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者仙途》 第1章 怪事 “怎么还不来呢?” 月光皎洁,金王府后花园里,绿衫姑娘等在一丛芍药花后面,透过缝隙向外张望,不时用手中的书册拍打着掌心。 直到听见石子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她才轻轻的呼出一口长气。 “对不起宝清姐,我来晚了。” 人高的芍药花丛被分开两旁,范哲闪身而入,笑着赔礼,“今天府里的活计多了些,我” “这是你要的书。” 三等侍女宝清皱着眉头打断话茬,将书册递了过去,“我只比你大两岁,以后不要叫‘姐’,被旁人听见,传到小姐耳朵里就完了。” “嗯。”范哲点头接过书册,借着月光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封皮上写着“神鬼志异”四个字,心中略感失望,但他没有多说,直接把书揣进了怀中。 “明早就把书还我,我得尽快放回去。”宝清不放心的提醒,“你早些来。” 她说着拨开花丛要走,但很快又把手放下,回过身时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以后你去求别人帮你偷,小姐的书房我可不敢再进。我和你比不了,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还要养家。” 说完就离开了这里,细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范哲轻轻摇头,从花丛里钻了出来,缓缓走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脑子里都是宝清刚才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孤单感。 现今是天启十二年,四海承平,风调雨顺,地处国都玄京的金王府更是处处繁花似锦,气势如日中天。 范哲是王府里的四等仆役,签了死契,一转眼已经在府里做了三年。 他自幼丧母,原本和爹爹一起住在玄京城外数百里的一座小镇上。他爹是个迂腐的书呆子,整日里要考取功名,后来连薄薄的家产都被人骗了去,父子两个也被族里扫地出门。 二人一路辗转,来到玄京,在一处破庙里落了脚,四处乞讨果腹。 可惜范哲他爹遭了场风寒,一命呜呼。范哲人单力薄,无奈之下卖身葬父,和金王府签了死契,意味着除非主子允许,否则终生不得离开王府。 范哲每日里赔着笑脸,受着冷眼,而这种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小姐居然打出一道烈火,立时就生出了向往:这是神仙法术,我也要学! 可惜范哲是四等仆役,平时根本走不近小姐身边。幸亏识字,他替侍女宝清写过几封书信,以此求她帮忙。 然而宝清不识字,拿来的书里根本没有什么妙法。 今天拿的这本估计也悬。 花园里的花朵开得有多鲜艳,范哲的孤单感就有多强烈。他甩了甩头,加快步伐,逃也似的穿过一道月洞门,轻车熟路的进了一间废弃的柴房。 这里潮湿简陋,四处漏风,靠墙放着两只木桶和一个木柜,窗下有张简易的板床,几乎再没别的摆设。 范哲很快摸到柜子上的灯盏,取出火石点燃,托着灯盏走到床边。 橘红的暖光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格外分明:十五六岁,眉挺眼亮,尤其一双眉尾斜斜挑起几分,看上去有种不肯服输的架势。 他把灯盏放在床头的木架上,取出怀里的书册,迫不及待的坐在床边翻看,然而不大会儿就把书丢到了一旁。书里都是各种不实传闻,与神仙妙法毫无关系。 范哲失望的撇了撇嘴,将火烛吹灭,踢脱鞋子爬上了床,对着破窗外的月光发呆。 “算了,大概这妙法和我无缘,我还是老老实实的攒够本钱,说不定府主看我勤快,就把我放了,否则拿不回卖身契,在天启国会寸步难行。” 想到府主,范哲不由想起自家的死鬼老爹,心中来气。 “书读多了,脑子也读得坏了!明明就要饿死,偏还抱着一本破书不放,到最后不但家产让人骗了去,书也没保住!” 那本书是他爹当年考秀才时考官所赠,说书里有考试秘籍,读懂了就能考取功名。 范哲偷偷读过,没找到任何秘籍,却看出了另外一层含义:如果把每页第一个字连起来看,分明是明码标价,连交易地点都写得明明白白。 “唉。”范哲发过牢骚,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枚白色圆珠,在指间弹来弹去,发出嗡嗡的响动。 这珠子是爷儿俩在来玄京的路上拾得,冰冰凉凉,看着就像骨头一般。