山的成功归功于运气,香江岛并不能复制。 “并不是靠运气,而是靠市场,靠有人买。” 朱由榔在广东全省地图上指指点点,指出佛山能成功的关键。 全广东的生铁几乎都可以用船运到佛山,而佛山身处人口稠密、商贸兴盛的广州府,无论铁器生产多少都可以卖光,所以铸铁业才会那么繁荣,养活了数万佛山人。 “如今我们封锁了珠江口,很快全国乃至日本、高丽和南洋的铁锅、铁农具就不够用了。香江当然要趁机取代佛山的位置,成为新的大明铁都。” “大……大明铁都?” 赵小乙本以为开几个大的铁器工厂就算了,没想到天子的目标竟然如此远大,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没错,大明的香江铁都。” 朱由榔指出,钢铁是绝佳的金属材料,无论是兵器、农具,还是各类生活用具,都需要大量生、熟铁。 之前苦于安南铁矿并不丰富,所以一直没能往这方面发展。既然香江的位置比佛山还要好,人手又充足,没理由不大力打造钢铁制造业。 “钢铁是好东西啊,便宜量又足。年产两、三千万斤,啧啧,若是拿下整个广东,能造多少大铁船啊!” “大铁船?” 听到“大铁船”三个字,在场所有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纷纷叫了起来。很多人都在心里偷偷暗想,天子是不是兴奋过头,犯迷糊了。 “用铁怎么能造船呢?铁于水上浮不起来啊!” “怎么不可以?” 朱由榔不屑于反驳,让在场诸人自己拿块铁皮做艘迷你船试试,看能不能浮起来。接着又反问道:“不造铁船,如何对付虎门的炮台?连虎门都打不通,怎么打广州城?所以,为了光复大业,香江岛必须要开制铁厂,铁船必须能浮起来。” 第355章 水力锻压 朱由榔说干就干,在香江岛划了一大块地给安南军火商建铁器工厂,又让他们放开手脚,以每个师傅带二十个徒弟的方式招募学徒。 安南军火商这几年发展迅猛,生产出大量燧发枪、铁皮手雷等新式武器。不但供应明军,还远销暹罗、广南,着实挣了不少钱。 为了不断扩大产能,这些军火商内部早已习惯不断雇佣新工人,通过以老带新培养铁匠。 不过,一个师傅带二十个徒弟还是太激进了,很多人觉得这样急于求成,只能培养出一大批“二把刀”。 朱由榔满不以为然,让他们就是要贪多,不需要嚼烂。 现在香江岛最紧缺的东西是铁犁、镰刀、锄头等简单农具,就是铁锅也远比燧发枪畅销。 制造这些简单铁器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没必要个个工人都是铁器大师,能听懂指挥,抡得起大锤砸就行。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七八个铁器厂在港岛成立,几十个炼铁炉、炒铁炉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数以千计的灾民在只有几座茅屋的铁器厂门口排队,乞求得到一个当铁匠学徒的机会。 朱由榔还在港岛的鲗鱼涌附近划了一大块地皮,一口气招募两千多个劳工开挖船坞。结合大量成立铁器工厂的举动,似乎真的有造“大铁船”的打算。 方以智是安徽桐城人,自幼好穷物理,对各种奇技淫巧特别有兴趣。在众多谋臣中,他是最有求知精神的一个。 御前会议结束后,他立即找了两个铁匠,用手工捶打的方式造出一艘一尺长的小铁船。 如他所料,铁船在下水后迅速沉底,完全没有漂浮于水上的迹象。 朱由榔仅看一眼就露出嘲笑神色,指出试验船的荒谬之处。 “船太小、船身太厚,能浮起来才怪呢。铁比木头结实多了……不能用造木船的厚度来造铁船。” 方以智恍然大悟,立即改进设计,先让铁匠先用熟铁锤出几面盾牌大小的薄铁板,再弯曲成船的形状。 大幅减轻自重后,小船果然勉强能浮于水中。 他乐观估计,如果进一步降低船板厚度,不断减小船体自重,也许可以接近木船的装载水平。 朱由榔不想让自己的首席情报官继续钻研科技,把时间都浪费在做实验上,直接给出答案。 “虽然铁比木头重,但是结实,可以节省很多用料,肯定可以用来造船。爱卿不用再试了。” “陛下明鉴,钢铁也许真的可以造船,但实在太麻烦,很不划算。两个工匠干了三天,才勉强打出这么一个小东西。先不说铁料也要花钱,光只算工钱,也比直接造木船贵多了。” “哦?” 朱由榔故意在脸上露出惊讶神色,接着问道:“为何耗时那么久?” “制作薄铁板太困难,得慢慢敲。越薄越费时间。” 方以智简单描述了铁匠工作时的场景,先用大铁锤敲出一块厚铁板,然后再换小一点的铁锤。 铁板越薄,越难把握火候和力度,两个铁匠必须小心翼翼地慢慢锤,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造一艘百尺大铁船——先不说风帆能不能带得动的问题——光锤船体所需要的铁板,所花费的工时就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也许香江岛所有铁匠一起锤上几年,都造不出这样一艘铁船。 朱由榔哈哈大笑,得意道:“朕早有准备,否则怎么敢空口说大话呢。跟朕来,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接着他让亲卫开路,带着方以智沿着溪流走进太平山,看山形地势,似乎是一处深谷。 方以智一路上见到不少劳工正在挥动锄头、铁锹,拓宽进山的道路。每隔几十步,还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警戒,似乎不起眼的山谷里有什么宝藏。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穿过密林进到一出山谷,眼前豁然开朗。 方以智看到一个壮观的场景,两、三千劳工正在溪流两边进行土方挖掘,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一个大工程。 “这就是陛下上个月所说的水……水塘?” “没错……就是个小水塘罢了,”朱由榔回答的时候,语气中满是不甘。 在他看来,眼前正在施工的蓄水湖实在是太小,称之为水库有点名不副实。按他的野心,起码要再扩大几十倍容积,才稍微有点水利工程的样子。 “这还小?” 方以智回想起一个月前,天子曾轻描淡写地提过,要在太平山找个地方修个水塘蓄水,以防老天太久不下雨,各条小溪缺水断流,影响岛上用水安全。 在他的角度看来,这个水塘的规模太过巨大,远超备用水源的范畴。 他心中很快涌起“劳民伤财”几个大字,叹道:“修得这么大,全体军民用一年都够了。香江岛不可能一年不下雨……” 朱由榔没有回应,带着方以智快步走进工地,笑着向靠拢过来的几个西洋人招手。 “史密斯先生,告诉我们的内阁大臣,这个水库将来能蓄多少水。” 英国工程师史密斯先拜见天子,又学着中国人的习惯向方以智行礼:“回禀陛下,第一期工程完成后,大约能蓄四百万加仑淡水。在夏季,大约十天能蓄满一次,每次能驱动水力锻压机工作一天。“ 朱由榔长叹了好几口气,忍不住抱怨道:“不能再扩大一些吗?休息十天,工作一天,确实不太够用。” “陛下恕罪,水库是按照地形来设计的,第一期只能先做这么大。如果要扩大,只能把这片山谷都围起来,扩充到九千万加仑,再引导其他小溪往这里流。不过……可能要十几年才能完工。” 方以智不知道九千万加仑是多少斤,不过简单计算即可得知,九千万是四百万的二十几倍。 这么大的工程不是朝廷能够负担的,为了用水安全积蓄这么多水,怎么看都很离谱。他好奇问道:“微臣斗胆请陛下赐教,这个‘水力锻压机’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值得如此大兴土木。” “当然是用来锻压铁板。造大铁船,就靠这玩意了。” 第356章 铁甲战舰 朱由榔告诉方以智,水力锻压机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早在十五世纪就被欧罗巴人用来制造板甲。 两年前,他曾想过为军队配备一种插板防弹衣,让军火商们研究过一段时间。 研究结果并不太理想。问题不在于衣服用料,而是看起来不难制作的插板上。 根据军火商们反馈,制作一面平整、坚固,轻薄的钢板很费工时,比造一杆火铳还要贵。 所以,朱由榔早在两年前就有所准备,委托埃利斯在伦敦雇佣一批工程师过来建造水力锻压机,希望用机器来批量制作薄钢板,增强士兵的防护力。 没想到战事这么快蔓延到广州,如今军队的需求已发生重大变化。 在普通的木制船无法对付虎门岸防炮台,军队无法靠近广州城的情况下,用水力锻压机批量压制船用铁板,建造更坚固的新船破局,成为必然选择。 朱由榔曾想过一步到位,直接用钢铁建造现代军舰,不过造船师傅告诉他行不通。 用钢铁来造船理论上可行,但以下龙湾造船厂的技术暂时做不到。因为建造纯铁船难度很高,不能用建造木船的经验来生搬硬套,需要设计全新的船型,摸索一套全新的造船技术。 比如朱由榔提出的铆接技术大家都不会,想要使用铆接工艺把铁船造起来,还远着呢。 这一切都需要长时间积累,不是两、三年就可以吃通摸透的。而且没有可靠的动力系统,仅靠风帆不知道能不能推得动铁制船。 所以,朱由榔最后决定退而求其次,利用铁器改良现有的木帆船。 比如说用钢铁来制作龙骨、肋骨等重要部件,使船身更加坚固;又或者在船体外覆盖一层铁板装甲,加强水线以上的防护力。 只有这样,再次进攻虎门时,大明的战船才能在岸防炮的密集火力下生存,伺机寻找克敌的机会。 方以智听完整个计划,终于长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无论铁肋装甲船还是木壳铁甲船,本质上都是木船,在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比虚无缥缈的全铁船靠谱多了。 “陛下英明啊,如此循序渐进,方为稳妥之策。” “没错,如果直接造全铁船,我们还真造不起。造一艘全铁船需要很多铁,仅外层包裹铁甲就好多了,能节省很多用料。” 朱由榔默算着成本,又转向英国工程问道:“史密斯先生,我们的水力锻压机一天能制作多少块铁板?每块铁板用料多少。” 史密斯作为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对水力锻压机的性能了如指掌,立即恭敬回应:“如果铁料准备充足,一天最多能制作一百块船用铁板。每块铁板长四十英寸、宽二十英寸,厚约两英寸,大约重四百斤。大概三百块铁板就能包裹一艘战船。” 方以智问明英制单位和明制单位的换算关系,又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现即使仅包裹铁甲,所用铁料就高达十二万斤。 先不说铁料价格有多贵,光铁甲的重量就够普通海船喝一壶了。最新建造的一批柚木战船或许能撑得住,不过必将是超载状态,水线也必将低得吓人。 “陛下,装上这么厚的铁甲,船还开的动吗?” “没错,开不动,出到外海遇到大风浪,肯定得翻船。所以,不能在下龙湾造好了开过来,一定要在香江岛改装。” 朱由榔回答的时候表情相当无奈,显然是想过无数种解决方案,最后才选择了这一种。 钢铁非常坚硬,同时也非常重。在木帆船外包裹一层铁甲,会将整船的负载能力全部耗光。如果建造更大吨位的木船,就要同步增加防护面积,结果还是一样的。 想要减轻重量,只能削减装甲的厚度。然而装甲的防御力和厚度直接相关,太薄一样扛不住炮弹。 两英寸是史密斯精心计算出来的厚度,再厚一点点都可能导致战船彻底丧失机动能力。 还好香江岛距离虎门并不远,途经的零丁洋、狮子洋风浪并不大,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再发起进攻就是。 在朱由榔的想像中,每一艘铁甲船都将由五艘帆船拖拽到虎门,然后下锚和岸防炮对轰。 只要能把岸防炮的火力压制住就好办了,无论破坏拦江铁索,还是派出步兵绕后进攻,都有选择的余地。 “朕打算建造五艘新的铁肋装甲船,再给二十艘老船覆盖装甲,这样我们就能和虎门的炮台群拼一拼了。” “二十五艘装甲舰!” 方以智刚刚松的一口气马上又提了起来:“那我们需要三百万斤铁……” “至少六百万斤,甚至更多。” 朱由榔一口气将所需的铁料翻了一番,因为造那么多铁甲舰需要一个庞大的钢铁工业,全部靠朝廷拨款维持显然行不通。 所以,得先让军火商们在香江岛办铸铁厂,通过卖铁农具盈利,把二十五艘铁甲舰所需的铁料省出来。 根据屈大均提供的线索,近期明军最有希望拿到的铁矿山在肇庆府的阳江县、阳春县一带。那里距离海岸线很近,清军部署的防御兵力薄弱,以明军的实力完全可以一战而下。 听到这里,方以智终于弄清楚天子的战略布局,近几个月的迷茫也一扫而空。 “陛下,我们在阳江的海朗所、双鱼所都部署了不少兵力,海陵岛还有一个营在接应灾民。只要再派三、四个营过去,拿下阳江、阳春不成问题。” “朕已让王国冲准备率部出征,你也派几个人跟过去,从阳江潜入到广州府界内,看看尚可喜是怎么部署兵力的。现在情报都过不来,很不好办啊!” “是,陛下!” 两人边巡视水库,边定下下一阶段战略。临走时,朱由榔又给史密斯打赏了一百英镑,让他派个人随埃利斯的商船回伦敦,多找一些剑桥大学的校友来大明效力。 “听说你有个精通数学的校友叫艾萨克·牛顿,不妨邀请来大明为朕效力。大明现在很需要数学家和工程师。” “感谢陛下慷慨!牛顿……我好像并不认识他。不过我可以派一个随从回去找一找。如果他在剑桥求学,应该能找得到。” 第357章 原始股东 八月末,王国冲率部乘船离开深圳湾,南下海陵岛,攻略肇庆府的阳江、阳春两县。 两县夹在高雷廉和广州府之间,四面都是崇山峻岭,每个县人丁不过六、七千,官田民地不过两千顷,是典型的山区小县,在广东诸县里很不起眼。 因为高耸的云雾山阻隔,两县距离府城肇庆非常远,沟通困难。如果不是卡着高雷廉三府通往广州、肇庆的山路,可能尚可喜都懒得派兵去驻防。 清廷对地方定下的赋额很重,阳春、阳江这种小县每年都会欠下大量税额。 阳春县日常开支全赖境内矿山场课厘金,阳江县因为沿海,可以晒盐和出海捕鱼,境况稍微好一些。 迁界后,整个阳江县耕地几乎全被划到界外,又失去了盐场、码头和卖铁的收入,立即陷入穷困潦倒当中。既无法完成考课,也没有银两赈济灾民,连各项日常开销都付不出来。 所以,当明军小分队一到,地方官就顺水推舟,任由明军把灾民接到海陵岛安置。 王国冲九月初一抵达海陵岛,立即宣布数千灾民暂归军管,全拉去漠阳河边修码头。同时,又让五千多精兵将阳江县城团团围住,架起野战炮朝城门猛轰。 阳江知县沈栋梁本就被迁界令搞得焦头烂额,见到明军兵强马壮,很快说服驻防守备献城投降。 王国冲在县库一通搜刮,竟搜出十几万斤生铁,高兴得眉笑颜开,盛赞阳江知县理财有道,能攒下东西。 知县沈栋梁哭丧着脸告诉王国冲,这些都是阳江、阳春两县收上来的铁厘。 按往常惯例,这些铁料会解往佛山换银子,以上缴布政司和支应两县开销。如今清廷搞了禁海令,生铁运不出去,所以才攒下这么多。 沈栋梁跪在地上痛斥:“清贼无道,全然不顾黎民百姓生计死活,全县上下盼王师久矣!不知将军是否打算进攻阳春,小人愿意马前驱使。” 王国冲哈哈大笑,让沈栋梁搜集粮草随军出征。 九月初三,明军沿着漠阳河向上游进发,直取阳春。阳江县家家出人,户户出力,帮助明军沿河拉纤,运送粮草辎重。 九月初六,大军抵达阳春城下,继续在城外鸣炮示威。 阳春守军估计求援使者还没走出云雾山,援军下个月,下下个月都赶不来,只好和阳江县一样献城投降。 王国冲刚入城,阳春知县就询问王师下一步的计划是要打新兴县,还是罗定州。他愿意做王总兵的马前卒,一举收复肇庆。 “算了算了,陛下仁慈,不愿两县民力劳损,就先打到这。通知两县所有矿山主都带着文书、账本过来见本帅。五天之后,本帅要一一过目。逾期不来者,矿山直接没官归公。” 两个知县从没见过将帅带兵入境,不关心钱、粮、兵源,而是先看矿山文书、账本的。 带着疑惑的心情,两个知县分头去劝说各大矿山主,让他们不要再躲躲藏藏。 就是不敢见官,也要上缴文书、账目,否则就不是去财,而是丢命了。 五天后,王国冲在阳春县衙高座,召开两县矿山重组会议。 出征前,朱由榔授意他将两县矿山合并为春江矿业集团,统一按照云南的经验进行管理。目标是尽快提高生铁产量,为香江岛的铁器生产提供弹药。 然而只有一半矿主带着账本、文书前往阳春县衙报到,剩下的估计都是清廷高层的关系户,连夜逃亡了。 王国冲不以为意,拿起两县总账看得飞快。三下两下看完后,便对着在场的两个知县和七、八个私人矿主破口大骂。 “你们怎么搞的,两县十几座矿山,一千三百多人挖矿冶炼,一年才产六、七十万斤生铁?宝山被你们这样浪费,不穷才怪。” “小人无能,将军恕罪!” 七八个矿主们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痛斥尚可喜在佛山设立铁器总店,卡着成本价收生铁,让他们血本无归,无心生产。 “嘿嘿,利润低不是更应该多挖、多卖才能赚钱吗?我看你们就是无能。管理落后,太落后了!” “将军恕罪啊,”一个矿主可怜巴巴地叫屈,“千百年来都是这么挖的,小人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新法子……” 王国冲当着众人的面,点了十几个亲兵,委派他们为新头目,带兵前去接管矿山。 矿主们面面相觑,都在心中大呼倒霉。 早知道来投诚还要没收财产,他们还不如带着文书、账本直接逃亡广州算了。这样以后清军打回来,他们还有拿回矿山的可能。 现在文书、账本都到了明军手里,他们就成了主动投明的贼子,当然不会再有任何希望。 王国冲喝着高级军官特供的普洱茶,一脸悠闲。看着堂下之人的丑态,他庆幸自己跟对了国君,走对了方向。 第三步兵师如今是天子亲军,每打一场仗都是未来几百年可以传颂的功绩,和这些新投降的降臣、降人没法比。 等那些私人矿主彷徨了很久,他才心抛出早就定下的重组方案。 根据大明律法,所有矿山都归朝廷所有,所以矿主们在清廷手中获得的采矿权无效。 朱由榔念在他们投入过大把资金在挖矿洞、建熔炉的份上,酌情拿出两成股份,按比例分给原矿主。 原矿主凭手中的股票,可以参与以后的分红,或者在两年后在香江股票交易所卖出套现。 “看好了,你们手上的文书叫股票,每个季度凭票领取分红。过期不取,没有利息。原始股的解禁期是二十四个月。也就是说,两年后你们才可以把手上的股票卖出。” 私人矿主们一看两年后才能卖掉股份,都觉得这是天子的小把戏——既要名声,又不想出钱的意思。 一个私人矿主手捧着股票文书于头上,大声喊道:“小人愿将矿山献给朝廷,愿将股票上交归公。” “对啊,小的也愿意不要股票。” “陛下的旨意岂是儿戏?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王国冲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过几个月你们就知道这玩意有多值钱了。私自逃跑的那几个小崽子,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第358章 盐铁走私 王国冲在个旧矿业做总经理时,没有任何股份。虽身居高位,却始终只是个“掌柜”,不是真正的东家。 除了奖金稍微多一些,有时能利用职务之便,安插几个亲信捞点油水之外,矿山利润和他没太大关系。 出征前,朱由榔对春江矿业的利益重新做了分配,以缓解强行回收矿山所产生的不满。 从清兵入关算起,两京十三省大部分地区已沦陷超过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满清贵胄瓜分了大部分利益,也有一些汉人在清廷的秩序下喝到剩汤。 比如说人口锐减后重新获得土地,重新恢复生产的自耕农;依附在权贵周围的官商、矿主和乡绅大户;或者像陈允中、栗养志那样拿俸禄的文臣武将。 这些既得利益者已成为明军反攻的阻力,如果不是清廷整出一个禁海迁界的损招,明军抵达香江岛时,就不是几十万灾民,而是几十万拿起刀剑反抗的敌人。 朱由榔不想把两京十三省重新再杀一遍,所以才给拿着清印地契的自耕农重发新地契确权。也就是说,愿意一起举旗反清者,一起继续发财;负隅顽抗者,才坚决打击。 将部分股权回赠给愿意合作的私人矿主,就是根据这条原则制定的优待政策。 王国冲当时眼红得差点要流出血来,不过当他知道自己去当“掌柜”也有股权和分红后,立即开心得像个孩子。 根据朱由榔的方案,如果春江矿业可以在一年之内生产五百万斤铁料,他就可以拿到半成股权和分红;如果达到一千万斤,还可以再拿半成。 可惜两县的底子实在太薄,所拥有的十几座铁矿年产才几十万斤,距离五百万相去甚远,一千万更是遥遥无期。 王国冲经过几天走访,发现年产量这么少完全没有道理。铁矿山大多集中在阳春县的陂面镇一带,那里不仅有铁矿,还有好几座煤矿。 有煤又有铁,那不是齐活了嘛。只要能把铁矿石挖出来,炼成生铁没有任何阻碍。而且漠阳河就在边上,铁料运输也不是问题。 这些条件比临安府的几个银矿山好多了,没有理由发展不起来。 几个私人矿主走后,王国冲对着十几个新矿头挥舞起拳头,用激昂的声音鼓劲。 “兄弟们,第三师吃干还是喝稀,就看这些矿山了,都给老子拿出个旧营的劲头来好好干。干好了,老子给你们出聘礼,每人娶一个黄花大闺女做老婆。” “师长威武……” “师长说话算话,属下就指着您了……” …… 几个私人矿主一离开阳春县衙,立即暗中招呼家人收拾细软,准备伺机溜回广州。可惜明军牢牢占据着云雾山东西山道的关卡,他们无法轻易偷渡过境,才悻悻作罢。 没过多久,他们又让家人将细软重新收好,留下来看看再说。 因为他们发现,明军不但没有对他们继续抄家,反而真的在好好经营矿山、煤矿。 王国冲在重组矿山的第二天,即将各矿山积压的铁料清点明白,然后以每百斤二两的高价卖出。 江船将铁料从陂面镇运到阳江码头,从香江岛而来的军火商手里换回银两和粮食。 码头上安南大米堆积如山,对饿了几个月的灾民有莫大吸引力。王国冲趁机大肆招工,很快让矿工数量恢复到迁界前的规模。 香江岛又陆续运来的大量人力,让矿工数量在短短一个月内达到以前的三倍。 所有炼铁炉重新开火,日以继夜地冒出滚滚黑烟。从煤矿前往铁矿的独轮车络绎不绝,似乎燃料怎么也不够用。 香江岛对铁料的需求是如此强烈,阳江码头每天都会停靠海船,小小的县城很快恢复繁华,甚至远胜往昔。 几个私人矿主看到有利可图,便三天两头给王国冲送礼物,后来还请喝花酒,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王国冲也很给面子,和他们称兄道弟,直言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提,他绝不会不帮忙。 十月,一个私人矿主偷偷求见王国冲,传达来自罗定州的请求。 “大帅恕罪,小人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老板不用自称小人,你我都是春江矿业的股东,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吴老板道:“小人有个相熟的朋友,在罗定州开了几座铁矿山。最近佛山很多铁器行都熄了火,铁料卖不出去,很是困难啊!想请大帅提携一二,度过难关。” 王国冲是老江湖,马上想通了里面的关节,和颜悦色道:“这有什么难的,运来阳江便是。只是……咱们春江矿业最近都在招募矿工、新挖矿洞,确实没有富裕的银子买铁料。” “他们不要银子。” 吴老板踌躇了一会,接着小心翼翼地提出方案:“大帅明鉴,罗定州、新兴县一向吃西江运往上游的广州盐。最近几个月禁海,广州也没有新盐,百姓都没有盐可吃,快要挺不住了。” 吴老板听说天子已经颁下诏令,任何人都可以贩盐,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不过千百年积累下来的余威,还是让他不敢轻言盐事。 王国冲是天子身边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好奇问道:“你的意思是,用罗定州产的铁,换阳江产的盐?你这个朋友胆子不小啊!贩盐在咱们这不犯法,在那边可是重罪。” “清贼无道,我等忠义之士如何能遵从清律耶?” 吴老板大义凛然地说了一句,又耐心地解释道:“实在没办法了。罗定州冶铁业比阳春兴盛数倍,贡赋全靠铁矿山支撑。如今铁卖不出去,官府催缴的场课一分不减,这……就快破家了啊!” 王国冲心中盘算,上川岛就在附近,那里积存的琼州盐多得是,拿来换铁大有可为。反正陛下要的是铁,至于铁料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 考虑到运输成本的问题,他又问道:“从罗定州运铁过来方便吗?” “方便,很方便。” 吴老板从怀中拿出一张小地图,指着上面的河流道:“漠阳河一直通到罗定州呢。他的矿山就在船步镇,翻两个山头就能到河边,最方便不过。” 第359章 藩臣造反 吴老板拿出的阳春地图十分细致,引起王国冲极大兴趣。 他接过来仔细观摩良久,发现果然是本地豪强绘制的精品,比自己手里的强多了。 在这张地图上,漠阳河的各条支流画得明明白白,连一些樵夫走的小道都有标注。 漠阳河大部分河道都可以行船,向西可以前往高州,向北可以前往罗定州、新兴县。 在阳春上游的春湾附近,漠阳河和新兴江挨得非常近,仅三十里路。 据吴老板所说,如果不是打仗,那里还有不少挑夫来往于两条江河之间,帮助商人挑运货物。 “你们以前就是走这些小路卖私铁的?” 吴老板略显尴尬,不过既然已经称兄道弟,他也不再隐瞒。 “不光私铁,私盐也是这么走的。这次牵线搭桥的人,就是罗定州的盐铁帮头子。他们有时贩盐,有时贩铁。如今罗定、云浮,甚至梧州、肇庆都在闹盐荒,一担盐涨到了这个数。” 吴老板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十字,意味着两广非沿海州府的盐价已经涨到了十两银子一担。 就连王国冲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吓了一大跳。 自从琼州放开食盐买卖,盐价已跌至六、七钱一担,就是运到阳江也不会超过一两。 如今,琼州百姓已经不再视食盐为奢侈品,而是可以大量使用的防腐佐料。比如说,渔民会从盐商手里买盐来腌制海产,咸鱼主要值钱的部分从食盐变成鱼肉,卖出去比以前赚钱多了。 没想到清廷治下的内陆州府盐荒居然严重至此,比琼州贵了十几倍,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怎么会那么贵!就算盐场都没了,难道库存的官盐都吃完了吗?” “大帅有所不知,现在这个行情,哪个盐商还会敞开卖呢?民不可一天不吃盐,他们当然是以高价慢慢卖了。” 王国冲点点头,暗叹发国难财是商人本性,确实是没法避免。 他决定好好利用的漏洞,于是跟吴老板道:“跟你朋友说,三斤铁换一斤盐,先换个……一万斤盐。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吴老板一听大喜过望,按这个兑换比例,自己在中间可以抽的油水不少。如果一年经手个十万八万斤盐,利润说不定比之前开矿山赚得还多。 他恭恭敬敬地拜谢,又问明交割日期,便赶去答复上家。临走前还拍胸脯保证,一定帮朝廷把差事办好,否则愿意提头来见。 “吴老板不必如此。走私又不是打仗,不成就算了,哪用立军令状呢?” …… 王国冲送走吴老板,派了两个亲兵出海,去上川岛找水师提督支盐。一万斤就是一百担,小数目而已,都用不着向天子汇报。 没想到十几天后,交易竟意外地顺利。 罗定盐铁帮用卖不出去的生铁换到紧缺的食盐,高兴得包了一百两谢礼,请求下个月再交易。 王国冲拿到五十两红包后,立即让吴老板继续努力,去新兴县联系其他走私犯。新兴江直通西江,出口又在肇庆,远离清兵重点严查的界线,用来走私再合适不过。 吴老板拿了好处,自然尽心尽力办事,很快又找到了其他几伙盐铁帮。 到了十一月,王国冲竟用三万斤食盐换到了九万斤铁料,比之前阳江、阳春两个县的月产量还要高。 朱由榔收到阳江方面的汇报后,断定广东清控区不少行业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海禁不光让清庭损失沿海五十里地的土地,更让几百年来形成的贸易路线断裂,连锁反应造成的损失比任何人的想象都要巨大。 比如说佛山的铁器行熄火,不光数万佛山人收入锐减,连二十九个县的铁矿山都会受拖累。 此外,顺德的陶瓷、惠州的药材、东莞的香烛……每一个行业都会影响数千,乃至数万人的生计。 打击最严重的就数盐业,没有了海边的盐场,朱由榔想不到两广、湖广、江西等地的百姓去哪里找盐来吃。 在另一个时空,禁海迁界后仅一年,就有不少州府受不了缺盐,偷偷放盐丁出界煮盐。三、四年后,全国各地的督抚都开始上疏开放海禁,其中以尚可喜最为积极。 朱由榔当然不会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要求水师日夜到沿海各盐场巡视,不让清兵出界煮盐。 “不是要禁海嘛,让你们禁个够!” 朱由榔用手指在惠州以南的千里海岸线上画了一个圈,发出最新命令:“在这一带加强袭扰,务必让他们连城门都不敢出。” …… 惠州府,碣石卫,总兵府邸。 碣石总兵苏利端坐于议事厅正中,两边是麾下大将郑三、陈烟鸿、余煌等人。他们刚见过平南王府派来的第三个特使,如今诸人脸上都满是愤愤之色。 从迁界令传到碣石的第一天,苏利就开始不断给尚可喜写信,请求碣石镇暂缓迁界。 苏利自认只是一个海盗头子,没什么见识,不过不要把人赶尽杀绝的道理还是懂的。碣石镇军民数万,皆以捕鱼、晒盐和贸易为生,他想不到迁界之后这些人怎么生活。 就算自己不懂,难道平南王也不懂,京师的辅政大臣们也不懂吗? 他觉得就凭自己这些年帮平南王府走私,赚过不少银两,差不多已是半个“藩下臣”的身份,怎么也能求得网开一面。 没想到前来督促迁界的特使一个比一个难缠,言辞一个比一个严厉。这一次,特使竟问出“是不是要造反”的话。 议事厅内一片萧杀,苏利肃然良久,又缓缓环视一周。 “各位兄弟,你们所见如何?” 郑三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立即跳出来大声应道:“大哥,万万不能迁界啊!我们的根基在碣石,在大海。烧了船,我们就成了清兵砧板上的鱼了!” “对呀,大哥。怎知尚可喜安的什么心。他们早就看我们红头军不顺眼,说不定会借此机会将我们干掉。进了海丰城,我们想跑都跑不了,到时就一镬熟了。” “大哥,反了。大明天子就在新安,我们反正算了。” 第360章 同降之谊 碣石总兵府议事厅内,苏利看着麾下心腹干将纷纷言反,脸色阴晴不定。 永历十二年明军东征时,他曾暗中派亲信带着绫书前往粤南,准备向李定国表明反正之意。 没想到信件被清军参将截获,还一路送到了京师。 顺治派遣大学士岳思泰前往碣石告诉苏利,朝廷相信他是忠臣,又赐他碣石总兵官之职,全权统领甲子所、靖海所等地。 清廷给予这样的恩宠,苏利只好矢口否认此事,当场焚烧绫书,誓言效忠大清。他觉得自己没有当大明忠臣的命,从此投向平南王,当起了尚藩的藩下臣。如果不是禁海迁界,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反清的念头。 面对麾下干将的激愤之情,他心中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举手制止了左右部将的“狂悖之言”。 “大明恐怕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啊!郑成功已被封为闽王,他……他会放过我们吗?” 此话一出,顿时犹如一盆冷水从众将头顶泼下,议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郑军入潮,“潮汕五虎”中黄海如、朱阿尧向郑成功投降,眼看就要拿下整个潮汕。偏偏吴六奇和苏利不肯降,导致郑军南下广东的战略失败。 此后,苏利凭借碣石卫的坚固城池,多次击退郑军进攻。又屡次派兵袭劫掠郑军的招兵征粮队,被郑成功公开痛骂为逆贼。 苏、郑两家可以说仇隙极深。而且大家都知道郑成功脾气大,又最记仇。如果此时碣石镇降明,恐怕有被闽王往死里整的危险。 “大哥说得对,投明也落不着好。听说吴总兵在安南也降了,却被天子扒了衣服,绑在船头……” 苏利和吴六奇都是潮汕人,有一起降清的“同降之谊”,这两年相处得还不错。 想起吴六奇像一只死狗般被大明天子羞辱,他估计自己的待遇也好不了多少。 “反正之事……暂缓……暂缓,吴之举,你亲自跑一趟广州,向平南王禀明我们碣石的难处。” …… 五千明军如尖刀一样插入阳江、阳春,粤南的千里界线便于溃堤一般被冲得支离破碎。 与阳江地区相临的七八个县都没什么绿营精锐,对王国冲派出去的使者唯唯诺诺,唯恐得罪了这个大魔神。各地巡检司乐得收油水,对走私犯睁只眼闭只眼。 王国冲左手狠抓矿山生产,右手大搞盐铁走私,很快将两县治理得欣欣向荣。 不但肇庆府的百姓向两县聚集,连高州府、罗定直隶州,以及广州府的新会、新宁等县都开始有人翻山越岭前来投奔。 一些行商也走山路来到阳江做生意——既然珠江八大出海口都被清军铁链锁江,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漠阳江寻求赚钱的机会。 阳江城意外地繁荣起来,城外码头五六个还嫌不够用,还要继续再修。长长一排的货仓堆满了食盐、铁料、粮食和各种山货、木料。 面对这种形势,尚可喜大为火光,然而始终找不到好的应对之策。 阳江地区的位置太刁钻,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如果有优势水师,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登陆,然后发起猛攻。 可如今广州水师连珠江口都不敢出,自然不能用这个方案。 剩下的备选路线里,无论怎么走,都要翻过数不尽的山。那些山路狭小,行商可以走,走私犯可以走,百姓也可以走,唯独大股军队很难走。 征集二三十万民夫,把两三万精兵“抬”进阳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明军有海运优势,支援极快。也许清军还没出发,同样数量的明军已经在山口守株待兔了。 两军就在低烈度的对峙中度过永历十六年,双方都在默默积攒实力,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永历十七年初,尚可喜破格提拔姚启圣为广东按察司罗定道佥事,让他以道员的身份前往罗定主持军民事务,特别是严查走私。 罗定道全称为钦差整饬罗定兵备道,佥事一职为正五品,距离知府还有一步之遥。但加上“主持军民事务”的差遣,权力反倒比一般知府要大一些。 姚启圣出仕还不到一年,就从七品知县升到五品道员,升迁速度令人咋舌。 他一接到命令,立即带着一千精兵沿西江逆流而上,在德庆州转入罗定江,直入粤西南山区。 一到罗定,他就召集所有巡检官到衙门听令,一口气杀了个干干净净,全部换成自己的亲信。 接着,又把罗定最大的盐商抓了起来,以囤积居奇之罪斩之,强令所有盐商开仓平价卖官盐。 面对罗定满地都是铁矿山,姚启圣也早有准备,由州衙门以成本价收购铁料,统一运往佛山和广州的军器厂。 几板斧下来,罗定州的走私势头立即被遏制大半,过境的水客也因为惧怕巡检司抓捕而大大减少。 明军使者前去恐吓威胁,他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还亲自说了一通“各为其主,井水不犯河水”的大道理,把使者说的心悦诚服。 王国冲见使者复命时,竟然还给敌人说好话,气得七窍生烟,下令一个山地营向罗定方向渗透。 姚启圣似乎早有准备,在最前线的几个巡检司都布下防御阵线,用澳门总督送给他的火铳御敌。 一番交战下来,两军各有损伤。明军的五百精兵始终不能攻破敌人阵地,粮草又用尽,只好垂头丧气地败退回阳春。 “这个姚启圣很难缠啊!什么来头?什么?就是之前的哪个香江知县?气煞我也。” 王国冲很想集齐兵力进攻罗定,把这个幸进小人抓来惩治一番。不过,他也面临清军一样的困境——山路太难走,人去少了不顶用,去多了又要大量民夫保障后勤。 考虑到西面的栗养志手里还有几万兵马,无论如何都要留兵防备,只好派使者回香江岛向天子求援兵。 朱由榔看到姚启圣的名号也感觉头大,他深知此人至少也是个督抚之才,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王国冲那些野路子,能在姚启圣手底下不吃亏就很不错了。 至于重兵出击,打穿罗定、肇庆防线的冒进方案,他连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就让他在罗定州的山窝里呆着,我们先掏了他的香山老家。” 第361章 重夺澳门 清廷实施的迁界政策愚不可及,不过有一个目标确实完成得非常不错。 由壕沟、墩堡、柳墙组成的防线连绵不绝,将界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再加上宽达五十里的无人区阻隔,情报传递变得极其困难。 方以智派出大量精英向界内渗透,然而成功率一直不高,送回香江岛的情报仅有迁界前的三成。 俗话说,最好的防御是进攻,最好的侦查也是进攻。 永历十七年初,明军终于从灾民潮中缓过气来,再次主动出击。 自从去年明军占领香江岛,澳门总督布加路就对大明天子的召见装傻充愣。一面对朱由榔保证绝对保持中立,一面不断派出海船偷偷前往广州。 如今广东海贸几乎完全断绝,只有得到特别允许的船只可以通过虎门,和尚可喜麾下藩商进行秘密交易。 平南王府靠垄断赚取高额利润,赚得可能比以前还多。 朱由榔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一腾出手,立即集结兵马对葡萄牙人予以惩戒。 是役,香江岛集结七十余艘大小战船,以十个营的兵力横渡零丁洋,向澳门发起进攻。 澳门都是大明的领土,百年来朝廷一直不允许葡萄牙人修筑城墙。天启年间中原战乱,他们才偷偷在临海一面修筑土墙,以防御荷兰战船的侵袭。 只有一面城墙的城池没多少防御力,防备海上炮击还可以,阻挡陆军就算了。所以,当明军舰队出现在外海,澳门总督布加路立即让几艘葡船扬帆外逃,又派出使者要求和谈。 朱由榔没有跟使者多废话,让士兵直接登陆,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 除了临海一面,澳门其他方向都是柳条、篱笆组成的简易防线,在十个营的猛烈攻势下迅速崩溃。 明军一口气将整个澳门完全控制,生擒总督布加路以下两百余葡兵。 被带到御前时,布加路已被吓得满脸苍白,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乞求大明天子饶命。 “仁慈的大明皇帝,请饶过我们的性命。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做生意,绝没有参与贵国纷争的意愿啊!” 朱由榔知道他们和平南王勾结得很深,冷哼几声,大声斥责道:“当年世宗皇帝看你们可怜,才将澳门租给你们晾晒水浸货物。你们不安分守己做生意,却和大明逆臣狼狈为奸,该当何罪?” 布加路本以为明、清交战正酣,不会节外生枝招惹葡国,所以才铤而走险,在禁海期间大捞特捞。没想到明军竟如此蛮横,直接出兵占领澳门,此时心中懊悔万分。 他知道对方已缴获账本,自己与尚可喜历年往来账目证据确凿,没有辩驳的空间,只好用无知、愚蠢来给自己找借口。 “确实愚不可及。” 朱由榔痛骂了两句,然后宣布废除中、葡两国租约,正式将澳门收回。葡方官员和武装力量驱逐出境,普通葡商可以走人,也可以自愿前往香江岛继续做生意。 “回去告诉葡王约翰四世,大明欢迎商人来做生意,军队就算了。” 布加路听说自己能捡回一条命,葡国还能重新派人去香江岛建商馆,立即如释重负,如获新生。 葡萄牙与中国之间有万里之遥,消息阻隔非常严重。如果单纯被驱逐出中国,他作为澳门总督,回到里斯本肯定会被治罪。 能在香江岛重新建立商馆,情况又不一样了。他完全可以把澳门之败包装一番,说成自己分析过形势,选择和大明结盟更有利。 重要据点变成普通商馆仍然是一种失败,不过罪责已然轻了很多。如果和大明做生意利润还行,自己过两年说不定还能翻身复起。 布加路一个劲地磕头谢恩,然后向朱由榔分享了一条重要情报。 “尊敬的陛下,有一条从果阿传来的消息,希望您能重视。” 朱由榔治下商船大多只跑马六甲以东海域,极少深入安达曼海。失去沙廉商馆后,缅甸的情况现在都知之甚少,印度沿岸更是几乎一无所知。 听说有果阿传来的重要情报,他立即来了兴趣:“说来听听。如果确实有用,朕不吝赏赐。” 布加路整理了一下思路,将所知和盘托出。 下龙湾惨败后,荷兰人在永历十六年上半年有所收敛,南洋各国商船得以喘息。 不过到了下半年,印度一带的荷兰武装商船开始减少,似乎正向巴达维亚靠拢。 “陛下,听说平南王有意将香江岛租借给荷兰人。所以,荷兰人在巴达维亚集结那么多船,会不会……” 朱由榔也听说过这条传闻,不过既然荷兰人一直没有出现,他也没放在心上。 “尚可喜真有这个想法?消息可靠?” “香江知县姚启圣说,如果我们不将铸炮厂的工匠送到广州,他们就把澳门租给荷兰人……” “如果你们合作,就让荷兰人租香江岛?”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 朱由榔听完顿感头大,葡萄牙在印度经营百余年,情报网不是英国人可以比的。如果布加路不是故意骗人,那么消息属实的可能性极大。 综合去年清军的表现,他忽然想到尚可喜最近一年如此蛰伏忍让的原因。 清军再想造船和明军争夺制海权是没有指望了,为今之计,只有求助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之国——荷兰。 虽然不知道尚可喜拿出了什么条件,不过想来必定非常慷慨,才能说服荷兰人再次卷土重来。 从路途上计算,荷兰舰队也许很快出现在中国海域,留给自己从容应对的时间不多了。 良久,朱由榔终于再次开口道:“好,很好。这条消息确实有用。为了表示感谢,朕会在写给葡王的国书中推荐你为第一任香江商馆领事。” 布加路听到自己不用回里斯本复命,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心中不由得暗想:“大明和满清果然不一样,好沟通多了。和明国做生意,或许真是更好的选择。” 第362章 全面开战 就在明军紧锣密鼓收复澳门的时候,清军也对广东明军发起了全面反击。 二月初,琼州镇兵以移地就食为名,刚过完元宵就慢悠悠地移动到高州。 就在大家毫不在意的时候,高进库忽率麾下将士沿鉴江支流逆流而上,移动到漠阳河上游的鹅凰嶂一带。 王国冲对琼州镇的残兵败将不屑一顾,认为这支失去根据地的部队不会有多少战斗力。 然而,雷州通判李忠良的老管家乔装改扮,穿过层层阻隔,历经千辛万苦送来消息:高进库率领的五千绿营不是原来的琼州镇兵,而是高、雷、廉、琼四府绿营整编的选锋精锐。 “王将军,我家家主也被栗养志、高进库这两个狗贼给骗了呀……将军恕罪,恕罪!” 老管家一边以头点地,一边将最近调查到的情报和盘托出。 原来栗、高二人以训练为名偷梁换柱,秘密整编了两个精锐营。若不是罗定道突然发来公文,让雷州向高州运送战略物资,李忠良还没注意这个变动。 如今出动的这两个营武器、盔甲通通都是挑最好的,连几百把燧发枪都配上了。而且经过半年训练,他们熟悉掌握火器,战斗力今非昔比。 “慌什么,高雷廉那些兔崽子,能在御林军面前称精锐?莫笑掉我王某的大牙。慢着……你说是罗定道发去的公文?姚启圣有什么资格让三个知府听他指挥?” “公文上说是平南王府的命令,还有尚可喜的印鉴,我们不敢不从啊!” “他奶奶的!这是要来个大的啊!” 凭着十几年纵横江湖的经验,王国冲立即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危险在逼近。高进库率精锐逼近阳江,绝对不会是简单的防御行动,而是大规模进攻的前兆。 他不敢大意,立即让北线部队多派斥候渗透,深入敌境打探。又让东线的陈上川派兵到新宁、新会一带进行火力侦查。 七八天后,东线、北线都发回消息,都发现大量清军正在向阳江方向移动。 阳江一带战线犬牙交错,山高林密,清军不可能封锁所有道路,情报总是可以传递的。 广州府方向被尚可喜重点封锁,消息传递就困难多了。直到王国冲将急报送回香江岛,朱由榔才终于拿到详尽的情报。 这次清军以广东提督杨遇明为主帅,高进库、盛世白为副帅,兵分三路,向阳江地区发起春季攻势。 其中,高金库率领的粤南精锐为西路军,主要在阳江西部牵制明军。 盛世白率领的东路军沿潭江西进,走开平、恩平的官道,在阳江东部发起夹击。 杨遇明则率主力从高要县出发,沿新兴江逆流而上,从阳春北部,罗定、肇庆两府的交界处发起进攻。 三路清兵以六个提标营、镇标营为主力,联合高州、雷州、肇庆、罗定五个州府驻防绿营,号称十万大军,似乎要把阳春、阳江这个根突入界内的钉子拔除。 朱由榔这才知道,姚启圣之前打击走私、断绝粤西山路要道的行动不仅是经济防御战,更是发动军事行动前的情报遮蔽。 “尚可喜疯了吗?难道他觉得朕不会派兵增援?” 阳春四面环山,部队可以节节抵抗,明军以少量兵力布防就可以耗很久;阳江沿海,可以随时得到上川岛的增援。 无论清兵是五万大军,还是十万大军,靠突袭没法拿下这两个县。只要耗上大半个月,明军的增援就到了,最后必将打成消耗战。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朱由榔都觉得清军发动这次攻势实属不智,不会算账。 清军走的几条路线都远离广州大本营,物资调度很麻烦。 明军有海路,又有漠阳河这条大动脉,可以非常方便地运送兵力和战略物资,内线作战显然更从容。 两军在这种对峙中消耗的元气不成比例,清军最少是明军的三到五倍,甚至更多。 “难道尚可喜想在阳江、阳春一带把我们耗死?” 朱由榔的智囊团马上表示不可能,因为如果要消耗,绝不应该在阳江、阳春那种山沟沟的地方。 方以智道:“陛下明鉴,如果尚贼想打消耗战,从新安这边发动进攻更合适。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如果我们大举增援阳江,他们就趁机收复澳门,甚至大举进攻香江。” 朱由榔缓缓摇头,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为了防止尚可喜集结重兵突袭,他特地将大部分灾民都安置在岛上,所有重要厂房、仓库、港口也都修在香江湾(维多利亚湾)南岸——也就是香江岛上。 在深圳河以北,几乎没有人活动;深圳河以南的耕地也是随便种种,没修什么水利措施。 也就是说,除了明军的岗哨和军事要塞,新安县南部没什么值得破坏的东西。只要清军过不了香江湾,不能把明军的基地连根拔起,最终还是从哪里来,就得回哪里去。 为了防止误判,他向郑经问道:“以香江湾的宽度,清军有办法快速渡海吗?比如说架设浮桥之类的。” “回禀陛下,不可能。” 郑经年前回琼州协调海商搞种植园,成绩喜人,已摆脱“洗马”升为正四品少詹事。就算不袭闽王的爵位,也算是朝廷高官了。 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又补充道:“厦门距离两个海角距离还要近一些,清军也从来没有成功架设过浮桥。且不说我们的战船不会坐视他们架浮桥,就是架好了,也过不了人。海浪和江浪没法比,大浪一来,浮桥上的人就得掉海里。” 朱由榔点点头,将清军通过浮桥强攻的可能性排除。 澳门靠近大陆的水域狭窄,倒是可以直接架浮桥强攻。不过澳门重要的是葡商,不是地理位置。尚可喜拿下来也没什么用,反而成为一个负担。 鉴于荷兰舰队还没影,短时间内不可能帮助清军跨海登陆,朱由榔想来想去,想不到向阳江增援有什么不妥。正想下令,又听到卫兵通传,潮州方向有使者前来请求面圣。 “潮州?莫不是吴六奇的家属来要人?” 第363章 大明衣冠 带着好奇的心情,朱由榔召见了潮汕来使。 使者一袭长衫,看起来是个读书人,然而头上却不是年轻学子常戴的四方巾或儒巾,而是用红色头巾包得严严实实。 一见到天子,使者立即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嘴里高声叫道:“陛下,救救潮汕二十万生民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啊……陛下!”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朱由榔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自从陈豹放弃南澳岛浮海而逃,潮汕地区已没有明军控制的领地。 两京十三省的百姓都是大明的子民没错,不过潮汕一向被吴六奇、苏力、许龙等地方豪强控制,对满清忠心耿耿,水泼不进。 即使明军使者带着吴六奇的亲笔信前往饶平,也被吴氏亲族和旧部拒绝接见,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长途跋涉前来香江岛投奔的百姓里,也极少潮汕人,可见当地百姓生活得不错,也不知道二十万急待救援的子民从何而来。 朱由榔疑惑问道:“你是何人,奉谁的命令来求援?” 使者自知御前失仪,连忙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鼻涕眼泪,定神答道:“小人龙江生员蔡应玮,奉海丰将军之令而来……” “碣石将军……” 朱由榔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十几年前授过一个海丰将军,那就是后来在清廷大红大紫的碣石总兵苏利。 这个蔡应玮口口声声自称家主为海丰将军,看来有重新启用大明封号的意思在里面。 还没等天子发话,一旁的郑经已是满面怒容,大声呵斥道:“什么海丰将军,苏利狗贼,还有脸以大明封号自居吗?” 听到有人出言不逊,蔡应玮脸上泛起愠色,抬头道:“你是……你……” 他应到一半,又发现对方眉眼和郑成功七八分相象,顿时语塞。 心中叹了一句“冤家路窄”,又向天子重新低下头:“陛下,我主苏利身在敌营心在明,一直在等着您老人家回来啊!碣石镇上下都希望能回到陛下麾下,重新为大明效命。” 朱由榔举手让郑经等人稍安勿躁,向蔡应玮问道:“你的意思是,碣石镇想反正?” “回禀陛下,碣石镇五日前已举旗反正,当下正和清贼血战。” “哦?此话当真?” “回禀陛下,这是我主的亲笔信,请陛下过目。” 朱由榔接过亲兵递来的信件,却不屑地丢到一边,冷笑着质问:“朕移跸香江岛已有半年有余,连苏利的半封书信都没见过。你说碣石镇举旗反正,朕事先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你莫非是尚贼派来的奸细?” “大胆狂徒,拿下!” 侍卫长一声令下,亲兵们一拥而上,重新将蔡应玮制住,看样子是要拖下去严刑拷打一番。 蔡应玮脸色苍白,突然间高声大呼:“陛下……陛下!请听学生一言,请听学生一言……” 亲兵们看到天子示意,将人稍稍松开。 蔡应玮连忙重新扑倒在地,大声道:“小人有罪,不该欺瞒陛下……碣石镇早有反正之心,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联系,清兵已攻杀过来,这才仓促起事。” 说到这里,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封旧信件,双手举过头顶,接着道:“五年前我主已修书给晋王,欲反正抗清,怎料途中被贼将张荣截获,才未能成事。此事潮汕军民共知,小人绝不敢胡编乱造。” 这番说辞颠三倒四,不过朱由榔细想了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也就是说,五年前他们想“主动”反正,不过运气不好,没能反成。五天前是“被迫”反正,但一直都有这个心,不能算弄虚作假。 如果没有五年前写给李定国的那封信,这套说辞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如果信件为真,就还有那么一点转圜余地。 至于接不接受这种说法,全看天子想不想接纳这股势力。 朱由榔接过后一封信打开细看,确实不像新写的,至于是不是造假做旧的,就不得而知了。 眼看天子有一丝松动,郑经也扑倒在地苦劝:“陛下,碣石苏利乃清贼顽党,证据确凿。十余年来,我军进潮十余次,苏利如有反正之心,哪次不能起事?此次必是诈降假反,望陛下明察。” 朱由榔一听,暗想这话说得有道理。 碣石卫就在海边,又不是什么偏远山区,想要反正随时都可以派船出海联系朝廷。就算联系不到朝廷,找郑成功投降也是可以的。 犹豫半年还情有可原,拖延五年那就太长了,可见反正之心并不强烈,忠诚非常可疑。 蔡应玮看着郑经眼中满是悲愤,忽然猛地解开头上的红色头巾,将满头乌发散开。 “陛下,碣石镇几乎人人不剃发,此事造不了假。陛下,去碣石看看满城百姓,都是不肯剃头的大明子民啊!贼将王国光率三万大军连破龙江、神泉、靖海数城,现在父老乡亲都困在碣石一隅。一旦城破,清兵必将屠城……” 说着,他又转向郑经连拜数下:“不错,我们与闽王确实有过节……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求世子高抬贵手……” 说到清军即将屠城,议事厅内的火药味忽然消散了一些。蔡应玮哽咽的悲鸣声似乎感染了不少人。 朱由榔本来对苏利是否真心反正充满了怀疑,然而蔡应玮的满头长发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在这年头,在清廷治下头发长一点都是杀头的罪过,即使在深山老林也可能被人告发。 如果真如此人所说,碣石城内百姓大部分未曾剃头,那确实能证明苏利及麾下部将有反正之心,治下百姓对大明心怀眷恋。 方以智一直在旁察言观色,此时忽然站了出来,向座上天子不停地使眼色:“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朱由榔正头痛着,看到对方的小动作,好奇道:“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此人的话真假难辨,不如让微臣带下去仔细审问清楚,再交由陛下定夺。” 第364章 同仇敌忾 经过一番暗示,朱由榔也看出来苏、郑两家实在是仇大苦深,同在御前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顺水推舟,让方以智把人领走,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明白。 鉴于使者蔡应玮所描述的严重形势,他又派快船沿海岸线北上,到碣石卫实地打探真假虚实。 碣石虽说在潮汕地区,实际却在惠州府境内,属于潮汕里的“汕尾”。相对于潮州、海阳、潮阳等“潮地”,距离算是近的,七八天即可往返。 因为苏利之前的态度并不明朗,所以明军哨船极少靠近碣石海域。如今苏利既然派人来求援,应当不会再敢阻拦悬挂大明军旗的船只。 朱由榔让哨探小心谨慎,看出有不妥之处,立即返回禀告。 如果苏利耍阴谋,或者快船去而不返,他就会立马把蔡应玮砍了祭旗,再派舰队前去问罪。 没想到,对蔡应玮一行的审问很快就有了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方以智再次觐见时,看到朱由榔正在对一种湖广做法的小吃食大快朵颐。他刚想回避,却被叫了回来。 “嗯……嗯,我吃我的,你说你的,不妨事……嗯……直说就行。你吃了没?要不要来点?” “咳咳,谢陛下关怀……微臣吃过了早饭了,现在还不饿。” 方以智对天子嘴里的东西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大明历代皇帝受太祖朱元璋的影响,都有一些乡土气息,爱好有点奇特。 比如说仁宗朱高炽终日沉迷美食,把自己吃成大胖子;武宗朱厚照喜欢给自己封官;熹宗皇帝朱由校喜欢做木匠活。 所以朱由榔喜欢吃一些奇怪的食物,确实算不得什么,就算吃相不太文雅也无妨。 方以智将连夜审问的结果一五一十说出,形势之严峻确实让人有些意外。 原来,和广东其他地区一样,去年潮汕地区也开始了禁海迁界。 其中三河坝一带因为没有吴六奇这根主心骨,已被清廷彻底收编,执行得最为彻底。苏利、许龙二人则和平南王府虚与委蛇,一直拖延执行。 和新安县这边的情况一样,潮汕百姓自发向碣石卫、南洋寨一带聚集避难。 后来,巡海大臣苏纳海派出干将科尔坤、介山亲自前往潮汕督迁,严令潮汕也必须迁界。否则,不但平南王怪罪,还会被京师视为叛逆,登上朝廷的黑名单。 在这种压力下,南洋寨的许龙屈服了,只剩下苏利和碣石镇继续死撑。 数万计的百姓持续涌入碣石卫,苏利的实力不断增强,也招来其他豪强的忌恨。 群狼环伺之下,苏利令驻龙江、靖海、神泉等地部将拆毁沿海迁界线上的界碑、望墩和河桩,一起抗迁。 又在八万坎钟山构筑石城寨,从西面山背劈出一条羊肠小道通往顶峰,预留为退入南万山区抵抗清军的退路。 海丰县城的惠协副将曹志急忙上疏省督,报告苏利毁界抗迁之情状。 平南王尚可喜闻报,檄令征南将军王国光率部征剿海丰,从东西两路夹击红头军。 王国光以熟悉地形的当地将领高亮福、高亮祯兄弟为先锋,由潮州出发,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占领了龙江、神泉、靖海诸城,斩杀苏祖眉等数名守城大将。 苏利派遣副将在海惠交界处伏兵,准备于要道劫夺清军大炮。不料计谋被王国光侦知,不但伏击没能成功,反倒折损将士数百。 在使者蔡应玮出发前,清军已抵达碣石城外二十里的南塘埔。如今苏利部困守孤城,确实已岌岌可危。 听完整个过程,朱由榔觉得有些难办。看样子碣石镇所谓的反正不像是阴谋,更像深陷绝境的无奈之举。 “苏利抗迁有大半年了,为何一直不与朕联络,反而自己去和清贼硬扛呢?” 这个问题方以智也问了个清清楚楚,又将苏利和郑成功的历年积怨详细说了一遍。 “陛下,福建和潮汕相连,郑成功又已贵为闽王,苏利部有顾虑实属正常。” 朱由榔点点头,心里对碣石镇的处境已有一些同情。 潮汕历来抱团,最重视宗族利益,无论内部怎么斗,对外总是同仇敌忾。 郑成功在永历初年为了夺取一块基地抗清,大举进攻潮州府,损害了当地豪族的利益。苏利、吴六奇、许龙等人作为豪强之首,自然奋起反抗。 郑、苏冲突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苏利情愿自己抗清也不愿受制于郑成功,这个矛盾确实难以化解。 