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国师》 第一章 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建文四年,南京诏狱。 “还有七天就可以死了,不错不错,这次穿越到方孝孺的徒孙身上可真是帮我大忙了。” 姜星火躺在稻草堆上,仰头看着监牢石壁上被他画满叉的自制日历,打了个哈欠。 姜星火其实是个穿越者,而且他的身上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穿越了不止一世,而每一世只要不是故意求死,完成九世穿越后他就可以回到现代世界并且永生不死。 因此,当姜星火穿越到了靖难之役时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马上选择原地躺平开始摆烂。 方孝孺学生的学生,这不是妥妥的“诛十族”内定选手? 天助我也! 什么给建文帝献策,什么给燕王当内应,任何能引起历史时间线变动的事情,姜星火都没做。 只要等着燕王造反成功,进入南京城后方孝孺嘴硬两句,自己就可以速通大明这一世继续重开了。 “我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姜星火于秦淮河上如是说。 就这样,经过持之以恒的勾栏听曲,他如愿以偿进入了诏狱。 进入诏狱后,姜星火发现前辈所言不虚,这里个个都是人才,什么建文逆臣、南军悍将、采花大盗,可谓是应有尽有。 最妙的是,姜星火还认识了一个人傻钱多的勋贵二代,只要姜星火每日给他上上课吹吹牛,指点江山一番就能拿到足够舒服躺平所需的银子。 这可真是一份令人惬意的工作,躺着把钱挣了。 反正自己作为“诛十族”的对象,肯定是死定了。 在诏狱里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砰砰砰!” 听着铁质牢门在粗暴的力量面前发出阵阵颤栗的声音,正在睡回笼觉的姜星火,迷迷糊糊地用一根手指撑起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视野中,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牢门的小窗前,正拍着他的牢门。 此人年龄不大却肤色偏黑,脸庞如刀削斧凿般坚毅,颌下更是有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这就是那位勋贵二代,据他自己说在建文朝曾经供职于五军都督府,因为灵璧决战时阵前当着数十万大军的面嘴臭燕王,被俘后关进了诏狱。 足以称得上硬核狠人。 “姜先生别睡了,该上课了!” 姜星火懒洋洋地在稻草堆上翻了个身,这才发现阳光有些刺眼,自己从早晨睁了两秒钟眼,一下就睡到了中午放风时间了。 此时,诏狱门口。 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肃立在街道两侧。 远处一辆九龙玉辂缓缓驶来,披着明光铠的大汉将军们手执华盖、雉扇、羽葆幢、仪锽氅等物侍卫在侧。 车帘掀起一角,里面坐着一位头戴金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的中年男人。 他神态威严,脸上棱角分明,五官端正且深邃,浓眉下是双眸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名气势逼人的男子,就是永乐大帝朱棣! “恭迎陛下!” 所有甲士跪倒,山呼万岁。 “尔等平身!”朱棣沉声说道。 “谢陛下圣恩!” 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 由不得纪纲不小心,有句话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从永乐帝打算立大皇子为太子,二皇子朱高煦就一气之下住进了诏狱,说什么‘俺现在自己进,省的大哥当了皇帝亲自动手’。 偏偏,在靖难之役中作为朱棣亲卫,纪纲是亲耳听到朱棣许诺给朱高煦的那句“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的。 因此纪纲也明白朱棣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对一路护着他登上帝位的朱高煦肯定是有愧的。 “二皇子在诏狱里待得如何?” 面对朱棣意味不明的问题,纪纲谨慎答道:“二皇子殿下近日在狱中寻了一位先生,每日一心向学。” “一心向学?”朱棣冷哼一声,“朕给这逆子从小找了多少名师大儒,个个都被他打走了,有哪个能教满三天?” “陛下,这件事是真的,教了一个多月了。”纪纲回道。 “嗯?” 朱棣的眼眸眯了起来,纪纲只觉浑身发毛。 在这一瞬间,纪纲甚至感受到了冰冷入骨的死亡杀机! 纪纲很清楚,登基后的朱棣,帝王权柄绝不容人侵犯。 如果朱棣怀疑纪纲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跟二皇子勾结,那么将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电光火石之间,纪纲一念至此,背后早已冷汗涟涟。 “陛下!”纪纲极为郑重其事地捶胸行军礼,“此事千真万确,现在那位姜星火姜先生,就在树下给二皇子殿下讲课。” 姜星火。 朱棣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纪纲松了一口气,但内心却十分复杂——刚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 “带朕去听听。”朱棣的内心感到了一丝好奇。 纪纲犹豫几息后建议道:“陛下,您如果直接过去,二皇子和姜星火两人必会避讳,您是听不到他们讲课内容的诏狱大树后的墙是一面特制墙,墙体与一间密室相连,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手段。” 朱棣问道:“你是说,让朕偷听他们的讲课内容?”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纪纲继续解释,“特制墙砌墙的时候用了锦衣卫的独门诀窍,声音是单向传导到密室的,密室极为隐秘且隔音,墙对面的声音会回荡在密室内,听得非常清楚以前是锦衣卫用来防着囚徒密谋暴动的,您不如去那听?” “好,就按你说的办。” 朱棣点头应允。 纪纲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吩咐随行的一名诏狱小吏:“你去通知那边,把密室准备好,都打开。” “喏。” 那小吏匆匆离去了。 不多久,朱棣抵达了诏狱密室。 只见一张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两名小吏各据一方准备誊录窃听内容,而墙体这一侧则布置成了一个如偌大玉盘般的扩音陶器,墙体对面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 朱棣驻足听了一会儿,面露古怪。 “唧唧唧” “忒!” “嗝这孝陵卫种的西瓜可真好吃啊。” 第二章 大明国运短一截 诏狱墙边,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一边靠着树干乘凉,一边西瓜啃了个爽,终于想起来讲课的事情。 “上次讲到哪来着?” 朱高煦盘膝而坐,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军人风范。 他同样抹了抹胡须上粘的西瓜汁水,回答道:“姜先生,咱们上一次讲到了宋朝的中枢集权与地方分权。” “喔”姜星火擦了擦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有什么感悟?” 朱高煦撇了撇嘴道:“永乐帝要是生在宋朝当皇子,肯定干不成靖难。” 姜星火从地上捡了两片树叶抖了抖尘土,然后盖在眼睛上遮住了树冠投射下的斑驳日光,又将双手枕到脑后,方才懒洋洋地说道。 “这样比较不妥当,你就拿永乐帝当宋太祖看,诸藩当五代末年那些宋太祖手下的军头,如此倒是很类似你说宋太祖黄袍加身了,会不会担心手下那些军头也来一次?其实中枢集权的根由就是这么来的嘛。” 朱高煦面露凝重:“姜先生的意思是,永乐帝刚刚登基,就要动手削了诸藩的兵权,是怕有哪个藩王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不对。”朱高煦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据俺所知,永乐帝刚刚大规模赏赐了幸存的诸藩,这不像是要动手削藩的意思啊。” 朱高煦对这个问题非常在意,因为根据他的亲信告知,父皇最近正在谋划削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确实有这个风声。 朱高煦进诏狱,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他是决不会放弃争夺太子大位的。 如果能从姜星火这个奇人口中得到更好的削藩法子,压过向来在政治方面比自己强的大哥一头,想来父皇一定会高看自己一眼的。 “既然把永乐帝比作宋太祖,你还不懂吗?” 姜星火慵懒的声音听起来都快睡着了,可话语内容却是无比地振聋发聩。 “削藩是必然的,赏赐却是有两个意思的说法。” “明面上是永乐帝示好诸藩表达善意,以昭示自己这个四哥,跟朱允炆那种不认亲戚的大侄子不一样,跟诸藩是一家亲的,这个很好理解。” “暗里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个不动刀兵的态度,即便是削藩也肯定是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般,多多赏赐田宅金银,保障诸藩和后代的富贵。” 墙对面的密室内。 朱棣心头震惊,这个名叫姜星火的读书人,竟是如此敏锐、如此犀利地剖析了自己和道衍大师刚刚定下的削藩策略! 要知道,正是决定完了如何削藩,朱棣心情大好之下,才想起来去诏狱看看跟他怄气的二儿子。 朱棣确信,如何削藩这件事的最终决定结果,在一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朕原本还想等过段时间再公布这件事,没想到竟被一个读书人提前说了出来”朱棣喃喃自语。 姜星火的观点虽然并不全中他的心意,但朱棣却从中窥探到了另外一层深刻含义。 朱棣突然意识到,他和道衍大师商量许久的削藩计划,或许在某些绝顶天才眼中,早已成为定局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他猜透了朕和道衍大师的算计,此人不简单啊!”朱棣的神情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陛下,臣可以回避一二吗?”旁边听得如坐针毡的纪纲试探性地问道。 朱棣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同意纪纲的请求,而是沉吟几息后问道:“若照你所说,是方孝孺一个在乡间任私塾先生的弟子,收了姜星火作学生。而姜星火从小连家乡都没离开过,一年前却突然变卖家中祖产来到南京,每日只在秦淮河上的画船间厮混?” “是,陛下。” “一个乡间书生竟有这般见识,这见识是从哪来的?有这般见识的人,为何会甘愿在勾栏画船间自暴自弃?为何要故意接近朕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建文逆党的暗中布置?” 听到皇帝的连声质问,纪纲额角沁出冷汗,颤声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来查!臣一定查到水落石出!” 朱棣盯着纪纲看了半晌,目光越来越锋利,仿佛能够洞穿纪纲的灵魂,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此事。” “谢陛下恩典。” 纪纲躬身领旨,他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都不敢擦拭额头的汗珠,只能任由汗水滴落在飞鱼服上。 而墙对面的讲课,依旧在继续。 “那姜先生觉得,用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诸藩手中的护卫兵马,日后便不会再发生一次靖难之役了是吗?” 朱高煦目光灼灼地盯着在老歪脖子树下躺平的姜星火,认真问道。 朱高煦对待这个问题,确实很认真,因为他确信父皇朱棣把他耍了,他不一定能当上太子后,就开始不自觉地把带入了藩王视角里。 “大明未来灭亡的诸多原因里,肯定是没有藩王造反这一条的。” 姜星火翻了个身,伸出右脚搭在左腿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可是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诸藩之中,不愿意被养猪的迟早会有野心,迟早会做乱,这一点不需要怀疑。诸藩军权一旦被收回,就没有人能再成功了,但必然会有人继续尝试。” “可现在诸藩就不会有人不服,有人起来反抗吗?”朱高煦急切道。 “这话可不对。”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永乐帝是亲手打江山的英主,将来是要跟唐太宗并在一起的,诸藩怎么会不服?” 顿了顿,姜星火又继续补充道:“再说了,这个世界有一句话,叫做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其余诸藩,有能如永乐帝一样王上加白的能力吗?” “可万一他们执迷不悟呢?”朱高煦皱眉道。 “永乐帝的政令一旦颁下,不管诸藩如何选择,结果都已注定,执迷不悟在燕军铁骑面前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建文百万大军都没挡住,诸藩的几千到万把人护卫如何挡得住?除非诸藩联合起来,才能破罐子破摔,给朝廷造成麻烦。” 姜星火淡淡地说道:“永乐帝要和平削藩,首先是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屠戮宗亲的恶名,其次才是顾忌尚未恢复的大明再次遭受战乱。”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默然无言,半晌方才不甘问道:“如此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就没有半点后遗症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难得认真,嗯,一半的认真,他摘下了一片叶子。 “有后遗症,而且是对于大明非常致命的两点后遗症。” “这两点后遗症,会直接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第三章 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隔壁正在偷听两人谈话的朱棣,正用手不自觉地撑着桌子,听到姜星火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语时,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和平削藩,供养宗室。 这八个字的削藩策略,是朱棣和道衍翻阅历代史书,经过谨慎论证得出的,绝对可行的法子。 跟宋太祖一样,朱棣与道衍的想法是,既要自己的名声,又要削藩,还得维持大明的稳定。 原因很简单,就像是姜星火所说的那样。 首先,无论扯什么名头,朱棣本质上都是藩王造反篡夺大位,名声已经不太好了,朱棣没有摆烂到底的打算,相反他要的是成为一代英主。 因此,朱棣不可能容忍自己再背上屠戮宗亲的恶名,如同南北朝时期的那些暴君一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其次,在洪武朝的休养生息中刚刚恢复一点元气的北方,已经被残酷的靖难之役彻底打烂了。 大明开国,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山东淮北水草丰美之地,汉人早已被蒙古权贵逐出家园,耕地也改为了马场这只是金元两朝对北方汉人统治的一个缩影。 从金朝开始,两河、中原、山东的汉人人口基数便开始锐减,到了元朝更是民生凋敝不堪,甚至许多名城大邑被蒙古人拆的城墙都没有。 而靖难之役的很多攻城战,朱棣也获益于此,大部分在地图上存在的城池,是既没有城也没有池的;当然了,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因为除了济南、德州、真定等军事重镇外城池难以据守,靖难双方才进行了堪称惨烈的数次大规模野外重兵集团会战,导致北方人口再次锐减。 而八大塞王,除了他燕王朱棣和被裹挟的宁王,其他的六大塞王,此时作为防御北元的第一线,手里加起来依旧握着十几万兵力,削藩举措一个不慎,就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总之,北方已经打成了一片白地,朱棣是绝对不允许诸藩因为对他削藩的不满,联合起来再来一次“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的。 而只有用供养宗室的法子才能和平削藩,同时以朝廷武力作为威慑,这样才能让诸藩乖乖听话,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大明,必须得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可是现在看来,姜星火一介书生,居然有点瞧不起朱棣和道衍所作谋划的意思? 甚至说出了,和平削藩会让大明国运短一截的话! 这是何等荒唐? 难不成姜星火还能比他这个亲手打天下的九五之尊,比道衍这个玩弄了数十年阴谋阳谋的权谋大师,还要厉害? 纪纲自然不知朱棣的内心想法,但见朱棣面色不虞眉头紧蹙,纪纲赶紧跪伏下去,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这姜星火乃妖言惑众之辈,他满嘴胡说八道,您别相信他。” 朱棣却摆手制止了纪纲,抬手走到书桌旁,沉声说道:“听他继续细说,朕倒是想听听,这姜星火凭什么敢说和平削藩,能让大明国运短一截。” “如果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纪纲连忙应道:“微臣明白!” 老歪脖子树下躺着的姜星火,根本不知道到朱棣已经动了杀心。 当然,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也只会说——“求求你了,快帮忙砍死我!” 姜星火仍然在躺躺而谈,指点江山。 “先讲讲第一点后遗症,你既然曾经在五军都督府任职,那大明的堪舆图你应该看过?” 朱高煦点了点头,虽然他自述的南军将领经历都是伪造的,但大明堪舆图这东西,他可比五军都督那帮酒囊饭袋熟悉多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大明藩王的封地分布有什么规律?” 朱高煦沉思片刻,捻了捻须,不确定地答道:“北多南少?” “非止如此。” 姜星火随手在地面的沙土上画了三条线,侧目指道。 “第一条线,长城防线。你对这些熟,你告诉我,长城防线在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时候,分布了那些藩王,共计多少个?” 朱高煦仔细端详着沙盘,说道:“姜先生诸藩封地相连,按长城沿线一字排开,从西到东应该是肃王、庆王、晋王、代王、谷王、燕王、宁王、辽王,共八个藩王。” “姜先生,俺明白了!” 朱高煦恍然大悟,看着沙土上的第二条线说道:“第二条线就是黄河防线对不对?” 见姜星火微微颔首,朱高煦自顾自地说道:“黄河防线,分布了秦王、周王、鲁王、齐王,共四个藩王;长江防线,则是在上游和中游分布着蜀王、湘王、楚王,共三个藩王。” “你是带兵上过战场,定是知兵的,那我们今日纸上谈兵一番。”姜星火慢悠悠地假设着,“如果你是北元,大明的都城在南京,你想要重返中原消灭大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朱高煦捋着大胡子,沉默地思考了起来。 等他思考到了脑壳都开始疼,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如果按洪武朝的藩王制度,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从北到南三道防线硬凿过去,而长城防线、黄河防线、长江防线,都是依山仗水的天险,极为易守难攻。 而诸藩的兵力,都集结在这些天险的南部。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想明白了。”姜星火继续说,“太祖高皇帝是他那个时代最顶级的战略家,虽然眼光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可子孙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问题,他基本都给出了能直接沿用上百年的制度设计。” “兵力最雄厚的长城防线抵御北元,长城与黄河中间的两河地区则由朝廷直辖,防范八大塞王;兵力少一半的黄河防线既可以抵御北元,也可以阻挡作乱的藩王,黄河与长江中间的两淮地区则由朝廷直辖;兵力最少的长江中上游防线,则是在可以顺江而下快速勤王的同时,不至于能威胁到都城南京的安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定都南京的大明,即便是面对北方未来新出现的,像是历史上的契丹、女真、蒙古这些战力强悍的游牧民族,靠着长城、黄河、长江三道防线,以及朝廷直辖与藩王封地互相制衡的前后布置,都是能撑到游牧民族自己腐化堕落战力锐减的时候的再不济,如北宋南宋那般先后靠着黄河、长江延续国运也是可以的。” “三条防线,就是大明的救命线,而现在早已经被建文削藩彻底破坏,周王、齐王被废,湘王举家自焚,导致了黄河防线不战自溃,长江防线无法支援南京,也正是如此,燕王才会一路南下,没有遇到任何藩王的起兵阻止。” “而今上以藩王之身横扫天下,必定忌惮其他藩王,必会行削藩之事。” “无论是今上打算和平削藩,还是如建文那般武力削藩,结果都是一样的。” “太祖高皇帝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彻底失效!” “今上根基在北又素有扫清残元之志,定会迁都!” “数百年后异族崛起而边军武备废弛,大明必亡!” 第四章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砰!” 隔壁的朱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失魂落魄。 周围的锦衣卫早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半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朕,竟然做错了?” 朱棣喃喃道,声音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震惊! 无比的震惊! 削藩,就是废除他爹朱元璋给大明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自起兵靖难以来,遇到多少大风大浪,他朱棣都没有如今天这般震惊。 朱棣呆呆地仰着头,似乎想要透过屋顶,看看他爹朱元璋,是不是在天上看着自己。 朱棣从小就崇拜他爹朱元璋,甚至为了成为朱元璋那样的英雄而努力学习、作战,但是他千辛万苦坐上了他爹的那个位置后,却小瞧了他爹的智慧。 朱棣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他爹朱元璋正站着他面前,自己跪在地上被指着鼻子臭骂。 “你能打,有能耐一路杀到南京登上皇位,可你再能打,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能保证那时候的大明还能打吗?迁都北平,咱老朱家被人一锅端了怎么办?” “忘了咱的教诲了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领兵者不虑胜先虑败!” “咱家留给大明的三条救命线,就要被你这逆子亲手废了!” 脑海中回响的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朱棣久久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翻腾,喉咙腥甜。 朱棣想要跟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朱元璋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只是默然。 按姜星火的分析,朱元璋留给大明的这三条救命线,从兵力配置到互相制衡,乃至两河两淮这两大片朝廷直辖的大平原缓冲地带,总体布置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固然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先开了削藩的口子,废了黄河防线和长江防线的藩王,使得朱棣不需要面对这两条防线上的藩王抵抗。 可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如果削藩,日后大明面对异族入侵,异族也会直接走他朱棣奉天靖难的这条路线直下南京呢? 只要这三条防线存在一日,大明就永远不可能被异族灭亡,更不敢将自己的老巢搬空,所以每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哪怕后世子孙再无能,也总有挺住的机会。 朱棣本以为姜星火不过是个有些见识的普通人,可听完这一席话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姜星火不仅点出了他爹朱元璋留下的手段,更能够预判到他在位期间将会发生的削藩、迁都! 这份能耐绝非普通人可以拥有! 姜星火,简直就是妖孽! 朱棣一时心潮澎湃,可他毕竟是那个生于战火、半生戎马的永乐大帝,他的心性早已被杀戮与死亡磨砺地坚韧无比。 片刻沉默后,跌坐在椅子上的朱棣又站了起来。 朱棣的眼神里, 燃烧着浓烈的斗志! 他的双拳握紧,骨节咔擦作响,整张脸也涨红了。 一种难言的兴奋感充斥在他心脏,仿佛重新找回了当年征伐沙场的感觉!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若是三条救命线有用,朕为何坐在这里?” “三条救命线,朕毁掉了,那就再找更好的方法!” “后辈儿孙如果像建文这般无能,再多三条线又有何用?” “迁都向北,不是大明离异族太近,而是异族离我大明太近!” “寇可往,朕亦可往!” “犁其庭!扫其穴!” “朕要为大明永绝后患!” “爹,我要让你看看,我就该坐着个位置!” 看着朱棣的反应,纪纲心中暗叹一声: “这才是我认识的陛下啊!” 朱棣从椅子上霍然起身,重新站到了墙边。 事实上,朱棣原本认为自己“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削藩策略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但姜星火已经明确指出了第一点,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国防体系的崩溃,而且讲的非常有理有据。 所以朱棣心里也有些期待,准备认真地听听,姜星火要讲的削藩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而此时,姜星火哪知道他几句随口按照历史走向指点江山的话,把朱棣激的小宇宙都快燃爆了。 姜星火唾沫星子飞溅了半天,属实是讲的渴了,正上半身倚在树干上吃瓜。 同样咔咔啃着西瓜的朱高煦,含糊不清地问道。 “姜先生,那您说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是什么?” 姜星火埋头吃瓜,吃完手里的小半块,方才抬头说道。 “第二点后遗症,跟第一点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一样,是慢性的供养宗室会缓慢地拖垮大明。” “为何?”朱高煦有些不理解。 “那就是,如果选择和平削藩。” “——得加钱!” “道理很简单,既然要安抚诸藩乖乖交出兵权,去当太平王爷,那么一定要在原有俸禄上予以补偿?按大明的制度,最高的亲王一年一万石,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二百石。” “就这么几十藩王、郡王、镇国将军而已。”朱高煦显然没听明白,不以为意地说道。 姜星火又拿起了小半块西瓜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你读书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算数?”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寂静无声,仿佛掉根针下来都听得清楚。 朱高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姜星火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大明要传多少代?每个皇帝只生一个儿子吗?或者说,其他藩王以后在封地里待着没事干,他们不会天天造娃吗?” 朱高煦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姜先生说得对,就该直接都废为庶人,这样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姜星火一时无语,又把瓜放了回去。 墙壁另一侧斗志昂扬的朱棣却因此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在与道衍讨论和平削藩的待遇问题时,朱棣并非没有考虑过大明以后皇室数量的问题,但朱棣和道衍都觉得问题是不大的。 毕竟明太祖朱元璋早就算计好了,爵位每过一代就降级,亲王除嫡子外诸子为郡王,然后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一直到奉国中尉就不再降了。 朱棣想当然地以为,自己那定下了大明万世制度的老爹朱元璋,在宗室俸禄上算的肯定是不会错的,所以也没有细想就打算以提高俸禄为条件,换取诸藩的兵权。 可如今听姜星火这么一说,朱棣却觉得似乎好像有哪里真的不太对劲,但却想不明白。 墙那头,朱高煦蹙眉问道。 “姜先生,俺说的不对吗?” 听到了放风时间结束的哨声,吃饱了西瓜躺了半天的姜星火拍拍屁股起身道。 “我知道你在诏狱里手眼通天,这样,你去寻个棋盘,再寻些小米。” “棋盘和小米,跟俺说的问题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姜星火伸了个懒腰,“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二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按这个比例放,你很快就懂了。” “等你懂了以后,我再给伱讲讲怎么解决第二点的后遗症。” 放风时间结束,姜星火回去睡午觉。 朱高煦坐在树荫底下,唤狱卒拿来棋盘和一袋小米,开始认真地放了起来。 “第五格,十六粒;第六格,三十二粒;第七格,六十四粒” 过了很久,朱高煦看着棋盘上根本数不过来的小米,看着姜星火离开的方向,愣怔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念叨着:“棋盘八粒米” 朱高煦愕然道:“俺懂个锤子啊!” 第五章 黑衣宰相 大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 始建于元泰定二年,朱元璋立国后,改为“大天界寺”,承担了修纂《元史》和培训朝贡使者礼节的工作。 洪武二十一年毁于火灾,于是迁到了聚宝门外的凤山重建。 大天界寺规制宏敞、殿宇巍峨,有金刚殿、天王殿、正佛殿、钟楼、毗卢阁等众多建筑,在大明的佛教界也拥有超凡地位。 为了管理天下僧道,朱元璋在礼部之下设僧录司,管理天下僧寺,僧录司就设在天界寺。换言之,天界寺就是替皇家代行佛教管理的机关。 而如今天底下地位最为尊崇的僧人是谁? 当然是被朝野上下誉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大师。 在大队甲士的护送下,满心疑惑的朱棣抵达了大天界寺,走下马车。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夏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地面,带来温暖舒适的光芒。 朱棣站在路边,抬头仰望。 大天界寺坐落在凤山上,由数千台阶直通峰顶,此刻他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一座佛殿还有八百余级阶梯。 周围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仿若仙境一般。 但对朱棣来说,这种景象更像是梦幻泡影。 自从朱棣今天进入诏狱以来,就没怎么好好静下来思考,因为姜星火所讲内容的不断冲击,他的脑袋里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他身体有些疲乏。 此时,来到了大天界寺的朱棣反而伸了个懒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 钟楼塔林下,一袭黑色袈裟的老僧亲自相迎。 “大师。”朱棣点头示意道。 道衍仔细打量了朱棣一番,旋即笑道:“陛下这是有心事啊,大天界寺风景秀美,不如老衲陪陛下去高处吹吹风,散散心。” “也好。” 钟楼上,朱棣与道衍对坐。 道衍神情悠然地煮着茶,几近沸腾的茶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用勺子轻舀后,将滚烫的茶汤倒入杯中。 “这茶可是新鲜采摘的,古树上今年就这二两六钱。”道衍将热气腾腾的茶推给朱棣。 朱棣端起杯子,嗅了嗅清冽的茶香,赞叹道:“果真香气扑鼻。” 接着,他浅啜了一口,感觉口腔中弥漫开浓郁的芳香,回味无穷,忍不住连喝三四口。 待他放下茶杯后,只见茶水已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微不可查的浅漾。 道衍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你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 朱棣点头:“确实是这样,朕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说罢,朱棣将今天在诏狱里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姜星火所讲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会导致的两点后遗症。 刚听完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只见这面色蜡黄形如病虎的道衍,三角眼一睁,便是杀机毕露。 “此人既不可控,陛下何不杀之?” 朱棣摇头:“姜星火的刑期只有七天了,朕若是想杀他,今日杀或是七日后杀,并无区别。” “唉!” 道衍叹息一声:“陛下是被这姜星火的言语,一时间动摇心智了。” “姜星火不足以动摇朕的心智只是朕一想到先帝,心里便难受得紧。” 朱棣沉默地又饮了一杯茶水,复又问道:“大师,你说朕会是个像姜星火说的那般,能跟唐太宗并肩而论的皇帝吗?” 面色蜡黄的道衍,用手拎着袈裟大袖,给茶壶注满水。 随后,道衍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绝非昏庸暴虐的傀儡帝王,更不是愚昧无知的废物皇帝。” 听到道衍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朱棣苦涩一笑,“但愿如此。” “其实,陛下也不必妄自菲薄。”道衍继续道,“陛下以北平行都司一地起兵,对抗建文倾国之力而胜之,难度并不逊于大唐创业。能不能跟唐太宗在史书上并列,还要看日后,毕竟唐太宗治理江山可是井井有条。” 顿了顿,道衍话锋一转:“况且,陛下还有老衲辅佐,老衲会竭尽全力辅助陛下成就一番千秋功业的。”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讲述姜星火所说的第二点后遗症。 “第二点后遗症,通过棋盘摆米,很快就能懂了?” 道衍唤来小沙弥,把棋盘和米拿了过来,与朱棣亲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摆上。 很快,棋盘布好,由米粒构成的棋局逐渐展开。 只摆了九个格子,道衍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棋局”,陷入了深思。 半晌后,道衍忽然长叹一声:“老衲明白了。” 朱棣疑惑地问道:“大师明白什么了?” “姜星火说得对。” “通过增加俸禄和平削藩的策略,并不可行。” “这个姜星火,确实是位大才!” 随后,道衍指着棋盘细细解释了一番,当朱棣听到道衍推算说,大明宗室繁衍到第九代,就会达到上百万人之多时。 朱棣同样看着摆满了棋盘的米粒,心中的震惊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持着兵刃征战半生未曾颤抖过的双手,此时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得不掩在袖中。 朱棣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朱棣对第一点后遗症不认可,认为自己能扫清北方异族永绝后患。 那第二点后遗症,他却不得不承认! 就算他不给诸藩加钱,就算是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八九代人,宗室俸禄就会彻底压垮大明财政! 大明一年岁入,不养官,不养兵,都不够养这些上百万头跟猪一样不事生产的宗室!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不点出这一点,朱棣以增加宗室俸禄的方式和平削藩,那么大明的国运,确实会短一截! 朱棣沉声问道:“大师,你可有解决之道?” “阿弥陀佛。” 道衍双手合十,认真道:“老衲现在并无更好的解决之道,请陛下容老衲深思半日,无论如何,老衲都会在陛下明日前往诏狱前,将自己的想法禀报于陛下。” “便如大师所言。” 等朱棣离去后,道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泛起异彩,喃喃道。 “这个世上竟有这等大才,经历诡异,目的不明有趣,有趣。” 顿了顿,道衍继续道:“罢了,若是真有谪仙临世,也少不得老衲亲自去会会。” 道衍又独自站了良久,看到山下朱棣的玉辂远去,方才轻轻念诵起《楞伽经》来,声音沙哑而沧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六章 纠结的朱棣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昨晚睡得并不好的朱棣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当然,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朱棣心想,或许他需要一套近侍文臣班子的辅助了 “爹,您乏了?”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斗牛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跟明太祖勤政分不开关系,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二哥那有没有动静?”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二哥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奏折的开头就是朱高煦描述了自己在狱中苦思冥想,有一日做梦梦到了他的皇爷爷朱元璋托梦给他,说什么藩王制度是咱家留给后世儿孙的三条救命线,不得轻动什么的。 朱高煦这种冒功行为,根本就没有出乎朱棣的意料,毕竟他这二儿子就这个武夫德行,总喜欢吹嘘自己功劳有多大多大。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只要朕把三大营的兵马交给他,他就能削平诸藩,给朕省下后世无数花费?” “他是想带兵削藩,还是想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二哥虽然性格刚烈,却对父皇忠心耿耿,不会这么干的” 朱棣却是怒声打断了他:“他就是想造反了!” 这句话一说完,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良久,朱棣才重新恢复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三,朕知道你与你二哥素来亲近,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朱高燧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犹豫片刻才说道:“孩儿建议,先把二哥软禁在诏狱内。另外派一队甲士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二哥。” 朱棣摇了摇头,缓缓吐了口浊气。 “你先退下,去后宫看看你母后,给她请安。” “是!” 朱棣甚至没有跟道衍明说过,自己定下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的藩王制度,其实是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的。 那就是朱棣作为一个父亲,他想补偿自己注定无法继承皇位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若是换了旁人敢跟朱棣说把三大营给他,朱棣的屠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但且不说虎毒不食子,朱棣跟他爹明太祖朱元璋相比,对自己人还是尽力保全的,而在这一点上,朱棣对拼了命帮自己登上皇位的二儿子朱高煦反而确实心里有愧。 四年靖难,朱高煦是有大功的。 白沟河大战,朱高煦于百万军中阵斩南军大将瞿能,取其父子首级;东昌绝境,张玉战死,朱高煦带着骑兵把差点被活捉的朱棣救了出来;夹河绞肉机,战局焦灼之际朱高煦率军破阵;藁城血战,朱高煦抗纛当先,燕王大纛和他的双层扎甲都被射成了刺猬;灵璧决战,更是带着重骑一锤定音击溃南军后部,决定了天下归属。 一场场大战打下来,如果没有朱高煦这位公认“项王再世”,当世武力值第一的绝世猛将,屡屡在关键时刻率领燕军重骑悍不畏死地冲锋打破僵局,朱棣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个位置。 所以,归根结底,朱棣定下的这么一个削藩策略。 也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日后封了藩王,与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待遇。 可如今,姜星火只需要一个棋盘,就明确地告诉他。 他错了! 如果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二百年,大明财政就将被彻底压垮! 无法供养军队粮饷,无法给官员发放俸禄,无力应对任何灾荒或是叛乱! 如果没有姜星火的意外提示,恐怕今天这个时候,自己和平削藩的政令就已经颁布了,到时候,就意味着大明的国运,被自己亲手缩短了数十年!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解决诸藩问题更好的办法。 像朱允炆那样对诸藩举起屠刀,朱棣是不可能做的。 奉天靖难,逼侄夺位,就已经让他背上了如唐太宗杀兄囚父一样的污点了。 如果再屠戮所有兄弟子侄,那他朱棣不仅是无颜去见朱元璋的问题。 恐怕在史书上,也会成为万古不易的贼! 成为比桀纣还要凶残的暴君! “朕到底该怎么办?”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奉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喃喃自语道。 “天下万般事其实都在一个‘事在人为’,是,爹?”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而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位身材高大、面上无须的绯袍太监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陛下,道衍大师有奏。” 第七章 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马和,你师父派你来的?快呈上来!” 朱棣闻言精神陡然一震,立即招呼了一声。 来者非是旁人,乃是内官监太监,也就是后世熟知的三保太监郑和,只不过此时尚未改姓。 作为道衍大师的关门弟子,马和是菩萨戒弟子,法号福吉祥,常担任道衍与朱棣之间绝密信息的沟通任务。 朱棣伸手接过了道衍所写的奏疏。 “陛下,臣思虑良久,若限制诸藩不致为国之患,唯两策也” 朱棣看了一遍奏疏上的内容,一开始脸上的阴霾愈发浓厚,却又渐渐消失不见,转而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好,朕知道了。” 马和恭敬地低着头,听到朱棣的话后,眼皮抬起偷瞄了一眼朱棣的神色,便又飞快地垂下了脑袋。 “你先退下。”朱棣摆了摆手。 马和躬身退出了大殿,并顺手掩上了殿门。 道衍所谓的两策,偏于阴损,但确实是解决未来大明财政被宗室压垮的好办法。 第一策,是藩王活动限制的改革。 道衍建议朱棣,把朱元璋时期的藩王活动限制进行部分改革,在朱元璋时期,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国,因此如果没有特殊事件的发生,那么诸藩与皇帝很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了一次面。 而道衍指出,朱棣可以宣布正是因为天家之间不能常见,感情淡薄,因此才会导致建文帝很容易就受到了奸臣齐泰、黄子澄的蛊惑,对自己的骨肉亲人痛下杀手。 吸取了这一教训,皇帝才打算改革这一制度。 这些被剥夺了护卫的空头藩王依旧是无诏不得离开封国,但皇帝应该每年轮流召集一定数量,如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藩王及其子嗣入京,与天家亲睦。 ——当然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 道衍的真实目的则有些阴损,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其一,让藩王无法长时间待在封地,藩王不在封地经营,当然造反就无从谈起,从根源上杜绝了某些藩王做大到尾大不掉的可能性。 如果真有哪个藩王胆大包天,想要来一次王上加白,那皇帝只需要等他进京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意外身亡就是了,什么酒后坠水、马车失控、招娼暴毙办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如果这个想造反的藩王不进京,那就更好了,朝廷可以直接名正言顺地讨伐并消灭。 其二,藩王只要进京,那总会有不规矩、行不法事的,即便是藩王能管得住自己,又能管得住自己带来的子嗣、仆从吗? 总会有藩王子嗣去秦淮河上消费时与人争风吃醋,总会有王府恶仆狗仗人势把封地那套搬到南京城来。 如此以来,如何定夺全都看皇帝的心情和需要,削藩削俸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诸藩自然战战兢兢。 至于朱元璋定下的御史不得风闻藩王过错奏事,否则以离间天家亲情论处。道衍的意思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贬了御史回头再给他升官,只要做一次,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诸藩手上无兵,仅与子嗣仆从入京,如果限制总人数,只要控制在数十人规模,哪怕诸藩联合起来,也无法在京城发动任何叛乱。” 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第二策,是不再设置最低宗室等级,同时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换取兵权。 本来,之所以在九代以后宗室供养才会压垮大明财政,是因为宗室繁衍到第九代,人口基数乘以奉国中尉的最低俸禄二百石,最后得出的结果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道衍干脆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大明的宗室等级,分为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共八级。 既然第八级的奉国中尉是保底二百石俸禄,这个保底俸禄配合海量宗室人口,大明承担不了,那直接就取消最低宗室等级就好了,到了第九代,直接成为闲散宗室,朝廷不再负责供养。 如此一来,朝廷对于宗室保底供养的压力,将极大减轻,把这个大包袱直接甩了出去。 甚至,道衍还建议朱棣,可以减少宗室的总等级,比如减少为六级或者七级。 反正现在大明宗室才传到第一代朱元璋的儿子们和少数第二代朱元璋的孙子们,对于日后第八代、第九代朱家人,那还是快二百年后的事情呢。 想来诸藩对于这种根本不损害他们现实利益的事情,是不会有任何反对的。而对于大臣来说,如果有哪个顽固的摆出《皇明祖训》,朱棣完全可以给他来一次“棋盘摆米”,给他一点小小的数学震撼。 到时候,朝廷的文官们,也就自动闭嘴了。 而藩王们的俸禄,也不应该增加太多,否则会对未来几十年内的大明财政,同样造成压力。 “道衍大师妙计!” 朱棣朱棣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嗯~不愧是为朕出谋划策多年的道衍大师,有了这两条计策,想来就能完全破解二百年后大明受供养宗室的压力,而导致的财政破产了!” 朱棣摸了摸胡须,沉吟片刻后,觉得道衍献上的两条计策确实可行,唯有其中的只给藩王加少量俸禄,可能不太好办。 毕竟,大明的藩王制度,跟西汉和西晋并不一样,藩王都是有实兵而无实国的。 名义上藩王们的封国,实际上都是朝廷官员在管理,藩王真正的核心利益,是三护卫! 而朱棣想要仅靠多增加少量俸禄,就和平地剥夺藩王的三护卫兵权,恐怕还是会激起不满。 不过即便有些缺憾,但朱棣认为道衍的两条计策,也已经是非常不错的解决办法了。 朱棣觉得,姜星火能给出的解决办法,恐怕也是这两种思路,或是其中之一,或是某些变种,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其他的内容。 毕竟,削诸藩兵权这件事,诸藩与皇帝之间是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的。 就像是姜星火所说,想解决,就得加钱。 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加钱,不动刀兵,诸藩又能心悦诚服地交出兵权的事情呢? 姜星火能做到? 不可能! “哈哈哈哈!” 朱棣心情畅快之下,甚至难得地在无人的殿中放声大笑。 朱棣非常确信。 ——这次去听课,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第八章 原来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你说诏狱能越狱?” “不错!” “那我们在狱卒边上大声密谋是不是不太好?” 朱高煦松了松筋骨,发出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然后看向对面站着的人。 “” 狱卒识趣的离开了。 朱高煦拿着笤帚,姜星火拿着簸箕,正在清扫监牢外的院子。 此时正值夏末清晨,还没到日出之时,天气有些微凉。 空中弥漫着薄薄的晨雾,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倒也十分惬意。 两人今日被抽到签,负责打扫这片院子,不过两人都不是干活的料,一个粗手粗脚,一个专心摸鱼,做起事来并不像普通犯人那么麻利,所以清理干净监牢外面的半个院子就已经花去了半个时辰,等他俩忙完回头一看,已是日出了。 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两人把院子里的垃圾清走,又去旁边的井里舀水洗手,随即坐在地上休息。 朱高煦把笤帚放在地上,转头朝姜星火说道:“姜先生,今天咱们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严肃。” 姜星火把簸箕倒扣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朱高煦一本正经的说道:“当然是我刚才说的越狱了。” “噗哧咳咳咳” 姜星火被刚喝到嘴里的冰凉井水呛得直咳嗽。 朱高煦赶紧起身给他“轻轻”拍背,并且安慰道:“姜先生,我知道您很激动,不用激动,这种事早就该想到了嘛。” “停!停!” 姜星火没被水呛死,差点被朱高煦给活活地拍死。 姜星火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瞪着眼睛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劲儿多大?” “劲儿最大有多大俺也没试过。”朱高煦郁闷的摇了摇头,“反正打仗的时候俺都是单臂抗纛的,大概跟这个大树那么高。” 姜星火翻了个白眼。 自古沙场膂力最盛者扛大纛,单臂抗纛的往前数上一个叫典韦。 “你打算怎么越狱?” “诏狱后墙有一处运送死尸的所在。” 朱高煦把他的越狱计划和盘托出:“俺与负责检验尸体的刑曹小吏有几分交情,可以让他把我们装作尸体蒙混过关,拿草席裹着以麻绳吊出去,一般不刻意去查没人会深究。” “第二步呢?” 出乎姜星火意料,大胡子的计划非常周密。 “当然是坐清晨的夜香车出城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天下人口离散,等出去以后,随便做个死人的勘合路引,姜先生便可改名换姓了。” 姜星火难得认真来问:“你认真的?” 朱高煦一愣,很诚实地答道:“自是认真的。” “姜先生是大才。”朱高煦捋了捋胡须,诚恳以对,“照着说书先生的叫法,那便是如汉末荀令君那般的王佐之才。” “俺没读过太多书,也不乐意读,但俺也晓得依着姜先生这般才学,生来就是应该高居庙堂之上,做称量天下、为民治世的绯紫相公的,便不该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 “我很感动。” 姜星火尝试挤出几滴眼泪,可惜失败了。 “但我真的就想等死啊!” 朱高煦扬了扬手,豪迈地说道:“姜先生不必推辞,我也能出去,并非是机会给了您,我就出不去了。” 姜星火无奈:“那要不这样,你先去越狱。” “姜先生您呢?”朱高煦有些感动。 “我会将你的姓名刻于诏狱粪坑压坑石,并记越狱之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后人镜也。”姜星火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高羽。” 朱高煦取了自己的“高”,和最崇拜的项羽的“羽”,组了个假名。 “好名字,高敖曹死前言‘来,与汝开国公’,项羽死前也曾言‘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看来你的脑袋将来一定值个好价钱。” 朱高煦听了这话,不怒反喜。 所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唯有南北朝时马槊绝世的高敖曹能与之相媲美,拿这两个人去对比某个武将,无疑是对其人极大的赞美。 朱高煦复又问道:“为什么要刻在粪坑压坑石上?这不是遗臭百年吗?” “成王败寇,败寇遗臭百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朱高煦一时语塞。 果断拒绝了大胡子的越狱邀请后,姜星火回去好好睡了个回笼觉。 开玩笑,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离自己大功告成又近了一步,为什么要越狱? 越狱成功了,自己又要浪费很多时间;越狱失败了,算自己故意求死怎么办? 正午,老歪脖子树下。 盘算着离死期又近了一步的姜星火心情大好,甚至主动出来指点江山。 照旧是先啃了大半块瓜。 “姜先生,上次那个棋盘摆米究竟是怎么回事?俺还是不懂。” 面对智力明显不够的学生,姜星火也不生气,选了个位置躺好,随后给大胡子解释了一番。 朱高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俺就说,留着生这么多崽子有什么用,不如让俺带兵出征,直接都砍死算了。” 姜星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一个南军骑将,今上怎么会让你带兵出征?咋的,你叫徐辉祖?” 朱高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旋即又问道。 “那既然没法杀光,姜先生说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隔壁正在偷听的朱棣精神一振。 来了! “呵呵,除了取消宗室最低等级、给诸藩找茬,朕就不相信你姜星火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朱棣单手扶着桌角,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眯着眼睛,静静倾听。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聆听,每天都要从姜星火的讲课中获得新鲜的灵感。 而墙壁对面的姜星火却不急不缓,只是说道。 “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两条。” 隔壁的朱棣闻言,一丝笑意不仅爬上了眉梢。 朕还以为伱姜星火是什么天纵之才,原来也仅仅是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就这?就这? 当然,朱棣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能在他心里智谋跟“黑衣宰相”相提并论,那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是当世无双的水平了 然而姜星火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朱棣的笑意凝固在了眉梢。 第九章 二虎竞食之策 “先讲第一条解决办法。” 姜星火躺着打了个哈欠,问道:“高羽,你是在南军里当过将军的,当时南军里面分发赏赐是怎么发的?”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南军怎么分发赏赐,但是不耽误他根据自己的常识随口瞎编。 “基本的规则,自是按不同士卒、将佐的功劳和地位来分发,立功大的,平日里辛苦肯干的,就多发一些;立功小的,平日里偷奸耍滑的,就少发一些。” “再者就是多照顾照顾跟自己亲近的人,最后看看有哪个身后的关系、山头需要顾虑,额外给予其一点关照,大体上做到上下没话说,也就完事了。” “是真的上下没话说,还是上下不敢说?”姜星火轻笑着问道。 朱高煦挠了挠头,却也诚实:“便是有不满,也是埋在心底没法说的。” “那这些士卒将佐,如果对分发的赏赐有不满,他们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然是我,因为是我根据战功、亲疏、背景,来分发的赏赐。” “这不就得了!”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 “这跟解决供养宗室压力的办法有什么关系?”朱高煦颇有些不解。 “当然有关系。” 姜星火沉吟片刻,换了种对方能听懂的说法,解释道。 “按一门名为《管理学》的学问来说,俸禄,也就是按时发的钱,叫做保健因子。 保健因子获取稳定且门槛低,无论发多发少,都会让人认为是其理所应得的,只是‘没有不满意’,而非‘满意’。 但是一旦保健因子下降,领取者的情绪就会快速转变为‘不满意’。 所以,保健因子应当仅仅让其用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即可,而追求更好的生活,需要另一种因子,也就是激励因子。 赏赐,就是激励因子的一种,也就是这笔钱有没有或者有多少,都不是固定的,获取不稳定且门槛高。 也正是因为其不固定性,极容易引起群体内部的竞争,继而导致领取者在获得激励因子金钱奖励的同时,产生战胜他人的愉悦感,和巨大的‘满意’。 这是一种会令人上瘾的感觉,将促使领取者未来继续保持并变得更好,以免失去当前在群体中的排序位置。” 隔壁的朱棣若有所悟。 姜星火说的极有道理,简直就是直指问题的本质。 俸禄这种东西,每个月都有,大家还都一样,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这就是老子应得的”这种感觉,不会珍惜也不会感激,因此标准定的太高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赏赐则不一样,如果规则公平,你做的不好就是没有,而做得好的人,会受到巨大激励。 朱棣忽然想起来史书中的一条计策,用来形容姜星火的第一条解决办法再合适不过了。 ——二虎竞食!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有些悸动的心,静静地听下去,等待姜星火讲解如何实现他的解决办法。 “这套理论,放在当前的宗室供养问题上,就很容易能套用出解决办法。” “首先,为了避免未来供养宗室成本过高,导致国运缩减的问题,必须在宗室制度本身上做文章。” “宗室等级,需要从八级缩减为六级,并且基础俸禄全部减半,从第七级开始,则自动移除宗室身份。” “如此一来,哪怕未来宗室人口数量上涨,依旧不会对大明财政造成太大压力。” “同时,宗室供养不应是养猪式供养,而是应当在保障其温饱的情况下,让其有事可做,否则人一旦无事,就会思变思乱。” “具体做什么,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提到。”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公共管理政策的设计,需要刚柔并济,如果说上面的这些是大棒,那下面就是萝卜了。” “缩减俸禄,也就是保健因子,必定会导致宗室成员不满。” “而回到该政策的设计的目的—— 通过奖励诸藩来和平解决削除兵权的同时,使宗室供奉制度不会对未来大明财政产生灾难性影响。” “下面就是最重要的激励因子部分。” “每年,朝廷应当给诸藩设立一个总数额看起来极大的‘年终赏赐包’。” “这个‘年终赏赐包’的总数额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国家财政的某个比例来浮动至于为何这样做,待会儿第二条解决办法会解释。” “而某个藩国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数额大小,由朝廷根据对该藩国的审核结果来发放,包含‘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三个评价维度,共分为优秀、合格、较差共三个档次。” “具体到该藩国的某个宗室成员,则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听到这里。 隔壁的朱棣顿时从刚才靠着桌子叉腰的悠闲姿态,变成挺直身体,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石墙。 乍一听,虽然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但真的可行吗? 可仔细琢磨片刻后,朱棣觉得可行! 越琢磨,越觉得可行! 毕竟朝廷现在有了个明确目标——和平削藩的同时,尽量减少宗室俸禄对未来大明的压力。 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件事必须解决,否则在两百年内就会出大麻烦,直接影响大明的国运。 本来,朱棣现在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搞什么新政策。 所以在这件事上,朱棣已经打算采取道衍的办法。 也就是取消宗室保底,减少宗室等级,可以放弃宗室身份。 这种制度方面的小修小补,跟之前相比无疑是可以减少朝廷的宗室供养压力的。 但跟姜星火的办法一比,说句不好听的。 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减少宗室供养压力这块,姜星火一把40米屠龙宝刀下去,直接把俸禄切了一半,等级砍了四分之一,如此一来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急剧减轻。 而更绝的,是这个“年终赏赐包”! 朱棣一度怀疑,这简直就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跟财政百分比挂钩的支出,这样做看似跟固定数额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可以极大地增加大明财政的弹性。 赋税收入不好的年头就少发一点,好的年头就多发一点,不像是固定俸禄那样,不管大明朝廷的财政情况如何,都得支出这笔固定的钱。 这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无异是可以极大地缓解大明财政压力的。 如果遇到了大面积的水灾、旱灾、蝗灾,就是救命钱! 而藩国和宗室成员不同的评价标准,更是绝了! 第十章 君不见 藩国所获得的“年终赏赐包”的评价标准,是生育率、稳定率、贡献率。 也就是说,生育率越高的藩国,在这项首要评价上的得分也就越低。 前三代大明宗室本身俸禄就高,生活很富裕,不介意多几个一些子嗣来共同分享“年终赏赐包”。 但到了第五代左右,随着藩国宗室数量的增长,藩国与藩国间为了竞争,肯定会互相内卷来合理控制多余子嗣数量。 如此一来,朱棣甚至能够想到,减少宗室等级之后,用多生娃多领俸禄的手段来薅朝廷羊毛的事情,都会基本杜绝。 毕竟,在基本满足子嗣传承需求下,你生的多,就代表你给整个藩国都拖后腿了! 没有了宗室成员普遍性的超额生育,朝廷在宗室俸禄上的支出,自然会处于一个合理范围。 姜星火这是用制度和人性去动态调控,而不是如道衍那般单纯地用制度来限制。 宗室即便是有怨恨,也不会怨恨到朝廷和皇帝的头上。 想通了这些关节,朱棣长舒了一口气。 朱棣的眼神中满是震撼,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原来,施政竟然能够如此拿捏人心,用人去制约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不用背负任何怨恨。 这简直匪夷所思!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个姜星火的治国理念,真的非常特殊。 这种“人性操控”竟然可以玩出花来,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可遇而不可的绝世奇才!” 朱棣的望向隔壁的目光,开始变得炽热了起来。 而至于稳定率,朱棣可以理解,就是藩国内的稳定水平。 这个评价标准也非常有意义,可以让藩国自觉地减少宗室成员违法犯罪、欺压百姓的事件,否则百姓一旦不满,反馈到朝廷耳朵里,稳定率的评价就会下降。 贡献率,朱棣却不甚明白,想来姜星火待会儿会继续讲解。 对于藩国的三个评价标准,朱棣认为,基本上是完美的! 而对于宗室成员的四个评价标准,以及独特的评价排序方法,朱棣更是拍案叫绝! 是真的拍案,把身后侍立的纪纲都吓了一跳。 朱棣笑吟吟地扭头问道:“纪纲,你觉得这种对人的评价排序方法如何?” “这姜星火设计制度、拿捏人心,实在是让人叹服用上司、同僚、下属三个方面的人来综合评价,这样相对公平公正,即便是自己的排名靠后,也怨不到朝廷头上,只会对其他参与评价的宗室成员不满,真是绝了!”纪纲心悦诚服道。 “便是如同囚徒隔开审讯一般的道理。”朱棣敲了敲桌子,“朕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今年就先从你们锦衣卫开始,辛苦大半年了,到年底让他们互相评价排个序出来领赏赐。” 纪纲大喜道:“谢陛下!” 而隔壁传来的话语,更是让朱棣打起了精神。 “刚才讲的,是第一条解决办法。” “接下来要讲的则是第二条解决办法,与第一条解决办法相辅相成。” 还有第二条解决办法?还是相辅相成? 这姜星火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好办法? 而每一项,都足以解决大明面临的现实问题。 简直就是天生圣人一般! 朱棣顿时精神大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亲手拿着手里的一大块西瓜给朱高煦做示范。 姜星火指着手里这一大块西瓜比喻道:“如果把大明一年的赋税收入比作这个块西瓜,那是不是分给宗室后的部分就是这样?” 随后姜星火掰了其中的一瓣出来拿在另一只手上,而原先手里剩下的西瓜就显得不太多了。 “既然‘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的总量是不变的,我分给宗室一部分,分给官员的、军队的,是不是就少了?” 看着眼前姜星火手里的三瓣西瓜,朱高煦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那你有没有想过,‘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其实是可以做的更大的?” 朱高煦有些不解,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问道:“姜先生,您既然说这块西瓜就是大明的赋税收入,而大明的赋税收入是基本固定的,最多有一些上下浮动,可如何能让西瓜做的更大呢?”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而是劈手从他的手里抢了一块西瓜过来。 “明白了吗?” 朱高煦一愣:“抢别人的?” “对。” “可是大明不是骑在马上驱赶牛羊就能远征的蒙古人,想要抢别人的财富,要出动军队,要准备民夫辅兵,要千里迢迢持续供给补给,周围又都是穷国先不论能不能打赢,就算是打赢了,恐怕抢到的东西,还不如花费的多?” “你说得对。” 姜星火把手里抢来的西瓜还给了他,随后又把朱高煦推出了树荫,夏日灼热,让在阴凉里待了半天的朱高煦一时有些受不了,而他旁边就是放着的几个西瓜。 “现在我手里有叶子,叶子能给你遮阳,你手里有很多西瓜,但是没有遮阳的叶子,你愿意用手里的西瓜换吗?”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叶子,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地域不同,物产不同,而在此处价格极贱的甲物,可以在异域里换来彼处价格极贱的乙物,双方都觉得赚了,因此达成了交易,而姜先生拿到了对于您很有价值的西瓜后,手里的西瓜就变多了。” 姜星火用一片树叶,换来了朱高煦手里的一瓣西瓜后,问道。 “正是如此,那我问你,我们之间动武了吗?没有动武,我是不是用贸易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做大了西瓜?” “确实如此” 朱高煦呆了呆,但旋即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先生,既然贸易能够把‘国家财政收入’这个西瓜做大,历朝历代那么多聪明人,就没想到过吗?” “当然想到过,甚至还实践过。” 看着朱高煦疑惑的眼神,姜星火用一种朱高煦从未见过的神色低沉吟道。 “君不见,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十一章 郑和开航母 姜星火又恢复了懒散的咸鱼状态,躺下拍了拍西瓜,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强汉盛唐,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莫不是为了那条自东方通向西方的丝绸之路。” “谁掌握了丝绸之路,谁就可以与遥远的西方进行陆上贸易,国家财政收入就会有了新的来源,就会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而有了财富,君王就不用受困于那点可怜的,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身上扣出来的田赋。” “当然,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国运论》? 