也不知道他爹是从哪里拣的,给了范哲当玩具,让年幼的他从这个书呆子老爹身上体会到了难得的温情。 每次受了委屈,范哲总是把它拿出来弹着玩耍,现在这物事更是父子间唯一的牵绊,再舍不得丢弃。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金王府,范哲就发现只要带着珠子,身边就没有蛇虫鼠蚁,这也是他避开众人,独自住在这间废弃柴房的原因之一了。 “府主金三鼎喜好武艺,府里的武师教头不论本事怎样,至少是二等仆役,月钱比四等高出数倍,如果我也会个三招两式就好了等有天当上一等护卫,再不用受别人冷眼。” 弹着珠子,范哲渐渐消了火气。 “是了,明早还要把书还回去我不能和笨蛋老爹一样,读坏了脑子,我还是学武。” 胡思乱想间,范哲困意渐起,视线模糊,那珠子惨白的颜色看在眼中就像发光一般,忽闪忽闪的,仿佛在说:睡,睡,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呵呵。”范哲傻乎乎的笑了两声,翻身躺倒,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都会好起来的,不就是重头再来吗?谁怕?” 精神渐渐放松,意识越来越模糊,手指一松,那枚浑圆的珠子正掉落在胸口。 怪事发生了! 白骨色泽的珠子发出淡淡的光辉,与窗外洒入的月光融为一体,接着就有一缕青烟从珠子中钻了出来。 这缕青烟在空中扭曲几下,化作一个男子虚影,中等年纪,儒袍方巾,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颇多。 他飘着飞下床,帮范哲驱走近身的蚊虫,不时看向熟睡中少年的脸庞,眼神中有几分不舍。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形开始发虚,仿佛随时都要散去。 男子这才低声说道:“你发现那本书的秘密也不告诉爹,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好孩子,爹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如果有下辈子,爹一定不再让你受苦!” 眼看虚影就要散去,男子眼神一狠,重新化作一缕青烟钻入骨珠。那骨珠竟没入了范哲的胸口,消失不见。 而范哲对这一切毫无所查,他在梦里再次看到了父亲,禁不住泪流满面。 第2章 飞来横祸 范哲早上起来,遍寻珠子不见,心下闷闷,然而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穿好鞋子,简单洗漱,之后将那本《神鬼志异》揣进怀中,快步出了柴房。 走上百十来丈,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后花园,踩着布鞋的脚底板刚刚踏在石子小路上,顿感一股冰凉的气流从脚底涌向全身各处,让范哲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还来不及回味,那气流收束成一团,一路向上,直到眉心处才停了下来,继而化作一枚淡白色的骨珠。 范哲心下大震,虽然左近无人,仍走到一株花树后面稍稍遮掩身形。闭眼再睁眼,那珠子纹丝不动,清晰可见。用手去摸,却又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他心里暗道:“这确是怪事了!那珠子怎跑到我脑子里了?莫不是要吃脑髓吗?” 想起书中的奇闻怪谈,那些鬼怪无不凶残,或食脑,或扒皮,或穿心,受害者的死状惨不忍睹。范哲心中害怕,忍不住又打了一个激灵。 他在这处站了半刻,再没感到异常,不得不咬了咬牙,怀着忐忑的心情从树后走出,在石子小路上继续穿行。 每走一步,那珠子就吐出一缕冰凉的气息,从头顶蔓延全身,仿佛在配合他的步伐,节拍一点不差。 范哲觉得体内凉凉爽爽,浑身通畅,稍稍放了心,准备等喂完马再来探究一番。 后花园的地方不小,布局雅致,除去色彩缤纷的花树,还有许多假山凉亭,池塘曲廊。现下时辰还早,人并不多,范哲只碰到几个眼生的仆役,都是躬着身子低着头,步履匆匆。 他也无心和谁攀谈,三转两转,又来到昨晚的芍药花丛旁。 宝清早等在这处,见到范哲也不说话,直接伸出手掌。 范哲迅速取出书册递了过去:“谢谢你。” “行了,你也别啰嗦了。”宝清一把接过,看也不看收入袖中。离去前她又小声提醒:“你今天小心伺候着,府里有贵客上门。”