沉思良久,朱由榔忽然用筷子夹起面前的食物,向方以智问道:“你说,这是鼠头,还是鸭脖?” “这个……” 方以智早就知道天子一直在啃的东西是鸭脖。这种食物他并不太喜欢,不过平民百姓中喜欢吃的人很多,不是什么稀罕物。 再说鼠头和鸭脖只有一点点相似,他当然不会认错。 “陛下说笑了,这当然是鸭脖无疑。” “没错,可有些地方,却把鼠头当成鸭脖给人吃。比如说鳌拜、尚可喜这些人,就在请人吃鼠头。如此,就莫怪人翻脸了。” 朱由榔指出,禁海迁界令已然让清廷人心尽失,即使苏利这种投清十几年,已当上一品武将的人也开始受不了要反。 清军向阳江出击可能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调动明军向阳江增援,从而让他腾出手来解决潮汕的内部麻烦。 “陛下,军国大事,必须慎重啊!会不会阳江才是主攻方向,打苏利只是一个幌子呢?” 方以智作为内阁大臣,对明军的兵力部署很清楚。 明军在下龙湾战役后水师急剧膨胀,在广东沿海占据绝对主动。清军处处要防,处处难防,轻易动弹不得。 不过明军的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训练精通水陆两栖作战的精兵太困难,花费又多,始终无法大规模扩军。 三万海军陆战队撒在两千里海岸线上,显得很稀疏。清军在南北两线同时发起进攻,正击中了这一弱点。 明军增援一处还可以,同时增援两处就太勉强了。 第365章 香江见闻 兵力有限,钱粮吃紧。是增援自己的嫡系部队,还是增援刚刚举旗反正,忠诚可疑的地方豪强,这个选择题并不难答。 朱由榔吃完早饭,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命令罗义、彭信古率领御林军第四师集结,火速增援阳江。 为了保护阳江、阳春两县的铁矿山不被袭扰,他还派快船前往川山群岛,命令陈上川备战,在阳江东面寻找有利战机歼敌。 朱由榔知道罗、彭两员大将能力很强,不过敌后独立带兵久了,总喜欢出奇招,打浪战。比如说红牌湾之战,他们凭几百人就敢深入敌境奇袭,让事后看战报的朱由榔震惊不已。 所以出发前,朱由榔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小看现在的广东绿营。特别是面对杨遇明的提标营时,一定要小心谨慎。 杨遇明在刘武元时期就是副将,比栗养志、高进库还要高一个档次,能担任广东提督绝非侥幸。 “杨遇明、高进库都是宿将,麾下部队又装备了新式火器,你们要谨慎行事,不可轻敌啊!” “陛下放心,末将一定稳扎稳打,让清贼无功而返。” “嗯,最好出奇不意,把敌之精锐打掉一部分……尚可喜手里的精锐还是太多了些。” “是……陛下。” 罗义一时间有点迷茫,不明白天子到底想怎么打。回去苦思一段,他终于弄懂天子的要求——出十拿九稳的奇兵。 既要赢得妥当,又要打得漂亮。 …… 碣石使者蔡应玮一行经受严格的审问盘查,被认为不是细作,暂时可以在香江岛自由行走。 “陛下没把我们关起来,那至少会派一点兵去增援?哪怕是两千……一千也好。”一个随从问道。 “多猜无益,等候陛下召见!”蔡应玮叹了一句,制止了随从的议论。 他们走出关押犯人的大院,走上沿海长街,他看到靠里的一边全是各色商铺,出售从暹罗、安南、琼州的各类货物,不少异域服饰的行商在挑挑拣拣。 顺着各条小巷子看进去,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用树木、茅草等简易材料搭建的民居。 虽然那些房子一看就很寒酸,不过来往行人却没有太多痛苦之色,偶尔还有几个顽童在门前嬉戏。 从传出的阵阵打闹声中,可以看出岛上灾民的温饱暂时没有问题。 蔡应玮叹道:“整个广东沿海一片废墟,也就碣石和香江还算安乐地了。据说去年这里只是一个荒岛,没想到短短大半年,都快变成一座小城了!” 看到街上几乎没有闲人和乞丐,他感到碣石镇的治理和天子确实有很大的差距。看香江岛的规模,应该有十余万人,他想不通哪来那么多工作给人去做。 “陛下怎么不修城墙呢?”一个随从好奇问道。 “城墙?你看那些战船,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来香江放肆?水师战船就算最坚固的城墙。” 蔡应玮指着香江湾内来往巡逻的战船,不由得心生羡慕。船上的大口径铁炮,即使远远看去,也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 碣石和治下的甲子千户所都是惠州府比较繁忙的海港,在迁界之前,往来行商如过江之鲫,往来高丽、日本和南洋的商船数不胜数。 不过如今两个港口已是空空如也,海商逃的逃,散的散。只因碣石镇的兵不够坚,炮不够利,无法庇护往来的行商。 一行人转过一个山角,又看到远处竖立着几十根大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 找个路人一问,才知那边是所谓的“工业区”,里面全是各种工厂。 从阳江运来的铁料,安南运来的锡料,经过这些工厂加工,变成各种精美趁手的用具和器械。 其中最让蔡应玮眼红的是军器厂,据说那里不但每天能生产数十支新式火铳,还能制造出各种铁炮。 碣石镇并非没有钱,不过从来不被清廷允许生产火器。现在双方翻了脸,不用再估计清廷的限制,然而已没有时间去慢慢生产。 所以,现在碣石镇上下只能用传统的刀剑、弓矢和清军的火铳、大炮硬拼。 如果不是清军有火炮优势,蔡应玮相信龙江、靖海等城池不会陷落得那么快。 路过港口区时,他看到几队士兵从身边跑过,前往码头疏散靠泊的商船。从吆喝声中听出,他们似乎要腾出一大片泊位留给军用。 蔡应玮心中一喜,找到一个落单的士兵,偷偷塞了几两银子打探消息。 “军爷,大伙儿是准备远征吗?劳烦问一下,这是准备去哪里?” 那士兵上下大量了对方几眼,忽然将竹哨塞入口中一顿猛吹。 “哔……哔哔……” 尖锐的哨声立即引起周围明军的强烈反应,几息之间,就有十几个士兵从四面八方赶来,将蔡应玮一行团团围住。 “你们是何人,打探军情有何用意?” 领头军官大声喝问,左右士卒端起长枪,将黑漆枪口对准了中间之人。 蔡应玮没想到香江岛看起来毫不设防,对细作却如此警觉,立时吓得脸色发白。 “误会,误会。我等是使臣,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请各位军爷息怒……我等绝不是细作,不是细作啊!” 说着,他又连忙从怀中掏出通行令牌,用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领头军官。 军官仔细验过令牌,疑惑问道:“你们是使臣?哪里来的使臣?福建?” “这……军爷行个方便,这边细说。” 蔡应玮费了好大劲细说,才将碣石镇已经反正的事说明白。然而军官不依不挠,仍将他们带回香江巡检司扣押,等候上官发落。 蔡应玮这才明白,这队精锐军士竟然连御林军都不是,只是普普通通的巡检兵而已。 连普通的巡检兵都这样干练,正规军的实力可想而知。他心中充满期待,如果即将远征的部队要前往碣石,那十几万潮汕乡亲父老就有救了。 大半天后,一个眼熟的天子亲兵在巡检司大牢里找到了他们。 “陛下有旨,宣碣石使臣觐见。” 第366章 筹款新招 蔡应玮在见到天子前,内心满怀期待,不过这个好心情很快破灭。 朱由榔明确告知,朝廷如今也面临威胁,机动兵力必须马上驰援阳江、阳春两县,剩下的部队也要驻守香江岛,防止清军偷袭。 他手里已没有富裕的兵力,无法派出直属部队增援碣石卫。 不仅如此,经过几十万灾民长达大半年的消耗,又要改装铁甲舰,朝廷的银钱已被掏得一干二净,库存的枪械、火药等军事物资也要运往阳江备战。 总而言之,朝廷没有机动部队,没有富裕物资,更没有钱粮。 这份开诚布公的说明,让蔡应玮听得脸色苍白,几欲昏厥。 在他的认知里,皇帝应该时刻保持“我很行”的姿态,若不是情非得已,绝不会在臣子面前哭穷。 即使朝廷确实没有驰援碣石的条件,也会用其他借口拒绝,而不是自曝其短。 如今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说明朝廷确实很困难,无法对碣石镇出手相助。 “陛下,就给我们拨一点兵马!哪怕一千……不,五百……只要五百御林军驾到,碣石镇上下必士气大振,奋勇击退清贼。” 蔡应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能以至诚之心,换来天子一丝松动。 “御林军没有,不过,朕可以下旨组建一支雇佣军,两三个月后前往潮汕战斗。在此之前,你们要坚持住。” “雇……雇佣军?” 蔡应玮稍微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没错,雇佣军。” 朱由榔回答得很坚定,以示这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最终决定。 蔡应玮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又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这支雇佣军有多少人马,谁来雇佣这些兵?” “以朕的名义来雇,有多少人看能筹到多少钱……不过,朝廷已经没有钱了,债也借到了后年。所以,这笔钱只能由碣石镇来出……” 蔡应玮想了好一会才终于明白,这是碣石镇出军费,朝廷出人马的意思。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模式他听说过,并不算太新鲜。 比如崇祯朝末期,朱由检在差遣关宁军前,必须先给吴三桂凑一大笔开拔费。煤山上吊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也是因为凑不齐军费,无法调动关宁军入关勤王的缘故。 不过,现在情况似乎完全颠倒,变成藩镇请求朝廷出兵增援,朝廷向藩镇要开拔费。 在一瞬间,他有些气血上涌,很想直言反驳这种荒谬的说法——朝廷驰援地方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能向地方伸手要钱呢。这成何体统? 不过转头一想,他猛然发现碣石镇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朝廷确实守土有责,前提是地方听从朝廷号令,向朝廷缴纳税赋,贡献兵源、物资。 碣石镇十几年来都在清廷治下,给清军出钱出力,从未曾向永历朝廷上贡过一分钱,出过一点力。 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反正”,就要求朝廷派兵去增援,去拼命,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此处,蔡应玮黯然道:“小人懂了。不知陛下打算让碣石出多少军费。小人立即乘快船返回,向总兵大人禀明。” “不,你不懂。” 朱由榔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对方,然后继续描述他的详细计划。 在他的方案里,朝廷将会发售一笔国债,筹集资金来招募兵勇,购买武器弹药和粮食物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潮汕抗清专项债”。 这笔国债面向所有人发售,所有人都可以购买。只要购买了这笔国债,等于借钱给朝廷增援潮汕。 朝廷以信誉担保,债券到期之后偿还本息——当然本息全部得由碣石镇来出。如果到时碣石镇不还钱,朝廷就会出兵讨伐,上门讨债。 “等你回碣石筹钱,再带钱回香江,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这笔钱估计苏利出不起。所以,朝廷会给你们担保,先向香江的豪商们借这笔钱。” 蔡应玮听得云里雾里,他从没想过凑集军费需要这么麻烦的手续。半晌,他情不自禁问道:“陛下,这……陛下打算筹多少钱?” “不多,一年期的国债,先筹个……二十万两。如果你们打得顺利,再筹个五、六十万两。总计八十万两,应该能把王国光打趴下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被“八十万两”这个数字所震惊。 八十万两是一笔惊天巨款,足够给三万御林军发上一整年的军饷。如果全部用来购买军火,起码能装备三十个野战营。 朱由榔却不那么认为,对于国债来说,第一期的二十万两实在是小意思。如果战况顺利,后续的五、六十万国债也不愁卖不出去。 他打算动用最先筹到的部分资金,向香江岛的军火商购买一批火铳、火炮和弹药,用海船给碣石送过去,以解燃眉之急。 同时,在安南、琼州、香江等地招募一批志愿者入伍,整编成营后再派去潮汕参战。 “不要小看了雇佣军。这几年退伍的老兵不少,再招募一些小伙子当辅兵,能凑一、两个步兵师。” 朱由榔得意洋洋,向蔡应玮介绍了前两年开始实行的退伍制度。大量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离开军营,却还朝廷的掌控当中。 只要舍得出钱,再拿着兵部名册按图索骥,招募凑个几千老兵问题不大。 总而言之,现在朝廷治下优质兵源和武器都不缺,最主要是缺钱。有了八十万两,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当然,这笔巨款不是谁都能出得起的,起码苏利本人应该没这么多钱。 面对众人的疑惑,朱由榔进一步说明这笔钱以后该怎么还。 首先,打胜仗的缴获和战利品肯定要拿来还债;其次,等明军光复潮汕,苏利和当地缙绅大户也得按比例摊派——现在缙绅大户被清军像猪一样赶,朝廷帮他们夺回土地,向他们摊派点军费也是应有之义。 这个“先给枪,后给人”的方案让蔡应玮看到一丝希望。碣石镇并不缺人,有了火铳、大炮,战局一定能改善不少。 至于事后还钱的事,那都是后话了。没有朝廷的大力支援,碣石镇根本撑不过这个春天。 “陛下的意思小人懂了,只是小人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买这笔‘国债’……” 朱由榔摆摆手,指向在旁倾听的屈大均、刘维宁等人。 “把碣石卫抗迁、抗清的故事向这几位大记者好好说说,相信很快会有人找你们详聊的。” 第367章 豪商本色 蔡应玮刚到香江没多久,没看过《香江时报》,也不知道何谓记者,何谓采访。 不过这是皇帝的主意,他不敢拒绝,只好老老实实地再接受一次“审问”。 和方以智手下的酷吏相比,屈大均和刘维宁好说话多了,语气远没有审问严厉,反倒非常客气。 蔡应玮越聊越轻松,直有找到知音之感。说到兴头上,他又站起身向两人抱拳作揖: “屈先生、刘先生,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可得多帮忙,帮在下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碣石镇前几年误入歧途,但那里的军民百姓对大明一直都是忠心的……学生代潮汕父老谢过两位先生。” 两人连忙起身还礼,连说了好几句“不敢当”。 屈大均道:“蔡兄误会了,我们香江报社所刊发的文章,主要是给老百姓看的。不过蔡兄放心,发行国债是朝廷新政,我们定会给大伙儿分说个清楚、明白。” 蔡应玮正不知如何向碣石回禀,听说这两人对国债有些心得,连忙虚心请教。 弄清楚之后,他不由得叹道:“朝廷不出面劝捐,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借这个钱……难,难啊!” 带着这样的忐忑心情,蔡应玮派随从回碣石,向苏利面陈情况。 一方面是香江岛的见闻,一方面是天子的援助态度。 “大明中兴在即,在这个节骨眼上,大人不能行差踏错,千万不能再向清贼投降了……” …… 蔡应玮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报纸文章发出去两三天,也没引起多少波澜。 香江岛的老百姓都是逃难来的,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银子。岛上工厂给的工钱又不多,勉强维持温饱而已,哪有闲钱买什么国债。 不过屈大均锲而不舍,一连几天都在头版头条介绍碣石镇现状和潮汕抗清专项债的问题。 尤其在国债收益和偿还方面,他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细节,达到面面皆到、精细入微的地步。 文章中,他这样写道:国债是以朝廷名义借的钱,只要大明尚存,无论本金还是利息,都不会短少一分一毫。 几天后,一个长相普通,衣着寒酸的小老头找到蔡应玮,商议购买抗清专项债的事。 “老丈有心了,学生代潮汕父老先谢过,”蔡应玮对老者拱手作揖,又请上座,态度十分恭敬。 这次发行的国债最小份额是一两,所以哪怕只购买最小份额,也能给碣石筹集小半担军粮。 他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应该没什么钱,能拿出几两银子买国债,算是很有情义了。 “老弟无须多礼。老朽只是铁匠出身,比不得你们读书人讲礼数……这个……老朽就实话实说,这个国债老朽可以买,不过有两个条件。” 蔡应玮奇道:“老丈有何条件?不妨直说。” “其一,老朽出多少钱,碣石苏总兵要出同样的钱,大家一起买;其二,你要说服陛下,从筹到的钱里拿出一成,在敝号买东西。” 蔡应玮刚听完时,第一感觉这两个条件太狂妄了,简直有点可笑。 不过仔细一想,小老头说话时神态非常自然,从容中透出一股老练,似乎经常和别人谈条件,不再像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 他收起轻视之心,小心问道:“敢问老丈打算出多少钱?贵号是?” “一万两!” 小老头轻描淡写地报出一个数字,接着又道:“敝号叫骆希德-马丁公司,主营燧发枪生意。对了,老朽的大号就叫骆希德。” 蔡应玮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连忙起身再度拱手行礼:“不知是骆老板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这几天里,他早已打听清楚,香江岛最大的军火商叫骆希德-马丁公司——大老板叫骆希德,二老板叫马四。 这是一家在安南起家的大军火商,手拥数百项专利,长期为御林军提供制式武器,产品远销暹罗和广南。 骆希德-马丁公司在安南志灵城、琼州城、香江岛都有大型军器厂。 光香江岛的分厂就占地几十亩,所雇佣的铁匠学徒数以百计,每天能生产二十支燧发枪,一个月五、六百支,足够武装一个标准营。 这样的军火巨鳄就算到了碣石城,苏利也要奉为座上宾,不是自己能轻慢的。 鉴于骆希德的身份,蔡应玮不得不重新考虑那两个条件。 骆、苏二人各出一万两,总计刚好是第一期专项债的一成。 也就是说,他借给碣石镇的钱,要全部拿来购买自己家的东西。同时,还要苏利拿出同样的数目。 在一瞬间,蔡应玮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不过转念一想,又发现面大有深意,大有道理。 骆希德和碣石镇非亲非故,没有一点好处,肯定不会随便借出一万两巨款。 如果骆、苏二人各出一半,等于碣石镇花一万两银子,购买价值两万的军火武器,和赊五成账是一模一样的。以碣石镇朝不保夕的现状,骆希德肯赊五成账已经算是大善人了。 再往深里想,这笔专项债是用来于援助潮汕抗清的,苏利自己不出钱,别人凭什么出钱? 想通之后,蔡应玮对骆希德彻底刮目相看,不再视对方为暴发户,而是行事周密的大豪商。 “骆老板的条件,学生一定向总兵大人秉明。学生认为总兵大人应该会同意的。” 骆希德对眼前年轻人的急智相当满意,又补充道:“让苏大人放心,敝号讲究诚信买卖,绝不会拿粗制滥造的军火来充数。诚如陛下所言,企业家要讲大义。抗清就是大义,价格方面敝号会尽量从优。” 蔡应玮大喜,向骆希德连连道谢,又问道:“碣石镇急需一批火炮,不知道贵号有没有现货。” “火炮?火炮敝号不造。砂范铸炮的专利费是很贵的,没什么利润。如果你想买,不妨去找一找刘老板和黄老板。” 骆希德慷慨地推荐了几个熟人,还提醒蔡应玮一定要多拜访香江工业区的那些老板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祖籍就在潮汕,对老家的战事特别上心。 蔡应玮在连声道谢中送走骆希德,然后又派了一个随从火速赶回碣石:“让大人多送点银子过来,这国债别人不买,我们自己得买啊!” 第368章 大明炮王 经过骆希德提点,蔡应玮意识到像大老爷那样坐享其成是不对的,必须主动出击,到处游说,才能尽快凑足援助碣石的军费。 关于资金定向使用的问题,朱由榔也很快做出答复,明言只要是大明治下的正规商号,就能进入供货名单。 至于采购哪种物资,多少数量,可以尽量考虑碣石镇的意向。 换而言之,蔡应玮可以向厂商承诺定向采购,以换取老板们出资购买债券——只要不太离谱就行。 比如一千两买一盏宫灯,十二两买一个军用茶杯之类的定向采购订单,一看就充满了猫腻,肯定通不过军需官的眼睛。 定向采购这个招数很有效,蔡应玮在香江工业园转了七八圈,很快筹集到三四万两银子。 他发现在有朝廷担保,确保有人还钱的情况下,跟商人讲大义还是管用的。军火商们动不动喊打喊杀,仿佛前线打得越厉害,他们越高兴。 如果不是担心苏利送来的钱不够,无法兑现一比一出资的承诺,他相信还能说服更多人掏钱。 在众多老板当中,大铸铁炮商黄老板特别热情,不但拍胸脯答应出资,还带他参观了新盖的铸炮厂房。 厂房内,硕大的水力镗机令人印象深刻。蔡应玮看到一把坚硬的镗刀在水力驱动下飞快旋转,刮削新铸的炮膛内壁。 大量金属碎屑被切割了下来,炮膛内壁被打磨的十分光滑,不但速度飞快,还特别节省人力。 “看到了,什么叫专业,这就是专业。我们工厂生产的铁炮绝对可靠。炸膛?不可能。只要严格按照装药量打炮,没射满五百发,绝对不可能炸膛。就是射满一千发,也不在话下。” 黄老板对自己生产的铸铁炮质量很有信心,同时对竞争对手刘老板家的铁炮充满鄙视。 “他们的货傻大黑粗,只配卖给暹罗人,大明水师只找我们造舰载炮……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军需供应商。” 面对这样的自我吹嘘,蔡应玮只能默默不语。因为他刚刚从那边过来,还向刘老板许下采购二十门重炮的承诺,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看到对方并没有表现得特别热情,黄老板决定拿出自己厂的独门秘技。 “买我们的炮,附送一套瞄准仪具,包括铳规、矩度和铳尺。铳尺你知道,据说是西洋一个大儒,叫什么伽……伽利略发明的。用这些东西来制作炮表,准得不行……” 蔡应玮被黄老板的专业所震撼,他之前只知道能打响,不炸膛就是好炮,至于什么铳规、矩度,则通通不懂。 在一番请教之下,他终于弄清楚瞄准仪具、炮表和专业炮兵的重要性。 炮兵十分稀有,不是随便拉个农夫就能充任的。黄老板认为只有大明军官学校毕业的炮手,才能称为合格的炮兵。 在黄老板的不断吹嘘中,他还记住了《西法神机》和《火攻擎要》这两本书。 其中,《西法神机》由崇祯朝的登莱巡抚孙元化所着,据说只有少数几个孤本传世,其中一本就在黄府,是黄老板花了大价钱搜罗来的。 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让蔡应玮叹为观止,他从来没想过做商人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黄老板学识渊博,学生受教了。” “小意思,有些人太可恶……” 黄老板继续鄙视竞争对手刘黑三,用提高专业修养来跟对方划清界限:“如陛下所言,火炮乃国之重器,绝不能像刘黑三那般瞎造。在大明炮界,我黄某自认第三,没有人敢认第二。” “哦?那第一是谁?还请黄老板赐教,学生想去拜会请教。” 说到这个第一,黄老板脸上露出一种向往的表情,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应该是个西洋人,名字我不知道。据说如能把那个人请来当师傅,咱们的炮肯定能百发百中……” 香江岛到处透着新鲜,蔡应玮虚怀若谷,不断请教,让好为人师的黄老板得到极大满足。 “黄老板,你这个水力镗机太好用了,能省不少工时……野战炮能不能便宜点?” “便宜不了,你不知道,这个水力镗机半个月才能用一次。唉,现在阳江快要打起来了,铁料不便宜啊。一门炮千斤铁,我黄某只是赚点微利而已。要不是看在你们拿来打清贼的份上,且还得再提提价呢。” 黄老板聊起天来特别热情,讲起价钱却寸步不让,让人颇为头疼。 阳江即将开始大战蔡应玮是知道的,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香江岛的溪水半个月大涨一次。听说是军事机密,他也不敢随便打听。 最后,黄老板答应出资五千两购买债券,用于定向采购他自己家的火炮。 …… 在蔡应玮抵达香江岛的第十五天,朱由榔再次传召,告诉他情况相当严峻,近三万清军带着十七八门攻城重炮,围着碣石卫城狂轰滥炸。 还好碣石卫城是一座非常坚固的海防要塞,凭借高耸厚实的城墙,红头军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不过再雄奇的堡垒也有被攻破的一天,增援迫在眉睫。 “朕今天就会签署军火出口许可文书,让军火商们把货都送到码头,连夜装船启航。” 朱由榔的态度明显比上一次要好得多,因为他从哨探口中得知,碣石镇确实在和清军真刀真枪地干。 在他心里,无论何时反正,只要坚决反清的部队就是友军,值得尽力援助,不能坐视其灭亡。 蔡应玮感激涕零,这个天子虽然动不动谈钱,谈还债,不过确实帮忙把问题解决了不少。 受黄老板的提点,他还提出马上高价雇佣一批炮手前往碣石参战。 “请陛下开恩,允许小人在军中招募四十个军官学校毕业的炮手,明天随船前往碣石。小人愿意给每人发二十两月饷。” “不行,援潮雇佣军只能由朕来招募,朕来发饷,”朱由榔一口拒绝,言辞中略有责备之意,“都像你这么搞,朕不得给没去的人涨薪?” 第369章 抗明大局 朱由榔一直认为军队要想有效控制,必须掌握人事权和财权。 正规军如此,雇佣军也是如此。无论以什么名义组建雇佣兵团,最重要是军饷由谁来发,军官由谁来任免。 虽然本次专项国债是为了援助潮汕而发行,以后也由潮汕地区来偿还,不过归根结底,这都是朝廷发的“国”债,不是碣石镇发的地方债,更不是苏利发的私债。 从借贷关系上来说,首先是朝廷欠老板们的钱,然后才是潮汕和碣石镇欠朝廷的钱,绝对不可以混淆。 国库里多出来的十几万两银子,一年后由朝廷偿还,所以当前理应归朝廷所有。援潮雇佣军必须以朝廷的名义组建,雇佣士兵、任命指挥官和下达行动命令。 援潮军事行动完结后,士兵们或解甲归田,或执行其他任务,也完全由朝廷来决定。 无论是四十个人的炮兵队,还是四千个人的步兵师,都是这样的规矩,不可以弄错。 蔡应玮最近几天向老板们许下大量承诺,全部得到兑现,一时间有点飘,竟忘了这个权力是天子给的。 听到皇帝言辞拒绝,语气坚决且严厉,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连忙跪地请罪。 “陛下,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以头点地时,他又想到在别人军队里挖人,向来是大忌讳,更别提对象是御林军了。想到这一层,他顿时冷汗直流,汗湿了前胸后背。 “算了,念在你乃无心失言,这次就不罚了,”朱由榔摆摆手,示意对方起身,“朕已任命高启翔将军为援潮雇佣军的指挥官,他将率领麾下二十名军官和两百个士兵登船,随船队一起出发。” 说着,他指向议事厅内一人,正是下龙湾之战中立下功勋的混海龙号舰长。 “高启翔……是高将军……” 蔡应玮大吃一惊,抬头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戎装军人正向他微微点头。 那人身材并不十分魁梧,然而眉眼中散发出一股坚毅,正是百战军人惯有的气质。只是……右手看起来有些别扭,似乎已落下伤残。 蔡应玮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大喜过望。 此时下龙湾之战已过一年有余,各种故事在广东沿海各地流传。传闻中,高启翔是力克吴六奇的猛将,在潮汕家喻户晓。 这样的传奇人物带队,麾下必然都是精兵强将,蔡应玮觉得胜算又增加了几成。 “高启翔先率教导团过去增援,教你们怎么使用枪械和火炮守城。未来两三个月,朕还会陆续派遣训练好的士兵过去增援。守不守得住碣石,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 随着广东各条战线全面打响,西南各省明军也在发起新的攻势。 在四川,李定国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大搞建设,将云南和成都之间的道路修通拓宽,又在沿途设立补给粮仓,为夺回大西北做准备。 经过十几年大动乱,四川人口锐减九成,良田退化成荒野,到处都是老虎猛兽,残破得厉害。 冯双喜、狄三品等人之前长期远离朝廷,没有接受多少新思想,搞的还是军屯那套,生产恢复得很慢。没有昆明支援粮草,撑不起太多军队。 春节后,两万云南精锐由四川行都司进入成都,整合旧西营旧部,准备从西北打穿清军布下的五千里防线。 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这两年一直坚守重庆坚城,与马宝、袁宗第、李来亨等悍将轮番交战,日子过得十分困难。 如果不是甘陕提督张勇从云南逃回,为他出谋划策,光凭高明瞻、王德明那几个虾兵蟹将,根本顶不住明军的猛烈进攻。 听说李定国率本部入蜀,李国英当机立断放弃东川,走嘉陵江向广元撤退,打算凭借蜀道天险和汉中的补给线继续顽抗。 李国英发回京师的奏折十分悲观,字里行间充满了失败情绪,还说如果京师再不派出援兵,增大拨款,就连广元、汉中也撑不了多久。 他还在奏折中明言,如果不坚决防守拥有地利的汉中,就要花十倍的代价在关中各大关卡布防,才能堵住通往西安的所有道路。 面对丢失重庆的重大失利,京师大为震动,四个辅政大臣和太皇太后愁白了头。 顺治九年,孙可望、刘文秀率领主力大举进攻保宁府,大军横列十五里,正是李国英出奇兵破敌,斩首数万,才将明军的反攻势头遏制。 关中千里沃野,西安不能有失。如今就连李国英这样的国之柱石都充满悲观,可见西北的形势有多么严峻。 他们商议了好几天,最终决定采纳建议,同意李国英坚守保宁府的战略。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困难,难就难在怎么筹集足够的钱粮支援陕西。 在禁海迁界的大半年时间里,京师命令沿海各省按份例上缴钱粮,以支应全国几十万大军和十几万满人的庞大开销。 沿海各省的督抚都是旗人,对京师的要求执行得很彻底,依旧向迁往界内的老百姓照例催缴税银。 不过各省督抚在奏折里暗示,这样的催收必然不可能长久——商人会破产,失地百姓会饿死,到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催了。 解决办法也是有的,比如说削减旗人福利就是很好的方法。 如今大量旗人留在京畿附近,天天提笼遛鸟,不事生产,却每月领取巨额例银。如果能削减这部分人的开销,每年当能省出百万两银子。 只是那“真”满州人都是各大旗主的宝贝疙瘩,没有哪个督抚敢上书提这种得罪人的方案。 所以沿海督抚将目光看向其他省。很多内地省份既没有迁界,也没有直面明军的进攻,理应承担更多钱粮税赋。好日子过了这么久,该承担责任了。 太皇太后在御前会议想了半天,决定还是让乖孩子先挨打:“让江西、河南、安徽这几个省多担待……湖广就算了,他们既要防备吴三桂造反,又要加固夷陵、襄阳的江防,恐怕会撑不住。” 提起吴三桂,鳌拜气不打一处来。 贵州现在就像一个无底洞,不断吞噬大量钱粮物资,又完全不做正事。云贵大反攻喊得热火朝天,捷报天天发,斩首多得数不清。李定国本人都到四川了,吴三桂还在贵州和主力激战呢。 “贵州的钱粮不能再给了,湖广都快被吸干了。吴三桂要反就反,我亲自带兵去灭了他。” 大家都知道鳌拜说的是气话,现在全国都在开战,哪里还有富裕的野战军团。 “不如照广东例,把贵州封给吴三桂,让他自负盈亏,”刚满十岁的玄烨忽然提议道。 第370章 债务问题 和鲁莽的鳌拜不同,索尼最近已经回过味来,康熙皇帝才十岁,绝不可能经常冒出那么多想法,多半是太皇太后自己的主意。 太皇太后不自己提出方案,而是借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多半想留一些余地给四个辅政大臣反驳。这样就算大家分歧很大,也不至于把矛盾摆在明面上,那样有损她的威信。 接二连三地裂土封藩不是一个好主意,那样会让更多汉人实权派产生想法。 靖南藩耿继茂就不说了,本身是三王一公之一,功劳够大,资格够老,手里还有藩镇亲兵,跳出来要求封藩福建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广西的孙延龄,刚去到广西才一年,就以孔有德的接班人自居。看到平南王、平西王、靖南王陆续封藩,搞不好暗中也会有想法。 只封广东还好,还有广西制约,如果四个省全部封出去,索尼觉得损失就太大了。 想到这里,索尼站出来谏言道:“陛下三思,平南藩向来恭顺,封藩广东还可控制;吴三桂狼子野心,一旦封藩,必然更难钳制。” 说着,他偷偷看了一眼鳌拜、苏克沙哈等人,见他们都没有反对之义,又接着道:“且广东富庶,自负盈亏尚可支撑。贵州贫瘠,无论如何也养不起十万大军。封了藩,吴三桂照样找我们要钱,到时给也不是,不给……” 鳌拜听到这话觉得十分对胃口,立即表示赞同:“这话说得对,用肉来喂狼,只会让饿狼更贪婪。” 遏必隆和苏克沙哈也站出来附议,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再给封汉将封藩,大清已经丢了云南、四川,再丢三个省,就快和划江而治差不多了。 太皇太后早料到这些人会反对,假装叹息一声,以表现得有些失望:“哀家也觉得不可继续封藩,如今朝廷钱粮吃紧,还得想办法开源节流才是。前阵子两淮盐运司上奏,称江南各地出现盐荒,请求准许部分盐丁出界晒盐。哀家估摸着,可以放一个口子,既可以增加收入,又可以缓百姓缺盐之苦。 另外,各旗发给旗丁的份例银也适当减一减,让他们去广州都不愿意去,得杀一杀这股歪风了。” 四个辅政本来都反对给迁界令开口子,更反对削减旗丁份例银。然而和封藩贵州相比,这些省钱措施又显得顺眼了很多。 几项提议很快得到通过,康熙元年伊始,京师就传出这样的一个信号:由于朝廷拮据,急需开源节流;全国抗明大势由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除了广东,其他方向花钱都悠着点,别再捅窟窿了。 四大辅政走后,太皇太后感到一阵疲惫:“大清富有全国,怎么年年都如此拮据?伪明四处出击,伪帝朱由榔哪来这么多钱呢?” …… “陛下,危急、危急啊!咱们真的不能再借钱了。” 安南局势进一步稳定后,郭之奇奉诏率一批能员要吏前往香江岛,在皇帝身边搭班子处理政务。 刚看完户部呈上的账本,郭之奇就感觉头晕目眩,直有大难临头之感。 永历十五朝廷大包大揽,在广东接济五六十万灾民,花销之大,已让国库负债累累。今年年初阳江、潮汕两地又同时开打,银子如流水般往外洒,完全看不到哪里是头。 如今国库之所以还没有跑老鼠,完全是朝廷名下的“国企”寅吃卯粮,不断给国库输血才撑下来。 比如说海商在安南造船厂交定金造船,船厂不是拿这些钱去采购木材、船帆、铁炮等造船物料,而是以购买国债的名义送到国库,供朝廷使用。 郭之奇觉得这种左手腾右手的把戏不能持久,因为钱的数量是恒定的,提前花得越多,以后爆雷时问题就越大。 看着郭之奇如临大敌,朱由榔十分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小题大做。 “哪会出问题呢,不就是欠点钱嘛。造船厂停工了吗?茶叶公司拖欠茶农的货款了吗?都没有。朕可没有下旨给各公司经理,强迫他们一定要借钱给朝廷,都是他们自愿的。他们有闲钱借给朝廷,证明他们肯定有办法周转,爱卿就不用太担心了。” “陛下,这不是一点钱,这是上百万两巨款。朝廷一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 “有那么多吗?” 朱由榔接过账本粗略看了一下,指着其中几条反驳道:“潮汕专项债可不能算咱们借的钱……嗯,暹罗的十万两是三年债,还钱日子还远着呢。安南这几笔十年债,就更不用说了,不都是你经手的吗?” 本着债多不愁的心态,朱由榔对巨额债务已经麻木,不再去为几年之后的事犯愁。 “臣原以为只有那十万……欠了如此多债,要开源节流,节省各项开支才是啊!不能再大手大脚了。” 朱由榔睁大了眼睛叫了起来:“哪有大手大脚了!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我连螺蛳粉都很少让人做,偶尔让人卤点鸭脖、鸭胗,每次也不过两三斤。”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日常花销花不了多少钱……比如说花上千两银子在岛上修茅厕,这个……” 郭之奇本想说,修茅厕的钱就够吃几辈子鸭脖了,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文雅。 “这叫投资!改善岛上百姓的居住环境,也算功德无量了,怎么能叫大手大脚呢。而且,这个钱会回来的。” 朱由榔详细说了他对钱的看法——只有花出去的才叫钱,放在国库里只能叫贵金属。 比如说雇上百个人去修茅厕,就会有上百个人拿到工钱,有钱买粮食吃饭。粮商卖粮时,朝廷可以收一次税,粮商买农具贩去琼州时,又可以再收一次税。 如果没有这次举动,也许后面两次税都收不到。 就算工人把钱都存起来,以后也会拿出来花,比如向朝廷买地皮盖房之类。 总而言之,只要钱流动起来,就有税可以收,迟到会回到朝廷手中。 如果一毛不拔,只会得到满是屎尿的大街。万一霍乱横行,造成的损失是修茅厕花费的几十倍。 郭之奇觉得这是在狡辩,拿出杀手锏问道:“陛下不是说过,朝廷最重要讲诚信吗?到时债务到期怎么还,总不能赖账。” 朱由榔脸不红心不跳道:“谁说朕要赖账,到时实在没钱,再向别人再借一笔过桥就是了。” 第371章 铁船出击 对于中国历史上大多数皇朝来说,朝廷可用于应急的资金很有限,一般不会超过国库的现银。 大明国讲究量入为出,国库里其实没有多少钱。如果遇到特别严重的突发事件,皇帝可能还要从私人钱包——内府十二库掏钱出来补贴国用。 无论动用国库还是内库,朝廷都必须掏出实实在在的现银,或者粮食、布匹等可以抵充现银的物资,才能把事情办下去。 如果国库、内库支撑不住,大部分皇帝都会选择向农民加税,以缓解财政压力。 朱由榔学习过很多金融知识,自然不会那么迂腐。 既然个人困难时可以借钱应急,国家当然也可以。不但要借,而且要大借特借,辛辛苦苦建立的良好信用不去使用,那就太浪费了。 国家债务的理论上限很高,只要有人愿意借,只要财政结余还能支付得起利息,就可以一直借下去,直到连利息都付不起为止。 如今是战争期间,各种变数太多,当然不能借得那么极限。一百万两不多不少,差不多等于一年的财政收入。把债务总量控制在这个范围内,朱由榔觉得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套“欠钱有理”的歪理邪说让郭之奇听得目瞪口呆。转向方以智等内阁大臣时,他看到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自然,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方兄……你就不劝劝陛下?”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借个十万八万应急,后来越借越多……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朝廷欠钱,总比饿死人或者打败仗强。” 方以智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也反驳不了这套理论——既然没有发生坏事,那证明“借钱有理”是对的,至少暂时是对的。 见郭之奇还处于懵懂之中,没那么快转过弯来,朱由榔决定搁置争议,讨论更为重要的军事问题。 在阳江,北线的杨遇明以优势兵力突入阳春境内,在山区遇到罗义、彭信古率领的生力军阻击,进攻势头被遏制。东、西两线受到王国冲、陈上川一对一盯防,一时半会没什么危险。 碣石镇本来摇摇欲坠,得到大量火炮和火铳支援后,凭借坚城一直在顽强抵抗,似乎打算以一场胜利来表达反正的决心。 两地开打超过一个月,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每天都会发回最新战报。 战报中,两地都是实打实的正面激战,没有什么主次虚实之分。似乎里面没什么了不起的阴谋,尚可喜就是打算以兵力优势,光明正大地硬吃明军及叛逆内贼。 在这种情况下,朱由榔觉得必须做出进一步行动,给狂妄的广东清军一个沉重打击。 正好郑成功和张煌言也有这个意思,派出使者前来香江岛,建议三方分别在粤、闽、浙三省同时发起攻势,击穿清廷用百姓鲜血筑成的万里海防。 “福建、浙江比广东这边还过份,有的府县甚至把界线划到八十里开外。现在贸易全断了,走私都走不过来。再让清贼封下去,恐怕大家都要到琼州借粮了。” 郑经比较了解闽浙的情况,站出来向大家介绍东南明军的困难,其中以舟山军最为艰苦。 舟山实力很弱,一直在浙江、南直隶大搞走私,通过“丝绸换粮食”的模式筹集军费粮饷。 清廷实行迁界后,宽大八十里的无人区将走私贸易断绝得彻彻底底。现在舟山不光走私不到丝绸和瓷器,连走私粮食都没有门路。 张煌言又是一个很仁慈爱民的人,在迁界初期下令舟山军接纳大量灾民。一来一去,舟山的积蓄很快被掏空,现在情况比前几年还要窘迫。 福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永历十五年郑成功除了把舟山、金、厦的灾民接去宝岛安置,基本没功夫干别的事。 走私断绝对闽军的打击也很大,贸易量急剧缩减到原来的三成。如今宝岛的军民正在拼命猎杀梅花鹿,一方面要吃鹿肉,一方面要剥鹿皮卖到日本,以换回紧缺的粮食。 总而言之,现在东南明军的情况相当不妙,罪魁祸首就是清廷下达的迁界令。如果继续任由清廷封下去,真是不饿死也要穷死了。 “郑爱卿说得没错,迁界罪大恶极,我们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朱由榔本打算积攒更多铁甲船的数量,然后再去虎门死磕。不过东南既然已无法忍受,他也决定提前出兵。 “朕的想法是四面出击,分别在福建、广东打开两个突破口,把生意重新做起来。广东这边的主要目标是打掉虎门各炮台,先疏通珠江各条水道再说。” “陛下英明,微臣无疑议。” “陛下英明,末将早就等不及了……” 在场众人似乎忘记了窘迫的财政状况,一致同意开辟新的战场——虎门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 尤其是张北海最为兴奋,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激情。因为进攻虎门炮台的部队早已完成特训,随时可以大展身手。 决议很快通过,香江岛的动员令随之下达。 经过一个多月准备,五十艘“安南造”新式战舰在四月初聚齐香江岛誓师出征。 岛上百姓大部分都是广州府人,听说明军准备反攻,都表现出极大激情。 出征当天,香江岛两岸聚集超过十万百姓,人人都拼命往岸边挤,希望找到一个好位置欢送出征舰队。 有的人准备了红旗,还没看到舰队就开始上下挥舞;有的人则带上香烛前往妈祖庙,祈祷明军旗开得胜;还有的人在街边摆起了小吃摊和杂货摊,让沿海长街比元宵庙会还热闹。 几十个大豪商包下海边的一座三层酒楼,打算好好看看自己花了几百两、几千两银子买下的国债,能打造出怎么样的威武之师。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一万御林军分别在十个码头列队登船,每个士兵都能感受到远处百姓的殷切目光,仿佛自己还没开战就已经成为英雄。 朱由榔站在海边的一个山头,感受着整个香江湾两岸的热情,他知道自己选择了正确的方向。 “鸣炮,打开水寨。铁甲船,出港。” 第372章 阅兵出征 “轰……轰轰……” 在十二响礼炮的轰鸣声中,港岛鲗鱼涌造船厂的水寨大门洞开,十余万百姓翘首以盼良久,终于得睹真颜。 一艘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新式战船在两艘帆船的拖拽下,缓缓驶出水寨内部的专用靠泊位,出现在香江湾两岸围观的百姓面前。 新式战船吃水很深,两艘帆船拖拽起来非常吃力,航速比普通船只慢上好几倍。两岸百姓有大把时间细细观摩,或与周围的人一起品头论足。 和百姓所期待的炫酷登场完全不同,新战舰不但行动迟缓,外观也非常质朴粗糙。从岸边远远看去,只见被拖拽的战船通体黝黑,就好像刚被火熏过一样。 懂行的铁匠知道,那是因为船体外壳外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铁板装甲——铁板经过“烤蓝”工艺防锈,颜色呈蓝黑色或黑色。 铁甲上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也没有雕刻祥云祥瑞之类的花纹,除了密密麻麻的铆钉印子,只有白漆粉刷的“广州号”“大明水师”等几个大字,以表示船号和归属。 铁甲舰甲板上方没有桅杆,也没有软、硬风帆组,节省出来的空间增设了八门重炮,以最大限度提高火力。 有一些眼尖的百姓发现,新战船上的火炮似乎比普通舰载炮大上一圈,而且全部都指向同一侧,似乎完全放弃另一个方向的防御。 这样的一艘怪船与香江湾其他战舰截然不同,引发两岸老百姓纷纷讨论和猜测。 建造铁甲舰一直是香江明军的最大机密,除了鲗鱼涌造船厂外竖有水寨和军营将民众隔绝,周围山头也有士兵日夜巡逻严查。 造船匠和铁匠一旦进入船厂,就不允许外出,吃穿用度全由军队提供。就连山上的小水库,也是以蓄水备旱的名义修建,不允许闲杂人等接近水力锻压机。 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转运铁板,朱由榔还想把造船厂藏到岛东的山沟里,而不是岛北的香江湾旁边。 这一切都为了保守秘密,防止尚可喜派出的细作刺探情报,或提前想出应对之策,或加固虎门炮台增加明军进攻难度。 这个秘密保守了大半年,效果一直很好。 新式战船的传说在坊间秘密流传,可谁也猜不到具体会“新”成什么样子。只有核心供货商能在巨大的铁料消耗量中,隐约猜到一些端倪。 出征在即,朱由榔不打算再隐瞒,而是让铁甲舰在子民面前亮相。 这一年香江岛的臣民过得实在太苦了,很多人即使拼命工作,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大多数人还住在茅草和树木搭建的临时住所里,每次台风一来就压死好几十个人。 打败尚可喜,重返广州府,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可能还要打好几个月,甚至几年。 前线的战士要浴血奋战,后方的百姓也要鼎力支持,所以朱由榔打算在出征来个简单的阅兵,以鼓舞军民士气。 在他的授意下,《香江时报》在一大早的增刊上刊登了铁甲舰的消息,有些看过报纸的人已经知道,这是对付虎门炮台的秘密武器。 面对其他百姓的疑惑,消息灵通人士担起了讲解的重任,在海边指着铁甲舰品头论足,猜测着新式战船的威力。 “看到了吗,船壳外全是厚厚的铁甲,每一片都有一寸厚。什么?你还怀疑铁甲够不够硬?你回家拿铁锅试试,试试一寸的铁甲到底有多硬……一寸啊,你可知多少层铁锅叠在一起才有一寸。” “原来如此,怪不得吃水那么深,一艘船得用上几万斤铁?” “几万斤?格局小了。每一艘都得花几十万斤百锻精铁。一把菜刀才两三斤,这可是十几万把菜刀。” “这……好家伙,那一艘不得上万两?” “上万两?想都不要想。二十万斤生铁就得一万两,再加上大炮,还有船……” 有个小伙子掰着手指细数,发现造一艘铁甲船最少要花费五六万两银子,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陛下可真有钱啊!快看,还有一艘……” 还没等大家慢慢品味第一艘铁甲舰的细节,第二艘,第三艘……总计八艘铁甲战船陆续驶入,在香江湾和其他载满士兵的战船并列,接受大明天子和两岸的老百姓检阅。 “怎么样,这就是铁甲舰,”朱由榔看向郭之奇,“一百多万两欠债,有一半都花在这了。” “国之利器啊,若能轰开虎门,兵临广州城,这钱也算花得值了。” 郭之奇看着眼前的八艘铁甲舰,心里又是一阵肉疼。 本来每艘铁甲舰只打算用三百块标准铁板,结果在建造的过程中这里要加高,那里要加厚,最后用了四百块都不止。为了承载大口径铁炮,甲板也得用铁条重新加固。算下来,每艘船花了二十万斤铁料都不止。 为了打造八个大家伙,这一年朝廷砸下无数银两。不光是铁料,还新建了造船厂、水寨、蓄水库和水力锻压机等一系列花费不菲的工程。 为了获得稳定的铁料来源,朱由榔甚至派出两个精锐步兵师前往阳江地区开辟矿山,浴血奋战。 细细算下来,八艘铁甲舰至少花了四、五十万两银子,说是国债的一半,确实不算过份。 “陛下,时间差不多了,今晚还要在深圳湾休整,”郑经在一旁提醒道。 “嗯……”朱由榔点头表示同意。 如今陈上川、陆顺明等水师大将都前往阳江、碣石参战,他必须让郑经来当他的水战参谋。 “擂鼓,出征。” 说着,身披戎装的朱由榔走下小山,向旗舰方向走去。 “是,陛下,”郑经转过身,向远处的传令兵大声吆喝,“陛下有令,擂鼓,出征。” “擂鼓,出征……” 传令兵的声音一层接一层传递,震天的战鼓声也随之响起。 在两岸十余万老百姓的注视下,飘扬着天子旌旗的旗舰“纳尔登号”缓缓开出香江湾,向广州方向驶去。 人群之中,一个无名壮汉忽然跳了起来,发出这样的吼叫:“陛下,把虎门轰个稀巴烂!把清贼轰个稀巴烂!” 第373章 多铆蒸刚 带着十余万老百姓的殷切期望,明军水师舰队驶离香江岛,向虎门发起第二次冲击。 经过近一年积极筹备,这次进攻缜密了很多。 舰队离开大屿山后没有马上进入珠江口,而是在一个叫蛇口的半岛靠泊休息,接收最后一次战前情报。 为了防备荷兰舰队突然袭击,朱由榔以香江岛为核心,在珠江口外海的桂山群岛设立十八个烽火台,又派快船日夜巡逻,建立了一张长、宽各三十海里的警戒网。 普通的小渔船就算了,一但有成规模的舰队通过,消息就会通过烽烟和快船接力传递,第一时间送到朱由榔的手里。 确认珠江口外海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后,朱由榔不由得发出这样的疑问:荷兰舰队到底在哪里?还在巴达维亚集结,或者已潜行至潮州?” 整个广东沿海,只有碣石镇以北的潮州府海域还没被明军水师控制。如果尚可喜打算复制下龙湾战役,对进攻虎门的明军舰队来个瓮中捉鳖,只可能事先潜伏在潮州的南澳岛一带。 “陛下明鉴。现在外海盛行西南风,荷兰人如果潜伏在潮州,必须贴着海岸,借助陆风才能南下。海岸线就那么宽,我们开往碣石的船只络绎不绝,绝对能发现荷兰舰队的行踪。” “他们有没有可能藏在吕宋,比如说马尼拉一带?” “陛下不必担心,西班牙人向来跑美洲航线,极少来大明露脸,而且西、荷两国也不对付,应该不会突然间联合。再说,尚可喜的船都出不了珠江口,没法前往吕宋送信。” 朱由榔点点头,这些都是战前军议讨论过的内容。如今再问一次,只不过想查缺补漏罢了。 荷兰舰队无疑非常强,朱由榔不得不忌惮。可没有陆地或大岛屿作为补给和靠泊基地,荷兰人无法长期藏匿。 除了潮汕和吕宋,珠江口五百海里范围内,都是明军或盟军控制的地盘。五百海里开外那就太远了,往返要好几个月,等他们收到消息赶来,虎门早就拿下了。 最重要的是,只要荷兰人不在潮州,尚可喜即使提前得知明军总动员的消息,也没法派出使者传递消息。 荷兰舰队不可能未卜先知,刚好在明军进攻虎门时出现在珠江口。 卸下最后的包袱,朱由榔让舰队第二天继续出发,穿过零丁洋,逼近狮子洋。 …… 驻守大角、沙角炮台的清军看到如此庞大的舰队犯境,知道上峰所说的大战来临,连忙连发空炮预警。 整条虎门防线的清军进入战备状态,打算给明军再来一次迎头痛击。 自从下龙湾战败,水师提督常进功就被尚可喜剥夺了舰队指挥权。 明军在虎门铩羽而归后,常进功发现就算手里没有战船,也有可能建立功勋。为了东山再起,他申请常驻南沙娘娘宫,为平南王看守虎门第一道防线,号称“誓与大角炮台共存亡”。 远远看到明军舰队出现,他心中异常兴奋,向大角炮台的两千精兵发号施令:“兄弟们,明贼又来送死了。打醒精神,一会儿给本督猛轰。” “是,提督大人。火药炮弹都准备好了,先轰个二十轮;等他们从虎门败退,再轰他个二十轮。” 常进功听完火冒三丈,对发话的属下训斥道:“没出息,这次还放他们走?告诉你,他们敢进狮子洋,就绝对走不了。歼灭伪帝,在此一役。升官发财,就靠大家了。” 大角炮台的清军听到可以歼灭伪帝,人人血脉贲张,表现出极大热情。 看到明军舰队没有理睬对岸的沙角炮台,直接向大角炮台驶来,常进功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发出轻蔑的嘲笑。 “哈哈,哈哈,伪帝真是愚不可及,上次被轰了个零比二十,还不知道吸取教训,绕着炮台走吗?” 为了稳定军心,他还让随从在指挥台上摆了套茶具,一边煮茶品鉴,一边等待敌人靠近。 这种视敌军为无物的态度很有感染力,周围将士都非常放松。因为他们知道,大角炮台的十六门岸防炮可不是吃素的。 明贼若是识趣,仅仅路过就算了;若胆敢派士兵登陆,大口径火炮绝对能让对方见识什么叫滩头火力覆盖。 在谈笑声中,常进功度过了几盏茶的欢乐时光。忽然,一个了望兵发出惊讶的声音。 “提督大人,有几艘敌船有点不对劲。” “哦?怎么不对劲?” “他们……他们的船没有帆!” “笑话,船没有帆怎么开?”常进功满怀疑惑,从了望兵手里接过“安南牌”望远镜细看。 透过单孔镜管,他看到舰队中间确实有七八艘没有帆的船。至于“无帆自行”问题,他也很快看出端倪。 “那是五艘船拖着一艘船在走。通传下去,这是明贼的一个小把戏而已,不是什么妖法,大家伙儿不要大惊小怪。如有扰乱军心者,斩。” 常进功一边安抚周围将士,一边在暗中喃喃自语:“莫非这就是鲗鱼涌造船厂搞出来的秘密武器?” …… 天刚泛白,明军舰队就从蛇口启航,拖拽着沉重的铁甲船,走了四个时辰才接近南沙的大角炮台。 有感于这种龟行速度,朱由榔觉得研发一套动力系统确实很有必要。 在云南,很多府县的银、铜矿山都被承包给私人矿主经营。那些矿主为了节约抽水的人力成本,想出了很多新点子。在很多专利中,已经出现机械抽水的雏形。 朱由榔想起在蒸汽机的发展史里,为矿山抽积水是很重要的一个推动力。不过他不是机械专家,无法为发明蒸汽机做出任何可靠的指点。 “多铆蒸刚……没有蒸汽机就没有灵魂啊!” 郑经不知道身边的天子所想,不过舰队已快进入大角炮台射程内,前方不远已出现炮弹激起的水柱。 “陛下,我军接近娘娘宫,是否按计划展开进攻?” “当然!” 朱由榔指着大角炮台的方向下令:“把铁甲舰拖上去,越近越好。向后面的山壁,轰他个山崩地裂。” 第374章 大炮开兮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吞扶桑。 在决定建造铁甲舰前,朱由榔就想过这种新式战船可能存在的弱点和不足之处。 铁甲舰的船体几乎全部用铁板包裹,尤其是关键部位,反复裹了三四层,连炮口都准备了一个可以开启和封闭的活动铁挡板,防御力绝对没得说。 在这个时代,火炮使用黑火药作为发射药,膛压普遍不高。炮弹出膛速度低,能量就不够大,无法击破厚厚的三层铁板。 可惜,无论钢铁如何坚硬,也无法保护庞大的风帆。所以,朱由榔索性让工匠把桅杆拆除,免得桅杆被链弹击中后倾倒,或者风帆被引燃,产生连环火灾。 至于失去所有动力后,铁甲舰如何接近炮台的问题,朱由榔想出的办法很直接——用其他木船拖、拽、推、顶。等铁甲舰抵达预定位置,辅助船就快速驶离,到较安全的远处压阵。 事实上,明军舰队也是这样做的。 一接近南沙天后宫,“广州号”铁甲舰就在三艘友舰的辅助下向岸边靠近。 大角炮台的清军似乎意识到明军来者不善,十六门岸防炮连续轰鸣,火力全部向第一个舰组持续倾泻。 “轰……轰轰轰轰……” 一轮、两轮、三轮……地动山摇间,上百发十二斤重的巨大炮弹落在铁甲舰周围,激起的水柱连环不断,几乎要形成一堵水墙。 清军在大角炮台驻扎一年多,也不是光吃饭不干事,各种距离所需要的发射角度早就量好。在明军舰组行动迟缓的情况下,命中率比上一次还要高。 “发射,发射,不要停,继续发射。” 常进功冒着生命危险站在炮台最前沿,用望远镜观察战果。当炮弹在明军的木制舰船造成洞穿伤时,他不禁叫起好来。 “哈哈,还以为伪帝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对准那四艘破船,给本督狠狠地轰。听说伪帝会亲自为阵亡贼匪哭丧,今天老子就让他一次哭个够。哈哈……” “嘭……” 一颗炮弹终于击中广州号,发出沉闷的巨响。 常进功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看到炮弹正面命中敌舰,仅造成一个浅浅的凹印就掉落水中时,他的嘴里的调侃曳然而止。 “什么……这是什么鬼东西?对着中间那艘大船继续轰,老子就不信,还有大将军炮轰不开的船。” …… 明军抵达南沙时正是涨潮时分,海水由外海向珠江口涌入,形成湍急的逆向洋流。 在这种水流的影响下,朱由榔并不惧怕广州水师从虎门背后窜出。所以,当在第一个舰组向大角炮台靠近的时候,他就命令舰队主力以防御阵型在远处抛锚观察。 只见清军的炮弹密集发出,弹幕将第一个舰组覆盖,短短几轮轰击,就对辅助的木制战船造成不小伤害。 