朱棣暗暗皱眉,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词。 “总之,陆上丝绸之路所途径的地带,太过荒凉,也太过遥远。” “有多远?”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姜星火想了想,解释道:“从路程上来算你可能难以理解,从时间上来算你就知道了就比如元朝有一个名叫马可波罗的西洋人,在陆地上走了整整四年才到达元大都,受到了元世祖的接见,还在中国待了十几年。” 隔壁朱棣闻言吩咐道:“纪纲,去查一下,马可波罗此人是否存在,若是存在,经历是否属实?” 而这边的朱高煦则沉吟道:“姜先生,现在北元未灭,帖木儿汗国雄踞西域,丝绸之路,怕是走不通了。” “可以走海路。”姜星火很肯定,“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从宋朝开始,就可以由海路代替陆路,抵达丝绸之路的终点了。” “宋元两朝,明州、泉州、广州等造船业中心均制造大型海船,水密隔舱、多层舷板、龙骨结构这些技术都已成熟甚至不夸张的说,如果朝廷愿意,批量制造容纳上百人生活的远洋船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郑和开万吨航母当然只是调侃,事实上来看,就如红衣大炮实心弹糜烂数十里一样,明代的笔记多有夸张成分。 但无论如何,哪怕仅是以停滞的眼光来参考宋末到元末的造船技术,大明具有批量制造五百到一千吨级的远洋风帆船只的技术储备,是完全没有任何争议的。 “事实上,未来永乐帝一定意识到,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只有扩大财富来源这一条路可走永乐帝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的财富也太多了,他一定会派规模巨大的船队下西洋。” “当然,永乐帝下西洋,只是为了给自己要做的功业提供必需的财富,不可能愿意与其他阶层共享,如此惊人的财富被皇帝独吞,这种模式也注定不能长久,必定是人亡政息的事情。”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当姜星火的这八个字在朱棣耳边响起时,朱棣仿佛感觉到了他久违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 打赢了堪称“逆天翻盘”的靖难之役,登上皇位的朱棣,人生在某一个瞬间,失去了目标。 这种失去目标,不是朱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恰恰相反,作为皇帝,他想做的事情,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非常非常多。 计划中的迁都、消灭北元,当下的平定政局、杀光建文余党,未来的治理国家、永乐大典等等。 但越是做事,越是忙碌,朱棣反而有些茫然。 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无不想要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而他朱棣已是人间帝王,更是唯一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他还有什么目标呢? 朱棣曾经想过,如果说自己有一个可供参考的人物,那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了。 同样是开国皇帝的非嫡长子,同样是军事能力当世第一,同样是得位不正背负了污名。 而朱棣和唐太宗李世民的区别,也就是李世民证明了自己执政的能力,而朱棣还没有。 而今天,在诏狱里,姜星火的八个字点醒了他。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他朱棣要做的,不是追平李世民,而是文治胜过唐宋,疆域远超汉唐! 这才是他的目标啊! “男儿当如是!” 朱棣拍案叫绝:“纪纲,斟酒来,这八个字,便当浮一大白!” 几杯烈酒下肚,朱棣的思绪也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话语中。 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抓住了些什么 想要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功业,靠唐太宗时那样自然恢复休养生息,或者是汉武帝时那样压榨百姓穷兵黩武,肯定是不行的。 压榨饱经战乱的百姓没有任何意义,扣田赋能扣多少银子出来?百姓早就成穷鬼了。 朱棣当然清楚丝绸之路的意义,但自唐朝以后,陆上丝绸之路就渐渐落寞,海洋贸易也确实成为了获取额外巨量财富的唯一途径。 所以,想要完成盖世功业,就要下海! 英雄所见略同! 如今北元和蒙古帝国分裂出的其他汗国,依旧占据着丝绸之路,而朱棣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正打算派人效仿宋朝与元朝,走海路向西,进行规模巨大的官方贸易。 姜星火,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可听姜星火的说法是,自己独吞下海的财富,注定不能长久? 朱棣不悦地咧了咧嘴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隐藏的情绪开始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墙外,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不是讲‘如何解决供养宗室’吗?为何转移到了‘大明的海洋贸易’上去了?”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因为这两个问题是息息相关的,供养宗室的核心问题在于‘在俸禄不变的情况下,持续增长的宗室人口数量导致国家财政产生巨大压力’。” “而这个核心问题,光靠第一条解决办法里的减少俸禄、缩减等级、制度调节等等,是无法完美解决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做增量计算而不是存量计算。” “想要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就要进行海洋贸易,明白了吗?” “但大明疆域广阔,农耕文化已经深入到了百姓的骨髓里,即便是沿海地区在宋元两朝尝到了海外贸易的甜头,可作为中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古老文明,从没有丢掉过耕耘的习惯。” “所以,从本质上讲,大明其实依然保持着农耕文明的保守性。” “而海洋贸易最大的敌人,就是根植于农耕文明产生的士绅阶层。” “反过来讲,供养宗室要扩大财政收入进行海洋贸易,进行海洋贸易又何尝不需要宗室阶层的力量?” 在隔壁听课的朱棣,举起酒杯的手,愣在了半空中。 第十二章 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 事实上,对于海外的认知,明代的统治阶层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由于蒙古帝国的大征服,无论是彻底贯通的亚欧大陆桥,还是从大元到马鲁穆克时断时续的海上联系,都已经为持续了上千年的东西方贸易提供了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蒙古人、色目人、西洋人、波斯人这些人在元末的南方都是司空见惯的存在。 因此,关于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大明的高层是一清二楚的。 朱棣非常清楚放开海禁的阻力,不仅源于朱元璋的祖训,更重要的是朝廷担心海外贸易会使农民离开土地,从而造成大明社会的不稳定。 直白点说,放开海禁首先损失的是以文官为代言人的大明士绅阶层的利益。 如何对抗士绅阶层对海洋贸易的抵制?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姜星火给他指明隐藏在迷雾中的道路。 姜星火捋了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从宋末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士大夫’阶层,他们拥有着大量的土地田产,而蒙古人的包税制,则让他们的土地兼并愈发肆无忌惮。 这些人在大明开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士绅阶层,而且他们分布广泛、无处不在,影响力极为庞大在乡野中有威望,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他们垄断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掌握了舆论导向,甚至控制了下层科举考试的考题。” “这些士绅不仅仅是地主还是学阀,这就导致了士绅与文官,基本是衍生与被衍生的关系,是一股盘根错杂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斩断。” “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之初,对这股力量采取了削弱措施,一方面清查土地兼并,一方面打击贪腐在此过程中,这些土地兼并者的地位急剧下降。” “而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在这个时候开始扶植新的阶级,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军功权贵阶层渐渐崛起。” “这些如同昔日北周隋唐的关陇门阀一般的开国勋贵武臣,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权柄,逐步压过了旧有的土地兼并者,甚至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 “这时候,士绅文官便成为了皇帝和勋贵武臣共同的敌人,士绅文官与新崛起的勋贵武臣,展开激烈的交锋。” 朱高煦听得入神,不由地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士绅文官和勋贵武臣,到底谁能胜出?” “士绅文官。” 姜星火干脆答道:“最多再过五十年,勋贵武臣就会彻底失势再过一百年,勋贵武臣见了士绅文官,就得下跪舔靴子。” 怎么可能?! 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无论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还是如今永乐朝的靖难勋贵,权势气焰可都是稳压文官一头的,文官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是典型的武夫当国时代。 可是姜星火竟然告诉朱高煦,士绅文官能够赢得更长远的胜利? “为什么?”朱高煦大惑不解。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轻轻一句话。 好似于无声处听惊雷。 “啪!” 朱棣手中一直捏在半空的酒杯,掉落在地。 精致的瓷杯迸溅在地上,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来不及收拾,甚至来不及擦拭被瓷片划伤的皮肤,在朱棣身边旁听的纪纲,陷入了跟朱棣同样的呆滞。 纪纲是秀才出身,他同样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 良久,朱棣方才默默地重复着。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很简单,也很直白的道理。 功勋武将们早晚都会老去,而将门犬子的概率远大于将门虎子。 名将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在公侯伯府上娇生惯养出来的。 而士绅文官们,却注定会将知识一代代传承,将书籍一代代批注,越积越厚。 朱棣忽然产生了强烈的紧迫感。 他觉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能对大明产生根本性改变的事情。 那么大明的未来可能就会如姜星火所说。 他爹朱元璋和他朱棣两代人,扶持起来对抗士绅文官的勋贵武臣,将渐渐腐化、堕落,最终沦为文官靴下的踏脚石。 而失去了勋贵的支持,诸藩又被养猪。 到时候大明的后世皇帝能依靠谁呢? 外戚?还是宦官?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 朱棣蓦然想起姜星火不久前在讲“三条救命线”时提到过的那个词。 ——时代局限性。 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茫茫然的大雾中,只能看到眼前的几步,自己哪怕拼命奔跑,哪怕竭尽想象,却无法得知大雾外有什么。 或许是幽冥地府,或许是洞天福地。 而姜星火,就是那个能高高地站立于天上,用俯瞰一切的视角,来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墙对面,朱高煦沉吟了半晌,最终问道:“既然士绅文官早晚能够取代勋贵武臣,那有什么办法避免吗?” “有办法。”姜星火点头道。 “所有的问题,都要绕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 “宗室供养问题的第二条解决办法。” “海外贸易如此巨大的利润,光靠皇帝一个人,注定是人亡政息。而即便是捆绑上所有宗室,也就是倾大明皇室之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进行规模巨大、报酬丰厚的海外贸易。” “这也是解决农耕文明‘内卷化’趋势的解题思路这个问题我同样会在《国运论》里讲。” 又是《国运论》! 朱棣深深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形象一点比喻,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与其由亲缘关系构成的宗室,以及由功勋关系构成的勋贵武臣,是由内致外组成的两个同心圆,皇帝就是那个中心点。” “而在此时的大明,只有他们利益一致,方向一致时,所发挥的力量才能对抗传统的士大夫,也就是如今的士绅阶层。” “否则,大明一旦失去英武进取的皇帝,诸藩开始养猪,勋贵开始武嬉,大明就将彻底失去对抗基于农耕文明而产生的保守的、注定抵制海外贸易的士绅阶层,又将回到《国运论》的王朝周期律里!” 第十三章 国运论的疑问 “办法很简单,下西洋要造船,要水手,要军队,需要很多的钱。” “而这个钱,由皇帝带头,让所有宗室都出份子钱,勋贵则按爵位等级出钱。” “一开始,可能会有人不愿意,但现在无论是宗室还是勋贵,看着皇帝的面子上,都不可能不出这份钱。” “甚至于,为了讨好皇帝,哪怕认为这份钱是皇帝想要揣进自己的口袋,他们也会攀比争抢着出钱。” “而只要一次满载而归,只要他们分到一次比本钱多得多的利润时。” “他们就会不需要任何人游说,自动全力以赴地加入到下西洋的事业中。” “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固有的稳定的某个利益阶层,转化为海洋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而贸易这种事,是随着本钱的增加越滚越大的!” “大明的丝绸、瓷器、香料,卖往极西之地,统统都是天价!” “只需几年,大明就可以从海洋贸易中掠夺远超田赋无数倍的财富!” 拨云见日! 朱棣顿时恍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因饮酒而有些微微涨红的脸上,更是肆意地透出了笑意。 如何实现自己心中的盖世功业,这个问题朱棣早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只是在这个时代,受困于所谓的时代局限性,他根本找不到答案罢了! 既然基于农耕文明的田赋,无法满足他成就盖世功业所需的耗费,那就另辟蹊径,用海洋贸易,来助他成就千古一帝! 而自己的力量不足,就捆绑上宗室,捆绑上勋贵! 如果所有宗室和勋贵都上了他的大船,那就算是以耕读传家的士绅阶层再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不用皇帝暗示,那些得到了海量利益的宗室、勋贵,就会成为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去跟士绅文官对抗。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开海决策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绅文官也踏上这条大船。 而士绅文官,也自然而然地会从中分裂为开海派和禁海派,互相内斗都来不及,怎么会掣肘皇帝、宗室、勋贵的行动? 到时候,大明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 有了钱,他朱棣想修多少书就修多少,想怎么打北元就怎么打!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这个刚刚还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朱棣忽然觉得,竟然离他如此之近! 朱棣猛然站起身,激动地连声赞叹。 “姜星火,绝世奇才也!” 同时,隔壁的朱高煦也恍然大悟地说道:“姜先生,俺悟了!” “说说看。” “所以,第一条调整宗室供养制度,和第二条海外贸易,根本就是您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也不是?” 不待姜星火回答,朱高煦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调整宗室供养制度,是为了减轻未来大明朝廷的财政压力,而其中诸如‘藩国贡献率’,便是让各个藩国互相比较、竞争,看谁在海外贸易中出的钱多、人多,做的贡献大;而‘宗室成员的敬业方面’,便是看这些宗室成员在参与海外贸易的时候,或者是在皇庄等地方任职的时候,做事认不认真,对不对?” “正是如此。”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 另一侧的朱棣则有些惊喜。 一方面,是回过头看,同样搞明白了评价藩国时的‘贡献率’和评价宗室成员时的‘敬业’是怎么回事,惊喜于姜星火设计制度时,竟然是如此地环环相扣,一步不差。 另一方面,则是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傻儿子竟然开窍了?要知道,小时候可是拿鞭子抽都不去读书学道理的,只知道舞枪弄棒,姜星火竟然能把这石头一样的傻小子点拨开窍,可真是太厉害了。 “削藩的事情,俺算是弄明白了。” “敢问姜先生,您三番几次提到的《国运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朱高煦的提问,朱棣的心中,也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似乎这个《国运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回头再讲,我可以先给你提两个问题,你去做一些思考,带着你思考的结果再来听课,效果会好得多。” “姜先生请问。” 干过百万军中取敌方大将首级的朱高煦,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星火,此时却恭谨无比,仿若一个等待私塾先生开蒙的孩童。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直到亡国?” “这两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下次讲课时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随着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隔壁再无动静。 朱棣却屏退了密室里的两名文书小吏,坐在椅子上,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扶手。 朱棣垂眸看着书案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天姜星火讲课内容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今天,他受到了极大的思想冲击。 朱棣在陷入迷雾很久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方法,同样,也带来了新的困惑。 王朝更替、王朝寿命,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该把今天的事情和姜星火提出的问题,带去大天界寺跟道衍大师聊聊了。 良久之后,朱棣整理好了今天的收获,方才抬头看着纪纲。 “刚才那两个人” “微臣明白!” 纪纲神色肃然。 这两名文书小吏,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诏狱了,而他们的家人,纪纲会予以照顾。 人命,在上位者眼中,一文不值。 更何况朱棣这种征战半生,杀人无数的马上天子眼里。 但出乎纪纲预料,朱棣一边亲手把书案上的纸张拢在一起,一边随口道。 “明天让他们继续来。” 第十四章 解缙献图 大天界寺依旧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远远就能看到,天王殿中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焚香祈福。 “大师!” 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名小和尚飞奔了过来,对着正在与朱棣对弈的道衍说道:“大师您快去看!” “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我说不清!大师快随我来!” 朱棣刚从诏狱回来,此时心情大好,示意道衍不用管他。 听小和尚语气似乎很急促,平静状态下甚至显得有些慈眉善目的道衍,跟着小和尚走下钟楼,微笑道:“阿弥陀佛,慢些走,莫要摔倒。” “多谢大师提醒。” 那小和尚恭敬地点头后,立即转身向前跑去。 道衍跟随在后面,口中轻念佛号,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 当二人来到正佛殿时,不少香客都已经围拢在那里,议论纷纷。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让一让……”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随后从众人中间穿梭而过。 等他站定抬眼望去时,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怔。 却见一身官袍的着名才子解缙正拿着一根绳子,测量墙壁上的尺寸,怀中还抱着一张卷轴。 而地上则是被撕毁的佛门画卷。 “大师,您可算来了。这人实在太过分,竟敢如此无理,将大师所绘的佛土给撕毁掉了。” “唉!真是不识好歹,我大天界寺乃是缘法之处,怎容他如此胡闹。” 周围的香客见到道衍出现,立马七嘴八舌的指责起了解缙,并且对其怒斥连连。 在劝散了诸位香客后,道衍关上了天王殿的大门。 “解侍读这是做什么?!” 道衍本以为,像解缙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才对,毕竟,解缙虽然是太祖高皇帝看中并留给建文帝的文臣,可眼下早已是江山易主。 解缙一个城破投降时靠站队混来的侍读,如何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受到众人指责的解缙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只说道:“道衍大师,解某觉得自己的这幅画,倒是更适合挂在这里呢。” 道衍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手中念珠转动,语气淡漠。 “陛下在老衲这里不假,解侍读若是想在降臣里出个挑,也委实犯不着如此行事。” 解缙生来性情傲慢仰慕权势,但也终究晓得“黑衣宰相”的分量,知道自己小打小闹不会让道衍计较,但若是再折腾下去,自己反而得不偿失。 因此解缙反倒前倨而后恭,长身一礼后诚恳说道。 “让道衍大师见笑,解某急于求见陛下却被锦衣卫阻拦,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师海涵。” “跟老衲过来。” 道衍点了点头,黑色的袈裟在天王殿投射下的光线中,泛起阵阵微尘。 守在钟楼外围的锦衣卫们,见刚刚被驱赶出去的解缙又被道衍大师亲自带了回来,不由地有些诧异。 解缙昂首挺胸,本想轻哼一声,最后却硬生生忍住,夹着腋下的画卷,便随道衍登上了钟楼。 解缙缓步登上钟楼,正窥见朱棣凭栏远眺的背影。 朱棣今日也穿了一身燕居常服,仅用一根白绳束着腰,没有故作高深地负手,而是就如同游客参观一般,一双有力地大手放在了栏杆上撑着身体。 看不出皇帝心情好坏,解缙倒也从容,放下卷轴后俯身行礼。 “臣侍读解缙参见陛下。” “起来,什么事?” “臣近日偶得佳作一幅,想献予陛下。” 朱棣转过身微抬下颌,示意解缙不要兜圈子。 解缙把准备好的说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面上却丝毫不变,依旧是恭谨地展开画卷。 只见画卷上是一只白额回首望身后幼虎,情状甚为亲呢。 解缙当即吟诗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朱棣听了这首诗,却是有些触动。 前段时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闹得很僵,朝臣们也出现了站队的迹象,这让朱棣龙颜大怒。 二皇子朱高煦不知道是真耍脾气还是大智若愚,自己嚷嚷着进了诏狱。人家都自己进去了,朱棣不但无法罚他,反而隐隐有愧。 而大皇子朱高炽自是个宽仁的性子,上表请了闭门思过,朱棣也允了。 如今过去了一个月,解缙揣摩着朱棣怒气基本泄了,方才来了这么一出。 解缙的本意自然是想把他倾向的大皇子朱高炽给救出来,当初朱棣问他立储的意见,解缙明确支持的大皇子,但这幅画也有二皇子做个说辞,免得被诘问是不是结党营私总之是心思玲珑的紧。 “你倒是个有心的。” 朱棣单手叉着腰,点了点解缙,旋即说道:“朕这些日子批阅奏折,也着实有些乏了,刚跟道衍大师商量了一下,文渊阁需要几位学士替朕分担分担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再加上你,明白了吗?” 解缙闻言一怔,随后就是大喜。 成为皇帝的秘书,帮助皇帝处理奏折,这可是通天的路子! 解缙方要谢恩,朱棣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说道:“解侍读,你是大明最出挑的才子,文章练达、才思机敏。洪武朝时太祖高皇帝便甚是赏识你,朕曾亲耳听闻太祖高皇帝跟你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如今朕正好遇到一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也与朕知无不言。” “臣定当如此!” 朱棣踌躇几息,干脆把姜星火所说的削藩第一点后遗症,也就是所谓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先讲了出来。 朱棣自然是要扫平漠北的,这件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引子,想法便是接着解缙这位天下闻名的才子,来横向对比姜星火一番。 “臣昔年上书太祖高皇帝《太平十策》,便言‘近世狃于晏安,堕名城,销锋镝,禁兵讳武,以为太平,一旦有不测之虞,连城望风而靡’,两河中原山东诸多名城大邑倾颓,确有危害,这番话语也是知兵的中肯之见,臣是认同的当然,天下知兵者,莫过于陛下,全凭陛下定夺。” 朱棣对解缙的马屁不以为意,他本就是实打实地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又将削藩的第二点后遗症,也就是宗室供养问题抛了出来,等待着解缙的答案。 第十五章 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解缙听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 “此事臣于《太平十策》亦早有建言。” “哦?说来听听。” 解缙朗声道:“周朝之所以长久天下而为后世共知,便是因封建诸侯而少其他,此乃万事不易之论。” 听完第一句话,朱棣心里当下就明白他爹朱元璋为啥夸了解缙,然后就让他回家十年再来了。 这都离周朝两千多年了,合着解缙这番恢复周礼的离谱理念还坚持着呢。 解缙依旧在滔滔不绝。 “诸王所分封的地方,应当遵循古代诸侯的制度礼节,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庶子十岁以上的,就应该在水陆都会山川要害之处别封一县。这样十年之间,州县将尽为侯国,而天下诸侯皆陛下兄弟子孙矣,大明岂不似万年磐石般坚固吗?” 朱棣额头的血管已经开始跳了。 朕这边打算和平削藩才选择给宗室加俸禄,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建议朕要全面恢复封建的意思了?! 朱棣权当他腐儒空谈,方才强压下心头不满。 可人就怕对比。 如此一来,朱棣想想姜星火的超远洞察,再想想姜星火给出基于现实情况解决问题的绝妙计策,那种拿捏人性的高超设计,朱棣心头就难免对书生意气的解缙不屑一顾了起来。 “画,朕留下了,解侍读先回去。” 解缙告辞后,朱棣显得有些烦躁地说道。 “这个解缙,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可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脑子里装的是青铜器吗?” 朱棣迟迟没有听到道衍的答话。 当朱棣转头看到全程坐在蒲团上观摩棋盘,一言不发的道衍时,却忽然醒悟。 道衍嘴角的笑意,都快憋不住了。 “好啊!这个解缙装傻,跟朕耍心思呢!” 朱棣心思电转,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中午在诏狱里姜星火带给他的快乐,马上就被解缙给他偷偷喂屎的恶心感代替了。 只有世子才能袭爵! 解缙的建言明面上是回答朱棣提出的宗室供养问题,可实际上,还是在用礼法来告诉朱棣,立太子,要立原燕王世子朱高炽! 至于所谓的“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那么谁是辅助朱高炽的贤能之人? 自然是在说他解缙自己! 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更是让朱棣心里膈应的不行。 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朱棣,可是次子! “朕让他给宗室供养问题找答案,他跟朕指桑骂槐!” 朱棣重重地一拍栏杆,木头上出现了几丝裂纹,犹自怒意未消。 “聪明人自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 道衍终于开口道:“便如解缙今日撕天王殿中画,献白虎回眸图,言周朝分封时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罢了。” “哼!” 朱棣冷哼一声,愤愤道:“朕知道,这些文臣都不喜欢朕,觉得朕是个谋逆的贼,就如五代那些‘兵强马壮者王之’的军头一般跟朕像的老二,他们同样不喜欢!他们更喜欢跟建文那般脾性仁厚,好被他们捏弄的老大!” 朱棣自知一时失语,好在他在道衍面前倒也不用顾忌什么,收回话题后转而说道。 “聪明人都喜欢耍小聪明,那姜星火不比解缙这班人聪明到天上去?” “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嘴上说的清高,往上爬的时候腰弯的比谁都低!” 朱棣撩起衣衫坐在棋盘的凳子前。 “姜星火,确实是老衲所见绝顶聪明之辈。” 喟然一声叹息,道衍从棋篓里拈起一颗棋子又放下,连连说道。 “杀之可惜杀之可惜” 朱棣凝视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棋局,低头问道:“所以道衍大师还是认为,此人应杀吗?” “那容老衲放肆一问。” 道衍枯瘦的手掌覆盖在棋局上,与朱棣认真对视。 “若是不杀姜星火,陛下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大师何出此言?”朱棣微微诧异。 道衍伸手搅乱了棋局,平静说道:“靖难之功,若二皇子为陛下麾下武将,陛下觉得功劳能排几何?” “自然是第一。” 朱棣几乎毫不犹豫,事实上,这也是燕军公认的事实。 靖难之役,勇武的朱高煦跟随燕王朱棣左右,每战必身先士卒。 夺旗、斩将、先登、破阵,当得上一句“勇冠三军”。 武夫不懂那么多道理,他们只认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劳,以邱福为首的武将们,对朱高煦极为拥护。 而后方负责统筹粮草辎重、民夫辅兵、守备治理这些事务的朱高炽和道衍,当然也有功劳,但这些功劳跟统御燕军重骑的朱高煦那过于耀眼的战绩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太多。 “大皇子宽仁,善于处理政务;二皇子勇猛,善于带兵打仗。他们都只继承了陛下的一半天赋,而谁能补齐缺失的部分,谁就能成为更像陛下的继承者。” “陛下是要做盖世功业的,老衲今日说话也放肆一些。”道衍凝声问道:“陛下虽然知道在法理、治国方面讲,大皇子更适合成为储君,可陛下是更疼爱酷肖自己,与自己既是父子也是战友的二皇子,对不对?” 面对道衍的灼灼目光,朱棣抿紧了嘴唇,最终点头。 朱棣与道衍相交数十年,一起干造反掉脑袋的勾当,他很清楚这位老朋友对他的真诚,同样,他也不打算隐瞒这种并没有太多隐瞒必要的想法。 “以前不光是陛下觉得二皇子性情顽劣无法教导,就连太祖高皇帝也是,亲舅舅魏国公也是那陛下仔细想想,可有哪个人,能如姜星火一般,让二皇子如此发自内心地尊敬,并愿意听从他的教导?” 朱棣沉思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道衍说的是对的。 没有人能从小暴躁顽劣,在外飞扬跋扈动辄杀人的朱高煦,能这么愿意听教导。 道衍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大皇子还能通过学习,学会带兵打仗吗?” “炽儿跛足,身形又胖,自然是不能的。” “可二皇子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能学到如何为政,如何管理。”道衍目光捉摸不定,“而今靖难刚刚结束,二皇子正是军中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 “陛下若是不杀姜星火,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第十六章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老大没做错什么。” 朱棣和道衍隔着棋盘,气氛有些僵硬。 道衍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说道:“做没做错,归根结底这不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情吗?不杀姜星火,别的不说,光是削藩这件事,就能让二皇子之前刚刚被陛下亲手默许打压下去的声势,再次汹涌起来。” 朱棣沉默了。 大皇子朱高炽为人宽厚贤明,有仁君之风,是个守江山的好人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朱棣不是不爱自己的大儿子,只是更爱跟自己更像、关系更铁的二儿子。 “把削藩的事情,先告诉老大,让他也想想法子,他身边不是那么多文臣名士吗?” “明日的中秋宴上,之前来祝贺朕登基的诸藩使者和世子俱在,朕会宣布此事。” “陛下!” 听了这话,道衍霍然挥袖,棋子瞬间散落一地。 朱棣皱眉看着道衍。 道衍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姿态,怒视朱棣道:“你明明知道姜星火的计策,别说是解缙这种废物,就是杨荣、杨士奇这样的人才,也决计是想不出来的!姜星火的削藩之策,老衲都甘拜一次下风,陛下这么一捧二皇子,朝野间必将再起立储之争!” “朕不这么做,难道要说朕的计策是偷听来的吗?” “朕不这么做,难道朝野间就不起立储之争了吗?” 朱棣也一巴掌掀翻棋盘。 “哐当”一声,身着常服的朱棣昂身而起,反而像一位就要杀人的凶神一般。 道衍怡然不惧也是站起了身,长风吹过,黑色袈裟猎猎作响。 朱棣看着眼前的道衍,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僧人初遇的场景。 一样的剑拔弩张,一样的互不相让。 “最后一次,以后朕不拉偏架。” 随后,朱棣亲手拎起棋盘放了回去,两人方才坐下。 “让老三去诏狱给老二传话,就说中秋宴上朕会宣布削藩的事情,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意见,有的话写奏折托老二递上来。” “老衲不是说陛下让二皇子献这个计策不对,总不能由陛下说出来,那让二皇子知道,不是明摆着监视他吗?是会父子离心的而且由他来献,也确实更容易团结勋贵,让勋贵们带头表态,支持陛下解除海禁下西洋的决定。” 道衍此时怒容不再,捏着念珠一副得道高僧的寂然模样,他转了很久的念珠,最后还是说道。 “陛下,老衲是略懂谶纬卜筮之道的,也算过姜星火此人。” “结果如何?”朱棣有些好奇。 道衍沉默后,面露难色地说道。 “别算了。” “什么?” “算出来的结果,就是——别算了。” 道衍手中的念珠停止转动,被他死死捏住,苦笑道。 “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纪纲已经查了,绝不是建文余党。姜星火前二十年几乎都在乡里度过,仅仅到过几次县城,便是教他的私塾先生,也只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而已。” 朱棣啧啧称奇地说道:“而且最为令人惊异的是,这姜星火好像每日都在盼着死一般,实在是不可思议纪纲打探到有不止一次姜星火跟狱友提及,只要死了他就可以‘回去永生’。” 道衍准确地解读了朱棣的疑惑:“陛下觉得姜星火的见识,仿佛是天授一般,而这番一心求死的态度又过于反常,是吗?” 朱棣有些哑然,点头道:“对,朕就是这种感觉。” “那便是天授的,那便是求死的。” 见朱棣一时愕然,道衍道:“陛下可曾听闻谪仙人?老衲早有此猜度,万一是受了罚下界的谪仙人呢?人家莫不是死了就回天上永生享福了,自然是生而知之,自然是盼着早死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便寻相士袁珙来认真瞧一瞧便是了。”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听了这说法,朱棣暂时也拿不定注意,至于给他和道衍都相面颇为准确的相士袁珙,倒确实是个好人选,当世谶纬卜筮之学,也唯有此人能窥得天机了。 朱棣当即唤来锦衣卫,纪纲却是处理完手头事情赶来侍奉了。 “纪纲,你安排人去浙东请袁珙,就说朕和道衍大师遇到了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请他来看看。” 纪纲离去后,朱棣沉思片刻,又与道衍商议起了后续安排。 “老大就不用再闭门思过了,从中秋宴后,让他出来做事。” “至于老二,让他先在诏狱里待一段时间。” “陛下是还与二皇子置气,还是怕二皇子离了诏狱,便不方便听姜星火讲课了?” 朱棣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就用姜星火的计策,藩王和郡王的俸禄上调,同时发放‘年终赏赐包’,这样在近些年朝廷供养宗室的开支会大一点,但越往后,随着财政的改善和宗室数量的增多,对比原来的供养方式肯定是要节约很多。” 朱棣转头询问道衍:“另外,关于海洋贸易的事情,朕打算让马和来做,让他先去了解一下途径诸国情况和海图、物产等信息,你觉得如何?” 道衍微微颔首:“福吉祥是信大食法的,父祖辈都去过麦加,本身又懂天文和航海,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如此,供养宗室的决定和海洋贸易的前期准备都定下来,朱棣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大师,姜星火关于《国运论》的两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道衍沉吟刹那,想起关于王朝的两个问题,肯定地点头说道:“有老衲自己的答案。” 朱棣也有些释然,在他心里姜星火终归不是神仙,所出的问题,当然是应该有答案的。 “那到时候大师打算一起去听一听吗?” 道衍摇了摇头,只说道:“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都只是暂时的猜测而已,事实上,老衲依旧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些智谋的凡人罢了可若是只论智谋,非是老衲不懂谦逊,却不觉得天下有人能超过老衲。” 一阵风吹过,黑色袈裟轻轻飘动,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眼前这位“黑衣宰相”,才是辅佐朱棣造反成功的一代谋圣。 第十七章 天人清且安 夜晚,中秋月明之际。 不知是何缘故,诏狱竟然大发善心,每人发了一块粗劣月饼有趣的是,此时甭管是过去压根看不上这种月饼的达官显贵,还是难得吃上月饼的穷苦人家,大多都是舍不得吃的。 便是有食用的,也还是用衣襟托着缓缓咀嚼,细细品尝,仿佛这便是自己剩下的命一般。 很显然,很多囚徒都意识到,自己吃不到下次中秋的月饼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中秋的思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吃的都是这种粗劣月饼,至少钞能力战士不是。 姜星火眼睁睁地看到,大胡子高羽用了一粒月光下闪烁着耀眼金芒的金豆子,贿赂了狱卒,把他自己给弄了进来。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睡觉的吗?” 朱高煦没有回答,他抚着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块月饼,竟是对月吟诗起来,显然心情是极好的。 三弟朱高燧带着父皇朱棣的命令来探望他,更是征询了他关于削藩的意见。 朱高煦直接把姜星火的计策写进了奏折了,眼下正等着父皇在中秋宴上夸赞他呢,当然心情好的很。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姜星火依旧躺在稻草堆上,甚至跟着打起了节拍。 可却没了下文。 “然后呢?”姜星火不禁问道。 “小时候念书就记下这几句,剩下早忘脑后了。” 朱高煦干脆答道,同时也同样干脆地把一个月饼塞进嘴里,连渣都没剩下。 “那时候读书老头子给俺请最好的先生” 咀嚼了两下囫囵吞下,朱高煦擦了擦嘴说道:“可俺从小就不爱学,那些先生讲的之乎者也搞得俺头晕得很,若是小时候能遇到姜先生这般肯讲道理的,或许俺现在还有点学识。” “你爹也是为你好。”姜星火咬下一块月饼,慢慢吃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先是习惯性的怒意,随后便泄下了气来,颓然叹息道。 “俺念不进去书,老头子便打我,像打狗一样拎着鞭子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俺那时候倔,越打就越不念,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来,老头子或许真是为我好。” “可俺还是恨他!”朱高煦咬牙切齿地嚼了一块月饼说着。 吃完月饼,姜星火仰着头躺倒在稻草堆上,并没有好为人师解决家庭纠纷的毛病,只是静静地听着。 或许对方也只需要一个听众。 “老头子跟俺说俺不是个读书种子,便送去习了武,勋贵世家嘛,洪武开国时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卒都供了几个,都说俺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朱高煦蹲在稻草堆旁依旧气愤难平:“靖难的时候,老头子跟俺说大哥要看着家业,便让俺带兵去拼命,还许了我将来继承他的爵位嗬,现在俺沦落诏狱,他连一眼都不来看!” “中秋节,让俺一个人在诏狱里待着。” “就像俺是条道边败犬似的!” “呸!” “高羽。”姜星火同情地看了大胡子一眼,只说道:“你倒是与永乐帝的二儿子有几分类似。没事,人家当皇帝的大饼都没吃到,你这不比他落差感小多了?” 闻言,朱高煦心中一紧,差点以为姜星火看破了自己身份。 见姜星火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朱高煦方才放下心来。 然而朱高煦却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星火如何知道,他爹朱棣给他许了“世子多疾”的大饼? 这件事,朱棣之所以敢翻脸不认,便是当时除了他两人,身边只有少数亲卫听到了,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证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大明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超过十个人。 姜星火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道:“姜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俺怎么都没听说过。” 姜星火大略回忆道:“江上之战,朱棣兵却,关键时刻他二儿子引骑兵至,朱棣抚其背说‘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便是画了个含糊不清的大饼。” “原来如此。”听到画饼这个说法,朱高煦一时自嘲,“倒是有趣得紧,不知姜先生是从何听说的?” “看到的。” 姜星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朱高煦被塞进嘴里的月饼硬生生地噎到了。 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看到的?! 朱高煦很确定,当时他是护着朱棣狼狈跑到了一个土坡上方才停下,当时除了他们两人,身边只有几名朱棣的亲兵,并无他人。 那姜星火是从哪看到的??? 而且,根据纪纲的调查和姜星火的自述,靖难的最后一年,姜星火每天都待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和好姑娘们昏天黑地,如何就能瞬移到数百里外的战场上看到了? “姜先生原来是从过燕军的?” 看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姜星火补充了一句:“从书里看到的。” 震惊! 朱高煦望着囚室天窗外的月亮,一个恐怖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忽然从记忆中想起了那首诗被遗忘的下一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仙人垂两足大明夜已残天人清且安 朱高煦用某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在稻草堆上“大”字躺着,双脚在边缘自然垂下的姜星火。 中秋之夜,死期将近。 而无所不知的对方是如此地坦然安稳! 甚至每日都向往着赶紧死亡! 再加上以前的神奇举动,如此种种,几乎都把问题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姜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从天书中看到了“朱高煦”的过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朱高煦强自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永乐帝的二儿子,以后能当上皇帝吗?” 姜星火闻言,从稻草堆上翻了个身,双眼看着朱高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答应过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你能像我一样做到吗?” “我当然能。” 朱高煦心头激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甚至一把大胡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当然也能。” 姜星火又翻了个身,留下原地呆滞的朱高煦。 第十八章 一百万石! 皇宫中,此时正在举行盛大的中秋晚宴。 夜幕降临之后,天空中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花,那绚烂夺目的光芒,让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了璀璨之中。 今天是中秋节,本来是阖家团圆、欢聚一堂的日子。但是,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却有很多人的心情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轻松。 大皇子朱高炽牵着皇长孙朱瞻基的手,坐在永乐帝的左手下侧,而永乐帝右侧并坐着的则是徐皇后,永乐帝和徐皇后的右手下侧的位置,则空无一人。 而更下面,则是诸藩与一些代表诸藩的世子、王子、使臣。 文武官员则依着左右两列坐了下去,位列百官之首的是曹国公李景隆,右侧武将之首的则是淇国公丘福。 “待会儿去给你皇爷爷问安,知道吗?” 朱高炽胖胖的身躯坐在那里,像是一头憨厚的熊,他把儿子朱瞻基抱在怀里,贴着耳朵低声说道。 “嗯!” 朱瞻基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并无紧张之色。 大皇子朱高炽很清楚,“好圣孙”是他争夺皇位极为有分量的凭仗,因此平时都将朱瞻基保护的很好,亲自看管着,绝对不会让儿子重蹈洪武朝皇长孙朱雄英的覆辙。 而就在朱瞻基脸上绽放笑容,迈开腿准备向永乐帝和徐皇后跑去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身着斗牛服的三叔朱高燧,与侍立在永乐帝身后的马和打了个招呼后,径直疾步走到朱棣身侧要说些什么。 小小的朱瞻基尴尬地站在永乐帝的身侧,还好他反应快,直接快跑两步,窜到了向他招手的徐皇后怀里。 永乐帝听后,拍了拍手,正在交谈的宗室、勋戚、文武大臣们,纷纷肃静抬起头来。 “今日是中秋佳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这是正式的国宴,朱棣的穿着非常正式,头戴金博山通天冠,以玉簪束发,身着垂到膝间的绛纱袍,腰间挂着革带、佩绶,脚踏白袜黑靴。 随着朱棣的发言,中秋宴会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可惜,却有一些人并没能看到这个团团圆圆的日子。” 说罢,朱棣双手捧着酒盏,站了起来。 这时的朱棣,与在大天界寺中跟道衍叙话时的昂然而立,绝然不同。 朱棣睥睨四顾,有着令人威服的帝王霸气,无人敢与之对视。 出乎众臣意料,朱棣撩起大袖弯着腰,酹酒于地。 “第一杯酒,敬四年靖难之役中,为平定国难而英勇捐躯的将士们。” 众臣怔了片刻,随后竟是曹国公李景隆率先同样酹酒于地,同时应道:“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 “大明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中,定然不乏对李景隆的鄙夷,但也有红了眼眶的勋贵武将,想来是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兄弟战友们。 站在勋贵列中稍稍靠后的新城侯张辅,更是几度哽咽。 “第二杯酒,敬朕的兄弟湘王朱柏。” 建文元年,在齐泰和黄子澄两位卧龙凤雏的指导下,朱允炆连削了削齐、湘、代三位亲王,废为庶人。 圣旨传到湘王府,性情刚烈的湘王朱柏又惧又怒,无以自明,遂阖宫焚死。 由此,湘王朱柏成为了靖难中唯一一个死难的藩王。 很显然,朱棣在明示一些东西。 同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过后,朱棣再一次举起了酒杯。 “第三杯酒,敬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愿大明宗亲和睦,再无奸佞当国!” 这次的万岁声,争先恐后,经久不息。 不认同这一点的人,现在不是在诏狱,就是已经在投胎了。 朱棣敬酒完毕,终于开始步入今天中秋宴的正题。 “朕登基之后,时常在反思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皇帝那么容易被奸臣蛊惑,对自己的骨血宗亲拿起屠刀?” 看着噤若寒蝉的众臣,朱棣束着手,叹了口气点名道。 “周王,你说说,怎么能让以后大明的皇帝,能跟宗室们躬亲孝悌,彼此不再生分?” 被点名的,就是在建文削藩中遭受重点打击的周王朱橚。 没办法,周王朱橚是朱棣的同母弟弟,感情最为深厚,封地又在中原腹心,建文帝不打击他打击谁呢? 而周王朱橚,随着历史时间线的改变,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朱棣放的口风与许诺。 周王朱橚起身说道:“臣弟觉得,若是想日后的宗亲与皇帝不相生疑,诸藩的三护卫还是献还朝廷比较好,毕竟,这也都是太祖高皇帝封藩时的赏赐,本就是朝廷的东西。” “臣弟愿给诸藩做个表率,于今日向朝廷献还三护卫兵马!” 在场的诸藩与诸藩世子、王子、使臣,面面相觑。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可在朱棣威严的目光中,却不得不唯唯不敢言。 楚王亦是出列附和,反正他要兵马也没用,索性交了省心,当个太平王爷,免得落得跟湘王一样的下场。 至此,在场的几个藩王纷纷表态,剩下的便是由传旨给不在场的诸藩了。 在自己的威逼利诱布局下,献还三护卫的事情已经定下,朱棣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朱棣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说道:“一家人呢,不说两家话,诸藩既然献还三护卫,朕也是要有所表示的。” “老二上次被朕训斥莽撞,思过后也上了个折子,正好谈及此事,朕觉得有些道理,说与诸藩听听当然了,这些东西也不是就定下来了,还可以讨论。” 随后,朱棣便亲自将关于缩减宗室等级,宗室俸禄减半,并于今年年末给诸藩发放数额为整整一百万石的“年终赏赐包”,公布了出来。 此言一出,诸藩几乎瞬间就红了眼! 一百万石! 要知道,一个藩王的俸禄一年“也就”一万石,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一百万石,相当于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布政使司,一年的赋税! 皇帝虽然给他们减了一半的俸禄,但却给了一份天文数字一样的大礼! 而反对的声音马上激烈地出现了。 第十九章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陛下不可!” 身着纻丝绯袍,以玉带系腰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毅然出列,慷慨而言。 “国家方经战乱,民生凋敝,正是与民生息的时候,赈灾、重建、收纳流民,处处都要花钱。大明十三布政使司,一年岁入不过一千五百万石,如今陛下拨出整整一百万石赏赐诸藩,户部没有这个钱!” 夏原吉昂着脑袋,已经做好面对朱棣龙颜大怒的准备。 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朱棣的表情非常平静,并没有因为他的直言进谏而生气,也不是那种隐藏着杀意的平静。 “夏尚书忠贞体国,赐麒麟服一领,八思巴文银币十枚。” 夏原吉率先趟了雷,众多文臣看到皇帝并没有震怒,于是纷纷上奏。 其中无非就是国家财政吃紧,祖宗成法不可废等等说辞。 朱棣耐心地听完后,示意大臣们坐下,说道:“朕知道夏尚书的担忧,但此事却不得不更改太祖旧制,至于为何,诸位不妨一看。” 随后,便有宦官在宴席中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张棋盘状的硕大地毯。 而衣袂翩跹的宫女们,则捧着一盒盒棋子,将其有规律的放在地毯上。 当第一个格子放了一枚棋子时,众臣不以为意。 而随着棋子越放越多,终究有聪明人意识到了,朱棣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先是最擅长术数之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然后是杨荣,杨士奇,解缙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明白的人恍然大悟了起来,不明白的则是在一旁抓耳挠腮,竭尽探听。 朱棣微微示意,“黑衣宰相”道衍站起身来给众臣解释。 “如不更改太祖旧制,大明宗室在第九代,将繁衍数十万上百万人,到时候,国家要花的钱,可就不止一百万石了!” 众臣鸦雀无声,一片震惊! 诸藩更是对日后子孙极有可能因为国家财政无法负担,而自身又没有谋生能力,最终落得衣食无着的惨状,颇为心悸。 朱棣满意地看着这些被震惊的大臣们。 想当初,他可是同样这么被姜星火震惊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轮到你们了。 朱棣的目光,落到了户部尚书夏原吉身上,夏原吉忽然觉得,皇帝似乎就在等他反对? 夏原吉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可这毕竟是大明日后的事情,现在国家是掏不出这个钱的。” 朱棣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闻言,朱棣微微一笑。 “国家有困难,朕是知道的,不过老二还提出了一个思路,能改善国家财政的困境,朕也觉得可行,诸位不妨再听听。” 当听到永乐帝打算放开海禁,由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下西洋进行海外贸易的时候,在场的诸藩和勋贵武臣,顿时沸腾了起来。 武将之首的燕军宿将,年逾花甲的邱福站了出来,率先支持。 “臣淇国公丘福,愿献两万石!” 曹国公李景隆地位尴尬,此时也不甘落后,这位英俊潇洒的中年帅哥,一出手就是震惊全场。 “臣曹国公李景隆,愿献白银两万五千两!” 就是一直在默默倾听的大皇子朱高炽听闻,都不由地咂舌。 一两白银能买两石多米,曹国公是真有钱啊。 “臣弟周王朱橚,愿献白银三万两!” 几乎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在场的宗室勋贵,就凑出了高达二百余万石的海洋贸易启动资金。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夏尚书,如何?户部先替朕把今年的‘年终赏赐包’发下去,这个钱算是朕替宗室向户部借的,朕三年之内,就能彻底解决国家的财政困难!” 随着夏原吉的应允,朱棣达成了他的所有目的。 逼迫诸藩献还三护卫兵马,重立宗室供养制度,许诺“年终赏赐包”,筹集下西洋启动资金。 朱棣看着眼前的场景,再回想起姜星火所说的话,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差。 朱棣再次深深叹服。 姜星火,天下奇才也! 中秋大宴,可谓是主宾尽欢。 喝的醉醺醺的大皇子朱高炽,被几名贴身宦官架着抬进马车,送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杨士奇、杨荣、解缙,这三个一同迎附朱棣进南京,一同成为大皇子朱高炽支持者,一同被选入文渊阁的才子,早已等候在内厅。 朱高炽洗了把脸后坐在了主位,眸中清亮,毫无醉意可言。 而就在杨士奇打算亲手去关门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忽地窜了进来。 “儿,且去你母妃那里。” 朱高炽看着气喘吁吁的朱瞻基,和蔼地吩咐道。 “儿子有要事禀报!呕” 解缙看着眼前的小孩有些想发笑,皇长孙能有什么要事,宴会上糕点没吃够? 而杨荣回想起宴会上皇长孙一直在皇后怀中埋头干饭,不断地吃糕点的场景,却忽然蹙起眉来。 “父亲,儿子听到三叔亲口跟皇爷爷说,二叔在诏狱里,跟‘姜星火’吃月饼。” “皇爷爷还问,‘姜星火’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上月饼。” 众人一脸茫然,谁都不知道,姜星火是谁。 而朱高炽则深深地看了年幼的儿子一眼,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甚至弯下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你刚才一直在皇奶奶怀里吃糕点,是不是想替父亲听到更多的消息?” “儿,这些事,父亲希望你不要参与,好吗?” “呕”朱瞻基一边干呕,却一边坚定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言一出,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由地肃然起敬。 朱高炽亲手把儿子抱了出去,交给侍女,随后返回内厅。 解缙也把他昨日在大天界寺的见闻说了一番,不仅说了朱棣提出的削藩后遗症和他的委婉劝谏,当他说自己在离开大天界寺时,看到纪纲从诏狱方向匆匆赶来时,几人都沉默了。 “殿下,二皇子决不会有如此智慧,臣原以为是道衍大师借二皇子之口说出的。” “这份奏折,根本就不是二皇子的主意!” “还好殿下并未发言,否则,恐怕此计一出,殿下的威望就会被打击。” 朱高炽苦涩一笑,他揉了揉自己胖胖的脸庞,无奈地说道。 “看来老二确实在诏狱中得了高人指点你们可能不知道,除了如何削藩,父皇还给我留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恐怕就是诏狱中那位高人留下的。” 听完姜星火留下的两个问题后,杨士奇和杨荣、解缙,同时陷入了沉思。 良久,一直没有说话的杨荣感叹一声。 “能提出这种问题,并且似乎早有结论,这个名叫‘姜星火’之人,恐怕已经学究天人!” 第二十章 何谓王朝 秦淮河畔,清晨雾漫漫。 一阵风吹起,卷起岸边的柳叶,枝条在天空中摇曳,轻盈而又灵动。 秦淮河畔的一间茶楼上,身着便装的朱棣和老僧打扮的道衍正在吃早点。 朱棣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一口咬下,有些鲜咸的汁水迸溅在口腔中。 “朕好久没吃过这么舒心的早饭了。” 道衍笑道:“陛下初步解决了解除诸藩护卫和供养宗室的问题,又定下了海洋贸易的基调,自然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的。” “大师当日不是说,不与朕一起来听姜星火讲课吗?” 朱棣的话语倒有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显然今天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道衍也不以为意,转动着念珠说道:“老衲本觉得此人不受控制,又会对立储之争造成影响,所以才劝陛下杀之。经历了棋盘摆米、削藩制度这些事,也确实是对此人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但归根到底,却是昨晚夜观天象,若有所悟,所以决定今日随陛下一同前去诏狱。” 朱棣喝了口粥,复又问道:“那大师觉得姜星火的才智学识,与你相比如何?” “自刘伯温死后,天下无人能与老衲相比。”道衍淡然答道。 道衍的回答,理所当然而又充满自信。 事实上,虽然道衍曾经怀疑过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临世。 但道衍也只是这么一说,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 若不是夜观天象若有所悟,道衍才不会决定亲自来听听姜星火讲课。 而这次他亲自来听,如果这次姜星火讲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惊人,那道衍便可以断定,所谓谪仙之说,这只是他思虑过度了。 朱棣一时哑然,拿着筷子指了指对面的老和尚。 “大师你呀,还是老样子当年朕还是燕王,尚未就藩时,大师便毛遂自荐,言自己智谋天下无双,朕当日不信,如今二十年风霜雨雪过来,才发现大师所言不虚。” 道衍微微一笑,显然是对自己智谋极为自信的。 道衍缓缓地说道:“姜星火所提的两个问题,老衲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而且,老衲对姜星火讲的的这套东西,有某种暂且不可说的怀疑。” “大师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朱棣也没有追问。 事实上,道衍怀疑姜星火所讲的名为《国运论》,但却有可能是另一门传说中的学问。 ——屠龙术! 但这种疑惑就如同谪仙之说一样,并不能得到证实,所以道衍并未对朱棣说出来。 朱棣点了头起身,在茶楼隔间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之前,朱棣的心思都放在了和平削藩、改革制度、海洋贸易等事情上面,并没有太过认真地思考姜星火提出的问题,而是等着道衍想好再抄参考答案。 而如今他自己细细想来,却发现了一些端倪。 朱棣暗暗想道:“朕有自信如果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定能扫平北元重整天下,还大明一个昭昭盛世,就如同汉武帝、唐太宗那般可照着姜星火这么说,朕再往后的大明天子,便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权柄被人窃取,然后亡国了?” 朱棣停了下脚步,他甩了甩布袍,望向了道衍。 “大师,你史书读得好,你给朕说说从大汉至今,历代汉人王朝都存续了多少年?” 道衍这两天早就查出来了准确答案,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西汉209年,东汉195年,西晋51年,东晋103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 听完这个数字,朱棣忽然感到了危机感。 朱棣看着秦淮河上依旧亮着灯笼的画船,简单地做了个算数。 他爹朱元璋干了31年皇帝,大侄子朱允炆干了4年,他朱棣今年四十二岁,按身体硬朗程度不出意外还能干20到30年皇帝,但是如果按照王朝150到200年的平均寿命来算,等他传到下一代,大明王朝可就已经过去接近三分之一的寿命了啊! 如何给大明王朝延寿? 自秦朝大一统以后,王朝国运这道不超过300年的时间红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弥陀佛。”道衍看到朱棣深思的样子,淡然地拨动念珠,“陛下心中烦乱,不如在此小憩一番,中午你我同去诏狱便能得到答案了,何必徒劳伤神呢?” 朱棣顿住了脚步,却是自嘲一笑。 “大师所言极是,若是生在太平世,做个富贵王爷想来与大师这般挚友在秦淮河畔吃早点,饮茶悠然到午时,也是极好的。” “陛下若是个只知夜游秦淮的富贵王爷,老衲说不得早就投奔他人去了。” 朱棣和道衍这俩一起干了谋逆勾当的君臣,不由地相视一笑。 诏狱,密室。 好好休息了一番的朱棣,精神抖擞地与道衍一起坐在了椅子上,准备偷听姜星火今天的讲课。 顺利的是,姜星火今天并没有卖什么关子。 而第一次来听的道衍注意到,隔壁朱高煦的脾性听起来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朱高煦很有礼貌地说道:“姜先生,您上次提的两个问题,俺一个都没想明白。” 不愧是你! 姜星火基本熟悉了这个莽夫学生的智力水平。 因此,姜星火也不生气。 而且他又不是带娃辅导作业,只是拿钱讲课而已,犯不着生气。 “没事,今天慢慢讲就是了。” 朱高煦不好意思地问道:“那姜先生是否能先告诉俺,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回答,这就是《国运论》的开篇。”姜星火靠在树干上微微颔首,“当然,《国运论》的内容比较多,只用一天肯定是讲不完的,要分阶段讲。” “我们的第一课就是——王朝的概念与本质,奴隶制、封建制、大一统三种形态王朝的演变。” 姜星火给了肯定的答复,却说道:“回答这些问题,同时都绕不开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朱高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通过讲《国运论》来探究国运,也就是王朝寿命,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是王朝?” 第二十一章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 望着姜星火的目光,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驭民也,以愚民也。” “答得对,也不对。”姜星火笑了笑。 听到这里,隔壁朱棣扭头问道:“大师,关于王朝,史书上有什么说法?” 道衍才学驳杂无所不精,如同人形图书馆一般把典故缘由讲了出来。 “字面上讲,王朝本是天子视朝之意。《周礼·地官·师氏》记载:居虎门之左,司王朝。东汉大儒郑玄注:王日视朝于路寝门外察王之视朝,若有善道可行者,则当前以诏王。” 道衍看着墙壁上,说道:“当然,姜星火想讲的,肯定不是这意思就是了。” 朱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以他目前对姜星火的了解,像姜星火这种惊世大才,想讲的肯定不只是字面意思,必定是一些更为幽微深邃的奥秘。 姜星火慢悠悠地讲道:“所谓王朝,史书的最早记录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传位给儿子启,从此往后数千年,大部分时间里王朝权位皆是父子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家天下’。” 讲完这段,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为何在夏之前,没有王朝,只有上古时期的诸部落首领?” 短暂地思考过后,朱高煦显然对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出答案。 姜星火的提问,压根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答案,只是以前当老师留下的习惯罢了。 “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人口没有那么多,部落相对独立,拥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随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人口开始暴增留意这一点,以后也会讲到,农业种植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将对社会形态造成直接影响。” “我们接着讲,人口暴增后,各部落为了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开始拓荒更多的土地,而随着土地的开拓,部落与部落的地盘开始接触,最后在利益的驱动下联合成了不同立场的部落联盟,这也就有了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听到这里,道衍不禁有些出神。 涿鹿之战,从根源上讲竟是因为种植技术的进步? 道衍的坐姿,开始从随意放松,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挺直了起来。 