说完就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范哲见她行色匆匆,不由猜测今天来的是什么贵客,当下不敢怠慢,连早饭也没去吃,匆匆穿过后花园,走向前院的马厩。 金王府占地极广,三进三出,数百间房舍坐落有序,过了后花园就是府内主子们的住处,分成东西两座院落。出了院落再往前就是银安殿,通常是祭祖所在。传说金家先祖帮大启打下了这座江山,立下不世功勋,因而被誉为武神,受万民景仰。 绕过银安殿再向前数百丈就是正厅,过了正厅才是前院,马厩也设在那里。 此时范哲刚刚走到银安殿附近,还有百十来丈的距离,这里种着许多四季常青的松柏,又有殿内燃着的香烛味道,气氛比别处要庄严许多。 他正要再往前走,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叱:“你个死妮子,说!是谁让你诬陷本小姐的?” “小姐饶了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情,呜呜。”哭声听上去有些凄惨。 范哲听出哭声正是宝清,而那高高在上的叱问声必是小姐无疑,心中不禁起了犹豫。 “小姐向来跋扈,万一真起了性子,再扔出一道火焰,宝清可就要遭了殃。这事不能冒然出头,否则不但难救宝清,恐怕连自保都难,我还是听上一会儿再说。” 范哲见左右无人,便选了一棵松柏,藏起身子侧耳倾听。 听那边小姐骂道:“让你嘴硬!给我打!” 噼噼啪啪! 那处很快传来一阵皮鞭抽在身上的响动,夹杂着宝清凄惨的叫声。 打过一阵,小姐似乎解了气,制止了手下,冷哼一声:“你和霍公子身边的彩琴说我跋扈,这话被霍公子拿来嘲笑我,你自己说该怎么办!”说到最后语气森冷,让人闻之胆寒。 宝清的哭声断断续续,话语连不成句,难以分辨,躲在树后的范哲却猜出了究竟。 霍公子他爹和府主金三鼎同殿称臣,传闻霍公子长相俊俏,武艺过人,走在街上都有人投怀送抱,而小姐金玉瑶也是仰慕者之一。 自己确实帮宝清写了几封书信,其中有一封是写给一个叫彩琴的姑娘,提到了小姐。宝清的原话:小姐的脾气有点急。 范哲不敢添油加醋,一切都是原话照写,不想却惹出了今天的麻烦。 “要是早知道那彩琴是霍公子身边的人,打死我也不敢这般写。” 范哲心中后悔不已,怪只怪自己太想学狗屁神仙妙法,做事不过脑子。主子再如何,也不是下人能够横加指责的,这偌大个金府,堂堂的小姐,就算把一个仆役活活打死,旁人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死奴婢,竟敢偷东西!” 小姐的一声尖喝让范哲打了个哆嗦,暗道:糟糕!她肯定发现那本破书了! 果不其然,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有说不出的轻蔑和恶毒:“你大字不识一个,这书莫不是给你哪个相好的偷的?本小姐就告诉你,别想着攀上高枝变凤凰,你不配!你们几个也看看,是不是很可笑?”说完她先哈哈的笑了出来。 几个近身侍卫也跟着笑出了声,夹杂着下流的话语。 “这丫头的相好说不定就是霍家的奴才。” “书都偷了,人肯定也偷了,就是不知道偷了几个。” “小姐,不如把她先赏给属下如何?” 这帮狗腿子,人话是一点都不会说! 就在范哲忍不住要跳出来的时候,听见宝清抽泣着断断续续说道:“书是范哲偷的,我是替他还回去,信也是他写给彩琴的。小姐,求求您别把我赶走!” 范哲很快被两个侍卫推搡着来到了银安殿前。 本来他刚才躲在树后面,突然听到宝清诬陷,震惊之下碰到了树木,发出不小的动静,结果被人轻易从树后抓了出来。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小姐会如何惩罚自己,更为宝清的诬陷而感到难过,心里乱成一团麻,身后还有两个横眉立目的侍卫,百十来丈的距离走得异常艰难。 “跪好了!” 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在范哲的腿弯处,把他踹得踉跄跪地。 宝清就躺在旁边,头发散乱,绿裙早被鞭子抽得四处漏风,血迹斑斑,就像昨夜开得正好的芍药花一般,绿的是花干,红的是花朵。 她一脸麻木,眼神呆滞,偶尔发出嘶哑的抽泣,只在看到范哲跪地的刹那,脸上才出现一丝愧疚,但是很快就偏过了头去。 范哲的膝盖硬生生砸在青石板铺就的殿前,立时感到锥心的刺痛。他咬着牙,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把脊背挺得溜直。 眼前红裙一闪,香气扑鼻而入,听那香气的主人淡淡说道:“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