辅助船上的水手十分英勇,在“不准还击”的命令下,依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任务,将铁甲舰使劲往往岸边顶。 还好铁甲舰不负众望,顶住了岸防炮的轰击,被数枚炮弹正面击中船身,却一直纹丝不动。 朱由榔对铁甲舰的表现相当满意,这就是二十几万斤钢铁铸就的防御力,不是这个时代的黑火药火炮所能撼动的。 他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嘿嘿,这几十万两银子,花的值。就是没有动力,木船辅助太费劲了,得好好改进改进。” 小半个时辰后,广州号终于抵达预定位置。 “陛下,广州号抵达指定位置,是否按计划抛锚还击?”郑经在一旁恭敬地请示。 “落锚还击。第二组继续顶上。” “遵命!” 郑经大声应下,转身向传令兵传达命令:“陛下有令,广州号抛锚还击,雷州号跟上,其他舰组准备。” …… 广州号铁甲舰冒着密集的岸防炮抵近岸边,船上将士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作为一艘船,连动力都没有,还要友舰拖拽推顶,实在太丢人了。 他们距离辅助舰很近,友舰被轰中时,同袍的惨叫声传到耳朵里,让他们心里非常难受。 终于等到旗舰传来命令,船上指挥官立即扯着嗓子吼起来。 “落下前后锚。打开炮口,准备试射。” “落锚,准备试射……” 船上官兵不断传递着命令,随着“哐啷,哐啷”的落锚声响起,颠簸的船身稳定了许多。 炮兵们打开炮口挡板,用新炮附配的瞄准仪具调整诸元。 他们将炮口调得很高,没有直接对准炮台,而是炮台后面的山壁。 上士张永元是新晋炮兵,大明海军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在那里,他不但要向老炮兵学习操作技巧,还要向高薪聘请来的英国教官学习瞄准知识。 英国教官告诉他,炮弹发射后会形成一条抛物线,想要打得准,必须在发射前用矩规算好落点。如果第一炮没打准,就要按口诀计算射击诸元,微调到打准为止。 计算落点的方法很复杂,至于什么原理,连英国教官也说不清。 “不打炮台,就打那块突出的大石头。” 张永元耳边响起“嘭”的一声巨响,身边的船舷被打得来回震动,脚下的甲板也轻轻晃动了一下。那是炮弹打中他身侧的船舷,因为覆盖着铁甲,船舷并没有被洞穿。 他没有惊慌,用眼睛盯着悬崖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在心里默念着:“砸死他娘的清贼。” “预备……发射。” 张永元身后的同袍点燃了火绳,他则从观察孔死死盯着炮弹的轨迹。 “唉……没中,”张永元在心里轻叹一声,又喊道:“炮口调高一度,向左偏两度。” 张永元按刚算出的数字调整炮口朝向,另一个炮兵则用湿拖把伸进炮膛,麻利地清理炮壁。 按照朱由榔的理论,越精锐的炮兵,发射速度越快。如果清军发射三轮的时间里,明军能发射五轮,那么明军三门炮就能当五门炮来使。 张永元一直按照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想要晋升尉官,不但要打得准,还要打得快。 “调整完毕,预备……发射。” 第375章 炮火压制 明军铁甲舰第一次试射很快打完,常进功看到炮弹带着火药爆炸后残留的白烟,在空中划过一条夸张的飞行曲线。 整整二十发炮弹似乎全部迷失了方向,没有一颗飞向大角炮台,反倒齐刷刷地一飞冲天。 常进功惊愕了一瞬间,然后大声发出“哈哈,哈哈”的嘲笑声。他不知道这些炮弹最后会飞向哪里,不过绝对不可能打在炮台上。 几息之后,二十发炮弹全部打在炮台后面的陡峭山壁上。其中一部分炮弹打在峭壁缝隙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另外一部分则打在裸露的石头上,飞溅出大量碎石和尘灰。 其中一些碎石尘灰刚好落在常进功所在的位置,给他整了个灰头土脸。 “呸……呸呸……伪帝练的什么破烂炮兵,他娘的,他们懂不懂什么叫瞄准?嗯?瞎几儿打。” 常进功大声咒骂着,从口中吐出一嘴混杂着异物的唾沫,又将满头满身的泥土拍掉一些。 大角炮台的其他清兵也有类似的想法,其中几个倒霉蛋被落下的碎石砸得满头鲜血,咒骂得尤其恶毒。 “炮不是这么打的,不会的话,送你们婆娘过来,老子今晚好好教教。” “狗杂碎,瞄准了再打。哎呦……疼死我了。” 他们咒骂似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铁甲舰的第二轮开炮声很快再度响起,白烟带出的轨迹和第一轮一样,全部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冲出炮膛,向大角炮台后面的山壁呼啸而去。 没等清兵发出嘲笑,二十颗炮弹再度打在山壁上,这次飞溅出的碎石比上一次还要多。 炮台上的清兵知道厉害,连忙飞奔躲闪。毕竟再小的碎石从山上落下来,也能把脑袋砸出一个不小的血洞。如果碎石大一些,说不定还能要人命。 “不要躲,不要躲,跑什么,一些碎石头,又不要人命。” 经过两轮炮击,常进功终于明白过来,明军根本没打算轰击低矮坚固的炮台,而是故意打后面的山壁。 虽然前面两轮没有造成士兵阵亡,不过再放任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躲闪,这个仗就没法打了。 大角炮台修得这么坚固,和战舰对轰还被压制,还像话吗?传出去,搞不好会被笑掉大牙。 常进功本来就是戴罪之身,再落下个指挥不力的传言,东山再起就不要想了。 见还有部分士兵在原地犹豫,他拔出身上佩剑,厉声大喝:“大角营全体官兵听令,全部不许躲避,马上开火还击,开火还击……” “提督大人,让大伙儿先找些盾牌遮挡。” “放屁,大敌当前,不开炮还击,找什么盾牌?这会儿,去哪里找盾牌?赶紧开火,把敌舰轰烂轰垮。” 要不是看在对方“有背景”的份上,常进功真想把眼前的小小游击军法处置。 “是……是,提督!” 过了一小会儿,慌乱的清兵终于全部回到炮位,将炮口全部对准广州号,用炮弹来发泄满腔怒火——几艘辅助船已解开绳缆,逃之夭夭。如今只剩下广州号还呆在原地,除了她也没有其他目标好打。 “轰轰轰……轰轰轰……!” 两军的火炮几乎同时开火,数十枚炮弹冲出炮膛,在南沙的上空划出数十条冒着白烟的轨迹。 …… “妈祖莫怪,小人逢天子之命,前来斩妖除魔。妈祖保佑!保佑小人将妖孽扫出神山。” 当第三发炮弹冲出炮膛时,张永元的眼睛短暂地闭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向妈祖飞快地发出一连串祈祷。 忽然之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发绝对能命中目标。 果不其然,那发炮弹正好打在山体突出的一块巨石上。刹那间,碎石崩裂,炮弹和大量石块落向大角炮台。其中有一些粗如拳头般大小,从那么高的山体落下,被砸中的清兵绝对一命呜呼。 “中了,中了。好,太好了!就刚才那个角度,那个装药量,大家记好了。推炮复位,复位。” 在不知不觉间,张永元的语气中已有一丝军官的味道。同炮组的其他士兵也处在兴奋当中,没有察觉到这种微妙的转变——就算察觉,他们也会认为理所当然。 军官学校进修过的炮兵是船长眼中的香饽饽,总是备受关注。而且他们出来就是“上士”,只要不犯什么错误,很快就会晋升为少尉,成为一名军官。 这种礼遇让不少底层士兵羡慕,不过谁也没办法不服气,因为进入军官学校进修的机会人人都有。只要能认全一千个字,谁都能进入军官学校进修,平等得很。 除非在特别精锐的部队,否则上士通常就是炮组里军衔最高的士兵。 没有直属军官时,听从军衔最高者指挥,这是大明御林军的规矩,也是大明皇家海军的规矩——虽然没有人正式宣布过,但跟随在天子身边的大明水师就是皇家海军,大家都这么传,也都是这么自认为的。 “准备好了,预备……开炮!” 在呼喊声中,第四发炮弹呼啸而出。张永远看着炮口冲出的白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 看到一艘铁甲舰已将敌军的开炮节奏打乱,朱由榔对拿下大角炮台充满了信心。 大角炮台是虎门防线的第一道关口,属于预警性质,只不过是开胃小菜。小虎山脚下,五座炮台互相呼应,可以形成交叉火力网,比单独的一座炮台难对付得多。那里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他再次发出命令,让琼州号铁甲舰准备靠岸,以三艘铁甲舰的强大火力压制大角炮台。同时,让张北海放下随行的小船,准备抢滩登陆。 在旗舰指挥台的另一边,郑经以军团参谋长的身份询问几个哨兵军官。 “蕉门水道、莲花山水道有没有敌情?什么连个鬼影都没有?干什么吃的,继续扩大搜索范围,务必找到敌人的位置。没错,连小渔船都要搜查盘问,绝不允许敌人有机会偷袭。一艘铁甲舰几万两,出了事,你我都担不起。” 第376章 突击登陆 和朱由榔设想的一样,第二艘铁甲舰“雷州号”加入炮击序列后,清军的气势已被压倒。 总计四十门重炮连续发射,没有一颗炮弹射向炮台本身,而是全部砸向炮台背后的陡峭山壁。 山壁这个目标如此之大,抵消了舰载炮因甲板颠簸而产生的准头偏移。明军的炮手们只要眼睛没有瞎,绝不会射偏。无论是石头还是沙土,总能砸中一点东西。 就算没有砸开石头,炮弹被反弹后也会因重力而落向炮台,有可能把清兵直接砸死——毕竟那是十几斤重的铁球,只要还在动,所蕴含的能量就不可以忽视,更别提从上百尺的高空落下。 虽然常进功要求尽全力反击,然而炮手们要不断躲避碎石尘沙,根本无法专心应战。很多人不顾命令返回仓库和营地,寻找可以遮挡的东西。 盾牌远没有达到人手一个的数量,很多人只能把门板和床板拆卸下来,顶在头上,当成盾牌来使用。 后来,清兵们发现床板比盾牌好用多了,只要撑起两三层床板,就能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空间,让炮手们可以安心装填弹药,开炮还击。 常进功本来想喝止这种可笑的举动,不过很快他就闭上了嘴,因为如果没有床板保护,连他自己都无法安心留在前线指挥。 “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想出的损招,”他气急败坏地发出嘶吼,不断督促手下用十六门岸防炮还击,“给老子开炮,开炮……” 不过清军炮手们受到的干扰太多,没法安心装填弹药,射击速度明显比敌军要慢很多。明军打出了五轮,清军才打两到三轮。 “提督……提督大人,贼人的船好生邪门,咱们的炮轰不动啊。炮弹打上去就一个印子……这……这莫非是什么妖法?” 常进功两个时辰之前刚拆穿“无帆自行”的把戏,本已笃定不是什么妖法,然而这两艘黑不溜秋的怪船竟然如此坚硬,他的内心已有些动摇。 他也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曾猜测这两艘船是不是套了一层铁壳,不过他很快推翻了这种想法——战船那么大,套上铁壳所花费的铁料惊人,怎么会有人如此舍得花钱。 不过他不打算动摇军心:“呸!哪有什么妖法,给老子继续轰……加大装药量,继续轰!” “加大药量,只怕会炸膛啊!” “放屁,这些炮四五千斤重,怎会那么容易炸……多加一点点就好,看能不能把这些鬼船轰开。” 就在常进功打算大力出奇迹的时候,他发现明军又有新的行动:一艘新的铁甲舰即将加入战斗。 同时,明军战船开始放下小艇,似乎正准备抢滩登陆。 “明贼快要上岸了,火铳队,准备战斗!还有,调几门炮看着他们,在哪里登陆,就往哪里轰。” …… 看到太阳渐渐西斜,朱由榔决定速战速决,免得日长梦多。 第三艘铁甲舰“东莞号”很快进入预定位置,开始轰击大角炮台里面的塔楼、仓库和营房。 不知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减小受击面,虎门所有炮台都修得很低矮。明军第一次进攻时,因为舰载炮打不中炮台正面,炮手们一度非常憋闷。 不过,这种低矮炮台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无法完全保护内部的建筑物,尤其是高大的塔楼和仓库。 这次铁甲舰学聪明了,没有去管那些低矮的炮台,而是对着炮台内部脆弱的附属建筑猛轰。在十八磅炮的轰击下,那些附属建筑像纸糊的一样,只要打中一炮就是一个大窟窿,几炮就能轰塌一间房。 就在清军混乱不堪的时候,经过特训的明军海战突击营也开始展开行动。 小艇离开战船后没有集合,也没有直接冲向大角炮台所在的位置,而是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路线,分头划向离炮台正面很远的登陆点。 每一艘小艇之间都保持着百尺以上的距离,所以尽管大角炮台在他们进入射程后一直在开炮,然而始终没有任何一个明军受伤。 随着小艇不断前进,小艇受到的炮击也随之停止。因为清军炮手无论如何转动大炮,都无法继续瞄准。 明军选择的登陆点实在太偏了,不在火炮预定的射击角度内。即使清兵把炮管从射击孔伸出去都不行,被两边的石块卡着,火炮根本转不动。 看到麾下士兵顺利登陆,张北海哈哈大笑:“陛下,您这个法子真妙,清贼果然打不到他们了。末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由榔笑着接受了奉承,心中没有任何愧受之意。 在这一年里,为了破解虎门防线,他带着几个水陆将军和一大堆作战参谋反复研究,花费了无数的心思,才想出这些攻击手段。 只因他坚信一点,虎门防线绝对有办法可以攻破。就连诺曼底那样的坚固防线都挡不住几天,满清修几座破炮台就想一劳永逸,真是做梦。 “朕早就说过,炮台就是纸老虎,没用的。无论炮台修得多坚固,无法移动就是最大的弱点,迟早会被敌人想出法子针对。如果他们现在能像战船一样转向,还会眼看着敌人登陆干着急吗……炮台是死的,战船是活的,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哈哈,陛下英明,属下受教了。” 张北海指着远处的大角炮台,又向传令官道:“发旗语,让突击营抓点紧。他们再不上,清兵都快要被活埋了!” …… “嘟……嘟……” 江心方向传来提醒的号角声,突击营指挥官,挂都司衔营长马如龙抬头看去,只见旗舰纳尔登号传来催促进攻的旗语。 他转头向刚刚完成登陆的士兵们喊道:“全营注意,各小队检查人数,清点装备。” “是,海战突击营甲队报数!” “一、二、三、四……” “海战突击营乙队报数!” “一、二、三、四……” “报告营长,全营应到五百人,实到四百九十六人。三磅野战炮应到五门,实到五门……”参谋官向马如龙报告刚汇总来的情况。 “还有四个死哪去了?” “报告营长,两个病了,两个吐得起不来床……” “他奶奶的,临敌畏战,老子踢他们出突击营。” 第377章 阴谋浮现 突击营长马如龙的恼怒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他心里一直卯着一股劲,所以平时对麾下士兵的要求特别高,达到严苛的地步。 论学识,他是军校一期的优秀毕业生,还上过不少大将客串讲授的战术提高课; 论能力,他对格斗、枪械样样精通,还拿过全军比武冠军。放在承平年代,高低也是个武举人出身; 论资历,他是直属营刚组建时就加入的二百精锐中的一员。在整个御林军,也就赵小乙、张北海、薛开山等七个腾冲出来的天子亲卫能稳压他一头。 几年南征北战下来,当初一个坑里撒尿的罗义、张仙保等同袍一路高升,当上副师长、师长等高级将官,最差也是个团长,肩上挂着军衔标识不是上校、就是中校,甚至还有一个准将。 只有他马如龙特别倒霉,每次都和大功失之交臂。比如说安沛之战,他就是迷路者之一,还没能和罗义一样找到战机立功。 正所谓,一步慢,步步慢。 到了永历十六年,他这个老资历居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校营长,真是蹉跎岁月。 在最新实行的军衔制里,将官就是领兵大将的意思,能经常参加御前军事会议;上校有时也能混个列席旁听;少校就差得远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中低级军官,比尉官好不了多少。 如果不能在第二次虎门战役打出点名堂,捞上个上校或者中校军衔,他觉得自己没脸再和罗义等老伙计喝酒聊天——挨个给人敬酒的滋味太不好受。 “都听好了,我们营不是孬种,今天就要拿下大角炮台,绝不能让突击二营明天捡漏。” “是,营长。” 突击营的士兵们气势如虹,随着马如龙一声令下,纷纷带着装备离开登陆点,向大角炮台扑去。 …… 常进功久经沙场,知道一旦让明军接近,就凭大角炮台五尺高的垛墙,根本撑不了多久。 两年前,有人曾建议将垛墙修到八尺,被他以水师提督的身份否决了。说什么炮台最关键是防战船、防登陆,只要岸防炮够大、够多就行,不需要修得那么高。 如今明军陆战队兵临城下,他才后悔莫及。早知道明军会派陆军强攻,他说什么也不会在炮台经费上揩油。 在这危急关头,十几年的战争经验让他再次冷静下来——惊慌失措只能等死,扛到天黑才有活路。 “火铳营,上城头准备攒射,不许一个明贼靠近扔手榴弹;突击营,准备出城反击。” 常进功下达了据炮台死守的命令,等左右军官领命而出,他又将两个心腹叫到身前,用低沉的声音下达密令。 “立即走后山小路回虎门,向王爷回禀,就说贼人的黑船厉害,岸炮皆不能克。大角炮台只能死守到戌时三刻。今夜就是生擒伪帝的大好机会,不要再等了。” “军门……这是何意?” “不该问的不要问,王爷自有破敌妙策。” “是,军门,小的这就赶回虎门。” 两个使者领过密令,刚想转身离去,又被叫住。 常进功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弃子,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我常某死不足惜,然姚启圣的计策太过凶险,成败未知。荷兰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不如靠我们自己,一样能破贼。” 两个使者不敢耽搁,将话牢牢记住,然后马上从偏门离开娘娘山,走小路赶到永安炮台,再乘渡船过江,直上小虎山的清军指挥所。 等他们见到尚可喜时,天色已渐渐变暗,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入夜。 两个使者转述了常进功的话,又哀求道:“王爷,救救大角炮台。大角营上下两千将士,都是精锐啊……王爷!” 小虎山指挥所距离战场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尚可喜能看到大概战况。大角炮台是否危急,他心里早就有数。 在整个虎门炮台群中,大角、沙角炮台是第一道防线,可以固守,也可以放弃。如果不是第一次虎门战役打得太顺,清军上下信心膨胀,根本不会逐步增加到两千精兵驻防。 听完“生擒伪帝”、“大好机会”等字眼,尚可喜走出屋外,再次拿起望远镜观察战况。 透过模糊的黑影,他知道明军并没有增兵,依然只有五十余艘战船。 “碣石方向,十余艘;阳江方向,二十余艘;刨去守卫香江岛、琼州的部分,差不多了……郑成功的舰队在哪里?” 尚可喜算来算去,眼前的明军战船数量在合理的范围内,但是还不够多。 现在全国上下早已焚毁战船,只有广东依旧还保留着水师。如果郑成功的舰队没有出现在虎门,那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潜伏。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几年前的新会之战。 那一年,李定国席卷粤南,新会危在旦夕。他尚可喜屯兵在三水,愣是坚持了几个月不增援。一直等到明军将预备队全部投入攻城,他才率主力从外围发起雷霆一击。 在这个夜晚,大角炮台还比不上新会,他决定继续忍下去。 “本帅会派藩下精锐到娘娘宫后山接应,常军门性命无忧。你们先下去休息,不用回大角炮台复命了。” 两个使者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是放弃救援大角炮台的意思。 他们立即叫了起来:“王爷三思,三思啊……” 尚可喜没有跟这两个小喽啰废话,让亲兵将二人带下去严加看管——这两个人知道的内情太多了。 常进功连这点秘密都保守不了,他非常失望,对那个草包的评价再次降低一个档次。 “王爷,伪帝准备了一年才再次进攻虎门,郑成功必率部南下助战,我们千万不可以大意。” 默默旁听的姚启圣忽然开口,提醒了一句。言下之意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千万不能看着明军船少,忽视了郑成功的威胁。王牌还在增援广东的路上,还等再等等。 “嗯,此言有理。” 尚可喜看着刚刚出仕一年多的姚启圣,觉得比所有谋臣都要顺眼一些。此人去到哪里都能力挽狂澜,是个难得的人才。 “前往高棉报信的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姚启圣的话中充满信心,“此次犬子亲自乘坐骆希德马丁公司的货船去安南,绝不会有闪失。安南那边盘查并不严密,现在他应该已经抵达高棉了。” 第378章 隐秘通道 早在禁海之前,尚可喜就向荷兰人开出条件,以整个中国的特许经营权,换取荷兰舰队的全力支持。 荷兰使团返回巴达维亚后,经过理事会表决,一致同意和清廷结成抗明同盟。 英国人自从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一直在和荷兰争夺欧罗巴海域的控制权。现在他们又想将手伸到东亚,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光为了一雪宝岛、安南两战的前耻,更为了垄断东亚四国(日本、高丽、中国、安南)的贸易份额,为了证明谁才是世界的海上霸主。 所以他们集结印度、南洋一带的所有海上力量,再次介入明、清之战。 不过荷兰人刚走,清廷就下达了禁海令,因为无法出海与荷兰人保持联络的问题,尚可喜曾经一筹莫展。 军舰肯定出不了珠江口,民间商船早就跑了,极个别漏网之鱼也惧怕官府在钓鱼,不敢承认自己藏有海船。 再加上明军在广东南部海域执行封锁政策,严格盘查过往船只,想从清控区找一艘能前往巴达维亚的远洋海船,真是千难万难。 所以,即使明知荷兰人已在备战,尚可喜仍然无法利用那支强大舰队和明军作战。 直到姚启圣找到明军破绽,联络问题才得以解决。 方法很简单,首先派细作乔装成灾民进入香江岛,然后再以投奔亲友为借口前往安南。 抵达安南就好办了,那边盘查并不严密,细作可以随意雇船前往巴达维亚。 在明军封锁的这一年时间里,姚启圣通过这种方法,在广州与巴达维亚之间建立了一条隐秘的联络通道。 按尚可喜定下的计划,清军在阳江、碣石两地发起进攻,让兵力紧张的明军三头难以兼顾。 如果明军以为海上安全,将兵力派去潮汕,那么荷兰舰队就会突袭香江岛,配合广州清军把朱由榔苦心经营的基地端掉。 没想到朱由榔没有上当,整出卖国债、送物资的新潮方式,保住了碣石镇。 所以尚可喜只有继续等下去。明军再次进攻虎门,就是他等到的最好机会。 朱由榔建立的动员机制非常有效,能大量动用民间的财力、物力为军事行动服务。不过,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难以掩饰战略意图。 比如说这次进击虎门,动员时间长达一个多月,整个香江岛的军民都为这个目标疯狂运作,完全无法隐瞒。 尚可喜收到风声后,立即让姚启圣派得力干将出海,联络藏在高棉的荷兰舰队——高棉已经是荷兰人能找到的,距离广东最近的藏匿地点。 从高棉的西贡港到珠江口,总计九百余海里,盖伦船乘着西南风满帆满速,只需要八天即可加入战斗。 万一荷兰人没有如约前来,他还精心准备了另一张王牌备用。 在虎门把明军一举围歼,这就是尚可喜的野心。常进功不但守城无能,居然还妄想让他提前打出备用王牌,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看着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尚可喜挥手下达命令:“鸣炮,让大角、沙角炮台的人都退回来。” “是,王爷。” …… “轰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轰……” 见大角炮台的守军相当顽强,朱由榔本打算让突击一营先退后休整,铁甲舰再轰一夜,第二天再继续进攻。 然而听到小虎山方向传来带有节奏的炮声,他决定再等一等。 “三长两短……清贼真会选节奏,这是反击的信号,还是撤退的命令?” 这个问题郑经等人都无法回答,不过他立即让传令官打出灯语,传令哨兵及其他战船加强警戒,严防清军可能发起的反击。 澳门总督布加路透露荷兰人即将参战的消息后,郑家发动南洋的商贸网,打探了不少消息。 据传,这次荷兰人准备的盖伦战船非常多,有可能多达好几十,甚至上百。整个香料群岛和印度的荷兰人似乎都消失了,明军用尽一切方法,还是找不到他们藏在哪里。 没等众人猜测多久,一直没受到攻击的沙角炮台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一条长龙从西北方向冲出,看起来是守军正在往虎门方向撤退。 同时,大角炮台的反击火力突然间猛了好几倍,大量手榴弹像冰雹一样向城下抛出。 马如龙见守军如此疯狂,连忙招呼手下放弃正在争夺的城门,向后方撤退。 “后退……后退五十步防守,清军要拼命了。” 突击一营的士兵们听到主将招呼,立即遵从命令,退到后方的临时阵地观察动向。 转瞬之间,大角炮台上响起密集的巨大爆炸声。即使士兵们早已习惯炮响,仍然被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糟了,贼人在毁炮。” 马如龙无比后悔,如果刚才没有下达后退的命令,而是命令士兵迎着手榴弹向前冲,也许能一举突破城门,阻止贼人毁炮。 还没等士兵们反应过来,大角炮台内部火光四起,十几道火苗以飞快的速度蔓延,转瞬之间就变成熊熊大火。 “他奶奶的,贼人要跑。追击,追击……” …… 朱由榔站在旗舰的指挥台上,看到虎门的第一道防线宣告攻破,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临阵撤退是很难的,大角炮台的清军苦战一下午,仍然能完成毁炮、放火断后等准备工作,可见这支军队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这几年两广清军连续大败,精锐已被消灭三四万,尚可喜才接手一年,就将绿营军心士气恢复到这个地步,后面的仗看来不好打。 “恭喜陛下,一天拿下大角炮台,铁甲舰果真是神兵利器。” “不然!铁甲舰只是压制了炮台的火力,最重要还是突击营不断给予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放弃。” 朱由榔转向张北海问道:“朕记得,突击一营的主将是马如龙,对?” “回禀陛下,正是马如龙。” “他也是蛮莫之战起就跟随朕的老人了,先记下一功。明天进攻横档岛,换二营上。” 第379章 危险之地 常进功虽然无能,不过能做到提督的位置,基本的指挥能力还是有的。清军撤退时,不但炸毁了十六门岸防炮,还点燃了存放火药的库房。 就在马如龙准备率部入城救火的时候,火药仓库发生连环爆炸。房梁和瓦片被大爆炸掀上了天,震天巨响和冲击波让明军四百多战士耳鸣目眩,差点陷入昏厥。 等战士们缓过神来,绕过仍在燃烧的营房和仓库抵达北门的时候,清军主力已溜得无影无踪,只抓到百余个掉队的倒霉蛋。 大角炮台烧得那么厉害,短时间无法再驻扎军队了,朱由榔只要让主力继续留在船上休息。还好御林军都是经过海战特训的精锐,在船上多住一晚也不会太过影响战斗力。 第二天一大早,朱由榔让六个步兵营上岸,和突击一营一起把守娘娘山的各条山道小路。同时,又下令从香江岛拉来一批壮丁,收拾大角炮台的废墟。 炮台的垛墙还在,他打算原地建立一个前进基地,储存香江岛运来的补给物资。 看到主帅如此谨慎,有经验的士兵都意识到,接下来的战斗不会很轻松,极可能是一场激烈的苦战。 做好一切准备,明军舰队横跨狮子洋,向斜对岸的小虎山继续推进。 说起来是“跨洋”,其实虎门第一道防线距离第二道防线并不远,只有三海里左右。天气好一点的时候,就算不用望远镜,在小虎山也能看到大角炮台的大致情形。 为了避免被东、西炮台群同时打到,明军舰队没有直接走江心航道,而是先靠近东岸,然后再沿江岸向上游前进。 很快,舰队接触到第二道防线的火力投送圈。清军苦心经营的防线不是白给的,仅在火力网边缘位置,明军就再次感受到虎门要塞的强大威力。 东岸的威远炮台、靖远炮台、江心的横档炮台,都是广东巡抚董应魁主持修建的主力炮台,岸防炮数量不是大角这种警戒炮台可以相提并论的。 且三座炮台互为犄角,共同防御东岸航道。在三者射界叠加的位置,炮弹激起的水柱密集得令人窒息。如果用木质战船强行通过,硬扛一轮就会被打得千疮百孔,多挨两轮就算不沉也得半残。 朱由榔让舰队在火力圈边缘处缓行警戒,拿出望远镜细细查看敌情。 透过高倍数的单筒望远镜,他看到上横档岛向东、西两岸伸出的拦江铁锁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似乎尚可喜没有打算派出广州舰队参与防守。 在东岸,威远、靖远两座炮台外围热火朝天,大量清兵正在骑兵的监督下拼命挖掘壕沟,布置野战阵地。 显然尚可喜已经发现,明军的陆战队不会傻乎乎地在火炮覆盖范围内登陆和前进,而是灵活地绕过射界死角,从炮台的薄弱处发起进攻。 炮台是以战船为假想敌的防御建筑,对陆师的防御力很差。不想像大角炮台那样被水陆夹击,就得阻止明军陆战部队靠近。在炮台外围挖掘大量壕沟,成为清军当下唯一的选择。 “陛下,昨日一战,清军已被吓破了胆。以前牛逼轰轰的,现在也要靠壕沟防御了。”张北海放下望远镜嘲笑道。 “我们也算给贼人上了一课,这种老式炮台对付战船还勉强,面对水陆夹击,肯定要临时加餐。只不过……他们加餐的方向没搞对。” 朱由榔的表情轻松,他早就料到清军会有应对之策。而他也观察到,尚可喜没有猜出明军下一步的攻击目标是哪里。 事实上,朱由榔选定的突破口真的很刁钻,因为那是整个虎门防线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让人难以发觉的薄弱处——下横档岛。 下横档岛就在狮子洋的正中间,和上横档岛同为江心岛,两者最接近处,距离仅五百步左右。距离上横档炮台的位置,也仅有不到六七百步。 在大口径火炮面前,这个距离地实在太短,就连铁甲舰这样堆满防御的大怪物,也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太过嚣张。近距离硬接大口径炮弹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覆满铁板也得掂量掂量。 不仅如此,江心的下横档岛还同时处在东、西两岸四座炮台的火力范围内,需要同时面对两百门岸防炮的正面攻击。 理论上来说,下横档岛是整个虎门要塞的“死门”,如果有敌人胆敢占领,将有可能同时受到五座炮台的炮轰,比单纯在东航道还要危险——起码在东航道不会受到来自西岸的攻击。 广东巡抚董应魁行事缜密,在虎门二道防线也没揩多少油,不过他从没想过有人竟敢打下横档岛的主意,所以根本没想过在那里修防御工事。 尚可喜接手虎门防线后,在下横档岛留了一支千总队,不是为了防止明军登陆,而是作为近距离观察敌情的前哨阵地——他也觉得不会有人那么傻,打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岛的主意。 偏偏,就是有人会那么“傻”。 看到涨潮的趋势越来越大,洋流开始湍急起来,朱由榔下达了强攻下横档岛的命令。 二十五艘战船升起满帆,拖着五艘铁甲舰突然改变航向,取道江心航道,向下横档岛直冲过去。 在洋流和风向共同加持下,这三十艘船的速度飞快,一下子就达到了满速。 东、西两岸的炮台指挥官都看呆了,一时之间,他们猜不到明军的真实意图。 在他们眼里,明军战舰满帆向上游航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无视虎门两岸的炮台,直捣广州城那条黄龙。 “他们……他们难道都是瞎子,看不到有拦江铁索吗?” 威远炮台的一个副官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眼睛出现了幻觉。 “难道他们的黑船,强到可以直接把拦江铁索冲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论什么船,都冲不断碗口粗的大铁链。除非……除非是妖法……” “什么鸟妖法,这是贼人的诡计,诡计!” 指挥官破口大骂,一把夺过副官的令旗,嘶吼着发出命令:“开炮,向贼人舰队开炮。看好了,先打有帆的船,再打无帆的黑船。” 原来,昨晚常进功逃回虎门后,向清军诸将提出自己的猜测:黑船应该无法自行移动,否则不会每次都用帆船来拖拽。只要帆船打掉,黑船失去拖拽就会趴窝,甚至有可能被俘虏。 尚可喜接受了这种说法。所以,炮兵们一大早就得到提醒,不要去管黑船。要打,就先打普通帆船。 第380章 无畏冲锋 以二十五艘帆船、五艘铁甲船组成的混合舰队无所畏惧,全速向下横岛的方向发起冲刺。 清军各炮台的指挥官虽然看不懂明军在干什么,但仍然在第一时间让岸防炮火力全开,将数以百计的炮弹向江心倾泻。 火炮轰鸣声在狮子洋上空来回激荡,就好像过年燃起的爆竹般密集的,只是声音大了无数倍。 炮弹落在明军舰队的前后左右,激起连绵不绝的水幕,几乎要把舰队淹没。 “加速……加速!不要怕,向前冲,向前冲啊!” 帆船番禺号上,年轻的舰长向着风帆的方向嘶吼着,仿佛自己的嗓门越大,航速就会更快一些。 操纵桅杆的水手们也顾不得炮弹的威胁,尽力控制着硬帆的朝向,既要尽量利用风力提高速,又要和友舰尽量保持同向,免得互相拉扯分散了速度。 因为他们都知道,面对敌人的火炮,速度越快,被命中的概率越低。如果舰船能跑得像风一样快,那么岸上射来的炮弹就永远追不上自己。 似乎受到舰长的感召,李十三没有继续蹲在甲板上躲避炮弹,而是扶着船舷站了起来,任由炮弹激起的江水将军服打湿。 李十三原是钦州民团的一个乡勇,在大半年前,他哀求钦州守将邓耀帮他写了一封推荐信,然后坐船来到香江岛要求参军。因为他是广州番禺人,他觉得打回老家,自己责无旁贷。 如今,李十三是第一步兵师工兵营的一员,大半年来,他一直在训练同一件事,今天就是让训练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看着广州的方向,也跟着吼了起来。 “向前冲啊……冲啊……”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同袍在扶着手上的铁锹站了起来,似乎头顶呼啸而过的炮弹已经没有了威胁。 他们有的是步兵营调过来的老兵,有的只是刚入伍才大半年的新兵,不过似乎受到同袍的感染,现在他们已经渐渐克服了畏惧。 “向前冲啊……冲啊……” …… 在高速冲刺下,一海里的距离转眼间快要走完。一路上,明军战舰承受了清军全力炮轰。 因为需要拖拽铁甲舰,那些木制帆船无法做出规避动作,只能一直保持着密集整齐的阵型。 大量舰船被两岸炮台射来的炮弹击中,有的甚至被打中超过五发。 明军也是血肉之躯,被炮弹卷中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哀嚎,在各船各舰此起彼伏。即使在如雷般密集的炮火声中,仍然那么刺耳,刺痛着各舰指挥官的心。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肩负使命,肯定有船会忍不住调头逃跑。 幸好,这段路并不远,经受四、五轮炮火洗礼后,冲在最前面的战舰距离下横档岛已不到一百丈。 “呜……呜……” 旗舰纳尔登号吹起巨大的号角,船上的传令兵也在奋力挥舞着登陆的信号旗。 各船各舰的指挥官几乎同时下达了新的命令:“斩缆,撤退!” “斩缆,撤退……” 各舰船尾的士兵听到命令,立即将手中的巨斧砍下。 “咔嚓,蹦……” 大量拖拽铁甲舰的绳缆应声而断,帆船们瞬间挣脱束缚,重新获得自由。 随着舰船的负担变轻,操帆手和舵手们立即调整船头方向,集体向左偏转,向娘娘宫的方向斜切。 因为舰队的阵型非常密集,所有船舶的行动必须保持一致,否则很容易造成相撞事件。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因为相撞而失去速度,几乎就意味着沉没。 在纳尔登号上,荷兰籍雇佣船长梅伦多夫一直扶着船舷遥望观战。 当他看到明军舰船在如此密集的炮火中,仍然丝毫不乱,保持着严整的阵型,甚至还能同时改变航向,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军的水手真了不起,丝毫不逊于荷兰皇家海军的精锐。” “是的,大明的官兵非常勇猛,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国。” 朱由榔坦然接受恭维,然而脸色却异常凝重——这一次冲锋的损失超过了预期。 在去程的路上,舰队被命中了几十发炮弹,按一发炮弹三条人命计算,光辅助船只就损失了上百个精锐士兵。 木帆船返程时更贴近西岸,受到东岸的炮火威胁减小,然而航速要比去程慢得多。算起来,又要搭进去一、两百个士兵。 如果不能在下横档岛站稳脚跟,这几百条人命就算是白给了。 …… 五艘铁甲舰虽然失去了动力,仍然在惯性和洋流的共同作用下继续往前冲。 看准了离岸距离,铁甲舰“惠州号”的尾锚抛下,铁链上的扣环互相撞击,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看好了,离岸二十丈,稳住……十丈,九丈……收紧绞盘。” 几个水手听到命令,抓紧手中的缆绳奋力向后倾,让身体的重量将缆绳收紧,让摩擦力将飞快旋转的绞盘减速,直至完全固定。 在锚链的拖拽下,几百吨重的惠州号铁甲舰不断减速,最后在距离下横档岛不足两丈的江面上停住。 现在惠州号有了一个新的使命:对东岸的炮台予以还击,保护身侧的运兵船完成占岛任务。 …… 李十三所在的番禺号运兵战船和惠州号一样,几乎在同时靠近了下横档岛。有了铁甲舰在身侧保护,李十三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多。 在船舶调整离岸距离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抽空观察了近在咫尺的岛屿。 这是一座非常小的江心岛,东西长一百五十丈,据说南北宽不到四十丈。岛上的树木很少,应该是被清军刻意砍伐过,到处裸露出长满青苔的石头和黄黄的泥土。 岛上一个小哨所人影闪动,看起来有少量清兵在驻守。李十三站在甲板上,一眼就看到一个伏在石头间探头的清兵脑袋。 “他是哪里的兵,会不会是广州老乡?一会儿,他会不会向我开枪。” “还愣着干什么呢,快检查装备,准备登岸。” “是!” 李十三数了一下身上背着一捆麻袋,又握紧了手里的铁锹。 “李十三检查完毕,可以登岸。” 第381章 敌前挖坑 四月末的广东已经进入初夏,然而狮子洋是江与海的交界,水仍然还略有凉意。 李十三准备爬下绳梯的时候,看到二、三十个同袍没有下船之意,而是在甲板上摆弄一堆角铁和木料,搭建一个叫“杠杆吊机”的东西。 那些年轻军官和李十三一样,同属工兵营,然而确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工程兵。据说工程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所以才有一个特别的名号,训练内容也很其他人不一样。 不过李十三知道,很多工程兵以前就是码头工人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谓的杠杆吊机,就是码头用来装卸重物的大架子。李十三不明白为何用上一根长长的铁杆子,就能把大铁炮轻松吊起,不过他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并不复杂。 “留在船上是安全些,以后我也要当工程兵……” …… 因为刚开始涨潮不久,所以战船不畏搁浅,可以直冲浅滩。李十三从绳梯跳到江水里,没过膝盖的冰凉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快快快,赶紧上岸,让出位置……”一个千总大声吆喝着,招呼手下士兵有序下船 此时,先上岸的突击战士正在清肃岛上的驻防清兵,两岸炮台似乎也意识到明军的真实意图,开始用岸防炮往下横岛猛轰。 “轰轰轰,轰轰轰……” 敌人的炮火异常猛烈,接二连三的炮弹划过长空袭来,打在下横岛的石头或泥土上。 两边的铁甲舰分靠两侧,用坚实的船体保护中间的运兵战船。然而铁甲舰无法上岸,不能光秃秃的下横岛提供庇护。 因为下横岛没有大树遮挡,每一发炮弹都会弹跳数次,或翻滚很长一段距离,直到耗尽所有能量才会停止。 每一颗还在动的炮弹都像瘟神一样可怖,只要稍稍沾上一点点边,就能将人刮得断手断脚。 一秒前还活蹦乱跳的明军士兵,也许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哀嚎。 明军突击营的战士已顾不上清剿落单的清兵,或缩入石头间的缝隙,或跑回铁甲舰提供庇护的浅滩躲避炮弹。 很多清兵也吓傻了眼,炮弹可不长眼睛,不会区分谁是敌军、谁是友军。他们纷纷丢下武器跟在明军后面跑,一边跑还高喊着“投降,投降”。 “丢巨老母,岛上还有清贼呢,他们就开始轰了?” 李十三从没想过参军后的第一战就会那么惨烈,吓得嘴唇发白,双腿直哆嗦。 钦州之战时,他曾和冲上敌阵的清兵交锋,还亲手格毙过一个敌人。这个光秃秃的小岛虽然没有张牙舞爪的清兵,然而到处横飞的炮弹,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怖。 “胆子越小,死得越快。” 李十三用手握紧手里的铁锹,在心里不断重复着,用平时听出耳茧子的话为自己打气。 “绝不能怂!” 等一百个工兵全部上了浅滩,工兵营千总使劲招了招手,下达准备突击的命令。 “全部听好了,一会儿全跟我走,弯腰伏低,炮弹可不长眼……” “千总……这……” “这什么这,我们是步兵第一师,陛下亲兵中的亲兵,嫡系中的嫡系,任何情况都不能后退。”千总抽出腰间的长刀,脸色变得异常严厉,“全部都跟老子上,有畏敌不前者,军法处置。” “是,长官!” “再重复一遍。” “畏敌不前者,军法处置……” “全部都有……上!” 千总等敌军一轮炮火打完,另一轮还没接上的空档,高举的手向下一挥,发出了前进的信号。 李十三手持铁锹,跟在千总身后拼命狂奔,一路上不断祈祷着“妈祖保佑”。 幸好下横档岛并不大,在清军下一轮炮火前,他们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那是一个能看到上横岛的小洼地,旁边的一些大石块刚好能为士兵们提供一点点保护。只要不是被横空而过的炮弹直接命中,炮弹很难翻滚过来。 “就是这里,全部挖土装袋,堆在右侧!” 按照土工作业的条例,工兵在敌前挖掘战壕时,首先要为自己挖一个能容身的土坑。这样,他们就能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为自己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容身之所。 土坑挖得越快,越能尽早远离敌人火铳和大炮的威胁,土工作业越安全。 李十三经过长达大半年的训练,早就对这些条例烂熟于心。顾不得随时袭来的下一波炮弹,他拼命挥舞着锄头和铁锹,将挖出来的泥土堆在自己的右侧。 “妈祖保佑,妈祖保佑。炮弹绕着我李十三走,绕着走。” 和工兵营甲队一样,乙队、丙队也先后抵达了预定位置。无一例外,他们选择的土工作业地点,都是面向上横岛的方向。 只不过乙队更靠近西岸,队官要求士兵们将挖出的泥土堆在左侧,以阻挡来自西岸永固炮台的炮弹。 丙队在甲乙两队中间的位置,他们将大量火药埋入土中,然后吆喝着“准备爆破,注意隐蔽”,然后快速向两边跑。 李十三听到这八个字,连忙扔掉手中的铁锹,将整个身体趴在地面上。 “轰……轰……轰……” 接连几声巨响,整个下横岛仿佛都震动起来。几息之后,大量泥土从天而降,几乎将两侧的士兵活埋。 李十三回过神来抬头再看时,丙队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经炸出几个巨大的泥坑。 “真方便啊,比我挖得快多了。” …… 朱由榔站在纳尔登号的最高处,用望远镜注视着工兵营的施工进展。 当清兵下一轮火炮再度来袭时,他看到七八枚炮弹横向射入工兵营所在的位置。 虽然听不到士兵们的哀嚎声,但是他仍能从倒下的血泊中感受到现场士兵的彷徨和痛苦。 “工兵营大多是新兵……难为他们了!” 朱由榔揪着心叹息,却一直没有将视线离开,因为他知道,是否能快速清理出一个火炮阵地,关乎整个虎门战役的成败。 张北海也对工兵营的表现十分满意,这支自己一手组建的新部队确实很有用,土工作业比普通士兵快了近一倍。 “陛下英明,上横炮台的火炮似乎真的打不到下横档岛。” “当然,下横档岛的地势比上横档高那么一点,直射火炮是打不过去的……再说,谁能想到,我们能有这么无畏的士兵。” 第382章 重点突破 从永历十四年起,广东清军便在虎门修建炮台,经过两年半的不断加固完善,如今已成为很难攻克的的海防要塞。 虽然有铁甲舰的帮助,明军想要一举拿下仍然很困难。关键不在于如何进攻炮台,而是尚可喜会将预备队放在哪里。 大角炮台处在半岛的最尖端,地方狭小,藏不了多少伏兵,所以突击一营大胆压上,并很快将之攻克。 小虎山附近就不同了,几座主力炮台的背后有很多斥候哨探无法侦查的区域,尚可喜想藏下一两万人不是问题。如果明军想要直接强行进攻,就必须派数千人同时登陆,以防止可能存在的反突击。 在大量岸防炮的威胁下,这样大规模的登陆显然不太现实。万一强攻失败,登陆部队还无法快速撤退,很容易全军覆没。 既然直接进攻两岸炮台不可取,朱由榔只能将突破口选在别处。 狮子洋水域宽阔,两岸的直线距离将近六里,也就是说岸上炮台到江心的距离最少有三里。即使对于大口径岸防炮来说,三里的距离也太远了。 虎门之所以被选为防线核心,就是因为有上、下横挡岛正好拦在江心,让船只不得不从两侧航道通过。在加上横挡岛炮台和拦江铁索的存在,防线可谓滴水不漏。 然而朱由榔敏锐地发现,虎门防线的弱点就在于上、下横挡两岛。 看起来,处于江心的下横挡岛在两岸炮台共同射程内,受到的炮轰应该是最猛的,然而实际并非如此。 因为滑膛炮的精度并不高,距离越远,落点散布越大。即使装药量和开炮角度完全一致,两次开炮的落点仍然天差地别。清军想轰中岛上的具体目标,成功的概率并不高。 这是火炮铸造工艺的问题,与炮手的技术和经验无关。 而且因为空气阻力的存在,炮弹经过长距离飞行,动能会不断减小。等炮弹打到下横挡岛时,威力已然变弱,和短距离直射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再弱的炮弹都是十几斤铁,打中木制帆船或滚中士兵,还是会造成严重的伤亡。不过只要针对性做一些防护措施,就有可能大幅减低炮弹造成的伤害。 比如说身披铁甲的五艘铁甲舰,组成钢铁城墙,就将东、西两岸射来的炮弹几乎全部挡下,就算少数炮弹偶尔从缝隙间穿过,也对中间装卸木制舰船造成不了多少威胁。 除了钢铁,能防住炮弹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说装满泥土的沙包。如果能在下横挡岛构筑一个由大量沙包围绕的安全区,那么两岸炮台的威胁就能降到最低。 下横挡岛比上横挡岛的地势高了一点点,只要能在下横挡岛开辟出一个安全区,明军就能在里面布置火炮阵地,居高临下,将上横挡炮台轰得渣都不剩。 至于上横挡炮台的炮火反击,朱由榔认为并不存在。清军会将上横挡炮台的炮口对准航道,而不是近在咫尺的小岛。 因为清军绝对想不到有人敢登陆下横挡岛——如果他们想得到,早就在那里建造防御工事了,不可能只派几十人驻防。 事实也如朱由榔所料,工兵营登陆后,上横挡炮台连一发炮弹都没向他们打过。一是直射火炮由低打高很困难,二是炮台完全没在下横档岛的方向开口子。 所以,李十三所处的工兵营能否顶住两岸炮火压力,完成最初的土工作业,就成为成败的关键。 尚可喜站在小虎山半山腰的指挥所,一直在用荷兰人送给他的望远镜观察战况。 当明军不顾一切往上冲时,他的觉得这一战已经十拿九稳。东西航道的拦江铁索非常粗,无论多大的战船都无法强行冲断。 明军想要通过,只能放小船下去慢慢锯。等明军用人力把手腕粗的铁链锯断,明军舰队早就被轰成木屑了。 没想到明军的目标竟然是下横档岛,尚可喜先是大感意外,接着大惑不解。只是二十余艘木制帆船已由西侧远遁,东岸炮台没有了目标,才一直向留在下横档岛的明军猛轰。 等到明军的工兵营开始土工作业时,尚可喜猛然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尚之孝满脸疑惑,指着远处如蚂蚁一样小的明军,向左右发出疑问。作为平南王府的次子,他从小随尚可喜居于镇所,自问对军事见闻广博,然而他一下子也猜不到明军的用意。 “殿下,恐怕……恐怕明贼想将大炮安在下横挡岛,”姚启圣放下葡萄牙人赠送的望远镜,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们好像正在船上安装杠杆吊机,大概是想卸下舰炮!” “杠杆吊机?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明贼在码头大量使用的器械,用于装卸重物。据说小的能一次装卸几百斤,大的能装卸千斤。” 姚启圣在地上简单画了一个草图,将杠杆吊机的原理简单讲了一遍。 杠杆原理随处可见,讲起来并不复杂。在民间,常常用于建造高大的房屋;这次修筑虎门炮台,也大量用到类似的器械,不是专属于明军的独创。 在军事上,杠杆原理也被大量运用,比如说元宋争霸期间常用的回回炮,本质上就是一种杠杆投石机。 不过像明贼那样喜爱这种器械,并将之大量运用在码头,还不断完善,广州这边是没有的。因为人力实在太便宜了,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去肩挑背扛干一天,实在没必要安装大型器械辅助,那都要花钱建造和维护的。 尚之孝听完这个猜想,脸色有点发白。他也去过上横炮台视察,了解实际情况,知道一旦明军把火炮成功安在下横岛,事情真有点不妙。 “父王,此事不得不虑啊,我们是不是……” 尚可喜脸色阴沉,举手阻止尚之孝说下去。 “说过多少次了,遇事不能慌乱。慌乱,就会出错。现在是涨潮,就算放下拦江铁索,那些疍户能靠近贼子的战船吗?军国大事,出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要时刻谨记。” 尚之孝被当众训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大声请战:“父王,儿子愿领兵登岛,把贼人赶下海去。” “你现在去来不及了,发信号让上横拦炮台的人渡江反击。拿不回来,他们就等死。” 第383章 登岛反击 尚可喜没有允许尚之孝带兵前去下横挡岛参与反攻,不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个儿子的能力,或不想让儿子立功。 相反,尚可喜是一个非常重视亲情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不顾脸面,在广东大肆敛财。一方面,是觉得天下还未彻底平定,需要继续积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亲族的奢靡生活。 可惜家门不幸,长子尚之信性格过于霸道蛮横,不但经常酗酒,还喜欢醉后手刃仆人,或将下属绑在树上,用弓弩射杀。 有时,尚之信连尚可喜的话都不放在眼里,很不招人喜欢。 作为次子,尚之孝是更理想的世子人选,尚可喜当然不想将他置入险境。 尚可喜有种预感,下横档岛的争夺战将会十分惨烈。万一尚之孝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亏大了。 “命令许明祖,不惜一切代价,将明贼赶下海。” “是,王爷。” …… 随着小虎山指挥所令旗挥舞,虎门东、西两岸的炮台不再理会铁甲船,转向重点照顾登岛明军。 虎门要塞是海防重点,尚可喜再吝啬也不会不知轻重,克扣虎门驻防军的经费粮饷。高雷廉省下的银子,几乎全部投入在虎门各营身上。 两年多来,虎门各炮台的炮兵日夜操练,打炮技术遥遥领先于其他清军。 两百多门岸防炮,以每刻钟三轮的速度,向下横拦岛倾泄火力。一时间,岛上到处都是呼啸而过的炮弹,令人闻之丧胆,望之生畏。 工兵营甲队的伤亡比例大得惊人,每个幸运儿身边都有倒霉蛋被炮弹击中。 在最初的一刻钟,全队一百人,阵亡了七八个,还有两三个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虽然有随军大夫在帮忙止血,不过伤得那么重,多半都活不成了。 李十三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无间炼狱,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滩肉泥,拔腿就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信念也在不断动摇。 甲队千总范承宗似乎全然不害怕,一边不停地挥动着锄头为自己挖散兵坑,一边为其他人加油鼓劲。 “弟兄们,快点挖,快点挖呀!挖好了坑,炮弹就打不到了。记住平时怎么操练的……” 范承宗素有威信,然而随着清军的火力不断加强,有些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还有一些趴在刚挖到一半的浅坑里躲避,死活不肯再站起来。 “他娘的,赵老四,别吐了!孙大胡子,给老子起来……” 见趴在浅坑里躲炮弹的人越来越多,千总范承宗只能放下挖掘工具,在阵地间来回奔走,不停将手下拉起,让他们继续往下挖。 清军的炮火不断,躲在浅坑里不动弹只会慢性死亡。只有挖出一个能站人的深坑,才能将坑道向两边蔓延,最后整理出一个坚实的炮兵阵地。 从抵达预定位置,李十三拼命挖了一刻钟,终于挖出一个半人高的浅坑。 就在他准备跳进去伏下喘口气的时候,他看到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弹跳着向范承宗飞去。 “啊!” 一声惨叫响起。 炮弹在范承宗身边掠过,卷中了他的小腿。炮弹所携带的巨大动能将他重重击倒。 李十三猛地从坑内跳出,冲向范承宗的方向,口中大喊着:“头儿……大夫……快来个大夫!” 李十三跑到位置,看到范承宗的小腿已被击断,连带膝盖附近的皮肉也被撕下一大块,露出森森白骨。 还没等李十三发出呼声,范承宗已用双手挣扎着坐起。巨大的疼痛让范承宗不停地抽搐,嘴唇也因为瞬间大量失血,变得有些苍白。 看到身边围过来好几个人,范承宗居然还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厉声大喝:“都过来干什么?快回去继续挖呀!” “头儿……贼人的炮火太猛,我背你先撤下去!” “放屁,李十三你听着,别忘了你干嘛来的,别忘了我们是御林军。” 范承宗吃力地侧过身,用手指着上横拦岛的方向。 就在那座距离不远的另一座岛,大量清军正涌出炮台,向渡船的方向飞奔。 从清军挥舞的绿旗中,李十三知道这些人不是撤退,而是准备渡过狭窄的水域,阻止他们继续在岛上设立阵地。 “头儿……” “我命令你暂代千总之职,带大家继续挖。挖出藏兵坑,大家都能活。挖不出来,大家都得死……”说着,范承宗将千总令牌塞到李十三手里,然后昏死了过去。 李十三原地呆了一小会儿,炮弹依然在他耳边呼啸而过,然而他仿佛再也听不见。 忽然,他猛地振臂高呼:“大伙儿继续挖呀,挖出炮台打清贼啊!打回广州报仇啊!!” …… 上、下横拦岛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泅水都可以渡过。 数百清兵拼命划桨,乘坐二十几艘渡船靠近下横拦岛,准备向岸边的工兵阵地发起冲击。 在清兵登陆前的时间里,李十三接受代千总职责,带着工兵营甲队克服怯懦,冒着炮火继续猛干。 短短两刻钟内,他们在距离滩头百余步的阵地上,挖出大量能勉强藏人的散兵坑,炮弹造成的伤亡也在快速下降。 当两岸炮声曳然而止,清军从小船跳下滩头,事先藏在散兵坑内的明军突击队员也猛地跳出,向滩头的敌人发起冲锋。 清兵们在小船上就准备好了弹药,看到明军冲过来,纷纷举起燧发枪射击。 一时间,下横拦岛响起冲锋的呐喊和密集的枪声。 “杀呀,杀贼啊!” “啪啪啪……啪啪啪……” 工兵阵地本就离江边只有百余步,明军突击队员在奔跑中举枪射击,然后解下刺刀套上枪头,一头扎入敌人阵中。 清兵们自从装备广州军器厂生产燧发枪,一直在训练如何用火器射击敌人。往日的近身格斗技巧已经有点稀疏,然而明军的冲锋又那么猛烈…… 滩头很快陷入混战,两边的士兵好像又回到几年前,像还没装备火器时那样贴身搏斗。 李十三很想像突击队员一样上前厮杀,然而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不在那里。 “不要停,继续挖。泥土装袋,叠在右侧……” 第384章 到我反击 朱由榔看到小虎山令旗挥舞,上横拦岛清军涌动,猜到尚可喜已下达反击的命令。 下横拦岛上明军虽多,但大多数都是不擅长战斗的辅助兵种,战斗突击队很少。为了防止登岛的工兵营被击溃,他马上派出预备队前去增援。 突击二营乘坐另外两艘风帆战船,向下横栏岛冲刺,钻进铁甲舰保护下的临时码头。 随着生力军加入,下横栏岛的清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很快爬上小船向上横栏岛撤退。 在两军交战,炮火停歇的小半个时辰里,工兵营趁机将散兵坑扩大,逐渐形成断断续续的壕沟,两边的沙包也叠起不少。 