而朱棣看着道衍坐姿的改变,不由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朱棣想到了第一次自己听姜星火讲课时的场景,似乎也是从不屑一顾地随意坐姿,变得被话语吸引到正襟危坐。 姜星火,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墙的这边,朱高煦忍不住插嘴说道:“姜先生,俺似乎明白了,从部落联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错,你很聪明。” 姜星火微微颔首表扬了学生之后,继续道:“涿鹿之战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部落联盟不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开始组织成为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于是,王朝出现了。” “那请问姜先生,既然部落联盟组成了王朝,为什么第一个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战获胜的黄帝建立的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我刚才说的‘生产力’的发展。” 怕对方听不懂,姜星火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把‘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是因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 道衍喃喃自语:“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 从内心来说,想来以儒释道无一不通而自傲的道衍,是不会在智谋才学方面,向任何人低头的。 哪怕对方是什么当世才子、文坛宗师、一代大儒都不被道衍放在眼里。 这是属于道衍的骄傲,数十年来,也从未被打破。 然而,今天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道衍对自己有了一丝怀疑。 如果说之前姜星火关于削藩等事情的谋划,还只是让道衍认为自己在某个具体谋划上略逊一筹外,而其他方面则是全面碾压的话。 那么现在的这句“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却让道衍真正地,第一次在心里,把姜星火当做了可以与自己来比较的智谋之士。 原因无他,这句话是只有到了道衍这种层次的智者,才能体会到是有多么的精妙! 微言大义! 墙的另一侧,姜星火的讲课依旧在继续:“食利阶层,也就是贵族、军队、巫师等等,这些人是社会第一次分离出大规模人员不直接从事食物生产、采集工作的阶层,也是作为社会分工必然出现的阶层,有人负责统治,有人负责保卫、有人负责信仰,才组成了最初的王朝。” “当然,王朝不是一开始就是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这种继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们也尝试过禅让制。” “至于为什么继承制取代了禅让制,由继承制造成了以后王朝的家天下则更好理解,谁坐到了皇帝这个位置,还会心甘情愿地想着自己儿子不继承皇位而去回家种地呢?” “或者换句话说,谁看到自己的爹当了皇帝,自己还甘心去回家种地,不想着自己当皇帝呢?” 此言一出,把一墙之隔的朱棣和朱高煦都给干沉默了。 第一次来密室偷听的道衍对这种单向透明的互动感到很有趣,他笑着问道:“陛下愿意吗?” 朱棣摇头失笑,只说:“自然是不愿的。” 别说皇位传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就是传给亲兄弟、亲侄子,朱棣都是不愿意的。 自己辛辛苦苦以北平行都司一地,对抗建文帝的百万南军,九死一生才登上皇位,凭什么传给“外人”? 道衍抚掌大笑,却也是不语,想来也是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为了争夺皇位而发生的靖难之役。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归根结底不就是四个字? ——争当皇帝。 至于墙外朱高煦的心理,则更加简单。 这天下是俺帮着老头子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就该是俺继承皇位,不让俺继承,凭啥? 谁不让俺继承皇位,那就是俺的敌人,对待敌人,朱高煦只有一个办法,砍死他。 “肯定没人愿意。”朱高煦直接答道。 “所以继承制的王朝产生了。” “这便是我所讲述的,‘什么是王朝’这一内容。” 姜星火“啪”地一声打开了朱高煦送自己的折扇,靠在树干上给自己扇了扇风。 “而接下来讲的‘王朝的本质’,才能真正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 闻言,墙内外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正色了起来。 朱高煦则是兴奋莫名地搓着粗糙的手,等待着姜星火讲解。 朱高煦的兴奋是有道理的,因为自从他说那个折子是他自己写的,而且在中秋大宴上被父皇全盘采纳后,他的三弟朱高燧就被狠狠地震惊到了,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 这种震惊就仿佛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忽然发现原来跟自己一起瞎玩的倒数第二,这次考试竟然突然名列前茅了一样。 因此,朱高煦很期待学到点新东西,让他无知的三弟接着震惊一下。 第二十二章 恐怖王朝 姜星火轻轻咳嗽了两声,缓慢清晰地说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八个字,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这是当然,俺又不是傻子。”朱高煦理所应当地答道。 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不是傻子就好。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你知道‘祀’和‘戎’,为什么是唯二的两件国家大事吗?” 唯二?朱高煦觉得这个用词极不妥当,但又不好意思指出来,便忽略了过去,思考起了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这次思考,倒真给他整个出答案来。 朱高煦理所应当地说道。 “因为砍了敌人使者或俘将的脑袋祭天,就可以发兵打仗了啊!” “” 姜星火被如此直白但合理的答案弄得沉默了几息,随后才说道。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根由上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只是表象。” 姜星火合上折扇,认真地讲解道:“本质是,军队和巫师,这两种专业化的社会分工形成的阶层,是一个王朝形成所必须的统治阶层,一个统治肉体,一个统治灵魂,如此而已。而贵族其实并不是必须的,军队和巫师同样可以承担统治职能,形成军事国家或教政国家。” 墙外,道衍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了下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道衍的口中喃喃自语:“有趣,这个姜星火竟然有如此角度新颖,偏偏又直指问题本质的解读方式。” 朱棣看着道衍的反应,轻笑一声,产生了些许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就被惊到了? 朱棣可以肯定的是,按照他所了解的姜星火的习惯,更大震惊肯定还在后头呢。 朱棣非常期待,向来以智谋自傲的道衍,今天到底会被震惊成什么样子。 “而王朝的本质,就来自于这八个字,以及其随着生产力发展而产生的各种形态变革。” “首先,我们要讲王朝的早期形态——奴隶制王朝。” “你应该知道,最初的王朝,是夏王朝和商王朝。那么这两个王朝,在你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想到他们,你脱口而出的东西是什么?” 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就是夏桀和商纣非常残暴,夏桀释放野兽猎杀百姓取乐,商纣则发明了炮烙之刑。 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认知抛了出来。 “夏桀商纣,古之暴君。” “你回答的很好。” 见姜星火没继续问,朱高煦暗暗松了口气,再问下去,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什么两个王朝传了多少代持续多少年,都城在哪,有什么历史,朱高煦是一概不知。 姜星火没有问这些,而是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奇怪的问题。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残暴呢?” 朱高煦想都没想就答道:“俺觉得,他们生性便是残暴之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残暴。” “不。” 姜星火摇了摇折扇:“如果你认真读读史记,你就会发现,夏王朝和商王朝的残暴,不是最后一任君王的残暴,而是所有统治阶层的残暴。” “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戮辱之;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 姜星火的记忆力极好,曾经在大学当讲师时备课过的内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字不错。 “夏商残暴到什么程度?挑选婴孩和处女称作‘人牲’来进行活人祭祀,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更不要说大规模地屠杀奴隶,甚至以吃人为乐的事情,就比如纣王把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做成肉丸子” “这种自上而下的残暴,甚至被称为恐怖王朝,根源上是因为他们是奴隶制王朝,他们根本就不把奴隶当人。” “但是我想问个问题。” 姜星火抬头看着大胡子。 “所以,为什么不把奴隶当人的商王朝灭亡后,周王朝成为了第一个封建制王朝,而不是继续残暴的奴隶制王朝呢?” “是因为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全都生性仁慈吗?周公为什么要制定了在某种程度上保护奴隶的《周礼》呢?” “大师,这是为什么?” 隔壁,朱棣好奇地扭头向道衍问道。 道衍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的手指,捏着念珠沉吟了片刻,方才不确定地答道。 “《礼记·明堂位》曾记载: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 “想来是商纣的统治过于残暴,而导致百姓怨望,诸侯叛离,天下人对‘天子’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因此需要用礼乐来明确秩序,用宽仁来治理天下,所以周公制定了《周礼》,由此让秩序重回正轨。”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说的很有道理,就如同靖难之乱后他想编撰《永乐大典》来昭示文治之心,让天下民心安稳下来一样。 但隔壁的姜星火,却给出了明显不同的答案。 “奴隶制王朝到封建制王朝,是一个逐步演化的过程,就《周礼》所反映的社会经济制度来看,即具有领主封建社会的特点,明显处于封建社会的初期,也有原始社会制度的残余,以及部分奴隶制度的残余,但总地来说,是以封建所有制的生产关系为主。” “生产关系,你可以理解为三个方面,即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而统治者对奴隶从残暴到不残暴,王朝性质从奴隶制王朝向封建制王朝过度,这两个问题都要以此为出发点来讲。” 第二十三章 屠龙术!道衍的震惊 “夏商之所以对奴隶如此残暴,本质原因是当时的生产方式还是刀耕火种,且可以通过从中原对外扩张来获得大规模的奴隶。” “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粮食产量并不足以供养全部人口的情况下,最底层的奴隶自然就变得性命廉价起来。” “而自商末周初开始,正如《诗经·周颂·载芟》所言: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生产方式开始变为协作耕种,因此生产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粮食产量可以供养大量人口的同时,耕种也需要大量奴隶,奴隶主开始更重视奴隶的性命。” “这就叫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姜星火向大胡子提问道:“按我之前给你阐释的概念,你来翻译翻译,什么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其在商周之交是如何体现的?” 朱高煦回忆了一下,有些磕磕巴巴地答道。 “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种植粮食的能力决定了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以及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还有,就是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朱高煦越说越顺,甚至按照姜星火刚刚讲过的脉络,隐约感觉自己推导出了这种关系在商周之交如何体现。 朱高煦脱口而出:“因为在商周之交的时代,协作耕种代替了刀耕火种,种植粮食的能力极大地提高了,所以虽然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还是在原先的奴隶主手里,但是奴隶在生产粮食的过程中的地位,极大地提高了!而粮食最终还是归奴隶主分配!” “砰!” 隔壁的朱棣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次不是震惊,而是惊喜。 这还是自己那只知道上阵砍人的傻儿子? 跟一个月前相比,在姜星火的教导下,简直是判若两人! “好,说的太好了!哈哈哈哈!” 朱棣的欣喜,简直是藏都藏不住,他本来就更喜欢这个酷肖自己的老二。 只不过朱高煦以前极为抗拒读书,如今在姜星火这里开了窍,以后就可以往文武双全的路上走了。 而朱棣一扭头,却看到了道衍满脸凝重的样子,这在素在足智多谋的道衍身上出现,并不寻常。 “大师?”朱棣试探地问道。 道衍没有回答,而是示意纪纲和两个文吏退出去。 待三人离开密室后,道衍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缓缓说道。 “陛下,老衲怀疑姜星火讲的是屠龙术!” “什么?” 朱棣微微一怔,随即皱眉沉思片刻。 “屠龙术朕有所耳闻。”朱棣抬头问道:“那大师辅佐朕登上大位的,用的不就是屠龙术吗?” “臣学的,还是从大元国师刘秉忠传下来的那套扶龙术,只能扶有龙气之人登上大位,并无屠龙术那般真正改天换地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道衍的自称都变得极为郑重了。 朱棣忍不住说道:“那大师怎么看?姜星火所讲的《国运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臣觉得有些像,但又不像。”道衍的回答非常矛盾。 实际上,对于屠龙术,道衍并非一无所知。 屠龙术虽然已经失传,但与扶龙术乃是同源。 传说中屠龙术这门学问,可改朝换代,乃至改天换地建立全新制度。 就如同法家学的屠龙术之人辅佐秦始皇一统天下,给天下订立种种新的规矩一般。 只不过,如今屠龙术已经失传太久。 道衍根本就不相信,还有人会掌握这门学问。 “陛下,且继续听。” 朱棣面色凝重,与道衍继续倾听了下去。 “你的回答非常正确,接下来,我再讲另外一个与之紧密相关的道理。” “我们沿着商周之交的时间线继续讲下去。”姜星火慢条斯理地说道,“由于农耕技术的进步,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人口开始呈现爆发式增长,原来商王朝的粗放统治模式根本适应不了新的统治需求。” “同时,周是小邦而商是大邦,联军灭商后,周也无力统治全部区域,不得不‘封邦建国’,选择了由奴隶制王朝进入封建制王朝。” “既然采取了封建制,那就要通过明确等级来解决诸侯纷争,使得贵贱有等、长幼有差。于是周公制定《周礼》,推行宗法制,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春秋时代。” “这就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论是历史还是未来的发展,遵循的都是这两句话,只要你学以致用,就能透过重重迷雾,看透真相,甚至看穿未来。” 朱高煦大约是听懂了,但他还是对此不太相信,或者终极秘密说来的太容易,不敢相信。 “如此重要的秘密,就藏在这两句话里姜先生,不是俺有意找茬,俺是想问,这是真的吗?” 同时,隔壁的朱棣也是将信将疑,而一向平静时神情古井无波的道衍,却直接失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世间绝不可能还留存着这门学问!” 朱棣扭过头去,同样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是?” “屠龙术!” “有可能是真正的屠龙术!” 道衍一边肯定,却又随后否定,显得极为矛盾。 “不,不可能!” 道衍隐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见状,朱棣不由地心头一震。 “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衍天人交战良久,方才平静了下来。 道衍捏着念珠,解释道:“陛下,相传学习屠龙术者,一旦学成,反用可洞悉王朝气运,借时势造英雄,屠掉王朝这条巨龙。” “正用则可称量天下,泽被万民,创造全新的制度。”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句话,已经触碰到了‘时势’最核心的秘密,这一点,与扶龙术中所言,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大师觉得姜星火,讲的真的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如果姜星火能把‘气运’也讲出来,恐怕就是真的。” 道衍缓缓点头说道。 第二十四章 什么是王朝寿命 “这当然是真的。” 姜星火面对大胡子的疑问,肯定地说道:“没关系,我接下来讲的例子,你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想明白,为什么我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请姜先生细细讲来。”朱高煦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继续听下去。 “还是顺着时间线讲,刚才我们说到了从周王朝开始,王朝的形态开始由奴隶制王朝逐渐转变为封建制王朝,而封建制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封建主们的兼并战争。” “随着铁农具和牛耕的推广,嗯,也就是生产力的再次进步,能产出大量财富的土地开始成为了诸侯们的核心利益。” “拥有土地越多的诸侯,就能供养越多的人口,获得更多的兵源和税基,进而在封建兼并战争中获得更大的优势。以楚王问鼎为标志,封建制王朝向大一统王朝的转变,事实上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在进行了。” “正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井田制开始崩溃,商鞅变法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法律意义上被否定,按亩纳税使得土地在法律层面上正式成为了私有财产,秦国全面转入‘耕战’体制,生产力再一次决定了生产关系。” “而同时,经济基础也开始决定上层建筑,秦国统一天下后,废分封、设郡县,建立以丞相和三公九卿制为核心的中枢集权制度。” “所以讲到这里你明白了吗?” 朱高煦恍然大悟。 “因为铁犁牛耕取代了协同耕作,生产力进步了,所以生产关系改变,给天子和诸侯种地的奴隶成为了地位更高的农民,这一次甚至拥有了生产粮食的资料和粮食的分配权!” “而生产的粮食多了,以农民‘耕战’为基础的大秦,才要废分封设郡县,因为农民不属于分封的诸侯了啊!” 密室中,彻底寂静。 朱棣呆滞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大师,你说老二这种傻小子,学了以后都能用这两个道理推导出大秦改革制度的根本原因,这,还不是屠龙术吗?” 道衍的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自我怀疑。 道衍摇了摇头,还是坚定地说道:“姜星火现在讲的还是‘时势’,不是‘气运’。” “有什么区别吗?”朱棣不禁问道。 “有区别,‘时势’是凡人能掌握的,‘气运’则是真正的天人所能洞悉的。” 这话说的很玄乎。 但是,朱棣已经信了一大半。 这不奇怪,因为姜星火的见识太过深远,而且又讲的如此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 姜星火所谓的《国运论》,显然与朱棣熟悉的历史不符,但却直指历史重重迷雾后的本质真相,如此环环相扣下来,甚至让朱棣觉得,姜星火真的是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瞰历史数千载的仙人! “说到底,老衲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仙人。” “而且如果后一种推测成真,陛下觉得这些话语,是我们主动听到的吗?” 朱棣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朱棣看过民间的那些话本,仙人是不能主动给凡人泄露天机的,否则将会遭受天谴。 如果姜星火真的是谪仙人,那么换句话来说,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和道衍在隔壁偷听,所以才故意把屠龙术讲出来呢? “嘶~” 朱棣与道衍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墙对面的姜星火,当然不知道朱棣和道衍已经开始疯狂脑补了。 不过马老师的这两条人间至理,说是屠龙术也确实不为过。 而今天的大胡子似乎显得格外的聪明,他竟然又问出一个问题。 “姜先生,俺信了,可俺忽然有个疑问。” “且说。”姜星火很鼓励学生积极提问。 朱高煦沉声问道:“那按您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有一天农业技术再次进步了,那是不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明就要亡国了?” 听闻此言,朱棣亦是深思。 朱棣照着朱高煦的思路想下去,也觉得极有可能。 刀耕火种变为协同耕作,导致了奴隶制的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确立。 协同耕作变为铁犁牛耕,导致了封建制的周王朝灭亡,秦王朝郡县制、中枢集权制、土地私有制确立。 那一旦大明的农业技术取得突破性进步,对大明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如果单位农田的粮食产出多了,大明固然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但农田的总量却是有上限的。 就像是姜星火讲的那样,无论是由部落转向王朝的夏,还是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周,亦或是封建制转向大一统的秦,都是由于农业技术进步使得粮食增产、人口暴增,导致王朝制度更迭。 “你考虑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无奈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依大明王朝的寿命,可能撑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了?” 什么?! 听闻此言,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姜先生。”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您是说,大明王朝会在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前亡国,所以压根就不用考虑农业技术进步导致亡国的事情?” 刚刚还因为二儿子开窍,而眉梢有一丝喜悦的朱棣,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姜星火,竟然说大明挺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就要亡国了? 当着他这个皇帝面说,这不是在当面咒他? 朱棣回头看着唯有他和道衍两人的密室,不悦地挥了挥袖,继续听了下去。 “确实如此。” 姜星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本来这是第二节课的内容,但是既然你都问出来了,那我就给你接着讲一下,还记得在讲《国运论》之前问过你的两个问题吗?” “俺记得。” 朱高煦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是《国运论》的第二节课——什么是王朝寿命。” 朱棣和道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得笔直。 如果道衍所言不差,关于‘气运’的东西,姜星火真的能准确无误地讲出来,那么姜星火谪仙的身份,恐怕是的概率将大大增加! 第二十五章 震撼无比的朱棣 “其实王朝周期律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和今天,就已经分别给你讲了组成的两个部分了。” “哦?”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有些不解,虽然他很认真地听课了,但是他也可以确定,自己却是不记得之前和今天听到过相关的内容。 “棋盘摆米,之前讲的是宗室数量的问题,对?” “是的,姜先生。”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印象很深刻,摆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摆明白。 “放在王朝的人口数量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讲到了秦朝就没有继续讲下去,我便简单跟你说说。” “其实自从秦朝以后,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导致现有的王朝不适应生产关系,最终造成王朝更迭,这种现象已经少之又少了。” “绝大多数的王朝更迭,是因为被困死在了王朝周期律里。” 啊? 此言一出,隔壁朱棣直接愣住了。 合着之前姜星火说,大明的王朝寿命不一定能支撑到农业技术进步,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啊,而且似乎还很多。 或者说,秦以后的王朝都走不出这个所谓的“王朝周期律”。 道衍在一旁,则紧张地捏住了念珠,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朱高煦也同样疑惑问道:“姜先生,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这个词,您提到过很多次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秦统一天下后,在漫长的封建帝制中,确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主宰着,那就是王朝兴衰、社会治乱交替的周期律。” 姜星火先解释了一番字面含义,随后下了一个哲学定义。 “从根源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事物的发展注定了王朝的兴灭更替。当相对新事物不再适合社会,无法解决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就有及时的新事物出现来替换已经是旧事物的‘相对新事务’。” “这句话听不懂没关系,王朝周期律在历史中具体表现没有这么抽象,其实说白了就是四个字。” “——人地矛盾!”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口是如棋盘摆米一般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全部人口所需的生存资源,却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 “你去查阅史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非禅让得国的历代王朝,在开国时几乎都是经历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的状态。” “而当时的开国君主,能打下江山也注定了是一代人杰,必然会与民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而恢复两三代达到顶峰,便是所谓的‘盛世’出现,所谓其兴也勃焉。” “经过漫长的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当人口总量达到了总体资源无法承受的水平,通常也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了极大的地步,社会就必然爆发再瓜分的狂潮。” “灾荒、起义、叛乱、游牧入侵等等,推翻现有的王朝,人口再次锐减,所谓其亡必然也忽焉。” 震撼! 无比震撼! 朱棣从大明开国没多久的现在,直接看到大明亡国的景象! 朱棣仿佛已经看到了,遍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饥民,游荡在大明的土地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王朝最后被推倒重来,再次被推翻的景象! 这种感觉简直太难受了! 他不想见到,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家族或者子孙后辈,走向这样的结局。 这个结果,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他能做什么? 他,无力逆转! 想不出任何办法! 朱棣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道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这股寒意透彻心扉,让朱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简直就是打碎他世界观的震撼! 远比之前听到那两个问题时,自己初步设想受到的震撼大的多! 因为,朱棣已经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为何必然会发生! 自己的大明为何必然会灭亡! “大师,姜星火说的?”朱棣依旧抱有一丝期望,或许姜星火说的是假的呢。 道衍同样也有些失神,然而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默然点头。 朱棣最后一丝期望破灭了。 “秦末战乱人口锐减,汉高祖后历经四代,实现盛世‘文景之治’,末年绿林赤眉起义;光武帝后历经三代,实现‘明章之治’,末年黄巾之乱;唐高祖后历经两代实现‘贞观之治’,末年黄巢起义”道衍已经无需再念下去了。 “陛下?” 朱棣顿时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脊背发凉,冷汗浸湿了衣衫。 朱棣忽然问道:“假如朕选了更适合治国的炽儿当太子,瞻基当太孙,那是不是后世就会出现以他俩庙号为命名的大明盛世?” 道衍点了点头,甚至认真地推演了一下:“大皇子仁德宽厚,可称仁宗,瞻基脾性有陛下英雄气,不会安稳守成,大约是在宪宗、宣宗、景宗里面打转。” 仁宪之治?仁宣之治?仁景之治? 一股无力感,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朱棣在姜星火的指引下看到了大明的未来,大明会在他之后达到极盛,然后逐渐衰落,最终亡国。 可悲的是,朱棣作为自觉英明神武的“老祖宗”,却无能为力。 朱棣呆呆地出神了良久,道衍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朱棣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看到了道衍已经死死攥着念珠到发紫的手指。 “大师,你?”朱棣看到了道衍面上几近狰狞的神色。 “为什么无人能解脱?为什么?!” 道衍在厉声质问,却是对着面前的空气。 一向被朱棣视为智囊,一向古井无波的道衍,此时却陷入到了脑力枯竭的状态。 朱棣起身疾步向前,用手握住道衍的手。 “啪!” 道衍手中温养多年的念珠,赫然从线处崩碎,念珠叽里咕噜滚落一地。 朱棣怔然失色,能让从容不迫的道衍失态到这种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陛下。”道衍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朱棣,“陛下刚刚想的是大明,可老衲想知道的是,为何无人能解脱?” “这是‘气运’最核心的秘密。” “这就是,屠龙术!” 而隔壁,丝毫不知道对面事情的朱高煦站了起来,他眼神发光认真地问道:“姜先生,那此前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能破解并走出这个规律吗?” “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来过。”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可秦始皇以后的每一任皇帝,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远的不说,就拿宋朝举例,王安石变法想抑制土地兼并,最后是什么结果?” 朱高煦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服,他问出了跟道衍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无人能破?” 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可以说,从秦始皇建立起大一统的皇帝专制帝国之后,历代王朝没有一个能够跳出这个历史周期,是因为秦始皇建立的封建帝国是建立在专制意志基础上的。” “为维护这种专制的王权,统治者设计了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层层结构,通过体制内的权力大小,来决定利益的分割大小,最终实现皇权的至高无上” “这是由皇帝专制帝国的体制决定的,任何王朝,都无法逃脱历史的规律。”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隔壁,朱棣骇然松开了握着道衍的手。 朱棣踉跄后退了半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道衍。 因为朱棣很清晰地看到了,道衍在抬头时,不经意间眼底对他流露出的杀意! 道衍恍若不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喃喃自语。 “屠龙术,原来屠的是帝制,这条龙啊。” 第二十六章 朱高炽的任务 “陛下怎么了?为何有些沮丧。” 南京皇宫,坤宁宫内。 皇后徐妙云看着愁眉不展的朱棣,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眉心,一边问道。 徐妙云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天资聪颖,幼年时便性情娴静,喜欢读书,有“女诸生”的美誉,有传言更是得了徐达大将军的兵法真传。 徐妙云还是少女时就被入宫,选在燕王朱棣之侧,洪武九年被朱元璋亲自册立为燕王妃,与朱棣可谓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朱棣起兵造反,徐妙云更是协助道衍、朱高炽镇守北平,参与军务调度。 如此能文能武的皇后,是朱棣倾诉内心,寻求帮助的最重要人选。 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随着徐妙云屏退宫女宦官后,变得安静无比。 “妙云。” 朱棣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朕今天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大明以后要亡国的,可朕却什么都做不了,朕没有沮丧而是,不甘心!” “臣妾还以为陛下遇到了什么事呢。” 徐妙云微微一怔,反而舒展了秀眉。 枕在她大腿上的朱棣闻言睁开了眼睛,徐妙云一手盖住,继续说道。 “世上既然无万寿无疆之人寿,陛下就应当知道,也无延绵千载之国祚,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短的大秦大隋大元不过数十载,长的如大唐也不到三百载大唐中后期也是藩镇林立割据的局面,就仿佛是中毒将死之人靠着切割肢体阻止毒性蔓延,凭白吊着一口气罢了。” “要是臣妾看啊,咱们大明也不用那么贪心,能大致平稳地传到二百多载,便已是上天眷顾了,陛下何必忧虑百年之后的事情呢?须知道,便是太祖高皇帝那般为大明操碎了心的,也料不到朱允炆那孩子上来就削藩,把陛下逼得不得不起兵靖难?” 朱棣轻轻地翻了个身,把自己面对徐妙云,问道:“妙云你的意思是,哪怕是爹,也料不到身后事,所以朕索性就不用忧虑了,是吗?” “做好眼前事,珍惜眼前人,有空多陪陪自己的儿子们,不要把儿子们都往敌人上面逼,防儿子们跟防贼一样,他们哪个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你的骨血吗?” 朱棣长叹了一声道:“可朕,还是不甘心啊!” “驴脾气。” 徐妙云用手指点了点朱棣的脑袋,也不再劝说什么,而是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便去寻哪个高人,再问问大明是怎么亡国的,如何避免大明亡国,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就得了。” 朱棣无奈地答道:“那高人暂且不肯说,要等下次。” “遇事不决找老和尚。”徐妙云笑道:“人各有所长,陛下长于将兵、谋略、决断,略短于治政、谋国、思辨,何不去找道衍大师问问?” 朱棣连连摇头,老和尚疯了,竟然对他起了杀心。 朱棣当然清楚,那不过是在特定的此时此刻下,道衍醒悟到了所谓“屠龙术”便是要屠封建帝制这条龙,当然不是针对朱棣个人。 但朱棣还是觉得,暂时让道衍冷静几天再说。 “既然道衍大师也暂时束手无策,陛下也可问问那些聪明的文臣,或许能得到答案。” 朱棣点了点头,索性直接扬声道。 “马和,去给朕召大皇子来,直接来坤宁宫。” 外面遥遥候着的马和得了口谕也不耽误,带人去宣旨召大皇子去了。 不多时,圆滚滚的大皇子朱高炽便入宫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朱高炽恭敬地朝着朱棣、徐妙云行礼。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免礼。” “谢父皇恩典。” 朱高炽站直身子后,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父皇,只见他面容依旧坚毅,但双目布满血丝,显得有些沧桑疲惫。 前段时间朱棣经常召集他与文臣们议事,朱高炽也每天都会到乾清宫去问安,朱高炽很清晰地记得,父皇之前的状态不是这样的。 朱高炽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名字——姜星火。 “是哪个姜星火又跟父皇说了什么吗?”朱高炽心里暗暗想道。 朱高炽对于这个藏在诏狱的神秘人物,愈发好奇了起来。 朱棣也不啰嗦,隐去因果人物后,简单干脆地把王朝周期律的事情讲给朱高炽听。 “炽儿,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 朱高炽沉吟片刻后,谨慎地答道:“回禀父皇,根据儿臣所学史籍,这番新的推论,并无半点偏差,人口与土地的矛盾,确实是王朝最核心的矛盾。而如果说改革极为困难,也是事实,就如其所说,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但是儿臣觉得,既然如今陛下窥破了这个秘密,针对土地兼并这件事情,是可以制定政策早做预防的,如此远的不说,两三代之内陛下制定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新政策,一定会执行到位,大明或许也可以延长很大一段国运了。” 朱棣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 “朕是亲手打下来的天下,跟你爷爷一样你爷爷呢,不怕那些士绅地主出身的文官,莫说是一个十个,就是百个千个万个十万个,你爷爷杀起来也是不会眨眼的,朕也是。” “可你爷爷杀了那么多官,也只震慑得了一时,震慑不了一世。” “朕杀方孝孺那些建文文臣,也只是为了震慑一时,所以朕不打算像你爷爷一样,时不时地就杀一茬官员。” “但朕手里的刀,永远悬在这些士绅地主头上,他们怕!” 朱棣扶着椅子,身体前倾,威严的目光看向朱高炽。 “可你呢?你身边的那些文臣,可都是家田无数的大地主啊。” “皇帝是最大的地主不假,朕为了大明的未来能割自己的肉,可下面的这些大地主,就能品行高洁到自己限制自己,自己割自己的肉?” 朱高炽昂起头来,声音非常坚定。 “父皇,儿臣是大明的皇子!不是文臣的皇子!给儿臣一点时间,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 “朕给你时间,既然是大明的皇子,那就好好去想大明该如何走出这王朝周期律,且去,且去!” 片刻后,看着朱高炽离去的背影,朱棣忽然握住了徐皇后的手说道。 “炽儿是被朕亲手推到了这个两难的位置啊……” 第二十七章 臣有办法 “殿下为何匆匆召我等前来?” 花厅中,身着青袍脚踏皂靴的解缙匆匆赶来,他今日休沐,因此昨日喝了酒,好不容易睡到日上三竿,却被大皇子朱高炽派来的宦官给召了过来。 此时花厅中,已然端坐着两个仪态不凡的绿袍小官。 其中一人神色沉稳,端着茶安坐不动。另一人则放下手中茶杯,笑着迎了上来。 安坐不动的是杨士奇,笑着迎上来的是杨荣,如今大名鼎鼎的“三杨”虽然并未聚齐,但二杨之间的性格互补却已非常明显。 杨士奇幼年丧父,品性纯孝且极有骨气,且年龄比解缙长,又非是科举出身,根本不屑于跟聊不到一起的解缙相奉迎。 而杨荣则不然,杨荣性情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且是建文二年的进士,跟解缙的洪武二十一年的老资格进士比,是正经的科场晚辈,故此才笑迎了上去。 “殿下未说,但我听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同僚说,陛下是召见了殿下的,想来是有事情要征询我们的意见,所以才匆匆相召。” 听了杨荣的解释,解缙方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至此,解缙要落座,杨士奇刚放下喝完的茶杯,与他简单点了点头。 解缙亦是僵硬地点头还礼,随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三人最上首的位置。 杨荣依旧满脸笑意,杨士奇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端坐着,双手叠在腹部官袍的鸂鶒补子上,随意摩挲了两下。 而此间官位最高,科场名次最靠前的解缙,却有意无意地挺起了脊背,露出了官袍上的白鹇。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身体肥硕的朱高炽挪进了花厅。 “见过大皇子殿下!” 朱高炽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三人一眼,温和地摆了摆手。 “几位先生且坐,我有事要请教几位一番。” 双方行礼后,朱高炽坐在了首位,解缙、杨荣、杨士奇,依次坐在了他的右手边,也就是花厅的左侧。 杨荣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杨士奇,以及故作姿态的解缙,心头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问道。 “不知殿下唤臣等来,究竟是有何事要征询?” “此事还是父皇交代予我的。” 朱高炽在一阵咳嗽过后,沉默了几息,示意贴身宦官把花厅的门关上,方才说道。 “你们都知道,虽然父皇没说,但一定是那位姜星火,新提出的一个问题。” 闻言,无论是端坐的杨士奇,还是坐姿有些松垮的解缙,都向前侧倾了身体看着朱高炽。 “又是这个姜星火”杨士奇微微蹙眉。 杨荣则是觑着朱高炽胖胖的脸问道:“不知此人提了什么问题?” 还没等朱高炽回答,解缙却只是不屑道。 “臣问过方孝孺一案的详情,这姜星火不过是方孝孺一位当私塾先生的记名弟子,在乡间所收的书生罢了。乡下土财主出身,去年不知发了什么疯,变卖了自家祖产,又遣散了仆从,独自一人来到南京城,夜夜流连于秦淮河上。” 朱高炽微微一怔,显然这跟他从父皇朱棣那里了解到的姜星火并不相同。 杨荣笑着接过话来:“若是此人,臣倒是真有所耳闻,解学士所言差矣。” “如何?”解缙问道。 “士奇兄素来是个闷在翰林院里的,大约是不与京官们交际,解学士更是不屑去这等勾栏听曲取乐的,那在下就卖弄一二了。” 这下就连杨士奇也来了兴趣,杨荣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姜星火非是色中饿鬼,相反,秦淮名妓自荐枕席着无数,却未听谁真正成功过。” “竟有这般魅力?”解缙有些难以置信。 杨荣莞尔道:“其人名声不为朝野所知,但若是提一首浣溪沙,解学士定然是知道的。” “勉仁贤弟说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解缙登时怔住,一声“好”字脱口欲出,却是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嗝~这首词,倒也有几分水准。” “只是白衣卿相妙手偶尔,跟解学士才学比便是天差地别了。”杨士奇已有些不耐,语气平淡地说道。 解缙眉头皱成“川”字,刚要张口,却被朱高炽切断了话头。 “好了,三位先生,我们不说姜星火其人如何了,只说父皇交代的事情。” 此言一出,几人终于从刚才被岔开的话题里绕了回来。 这个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在八卦面前人的好奇心确实是无穷的。 朱高炽尽量简短地把朱棣交给他的问题,也就是王朝周期律的原理,给三人复述了一遍。 等到最后一句话讲出,花厅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杨士奇沉思着喃喃自语。 杨荣抬头看着朱高炽,朱高炽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了目光。 杨荣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一问三不知了。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这种话都敢说出来,鬼知道自己参与进去,会不会被这股必定会成为滔天大浪里的事件打的粉身碎骨。 明哲保身,只有装哑巴了。 解缙则是先琢磨了半晌,最后却是左顾右盼。 “解学士?”朱高炽看着他。 “殿下。”解缙犹自不可置信,“这王朝周期律,真是姜星火提出来的?不是道衍大师借陛下之口?” 解缙心中满是质疑,这当然不难理解。 在解缙的心里,像姜星火这种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学渣。 凭什么能悟出这种连他解解元都悟不出的道理? 凭他是方孝孺的徒孙? 还是凭他如柳永、杜牧般靠着浪荡词,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朱高炽纵然性情宽仁,此时也有些觉得滑稽又生气,他闷声道:“父皇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听了解缙的质疑,便是刚决定打算装哑巴的杨荣都忍不住开口道。 “解学士,若真是道衍大师悟出的,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借他人名、他人口。”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杨士奇却忽然抬头。 “殿下,臣有办法。” 第二十八章 解缙的质疑 朱高炽一愣,连忙问道:“杨先生有何高招?” 杨士奇微微颔首道:“既然是王朝周期律,那么咱们只需追溯历史,在大一统王朝里,寻找国祚长久的王朝在土地兼并方面有什么举措,再对比国祚短暂的王朝的举措,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较好、较为成熟的解决办法了。” 杨荣暗暗点头,从历史中寻找经验、汲取教训,这显然是一个老成谋国的提议。 “这” 朱高炽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士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可行之策。 “这倒是与臣的《太平十策》不谋而合了。” 解缙插话道:“八百年周朝,自然是国祚最为绵长的朝代,臣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便曾建议恢复井田制,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所谓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此言一出,不仅朱高炽的手心出了汗,就连杨荣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暗骂其愚蠢。 杨士奇一时无语至极,冷冷说道:“新朝王莽重新恢复井田制,新朝存在了十四年,跟秦朝并为大一统王朝里国祚最短。” 解缙被怼的说不出话来,索性一气之下不再言语。 杨士奇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推导了下去。 “两汉四百年,开国时继承秦制,即土地私有可自由买卖,土地所有者需要向国家交耕地税,税率为亩产十五分之一或三十分之一,到元帝时期便已崩坏。” “唐朝三百年,在土地制度方面,前期推行的是继承自西魏北周大隋的府兵制,中期是租庸调制,后期是两税法。” “两宋三百年,不立田制,不抑制土地兼并,即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同时实施官田私有化。” “至于大明,目前施行黄册、鱼鳞册的‘双册’制度,田粮丁口合一。” 杨荣忍了忍没有开口,朱高炽则沉思片刻后问道。 “所以按两汉、唐朝、两宋的制度来看,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共通性,是吗?” “是也不是,共同总是有的。” 杨士奇认真解释道:“土地制度无非四种,第一种是如周朝井田制、隋唐均田制那般,土地归天子或国家所有;第二种是如秦汉及两宋时,土地完全私有化;第三种便是如唐中期租庸调制、宋朝王安石变法‘方田均税法’和大明‘双册’制度这般,把土地、丁口、赋税绑定在一起;第四种则是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 “那杨先生觉得,大明应当借鉴的是哪一种?或者说,现在的‘双册’制度是不需要改变的。” 朱高炽要问的杨先生没开口,另一位杨先生却终于忍不住了。 “殿下,借鉴哪种待会再说,陛下要得到的解决办法,绝不是第一种和第二种!” 杨荣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方才觉得舒服了。 朱高炽思考了几息,认同了杨荣的观点,这显然是杨荣揣摩了朱棣的心理后得出的答案。 之前解缙无功而返,便代表着朱棣不认同恢复井田制或均田制这种国有土地制度。 而既然朱棣明确表示王朝周期律的核心就是土地兼并加剧了人地矛盾,那也说明朱棣是不支持土地兼并的,或者说无条件的自由兼并。 而杨士奇也示意他先说,杨荣便继续说道:“第三种其实也可以排除掉,先不说陛下问了就是有改的意思。” “宋朝王安石变法的‘方田均输法’就更不用说了,王安石没做成的事情,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做成了,现在的‘双册’制度运行的还算稳当。” “但问题是,就如租庸调制会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逐渐失灵一般,臣大胆问一句,谁能保证‘双册’制度再过一百年不变样呢?” 杨荣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直接靠回了椅背,把刚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朱高炽沉默不语。 事实上,朱高炽并不是不知道士绅阶层玩的那些把戏,他是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的。 靖难时燕军的后勤粮秣供给和燕占区治理,都是朱高炽在主导着,他很清楚就连刚刚恢复没多少年的幽燕之地,两册制度经过一代人,就有些对不上号了,别说再过一百年了,再过五十年,可能就会彻底走样。 所以‘双册’制度,很可能成为朱元璋又一个仅仅是暂时成功的制度设计。 “所以,我们只有第四种办法可以选了是吗?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朱高炽问道。 “也有可能压根就没办法!” “以前那么多名臣良相不都没想出来办法?” “要是有办法,汉唐怎么没延绵到现在?”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姜星火提出来,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解缙有些失态地连声质疑道。 显然,同僚的不认可和一时的尴尬,让素来以才名自傲的解缙,心态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当然了,就目前情况来看,解缙虽然说得有些丧气,典型的失败主义谋士言论,但也不是不可能。 所有选项都排除了,没准就是没办法呢?两税法也没见实施多久啊。 毕竟,要是以前的人想出来的办法靠谱,那现在的国号就不是大明了。 同样,解缙也压根不觉得,提出这个问题的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够了!” 大皇子朱高炽罕见地勃然大怒。 “解学士你是还没醒酒,回去去睡一觉醒醒酒罢!” 解缙自知失态,亦是做出一副熏熏然的样子掩饰,转身走了出去。 花厅内又讨论了良久,直到华灯初上,杨士奇和杨荣才在朱高炽的亲自送别下离开了。 看着二杨离去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 或许以两税法为基础改良的土地制度,能让父皇感到满意。 朱高炽复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姜星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提出王朝周期律这种石破天惊的至理若是能亲自见一见,当面交流一番就好了。 可惜,父皇把他捂得很严实,并不肯直接点破让自己与他相见。 如果不是瞻基这孩子聪明,听到了“姜星火”这个名字,恐怕自己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而二弟朱高煦在诏狱里,这一切,恐怕跟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脱不开干系。 “父亲大人!” 小小的朱瞻基穿着中衣跑了过来,朱高煦甚至能看到,这孩子的眼皮都有些止不住地下沉,俨然是困极了却一直在等自己开完会。 朱高炽微微躬身,想要把朱瞻基拥入怀中。 却是忽然觉得眼前一晕,若不是宦官们竭力搀扶,差点一跤跌到在地上。 自觉要跌倒的一瞬间,朱高炽的脑海里划过的念头却是,姜星火这般千年难遇的大才,若是不为国家所用,实在可惜。 第二十九章 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 诏狱,刑室。 阴森的房间中,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可怖的刑具,洗不去的血腥味淡淡地萦绕在四周。 而颇为诡异的是,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却金刀大马地坐在太师椅上。 带着刀的两名狱卒,一老一少,反而站在他的身前。 “替本皇子办好这件事,少不了尔父子好处。” 朱高煦平淡地说道,随手解下腰间的金鱼袋,扔了过去。 年老的狱卒已经是胡茬都泛白了,他接过金鱼袋,手心轻轻掂量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 而他身边满脸横肉的年轻狱卒,更是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爹。” 老狱卒瞪了儿子一眼,将金鱼袋揣到了怀里,满脸堆笑地冲着朱高煦保证道。 “殿下放心,小佬儿从洪武朝就操持这一行了,决计不会有失。” 朱高煦看了一眼年轻狱卒,不耐地吩咐道:“你这儿子却是个冒失的……小心一点,不要搞砸了。” 若是放在平时,朱高煦非但不会这般啰嗦,便是看都不会看这等狱卒一眼的。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朱高煦身在诏狱,用得着人家,而且关键是还涉及到姜星火,便多婆妈了两句。 是的,随着死刑日期的临近,朱高煦打算把姜星火营救出去了。 朱高煦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星火去死,哪怕姜星火已经非常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了。 先不说朱高煦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嗯,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理性的人。 姜星火作为他唯一承认的老师,是朱高煦非常尊敬的、亦师亦友的存在。 就算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拥有堪称恐怖的谋划能力的姜星火,也将是朱高煦补齐自己短板,争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的谋主。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自己所结交的都是军中武将,打天下可以,但是治天下不行。 所以,姜星火绝对不能死! 但姜星火犯得是诛十族的株连大罪,永乐帝亲笔勾的死刑,朱高煦琢磨着自己腆着脸去跟父皇求情,父皇又不认识姜星火,也不知道他有多大价值,肯定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这也好理解,方孝孺广收门徒,第十族足足有好几百人,凭啥单独赦免一个姜星火? 索性朱高煦就选择了成本低见效快的办法——冒死。 在眼下这种乱世末端,莫说是野外横死的无名尸体,就是南京城里,也总会有死因不明的乞丐、刀客。 总而言之,对于手眼通天的朱高煦来说,冒名顶替的合适尸体是不缺的,剩下的就是搞定狱卒。 一般来说,在死刑前三天内,如果突然有人暴毙在狱中,是一定会引起有司注意的。 而时间越往前,容易露马脚的概率就越低。 故此朱高煦并不打算等待,今晚就打算动手了。 打发了专门干这种阴私勾当的狱卒,朱高煦亲自提着食盒来到了姜星火的囚室,守卫的狱卒也只做不闻不问,甚至主动摘下腰间的钥匙,帮他打开囚室铁门。 朱高煦看见姜星火正高卧在稻草堆上,双眼直视囚室的屋顶,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姜先生在想什么?” “在思考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人生当然有意义,争当皇帝难道没意义吗?朱高煦腹诽道。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姜星火的面说出来,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南军败将“高羽”,而不是永乐帝的二皇子朱高煦。 不然换了真的身份,有些话姜星火还会不会对他讲,朱高煦可就不能保证了。 “先吃饭。” 朱高煦取出食盒,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做好送来的。 笋鸡脯、酒糟蚶、带冻姜醋鱼、酢腐、水煠肉、盐水鸭,白灼青菜,除此之外还有米饭与油汁肉饼,以及琅琊酥糖等甜点拼盘。 最后,朱高煦又摸出了一坛封装好的酒,酒坛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痕迹。 “噗”地一声,朱高煦拔开了封着酒瓶的泥。 姜星火用力抽了抽鼻翼,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什么酒?味道这么香。” 朱高煦“哗啦啦”地倒了一碗,递给姜星火。 “俺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偷得,匆忙刨个坑埋了起来。那时候俺爹来找俺,俺觉得事情败露了,死死坐在地上不敢挪屁股,结果俺爹以为俺在地上拉了裤子,狠揍了俺一顿。” 姜星火喝两口酒,入喉香,进了胃里没什么感觉,半晌方才辣了起来。 “你爹……看来是个信棍棒教育的。” “老丘八,年少时就刀口舔血的,脾气自然不好。” 闲聊起这些事情,朱高煦也不以为意,反而问道:“姜先生呢,姜先生的爹小时候对您怎么样?” 姜星火想了想,夹了口菜答道:“挺好的,父母双全,所以我很想念……只是现在太久没回去,记忆里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甚至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父母是谁,做过什么,自己又是谁。” 捏了块琅琊酥糖,姜星火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很酥不粘牙,嘎嘣脆。 “我小时候挺爱吃海苔花生的,嗯,你肯定没见过花生,一种很大的豆子,也是这个口感,嘎吱嘎吱的。有一次我一边嚼一边玩,忽然感觉口腔有点不对,吐出来一片牙齿一样的碎片,以为牙齿磕掉了,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是牙结石,嗯,就是牙垢。” 朱高煦一边闷头吃菜一边听着,最后评价道:“姜先生小时候胆子忒小,俺带着三弟跟那帮勋贵崽子干架,被干掉八颗牙都没带怕的。” 姜星火懒洋洋地靠在稻草堆窝成的床边,仰头倒酒。 如此吃菜喝酒,姜星火也开始说些朱高煦听不懂的感叹。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大抵跟蝉振翅、树落叶差不多,悄无声息而又无足轻重,可能只会活在有关人的记忆里。”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既不是对生活冷淡,也不是有什么难过,只是失去了耐心,甚至连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两人各说各话,说了很久。 朱高煦也喝多了,看着醉倒的姜星火被年老的狱卒拖了出去,一具尸体被拖了进来。 随后与那年轻狱卒擦肩而过,朱高煦步履踉跄着回到自己的牢房,直接倒头睡去。 第三十章 姜星火丢了 “你醒啦。” 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浇了下来,给朱高煦浇了个激灵。 宿醉后的头痛和毕生都改不掉的起床气,促使着朱高煦在眼皮都没睁开的情况下,愤怒地发出了问候声。 “醒你娘个臭毗,敢泼老子冷水,老子宰了你!” “来。” 朱高煦嗡嗡鸣叫的耳朵里,终于依稀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只靴子在他的眼前越放越大。 “爹!” 战场上躲避刀枪锻炼出的敏感反应,促使朱高煦尽量把身体往另一侧偏,但还是没有完全躲过去。 靴子踹在了肩膀上,朱高煦原地被巨大的力道掼到了墙上。 “砰!” 一阵灰尘飘起,朱高煦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眼前的永乐帝也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朱棣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麻衫,两袖用皮质护腕固定,大拇指上还带着玉韘,显然是在来诏狱之前射了几筒箭松了松筋骨。 “姜星火呢?” 朱棣的面色很平静,但熟悉朱棣的朱高煦却知道,小时候自己闯了大祸,朱棣来揍他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人高马大的朱高煦,站着都快顶到了牢房门,他不得不微微低头,看着朱棣面不改色地打算扯个谎。 “什么姜……哈,爹我说!我都说!” “锵”地一声,朱棣赫然从身后的纪纲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绣春刀。 朱高煦知道老头子倔得很,驴脾气上来了真能砍他,自己又不能还手,于是赶紧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落了出来。 听完事情经过,看着自作聪明的老二,朱棣用鼻孔狠狠地吸了口气,把绣春刀插在地上,闷雷般地低吼着。 “姜星火丢了,知道吗?!” 朱高煦张了张嘴,却见到朱棣挪了挪靴子,径直把一个蹴鞠模样的东西给他踢了过来。 赫然是昨晚那胡茬发白的老狱卒——的头颅! 另外一个年轻的狱卒,也就是老狱卒的儿子,此时满脸横肉上全是涕泗,被两名锦衣卫像拖死猪一样拖了进来,扔在了朱高煦面前,四肢都打断了。 一股恶臭味传来,已然是被吓得失禁了。 “我爹昨晚把人吊过墙,我把他装到驴车的拉板上就走了,到了地方才发现人不见了,我真不知道落哪了啊!” 年轻狱卒连声哀求,见吐不出更多东西,纪纲又亲手带着人把他拖了出去。 “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搜!” “马和,吩咐五城兵马指挥司和应天府衙门,全力协助锦衣卫。” “遵旨!” 纪纲和马和对视一眼,行礼答道。 两人正欲出去开始行动,朱棣却又吩咐道。 “再给朕把忠义卫调过来,朕亲自带队!” “陛下!”马和一时惊诧。 朱棣双手拧在一起,拄着刀,厉声喝道。 “去!” 马和与纪纲心中一凛,再不敢出声劝阻。 不多时,大量披坚执锐的甲士成建制地出现在诏狱外。 忠义卫是朱棣还是燕王时期,在靖难战争过程中,把原燕王府卫士、收编的蒙古鞑官,乃至投降过来的松潘游骑,混编在一起的亲卫力量。 人数不多,不过三千余人,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既能披六十斤全身扎甲列阵步战,也能马战冲阵十余回合而不溃,战斗意志极为坚韧。 东昌之战中,朱棣便是带着这支部队绕后冲击洪武名将何福的中军,深陷数万大军重围,依旧能杀出一条血路。 朱棣更是重现张辽威震逍遥津故事,听得忠义卫骑卒一句“燕王欲弃我乎”,便回身纵马杀透追兵,拉着骑卒上了自己的马并且全身而退。 也正是如此,当朱高煦看到忠义卫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哪怕朱高煦智力水平再平庸,这时候他也知道,他从师姜星火的事情已经被朱棣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知道,可能是自己那封明显不是自己水平能写出来的奏折暴露的,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朱棣非常重视姜星火! 朱高煦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在给朱棣披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试探着对背对着他的朱棣说道。 “爹,俺也跟您去找找。” “你不用找。” 朱棣看着系在胸口上的胸甲,柳叶状的甲片反射着幽深的光泽,他冷冷地说道。 “你就在诏狱里好好蹲着,朕这次让你蹲一辈子。” 吞肩系紧,朱棣用手扭了扭裙甲,确认活动自如后,从宦官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刀,拔出了鞘,暗金色的长刀上满是微小的划痕。 “这是你姥爷徐达大将军传给朕的刀,万年陨铁锻出来的,朕本想传给你,现在看来……哼!蠢货一个!” 说罢,朱棣收刀回鞘,穿着与其他忠义卫士卒一般无二的扎甲向诏狱外走去,门口自有一匹汗血宝马等候。 “百户为一组,大索南京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高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仿佛出征一样,去亲自带兵搜索姜星火。 半晌,方才锤了锤自己胀痛的脑袋。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父皇怎么能对姜星火这么重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的是,一大早大皇子朱高炽就进宫汇报了基于两税法改良出的土地制度,朱棣听后龙颜大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 不说彻底摆脱王朝周期率,用这套土地制度方案最起码可以比较有效地抑制土地兼并,同时避免‘两册’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及时清查人口和土地进行更新,而彻底沦为摆设。 没准用了更靠谱的土地制度,能让大明的国运挺到下次农业技术进步呢? 朱棣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梦想,很有兴致地射了三筒箭,随后才来的诏狱。 而一到诏狱,就发现,姜星火丢了! 朱高煦丢了都不要紧,朱棣又不止一个儿子,就当在靖难的时候捐躯了,可姜星火姜老师不能丢啊! 出题的姜老师丢了,谁来告诉他大明如何走出王朝周期率这个困境的答案? 第三十一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午后。 黑云压城。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惊起了在土墙破瓦间筑巢的杂毛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幼童们被父母捂着嘴,唯有胆子极大的,才敢从门和窗户的缝隙中窥探一二。 数月前抓捕建文奸佞时,同样的铁骑四出,而随后就是剽悍的燕军士卒们破门而入,显然这给城里的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而宫城城墙根上,草创的内阁同样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忠义卫都出动了?” 