当两岸的清军炮台重新轰鸣时,李十三已不再惧怕,因为躲在一人高的壕沟里十分安全。 他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多。很多突击队员刚和清兵打完架,稍微休息一阵就开始帮忙挖土,让土工作业的速度不断加快。 当清兵再次登岛时,明军已修起一条简易工事,数百个火铳手在战壕后面列阵,向立足未稳的清军开火。 反复几次后,清军发现登岛行动越来越难。第一次还能和明军打得有来有回,后面几次,他们甚至在滩头都难以站稳,更不要说干扰明军行动。 每当两岸炮台停止炮击,清军炮手们就觉得很吃亏。他们害怕打到友军而不敢开炮,但明军的铁甲舰可没有这个顾虑,依旧照常开火。 特别是东岸的威远、靖远两座炮台,面对三艘铁甲舰,多达六十门舰载炮的的持续猛轰,其后的山壁已被轰得十分松垮。 她们也面临大角炮台同样的困境,越来越多的落石开始击伤炮手,严重干扰火力密度。如果不是铁甲舰的持续压制,他们本来可以一刻钟打出四至五轮,而不是现在的两到三轮。 岛屿争夺战持续了一整天,日渐西斜时,清军似乎终于承认无法夺回下横挡岛,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把炮台开口扩大,让上横挡岛的岸防炮能调转方向,参与反击。 两军隔着几百步水域忙活了一整夜,在休战的几个时辰里,明军的工兵们用双手和数千个沙包,堆出一个临时火炮阵地。 火炮阵地有十二个炮位,经过简单整理,地势比两侧稍低几尺,比对岸的上横岛高个七八尺。即使没有垛墙,也比上横挡炮台要高出一头。 在阵地两侧,成千上万的沙包层层叠叠,用来抵御虎门东、西两岸火炮的攻击。每个炮位之间还隔着沙包墙,以限制偶尔跳进阵地的炮弹继续滚动,避免造成额外伤亡。 看到这个奇迹在一天内完成,很多突击队员发出惊讶的赞叹。只有少数人知道,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大工程,朝廷花了多少钱。 不说工兵营长达大半年的训练,光缝制上万个沙包,就花了上千匹印度棉布,几千两银子。 工兵营的士兵们还知道,他们流了多少汗,多少血。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驱散薄雾,明、清双方的炮手都发现对面岛屿有大量火炮对准了自己。 没等主帅发号施令,双方炮手们不约而同,几乎同时用引火棒点燃捻绳,将膛内炮弹向敌人射去。 “轰轰轰……” “轰轰轰……” 数十门火炮在几百步的距离上对射,场面异常惨烈。 李十三连干了一天一夜,身体累得几近虚脱,然而当他从俘虏口中听说,对岸炮台的清军都是尚可喜的直属藩兵时,又从壕沟内爬了出来。 尚可喜的藩兵都是屠广州的刽子手,每个人的手中都沾满了鲜血,是李十三的正牌仇人。 在两军开始对轰的一刹那,李十三趴在火炮阵地前沿,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对岸,似乎等待着什么。 只见明军的炮弹带着白烟,如陨石一般越过上横挡炮台低矮的垛墙,直接落在炮台内部。 如此近距离的直射,产生惊人的效果。 十几斤重的实心铁弹如切豆腐一般,切开所遇到的一切活物或器械。一时间,对面的鬼哭狼嚎声冲破天际,传到李十三的耳朵里。 而清军的炮弹要么角度太低,打在明军阵前的斜坡上,要么角度太高,直冲上云霄。 近距离以低打高,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上横挡炮台的清兵不信邪,非得对轰试试,结局自然是惨烈无比。 没等对岸的清军反应过来,明军的炮手已然再度准备就绪,继续向对岸猛轰。 一轮,两轮,三轮…… 不到半个时辰,上横挡岛的清兵已全线崩溃,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击。 李十三看着对岸抱头鼠窜的清兵,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爹、娘、大哥、么妹,十三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 “不自量力!” 朱由榔一听到炮声响起,立即跳下床,登纳尔登号的指挥台观察战况。 上横挡炮台的清兵没有连夜逃走,让他有些惊讶,然而令他更惊讶的是,尚可喜居然能沉得住气,没有在夜里发动所谓的大反攻。 从俘虏口中,他盘问到一些蛛丝马迹,隐约猜到尚可喜手里有一张王牌。至于王牌具体是什么,他还不太清楚。 和斗地主一样,王炸总是留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既然昨夜没出,那一定是尚可喜还在等待时机,或者等待明军露出破绽。 “桂山岛那边怎么样,闽王和徐大有昨夜可有送回消息?”朱由榔向郑经问道。 “回禀陛下,昨夜送回军情两封,一切正常,没有发现荷兰舰队的踪迹。” 郑经大略讲了军情内容,又将信件双手奉上。 朱由榔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郑成功和徐大有的亲笔,彻底放下心来。 这次攻略广州,郑成功亲率一百主力战船南下助战,给了他正面硬刚荷兰舰队的底气。 加上徐大有率领的三十战船,共计一百三十余艘大小战船正埋伏在珠江口外的桂山群岛。 他相信只要荷兰人敢出现,中国的海上战神绝对能给所谓的海上马车夫好好上一课。 “让突击营伺机登陆上横拦岛,锯断拦江铁索。朕倒要看看,尚贼的王牌到底什么时候出。” 第385章 指鼻子骂 整个上横拦岛都在明军火炮的射界内,且两地距离太过接近,兵营、仓库等附属建筑物就像纸糊的一样,一轰即穿。 仅过了小半个时辰,尚可喜就沮丧地发现,继续坚守上横拦炮台已毫无意义,只好命令守军撤退。 守岛参将许明祖看到撤退的信号,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趁明军炮火发射的间隙,他带着十几个亲兵向渡船的方向狂奔。 其他中低级军官也有类似的举动,只要看得懂旗语,都玩命地跑向渡口,以便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看到军官们的异动,其他躲在垛墙下瑟瑟发抖的普通士兵也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数百清兵从各个射击死角涌出,成为绝佳的炮靶子。 “老鼠们都出来了,大伙动作快点儿,抓紧时间开炮啊!” 明军炮手们也激动起来,拿出吃奶的力气加速装填弹药,尽可能在敌人远遁前斩获更多战果。 因为上横拦岛已完全放弃反击,李十三不再趴在地上隐蔽,跑到一个忙碌的炮组边上吆喝打气。 看到远处十几个人抱团移动,他突然间有种预感,那中间一定有大人物。 “兄弟,看那边,”李十三拍了一下身边炮手的肩膀,“瞄准那伙人打,里面有军官,说不定还是个将军咧。” 炮兵上士张永元此时正眯着眼睛,竖着大拇指专心瞄准。听到身边有人支招,他抬起头看了几眼。只见几百步外人影已经有点模糊,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服饰。 张永元好奇问道:“连面旗都没有,你怎么知道那伙人里面有军官?” “简单,你看其他贼人都在让路呢。这会儿,不是遇到顶顶的大官,谁会放慢脚步。” 张永元又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身边的工兵战友说得似乎有道理。反正打谁都是打,他也不再犹豫,招呼队友调整射击角度。 为了装卸方便,这次搬上岛的都是十二磅舰载滑膛炮,重量不到两千斤。驾在军火商精心设计的铁制炮车上,调整角度并不太费劲。 远处的那伙贼人上渡船的功夫,张永元也将炮口对准了他们,然后挥手示意点火。 “轰……” 李十三只觉得耳膜一震,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对岸的那艘小渡船已经整个被掀翻,船上的几个贼人飞上了天。 “牛,牛啊!兄弟,你打得太准了!” “小意思,”张永元也惊讶自己的手感会这么好,不过他决定继续装下去,“才四、五百步远,打不中才怪呢。” …… 上横挡岛两日失陷,令清军大为震动。 虎门要塞是广东督抚呕心沥血,花了七八十万两经费,前后花了两年多时间才修筑完成的炮台群。 在李栖凤写给京师的奏折中,虎门要塞被形容为绝不可能被攻破的坚固壁垒。 如今第一天大角、沙角炮台沦陷。第三天,上横挡炮台沦陷。很多人对虎门防线产生怀疑,不知道剩下的四座炮台是否还有继续撑下去的必要。 因为拦江铁链被上岛的明军轻松锯断,在涨潮时,明军舰队可以贴着江心岛直入狮子洋。在落潮时,又可以用极快的速度出海。 东、西两岸的炮台只能造成一些杀伤,并不能阻止明军舰队行动。 消息传到广州城,城内百姓明面上不敢多说,私底下却议论纷纷。 布匹行的老板们发现,红色布料突然间开始畅销起来。至于那些富户们买红色布料做什么,他们不想去问。 广州将军达素坐镇广州城,本来一直稳坐钓鱼台,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赶往小虎山,对尚可喜大发雷霆。 “平南王,你带的好兵。失陷壁垒,折损主将,无能,无能……” 听到对方竟然开口骂人,平南藩下众将皆面有愠色。上横挡岛主将许明祖被明军一炮轰毙,那是个意外。 再说,那是平南藩的藩将,又不是满洲大兵,哪轮到达素这个满城守将发脾气。 达素是真鞑子没有错,可尚可喜已经贵为裂土封疆的亲王,身份爵位比他这个广州将军要高得多。就算达素是鳌拜的心腹,也不能指着亲王的鼻子骂呀! 尚可喜听完达素一通臭骂,脸色依然恭敬客气:“本王确实指挥不力,当战事稍缓,自会上书向陛下和太皇太后请罪。不过将军也不用太过担心,虎门主力折损不多,广东水师仍在,广州城依然固若金汤……” “有八旗禁旅在,广州城自然固若金汤。不过,若你再一味怯战退守,不敢主动出击,莫怪本将军向陛下、太皇太后告发。你若真不敢打,不如我达素来当这个主帅。” 一旁的尚之孝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岂敢如此无礼!” “放肆!这没有你说话的份。拉下去,打二十军棍。” 尚可喜让亲兵把人拖出去,然后用唾面自干的态度回应达素:“十天之内,我军定能大破明贼。否则,本王自会上书京师,请太皇太后和陛下降罪。” 达素冷哼了几声,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 尚可喜现在位高权重,手握广东十几万绿营,不是黄梧、施琅那些虚爵降臣能比的。既然对方态度依然恭谨,他也不便继续咄咄逼人。 “平南王,你是本朝第一个列土封疆的亲王,朝廷还是信任你的。不过你要记住,广东是大清的广东,不是你一个人的广东。若再有丧师折将之败,莫怪军法无情。” 说罢,达素一甩马鞭,带着几十个满洲大兵扬长而去。 …… 自从达素闯进小虎山指挥所,姚启圣就在一旁默默不语,连一声都不敢吭。 现在中华大地是满人的天下,达素又是满洲大将,地位崇高无比。别看他现在是五品官员,达素捏死他不费吹灰之力。 “满洲人,到底是主子啊。汉人做到亲王的地步,仍然要看一个莽夫的脸色吗?” 带着这样的腹诽,姚启圣接到了新命令。 “姚启圣,你亲自向周玉、李荣、霍侣成等人传令,让他们继续潜伏。没有本王命令,不许出去洪圣沙一步。” 第386章 秘密武器 广州府近郊,洛溪水道,洪圣沙。 洛溪水道绕广州南岸的海珠岛而过,在小谷围附近分叉,分由两边流入狮子洋。 从小谷围开始,往下依次是小谷围岛、长洲岛、洪圣沙等一系列泥沙淤积而成的江心洲。 这些沙洲地处偏僻,岛上居民原就不多。清廷实施迁界令后,一度变成无人荒岛。 如果朱由榔路过此处,一定感慨良多。 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小谷围岛会成为广州最有朝气的地方。数千大儒在此传道授业,数万学子不远万里慕名而来,孜孜求学。 旁边的长洲岛亦鼎鼎有名。别看地方不大,却诞生过一所相当有名的军官学校,影响极其深远。 在这个时空,此地名声未显,绝不会有人特别关注。 姚启圣坐船抵达洪圣沙的时候,洛溪南水道内部拥挤不堪,停靠着成数不清的大小船只。 原来,在迁界令实施之初,广州府的数万疍户被视为贼匪,被官兵到处抓捕驱赶。尤其是疍船、渔船,只要被官府发现,一律焚毁,没有情面可以讲。 作为清廷委任的番禺游击,周玉在尚可喜的面前痛苦流涕,苦苦哀求,请求朝廷不要把疍户赶尽杀绝。 后来,在姚启圣的建议下,疍户被统一安置在小谷围岛。 一些尺寸较大,船身较为结实的疍船被保留下来,不过不是作为疍户捕鱼维生的工具,而是作为尚可喜对付明军的秘密武器。 经过长达一年的改装,此时小谷围岛附近已积累数百艘特殊战船,只等尚可喜一声令下,就冲出虎门和明军拼命。 姚启圣带着尚可喜的命令,在拥挤的河道内巡视了几圈,确认五百艘炮艇、纵火船和炸药船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战。又让周玉召集李荣、霍侣成、霍侣明等大小头目,亲自进行训话。 在姚启圣口中,大清朝廷素来都是体恤百姓疾苦的,只因明贼祸害沿海,才被迫选择此等下策。 朱由榔就好比几十年前的倭寇,四处出击,打劫沿海百姓;郑成功好比汪直,是倭寇的爪牙,国家的叛徒;而他自己,自然是胡宗宪那样为国为民的忠臣。 既然禁海迁界不是朝廷所愿,那么只要歼灭明贼,活捉伪帝,禁令自然会随之解除。 “诸位首领,大战将即,请务必约束手下,听从朝廷号令;本官保证,诸位的功劳绝不会埋没。” 姚启圣还举了潮汕南洋寨的许龙作为正面例子。只要打赢这场仗,官至副将、总兵不是做梦,而是平南王亲口许下的承诺。 “本官的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只要诸位用心用命,必能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谢王爷厚爱,谢大人栽培!我等愿为朝廷赴汤蹈火……” 周玉带着诸首领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拍着胸膛保证,此战所有疍民必不会辜负朝廷的信任。 姚启圣亲自将各人扶起,然后忽然一变,露出阵阵寒意:“若你们不实心办事,莫怪朝廷无情!” “不敢,末将不敢!” 周玉脸上依然毕恭毕敬,然而心中却在滴血。 自从疍民们上了小谷围,就被绿营兵监视起来,不允许一个人离岛。周玉知道这是尚可喜留下的后手,如果出战的三千疍民有异心,尚可喜就会拿留下的老弱妇孺开刀。 “只是……末将求大人通融,让大家伙的妻小上船一聚。如此,大家伙的士气必将大振。” “大胆!有官兵保护,难道你们还不放心吗?”姚启圣厉声呵斥道。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周玉跪地连连磕头,继续哀求道:“那些炮艇、纵火船和火药船实在太过凶险,很多兄弟都害怕出了海,就回不来了呀!” 姚启圣假装十分为难,过了一阵才长声叹道:“罢了罢了,本官做主,允许五十个人上岸探视。至于其他人,等打完仗再聚也是一样的!若有阵亡战死者,按绿营战兵之例发放抚恤,每人八十两。” 没等在场诸首领反应,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就是朝廷不出,我姚启圣自己掏腰包也会出。吾以姚氏祖宗的名义保证。” “这……谢姚大人的大恩大德,末将没齿难忘。” …… 姚启圣走后,周玉知道大战随时可能开始,便亲自挑选五十个得力手下上岸,与被监视的万余老弱妇孺短暂相聚。 尚可喜实在太小心了,自从他们被选为敢死队,大半年来,他们从不被允许上岸,更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 周玉曾想过带着手下驾船突围,虎门就在七十里外,只要出了虎门,疍民们在茫茫大海上也可以生存。 只可惜,他们这些青装逃亡容易,想把老弱妇孺全接走就困难了。 小谷围岛上驻扎着两千绿营兵,牢牢把守着岛上各条要道。疍民不擅陆战,又没有单兵使用的武器,根本打不过那些清军。 至于姚启圣所说的,重新开放海禁的承诺,他一个字也不相信——清军都沦落到把火炮安装在疍船上,凭什么与明军在海上争雄? 在五十个疍民临行前,周玉又找到冼彪,重新问了一句:“四弟,你跟为兄老实再说一遍,你真是陈上川陈老大派来的?” 冼彪应道:“咱们五兄弟结义,说过同生共死,你又救过我的命,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 明军突破上横挡岛的第三夜,朱由榔在刚修复的大角炮台内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到破敌要领。 现在清军开始破罐子破摔,摆起烂来。威远、靖海几座炮台似乎已被放弃一般,任由明军怎么狂轰滥炸,他们都不再还击。 朱由榔拿他们没有办法,因为清军在各炮台外围布下大量壕沟,突击队根本不敢接近。 至于铁甲舰的火力压制,现在已经没有了意义。炮台不再开炮,所谓的压制就没必要了。 毕竟轰击山壁无法将炮台真的埋起来,轰击附属建筑也无法将炮台真正摧毁。 从狮子洋返回的侦查快船报告,虎门背后没有发现广东水师的踪迹,似乎敞开着大门,迎接明军舰队直上广州城。 “难道,真的派船去广州城下看看?” 虎门至广州城下的白鹅潭只有三十余海里,路程并不远。然而,狮子洋是越来越窄的,到广州城下时,江面狭窄,舰队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 在没有摧毁敌军水上力量之前,朱由榔实在没有勇气把家底全压下去。 就在他毫无头绪的时候,一封急报声由门外传来。 “陛下,桂山岛急报!” “嗯?你慢慢说。” “荷兰舰队八十余艘大小战船来袭,正在围攻澳门。闽王建议陛下立即撤回香江岛。敌舰……敌舰实在太多了。” 第387章 铺天盖地 听到使者带来的消息,朱由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以为听错了。 从外籍船长梅伦多夫口中,他知道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规模非常庞大,拥有两百多艘远洋盖伦船,五万余员工和超过一万武装雇佣兵。无论放在哪个地球哪个角落,这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朱由榔拼尽全力发展的水师,仍在这家商业公司面前相形见绌,即使加上东南的郑成功部,也差得很远。 不过,荷属东印度公司毕竟是一家商业公司,赚钱是第一要务,不可能倾尽全力帮助清廷。而且,那两百多条船散布在世界各个海域,即使公司高层发了失心疯,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全部聚齐。 朱由榔认为清军的海上援军不可能太强,从料敌从宽的角度估计,荷兰舰队的规模在三十艘盖伦船左右,最多不会超过四十艘。 以两百余艘中国战船对抗三十余艘荷兰盖伦船,咬咬牙可以打。这也是朱由榔敢于进攻虎门要塞的底气。 不料,荷兰人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一次性纠集了八十余艘船,让人难以置信。 直到打开余大有画押的军情公文,朱由榔终于确认,这次自己的麻烦大了。 现在明军的主力战船分为两部分。 其中,一百余艘埋伏在珠江口外海的桂山群岛之间,由闽王郑成功统领,参将余大有打下手;另一部分则在虎门与清军炮台对峙。 无论哪一部分,面对如此强大的荷兰舰队,都没有还手之力。就是安南、广东、福建的战船加在一起,也难有胜算。 荷兰人先夺澳门,肯定是因为远道而来,还没弄清楚局势,所以才先抢夺一个熟悉的港口作为落脚地。 一旦他们和尚可喜联系上,肯定会直冲虎门,围歼这一带的明军。届时,进攻虎门的四十多艘战船就会被全部堵死,插翅也难飞。 形势如此险峻,已不由得朱由榔多想。他立即采纳郑成功的建议,下令所有明军立即撤退。 “张北海、郑经,立即通令全军,全员登船,全速撤退!” 张北海也知道形势危急,不过想到要放弃吃到嘴里的肉,他的心里就好像刀割一般。 “上、下横拦岛要不要留下两个营驻守……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下次再来打,恐怕就攻不下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朱由榔咬着牙再次确认命令,“只要人还在,上、下横拦岛迟早能打回来。留下两个营,只会成为荷兰人的靶子而已。” “这……这……唉,遵命!” 张北海跺了跺脚,又长叹了一声,转身就要出去下达撤军命令。 “回来,”朱由榔大吼一声,又追加了一条命令,“让大家全速登船,火炮炸毁,物资全部放弃。时间不等人,天亮前,舰队必须启程。” …… 李十三在睡梦中被嘈杂声吵醒,刚爬起身,就看到副营长在战壕间来回奔跑,亲自向正在休息的各千总队传达撤退命令。 “陛下有令,全速撤退!带上甲队所有人,准备登船。天亮之前,必须全部撤离。” 李十三大吃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副营长,着急问道:“营副,这么多沙袋要腾空收回,还有粮食、营帐,两个时辰如何能搬得完。” “还沙袋?不要了,通通不要了。炮营那边都准备炸炮了,沙袋才值几个钱?” 说着,副营长将李十三这个代理千总的手甩开,跑向下一个千总队的宿营地。 “都是好布料,一个沙袋值好几十……文呢!” 见副营长头也不回,李十三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然后招呼手下赶紧起身。 “都别睡了,陛下有令,火速登船撤退!” 一时间,上、下横拦岛就好像马蜂窝一样炸开,到处都是传令和收拾行装的人。 十余艘帆船也从大角炮台赶过来,把铁甲船一一拖走——大炮可以放弃,物资也可以放弃,铁甲舰可不能落下。 七八万两一艘呢,就是财大气粗如郑经,也不舍得扔。 不知是看到明军炸窝,还是清军早有预谋。就在明军撤退的档口,东、西两岸的炮台重新轰鸣起来,向上、下横拦岛发射炮弹。 虽然黑夜中无法瞄准,不过清军的攻击传达这样的一个信号:想走,没那么容易。 …… 因为清军炮击干扰,上、下横拦岛的撤退行动严重受阻。 直到鱼肚泛白,还有部分明军还没有登船,最后几艘船一遍遍地吹着催促的号角,让士兵们加快速度;军官则一遍遍地呵斥着手下,让士兵们赶紧把肩上扛着的物资扔掉,不要耽误了时辰。 就在大家伙都挤在临时码头的时候,张永元和几个同袍还留在炮兵阵地上,因为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未完成——炸炮。 抚摸着冰冷的炮管,张永元实在难以下决心将眼前的十二门火炮毁掉。 几天前,这些舰载炮立下奇功,将清军打得落花流水,据说还击毙了清军的守岛参将。 虽然不确定是谁打的,不过朱由榔仍然通令嘉奖,给所有炮兵记下一大功。 “真不舍得啊!” 张永元喃喃自语着,其他炮兵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就在他们准备炸毁第一门炮时,第一缕阳光射入海面,再次破开薄雾。 “那是什么?” “那些都是船……真……真的很多啊!” 在同伴的惊呼中,张永元抬头看去,只见大虎山方向,海面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的船只正在向虎门快速靠近。 敌舰数量之多,直让张永元看得头皮发麻,怕有五六百艘。 “哐啷……哐啷……” 似乎看到广州方向袭来的海量船只,下横挡岛剩余的四、五艘船在各自船长的命令下拔锚。 虽然袭来的船只大部分都是些小型渔船、疍船,但数量实在太多,太可怕了。即使是战舰一撞就翻的小船,在绝对的数量优势下,也能对大型船只造成致命伤害,比如说纵火。 在纳尔登号的指挥台上,郑经不顾自己“客将”的身份,大声劝谏道:“这些小船速度很快,陛下还是先行撤退。晚了,怕会被他们赶上。” “放屁,岂有主帅先逃之理。不就是一些疍船,有何惧哉。朕就不信,他们奈何得了铁甲舰。” 第388章 新式炮艇 随着雾气完全散去,敌军舰队越来越近,朱由榔终于看清尚可喜准备一年的王牌是什么。 在望远镜中,清军舰队的组成非常复杂。 广州水师残余四十多艘战船似乎已全部修复,作为中坚力量和督战者,走在舰队中间。两侧,是数不清的小型疍船。 朱由榔本以为那些疍船都是纵火船,看清之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在很多十五、六尺大小疍船的甲板上,有粗大的炮管伸出,看起来像六磅炮、七磅炮,或者九磅炮。 虽然每艘疍船只能放得下一门火炮,不过十余艘疍船加起来,火力已不输一艘“安南造”新型福船。 朱由榔粗略数了数,平均五艘小船之中,就有两三艘这样的小炮艇,比例高达五成。照此推论,清军准备的炮艇总数可能有两、三百艘。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毛骨悚然,大家能想象得到,在狮子洋这片狭窄海域,这种小炮艇的威力可能会非常惊人。 因为小船既能使用风力推进,又能利用划桨增加推力,航速肯定比大船快一些。而且小船灵活,很容易穿插到大型战船所组成战阵之中。 大型战船的船舷高,炮口的位置自然也高,一旦小炮艇贴近,就会进入战船的射击死角。 大型舰载炮没有射击角度,就无法还手。而船舷低的炮艇则可能对水线以下进行轰击,只要几炮就能造成严重伤害。 在明军最新版的水师手册中,怎样对付纵火船有详细预案,各船甲板准备了大量沙子,以便随时救火。 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怎么对付这种小炮艇。 因为把几百斤、上千斤的火炮装在小船上很危险,先不说被敌舰撞翻的问题,就算成功接近敌船,也只有开一两炮的机会。多开几炮,整条船可能就被震散架了。 朱由榔不知道清军哪里找来那么多敢死队,只知道荷兰人就在附近,宝贵的主力战船不能和这些小炮艇拼消耗。 “让下横挡岛将士抓紧时间登船,时间不多了。” “陛下,下令直接开船……” 张北海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下横挡岛还有一些断后的战士没有登船,而敌军炮艇已接近上横挡岛,距离临时码头仅剩不到一海里。 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最后开拔的五艘船会陷入敌军重围之中,尤其是行动迟缓的铁甲舰。 “再等半刻钟,让他们抓紧时间登船。” “陛下,不能再等了!” “陛下,外面还有红毛鬼子等着我们去打,大局为重啊……陛下啊!” …… 随着一声长鸣响起,下横挡岛的五艘战船升起船帆,在风力和洋流的推动下离开码头。 张永元看着船只动起来,知道已经不够时间跑到岛南登船。 他身边的十几个同袍和他一样,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战船,都意识到他们被遗落在岛上,没有机会撤离了。 张永元无语片刻,然后默默走向阵地,将堆叠在火炮旁边的一箱一箱火药重新往旁边搬。 察觉到同袍疑惑的眼神,他指着来袭的敌舰,淡淡地说了一句:“敌军即将进入射程,准备火炮阻击。” …… 在明军撤离的两刻钟后,清军旗舰广前号掠过的下横拦岛。 在广前号前方一海里,是正向零丁洋疯狂撤退的明军舰队,在广前号身后,是数以百计的疍家船队。 周玉站在广前号指挥台上,注视着岛上没来得及撤退的数十明军。 明军的火炮阵地仍然在开火,那里炮手只剩十几个,还有二三十个手持燧发枪的步兵正向火炮阵地移动。 也许因为人太少,火炮射击的速度很慢,甚至比不上疏于练习的新兵。射向清军舰队的炮弹稀稀落落,并不能造成多少伤害。 “负隅顽抗,不自量力。” 看着失去建制的明军仍在战斗,进行着徒劳无功的阻击,清军新任水师主帅许尔显脸色露出嘲弄神色。 作为尚可喜心腹中的心腹,许尔显在辽东就是铁杆的降清派,对自己背叛的明廷自然深恶痛绝。 自从明军攻克香江岛,广州府的平南藩麾下将领就开始胆战心惊。明军水师强得出奇,很多人开始怀疑,是否还有彻底歼灭伪明的可能。 随着迁界令造成的恶果逐渐浮现,很多人意识到这是一着臭棋。 在持续的经济衰竭中,明军不需要强攻,只要再封锁个两三年,广东军民就会在困苦中离心离德,直至分崩离析。到时,他们这些东江镇叛徒将死无葬身之地。 怎料,尚可喜的好运气再度降临,本不太指望的荷兰人竟然传回好消息。 印度分部的荷兰指挥官凡·科恩无视公司与刚与葡萄牙签署的和平协议,在马拉巴海岸秘密集结了数十盖伦船,准备一举攻克果阿、科钦等葡萄牙据点。 看到巴达维亚分部带回的清荷同盟协定后,凡·科恩果断把果阿、科钦搁置到一边,将事先集结的舰队尽数派往中国海,让荷兰对清援军的规模扩大了两倍。 经过数十天的万里驰援,如今近八十艘盖伦船已冲破明军封锁线,抵达澳门。 有了这支强大的舰队助阵,许尔显认为敌我海上实力对比已彻底逆转。无论伪明皇帝还有多少援军,都敌不过这样的强大力量。 带着志得意满的心情,他指着岛上的溃兵,发出重夺上、下横拦岛的命令。 “这些贼人冥顽不灵,派点人登岛,将他们尽数歼灭。” …… 作为次一级头目,霍侣成、李荣等人没有资格登上广前号,反倒有功夫安排预定计划。 从洪圣沙出发后,数十艘炮艇在不知不觉中移动到预定位置,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们就会将炮口指向新的敌人。 临阵倒戈,这就是数万疍户回应清廷野蛮统治的方式。 当冼彪乘坐的小艇路过下横拦岛时,他看到三、四百清兵正冲向滩头,而仅剩几十人的明军仍然拿着武器,完全没有投降的打算。 其中,一个年轻人仍然一丝不苟地调整着火炮的角度,似乎一点也不惊慌。 冼彪长叹一声,从心底发出赞叹:“这……这就是官兵啊!” 第389章 临阵倒戈 从虎门撤离不久,朱由榔发现自己低估了敌前撤退的难度。 明军战船经过改良,原比清军战船要快不少,但是拖拽上八艘沉重的铁甲舰后,整体速度反倒比对方要慢一些。 在风向和洋流都相同的情况下,除非把铁甲舰抛弃,否则很难摆脱身后的清军。 随着时间推移,双方的距离没有拉远,反而越来越近,朱由榔再次陷入艰难抉择。 虽然敌军船多得数不清,但普遍都是些小型江船,对抗风浪的能力比较差,并不适宜在海上战斗。随着风浪越来越大,那些小型疍船会因为颠簸,迅速失去战斗力。 如果疍船在狮子洋的战斗力有十成,在伶仃洋可能只剩七成,出了桂山群岛,或许连三成都不到。 继续往外海走,无疑是面对这种混合舰队的最佳战术。即使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看起来似乎更稳妥。 不过,朱由榔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尚可喜隐忍了那么久,选择这个时间点发起反击,绝不会无的放矢。结合荷兰人占领澳门的消息,朱由榔觉得清、荷两军协同进攻的可能性非常高。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继续率领舰队往外海走,很可能在伶仃洋迎头撞上荷兰舰队。 加上尾随监视的郑成功部,届时,伶仃洋将会上演四支舰队的大混战。 想到八十艘盖伦船的强大战斗力,朱由榔觉得明军的胜算并不高,必须重新制定作战计划。 “如果李定国指挥,会怎么做?如果郑成功指挥,又会怎么做?” 朱由榔喃喃自语片刻,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险恶形势。 永历十三年,西南明军的处境比当下险恶十倍。面对吴三桂的十倍追兵,李定国选择绝地反击,最终在磨盘山将敌人击溃。 同样在永历十三年,东南明军在南京城下大败,不得不退回厦门疗伤。 面对达素、施琅、黄梧等人的继续进犯,郑成功在厦门海绝地反击,将清军五省水师一举摧毁。 没错,就是反击! 唯有反击,才是战胜清荷联军的唯一道路。 突然间,朱由榔豁然开朗,之前的焦虑情绪一扫而空。 “郑经,通令全军减速。放下小船,准备调头迎击敌军。” 郑经大吃一惊,连忙劝谏道:“陛下……陛下乃九五至尊,不宜在此地冒险啊!闽王此时当在前来接应的路上,必能护送陛下安全返回香江岛。” 郑经是闽王世子,一接到郑成功的急报建议,立即猜到自己父亲心中所想。 现在明军在全国到处开花,相隔万里却能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全赖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值得寄托希望的君主——永历皇帝朱由榔。 所以面对绝对劣势,郑成功建议皇帝率部返回香江岛固守,自己和荷兰人决一死战。 哪怕郑成功自己兵败身死,只要皇帝仍在,明军就还有希望。等李定国、文安之等人挥师出蜀,抗清形势定然能重新好转。 届时,郑家就是大明铁板钉钉的忠臣,而郑经则能继承闽王的爵位,流传百世。 “陛下,敌军势大,当避锋芒啊!” 纳尔登号旗舰指挥台上,七八个文臣武将齐刷刷跪倒在地,劝谏朱由榔以安全为重,先返回香江岛再说。 “当避锋芒?他们只剩下几十人,他们避了吗?” 朱由榔指着远不可见的下横拦岛,继续反问道:“纵然明知必死,他们仍拿起武器与清贼一战。朕乃主帅,安能贪图苟存,不敢应战?” 说完,朱由榔“呛”的一声拔出随身佩剑,指着舰队后方,再次发出命令。 “放下小船,调头迎击。先全歼清贼,再全歼西洋贼。诸君努力,我军必胜。” “是,陛下!” “是,陛下!” 诸将领听得心潮澎湃,大声接过命令,通令各舰准备反击。 拖拽铁甲的风帆战船解开缆绳,在旗舰的指挥下绕圈调头。大量小船从各舰重新放下,准备以几十条摆渡小船,保护大船不被贴身攻击。 每一个坐上小船的士兵都知道,与十倍数量的疍船贴身肉搏,可谓九死一生。 然而,当他们看到皇帝就站在旗舰督战,他们心中激情似火。连皇帝都不畏惧,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家都听好了,跟着舰队向敌人冲。等大船把他们撞翻,我们就射击落水的贼人。” “不能让炮艇靠近大船,直接跳过去和他们拼命。” “准备手榴弹,往他们的舱里扔。” 每一个千总都向身边的士兵打气,仿佛他们不是劣势的一方,而是准备大捞军功的胜军。 …… 清军主帅许尔显看到明军没有继续逃跑,而是突然调头准备反击,感觉有点惊讶。 不过,他丝毫没有感到畏惧。因为昨夜尚可喜已经和荷兰人取得联系,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从路程上来算,从澳门到达战场只需要三个多时辰,伶仃洋这么小,绝对不会迷路。 荷兰舰队随时有可能出现视野内,届时,眼前的明军只有这溃散一条路。 许尔显向身边的尚之孝恭敬问道:“小公爷?伪帝负隅顽抗,是否继续进击?” “许总兵,你是主帅,是进是退,当由你来定夺。父王的意思是趁此良机抓住伪帝,以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尚之孝应道。 “是,公爷,”许尔显转身向周玉下令,“周游击,让你们的人准备。炮艇先上,纵火船、炸药船留着对付郑成功。” “遵命!” 周玉终于等到发号施令的机会,拿起令旗走上高台,向身后的数百疍船挥舞。 那是疍家人内部使用的旗语,和清军所用完全不同,所以他身边的传令兵丝毫没看出异常。 看到旗语的疍船都十分吃惊,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旗语发出这样的疑问:“大哥,是不是发错了。” “没错,向清贼开炮!” 霍侣成、李荣、冼彪等人在各自的船上,都指着身边的清军战舰,向身边的炮手确认。 “开炮,打死他娘的清贼。” 第390章 此乃天命 “轰轰轰……轰轰轰!” 就在明军舰队调转船头,准备向穷追不舍的追击者发起进攻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出现重大变故。 清军舰队内部炮声大作,数十颗带着白色硝烟的炮弹从各个疍船炮艇飞出,射向几十步外的友舰。 同时,十余艘纵火船燃起熊熊大火,向近在咫尺的清军旗舰“广前号”冲去。 因为要保持追击阵型,清军船只之间的距离很近。猝不及防下,广前号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动作,眨眼间就被大量纵火船从两侧撞上。 接大量瓦罐越过广前号船舷,在甲板上撞得四分五裂,易燃的火油淌得到处都是。 一股刺鼻的味道冲入许尔显、尚之孝、姚启圣等人的鼻孔,熏得他们头晕目眩。 “哪里来的敌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尚之孝发出大声惊呼,向左右不断询问,然而所有人都无法给他答案。 在千钧一发之间,姚启圣快步冲向传令台,企图寻找问题的答案。然而,台上只剩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士兵,哪里还有周玉的踪影。 顺着垂死士兵手指的方向,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海面浮沉,应该就是跃海逃离的周玉。 指挥台上,主帅许尔显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向左右发出一连串命令。 “斩断钩索!救火,救火!” “疍民反了,向他们开火。” “周玉人呢,抓住他,抓住他!” “周玉跑了,”姚启圣失魂落魄地回到指挥台,“许将军,作乱的疍船应该只有几十艘,只能安抚,不能还击啊!” “放屁,贼人造反,我等如何能坐以待毙,”许尔显气急败坏地嘶吼着,“传令兵呢?通令全军,马上攻击那些疍船。” “传令兵都被周玉杀了。” “什么?直娘贼,本帅要生啖其肉。” 许尔显瞪大了双眼,对那个所谓的番禺游击发出恶毒诅咒,然后“噔噔噔”跑上高台,亲自挥舞旗帜,发出全面反击的命令。 …… 广前号是广州水师的旗舰,船上水手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早在主帅发出命令前,他们就在努力控制局面。 然而,袭击实在发生得太突然,撞过来的纵火船数量又实在太多,不一会,广前号已被裹入滚滚浓烟之中。 最初,只有五六十条船听从号令,向清军发起突然袭击。那些都是周玉、霍侣成等头领的死党心腹,早在几个月前就在密谋这一出,因此执行得十分坚决。 随着清军向疍船展开攻击,越来越多疍民从混乱中清醒过来,跟着兄弟同胞们一道,向旁边的清舰开火。叛乱的疍船从五六十艘,很快变成两百多艘,最后几乎所有疍船都卷了进去。 战火,不断蔓延。 清军,深陷漩涡。 每一艘大型战船旁边,都有超过十艘小船在拼命围攻。即使船体被火炮的后座力震得几乎散架,那些疍民也没有停手的打算。 在双方距离十分接近的情况下,小型炮艇的优势被成倍放大,用清军安装的火炮,给予清军致命的打击。 清军的大型战舰没有射击角度,只好向四面八方分散,企图用冲撞消灭靠近的疍船,拉开安全距离。 整个清军舰队就像从中心开花的大炮仗,轰轰轰的炮声持续不断,数不清的炮弹在四处乱飞,数不清的船只横冲直撞,场面混乱不堪。 看到局势彻底失去控制,姚启圣脸色变得无比惨白,他仿佛看到自己和整个姚氏家族,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年多来,自己殚精竭虑,旰食宵衣,怎会是这个结果。 难道这就是天命吗? …… 清军舰队的变故发生得太过诡异,太过令人难以置信,让正准备发起进攻的明军将士都看得目瞪口呆。 连见多识广的朱由榔,脑子里也是充满疑惑,搞不清楚敌军在闹哪一出。 避免落入陷阱,他先让麾下战船停止前进,然后拿起望远镜来回巡视,企图在混乱中发现一些端倪。 仔细观察差不多一刻钟,朱由榔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并不是清军故意设置的圈套,而是对方真的在敌前内讧。 “陛下,那些疍船……都是陛下安排的内应吗?我们要不要过去接应一下?”郑经磕磕巴巴地请示。 “内应?朕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安排……难道不是尔父安排的吗?” “据微臣所知,我父亲也没有部署过如此多的细作……” 郑经指着混战的方向,老实承认郑成功没有这个能力,发动如此大的敌前倒戈。 参与倒戈的敌船是如此之多,人数最少有几千人。不要说在广东,就算在福建,郑成功也很难办到。 “不会!” 郑经答得一脸疑惑,朱由榔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张北海等人则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君主。 在一年多前的琼州,彭信古以一己之力大闹红牌湾,将数百清军战船毁于一旦。当时很多人就怀疑,这是朱由榔在清军内部安排的细作所为。 虽然朱由榔一直没有承认,但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因为细作的保密级别太高,连内阁和统军大将也无权过问。 事隔一年半,再度发生这样的事,张北海等人再也不相信什么“朕也毫不知情”的鬼话,笃定这些都是锦衣卫、东厂或西厂的杰作。 至于天子什么时候偷摸重建这些特务机构,就不是臣子应该过问的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清贼倒行逆施,天下百姓无不切齿痛恨,是以举旗反正……天命仍在大明啊!” 预料到朱由榔不会承认,张北海跪在地上,用吉祥话来结束疑惑,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嗯,这么看来,确实是义民反正!琼州刘履旋,碣石苏利……这次是谁呢?嗯……最近反正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既然敌人溃不成军已成事实,朱由榔不再纠结是谁的手笔,挥手让舰队重新启动,继续向战场靠近。 广州水师本就被突袭打得军心大乱,旗舰又陷入重重大火,这个仗已经没法继续打下去。 没等许尔显发出命令,大量战场开始调转船头,向虎门方向全速逃离。 第391章 满腹经纶 听说即将大反攻,广州将军达素再次来到虎门前线,准备和尚可喜一起分享擒获伪明皇帝的荣誉。 怎料,距离明军撤离还没过一个时辰,达素便看到广东水师狼狈逃回虎门。 在广东水师后方,是数不清的疍船在拼命追赶,既像乘胜追击,又像狼狈而逃;再远一些,则是打着明军旗号的舰队。 明、清双方便攻守易势的速度之快,让虎门清军上下大吃一惊。 很多人开始猜测,明军之前并不是狼狈逃跑,而是施展《三国演义》里的拖刀计,引广东水师出动,再围而歼之。 登陆上、下横拦岛的数百清兵本来气势如虹,围着几十个明兵不断猛攻,一度以为胜券在握。 但当他们看到明军舰队去而复返,再度出现在视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明军的诡计,士气从巅峰瞬间跌入谷底。 岛上清军争先恐后地跑向渡船,生怕迟了一步,就会被明军堵在岛上,陷入几天前上横拦守军的悲剧。 抱着殉国之心坚守阵地的明军则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纷纷从战壕中跳出,向十倍之敌发起追击。 “陛下回来了,大家伙杀呀!” 炮兵营上士张永元挥动着旗帜,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一时间,下横拦岛出现几十人追着两三百人打的奇景。武装到牙齿的平南王藩兵被一排接一排地射杀,场面极其难看。 “这就是所谓的胜券在握?本帅要返回广州组织城防,平南王好自为之。” 达素脸色铁青地丢下一句话,率亲兵再度离开虎门指挥所——汉人就是靠不住,必须马上赶回广州,重整满城的八旗禁旅。 尚可喜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眼神却冷酷得像刀子,因为他发现,广东水师折损大半,而旗舰广前号并不在逃回的行列。 虽然搞不清楚明军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手里已没有可用之水师。 明军舰队能否直闯广州城下,只剩下唯一的阻碍,那就是自己曾经无比轻视的荷兰人。 “派斥候沿海岸搜索,看是否能发现尚之孝和许尔显……还有姚启圣的下落。把他们都带回来。” ……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果真是红旗水师出身?” 在纳尔登号甲板上,朱由榔看着眼前的无名小卒冼彪,感到十分惊讶。 他原以为,这样大型的临阵倒戈,应该有“岭南三忠”之类的读书人在背后谋划。没想到,始作俑者竟然出自臭名远扬的红旗水师和疍家渔民。 听完前因后果,他不禁对后面的几个疍家头目刮目相看。 疍家人素来是水匪、乞丐、下等人的代名词,今日一战,证明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也会拿起武器,奋不顾身地和迫害他们的人战斗到底。 “此战你们居功至伟,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朕绝不吝啬赏赐。” 周玉抬起头,有些失礼地直视天子。 “小人不要赏赐,只求陛下暂借三百精兵,与我们一道回小谷围接应族人。我们的家人老小……一万多人啊,都被尚可喜那个狗贼扣在那里当人质。” “小谷围?” 朱由榔在军情地图上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片江心岛已经接近广州城,在另一个时空,那里是广州大学城和黄埔军校所在的位置。 江心岛不像海岛,可以架设浮桥与两岸相连,人去少了,很容易陷入重围,去多了,又要动用大量船只。 在随时和荷兰人爆发大战的当口,继续分兵不是明智之举。 就在这时,一艘快船从外海驶来,还没靠近虎门,就在船头拼命用摩斯电码重复着一条消息。 朱由榔可记背不出自己重新发明的摩斯电码,只勉强记得住“急报”两个字的旗语代号。等拿到传令兵呈上的完整译文,他才明白远处的快船为何如此焦急。 原来,就在明军追击清军的同时,明荷两军也在伶仃洋爆发激战。 郑成功率部向敌人提前发起冲锋,目的只有一个——拖住荷兰舰队的步伐,接应天子之师安全离开虎门。 急报中,郑成功已不再建议朱由榔返回香江岛,而是避往琼州,甚至直接退回安南。 因为八十艘盖伦船组成的荷兰舰队异常强悍,实力远超郑成功麾下舰船。 而且战场就在虎门返回香江岛的路上,光凭那一百二十条中国福船,郑成功没有保护圣驾安全的把握。 就算朱由榔安全回到香江岛,清军有了荷兰人相助,登岛进攻也会变得非常容易。 只有回到琼州那样的大岛,或者回到安南,才能确保朱由榔的绝对安全。 “哼哼,闽王以为朕是高粱河车神?还是割须弃袍的曹操?” 经过永历十三年的突变,现在的朱由榔最看不起弃军而逃的主帅,当然不会采纳郑成功的建议。 “闽王太小看朕了!若朕是胆小避战之人,应该早就埋在云南,而不是站在此处。” 说着,他指着战场的方向,向在场众人问道:“你们可读过《过零丁洋》?” 宋元之战时,文天祥被元军统帅张弘范押往新会崖山,企图让他劝说宋少帝投降。然而文天祥宁死不屈,写下《过零丁洋》明志。 数百年来,无论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还是引车卖浆的走卒,没有人不知道这首七言律诗。 郑经自幼熟读诗书,此时慨然念道:“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参谋官骆雁行接了下一句。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纳尔登号上,一人一句,背诵着这首流传几百年的古诗。 到了最后一句时,伪清番禺游击周玉一口气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没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蒙元疆域万里,三百年前,太祖怕了吗?荷兰弹丸小国,何足惧哉?为了小谷围的万余百姓,香江岛十万军民,此战只能胜,不能逃。”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朱由榔厉声喝问:“周玉、李荣、霍侣成,你们可怕死?” “吾等与三千疍民,愿遵陛下号令。”三人齐声应道。 “好!诸将听令,命突击一营马如龙火速前往小谷围,其余人等,与朕一起杀出伶仃洋,痛宰西洋贼。” 第392章 死战破敌 追击到虎门的明军舰队一分为三,其中三艘战船在部分疍船的指引下直插广州,接应小谷围、长洲及洪圣沙一带的疍民人质。 另外一部分运兵船重新登陆上、下横拦岛、大角炮台等扼喉要地,保证狮子洋内外畅通。 由于明军离开的时间很短,岛上防御工事还没遭到破坏,可以凭借陆战队坚守很久。 最后,朱由榔率舰队主力调转船头,驶向零丁洋战场,驰援正在激战的郑成功。 这支由传统福船、铁甲舰、迷你炮艇、纵火船组成的混合舰队相当庞大,行驶在狭窄的珠江口入海口,几乎要把海面填满。 他们满帆满速,浩浩荡荡地疾驰一个半时辰,海面渐渐宽阔,两岸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风浪也越来越大。 在一片辽阔的波涛中,心急如焚的明军将士终于看到远处黑点移动,那正是激战半日的战场。 朱由榔没有任何犹豫,下令全军备战,一抵达战区立即投入战斗。 “点烽烟,擂战鼓,继续前进!” …… 零丁洋,大、小铲岛以西海域,明荷两军舰队激战到午后,已打了近三个时辰。 这天太阳还没出来,荷兰人就从澳门出发,直奔虎门而去。 郑成功意识到荷兰人的目的是围歼虎门明军,立即命令舰队进行拦截。 一开始,荷兰人没打算和郑成功部纠缠,哪知明军采取跳帮战术,一艘接一艘地将后面的荷兰船截停。 荷兰舰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十余盖伦船陷入敌手,之好回师解围,两军就此陷入混战。 在近三个时辰里,明军成功夺取六艘盖伦船,然而福建明军的战船都是老式中国福船,舰载炮数量严重不足,面对七十六艘盖伦船的强大火力,他们依然被彻底压制。 在郑成功的指挥下,明军大量使用接舷战术,减弱舰船性能差距带来的影响,转而比拼水兵的战技和勇气。 这样的战斗非常残酷,在接近敌舰的过程中,大量明军战船被轰得千疮百孔,陷入半残状态。 一旦没有成功接弦,或者在接舷战中落败,那些半残的明军战船就会被荷兰人的炮火彻底摧毁。 在战场的那一片海面,到处都是船舶残骸,还有趴在各种漂浮物上的落水士兵。有一些船只进水太多,只剩甲板浮于水面,和沉没什么差别。 在朱由榔率部来援之前,两军已打急了眼。 远洋海船是东印度公司的重要财产,荷兰人不可眼睁睁看着明军俘获六艘盖伦船离开。而明军也因舰船破损太严重,变得十分虚弱,想要全身而退已变成不可能。 两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明军已倾尽全力,然荷兰舰队还有余力分出部分战船在外围警戒。 如果不是郑成功亲自督战,麾下将士用命,明军恐怕已然陷入溃败。 很多将领都在劝说主帅单舰突围——已经拖了近三个时辰,天子应该已经离开虎门,说不定已沿西岸成功撤离。福建明军对永历皇帝已尽到臣子的义务,没必要再搭上一个闽王。 郑成功不能接受麾下舰队在荷兰人的追击下全军覆没,一直不肯单舰突围,其余舰船只能继续苦战。 就在明军快要陷入绝望的时候,他们突然看到远处升起滚滚的浓烟。 “看,那是什么。” 一个扶着空木桶,整个身体浸泡在水中的沙兴贵看到烽火,转头大声发问。他生于福建,刚从宝岛赶来,并不熟悉广东明军的信号。 在半个时辰之前,沙兴贵将一个来自云南,水性并不太高明的落水同袍救起,共同分享一个空木桶。 看到哪个叫王五的云南老乡已陷入半昏迷,他腾出一只手使劲摇晃得对方的肩膀。 王五打了个激灵,从半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看着熟悉的烽火,他努力张开嘴,用微弱的声音回应。 “那……那……那是援军!” “援军?我们还有援军?你没有认错?” “没错!” 王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使劲吼了起来。他忽然高举一只手使劲摇晃,惨白的嘴唇也似乎有了一丝血色。 “吾乃通信兵出身,如何能认错信号?那就是援军……咳咳……那是陛下……陛下率部来救我们了!” 似乎在呼应他的判断,明军各战舰忽然鼓声大作,喊杀声也再度激烈起来。 …… 两海里的距离转眼走完,来援明军已快进入敌舰火炮射程,大大小小的盖伦船清晰可见。 此战,朱由榔完全没有考虑外围游斗的问题,中心开花,正面硬拼,就是他制定的唯一战术。 “小小的一个商业公司,就敢挑衅大明,是可忍孰不可忍!传令下去,全军死战,只有破敌,没有撤退。” “是,死战破敌,没有撤退。” 随着震天的战鼓响起,数不清的各式疍船乘着猎猎海风破开巨浪,向外围的荷兰盖伦船扑去。 冼彪立于一艘炮艇的船头,像一个真正的官兵那样发出进攻的命令。 “兄弟们,前面就是红毛鬼子,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 “杀贼啊!” 在他的周围,三千疍民气势如虹,一起发出壮烈的呼喊。 因为他们都知道,大明皇帝已派御林军前去小谷围,拯救他们的家人。只要打赢这一仗,婆娘孩子都能活命;打不赢,自己的家人就九死一生。 “各炮组注意,不用试射,直接打击最近的敌舰。再重复一遍,不用试射,直接打击最近的敌舰。” 八艘铁甲舰在友舰的拖拽下,坚定不移地向敌军船阵的中心突破,纳尔登号、白鹭号等五艘明军缴获的盖伦船紧跟其后。 荷兰各舰船的船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船阵,看到明军舰船之间粗如手腕的绳缆,生怕被卷入其中,只好纷纷指挥船只往两边避让。 当明军船阵掠过的时候,荷兰船的舰载炮射出大量炮弹,有一些对新来的明舰造成不少杀伤,然而还有一部分似乎在给对方挠痒痒。 炮弹打在黑黝黝的铁甲舰上,发出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然后顺着船体掉落到水中。 “上帝啊!这么近的距离,十八磅炮居然破不了防,这是什么妖法!” 第393章 撒旦信徒 对于亚洲各国的海上力量,荷兰舰队总指挥官凡·科恩向来充满鄙视与不屑。 比如说横行安达曼海百年,号称南洋第一的海上强国阿拉干,曾倾国出动,进攻葡萄牙雇佣军首领——菲利浦·德·布里托占据的沙廉港。 当时,葡萄牙雇佣军连盖伦船都没有,只有七艘中、小型桨帆船。结果,葡萄牙人不但把数百敌船打得全军覆没,还活捉了阿拉干王储。 类似的战斗在印度洋、中南半岛沿岸和香料群岛海域经常发生,几乎全是欧罗巴一方获得最终胜利。 荷兰的海上力量比葡萄牙强大数倍,不但荷兰皇家海军称霸欧罗巴,连荷属东印度公司也在南洋无一合之敌,短短几十年时间,就从葡萄牙人手里抢过香料群岛。 至于下龙湾海战失利,凡·科恩认为只是一个意外,不代表中国人有击败荷兰人的实力。 零丁洋大半天的激战,验证了这个观点。 挂着“郑”、“明”旗号的戎克船(中国福船)不但吨位小、速度慢、火力弱,船体还很脆弱。显然,大部分戎克船都是低端木材建造而成的劣质产品。 在十二、十八磅炮面前,杉木船体就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只有挂着“余”字旗的新式戎克船防御力较强,显然是坚硬的军用木料建造,可以与盖伦船周璇。不过数量只有二三十艘,被击败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明军援军的加入,彻底改变了局势。 大量小型渔船像蚂蚁从船阵的缝隙中钻入,让高大的盖伦船很难应付。目标实在太小了,用大炮来打效率非常低。 很多舰长只能让水兵靠近船舷,用火铳来射击小船上的敌军士兵。 在颠簸的大海上,想用火绳枪射杀敌人并不容易,而且子弹无法阻止小船靠近,哪怕船上只剩一个士兵,就能引燃船上的硫磺、干草木材或者炸药。 当大量纵火船、炸药船燃起大火,大量小型炮艇在盖伦船水线以下轰开大洞,凡·科恩发现事情开始变得有些棘手。 荷兰水手们开始手忙脚乱,到处都是“救火”、“滔水”的声音,火力也随之减弱了不少。 最令凡·科恩头疼的,是那八艘浑身黝黑,无帆无桨的怪船。 和普通的戎克船不同,那些怪船的防御超强,火力凶猛,抵达战场后,就持续不断地向荷兰战船开火。 不管是十二磅炮,还是十八磅炮,都无法撼动这些大怪物。只有少数大船才配备的二十四磅重炮,才有可能在近距离的情况下,打下一些缺口——仅仅是破防而已,距离对穿还很远。 在缺口弯曲处,凡·科恩认出怪船外壳的材质——厚达数英寸的铁板。 “上帝啊,中国人全是撒旦的信徒吗?装载大炮的小艇,贴满厚铁板的无帆船……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鉴于身边的盖伦船接二连三地被大火吞噬,凡·科恩痛心疾首,都是数万、十几万荷兰盾一艘的远洋商战船啊,就被那些破破烂烂,一百荷兰盾都不值的小渔船攻陷了。 想到股东会的怒火,凡·科恩不再坚持近距离肉搏,而是指挥舰队重新开动起来,和那些形形色色的“撒旦产物”拉开距离。 随着“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近七十艘盖伦船向着同一个方向加速,开始在海面上顺时针绕起了大圈。 最先交战的明军苦撑了三四个时辰,只剩最后一口气,很多将士在接舷战中拼得几近虚脱。 看到荷兰人主动放弃夺回盖伦船,他们再也没有勇气继续纠缠,而是无力地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重新列阵,重新列阵!以防御阵型重新布阵。” “搜救落水士兵!” “疍船退回来,不要被撞沉了!” 各式各样的命令通过旗语,在明军各舰之间传递。大量破损严重的战船向铁甲舰背后挪动。 短暂的休战期是如此珍贵,奄奄一息的明军各舰必须抓住机会,尽量恢复元气。 因为等荷兰人缓过一口气后,必将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郑成功指挥旗舰向纳尔登号靠近,终于第一次见到天子,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二十多年来,西营、忠贞营、舟山军、福建军……数十股军事力量互相防备、互相算计,互相攻伐,几乎在内讧中断送大明江山,让神州大地沦陷于野蛮异族。 今天,在强敌环伺之下,皇帝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前来解围,足见对方把福建明军看成了嫡系心腹,而不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经此一役,郑成功觉得自己可以把“于少保故事”彻底抛进垃圾堆,安安心心地辅佐大明中兴。 “微臣督战不力,累得陛下身陷险地,请陛下降罪!” 郑成功身披甲胄,单膝跪于君前,大声请罪道。 “哪里的话。大敌当前,闽王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朱由榔顾不得仔细打量眼前的民族英雄,指着逐渐恢复阵型的荷兰舰队问道:“敌军还有战舰六十八艘,闽王可有破敌良策?” “陛下恕罪,荷兰人船坚炮利,航速又快,难以击沉摧毁。为今之极,只能将铁甲舰列于前后左右各处,组成环形铁桶阵。如此,我军方能继续坚守。” 说着,郑成功简单布置出一个环形船阵,以铁甲舰为主力,又以受损不太严重的船只填充空隙。如此,无论敌人怎么绕,都难以找到明军阵型的薄弱处。 “这样确实稳妥,不过……未免也太消极了些。” 朱由榔掂量了一下,手里还有三十余艘能发起冲锋的战船,其中五艘还是下龙湾海战缴获的盖伦船,总觉得不能消极防御。 “我部刚俘获六艘西洋船,只是……将士们都不会操纵西洋软帆。” “此事好办,”朱由榔转头向参谋官下令,“让各舰会操纵软帆的水手集合,准备接手西洋舰。” 说着,他又向郑成功咧嘴笑了一下:“闽王有所不知,上次在下龙湾,朕就吃过一次亏。这两年练了不少软帆水手,正好派上用场。” 第394章 午夜突袭 荷兰舰队和明军脱离肉搏距离后,开始以长蛇队形,绕着明军外围兜圈。 六十八艘盖伦船,荷属东印度公司在亚州、非洲东面的海上力量尽在此处,真是浩浩荡荡,气势非凡。 荷兰人将舰船之间的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整个舰队尽数展开后,长达两海里,占据了海面的小半个圈,给人一种遮天蔽日之感。 调整好阵型后,他们开始向中间海域的明军展开火力覆盖,每一轮都能发射出近七、八百发炮弹,像七月的暴雨一般密集可怖。 如果不是明军拥有八艘铁甲舰顶在前面,吸收了大部分火力,也许用不着一个时辰,明军整个水师都会被轰得灰飞烟灭。 隔海炮击战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明军不好过,荷兰人也打得有些烦闷。 由于铁甲舰的存在,明军得到八个相对安全的区域,直线飞行的炮弹很难打中躲在后面的木帆船。 数十艘破损严重的木帆船藏在铁甲舰后面,得到宝贵的喘息时间。他们修补船体缺口、排空底舱进水,更换船帆,想尽一切办法恢复战斗力。 部分见多识广的荷兰舰长知道,中国的戎克船拥有独特的水密舱设计,可以在破损严重的情况下保持基本的航行能力。 明军这样一边修补一边打仗,可以耗很长时间。荷兰人想彻底歼灭他们,需要耗费大量弹药。 “真是碍手碍脚,中国人怎么会花钱制造这样笨重的家伙,真是愚蠢之极。” 凡·科恩耐心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发现那八艘怪船有许多缺点,并不可怕。其中,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动力。 在大海中,这样笨重又没有动力的战船,是非常鸡肋的。 首先,活动区域严重受限,无法远距离航行;其次,只要敌人想跑,铁甲舰就绝对追不上;最后,无论多么坚固的战船,只要动不了,迟早会被接舷战术攻破。 不过在这场海战中,凡·科恩沮丧地发现,铁甲舰的诸多弱点,自己竟一个也利用不了。 因为他不可能放弃盖伦船“船快炮多”的优势,主动去接舷战;也不可能放弃被俘的友舰,主动脱离战场。 被俘六艘,殉爆、焚毁五艘,不算耽误的半年时间,直接损失就超过八十万荷兰盾。这样惨重的代价,超过公司以往数年之和。 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凡·科恩觉得自己前途渺茫,说不定要步雅科布·考乌的后尘,被公司直接解雇。 入夜后,荷兰被迫暂停进攻,在距离明军一海里处靠泊监视,准备第二天再战。 到了半夜,一直留在荷兰人身边,负责联络的姚仪忽然收到一个坏消息。 姚启圣被视为勾结明军的叛逆,受到平南王府和广州将军府的联合通缉。刚搬入广州城的姚家被查封,就连香山县的绿营军官也被视为细作,尽数被捕。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澳门贼、番禺贼临阵倒戈,广州水师全军覆没,小公爷和许总兵生死未卜,家主不知所踪……大家都说老爷是伪帝派来的细作,要抄姚家九族啊!” 姚仪被这个晴天霹雳惊得两眼发黑,明明船舱内闷热得像蒸笼,却感觉身处冰窖一般寒冷。 澳门贼霍侣成是姚家一手招安的水匪,番禺贼周玉也是姚启圣负责约束联络。这两股疍家水匪临阵倒戈,姚家确实难以撇清关系。 姚家为了广东大局,这两年花了二三十万家财,想不到,居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姚、姚……平南王派来的使者在哪里,我要和他当面交谈。” 舱外传来西洋人的呼喊,姚仪摇摇晃晃地走出舱门,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凡·科恩气鼓鼓道:“此战我们已经损失十一艘战船,请转告平南王,必须马上支付部分酬金。至少五十万两……” “酬金?五十万两?” 姚仪苦笑着,正要回应间,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哨声。 “敌袭,敌袭!” 他转头一看,明军方向忽然灯火通明,一条巨大的火龙向荷兰人靠泊地袭来。 “可恶!难道你们中国人晚上都不需要休息吗?” 凡·科恩发出恶毒的诅咒,然后冲上指挥台,号令舰队应战。 害怕被小型炮艇和纵火船贴身袭击,荷兰舰队继续贯彻运动作战的思路,与明军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是黑夜中视野受阻,荷兰人不熟悉水文,害怕撞上小岛和礁石,不敢随意变幻阵型,做出包夹、迂回等战术动作,只能一个劲往空旷的外海方向移动。 两支舰队边打边走,到了后半夜,已驶出相当远的距离。 战斗持续了一晚,明军在十一艘盖伦船的带领下十分嚣张,直到快天亮时才鸣金撤退。 等到荷兰舰队尾随明军,再次找到铁甲舰组成的阵地时,天色已经大亮。 凡·科恩惊讶地发现,此时铁甲舰已经不再昨天的位置,而是向南移动了六、七海里,抵达深圳湾对面的内伶仃岛。 他忽然明白明军夜里突袭的真实意图,那就是利用夜晚的追逐战,为铁甲舰赢取移动的时间。 到了白天,明军当然不敢继续出击,不过背靠内伶仃岛,明军的防御态势得到极大改观。 在此处,八艘铁甲舰可以排成一条直线,像八座漂浮于水中的炮台,保护着背后的小海湾。只要荷兰舰队不敢冲进海湾与明军贴身肉搏,优势火力就失去大部分作用。 凡·科恩还机智地想到,如果第二晚明军再来一次夜袭,那么铁甲舰还能继续移动一小段位置,比如东南方七海里处的大屿山岛。 用不了多少天,熟悉水文的明军舰队就能通过短程接力,逐步撤回到香江岛。 他顿时头疼欲裂,想要完全阻止明军撤退,就得在夜里顶住压力,与明军进行兑子式的肉搏战。 他立即再度找到姚仪,询问清廷的态度。 荷兰舰队在帮大清打仗,而不是保家卫国,当然不能接受无条件奉献。 如果平南亲王愿意出钱赔偿损失,他可以考虑冒着损失十几条战舰的风险,直接冲进海湾大开杀戒。 第394章 顶级谋略 明军经过一天一夜的大战,舰船、水手、水兵损失惨重,如今被困在内伶仃岛的小海湾内,乃一举围歼的最好机会。 如果在一天之前,姚仪肯定会认真考虑凡·科恩的要求,然后极力促成平南王府出钱。 毕竟,无论二百万、还是三百万两,都无法与伪帝的性命相提并论。再加上一个郑成功,就是五百万两,也许尚可喜也会愿意出这个钱。 然而姚府被抄,姚启圣被诬为细作的消息传来,姚仪的处境发生极大变化。 现在,即使他还想继续当清廷的奴才,为清廷效力,恐怕也没有这个资格。 在尚可喜和荷兰人重新取得联系,派出新的联络官来取代他之前,姚仪必须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破釜沉舟的计策。 “科恩爵士,我提议今日休战,劝明军投降。” “哦?是个好主意!” 根据欧罗巴的战争法则,交战的劣势方不一定要死战到底,也可以考虑有条件投降。 优势方为了减少自身损失,实现利益最大化,并不会拒绝有诚意的投降条件。 鉴于明、荷双方目前的实力对比,凡·科恩狮子大开口,提出一系列他认为合理的条件。 作为唯一精通两国语言的人,姚仪责无旁贷,作为劝降使者前往敌阵。 一见到大明天子,姚仪“噗咚”一声跪于甲板之上:“罪人姚仪,参见陛下!” 这个举动让随行的荷兰人看得新奇,纷纷想着,中国人居然如此讲礼节,对一个失势的老皇帝,还要三叩九拜。 传闻中国是“礼仪之邦”,名不虚传啊! 朱由榔也大吃一惊,好奇问道:“你是哪边的人?到底前来劝降,还是投降?” “罪人与家父往日猪油蒙了心,才为清贼卖命,险些铸成大错。今日得见陛下,愿意投诚反正。” “哦?你姓甚名谁?尔父又是谁?” “罪人姓姚名仪,家父乃伪清罗定兵备道佥事姚启圣……” 听到对方报上名号,朱由榔心中的疑惑一扫而空。 昨天虎门外一战,广东水师旗舰被焚,尚之孝和许尔显跳水逃命,姚启圣却被明军所俘虏。 虽然姚启圣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不开口说话的鬼样子,朱由榔依然猜到,姚家在清廷那边算是完了。 有了王国冲的正面案例,朱由榔觉得这样的人投降以后,会对清廷更加厌恶,对明廷更加忠诚。 “原来如此!你打算如何反正?” 姚仪知道自己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又寸功未立,靠嘴皮子只能算“投降”,远称不上“反正”。 他现在唯一有用的,就是清廷驻荷兰舰队联络官的身份。给大明的投名状,只能在这里面找。 于是,他又说起荷兰人的劝降的意愿,并将劝降条件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按照凡·科恩的说法,荷军可以放大明皇帝和闽王一马。 作为交换条件,明军必须放弃珠江口海域的所有据点,包括香江岛、澳门和桂山群岛。至于明军退回琼州还是安南,荷兰人没有兴趣干涉。 朱由榔冷笑数声,不屑道:“哦?他们的意思是,朕和闽王单舰离开吗?这样的条件,未免也太可笑了。” “欧罗巴人迂腐,陛下不妨假装答应,然后率大军突围。罪人愿意从中斡旋,助陛下脱离险境。” 随行的荷兰人听不懂中国话,姚仪肆无忌惮,详细说着他的计划。 按姚仪的说法,现在荷兰人和清军暂时断了联系,仍然按照“打败明军,驱赶明军离开珠江口”的方针在打仗。 只要朱由榔答应把俘虏的盖伦船交还,承诺退出珠江口,荷兰人就算完成答应尚可喜的条件。 他会说服荷兰人退后十海里,放明军舰队离开。 等明军舰队安全回到香江岛,可以立即撕毁协议。荷兰人没有登陆进攻香江岛的实力,明军反悔,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朱由榔听完姚仪的计划,心中腹诽了一句:“真是个馊主意。” 在他心里,姚仪的计划也许有用,可惜是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 在大航海之前,中国的谋略家为了打败眼前的敌人,使用什么样的计谋都可以,哪怕背信弃义也无所谓。 只要完成统一全国的任务,敌人就全部消失了。到时,自然会有人歌功颂德,将不守信用的卑鄙行径粉饰得无比高尚。 然而,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这样缺少大局观的思想开始逐渐落伍。 因为海洋就像一条高速公路,将全世界连接在一起。如果一个国家经常不讲信誉,合作者会越来越少,敌人会越来越多,路越走越窄。 真正的顶级谋略则恰恰相反,会让盟友和合作伙伴越来越多,路越走越宽。 朱由榔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为大明打造出一个讲商誉,守信用的良好形象,可不能在这里毁掉。 他向姚仪道:“你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朕有更好的。先下去见见你父亲。劝劝他,不要为了清贼绝食尽忠。” 说完,朱由榔挥手让亲卫将姚仪带下,让雇佣兵梅伦多夫作为翻译,接过谈判的主导权。 随行的荷兰使者见姚仪先是三叩九拜,又神态可疑地说了大半天,心中已充满疑虑。 见对方将人带走,使者立即用荷兰语发出抗议:“你们要干什么?”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由朕与贵军直接谈判。” 朱由榔客气地邀请荷兰使者重新坐下,接着道:“经过昨夜一战,你们应该很清楚,朕和闽王想率部分战船离开,你们拦不住。所以,朕没必要投降。” “上帝啊,陛下的意思是拒绝投降吗?恕我直言,我们还有六十八艘完好无损的战船,再打下去,贵军必败无疑。” “是否必败,要打过才知道。不过,朕有一个合作建议,也许凡·科恩爵士可以考虑一下。” “哦,什么样的合作建议?” “贵军立即中止与清廷的合作,退出珠江口。作为交换条件,朕愿意宽恕贵公司之前的无礼,允许贵公司成为大明的友好合作商。陶瓷、丝绸、蔗糖、茶叶,大明什么都有。你们没必要为清廷卖命。” 第396章 启圣投明 听完朱由榔的提议,荷兰使者觉得大明天子实在没有诚意,谈判无法继续下去。 因为和清廷所给的条件相比,所谓的“大明友好合作商”根本没有吸引力,相差实在太远。 “大明皇帝阁下,你的提议没有诚意,我要立即中止谈判。”荷兰使者不屑道。 “悉听尊便!” 朱由榔似乎完全没有挽留荷兰使者的意思,反而面露愠色,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你们要战争不要和平,大明随时奉陪。不过朕要提醒凡·科恩爵士及各位船长,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不要低估华夏儿女保家卫国的决心。你们只是一家商业公司,和一个国家对抗,你们战不起。” 说完,朱由榔就让侍从满茶逐客,中止了谈判。 几个荷兰使者离开时,看到海湾内的明军一片忙碌,干得热火朝天。 大量破损严重的战船趁退潮,故意搁浅在沙滩上修补水线以下的缺口。有些士兵不顾苦战一昼夜的疲惫,跑到岛上砍伐树木,补充耗尽的备用木料。 看到明军丝毫没有被围困的惶恐,荷兰使者不由得有些犯嘀咕:“这些军人如此顽强,我们真的能击败他们吗?” …… 荷兰使者走后,朱由榔再次和海战专家郑成功商议,询问他对战局和谈判看法。 郑成功对荷兰人开出的条件表示反对。 因为收复宝岛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发现那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个绝佳的风水宝地。而且宝岛和海南岛一样,是一个大型岛屿,比厦门岛大几百倍。 现在岛上灾民、移民数十万,人力充足,只要经营个十年八年,就能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大本营,为反攻两京十三省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和补给物资。 现在伪清的广东水师全军覆没,只剩下眼前的荷兰人而已。 明军拥有两、三百艘小型炮艇、纵火船,八艘铁甲舰,还有一百多艘主力战船尚存,实力不容小觑。 只是因为一天一夜的高强度炮击战,大部分舰船破损严重,难以正常投入战斗。 如果能拖延个十天八天,让士兵们恢复体力,将受损严重的上百艘战船修复一些,明军未必没有获胜的希望。 “闽王的判断,朕是相信的。不过,现在没法用缓兵之计,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连续作战,朱由榔也相当疲惫,不过形势比想象中危急,他没办法静下休息。 如今荷兰人和明军隔海对耗,是因为清军一片混乱,没能和他们及时联络的缘故。一旦尚可喜得知明军主力被困在内伶仃岛,问题就大了。 首先尚可喜可能会开出一个明军没法跟的丰厚条件,诱使荷军不顾一切地展开决战;其次,前往小谷围和留守上、下横栏岛的明军迟迟得不到舰队接应,很容易清军的围歼下全军覆没。 先不说舰队能不能脱困的问题,十天时间实在太长,足够清军夺回上、下横栏岛,重新布置虎门海防。 这意味着反攻广州的大战略彻底失败,数千士兵白白牺牲,朱由榔无法接受。 “那陛下为何直接赶他们走呢?若陛下打算今晚决战,微臣认为应当假装继续谈下去比较好。”郑成功疑惑道。 “不不,我军现在太虚弱了,恐怕没有必胜的把握。最好通过谈判退敌,不要硬拼。只是,朕不知道尚可喜给了他们什么条件,根本没法谈,只能虚张声势,先诈他们一下……不过,见到姚仪之后,朕突然想到,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内情。” “难道是……” “没错,就是姚启圣。此人虽然身份不高,不过确实有才干,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啊!” …… 姚启圣见到亲儿子之后,先是对全家被抄愤懑不已,然后又为姚仪的果断投降击节叫好。 这一年多来,他苦心经营,殚心竭虑,自问上对清廷,下对黎民百姓都问心无愧。 既然尚可喜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他觉得姚家已经对清廷仁至义尽,没有继续效忠满清的必要。 所以再次见到朱由榔时,姚启圣立即伏地叩首,高呼“愿降”。 尚可喜与荷兰人的合作,全赖他出谋划策、搭桥牵线,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将内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原来,为了弥补海上力量的缺失,吸引更多西洋战船参战,尚可喜满嘴跑火车,对荷兰使团许下大量丰厚承诺。 比如说永久割让宝岛,租借香江岛、舟山群岛;比如说答应荷兰人取代葡萄牙人,获得满清对外贸易的垄断权; 总而言之,尚可喜慷他人之慨,一点都不吝啬。反正这些地方现在都在明军手里,属于空头支票,荷兰人想要拿到手,只能和明军拼命打。 除此之外,尚可喜许诺的参战费和歼敌赏金也相当惊人。 每俘获或击沉一艘战场奖励一万两;成功击毙朱由榔或郑成功,还可以分别获得五十万、三十万两白银的额外赏金。 这一系列许诺是如此诱人,所以凡·科恩才会果断搁置进攻果阿、科钦的计划,毅然转战中国海。 如果不是明军这两天英勇反击,打得荷兰舰队损失惨重,凡·科恩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有条件投降”。 “五十万两……尚可喜那么有钱?” “陛下明鉴,尚贼是真有钱啊!光平南王府的内库,就有几百万两银子。荷兰使团就是参观了银库,看到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才确信尚贼有践约的实力。” 朱由榔点点头,认同了姚启圣的说法。 看到几百万两银子摆在面前,就是自己也会忍不住动心,更别提荷兰使团。 更重要的是,有了香江、宝岛、舟山等几个永久据点,全国的对外贸垄断权就显得非常现实和诱人。 葡萄人仅仅租借澳门,半垄断广东的对外海贸,每年交易额就高达几十万两白银。 如果荷兰人真的拿到广东、福建、南直隶等地的海贸垄断权,每年利润恐怕不止百万。 这是朱由榔没法给出的价位。特别是他不打算事后毁约,更加没法和尚可喜比慷慨。 姚启圣决定投明后,似乎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主动请缨道:“陛下,罪人愿去说服西洋人,求陛下允许罪人一试。” 第397章 密谋索贿 姚启圣有信心说服荷兰人,因为他知道,尚可喜根本没打算信守承诺。 所谓的几十万两、上百万两的赏金,只是空头支票而已。只要明军水师被一扫而空,朱由榔和郑成功这两大支柱被擒,尚可喜绝对不会如实履约。 为了增加说服力,姚启圣曝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早在迁界令下达之前,尚可喜就授意姚启圣整治葡萄牙人,手段包括禁止商人前往澳门交易,禁止海船出海,甚至禁止百姓运送淡水、粮食等补给进澳门出售。 葡萄牙被整得死去活来,不得不听从命令,将卜加劳铸炮厂的工匠尽数送去广州。 广东巡抚卢兴祖还谎称,这都是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鳌拜的意思。想要解除限制,葡萄牙人必须拿出二十五万两银子“打点关系”。 总督布加路费尽唇舌,最终将贿赂金额降低到二十万两。银子尽数送到广东巡抚衙门后,澳门才重新有饭吃,有水喝。 出面索贿的人就是当时的香山知县姚启圣,所以他对个中细节了如指掌,说起尚可喜、卢兴祖等人密谋索贿的嘴脸,就像说评书般栩栩如生。 朱由榔听得津津有味,好奇问道:“所以,这件事根本不是鳌拜的意思?” “陛下圣明。鳌拜根本不知情,连一文钱都没收到过。两万零六百两送到卢兴祖府上,剩余的十八万两尽数送进平南王府。葡萄牙人每年进贡几万两银子买海贸权,结果被尚可喜、卢兴祖像猪一样宰。” 钱,尚可喜是不可能出的。至于海贸垄断权,姚启圣认为实属鸡肋。鉴于上一任垄断商的悲惨遭遇,荷兰人也免不了被坑。 “听说布加路总督现今就在香江岛,请他过来向凡·科恩诉诉苦,他们必定相信。”姚启圣建议道。 “嗯,这事有点意思。你是清、荷两方的接头人,所说的内情很有说服力。不过,朕有一个新方案,不妨带去给荷兰人一起听听。” …… 姚启圣听完新方案后,一时间,竟然分不出这到底是不是在卖国。 不过提出方案的人是皇帝,卖国也是卖皇帝自己的国,他没有质疑的立场。 第二天,姚启圣主动前往荷军谈判,一番话将凡·科恩说得勃然大怒。 “魔鬼!你们中国人都是魔鬼!尚可喜胆敢不守承诺,我军必将炮轰广州城,让他们知道厉害。” “不不,广州城是中国的城池,你不能打。大明天子有一个新提议,你不妨听听。” 姚启圣斟酌词句,尽量不让自己的转述出现偏差。 在朱由榔的方案里,未来在大明境内,外国人可以自由行动,自由开设商行进行买卖。甚至可以自主设立瓷窑、缫丝厂、织造厂,招募匠人生产商品。 陶瓷、丝绸这些东西,在中国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懂得开窑烧瓷、养蚕缫丝的匠人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 西洋人在埠口购买商品价格奇高,那是因为经过层层转手,中间商吃了大部分利润。如果能自己开设瓷窑、工厂,招募匠人生产,这些商品的成本可以压得极低。 “凡·科恩爵士,你可能不知道,在中国招募一个熟练的工匠,每个月只需要半两银子,也就是两个荷兰盾。生产一整船瓷器,大约就一、两万荷兰盾的成本。即使算上关税,你们还能省下好几万啊!” “每个月两个荷兰盾?不可能!在荷兰,每个月起码要支付三十个荷兰盾,才能请到一个工匠。” “确实如此,还有很多学徒,有口饭吃就行,连工钱都不要。” 姚启圣细数西洋人在大明境内开办商行(公司),设立工厂的总总好处。简而言之,这比什么垄断经营权好多了。 中国的人力如此便宜,比去香料群岛抓奴隶的成本还低。 世界那么大,需要中国商品的国家那么多,只要大量生产,贸易通畅,钱途大大的有。 “中国的有钱人也喜欢香料,难道你们不想把丁香、肉豆蔻卖到中国来吗?在大明开一个商行,你们可以随意出售。” 凡·科恩被姚启圣描述的未来所震惊,因为这完全不是东方国家的风格。 按照他的理解,这等于整个中国都成为荷兰人的殖民据点。之前心心念念夺取宝岛、香江岛的行为,显得格局如此之小。 许久之后,凡·科恩再度提出一个疑问:“我怎么知道你们的皇帝不会反悔,或者像尚可喜一样,把我们的商人像‘猪’一样宰。” “因为大明不单对荷兰开放,对其他国家的商人亦是如此。皇帝会颁布新的大明律昭告天下,欢迎所有外国商人前来中国。英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暹罗人……任何人都可以。现在,已经有一些西洋人在大明治下开拓种植园了,比如说来自英国的埃利斯船长。” “我们可以购买中国的土地?” “可以,不过中国的地价很贵。皇帝陛下建议你们可以长租官地,价格很便宜……” …… 姚启圣的游说大获成功,凡·科恩当天就表示两军应该暂停交战,在谈判中解决问题。 为了表达诚意,凡·科恩还答应网开一面,允许明军派出战船,向小谷围和虎门的明军运送补给物资。 郑成功对这样慷慨的和谈条件有些不理解,在他看来,东南明军辛辛苦苦把荷兰人赶出宝岛,十分不易。 按照最新的条款,过阵子,说不定还要把他们迎回去。 “我们将军队恶霸赶走,将守法商人迎回来,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朱由榔没有丝毫犹豫,抛出自己从后世学到的经济学理论。 在他看来,无论是西洋人还是南洋人,只要在大明治下遵纪守法,向朝廷缴税,就没有阻止的必要。 商业越发达,投入制造业的资金越多,整个国家的生产力提升越快。 至于老百姓被西洋人占便宜的问题,朱由榔也很看得开。 “老百姓为什么穷,就是因为工厂开得太少。一年前,香江岛请苦力都不用给钱,给口饭吃就行,现在可不行了!” 第398章 武装讨债 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思想里,财富主要由生产决定,而且是相对恒定的。 比如说一亩田所能带来的财富,大概是每年一到两担大米。如果某年风调雨顺,产出增加到三担,那一定是因为皇帝仁德,所以才感动上天,为子民带来额外财富。 而朝代的好与坏,主要取决于皇帝是否节俭不折腾,向百姓少摊派一点税;或者皇帝任命的官员是否廉洁,少做欺压百姓的事。 在这种思想下,能种出粮食的农民最受统治者欢迎,被视为良民。 商人则恰恰相反,被放在“士农工商”里的末位,备受鄙视,社会地位很低。 因为大家都认为商人不事生产,所做的唯一贡献,就是把财富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从中揩油。 商人倒买倒卖的行为看起来并不能增加财富,反倒像蛀虫一样,吸食生产者的劳动所得。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治学儒者,都不为商人说好话,比如明太祖朱元璋就很看不起商人。 朱由榔的治国理念一向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他认为只有商贸兴盛的国家,才能催生各式各样的需求。有了需求,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财富才能爆发式增长。 比如说,这几年明军不断向军火商下订单,就促使安南、香江岛两地的军工厂迅速壮大。 现在,大明治下的军工厂每个月能铸造数十门炮,上千支燧发枪。不仅能满足明军军需,还远销暹罗、广南,赚取大量财富。 在海贸巨大需求的推动下,各式各样的新工厂就像雨后春笋,每个月都在增加。旧工厂也不断扩大产能,以捞取更多利润。 近几年大明蓬勃发展,朱由榔将主要功劳归于自由贸易,还有资本自我增殖的能力。 “自由贸易?资本自我增殖?” 刚刚投降的姚启圣喃喃自语,似乎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么多新鲜理念。 “没错,就是资本。朕听说,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股价每年都在上涨,现在每股价格高达四、五百荷兰盾。每年都分红股息,还能保持这样的增长率,真厉害啊!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当前全世界市值最高的商业公司。雇佣这样的资本巨鳄来打仗,尚可喜实在是太浪费了!” 朱由榔高谈阔论,不断向郑成功、郑经、姚启圣等人灌输新思想。 姚启圣勉强消化了一些,然后继续给荷兰人洗脑。 凡·科恩来自荷兰这个商业之国,对这一套非常赞同,大有他乡遇知音之感。 按朱由榔的计划,荷属东印度公司虽然无法垄断中国的海贸,不过凭实力公平竞争,吃下最大一块蛋糕应该不成问题。 很快,凡·科恩的关注重心已不是打仗,而是满脑子的商业计划。 比如说在广州城开设几个香料行,在顺德买下一整个瓷窑,或者在琼州期货交易所买上十几万两期货…… 他唯一的烦恼,是这一仗浪费了大半年时间,还损失了几艘远洋商战船。就这样直接停战,损失实在太大,无法向股东会和董事会交待。 “这个简单,陛下都为你们想好了。” 姚启圣准备用一个新主意来解决凡·科恩的顾虑。 “当初不是说好的,贵方舰队一到珠江口,尚可喜马上支付参战费。他给了吗?没有给?” “当然没有给,我们刚到澳门,就催我们去虎门,然后一直打到现在。” “所以贵方舰船和时间的损失,理应找尚可喜要……雇人付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亲爱的姚,你说得太对了!” 凡·科恩激动地握紧姚启圣的双手,如果不是听说中国人比较含蓄,他真想在对方的脸上亲上一口。 “确实应该找平南王要钱,明天我们就去广州……” “不不,珠江内河的水文很复杂,贵军进去恐怕会有危险。陛下的意思是这样……” 姚启圣大包大揽,替明军接下这个重任。 按照朱由榔的说法,大明支持荷军向清军索要酬金,不过广州是座坚城,武装讨债会浪费大量时间。 荷方不如先让大部份船只到香江岛、阳江、琼州、安南等地采购商品,或直接回印度和南洋。打果阿也好,搞贸易也好,总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广州。 明军会为荷军出头,帮他们去广州武装讨债。荷方只需要派使团和几艘战船随行,以示债主在场就行。 战船也不用另找,明军俘虏的六艘盖伦船就合适。 “他们去广州……那我军俘虏的十几艘戎克船怎么办?”凡·科恩疑惑问道。 “当然先交还给我军,我们去广州讨债,战船不多不行啊!” 姚启圣答得一脸正经,以示自己有理有据。 凡·科恩则跳了起来,一边使劲摇头,一边大声表示抗议:“上帝啊!你真是魔鬼!我们说好的,要互相交换俘虏和战船。” “没错,是交换俘虏。然后阁下再派这几艘船,和我军一起去广州讨债。说白了,这个钱是贵方的,你们不出力怎么能行呢?” “等尚可喜付了钱,我们的船就能自由离开?” “当然,无论要没要到钱,他们都可以随时离开。陛下是很讲信誉的,童叟无欺。”姚启圣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们最好不要食言。” “当然,绝对不会食言。你也知道,大明的商船遍布南洋,前去巴达维亚、缅甸、印度的商船也有不少。如果我们不讲信用,你们就禁止大明商船通过马六甲,船和货物全部扣押好了。” 凡·科恩一想也对,尚可喜敢不守信用,主要是清军现在根本没有水师,也可以不顾中国海商的死活。 大明主要靠海贸赚钱,应该不会为了六艘盖伦船而自绝经脉,失去整个南洋的通行权。 想通之后,凡·科恩很快与姚启圣敲定所有停战细节,然后双方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生效。 本来和明军不死不休的荷兰人,经过短短几天谈判,竟然变成了大明的盟友,还派战船助战。 这一番操作,郑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陛下的谋略,微臣佩服。” “哪里,哪里!” 朱由榔略带得意,接着道:“在大航海时代,满清那一套阴谋诡计过时了。文明战胜野蛮,理应如此。” 第399章 炮轰广州 按照停战协定,荷方战船一部分返回印度和巴达维亚,一部分留在澳门维修。 凡·科恩则亲自留下,率六艘盖伦船和明方结成联合舰队,准备向尚可喜讨回应得报酬。 明荷联合舰队趁涨潮时的逆向洋流,浩浩荡荡地重新向白鹅潭进发,剑指广州城。 路过虎门的时候,一直期盼奇迹发生的清军看到明荷两军同行,更加坚信姚启圣本就是细作。至于重用疍民疍船、向西洋人借兵等谋略,通通都是伪帝安排的陷阱。 一时间,虎门清军上下如遭雷击,如丧考妣,军心动摇。 上、下横栏岛仍在明军手中,广州水师又几乎全军覆没,他们根本没法阻止敌人的行动。 明荷联合舰队冒着两侧炮火硬闯虎门,越过大虎山,进入珠江内河。 看着眼前的河道渐渐收窄,两岸的村庄越来越清晰,朱由榔感慨良多。 明朝三百年,广州府得到飞速发展,一跃成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府,相当不容易。 他指着黄埔两岸稠密的村庄城镇,骄傲地向同行介绍:“凡·科恩爵士,这就是岭南名郡,千年广州。” “感谢上帝,将我带到这个地方。这里看起来很像荷兰,如果修上一些风车,就更像了。” 荷兰是尼德兰王国的一个省,因为荷兰人最出名,所以大家都称尼德兰王国为荷兰。 凡·科恩将眼前比做“荷兰”,而不是尼德兰,是因为广州府让他想起了家乡荷兰省,还有莱茵河畔的名城鹿特丹。 “没错,广州和荷兰都是河流众多,航运发达的低地。未来几百年,这里将是全世界最繁华,最发达的地区。贵公司来这里投资,那就对了。” “感谢上帝,陛下真是一位开明而又慷慨的君主。把野蛮的鞑靼人赶走,让文明重回这片土地。” “理应如此!” …… 达素听说清军水师全军覆没后,立即赶回广州,向满城的五千禁旅八旗下达了动员令。 没过几天,尚可喜也带着藩兵和绿营主力从虎门返回,开始做坚守的准备。 整个珠三角地区河网密布,交错的河流将各县分割得四分五裂。没有水师协助,清军无法对江上的明军发起进攻,治下的县城也没法守。 为了避免被各个击破,尚可喜只能把野战兵力集中,布置在珠江北岸的广州城下,希望和明军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这日,猎德、凤凰岗等烽火台相继燃起烽烟,不久后,沙面外的白鹅潭也打破平静,迎来一支强大的武装舰队。 广州城上的清兵看到,无数的疍船钻入各条河杈,肃清清军所剩不多的巡检船只。近百艘大型战舰则在白鹅潭南侧抛锚,将不太宽的江面停得满满当当。 其中最大的一艘战船的旗杆上,天子旌旗随风猎猎,宣示大明皇帝王者归来。 半个时辰后,一名使者乘快船渡江叩城,向广州将军达素、广东总督卢兴祖,平南王尚可喜送去劝降书信,要求他们珍惜机会,立即率部投降。 尚可喜直呼伪帝狂妄——几千人劝几万人投降,那是二十多年前在辽东才有的案例。 现在他麾下藩兵和广东绿营武器精良,粮饷充足,他不信明军能攻下广州城。 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随明军使者而来的荷兰使者。 荷兰使者当面给他算了一笔账,从参战费到船只破损费,到击沉明军战舰的赏金,林林总总加起来,应付费用高达七十万两。 荷兰使者宣称,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已经来过,而且打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海战。 现在,是该雇主支付报酬的时候了。 尚可喜怒极而笑,直斥荷兰人无耻。 什么八十一艘盖伦船,什么被焚毁五艘,都是空口说白话,没人可以作证。姚启圣、姚仪都是伪明的间谍,做出的证明完全不可信。 至于击毁明军上百艘战舰(荷兰人将疍船也算做战船),更是天方夜谭。如果曾经打得那么惨烈,明军会以德报怨,帮他们来要账吗? 总而言之一句话,钱不可能给,如果荷兰人识相的话,马上滚回欧罗巴,否则大清绝不会饶恕他们。 荷兰使者再度发出抗议的时候,尚可喜直接命左右侍卫将他抓了起来,当着明军使者的面打板子。 明军使者是“两国来使”,尚可喜会依照古训,不会抓,也不会杀。荷兰使者就不一样了,西洋蛮夷而已,正好拿来出气。 凡·科恩看到返回的使者被打得偏体鳞伤,奄奄一息,气得破口大骂,誓与满清不同戴天。 “感谢上帝,没有让我和他们继续合作。满清果然是鞑靼人的后裔,野蛮、无耻!” 他还当即表示,明军因连续作战而紧缺的火药、炮弹等物资,完全不是问题,荷方有得是。明军尽管安心打仗,他会从澳门调一批火药过来。 在攻破广州城之前,荷方会一直保持供给,配合明军行动,绝不会让明军的大炮哑火。 “尊敬的皇帝陛下,你之前要求的五五分账,我们答应了。攻破广州城之后,我方只要三十五万两,剩下就当做贵军的酬劳。” “嗯,那就太感谢了。” 朱由榔慷慨地表示同意,同时在心里暗笑。清荷双方的梁子算是结上了,未来,清荷再也没有结盟的可能。 第二天,朱由榔派出铁甲舰抵近白鹅潭北岸,向广州的南面城墙展开炮击。 城头的清军亦操纵大炮展开反击。一时间,整个广州城上空炮声隆隆,持续不断。 大量使者带着劝降书信奔赴佛山、香山、顺德、三水等地,要求各县官员和驻防绿营举旗反正。 明军炮击广州城的消息迅速蔓延,整个广东的老百姓终于突破消息封锁,得知清军水师大败,虎门失守的重磅消息。 与此同时,一艘快船也由香江岛出海,赶往千里之外的钦州,传达最新命令。 朱由榔命令准备多时的吴三省,立即率部沿西江顺流而下,进攻浔州、梧州、肇庆,到广州城下与主力会师。 第400章 两广翻红 李栖凤就任两广总督,统筹两广军政时期,十分重视梧州的防御部署。 作为广西与广东之间的交通枢纽,梧州屯有大量标营精锐,这样无论哪里突发战事,机动部队都可以迅速沿西江行动,对上、下游进行支援。 尚可喜分封广东,孙延龄和孔四贞执掌广西后,情况发生微妙的变化。 对于广东而言,主要威胁来自海上,防御重点是广州城和虎门要塞,就算有富裕兵力,也会派往新会、潮汕,阻止明军向膏腴之地渗透。 王国冲登陆阳江后,广东提督杨遇明又率部前往肇庆府,以应对威胁粤西南的明军。 梧州属于广西,既不是辖区领地,也没有直面明军威胁,尚可喜当然不会把兵力放在那里。 孙延龄的思维方式和尚可喜差不多。 广西本就贫瘠,册上男丁不过十一万口,年银钱收入不到二十万两,粮食不超过十万石,比广东孱弱得多。 明军占领南宁府,控制施恩、太平、镇安等桂西南州府后,广西布政司的财政收入大幅缩水。既然财力有限,广西清军当然无力维持攻势,也没法进行全面防御。 为了应对南宁府明军的威胁,孙延龄只能转向重点防御,将主要精力放在怎么保证桂林、柳州两府安全之上,而不是阻止明军沿西江向广东进军。 南宁明军主动去打尚可喜,孙延龄当然十分高兴,如果不是怕有碍观瞻,他甚至想下令部下鸣炮欢送。 因此吴三省、雷朝圣率部向西江下游进发时,广西绿营按兵不动,完全没有阻挠的意思。 贵县、平南县、藤县等沿江小县城开城乞降,浔州、梧州等大城的驻防绿营闭门不出,目送明军进入广东罗定州、德庆州。 广东提督杨遇明听说海上明军兵临广州城下,早就萌生退兵的想法,收到广西明军直插罗定州的消息后,更是大吃一惊,连忙率部赶回肇庆,保住通往珠三角的最后一道门户。 一时间,整个桂东南、粤西南乱成一锅粥,每天都有新的县城挂上红旗,宣布回归明廷统治。 在珠三角,清军的形势也相当不妙。 顺德、佛山、东莞等市镇县城相继向明军使者投降,特别是姚启圣苦心经营的香山县,反正的态度相当坚决。 总而言之,几乎所有河网通达的县城都意识到,没有水师的清军无法保护他们的安全,还是早一点投降比较好。 对于桂东南、粤西南全面翻红的现象,朱由榔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清廷的禁海迁界令影响十分恶劣,在一年多时间里,整个珠三角的商贸活动陷入停顿,大量商贩和手工业者收入骤降,迅速返贫。 就是官绅大户暗中操控的产业,也受到极大影响。比如说顺德瓷业、罗定矿业、佛山铁业、东莞香业、盐业,还有各县的渔业等等。 在收入骤降的同时,各种生活物资的价格节节飙升,比如说粮价涨了几倍,盐价涨了几十倍。 朱由榔都不用派兵去威胁,几艘载满食盐的小艇,往往就能说服一个市镇,甚至一个县城投降。 在炮轰广州城一个多月后,尚可喜沮丧地发现,清军已经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无法掌控河流,就没法有效支援各地的友军。 他已经不知道,哪块地方还在大清治下,哪块地方的绿营还接受自己指挥。 没过多久,尚可喜再度接到噩耗,盛世白听说杨遇明撤向肇庆,也立即率部向新会撤退。 步兵第五师衔尾追击,一路掩杀,在几百里的山路上杀得人头滚滚。陈上川又派水师沿潭江围追堵截,切断这一路清军的退路。 进攻阳江的东路军几近全军覆没,主帅盛世白仅以身免。很快,新会守军也弃城而逃,由西江撤至肇庆,和杨遇明率领的北路军抱团取暖。 再加上音讯全无的栗养志、高进库,广州、肇庆以南,也就是半个广东不再为清廷所有。 在局势恶化的过程中,尚可喜尝试示弱,希望明军派出步兵附蚁攻城;失败后,又派出使者挑衅,邀请明军在广州城外决战。 朱由榔通通不为所动,每天的主要工作除了派出铁甲舰炮击广州城墙,就是肃清广州对面的海珠岛,依托市镇修筑营地,布置防御阵地。 沙面附近的城墙都快塌光了,明军依旧没有对广州城进行围城,或者进行实质性的攻城行动。 等到大半个广东沦陷,尚可喜终于意识到,所谓的炮击广州城不过是一个姿态,一种宣传,是明军占据主动的宣言。 几十艘船,不到一万明军,就让三四万最精锐的广东清军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各路明军四处出击,攻城略地。自己经营多年的富庶城池则一个接一个地投降。 想通明军不会强行攻城后,尚可喜不再犹豫,对防线重新进行调整。 其中,一部分兵力西出,依托三水县城,在野外修筑工事,加强与肇庆的联系,保护北江这条湖广到广州的运输动脉。 一部分兵力东进,加强增城、博罗、惠州等东江西岸城池的防御力量,尽量保持与粤东的联系。 总而言之,粤西与河网交错的珠三角基本放弃,背靠湖广、福建,河流较小的粤东、粤北地区则加强控制。 与此同时,尚可喜向京师连发奏折,将孙延龄骂了个狗血淋头,痛斥广西绿营消极避战,致使广东局势迅速恶化。 吴三省率部东进后,广东明军数量急剧膨胀,没有五万也有四万。再加上阳江战役损兵折将,高雷廉镇态度暧昧,清军的数量优势已经不太明显。 因此,尚可喜请求太皇太后出面协调,令湖广、江西重新向广东输送军需物资。又请求京师急调靖南王耿继茂率部入粤,与明军进行决战。 孙延龄驳斥关于广西清军消极避战的说法,理由很简单,广西本来就实力不济,兵力空虚,连广西提督线国安都还在贵州,不知在干什么,哪里有富裕力量。 广西又要提防吴三桂偷袭,又要和明军对峙,确实没有余力阻止明军东进。这是实力不允许,不是态度消极,更不是避战。 说到底,广西的重要城池都守住了,而广东沦陷大半,谁精忠为国,谁消极避战,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尚可喜听说这份辩驳书的内容后,气得连九泉之下的老兄弟孔有德都一起骂:“他奶奶的,选的什么女婿,废物,废物!把东江镇的脸都丢尽了。” 第401章 自罚大板 尚可喜在珠江北岸重新布置防线,杨遇明在肇庆收拾残兵败将,本应是明军乘胜追击,一举歼敌的好时机。 然而投降的城池实在太多,各路明军在受降、肃清顽抗余孽等杂事中牵扯精力,行动未免有些迟缓。 等局面稍稍稳定,清军早在慌乱中重新站稳脚跟,已没有明军浑水摸鱼的空间。 六月初,明清两军进入相持阶段,各路主帅纷纷派使者赶到广州城下,向朱由榔请示下一步行动计划。 朱由榔看着天女散花般的军情地图,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杨遇明坚守肇庆,明军被分割成好几块,一时间处于各自为战的尴尬之中。 其中,吴三省率领的步兵第二师从广西而来,被清兵挡在肇庆西北,西江上游的小湘镇; 罗义率领的步兵第六师出阳春、沿新兴江一路北上,止步于新兴江口的高要县,与肇庆隔西江对峙。 张仙保率领的步兵第五师占领新会后,一路追击清军北上,攻下大量清军据点。 然而在肇庆以东的思贤滘,张仙保也开始迷茫,不知道该向西进攻肇庆,还是去广州城下与天子汇合,只好先在江边扎营,静候天子安排。 总的来说,朱由榔让各路明军在广州会师的计划没有成功。肇庆作为珠三角的门户,在杨遇明的冷静应对下,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面对这个不大不小的失利,朱由榔没法苛责手下。 肇庆锁西江、新兴江、北江三江咽喉,是广东最关键的几个战略要冲之一。 永历刚登基时,行在就设于肇庆,向西连接梧州,向东俯视广州。 杨遇明坚守肇庆,而不是向东逃往广州,证明他不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统帅。各路明军被限制,也在情理之中。 肇庆是必须要拿下的战略要地,否则无法安心进攻广州。只是朱由榔掰手指数了又数,发现这个“老地方”有点不太好打。 肇庆附近总计三个步兵师,编制兵力两万出头。然而,阳江出来的两支部队都历经苦战,实力肯定有所折损,只能按六、七成实力计算。 朱由榔不知道肇庆清军的具体人数,不过参谋部根据清军的动向分析,给出的猜测是三万五千左右。其中,至少两万野战精锐。 普通驻防绿营战斗力不强,可在守城战中,有野战军做为骨干,他们也能发挥不小作用。 除了兵力不占优势之外,进攻肇庆还有一个大麻烦,那就是三路明军都缺少攻城重炮——吴三省千里迢迢而来肯定没有,阳江出来的两个师走了几百里山路,更不可能有。 现在清军都学精了,懂得在城外挖掘壕沟,防止明军用火药战术炸塌城墙。不想附蚁攻城,只能用重炮先轰塌城墙。 偏偏朱由榔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把重达两三千斤的攻城炮运到肇庆城下。 因为思贤滘是潮汐能影响的最远端,沿江再往肇庆走,西江就不再随潮汐而改变流向。 在思贤滘去肇庆的路上,还有一座名叫烂柯山的小型山脉拦在中间。 烂柯山虽然不大,却极为险峻。西江从中间穿流而过,冲刷出一条名为羚羊峡的峡谷。该峡谷两岸山壁陡峭,水流湍急,有小三峡之称。 在和平时期,小型江船需要安排纤夫沿岸拉纤,以对抗水流的冲力。在水流特别湍急处,还要利用绞盘,才能拖动江船逆流而上。 短短二十余里长的羚羊峡,就这样成为一道天然关卡,将大型海船隔绝在下游。 重达几十万斤的铁甲舰就更不用说了,直接用人力根本不可能拉得动。铁甲舰想要通过羚羊峡,只能先派出步兵,把峡谷两侧的清军据点全部扫清,再沿纤路布置大量绞盘,一小段一小段拉,或许有可能成功。 其他取巧方案,诸如拆下舰炮,用小船单个运输等方法大同小异,无一例外,都要面临肇庆守军的袭击和阻挠。 思来想去,朱由榔决定使用最笨的方法解决问题。 首先,在广西洲附近修一个简易码头,把攻城重炮卸上岸;然后,沿乡间道路绕过烂柯山,用人力推抵高要县;最后,再想办法把重炮运过西江,轰击北岸的肇庆城。 现在这一路都是明军领地,理论上很安全,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一路磨磨蹭蹭下来,怎么也得三、四个月才能打下肇庆,说不定还要打到永历十七年。 攻打肇庆遇到的种种困难让朱由榔感慨良多,简单思考可知,如果一直无法在野战中大量歼灭清军精锐,未来要攻打的险要关卡还很多。 比如说清远、韶关、赣州、郴州一带,到处都崇山峻岭,哪一座城池都不好打。用这种笨方法打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到长江边,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到京师。 一番深思熟虑后,朱由榔与郑成功推心置腹,密议一整夜后,亲自目送这位英雄离去。 就在大量军需物资向肇庆倾斜,准备打一场大战的准备期,朱由榔迎来两个神秘访客。 其中一个是栗养志、高进库派来的,请求大明天子同意高雷廉镇反正的密使。 在密使的描述中,栗、高两人的反正条件很简单,维持高雷廉镇不撤销即可。他们愿以总兵、副总兵的身份,为大明征战天下。 栗、高二人的言下之意,就是要继续领兵,而且要领高雷廉镇兵? 另一个是王国冲派回来的阳江使者。 阳江使者告诉朱由榔,自从明军炮轰广州的消息传开后,高雷廉军战意全无,连夜从前线退回高州城。 第三步兵师的军官本就全部是清军俘虏组成,出自高雷廉镇的军官也有一些。比如说曾经的海安水师副将江起龙,现就在王国冲麾下任副营长。 王国冲抓住机会,派出几个此人为说客,前往雷州游说,没想竟帮了倒忙。 因为江起龙告诉老上司栗养志,想成为大明的御林军,必须经过改编。一些兵油子会被剔除,主帅也不予许拥有家丁,就是亲兵队也会缩小规模,只保留一个千总队级别的直属警卫队。 这套实话实说的说辞让栗、高二人大吃一惊,立即派人向王国冲表示,必须承诺不打散他们的部队,否则他们不会投降。 王国冲没办法做这种保证,只能让栗、高二人派使者来面圣。 “陛下,师长他知错了,和江副营长一起自罚了二十大板,请陛下息怒。” 第402章 新的规矩 “劝降乃前线将领份内之事。实话实话,没有什么错。” 朱由榔让使者起身回话,又问了粤南三府在广州之战后的军民情况。 不出所料,高雷廉三府现在人心惶惶,回归大明的声音不绝于耳。 雷州的平民百姓早已习惯明军的存在,官绅大户对大明光复后的政策也相当熟悉——就是补交两年欠税而已。 只要开放海禁,恢复商路通畅,让他们能继续卖糖,那点欠税都是小意思。 廉州就更不用说了,自从永历十五年初被割下钦州、灵山等属县,治下只剩下合浦,虚弱得厉害。北面的郁林州都降了,他们也没有继续坚持的勇气。 举旗反正的唯一阻碍,就是高雷廉镇的三万绿营。 那些底层清兵未必想打下去。因为西江以南大量州县反正后,高雷廉就成了一块“飞地”。 外无强援,内缺粮饷,这三万清军既无法突围返回粤北,也没法长期坚守。继续留在满清这条船上,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 不过,明军未来几个月的战略重心在肇庆、广州,朱由榔实在没功夫分兵去强攻高雷廉。 相反,如果高雷廉投降,阳江西线的部队就能解放出来,参与几个月后的大战,对打赢肇庆战役帮助不小。 王国冲是个福将,第三步兵师的战斗力又相当强悍,应该出现在战场的关键位置,而不是陪高进库、栗养志在粤南打静坐战。 但是,栗、高两人的要求,朱由榔无法接受。 高雷廉不撤镇,部队不接受改编,就等于保持事实独立。除了换一面旗帜,和反正前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部队战斗力可疑,忠诚也可疑,朱由榔可不敢把这种定时炸弹拉到前线。他们碌碌无为还好,万一临阵倒戈,明军就会重蹈广宁之战的覆辙。 在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辽东巡抚王化贞的心腹爱将孙得功临阵倒戈,致使明军大溃败,整个辽东也因此沦陷。 如果让栗、高二人驻守高雷廉,就要留一支精锐部队在附近监视,以免高雷廉又“反正”回去。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军阀反来反去的情况相当常见。明军、顺军、西营都吃过这样的亏。如果没有一支精锐部队看着他们,一旦明军在肇庆战役遭到重挫,这种事重现的概率很高。 一来二去,明军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反倒要负担这三万清军的粮饷开支,倒不如维持现状还好一些。 朱由榔思来想去,发现尴尬之所以会出现,主要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大家对“投降”这件事没有共识。 无论是大明还是大顺,对主动拥兵归降者都十分优容,大肆封官封爵。归降势力实力越强,越有左右横跳的资本,主帅在新势力的待遇越好。 相反,如果实力不够强,或者没有保持独立性,部队就很容易被吞并,归降者也没有好下场。 结合之前各地投降时的混乱状况,朱由榔觉得必须立下一个规矩,让潜在的投降者有一个心理准备的过程。 弃暗投明,大明当然欢迎,不过必须接受新规矩,否则还不如不降。 再度接见密使,朱由榔没有再聊细节,而是直接将规矩抛出。 在新规矩中,他对各类投降做了详细区分,分为四种。 其一,在局势未定,胜负尚未明朗时,主动拿起武器与清军交战的行为,可以称为举旗反正。 举旗反正的部队可以保留编制,主帅与主要军官可以保留原职,指挥原来的部下。朝廷会参照这些军官原来的职衔,重新授予相应的军衔和爵位。 其二,在胜负已经明朗,主动改旗易帜,可以称为归降。 归降部队必须接受和平改编。士兵要去芜存菁,军官则要分批前往军官学校深造,被认为合格后,才能重新指挥部队。 鉴于归降有功,朝廷会优待这些军官,级别待遇不会下降太多。 剩下就是投诚和投降。 兵临城下时,主动放弃抵抗叫投诚;无路可退时,被动缴械叫投降。 投诚比投降好一些,有罪者可以减刑或赦免刑罚。投降最差,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免不了要被送到矿山做几年苦力。 密使听完这个新规矩后大惊失色,因为就凭高雷廉镇的现状,怎么也够不着举旗反正的标准,只能在归降和投诚里选。 “陛下,高雷廉是真心反正,真心想跟随陛下打清贼的啊……” “朕没说他们不真心。不过高、栗二人要想清楚,他们寸功未立,没有资格享受功臣的荣耀。既然向重归于明,就要接受朝廷的规矩,听从朝廷安排。如果他们还想首鼠两端,不如与我军战场相见,再分个高下。” 说完,他不再和密使废话,而是传召屈大均觐见,准备将新规矩广而告之,使之成为定例。 密使将新规矩带回高雷廉后,栗、高二人也大吃一惊,有种末日降临的感觉。 他们本来觉得,既然明军还没完全收复广东,高雷廉应该在首降之列,是千金马骨里的“马骨”。 即使天子不同意高雷廉维持三万军队,削减到两万,哪怕是一万、八千,他们也是能接受的。 只要核心骨干还控制在手里,朝廷就得继续用高官厚禄笼络他们。实在没办法时,还可以找机会重新回到清廷那边去。 接受部队改编等于断了这个后路。原有的编制被打散,新的军官由朝廷提拔,他们对部队的控制大幅降低。 至于军官分批前往军校学习云云,看起来很像一个陷阱。 军官离开了士兵,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到了安南,再厉害的武将,也敌不过十个巡检兵;再高的官职,也镇不住一个牢头。 就在他们惶惶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雷州通判李忠良突然造访。 “两位大帅,你们糊涂啊!” “此话怎讲?” “你们可认识吕锦、严启俸?” 吕锦、严启俸都是两广督标营的参将,在广东绿营属于高级将领,高、栗二人如何能不认识。 没等他们点头回应,李忠良又道:“吕锦在合浦城下阵前被俘,严启俸被困于下龙湾,最后率部投降。此二人顶多算投降、投诚,如今一个是军官学校教员,中校军衔;一个是步兵第五师少校营长。你们若是归降,难道会比这两人还惨吗?” “你……你……!!” 高、栗二人瞪大了眼睛,指着李忠良说不出话来。 李忠良泰然自若,似乎完全不在乎身份暴露会有危险。良久,他又长叹一声道:“某在国朝十四年,只是伪清的七品县官,如今已是正五品的雷州特派专员啦!” 第403章 循循善诱 李忠良的细作身份让栗养志、高进库都非常震惊。 他们不是不知道雷州有明军细作,也曾经暗中怀疑过很多官员,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李忠良。 这两年李忠良兢兢业业地为大清办事,还取得过很多成果,完全不像是细作的样子。 比如说安南之战前,他曾凑集十几万两军费,是所有府县官员里最积极的;又比如辅佐陈允中成功收购糖货——别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起码他出的主意都行之有效。 因为政绩卓着,上官赏识,同僚交口称赞,李忠良平步青云,从七品知县升任正六品雷州通判。 俗话说,当在家里看到一只蟑螂,那么肯定还有成百上千只蟑螂藏在暗处。 如果李忠良这样实心办事的官员都是细作,那么雷州恐怕早已被渗透成筛子。 想到此人也给自己出过很多主意,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是故意挖的坑,一瞬间,怒气从栗养志胸中涌起,让他气得满脸通红。 他大声喝道:“大胆!来人,将此逆贼抓起来!” 李忠良任由清兵将自己抓住,没做任何反抗,只是嘴角微动,发出阵阵冷笑。 “哼哼,你们就是这样弃暗投明的?” 这句话如冷水浇下,寒意从栗养志的前心透到后背,他的满腔怒火也瞬间被浇灭。 如今形势,这个细作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呀! 愣了一小会,栗养志终于想通关节,连忙让手下给李忠良松绑。 “不得对李大人无礼!” 等士兵将绳索解开,栗养志又拱手作揖道:“末将失言,请……特派员大人原谅则个……” 李忠良满意地点点头,揉着手腕径直走向屋内主座坐下。 “两位大帅,请坐,请坐……陛下的规矩已经定下,两位大人可自行决断,李某本不该来。只是……李某与二位同僚一场,实不忍二位步入歧途。为了高雷廉三十万百姓之安宁,军中三万将士之前途,两位大帅要三思而后行啊!” “特派员大人高义!