出来透气的杨荣,正巧遇到了应天府派来的佐官,听了报告一时犹疑不敢下判断。 而内阁值房,其他的几位学士也纷纷望来。 今日当值的是解缙、金幼孜、胡广、杨荣四人。 明朝初年,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永乐内阁更是如此,七个人里有五个江西老表,换言之,除了浙江人黄淮和福建人杨荣,全是江西人。 但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人人各有不同却是真的。 譬如同样是吉安人,杨士奇沉稳擅谋、解缙恃才自傲、胡广持重惜身、金幼孜孤臣骨鲠不一而足。 而他们的个人特点,则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位怎么看?莫不是有逆党叛乱?” 杨荣回头刚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江西口音中。 金幼孜皱眉道:“那是陛下的亲信部队!一旦出动,绝非小事!” “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禀报与陛下。”而胡广则忧心忡忡。 不多时,各方消息汇集而来。 永乐帝不在宫中,而是就在忠义卫军中,忠义卫出动也并非出现建文余孽的叛乱,而是在全城搜捕一个从诏狱里越狱而出的死囚。 永乐帝、忠义卫、诏狱、死囚。 四大要素一合计,这不就是妥妥的二皇子朱高煦越狱打算兵变图谋不轨,被永乐帝发觉全城追捕?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朝廷派系林立,各有利益诉求。 内阁眼下当值这几位,金幼孜是铁杆帝党,解缙和杨荣都站大皇子,胡广则是谁赢站谁。 矛盾总是有的,敌我也并非按非黑即白的立场划分,这件事我支持你,那件事就反对你,也是内阁常态。 而说起人来,比方说解缙,他出身高,科举又是江西解元,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翰林学士,自视甚高。 而像内阁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翰林编撰,青袍和绿袍虽说差距不大,但官大一级就是大一级。 解缙认为,只有像自己这种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内阁。 所以他一直想把内阁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域,任何事情,只需通知自己便够了。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因为解缙不仅没有执政经验,更缺乏独揽大权、整合党羽的魄力和手腕。 而在内阁诸位学士、编撰当中,除了解缙,大器晚成的金幼孜反而最有希望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 倒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金幼孜不管谁是储君,他只认朱棣。 金幼孜是个军事参谋型人才,又擅长刑狱诉讼方面,业务能力很强,非常得朱棣喜欢。 解缙看金幼孜不顺眼,而金幼孜也觉得解缙碍眼——你既然有这等野心,干嘛还要跟别人事事闹着别扭? 这些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金幼孜仍旧将目光投向了解缙,询问道:“解学士以为,咱们该怎么办?” 解缙狂傲归狂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下决心的:“去通知大皇子殿下!” 听了这话,胡广几乎气急败坏:“去通知大皇子?大皇子知道消息不会比我们晚,现在我们去通知大皇子,陛下会怎么想?” 墙头草胡广的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真的是二皇子兵变,永乐帝亲率忠义卫抓捕镇压,这时候他们多此一举地禀报大皇子,那大皇子到底动不动?动了会被永乐帝怀疑同样要夺权篡位,不动那么内阁的集体地位就尴尬了,这是永乐帝的内阁还是大皇子的内阁? “陛下没有安排,我们就守在内阁,不能动!”金幼孜斩钉截铁,同样不同意内阁擅作主张。 而杨荣却在胡广的惊愕眼神中,发表了反对意见。 “我去通知大皇子,事后陛下问起来,我负责!” “勉仁兄!”胡广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声杨荣的字。 杨荣微微颔首示意,同时扭过头对解缙说:“解学士,你是内阁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理应坐镇内阁。” 又对金幼孜说:“退庵兄,国家有事,便是不能扶大厦之将倾,身为内阁也是要做事的,你是我们几人里唯一知兵的,内阁也少不了你协调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让我去。” 金幼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杨荣甩了甩绿袍,向大皇子府邸走去,没人看到他脸上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而等杨荣走得远了,解缙却忽然一激灵。 “杨荣!狗贼!抢我功劳!” 解缙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几人就先入为主地推测断定是二皇子意图不轨,永乐帝亲自率兵搜捕呢? 诏狱里分量级的死囚可不止二皇子一个啊! “姜星火!一定是姜星火!” 解缙又气又妒。 气的是,自己素来以思维敏捷着称,如今却没反应过来,一时疏忽被杨荣抢了在关键时刻对大皇子表忠心的头功。 妒的是,那该死的姜星火,在永乐帝的心中竟然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忠义卫出动,满城搜捕! 只为找一个姜星火! 且不提解缙这边牙关咬碎,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也不提一溜烟小跑的杨荣成功来到大皇子朱高炽那里表了忠心,朱高炽打算亲自去找永乐帝,看看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姜星火。 就说姜星火这里,眼下却是出了点意料之中的意外。 姜星火昨晚在醉梦中从一处板桥上落水了,一路飘到了秦淮河,被人捞了上来。 “姜郎勿慌,有我在这,整个南京城放眼看看,没人敢动你!” 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船上,一位一身大红袍的中年帅哥,拈着酒杯大笑着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然后对画船上的歌姬说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三十二章 熊心和豹子胆 “是!” 歌姬点头应道,随即,悠扬婉转的乐曲再次响起。 来自帖木儿汗国的胡姬轻轻跳跃起舞蹈,一个旋转,又一个旋转,随后一个回身。 她穿着一袭粉色纱裙,袖口处镶嵌了几颗红石碎粒,在烛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脚步轻盈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在拂过画船的秦淮风中翩跹起舞。 胡姬那双纤细的美腿和半遮半掩的纱裙,让人感觉朦胧中仿佛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而那名大红袍帅哥则端着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姬,眼神炽热,如果此刻能有一条尾巴,那绝对会疯狂甩动。 “好!” 咽了口酒水,他才叫嚷起来,鼓掌喝彩。 姜星火则是罕见的有些烦躁。 “谁特么把我丢到了秦淮河,还差点淹死?” 大红袍帅哥则不以为意,只说道:“明日我便帮你把人找出来,要杀要剐都随你,今日你我只谈风月一别数月,姜郎可有新词问世啊?” “哪有什么新词,我不是去” 姜星火挣扎着爬起,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红袍帅哥给按回了榻上。 “姜郎刚溺水湿了身子,且躺着安心赏歌舞罢。” 随后这位中年帅哥一手端酒,一手击节于大腿,轻声哼唱。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好!若非姜郎这首词卖我,我还真上不得如梦姑娘的香榻。” 姜星火身上没力气,翻着白眼问道:“所以现在如梦姑娘,还是曹公子此生最爱吗?” 被称为“曹公子”的这位中年帅哥,身材高大眉目疏秀,起做举止顾盼伟然,称得上是雍容华贵。 他押了口酒,理所当然道。 “早换了。” 姜星火躺在榻上,盖了张薄衾,是真的欲哭无泪,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诏狱好端端地睡觉,醒来居然莫名其妙掉河里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啊! 又不知道被谁弄出了诏狱,还落了水,也不知道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和高羽清晨扫地的时候,高羽就说过越狱的事情。 肯定是高羽干的! 杀千刀的高羽,眼看着马上就可以死了,竟然坏我好事! 不对。 姜星火看着坐在榻边身着红袍的曹九江曹公子。 杀千刀的曹九江,让我溺死得了,干嘛要救我? 就因为我曾经卖你一首词,让你去泡名妓,你就要恩将仇报? 念头烦乱,身上又有些冷,姜星火裹紧了薄衾。 曹九江见状又唤仆人从箱底拿了雪白的貂裘给他盖上,如此半晌,姜星火方才暖和过来。 “我早就与姜郎说过,以姜郎才华,入我府上当宾客,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如何会落得今日被仇家推下水?” 姜星火躺平问道:“曹公子,你自是朱门人家,可曾听过高羽?” “高羽?” 曹九江拧了拧眉头,旋即舒展,飒然道:“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听都没听过。” 与此同时,在诏狱里面壁思过的朱高煦打了个喷嚏。 “谁他娘的骂俺?” “老头子?不对,姜星火?不对,肯定是李景隆!战场上打不过俺就知道嚼碎嘴。” 朱高煦的直觉倒也没错。 姜星火身上的这位一身大红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帅哥,确实是李景隆。 其爵位为“曹国公”,又字“九江”,流连风月时才取了这么个化名。 争夺入幕时,有分量的勋贵子弟,听了这个名也就晓得对方是谁,不会与他抬价。而不懂的人,也只会感叹一掷千金的曹公子属实大气,总之,化名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虽然李景隆的名声也不用污就是了 两位青楼故人河上相逢,姜星火不晓得对方真实身份,李景隆也不清楚最近姜星火无意中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倒是聊的投机起来。 聊着聊着画船窗外湿气迷蒙,眼见就是要下起雨了。 随着话题渐入佳境,姜星火裹着貂裘翻身而起。 “曹公子,把我送回诏狱,我犯的是大事,不能连累你!” 李景隆则是施展了“握手杀”,诚恳言道:“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姜星火苦笑道:“曹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早点” “信不过我?觉得我在说大话,保不住你?”李景隆不悦道:“我说的话你虽然听着狂妄,可这就是事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轰隆!” 炸雷响过,天穹中划过几道青蛇,骤雨倾盆而至,瞬息之间便将城内外的景象淹没。 李景隆:“” 姜星火:“” “咻!” 一支羽箭抢在落雷前,冲天而起。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 一队骑兵打马扬鞭,穿街走巷,在雨幕中疾驰如风。 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握长矛,脸色冷酷,浑身散发出凛冽寒意,像是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似的。 为首者正是朱棣,其眼神之凌厉,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僵了。 在秦淮河岸边,一骑昂然而立。 朱棣透过大雨扬声来问。 “童信,确定是远处那艘船?” 对面的骑将没有持枪,而是小腹与马首之间放置着一张尺寸大地出奇的弓。 他掀开面甲,露出了一张明显不是汉人的面孔,点了点头后闷声说道:“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我从画船二层的窗户缝隙中,看到了陛下与所找之人画像相差无几的人。” 李景隆那艘巨大的画船沿着秦淮河的河面,缓缓飘动着,并不知道岸上的骑军已经追了上来。 二层窗边榻上,李景隆被落雷弄得丢了面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刚才只是意外,总之,今天谁要是敢动伱,就是不给我脸面!” “南京城里,没人敢不给我脸面!” 话音刚落。 李景隆面色骤变。 空气中传来了“嗡”地清颤,如同一群蝉集体震动翅膀一样。 “久经沙场”的李景隆很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哪怕受到了雨声的阻挡,也一清二楚。 “趴下!” 李景隆狼狈却又异常熟练地滚到榻边,而姜星火则是一脸懵逼。 “笃笃笃!” 数百支箭矢扎到了画船周身,惊恐的船工不得不放弃架船,画船直接停摆在了秦淮河中,顺着水流微微打转。 随后,在岸上骑兵的呼喝声中,被迫驶向岸边。 “曹公子,还好吗?”裹着被子缩在窗边的姜星火探头,关切问道。 李景隆抬起了被榻角磕的流血的额头,勉力说道。 “还好得很。” 撕了胡姬的纱裙一角裹了额头,李景隆一边向外走,一边大声说道。 “意外,意外,姜郎且稍待,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逼停我的船!” “别让我逮到,否则喂你几颗熊心豹子胆吃!” 李景隆推开了门,门外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忠义卫甲士,拥簇着一名身穿同样甲胄,老卒模样的人,站在他的眼前,正是永乐帝朱棣亲至。 李景隆胡乱用手按着粉色纱裙一角,那张帅气的脸庞上,出现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我刚让厨子做了熊心和豹子胆,热乎的” 第三十三章 朱棣与姜星火的初见 李景隆反手关上了门,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问道。 “陛下,何至于此啊?” 本来满脸冷漠的朱棣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面色有些缓和了起来。 随即,朱棣就明白,李景隆这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何至于此?” 看着眼前跟块冷邦邦的石头似的朱棣,李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 “陛下,上次的两万五千两真的是臣全部家底了啊!曹国公府数百口人,总得留点银钱养家吃饭的。” “您别看臣天天开着这么大一艘船在秦淮河上荡来荡去,这都是洪武初年我爹留下来的老古董,前阵子船底木头烂了差点沉了。” 朱棣想要开口。 “陛下您不用说,臣发誓跟建文余孽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日月有明,国无二日。” “臣心中真的只有陛下一个太阳啊!” 二层屋檐内,雨水从朱棣的甲胄上滑落,滴滴答答汇成线。 扶着腰刀的朱棣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景隆的哭诉表忠心,随后看着模样滑稽的李景隆说道。 “行了,朕不是来找你的。” 还在絮絮叨叨的李景隆顿时止住了嘴,表情极为精彩。 “陛下?” 朱棣懒得解释:“找你用得着朕亲自带兵来?” 李景隆脸上一红,旋即一喜。 如今他作为曾经丧师失地的南军主帅,不仅建文旧臣厌恶他在大好局面下顺风浪输,燕军阵营那边他也被嘲笑将门犬子,是个纨绔子弟。 因此虽然位列百官之首,但谁都想踩他一脚,反正李景隆现在地位尴尬,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也知道朱棣猜忌心重,李景隆索性上朝的时候便当个摆设,用来安定淮西勋贵的心;下朝了则是开着自己的大船,奏乐宴饮,在秦淮河上随波追流。 这便是常见的自污手段了,以示自己没有异心,只求荣华富贵。 当然了,以李景隆的名声和能力,其实他不用自污,朱棣也不会怀疑他阴蓄死士意图谋反,他没这个能力,懂。 至于效果怎么说呢? 自污是态度,不是手段。 如果连个态度都不摆出来,皇帝怎么信你。 李景隆当然也怕朱棣跟自己秋后算账,但他却清楚,朱棣犯不着也没必要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拿下他,更不可能亲自带队。 所以他才会非常费解。 朱棣不找自己,找谁? 李景隆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朱棣开口问道:“姜星火是不是在你船上?” “是。”李景隆窥着朱棣脸色,“臣与其人在风月之所有旧,买过一首词,昨晚游览秦淮,见其落水便搭救了上来,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你最好不知道。”朱棣顿了顿嘱咐说,“记住,待会儿进去不要暴露朕的身份。” 李景隆愕然,皇帝见姜星火,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难道这是朱棣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朱棣自然不知道李景隆的心思,他摘下兜鍪挟在臂弯处说道。 “朕现在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吸了口气,雨水和寒风灌入嘴中,他抿紧了嘴唇,推开门。 “曹公子,你的脸面起作用了?” 听得推门声,姜星火披着纯白貂裘转过身来问道。 却只见到风雨交加的门外,一位身披扎甲的中年男人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其人神情威严而肃穆,目光之凌厉,让人不由地心惊胆战。 说回朱棣视角,和姜星火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有些出乎朱棣的预料。 朱棣又端详了一番姜星火,平常都是听得声音,印象里对方难免是个懒散到有些邋遢,但偏偏是有大本事的恰如吕祖那般的神仙人物。 如今亲眼见来,对面却是个眼神明澈的青年,披着貂裘安静地坐在榻边,看起来脾性有些内敛。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就知道曹公子的脸面,这次是不太好使了。 所以极有威严的这人是? 李景隆看着朱棣直勾勾地盯着姜星火看,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更是确定其中必有猫腻。 于是,为了积极表现一下,在姜星火发问前李景隆开口说道。 “燕校尉,这是姜郎。” 朱棣眉头一皱,好恶心的称呼。 李景隆复又指着朱棣介绍道:“姜郎,这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点了点头,嗓音有些沙哑地张口问道:“你便是诏狱逃犯姜星火?” “正是在下。” 姜星火有些社恐人士的嘴瓢状态,丝毫没有在诏狱里指点江山的慷慨豪迈。 “燕校尉,下雨好。”嘴还瓢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便觉得眼前闪过一抹寒芒,一把看起来极长极沉的刀被这位燕破虏校尉单手倒拔了出来。 朱棣冷冷地说道:“我奉命斩杀越狱死囚!” 冰冷的杀机在空气中蔓延,李景隆见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特么是什么节奏啊? 朱棣疯了! 难道姜星火不是他私生子,是他情敌的? 朱棣提着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长刀走向姜星火。 “等等!”李景隆急忙阻拦。 朱棣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死?” 李景隆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你若想死,尽管站在前面,待我先宰了你再轮到他。” 说罢朱棣挥着刀作势欲劈,吓得李景隆连滚带爬躲到了屏风旁,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朱棣冷哼一声,双手高高举起刀来,同时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姜星火的神色。 却见姜星火——咧开了嘴,满脸喜色! 姜星火躺倒在榻上,闭目等死,甚至还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点。 简直就是一副躺平等死的咸鱼状态,连翻个身都不肯的那种。 “我躺好了你来。” 朱棣:“” 李景隆:“” 朱棣闻言皱起眉头,盯着姜星火,直勾勾的看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楚内里,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谪仙,是不是真的不怕死的。 半天没有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走马灯感觉,姜星火摸了摸脖子,刀没砍下来,暂时还没死成,于是疑惑地问道。 “怎么不砍?胳膊举麻了?” 第三十四章 剧透未来,李景隆的评价 一股气血涌上头颅,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一刀劈在了旁边的衣架上,“夸嚓”一声,木头登时被劈断了好几节。 这个姜星火,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嘴贱的属性? 看着躺在榻上伸手挠了挠后背的姜星火,朱棣突然特别想一刀砍死他。 不行,忍住,忍住。 为了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答案,暂时还不能砍死他。 李景隆扒拉了两下砸到他这边的衣架木头,忽然灵机一动。 朱棣这种杀人如麻的阎王,想杀人什么时候这么墨迹过? 我懂了! 欲擒故纵是,我熟。 看着躺平在榻上还在作死的姜星火,李景隆顿时膝行上前一个飞扑,抱住朱棣的大腿和裙甲。 “燕校尉,冷静!冷静!” 李景隆蹭着朱棣的大腿大声道:“姜郎才未尽,临死还能留一首绝命词。” 朱棣意外地低头看了一眼李景隆,不过好歹有个台阶,闻言,朱棣方才收刀回鞘。 “还有什么遗言或者遗作吗?有的话赶紧说,上头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你今日是无法活着走出这里的。” “当真?” “当真,留下遗言,你就可以死了。”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怔,侧过身打量了两人一番。 李景隆见状心头狂跳,别看我,别看我,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实话,李景隆从打小认识朱棣开始,哪怕是跟他爹李文忠,都没见过朱棣这般“郑重其事”过,你说两人没点关系李景隆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严重怀疑,这人跟朱棣肯定有秘密! 而且是天大的秘密! 他只是想表忠心,可不想直接牵扯进来! 偏偏,姜星火没有遂了李景隆的愿,认真思忖一番,叹了口气道。 “我于穷困潦倒之时,曹公子一掷千金买了我的词,让我能活到靖难结束。今日莫名其妙落水,又是曹公子把我救起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曹公子的。” 侧目瞥着朱棣不善的眼神,李景隆心中疯狂呐喊。 你别感激我,咱俩不熟啊! 陛下您相信我,我跟他真就普通朋友! 你别恩将仇报啊! 姜星火觉得既然死定了,这个世界的历史线不可能被自己扰动,于是索性临死前决定放飞自我一把。 毕竟,憋了这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剧透,让他也有些憋坏了。 “所以,为了报答曹公子,临死前我决定满足曹公子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曹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闻言,李景隆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娘希匹,你当你是神仙啊,还问未来的三个问题。 这种话四岁小儿都不会信,你当我和皇帝是傻子吗? 李景隆刚准备张嘴回绝,却听朱棣沉声道。 “那好,你问。” 这句话一出,李景隆顿时傻了。 我问啥? 朱棣不会连四岁小儿都不如,这种骗小孩的话都信了? 朱棣皱眉盯着李景隆,语气愈发冰寒。 “他不是说要报恩?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们,你有什么问题就问。” “我”李景隆张口结舌。 “嗯?”朱棣眯起眼睛。 李景隆浑身猛的一抖,瞬间清醒。 他连忙转移视线望向姜星火,笑得谄媚道:“我有一个朋友。” “叫什么?” “李景隆。”李景隆心虚地问道:“最近他过得不太好,心情比较郁闷,我想替他问问,他未来的评价如何?” 朱棣让李景隆问第一个问题,也是有些试探的意思。 像朱棣这种心思深重的人,哪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姜星火可能是谪仙人,依旧打算先让李景隆去试探一番。 如果试探成功,那么自己便可以借由李景隆的嘴来继续问接下来两个关心的问题了。 如果试探不成,那也没什么损失。 当然,对于朱棣而言,他宁愿相信姜星火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只要试探出来了,姜星火又绝对跑不掉! 所以,他并不急着询问后两个问题,等到确定李景隆的答案之后再问不迟。 朱棣不动声色看着姜星火,等待他的回应。 李景隆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地心中惴惴不安。 史笔如铁,李景隆当然也很想知道,后世的人到底会如何评价自己。 “李景隆啊曹公子伱可真是交友不慎。” “咳咳咳。” 当着面被人骂,又不敢表露身份,李景隆多少有些难堪。 姜星火侧卧在榻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直接说就没意思了,我给你们三个答案,你们自己猜猜,猜错了我再告诉你们正确答案。” 听完姜星火的话,李景隆脸色微变。 听这意思,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答案,但李景隆却从姜星火神态和语气感受到一股藏不住笑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令李景隆感到莫名心慌。 “哦?”朱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他倒要看看姜星火怎么胡编乱造出二个错误答案来。 “第一个答案,大明战神!” “第二个答案,勋贵之耻!” “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 听到题目,朱棣陷入了沉思。 显然,第一个答案是明显的错误选项。 太离谱了,先不说姜星火调侃的那句“交友不慎”,已经有剧透倾向的意思了。 哪怕抛开这句,只谈事实,要是李景隆这种草包将军都能被后世称为“大明战神”,那把以弱胜强百战成龙的朱棣放在哪里? 难不成是“盖世军神”? 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想都不用想。 朱棣几乎失笑,他摇摇头,把这个明显是白给项的答案给排除在外。 至于第二个答案,目前看来,倒是最有可能的一个选项。 李景隆可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他爹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义子。 李文忠在洪武朝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之后,朱元璋大哭不止,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挂在功臣庙里位次第三。 嗯,排第一的叫徐达,排第二的叫常遇春。 随后朱元璋赐葬钟山,是要李文忠在地府里也跟着自己的。 李景隆这种顶级勋贵,靖难的时候被建文帝封坛拜将,拜为大将军,统帅五十万大军北伐,并亲自在江边饯行,以天子之尊行“捧毂推轮”之礼给李景隆推马车,并赐便宜行事之权,军中众将可临阵诛杀无需上报。 随后便是李景隆亲手葬送了攻克北平的大好局面,逃回德州后再次汇聚了六十万大军,结果白沟河一败涂地,前后丧师数十万,送的海量兵马辎重,硬生生让朱棣燕军跟南军的实力对比,从战略防御转为了战略相持。 故此,说李景隆是大明的二代马服君也不为过,勋贵之耻名副其实。 第二个答案,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不过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似乎也有一些可能性? 朱棣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第三十五章 “明堡宗”是谁! 李景隆比朱棣年纪要小九岁,如今李景隆三十四岁,朱棣四十三岁。 朱棣琢磨着,按李景隆这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荡状态,好吃好喝好玩,还什么事都不操心,正常来说没准真能活个七八十岁。 这么说来,李景隆未来的四十年里,要是以百官之首的勋贵身份,或许真能混成五朝重臣。 毕竟,重臣是个很微妙的词语。 譬如三国时,刘备称帝封的最大的官职,不是给关羽张飞这两个有实无名的兄弟,也不是给诸葛亮法正,而是给了许靖。 很简单的道理,人家资历老辈分高名望摆在那嘛,就算是安抚人心也要给个位置。 故此,朱棣觉得李景隆如果未来好好表现,是有可能实现五朝重臣这个称号的。 但朱棣旋即皱眉。 因为,他有一个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想法。 “可是朕已经打算等李景隆没有利用价值,就削爵圈禁了啊。” 如果答案三是正确的,且朱棣完全相信姜星火,那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朱棣就改变了利用完李景隆稳定勋贵人心,就直接扔掉的想法。 朱棣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那么,李景隆会在未来做出什么事情,让他放弃削爵的想法呢? 朱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一是未来立储决定下来了,且李景隆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让他非常满意;二是李景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专心替他搞钱的事情上,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力推海洋贸易,并且作为大明的顶级权贵代表皇帝下西洋。 朱棣更倾向于第二点,因为李景隆也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李景隆出身高门,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举止雍容华贵且气度不凡,很适合礼仪工作。 而且李景隆与其他喜欢舞刀弄枪的勋贵二代不同,从小饱读诗书知识广博,每与人交谈,时常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都很喜欢跟李景隆聊天。 换句话说,面上工夫和嘴上工夫是顶级的。 只要不让他去前线带兵打仗,无论是当个牌面,还是在后方练兵,李景隆都是可以胜任的。 如此说来,李景隆倒是个代表自己下西洋,作为大明正使与诸国交往,重新构建朝贡体系的好人选。 朱棣暗暗地把自己的想法记了下来。 “我应该选哪个答案?” 在朱棣思考的时候,李景隆也在纠结。 答案一明显是错误的,答案二倒是很有可能,可是自己也太掉面子了?若是答案三,会不会让朱棣心生忌惮? 李景隆纠结来纠结去,最后,索性心一横,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不被朱棣忌惮才是最重要的,索性选个最不可能的。 “我选答案一,大明战神!” 李景隆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嘲笑了。 什么大明战神,就凭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南军吗? 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永乐帝不揭穿这个闹剧,恐怕也是想看自己的笑话。 朱棣听了李景隆的选择,亦是微微一怔。 不过朱棣很快就释然了,道理也很简单,姜星火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李景隆却很清楚。 因此,对于李景隆来说,他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选择让自己开心。 反正在李景隆心中,恐怕对此事真伪也是不太信的,或许是觉得自己在逗他玩也说不定,对此朱棣也很容易理解。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自己是李景隆,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预测未来的事情,又从来都没听过姜星火讲课,肯定也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不相信这件事,又不好意思选正确答案,索性摆烂选个不可能的选项,才是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就在两人不断思量的同时,披着白色貂裘侧卧在榻上的姜星火,已经维持了很久的咸鱼姿态。 李景隆还是闭着眼睛,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而当朱棣注意到姜星火的眼眸时,忽然发现,姜星火的眼眸中竟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甚至眼纹都笑出来了。 “你确定选择答案一吗?” 这个答案,李景隆认为根本就不合理。 除非,自己在未来立下惊天功劳,甚至能洗刷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的耻辱,方才能获得大明战神的称号。 譬如,带兵消灭北元封狼居胥,或者一路杀穿西域,灭了帖木儿汗国。 就像是大唐那些动辄灭国的降唐猛人一样,获得“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评价。 可先不提朱棣不会让自己领兵,就算让,李景隆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虽然这个答案李景隆不是没有想过是否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当姜星火的问话摆在面前的时候,李景隆还是感到浓烈的荒诞。 李景隆摇了摇头,觉得姜星火根本就是在寻他开心。 可当李景隆看到朱棣凝重的神色时,心中突然一紧,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自己的选择答案一,朱棣也会忌惮自己? 李景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面对姜星火的问话,李景隆犹豫了。 这种选择对不对,是否真有万一的可能,李景隆也说不准。 他只是随便胡乱选个离谱的罢了,具体是不是这样,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到朱棣严肃的脸庞,还有眼神中的坚毅,李景隆突然有些害怕了。 不行! 我绝对不能引起朱棣的忌惮! 答案三肯定会引起朱棣的忌惮,而答案一,万一朱棣当真了呢? 还是会引起朱棣的忌惮!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景隆顿时改口说道。 “我改了,我选答案二。” 自污就自污。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也不算自污。 “恭喜你,答错了。” 什么?! 李景隆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姜星火正躺在榻旁,手臂搭在扶手上,一副慵懒的样子,冲着他轻声道:“正确的答案是答案一,你的朋友李景隆将以‘大明战神’的名号流传于后世。” “怎么可能?” 李景隆难以置信。 而看着朱棣面色不善的神情,李景隆更是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他未来要是大明战神,朱棣肯定会忌惮他,怕儿孙镇不住,先下手为强宰了他的! “大明战神,呵~” 李景隆欲哭无泪,想向朱棣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这就像是女朋友半夜起来给了你一拳,你问原因,她说你梦里抛弃她一样。 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不能成为要搞我的依据啊陛下! 就在朱棣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什么时候处置李景隆的时候,李景隆终于大脑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啊?李景隆为什么会被称为大明战神啊?”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他只是大明战神一代目,大明战神二代目‘明堡宗’一战送完永乐朝攒下的全部靖难勋贵精华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就彻底洗白了李景隆。” 什么?! 正在算计李景隆的朱棣,闻言死死地攥住了刀柄。 ‘明堡宗’到底是谁? 怎么会一战葬送大明全部军队?! 第三十六章 血压极速飙升的朱棣 看朱棣的样子,李景隆也懵逼了。 李景隆一边庆幸多疑的朱棣对自己的杀意消失了,一边又对自己注定被人调侃的身后名感到不爽。 李景隆沮丧地想到,原来我当不成五朝重臣,也当不成真正的大明战神,只能靠摆烂来挽回名声了。 而且,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朱棣这样子,他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姜星火说的话,全都是会发生的未来? 这一刻,李景隆突然开始怀疑起了朱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但是仔细想想,李景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 朱棣是什么人? 用兵诡诈,谋划长远,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比自己好使的多。 而且朱棣从不信儒释道这些学说,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手下的兵。 如此说来,朱棣怎么就能信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如果朱棣的脑子没坏,那么就意味着,姜星火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是大概率可能发生的事件。 “嘶~” 李景隆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变得明显不一样了。 误会了。 原来姜星火以前那落魄词人的身份,只是他的伪装。 一直到死前,才跟他摊牌,没想到竟然是深藏不漏的高人! 怪不得朱棣嘱咐,不能透露皇帝的身份。 否则姜星火要是知道朱棣的身份,是肯定不会当着永乐帝的面,说出大明未来有个叫“明堡宗”的皇帝,把全部靖难勋贵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都葬送了。 李景隆心头震惊,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姜星火,又用钦佩的眼神看了看朱棣。 一个世外高人,一个扮猪吃虎,都是演技派,厉害厉害。 看来这里只有自己是最单纯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开始思考,那个“明堡宗”到底是未来的哪位皇帝,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 难不成未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当了皇帝? “明堡宗”是朱高煦的子孙。 否则如何解释,世界上会有这么憨的人,只可能是遗传啊。 朱高煦虽然是个铁憨憨,但人家至少有万人敌的勇力啊,而这位后代显然没有。 肯定是这样,否则按照朱高炽和朱瞻基的聪明仁德的性格,总不能是大皇子朱高炽的子孙?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就在李景隆止不住思量的时候,朱棣的怒气也快满格了。 这次姜星火带给他的震惊跟之前还不一样,朱棣是气到震惊了。 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靖难血战锻炼出了一批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在未来,就会被“明堡宗”带着一战送光。 朕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孙?! 朱棣恨不得现在那个“明堡宗”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一刀劈死! 不过,理智告诉朱棣,不能冲动。 因为这个“明堡宗”,大概率还没出生呢。 他根本就不存在,更别提葬送大明数十万大军了。 但是,姜星火既然敢当面说出这句话,朱棣认为这其实并非是一句空穴来风的玩笑。 毕竟,姜星火说的话,可信度一向极高。 而且朱棣现在对于姜星火是谪仙人的事情,已经信了八成八了。 朱棣认为,如果不是自己演了场戏让姜星火觉得死到临头,他是不会预言未来泄露天机的。 天机已经泄露! 朱棣细细思量后,心中全是后怕,握刀的虎口处甚至都冒出汗液来,变得黏糊糊的。 “还好有姜星火!”朱棣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没有姜星火,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大明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朱棣看着躺平的姜星火,心头升起了一丝感激。 在旁边的李景隆察言观色,作为一个最珍惜自家性命与荣华富贵的中年帅哥,自然是“急皇帝之所急,忧皇帝之所忧”。 所以,李景隆果断地替朱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明堡宗是谁?” 姜星火慢悠悠地问:“这算第二个问题,确定吗?” 李景隆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确定。” 姜星火这次玩了个花样,他说道。 “其实有句话,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与其费力阐述,不如给你解释一下外号的由来,你就知道了。” “所以还是给三个答案,不过这次是多选题,其中至少有两个答案是正确的。” “第一个答案,叫门天子!” “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个答案,夺门上皇!” 竟然是猜测通过外号的方式,来了解未来的明堡宗吗。 朱棣陷入了沉思。 三个答案,最少有两个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有可能三个都是正确的。 那么从第一个答案开始分析,“叫门天子”。 什么是叫门天子?顾名思义,肯定是进行了“叫门”这一举动的皇帝,而这个叫门,如果是叫敌方的门,便是如阵前激将一般,是一种英勇的举动;而如果叫的是己方的门,那肯定是已经被俘的状态,以大明天子之尊去叫门,那真是屈辱至极。 而联想到姜星火所说,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也大概率被俘虏了,恐怕第一个的答案是正确的。 想到这里,朱棣刚讲下去的血压已经蹭蹭地涨上来了。 自己一世英雄,儿孙竟然会成为被敌人裹挟叫门的废物?! 朱棣的手,又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次,李景隆赶紧阻止道:“燕校尉不要当真,这只是他临死前随便瞎说的而已!” 朱棣冷哼一声,放弃了拔刀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骂道:“如果是真的,这狗东西简直该死!我大明如此英勇的将士,怎么会葬送在这种皇帝手里!” 同时,朱棣也暗暗庆幸,如果不是姜星火提示的话。 如果这件事真的在未来发生了,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必将遭受一次接近亡国的浩劫。 而现在,自己则有了充足的时间来避免大明走向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还好有姜星火! 朱棣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也随之推测起了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十七章 无耻到李景隆自愧不如 其实这个答案应该叫“大明留学生”,但姜星火担心他们听不懂,所以同义替换了一下。 所谓遣某某使,最早来源于日本的遣唐使,舒明天皇是第一个派出遣唐使的,随后的二百六十多年间,日本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日本朝廷一共任命了十九次遣唐使,不断派人到中国学习律令制度、文化艺术、科学技术以及风俗习惯等,并通过遣唐使传入日本,对日本的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而跟第一个答案一样,遣瓦剌使显然也是贬义词。 或者说,这应该是被俘虏的一个调侃说法。 但朱棣也通过这个答案,知道了打败大明的,是如今与鞑靼、兀良哈在漠北共同盘踞的瓦剌部。 瓦剌部! 朱棣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寒,他在心里想道:“如此在未来威胁我大明帝国的存在,朕有生之年,必须要亲手除掉!” 朱棣绝不允许,自己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隐患。 朱棣的心中,此时已经定下了未来的战略目标。 他将御驾亲征,先将北元彻底打回部落时代。 随后,把瓦剌部碾成齑粉! 朱棣坚信他有生之年一定能做到让儿孙后代,不再受到亡国威胁! 如果说别的事情,姜星火说的有道理的他都认同,但唯独扫清漠北这件事,哪怕姜星火说了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也预言了未来瓦剌部会使大明陷入亡国危机。 但朱棣却依旧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解决,也必须解决。 朱棣随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亲眼见过元朝贵族是如何把汉人视为猪狗般杀戮欺辱的。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未来还会出现。 所以,朱棣一直坚持,斩草,要除根! 这是他作为汉家天子的坚持,也是作为马上皇帝的骄傲! 而最后一个答案,“夺门上皇”,不光是朱棣,连李景隆都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如果按前两个有因果关系的答案,也就是被瓦剌俘虏后叫门来推测,那么成为太上皇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或许大明会在新君即位后,重金把被俘的皇帝赎回来。 可是,在权力面前,真有皇帝会这样做吗? 要知道,靖康之耻后,赵构为了自己的皇位宁肯偏安江南,甚至杀掉岳飞议和,也不肯赢回自己父亲的遗骨和还活着的哥哥。 尝过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滋味,朱棣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操作。 因此,朱棣心中认为,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答案一和答案二。 李景隆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没准第三个选项也是很可能的。 倒不是李景隆有多聪明,而是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 白沟河大败后,作为曾经的南军主帅,他不是一样给朱棣开南京城门了嘛。 于是李景隆说道:“我选择答案一和答案二,以及,答案三。” “恭喜你” 朱棣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而李景隆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显然,经历了上次的“恭喜你答错了”,李景隆的心态已经变得淡定的了起来。 李景隆现在虽然对姜星火的话半信半疑,但这些事情却跟他关系不大,毕竟,他不是五朝重臣,那么大明以后的皇帝搞事,也不会连累他。 而姜星火缓缓开口道:“答对了!” 朱棣的心头一咯噔,今天他的低血压算是被治好了。 竟然都是正确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称为“明堡宗”的儿孙是个无耻至极的废物?! 朱棣的额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不忍心再听姜星火接下来的话了。 而姜星火则丝毫不像是一个死到临头的人。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再回答一个问题就要死了,而是语速均匀地说道。 “那接下来我就简单解释一下,这三个外号,嗯,或者说四个外号的来历。” “所谓‘堡宗’,便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朱祁镇的第一个外号,乃是因为其御驾亲征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史称土木堡之变,故而得名。” “叫门天子,乃是被瓦剌部俘虏后,为求生计向大明边境城池替瓦剌人叫门,但守将均未开门。” “遣瓦剌使,则是大明没有赎他,其在瓦剌生活了一年多,学习了瓦剌当地的语言风俗,还娶了妻子。” “夺门上皇,则是他的弟弟当了皇帝守住北京后,把瓦剌送回来的他奉为太上皇,而他在弟弟病重时,发动了夺门之变,重新登上皇位。” 朱棣和李景隆的猜测,全部成真! 听完这一系列操作,就连向来脸皮极厚的李景隆,哪怕之前已经有所猜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禁连声感叹。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自愧不如! 已经足够厚颜无耻的李景隆,都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足以见大明战神二代目在无耻程度上,已经把一代目打在沙滩上了。 朱棣也是被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大明二十万精锐,一朝覆灭啊! 哪怕是发生在未来他注定看不到的时代,朱棣也为此心痛不已。 简直就是心在滴血! 虽然不知道这个朱祁镇,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 但这可是未来的自己给大明攒了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啊! 就这么被这个败家子给霍霍了! 不过朱棣到底是朱棣,即使心绪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朱棣决定回去以后,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孽畜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提前掐死在襁褓中。 这已经影响到了他对于储君的抉择。 但朱棣的脑海里,却同时划过了另一个疑问。 朱棣深深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如果姜星火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场临死表演,是故意说出来诱导他选择储君呢? 这个怀疑难以再朱棣的脑海中抹去,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大明的未来。 自己总不可能根据姜星火的一番话,来决定大明未来的储君。 更何况,朱棣进一步深思,如果他以为姜星火不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所以才跟他们讲这番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姜星火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并且试图通过影响他的方式,把老二立为储君,这样姜星火就能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毕竟,老二这种铁憨憨,别看平时瞧不上文人。 但一旦老二认准了姜星火当老师,可比老大容易被人影响。 退一步讲,哪怕是从判断上来分析,如果说之前在诏狱听课,姜星火所说的东西都是有理有据的,那么关于未来的预测,则是压根就无法验证真伪的事情。 因此,朱棣必须知道关于未来“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才能确定姜星火是否在说谎。 毕竟,这样一个重要事件,涉及到无数的人和事,如果全靠谎言,是很难编的圆的。 本就不太相信的李景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得到朱棣的眼神暗示后,李景隆继续问了下去。 “第三个问题,未来发生的‘土木堡之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八章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姜星火略微回忆了一下,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他对自己的专业课以及帮其他老师代课时进行的备课,记忆都相当清晰,并没有因为数次穿越而模糊。 “这次就不设置答案来选择了。”姜星火缓缓开口说道:“要从头说起,朱祁镇幼年登基,主少国疑,但有太后与三杨内阁扶持,大明的国势还算平稳。”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三杨内阁”,现在内阁有杨荣和杨士奇,另一杨会是谁? 忽然,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朱棣脑海中,与杨荣同年中进士的翰林编修杨溥。 或许,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稍后需要留意一番。 “但随着三杨的老去,生长在深宫中被压抑了很久朱祁镇,越发渴望亲自行使皇帝的权力,证明自己是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于是在他亲政的几年后,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闻言,李景隆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棣。 “朱祁镇”肯定就是朱棣还未出生的亲曾孙,这样听起来,不禁有一些如听天书一般的新鲜感觉。 毕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 而朱棣这么信姜星火,如果姜星火的预言是真的,恐怕那么他李景隆也有幸成为亲耳聆听未来的人了。 而朱棣的心思,则更为细腻一些。 幼年登基到亲政,应该有十多年的时间,而结合三杨的年龄,以及朱元璋留下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族谱,那么这个“朱祁镇”肯定是自己的亲曾孙。 但为何姜星火说“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呢? 这句话唯一能推导的结论就是,未来继承皇位的,是自己的大儿子朱高炽,而朱祁镇的父亲是朱瞻基。 否则如果是二儿子朱高煦继承皇位,那么至少应该是“跟祖父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不应该跳过朱高煦。 所以,姜星火依然有可能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诱导自己,暗示大皇子登基后的坏结局,从而让自己选择二皇子登基。 这一切依然有可能是姜星火编织出来的故事,朱棣如此想到。 “正统十四年,瓦剌自甘州、大同、宣府、辽东四路寇边,其中大同和宣府为瓦剌主力一分为二。” “为救援宣大两镇,朱祁镇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率京师三大营御驾亲征,诸勋贵与大臣随征。” “在两天的准备后,连同辅兵与勋贵大臣在内的十七万人,号称五十万,自北京经居庸关,前往宣府,继而增援大同。” 李景隆忽然出声:“等等!” 姜星火停止了讲述,看向了一身红袍的曹公子。 “你说准备了几天?” “两天,这应该还是往多了说的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决定亲征,十五日下令皇弟留守北京,十六日开拔。战兵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二双、军粮炒麦三斗、每三人给驴一头为负辎重,把总都指挥人加赐钞五百贯。” 李景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出现的不是惊骇,而是荒谬! 哪怕最喜欢纸上谈兵的李景隆都有些感慨。 但凡读过一本兵书,也干不出来这事啊! 世上哪有准备两天,就能准备出共二十万大军使用的后勤补给出来? 更何况,行军哨骑、沿途兵站、征召民夫、行军次序,哪个不需要时间来筹划? 李景隆有些自嘲地想着,怪不得,在这位“明堡宗”面前,他李景隆都能被衬托成知兵的最起码李景隆还是熟读兵书,知道怎么调度数十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在行军扎营时是个合格的将军,只是打仗跟同时代的名将们比很拉胯,人又怕死而已。 在朱棣心中,这一仗从开始前,怕是就已经输了一大半了。 姜星火随后的讲述,更是验证了朱棣的这个想法。 而姜星火讲述的详细程度,更是让朱棣对自己之前的设想,起了怀疑。 “十六日到唐家岭,十七日到龙虎台,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当日风雨大作,十余万大军缺少雨具帐篷粮食。于是诸勋贵大臣跪请还京,进言‘虏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太监王振怒斥‘设若有此,亦天命也’便回了帐篷,诸勋贵大臣跪到天亮见不到皇帝,于是散去。” 听到这里,朱棣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朱棣仿佛亲眼看到了十多万好儿郎,在皇帝的命令下,顶着夏日的暴雨,经宣府前往大同。 他们腹中饥饿,却不得不趟着泥泞的土路艰难前行,没有雨具和帐篷,军营中的士卒开始大面积地着凉发热。 疾病和糟糕的补给,让这支大军变得无比虚弱,不堪一击。 “瓦剌部并不知明军虚实,见十余万大军来源,退至大同以北观望。” “大军行至白登山西北,见边军尸横遍野,军心再一次遭受重创,随后给大同留下少量兵马,大军开始返程。” “本欲从山西紫荆关走南路返回北京,但最终决定,自北路原路返回。” 李景隆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太监王振是蔚州人,怕大军经过家乡踩踏禾苗。”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画船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该杀!” 看着发红的拳头,朱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 同时,朱棣的心底记下了蔚州王振这个名字。 朱棣已经决定,派锦衣卫专门监视,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只要蔚州出现王振这个人,就秘密诛杀! 姜星火的讲述仍在继续:“瓦剌部哨骑沿途觑见明军虚实,于是沿途衔尾而至,昼夜袭扰。大军行至土木堡,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不得水,最后人马饥渴,瓦剌部总攻,全军覆没。” 话音落下。 沉默! 空气中的凝滞让李景隆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棣的脸色已然阴沉到极点。 李景隆很清楚,这是朱棣愤怒到极致时的表现。 而无论是李景隆还是朱棣,此时也都意识到,姜星火所推演的未来,无论是否是真的,但最起码这个过程,无论是决策的动机、明军的数量、沿途的行进速度与地点,都没有任何值得推敲怀疑的地方。 土木堡。 朱棣想起了那个怀来城东的堡垒。 那里的地形,确实跟姜星火所说,分毫不差! 而姜星火从未跨过长江,如何能知道在遥远的帝国北方,边防线上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小堡垒,地形是怎样的? 朱棣的内心,已经开始极度动摇了。 或许,这就是未来! 朱棣深深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甚至出现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所以,京师空虚的大明,被迫南迁了吗?” “没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谁?” “兵部尚书于谦言,南迁者,可斩也!” “随后招募民兵,整缮器甲,分遣诸将守九门,迁徙附郭居民入城,调配通州积粮。” “上言,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罪。” 莫名地,李景隆忽然想起了《出师表》里的一句话,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念及至此,不知怎地,就连他这种素来懦弱无耻的人,都有些触动。 一时竟是眼眶有些湿了。 ps:大家新年快乐啊! 第三十九章 朱棣: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瓦剌部十余万骑,破紫荆关大举而入,包围北京。” “后来呢?” 朱棣忍不住发声追问。 听到这里,朱棣哪怕知道了明军在未来一定击退了瓦剌部,守住了北京城,他还是想听下去。 不仅是这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过于惊心动魄,过于令他牵挂。 更重要地是,朱棣已经通过诸多军事上的细节,隐隐断定,之前自己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这些细节佐证了,姜星火所说的未来,有极大概率是真的会发生的。 姜星火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扶刀昂然而立的壮年校尉,只见其人身上的杀气,不自觉间都要溢了出来,是真的百战余生磨出来的杀气,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 在他含着煞气的眼眸中,在扶着刀满是疤痕的手上,在昂首顾盼间的英雄气里。 姜星火收回了对这位“燕破虏”校尉的探寻目光,对方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未来中了,姜星火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他继续讲了下去。 “军中宿将建议收敛兵马坚壁清野,使瓦剌部师老兵疲,自然退却。” 闻言,朱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声“不可”,却最终忍住。 而旁边的李景隆,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决策。 朱棣看着李景隆一时鄙夷,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的目光流露出激赏。 “于谦力排众议,率军出九门背城列阵,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于坚城之下重挫虏骑。” 力排众议! 又一次力排众议! 朱棣的心中满是感慨,这是真正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不开天眼,在瓦剌虏骑十余万,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况下,全天下有几个人敢做出背城列阵迎战,而不是老老实实坚壁清野守城的决定? 要知道,守城的决定是不会犯错背锅的,而出城迎战,哪怕是背城列阵,都有可能被瓦剌部击溃,继而导致北京失守。 做出这种决定,朱棣很清楚要面临多大的心里压力,做错了,赔上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和大明的国运! 但朱棣扪心自问,如果换自己来,那么自己也会做出与于谦一样的决定。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朱棣既不愿意相信在他死后,大明发生的这个糟糕的未来。 同样,朱棣也在心中隐隐期盼的世上真有于谦这个人。 而英雄相惜,更是让朱棣决定探听于谦到底是哪里人,等结束与姜星火的谈话,就马上派锦衣卫前往探查。 若是世间真的存在于谦此人,并且小小年纪真有一身英雄气,有未来成为救时宰相的潜质,那么朱棣将彻底相信,姜星火所说关于未来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听着瓦剌太师也先挟英宗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听着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得以安宁;听着朝务繁杂,于谦独运征调,如北魏徐纥般口授机宜处理军国重事;听着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到居所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却招致众人忌恨。 一直听到,朱祁镇夺门登基,下旨杀于谦,天下冤之。 愤怒! 朱棣此时心头的怒火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 良久的沉默后,心头满是意难平的朱棣愤而挥刀,径直剁下桌角。 “竖子安敢尔!” 是真的意难平! 如此清廉、正直、有能力,几乎可以比肩诸葛武侯的人,就这么被冤杀了! 凭什么?! 而李景隆更是忍不住抬起大袖,擦拭了几下眼角。 “于谦,死后归葬故乡杭州钱塘县西湖畔,与岳武穆并列。” 姜星火愀然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提着刀如同凶虎一般要择人而噬发泄怒火的朱棣,此时闻言,忽然怔住。 不只是这首诗,而是姜星火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杭州钱塘县”。 朱棣的心,砰砰地快速跳动着。 按时间算算,三杨按七十多岁致仕,而没几年于谦就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为新的兵部尚书,那么之前应该是侍郎级别。 在大明,熬到侍郎一般也得五十多岁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 于谦此时可能已经好几岁了?! 在听闻故事结局的愤怒与悲痛过后,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乃至激动。 怀揣着巨大的激动之情,朱棣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提前很多年挽救于谦在未来的命运! 英雄相惜,哪怕隔着久远的时空,朱棣也能感受到于谦身上的那股如诸葛武侯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 “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发誓道。 而此时他才发现,姜星火在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竟有些碰撞。 朱棣的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喜悦,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愤怒。 而姜星火的眼中,则带着平静,与一丝期盼? 他是在期盼死亡的到来吗? 不,不,绝不是这样。 姜星火明澈的目光与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朱棣忽而恍然,姜星火或是识破了他和李景隆的身份,或是没有识破。 但临死前想通过这番话,来让未来于谦的命运,产生一丝可能的变数。 这是姜星火打算死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响。 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在未来,那个不该如此冤死的民族英雄!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燕校尉请动手。”姜星火平静地说道。 李景隆闻言,紧张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只是颔首答道:“好,闭上眼睛,我的刀很快。” 姜星火依言闭上了双眼。 随后,在“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后,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画船外,忠义卫甲士抬着姜星火的身体进了马车,运往诏狱。 而岸边胖胖的朱高炽,早已孤身等在那里,看着朱棣和李景隆先后走下船来。 父子相望,朱高炽忽然觉得今天的朱棣有些不太一样,他的身上少了许多杀伐冷冽,而是多了几许微不可查的伤感与喜悦。 “炽儿,父皇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 朱棣定定地望着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父皇会把最近的事情一一给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随父皇去见一个人,证明一件事。” 第四十章 于谦分鱼,称量天下 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嘟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你且继续,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 胖墩看着鱼咬了咬牙,最后却是拒绝,随后脸蛋通红地摘了条大鱼塞进二狗的怀里,也不待谢,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朱棣几人见状,莞尔一笑。 待伙伴散去,于谦复又来到几人身前说道:“客人似从远道来,家中贫寒无他物,不嫌弃的话请几位吃烤鱼。” “如何看出来我们从远道而来的?” 于谦指了指他们靴子上浮的一层薄薄灰尘,纪纲刹时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朱高炽摆摆手,有些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嘛?” “来便是客,没有不待客便问来意的道理。” “也好。”朱高炽点点头。 西湖畔的大石头上,点起一团篝火,几人围坐烤鱼。 湖鱼不大,也不甚肥美,远不如黄河鲤鱼或者松江鲈鱼,但烤起来焦香酥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等路过此处,听闻有幼童于谦性聪慧,故此前来拜访。”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了最大的一条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幼童分鱼,与宰相称量天下有何异同?” 朱高炽和朱棣,原以为于谦会回答“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没想到于谦拿着鱼沉思了几息,却认真来答。 “我年纪小,不晓得绯紫相公们是如何称量天下的,可我总觉得天下的道理大约是相通的分东西,总要力所能及地照顾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不能因为听不见便装作看不见。” “竟是如此吗?”朱高炽一时怔然。 “当然如此!”于谦此时扬着小小的脸,眉眼间倒是显得有些楞,“若是今日我眼见势弱者、口不能言者为人所欺,往小了说,便是心中念头不通达;往大了说,便是日后我被人所欺,何人敢为我发声?” 在闷头吃鱼的朱棣忽然开口:“那为何还要分自己的鱼给欺人者?是因为你性子懦弱易于妥协,还是要顾全伙伴之间的团结?” “是因为我是分东西的。” 于谦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荡:“若是我给自己多分一点,我出的力气多,别人也无话可说。别人不见得觉得我给自己分的多,可鱼就那么多,别人吃不饱或觉得自家分的少了,明日自然会懈怠下来,如此一来,何谈多捕些鱼,让大家都吃饱肚子?” 朱棣闻言,竟是忽然想起姜星火所言“做大西瓜”那套理论来。 恍惚间,正襟危坐手拿烤鱼的小小于谦,和懒散躺着手托西瓜的姜星火,竟是在朱棣的眼中重合了起来。 鱼不多,四条一人一条,很快便吃完。 吃干抹净后,纪纲掏出一大锭银子。 “你请我们吃了烤鱼,总不好白吃的。”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于谦咽了口唾沫,眼神中甚至浮现出了几许渴望。 朱棣觉得,此时的于谦可能在想,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书籍,多少笔墨纸砚,亦或是多少吃食。 可最终,于谦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指君子能够贫贱不移,不失节操。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拍了拍纪纲的手臂,纪纲把掏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纪纲到底是读过书的,当初身为济南穷秀才,好勇斗狠在书院被逐了出去,故而才半路投了燕军搏个出路,此时回想起了圣贤之语竟也有些讪讪。 朱高炽对着小小的于谦认真一揖,同样以《论语·雍也》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便是以孔子着名弟子颜回来比喻于谦的行为,即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使生活清苦困顿也自得其乐。 “小子不敢与圣贤相比。”于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朱棣三人与于谦挥手作别,他们走出百余步便会有锦衣卫所备马车。 临别之际,朱棣嘴唇挪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你观我等三人” 而于谦仰着头,却冲他眨了眨眼。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在下是读过《世说新语》的。” 朱棣一时哑然,摇了摇头飒然离去。 来到马车旁,先扶着朱高炽登上马车,朱棣在踏上马车边缘时忽然回望,朱高炽掀着帘子在等他进来,一时不知所措。 侍立在朱棣身后的纪纲甚至紧张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偷偷往草丛里扔了银子的动作被朱棣发现了,惹得朱棣不悦。 朱棣不知两人想法,只是扭头大笑,笑的畅快淋漓。 “朕幸遇姜星火,方能为天下储此才也!” “待朕去后,于谦当为大明称量天下!” 夕阳的光影如同一条赤红的匹练,照映在枫荷桥下的水面反射出点点微光,分外美好。 第四十一章 新狱友登场 头好痛 这是哪里 已经穿越到下一个世界了吗? 姜星火昏昏沉沉地祈祷着,继续往前穿越的话,甭管是给他来个南宋崖山海战,还是北魏河阴之变衣冠涂地,他都觉得是上上签。 早死早穿越,早点回家见爸妈。 “姜先生,您醒啦。” 姜星火睁开眼,‘高羽’侧过脸,他的大胡子和满是刀疤箭疮的壮硕手臂出现在他眼前。 “我没死?” “您当然没死。” 趴在地上打熬身体的朱高煦努了努嘴,示意姜星火往旁边看。 姜星火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似乎不是原先的牢房了,而是另外监区的四人间。 而在旁边端坐着的,正是‘曹九江’曹公子。 “曹公子,你这是?” 李景隆的坐姿非常优雅,他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淡淡说道:“因为包庇诏狱死囚逃犯,也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姜星火说实话,不然怎么说? 自己听到了关于立储不该听的事情,所以在朱棣的暗示下,表面上告病在家,实则作为朱棣的棋子进入诏狱潜伏在姜星火身边? 朱棣不仅是封他的口,让他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听到的“未来”说出去,从而影响立储。 同时也要借他这张口,来问出朱高煦的脑子和立场问不出,而朱棣又想问的问题。 这样,他在姜星火面前还是青楼旧识‘曹九江’,而不是大明曹国公李景隆。 朱棣认为,关于他们的身份,如果姜星火是识破了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可以借李景隆的嘴来问问题,当做自己也没看出来。 如果没识破他们的身份,也不用担心表露身份,会让姜星火顾忌他们的身份而不敢说真话,一举两得。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的两面算计。 姜星火的耳边,却依稀萦绕着前日曹九江那句“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再看看如今一身囚服的曹九江。 ——喜剧效果强烈。 姜星火捋了捋思绪,曹九江是因为包庇自己,被送进了诏狱。 那么偷偷把自己运出诏狱的高羽呢? “你呢?把死囚偷送出诏狱是什么罪?” 朱高煦拍了拍蒲扇般的大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大滴的汗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下,随后瓮声说道:“斩监候。” 得,没罪的成有罪,有罪的成死缓。 那自己呢? 大约是看出了姜星火的疑惑,李景隆解释道:“带队的燕校尉骗了你,从诏狱越狱的死囚是要由诏狱处理的,他只负责抓人。” “等等。” 姜星火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头天晚上,喝了高羽那坛藏了十八年的酒,然后宿醉后就躺在了曹九江的船上。 再往后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是清晰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胆子大了啊! 要是平常,姜星火肯定会老老实实苟到最后一刻。 可就在被捕的时候,姜星火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 当大学讲师时留下的指点江山的老毛病又犯了,非要临死前装个逼。 自己当时好像觉得马上就可以死了,所以在画船上给燕校尉和曹公子剧透了大明的未来! 喝酒害人啊! 姜星火欲哭无泪。 这要是一不小心给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历史线的变动,自己回不去了可咋办? 朱高煦盯着他关切地问道:“姜先生?你还好?” 姜星火站起身,抬起脚步,感觉自己还活蹦乱跳的。 看来宿醉落水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没事。”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干笑道:“我前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有些神志不清昨天,是不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李景隆没答话,朱高煦反而微微颔首,转头对旁边的李景隆笑着说道:“确实说些了,‘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来着?” 看着站在牢房里如同一座铁塔一般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的朱高煦,冲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着。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 李景隆的脑海中,恍惚回想起了白沟河大战的画面。 那时自己以绝对优势兵力,四平八稳地包围了燕军,甚至右翼平安、吴杰所部精骑,绕后击溃了燕军最薄弱的后方,由宁王系的降将房宽、刘才所统领的后军步卒。 但就在己方的右翼精骑进行大范围绕后的同时,燕王朱棣抓住了右翼战线拉长,填线步兵大阵阵型厚度变得薄弱的机会,下令由忠义卫、三千营组成的七千铁骑,撕裂右翼冲杀了出来。 燕王朱棣直接把全部燕军交给了张玉指挥,朱棣本人和朱高煦率领七千骑进行深远的大迂回包抄,绕了十余里来到自己的后军,击溃了盛庸和徐辉祖,随后顺风点火,直捣自己的中军大纛。 那时,自己不得已召回了前军的瞿能父子、俞通渊、陈晖等将,只要自己顶住这一波,那么不仅是孤军在外的朱棣七千骑,就连张玉所指挥的数万燕军,在自己四十万大军的绝对优势兵力面前,也将被碾为齑粉。 就在这个把燕军逼到了绝地的时刻,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长槊重甲,一马当先,于万军从中亲手阵斩了素有“勇冠三军”之名的南军大都督瞿能。 其子瞿陶、瞿郁自负勇力,上前为父报仇,朱高煦以一敌二将其全部挑落马下,瞿能部大骇,士气彻底崩溃,朱高煦率领数千燕军重甲骑兵直冲自己被数万人守卫的中军大纛。 《史记》项羽二十八骑破千军,《三国志》关羽万军从中斩颜良,所谓当世第一猛将,莫过于此。 最后朱高煦见无法斩将夺旗,便摘下了满是血污的面甲,冲数十步外的自己,露出了同样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李景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惊醒过来。 “曹公子?” 姜星火的话语,把李景隆从回忆中唤醒回来。 李景隆神色有些失态,他勉强笑道:“没事,燕校尉只是负责抓人的,你喝多了胡言乱语罢了,权当是听故事的,当不得真。” 姜星火听了这话,才略微放心下来,也是,这种预测未来的事情 大概,或许,不会有人当真了? 不会,不会。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说道。 “姜郎,我听高羽说你日日给他授课,如今你刑期将近,待会不如让我也听听。” 第四十二章 朱高炽的质疑 诏狱密室。 今日摆了五个椅子,不光是一直站着的纪纲有了个座,还加了把制式不同的宽椅子,用来给身宽体胖的朱高炽坐。 两名文吏早已化开了墨,端了笔砚,放在桌上备好。 “陛下请。”纪纲躬身道。 朱棣在纪纲的陪同下,当先进入密室,但他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双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缘,站在了那里。 朱高炽则是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从椅子后挪到椅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将两只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紧。 如此,才算是彻底落座。 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密室之内点了十余盏亮黄色的油灯,四壁上挂满了大幅的刑具图,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面北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画像,画中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赤色龙袍,脸上没有笑容,眉眼间颇有英气,赫然便是他的爷爷、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 朱高炽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炽记得很清楚,纵横人间无敌的父皇朱棣,其实是有心魔的。 这个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难起兵以来,燕王府中就不再摆设朱元璋的画像。 因为朱棣曾亲口对朱高炽说,无数次梦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马鞭抽打,骂她出来朱棣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梦里,亦是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被徐达大将军和常遇春将军一左一右,亲手押着。 朱棣不敢动,也动不了,只能勉强侧过脸去,看着生母受苦。 那种感觉,让朱棣害怕极了,便让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画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场盛大的水陆法会,依旧不管用。 最后的解决办法,竟然是朱高煦执着长槊守在朱棣门前,对朱棣说。 “俺们爷俩一起干了这造反的勾当,无论胜败,都是万古不易的贼了,还怕爷爷干卵?老头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护的你周全,爷爷来了俺也不认!” 如此,大约是跟杀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迟敬德、秦叔宝当门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后也就渐渐不做这噩梦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炽的心思,他走了两步,来到好大儿的身后,一边给朱高炽捏肩,一边说道:“该来的躲不掉,便是你爷爷真的在地下等着朕,朕也早晚要面对,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绩,如唐太宗那般,想来你爷爷也说不出什么如今遇到了姜星火,却觉得或许真的在非开国之君里,能超过唐宗汉武这两位了。” 朱高炽的肩头缩了一下,被朱棣强有力的大手给扳了回来,也不再试图挣脱,而是有些怀疑地问道:“姜星火真的有这么神异?” 朱棣诧然,旋即笑了笑道:“没有亲耳聆听过,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听了姜星火一节课,王朝周期律没研究明白,现在倒是天天在寺里闭关,不知道参悟什么呢。” 饶是举了道衍大师的例子,朱高炽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说别的,便是你身边那群智囊,杨荣、杨士奇、解缙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改革两税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觉得这已经是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对不对?” 朱高炽点了点头,反问道:“父皇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朕当然没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让你想了。”朱棣理所当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说,“你信不信,姜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土地兼并的?” 朱高炽倒也诚实,他追随自己的本心,摇了摇头。 “我不信”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心理,凭什么大明帝国最聪明的一拨文官都没想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一个身处诏狱的死囚,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最厉害的这一拨青年才俊,寒窗苦读十余年考中的进士,学的经史子集,都白学了? 再怎么说,就算姜星火同样聪颖过人,可换句最难听的话说,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 杨荣、杨士奇、解缙,三个大才子,还顶不上一个姜星火? 朱高炽心里暗暗摇头,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结论。 只不过,朱高炽也不好当面接着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随后便不言语了。 同时,朱高炽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想过,姜星火的解决办法更胜一筹的这个可能性。 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瞬间就消失在了脑海中。 忽然,朱高炽觉得按在他肩头上的手停了下来,而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从面前密室西侧由一组复杂的陶器与瓷器组成的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上次我们讲到了王朝周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土地兼并与人口增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这是导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历朝历代的有识之士,无不在努力探索适应时代变化发展的土地制度,意图减缓土地兼并的速度,稳定税基延长王朝寿命。” “因此王朝前中后期的土地制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 “那么高羽,你认为当前的大明王朝,应该如何做,才能解决或抑制土地兼并,缓解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炽闻言,顿时正襟危坐了起来。 而他的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出现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没办法,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朱高煦面对先生的问题,基本上就是这一句固定答复。 这句话对老师的杀伤力着实太大,甚至有个老先生被气晕了过去,后来导致朱棣不得不单独给朱高煦请先生。 而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却像是变了个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起了姜星火的问题。 第四十三章 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 “上节课,俺记得姜先生讲过,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俺当时就总觉得人地矛盾这回事,还是要往生产力这上面靠,才能想出来说法。” “俺脑子笨,一开始也着实没想明白人地矛盾跟生产力有啥关系,但是俺在诏狱里闲的就剩时间多了啊!后来躺着慢慢琢磨,忽然就感觉明白一点了。” “其实人地矛盾,按照俺的理解,不是丁口增长的多了,地不够用养不起人。俺大江南北都走过,亲眼见了这天底下能种的地,抛荒的地多得是,最不济,有那么多山沟也能种梯田。” “问题的根子不在土地上,而是种地的人种植的粮食,有的不在自己手里,甚至压根就不属于自己,所以才有人地矛盾。” “这么一想,俺就明白了!” 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就是农夫跟地主的矛盾!” 朱高煦觑见姜星火面露赞许,便继续大着胆子说。 “种植粮食的能力就算现在没法进步,可姜先生说的‘生产关系’是可以进步的啊,也就是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俺觉得生产关系的这三个方面,只要照着大明的实际形式好好地改一改,就可以缓解人地矛盾了。” 随后,朱高煦面露歉色。 “至于怎么改,俺就想不出来了。” 朱高煦话音落下,密室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朱高炽被震惊了半晌,方才声音颤抖地扭头对身后的朱棣问道。 “父皇,这,这,这还是二弟吗?” 要知道,以前自家二弟上学堂的时候,那可是人见狗嫌,对先生教的任何东西都嗤之以鼻。 等长大了,更是只知道舞枪弄棒好勇斗狠,对于治理一国一地要学习的那些知识,完全都不感兴趣。 而如今,在诏狱仅仅待了个把月,便已经能从极为深刻的层次理解国家大政方针制定的本质了,甚至依照逻辑条理清晰地把土地政策的改革方向,给点了出来! 这是多少在官场厮混了一辈子的高级官员,都未曾拥有的能力?! 朱高炽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 这时候,朱高炽内心的质疑,开始了一丝动摇。 能把脑子里只长肌肉的二弟朱高煦,在个把月内就调教成这样,而且还传授了如此含义幽微深邃的《国运论》。 恐怕这个姜星火,真的能提出更好、更完美的土地制度政策。 朱棣双手搭在椅子后背上,脸色很平静。 朱棣听完了朱高煦带着颤音的疑问,并未表露任何情绪,而是平静地解释道。 “这就是为什么朕如此重视姜星火,要亲自带着忠义卫大搜南京城。” “一方面,姜星火的讲授的《国运论》,决不可为世人知晓。” “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找到姜星火,然后让你亲耳听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朱高炽一时有些惶恐地说道:“父皇”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多说,朕心头自有计较,接着听下去。” 父子两人的对话,并没有被文吏记录下来,而斜签着屁股坐在最外侧的纪纲,则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看来,陛下同样重视大皇子殿下啊。”纪纲心头暗暗想道。 “高羽,你回答的很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从不吝啬于对学生进步的表扬,更何况,他回答的确实不错。 而两人身边的李景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亦是跟见了鬼一样。 等等,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双猛将朱高煦吗? 什么时候成文绉绉的秀才了? 而且,虽然有的名词是李景隆第一次接触,但李景隆却听得很入迷,甚至细细地琢磨起了其中诸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含义。 李景隆是个博学的,越琢磨越觉得入迷,琢磨了半晌,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李景隆忽然明白,朱棣为何如此相信姜星火说的那些,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的话语了。 如果不是姜星火能讲出这般微言大义的理论,有这个作为取信于朱棣的前提,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 而且,李景隆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朱棣安排他进入诏狱当耳目,李景隆觉得朱棣小题大做,而且就是在暗戳戳地整治他,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 但随着朱高煦的这一番话,李景隆忽然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不仅能学到一门全新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朱棣面前起到非是“曹国公”这个身份所起到的作用,如果姜星火被杀人灭口,他也会跟着倒霉;但如果姜星火的这套东西得到重视和应用,李景隆无异是会受益匪浅的。 故此,李景隆精神一振,等待着姜星火的解读。 朱高煦亦是非常恭谨地坐着,等着姜星火的指点。 “正如你所说,所谓的土地制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生产关系在土地上的体现。” “还是那三句话,也就是生产关系三要素。” “第一,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 “第二,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是两者一体,还是互为主奴,亦或是雇主和佃农。” “第三,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自秦代以后,没有发生变革性的农业革命,也就是生产力没有巨大变化历朝历代,改革土地制度,缓解人地矛盾,继而稳定王朝税基来维持王朝寿命的延续,都是从生产关系的这三点来出发的。” 姜星火顿了顿,见两人听得都很认真,便继续说道。 “我想问问你们俩,依照现在大明的实际情况来看,你们是如何理解这三点的?” “而你们理解现在的这三点,与过去唐宋元三朝时期的这三点,又有何具体区别?”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依次捋下去,你们才能真正理解唐宋元至今的所有土地制度改革。” 第四十四章 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 “这”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关于现在大明的土地制度,他倒是真不甚了解。 而知识渊博的李景隆,适时地接过话来,扮演好了朱棣交给他的捧哏角色。 “太祖高皇帝开国鼎业,定下的是继承自宋元的土地制度,也就是两田制。” “大明的土地性质被分为官田和私田两种,其中官田约120余万顷,大概占七分之一,私田约720余万顷,占七分之六,总体上是民田多官田少的格局。” 李景隆顿了顿,复又说道:“官田的主要来源,其一是继承自元朝的官田,其二是对平定地方割据势力时籍没的田产譬如平伪吴王张士诚的时候,便尽籍伪吴权贵所有田产划为官田。苏、松、嘉、湖地区的恶富民豪,大多也因连坐罪,被没收了田产。” 所谓恶富民豪,嗯,其实就是自宋末传承至元末盘踞在苏、松、嘉、湖等府的本地士大夫家族。 “官田中除了皇室、藩王、勋贵等田产,还有屯田,分为军屯、商屯、民屯,后两者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全国各地的军屯,太祖高皇帝规定每亩收租一斗,其他的便用于卫所官军俸粮生活。” “私田则由鱼鳞册统计,分总图和分图两种。分图以里甲为单位,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乡为单位的总图,每十年更新一次。” 李景隆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按第一点,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来算的话大明的官田属于国家所有,分给皇室、藩王、勋贵、军队使用,而私田则属于农夫或地主。” “第二点,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则是地主与佃农,以及自耕农,两者皆有。第三点粮食最终归谁分配,也根据第二点而产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说的很详细,显然是个有知识的公子哥,并非是单纯的秦淮飘客。 而朱高煦此时,显然对李景隆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观。 朱高煦心道:“没想到李景隆打仗不行,其他的东西倒是懂得还不少。” “你说的很好,那我接下来按朝代的区别,简要讲讲唐朝、宋朝、元朝的这三点,你们听一听,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由此来理解土地制度的演进。” 姜星火缓缓说道:“唐朝初期,关陇军功贵族集团,继承了自西魏、北周、大隋以来的均田制,适应隋末战乱后人口锐减的情况;唐朝中后期,安史之乱导致藩镇做大,为了减少百姓负担同时也是为了高效收税,进行了两税制改革总体来说,唐朝的土地制度是由国家所有,逐步过渡到地主与自耕农所有,最后过度到大地主所有,税收制度也随着土地制度的改变而改变。” “到了宋代,由于宽松的经济政策,不抑制私人土地兼并,因此国家所有的土地大幅减少,土地制度基本以地主所有为主,自耕农所有为辅。” “而正是因为土地制度的原因,地主会竭尽全力进行土地兼并,必然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 “所以王安石实行了青苗法,试图从‘生产资料’方面补助自耕农,抑制土地兼并。” “但是很可惜,王安石面对的是整个地主阶层的反对,哪怕王安石不敢改变‘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的相互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这两个点,但触碰地主阶层利益的改革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至于元代,元代在土地制度上实行两田制,税收制度上实行包税制,满足了蒙古贵族阶层利益后,任由汉人士大夫地主对百姓敲骨吸髓,根本不去触碰地主阶层利益,而最终被压榨的自耕农阶层大片失去土地,必然会起义,没什么好说的。”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 “所以,纵观近千年以来历朝历代的土地制度演进,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规律。” “土地制度(即土地所有性质)决定了税收制度,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了王朝税基,以农业税为主的税基规模决定了王朝寿命。” 姜星火没有拿出举例的是,未来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 那是一个在王朝末期神奇地跳出以上规律的存在。 原因也很简单,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演进,导致农业王朝的经验规律失效。 或者说,规律没有失效,还是关税厘金等税基的扩大延续了清王朝的寿命,只不过关税厘金与土地所有制无关了,因此不由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 朱高煦此时方才领悟,他振奋地说道。 “所以说,只要用土地制度控制地主阶层不要占比过大,就能延续大明王朝的寿命!” 李景隆闻言,一时语塞。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跟你只要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一样,这不是废话吗? 地主阶层进行土地兼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跟人无关。 相反,一个佃农翻身成为了小地主,他进行土地兼并会比原本的地主更加勤奋、疯狂。 而隔壁的朱高炽,显然比李景隆对于治国理政方面更为敏感一些,他清晰地认知到了,姜星火说的绝对不是废话! “土地决定税收! 比例决定税基! 税基决定寿命!” 听到这一席入木三分的规律总结,对于主抓大明国政的朱高炽来说,简直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水,从头舒爽到胃。 朱高炽心头有些震惊,他之前设想过姜星火的才能极限。 却没想到,姜星火短短一席话,就已经触碰到了他设想的极限。 姜星火竟然是这般大才,能把千年以来的土地制度与税收制度之间的根由,鞭辟入里地阐释出规律。 这是他认为的难得的贤臣才子杨荣、杨士奇等人都办不到的事! 朱高炽回头抓着朱棣的袖子,高兴地说道:“恭喜父皇,得如此惊世大才!” 朱棣矜持地微微一笑,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说道。 “这才哪到哪听着,既然姜星火已经总结出了土地制度决定王朝寿命的规律,那么他一定会提出破解之道的。” 第四十五章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那么到底如何通过改变大明的土地制度,进而控制地主阶层的比例,稳定大明的税基呢?” 李景隆的灵魂疑问脱口,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 姜星火微微一笑,反问道:“刚才你说了大明的土地制度是官田私田并行的两田制,那么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呢?须知道,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徭役制度,三者是分不开的。” 李景隆稍楞了一下,旋即自信地说道:“赋税制度自然是两税制,分夏秋两季缴纳。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次年二月,基本上是夏征麦,秋征米。” “税率方面,太祖高皇帝规定:官田每亩税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当然了实际操作中也有差别,如江南地区田赋一般较重一些,一方面是抑制江南地主阶层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江南也确实富庶,是赋税大头。” “至于徭役,分为里甲和杂役两种。” “里甲,是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方法是‘岁役里长一人’,即由这位里长带领一甲十户应役,为期一年,职责主要有管理本乡的人丁事产,协助衙门维护地方治安,以及到各级衙门听候调遣。” “杂役,则按服役对象可分为京役、府役、县役、王府役,按服役性质可分为官厅差遣之役、征解税粮之役、仓库之役、驿递之役、刑狱之役、土木之役等等。” 姜星火静静地等着他说完,等全部说完后,姜星火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绝不是拍脑袋决策,我们现在不妨换个角度设想。” “那你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自耕农,你每年在完成给朝廷交税方面,不愿意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墙内外的几人陷入了思索。 而密室内的朱高炽,眼眸内则是异彩连连。 “换个角度设想姜星火的这个法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提法,父皇,您觉得如果您是个自耕农,给朝廷交税不愿意面对什么?” “自然是徭役,赋税已经不算高了。” 朱棣的回答干脆利落,朱棣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他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是不晓得底层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无限制地驱使自耕农服徭役来折磨人,借此索取好处。 但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朝廷不可能给县级衙门雇佣大量的正式人手,朝廷压根就没有这个钱。 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全年都需要的,只是在特定时间才需要人手来完成。 譬如,在夏秋两季征解税粮需要的解户、贴解户、巡拦、书手,这只有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惯例需要,平常不可能养着这么多人。 再譬如,冬日里需要的民夫、柴夫,春天江河解冻时需要的闸夫、坝夫、浅夫,更是特定季节需要的少量人手,有时候甚至在特定季节都不需要,比如冬天暖和柴火充足,亦或是春天融雪太少,堤坝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守护。 综合以上种种,白嫖自耕农其实是当下朝廷的政策最优解。 朱高炽补充道:“除了徭役,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税收缴纳的粮食,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大斗进小斗出,大秤进小秤出,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粮仓失火、粮食成色不合格等等龌龊手段,往往使自耕农负担比预期外多得多的实际赋税,这些差额,都被地方的贪官污吏与地主联手瓜分了。” 朱高炽觑着朱棣脸色,补充道:“朝廷根本就管不了,靠杀人都解决不了。” 而随着密室内的朱高炽得出结论,墙外的李景隆也得出了相差无几的答案。 李景隆答道:“当先的便是徭役,这是个顶折磨人的,很容易耽误农事;其次是缴纳的粮食,也容易被做手脚,自耕农是没能力伸冤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便是耕牛和种子这些,自家置办不起,青黄不接或者运气不好的时候,得向地主贷。” “你说的都对。” 姜星火予以肯定,旋即说道:“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有个原则叫‘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解决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便在于你说的三点。” “正是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阻碍了自耕农向朝廷交税。” “也正是这三点,成为了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主要手段,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李景隆忽然若有所悟。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开窍了,是真的开窍了。 李景隆奋然击节道:“所以只要从这三点入手,就可以合理地设计出新的土地与税收制度,进而抑制地主阶层的比例,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说出这些话,李景隆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景隆似乎明白,朱高煦是怎么突然变聪明得了。 姜星火,真是个天生适合教书的! 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引导到了正确的答案上。 而且,这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指导下独立想出来的,而不是姜星火硬塞给他的。 密室中。 朱高炽狠狠地一拍扶手,胖胖的手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变得有些发紫。 但朱高炽丝毫不觉得,似乎一下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兴奋。 朱高炽另一只手,又拍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方才让他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 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纪纲眼疾手快扶他起来。 “父皇,儿臣原以为杨荣、杨士奇,便是世间顶级的文臣了,再往上,便是如道衍大师那般谋圣的存在可今日听了姜先生一席话,方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儿臣之前坐井观天了!”朱高炽转身对朱棣极为郑重地说道。 朱棣闻言,听了朱高炽对姜星火改了称呼,笑吟吟地负手问道。 “所以,你信了?相信朕之前说,姜星火一定会有更好的对策?” “信了!” 朱高炽惭愧低头,说道:“姜先生从历代王朝土地制度演进现象,归纳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的规律。又基于这个规律,根据现在大明自耕农在交税和土地兼并面临的问题,引导李景隆归纳出了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 “最后,针对徭役、粮食、耕牛种子这三点,自然可以提出最合理的解决对策。” “而如此一番清晰地推导逻辑下来,便是儿臣这般庸才,都能斗胆设想出几条来,何况姜先生这般绝世之才?” “儿臣真的很期待,姜先生到底如何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为大明王朝制定新的土地政策,缓解地主阶层与自耕农的矛盾!” 朱高炽长揖到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恭喜父皇!能得姜先生指点,我大明必定国祚绵延!” 朱棣闻言,亦是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到尽兴,方才指着墙壁说。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姜先生的神策!” 第四十六章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姜星火略微沉吟,旋即在树下缓缓说道。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我们先讲针对第一点的土地与税收制度方面的解决对策。”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身旁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竖起了耳朵,就连密室内的朱棣和朱高炽,也精神振作,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自然知晓民心与徭役之间的厉害关系,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大明帝国因为徭役过重而导致动乱! 当年秦始皇修建长城以防外族入侵,最大的依仗其实便是大秦通过统一战争获得的廉价人力,可以通过严刑峻法和强悍的秦军来压制六国役夫,无节制的挥霍民力。 但大秦统一六国后还没有完全实现‘彻底修完所有长城’这个目标,便在戍卒叫函谷举中,变成了一片焦土。 国家制度反倒被大汉所继承,而作为开创者的大秦最终落得亡国的结局。 而在大汉之后,华夏历史上再次统一的强大的帝国——隋王朝,同样也是因为滥用民力,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把渴望安定的民心彻底煮沸,葬送了自己。 如今大明虽然国力蒸蒸日上,但若想要做到像大秦那般无敌、大隋那般国富,却还差得太远 所以众人都很期待,姜星火能给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徭役问题? “对于一个自耕农来讲,没有报酬自带伙食去服徭役耽误农事固然是一方面,但服徭役期间受人奴役被人敲诈勒索,甚至会因官吏认定服徭役不合格而赔钱赔到倾家荡产乃至因无法顾家而导致家中妻女被人欺辱,这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众人闻言有些默然,这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确实是底层自耕农面临的事实。 徭役,十倍苦于赋税! 可是姜星火直白地戳穿这个事实后,却并没有开口讲出他的解决对策,反而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有徭役这种东西?” 树下的朱高煦闻言,顿时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有徭役?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徭役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之久,久到祖祖辈辈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不会被人问为什么一样给官府服徭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哪里又有什么为什么呢? “自然是官府人手不足,需要各种役夫来完成所需要完成的事情。”旁边的李景隆理直气壮地答道。 姜星火蹙紧了眉,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官府人手不足呢,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雇佣吗?” 听着这话,李景隆有些张口结舌。 当然不是无人可雇! 相反,是因为官府不想也出不起雇人的钱。 可这个话,总不好直接说出口的,反正李景隆是说不出口。 但朱高煦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径直说道。 “就是朝廷不想花钱呗。” 今天的姜星火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想直接给出他们答案,而是刨根问底地问道。 “到底是朝廷不想花钱,还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李景隆游移不定之时,依然是朱高煦干脆答道。 “定然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给‘徭役’下一个定义?” 姜星火看着依旧低头不语的李景隆,缓缓说道。 “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而从成本考虑,地方政府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无偿征召自耕农。” “所以徭役的本质,其实一笔经济账。” 姜星火做了总结后,不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而是极为笃定地继续讲着。 他站起身来,语气犹如金石,掷地有声!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李景隆长久沉默,此时突然抬头疾声问道。 “如此,何解?” 李景隆面对姜星火戳破基层治理那一层窗户纸的问题不愿意回答,是因为他知道朱棣就在一墙之隔听着,他不想伤朱棣的脸面。 而眼下,李景隆不知是否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南军拉壮丁作辅兵民夫时,山东淮北十室九空的惨状,竟是丝毫不顾自己刚刚顾虑的那些小心思了。 李景隆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愤恨的味道,至于是否是恨朱棣,就不得而知了。 以至于,李景隆竟是振衫奋起,本来三人树下围坐的姿态,此时两人已经起身而对。 “朝廷没有这个钱,地方官府不愿意花这个钱,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不苦一苦百姓,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就仿佛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一样。 姜星火霍然一把抓住了李景隆的衣领,两人几乎是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他上次穿越时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惨状。 那是一个“盛世”。 姜星火有幸成为了盛世子民。 他成了一个五口之家的顶梁柱,他破旧的衣衫上打满了垒得密密麻麻的烂补丁,即便这样,他家里最小的女娃八九岁了,依旧只能跟两个姊妹轮着穿一条裤子。 他和干瘪瘦小的婆娘在深山中开了一小块梯田,靠着种土豆挖野菜土里刨食,每日一家人只能吃一顿饭。 甚至姜星火连利用自己的知识外出求职的可能都没有,因为食物根本储蓄不够在保证家人维生的同时,他走出数百里山路到县城。 而即便是这种日子,也没能持久。 当年大旱,姜星火又被官差拉了壮丁,给返程的西洋使团当纤夫。 一群麻木的纤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拉着奢华宽敞的大船。 朝廷送给西洋使团的礼品过多,很多猪和家禽在路上碰撞而死,于是西洋人就将这些已经发臭的动物从船上扔了下去。 而饿的眼珠子都绿了的姜星火,就跟纤夫们疯了一样跳下水,马上把这些死动物捞起来,吃掉。 根本顾不上是否有细菌和疾病。 因为如果不吃,以每日微薄的粮食供给和高强度体力劳动,压根熬不过两三天就要毙命。 到了城池附近,姜星火甚至看到了很多如同放江灯一样用木盆盛着的弃婴,顺江而下,浩浩汤汤。 姜星火不是没想过改变命运,他作为大学讲师不仅懂英语,也懂一些日常的西班牙语,所以他拼命地想接近船上的西洋人。 然而,监工的官差上去就是一顿沾了江水的皮鞭,打的姜星火差点死去,普通人在徭役服徭役的过程里毫无尊严可言。 而官差们的一点残羹剩饭,同样都能引起纤夫们的哄抢。 纤夫们必须跪地磕头,甚至给官差舔腚,才能获得吃剩饭的权力。 最终,当姜星火得到了西洋人赏识,拿着钱财回到那个破旧的茅草屋时。 姜星火看到了一个四肢干瘪但肚子鼓胀的疯婆娘,还有三具被她护在身下腐烂发臭的女尸。 画面消散,回到眼前。 姜星火看着李景隆,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第四十七章 摊役入亩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朱高炽瘫坐在椅子上,他张大了嘴,呼吸有些急促,被脂肪堆积成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在来听姜星火讲课之前,朱棣告诉他,他一定会受到极大的震惊,因为无论是朱棣自己,还是黑衣宰相道衍,都被姜星火的智谋和见识狠狠地震惊了。 然而,当时朱高炽却觉得,父皇言过其实了。 姜星火的才学,仅仅通过短暂地旁听,朱高炽便认为一定是大才。 但这不足以震惊他,因为朱高炽见过太多的文人大才。 哪怕杨士奇、杨荣这些未来的谋国辅臣不如姜星火,但也只是不如,而非天差地别。 可随着姜星火抽丝剥茧地根据“生产力三要素”梳理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 继而根据这三个决定,提出了以自耕农的视角换位思考后,朱高炽才彻底动容。 而随着那句“制定政策要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朱高炽更是激动万分,这句话,让他恨不得马上当做自己毕生的座右铭。 毕竟他是未来的大明仁宗皇帝啊! 史笔如铁,盖棺定论的着“仁”之一字,绝非虚言。 到了姜星火提出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三个因素,制定解决土地与税收方案时,在朱高炽的心中,姜星火的才能已经远超杨士奇、杨荣了。 而姜星火,又进一步地刨根问底出了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徭役是一笔经济账。 最终,当姜星火那句“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怒吼发出时。 朱高炽彻底震撼,继而恍然大悟。 既然是经济账,那为什么只能用“苦一苦百姓”的方式解决呢? 一个答案, 一个终极答案, 隔着一层窗户纸, 摆在了朱高炽的面前。 墙内。 “姜先生,曹公子,都坐下罢。” 朱高煦见两人相持,连忙出声劝道。 没人理他。 朱高煦也是个倔脾气,站起身来竟是高了两人整整一头,然后这位九尺巨汉一手一个,跟摁萝卜一样把两人摁在了地上。 李景隆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拧着脖子问道。 “不苦一苦百姓?你说有什么办法?!” 此时,李景隆已经不仅仅是演戏给朱棣听了。 而是他真的既生气,又内疚,又想知道这个解决答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个人在午夜梦回时,都有自己的梦魇。 譬如刚刚朱高炽所提的,朱元璋画像之于朱棣。 又譬如德州城下被慌不择路的李景隆策马踩死的一个无名少年。 那是他兵败后刚刚招募作为亲兵的部下,原本在济水上讨生活的少年渔家子。 李景隆已经不记得少年叫什么了,只记得少年无聊时唱的渔歌,荒腔走板而又分外难听。 对面,姜星火被大胡子朱高煦摁着,犹如受伤的野兽般,喘息了良久方才恢复了正常,眸子里还是满眼血丝。 还好,他终于不太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嗬嗬” 姜星火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抹了把脸开口短促说道。 “徭役,说白了就是地方官府雇人办事的成本高于无偿征召自耕农!” “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我讲的《国运论》明明白白告诉你,无偿徭役,就是在损害国运,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砰!” 密室里朱高炽以朱棣难以想象的姿态弹起身来,特意拿来的宽椅子倒在地上。 而朱棣,扶住了儿子的同时,却有些失魂落魄。 所有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无偿徭役,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这两句极简短,而又极精辟的话语,让朱棣心神一时失守。 朱高炽看了朱棣一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父皇,姜星火说得对,这世间的事,不会永远没有代价。” 朱棣闭目沉思了片刻,最终摇头。 “朕不否认姜星火说的道理是极对的,目光固然要放长远些,要为将来打算——可现在,老大,你和朕必须保证大明的稳定。不能取消无偿徭役,不然哪怕是下西洋,也赚不回这个钱。” “我们要改,不能再等了,不能给儿孙留下这个解决不了的烂摊子。”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棣笼着手,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朕都愿意支持,但不是现在朕问你国家有没有钱,能不能迁都北平,能不能修永乐大典,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 “——不是现在。” “儿臣知道。”朱高炽点了点头,继续道,“父皇是聪明人,不需要儿臣赘述,但是”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朱棣道。 “父皇要做超越唐宗汉武的千古一帝,要远迈汉唐,那便不能谋一世而不谋万世。” “不谋一世何以谋万世?”朱棣蹙眉叹道,“非是朕不想取消无偿徭役,可是取消了,大明就要乱套啊。” 朱高炽面色平静地说道。 “父皇错了。” “为何?”朱棣反而舒展开了眉头。 朱高炽认真说道:“父皇,儿臣想到了姜星火答案大明今日,可谋一世,亦可谋万世。” “姜星火的答案是什么?” 墙外,彻底冷静下来的姜星火用他那充满了理智色彩的语调,继续说道。 “如果国家无偿征召自耕农的经济利益,小于新政策的经济利益,那么国家自然会选择新政策。” “更何况,国家不是商铺,不仅要考虑经济利益,也要考虑社会利益。” “而我的对策,不仅在经济利益上,可以让国家取消无偿征召自耕农服徭役;在社会利益上,同样能让百姓更加安定踏实。” 不待两人询问,姜星火直言道。 “所以我的对策就是,摊役入亩!” “也就是,国家每年所需徭役的钱,折算出来,摊到全国的每一亩地上,无论地主还是自耕农人人平等,作为赋税的一部分收取!” “从此,就可以永远取消徭役!” 第四十八章 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无比震撼! 隔壁的朱棣,被这个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对策给深深的震撼住了。 良久过后。 朱棣才长吁口气,感慨道:“朕虽然知晓姜星火才学渊博,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提常人之不敢提,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便如诗仙李白天马行空的风格之于唐诗一般。” “可无论是从种种民生现象归纳出原理,还是用原理抽茧剥丝地提出解决政策,却偏偏是有理有据,令人深深折服!” 而身旁穿着皇子燕牟的朱高炽则是安静地听完后,同样深深感慨。 “摊役入亩,姜星火真圣人再世!” “如此一来大明江山必然稳固,绝不虞有如暴秦暴隋般亡国之虞!” “更何况,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其实变相地把大头摊到了地主阶层头上,在国家获得远超无偿徭役的经济和社会利益后,更是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朱高炽转头郑重地问朱棣,“既可谋一世也可谋万世的法子有了,父皇敢用吗?” 朱棣负手,看着密室的天花板只是冷笑。 “大明开国,定下重课江南赋税,苏、松、嘉、湖诸府恶富民豪群起反抗,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人头滚滚。” “如今” “朕刀也未尝不利!” 而朱棣,则直接下旨。 “着大皇子朱高炽听旨,免跪。” “儿臣在!”朱高炽正色,微微躬身。 朱棣面色沉着,他简短地说道。 “即日起,准备一套方案,以苏、松、嘉、湖诸府为试点,推行摊役入亩。” “待落实后,敢有违抗阻挠阳奉阴违者,杀无赦!” 朱高炽神情振奋,大声说道。 “儿臣领命!” 一直默默地站在几人身后倾听的纪纲,此时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恍惚间,纪纲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朱棣御笔掷下,无数江南学阀士绅被诛三族、诛九族乃至诛十族那家破人亡的场景。 朱棣,从来都不是善人! 朱棣是一代枭雄! 朱棣,是一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帝王! 他要杀谁,便能让你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纪纲不禁为那些倒霉蛋儿默哀起来,他们,恐怕很快成了朱棣案桌上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罪证里,最不值钱的那一部分? 一墙之隔。 同样彻底震撼! 李景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竟是如此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能少死多少人命啊!”朱高煦亦是喟叹,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战场上冷血无情,是他作为职业军人的本能,但不意味着他没有同情心。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姜星火所谓的“摊役入亩”,其实便是来自于170年后的张居正改革的“一条鞭法”,只不过是打击士绅升级版罢了。 张居正的法子即每一州县每年需要的力役,由官府从所收的税款中出钱来雇募,不再无偿调发平民。 并且把明初以来分别征收的田赋和力役,即把多种多样的力役,包括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合并为一,总编为一条,并入田赋的夏秋两税一起征收。 总编为一条,故称“一条鞭法”。 自张居正改革起,大明一扫嘉靖朝以来江河日下的颓势,宛如重症病人被下了一剂猛药,登时便起死回生。 百姓不再受繁重的徭役折磨,虽然多收了代替徭役的赋税,但大明财政情况反而急速改善,而民心更是一振,无人不称赞张阁老的好。 至于在张居正改革后,万历否定张居正其人,却不废除其政。 便是所有事情都要追本溯源地看,从来就没有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没有张居正的前十年储备的国力,哪有万历中兴?哪有花钱如泄洪的万历三大征? 就凭张居正废了无偿徭役,张居正别说坐32抬大轿,就是坐64抬,都是应该的。 ——因为抬轿子的是人。 而且,张居正既然能废了无偿徭役,也就别觉得很多压迫百姓的事情是不可能废除的。 徭役不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亘古不变的。 如果有,那就是人民万岁。 李景隆忽然看着姜星火,起身长揖在地。 “姜郎不,姜先生,学生受教了。” 姜星火见状怔了怔,慌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姜星火苦笑说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与你发火的,只是你那句苦一苦百姓,委实是让我登时便心头火起,愤恨不已实不相瞒,我是吃过苦的。” 李景隆点头,姜星火复又说道:“我不是仇富,见你出身朱门便冲你发火。这世上压根也没有生来公平这回事,如果有,你父辈跟着太祖高皇帝开国,岂不是白流血白立功了?” 李景隆连称惭愧,等提及父辈一事,更是有些失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世英雄的老爹,觉得自己给他老人家丢脸了。 姜星火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地多。 “给你们讲课,我其实是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的。”姜星火坦然道,“我有自己赴死的理由,但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东西。” “高羽。” “姜先生。”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 “谢谢你这些日子在诏狱的照顾,我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狱卒定然是会欺辱我的也不见得是故意,可在监狱里有几个囚犯不被欺辱的呢?” “正是因为你,我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在诏狱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很感激,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在行刑之期前,我会尽量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捋清楚,教给你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如果你将来出狱了,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伯封侯,那么请伱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写给皇帝,亦或是出本书传播天下署你的名便是了,你请我讲课是花了钱的,我也不需要身后名。” “哪怕能让如我这般吃过苦的平头百姓,能有一个两个过得比没有我的世界好一点,我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我不为其他。”姜星火最后诚恳言道:“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第四十九章 晋侯惰玉,见讥无后 车马辚辚,碾过聚宝门外青石板路的缝隙,几点泥浆溅了出来,崩到路边小孩手里新买的糖人纸衣上。 小孩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可眼瞅着骑卒们的高头大马,却硬是憋了回去。 “马和!” 坐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的朱棣,醒来后单手撑着窗帘冲外面唤道。 然而出现的却是随侍在一旁的纪纲,纪纲拉着缰绳轻声解释道:“陛下,马和去福建了。” 朱棣揉了揉眉心,却是自己夏日小憩得有点迷糊了。 前阵子,马和就被朱棣派去了福建船厂,准备大规模建造远洋海船,同时请动了保定侯孟善这位洪武元勋兼亚圣孟子的五十五代孙,去负责坐镇重启元代的广州、泉州、宁波等市舶司。 朱棣一声令下,大明的国家机器已经为下西洋做好了全面准备,这种准备自然不止是国内的造船和市舶司等事情,也包括了大明重启远洋朝贡体系前的对外放风。 朱棣陆续派太监马彬为主使出使爪哇国,并诏谕苏门答腊、西洋琐里等国;遣太监李兴等出使暹罗;遣太监尹庆奉使诏谕满剌加、柯枝等国。 这种出使,无疑是带着刺探情报了解风土人情的目的,也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先礼后兵嘛。 在他身旁的朱高炽也醒了过来,略带遗憾地说道:“姜先生还没有讲完这节课,针对粮食的第二点和针对耕牛与种子的第三点,都只能明天去听了。” “一口气自然是讲不完这些的。” 朱棣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今天虽然没听完全部的对策,但已经收获良多了。 而且说实话,今天也没少讲了,足够朱棣好好地消化吸收一阵子。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了看,疑惑地问道。 “父皇是要去道衍大师那里吗?”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老和尚待在大天界寺里好几日没动静了,既然他不寻朕,朕今天便去寻他,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聊完了父子之间的闲话,朱棣便坐直身子,这是正经君臣奏对的态度了。 “诸藩那里什么反应?如有变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做好准备方案了吗?” 朱高炽这个大皇子,作为实际上主持内阁工作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才是永乐内阁的第一任首辅。 虽然朱高炽并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但仅仅是分流和建议两项权力,就已经在事实上切割走了一部分皇权。 在朱棣并非全知的情况下,朱高炽可以选择让什么奏折来到朱棣面前,什么奏折不出现朱棣的视野里。 当然,朱棣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且不止一种,第一种便是由道衍负责的燕军旧情报系统,覆盖了整个大明北方乃至漠北、朝鲜,经马和直接向他汇报;第二种则是由纪纲牵头重建的锦衣卫,现在触角还只延伸到江南地区;第三种便是三皇子朱高燧负责的宫内情报系统,暗中监察包括大皇子朱高炽、宁王朱权在内的皇亲勋贵藩王等。 而这也是朱棣打算去拜访“黑衣宰相”道衍的原因之一,除了听取内阁汇总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建议,朱棣也必须了解一下北方几大塞王关于献还三护卫的真实态度。 毕竟,削藩削的就是诸藩的军权,三护卫对于长城沿线的塞王们来说,简直就是命根子。 但换句话说很多自愿当宦官的不就是为了钱不要命根子嘛。 所以说,只要加钱到位,命根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舍弃。 朱高炽自然不知道朱棣的考量,他很诚实地回答道。 “根据最近诸藩的反应,是有准备的宁王随父皇到南京了,代王被建文所废,谷王开南京金川门降了咱们如今也在南京,建文二年父皇出塞横扫辽东的时候,没了兵马的辽王已经被建文帝迁到了荆州府。其余塞王中单论兵马数量与素质,自然是以晋王、秦王为先,其余肃王、庆王次之。” “晋王还没服软,但他的三弟平阳王朱济熿已经密报了朝廷晋王对父皇心怀不满,北平那边留守的镇远侯顾成做好了经宣府直捣大同的准备。” 听到顾成已经做好了准备,朱棣明显放松了许多。 