如今我等该怎么办,还请大人赐教……来人,上茶!” “赐教不敢当!领兵打仗,我不如二位;可对大明政策的了解嘛,二位实不如李某。且听我细细说来……” 李忠良一边品着栗府的顶级好茶,一边向二人细细分析。 朱由榔所制定的投降新规矩看似有好几条,其实原则很简单。 那就是不看投降部队的实力大小,而是看他们对大明的认同程度。 投降的时间越早,证明投降部队对大明越认同,越忠诚;反之,则越不可靠。至于死到临头才投降者,那就和战犯没有什么区别了。 “二位不妨想一想,高雷廉的绿营兵马,和吴三桂麾下的广宁铁骑相比,孰强,孰弱?” “这……我等自然不能和平西王相提并论。” 平西王麾下都是西南诸省的绿营选锋,是真正的野战精锐,高雷廉的部队则大多是地方驻防军拼凑而成。两者实力相差确实很大,栗养志只能老老实实承认。 “琼州军又如何?” 李忠良又转头问高进库。 高进库论资历,论实力,和吴三桂亦没得比,只能甘拜下风:“琼州军自愧不如。” “那就对了,你们想想看,就连吴三桂这样的豪强欲投降时,陛下尚且没有松口,不予许他拥兵自重。二位想以高雷廉的三万兵马要挟陛下,可能吗?” “末将不敢……” “我等哪敢有这种想法……只是……” 栗、高二人支支吾吾,又说不出话来。承认要挟天子固然是大逆不道,然而让他们直接放下武器投降,又始终有些不甘心。 李忠良看出他们的顾虑,直接指出道:“二位怕陛下会杀你们,对不对?你们想想看,吕锦、严启俸……就连江起龙都没事,二位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要知道在以前,官兵抓住清将都是‘咔嚓’了事,是陛下重新定下规矩,这些人才得以活命啊!你们可知陛下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陛下说,很多人投清都是迫不得已,要给他们赎罪和改过自新的机会。” “陛下圣明,圣明啊!我等投清确是迫不得已啊……” 栗、高二人都叫了起来,纷纷讲起当年降清时的无奈。 栗养志是刘武元的旧部、刘武元又是在大凌河之战失败后,跟随祖大寿投的清。说起大凌河之战弹尽粮绝的困境,即使过了几十年,栗养志仍然唏嘘不已。 高进库原是江南四镇的明军副将。顺治二年,多铎率八旗下江南时,崇祯皇帝早已煤山上吊,江南四镇在弘光朝的胡搞瞎搞下,几乎自行分崩离析。 在那种局势下,高进库只是众多降将中的一员而已。 抓住“迫不得已”的稻草,两人仿佛看到洗白自身的希望。 李忠良趁热打铁,循循善诱道:“二位现在率部归降,可算重大立功,万万不能错过。现在不归降,再过几个月朝廷收复广州,二位只能‘投诚’了。” 栗、高二人听完默默不语,内心陷入严重的煎熬之中。 归降可以保住级别和待遇,还算体面,投诚就差得多了。两人都是总管一镇的总兵级大帅,再从校官做起,比杀头还让他们难受。 不过一旦走到那一步,能投诚都要谢天谢地了。万一沦落到投降,那才真是体面全无。 经过李忠良的一番分析,他们也终于意识到新规矩有多严密、多可怕。因为新规矩打破了“早投降不如晚投降,晚投降不如不投降”的潜规则。 以前是越矜持越能要到好处,现在则是越早投降越吃香,相去不可道以里计。 在这种规则下,以前抱团投降的最佳策略开始出现问题。 军队不是主帅的傀儡,而是军官与士兵的集合。各级军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在有利益诱惑的时候,很难让所有人齐心。 栗、高二人不敢保证,如果他们拒绝归降,底下的各级军官会不会跳出来造反,拿起武器和他们打。 因为根据最新的规则,最早跳出来反对他们的人,会自动从“归降”变成“反正”,成了有功之臣。 越晚举事,就越有可能落入“投诚”、“投降”的行列。 总而言之,在一支部队失去前途时,这种按投降早晚算功劳的阳谋相当可怕,能从下到上瓦解顽抗的决心。 毕竟,谁也不想用自己的前途,成全同僚的富贵。 “我等现在归降,真能授衔赐爵?” “当然,朝廷不会因为你们而失去信义。” 李忠良叹了一声,又道:“陛下的信用,那是天下共知啊。” 第404章 和平改编 栗养志不得不承认,在和明军的历次交易中,确实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事件。 朱由榔的开价一向很高,但履约情况也同样很好。 比如说永历十四年的赎人交易,朱由榔一次性就赚了他八万多两银子。 但当栗养志见到被赎回的数百军官、家丁,立即发现这个钱花得很值。因为明军既没有剪掉那些军官的大拇指,也没有严刑拷打,把那些人折磨得奄奄一息。 说好三百两一个军官,就真的把人完完整整地送了回来,还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又比如在战船换火枪的交易中,朱由榔所交付的燧发枪居然都是新枪,不是旧货或次品;所交付的粮食粒粒饱满,连一点发霉的陈米都没有。 这几次交易给了栗养志一个印象,那就是大明天子很守信用,不会偷奸耍滑。 再加上李忠良有理有据的分析,栗、高二人很快打消疑虑,决定一起率部归降大明,接受和平改编。 这次改旗易帜并没有引起太大混乱,很快就有一支来自香江岛的受降团前往雷州,正式接受高雷廉的归降。 受降团的正使是郭之奇,让栗、高二人感到安心不少。 在永历迁播安龙之前,郭之奇一直在两广联络义军,策反清将归明。栗、高二人也收过他的策反信,见过他派来的使者,双方算是老相识了。 朱由榔派这样一个内阁大臣前来,证明他对这次受降很重视。 情况也确实如此。 近三万清军,在还有余力自保的的情况下,主动放下武器归降,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外交胜利,意义之重大,不亚于一场大会战。 朱由榔抽调一大批精兵强将,包括参谋官骆雁行、武将薛开山等两百余人,和郭之奇一起组成受降团。 一来,趁此机会培养受降人才,积累受降经验;二来,将这次受降打造成宣传样板,吸引更多清军反正。 根据朱由榔的旨意,高雷廉军团将被改编为步兵预备第七、第八师,编制各六千人,实编各三千人。 栗养志和高进库分别担任师长,授准将军衔。 郭之奇告诉他们,准将是御林军的高级军衔,只有当上副师长或以上军职才能拥有,大约等于以前的都指挥佥事,或者还要略高一些。 不过,老的那一套职衔太过泛滥,拥有都督佥事、左都督之类职衔的人一大堆,无法正确表示受衔者的身份地位,御林军已经弃用。 新的这套军衔授予十分严格,军中职务没达到级别,不可能越级拿到军衔。不过一旦拿到就是终身荣誉,即使退役也不会剥夺。 主力师的正职一般是少将,第七、第八师的战斗力没达到要求,只能算后备师。 等这两个预备师在后面的战斗中建立功勋,证明自己的实力,才能成为真正的御林军,到时指挥官也会相应升为少将。 栗养志知道御林军的师级单位比清军的一个军镇还要强,师长最少也相当于一个总兵。 不过,他早在顺治十一年,就已经是都督佥事,现在反倒只被授予都指挥佥事,级别也降得太多了些。 他的不满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因为他很快得知,马宝、白文选目前也只领中将军衔,这种不满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说李定国,就是和马宝、白文选这些宿将比,自己的道行也还差得远。和这些从龙旧臣仅相隔两级,这个军衔确实不低了。 和个人的职位、荣誉相比,受降团大刀阔斧的裁军行动,则更让他们心疼。 按照御林军的选拔标准,原绿营士兵要一次性裁撤一半。首先就是老弱病残,通通按退伍处理。 身体要求高还不算,受降团还要对剩下的士兵进行一对一询问。只有身世清楚,答案令受降团满意的士兵,才能被送往琼州的训练营进行受训。 一开始,很多士兵因为答错问题而被刷下。后来,很多通过者总结出最佳答案。 比如说当军官询问,为什么要加入御林军时,不能答“没地方去”、“当兵吃粮”,而是要回答“为国效力”、“驱逐鞑虏”等等。 最佳答案是怎么被发现的,谁也说不清。不过当这些口号被要求大声喊出来时,很多士兵的心里都隐约有所触动。 栗养志曾担心这样大规模的裁军会引起骚动,甚至哗变。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担心实属多余。 因为明军的退伍福利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令人难以置信。 根据退伍条例,已服兵役的男丁如果原本没有田地,可以领到十亩生地开垦,面积在十亩到二十亩之间,视具体情况而定。 不愿意种田者,还会被蜂拥而来的种植园主、盐田老板招募。那些琼州老板愿意支付一大笔钱招募他们,每月至少七八钱,生活绝对有保障。 实在不愿意接受安排的士兵们,还可以领一笔路费返乡。 被裁撤的士兵没有因为失去收入来源而沦为乞丐,自然也没有哗变的动力。 从底层绿营兵变成农民或工人,大多数人没有沮丧或满怀怨气,而是充满对新生活的憧憬。 这一系列操作让栗、高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越看越觉得,选择归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明军对待退伍兵都那么好,对待现役战士就更不用说了。难怪明军的战斗意志会那么顽强,即使面临巨大劣势,也很少有人主动投降。 就在栗、高二人感到满意的时候,郭之奇再度找到他们,传达来自皇帝的最新恩赐。 朱由榔准备让位于安南的军官学校整体搬迁,迁到广州黄埔的长洲岛,以表达打赢广州战役的决心。 天子还准备在长洲岛附近的小谷围岛重建国子监。祭酒和左右司业的人选都定好了,分别是朱之瑜、顾炎武和黄宗羲。 “都是当世大儒啊!” “不错,还有来自泰西的大儒授业解惑。陛下有旨,两位将军都可以推荐三名年轻才俊,免试进入国子监求学。” 第405章 金融新政 在第三步兵师的监视下,高雷廉降军的改编过程有条不紊,进行得很顺利。 三个月后,驻防于三个府的三万大军已基本肢解完毕。 大量疏于训练、身体素质差的绿营兵被分流去开荒、种蔗、榨糖和制盐,由军转为民进行生产。 为了让减少裁军带来的动荡,朱由榔拨下经费,或补贴招募退伍兵的雇主,或采购开荒农具、或给选择返乡者发放路费。 整个过程花了八、九万两银子,让紧巴巴的财政捉襟见肘,也朱由榔心痛了好几晚。 不过,想到这场受降能让御林军避免一场大会战,数千士兵免于阵亡或伤残,朱由榔就感觉非常值。 从万历年间的三大征开始,大明国在动荡中渡过了六十余年。特别是萨尔浒之役后,边关连年战败,失去生计的百姓纷纷举旗造反,中原风雨飘摇。 整个国家历经数十场大型战役,每一场都是数万、数十万的士兵伤亡。因为屠杀、饥荒、瘟疫等人祸而丧命的平民百姓,更是数以亿计。 国家人口一年比一年少,土地一年比一年荒芜,就连战祸不太严重的广东,丁口和田地数量也比天启年间差得远。姚启圣之前的七个香山知县,甚至因为收不齐额定赋税而下狱。 至于四川、甘陕这些重灾区就更不用说了。据李定国、文安之等人的奏报,成都附近虎患成灾,皆因缺少人烟活动,野兽重返平原之故。 近两万男丁进入生产环节,无疑能帮助高、雷、廉三府尽快回到正轨,恢复因禁海迁界而倒退的生产能力。 其他归降府县的政策也类似,朱由榔没有大规模清洗曾降清的士绅,而是仿照当年徐闻旧例,用追缴欠税和罚款来代替刑罚。 一时间,为大明歌功颂德的声音不绝于耳,都说当今天子是个仁君。大量藏匿乡野的“遗民”焕发新生,主动前往广州海珠岛,请求觐见天子。 朱由榔分批接见了这些人,却没有给他们封官赐爵,而是要求他们发挥影响力,说服更多逃避兵祸的有钱人复出,尽快恢复珠三角的工商业生产。 尤其是佛山、顺德等手工业重镇,应当马上开机、开炉、开窑,让几十万产业工人有饭吃。 在以前,陶瓷、铁器、生丝、丝绸等产品一般运往广州城,在那里出售给各国海商,再装船出海,销往世界各地。现在广州城仍在清军手中,这条贸易渠道显然还走不通。 在这种情况下,香江岛商业港的价值充分体现出来。 清廷禁海迁界后,大量本应前往广州城的各国海商滞留在港岛,很多本应售卖到珠三角的货物也堆积在此处,急需通过交易恢复商业流通。 买卖双方的需求都十分强烈,所以很多交易都是一拍即合。商人们似乎无视前线正在打仗的事实,纷纷签下大额订单,要求珠三角的工坊主尽快交货。 南洋各大港口断货近两年,生丝、陶瓷等紧俏货物的价格翻了好几倍,急需珠三角重新供货。 在大量订单的刺激下,短途运输的业务量也在节节攀升。 到了九月,一艘能运载二十担货物的疍船,往返佛山与香江岛之间的雇佣价格已接近五两。 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因为一艘疍船往往是一户疍民操纵,两个月就可以往返三趟。 这意味着每户疍民月收入接近八两银子,比普通务农人家一年的收入还要高。 周玉、李荣、霍侣成等疍家首领笑得合不拢嘴,直呼倒戈大明这步棋走对了。如果还在大清治下,疍民们连鱼都没法捕,哪能像现在这样吃香喝辣,甚至能天天吃肉。 周玉还向天子提出请求,让一部分被征用的疍船退役。反正荷兰舰队主力已经走远,保留那么多纵火船也没什么用。 总而言之,在清廷一波大焚船后,死里逃生的疍船每一艘都是能下银子的金鸡,非常有价值。 朱由榔非常慷慨,不但同意了这个请求,还给周玉出了一个主意。 内河短途运输是疍家人的强项,周玉等人不妨各自成立一个内河运输公司,专门承接短途运输业务。 以运输公司的名义在香江岛、顺德、佛山设立办事处,能大大提升承接运输业务的效率,还能筹集资金造新船,快速增加运输能力。 适合内河运输的船只虽然造价不像海船那样昂贵,动辄几千、上万两,但也不是普通疍民能造得起的。 珠江内河曾经有上万艘疍船,但那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日积月累,才会有那么多。 普通疍户辛苦一辈子,能给下一代攒出一艘船就不错了,想以家庭为单位,短时间凑集大量资金造新船,几乎不可能。 清廷一次性烧毁了一大半,如果光靠自然增长,也许要几年,十几年时间才能恢复以前的数量。 朱由榔认为随着珠三角各县、各市镇的生产恢复,疍船的需求量还会大幅攀升,现在这点船完全不够用,得像造海船一样,猛造一大批江船才行。 “陛下英明,可我们哪有这么多钱造船呢?不瞒陛下说,现在末将每艘船抽一两银子份子钱,不过大部分用于养活没船的族人。现在很多疍民都想重新造船,可惜有心无力啊!” 周玉说的时候有些不安,因为私下收份子钱相当于一种税。收税可是官府才能拥有的权力,自己以首领的名义去收,多少有些僭越的嫌疑。 不过朱由榔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觉得这属于家族内部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去管。 如果疍船以运输公司的形式结合在一起,那这就属于公司内部的管理费,合理合法,官府更没必要干涉。 至于先有船还是先有钱,那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对于朱由榔来说,解决这种问题并不困难。 他经过一番思索,决定做出一个重大金融举措——成立一家商业银行,借钱给那些失船疍民造船。银行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香江交通银行,简称香交行。 至于资金来源,他打算抄袭后世的惯例,以股份制筹集启动资金,再以利息揽储。 第406章 一本万利 作为银行的雏形,专营货币兑换业务的私立钱庄古而有之,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 正统年间,大明宝钞贬值,朝廷放松用银禁令,从此银两、铜钱在大明并行流通,经营银、钱兑换业务的钱庄重新焕发新生。 万历五年,大臣庞尚鹏奏准设立钱铺,将钱庄正式合法化,从此钱庄以合法金融机构的身份快速发展,拓展出很多新的业务。 在商贸发达的南直隶、广东等地,大型钱庄不仅经营银钱兑换,还兼营贷款,发行庄票,供行商在联号钱庄之间汇兑。 商贸交易中常见的“银票”,就是庄票的俗称。 商誉良好的大型钱庄兑换风险低,所发行的银票很受欢迎,不但被商人广泛接受,甚至还可以当成钱来用。 广州府商贸兴盛,钱庄模式自然相当普及。 特别是经常使用银票的商贾,还有经常需要银钱兑换的手工业者、小商贩,对大型钱庄的信任,恐怕还要超过朝廷。 毕竟钱庄发行庄票会考虑头寸的问题,而朝廷发行大明宝钞则从来没有考虑过。 因此,当朱由榔提出筹钱开设银行,阁臣和幕僚们都没有感到很奇怪。 自从开设第一家茶叶贸易公司起,朱由榔就不断把私房钱投入各种新兴产业,利用政策红利狠狠地赚了不少钱。 整个大明,最成功的商人非他莫属。如果不是户部财政紧缺,经常从他口袋里掏钱,他的小金库起码有几十万两余额。 这样的人牵头成立钱庄,自然会有人响应,愿意一起合股经营的。不过朱由榔所提出的有息揽储,则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按照传统,钱庄代客人保管金银财物是收费的。 比如说某商人害怕失窃,在年初存入一笔银子,年末再取出来使用,就被视为代保管的过程。钱庄会根据金额、保管时长等因素综合收取费用,有时费用还不低。 因为在传统的经营理念中,保证兑付维护商誉至关重要,所以钱庄对放贷行为非常谨慎。大量金银被放在库房里存着,以免出现挤兑现象。 而保管金银财物是很危险的事情,需要大量人力保证安全,因此收取保管费用理所应当。 朱由榔所提出的,保管金银不收取费用,反而支付利息的方案,很多人都觉得离经叛道。 尤其是深谙商道的姚启圣,更是不顾降臣身份,直言这方案不可取。 朱由榔不解地提出疑问:“不给利息,怎么吸引更多人存钱?没有人存钱,哪里有银子借给商户呢?光靠股东投入的本金,何年何月才能将规模做大?” “陛下恕罪。支付利息是可以大量凑集银两,可是……凑集的银两越多,要支付的利息就越多啊!一旦钱庄赚到的钱不足以支付利息……” “不是钱庄,是银行,香江交通银行,”朱由榔很执着地提醒道。 “是,陛下,香江交通银行。不过钱庄也好,银行也好,主要收入无非是拆换银钱,收兑庄票的费用而已。说实话,并不是多赚钱的买卖。” “有了现钱,自然要放贷。放贷利息比给储户的高,不就有利润了吗?” “陛下,放贷须慎行啊!” 姚启圣孜孜不倦地说着钱庄运行的规矩,提醒放贷只能在特别富裕时偶尔为之,因为每次坏账都是重大损失,多来几次就十分危险。 既然能放贷的金额小,收入就低,无法覆盖利息成本。用不了几年,银行就会因为本金赔尽、现银枯竭而无法维持正常运营,最后在挤兑中破产。 朱由榔听完姚启圣的话后哈哈大笑,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担心成本而不敢揽储,担心坏账而不敢放贷,这简直就是因咽废食的典范。 “你们竟然怀疑银行的赚钱能力?真是鼠目寸光。就这么说,只要大明国运蒸蒸日上,银行吃利差就是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借贷者还的钱,覆盖坏账和储户利息绰绰有余。”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朱由榔花了几天时间,设计出一套详细的运营方案。他还叫来几个精于算术的干吏,用这套方案来测算收益。 在方案中,银行每年将会支付储户百分之三的利息,而放贷利息则收取两成。按照这个利差,只要坏账率不超过一成半,银行就是赚钱的。 为了防止挤兑风险,朱由榔还为银行设计了一套准备金机制,即不能把所有储户的钱都贷出去,必须预留一成现银备用。 朱由榔将坏账视为成本的做法,让众谋臣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想过,竟然能对坏账如此坦然视之。 不过他们对测算数字算了又算,发现账面上确实如此。再加上雇人成本,坏账率控制在一成以下,银行就是赚钱的。 即使坏账超过一成也没关系,银行还可以没收抵押物,收回大部分本金。 “当然赚钱,利差高达百分之十七,这样的生意还能亏本,那世界上真的没有赚钱的生意了。” 朱由榔得意洋洋,又指着方案中放贷那一部分,让众谋臣好好解读。 在他的设计里,放贷的对象不再局限于大商家。拥有实业作为抵押物的小工厂主,或者有大户担保的平民百姓,都能在银行借贷。 比如说,借款来造船的疍民就是交通银行的第一批放贷对象。只要周玉、霍侣成等知名人士肯用身家担保,银行就可以考虑放款。 还款方式也别出心裁,不是以年为单位,而是以月为单位还款。朱由榔给这种形式取了一个名字——按揭。 姚启圣等人惊讶地发现,在大量采取按揭还款的情况下,银行的现金储备将会十分宽裕。 因为一百两借出去,第一个月就能收回九两多,半年就能收回五十五两。 只要把放贷的时间错开,银行手里不会缺现钱,足以应对储户的兑现需求。 种种设计,让姚启圣等人叹为观止,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操作方式。 正应了那句话,只要明军一直在打胜仗,保证生产不受影响,风险确实可控。 姚启圣还敏锐地发现,收回来的钱还可以继续贷出去。这生意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第407章 信贷额度 姚启圣等人越研究,越觉得银行模式比传统的钱庄模式要赚钱得多。 在钱庄模式中,放贷对象以知根知底的大商家为主,每一笔都是巨款。所以钱庄每次放贷都必须非常谨慎,力求坏账率为零。 虽然巨额贷款收益很高,但是频次太低,所以总利润并不算太夸张。在利润无法支持有息揽储的情况下,钱庄光靠银钱兑换、银票汇兑等传统业务赚手续费,会很快触达天花板。 而银行模式允许坏账率存在,放贷范围可以铺得很宽,几十、几百、几千两都可以。只要人数足够多,放贷总金额就会非常高,利差收益远超手续费收益。 利润足够支撑有息揽储后,银行就可以大量吸引闲散资金,为放贷业务提供充足的弹药。 这种正向循环一旦形成,银行的业务规模就会迅速扩大,远超股东投入的本金。 最令姚启圣细思极恐的,是运营方案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规定。 规定是这样的,借贷原则上不直接交现银给借款人,而是转到借款人交易对象的账户里。 比如说某个疍户买船需要一百两,香江银行会把钱直接转到香江造船厂的账户上。名义上,疍户多了一笔欠款,造船厂多了一笔存款,实际上,银子在库房里根本没有移动过。 由于存钱有利息,造船厂不会马上将钱提出来,而是放在银行里让钱生钱。 银行多了造船厂这一笔存款,就可以把钱继续贷给别人,比如说风帆厂的老板,让风帆厂可以继续扩大生产规模。 这样一来,每一笔银子都可以多次利用,循环反复,让银行的借贷规模持续膨胀。 如果不是准备金的限制,这种循环可以无限继续。即使规定了一成的准备金,这种借贷也可以重复十几、二十次,让利差收益翻上整整十倍。 想到这一点,姚启圣、郑经、方以智等人都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一本万利已不足以形容这种暴利,必须马上发明一个新的成语来替代。 “没错,银行业就是这么暴利。不过,朕主要不是为了赚钱,而是通过银行放贷,让百业尽快复兴。所以,每一笔钱的去向都非常重要。钱要交到守信的人手里,用在扩大生产上,而不是给人坑蒙拐骗走。为此,银行要招募大量人手保证这一点。” 朱由榔指着运营成本那一项,提出除了高薪聘有经验的账房先生,还要招募一大批放贷经理和风控师。 每一个放贷经理都要由经验丰富的情报员担任,起码要在方以智手下干过两年地下情报工作。分控师则由最顶尖的商场老将担任。 他们要把放贷对象像敌人一样查个底儿掉,这就叫尽职调查。 方以智听完放贷经理的招募要求后,接连长叹了好几口气:“用这样的手段来做生意,不暴利都不行啊!” …… 在几个顶级智囊的协助下,朱由榔提出的银行方案很快再度完善。不久,香江交通银行就在香江岛中环路正式成立。 第一批储户自然是朱由榔参股的各大工厂。他们将存于账房的备用资金存于银行,以获得安全保障和额外利息。 第一批借贷用户则是两百名失船疍民。他们由周玉成立的内河航运公司担保,平均每人借贷一百两,总计借贷两万两银子。 周玉、霍侣成等人本想借更多,不过高级借贷经理胡一夫告诉他们,以疍民漂泊不定的生活方式,只能借这么多,即使有两名参将军衔的高官担保也无法提高。 “这就是陛下说的风控,如果需要为更多人担保,你们得提供更多的抵押物才行。” 胡一夫嘴里满是“风控”、“信贷额度”、“抵押物”等从朱由榔那里学来的新名词,说得周玉晕头转向。 面对拥有参将军衔的大人物,胡一夫当然不敢得罪,不过根据信贷额度放款是银行的规矩,他直言自己没办法违反。 因为借贷经理只负责尽职调查和办理借贷手续,最终还要给风控部审批,据说月度明细还要呈送董事长案前,也就是天子案前御览。 在层层把关下,造假放水的难度很高,不是借贷经理能办到的。 如果周玉等人要增加信贷额度,必须提供更多的抵押物,比如说金银珠宝、房产地契之类的东西。 “小人不是信不过二位,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小人也没办法更改,”胡一夫恭恭敬敬道。 周玉、霍侣成等人都是水上漂泊的疍民出身,哪里有什么房产地契,只能摇着头从银行离开。 几天后,周玉又带着一个西洋人回到银行,再度向胡一夫申请提高信贷额度。 “这位是凡·科恩先生,你应该认识?他在香江银行存有三万两银子。” “久仰久仰,”胡一夫恭恭敬敬地向凡·科恩作揖行礼。 这个西洋人可是香江交通银行目前最大的储户,一个人顶一万个老百姓。 为了争取到这个大客户,据说天子亲自特批,将利息提高到百分之五。 至于他为什么有这么一大笔钱,是因为这些都是荷属东印度公司用于采购生丝和瓷器的备用款。既然一时用不完,肯定要放在银行里吃利息。 胡一夫曾经私下猜测,额外多出的利息肯定被凡·科恩私吞了。 “小人愚钝,不知周将军与凡·科恩先生同来有何贵干?” 周玉指着凡·科恩,理直气壮道:“科恩大人愿意用存在银行里的钱为某担保,这样总可以提高某的信贷额度了?” “这……小人要请示上官,两位稍等片刻。” 胡一夫让人给两个客户上茶,然后“噔噔噔”跑到后院,向香江交通银行第一任行长姚启圣请示。 姚启圣对于传统钱庄的运行只是粗懂,远说不上精通,硬着头皮担任行长,更是在摸索中处理日常事务,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听完胡一夫的汇报,他立即陷入苦思。 以储户的存款作为担保,从道理上完全说得通。不过,现在是凡·科恩为周玉担保,周玉又为疍民担保,这种连锁担保姚启圣从来没遇到过。 谨慎起见,他决定亲自处理此事,问问凡·科恩为何如此慷慨,愿意用自己的钱帮一个大明将领作保。 第408章 闻所未闻 位于中环路的香江交通银行是一座大型建筑,按照大明县衙的规制修建,原打算作为广东巡抚衙门的临时驻地。 如今半个广东已经拿下,广东巡抚衙门自然不再适合设在香江岛。 因为地方够大,又修得坚固,被朱由榔看中,以银行购置资产的名义出钱买了下来,作为银行总部和第一个对外营业点。 姚启圣步入贵宾接待室的时候,周玉和凡·科恩已经喝到第二道茶。 “周将军,科恩先生大驾光临,姚某未能远迎,失礼,失礼了!” 见到新晋财神爷出现,两人连忙起身行礼相迎。 “姚大人太客气了,末将……” “周将军,‘大人’二字,姚某可不敢当呀。如今你贵为大明参将,我只是区区一介商贾,‘大人’之称,将军呼切莫再叫。担不起,担不起……” “姚大人……姚行长言重了……” 在互相寒暄客套中,姚、周二人都有梦幻之感。 在几个月之前,这两人都是清廷的高官、大将,所谈都是如何打败“明匪”。如今两人一起坐在“明匪”开设的银行里谈生意,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事关前途利益,即使互相认识,双方也不能因为老交情而让步。 姚启圣直言,银行建立伊始,还在树规矩,立威信的关键阶段。天子对银行雇员的要求很严格,尤其在放贷方面,不允许出现一丝纰漏。 两万额度是风控部门经过综合考虑,给予周玉等人的最高授信,不能轻易改变。除非周玉能提供更多抵押物,否则想大幅提高额度很困难。 “姚行长说得是,规矩乃天子所定,是万万不能破的。今日,末将正是为提供新的抵押物而来。” 说着,周玉看向凡·科恩,示意轮到对方出场。 凡·科恩立即会意,让随从拿出一份存单,接过话道:“周将军说得对,我在贵银行有几笔存款,其中一笔是一万两白银。我愿意用这笔存款为周将军做担保。按照荷兰银行的惯例,存款是最优质的抵押物,应该可以考虑为周大人提高授信额度。” 香江交通银行刚成立没几天,大储户还很少,姚启圣对每一个都了如指掌。他不怀疑凡·科恩有这个财力,只是他还没看透连环担保的风险,所以必须谨慎对待。 “尊敬的凡·科恩先生,据姚某所知,这些存款都是贵公司的备用金,用于采购生丝和陶瓷……” 说着,姚启圣端起一盏热茶轻轻吹了吹,用喝茶动作来争取一点点时间,最后梳理一遍即将要说的话。 “如果你决定为周将军担保,那么这笔存款就得一直留在本行,不可以随便支取。” “啊哈!尊敬的姚行长,你真是一个老练的银行家。在荷兰,这叫存款冻结。” “对,冻结这个词太恰当了。” 姚启圣伸出一个大拇指,赞赏“冻结”这个词很形象,接着,他又肃容道:“你要考虑清楚,万一,我是说万一周将军和他的手下都不能按时偿还贷款,那么这笔钱就会被没收,给他们抵债。” “当然,我完全同意。荷兰人很讲究契约精神,只要签下契约,不会不承认的。” 凡·科恩没有一丝迟疑,答得非常爽快,似乎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这个情况。 姚启圣猜测,这也许是因为欧罗巴的银行有着类似的制度,不过多年的历练,让他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否则情愿得罪周玉,也不能答应这次连环担保。 “那就好……姚某冒昧问一下,你为何要帮周将军担保呢?据我所知,你们之间……” 说着,姚启圣伸出两个手指,在周玉和凡·科恩之间比划了一下,意指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 一万两白银是一笔巨款,可以购买两艘战船,或支付一个步兵营大半年的军饷开支。 即使在朝中,涉及这个数量级的巨款,内阁都会讨论再三,然后才会提交御前会议决定。 就凭面前这两人的交情,互相做这么大额的担保,似乎很不符合常理。 看到姚启圣面露怀疑的神色,周玉连忙解释道:“姚行长有所不知,最近西洋人经常雇疍船,有时一天十几船。我答应他们,只要他帮忙担保,就打八折……”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姚启圣在心里快速算了一下,发现这里面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一艘远洋盖伦船载重四五百吨,疍船需要往返两百个航次,才能将几百吨货物从顺德、佛山运抵香江岛。 按照每个航次优惠一两计算,荷兰人每年能节省几千两银子。 这个优惠相当可观,确实值得商人冒一定的风险。 考虑到凡·科恩可以不如实上报母公司,而是将优惠和其他船长私分,一切就合理了。 虑及此处,姚启圣不再犹豫,同意以凡·科恩的一笔存款作为担保,提高周玉的授信额度。 周玉如释重负,立即再度提交贷款申请,为他手下疍户定购船只。 虽然江船不需要使用特别考究的木料,不需要很长的建造工期,但是香江造船厂的产能有限,报价每天都在涨。他必须尽快交钱下定,否则亏的钱就多了。 …… 几天之后,朱由榔指着姚启圣提交的简报提出质疑,询问为什么要给周玉增加授信额度。 周玉是虎门战役的功臣不假,但朝廷已经通过授予官爵、赐发赏银回报,没必要额外给他开特例。 特别是税务、银行等关键机构,朱由榔绝不允许任何人私下搞特权。 “属下擅自做主批了此事,请陛下息怒。事情是这样的……” 姚启圣将凡·科恩做担保的事和盘托出,又转述了凡·科恩愿意提供担保的原因。 他甚至还派出信贷经理,调查周玉的内河运输公司是否在帮荷兰人拉货,是否真的给荷兰人提供了运价优惠。 事情确如周玉所说,完全没有问题。 “哦?有点意思。” 朱由榔脸上露出一种“我不相信”的表情,然后传旨让税务总局局长立即觐见。 “陛下,这里难道还有诈?” “肯定有诈,不过朕现在还不知道诈在哪里。嘿嘿,甲方为了一点点优惠给乙方担保贷款,真是闻所未闻。” 第409章 生丝之战 姚启圣刚刚接触金融业,对新鲜事物不够敏感,对替人担保的严肃性没有足够的认识。 朱由榔是这方面的老江湖了,一眼就看出这里面有猫腻。 在等待税务局长觐见的时间里,他言传身教,向姚启圣传授自己的经验。 在金融发达的社会,替人担保贷款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父子、兄弟这样亲密的关系,一般不会有人愿意。 凡·科恩直接把钱借给周玉,可能还好一些,因为他可以要求周玉提供抵押物。如果周玉欠钱不还,凡·科恩通过没收抵押物,能挽回不少损失。 担保就差远了,一旦周玉故意不还钱给银行,凡·科恩想要追回损失比登天还难。 所以凡·科恩提供担保,等于将把柄交到周玉手里拿捏。 朱由榔要处理的军国大事太多,没关注这两人的生意交流有多频繁,关系发展到多密切的地步,不过,大概脱离不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凡·科恩雇船运货,是典型的甲方;周玉提供运输服务,是典型的乙方。 甲方希望乙方提供优惠,方法有很多,比如说长期合作、预付定金等等。凡·科恩来自荷兰这个商业国家,不可能不懂这些常规操作。 总而言之,无论优惠有多大,疍船有多紧俏,凡·科恩都不应该以提供担保来交换利润。 没过多久,广东税务总局的局长抱着一沓账本来到御前。 经过现场核对,朱由榔拿到关于荷属东印度公司的关税记录,进而得出荷兰人的采购规模和采购明细。 在朱由榔重振商业的短短三个多月里,荷兰人总计采购五船货物,包括生丝、陶瓷、砂糖和压舱的铁器等等,总价值高达三、四十万两。其中,以生丝最为昂贵,顺德陶瓷次之。 “荷兰人狠赚了一大笔啊!这比打仗赚得还多。” 朱由榔指着账本上“生丝”那一项,感叹荷兰人的疯狂。 三个月里,凡·科恩疯狂收购生丝一千五百多担(约十五万斤),价值十几万两银子。 生丝价格也由最初的每担四、五十两,涨到七、八十两。可以说凡·科恩以一己之力,将广州各县的生丝价格抬高近三成。 姚启圣看完之后,脸色也为之一变。 和铁器、瓷器等可以批量生产的商品不同,生丝产量受桑树的数量限制,短时间内很难提高产量。 荷兰人短时间内可以收购这么多,是因为禁海迁界令使得生丝销路不畅,大量囤积,价格暴跌。 蚕农已经断炊近两年,现在有人收购,当然选择以低价尽快脱手。 如果按照往年的价格,同样的本钱只够收购六、七百担。或者收购同样的数量,所支付的金额再多一倍。 姚启圣也想到,荷兰人这样疯狂收购生丝,是为了出口至日本。 从广东贩卖生丝到日本是一项非常赚钱的生意,利润高达几倍。郑成功之前与荷兰人水火不容,除了宝岛的归属问题,还有一项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争夺日本生丝市场的问题。 “陛下,荷兰人这样疯狂采购生丝,闽王恐怕会非常恼火。对福建的抗清大业,也会有所损害。” “没错,闽王的商船还在来广东的路上,荷兰人倒是先截胡了。” “那要不要由官府下令,禁止……” “不,抢购生丝并不违反朝廷法度,不能用朝廷律令来干涉。再者,生丝价格上涨于蚕农有益,我们不能以咽废飧呀。” 朱由榔也为郑成功的损失而心疼,不过他不能用官方命令来干涉,因为这是自由贸易的代价。 在广东,塘基种桑是一项刚刚兴起不久的产业,发展潜力还很大。 生丝价格回升,能让蚕农得到喘息,继而有本钱扩大鱼塘和桑田的数量,增加未来的产量。 也就是说,以官方命令限制荷兰人采购,可以让郑成功过阵子以低价收购,获得到更多利润,可广东的桑蚕产业也会同时受到损害。到底划不划算,很难说得清楚。 姚启圣思虑了片刻,提议道:“陛下,臣有一策,不知道可用否。” “哦,你说说看。” “我们不妨也一起抢购,把生丝抬到和往年的正常价格,这样荷兰人肯定不够现银抢货。过阵子我们再原价转卖给闽王,也可以为他们减少一些损失。” 朱由榔没想到姚启圣居然反应这么快,能一下子想到这么符合自己治国理念的办法。 不过他觉得这个办法还不够好,因为官府就该干官府该办的事,而不是越俎代庖,亲自下场肉搏。 更好的办法是定向放贷,先把钱借给郑成功留在香江岛的驻商,等船队带银子过来,再抹平账目。 郑成功的手下可都是经商老手,由他们来操作,比广东这边亲自下场效果要好得多。 “陛下英明,臣马上就去办。” 朱由榔点头让姚启圣离开,不过荷兰人与周玉的交易,仍然还存在很多疑点。 几天后,细作就将事情查得明明白白,将报告呈到御前。 作为担保的交换,周玉发挥疍船可以深入小河杈,直接接触老百姓的优势,帮助凡·科恩在乡间收购生丝。 生丝没有经过中间商赚差价,而是直接卖到疍船,能为荷兰人节省一大笔成本,周玉手下的疍民也因此得到不菲报酬。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这样深入的合作,怪不得凡·科恩愿意压一万两进去。 看到这样的报告,朱由榔哑然失笑。 这个时代的人并不笨,只要官府放松一点限制,马上能创造出很多赚钱的新办法。 至于方以智等人提出的,朝廷命官内外勾结的指控,朱由榔也一笑置之。 因为周玉只有一个参将的头衔,并不是真正的军队将领,不曾管辖一个官兵。既然他手底下的疍民不领军饷俸禄,那么自己找生财之道也是应该的。 不久之后,宽待周玉的举措有了回报。因为周玉主动请求面圣,揭发凡·科恩的一项新阴谋。 第410章 技术扩散 “陛下,末将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西洋鬼子安好心,末将有罪啊!” 周玉伏于御前,将他和凡·科恩近几个月的交往和盘托出。 有一些朱由榔早已通过情报网掌握,有一些则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凡·科恩通过联合收购生丝,取得周玉的信任,然后又更进一步,提出一个新的要求。 凡·科恩希望周玉在顺德雇佣一批熟练的制瓷工匠,利用疍船繁多,盘查不易的优势,将人秘密带到香江岛。 这个要求并不难办,对于周玉而言,这就是举手之劳。顺德是陶瓷重镇,相关工匠如过江之鲫,花钱雇佣个并不困难。 然而,凡·科恩要的不是普通学徒,而是知名的老师傅,而且数量繁多,每个工序都要,总计五六十人。 雇人本不触犯朝廷律法,然而荷兰人偷偷摸摸的举动,引起周玉的警觉。如果这件事对大明无害,对方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办,不会如此小心谨慎。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周玉决定放弃与荷兰人合作的利润,向天子检举。 “普通工匠就算了,老师傅都是各窑的香饽饽,恐怕不会随便答应远赴西洋?”朱由榔问道。 “确实没几个愿意。所以,凡·科恩暗示末将用一些手段,把人诓到香江岛,甚至……” “绑架?”在侧旁听的郑经本就不喜欢荷兰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大声发出呵斥,“真是胆大妄为!陛下,微臣斗胆提议,立即拘捕凡·科恩等西洋人。” 朱由榔也非常恼怒,不过仔细想想,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其一,根据周玉所说,凡·科恩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提出诓骗或绑架。暗示之说,虚无缥缈,不可以拿来定罪。 其二,既然这件事自己已经知道,荷兰人暂时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其三,与清军决战在即,拘捕荷兰舰队的指挥官,可能会引发新的战争,导致明军背腹受敌。 最后,朱由榔没有下令直接拘捕凡·科恩,而是将事情交给方以智,让他想办法秘密拘捕几个次要人物,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明荷结盟之后,荷兰商团都在香江岛落脚,秘密拘捕几个并不困难。方以智手下细作行动迅速,第二天就把详细口供提交到御前。 关于此次事件,朱由榔有一些猜测,不过看完口供之后,他发现事情有些棘手。 早在万历三十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就通过抢劫葡萄牙人,获得一艘满载着中国青花瓷器、漆器与丝绸的“克拉克”型商船。 荷兰人把缴获的货物带回到阿姆斯特丹,将这批中国瓷器进行拍卖,引起整个欧罗巴的轰动,以英国和法国国王为代表的王室成员也争相购买。 这次事件影响极大,从此整个欧罗巴都称这种具有鲜明风格的青花瓷器为克拉克瓷。 满清崛起之后,大明历经连年战乱,从中国运到荷兰的瓷器大为减少。 为了满足市场的需要,荷兰皇室开始派出专人,在代尔夫特着手筹建自己的制陶企业,召集技艺出色的制陶工匠,仿制中国青花瓷。 在朱由榔重返广东的时间节点,荷兰已经拥有“孔雀”、“年轻人的头”、“陶瓷罐”等三家大型陶器工厂,统称为代尔夫特窑。 利用荷兰传统的制陶技术,代尔夫特窑成功生产出一些陶瓷产品,不过品质较低,与中国青花瓷差得很远。 因此,凡·科恩一得到合法进入中国的机会,立即想办法窃取中国瓷窑的制作工艺。把几十个顺德老师傅带回荷兰,就是他想出的完美计划。 朱由榔看完整份口供,觉得实在有点倒胃口,骂道:“贪得无厌!” “西洋鬼子狼子野心,人面兽心。” “没错,荷兰人卑鄙无耻,可恶之极!” 对这样的商业合作伙伴,众谋臣厌恶至极,纷纷给出极差的评语。有的人甚至提议,应该立即中止与荷兰人的商业合作,将之驱逐出香江岛。 “这就是技术扩散啊!英国人、法国人也好不了多少。” 一番痛骂之后,朱由榔逐渐平复心情,接着笑道:“今年英国人大量收购茶叶,应该是茶叶在伦敦销量极好的缘故。不久之后,搞不好英国人会偷茶树种子,绑架制茶师傅呢。云南的八个制茶大师,可能很快会有危险。” “此有此理!” 旁听的张北海大吃一惊,一脸担心问道:“要不通知阳武伯,让他加强戒备,派兵保护?从缅甸走伊洛瓦底江,可以直通云南,不得不防啊!” “胡闹,中国的制茶师傅成千上万,咱们能监视多少。” 朱由榔笑着驳回了这种荒谬的提议。 云南本就有种茶的传统,这几年茶叶产业迅速发展,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在车里宣慰司,永历十三年开辟的新茶山,已到可以摘茶的年份。无数的少民通过种茶、制茶,赚到大把大把的银子。种茶、制茶成为那里的支柱产业。 在顺宁府的凤庆县,种茶也广为流行,甚至还有一种制茶新工艺被开发出来。被称为凤庆滇红的新茶型广受欢迎,有追赶普洱之势。 正所谓只有前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在云南懂得种茶、制茶的师傅成千上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控制的住。 陶瓷产业亦是如此,顺德的陶瓷工人成千上万,请不动老师傅,荷兰人还可以退而求其次,邀请普通的学徒去荷兰。 因害怕技术扩散而禁止外国人上岸,甚至断绝贸易,那是因咽废食。 可是除了此策,朱由榔想不到什么方法,可以完全杜绝外国人学习中国的传统工艺——雇人并不犯法。请不动老师傅,花大价钱请些普通工匠总是可以的。 朱由榔还更进一步,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即使大明采取严厉政策,禁止一切西洋人登岸,还是无法防止技术扩散。 因为不止大明治下有陶瓷工匠,满清治下也有,甚至更多,更好。无论安南瓷还是顺德瓷,都比不上景德镇的正宗青花瓷。 在明、清争霸的大背景下,把荷兰人重新推向鞑子那边,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第411章 无形之敌 丝绸、陶瓷、茶叶,是中国传统的优势商品。早在上千年前,它们就经过印度、中东,远销世界各地。 茶叶就不用说了,也许会陪伴人类直到灭亡;丝绸直到几百年后,仍然是高档服饰面料的代名词;陶瓷的应用非常广泛,除了制作日常器皿,还普遍应用在家装及很多高科技领域。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三大产业都极具发展空间,潜力巨大。 在另一个时空,满清制定了严厉的闭关政策,禁止外国人接触这三大出口商品的生产过程,刑法严酷到杀头。 不过,种种措施显然都失败了。 茶叶被英国人带到印度、斯里兰卡和肯尼亚;陶瓷工艺被法国传教士殷弘绪窃取,让代尔夫特成为欧罗巴的瓷业中心;丝绸产业则被日本超越,让中国沦为可悲的原料产地。 所以寻找一个方法,保护中国优势产业在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利益,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朱由榔心中,这事关国计民生,重要程度不亚于打赢一场战役——毕竟有形的清军易对付,无形的敌人最难防。 为了找到一个完美办法,防止中国传统工艺外泄,朱由榔苦恼了好几天。 世界已进入大航海时代,闭关锁国等于自我阉割,放弃进步。 然而频繁的贸易活动是一柄双刃剑,在促进商品流通的同时,一定会加速技术扩散。 怀着纠结的心情,朱由榔前往香江岛的军火工厂,视察武器供应的情况,顺便召集各大老板,让他们想办法研发一种“秘密武器”。 听完这种“秘密武器”的广阔前景,老板们都表示一定竭尽全力把东西做出来。 “不但要做出来,而且不能是残次品,得扛用耐造,”朱由榔再次描述新产品的要求,然后又追加了一句:“不能手工打磨,得大量生产,降低成本。要得多,朕可没有那么多钱买。” “陛下放心,臣等一定照办。” 骆希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军工厂一定尽力研发,至于价格,他估计用料那么少的东西,成本顶多半两银子。 “东西虽小,做好却不简单啊。能用半两银子做出来,记得尽快申请专利,免得被人偷学去了。” “陛下提醒得是,小人省得。” 骆希德恭恭敬敬地应承,眼睛却瞟向几个同行,似乎对此早有心得。而其他老板也对骆希德还以挑衅的眼神,一副仇怨极深的样子。 看到这些小动作,朱由榔大感好奇,特地将骆希德留下来闲聊了一番。 他惊讶地发现,以骆希德为首的军火大鳄们对于技术盗窃,早有相应的对策。 原来,为了防止清军细作搞破坏,香江岛的军工厂都集中在同一个区域,互相之间挨得很近。 在几个军工厂之间,互派细作刺探商业情报,是很常见的事。此外,无论各厂如何提高待遇,工人的流动总是难以避免。 比如说某军火工厂发现一种新工艺,能大幅增加效率,或者提高某种武器的品质,那么隔壁的工厂就会很快跟进,开始使用相似的工艺。 如果原创者能证明那是自己申请过的专利,那么窃取者就乖乖掏钱认栽,老实付专利费。证明不了,那就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原创者只能干瞪眼。 为了延缓友商偷学的速度,骆希德等老板们,给技艺高超的师傅大幅增加工钱,并尽早签长约,使他们不能改换门庭。 最重要的是,在友商还没把新工艺学透之前,尽快拿下更多订单,用赚来的钱继续扩大工厂规模。 工厂规模越大,师傅越多,新工艺和新工序就发现得越快,产品也越精良,越受欢迎。 现在骆希德-马丁公司已成为军火界翘楚,很多人——比如说碣石苏利,现在只认他家的燧发枪。别的军工厂只能通过降价,以压低利润来竞争。 用骆希德的话来说,尽快把肉吃完,别人就只能吃剩菜,喝剩汤。 商人的智慧给朱由榔带来很多启发。他发现,自己之前走进了死胡同,思路没用在正确的方向上。 视察完军工厂之后,他立即召见方以智,让他把秘密拘捕的几个荷兰商人给放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就这么算了?” 方以智大惑不解,接着又追问道:“陛下是不是想再等等,等前线收拾完杨遇明和尚可喜,再找荷兰人算账?” “朕没有这个意思,虽然确实很想给凡·科恩一个教训,但翻遍大明律,朕也没能找到可以将他们定罪的条文。所以……” 朱由榔摊开双手,用身体姿势表达自己的无奈:“正所谓‘依律治国’,朕只能把他们给放了。经过这件事,他们近段时间应该不敢再放肆,不敢雇其他人诓骗、绑架工匠了。” 方以智垂头丧气,似乎觉得有些不甘。 不过广东刚刚经历长达两年的禁海迁界,前线又在打仗,确实很需要荷兰人在香江岛继续贸易,给百废待兴的各行各业输血。 荷属东印度公司财大气粗,拥有雄厚的资金,又能调动大量远洋海船运输,不是初来乍到的英国人能比的。 即使富如郑成功,也只能在生丝这一项与荷兰人掰手腕,至于陶瓷、漆器等商品,东南一家肯定吃不完。 “《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微臣担心,荷兰人不会善罢甘休,等风头过后,又会再打工匠的主意啊。”方以智叹道。 “祖传工艺是商业秘密,当然要保护。但千日防贼,必有一失,严防死守不是好办法。朕有一个新想法。” “陛下请说,臣愿闻其详。” 朱由榔没有直接说,而是讲起了丝绸向西方传播的历史。 早在一千多年前,丝绸就在古罗马大受欢迎。 为了节省金币,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重金雇佣几位修士,从中国偷回了蚕种和桑叶,让欧罗巴有了自己的丝绸业。 然而一千年过去了,欧罗巴生产的丝绸质量仍然远不及中国。大明的丝绸出口仍然以成品为主,占据对外贸易的很大份额。 “一千年过去了,我们的丝绸仍是最好的,荷兰人还是得买。为何?因为我们的丝织工艺一直在进步,而且比他们快。” 第412章 工业倾销 听完丝绸业在欧罗巴的发展史,方以智对中国千年来一直保持技术优势,不禁感到有些自豪。 一番感慨过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微臣愚钝,这是否说明技术外传并不可怕。只要我们一直保持领先,就始终拥有优势?” “没错,正是如此。” 朱由榔肯定了这个判断,又道:“当然,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让西洋人轻易将我们辛苦积累的工艺偷走。不过,正所谓百密一疏,他们总有学会的时候。即使一直学不到,他们也可能自己探索出来……又或者,发现一种全新的制瓷工艺,制造出更精美的瓷器。” “陛下莫要诓人,天下还有比景德镇青花瓷更好的瓷器?” 张北海叫了起来,满脸的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景德镇青花瓷已是巧夺天工,很难想象更好得有多好。 “朕不知道,不过,朕认为应该会有。” 方以智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间发出感叹:“烧制青花瓷的方法,也是蒙元时期才被窑匠发现的。这么想来,更好的瓷器确实可能存在。” 朱由榔点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他早就见过一种与传统陶瓷截然不同,然而更精美,适合制作日常器皿的瓷器种类,那就是骨瓷。 他不知道具体的骨瓷制作工艺,不过他相信,只有陶瓷产业不断进步,才能抢在欧罗巴人之前,把骨瓷发明出来。 他告诉在场众谋臣,如今是大航海时代,世界日新月异,欧罗巴各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发展。 《礼记》有云: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竞发,勇进者胜。 走得比别人慢,就等于倒退。 如果大明满足于祖传工艺,踟蹰不前,中国领先世界的丝绸、陶瓷等产业很快就会被欧罗巴各国,甚至日本赶超。 光靠保护祖先传下来的工艺,只能领先一时。只有跑得比别人更快,才是保持长期领先的万全之策。 郑经在旁边倾听良久,越听越感觉得这个观点有道理。 最近二三十年,日本一直在大量进口生丝,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日本人在自己织丝绸。 长期以往,中国的丝绸产业真有可能被日本超过,绝不是危言耸听。 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危机,因为科学技术的较量不是军事相争,也不是商战角力,要对付的敌人不在眼前,而是分布在全世界和遥远的未来。 郑经忍不住问道:“陛下,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跑得比别人快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关键就在于如何才能一直保持领先。” 朱由榔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继续提出问题:“我们的种桑、养蚕、丝织一直领先世界,诸位想想看,这是为何?” 这个问题相当有深度,众人都不得要领。 有的人说,也许是欧罗巴与中国的气候不同,并不适合种桑树,养桑蚕。也有人猜测,也许是那边的织机不行。 还有人说,就是欧罗巴人的脑子笨,学不会高深的编织技法。 方以智自幼好学,酷爱稀奇古怪的科学知识,塾中诵读之余,即“好穷物理”。成年后,又载书泛游江淮、吴越间,遍访藏书大家,博览群书。 游学的过程中,他结识西洋传教士毕方济、汤若望等人,并得以阅读西洋之书。因此,他对欧罗巴的人文地理、科技发展都了解颇深。 既然欧罗巴能孵育出古罗马这样的璀璨文明,脑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方以智试探着答道:“会不会是因为中国以桑、蚕、丝为生的人比较多……” “依朕所见,八九不离十。” 朱由榔告诉众人,中国有男耕女织的传统,所以从事养蚕、织布的人数较多,丝绸产业始终保持着较大规模。 蚕种培育和丝绸纺织技术,是无数蚕农(桑农)、织工花费千年,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成就。 不过,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无论在哪朝哪代,蚕农、织工都是处于下层,过着很贫苦的生活。 这些穷苦人为了吃饱饭,已经差不多耗尽力气,没有余力思考太多东西。 想要加快进步速度,必须大幅扩大产业规模,把瓷窑、缫丝厂、纺织厂做大做强,做到外国难以企及的地步。 用品质更好,价格更低廉的产品,通过倾销的方式,把他国的产业挤垮。 只有用产业化打败别国的产业,才是保持技术领先的灵丹妙药。这样中国技术进步的速度,才能快于西洋细作盗取的速度。 为了说明技术和产业的关系,朱由榔又举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例子: “早在天启年间,毕懋康就自行造出燧发枪,并留下《军器图说》详加点评。后来,又有孙元化着《西法神机》,汤若望着《火攻挈要》。可以说,燧发枪的制造技术早就传到中国。为何最近两年,我们才生产出足以媲美法国造的燧发枪?因为知道制造方法固然重要,然而军工产业化,才是关键!” “产业化?倾销?” 方以智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些新鲜词的意义。 “没错,就是产业化。” 朱由榔告诉众人,产业化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规模一定要大。现在一年销往欧罗巴的瓷器才几万件,太少了。 正因为少,所以价格才昂贵,代尔夫特窑才得以在夹缝中生存。 他的设想是在十年之内,把瓷器出口规模增长一百倍,达到每年三百万件。 在这样大规模的倾销下,整个欧罗巴都会用上中国生产的瓷器。无论是代尔夫特窑,还是佛罗伦萨窑,都不可能撑得住,只有破产一途。 方以智呆呆地思考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叫道:“陛下,妙呀!把他们的窑都挤垮,他们就算偷到工艺,又给谁用呢?此乃釜底抽薪之策,我大明的陶瓷工艺,可以独步天下也!” “哈哈,哈哈!” 朱由榔发出爽朗的笑声,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就是这样。我们把饭先吃完,让别人即使上了饭桌,也只能喝汤,或者连汤都没得喝。” 第413章 贸易逆差 每年出口三百万件瓷器是一个相当宏大的计划,这意味着光瓷业这一项,每年就能为大明国赚回一百万两白银。 根据现行的商业税率,朝廷通过场课、关税等手段能抽二成,也就说,仅陶瓷出口一项,就能为朝廷创造二十万两税收,相当于数个人口大府。 这个收入年年有,年年递增,还不用朝廷派官员管理,不用派兵驻守,与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丁银田赋完全不同。 尽管税收已经很可观,不过朱由榔更在意另一件事,即每年一百万两白银的净流入。 这个时代的交易用都是真金白银,可不是随意印刷的纸币,不会发生实物商品换回废纸的事。 朱由榔告诉众人,这种银钱净流入叫做贸易顺差。 一个国家有了贸易顺差,各行各业的老板就有资金继续扩大生产,或者用赚来的银子进口国内急需的商品——比如来自暹罗、安南的粮食。 相反,如果国家白银净流出,就会形成贸易逆差。 贸易逆差国家的商人相当苦恼,必须想方设法从本国百姓手里搜刮金银,以保证贸易继续进行。 总而言之,拥有贸易顺差的国家占主动权,可以自由调整进出口数额,达到贸易平衡。该国的产业会越做越大,商业会越来越活跃。 反之,贸易逆差国则会因为缺少金银货币,不得不闭关锁国,进而死气沉沉,逐渐走向衰落。 至于是否能完成“三百万件”的目标,朱由榔并不太担心。