顾成作为洪武开国名将,也是靖难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朱棣对他的能力和忠诚非常信任,有他在,晋王翻不起风浪。 “让平阳王去跟晋王斗,二虎竞食。”朱棣想了想指示道。 朱高炽顿了顿道:“再说秦王那边,西边的肃王已经献还了三护卫,跟肃王走得近的庆王也跟着献还了,但秦王还是迟迟不肯,秦王靖难的时候是跟咱们对着干的,明着支持建文帝。” 朱棣闻言,没有暴怒,反倒叹了口气说:“朕那二哥,都是被宁河王家的女儿教唆的毁了,从前不是那般残暴的性子,封了王反倒做出那么多桀纣般的事情可怜了观音奴那么出彩的女人,她哥一世英雄,便是太祖高皇帝都要赞一声‘天下奇男子’的。” 这里面的缘故,便是老秦王朱樉作为朱棣的二哥,是朱元璋第一个封建的藩王,其人少年聪慧,严毅英武,大家都觉得会成为一个好藩王。 但坏就坏在朱元璋给他选的贤内助,秦王正妃观音奴(元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不被他所喜,反倒偏爱次妃邓氏(明宁河王邓愈之女),在邓氏的教唆下搜捕土番孕妇、阉割西番男童、折磨宫人取乐,乃至做皇后服饰给邓氏穿,被朱元璋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朱高炽闻弦而知雅意,明白了父皇斥责已故邓氏这句话的意思。 ——现任秦王朱尚炳是邓氏所出的庶长子。 “成国公朱能是在左军都督府请了命的。”朱高炽斟酌着语句,“周王殿下很配合,兵部在河南准备好了粮饷,潼关也在掌握中。” 这便是名将请缨、粮草兵马齐备,随时可以入潼关大军压境的意思,镇压秦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朱棣微微蹙眉无奈道:“能不动刀兵就不动,派个宦官给他传句话罢。” “父皇请赐谕。” “齐王拜胙,遂以国霸;晋侯惰玉,见讥无后。王勉之。” 这便是春秋时的两个典故。 齐桓公当年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恭敬有礼,这才使齐国成为春秋霸主。而晋侯,就是晋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傲慢懈怠,所以被人耻笑国祚传承不久,很快便发生了三家分晋。 朱棣借此告诉朱尚炳,不要给脸不要脸,献还三护卫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不献还那就是如同晋侯那般国祚断绝的结果。 大概与“勿谓言之不预也”差不多。 言谈中,马车却忽然停下。 还未待朱棣发问,纪纲便主动掀开窗帘汇报。 “陛下寺里的和尚说道衍大师疯了!” 第五十章 道衍疯了 “老和尚疯了?” 朱棣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密室中,道衍听闻他所谓“屠龙术”的秘密,指着他这条“真龙”,对他目露杀机的情景,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但朱棣很快便镇定下来,看向身旁的大皇子朱高炽,问道:“你以为如何?” 朱高炽摇头,说道:“道衍大师恐怕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越是聪明绝顶的人,越难走出来。儿臣听过父皇所转述的《国运论》,这跟被妖人蛊惑失去神志还是两码事,姜先生讲的都是极堂皇的道理,却是道衍大师自己走歪了。” “纪纲。” “臣在!”纪纲晓得朱棣已经下了决断。 “相士袁珙,朕记得你昨天说已经把他从浙东请了过来?”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陛下上次交代后臣派锦衣卫马不停蹄地去浙东请了回来,如今便居住在聚宝门内的承恩寺驿馆里。” 朱棣隔着窗帘吩咐道:“去请袁居士来,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袁居士到了再进去。” 朱棣之所以要等袁珙来再入寺,其中却是有重要缘由的。 袁珙字廷玉,号柳庄居士,浙东鄞人,元末大乱时举家十七人皆死于兵祸,游海外洛伽山时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 在元末明初时,袁珙就已名满天下,曾被朱元璋任命为吏部侍郎,给很多高官显贵相过面,堪称百无一谬。 而袁珙与朱棣、姚广孝的牵连羁绊更是颇深。 洪武朝时,袁珙遇姚广孝于嵩山寺,相面之后啧啧称奇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姚广孝投奔朱棣后,也曾举荐袁珙来相面,袁珙到了北平后在燕王府中给朱棣相面,留下了“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的批语,后靖难之役果真应验。 由此,袁珙成为了朱棣心中在涉及到怪力乱神这种神秘学方面时的顶级权威。 事实上,袁珙所着《柳庄相法》一直到姜星火穿越前的年代,还是相术学习的重要参考书。 如今老和尚疯了,朱棣觉得这天下,也只有相士袁珙能解决了。 “碧潭深处一真人,貌似桃花体似银。 才骑白鹿过苍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不多时,聚宝门外的石板路上幽幽地吟唱声响起。 朱棣走下马车,却既不见白鹿也不见青牛,反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骑着一头秃毛驴缓缓驶来,秃毛驴的鞍鞯上还挂着一个偌大的酒葫芦。 等老头走的近了,不待朱棣上前迎接,老头却是极有礼貌地翻身下驴,在柳树边拴好后向朱棣行礼,丝毫没有得道奇人的异常癖好。 “老朽袁珙,见过圣天子。” “袁居士勿要多礼。”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袁珙拜下去,连忙托住了他。 两人起身,袁珙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龙气加身,丰彩更胜往昔啊。” 朱棣看着眼前破衣烂衫,身上隐隐有馊臭味的袁珙,挤出了一丝笑意:“袁居士姿容矫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 朱棣有些不解,袁珙乃是宋时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过朝廷高官的,往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如何成了这副老乞丐的模样? 人老成精的袁珙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释了一句“肉食者鄙故不肯食肉”,打了个机锋趁着朱棣还没反应过来,便问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图。 “道衍疯了?” 袁珙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袁珙掐指算了算,随口说道:“陛下若是想唤他清醒,倒不用另寻办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朱棣顿时喜悦,道:“如此甚好,有劳居士费心。” 袁珙摆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发疯。” 朱棣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几句言语,让道衍钻进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说,毕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寻常,若真是谪仙,恐怕是连袁珙都算不出来的。 袁珙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内僧人的带领下,进入大天界寺内。 天王殿内。 曾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如今却被漆黑的墨笔缝上了嘴。 韦陀天尊菩萨手中威严的降魔杵,也断成了两截。 整个大殿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倾颓,一半完好,显得分外诡异。 “道衍大师?” “老和尚?” 走进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炽的喊声,在殿内悠悠回荡。 而殿墙上被乱七八糟的字迹覆盖着的佛门壁画,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在角落里,一团黑影闻声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当先,迎了上去,却几乎失声。 只见道衍身上原本绣着金线的华贵黑色袈裟,此时已破败不堪,道衍脸庞瘦削神情恍惚,双眼空洞无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他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孔,看向了来者,似有所觉,喃喃自语。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话音刚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睁开! “汝非真龙,吸血虫耶!” 朱棣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发。 但终究对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气,叱责道:“老和尚,你是真疯了吗?” “姜圣所传屠龙术,老衲尽皆领悟。”道衍冷笑不止,“所谓贵族,自产生以来,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佛祖释迦摩尼本是天竺净饭王太子,属刹帝利种姓,却弃了富贵遁入空门,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虫,要为天地开一条新路!” “世上无万寿无疆之人寿,亦无千载不灭之国祚!” “经济基础才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存在!” “待新的生产力出现,经济基础改变,‘王朝’这条龙便会瞬间倾覆!” “你以为下西洋会延续王朝国运?那是催生新的生产力!” “屠龙之后,唯有生产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着被缝了嘴的弥勒振袖大笑。 第五十一章 人奴役人,就是错的 说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癫狂,指点着三人。 “最大的吸血虫!” “小一点的吸血虫!” 待看到衣衫褴褛,背着酒葫芦的袁珙时,道衍却是一怔,仔细嗅了嗅。 “老朽身上没有肉食者的味道,不用闻了。” 袁珙说完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气极反笑,“姜先生讲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这个样子?” “你当年说朕是真龙天子,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虫?” “哈哈哈”道衍仰头大笑目露疯癫,“真龙之躯?不过是一只涌动着脓液的肥硕白虫罢了!不劳而获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朱棣快要被气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压根没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为朱棣乃是一刀一枪亲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战险中无数次绝境翻盘,靠得不是什么神风相助,靠得是他的战场决断和燕军将士用命。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不是谁选了他,帮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夺过来的。 朱棣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龙是存在的,这些东西对他的威慑力远不如他爹朱元璋。 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珙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珙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珙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珙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珙在嵩山寺相逢时,袁珙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珙,袁珙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珙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珙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珙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珙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生产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吸血虫本身,是无法造血的!” “而随着吸血虫的吸血,麻痹毒素失效,逐渐失血的生产者会变得狂躁,继而摧毁吸血虫。” 闻言,朱棣和朱高炽纷纷蹙眉,这倒有点另类解读姜星火的《国运论》的意思。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譬如所谓的麻痹毒素,既可以理解成法家的“驭民五术”,也可以理解为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甚至可以理解为佛门的来世之说。 总之,道衍说的这些确实存在,但把王朝比喻成一条虫,还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偏于狭隘了。 “对于吸血虫来说,如果吸血虫不想被忍无可忍的生产者消灭,那么它就必须吸取新鲜的血液,也就是统治更多的人口。” “但吸更多的血固然会延缓毒素失效,却会导致吸血虫变得更大,变得更大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来维持,便是恶性循环。” “所以大秦才会统一天下后,反而土崩瓦解。” “因为大秦已经吸完了所有能吸到的鲜血,更远处的匈奴和百越,转化的鲜血不足以供给它庞大臃肿的身躯。” “所以王朝初年百废待兴,新的吸血虫会茁壮成长,是因为它的身躯还不够大,还能容纳很多鲜血。” “而等到它容纳不下的时候,就会‘砰’地一声,炸了!” 等到道衍的神采飞扬的讲道暂时告一段落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棣忍不住反驳。 “荒谬!” 朱棣扶着双膝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贵族、祭祀、军队,都不该出现?” “都不该出现!”道衍同样掷地有声,“人奴役人,就是错的,就是吸血虫!” “不能因为自古以来就有这些吸血虫,就认为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 “更不能因为从未见过不存在吸血虫的世界,便认为这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五十二章 没有吸血虫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眼看着朱棣又要反驳。 朱棣当然要反驳,而且反驳的理由很多。 但朱高炽却按住了朱棣的袖子,顺着道衍的思路问道。 “那道衍大师觉得,没有大师所谓的,如我等一般的‘吸血虫’去奴役人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反倒把道衍问得一滞。 道衍略微沉吟后,方才答道。 “便是如先秦时儒家所谓‘大同世界’类似。”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朱高炽依然没有反驳,而是又顺着道衍的话说了下去。 “那道衍大师觉得,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这与解缙主张恢复井田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棣忍不住插嘴嘲笑:“老和尚,你莫不是成了当初你最看不起的腐儒?百无一用,不切实际!” 道衍闻言,面上的神色并非是朱棣预想的发怒,反而是带着无奈和某种鄙视? “解缙那算什么东西?”道衍勉力解释,“只是类似罢了,老衲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但根子上不是一回事。” “哦?”朱棣也是跟道衍杠上了,“既然老和尚你说根子上不是一回事,那你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又是怎样?” 朱棣还真不相信道衍能找出一条有依据,最起码让他能看到是有可能的未来世界。 毕竟,道衍在朱棣心中已经被认定为钻牛角尖疯了。 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道衍居然说出了一席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如姜圣至理,生产力总是要进步的,大秦统一之后的一千多年没有进步,不代表未来不会进步,这个过程或许还很长,但也可能很短。” “如果种植粮食的能力提高,一个农民便可以供养比现在更多的人口,人口一定会流入更加繁华的城阜。那时候,或许如宋朝时一般,商贸和手工将会极大发展,创造远超农业的财富。” “当然,这也是老衲的举例。”灰头土脸的道衍耐心地解释着,“跟宋朝在根子上还不是一回事,而是真的有如同对于农业的铁犁牛耕出现时那样,对于手工业出现的巨大变革。” 闻言,朱棣蹙眉,朱高炽若有所思,而默默倾听的袁珙反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袁珙跟道衍一样,出生于元末,是见过江南手工业极为繁华和沿海市舶司对外贸易的富庶景象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袁珙才信了几分。 袁珙恳切道:“这确实有可能,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种植粮食的农民,便是打造物品的手工匠人。既然农业出现过颠覆性的进步,没道理手工业在以后不可能出现。” “譬如农业的话,就像是人拉肩抗变成了铁犁牛耕。”朱高炽悠然畅想,“或许以纺织蜀锦为例,在以后能不用现在由人辛苦纺织,而是很快地由某个如同‘铁犁’一样的铁器,在‘牛’的发力下,快速地纺织出来。” “你们俩都疯了?” 朱棣一边嘟囔了一声,却一边不自觉地也跟着设想了起来。 如果那样,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可以廉价生产大量对于西方诸国珍贵无比的蜀锦,从而通过海洋贸易掠夺走西方诸国天量的财富?! 朱棣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姜星火讲解海洋贸易时的那些话语。 猛地一激灵,朱棣心中暗斥自己。 “怎么,你也跟着老和尚疯了?想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道衍自然不知道朱棣的想法,他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更加让朱棣觉得不可思议。 “姜圣当初说让把‘生产力’,暂时理解为‘种植粮食的能力’。” “老衲细细思量,方觉得姜圣是觉得二皇子或是我等听众实在愚昧,所以才没说出后半句话。” “那便是‘生产力’,其实应当是‘生产最有价值事物的能力’,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最价值的,便是粮食。” “那对于以后的世界呢?‘生产力’的涵义,必然不会局限于‘种植粮食的能力’,因为姜圣同样还说过,生产力是必然会随着时间而向前发展的。” 道衍指了指袁珙,说:“便如同袁居士所言,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吸血虫的,而是两类生产者。” “一为农民,生产粮食;二为匠人,生产物品。” “谁规定世界只能沿着生产粮食的能力这个方向进步呢?” “粮食满足人口需要后,生产物品成了最有价值的事物,同样可以成为新的生产力。” 朱高炽闻言愣住了神。 朱高炽忽然开口,继续顺着道衍的思路捋了下去。 “便是如道衍大师所说,按姜先生的理论,生产力是决定生产关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会导致社会的经济基础改变,继而颠覆上层建筑。”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手工业的生产力进步后,会导致手工业成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也就是经济基础,继而让统治手工业者的人,成为社会的上层建筑?” “或者说,日后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将会代替统治农民的贵族?” “也就是贵族统治农民,或者说大小地主统治自耕农而形成的‘王朝’将会覆灭。” 道衍予以肯定,他点头后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按老衲六十余年游历天下的亲眼所见来看,不论朝廷想与不想、阻止或不阻止,在未来手工业者很大可能都会成为代替农民成为新的社会主导阶层。” “而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便会如同统治农民的贵族一样,成为新的贵族。” “不对!” 思考了良久的朱棣打断了道衍。 “就算你说以后手工业会颠覆式进步。”朱棣坚毅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重,“可最终还是人奴役人,只不过从贵族吸农民的血,变成商人吸手工业者的血罢了。” “既然如此,还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 “或者说,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第五十三章 公平与平等 袁珙忽然问道:“老朽可否先问个问题,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问题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几日道衍面壁沉思,虽然大多数问题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毕竟还没有彻底串起来。 听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谓的“姜圣”、“姜先生”,袁珙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这位姜先生,到底是谁?” “全名叫做姜星火。”朱高炽悉心解释说,“姜星火本是宁国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随着乡中私塾先生念了几年学但不知为何,去年开始变卖家产只身来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栏听曲消遣时光,其人颇有词才,曾写出‘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等词卖予达官贵人换取银钱。” “哪又为何会引得陛下如此重视,又为何会让道衍和尚这般疯魔呢?”袁珙还是不解。 朱高炽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毕竟袁珙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珙就预言了朱棣以后会当皇帝,而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又如何证明,终归还是要袁珙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断定不了,也总是了却朱棣心中的一个疑问。 毕竟,相士袁珙已经是元末明初这个时代中,在这个领域里的最顶级权威了。 不去问袁珙,更没人能解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最终还是得告诉袁珙关于姜星火的信息,还不如现在就趁着袁珙主动问的时候,直接告诉他为好。 得了父皇的准许,朱高炽继续说道。 “乃是因为乡里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姜星火也被当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进了诏狱,而前段时间二弟正好在诏狱里休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此人。” “此人言论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极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师旁听后,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怀疑他有可能是——谪仙人!” 袁珙心头了然,而他看向朱棣问道:“那陛下召老朽来,便是为了这位姜星火?让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谪仙临世。” “不错!”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说道:“劳烦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诏狱中‘休息’,到时候朕会让锦衣卫联系李景隆,借着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姜星火。” “老朽心头也好奇的紧。”袁珙在脏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拧开酒壶塞子灌了口酒,“所谓谪仙,老朽这一甲子岁月,是从未见过的。便是元末乱世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俩。老朽对于世上是否有谪仙,给谪仙相面会相出什么,也委实是不知道。” 这边道衍思考完毕,却是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先说第一个。”道衍语气肯定,“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定然是有区别的。” “姜圣所言,皆是微言大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精神皈依姜星火的道衍,开始了自己对姜星火言论的解读。 “但姜圣并未详细讲完全部的课程内容,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的譬如春秋时铁犁牛耕导致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其他影响’也必然会在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时出现。” 朱高炽默默重复道:“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 “老衲认为这个‘其他影响’里,最重要的有两点。” 道衍双手合十,沉声说道:“首先,生产力进步,就意味着生产者的地位,从最终结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从井田制下的奴隶到私田制下的自耕农或佃农。” “原因也很简单,在生产力进步后必定会导致原来的秩序崩坏,而更能获得生产者拥护的吸血虫,才能在与其他吸血虫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闻言,不仅朱高炽若有所思,朱棣也皱起眉头来。 “那么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呢?”朱高炽问道。 “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便是思想。” “便如《史记·管晏列传》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大皇子不妨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自小便学习经史子集,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当然难不倒他。 “意思便是粮仓充实才会知道礼节,衣食饱暖才会懂得荣辱;君王使用财富遵循制度,贵族们就紧紧依附;而礼、义、廉、耻的伦理不大加宣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头,要能顺乎民心。” 道衍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全是黑灰的光头:“老衲认为,思想应当也是姜圣所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因此生产力的发展一定会让思想产生改变。”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生产者本身所发起的,生产者忙着生产有价值的物品,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反而是趴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吸饱了血便有时间有精力开始琢磨新的思想。” “便如同春秋时期铁犁牛耕的出现,让‘士’崛起的同时,也带来了百家争鸣。” “同时,即便这种思想并不是由生产者本身提出的,但却最终会改善生产者的处境。” 朱高炽看着聪明绝顶到,顺着姜星火的理论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过话来。 “所以道衍大师觉得,就像是上次铁犁牛耕导致的生产力进步,使得生产者地位提高、出现利于生产者的思想一样。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样会发生这两点,而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对于生产者来说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错!”道衍点头赞许,“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龙的道理一样。” 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解释,对第二个问题,朱高炽也秉持着质疑的态度,同样提出了疑问。 “大师,且不说大同世界能不能实现即便是实现了,那么就不会因为人的差异而继续产生不公吗?” “便是人与人之间生来便地位平等,可地位平等就意味着真的平等吗?” “须知道,有的人生来就聪慧,有的人生来愚钝,世上有勇敢的人,也有怯懦的人。” “那么随着时间的积累,或许一代人显不出巨大差距,可几代人后,必然会产生判若云泥般的高下之分。” “若是换个角度。”朱高炽诚恳来问,“假定地位平等便是公平,那对于那些建立了足够功勋、积攒了足够财富的人,又真的公平吗?” “如果按照大师所言,大同世界将会因此改变人和人的命运,由原来的不平等变为平等,对于另一部分来说岂非也让人觉得很不公平吗?” “再者,既然要建立大同世界,那么就要以普通百姓的利益为先,如若普通百姓拥有了超过常人的天赋,那么谁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呢?” “如果大家地位上都是普通人,那如何保证行使管理等分工职责的人不以权谋私呢?” “到时候,只怕会发生更多的冲突、杀戮乃至战争!” 朱高炽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令众人无法反驳。 第五十四章 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道衍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朱高炽关于“公平”的问题。 “殿下,你说的这些,老衲自然清楚。”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面壁,老衲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天赋,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不论哪种,都是上天给予的馈赠。” “老衲希望的是,这份馈赠不仅可以让普通百姓受用,并且也能帮助到其他人。”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寻找并发挥自己独特天赋的机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产价值,而非是像如今的大明这样,当兵的就要世代当兵,做工匠的就要世代做工匠,养马的就要世代养马” “当然,前期肯定存在着困难,甚至是巨大的阻碍,但老衲相信,大同世界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困扰。” 朱高炽点了点头,示意他认同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最起码他觉得道衍关于人与人之间公平的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 可在另一旁坐着的朱棣还是对“吸血虫”这个称呼很不爽,他继续问道。 “哪又如何证明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须知道,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 “如果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样的大同世界固然是极美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啊,只要有足够诱惑的条件,那么即便是再坚强的心志,亦难免被蛊惑。” “更别说,在巨大的诱惑之前,任何人都会失去公心,做出自私的决定。” “这种情况之下,不再次诞生大师口中我们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怎么可能呢?” 朱棣的话语逻辑严谨,句句直指问题核心。 道衍闻言,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道衍沉吟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如何解决人心贪婪这点,老衲面壁多日,依旧推演不出来。” 朱高炽反而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大师您既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做到这点,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这些遥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呢?只要保持现状便好啊。” 朱棣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虽然朱棣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钻牛角尖钻疯了。 而且朱高炽的回答十分漂亮——你不知道怎么做到,所以别去强求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真实’和‘虚幻’?只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可以了? 见道衍也没想明白,所以朱高炽便抓住机会,立刻反将了一军。 他顿时觉得轻松舒畅无比。 道衍听罢,却眉头继续皱起,半响都没再言语。 朱高炽趁热打铁,拱手拜道:“大师,大同世界遥不可期,不如认真做好大明当下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有更加努力,才有可能改变现状” “不对!” 朱棣猛然伸手止住了朱高炽的话头。 此时的道衍虽然平静下来,但破烂的黑色袈裟和他三角眼里透射的幽森寒光,却昭示着道衍,依旧处于疯狂的前兆。 看着神色异常冷静,而又隐隐透露出近乎狂热的疯狂感觉的道衍,朱棣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和尚有些陌生。 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口中却依旧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什么。 而推演到极难处,道衍更是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开始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事实上,道衍作为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几乎达到了人类在当下物质和精神的顶端,道衍可以拥有一切珍贵的物品,学习一切秘藏的知识。 姜星火这套能让他看到未来的理论,对道衍的吸引力来说,简直就像是吸引飞蛾的那堆篝火。 如果姜星火在此处,他大约是能给逆练神功到走火入魔的道衍一点提示的。 那便是不会有永恒的抽象人性存在,而现在道衍等人所谈及的人性只是当下一个以数千年为单位的具体历史阶段的抽象人性,这是时代给予人们的。 而从唯物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认为人性产生社会,而是社会产生人性;从辩证角度,就会看到人性随着时代和生产力不同而产生的变化、发展和联系。 当然了,道衍这种极度聪明且自负的人,在寻求不到答案的时候,下意识地会往自己最熟悉、最依赖的路径里钻。 宗教。 听着道衍的怪异话语,朱棣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道衍,你想的太多了,莫要自己入了魔。” 道衍充耳不闻,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因苦思冥想盘坐多日未曾活动的颈椎,发出了“喀啦”的脆响声。 道衍依旧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满足的表情,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不用担心,老衲只是想要追寻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罢了。” “若无姜圣,老衲或许只能昏昏沉沉度过此生,固然能青史留名,可留下的会是什么名呢,永乐谋主?黑衣宰相?邪僧道衍?” “不不不,这不过是如刘秉忠那般扶龙术所能达到的极限罢了,老衲要的不是这些,老衲要的是” 紧接着,道衍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面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般灼人心魄,他的目光落在远方,似乎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时间长河,落到了遥远的某个世界之中。 而他嘴唇张合间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金戈铁马、雷霆万钧。 “超脱!” 道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身上原本已经渐渐散去的戾气再一次显露了起来,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病虎。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超脱才能解脱。” “既然都是苦,为何还要挣扎?” “为何还要受罪?” “为何还要苟且偷生?” “我找到答案了!” “我算出来了!” “我看到了!” 道衍的双眸变成了满是血丝的血红色,就像是真的看到了未来的景象一样。 “——传播至理,打碎枷锁,抵达彼岸,建立大同!” “唯有信仰并传播至理,建立新的神教,方能助众生超脱!” “哈哈” 道衍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的双臂猛然张开,就像是要将这座天王殿撕裂开来一样。 “哈哈哈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狂笑声回荡在整座天王殿中,震耳欲聋,久久不绝,让人心惊肉跳。 第五十五章 全都对上了 “陛下,还是让道衍在大天界寺里冷静一下,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受刺激了。” 毗卢阁畔,几人停下脚步,袁珙抬头说道。 看着破衣烂衫神态洒脱的袁珙,朱棣无奈道:“也唯有如此了。” “父皇” 朱高炽欲言又止,眼眸中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朱棣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现在朕没办法回答,马和也在福建赶不回来,只能先这样安排。” 见到朱棣那略显沉重的脸色和稍带落寞的语气,两人皆是缄默了下来,心情亦变得凝重。 虽然朱高炽明白朱棣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消化,更加无力改变。 如今新朝初建,永乐帝和他的靖难勋臣们看起来武力强横,威风无匹。 但内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的皇位蠢蠢欲动。 坚持正朔的建文余孽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各地藩王抱着‘四哥可以当皇帝为啥我不能当’的心态各个暗藏野心,甚至连在靖难之役中打红了眼的洪武勋贵们、各地实权派军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半独立状态。 譬如拥兵近十万,镇守淮安的汝南侯之侄、太祖驸马梅殷,虽然手下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和军屯多年的二线兵,但虎踞淮甸,坐拥坚城始终不肯投降朱棣,这也是事实。 就连朱棣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例外。 朱高煦那点效仿李世民的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朱棣的眼睛,可朱棣并不是李渊,对于儿子们,亲归亲、用归用,朱棣也都提防着呢。 所以说,“黑衣宰相”负责的这块原属于燕军的情报系统,朱棣是不会轻易交给纪纲或是三皇子朱高燧的,而马和又确实有负责造船的要事需要忙,这一块也只能暂时让道衍更下面的几个属下代理着,向他交叉汇报。 朱高煦进入诏狱之后,朱高炽便成了暂时无可争议的储君,享受着手握权柄的生活,但朱高炽心中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坐不稳那张龙椅。 军队、勋贵、地方、情报跟坐在龙椅上的朱棣比,各方面他还差得远。 所以对于自己父皇的决定,朱高炽并没有感到意外。 “唉~”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叹息了一声。 朱高炽宽慰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派人照顾好道衍大师的。”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远处山坡上的道衍所在的天王殿,一半倾颓,一半完好,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一柄巨斧劈成两半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唤寺内僧人来,这是怎么弄得?”朱棣开口问道。 不多时,一位身宽体胖的大和尚跑到了他跟前,躬身道:“陛下,前几日天王殿就有损坏痕迹,而且还有火烧过后的烟尘。寺内僧人说,道衍大师在那日夜间推演天机,不慎降下雷罚,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胖大和尚说的颠三倒四,但朱棣还是听明白了。 朱棣微眯眼睛问道:“你确定吗?” 那和尚连忙解释道:“小僧只是知无不言,陛下恕罪!其实小僧也只是听寺内其他僧人所言,但是当时小僧正在禅房中打坐,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经过。” 朱棣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往山下走去。 “推演天机,真的会降下雷罚?”这句话是冲着袁珙问的。 “回陛下,老朽未曾尝试过,但听闻某位元朝红衣喇嘛说过,他们学的是传自元朝帝师,曾为蒙古人创立文字的大宝法王帕思巴所授的骨卜,确实曾经有上师推演天机遭受过雷罚反噬。” “不过”没等朱棣追问,袁珙便说道,“能有通过占卜推演未来能力的人,一般也不会触这种忌讳,除非是万不得已。” “那道衍到底在推算什么?” 朱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疯了,都疯了。 “父皇,还有一事。”朱高炽忽然说道。 “且说。” “姜星火刑期将至了,是不是要找个说辞,延长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朱棣略一沉思,说道:“你派人去寻李景隆,用个姜星火堕水中了巫蛊或是什么水精之类的说辞,让袁居士借机入诏狱去驱邪,先让袁居士看一下。随后朕再下诏令,延迟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儿臣明白。” 诏狱。 “姜郎,睡了吗?” 正在刻木头的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小石子,起身道:“还没,曹公子怎么了?” 监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穿着囚服依旧不减风度翩翩的李景隆,在狱卒恭敬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李景隆的脸上挂着那种世家子惯有的、礼貌性的笑意,总让人觉得不揍他一拳都可惜了这张帅气的笑脸。 当然了,对于对方能进到自己监牢里来,姜星火并未觉得意外和奇怪。 毕竟是纵横秦淮‘花魁收集者’的曹公子,家里要是这点能量都没有,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姜郎,今晚过得可好?” 姜星火一边将自己刻完的木球塞进了稻草堆里,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困意,待着没事搞点小东西,还行。” 李景隆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姜星火道:“上次姜郎提到的,姜郎可莫要嫌弃才是。” 姜星火接过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精致的金刀,用来雕刻的,在诏狱里妥妥的违禁品。 打量了这把金刀片刻,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多谢了!” “不客气。”李景隆借坡下驴,“其实我这么晚前来,还有一事。” “曹公子且说。”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之类的症状?” “有。” 天天吃饱了就是一躺,当然有。 姜星火上一次穿越吃够了苦头,所以这一次不仅报复性地消费了一年,连最后这段旅程也懒得折腾了,除了躺着就是躺着。 “全都对上了!”李景隆一拍大腿,“秦淮河里一直有冤死的水鬼传闻,那日你飘了一晚都没事,事情有点反常,我和高羽都很担心你正好有位道士不要钱帮忙看,人我请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姜星火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 “自是有的。” “不会是新入行的小道士拿我来练手的?” “不会,你放心,绝对不是小道士!” ps:第二章稍晚一点点 第五十六章 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你这道士他正宗吗?”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道士”。 老确实够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 可眼前的老道士,身上穿着一件垒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衫,脚踏一双草鞋,浑身上下除了那个大葫芦再无其它装饰物品。 此时,姜星火和他距离已经很近,闻到了老道身上传来的一阵又酸又臭的味儿。 委实不像是道士,倒像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而就在姜星火打量袁珙的同时,袁珙也在正大光明地观察着姜星火。 五官端正,眉眼清隽,只有一双始终在犯困的眼睛显得有些不搭,身上自然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就是过于懒散了些。 这便是几句话就能让道衍和尚都钻进牛角尖、走进死胡同的人吗?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谪仙”,反倒更像是一个在春水桃林间悠闲晒太阳的邻家少年。 不过,是不是正常人,以袁珙的望气相面之术,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贫道。”袁珙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行走天涯四海为家,多少风雨都闯过来了,什么没有见识过呢只是你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贫道需要做法事望气,才能看清楚!” 此时已是夜晚,他们在一间狱卒用来轮休的房间里。 袁珙问道:“如果没问题,那我们就开始。”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被水鬼缠上了,什么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那不都是躺出来的? 但之所以同意来这里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其次这两位勋贵子弟出身的狱友也着实是一番盛情属实难却,最后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见识见识这个时代的神秘学到底有没有什么说法。 见姜星火同意,袁珙先是认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随后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住想骂娘的冲动。 “疼吗?” “疼!” “疼就对了。” 朱高煦好奇问道:“这是传说中的摸骨算命吗?姜先生的反应代表什么?”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么。”袁珙顿了顿,“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随手捏轱几下给他板正过来,贫道实在心里难受。”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两下,袁珙治好了自己的强迫症,随后开始正式相面。 袁珙先是点燃了一盏极小的灯,灯油似乎是特制的,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而袁珙透过一枚泛着红色铜锈的小钱孔洞,仰视着灯花。 片刻后,双目尽眩。 袁珙随后又从麻衣里掏出赤豆与黑豆,盖在一块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后,悬挂五色缕在窗外,借着月光辨别它们的色彩。 这一套流程走完,袁珙方才熄灭室内所有可见光,然后点燃了两根幽绿色的蜡烛。 烛火幽绿,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内摇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时辰。”袁珙望着姜星火的面庞,低声问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时三刻。” 闻言,袁珙点头。 “怎么会?” 袁珙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他话语里充满了疑惑,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旁边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幼年时曾经见过袁珙给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却也跟着面色凝重了起来。 袁珙此刻的模样和之前有说有笑的态度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他显得很紧张,甚至眼眸中隐隐带上几分恐惧。 而姜星火,则依旧是表情淡淡的,神色从容,似乎对于结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珙看了姜星火片刻,终究是叹息一声,吹灭了两根蜡烛,摇头说道。 “贫道道行不够。” 听到这番话,朱高煦脸色微变,而李景隆则是一时惊愕。 朱高煦的惊疑不定当然是有道理的,浙东袁珙,天下相术第一。 袁珙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死,但是意思却再明确不过,给姜星火相面,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连袁珙都看不透姜星火,这是否说明了,姜星火就是谪仙临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这个铁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无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运,能得到谪仙这般地上独一份的奢遮人物亲自教导。 这要是说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没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脑海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脸上表情却还算平静,只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星火身上,仿佛舍不得移动半寸。 而李景隆则不知道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对于姜星火的了解,就仿佛是在剧本杀里拿了不同信息卡的两个人一样,都是只知道一部分。 从头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视姜星火,并且让自己作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边,同时不要对朱高煦透露任何信息。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让朱高炽通知李景隆,说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时候被水鬼缠上了,才让袁珙过来。 所以,李景隆对袁珙话语的理解就是。 ——没救了,水鬼太厉害了!贫道道行不够,咱们快跑! “嗖”地一声,李景隆扒门而逃,登时没了影子,只留下了一只没跟上的鞋。 几人看着狼狈而逃的李景隆,一脸茫然。 刚才在场的四个人,可以说是信息全都不对称,对于同一件事情,各自都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除了跑路保命的李景隆,还有在一旁满脸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室内便只剩下姜星火和袁珙在大眼瞪小眼。 姜星火表情淡然、神态从容,这当然有他的道理。 他压根就不信有什么水鬼,带着这种想法接受测试,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肯定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而这种态度和姜星火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却被袁珙理解成了这是来自谪仙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袁珙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陷入了自责和惭愧的情绪中。 没想到,自己过去数十年无往而不利的秘术,在谪仙人面前,竟然是小孩做游戏一般可笑! 怪不得,道衍会因对方的几句话而发疯。 怪不得,道衍推演天机会遭到雷罚。 谪仙之威,恐怖如斯! 越想越觉得羞愧,此时袁珙的耳边,仿佛幻听一般回荡着。 ——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于是,在巨大的惭愧情绪中,袁珙默默地把自己那堆相面的红豆黑豆、蜡烛油灯、黑布五彩丝绦,都揣进了麻衫的褡裢口袋里。 然后袁珙认真一揖,行礼说道:“不知真人当面,是贫道唐突了告辞!” 袁珙倒退了几步走到门口,随后“嗖”地一眨眼,人也没了。 室内只剩下了一脸茫然的姜星火,以及眼神中带着骄傲和崇拜的铁憨憨朱高煦。 “所以今晚不是来给我驱邪的吗?找道士来的人和道士,怎们都跑了?” 朱高煦自然给不了他答案,姜星火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姜星火转头对朱高煦说道:“明天可能便是正式的最后一节课了,虽然还有很多专业和课程没有讲,但时间来不及了。” “今日早些休息,睡个好觉,明天把我讲的尽量记住。” 闻言,朱高煦忽然有些失落和怅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朱高煦本来有些不舍,但他忽然眼睛一转,换了种方式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你要离开了吗?” 姜星火闻言一怔,旋即点头。 “当然,所有旅途,都有终点。” 姜星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呆坐在窗边的朱高煦。 良久之后,月上中天,朱高煦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砍头对于姜先生来说是旅途的终点” “娘嘞,果然是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第五十七章 免苏松嘉湖的赋税 大皇子朱高炽的象辂刚刚抵达门前,在门房候了多时的朱瞻基便迈着小腿迎了上来。 “父亲大人今日辛苦了。” “咳咳咳” 朱高炽的侍卫掀开车帘,朱高炽没有下车,而是用手帕捂着嘴向着朱瞻基招了招手。 象辂主用红髹,四柱、亭底、槛座皆是如此,车内屏风、椅靠、坐褥、帷幔、红帘一应俱全,都是那种看起来极为温暖舒适的风格。 朱瞻基被侍卫抱上了车,车里屏风没有展开,所以朱瞻基径直被朱高炽接力抱在了怀中。 眼见着朱高炽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朱瞻基方才担忧地问道。 “父亲大人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不碍事。” 朱高炽叹了口气,整个人重重地靠在铺了绒毯的座位上,额头上满是湿漉漉的汗珠。 夏末潮湿中混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而过,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这对父子却始终没有说话。 “内阁的几位大臣还在花厅里等着呢?昨日商议出的税制改革结果,今日他们定是等了一天了。”朱高炽试图起身。 “父亲大人且歇息片刻。”朱瞻基掏出自己的手帕给父亲仔细地擦着汗,一边擦一边说道:“内阁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完的父亲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我知道。”朱高炽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背。 眼见着儿子收回手帕欲言又止,朱高炽本来要说出口的话,最后改了个说法。 “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掺和国家的事的但为父今日也委实是疲了,你我父子权当散心,说的话不出这个马车,想问什么就问。”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显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很快便问道:“父亲大人,今日几位先生商量出的税改制度,陛下或者说姜先生那里,是怎么说的?” “根本用不上。”朱高炽几乎毫不犹豫,“跟姜先生提的解决对策比,简直就是一滩烂泥、一坨大便。” “怎么会?” 朱瞻基吃了一惊。 在幼年朱瞻基的心目中,内阁的先生们,简直就是人间智慧的代名词,这些先生群策群力想出来的办法,如何跟姜星火的对策相比,烂的如同粪便一般? “怎么不会?” 朱高炽郑重反问,但又觉得儿子年纪太小也确实难以理解,于是便耐心解释了一遍。 “摊役入亩?世上还有这种神策?” 朱瞻基震惊地瞪大了圆滚滚的黑亮眸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被震碎了。 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能切身体会苛刻的徭役对百姓造成的巨大身心负担,但他也清楚,这项政策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当然了,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既然利国利民,那当然也会有不利的一方 “姜先生仁念,若是能把摊役入亩推行下去,便是一件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朱高炽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姜先生认为,朝廷每次征税的目既然是获得赋税,那便只算这笔经济账就可以,而不是让基层的贪官污吏借由这个名头,从百姓手中夺取更多的资源、获取更多的好处!” 朱瞻基怔了半饷,方才由衷感叹:“姜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圣人在世!” 朱高炽本想附和一句,但念及在花厅等着他的内阁成员们,复又摇头苦笑。 姜星火固然是菩萨心肠,但满朝的地主老爷们可都是吃人长大的,若是不以雷霆手段推行下去,明日复明日一番便被推诿没了。 “姜先生的计策还没讲完,还有针对粮食和耕牛、种子的对策,明日为父还要去听的,若是得空,你可以搭车然后去大天界寺看看你道衍爷爷。” “道衍爷爷怎么了?”朱瞻基好奇问道。 “被姜先生说疯了。” 花厅中,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约而同地放下了茶杯。 此时大皇子朱高炽精神奕奕,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里疲惫不堪的样子。 “见过大皇子殿下。” 行礼过后,几人主宾分坐。 都是国家大臣,虽然好奇昨天商量的税制改革制度的结果,但终究还是要以本职工作为先的,这也是几人敢明目张胆来大皇子府上的缘故。 大皇子管着内阁,内阁来汇报一下工作,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一个人偷摸来的,我们都是光明正大分着过来的。 “《牧马法》的规制大概定下来了,牡马一匹配牝马三匹,每岁课征一驹给军士,非征发不得擅自遣用。” “可。” “草原上传来消息,坤帖木儿被鬼力赤杀害,鬼力赤本非元帝后裔,各部多不服。故此鬼力赤遂弃大元皇帝称号,改号鞑靼,自称可汗。”解缙记性极好,几人也没有私带奏折,全凭口述,“朝廷要不要遣使通好,赏赐一番?” “北元内讧分裂,朝廷自然是要做个姿态的。” “不该给的一点都不能给,茶叶食盐铁锅这些,哪怕是赏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朱高炽沉吟片刻,“还是老一套,赏赐斗牛服,并赠与八思巴文银币等物,修书遣使通好内阁以我的名义附个条子,最后让父皇过目。” 明初赏赐公卿大臣,多用银币,这里的银币一般代指的就是“八思巴文银币”,也就是上次朱棣在中秋大宴中,当众赏赐户部尚书夏原吉的那种。 “八思巴文”乃是忽必烈时期由僧人首领八思巴创制蒙古文字,也就是元初通行天下的货币,元代以纸钞为主、铜钱为辅,银币数量稀少且样式精美。 所以大明开国后,府库里一堆精美到仿佛艺术品般的八思巴文银币,既不能重新流通,又不舍得融化重铸,便都留作赏赐公卿大臣之用。 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商议过后,内阁几人对视一眼,还是解缙挑头,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吴淞江今年有水患,浙西苏州、松江和嘉兴诸府收成定是不好的,下面很多官员递了折子” 朱高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花厅中的气氛骤然凝滞。 “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意思是朝廷能不能减免今年苏、松、嘉、湖等府的赋税?” “砰!” 茶杯被朱高炽狠狠地掼在了花厅的地砖上,登时便摔得四分五裂,瓷器碎片滚落在了几人的脚下,解缙早已噤若寒蝉。 第五十八章 有辱斯文 朱高炽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解缙,平素温和的目光,此时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是下面的苏、松、嘉、湖籍贯官员们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杨士奇、杨荣都闭口不言,解缙艰难答道:“是下面官员们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靖难刚刚结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穷竭力眼见着就是海内鼎沸的时候,四处都在用钱,你们要让朝廷拿来救命的赋税,拿去养那些贪官污吏?” 朱高炽愤怒至极,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你们以为父皇是建文那无知小儿吗?!” “黄子澄、齐泰给建文小儿的建议是什么?” “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解缙!”朱高炽以手戟指,“现在就用大白话翻译翻译!” 解缙臊眉耷眼地勉强解释道:“建文帝认为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赋税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赋税太重了,只是开国时用来惩戒的,不应当一直持续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区的田赋,按每亩地不超过一斗粮的统一标准征收,苏、松等地出身的官员,可以作户部主官。” 宦官进来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炽也恢复了冷静,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时候,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借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建文帝年幼无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废了太祖旧制。” “现在齐泰、黄子澄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几寸。”朱高炽扫视了三人一圈,“你们就这么着急,想下去陪他们作伴吗?” 解缙和其余两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寒冷。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高炽会生气成这样。 实际上,朱高炽平日里对他们这些文臣都是极为温和、尊敬的。 这种态度让他们很难不联想起建文帝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很短暂,但是确实也是文臣们的快乐年代,非常值得怀念 建文帝异常尊重文臣,保护他们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鲁的武夫勋贵,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于地主阶层的政策。 怎么就一眨眼,这么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时势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时接受新帝,不然难道真的让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他们,去地下跟齐泰、黄子澄作伴吗? 解缙等三位内阁官员心中百转千回。 杨士奇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朱高煦看着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们都没有开口问,但心头定是已经按捺不住了想知道基于两税法做的税制改革递上去,陛下今天对此的态度如何。”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解缙其实比二杨更加好奇,只是在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会显得太过急切。 朱高炽大抵是被内阁免税的骚操作给气到了,今天执意要打击打击这几个自负才学的帝国青年才俊。 让你们接受一点来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炽径直说道。 “——陛下半点都不打算采用。” 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让三位内阁大臣惊愕无比,纷纷抬起头,他们原以为杨士奇所提出的建议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认可,朝廷肯定会采纳新的土地税收政策,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杨士奇苦涩地问道。 朱高炽反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为什么要反对?” 这话把大家都弄懵了。 杨士奇立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杨荣皱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声。 唯有解缙,长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明鉴。” “便是不恢复井田制,现在的土地和税收制度也是不能轻易动的,若贸然动摇,将会影响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拍脑袋做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 解缙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出主意这事跟他压根就没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二杨的责任。 朱高炽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颗树,缓缓地说道:“是因为陛下得到的对策,比你们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杨士奇面色微变,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想办法这件事是朱棣压给朱高炽,朱高炽又压给他们的。 明显是命题作文,戴着镣铐跳舞的那种。 杨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对两税法修修补补,借此交个差事罢了。 但即便如此,杨士奇依旧不认为,会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对策。 杨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终究是有几分养气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变幻不停,目光闪烁。 颇有城府的杨荣则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边的解缙眼珠子一转反倒率先开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缙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陛下不采用这个法子,难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炽把三人心思看在眼里,随后淡淡地将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陈述了一遍。 三人脸色再次变化起来,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现。 杨士奇脸上带着微微震惊之色,他似乎没料到永乐帝居然会打算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杨荣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住地点头赞叹。 倒是解缙,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或者钦佩的表情,只是跟吃了死苍蝇似地憋得面色难看。 解缙很快就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这个法子,陛下真的准许?” 朱高炽颔首道:“是啊。” “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彻底废除了徭役?那以后读书人寒窗十几年、几十年考上举人,也没了免除徭役的特权?” “如何这般说。”朱高炽奇怪地看着解缙,“对举人这部分特权自然是会有补偿的,譬如每月额外发放的廪米或是布匹,国朝总是不会亏待的把老百姓服徭役的钱摊在了田税里,大家都不用服徭役了,难道不是更好吗?” 解缙怔了半天。 “有辱斯文。” 第五十九章 先生 杨荣倒是倒是认真思考了一番,随后给朱高炽详细介绍了他的考虑。 摊役入亩,这确实是非常新颖且有吸引力的措施,并非空谈。 但它需要承担极为巨大的风险。 首先去各布政使司负责落实摊役入亩的人,必须强而有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地方所架空。 这并不难理解,地方的利益集团在先天上就抗拒对于任何固有事务的改动,这会极大地影响整个利益链条上的所有官员。 此外,摊派田亩的性质、摊派具体的执行措施,这些都要慎重考量,很难做到全国一刀切。 摊派入田亩的徭役费用“实际上”由谁来支付?会不会有其他手段规避? 之前享有免税或减税的诸如皇室、藩王、勋贵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跟普通地主的私田,要同样处理吗? 第一批负责改革的摊役入亩官员队伍的人员组成是否稳固、可信与否,都是值得商榷的。 最后,摊派下去后每年需要向朝廷交纳的税额数量,同样也存在争议,甚至可以说是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失败。 除此之外,摊役入亩在民间自发的监察也存在争端,必须提前修改相关法律来预防。 比如某个违反摊派的地方豪强地主,其他人可以通过举报来获取利益,但受举报的官府必须保证,举报之后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总而言之,这些零零碎碎、有大有小的问题看似不足为惧,实际上都有可能导致负责摊派之人丧命或者丢官,也可能会导致改革如同王安石变法一般,到基层就走了样。 听完杨荣冷静的分析,杨士奇沉默了许久,坚持说道:“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解缙也附和道:“殿下,此法委实过于凶险,请慎重考虑” “你们怕了?”朱高炽回过头来,语气冷漠地问道。 三人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能忤逆圣意。” 朱高炽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坚毅:“上意已决,陛下一定会推行,直到将此法执行完毕。”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带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位内阁大臣顿时缄口不言。 杨荣暗道:“怪不得大皇子对减免赋税的事情根本没松口,原来永乐帝对江南地主的态度根本没有改变,诛方孝孺十族,恐怕只是引子永乐帝真乃雄主,竟连这等狠辣决断得罪大量地主利益的事情都能够拿捏住。” 叹了口气,杨荣悠然想到,这姜星火就目前来看,才能恐怕已经达到了“通天彻地”的程度。 如此摊役入亩的政策,只要真的在永乐帝的强力推动下贯彻下去,民心便会彻底归附。 那永乐帝造反得来的江山,就坐稳了! 天下奇才! 佩服! 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在杨荣的身侧,这事情本来是杨士奇负责,现在杨士奇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与讨论了。永乐帝和大皇子已经摆明车马要干,自己若再阻拦,便会彻底激怒他们。 杨士奇叹道:“臣愿遵皇命。” 解缙则一句话都没说,一副默然无语的态度,并没有朱高炽预想中的震惊。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感受到,数月以来跟他相处的颇为和睦的内阁官员们,跟他之间,其实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就仿佛因为不同立场,而处于深渊两侧的两批人一样。 “咳咳咳”朱高炽一时气闷,意兴阑珊地挥手,“诸位都回去休息。” 解缙三人起身行礼,随后告辞离开。 侧门。 此时已是深夜,夏末的晚风渐渐夹杂了几许秋意。 来到了各自马车之前的时候,解缙、杨士奇、杨荣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最先开口的,是平素最为讲究养气的杨士奇,而他的态度也最为激烈,瞬间就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姜星火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可诛!”杨士奇怒斥,“摊役入亩如果落实下去,江南士绅身上本就沉重的包袱,更是被直接压成了一座大山!” “终究是利国利民的。”杨荣反倒说了句公道话,“姜星火能提出这种对策,真真是世所罕见的大才,只可惜哎” “就是有辱斯文。”解缙冷笑道:“破落户的败家子,自己考不上功名,便嫉妒能考得上的。若是士绅也要跟庶民一样交代替服徭役的钱,那大家伙还辛苦寒窗十几载考什么功名?我呸!” 解缙心头气结,竟是有辱斯文地当街吐了口黄痰。 随后,解缙又痛骂了姜星火一番,方才舒过气来。 杨荣见状微微蹙眉,杨士奇却视若无睹,反而愈发愤愤然。 “陛下欲弃士大夫邪?” “天家究竟是与士大夫治江山,还是与庶民治江山?” “东里兄!”杨荣呵斥道,“慎言!” “我承认姜星火才学世所罕见”,杨士奇无奈道,“可这个姜星火,当真以为自己是王临川那般能称量天下的相公吗?便是王临川,不是也落得个变法被废,郁郁而终的下场?” 话赶话说到这,杨荣听了杨士奇的牢骚,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 “姜星火的通天智慧未必逊色宋时王临川,可今上的英雄气魄,也委实不是宋神宗能比的啊” 此言一出,现场竟是一时愕然,旋即沉默。 三位聪明人都意识到,一场对地主阶层来说有着切肤之痛的风暴,可能真的要从姜星火这位神秘无比的人身上刮起,继而席卷整个大明。 三驾青缦马车远去,门后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朱瞻基抓着父亲的手,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三位先生俱是大明阁臣,天下顶尖的聪明人,未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可为何今日听起来,他们还不如诏狱一囚徒?” “自是不如的。” 朱高炽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瓜,便欲拉着他走回房间,随口说道。 “非止是才学能耐上不如更不如的,怕是这颗心呦。” 朱瞻基站在原地没动,朱高炽也不强求,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父亲大人,今日孩儿真懂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朱高炽微笑来问。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朱瞻基先是有些伤感,复又振奋言道,“如姜星火这般有公心的人,哪怕身处囹圄,也是真正当得起称一声‘先生’的。反倒是某些念着‘有辱斯文’的,当不起。” 第六十章 《华夏货币史》 “自从那老道士给我捏完,这几日脖子便委实爽利了不少。” “所以姜郎真的没被水鬼附身?” “若是我被水鬼附身了,第一个要去报恩的,岂不就是你这个把我捞上来的?” “大可不必!” 老歪脖子树下,跟曹九江闲扯了两句,姜星火复又躺了下去。 “姜先生。” 朱高煦小心中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脖子不是捏好了吗,怎么又躺下去了。” “就是因为捏好了才能躺的更久了啊。” 姜星火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 “那今天就躺着讲课?” 姜星火招呼道:“拘束什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景隆靠在了树干上,而朱高煦则依旧是端正地盘膝坐在地上,非常恭谨。 看着朱高煦一板一眼地样子,李景隆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还是一时觉得有些荒谬。 要知道,在朱元璋的孙子里,朱高煦可是最为狗嫌人厌的那个,几乎所有亲戚,包括他舅舅魏国公徐辉祖在内,都不太待见他。 主要原因就是朱高煦素来谁都看不起,就不是个讲礼貌的人。 这还是那个被训了就盗走舅舅宝马,逃亡路上一怒便敢当街杀驿丞的悍勇无赖吗?何时竟是这般知礼了? 朱高煦自是不知道李景隆的这些心思,便是知道了,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对于朱高煦来说,姜星火是他亦师亦友的存在。 朱高煦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因为他的身份和权势,才会与他结交,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交流的人。 而且,也没有哪个先生如姜星火这般知识如此渊博,讲课这么对他的脾气,一点啰嗦的废话都没有,讲的全都是治国的干货。 “上次讲到哪了。” 朱高煦看着躺在树下的姜星火答道:“讲到摊役入亩了,即设计新的土地税收制度,需要解决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 上次朱棣带兵进诏狱寻姜星火,朱高煦当然知道父皇已经知晓了姜星火的存在。 但是朱高煦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父皇察觉出来不对劲才是正常的。 不然呢? 以他的水平,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写出那篇削藩之策。 后来朱棣也只是跟他说姜星火的计策很有效,以后要跟姜星火多学习为政之道,在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而这句话,也被想当太子想疯了的朱高煦当成了某种暗示 反正朱高煦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的父皇让他好好学习,是因为他父皇也跟着蹭课呢! 就隔着一堵墙,朱棣五人也已经端坐在了密室里的椅子上。 这边,姜星火讲课也从来都不是啰嗦的性子。 “那么我们接着讲针对第二点,也就是‘粮食’的土地税收制度。” “先回顾一下。” “粮食之所以成为问题,问题却不在于粮食本身。”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姜星火仰头看着天,“什么火龙烧仓、大斗小斗、淋尖踢斛(纳粮时需把粮食倒进斛里检查质量,斛满形成圆锥状的尖,官吏踢斛后圆锥尖撒出来的粮食即为默认的‘损耗’)。” “就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懂的都懂。” 旁边的李景隆闻言倒是精神了刹那,“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精辟的提法。 姜星火已经懂完了,但是却没提解决办法,而是把问题抛给了两人。 “那你们想想,如何避免这些非正常的粮食损耗,让百姓不会在土地税收过程中,负担如此之重呢?”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都沉吟起来。 朱高煦很用力地挠了挠大胡子,显然这是他用来缓解焦虑的惯常动作。 “俺觉得,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就不错。” “文官剥皮揎草、武将传首九边、百姓枭令示众。” “军中也都是这般法子来立威的,效果挺好。” “不真动刀子,光靠说没用的。” 朱高煦越说越顺:“实在不行,学学今上的‘诛十族’,这也是个好法子。” “我就是诛十族进来的。”姜星火的嘴角微微抽搐。 “那最后一条可以去掉。”朱高煦连忙撤回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 “不行,太祖高皇帝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这样做不仅无益,一旦高压政策稍稍缓解,就会刺激官吏报复性地违反。” 姜星火又转向李景隆:“曹公子怎么说?” 李景隆心想,我又没真正去管过民事……但他的表情却十分镇定,出身高门又自幼好读书,培养出了他的一个优点——闭着眼睛也能开吹。 从这一点上看,他跟赵括真的很像。 同样是二代,同样的能吹。 “光靠杀戮是不妥的,若如此必定引发官吏新一轮的不满。而且这样一来,地方小吏便如洪武末期一样,不再服务于朝廷,只服务于官府,会导致大明地方混乱失序。而缺乏地方的支持和落实,是难以长久治理国家的。”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至于粮食损耗,这个只能从监察制度方面入手,应该尽快加强监督,防止官吏贪墨,譬如设置专门的巡粮御史之类的。” “如果发现贪墨行为,立即严厉惩处如今南直隶,乃至其他十三布政使司,每年因贪墨而消失掉的粮食都是海量,不可谓不庞大,确实需要整治。” 姜星火笑道:“这样的方法虽然不似高羽所提的简单粗暴,但依旧不足以根除弊病,毕竟人监察人的效果总是有限的。” “你派巡粮御史去监察官吏贪墨,那谁来监察巡粮御史是否与地方官吏同流合污呢?” 姜星火说罢便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的两人道:“刚抛了个问题,算是你们的课前思考。那咱们现在就正式开始,今日的授课内容其实是《华夏货币史》的一部分。” “当然了,《华夏货币史》本身的内容很多,一时半会儿也是决计讲不完的,所以其他内容都不赘述,只讲眼下能解决土地税收制度里粮食问题的东西。” “《华夏货币史》?” 李景隆听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好怪异的名字。” 他见朱高煦和姜星火同时抬头看他,连忙闭嘴。 第六十一章 白银货币化 朱高煦的眼神,愚蠢到显得单纯。 但是毫无疑问,他充满了对知识的热忱和渴望。 尤其是这种知识能够帮助他在朱棣面前加分,有助于他坐在监国或是皇帝的位置上处理朝政的时候。 《华夏货币史》,这种听起来就是朱高煦所渴望的知识。 朱高煦原以为自己最近已经变得聪慧一些了,可是刚才李景隆随口扯出的一番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愚钝,颇有些相形见绌。 所以朱高煦认为,自己还需要跟着姜先生加倍学习。 而且朱高煦觉得,既然父皇已经知道了姜星火的才能和重要性,那么他也不需要再用替死脱身那种不入流的方式来帮助姜星火脱身了。 朱高煦暗暗下定决心,等今天的讲课结束,他就通过三弟带话给父皇,让父皇赦免姜星火。 自己原本就在靖难武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如今有了姜星火这种王佐之才的帮助,岂不是如刘备困顿半生得遇卧龙一般?便是如元杂剧《两军师隔江斗智》那般唱的“摔破玉笼飞彩风,顿开金锁走蛟龙”是也。 等我朱高煦出狱之日,便是王者归来之时! 且不提朱高煦这边脑海里,马上都快预演到登基的时候怎么操办仪式了。 就说姜星火这边,他对李景隆略微解释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怪异的,华夏文明在历史上的发展过程,包括经济发展,都是由货币这个基础开始的而且我觉得货币这种东西,它比一些同时期史书上的记载,都更能更加真实地反应当时的社会状况。” “竟是如此吗?”李景隆半信半疑,倒也不争辩。 至于姜星火是否真的有办法解决,税收时粮食被贪官污吏贪墨的事情,李景隆认为是基本不可能有办法的。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贪墨赋税粮食的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绝不了根的。 哪怕是如朱元璋那般杀得人头滚滚又如何呢? 建文帝刚一即位,底下的那群官吏不就又故态萌发肆意妄为了起来。 甚至于,洪武朝末期,那些酷烈的手段都压制不住官吏们的贪婪之心了。 公家的东西嘛,糟践了、贪墨了,不心疼。 这种古老的官场陋习上千年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就凭他姜星火,就能解决了? 反正李景隆是不信的,但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当了朱棣在诏狱的探子,李景隆也不好多做质疑,姜星火讲啥就是啥。 至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能整个“摊役入亩”那般惊世神策,李景隆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个概率。 可是有一个这般神策,就已经足够惊艳的了,还能再整出一个来? 李景隆甩了甩头,把自己一闪而逝的想法抛之脑后。 隔壁密室。 “《华夏货币史》,是给自炎黄以来的华夏文明,用货币的形式着书立说吗?”朱棣疑惑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觉得应是如此。”朱高炽点头笑道,“儿臣虽未亲见北魏以前的货币,但据儿臣所知,上古时期是以贝壳作为货币的,而到了汉唐则用铜钱,宋元流行交子、纸钞,如今大明也是宝钞与铜钱并行,铜钱大抵与古代相似,但其他的总归是有个说法的。” “姜星火选的这个角度倒是奇特。” “财货一道。”朱棣若有所思道:“朕看你好像懂得很多。” 朱高炽忙摇头道:“儿臣并非专业,只是对历史、民俗稍微熟悉一些。若是父皇想仔细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要去召户部的夏尚书来给您解释。” “哦……”朱棣沉吟片刻后,又抬头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问道:“那你认为,姜星火所提的《华夏货币史》,跟解决土地税收制度方面的‘粮食’问题,有什么联系?” 朱高炽想了想答道:“父皇,目前的赋税主要是收取粮食和各种实物,或许姜先生的对策是收铜钱?” “有可能,接着听。”朱棣不置可否,“总不能是两宋的‘扑买’税制?” 所谓“扑买”亦称“买扑”,便是指国家将某一种捐税按一定数额包给私人或团体征收的制度,也就是“包税制”。 扑买最早起源于五代的后唐政权,后唐曾在酒类专卖中出现扑买,而在商业发达的宋朝,扑买曾一度盛行,从官营的酒、盐、茶、醋、坑冶、河渡产业,到官府采购,再到官田经营,都广泛存在着私人承包的扑买现象。 朱高炽摇头,恳切答道:“以儿臣对姜先生的了解,姜先生断不会提扑买的跟徭役雇佣还不一样,有些东西是官府越向外包出去越祸害百姓的,扑买这种制度官府是省心了,但只对富户有益,对百姓反而负担更重。” 事实上,包税制这个选择也压根不在隔壁姜星火的考虑范围之内。 开玩笑! 官府把收税的事情外包给私人,那百姓得被糟践成什么样子? 官府要收一千文,私人定是会翻着倍收的,不然怎么赚钱? 难不成是白白签了契约,自家垫着钱帮官府收税吗? “解决粮食在税收过程中被贪官污吏贪墨的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姜星火开口说道:“不收粮食就可以了。” 朱高煦一怔,脱口问道:“赋税不收粮食收什么?” 李景隆则是想起了姜星火刚刚提到的《华夏货币史》,不确定地问道。 “收铜钱?那不是更麻烦?” “如何麻烦?”朱高煦好奇问道。 “先不说铜价的出入问题。”李景隆勉力解释,“就说老百姓把粮食卖了换铜钱,秋收的时候也一定是低价贱卖的,最后用铜钱交了赋税,剩下的钱冬天熬不过去的时候,或是家里突发了什么情况,买回自己辛苦种的粮食,反而价格更高一来一回伤民,还不如直接收粮食,用铜钱收税不可取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直接说道:“用白银,白银货币化!”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譬如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最后粮食换白银面临着跟刚才说的铜钱一样的差价,过于伤农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听我解释完,再下定论不迟。” “让子弹飞一会儿。” 第六十二章 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 “大明现在能用白银当货币吗?” 隔壁密室的朱棣扭头向身旁的朱高炽问道。 “绝无可能!”朱高炽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把向来以富庶着称的整个宋朝国库都搬空也不够!更别提现在的大明了!” 朱棣扶着椅子叹道:“迁都、修典、北征,哪个不需要钱如果没有额外的钱财,还不知做完这些要等到哪年。” 他看着自己父皇那副难得露出来的忧心忡忡地样子,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地安慰道。 “父皇,您也不必过于担心,天下方经战乱,自然是民生凋敝,可只要咱们励精图治,完全可以用数年的时间积累够做一件事的财富,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啊!” 朱高炽继续道:“毕竟,之前有姜先生的主意,启动下西洋的钱,咱们都凑出来了,等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国家的财政状况就能极大缓解了。” “时不待我” 朱棣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果是以前,朕或许还会准备缓缓图之。但现在,朕却无比期望姜先生能给朕变出钱来。” “隆治唐宋,远迈汉唐!” “姜先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了朕的毕生目标,朕唯有兢兢业业地把大明国力发展到远超唐宋。等朕到了地下,方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你爷爷。” ——这个皇位,就该是朕坐!” 顿了顿后,他接着继续说道:“而且,朕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并非不能实现。” “父皇的意思是?” 听到朱棣说话时语气里透露出一种期望之感,朱高炽不禁好奇地追问道。 朱棣缓缓地吐出:“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墙内,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白银货币化,顾名思义就是让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这其中涉及到一些定义,诸如什么是货币,货币的本质是什么这些《华夏货币史》的前置内容,都不讲了。” 朱高煦开口好奇问道:“姜先生,不如讲讲?” “不讲。”姜星火不喜欢说废话,“《华夏货币史》是完整的一门课,单独拎出来一些概念没意义现在只说白银货币化这件事,即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 姜星火似乎对这些也并不想过多赘述,他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李景隆敏锐地察觉到,姜星火要讲的重点并不是这些理论。 而是某个重磅的信息。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着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最后,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总而言之,大明的白银货币化一定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李景隆作为朱棣安排的托,他知道此刻朱棣没准就在隔壁听着,所以他打起精神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认真问道。 “姜先生说大明现行的‘宝钞-铜钱’体系贬值,会让相对稳定的白银成为大明未来的主要货币。” “民间私铸铜钱,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质量参差不齐,使得铜价贬值,这我能理解。可宝钞呢?这东西说白了不就是一张纸吗?怎么贬值?” “你能想到这些,实属难得,不愧是我的学生!”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 姜星火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首先说‘宝钞是不是一张纸’的问题。” “我的回答是。”姜星火认真道,“它不是一张纸,它代表的是大明的国力和信誉。”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国力?因为换句话说,大明宝钞的总量即大明的生产力总值,也就是大明创造的有价值的物品的总和。” “为什么代表大明的信誉?因为百姓是相信这张纸能当纸面上写着的钱用才买账的。” “而无节制的滥发宝钞,就是市面上钱多了物品少了,百姓需要拿比原来更多的钱去买同样的物品,宝钞自然就贬值了。” “滥发宝钞这种不劳而获即可获取大量的财富的手段,来钱来的太快了,太容易了,朝廷是会上瘾的!” “而这些获取财富,都是利用宝钞这个工具,从百姓身上割取来的,是百姓的血肉!” “所以滥发宝钞实际上,就是以损害大明的信誉为代价,吸百姓的血!” 隔壁密室。 “所以,老和尚那天疯了以后,说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吸血虫,真的是真的吗?”沉默良久,朱棣艰难开口问道。 朱高炽战战兢兢地说道:“父皇,不能这么说,朝廷暂时有困难,多印点宝钞救急而已,以后一定会收敛的。” 朱棣却只是不语。 朱棣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般患得患失过,甚至连平日里杀伐决断的风范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患得患失的根源在于朱棣很清楚,大明现在正面临着深刻的内部危机。 各地藩王、建文余孽、洪武旧勋还有各种势力,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屁股下的这张还没坐热乎的龙椅,人人都想掀翻自己这个乱臣贼子,继而取而代之。 而朱棣为了加强统治,需要很多的钱。 但是朱棣并没有细想,或者不愿意去想的是,大明朝廷的财政状况已经严重透支,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 所以朱棣才将目光放在宝钞上面,试图用这种更快捷的手段增加大明财政收入。 仅仅登基几个月,朱棣就已经连续开动‘永乐牌常规动力印钞机’,凭空造钱以供朝廷开销了。 见好大儿这副如履薄冰的样子,朱棣喟然一声叹息,问道。 “炽儿你是不愿意拂了朕的脸面,不肯说实话啊你记不记得姜先生还说过一句话?” 朱高炽愣了愣,反问道:“哪句?” “——所有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朱棣的患得患失,便是他得到了用来加强统治的钱,稳住了自己的皇位,那么他失去了什么? 民心! 朱棣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众,举着手中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的宝钞,在向他讨债,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地围着他,无声咆哮着。 “钞法要改,委实不能滥发了。” 朱棣双手拢在袖口,怔然道:“朕已经失了天下读书种子的心,不能再失去天下民众的心了,否则岂不是真变成了,靠着骄兵悍将统治的独夫民贼?” 第六十三章 富可敌四百国! 李景隆若有所悟,但旋即就回过神来。 “姜郎,不对啊!” “如何不对?”姜星火笑着问道,似乎早就料到了李景隆的反应。 “那就算宝钞这般滥发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可如果想要白银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归根到底,白银在大明的产量和存量都不够啊!” 李景隆愈发费解,就连朱高煦也意识到了好像大明的白银确实很少。 虽然朱高煦平常兜里只揣金豆子 李景隆略作回忆后肯定地说道:“我是亲自去过浙南和福北的银矿的,大明官营银矿多集中在这两处但说实话,即便是官营银矿,开采难度也很高,而且银量也不算高,成色亦是略有不足。” “官营银矿,朝廷设立银场局征集矿夫来开采、工匠来煎炼,每年生产所得扣除必要支出费用后,剩下的全都要上缴给朝廷,便是所谓‘银课’。” 要知道,当年李景隆曾负责过监察浙南银课好几年,所以现在说起来白银的事情如数家珍,里面的门道他可谓是清清楚楚。 “而洪武朝的银课,洪武二十三年是三万两,洪武二十四年是两万五千两,洪武二十六年是两万两。” “从银课日趋减少的数字上看,大明现有的官营银矿,已经快要开采殆尽了,如何还能开采出足够整个大明流通使用的银子呢?” 这时,一直在旁听没开口的朱高煦,忽然暗戳戳地说了一句:“账面数字减少不代表产量下降,没准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呢?” 李景隆面色一僵,艰难地扭过头来,看着朱高煦。 李景隆的心里有些慌乱,在中秋大宴上为了表忠心站好队,他给大明下西洋事业贡献了两万五千两白银。 这可是相当于大明一年银课的惊人财富! 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从各地银场局里捞出来的。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这都是官场上半公开的秘密。 可眼下朱棣还在旁边听着呐 李景隆欲哭无泪,他几乎不敢想象,朱棣听到这句话后,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件事往重了说,已经涉及到了谋夺国库银钱,甚至可能牵扯到其他罪名,足够治个诛九族的重罪。 而李景隆之所以愿意以国公之尊,进诏狱来当朱棣的耳目,说白了不就是靖难之役的时候跟朱棣对着干,眼下怕朱棣秋后算账吗? 立功赎旧罪不成,新罪反而自己嘴贱带了出来,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景隆越想越怕只觉得双腿发软,额头冷汗淋漓。 而那朱高煦仿佛毫无所觉,仍旧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道。 “所以嘛,俺觉得大明的银课还是很有潜力的,把历年各地银课主官都查一遍,该抄家的抄家,该杀头的杀头,没准可供全大明流通的银子就凑够了呢?” 此话一出,李景隆立刻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盯着朱高煦,表情僵硬地说道。 “呵,呵呵怎么可能呢,莫要开玩笑了。” 好在姜星火终于开口,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李景隆。 姜星火说道:“前面我已经讲了,首先大明本土白银产量很少;其次如今大明开国只有数十年,民间白银存量极度不足且多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手里压根没有多少。” “但是究其根本,其实问题就在于一个。” “——白银不足。” 脊背冷汗还没消散的李景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就在距离大明不远处,储藏着将在未来几百年内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白银产量的高品质超大银矿呢?” “姜郎,莫要开玩笑了!”李景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 朱高煦却忽然兴奋了起来,拍着大腿道。 “快告诉俺,这超大银矿究竟在哪?等俺出狱了,马上带人去搬空!” 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反问道。 “一年能产八百万两,能连续产数百年的银矿,你搬得空吗?” “才八百万两而已啥?!” 朱高煦迟钝的反射弧反应过来后,登时就呆住了。 李景隆更是瞠目结舌,心中几乎是瞬间划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曹国公府,辛辛苦苦攒了两代人,也就攒出来不到三万两银子啊。 八百万两,曹国公府怕是攒到大明灭亡,都攒不出来这么多的银子。 而这只是姜星火口中银矿一年的产量! 怎么可能? 李景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响才咆哮着憋出了一声。 “——我不信!!!” 而墙外密室,更是刹那间变得一片寂静。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劲爆,简直是震碎了众人心中的观念和认知! “啪!” 一名书吏手中的毛笔,重重地掉落在了案几的宣纸上,宣纸上登时晕染出了一团墨迹。但此刻纪纲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永乐帝身上,根本无暇分神顾及训斥。 朱棣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如果这真是真的,岂非天下财富,尽归于他这位大明皇帝之手? 若是真有了一年八百万两银子做军费,朱棣甚至有信心马上便能挥军北上扫平漠北,甚至连带着西域诸番一块收拾! 这还不过瘾,然后还得打下安南占领整个南方,最后海陆出击向西再把帖木儿帝国给灭了 “啪!” 又一只毛笔坠地了,这次掉落在地上的毛笔笔杆,被摔断成了两截。 众人的视线,方才转移到了另一侧案几边上坐着的书吏身上。 刚才是他丢掉了毛笔,此时他浑身发抖,似乎想哭,脸涨得通红。 “陛下恕罪,小的一年都赚不到八两银子啊,骤然晓得了这天文数字,心里登时就慌了。”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这两个透明人一样的书吏,给家人报了平安后,就被纪纲告知不许回家,只能住在诏狱而且有锦衣卫看守。 故此,朱棣不打算听一节课就杀俩人,那也太费小吏了;即便是要杀,也得听完所有的课再说。 “这、这不可能。” 朱高炽喃喃自语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众人的对话。 八百万两是什么概念?大明一年的银课也就两万两啊! 一座银矿,就是大明全国上百座银矿的整整400倍! 这岂不是意味着,得到这座银矿,马上就可以富可敌国?! 不,是富可敌四百国!! 等朱高炽缓过神来,其余人他都没理会,只扭头过来盯着朱棣,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是大明真的每年都能稳定得到额外的八百万两白银,儿臣有信心襄助父皇,成就真正的。” “——永乐盛世!” 所以,这座足以富可敌四百国的超大银矿,究竟在哪? 说罢,两人几乎同时目光炽热地盯着那面布满了特制扩音瓷器的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ps:月初新书投资刷新了,有次数的可以投一下,能白嫖点币。另外求月票呀!! 第六十四章 什么神风那叫亚热带低气压 而在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和李景隆,同样神情紧张地盯着姜星火,仿佛姜星火就是一座移动的宝藏一般。 事实上,此时朱高煦已经在心头感慨,这才是开了天眼的谪仙人啊。 随随便便一句话,泄露一丝天机,就能带来每年八百万两的白银,继而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不过该死的李景隆! 朱高煦瞥了倚在树干旁的李景隆一眼,他的大脑里在某一瞬间,甚至已经闪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他爹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暗中考察教师水平”,朱高煦的理解就是,如此惊天密藏、倾国财富,竟然不能被自己独吞,实在是可惜得很。 就算不独吞,上交给父皇,也是能在立储之争上加分的大功一件啊! 而李景隆此时的心态,除了见证彩票开奖前的紧张以外,还多了一些额外的悔恨。 “我真傻,真的。” 李景隆在心里喃喃自语:“我单知道晓得了未来‘明堡宗’的事情对立储有影响,怕被永乐帝整死,才应了他的要求来当这的耳目;我不知道当了这耳目,反而晓得了更多更大更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对永乐帝极有用对我又极无用,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容易被永乐帝整死?” 李景隆此时看到了朱高煦的一瞥,读懂了朱高煦眼里的杀机,却暗骂,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你爹就在旁边听着呢,你害搁着琢磨着独吞的事情呢? 永乐帝得说:这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其实几人心思电转,也不过是过去了几个呼吸,可朱高煦终于按捺不住,靠近墙壁压低了声音问道。 “姜先生,那银矿到底在哪?” 就在姜星火回答之际,“嗡~”地一声,隔壁密室里的朱棣等人连忙捂住了耳朵。 “这怎么回事?” 听着墙壁中骤然传出,堪称震耳欲聋的声浪,朱棣蹙眉问道。 “回陛下,这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专用的窃听器具。”纪纲急忙解释,“陶瓷器具的局部厚薄、瓷化、陶与瓷结合、局部施釉、留纹,都影响了窃听的最终效果而且算上陶瓷的窑变,也就是变形、收缩、釉面这些在生产过程中也都无法控制,这种失音是在所难免的。” 而就是这么一耽搁,密室内的人,都没有听到姜星火的前几句话,只听到朱高煦在咋咋呼呼。 “姜先生,这也太远了?” “从长江口出发,是1400百里须知道,海上不比陆地,要看是否顺风。但无论如何,依着50里一个时辰的平均速度算是没错的(明清赶缯船平均约13公里每小时,即26公里每时辰),一昼夜可驶出600里,1400里不过是三天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慢悠悠地声音继续隔墙传来:“况且,不还有济州岛做中转站呢吗?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畏惧,直接派使者向李氏朝鲜索要或者购买就好了。” 没有听到关键信息,朱棣这边急的差点跺脚。 终归是还有纪纲等臣下在旁边,朱棣强自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面上维持住了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 朱棣此时真的很想拆了这堵墙,站到姜星火面前对他说:“别扯淡了,快告诉朕,那处银矿到底在什么位置。” 而同样焦急到额头出汗的朱高炽,看出了父亲的不耐,粗声说道。 “父皇,按照距离和地名推测,姜先生所说的地方,恐怕是日本!” 日本? 朱棣陷入了沉思,日本是他爹朱元璋列下的十五个“不征之国”之一。 当然在朱棣这里,他爹留下的话嘛,基本上是有用的那叫“太祖祖训”,没用的就是个屁反正到了地下,他爹要揍他,主要原因也不可能是因为他不遵守祖训,朱棣属于债多了不愁。 朱棣心想,什么征不征的,征了就有每年八百万两白银,除了建文帝那种迂腐的傻子,大明换谁来当皇帝都得征了日本。 更何况,日本在洪武朝就表现的很不服,跟大明关系极差,洪武末年已经彻底断绝了来往,开战的借口多得是。 朱棣考虑的,不是征不征,而是要多大规模去征,能不能征服。 前元忽必烈的失败可谓是殷鉴不远,日本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征服的敌国。 墙内,李景隆也想到了这一点。 “姜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日本是有神风庇佑的。”李景隆神秘兮兮地说道,“昔年忽必烈派十万大军,两次跨海征伐日本,均因遇神风而无功而返,史书记载:舟坏且尽,军士嚎呼溺死海中无数。” “当然了,若是我来统兵,定然不至于此。” 所谓‘谁敢纸上谈兵,唯我李大将军’,作为当世谈兵第一人,纸上兵圣李景隆,此时表现得异常兴奋。 看着莫名其妙的对方,姜星火撇了撇嘴角,开口道。 “什么神风?” “那玩意说白了,不就是亚热带低气压形成的台风吗?” 闻言,正准备滔滔不绝地论述自己征日军事计划的李景隆,顿时愕然。 “北半球热带附近形成的台风,沿着太平洋高气压的边缘向西北前进来到中纬度地区。到了晚夏和秋天,太平洋高气压的势力逐渐减弱,台风就更容易登陆日本。” “算了,地理讲起来太麻烦,你也听不懂。”姜星火看着对方茫然的眼神,直接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风,说白了就是七月到十月的巨型台风忽必烈这种一辈子没下过海的旱鸭子,还按着秋高马肥的季节出征的规律来征日本,那不是自己往台风上送吗?不被吹成渣滓才是怪事。” “唉……” 说到这里姜星火忽然叹了口气,一时感慨。 “其实之前讲的那些课,或许还算是指点江山。” “可征日本这件事,若是真有万一可能,却委实是我想去做的。” “姜先生这是为何?”朱高煦马上积极表态,“日本有你的仇人?告诉俺,俺去给您砍了!” 李景隆闻言,马上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去替姜郎报仇吗? 你那是馋那一年八百万两的银矿! 你下贱! 第六十五章 不顾身 听了朱高煦的话语,姜星火没有任何反应,他微微眨起了眼睛,有些失神。 自己该怎么告诉这个时代的人,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故事呢? 如果说在二百年后,一统日本的丰臣秀吉,会利用向他屈服的毛利氏所上缴的巨额银课,来发动壬辰倭乱。 而因张居正改革刚刚起死回生的大明,就会因这场“万历三大征”中军费最高昂、死伤最惨烈的一征而大耗国力。 甚至因辽东精锐边军在李氏朝鲜损失惨重,不得不予以努尔哈赤正二品龙虎将军号,坐视后金吞并了除叶赫部以外的整个海西女真,为大明最后在内忧外患中的灭亡埋下伏笔。 那么向着更遥远的未来继续眺望,便会看到这些矿藏为日本民族国家的形成,以及初步工业化,输尽了最后一滴血。 接下来,是什么呢? 夏末秋初的正午,恰是微醺暖意与惬意凉风最迷人的季候。 然而,就在这老歪脖子树下,姜星火却忽然打了个寒颤。 还在咋咋呼呼的朱高煦止住了嘴。 朱高煦看着姜星火,压低了自己的粗嗓门,尽量‘温柔’地问道。 “姜先生,您看起来有些悲伤?” 李景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地沉默,以及沉默所代表的那种最为深切的悲痛。 李景隆抬眼看向姜星火,俊朗的容颜上戏谑神色褪去,隐隐有些肃然。 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了下来,其中一片,便落在姜星火身前。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姜星火沉默几许,方才开口说话,不知不觉间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如果我说假如,是假如,以后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和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子孙后代,都会被倭奴屠戮殆尽,整个城池沦为人间鬼蜮,你们会相信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神色却带着明显的迟疑。 日本地狭国弱,倭奴虽凶悍狡诈,但在大明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大明不去打他们,他们如何敢跨海而来攻占大明的国都,甚至屠戮全城? 凭什么?凭他们全国上下加起来带甲不过数万吗?还是凭他们那在战阵之中毫无用处的长刀?亦或是凭他们那矮得可怜的身高与战马? 大明任意一个塞王的三护卫配上周围协同的边军,都可以在平原上轻易锤爆日本的全国军队。 这一点,朱高煦确信无疑。 “可我为什么会迟疑呢?”朱高煦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想了又想,这种迟疑大约是源自于,自己对姜先生的那种近乎无条件的相信与崇拜。 而姜星火的讲述还在继续,他的语气平淡至极。 “在这座城池里,倭奴会焚毁掳掠他们能看到的一切,至于倭奴杀人的手段,有点燃大火活活烧死;有剥光衣服推入长江冰水中生生冻死;或直接射杀或专断绳索。” “还有两个倭奴小校,进行了一场杀人比赛,比谁能先杀一百个汉人,他们的邸报为此专门刊登了这则消息。后来比赛的结果是不分胜负因为他们无法确定是谁先杀到了第一百个,所以决定把比赛规则改成杀一百五十个。” 朱高煦攥紧了拳头。 如果这里面有自己的子孙后代,他们知道今日的这一幕,会不会怨恨自己这个‘老祖宗’没有及时做些什么? 刹那间,朱高煦又不愿再去无条件地相信姜星火了。 多希望这是假的啊。 李景隆则是肃然地思考着。 作为纸上兵圣,他对战争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同时也对人命有着异乎寻常的冷漠。 日本不好打这个说法,只是建立在明军缺乏跨海作战的经验,以及那足以摧毁任何舰队的巨大风暴上罢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日本有庞大的水师,且避开了风暴。 是不是日本入侵大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能? 思虑至此,与朱高煦的想法略微不同,在画船上经历过剧透未来的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更深远的一层,他迟疑地问道。 “姜郎所言,是大明,还是更遥远的未来?” “更遥远的未来,你们注定见不到的那个未来。”姜星火答道。 “抱歉。” 李景隆沉默了几息,还是说道:“我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未来,也无法感同身受。” 姜星火倒也没有显得十分意外,毕竟,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注定无法相信并感同身受的事情。 他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讲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朱高煦突然开口。 “俺听了姜先生的故事,即便是未曾感同身受,却不知怎地,也有些悲伤起来” 朱高煦片刻迟疑,方才说道:“这种悲伤,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直到刚刚,俺想到了最贴切不过的三个字——空悲切!” 难道是?李景隆有些惊讶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沉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李景隆刹那怔然,旋即问道。 “所以姜先生的感觉,便是如岳武穆写下这首词时这般屈辱、无力、愤恨?” 姜星火点了点头。 就在姜星火点头的这一瞬间,李景隆却忽然觉得,自己信了。 李景隆说不出自己为何相信了姜星火所描述的未来。 可那空气中仿佛凝滞的悲哀,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那可能是真的。 “那后来如何了?” 李景隆咽了口吐沫,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那个我们注定看不到的未来,倭奴便如金人和蒙古人一般,再一次奴役了汉人上百年吗?” “怎会如此?” 朱高煦闻言蹙眉,立即粗声来驳。 “太祖高皇帝誓师北伐,有一句所言如南宋韩侂胄檄文无二,便是这句——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汉家儿郎,但有血性,如何能忍受异族欺辱?” “金有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元有太祖高皇帝从头收拾旧山河,便是未来,又如何会没有那到死心如铁的好男儿站出来,试手补天裂呢?” 朱高煦的毕生文化,显然都凝在了这几句之中。 “会有人站出来吗?” 两人都安静下来,期待地望着姜星火,毕竟他才是那个预知未来的人。 即便是言之凿凿如朱高煦,此时心头也有些忐忑。 姜星火没有说会或不会,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清吟道。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 “誓扫倭奴不顾身!” “——不、顾、身!” 听完这首格律奇怪的长短句,两人愣在原地,竟是久久难以释怀。 他们仿佛看到了无数学堂中上一刻还在埋头苦读的学子,下一瞬便披着戎装,与倭奴浴血奋战。其中大多数,稚嫩的脸庞永远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却依旧是向着敌人的方向不屈地倒下。 “好一句誓扫倭奴不顾身,慷慨悲歌之气,不逊《燕歌行》的那句‘死节从来岂顾勋’!” 李景隆呵气感叹:“可惜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朱高煦胸中气血翻涌,仿佛扬眉吐气般,竟是仰天一声长啸。 无端惊起老歪脖子树上眠着的数只肥雀。 第六十六章 白银跟纸有何区别 墙外密室, 朱棣负着手在逼仄的室内走来走去。 “誓扫倭奴不顾身!” “好!好!好!” “汉家男儿,果真无论何时,都有这等血性!” “可这些倭奴委实可恨。”朱棣扭头看着好大儿,咬牙切齿地说道:“朕不去打他们,他们日后反倒会屠戮朕的都城!” 朱高炽虽然心头激动,但还是按捺住了,冷静劝道:“父皇,总不能拿姜先生说的未来,当做现在的宣战理由朝野不信的。” 朱棣狞笑道:“理由?” “洪武朝的时候这群倭奴打了个南北朝出来,竟然拿个南朝的亲王声称什么‘日本国王’,哄骗了大明几十年。” “朕现在搞清楚了倭奴的虚实,那个劳什子幕府将军,便是如魏晋后那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中外诸军事般的权臣。” 朱棣冷笑连连。 “更何况,朕已登基数月,到现在还不来给朕朝贡祝贺。” “这不是不臣之国是什么?” “撮尔小国,如此蔑视大明,岂有不征之理?” “朕倒是要会会这幕府将军,看看究竟是朕的刀硬,还是他的嘴硬!” 朱高炽闭上了嘴。 而就在朱棣定下了决心后,墙内的姜星火亦是出声。 “如何会没有人站出来呢?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哪怕是点点微芒,也是可以照亮前路,继而燎原成众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希冀地说道。 “可为何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有人点亮这星星之火呢?” “若是我能提前点亮,后世之人,是否就能避免这个令人想一想就觉得悲伤的命运?” “所以我才会说,如果真有万一可能,借着金银矿这天大的利益去征日本这件事,确实是我真心想去做的。” “只可惜,刑期将近,这也只是指点江山之余的一缕念想罢了。” 姜星火长叹一声:“便是出去,我一介平民,又如何扭转乾坤,做成这种需要倾国之力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把这金山银山的位置画个地图告予你们,你们这种勋贵,总归有朝一日是能出去的,出去,才有一丝可能去做事。” 姜星火思绪浮遐。 若是真能做成此事,断了日本国运,后世汉家儿郎能少流多少血啊 “姜先生所言极是,俺记下了那地方究竟在哪?” 随着朱高煦的问题提出,一墙之隔的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用手在树下沙地上,画了一份简略的地图。 “银矿曰石见银山,金矿曰佐渡金山,都在日本的北部沿海。” 他指着距离长江出海口东北方向上千里,在李氏朝鲜南部的两座大岛说道。 “若是从李氏朝鲜手中拿到了济州岛,再打下对马岛这个海盗窝,便可以这两座大岛为稳定的中转补给基地,直逼日本北部,进而控制这两处金银矿。” 姜星火继而勾勒出了日本的海岸线,点着北方的一座小岛说道。 “佐渡金山,是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乃是日本历来的流放地,地位便如唐宋的岭南一般。” 姜星火又指着海岸线一处说道:“石见银山,则是处于日本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地区,距离海岸绵长的北部并不遥远,不需要深入陆地。” 听到这里,看着言之凿凿的姜星火,即便是向来对其预言秉持着怀疑态度的李景隆,那张帅气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哪怕只是沙土上的地图,哪怕勾勒的有些模糊。 可对于李景隆来说,如果说什么大明未来会发生“土木堡之变”是无从验证的事情,可济州岛、对马岛这些眼下实实在在摆在海上的岛屿,总归是骗不得人的。 有了大略的方位参考,那所谓的“石见银山”、“佐渡金山”,便可以找到了。 石见银山倒是可能费点劲,毕竟在日本的本土上,需要进入有人烟的沿海地带搜寻,可佐渡金山就是孤悬海外的一个小岛,又是着名的流放地,一定是在日本人人皆知的。 这样一个荒凉又显眼的小岛,找起来没难度,验证起来更是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李景隆又认真地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确认记在了脑海里,方才亲自伸手抹去,这东西不能留。 当然,李景隆很怀疑朱高煦的记忆力,究竟能不能把地图记在脑海里三刻钟。 更何况李景隆从小饱读诗书,勋贵圈子里都知道他的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朱棣又没亲眼看到地图,到头来肯定会让自己画出来的。 抹去地图后,李景隆微微蹙眉。 李景隆喃喃自语道:“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地图不对?”朱高煦好奇问道。 “不是地图不对。” 李景隆回想起了最初的话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姜郎,我们一开始讲的是税收时百姓交白银不交粮食的话,大明没有这么多的白银,对不对?” “对。”姜星火抬起头,“你很聪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不愧是我的学生。” “哪一点?”朱高煦面露不解,他还沉浸在被海量白银淹没的喜悦中。 李景隆看也没看朱高煦,径自继续说道:“所以姜郎说日本有一年能产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 “那么假设大明能跨海远征,占领这座银山,并且能每年稳定获取八百万两白银。” “可问题来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大明要这些白银有什么用呢?” 朱高煦插嘴:“那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怎么就没用了呢?” “夏虫不可语冰。” 李景隆耐不住朱高煦一直插嘴询问,只能勉力解答道。 “白银一开始固然可以从百姓手里买东西,可如果在大明存银量不够的情况下突然海量涌入,即便是白银也会极大贬值,那跟印宝钞有什么区别?” “如果没区别,那白银有什么价值?不就是更稀有更耐储存的‘纸’?” “为了这堆‘纸’,大明出动大军跨海远征,对于出征的将士个人而言当然是发财了,对于国家而言,岂不是亏到姥姥家?” “那还不如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好歹还能抢回点牛羊战马。” 朱高煦听得大脑当场宕机,cpu险些都烧了,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像只呆头鹅。 姜星火耐心地听李景隆说完后,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我知道聪明的你迟早会想明白这一点。”姜星火平静开口,“迟早会在被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巨大震撼后醒悟过来。” “那么你能重复一下,我在这节课最开始所说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三方面的内容吗?” “你所提出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已经藏在了其中。” 第六十七章 白银宝钞! 此时,墙外密室内也陷入了思考。 “李景隆这么一说,听起来海量白银对于大明来说,跟宝钞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不对,朕总觉得哪里不对” 朱棣喃喃自语:“白银怎么能跟纸没区别呢?”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朕暂时没想明白。” 朱棣转头问自己的好大儿,道:“炽儿,你记性比朕好,你说说,姜先生之前提的白银货币化的原因、历史、趋势,是怎么一回事?” 朱高炽略做回忆,然后说道。 “原因上看,白银作为货币有其显着优点,即耐腐蚀易保存、质地便于切割铸造、比铜少但比金多,碎银子既可以充当小额货币,银锭又可以用于大额交易。” “历史上看,疆域辽阔的蒙古帝国自始至终是以白银为价值尺度(尺度而非货币)的,这也意味着在与西方诸国的贸易中,白银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趋势上看,无论是大明内部的宝钞贬值还是铜钱私铸,还是外部的白银流入和海贸交易,都会导致相对稳定的白银大量进入大明后在未来成为大明的主要货币。” 说道最后,朱高炽突然激动地一拍自己的那条好腿,肥肉颤动。 “儿臣明白了!” “我明白了!” “原来姜郎早就讲过了。” 李景隆同样一拍大腿,被自己骨头硌得生疼,他歉疚地说道:“姜郎莫怪,是我没有认真听,不该错怪你的。” 姜星火说道:“学而不思则罔,独立思考才能不盲从,你做的很好,不需要向我道歉。” 朱高煦茫然问道:“你明白啥了?” “一点一点说。” 李景隆耐心解释着自己的理解,反倒没有刚才的自傲和不耐烦了。 “先说第一点,也就是‘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 “那便是开采出来的白银,跟制作宝钞的那张纸还不一样白银能够作为货币,是因为其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跟是否代表大明的国力和信誉无关。” “所以呢?” 朱高煦还是呆头鹅状态。 “正是基于第一点‘白银可以货币化的原因’,才有了第二点‘白银货币化的历史’。” 见朱高煦还是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姜先生之前所说的,白银因为其自身的特有属性是最适合‘跨境国际化贸易’的因为无论是‘西亚’还是‘西欧’,都是认白银不认铜钱。” “好像记得。”朱高煦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有了第一点,白银本身有价值而且适合储存、切割,所以白银才会在所有国家都能当做货币使用。”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朱高煦脑子已经快烧糊涂了。 “所以宝钞只能在大明境内用,而那每年八百万两白银,可以去其他国家花啊!因为其他国家都认白银啊!” “这不就相当于,大明在国外无限制地哐哐印宝钞吗?而且其他国家,还都觉得大明公平交易,豪爽的很。” 朱高煦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所以说,大明约等于是一毛不拔就能把其他国家的好东西都买回来?而且每年都是如此?那这么一来,大明岂不是凭空就变得极为富裕了?” 密室内,朱高炽对朱棣说道。 “不是凭空,根源上还在于‘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所以征日本,势在必行!” 朱棣点点头,说道:“今日回宫,朕就派宦官出使日本,先看看日本国内具体是什么情况。” “另外,纪纲。” 一直觉得自己听了太多秘密,脑袋马上保不住了的纪纲。 此时也回过神来,他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躬身应道。 “臣在!” 朱棣敲了敲椅子,威严地吩咐道:“你们锦衣卫呢,稍后也选几十个机灵点的混在去日本的使团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去深入侦查,以石见银山为主、佐渡金山为辅,确定其是否存在。” “陛下” “怎么了?”朱棣没有回头,“朕知道佐渡金山在岛上更好找,朕这么吩咐,有朕自己的考量。” “不是。”纪纲硬着头皮,“这件事,交给锦衣卫?” 朱棣闻言,只一刹那便明白了纪纲的顾虑。 两河、漠北乃至朝鲜这种北方的情报侦查,一直都是黑衣宰相道衍负责的,三宝太监马和作为道衍的辅助和转达。 如今道衍每日在大天界寺里琢磨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除了要求把姜星火的讲课记录抄录一份给他,其他什么都不管。 所以说,按照大明三套情报机构之间的默契和边界,去日本参与侦查这件事,按惯例来说是应该交由道衍这边来办的。 可眼下毕竟道衍撒手不管,马和又在福建督办造船下西洋事宜,朱棣下意识地就把任务交给了刚刚重组,人手还很紧张的锦衣卫。 “去做,朕信得过你。” “谨遵陛下旨意!”纪纲低头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狂喜。 墙内,李景隆表达完了自己的想法。 “姜郎要讲的,可是我刚才所说的意思?” 李景隆的‘骄傲-沮丧’二象性又发作了,他昂着头问道。 意思也很简单,我说肯定就是你想讲的。 我聪明,快点夸夸我!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先给予了肯定,随后说道:“但是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忘了点什么?”李景隆一愣。 “我们最初讲的,是不是要用白银代替粮食交税呢?” 李景隆闻言,也变成了呆头鹅状态。 对啊!啥时候扯到白银不是纸的问题上了? 那白银如果去国外买东西,国内用粮食交税的问题,不是还没解决吗? “那到底怎么解决?”李景隆呆呆地问道。 姜星火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轻轻说道。 “我听说武馆的武师平时都不教真东西,临死前还要藏一手,我没这习惯。” “马上砍头了,明天给你们留点真东西。” “能让帝国霸权千年不衰的真东西。” “须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征服人的,不仅只有武力。” “姜先生指的是?”朱高煦问道。 “货币!” 姜星火沉声说道:“设想如果大明以日本白银为基础,构建了成熟的国际贸易体系,并且稳定控制国内白银输入与流通后。” “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发行‘白银宝钞’。” “让大明印的‘纸’,成为其他国家认的‘白银’。” “而有了‘白银宝钞’,老百姓交税就不可能会受到白银出入价的收割,也不需要面临‘卖粮食换白银,再用白银去高价买自己种的粮食’这种困境。” “因为所有的流通环节,流通的,都是‘白银宝钞’这张纸!” ps:接下来之前讲课埋下的伏笔事件将集中引爆庙堂,科普讲课的比重会开始逐渐减少。 主角不会一直在狱中讲课,第一卷是一个大的铺垫,把主角的改革思想注入到帝国高层的脑海里,为后续主角改造大明提供必要的助力。 当然,这个过程不会马上结束,因为还有很多必要的人物和理论需要铺垫出来,同时也会在后续剧情里多尝试其他有趣的写作手法。 最后……求月票!!! 第六十八章 姜星火的八世穿越之旅 跟两人约好明天再讲最后一课《白银宝钞》,姜星火便回了牢房,卧在稻草堆上昏昏沉沉地一觉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姜星火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大约也是不太准确的,因为里面有很多他亲身经历过的恐怖事情。 是的,对于一个把自己九世穿越后即可回到现代,以穿越前的身体不老不死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说出来的资深穿越者来说。 他的穿越经历,堪称恐怖。 作为一个经常看小说的穿越者,姜星火对穿越后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道禁忌——每一世穿越都不允许主动求死,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怎么可能主动求死?老子穿越过去就是要当皇帝的。 那时候,他也并没有意识到,不许主动求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第一世,姜星火睁开眼,便是一个光着膀子孔武有力的奴隶,他和身边的同伴,都是被夏朝征服的边远部落的人。 姜星火在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有着不错的口才和管理能力,他利用封建迷信,上演了一次夏朝版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鼓动同伴起来造反,杀死了监工。 但很快,夏朝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杀来,姜星火缺乏足够的军事指挥能力,最终即便是进了山想要打游击,依旧战败被俘。 而等待他的是被生吃。 从那以后,姜星火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害怕凌迟了。 第二世,背景是五胡乱华,姜星火穿越过来的年纪稍微有点小,所以还未来得及于乱世中大展拳脚,便成了一个早熟的小孩。 第三世,人在睢阳,外面全是安史叛军。 好在姜星火这次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张巡的小妾,而是一名陪戎校尉,手底下管着二百多号士卒。 姜星火琢磨着这一世肯定是能战死的,奋勇杀敌而死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顺便还能学习一下军事指挥技能,锻炼一番武艺。 但这是睢阳城,无法主动求死的姜星火,在安史叛军只围不攻的情况下,连树皮、茶纸也吃光了,不得已杀马而食,战马杀光了就罗雀掘鼠而食,待到最后只能吃腐烂的死尸。 饿的头晕眼花只能拄着横刀靠在墙上,平日里穿在身上没有太大负担的明光铠,放在身边都拿不起来。 人在乱世,命如草芥,平民如此,有兵有刀的军官亦是如此,谁能逃得脱呢? 大约是在那时候,姜星火就不想着去建功立业、称王称霸了。 临死前,姜星火开始想念爸妈了。 