因为早在崇祯年间,仅广东的瓷器产量就高达几十万件。 如果不是满清入粤造成社会动荡,进而人口锐减,光广东一省,就能完成任务。 当然,想要尽快恢复并扩大陶瓷、丝绸、漆器等传统行业的产能,并顺利卖出去,除了需要大量资金,还需要很多条件。 烧制青花瓷需要大量无烟煤和高岭土,这些珠三角很少,需要从安南鸿基煤矿、合浦高岭土矿等地运送到广州; 扩大桑树、甘蔗的种植面积则会造成粮食产量下降,需要从安南、暹罗等地补充大量粮食; 至于日本年产高达五十万两的白银产量,也需要船只去贸易,去赚取。 总而言之,继续扩大贸易和生产规模,需要大量适合远洋航行的大型船只。 在禁海迁界令之下,广东的民用海船被清军糟蹋了七八成,总运力已然大减。 朱由榔掌握的民用船有百余艘,然而吨位都不算大,光为香江岛运输各种物料,就累得水手们喘不过气来。 安南、琼州、香江等地的造船厂早将工期排得满满当当,木料也不够用,无法继续扩大产能。 至于暹罗的合资船厂就更不用指望了。纳莱王被王进宝、赵国栋两人联手揍得左右支绌,完全没有造船的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朱由榔只能感叹从农业国走向工业国的道路之难,远超他的预期。 …… 荷兰商团成员连续失踪好几天的不正常事件,让凡·科恩心中非常不安。 商团成员都是高薪人士,甚至可以算小小的富豪,夜宿不归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是几个人同时消失好几天,这就有点离谱了。 就在他准备报官的时候,几个人却垂头丧气地回到商站,哭诉几天来的经历。 听到自己窃取陶瓷工艺的阴谋败露,凡·科恩的第一反应是马上逃离商站,登上舰队溜之大吉。 可还没等荷兰人收拾好细软,一队御林军就将商站团团围住,指名道姓让凡·科恩马上面圣。 凡·科恩可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只好乖乖束手就擒,跟着大明官兵走向皇帝行宫。 一路上,他想了好几套说辞,一见到朱由榔,立即大嚷大叫起来。 “尊敬的大明国皇帝,贵国的官员违反了明荷好友协定,你必须予以严惩。” “哈哈,哈哈,”朱由榔大笑起来,“此事从何说起,朕愿闻其详。” “贵国私自扣押我方使团成员,还对他们用刑……” “用刑?难道他们受伤了吗?” 凡·科恩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半天,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大明的刑讯手段相当阴险,折磨人不留伤痕,让人拿不到任何把柄。 没等凡·科恩继续开口,一旁的方以智发出责问:“你身为使团成员,试图绑架我大明国数十名工匠,又该当何罪?” “绑架?我从没说过要绑架任何人。我向周将军提出的请求是雇佣,正常的雇佣!” “哼哼,你认为在大明国,这种狡辩有用吗?”方以智冷哼道。 凡·科恩双手抱胸,一言不发,脸上似乎在说:你也没有证据,何尝不是在狡辩?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朱由榔忽然长叹一声,开口打圆场。 “凡·科恩爵士,中国有句俗语——明人不说暗话。制瓷技术是中国的宝贵财富,受专利法案保护,不允许他国窃取……再说,明荷两国已达成贸易协定,我们又不是不出售瓷器,你们拿银子买就好了,何必自己生产呢?” 朱由榔告诉凡·科恩,生产中国瓷器是一项很复杂的工艺,步骤多达几十个,不是少数工匠能完成的。 即使荷兰人能顺利把人绑走,没有二三十年,不可能吃透这些技术,更别提和中国瓷竞争了。 凡·科恩看到皇帝下来打圆场,知道这是下台阶的最好机会,于是苦着脸,开始卖起惨来。 “尊敬的陛下,我们想要自己生产瓷器,也是无奈之举。如果陛下知道我们的痛苦,会原谅我的鲁莽行为。” “哦?白糖、丝绸,还有瓷器,不都是贵公司想要的吗?你们会有什么痛苦?” “陛下愿意提供货物,我们当然很感激。但是,贵国要的东西太少了,无论我们运什么来,都卖不出去。长期以往,我们哪有钱继续贸易呢?” 凡·科恩告诉所有在场的大明官员,从几十年前开始,荷属东印度公司就在万丹收购中国海商走私过去的瓷器,少的时候每年几万件,多的时候几十万件。 中国海商通常都是满载而去,赚取大把银子后空载而回。 为了平衡白银的净流出,荷属东印度公司只好在印度、日本和南洋三地之间进行区间贸易,从日本赚取足够白银,再购买中国的瓷器。 现在大明国的银行无条件给郑成功放贷,摆明要抢日本航线的生丝生意。这样造成的逆差相当可怕,用不了多少年,荷兰就没有足够的贵金属了。 “尊敬的陛下,你说我们打算自己生产瓷器,是不是迫不得已?” 第414章 不讲道理 凡·科恩的诉苦相当有意思。 简单来说,荷属东印度公司既想大量采购中国生产的商品,又不想给银子——至少不想让金、银等贵金属从荷兰流向中国。 这种“既要又要”的想法充满贪婪的味道,方以智等人都觉得漏洞百出且不讲道理。 自古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钱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既然荷兰人想通过贸易赚这个钱,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周转资金,筹集足够的银子。 白吃白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郑经自幼跟随郑成功经营东南,深谙经商之道,自然不会上这个当。 他冷笑着驳斥道:“你们将货物运回欧罗巴,自然会有人付钱购买。这就是你们下一趟的本金……你们难道打算连本金都不留,全部当成利润分掉?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 “大明地大物博,又是长期赚银子的一方,自然不会懂的。” 凡·科恩似乎觉得与郑经无法沟通,又转向朱由榔,接着道:“尊敬的皇帝陛下,荷兰的人口数量仅有一百多万,比广东还要少几倍。如果长期流出金银,很快整个国家都穷了,哪里还能继续贸易呢?这不单是本公司的苦恼,更是国家的苦恼。希望陛下明察。” “你的意思是货物入超会造成贸易逆差,进而导致货币减少,通货紧缩。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 凡·科恩告诉朱由榔,虽然荷兰的国民富裕,但是体量实在太小,无法长期处于贸易逆差之下。 荷兰国王早就观察到金银向中国流失的现象,并制定许多政策防止这种情况蔓延。鼓励区间贸易,鼓励商人在代尔夫特设立瓷窑,都是应对贸易逆差的产物。 如果中国坚持与荷兰抢夺日本生丝市场,又不肯大量采购印度棉布和香料,那么无论荷属东印度公司多想赚取利润,贸易都无法维持下去——这等于变相卖国,荷兰国王会毫不犹豫地将公司管理者抓起来,然后判处绞刑。 经过一番分析,方以智等人终于搞清楚原委。不过很多人都觉得这是荷兰国自己的问题,大明朝廷没有义务帮他们解决。 而朱由榔则重新进入沉思,因为他想到这不是荷兰国的特有问题,而是欧罗巴诸国的共同问题。 荷兰国很小,英、法等国也大不了多少。大明人口数以亿计,也许比整个欧罗巴还多。在大明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他们的体量都不值一提。 比如十九世纪的英国,就被茶叶贸易带来的逆差吸得痛不欲生,最后无耻地使用倾销ya片来抵消货币流失。 类似的事件还有很多,证明在地大物博的中国面前,他们想不到方法打破这个局面。 如果对欧罗巴国家长期保持巨额顺差,一二十年后,大明肯定会被整个欧罗巴视为吸血鬼,进而成为“欧罗巴公敌”。 “看来,想把好处占尽,确实是不行啊!” 朱由榔在心里感叹了一番,然而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必须又当爹又当妈,为对方解决这个问题。 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维持贸易平衡,不能把对方一下子吸死。 “科恩爵士,如果你能保证不再窃取中国的技术,朕可以考虑调整政策,帮你们解决金银流失的问题。” 听到对方重新称呼自己的爵位,凡·科恩内心欣喜万分,大声叫道:“陛下英明,如果你的方法行之有效,我们保证不再尝试雇佣贵国的工匠,同时也会说服本国商人,不再做其他尝试。不过,陛下打算怎么解决呢?” “朕会公布一个清单,给贵国生产的某些商品给予关税优惠。你们可以把大明需要的东西带来” “不知陛下所说的某些商品,指的是哪种?” “船,远洋海船。只要价格合理,朕会组织一些大型公司购买,保证你们有销路。” 听完这话,凡·科恩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船舶这种货物。 荷兰的造船业非常发达,在赞河两岸,各类造船厂数不胜数。 虽然荷兰本土并不生产造船材料,但因为占据欧罗巴地理要冲,可以从周边国家大量进口。 他们从波兰、德意志等国进口建造船壳所需的橡木,经由马斯河或者是莱茵河运送到荷兰南部的多德雷赫特、或是北部的赞丹、埃丹、霍伦和恩克赫伊曾等地。 制造桅杆的松木,则来自斯堪的纳维亚、波美拉尼亚、普鲁士和波兰;西班牙、瑞典和哈茨山脉则提供了造船所需的铁;大麻织物的原料从沙俄或者里加运来;焦油、沥青则分别来自俄罗斯和瑞典。 可以说荷兰就是一个大型的船舶组装厂,通过高效管理,将欧罗巴各国的便宜原料整合,赚取大额利润。 这样大的产能,荷兰国自己显然用不完,所以并不像英国那样拒绝出口船只,反倒鼓励船舶出口,以赚取高额利润。 凡·科恩担心的是,一旦中国拥有大量高性能的海船,就会对他们在香料群岛的统治造成威胁。 中国距离香料群岛实在太近了。从广州出发,顺风十天就能抵达马尼拉,再加十天,甚至能抵达望加锡。 一旦大明官方拥有数百艘盖伦船,荷属东印度公司显然无法与整个大明抗衡。 看出对方的顾虑,朱由榔道:“你的担心毫无必要。贵国不卖,我们可以自己造。中国福船的厉害你也领教过,三打一,你们并没有胜算。再者,我们可以向英、法、意等国购买。朕和葡萄牙的约翰四世国王,还有罗马教皇都是老朋友,你能保证他们都不卖吗?他们帮朕采购,难道你们也不卖吗?” 凡·科恩顿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造船业是荷兰的支柱产业,显然无法拒绝他国采购。与其让中间商赚差价,反倒不如直接卖给大明划算。 朱由榔端起茶盏,悠哉道:“大明有陶瓷、丝绸,你们有海船,互相贸易是各取所需。这样的交易贵国还拒绝,那就太不讲道理了。” 第415章 畜力战舰 从宏观上来说,国际贸易就是为了互通有无。 中国拥有制瓷、丝织、种糖等产业的优势,荷兰造船产业领先世界,两者之间产业互补,正是绝佳的商业合作伙伴。 朱由榔提出“丝瓷换船”的建议,正符合这种理念,因此显得逻辑非常缜密,说服力很强。 凡·科恩的危机意识很强,始终将大明视为荷属东印度公司继续称霸南洋的威胁,因此不愿意向大明出售性能优越的盖伦船。 然而公司需要中国货物,需求对华贸易持续进行,除了朱由榔的建议,他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既然大明皇帝暂时还不会下毒手,凡·科恩在安心之余,也就打了几个哈哈,要求再考虑考虑。 朱由榔并不着急,让荷兰使团回商馆慢慢想,然后有召见了葡萄牙大使布加路、英国大使亨利·戴克斯,提出类似的建议。 张北海觉得这个做法似曾相识,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和明缅和谈时的情况差不多——引入更多的谈判对象,以打破垄断。 这个博弈战略相当成功,英国大使亨利·戴克斯很快同意派人返回伦敦,游说查理国王修改《航海条例》,或者对向大明出口船舶做出特殊许可。 风声传到凡·科恩的耳朵,让他压力倍增。 英国是荷兰最大的竞争对手,一旦英国垄断对华贸易,就会诱使更多英国商船前来中国。长期下去,英国人在马六甲以东海域的实力必然倍增。 凡·科恩觉得自己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如果试图阻碍大明国变强,就会让英国变强。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大明变强是相对“不坏”的结果。 很快,凡·科恩再度请求面圣,表示自己会派出得力助手返回荷兰,说服公司同意这种贸易模式。 荷兰没有禁售船舶的法案,只要公司不阻挠,船舶贸易不成问题。 最后,他还提醒朱由榔,英国人向来包藏祸心,且卑鄙无耻,不是好的商业合作伙伴。和英国人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最好尽快断绝。 “哈哈,这个提醒非常有道理,朕会慎重考虑。” …… 外交大获成功,朱由榔的心情相当舒畅,连续下达了好几个命令,要求内阁尽快拟出几个扶持方案,为邓耀、杨彦迪、周玉等人成立远洋运输公司提供便利。 邓耀、杨彦迪都是职业海盗出身,陆战并不在行,现在窝在钦州、龙门一带当守备将领太屈才了。 朱由榔打算说服他们以商养战,在高棉、菲律宾等地开创一片新的事业。 方以智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向欧罗巴国家大量采购远洋海船,有打压大明治下造船厂的嫌疑。 不久之前,朱由榔刚提出过以产品压垮产业的理论。大量采购海船似乎与这种理论有冲突。 “怎么会呢,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啊!” 朱由榔对此不以为然,因为这两年清廷把中国的海船烧了大半,损失实在太大了。大明无论开设多少造船厂,短期都无法弥补这个缺口。 即使一年进口五十艘盖伦船,距离需求都很遥远,不会对大明的造船业造成冲击。 而且朱由榔还提出,中国建造的传统船型存在缺陷。由于船身强度不够,福船、广船等船型不适宜在极端恶劣的海况下航行。 如果只在中国附近海域,这个缺陷并不明显。但是再远一些,比如说绕道好望角,或者横跨太平洋,缺陷就会被放大。 大明治下的造船厂拿到大量盖伦船来研究,吸收欧罗巴的造船技术,否则将会在大航海竞赛中落后,甚至失败。 未来几百年,世界各大强国将会在争夺海权中度过,尽早起步,有益无害。 方以智对这种长达几百年的预言将信将疑,又尝试问道:“那几百年之后呢?” “朕也不知道,或许是更广袤的天空。” …… 时间飞速流逝,秋收过后,明清两军对峙的前线再度紧张起来。 根据吴三省等前线将领的汇报,在明军消化新领地的时间里,清军在肇庆、广州两城外围修筑了大量防御工事。 明军惯用的倚山防御,大量挖掘壕沟等战术被清军学了七八成。 在试图合围肇庆的尝试中,明军推进的速度很慢,有时一天也打不下几个据点。 精锐士兵的损失让前线将领心痛不已,纷纷在军情报告中诉苦。 朱由榔看到前线发回的伤亡数字,也同样感到非常心痛。 御林军战斗力强不是白来的,训练及配备装备的成本高昂,每损失一个,意味着损失上百两银子。 百战精锐在阵地战中消耗,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在巨大的成本压力下,朱由榔没有“不要伤亡数字,朕只要肇庆”的底气。 一番研究过后,他决定改变思路,提出新的战略部署。 新战略非常简单,即降低肇庆前线的进攻强度,以保持军事压力,消耗清军的战略物资为主。 军队大量改用火器后,火铳、火药、弹药的消耗量相当惊人。朱由榔认为只要切断肇庆与外界的联系,光靠一座坚城撑不了多久。 这个战略的关键在于控制肇庆东北方向的北江、绥江,把清军的主要补给动脉断掉。 这个战略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困难重重。 主要困难在于北江、绥江都比较小,而且都是逆流。之前用帆船拖拽铁甲舰进入绥江不是不行,然而灵活性肯定大幅下降。 用舰炮敲掉清军在两岸设置的火炮阵地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灵活性越差,帆船的损失就会越沉重。 朱由榔急需一艘自带动力的铁甲舰,以充当踹门的急先锋。 还好,他早就下令改装一艘铁甲舰,现已接近完工,只等最后几个工序即可重新下水。 前往香江造船厂视察新舰,方以智看到一个令他合不上嘴巴的船舶动力系统。 在铁甲舰内部,英国工程师史密斯设计了一个畜力或人力驱动的装置。马匹牵着绞盘绕圈,然后通过齿轮组和传动轴,将动力传给船尾。 朱由榔告诉他,船尾的圆形装置叫螺旋桨,在水下转动时,可以产生推力驱使船舶前进。 动力越强,螺旋桨转动的速度就越快,船舶速度也会相应增加。 按照朱由榔提出的定义方式,一匹马的力量等于一马力,铁甲舰最多可以让四匹马同时干活,再让四马预备,也就是四马力的动力输出。 “四马力的铁甲舰,应该可以驶进绥江了,实在不行,就用八匹马。” 第416章 鲁班再世 史密斯设计的传动装置相当精密,可以将畜力绕圈转所输出的功率,转化为螺旋桨转动的动力。 可惜整套装置传动部件太多,部件转动时,转轴与轴承之间产生的总摩擦力巨大,传动效率无比低下不说,还很容易因为过热而损坏。 史密斯早就提出过这个问题——滑动轴承的内壁无论打磨得多光滑,添加多少油脂,摩擦总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在陆地上,滑动轴承的缺点是可以接受的。比如说马车,就是用滑动轴承来托住车轴,让车轮可以飞快旋转。 传动效率低下,无非就是走得慢一些,坏了还可以停车更换,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船用则完全不同。在江河里行驶,不进则退,一旦传动装置坏掉,所造成的损失就有可能非常巨大。 特别是通往船尾的那一条传动轴直通水下,一旦损坏,船舱就会大量进水,连修都没法修。 对于这个致命缺陷,朱由榔之前委托军工厂生产了一套新设备来解决。 “骆老板,呈上来。” 跟随在天子身后的骆希德大声应命,亲自拖着一个木盘走到史密斯面前。 木盘上,是八个钢制的圆形装置,每一个都只有碗口大小,看起来没什么稀奇。 然而骆希德的动作却非常小心,当史密斯拿起其中一个,打算细细把玩时,骆希德甚至忍不住大声提醒。 “小心!小……小心点。” 史密斯被骆希德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将东西放下,似乎自己也感觉此物烫手。 “哈哈,哈哈,”朱由榔放声大笑,“没那么容易坏,要是磕碰一下就坏,那还怎么装在船上用?大家都看看,这玩意叫滚珠轴承,是个好东西啊!” 方以智大步向前,拿起一个在手里把玩。只见滚珠轴承由内外两个环组成,中间由钢盖子覆盖,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学着朱由榔的动作,用手握住内圈,另一只手转动外圈时,他发现内外圈之间丝滑无比,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稍微用力一拨,外圈就转得飞快,且久久不停。 “陛下,这可真是好东西!用他套在齿轮和传动轴上,可以省力十倍。里面支撑外圈的东西,莫非是钢珠子?”方以智好奇问道。 “没错,就是钢珠。每个滚珠轴承里面,都有八颗钢珠,当然还有一些润滑的油脂。” 朱由榔得意地介绍完自己“设计”的装置,又向骆希德道:“告诉各位大臣,制造这些滚珠轴承,你花了多少钱。” “进献给陛下之物,不敢提价格,”骆希德陪着笑道。 “实话实话,大明朝廷还不至于缺这点钱。” 骆希德知道天子的脾气,只好报出了三百两的数字。 这个夸张的价格令在此所有人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天子在旁,他们肯定要对骆希德这个奸商痛骂一番。这可是钢做的东西,又不是金子做的,哪能这么贵。 看到几个阁臣级别的人物都露出质疑的目光,骆希德背后冷汗直流,只好将滚珠轴承的制作过程详细说了一遍。 滚珠轴承用料并不多,即使用最好的钢料,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由于所有部件都需要极其精密,打磨所费的工时就变得极高。 其中最难制作的部分,就是轴承内部的钢珠。那些钢珠不但要坚硬抗压,还要大小完全一致,且浑圆无比。 几十多个老师傅日以继夜工作一个月,才打磨出六十四颗合格的钢珠。至于磨费掉的钢珠,则整整装了一箩筐。 仅算人工成本,这六十四颗珠子的造价就高达二百两。再加上十六个内外钢圈,八个滚珠轴承总造价三百两一点都不夸张。 听完骆希德的一番话,方以智不由得发出感叹:“真是巧夺天工,鲁班再世啊!” “东阁先生过奖。我等粗浅之人,只是卖些力气而已,算不得什么。陛下的设计之巧妙,才是真真的巧夺天工啊!” 史密斯也同意骆希德的看法,这种滚珠轴承的结构确实十分精妙。 如果能降低成本大规模生产,不仅可用于造船,还能用在车辆和水力锻压机等大型器械上,所提高的效率,价值远超轴承的制造成本。 再加上三叶螺旋桨,史密斯已经朱由榔列入世界顶级机械设计师的行列之内。 当然,这个荣誉得在铁甲船成功试航,证实滚珠轴承和螺旋桨有效之后,才能颁给朱由榔。 部件已经齐备,后面的工序并不困难。一个时辰之后,史密斯骄傲地宣布,铁甲舰的传动系统组装完毕,可以下水试验畜力驱动的可行性。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广州号铁甲舰重新滑入水中,四匹骏马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牵上船。 很快,广州号船尾的水面滚涌,指挥台的信号旗挥舞,告诉岸边众人机械已在运行当中。 只见铁甲舰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挪动,航速估计还不到半节。很难说是螺旋桨在驱动船身,还是单纯风力在吹动。 朱由榔看看时辰,又问了一遍身边的水师将领,确认潮水正好在涨落之间,没有任何洋流在影响船速,然后失望地发出一声感慨。 这样的速度几乎没有实战价值。考虑到北江、绥江都是逆流,动力起码还要增加好几倍,才能让铁甲舰在实战中机动。 “这……可真慢啊!” “陛下,也许我们还要继续改进。四马力还是太小了,也许我们应该换一套齿轮,然后多加几匹马。” 史密斯尴尬地表示歉意,然后保证在几天内改进。只要不更换传动轴,重新安装一套齿轮组并不费劲。 “嗯,换牛去拉,牛的力气更大一些。” 第一次畜力战舰在不完美的成功中落幕,几天之后,史密斯再次邀请朱由榔观看试航。 这一次,史密斯骄傲地宣布,铁甲舰可以在平静水面上以一节半的速度行驶。如果北江、绥江的水流不太湍急,逆流而上问题也不大。 至于为什么能这么快,主要归功于四头健壮的牛,还有四组,总计十六个士兵在一旁助推。 “陛下,这可是二十马力的无帆战船,世界首例,我引以为傲。” 第417章 步炮协同 广州号铁甲舰第二次试航的时候,径直穿过香江湾,让围观的十万百姓震惊不已。 他们见过用风帆前进的帆船,也见过用人力划的桨船,即使蹩脚的桨帆船也不会令他们惊奇。然而无帆无桨还能自行的船,已超出他们的想象范围。 很多人匍匐于岸边,高呼妈祖显灵;也有人认为,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祥瑞降临;甚至有人猜想,或者有像刘伯温那样大神通的半仙,再度出山辅佐大明天子打天下。 无论哪种猜想,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明军的秋季攻势必会再次获得大胜。 这种乐观情绪就像野火,向珠江两岸不断蔓延。 为了测试动力系统的稳定性,广州号在向三水前进过程中,经常不用帆船拖拽,而且反复独立在珠江航行。 经过白鹅潭的时候,朱由榔看到广州城墙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身披甲胄的清军,也有平民百姓。 明军最近几个月只会在单日对广州城进行有限炮击,保持宣传攻势,双日则休息,让城内百姓喘口气。因此,在双日完全不必担心有炮弹飞上城头。 这天,尚可喜、达素及一大帮清军高级将领也登上城楼,亲自观摩明军的新式战船。 所有人都对自行移动的铁甲舰深感震惊,这意味着北江、绥江防线不再是明军水师行动的阻碍。 铁甲舰实在太坚固,除了跳帮夺船,这个时代的攻击手段几乎无法破防。无论是普通炮击,还是小型纵火船,都阻止不了铁甲舰前进的脚步。 广州城外的航道不是虎门通往三水的必经之路,明军大摇大摆地“到此一游”,充满了示威和挑衅的味道。 尚可喜等人想不出有效应对措施,只好继续向肇庆方向继续调兵,增强三水、四会两县的控制力。 尚可喜的应对在朱由榔的意料之中,也是他让铁甲舰巡游白鹅潭的目的。尽量把清军兵力摊开,明军才有穿插包围的机会。 十一月初,广东的天气开始变得凉爽,适宜大军拼杀。 广州号铁甲舰在思贤滘经过一番检修后,横渡东平水道,向北江逆流行进五里,然后靠岸抛锚,向东岸的清军阵地进行火力压制。 一时间,炮火轰鸣,地动山摇。 广州号上的大型臼炮以大仰角抛射。炮弹出膛后,划过一条抛物线,然后落向壕沟后面的清军阵地。 壕沟内侧的清兵们惊讶地发现,那些炮弹不但绕过他们垒起的矮土墙,落地后还会发生剧烈爆炸,对周围的士兵造成破片杀伤。 有经验的老兵知道,向上抛射的大口径火炮叫臼炮,会爆炸的炮弹叫开花弹。 由于大型臼炮非常沉重,移动困难,在守城战中使用较多,很少在野战出现。 明军打破了这个规律,直接将大型臼炮装在铁上,产生惊人效果。 清军直射的滑膛炮拿铁甲舰没什么办法,而明军曲射的臼炮则可以对壕沟后面的清军造成大量杀伤。 这种一面倒的火力压制非常打击士气,小半个时辰后,清军终于放弃用火炮进行还击。几乎所有清兵都趴在地上,或者跳进壕沟里躲藏,以减少无谓的伤亡。 几十艘疍船随后而来,在炮火掩护下,陆战队的士兵们十分从容,抢滩登陆后,甚至还有时间进行简单的休整。 远处观战的栗养志、高进库等人哪里见过这么富裕的进攻方式,昂贵的开花弹就像不要钱似的向敌人阵地撒。 对面据点的清兵在一个时辰的炮击中,至少阵亡了几十人,同时还有三倍的受伤人数。 他们不清楚这个据点有多少清兵驻守,不过这么轰下去,沦陷只是迟早的问题。 栗养志想起下龙湾一战的情景,连忙提醒在一旁指挥的张北海,先不要让陆战队员去冲击壕沟。 反正都是拿下,没必要增加伤亡。 “光打炮哪行。陛下说过,炮兵是用来压制的,夺取阵地还得靠步兵。”张北海不以为然道。 “张帅高见,不过一旦我们停止炮击,贼人就可以重新抬头,对冲阵的将士予以还击。那些壕沟可不好过呀。”栗养志心有余悸地提醒道。 “停止炮击?为什么要停止炮击。” “不停止炮击怎么冲……” 栗养志刚说到一半,就听到前线响起冲锋的号角,数百明军齐齐发出喊杀声,向布满壕沟的敌军阵地冲去。 在明军的上空,无数炮弹仍在呼啸而过,似乎完全不担心砸到友军。 事实也是如此,曲射的炮弹就像长眼睛一般,掩护完步兵冲过一段距离,又开始向清阵后方蔓延。 在明军步兵先锋跳入第一道壕沟,肃清残余清兵的时间里,臼炮仍在持续轰击第三道、第四道壕沟后面的敌人。 栗养志看得眼都直了,几道壕沟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也就二三十米的距离而已。炮兵稍微装少一点药,炮弹就有可能砸到自己人。 那些步兵的胆子也如此之大,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被友军轰到,这种勇气让栗养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栗养志之前还觉得预备第七师是百战精兵,每一个士兵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精锐。现在看来,距离真正的御林军还差得很远,最起码头顶友军炮火进攻就绝对做不到。 “没见过。” 张北海得意洋洋,指着一个冲锋就拿下第一道防线的士兵,接着炫耀:“这叫步炮协同,真正的高级战术,可不容易练呢。” “张帅用兵如神,末将佩服。” 栗养志弯腰拱手,用谦卑的姿势表达自己的敬仰。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想过,如果明军在秋季攻势大败,自己将如何自处。他还考虑过,如果临阵倒戈,是否还有回到清军阵营的可能。 现在他的心态已经完全转变,无论这一仗明军是胜还是败,他都绝对不能再度倒戈。即使退到香江岛,也要站在大明这边,唯天子马首是瞻。 这种技术精湛又不要命的军队实在太可怕了,自己的嫡系部队没有一丝获胜的可能。 就在感慨万分之际,栗养志猛然发现远处的清军据点已然溃败,数百清兵向三水县城方向狂奔,还有同样数量的清兵举起白旗,向杀到近前的明军投降。 “胜……胜了?一个时辰就……” “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截断绥江,何时才能合围三水、四会?这帮兔崽子,还得再练。”张北海不满地嚷嚷道。 第418章 福延子孙 张北海满嘴“何足道哉”,好像对突击营的表现很不满的样子。 栗养志、高进库等人都是在兵油子堆里打滚几十年的人,哪会听不出话里玄机。这是赤裸裸的炫耀,然而他们却连一丁点反感情绪都提不起来。 因为军营里实力就是一切,谁麾下部队强,谁就有资格炫耀。 强者不需要谦虚,弱者也没办法不服气。如果不想看别人摆谱,只能把自己的兵练得更好、更强。 第一天的战斗在毫无悬念中结束,明军占领江边阵地,清军退到铁甲舰射程之外重新设立防线。 夜里,栗、高二人亲自设宴,向张北海请教练兵秘诀。 张北海只是一个小卒出身,指挥打仗还算中规中矩,到了酒桌上,哪里是栗、高这两个老江湖的对手。几杯黄汤下去,他就把新战术讲了七七八八。 步炮协同战术其实并不复杂,关键不在步兵,而在于炮兵。 在以前,无论明军还是清军的炮兵,一般根据个人经验装填弹药。同一个人,相邻的两次发射,装药量都有可能差距极大。 加上炮弹重量不严格统一,一两几钱的装药差距,炮弹落点就会散布得很严重,有时实际落点能和预计落点的距离能有一两百步。 这样大的误差下,步兵当然不敢冒着友军炮火往前冲。毕竟死在敌人枪下是没办法,死在友军炮下,那就太窝囊了。 这一战中,广州号铁甲舰上的炮兵不但使用制式炮弹,还使用小锡器罐预装火药。 这使得大型臼炮每次发射时,炮弹和火药使用量和上一次差距极小。炮手们只要微调发射角度,炮弹落点就可以预见。 个别有经验的炮手,甚至能将落点控制在三十步范围内,不太可能误伤友军。 至于炮兵没有提前算好射击角度,没有根据步兵推进速度预留安全距离,导致误伤友军,那是炮兵的严重失误,自会有长官处罚。造成严重事故的,还会上军事法庭。 总而言之,步兵只要专心往前冲就好,不用想那么多。 栗、高等人听完咋舌不已,这些措施看起来每一项都很简单,想全部做好却非常困难。 且不说炮手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能不能快速算准射击角度的问题,光是精准控制火药的硝、碳、硫磺配比,将每一个锡罐的火药份量称得不差分毫,就是极困难的工作。 没有大量熟练工匠在背后默默支持,没有账房先生一样精通算术的炮兵,这套步炮协同战术根本玩不下去。 想到短时间内偷师无望,栗、高二人立即改变思路,提出让他们麾下的预备第七、第八师跟随主力发起进攻。 理由他们早就想好了,既然两个预备师吃的都是大明皇粮,领的都是朝廷俸禄,自然应当上阵杀鞑子,哪能一直躲在珠江南岸看戏呢。 张北海几杯黄汤下去,心中警惕之心早就扔到爪哇国。在栗、高二人的刻意奉承之下,他很快被捧得飘飘欲仙,在酒桌上就当场拍板,同意了请战要求。 在之后几日的战斗中,明军依然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似乎被突击队的威名吓倒,后面几个据点的清军一看到明军登陆,立即像疯了一样向三水县城逃窜。 栗养志、高进库麾下部队跟在突击队后面,像辅兵对待战兵一样,为突击队鞍前马后,抢着干粗活、杂活。 至于打扫战场,抓捕、甄别俘虏等善后工作,他们更是义不容辞,缴获也全都老老实实上交,一点也没有藏私。 友军如此卖力,突击队的工作大幅减轻,大家都盛赞雷州军知情识趣,是得力的助手。 就这样,明军以每天一个据点的速度向上游推进,没过几天,战火已蔓延至三水县的大沙镇。 大沙镇对面就是绥江入口,距离四会县城只有二十余里而已。 肇庆府以北是茫茫山区,既没有大型州府提供物资,也没有像样的官道转运物资。湖广提供的军需物资经北江运来,得先进入绥江,在四会附近卸货后,再用小推车走陆路运向肇庆。 只要明军将绥江两岸的清军据点拔除,清军补给船将没地方卸货,更无法将军需物资送到杨遇明手中。 在罗义、吴三省、张仙保等三万明军围攻下,肇庆清军无论火铳、弹药,还是粮食药品的损耗速度都极快。一旦失去北江这条补给线,必定越来越捉襟见肘,越来越虚弱无力。 等到肇庆城内弹尽粮绝,杨遇明无论手里还有多少百战精兵,都没办法坚守下去,要么投降,要么放弃建制逃亡山区。 在追击中消灭敌人,可比强攻坚城划算多了。因此,肇庆前线是主战场,却不是胜负关键之地;沿江战场看起来战斗规模都比较小,却是秋季攻势取胜的关键。 朱由榔坐镇广州城对岸,一来监视广州城内的清军主力,二来就近接受肇庆方向的战报,三来及时处理各地送来的政务。 这日,他看到明军前锋攻占大沙镇,高兴得哼起小调,还让前来面圣的姚启圣一起看战报。 “拿下肇庆指日可待,内河船只的运输范围很快又要扩大了。徐、石、马等疍家大姓首领估计也得找你贷款,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陛下放心,自走铁甲舰一亮相,香江交通银行的新储户就增加了三成。如今小人正发愁怎么把富裕的钱贷出去呢。”姚启圣恭敬应道。 “很好,理应如此。” 朱由榔顿了一下,又用一个好消息犒劳手下。 “舟山群岛的张煌言来信,数月前他派人潜入南直隶,将你的族人尽数接出。鞑子的消息传得太慢了,你的几个子侄都安然无恙,过几天就抵达香江岛。” 姚启圣听到这话,激动得热泪盈眶。相比起尚可喜动不动耍大牌,每每用威胁手段御下,这个天子可太够意思了。 他伏地谢恩道:“陛下的大恩大德,小人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啊!” “惯例而已,你不必动不动粉身碎骨。安安心心为朕办事,自然会官运亨通,福延子孙。不过……” 姚启圣听到“不过”二字,心情又重新紧张起来,连忙竖耳倾听。 “不过……你觉不觉得张北海这小子的攻势有点太快了?” 第419章 王的反击 虎门战役之后,珠江三角洲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部被明军占领,清廷广东布政司的财政收入遭到沉重打击。 虽然省城还未失守,清军还控制着粤东、粤北等大片土地,但仅凭半省之力,难以养活战争状态的十万大军。 根据广州城内发回的情报,现在清廷已不顾竭泽而渔会带来什么后遗症,正从江西、湖广大肆搜刮银钱物资,通过北江和梅岭古道往广东输送。 梅岭古道崎岖难行,距离广州路途遥远,仅能为潮汕清军提供补给,对肇庆-广州一线的战局没什么影响。 广肇清军唯一可以依赖的补给通道只有北江,一旦航道被明军截断,光靠广州城内储备撑不了多久。 只要尚可喜没有老迈到昏庸的地步,就不会容忍明军轻易切断这条补给线。 战前推演时,朱由榔估计三水外围的战斗将会十分激烈。 明清两军可能会围绕每一个据点反复争夺,然后各自呼叫增援,直至演变成数万人参与的大会战。 为了保证秋季攻势万无一失,朱由榔将长途跋涉回到身边听命的王国冲部枕戈以待,留在身边当总预备队。一旦尚可喜有向三水大举增援的意图,这支生力军就会向敌人薄弱处发起猛攻。 然而残酷的拉锯战没有发生,前线战事非常顺利,张北海在五天内连拔五个据点,向北推进二十余里。 朱由榔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尚可喜正在干什么,难道他已胆寒到不敢应战,坐拥三万绿营死守广州,任由三水、四会两城沦陷? 面对名声赫赫的三顺王,朱由榔不敢大意,连忙询问使者前线的情况,又召见王国冲了解广州城外的情况。 使者告诉朱由榔,有铁甲舰和大型臼炮提供帮助,进攻清军在江边修建的据点确实不费什么力气。 大炮轰完步兵冲,步兵冲时大炮还轰,即使清兵是铁打的也受不了。 刚刚经过整编的雷州军也非常卖力,每天抢着为主力打下手,让几个突击营节省了不少体力。 现在战线推进的速度主要取决于铁甲舰的航速——四头牛提供的动力确实不太够,顶着江水逆流而上,速度奇慢无比,一天也走不了几里路。 舰长每天都在催后方搜罗更健壮的牛给前线送去,以增加动力输出。 北江前线没看出端倪,广州这边似乎也没发现异常。 王国冲早就对广州这座天下名城心向往之,因此自从换防至城外,就天天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 看到天子忧心忡忡,王国冲拍着胸膛保证,有他在海珠岛绝对安全。别看广州城内外清军多达三万,野战精锐也就万余人,即使人人插上翅膀,也过不了珠江。 “你确定广州城附近还有三万贼人?”朱由榔问道。 “陛下恕罪,这末将哪能担保。不过……从旗帜数量上看,至少也得有两万五、六千,八九不离十。” 就在朱由榔稍稍放下心的时候,方以智匆匆而来,交给他一封密报。 “陛下请看,平南王妃昨夜突然造访长寿寺,捐三千两银子祈福,尚可喜这是要亲自出洞了呀!” …… 十一月初五,黄昏,夕阳西斜。 站在三水县明军据点十里外的一个无名小土包上,尚可喜看着远处时隐时现的红旗,忽然想起了故乡。 在遥远的辽东,不到十一月就会迎来好几场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在辽东凛冽的寒风中,无论穿上几层皮袄,他都会觉得很冷。 广东无论十二月还是正月,都看不到雪。十一月初更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穿上甲胄正适合拼杀。 “广东的气候真好啊,比辽东好多了。” 并肩而立的达素没有那么多感慨,看向明军阵地时,他的眼中只有厌恶和憎恨。 自清军入关以来,无论顺军还是明军,在八旗兵面前都像虫子一般一触即溃。他本人更是连续击败李自成、贺珍、张献忠和大同叛将姜镶,未尝一败。 直到遇上郑成功…… 尽管在厦门丧师数万,达素仍对击败明军充满信心。他觉得只要明军从船上走下来,就一定不是禁旅八旗的对手。 虎门战役后,大半个广东沦陷,广州亦岌岌可危。达素花了大半年时间,将广州满城的五千旗丁恢复到巅峰状态,只等一个破敌的机会。 现在机会已经来临。 明军五天内连下五个据点,万余部队分散在北江东岸长达二十里的阵线上,阵型极其松散。 从理论上来说,五个据点相距并不远,一旦某个据点受到猛烈突袭,铁甲舰可以立即前往增援,各部也可以沿江边道路前往受攻地点协助防守。 然而尚可喜敏锐地发现其中破绽。 沿江道路都是乡间小路,并不适合大股军队行军,只要安排好阻击部队,明军支援起来并不方便。 明军的铁甲舰和舰上的二十门大型臼炮最难对付,不过铁甲舰只有一艘,不可能同时护住五个据点。 只要破营够快,慢腾腾的铁甲舰一定赶不上。 在达素和尚可喜身后,两千护军营精锐就像两千头即将扑向猎物的野兽,眼神中充满了凶狠与野性。在满八旗身后,平南王的两千藩兵亦衔枚摘铃,气势不遑多让。 为了掩盖大范围调动援军的痕迹,避免被朱由榔看出破绽,尚可喜和达素只从广州带来四千精兵。 然而这四千精兵都是万中之选,经验丰富、武艺纯熟,人人都有过一段辉煌的过往。这夜以四千破一万,他们不但毫无惧怕之心,反而信心十足。 他们都知道,夜战里人数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必胜的信念、无畏的勇气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天黑了,先拿栗养志、高进库这两个逆贼的人头祭旗。” 尚可喜指向前方的目标,用淡然的语气宣判雷州军的死刑。 达素一向看不起汉将,对栗、高二人更不会抱有丝毫同情,随即发出进击的命令。 “全军披甲,先破雷州叛贼,再破伪帝五营。” “是,将军,”一个年轻的满洲传令兵接过命令,向后面的伏兵挥了挥手,“出发!” 第420章 八旗夜袭 从思贤滘到绥江口,沿江一共二十里,清军分别修筑了上岗、杨村、大岗、韩村和大沙等五个火炮阵地。 上岗距离三水县城最近,张北海在那里布下重兵,以监视县城内的清军动向。栗养志和高进库则分别率麾下精兵驻守大岗、韩村两地。 左右两翼都有御林军主力掩护,大岗、韩村阵地一直没受到袭扰,虽身处火线,栗、高二人的日志却过得悠哉悠哉——轻轻松松捞军功,这是所有将领的理想生活,他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日夕阳西下,明军韩村营地渐渐隐入夜幕,栗养志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刺探军情的几队斥候出去太久了,太阳下山了还没回营,这个现象有点反常。 谨慎起见,他又找来几个营官,询问营外的明岗暗哨有没有发现敌军行踪,得到的答案令他有些惊讶。 午后营地外围一片静悄悄,没有小股清兵来袭扰,甚至连刺探军情的斥候都没出现过。 “怎么不早点说?”栗养志呵斥道。 “大帅息怒,不是末将懈怠,实在是没有敌情,末将……” “饭桶!看见贼人是敌情,没看见贼人也是敌情,脑子长……算了,你们先下去加强戒备,随时准备出击。” “是,大帅。” 栗养志屏退营官,独自在思索着:“三水的清贼不会都跑回广州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栗养志在嫡系警卫队亲自挑选出十个好手,让他们摸到三水城外仔细侦查。 如果清军果真弃城而逃,他打算连夜派出一个营去接收城防,拿下“先登”的功劳。 怎料那队斥候刚出营没多久,一阵尖锐的哨声就划破长空,栗养志从沉思中惊醒。 “敌袭!” “敌袭!” 警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栗养志跳出中军大营,向手下大声发出命令:“敌军夜袭,全营将士出帐迎敌!” 栗养志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当他登上指挥台时,眼前的战况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营地外的警戒网几乎完全失效,连一次像样的预警都没有发出,整个营地就已陷入重围之中。 大量清兵仿佛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解决十几处明岗暗哨,又绕过三层壕沟,从黑暗中钻出,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对营门和木阑珊发起冲击。 如果不是主帅让几个营官提高警觉,又派出一队精锐出营刺探,恐怕营地被端了,还不知道敌人是从哪里冒来的。 栗养志很想大发雷霆,把安排警戒的副将抓来扇几个耳光,然而形势是如此危急,他已没心情找人算账。 这伙敌人实在是太强了,强到让人难以置信。 箭塔上的雷州火铳手刚露出个头,就被黑暗中射来的重箭直接射穿脑袋。壕沟内的几十个雷州军被几个贼人追着砍。 很快营地围墙被炸药破开好几个缺口,七八队清兵几乎同时跳入营中,然后在惊慌失措的雷州军人群中大开杀戒。 很多明军士兵刚从营帐内钻出,在茫然中脑袋就搬了家。很多士兵抬起燧发枪,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近身的敌人一刀毙命。 配合默契的清兵一队接一队从破口涌入,不顾一切地向营地深处闯,将试图聚集的雷州兵打得七零八落。 看着似曾相识的战斗方式,还有那些一丝不苟的金鼠尾,惧意从栗养志心底深处涌起:这些绝不是普通清军,而是满八旗的百战精锐,甚至是传说中的白甲兵! 他不知道三水哪来这么多白甲兵,但他知道必须马上稳住阵脚,让更多士兵从营帐里出来集结。否则用不了半时辰,麾下近三千雷州军就会被杀得崩溃。 “警卫队,全部下去堵住豁口,堵住豁口!” “快发信号,请求友军增援!” “坚持一个时辰,援军马上就到!” 就在雷州军遇袭的同时,相邻几个营地陆续传来大量爆炸声。没一会儿,琼州军驻扎的大岗营地火光冲天,显然营盘已被打穿,清军正在大肆放火烧营。 看到友军的境况还不如自己,栗养志脸上一片死灰。 他知道高进库并不是无能之辈。当年两人还在刘武元麾下时,曾一起以七千兵马坚守赣州,活生生将金声桓的二十万人马拖垮耗死。 这样的名将坚守营盘,居然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宣告沦陷,遇到的对手只能是禁旅八旗。 清军到底出动了多少禁旅八旗,才能同时对五个据点发起夜袭?一万?两万? 正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对禁旅八旗的恐惧已深深植入栗养志心底,在一瞬间,他想到了投降。不过几息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雷州军经过改编整训,已不是从前的高雷廉镇戎卫军,而是大明朝的步兵第七师。 虽然主帅和几个营官还是栗养志的人,不过整体编制已被打散重组过一轮。 很多军官都接受过为期三个月的“轮训”,在长洲岛的临时军校听过一轮课,被洗过一轮脑。 栗养志不确定如果自己再度投降,还有多少手下会愿意追随自己,也许只有成,甚至更少。 做为第三次投降者,如果没有大量嫡系作为班底,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在一片混乱中,栗养志还想到一个关键性问题。 广州满城才五千旗丁而已,且肯定参杂着很多新兵或者关系户,不可能全是久经沙场的百战精锐。 尚可喜不可能投入上万禁旅八旗。在五个据点当中,或许只有两三个是真打,其余多半是佯攻。 雷州军还没有完全崩溃,只要自己能坚守一段时间,等来友军增援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栗养志拔出佩剑,向身边的几十个警卫队大喝:“兄弟们,跟老子下去堵缺口,跟清贼拼了。” …… 三水县,明军大沙营地。 张北海站在高处,看着北江沿岸到处燃起的火光,直感头皮发麻。 大沙营地在不久前也受到了冲击,布置在营地外围的岗哨和不明数量的清军交上了火。 还好步兵第一师是天子的直属卫队出身,几乎所有军官对渗透战都颇有研究,才没让敌人偷袭得逞。 现在张北海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在自身营地受到威胁,且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到底要不要出营接应友军? 第421章 狙击战术 御林军几个主力师的主帅、副帅都是朱由榔一手提拔的,指挥风格各不相同。各部队擅长的战斗也不同,特点非常鲜明。 比如说罗义、彭信古喜欢用奇兵,出险招,常在敌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出击。他们麾下的第六步兵师混编有大量黎民,极擅长山地作战,在大山里就算遇到三倍之敌也不会落入下风。 吴三省作战勇猛,麾下的第二步兵师由李定国的亲兵营改编而来,单兵能力强,擅长野战和攻城略地。如果在野外摆开阵势互冲,他们一定能出色完成任务。 王国冲脑子特别灵活,善于处理军民事务和使用心理战术,常常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一座城池。 至于张北海,常追随在天子身边,养成极其谨慎的指挥习惯。 清军主动发起大规模夜袭,自然有严密安排,不会随便乱打。在黑漆漆的野外,到处都有可能存在伏兵和陷阱。贸然派兵离开营地前去救援,有被敌人伏击的风险。 如果其他几个主力师遇袭,张北海当然不会有任何犹豫之情。 朱由榔经常强调兄弟部队之间要守望相助,严禁坐视友军灭亡的卑劣行为。 有了守望相助精神,部队遇到再险恶的局面都可以坚守待援。部队打残了不要紧,只要补充兵员和武器装备,休整几个月就能恢复大半战斗力。 没有这种精神,被围困的部队很容易丧失斗志。一旦部队成建制投降或者被全歼,那就永远消亡了。 然而,第七、第八步兵师毕竟是刚投降过来的部队,大半年前,他们还是敌军。现在算不算“兄弟部队”,值不值得天子亲军冒险前去救援,张北海不是很确定。 犹豫半晌之后,张北海决定采用更稳妥的救援方案。他命令三个突击营登上江船,和铁甲舰一起顺流而下,前往韩村、大岗两个营地附近看看。 如果营地还存在坚守的可能,三个突击营就上岸帮忙。如果友军已然溃散或者投降,那就算了。 这样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不能算“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从军规上完全说得过去。 另外三个步兵营和师部则坚守大沙营地,防止清兵重新夺回阵地。 三水附近的清军并不是很强,等到夜幕散去,拥有铁甲舰做后盾的明军自然能把他们按着打。 刚晋升中校团长的马如龙对这个安排有些不满,认为太过于保守。按照他的想法,就应该果断放弃大沙营地,沿着江边全军出击,向下游一路平推过去。 管他什么伏兵不伏兵的,有铁甲舰的帮助,一力降十会,正面将敌人击溃就好,没必要瞻前顾后。 出发的时候,他欲言而又止,很想对老兄弟提出谏言。不过一想到自己的军衔和职务刚追上一点,就对老兄弟摆谱,公然质疑上峰命令确实不太好,又强行忍住了。 经过大半个时辰折腾,三个营一千三百多人才好不容易登船完毕,在铁甲舰的掩护下向下游进发。 刚走到半路,马如龙就看到高进库驻地燃起熊熊大火,江边到处都是四散而逃的明军士兵,韩村营地看起来是不行了。 马如龙派出小船从江边救起几个溃兵,询问韩村营地怎会这么快被攻破。 溃兵才将过程讲到一半,马如龙就气得大骂高进库是个蠢材、庸将。 面对夜袭,高进库没有组织起有效反击就算了,居然连固守待援都做不到,不到半个时辰就全师溃散,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自称“名将”。 “军爷,不是我们不尽力,贼人实在太强……太强了啊!” 一个溃兵描述,当清军攻进营盘时,高进库也曾组织警卫队去堵缺口,可惜敌军实在太阴险,没有给他挽回败局的机会。 黑暗中,数不清的重箭好像长了眼睛一般,一起向参与反击的明军招呼。 猝不及防下,高进库身边的十几个亲兵被射成了刺猬,高进库本人也被五六支狼牙重箭射穿铠甲,当场一命呜呼。 主帅阵亡,韩村营地自然守不下去了,两千多人像猪一样被几百清兵追着砍,刚组建的第八步兵师就此一败涂地。 马如龙也是老西营出身,听完高进库被射杀的过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战场上用重箭狙杀对方大将是禁旅八旗的拿手绝技,曾成功射杀过不少大将。每次在关键时候使出,总能一举奠定胜局,屡试不爽。 张献忠当年在四川实力雄厚,与豪格、鳌拜率领的清军打得难解难分,一度斩杀参领格布库,取得一些优势。 后来张献忠被清军用狙击战术在阵前射杀,西营随即大败,才被迫转战至云贵。 每个老西营对此战术都记忆深刻,如今听说重现战场,马如龙立即想到,这次夜袭肯定有禁旅八旗参与。 他很想上岸构建临时阵地收拢溃兵,顺便和这支真鞑部队较量一番,然而大岗营地此时也燃起了火光。 求援火箭像不要钱一般不断升上夜空,栗养志显然已处于十万火急的险境。 “头儿,这下该怎么办,还要不要上岸收拢溃兵?”一个作战参谋问道。 “第八步兵师已经完了,看看第七步兵师还能不能保得住。好歹把栗养志这个混蛋给救出来。” 马如龙让舰队全速向下游前进,赶往韩村营地支援,一边赶路还一边连发火箭,以示援军就在路上,让对方不要放弃。 中校团长的级别半高不低,有资格列席旁听战略会议。 马如龙知道栗养志、高进库是千金马骨中的两根骨,很有“统战价值”。把他们的命保住,有利于劝降更多清军。 反之,如果他们刚加入明军就被清军斩杀祭旗,无疑会让很多动摇者胆寒,增加招降的难度。 韩村至大岗只有五里路,船队顺流而下航速很快,没多久马如龙就率部接近战区。 他一边命令部下上岸准备战斗,一边听下游赶来的通信兵汇报。 据称,上岗、杨村两个营地外也出现敌情,对方声势很大,数量恐怕有五六千。 马如龙顿时陷入迷茫之中,五个营地同时被攻,看起来对方至少有两、三万人。 三水县城内顶多一万绿营,一下子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参与夜袭? 第422章 调虎离山 自从清军渗透入大岗营地,栗养志就身先士卒,亲临火线指挥防御战。 他知道营地一旦被杀穿,在茫茫黑夜中,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拼命组织人手,对各个突破口展开反突击,延缓混乱蔓延的速度。 原高雷廉镇的实力比琼州镇强,所以达素对栗养志的叛逆特别憎恨,比对高进库要深的多,自然也派来深谙箭术的白甲兵,对栗养志施展了同样的狙击战术。 还好栗养志比较惜命,遇到突然敌袭,仍不忘在贴身软甲外多套了一件战术背心,侥幸躲过一劫。 那件背心是御林军最近才批量配发的新装备,可以插入一块水力锻压机生产的薄钢板,大幅增加防御力,足以抵挡狼牙重箭的巨大威力。 可惜,这种适合快速穿戴的新式“盔甲”优先配发主力师,还没轮到雷州军的这个预备师。 大部分没来得及披甲的雷州士兵被清军轻易击溃,只有三四百人渐渐聚拢到主帅周围,在轮番猛攻下苦苦支撑。 看到马如龙发出的火箭在夜空中绽放,那些残卒知道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迸发出惊人斗志。他们守护在栗养志周围,与冲入营地的敌人以命相搏,硬生生撑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栗养志觉得快要顶不住的时候,营地内忽然锣生大作,一些清军军官也大声发出呼喊。 “蛮子的援兵来了,退出营盘,撤退!” “撤退,快撤!” 在营内四处杀人放火的清兵仿佛约好了一般,来得快,撤得更快。 在各级军校、参领们的呼喊下,他们放弃围攻雷州军,快速向营门聚拢。 栗养志侥幸捡回一条命,实在没勇气对这帮杀神展开反击,等马如龙赶到大岗营地时,近千清军已消失在茫茫的黑夜当中。 “马参将高义,栗某没齿难忘!” 栗养志称呼着团长对应的职衔,对马如龙抱拳行礼,感谢对方不但救了自己一条命,也为雷州军保住了火种。 营地被击穿不等于士兵被杀光,身边三四百敢战的骨干还在,天亮后就能收拢溃兵重振旗鼓。 突击团的冒险驰援挽救了雷州军,栗养志感激涕零也在情理之中。 “支援友军,本就义不容辞,栗帅无须客气。” 马如龙没工夫和他继续客套,紧接着又问道:“栗帅可看清敌军有多少人马,是贼人哪一支部队。” “约莫七八百人。大部分是真鞑子,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广州满城的驻防八旗;还有一些平南王亲兵营的家丁和将领。”心有余悸地答道。 栗养志曾在清军中久居高位,知道禁旅八旗一旦抽调到地方,身份就会转变成驻防八旗,隶属广州将军管辖,而非前锋营或护军营统领。 那些驻防八旗还没到第二代,战斗力仍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说是禁旅八旗也没什么错。 “什么,才七八百人?你确定是尚贼的亲兵?看到尚贼那厮了吗?” 马如龙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栗养志。 雷州军是师级编制,战前实到两千八百余人,刨去少量文职幕僚和辅助兵种,战斗人员起码两千五、六百。 面对七八百敌军的冲击,居然会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马如龙的一连串问题,栗养志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回答好。 达素他不认识,不过尚可喜确实没看到,否则他早就投降了。 “惭愧,栗某误入贼营日久,对尚贼的嫡系部队很熟悉。刚才还有几个相熟的将领想招降栗某,绝不会错。” 听到是全广东最精锐的清军来袭,马如龙震惊之余,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马上找来之前接应到的韩村溃兵,厉声喝问:“进攻你们营地的贼人到底有多少?” “小人看到周围到处都是鞑子,营内约莫有千余,营外怎么也有几千……” “你是看到了,还是猜的?从实报告,不许胡编瞎说。” “大帅,营外到处都是喊杀声,杀气冲天,小的哪敢出去看呀。” “他奶奶的,贼人有多少都看不清,还吃什么皇粮,当什么兵。滚!” 韩村营地崩溃得太快了,溃兵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看清全部敌人;而大岗营地在栗养志的顽强抵抗下坚持了很久,看到的清兵应该就是此次突袭的全部战力。 理论上,栗养志的实力要比高进库要强那么一点点,清军应该不会在那边投入太多兵力。 马如龙是天子直属营里的佼佼者,无论在军营还是在军校,成绩都是顶尖的,只是运气一直不太好,晋升速度才不如其他同袍。 作为“志灵一期”的学员,他和高启翔、余大成等人一样,接受过顶尖将帅的指点,对各类伏击、迂回战术颇有领悟,马上发现敌情比想象中复杂。 之前他一直以为清军的主要目标是惩戒栗、高二师,现在看来,也许敌人的胃口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就在他的脑子飞速运转之际,大沙营地方向忽然升起求援火箭,在夜空中绽放出刺眼的亮光。 大沙营地是五个营地的最远端,也是主帅张北海和师指挥部所在的位置。目前,那里有大量文职参谋和幕僚,却只有千余战斗人员拱卫。 更尴尬的是,明军在下午才肃清大沙附近的清军,还没来得及加强防御工事。 马如龙陡然色变,终于弄清楚敌人的真实意图。 …… “将军麾下强悍如厮,本藩佩服。” 站在大沙营地外,尚可喜指着刚刚从韩村营地赶来的八旗兵,向达素发出一句略显谄媚的恭维。 达素一改往日傲慢,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客气地回应:“王爷过谦了,这招调虎离山,亦颇有太宗之风。” “不敢当,本藩哪及得上太宗万一。” 两人虽在谦,脸上却满是掩盖不住的得意,继而相视开怀大笑。 什么天子亲军,什么御林军第一步兵师,在他们眼里,已是一只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落入口中。 煮熟的鸭子不会飞,绝对跑不了。 第423章 汉将抬旗 在五天的快速推进中,明军犯下一个类似萨尔浒战役的致命失误。 五个营地沿江排成一条线,分别由五支部队驻防,兵力严重分散,就犹如一只摊开的手掌,在尖刀面前十分脆弱。 达素效仿努尔哈赤,亲自设计了一个“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破敌战术,强调集中兵力逐个击破。尚可喜在此战术的基础上继续改进,使之更加完善。 首先,他们先派八旗精锐突袭实力最弱的韩村、大岗营地。 等明军精锐和铁甲舰离开大沙营地,再用重新集结的兵力一举击溃明军的指挥中枢。 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时间差,清军必须在明军来援之前,用最短时间,最小损失灭掉中间的高进库和栗养志,使之无法支援大沙。 为此,达素不惜冒着损失八旗子弟的风险,投入他从护军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老兵。 事实正如尚可喜所料,明军主帅张北海果然是个庸才,在黑夜和混乱中,选择分兵坐船驰援,还把铁甲舰一起调走了。 铁甲舰从大沙营地顺流而下,又有四头牛提供动力,航速不算太慢,抵达大岗只花了一个多时辰,然而逆流返航就困难多了。 根据前线传回的情报,尚可喜知道铁甲舰笨重,逆流时航速特别慢。他估算这个大家伙想从大岗返回大沙支援,至少需要四、五个时辰,在天亮前绝不可能参战。 到目前为止,战事基本顺利。 虽然没有完全歼灭大岗营地的栗养志部,但距离大沙最近的韩村营地已然告破,又成功将三个营调走,可算成功了八成。 下一步就是在天亮前攻破大沙营地,抓住那个叫张北海的蠢才,再去上岗、杨村劝降其余的部队。 伪明的精锐陆师没多少,是一个少一个。 一次性被歼灭一万余人,明军整条战线将出现大量漏洞。届时,清军进可强行过江,夺回珠江以南大片领地;退可集中兵力解肇庆之围,重创明军主力。 为了实现这个战略目标,尚可喜决定全力拿下大沙营地,即使拼光带来两千藩兵也在所不惜。 达素也有类似的想法。 为大清保住广东,他愿意付出三百名八旗子弟的代价。如果战事焦灼,五百也不是不可以。 他相信鳌拜会在京师为他说好话,为这个代价争取宽恕。 “各队都准备好了,请将军下令。” 一个刚刚从韩村营地赶回来的参领向达素报告,眼中满是热切的求战之心。冲进敌军营中大开杀戒实在是太爽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再体验一次。 达素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三十年多前在辽东筚路蓝缕,砥砺前行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还是鳌拜手下的一个小卒,却像眼前的年轻参领一样狂热好战,视所有明军将帅为无物。 事实证明,无论多有名的明军大将,都只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在八旗兵面前,没有一合之敌。 然而近十年,夺取天下的八旗子弟忘记了初心,只会躲在绿营后面享受胜利果实。 达素和那些碌碌无为的旗主老爷们不同,从护军统领到内大臣,从安南将军到广州将军,他的军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麾下的八旗兵没有被享乐腐蚀。 昔日辽东,今日广东,他从未懈怠。 一股豪情涌上胸膛,他拔出腰刀大声宣布:“率先攻破此营,赏银五百两;格杀张北海,赏银二千两,旗人四个前程,汉人抬旗;生擒者,赏银三千两,再加两个前程。” 这个赏格一出,士兵无论满汉,都流下了贪婪的口水。 尤其是尚可喜麾下藩兵,对抬旗实在太渴望了。 抬旗代表彻底摆脱世代为奴的出身,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主子。这不仅是个人的荣耀,更是整个家族的翻身机会。 为了一战功成,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高赏格带来的激励效果令达素很满意,他挥刀向前,大声发出命令。 “进攻!” …… 清军阴谋渐渐浮出水面,形势十万火急。 在得知大沙营地遇袭的一瞬间,马如龙就下定决心立即回援。先撤回珠江南岸明哲保身的选项,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关键在于用什么方法回。 从大岗营地到大沙营地的距离并不远,白天天气好的时候,互相可以隐约看见对方营地内的人影。 然而在危机四伏的黑夜,马如龙想要快速率部回援却不太容易。 走水路比较安全,但是要来回登船、下船,还要用撑蒿摇橹来抵消江流的影响,速度并不快。即使不带铁甲舰,突击团也要两、三个时辰之后,才能投入战斗。 走陆路的速度要快得多。如果途中没有阻碍,以御林军的行军速度,半个时辰即可赶到战场。 马如龙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伏兵,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但他没有时间犹豫,只能当机立断。 “通信兵!” “属下在,请团长下令,”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站出,大声应道。 “立即坐船前往杨村、大岗,告诉那几个营,尚贼、达素亲率精锐来袭,师部危在旦夕。他们必须马上打败营外牵制的杂碎,赶来大沙与主力汇合。” “是,团长。” “重复一遍。” “杨村、大岗必须马上出击,打败敌军驰援大沙。” “有几个营是张仙保的手下,他们不肯出击怎么办?”马如龙问道。 “不管第五师还是第一师,都是朝廷的兵。避战不出,军规不容。”年轻的通信兵眼神充满坚毅,似乎他早已想过这个答案。 “很好,告诉他们,他们要是避战不出,老子亲自去找他们张师长算账。” “是,团长。” 目送通信兵离开,马如龙又转向栗养志问道:“马某要抄小路回大沙,栗帅可敢一同前往?” 栗养志的军衔是准将,比刚升中校的马如龙整整高两级。然而,此时他已被马如龙的勇气所折服。 他挺起胸膛,大声应到:“栗某敢不从命。” 第424章 生死存亡 虽然时间紧迫到极点,马如龙依然按照御林军惯例,用出发前的一点点准备时间,召集千总以上中层军官,开了一个简短的动员会。 此行目标很明确,突击团从大岗营地出发,用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战斗推进十五里,抵达大沙营地,为师指挥部解围。 一路上,也许会遇到埋伏,也许会遇到敌军顽强阻击,突击团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也没有对峙或者回头的选项,只能一路硬闯过去。 因为一旦大沙营地被攻破,师指挥部的重要文书会丢失,大量作战参谋和傍晚刚到的战地文工团也会惨遭毒手。 师指挥部被端掉,那是巨大的损失,也是无法抹去的耻辱,突击团决不能让哪样的惨剧发生。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增援,而是为了第一步兵师的生死存亡而战,是必须要进行的军事冒险。 经过千总一级军官传达,所有士兵都在出发前明白了这次出击的使命。 很多士兵都叫嚷着,师部的那些大老爷就算了,战地文工团可绝不能出事。 有几个军官还提出,能不能加快行军速度。一个半时辰走十五里,那不就和散步差不多。 马如龙和张北海同袍多年,互相之间很了解。他深知张北海的战场嗅觉不是很灵敏,却也绝不是轻易就能被击败的人。 无论对方是八旗兵、白甲兵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无法在一个半时辰内击溃御林军的防线。 如果贸然急行军,肯定会露出很多破绽,还不如走得慢一点。毕竟只要自己不被击溃,敌人肯定要分兵来阻击。 “全团听令,全程保持警戒队形,出发!” 马如龙大声发出命令,而部下也齐声发出回应。 “必胜!” 随着震耳欲聋的怒吼,三个突击营加上一个完全被打残的预备师,总计一千八百余人从大岗营地鱼贯而出,向正北方向挺进。 一路上,大量清军斥候在明军火把的微弱光线中时隐时现,不停在暗处射出冷箭,让刚刚死里逃生的栗养志心惊胆颤。 从冷箭劲急尖锐的破空声中,栗养志听出那些都是重型清弓射出来的狼牙重箭。清军里只有真正的八旗老兵才拉得开那种重弓,也只有他们才能用得起那种昂贵的狼牙箭。 他们中间可能还有几个身背巴图鲁封号的“满洲勇士”,毕竟不是艺高人胆大,哪敢近距离挑衅成建制的明军。 然而,明军突击团似乎完全不受骚扰影响,士兵们脚步一刻不停,以恒定的速度向前推进。 路边树林内传来搏杀和惨叫的声音,伴随着突击团行军方向,不断向前蔓延。间或还有不少哨箭、火箭从林中升起,都是两军传递信息的暗号。 看到栗养志脸上露出惊疑之色,马如龙告诉他,从安沛之战开始,第一步兵师就有训练反渗透战的传统。 在安南时,每个直属营出身的军官对小规模夜战都很有一套,达素想靠这种小伎俩拖延明军回援的速度,那就太天真了。 如今突击团的十几个侦查小分队正在以相同的速度,在两侧的树林中伴随主力前进。 这种小规模的袭击,根本不能对大部队造成威胁。 绿营也有类似的侦查部队,负责在行军时探路或者沿途警戒,俗称夜不收。 不过大多数绿营遇到袭扰,都会停下脚步警戒,等夜不收赶走所有骚扰者,才会重新行军。没有哪支部队敢像突击团这样,在夜里大摇大摆地赶路。 面对栗养志的赞叹,马如龙在心里暗暗苦笑。 马如龙知道这条路必然会有埋伏,也知道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可他现在没得选。 如果清贼不来埋伏突击团,就能抽出空去攻打大沙。从这个角度看来,伏兵人数越多,越能证明这次回援卓有成效。 就在突击团差不多走过一半路程,可以隐约听到远处爆炸声的时候,三支急促的响箭连续升空,所有士兵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警戒!” “注意,敌人在左边!” 突击团的中层军官们纷纷发出呐喊,提醒手下做好准备。 马如龙拔出配剑,发出一声怒吼:“全军听令,准备战斗。” …… 午夜时分,子时初刻。 大沙营地遇袭已超过一个时辰,刘维宁躲在箭塔的一个角落,手握醮水钢笔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记录眼前看到的战况。 作为原个旧营的士兵,刘维宁全然不害怕前线的危险,秋季攻势一开启,他便申请成为随军战地记者。 正所谓没有亲眼目睹,就没有真实的新闻。 每次他都跟随一线官兵前进,近距离观察和记录官兵的英勇事迹。 前面几天的战斗中,步炮协同的新战术令他耳目一新,奋笔直书了好几篇报道。如果师部通过解密审核,刊登出来必然能令报纸销量更上一层楼。 他万万没想到,清军居然能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夜袭。 大沙营地的困境,让他想起在滇南当兵的日子。 围攻营地的清军比张勇、王屏藩的部下还要凶狠难缠,他们一开始就跳过试探攻击,直接从四面八方发起总攻。 攻势如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大沙营地就好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飘摇起伏。 因为清军挖掘的防御工事都面向江边,结束战斗时又已是下午,内陆一侧只有临时挖掘的一条应急壕沟,无法有效阻止敌人。 有备而来的清军很快突破外围,与明军隔着木阑珊射击,用炸药破坏并不坚固的营墙。 步兵第一师是明军里装备最好的部队,然而这伙清军似乎更有钱,装备的豪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些看起来像汉人的假鞑子手持燧发枪,腰间挂满了手榴弹;真鞑则更善于近身搏杀,常常在明军发射弹药的间歇冲进人群,拼命制造混乱。 在参与防守的明军里,刘维宁看到半年前采访过的李十三——工兵营的一个千总,也拿起了武器在和敌人拼命。 刘维宁在小本子上写道:这是一个漫长的秋夜……李十三拿着工兵铲,与贼人厮杀成一团……七、八里之外,树林里隐约冒出火光,那是回援的突击团正和伏兵展开战斗。 第425章 谁是猎物 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大沙营地外七里,突击团遭受伏击,清军从道路两旁的树林中杀出,如狼似虎般向明军冲过去。 八旗参领扎努喀下令发动伏击时,明军还在行军状态,队列细长而又单薄。 扎努喀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伏击最重要就是第一击。只要第一击成功将敌军分割,对方的指挥体系就会失灵,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行军状态的长蛇阵极易被分割,所以他觉得战斗很快就会结束。 然而明军的举动很快颠覆扎努喀对伏击的认知。 随着各种“向左转”,“向右转”,“单数向前一步,蹲下”等各种命令响起,突击团原本细长的两个纵队摇身一变,变成背靠背的四个横列,两列面向道路左边,列两面向右边。 行军在几息之间就完成了阵型的调整,早已装填好弹药的明军举枪指向从树林内冲出的八旗兵。 枪口漆黑深幽,却又杀气腾腾。 “预备……第一排开火!” “第二排,开火!” 第一轮六百多发子弹形成一片弹幕,将冲在最前面的八旗子弟重重击倒。第二轮六百多发随后又至,将后续的清兵打得七零八落。 就在参领扎努喀痛心疾首,准备催促部下继续冲锋时,他听到对面的明军军官发出新的号令。 “全体上刺刀,冲啊!” “杀,”巨大的伤亡亦激发出扎努喀的血性,“冲锋,杀光那些蛮子!” 两支部队在冲锋途中狠狠地撞在一起,瞬间陷入混战之中。 在队列中的栗养志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他已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伏击谁,谁又是谁的猎物。 半晌之后,他亦举起长剑发出命令:“雷州军,冲锋,冲锋!” …… 尚可喜在大沙营地外的小土坡上观察着战况,脸色格外凝重。 他的两千藩兵已在木阑珊上制造了七八个豁口,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善于近战的满八旗还是没能冲进营内制造混乱。 达素脸色亦是铁青,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 在攻破韩村、上岗两个营地的过程中,八旗兵歼敌四五千,总共才阵亡了三十人多。而这一个时辰的攻坚战,伤亡数字就超过了之前的三、四倍。 这可都是百战精锐老八旗啊,死一个少一个。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消磨,明军回援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如果伏击圈那边不能很快解决战斗,而是陷入苦战的话,阵亡人数将很快触碰到他的心理预期——三百人。 就在达素飞快地计算伤亡得失的时候,他听到了树林方向传来的密集枪声,脸色也愈发难看。 因为那些枪声是那么整齐,不像是被击溃的部队能发出来的。 在这一刹那,他的必胜信心发生了动摇。 尚可喜注意到伏兵打援可能不是很顺利,为保万无一失,他决定把赌注压得更大一些。 “立即赶回广州,命令尚之孝和卢兴祖,将右翼镇、督标后营调来三水。” “王爷,那广州城那边……” “三水不保,广州难存。按本藩的原话传令。” “是,王爷。” …… 广州城外,海珠岛。 收到尚可喜可能有异动的密报后,朱由榔陷漫长的思考之中。 长寿寺的细作是方以智的师弟,大名鼎鼎的大汕禅师。 为了接近尚可喜,大汕不惜用画仕女图、作诗、填词会友等方式打响名气,又故意和陈恭尹、梁佩兰等好友相恶,以示对大明没有眷恋之心。 潜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传出消息,因此这份密报的准确性毋庸置疑。 结合张北海的报告,朱由榔判断尚可喜异动的方向应该是三水,因为那里才是整个广东战场最关键的位置,值得平南王亲自出马。 朱由榔一面派出使者,骑快马前往三水,提醒张北海小心,一面下令海珠岛将士紧急动员,随时准备驰援前线。 寅时三刻,一封加急军情报告由三水前线送回,将朱由榔从睡梦中惊醒。 北江五个营地同时受到袭击,其中两个被攻破的消息,让朱由榔顿时冷汗直流。 从清军发起突袭,到海珠岛接到报告,已过了差不多整整一夜,剩下的三个营地是否还在,朱由榔没有把握。 他怒而骂道:“张北海干什么吃的,居然让那两个家伙被全歼了。大意害死人,害死人啊!” 王国冲早有准备,一听说有紧急军情,马上到中军报到。听说张北海吃瘪,他感觉步兵第三师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 第一步兵师向来看不上第三步兵师,总觉得王国冲就是个暴发户,以降臣、矿山掌柜的身份升任师长,是对吴三省这种老资格,或者对张北海、罗义、张仙保这些直属旧将的侮辱。 特别在刘维宁事件中,大理寺那帮崽子们揪着一点点问题不放,连他这个总兵级大将的面子都不给,令他内心十分恼火。 如今六个主力师中,只有海珠岛这边还没交上火,驰援的任务非第三步兵师莫属,张北海非得承自己的情不可。 “陛下,末将愿率一个团驰援三水,必能化险为夷,”王国冲单膝跪地请战。 “一个团顶什么用?传朕命令,明天全军登船,走汾江前往三水。” 这个命令让陆续赶来的谋臣们错愕不已,因为这意味着放弃经营几个月的海珠岛。 岛上的防御工事好不容易才修得那么坚固,没有兵力防守就变成了摆设。至于仓库内囤积着两、三万担军粮,主力一走,肯定会被清军烧个一干二净。 “陛下,是不是留一个团驻守?” “留什么留,北江就是因为到处分兵,才会被各个击破。此战的关键在于三水,不在广州。” 朱由榔大笔一挥,拨下两万两银子,重新在香江岛收购粮食,绕道新会送往思贤滘大营。 皇帝能动用的资源不是马如龙能比拟的,整个海珠岛在半夜被唤醒,进行移师前的最后准备。 天快亮时,广州城内的尚之孝也接到了增兵三水的命令。 第426章 三蹶名王 早在紧急军情传到之前,朱由榔就做了动员,因此天刚蒙蒙亮,明军士兵们就已收拾好包袱,在码头有序登船。 广州清军在几天前就有所准备,动作自然也不慢,天未亮就吹响集结号,在校场点兵。 按理来说,在大家都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清军走陆路不用登船,动作肯定比走水路的明军动作要快一些。 只是看到明军也有所异动,尚之孝一时分不清明军在准备渡江进攻广州城,还是准备移师三水,所以一直不敢发出行动命令。 等到明军的船影都看不见,尚之孝才明白自己白白浪费了两个时辰,只好催促右翼镇及督标后营的万余人赶紧出发,快马加鞭赶往三水。 朱由榔也注意到广州城内的异动,知道前线战局必然有变。 不出所料,使者很快传来消息,经过漫长的一夜混战,三水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军突击团一千余人从大岗营地出发,一路向北推进,不但吸引了大量火力,还击溃了达素、尚可喜精心布置的伏兵,成功抵达大沙营地外围。 大沙营地的明军本就不少,只是因为工兵、炮兵、辎重兵等辅助兵太多,战斗步兵太少,才被清军一直压着打。 突击营一到,双方兵力基本持平,明军局势立即大幅改观。两军又战了两轮,清军一直无法占到便宜,终于在天亮前退兵。 张北海、马如龙等将领打出了火气,对清军一直紧追不舍,不放对方撤退。使者出发时,两军已战至三水县城东北的云东海附近。 “好,就应该要有这样的魄力,”朱由榔火气憋了一夜,此时终于拍腿叫道,“当我军的防线是公共厕所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把尚贼打崩几颗牙,不足以立我大明军威。就该这么打。” 朱由榔拿出军事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发现在彻底击溃尚可喜率领的那支精锐部队前,战局依旧很焦灼,远谈不上胜利在望。 云东海原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经过三百年治理,如今差不多成了一个大湖。 如果尚可喜发了狠,背靠大湖回头反击,疲惫的突击团能不能将这支疲兵啃下来,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朱由榔当然希望马如龙能阵斩尚可喜,立下不世之功,不过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两军伤亡情况怎么样?” “昨夜我们伤亡六七百人,其中突击团强行破伏,一战伤亡四百余人,损失最为惨重。贼人也好不了多少,我们一共砍了五百多颗首级,还有一些伤兵被他们带走了。”使者不敢欺瞒,老实答道。 “这么多!” 朱由榔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倍,显然痛心疾首到了极点。 突击团总共才三个营,总计一千五百人,全部都是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抓龙的狠角色。一战伤亡四百余人,再加上前几天的损失,几乎等于半残了。在这种情况下马如龙还要追击,确实有点把士兵当牲畜使的意思。 不过一想到尚可喜、达素都在对面,任谁也不会放走这样两条大鱼,他也就释然了。 “晋王两蹶名王,威震华夏。这次,轮到朕开荤了。” 被马如龙所感染,朱由榔豪情大发,决定在这一战锁定胜局。 “传朕号令,船队立即找地方靠岸,全军准备登岸。” 随军而来的郑经大惑不解,着急问道:“陛下,我们才刚进汾江,距离思贤滘还有一百余里……” “等我们坐船抵达思贤滘,再逆流上北江,尚可喜和达素这两个老贼早就跑了。” 朱由榔在军事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指出通过江船运兵固然省力,不过却要兜一个大圈,实在太远了。 在分秒必争的当口,这样白白耗上一整天显然是极大浪费,极有可能贻误战机。 汾江北岸河岔较少,抵达战场最快的方式不是坐船,而是靠步兵用双脚赶路。 从广州城出来的清军极有可能正在赶往云东海的路上,如果让他们先赶到战场,步兵一师极有可能重临灭顶之灾。 “我们不能因为有水师优势,就一直靠战船打仗,离开江河就抓瞎。要让清军知道,离开战船,我军一样跑得比他们快,打得比他们狠。” 王国冲是云南走出来的将领,对此深感赞同:“陛下说得没错,在云南哪来那么多大江大河,都是靠脚走的。又不是没有路,走一段怕个球。” 既然领兵大将都没有疑义,郑经也被说服,立即领着一大批作战参谋规划新路线。 很快,船队在汾江北岸找到一个比较适合靠泊的河段,那里原本就有几个民用码头,有道路可以通行。 为了提高速度,朱由榔下令野战炮等重型武器和辎重全留在船上,全军只带武器弹药和少量干粮登岸。 “此处距离云东海七十余里,我们要在入夜前赶到战场,合围尚可喜、达素二獠。” 朱由榔向军官们宣布了这个计划,所有听到的人热血沸腾,情不能自禁。 斩杀一个亲王已是极大荣耀,再加上一个广州将军,乖乖,这功劳足可以与两蹶名王媲美。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荣耀,更没有人会放弃这个机会。 于是,这支嗷嗷叫的军队仅用了一个时辰内就完成登岸,然后向云东海的方向急行军。 一路上,隶属清军的地方岗哨看到突然冒出这么大一支部队,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升起烽火报信。 汾江北岸的清占区沸腾了起来,随着烽火不断蔓延,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明军在境内肆意行军。 可惜三水绿营兵正和杨村、上岗一带的明军打得难解难分,广州援军又还在赶来的路上,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能阻止朱由榔行动。 …… 看着烽火由远及近,不断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蔓延,尚可喜面如死灰。 背后的明军一直咬着不放,自己边打边撤已经大半天了。在贴身追击的威胁下,他一天也走不了几里路,根本无法以行军状态快速脱离战场。 现在一支万人规模的明军正向自己赶来,如果援军再不到,自己这三千余人极可能陷入重围之中。 “尚之孝在干什么,”达素像疯了一样大发雷霆,“援军怎么还没到?” 第427章 到我埋伏 面对达素的质问,尚可喜没法回答。 相比起尚之孝派出的援军,明军显然出发得更早,行军速度更快,现在距离战场更近。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和开拔速度、行军速度成正比。明军来得如此之快,证明其情报更快、准备更足、战斗力更强。 实话说出来既伤人又伤士气,尚可喜不愿意去面对,更不愿意点破。 然而战场不讲人情世故,既然已出现问题,终究要去解决。 在以往的战例中,当尚可喜面临这种困境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命令副将断后,自己则率主力快速逃离险境。 无论断后部队有多少损失,他都可以在战后对副将予以弥补,所以副将也会接受这种安排。 这次的情况恰恰十分特殊,只留百人不足以断后,再多留一些,又面临该留谁的问题。 在剩余的三千余人里,有一半是尊贵的八旗子弟,让他们为汉兵断后不太现实。 尚可喜虽然忠于满清,却也没伟大到亲自为八旗兵断后的地步。 继续耗下去无异于慢性死亡,一番思索后,他决定豁出去赌一把大的。 “达素大人,本藩打算这样……” …… 从进攻大沙营地开始,马如龙就坚持在前线指挥,经过两天一夜的连续交战,凌晨发起追击时,他已感到身心疲惫不堪,差一点想放弃。 他知道继续打下去,士兵们的体力迟早会吃不消,然而斩杀尚可喜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实在舍不得打退堂鼓。 面对敌军随时可能发起的反冲锋,他只能尽量安排部队在追击的间隙轮流休息,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上岗、杨村两地尽快击溃三水绿营,抽身赶来支援之上。 然而三水绿营人数更多,又接到尚可喜发出的,不惜一切代价阻击的命令,使刚遭受重大损失的明军无法速胜,更无法抽身赶来云东海参与追击。 张北海比马如龙更加焦虑。 作为主帅,他没有做出正确决策,导致两个步兵师被击溃,其中一个主将还被阵前射杀,这罪责太大了。 他急需一场毫无疑问的大胜找回场子,以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所以他也只能咬紧牙关,从一大堆伤员里挑出一批不太严重的部分,配合马如龙的追击行动。 疲惫带来的煎熬一直持续到午后。 就在张、马二人准备收兵时,忽然看到广州方向燃起大量烽火。经过栗养志的解读,他们知道正有一直数量庞大的明军正穿过清控区向战场赶来。 经过简单商议,张、马二人确定这支部队不可能是其他人,只能是朱由榔亲率的援军。 这条消息就像一副大补药方,在前线士兵的心中燃起熊熊大火,让他们浑身充满干劲。 然而当明军士兵们再次组织起阵型,向清军后卫发起猛攻时,却好像撞到了一堵铁墙。 几乎所有的清军都放弃了撤退动作,回过身来发起反击,硬生生将明军的攻势遏制,甚至还反冲了一小段距离。 这个举止十分诡异,因为这毫无疑问会打乱清军交替撤退的节奏。一旦没有取得决定性战果,清军想重新安排撤退的顺序就会变得极为麻烦。 所以张北海并没有因为小败而沮丧,反倒露出一丝欣喜:“贼人狗急跳墙了。” “有那么点意思。” 马如龙举着望远镜看了好一阵,忽然又叫道:“师长请看,贼人帅旗正向一个小土坡移动,难道……难道他们准备扎营固守?” “不会?” 张北海接过望远镜,顺着马如龙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尚可喜和达素的帅旗在一个小坡顶停止了移动。 一些清兵则在土坡周围收集枯枝和石头,似乎打算布置一些简易阵地。只是他们没有趁手的工具,没法快速挖掘壕沟,无论如何布置都会漏洞百出。 “尚可喜、达素二贼跑不动了,等陛下一到,他们插翅也难飞。”马如龙做出了乐观判断。 张北海表示同意,然后连续下了好几个命令。 “大伙儿稳住,先别急着打。慢慢围过去,莫让贼人跑了!” …… 是夜,赶了一天路的一万清兵终于越过西南涌,进入三水境内。 路上,到处蔓延的烽火,就好像一道道催命符,拼命鞭打着他们赶路。 主帅许尔显收到平南王被明军追击,明军主力弃船登岸前去合围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然而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拦明军的行动,只能反复催促麾下快些,再快一些,以期早点与尚可喜汇合。 只是他麾下将士换上与明军一样的燧发枪、手榴弹,却没有换上与明军一样的信仰。 在明军当中,每一个轮训的军官都如士子一般,倾听顾炎武、黄宗羲等大儒讲学。 通过中低级军官转述,“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等易懂易记的名句在底层士兵中传播。 底层士兵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熏陶,信仰在潜移默化中发芽。 明军士兵愿意忍受长途跋涉带来疲惫,或者在困境时选择拼命,并不光是因为高额军饷,也不单为升官发财,还有那么一点点救国救民的理想。 就在清军还以分食利益维持忠诚,以严酷军令维持士气时,明军已开始向一支有理想的军队蜕变。 在普通作战时,两者还分不出高下,但在日行百里的驰援中,这种区别就变得特别明显。 连续赶了上百里路的清兵满是怨言,低级军官也在不断催促下丧失耐心,开始阴奉阳违。 许尔显知道这样急行军十分危险,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方法,可以日行百里的同时,还能维持高昂的士气。 “伪帝比我们赶得还急,他们的情况肯定更糟糕。”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许尔显终于率先头部队靠近云东海,隐约可以看到尚可喜发出的信号箭。 突然,前方树林中传来一阵喊杀声。 “云南王国冲在此,早降免死。” “抱头蹲下,交枪不杀!” 许尔显大惊失色,而他身边的军官们则恐慌得双腿发抖。 “王国冲?在云南干掉七八个总兵,外加三四个提督的猛将王国冲?” 看着身后赶了一天路的部队稀稀拉拉,许尔显没有勇气结阵抵御,更没勇气留下来观察对方到底有多少伏兵。 他调转马头,大声喊道:“前方有伏兵,撤退,撤退……” 第428章 最佳方案 许尔显是辽东时期的旧将,一直跟随尚可喜南征北战,每每在关键时候献策,是尚可喜的左膀右臂,最是忠心耿耿。 尚可喜对他亦信任有嘉,屡屡委以重任。 永历六年,许尔显担任清肇总兵,成功抵御李定国的猛攻;永历十一年,以平定广东之功,被顺治授予二等精奇尼哈番的荣誉;永历十五年,累功升至左都督。 委派这样一个宿将作为援军主帅,尚可喜不可谓不谨慎。 所以,当尚可喜站在坡顶,看到援军前锋被明军一伏即溃,大部队一直退至西南涌西岸,仍未能重新站稳脚跟展开反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耻,可耻!许尔显无能误国,罪当诛九族!” 看到期盼已久的援军还没摸到战场的边,没起到任何作用就被击溃,达素暴跳如雷,指着远方破口大骂。 在一个多时辰以前,尚可喜告诉他,应该在云东海岸边找个地方坚守,等伪帝赶来将他们包围时,就配合已方援军来个中心开花。 这样就能化被动为主动,或可将伪帝一举歼灭。 没想到伪帝的先头部队根本没过来包围,反到先去伏击许尔显。而许尔显也非常配合地被伏,让一切计划成了泡影。 听到达素毫不客气地辱骂自己的老兄弟,尚可喜无言以对。 同样从广州出发,同样赶了一百多里路,明军不但率先到达战场,甚至还有时间聚拢先头部队设下埋伏,双方战斗力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下,谁都看出来,期待许尔显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已是不可能。 尚可喜忽然非常想念耿继茂。如果左右手靖南王没有被调去福建,也许自己不必亲自率精锐前来三水…… “王爷,援军已失,此地不宜久留。” “王爷,请王爷下令突围!” “王爷,伪帝主力正在全力追赶许帅……” 周围一群汉将齐刷刷跪地谏言,要求马上突围。尚可喜则闭起眼睛,脸上无喜无悲,心却痛得像刀绞一般。 二十年前,他们这些东江旧将还在毛文龙麾下,一起誓死抗清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在当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定会说“攻下坡去,和贼人拼个你死我活”。 尚可喜突然想到,许尔显和眼前这些人一样,广州城里有十几万、几十万两的金银财宝,十几个娇妻美妾,所以在危急关头,才不敢用命一搏,才会败得那么快。 这些人现在都太惜命了,和不要命的明军打,不可能赢的。 “大王,危急,危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副将李之珍用一声悲鸣提醒尚可喜,伪帝歼灭许尔显部用不了多久,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尚可喜“锵”的一声拔出佩剑扔在身前,大声喝道:“回广州的路全是贼人,我们往哪里撤?撤到清远?英德?本藩纵横沙场几十年,绝不会做这样的丧家之犬。谁想让本藩像条狗一样逃命,先用此剑取本藩人头。” “大王,这……” “末将不敢!” 跪在地上的汉将大吃一惊,纷纷表示自己绝不敢有那样的歹心。 他们万万没想到,灵如狡兔的尚可喜突然间会这么轴。面面相觑间,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猜不透尚可喜的意思。 “三水一失,全盘皆输。你们觉得逃回广州城就安全了吗?不,广州会很快失陷,就算你们逃回韶关、逃回南雄,终究会被明贼追上。到时,就算不死在明贼手中,也会被朝廷治个诛九族之罪。” 尚可喜这一番话犹如一记重击,将在场汉将锤得冷汗直流。 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汉军旗,却不是正宗的满人,没有战败免死的待遇。达素就在边上,他们即使想谎报个大捷也没有操作的空间。 再说,丢失了广东,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去呢?享受过广州城的繁华,再让他们钻进山里打游击,那真是比死还让人难受。 副将李之珍猛地站起,大声道:“末将这条命是大王您给的,今日大王指哪,末将就打哪。请大王下令!” “末将吴进功,听从大王号令!” “末将王莽汉,敢请大王下令!” 尚可喜一言不发,看向冷眼旁观的达素。达素则默默拔出佩剑,剑指东南方向。 众汉将顺着达素剑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五里外的一处火光。 零零散散的火把由远方赶向那里,然后再聚齐为一个个大团,向许尔显败退的方向展开追击。 很快有一个汉将领悟到达素的暗示——明军援军赶了一天路,也没法保持正常的行军状态,必须设立一个临时指挥所收拢散兵,发布最新的战斗命令。 “伪帝……伪帝在那里?” “伪帝!” 众汉将发出低沉的惊呼声,因为他们猜到了达素的意图——直捣黄龙,取伪帝的人头。 这是反败为胜的最佳方法,也是当前最有希望成功的方案。 “没错,伪帝一定就在那里。谁愿与本藩通往?”尚可喜喝道。 “末将愿追随大王。” “奶奶的,豁出去了。算我一个。” “末将愿去……” 一时间,土坡上的汉将士气高涨到爆棚,仿佛回到广鹿岛时的豪情万丈。 达素则用满语大喊:“大清威武,威武……” …… 在一阵阵呼喊声中,满汉联军三千余人再度迸发出惊人斗志,迅速向小山坡集结。 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他们已疲惫不堪,但他们是广东清军万中选一的精锐,在生死存亡关头,仍然还有困兽之力。 达素、尚可喜二人发出突袭命令,这三千人拧成一股绳,向朱由榔所在的方向发起突袭。 冲在最前面的,是达素和他的八旗劲旅,其他汉兵汉将亦不甘于后,向坡下的明军奔去。 “活捉伪帝,封万户侯!” “活捉伪帝,赏百万金……” 坡下的明军看到包围圈的清军有所异动,早做好了反突击的准备。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口号,马如龙亦从阵中跳出,发出一声怒吼。 “兄弟们,杀鞑子啊!” 第429章 困兽之斗 俗话说,困兽犹斗,穷寇勿遏。 明军突击团连续鏖战两天一夜,战斗时间比清军还要长一个白天,大部分士兵的体力早已严重透支。 在得知友军击溃许尔显部的好消息后,很多战士瘫倒在临时挖掘的简易工事里,抓住战斗间隙的一点点时间眯一会儿,多少恢复一些体力,好在接下来的总攻里参与战斗,享受歼灭一个满清亲王的荣耀。 张北海、马如龙等将领也知道前线士兵的体力已达极限,只好安排部下轮换休息。 然而极度疲惫的人松开一口气容易,再想把气提回来,恢复最佳战斗状态就难了。 李十三在同伴的推搡下醒来时,脑子就像炸裂似的剧烈胀痛,双腿也好像灌满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开。 在长官的催促下,他带着同样疲惫的几十个手下前往突击一营的侧后方,充当填线部队协助防守。 工兵营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如何见山开路,遇水搭桥,或者训练如何更好、更快地挖掘工事,在战斗方面并不擅长。 但突击团的三个营经过几场硬仗伤亡惨重,还能上火线的士兵数量已不到平时的六成,战斗力萎缩得厉害。 李十三只能硬着头皮率部顶上,尽量分摊战斗步兵的压力。 因为在御林军里,辅助兵种的军饷标准和战斗步兵完全相同,一样按军衔级别发饷,与是否辅兵无关。所以关键时刻,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突击一营里,大部分士兵也和李十三一样,体力状态非常差。 面对黑暗中狂涌而来的三千困兽,他们谨记训练时的动作要领,端起燧发枪对着冲在最前的敌人扣动扳机,向敌人最密集之处扔出手榴弹。 可惜明军的防御工事并不够完善,突击一营射出的弹幕也不足以拒止疯狂的敌人。很快,清军突破临时壕沟,与突击一营短兵相接,展开肉搏战。 战斗经验丰富的突击团士兵并不畏惧肉搏战,在一天之前,他们面对八旗伏兵,甚至能发起反突击。 然而此时他们实在是太疲惫了,很多人的突刺动作不再干净利落,力量和速度也比平时略逊三分。 在战场上,生死常常只在毫厘之间,肉搏战更是如此。 达素和几十个白甲兵们抓住了明军的破绽,在防线上硬生生扯开一个口子。随后的清兵持续涌入,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马如龙站在阵中,不停将身边的预备队向防线的各个缺口填。他身边的几个传令兵则在拼命射出火箭,催促友军全速前来增援。 包围战就是这样,在清军还没行动前,明军必须在好几个方向同时设防,以防止清军分散突围。 现在清军只攻一路,正面迎敌的明军士兵必须在增援赶到前坚守一小段时间。 在尚可喜和达素的激励下,在不成功则成仁的绝境中,三千清兵迸发出惊人斗志,凶猛程度绝不亚于当世任何一支军队。 尊贵的八旗子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可他们还是不计伤亡地往前拱,将明军防线压得严重内弯。 从土坡上往下冲的清兵源源不断,似乎不打算留任何预备队。仅仅一炷香的时间,明军东南防线已被冲击得四处漏风。 马如龙本以为“活捉伪帝”只是一个口号,没想到达素、尚可喜二人竟真的如此疯狂,以放弃突围为代价进行一次斩首行动。 马如龙登上高处,向正在奋力搏杀的明军士兵大声发出示警:“贼人想突袭陛下行营,贼人想突袭陛下行营!顶住,不惜一切代价顶住,顶住!” 一直在侧后辅助防御的李十三听到这句示警,炙热的火焰在胸中升起。 妄图突袭我大明的真龙天子,没门! 他一边将刺刀套上枪杆,一边向身后的几十个工兵振臂高呼:“工兵营乙队,誓死保卫陛下。全体上刺刀,跟鞑子拼了。” “跟鞑子拼了!” “杀呀!” …… “冲啊,往前冲,诛杀伪帝!” 达素在明军阵中左冲右突,终于撕开一个狭窄的通道,不少八旗子弟按照预定计划,向远处的微弱火光奔去。 他们都知道,前来堵口的明军还有很多,缠斗毫无前途。即使能胜,也于大局无补。 唯有一举击杀伪明皇帝,才是这场战役的唯一转机。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再过两百个勇士就够了……” 看着四周不断涌来,奋力堵住缺口的明军,达素在心里默默数着穿过战场的八旗子弟。 就在他一刀逼退三个敌人的当口,他看到另外两个明兵向他袭来。 “步法凌乱,下盘不稳,两个菜鸟。” 达素长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劈出,将两柄刺来的尖刀荡开,正想趁那两个明兵踉跄欲跌的瞬间补上一刀,却听到风声从身后袭来。 回头的瞬间,他看到背后冲来的明兵眼中充满了仇恨,一边门户大开地向自己刺来,一边还大声呼喊着,似乎与自己有什么血汗深仇。 “李十三取尔狗命。” 达素身法已老,没法抽刀还击,只好顺势滚出几步,堪堪躲开致命一击。再起身时,他吐出满嘴的尘土:“呸,呸!无耻蛮夷!” …… 在明军东南防线背后三里处,朱由榔扶剑而立,注视着最新爆发的战斗。 看着土坡冲下的火龙像长矛一样捅进明军阵地,隐约间,已有部分火光从明军防线穿过,向自己所处的行营袭来。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感慨道:“尚可喜纵横沙场几十年,与吴三桂齐名,果然非易与之辈。满八旗由达素这等悍将率领,比在多尼手下强多了。我等日后北伐,万万不可再轻敌。” “尚、达二贼垂死挣扎,今晚必死无疑。” 郑经看着身边仅剩的三百御前卫队,又谏言道:“陛下,此处危险,不如暂避五里,由末将御敌。” “暂避?就凭那几个人?” 朱由榔指着黑暗中的星点火光,满脸的不屑之色:“朕自磨盘山之战以来,没有临阵后退过一步。” 他拔出天子之剑,向左右喝道:“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朕岂可弃军而逃?你们可畏惧八旗蛮贼?可畏惧伪王藩兵?” 朱由榔的御前卫队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个个都能以一敌百。看到天子诘问,他们亦抽刀过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应。 “陛下必胜,大明必胜。” 第430章 可喜之死(本卷完) 工兵营乙队与满洲白甲兵白刃相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自李十三以下,全队八十余人,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当场阵亡十多个,其余几乎人人带伤,有一些眼看是救不活了。 不过他们的几轮冲杀延缓了清兵突破的速度,等达素等清兵将他们击退,张北海已率一批援军赶到。 眼看缺口被挤压得越来越小,达素不再犹豫,招呼身边的几十个白甲脱离战场,向伪明皇帝的方向奔去。 在黑夜中,明军想要追赶他们并不容易。狂奔一里路,甩掉几个尾巴后,达素吹起足哨,召集之前渗透过来的先锋部队。 聚拢的人数比他想像中要少一些,显然是尾随他们过来的明军也造成了一些杀伤。 看着身后的缺口已然封闭,达素发出一声悲鸣。 两千八旗子弟出城,全都是满洲的大好男儿,以一当百的勇士。如今,只剩下不足二百人而已。 天下虽大,满洲八旗的丁口却不满十万,除去一些扶不起的二代败家子,能拿起刀枪战斗的,可能已不满三万。 一次性损失一千八百余人,即使是达素这样的硬汉,心中也充满了悲恸。 为了让还在鏖战的千余老兵活下来,为了广州那两千多二代子弟,他决定将斩首行动进行到底,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达素身边的八旗老兵也有同样的心情,抱着决死之心,他们继续向伪帝行营的方向进发。 两里路很短,又是那么漫长。 黑暗中,明军的暗哨向他们射出冷枪,一个个八旗兵倒地而亡。 达素心痛了二十多下之后,终于看到严阵以待的明军,以及战阵后的几个将领。 他知道最中间的一个就是伪明皇帝,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伪明皇帝听着,大清内大臣,广州将军达素在此,劝尔速速出阵投降。” 达素放声叫阵,他身边的八旗老兵则抓住冲锋前的最后时间调整身姿和阵型。对面的明军看起来并不太多,三四百人而已,只要一个冲锋,无敌的八旗兵就能把他们击溃。 朱由榔听到劝降声,不怒反笑:“可笑……御前卫队听令,取此贼首级喂狗。” “杀呀!” …… 尚可喜站在阵后,看着三千精锐冲入敌阵将明军杀穿,一度以为自己终于看到翻盘的曙光。 然而随着周围的明军不断赶来,缺口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一次冲不过,战败已是必然。现在,他必须抓住三千人创造出的突围机会,断尾求生。 “王爷,走。” 一个老家奴站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普通士兵的战袍。 尚可喜指着四里多外刚爆发的战斗,黯然问道:“自从崇祯上位,大明的气数不是已经尽力吗?为何还会出现永历这样的皇帝?” “王爷,万万不可气馁呀。我们在广州还有万余精兵,只要王爷还在,诏令他们退回清远,我们一定还可以东山再起。” “清远?退到韶关能站住脚就不错了,”尚可喜苦笑了一下,又长叹一声,“看造化!” 他将身上的破战袍系紧,带着身边仅剩的二三十人,向主力进攻的相反方向离去。 冲在前面的清军没有注意到主帅已然遁走,仍在按预定计划往前突进,希望再度打开缺口。 然而随着前来增援的明军越来越多,他们士气越来越消沉。 过了半晌,不知谁突然大喊了一句:“王爷走了,王爷向北突围了。” 众清兵回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果然升起了明军的信号箭。 突袭前,所有人都被告知,没有分头突围的预案,只有一直向东南进攻,阵斩伪帝一条路。 明军在西北方向示警,尚可喜把他们卖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王爷……王爷回广州了?不,王爷去清远了!” 一阵搜寻还找不到尚可喜的人影后,他们心中的怀疑迅速变成坚信。 本来两军正打得旗鼓相当,清军凭着一股决死之心,还略微占据一点点优势。 如今主帅都跑了,继续死战已经没有了意义。 战线在一瞬间崩塌,除了负隅顽抗的八旗兵,一千多平南王府藩兵放弃进攻,转向西北方向亡命而逃。 …… 发起进攻的达素一接触到明军的兵刃,就知道自己败局已定。这支部队以逸待劳,体力不是连续几场大战的残兵可以比的。 第一次冲击丝毫没有撼动明军的战阵,射出的冷箭也被朱由榔身前的层层盾牌挡下。 在齐刷刷的刀光剑影中,八旗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达素一人还立于明军面前。 达素回头看向土坡方向,溃败的清兵跑得到处都是。 “尚贼,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数柄刺刀已从他的背后刺入,直出前胸。 …… 三水之战两天后,清远城外三十里,观音洲旁,某个小村落。 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 在这个时节,广东一般不会下这么大的雨。 两个全身上下破破烂烂,形似乞丐的老者敲开了一座农舍的木门。 “老乡,雨太大,可否借住一宿?”其中一个老者问道。 开门的老农夫警惕地看着这两个满身泥泞的乞丐,用客家话回应道:“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雨太大,能不能进屋避避雨。” 这一次,老者将辽东口音换成了广州白话。清远的客家话他是不会说的,只能期待对方能听得懂广府话。 “让他们到猪圈避一避,”屋内传来老妇的声音。 一直未开口的另一个老者看到对方指向一处低矮的畜牲栏,气得差点想拔出袖口的匕首,给对方就是一刺。 然而一直在说话的老者扯了扯他的衣服,推着他向一旁的圈栏走去。 这两人正是突围的尚可喜和老家奴,两天来,明军的追兵如影随形,一直撵着他们走。 贴身的二三十个侍卫都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二人。眼看清远城在望,却偏偏下起了这么一场大雨。 尚可喜年近六十,自然不能继续在雨中赶路,更不能显露身份,只好以乞丐的姿态求一个歇身之所。 还好这两年百姓因为禁海困苦不堪,这小农户早把猪给卖了,猪圈倒也干净。否则尚可喜说什么也要把那个老农杀了不可。 “王爷,再忍一晚。明天我们就到清远了。” 尚可喜点点头,在老家奴的帮助下脱去外面湿漉漉的破衣服。 在老家奴升起的一团柴火中,他终于忍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忽然他听到老家奴一声惊呼。 睁开眼时,猪圈外已围过来四、五个农夫,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把武器,其中最有威胁的一把长长的粪叉。 老家奴已倒在一片血泊中一动不动,看起来是死了。 尚可喜翻身而起,从怀中掏出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大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哼哼,杀清狗!” 不理尚可喜听没听懂,几个农夫举着武器就向他们袭来。 尚可喜也是沙场老将,挥舞着匕首奋力一搏。 然而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当他用匕首格开第三个人的锄头时,一柄长长的粪叉在他胸口直穿而过,将他钉在臭哄哄的土墙上。 “呸,清狗。” (第四卷完) 第431章 光复广东 永历十六年,腊月二十四。 大明国,广东南雄府迎来第一场雪。 雪花如柳絮一般,在空中纷飞翻滚;凌冽的寒风刮过,将百姓的手脸冻得通红。 南雄府城的城楼上,一个大汉手脚并用,沿着柱子爬上屋檐,将最后一面绿营军旗摘下。 他本想像其他人一样,将军旗潇洒地扔下城墙,再骂上几句污秽之语,出一出这十年来所受过的恶气。 然而那面旗帜足有三尺宽、六尺长,面料结实又柔软,大汉一摸到手,就偷偷改了主意。 “扔了怪可惜的,拿回去做件衣服。” 那大汉喃喃自语了一句,又连呸几声,吐了几口唾沫星子。 “这鸟绿营旗也值得老子拿来做衣服?晦气!做鞋还差不多。” 想到可以将曾经威风凛凛的绿营军旗踩在脚底下,那大汉的尴尬情绪一扫而空,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他向城外望去,只见三四里外,明军仍在原地严阵以待。穿着猩红军服的大明官兵们很少移动,似乎丝毫不在意头顶飘落的雪花。 “真是一支铁军啊,还好老子没跟着绿营兵跑。嘿嘿,他们跑到江西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城楼上的大汉感慨的同时,原伪清知府陆世楷跪在大明军阵前,向明军主帅罗义献上投降文书。 在他身后不远处,千余老弱残兵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将手中的武器扔成一堆。 做为广东最北的州府,南雄府北接江西赣州,自唐朝名相张九龄奉诏开凿大庾岭路以来,就成为广东的重要门户之一。 南雄清军向明军投降,宣告整个广东全线光复。十府九州七十七县,数百万子民重新回到大明治下。 陆世楷跪在地上许久也不见对方接过降表,心中又惊又惧,不知道自己是否安然度过此关。 他原是浙江平湖人,顺治五年,以贡生身份任山西平阳府通判。当时正值姜镶举旗反清,平阳被围。他登陴固守百日,又诱降反军首领,一举解平阳之围。 战后平阳大饥荒,陆世楷又筹粮施粥给饥者,活人甚众,在当地算是一个有声望的好官。 这次明军仅以数千人进攻韶关、南雄两府,声势比当年的平阳之围要小得多,按理来说,驻守军应该坚守不出,等待赣州派出援军前来解围。 然而平南王尚可喜下落不明,整个粤北的清军失去了主心骨,哪里还有胆气与明军交战。 从清远到英德,从韶关到南雄,所有绿营守兵都望风而逃,争先恐后地逃往湖广、江西。连广东提督杨遇明都降了,他陆世楷一介文官,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所以,当明军一出现在南雄境内,陆世楷便遣使者与明军接洽。得知在明军攻城前放下武器,他们这些南雄府留官都算“投诚人士”,可以减轻罪责后,陆世楷立即率属官和千余乡勇民团献表投降。 罗义立于阵前,一直注视着降军的一举一动,直到千余人全部缴械,他才踏步上前,从陆世楷手里结果降表、官印等文书信物。 “陛下有言,必须所有守军放下武器,才代表敌城正式投降。本将也是奉诏行事,陆大人莫怪。” “罪人不敢。” 陆世楷在一个明兵的搀扶下起身,顾不得拍打发麻的双腿,又道:“将军远道而来,不妨先进城休息。城内军营屋舍众多,足可住得下王师大军。” 罗义脸板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开玩笑道:“哦?你不怕我军将士扰民?” “将军说笑了。罪人早有耳闻,王师军纪严明,断不会做出扰民之事。只是……” “只是什么?” “将军恕罪,这两年两军鏖战,粮草物资大多运到广州去了,绿营兵走时又大肆搜刮了一番,如今南雄粮仓、府库皆空……罪人无能,怕不能好酒好肉款待王师诸将士。” 罗义听得此话,立即皱紧了眉头。 一个多月前的三水战役打得实在太激烈,明军虽然一举将两万多清军歼灭,却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等杨遇明投降,尚之孝弃城而逃,明军终于腾出手来进攻粤北时,驻守清军早已逃之夭夭。 和南雄一样,韶关、清远、英德、乐昌等北江沿岸城池都被绿营兵搜刮一空。步兵第六师横扫整个粤北,缴获竟还不如攻破珠三角一个县城多。 罗义率部进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如陆世楷所说,南雄城真的穷得叮当响。 不说好酒好肉,连维持军队的正常的消耗恐怕都困难,更别提凑集足够的军需物资进攻赣州了。 罗义十分无奈,只好修书向天子报告,请求加大对粤北的粮食、棉服等物资供应。 盖上封泥时,他惆怅地喃喃自语道:“过年前,怕是无法再度出击了!” …… 朱由榔收到粤北报告时,已是除夕。 广州城内外张灯结彩,既为庆祝佳节,也为庆祝明军光复这座岭南名城。 和欢天喜地的普通士兵不同,这个年他过得实在有点糟心。 禁海迁界的两年时间里,数不清的贫民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广东的生产遭到极大破坏。 珠江以南还好一些,在明廷近半年的治理下,生产已逐步恢复。拿下广州城后,朱由榔才发现麻烦在后头。 光广州城内,就聚集了三、四十万百姓。在两军隔江对峙的半年时间里,民间存粮几乎消耗殆尽,官方粮仓也没什么剩余。 朱由榔看完各项缴获报告,终于知道尚可喜为什么亲自带队前往三水作战。广州城内的粮食快要吃光了,再失去北江,清军肯定无法继续坚持。 后面的进程也是如此。 北江战役打完后,尚之孝立即带着金银珠宝逃向粤东,与王国光部一道沿汀江逃亡江西,给明军留下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如今罗义又发来催军粮、棉服的报告,朱由榔觉得十分为难。 清军在湖广、江西南部都没什么劲旅,如果有足够的物资,仅罗义一个步兵师就能高歌猛进,再收复几个州府。 然而朱由榔现在没有豪气的资格,只好命令粤北明军暂停进攻,原地休整。 他刚发出回复的信件,一个侍从就在门口报告:“陛下,陛下。皇后娘娘的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