第六世,姜星火的文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几经打拼攒够了钱,开了家工厂。 然后,工厂就被无良卖国贼带着太君给霸占了,连他这个工厂主的命,人家也不打算放过。 姜星火虽然在第三世当陪戎校尉的时候点了‘武艺’这项技能,可奈何人家手里有步枪,他不是叶问,对面的太君也不是三蒲,结局就是被三八大盖一枪爆头。 第七世,盛世饥民。 姜星火的穿越之路截止到这里,就从来没有过顺顺当当的。 任谁听了,都得感叹一句。 ——好惨一穿越者。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开局条件不好的情况下这就是事实。 凭啥你在和平年代没有生死威胁,吃得饱穿得暖,专心让你搞事业,你都还是个普通人。 到了乱世里,一不懂武艺,二不懂人心,就能直接主角光环附体,虎躯一震王霸之气大发,收一堆猛将名臣当皇帝了? 别说吃饱肚子,就连活着本身都是奢望! 第八世,开局就是歌舞升平的‘建文之治’,父母双亡家里还有祖产,而且还是方孝孺的徒孙,这已是姜星火遇到的最完美的一次开局。 已经被花式死法折腾到麻木了的姜星火,忽然发现没有拿着刀的人准备砍死他或者吃掉他,周围的人都非常讲文明懂礼貌。 而且是必死结局,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等死。 死法是砍头,大明刽子手都很专业。 手起头落,并不算痛苦。 于是,姜星火彻底懒得折腾了,他体验过战乱时代,心里真觉得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顺便享受一番就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所以姜星火变卖祖产后去秦淮河消费了一年,然后蹲诏狱等死。 “妈妈。” 在梦里,姜星火梦到自己回到了现代,跟头发已经花白的父母一边享受着晚餐,一边看着电视。 姜星火的嘴角,咧开了大大的笑意。 曾几何时,姜星火根本没有想过,这已经是他最好的日子了。 虽然安稳到有些无聊,虽然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烦恼,可终究是能稳妥地度过这一生。 亲人在侧,不见刀兵。 姜星火原本想跟爸妈吹吹牛,说他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可是他忽然发现,爸妈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空气墙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妈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样子了?妈妈!” 醒来时,已是傍晚。 擦去眼角的泪痕,姜星火看着牢房周围的墙壁恍如隔世。 “还好,还有两天就可以死了,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想到这里,本来有些悲伤的姜星火,又重新振奋了起来。 随后,姜星火看着空白的墙壁,又从稻草堆底下摸出自己雕刻的作品,开始喃喃自语。 “虽说是要死的,可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我的小趣味,对不对?” “我已经想好临死前要提的两首绝笔诗了,任选其一,绝对能入选明史列传卷三十一。” “而且我还留下了一件小东西,万一后世考古发现早在大明就出现了‘地球仪’,想想那帮砖家一脸震惊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呢。”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计划!” 想到这里,姜星火不由地露出了笑意。 沉浸在畅想中的姜星火,还没有沉浸多久,就被两人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李景隆和朱高煦联袂而至,两人的面色,都带着些许凝重。 “姜先生,我们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想请教您。” 第六十九章 你只需要‘啊对对对\’ 这天傍晚,李景隆和朱高煦当着狱卒的面,旁若无人地窜进了姜星火的牢房。 其实对于这两个人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姜星火也曾经一度怀疑,这俩家里是不是那种背景通了天的。 不然狱卒怎么不管他俩这种明显扰乱诏狱纪律的行为呢? 姜星火曾经可是亲眼看见,有一个在押的江洋大盗也想效仿他们,去隔壁清秀书生的牢房串门。结果被上一秒还是木头人状态的狱卒,拿着棍子打的屎尿齐流。 诏狱不是旅店,这里进来的人若是没有过硬的背景,通常都会被狱卒折磨的不说生不如死,也可以说是掉一层皮。 姜星火至今待得悠哉悠哉的,只能说是多亏了勋二代的庇佑。 李景隆进了门,踱了几步方才发现,姜星火正在拿着他送的金刻刀在刻木头。 “姜郎在干嘛?” “我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小故事。”姜星火还在刻木头,答非所问,“叫做阿基米德之死。” “阿什么德?” “阿基米德,是极西之地古代的一位数学家,他死的时候大秦的阿房宫刚刚开始建。” “他咋死的?”朱高煦好奇问道。 “阿基米德所在的城池被攻破了,而他并不知道,依旧沉迷于对数学的深思中,敌国士兵闯入了阿基米德的住宅,看见一位他在地上埋头作图,士兵将图踩坏,阿基米德怒斥士兵‘不要弄坏我的圆!’,士兵拔出短剑将其杀死。” 李景隆按照自己的习惯性思维,费解地问道。 “他为什么不赶紧跑?”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朱高煦不屑地反问。 李景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向后进攻’、‘胜利转进’之类,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了。 在这时候,朱高煦只是作势哄笑起来,牢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景隆捱不住朱高煦的嘲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姜郎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姜星火终于刻完了一部分,将其塞到稻草堆下,“临死前你一定要装个大的,才能青史留名。” 姜星火吹了吹手上的木屑,抬头问道。 “不聊这个了。说,两位前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姜某乃是将死之人,若是有能帮助到两位的,知无不言。”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反而互相谦让起来。 “你年纪大,你先来,我尊老。” “你先问你的,我爱幼。” 最终,一把大胡子看起来比保养得体的李景隆年纪还大的朱高煦留了下来,而李景隆则回避了片刻。 “姜先生,那个”朱高煦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你有一个朋友?那方面遇到点困扰?” “不是不是。”朱高煦摆了摆手,“是这样的,我的家庭条件您也是知道的。” “所以你是来向一个将死之人炫富的吗?” 姜星火刑期将近,显然心情非常不错,他开玩笑问道。 “嗐,姜先生说的哪里话,是这样的” 经过他的一番叙述,姜星火大概明白了他的苦恼。 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豪门里关于继承权的那点事。 如今他虽然作为战败被俘的南军将领被关在了诏狱里,但是他爹呢作为老牌的洪武勋贵,自然是朝中有人好说话的,又比较偏爱他的,所以打算买通关节免了他的“监斩候”弄出狱来。 而他则是打算,在即将来到的家族宴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以此来获取他爹的肯定。 但是据他所说,他大哥很聪明,至少比他聪明得多。在这种没法动武的场景,他有点发虚,怕自己漏了怯反而落入下风。 “支棱起来还不好办?” 姜星火一拍朱高煦的大腿,肯定地说道:“我有一个好办法。” “姜先生速速说来。” 朱高煦大喜过望,这可是谪仙人的指点,一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妙计。 “啊对对对。” “什么?”朱高煦一愣。 “就是,无论你大哥说什么,你只需要装作胸有成竹地停顿片刻,然后微笑着,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嘲讽跟着说‘啊对对对’,就行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主见?” “你没发现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姜先生此言何解?” “你大哥若是说错了话,那也是他先说错的,他背第一个锅,你可以根据你爹反应,把自己的跟风解读为嘲讽。” “你大哥说对了话,你也跟着一起对了,最起码没犯错,而且你的胸有成竹模样,还会让人觉得其实你已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高煦恍然大悟。 紧接着,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这就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吗? 果然比自己聪明太多了! 看来自己这次在大朝会上的表现,定然会极为让父皇满意的! 这个计划太完美了,简直万无一失。 对,就是万无一失! “姜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一定会按照您说的去执行的。” “去。” 朱高煦满脸兴奋地离开了牢房,紧接着,守在门口的李景隆转了进来。 “姜郎,是这样的” 他的困惑显然跟之前那位不太一样。 他的困惑在于,他不想出风头。 是的,因为他罪行比较轻,只是包庇逃犯,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而在未来有一个他必须要参加的会议,但是他却完全不想在会议上出任何风头,只想当个透明人。 但偏偏他是继承了爵位的,作为地位不低的勋贵,万一在会议上被点到发言,他不知道该怎么拿捏。 所以特意来请教姜星火,该怎么能避免出风头又不会做错事说错话。 等待了几息,李景隆却没有得到回答,反而看姜星火眼神呆滞,原地不动,仿若一个木偶。 简答的说,就像是掉线了。 “姜郎?姜郎你怎么了?” 又唤了几声,姜星火才忽然恢复了正常,问道:“学会了吗?” “学会什么?” “呆若木鸡。” 李景隆的智力显然是比朱高煦高出一截的,他几乎是刹那,就领悟到了这招的精妙用法。 “妙啊!” “多谢姜郎,有姜郎妙计,此劫定能安然度过了!” “没事,反正我过两天就要砍头了。”姜星火毫不在意地说道。 李景隆作了一揖,随后匆匆离去。 关上牢门,李景隆走出几步汇合了朱高煦,朱高煦匆匆问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何急匆匆地通知我们明天参加临时大朝会?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李景隆微微蹙眉道:“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父皇从来就没有这么急的召开过临时大朝会也不是朔望的日子,奇也怪哉。” 朱高煦问道:“难道是我给父皇上奏的两封关于金山银山的奏折?可是父皇下午给我批了个‘已阅’,刚才傍晚又给我批了个‘知道了’,也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啊。” “别慌。”李景隆止住了对方的话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按姜郎教给你我的法子随机应变就行了。” “姜郎不可能坑我们,此番定然是平安度过。” 朱高煦点头同意,这可是来自谪仙人的指点,怎么会出错呢?不可能的。 朱高煦对明日早晨的大朝会,充满了信心! 这次,他绝对不会再出糗了。 “啊对对对!” 第七十章 二皇子怎么看 翌日,夜漏未尽。 黯淡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大地依旧沉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南京皇城外的皇城根,却已经聚集了众多文官的马车与轿子。 洪武朝旧制,轿同车制,凡车不得雕饰龙凤文,禁丹漆。职官一品至三品,用间金饰银螭绣带;四品五品,素狮头绣带;六品至九品,用素云头青带。 故此,一大片的青缦马车、轿子猬集在了一起,文官们纷纷讨论为何永乐帝今日要突然临时召开大朝会。 须知道,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下制度,只有每年正旦、冬至、圣诞(皇帝诞辰日又称圣旦、万寿圣节)三个大日子,以及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会有规模宏大的大朝会。 而临时召集的大朝会,往往意味着非同寻常且极为紧迫的重要政治事件发生了。 至于另一侧显得有些针锋相对的,则是靠着军马在交谈的武臣们。 而这些都是大明帝国的外围官员,真正接近核心的,是在皇城里各衙门值房内安坐着的那些尚书侍郎、都督佥事。 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上,有五座石桥,名“外五龙桥”,桥下就是外御河,这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在洪武门至外五龙桥之间的御道两侧,是大明的中央官署区,御道西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旗手卫等,御道东侧是六部、翰林院、太医院等。 此时,五军都督府内,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这几位二皇子朱高煦的重量级支持者,正围坐在一起。 而理论上位列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却远远地坐在另一边避嫌。 靖难功臣第一,年逾花甲的老将丘福须发斑白、身材魁梧,性格亦是豪爽粗放,他也不管李景隆是不是在这,径直对着朱高煦言道。 “今天陛下定是有大动作的,二皇子有什么打算?” 朱高煦刚换了皇子牟服,梳了梳自己的大胡子,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说道。 “丘公勿虑,俺得了谪仙人指点,此番定然不会出岔子。” “谪仙人?” 永宁侯、驸马都尉王宁坐在椅子上,闻言微微诧异。 “不错!”朱高煦显得极为自信。 信不过其他人,还信不过姜先生吗? 靖难功臣第二,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的朱能,性格谨慎却每逢大事有决断,他面色严肃地劝道:“殿下是不是太自信了?怎么都该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 朱高煦微微一笑,说道:“诸公且看俺此番表现就是了。” 丘福等人见朱高煦这般自信,还以为他是得了朱棣的内幕消息,假托谪仙人之名,所以也就不再劝导。 唯有在一侧喝茶的李景隆,放下茶杯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姜郎教他啥了? 李景隆摇了摇头不再好奇,不管他了,自己只需要当好木头人就好了。 姜郎妙计,我有这招“呆若木鸡”,定然是不会再出岔子了。 李景隆他压根就不想犯错也不想立功,他现在知道了朱棣太多的秘密,以前又是朱棣的死对头,朱棣不会放过他的。 朱棣把他捧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就是故意要捧杀他等他犯错误,李景隆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选择明哲保身,跟文官断绝来往,朱棣让他干嘛就干嘛。 “这次肯定不会被永乐帝针对了哎,这个世界上对长得帅的人果然是很有恶意呢。”李景隆走出五军都督府值房,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庞喃喃道。 “曹国公?” 李景隆止住了步伐,他望向来人。 当面之人是谷王朱橞,今年燕军渡江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正是谷王朱橞跟他一起开的金川门,把朱棣迎入南京城称帝,算是有几分患难与共的交情。 “谷王殿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打个招呼而已,一起去大朝会。” 李景隆微微侧身,却是避嫌的意思,谷王朱橞也只是客气,便自己走开了。 可谷王朱橞一边走,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景隆。 谷王朱橞在心里自语:“根据本王在诏狱当差的旧部密报,李景隆前几日就被朱棣秘密关押进了诏狱,如今为何出来了?” “其中肯定有古怪,四哥心狠手辣,在靖难的时候本王与李景隆同样是前期对抗他,后期给他开门投降既然四哥已经对李景隆下手了,难保不会对本王下手。” “况且,削藩的事情,已经是明摆着冲着我们这些藩王来了,五军都督在中原集结兵马,秦王和晋王都要遭殃。” “不行,本王绝对不能束手待毙!” 谷王朱橞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宫城,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不论众人心思如何,很快规制严谨、规模宏大的大朝会就开始了。 文武百官按照各自序列、品级,穿过内五龙桥,在锦衣卫大汉将军们的注视下,进入奉天门。 再往后,则是三皇子朱高燧亲自带领的金吾卫甲士们,护卫于丹墀至奉天门之间。 “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在礼官的带领下,百官数次行礼,最后赞跪唱山呼,百官拱手加额高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乐工军校齐声应之,端地是声浪震天。 朱棣身着衮冕,威严肃穆地升座,两侧钟声渐止。 金阶上摆了两把椅子,大皇子朱高炽在上首,二皇子朱高煦坐在了下首,至于三皇子朱高燧则是披坚执锐,率领金吾卫在殿内守护。 朱棣微微颔首,金阶下的宣表官登时会意,宣读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圣旨。 “摊役入亩”的圣旨刚刚宣读完毕,整个奉天殿内,就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而这种寂静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殿内就响起了仿佛苍蝇集体振动翅膀一般的“嗡嗡”声,那是官员们难以控制地交头接耳、低声私语的声音。 紧接着,就毫无顺序的抗议,与裹挟在众声之中的讥讽。 这一般是文官们放大招“死谏”前的必要施法前摇时间。 待会儿就会有一个或几个骨头奇硬无比的小官,在不知道是哪位幕后的尚书、侍郎的指示下站出来,拧着脖子求打板子。 而二皇子朱高煦,则是满脸震惊地盯着位于他下方百官之首的李景隆。 “怪不得父皇对我上奏的石见银矿、佐渡金矿的消息那么冷淡。” “娘的,原来是你个老小子,把姜先生讲课的内容都偷偷告诉了父皇!” “不当人子!那是俺的功劳!俺的功劳!” 就在朱高煦内心痛斥李景隆的时候,朱棣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这件事二皇子怎么看呢?” 练习了一整晚的朱高煦起身昂首挺胸,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朱棣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一章 啊~赞美曹国公 不对! 父皇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父皇你不应该是先问大哥吗? 等问完了大哥,我再说我的台词。 他才是嫡长子啊! 他出生的时候在我前面,怎么问问题就在我后面了? 朱高煦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可惜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 因为眼前有个关乎他的性命攸关的问题——父皇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啊对对对对于这件事,俺琢磨着,父皇说得对!” 朱棣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坐在龙椅上微微绷直了身体,继续问道。 “那二皇子觉得,朕哪里说得对?” 这是真的糊弄不过去了,朱高煦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讨论徭役问题时。 姜先生和李景隆互相揪着衣服,怒目而视的场景。 于是,朱高煦动了。 朱高煦撩起皇子牟服衣袖,疾步走下金阶,向着位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李景隆走来。 “二皇子你要干什么?” “陛下!二皇子要当殿行凶啊陛下!” “金吾卫!金吾卫呢?” 须知道,大朝会上皇帝不高兴,最多拉你去打板子。 可是这位勇冠三军的二皇子,谁知道会不会直接用手把你撕成两半? 身后的文官们慌乱成一团,都往后退却了几步,队列瞬间散乱,只留下李景隆顶在了最前面。 其实李景隆看着朱高煦气势汹汹地冲他走了过来,刚才下意识地就想跑。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明明在诏狱里朱高煦说自己不想犯错,那他为何会做出这种严重御前失仪的行为? 正常角度来讲,朱高煦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那么排除所有错误选项,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姜星火教给朱高煦的。 等等等等,姜郎教我干嘛来着? 哦对了,呆若木鸡! 李景隆看着冲他走来的朱高煦,不躲不闪,挺着胸膛护在了百官最前面。 背对着百官,在慌成一团的文官们看来。 此时李景隆那本就高大帅气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帅气了。 李景隆发动技能,“呆若木鸡”。 他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呆滞地看着走到他身前的朱高煦,一动不动。 甚至连本来要眨眼沟通一下剧本的环节都省略了。 朱高煦见了李景隆这样,脑子也没转过来,但是这他娘的气氛都到这里,还能再塞回裤裆里不成?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此刻,朱高煦开始请神,请来了三天前的姜星火。 “曹国公!” “你是百官之首,你可知道,天下苦徭役已有两千年矣?”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说到激动处,朱高煦振臂直指畏缩在李景隆身后的文官们。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见有文官张口欲言,朱高煦直接从身边披着明光铠的三弟朱高燧手中,一把抢过了用来仪仗的双手仪刀。 唐仪刀为军刀四制之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因千牛卫常用,又称“千牛刀”,乃是苗刀和戚家刀的前身。 若是姜星火在此,定然脱口而出:“这不是加钱居士那把刀?” 一人高的长刀,此时朱高煦单手拎起,睥睨四顾。 文官瑟缩如鹌鹑,鸦雀无声。 “你们这些当官老爷,是不是就想着苦一苦百姓?嗯?” “明明是一笔经国济民账,朝廷多了赋税,百姓少了徭役,就因为你们觉得你们士绅不用服徭役,所以百姓不服徭役便辱了你们?” “我呸!” “俺告诉伱们,天底下还有一句话。”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废除徭役,便是历史大势浩浩汤汤前进之必然!” “陛下仁政,乃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历史大势相悖,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反对摊役入亩,便是与天下万民作对,要被指着脊梁骨骂到死!” “够了!” 朱棣终于拍案。 也不知是拍案叫停,还是拍案叫绝。 “御前咆哮,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金吾卫,拉出去午门廷杖!往死里打!” “谨遵父皇旨意!” 三皇子朱高燧使了个眼色,带着几名金吾卫把朱高煦直接押了出去。 待朱高煦被拉走,惊出一身冷汗的文官们,这才来得及用敬佩、崇拜的眼神,去看那个渊渟岳峙的高大背影。 是他,用实际行动刻画出了什么叫秦汉风骨。 是他,用实际行动告诉陛下什么叫不畏强权。 是他,面对桀纣般暴戾的二皇子,用那不屈的身影,保护了大家的生命安全。 面对长刀和威胁,曹国公,一步不退! 啊~赞美曹国公! “曹国公,你做的很好,不欠朕那一顿熊心豹子胆了。” 朱棣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随后示意殿内纠察风纪的御史带领百官整理队形。 李景隆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退了出来,而他回过头,迎接他的,是无数官员崇拜的目光。 所以,姜郎,这也早就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既没有犯错伤了朱棣面子,又保护了百官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在不立功不表态的情况下,把摊役入亩推进了下去。 “嘶~”李景隆心中暗道,“不愧是你啊,姜郎!” 二皇子的表演结束了,朱棣微微示意朱高炽,早有准备的朱高炽从袖中掏出了准备好的摊役入亩政策细则。 “摊役入亩,由苏松嘉湖诸府先行试点” “田亩不分性质,除以兵役代替徭役的军田之外,无论皇室、藩王、勋贵、官府等所属田产,均严格执行摊役入亩。” “各布政使司,均有监察御史带队巡查,原则上巡查队伍成员籍贯与被巡查布政使司应距三千里以上。” “南京锦衣卫与各地锦衣卫将遵循陛下旨意,抽查摊丁入亩推行情况。” “循《皇明祖训》,今年重新清丈田亩,各级官员应积极配合,不得推诿延误。民间有隐田、抛洒、寄田等行为者,需如是告知官府。违者夷三族!” 当朱高煦趴在长条凳上,侧着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官员们鱼贯而出的时候。 身后的金吾卫正高高举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轻轻落下,发出了巨大的“啪”声。 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王宁,围着朱高煦兴奋地说着什么。 而曹国公李景隆这次不避嫌了,他拎着自己的官袍下摆,仪态风流地行到朱高煦面前。 李景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姜郎教你的?” 今天朱高煦的表现,堪称完美。 而这么完美的朱高煦,显然不是自己的能力范围能做到的。 而既然姜星火教了自己这招“呆若木鸡”,让自己不立功又不犯错地渡过难关,那么想来朱高煦的表现,也是姜星火指点的成果。 朱高煦闻言呆了呆,这不是废话吗? 当时讲摊役入亩的时候你也在啊,不是姜先生教的难不成是你教的。 朱高煦此时心里还怀着对李景隆向朱棣率先告密的嫉妒,却是有些不想搭理李景隆。 朱高煦在长条凳上侧着头咧开嘴,用带着三分轻蔑、三分鄙夷、三分嘲讽,还有一分同情的笑容,胸有成竹地对着李景隆说道。 “啊对对对” 第七十二章 拜姜星火为国师 初秋风凉,桂花盛开。 “笃!” 一支狼牙箭钉在了桂花树上挂着的靶子红心,羽翼兀自颤动不休。 “皇后神射。” 开完拂晓大朝会回来的朱棣坐在石墩上,拢着手笑眯眯地夸赞道。 当面的徐皇后放下短弓,也是眉眼弯弯。 徐皇后身材高挑,穿着浅紫色宫装,外披同色斗篷。乌黑亮丽的长发盘成一个华美的发髻,插着三四朵金灿灿的桂花珠钗,衬得她本就白皙如雪的肌肤更显娇嫩。 看着正在烧水煮茶的大儿子,又看了看拎着金瓜锤吭哧吭哧砸核桃三儿子,徐皇后最后瞥向石桌上搭着的一堆奏折问道。 “这是煦儿上的第三封奏折了,陛下怎么不批啊。” 朱棣拿起奏折作势递给徐皇后,徐皇后却侧了侧身避让开来。 朱棣无奈,又把奏折扔回了石桌上,说道:“这臭小子拿着姜先生给的信息来邀功,地图都没李景隆画得精细,朕理他作甚?再说,昨天傍晚的时候不是已经批了‘知道了’给他了吗?” 徐皇后侧着身不动,依旧看着朱棣,朱棣无奈,只得又提起笔,批了‘朕已阅’,交给了身边的亲信宦官。 “去,送诏狱去。” 徐皇后看了看两个在旁边装傻的儿子,开口问起了正题。 “那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姜先生,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对待?” 出乎徐皇后的意料,一向有主意的丈夫此时也陷入了纠结。 “实话实说,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不管姜星火是不是谪仙人,朕都是舍不得杀的。” “即便姜星火现在是肉体凡胎,或许无法对朕和大明造成任何威胁,可他脑海中那种仿佛俯瞰历史长河,透视未来迷雾一般的视野和惊人的知识,朕如何能舍得放弃呢?” “不说别的,就说中午要讲的‘白银宝钞’,哪怕是这个概念,朕都闻所未闻,而姜星火却笃定了货币可以征服人心,可以维持帝国的千年霸权。” “光是想想,都让朕觉得异常新奇而又期待。更何况,姜星火讲的东西,往往乍一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听过他的讲课内容,就觉得真的是充满了智慧。” 眼见着朱棣开始不断地夸赞姜星火,徐皇后使了个眼色。 “算今天还有两天就到了刑期,该砍头了。”看着母后的眼色,朱高炽无奈插话,“不杀也总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否则骤然推迟刑期或者得到意外的减刑和赦免,姜先生一定会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的。” 朱高燧把砸好的核桃用手心捧着献给徐皇后,随后也插话道。 “那现在姜星火就没意识到吗?还是他一直都知道你和父皇在偷听他给二哥讲课,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些话其实就是故意说给父皇听得?” 见朱棣始终沉默不语,徐皇后也忍不住补充道:“袁珙不是去给他相面了吗,结果如何?” “一个一个说。” 朱棣终于开口,他先抬头看向站着的徐皇后。 “袁珙跟朕说的是他道行不够,相不出来。” “那就让他明天再最后去相一次。” 徐皇后干脆利落,颇有乃父徐达大将军勇毅果决之风。 朱棣点点头,谁知道袁珙这老头是不是耍滑藏私了随后他看向蹲在身边砸核桃的朱高燧。 “不管姜星火意没意识到被朕偷听,是故意说给朕听得还是不故意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明因此获益,明白了吗?” 见朱高燧重重点头,朱棣方才最后看向朱高炽。 “推迟刑期的理由好找,让钦天监上奏,随便扯个天象便是了天人感应不易杀戮,朕决定延迟秋斩。现在总不能把姜星火放出来?” 朱高炽却说:“父皇,姜星火不是对征日本一事颇感兴趣吗?何不让他去放手施为。” 朱棣一怔,这他倒从未想过。 姜星火如果出狱了,真的可以用这位谪仙人来做事吗? 人皇任用谪仙,说起来倒也不是不行。 大明民间遍地都是的《武王伐纣平话》里面讲的故事,不就是得了人皇气运的西伯侯姬昌,重用被贬下凡间的姜子牙做太师嘛。 顺着这条思虑捋下去,朱棣的思维发散开来。 “非止是征日本,姜星火若是出狱了,很多事都只有他能做到最好因为他是讲课的先生,按理说是最懂他讲的这套东西的。” “也不见得是明天就放出来,朕总觉得姜星火还有很多极为珍贵的知识没有讲,毕竟总得考虑姜星火的变故,万一明天刚把他放出来,人家‘嗖’地一下直接原地飞升了呢?” “那朕还有许多未曾听到的知识,岂不是直接亏死了?” “父皇考虑的周详,咱们确实不能一厢情愿。”朱高炽给几人沏了茶水,“至少儿臣觉得,姜先生所掌握的重要知识,绝对不止他目前讲的这些。” “譬如?”朱高燧给朱棣递了新砸的核桃,看着大哥问道。 “譬如今天讲的什么‘亚热带气旋’,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三弟你晓不晓得,若是忽必烈知道了这句话,明白海战跟陆战不是一个道理,日本几个岛的周围,秋季是刮滔天飓风的那现在没准日本早就是大明的一个布政使司了,就跟被元朝打下来的大理国成了现在云南布政使司一部分一样。” 朱高燧有些不可思议,作为负责监察宗室、藩王、勋贵的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姜星火这个人的存在,但却并未听过课。 姜星火的一句话,若是给忽必烈听了,就能改变历史? 一言而灭国,难道这就是谪仙人的能耐? 朱高燧一时悚然。 朱棣不知儿子心思,他嚼着核桃略有含混地说道。 “海上的风暴、西洋的诸国、白银宝钞,这些东西除了姜星火,其他人谁敢保证知道的更多,做的更好呢?” “若是姜星火愿意出来给大明做事,便是如西伯侯姬昌拜姜子牙做太师一般,朕拜姜星火做国师,又有何妨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七十三章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见几人不言,晓得话说的唐突,朱棣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何安排姜星火的事情,今天中午听完‘白银宝钞’这节课再决定。” 朱棣抿了口茶水,核桃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回味。 他放下茶杯,看向两个儿子认真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正式在苏松嘉湖诸府开始‘摊役入亩’试点,明白吗?” “儿臣明白!”朱高炽凝声答道,朱高燧同样肃然。 开个大朝会宣布‘摊役入亩’的政策,用雷霆手段平息百官的抗议,是一件不算难的事情。 可真正地把‘摊役入亩’这件事落实到实处,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还是那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哪怕是九五至尊,制定下的政策本意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可到了下面的小吏手里,有极大可能就被扭曲成了加重百姓负担。 所以历朝历代,任何更化,想要成功都离不开最高权力的支持,与执行层面极为酷烈的手段。 今天大朝会哪个官员没看到,被誉为永乐帝座下鹰犬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一副‘大活来了’的狂喜神情? 朱棣沉吟道:“朕希望你二人能将此次‘摊役入亩’试点办好,尤其炽儿” 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长子身上,见朱高炽神态恭谨,缓缓说道。 “此举不仅关乎国家社稷,亦关系到永乐一朝施政能不能开个好头。更化藩王制度,是皇帝的家事,而这摊役入亩,便是国事了。” 朱高炽很清楚,这无疑是对他的一场重要的庙堂考验,也是朱棣选择储君的一次关键测试。 自己的站队和表态,一定要坚定不移且坚决无比。 朝堂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摊役入亩’这是触动了浙江士绅阶层,乃至全体士绅阶层利益的大事! 必然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激烈反对! 而这些文官集团中,以江南地区为主……而如今满朝文官,大多来自江西和浙江。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可不是一句虚言。 毕竟浙江和江西紧邻,是江南士绅集团的两大组成部分。 一旦浙江的苏松嘉湖诸府被率先开刀了,江西籍贯的文官们,可不觉得皇帝会放过他们。 毕竟所谓士绅,便在于四个字——“耕读传家”。 没有田,拿什么读书? 把徭役并入田赋,增加了田赋,那就是刨他们的祖坟;让这些原本不用服徭役的读书人,突然知道泥腿子也不用服徭役了,那就是扇他们的耳光! 所以这一次,朱高炽清楚,非常艰难! 若成功,将进一步获得父皇的信任;可一旦失败,那恐怕自己就与储君大位越来越远了。 自己本来“打仗”就跟二弟朱高煦压根没有任何可比性,如果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长处“治国”这方面都失利了,还谈何争储呢? 但朱高炽并没有退缩的理由。 因为他本就是燕王世子,现在按照规矩该立为太子了! 如果他现在怯懦、逃避,等过段时间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懂得了庙堂和管理,他再去争夺,就更加困难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说道:“父皇,儿臣愿意为此竭尽全力,绝无半分懈怠。” 朱棣颔首,又看向老三。 “你二人也要齐心协力才好。” “父皇放心,儿臣必不辱使命。”朱高燧忙站起来拱手道。 “很好。”朱棣欣慰道,“你们三兄弟之中,就数老大性格稳妥,你们从小相处,建文削藩逃出南京的时候也算是相依为命,但凡遇到什么棘手事情,只管找你大哥商量。” 朱棣对朱高燧又说道:“另外,今日起派遣去日本的使团里,你也拨一些你的人去,盯着锦衣卫的人。” “父皇。”朱高燧微微拱手,“若是抽调人手去暗查摊役入亩,再抽去派遣日本的使团,那么现在监察诸藩王、勋贵的人手便已经不足了。” 朱棣想了想吩咐道:“在京的藩王、世子,向来温顺服从的,可以撤去一些监察的人手。” 朱高燧不敢争辩,点了点头。 “另外,传户部尚书夏原吉觐见。” “父皇是要?”朱高炽微微一怔。 “今日姜先生要讲‘白银宝钞’。”朱棣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让夏尚书这位专业的人陪朕去听课了。” “可是姜先生” “不妨事,朕与你们频繁去诏狱这件事,在有心人眼里藏不住的。若是未来真的出狱了,姜星火也是早晚要大用的。夏尚书忠耿秉国,听一听又有何妨呢?” 不久,两个儿子各自离去,朱高炽去忙着准备应对文官们有可能提出的,各种关于‘摊役入亩’的刁钻诘难;朱高燧则忙着布置与锦衣卫一同暗查各布政使司的安排,和潜伏进遣日使团的成员。 朱棣和徐皇后于桂花树下对坐。 抿了口茶,朱棣放下茶杯终于站了起来。 朱棣雄壮的身躯里,透露出沉稳如山岳般的气势。 “士绅?” “朕靖难的时候,这群人是怎么说朕的?” “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呵呵,朕这辈子,就不信有什么‘不可成之事’!” “朕得天下,靠得可不是什么士绅之心。” 徐皇后起身盈盈一拜,说道。 “姜先生摊役入亩之策,定能收尽天下万民之心。” “陛下得姜先生,则江山永固!” “皇后知我!”朱棣目光深邃,“若能得姜先生辅佐,国师有何惜哉?” 诏狱,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将一枚八思巴文银币递给姜星火,带着满怀敬畏地目光问道。 “姜郎,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睡眼朦胧的姜星火向左平移了一下脖子,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姜星火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大早晨天不亮就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 “喔,我明白姜郎的意思了。”李景隆闻言恍然大悟。 “我懂!我懂!” 李景隆了然地点了点头,测算未来这种事,姜星火定然是不肯承认的。 果然是深藏功与名的高人! 姗姗来迟的朱高煦,此时正捂着屁股缓慢地挪动过来,他问道。 “姜先生,今天该接着讲‘白银宝钞’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接过李景隆递来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迷人的光泽。 “下面请允许我从这枚银币开始讲起。” “讲一讲‘白银宝钞’与货币的过去和未来。” 第74章 夏原吉的不屑 第74章 夏原吉的不屑(求首订!) “陛下,这是哪个狂徒,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密室内,户部尚书夏原吉危坐俨然,听了陶瓷器具中传来的话语,他不禁微微蹙眉问道。 有些出乎夏原吉的预料,永乐帝朱棣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任何受到冒犯的意思,反而微笑着宽慰他。 “夏尚书稍安勿躁,且继续听下去便是了。” 夏原吉心中疑惑更甚,须知道永乐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别看平日里对朝臣还算和蔼,但真触怒他的底线时,永乐帝绝对会雷霆大怒,甚至于当众杀人。 可奇怪的是,朱棣竟然毫不生气,这让夏原吉开始好奇,墙对面的人究竟是谁?竟敢这么放肆地说话? 夏原吉抚了抚自己颔下的三缕长须,既然永乐帝都这么吩咐了,他也只得压住满腹的疑惑,认真倾听起来。 “今天的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这部分必须讲但不重要,我会用简短的语言,快速地帮助你们理解,不会太啰嗦。” “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这部分是‘白银宝钞’这节课的重点,只有弄清楚这部分的内容,你们才能明白下面的问题。” “为什么白银在未来一定会代替铜钱成为大明的主流货币?” “为什么‘白银宝钞’会成为数百年内对抗通货膨胀的最有效工具?” 听着隔壁传来的这个温和且坚定的声音,夏原吉陷入了短暂地思索。 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从洪武朝作为户部主事时,就开始协助管理大明帝国这个堪称庞大的财政实体,被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亲口称赞“曹务丛脞,处之悉有条理”。 这样的帝国精英官僚,无疑是具备丰富的财政管理与实践经验的。 因此,当夏原吉听到姜星火关于“未来白银一定会代替铜钱”这个论断时,几乎职业病发作一般,马上思考起来其中的可能性。 夏原吉经过短暂地思索,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不可能!” 而当夏原吉转头望向朱棣时,却发现朱棣的眼里,似乎隐约间藏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朱棣今天的脾气,异乎寻常地温和,他并没有拿出拂晓大朝会时咄咄逼人的气焰,反而继续微笑着问道。 “夏尚书说说看,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沉吟半晌后回答道:“陛下,原因有很多,首先的便是铜钱本身的已经经历过了近两千载的检验,在天下人心中,铜钱就是货币,而白银呢?”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以前的朝代不是没有尝试过使用银币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便曾铸银币,两年辄废。王莽的新朝复古改制,亦曾发行过银币,最后也是人亡政息。” “再往后,《唐会要》便明确记载了:天下有银之山必有铜矿,铜者可资于鼓铸,银者无益于民人。” “至于前元,所发行的也不过是数量稀少质地精美的八思巴文银币,根本无法用于流通。” “况且跟铜相比,大明的白银储量极少,根本无法满足天下百姓用度。” “陛下。”夏原吉诚恳言道,“白银不是没人试过,无论是历史经验还是实际储量,都已经证明用白银代替铜钱是行不通的。” 朱棣莞尔问道:“夏尚书是怕朕脑子一热,便废了铜钱,以至于动摇大明江山是吗?” 夏原吉闭口不言,朱棣却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夏尚书放心,朕不是莽撞人,且听下去。” 夏原吉也松了口气,朱棣听得进去劝就好。 夏原吉还真怕朱棣今天拉着他莫名其妙地来诏狱窃听,是真的想用白银代替铜钱呢。 凭什么? 就凭对面不知哪位狂徒的三言两语,就把用了快两千年的铜钱给废了? 白日做梦! 单论对面之人的话语,夏原吉便能断定,对方对于国家财政之道一窍不通! 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狂徒罢了! 但夏原吉为人忠厚谨慎,委实是不想拂了朱棣的意,这才耐着性子继续听这狂徒讲课,心里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关于货币的起源,这一点必须但不重要。”姜星火知道他们不爱听,“所以我会用尽量精炼阐释,不耽误太多的时间。” “这一切,还是要从上次我们讲《国运论》时提到过的农业变革开始讲起。” 朱高煦眼神一凝,顿时回想起了从夏商周开始的那套“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等内容,说实话,这是朱高煦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这个庞大社会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没听过的李景隆则显得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用过于担心,姜星火没有重复讲课的习惯。 “从《国运论》的角度,农业变革使得不需要从事生产的食利阶层,如贵族、军队、祭祀第一次出现了,构成了国家的必要组成。” “从《华夏货币史》的角度,农业变革则带来了社会的大分工,大分工带来了原始的交换。” 姜星火在地上写了两个词,一边写,一边说道。 “事实上,远古时期的人们在获取了生存所需以外的食物和物品后,‘分工与交换’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分工与交换,是一对孪生子。” 指着地上的两个词,姜星火认真解释道。 “这也并不难理解。有的人种地、有的人畜牧、有的人打造工具,这是分工;而他们之间依靠互相的物物交易,种地的人能用粮食换肉、换石镰,这就是交换。” 说着,姜星火给了李景隆两截树枝,又给了朱高煦两块小石头,自己手里则拿着两片叶子。 “叶子是‘粮食’,树枝是‘肉’,石头是‘石镰’,我们现在交换一下。” 看着仿佛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般,李景隆无奈地跟交换了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粮食’,朱高煦也跟姜星火交换了一份‘石镰’。 “很好,现在你们两个不种粮食的人,通过交换肉和石镰,获取了粮食,对不对?” 朱高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还数了数自己手里的一份‘粮食’,和剩下的一份‘石镰’。 姜星火继续说道:“这种直接的物物交换,在参加交易的范围窄小、品种稀少的时候,是能够适应人们生存和发展需要的但是物物交换的成立,要以需求的双重巧合、时间的双重巧合、数量的双重巧合,这三种巧合为前提条件。” “陛下!” 夏原吉终于耐不住,他几乎是以某种抱怨的语气在向朱棣诉说。 “国家方经战乱,百废待兴,臣是户部尚书,每日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做事,各布政使司那么多的事情堆在桉头,吴淞江水患、山东蝗灾、甘肃大旱这么多地方等着赈灾,又到了上缴秋粮的时候,如何有时间在这诏狱密室里听孩童做游戏啊?” 朱棣闻言,反而不急不躁地宽慰道。 “朕知道夏尚书很急,不过呢,朕觉得不用急,国家这么多事,不差这一天去做,今日夏尚书不妨与朕打个赌。” “赌什么?”夏原吉无奈问道。 “赌你继续听下去,会惊掉下巴。” 夏原吉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拢着双手窝在椅子里的朱棣,这是天下至尊该说出来的话? 夏原吉几乎腹诽出了那一句经典的‘望之不似人君’。 朱棣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夏原吉作臣子的,也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而他的心里,则愈发不屑、烦躁了起来,夏原吉心想道。 我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管着大明的天下钱粮,是当世最懂经国济民之道的人。 要在诏狱偷听一个狂徒讲课? 关键讲的还是经国济民之道? 这不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皇帝竟然还让我接着听下去,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专业。 岂有此理!敢怒不敢言。 墙内,李景隆点了点头,以物易物,确实如此。 姜星火看两个人都想明白了,于是继续说道。 “一个处于具体分工中的人,可以依靠交换获取他生存所需的一切必要资源后,就必定会导致更加精细的分工出现譬如,做石器的人,分成了分别做石镰、石磨、石锄的人。” 说着,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左右两侧,放了一块大石头,和一块中等的石头。 “大石头是石磨,中等的石头是石锄,你手里剩下的小石头是石镰。”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分工’的精细化,就导致了‘交换’的高频化与规模化。那么你觉得,以前我用一份粮食换你一份石镰,现在我该用几份粮食换你的石磨?”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说:“怎么也得三份。” “那我要是没有三份,或者不愿意出三份呢?”姜星火摊了摊手,“你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买家,‘需求、时间、数量’的双重巧合都不存在,等米下锅的你,难不成要饿死?” 朱高煦想了想,又露出凶悍的表情。 “若是不肯交易,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气力,拿着石头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说罢,他还拿着手里的石头做了个挥舞的动作。 姜星火:“” 李景隆:“” 第75章 媒介 第75章 媒介 精神病人思维广,二笔青年欢乐多。 当老师最怕遇到朱高煦这样,思维广阔又暴躁好动的学生。 还好,姜星火能强拉回来。 “我们只说正常交换。” 姜星火认真说道:“交换的频率越高、规模越大,不同物品间互相的交换就变得越困难,即使物物交易能够成立,也要耗费过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交换效率的低下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所以一种可以作为交换媒介的东西就必然应运而生了。” “——这东西便是一般等价物!” 朱高煦放下石头不再暴躁,好奇问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价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树叶,娓娓道来。 “不说严谨的定义了,简单的说,就是专门用来当交换物的等价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贝壳等等。” “这倒是好理解的很,确实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颔首说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对此有点不以为然。 还以为姜星火要讲什么高深的东西,没想到说白了,也不过是老百姓买卖东西那点事。 这么说李景隆攥紧了手里的树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钱的。 墙外,密室。 听到了这里,夏原吉终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财神爷,是真正管着钱袋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才对任何涉及到“钱”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一般等价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闲暇地问道:“夏尚书怎么了?” “没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认,“只是忽然觉得,对面之人讲到现在,讲的好像有点意思了。臣虽然替陛下管着天下的钱,可说实话,臣从来都想过,‘钱’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就好像” “就好像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天生就该如此,是吗?”朱棣补充道。 夏原吉恍然,紧跟着点了点头。 就这朱棣形容的这样,只要一提到“钱”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可“钱”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发展的。 这个问题去问别人,大明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数官员,恐怕也都一脸茫然。 唯有从事经国济民之道的户部官员,或是博览群书的老翰林,兴许能从史书的记载里说出一二来。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这般,把“钱”的产生和发展讲的如此清晰有条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夏原吉的态度,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那你说,徭役也是理所当然,也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面对朱棣莫名其妙的问题,夏原吉先是茫然,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两个问题。 即将落实摊役入亩,户部的工作量简直像是突兀压了几座大山一样,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朱棣不可能觉得他很闲,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拉着他来诏狱听课。 难道说取消徭役摊役入亩,陛下也是从这里听来的?从墙对面那个声音温和而平静的人口中听来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气,压下了心头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彻底改变刚才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夏原吉自小家境贫寒是知道民间疾苦的,而且他为人清廉简朴,与朝中那些大地主阶层出身的官员,在利益主张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来评价摊役入亩这个政策。 就四个字,救国良方。 而能想出这等救国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学识、有眼界的,而对方又将“货币起源”讲的这么清楚,或许自己应该拿出一个该有的谦逊态度来聆听了。 事实上,这种心态并非猝然转变,当“一般等价物”这个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时。 在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论。 墙对面的这个人,不简单! 至少,他把交换这件事,看的极为透彻。 所谓“一般等价物”,可谓是一针见血! 夏原吉从来都没想过,交换与货币的诞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今日方才受到了点拨启发,顿时觉得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而如果对面的人,就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恐怕自己对其话语的重视程度,又要提高一大截! 夏原吉开始将墙对面的人,当做了可以隔空讨论经国济民之道的平等对象,而非愚昧无知的大胆狂徒。 就在夏原吉的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的时候,朱棣的思绪却开始慢慢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朱棣忽然想起来老和尚道衍之前说的一句话。 未经见过,便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吗? 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天生如此的吗? 墙外。 朱高煦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听得津津有味,反而问道。 “那所谓的‘一般等价物’,便是货币吗?” “不是。” “用于交换的物品身上凝结着人的劳动。”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一般等价物出现后,用于交换的物品只有兑换成一般等价物,物品上凝结的劳动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成为直接的社会劳动,从而在实际上具有交换价值,才可以随时换取别种商品。” “一般等价物成了商品交换的媒介,起着货币的作用,但它还不是货币。” “只有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稳定在是金银铜身上,它才发展成为了货币。” 李景隆一手托腮,他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很有意思,看来姜郎要讲的,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交换玩具。 姜星火继续讲道:“货币的作用有两个,其一是作为一种统一的标定物来衡量物品的价值,其二是作为一种媒介方便物品交易。” “而金银铜具备这两个作用,才成为了货币。” 之前李景隆并没有认真想过,商品的价值到底应该定义为什么,也没有想过金银铜到底为什么会成为货币。 此时闻言,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颔首。 “等等” 反射弧有点长的朱高煦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他还停留在上一段话里。 “姜先生说,物品上面,凝结着人的劳动?”朱高煦问道。 “当然如此!” 朱高煦继续费解地问道:“物品便是物品,跟人的劳动有什么关系?” 闻言,姜星火的神情却突然逐渐严肃起来。 姜星火开口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你要记住,一切物品和价值,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 “这与一切历史都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一样!” “其实这便是我想给你们讲透彻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留在空中,紧接着慢慢展开、缠绕,攥成拳头。 “金银铜承载着物品的交换,但交换的本质,是社会化大分工后,每一个劳动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们用血汗来换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货币,凝结着的,是劳动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愣住。 而这时,他们看向姜星火手里银币的表情,变得与之前不同了起来。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这句话的振聋发聩之处,不逊于《悯农》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可事实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说吗? 货币只是交换物品的媒介。 真正创造了有价值物品的,是劳动者,而非货币本身。 正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无名无姓,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啊! 这些血汗,大部分随着货币这个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换,流动到了达官贵人的手上。 此时的朱高煦,看着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袋金豆子。 没有来地,明明是烈日当空。 却感到了一丝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国公府攒下的那些白银,真的是白银吗? 难道不是无数被掩埋在塌陷银矿中矿工亡魂的哀求与诅咒? 李景隆看着那枚自己赠予姜星火的银币,竟是想的痴了。 “铮!”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从姜星火修长的指尖弹起,稳稳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着这枚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币,深切地感叹道。 “这个世界上,货币是最清白的,因为他们承载的交换价值,落到实处,都是由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用干干净净的手,脚踏实地创造出来的。” “但这个世界上,货币同时也是最肮脏的,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货币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息息相关,所以一个国家是否能正确地看待和运用货币,在无形中决定了这个国家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姜星火从肃穆与郑重里回归,他平静地说道:“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至此已经讲完了。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我将从这枚银币讲起。” “这枚银币,承载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与盛衰兴亡。” “你们准备好聆听这段故事了吗?” 听到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实在是坐不住了。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国家怎样运用货币,决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好,说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说的便是如此,这才是经国济民之道!” 听到夏原吉的低谷,朱棣依旧笼着手身体窝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夏尚书,起来松松筋骨,踱踱步。” 夏原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口称谢恩,起身来不算宽敞的密室里踱步,边走边说。 “对面的这人,委实是把货币的本质给讲透了!也把货币与百姓、国家的关系讲透了!” “受教了,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夏原吉冲朱棣一礼,“是臣愚昧,不曾理解陛下苦心,今日这半日时光绝对不是浪费,臣获益匪浅!”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样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敢为墙对面之人,姓甚名谁?” 夏原吉见猎心切,复又向朱棣问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却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他恳切地对朱棣说道:“陛下,人才难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胆请求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凭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有此等见识,做个户部员外郎是绰绰有余的,人才难得,囚之可惜啊。”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还请陛下同意臣的请求,让此人随臣入户部办事!” 见朱棣依旧笑而不答,夏原吉这才一时恍然。 却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对面的人真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朱棣绝对是极为重视,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没办法,这面特制的窃听墙就这么一截,密室为了扩音和回声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转身后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室内两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吏,正在相视而笑。 夏原吉心有愈发怪异,皇帝和这两个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应一般? 待夏原吉近得桉前,又见两小吏字迹端正,记录清晰颇有条理,便甚是好奇。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是诏狱的小吏吗?”夏原吉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那人悬着笔,语气有些惊喜地说道:“回夏尚书的话,在下郭琎,字时用,乃是太学生,非是诏狱小吏只是锦衣卫重建急缺人手,纪指挥使便从太学把在下与几位同学‘借’来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这便是纪纲胡作非为的地方了。锦衣卫重建需要大量读小吏,又不能直接调派朝廷官员,而南京城里哪的读书人最多呢?当然是太学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绑了需要的读书人过来诏狱,所谓的‘借’,也只是给纪纲个面子罢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这人生的国字脸,年岁不大却显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笔,认真起身行礼后回答道:“柴车,字叔舆,钱塘举人。家离得近,今年本意是想来南京长长见识,多认识些学子交流一番,以备来年会试陛下天兵来得快,便滞留在了城里,盘缠也用尽了,正巧锦衣卫重建招读书人,便报了名打算赚些银钱再回家。” 听到这,连朱棣也有些侧目。 一个太学生,一个举人,放到平常年岁本该是悠游山水吟诗作对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成了以另一种形式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 “好好跟着听,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便令提心吊胆了多日的两名读书人,无论是圆滑的还是耿直的,顿时都觉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的惊喜却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个叫郭琎的,更是冲着夏原吉连连无声作揖,柴车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准备继续记录。 而一墙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晓得对面发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姜星火的话语,带着众人一头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币制更化,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历史洪流之中。 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的上盟,祝盟主老爷福运绵长,岁岁矜安! 第76章 货币游戏:模拟元朝 第76章 货币游戏:模拟元朝 “132年前,忽必烈以《建国号诏》告谕天下,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为大元。” “这个带甲数十万,疆域无比辽阔的国家,建国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用什么作为货币?” “这个抉择,无疑会深刻地影响到日后大元的命运。” “好,现在选择题来了,给你们一次模拟当皇帝的机会如果你是大元的统治者,你会选择以下哪种当做货币?注意,此时南宋尚未灭亡。” 姜星火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诱导一般,说出了选项。 “黄金,白银,铜钱,纸钞。” “至少选一个。” 李景隆闻言陷入了沉思。 黄金可以首先排除掉,自古以来,中国就没有用黄金当做流通货币的朝代。 中国极其缺乏金矿,导致了黄金非常贵重,全部的金矿都被朝廷所牢牢把持,控制在手中。 黄金从的开采到融化冶炼,再到铸造使用,根本不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能接触到的。便是县城里富贵人家嫁女儿,也只是最多几件金饰而已,这些嫁妆还大半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少有土豪肯全部打造新的。 至于朝廷拿黄金来铸造金币,可以是可以,不是没有朝代这么干过,但一般都是用来赏赐大臣用的。 用金币在民间流通你没听说过“稚子怀金,行于闹市”的故事吗? 便是没听说过,也总该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用金币,纯粹是在挑战人的道德底线。 而道德底线这种事情,一般最好不要去挑战,因为一旦挑战了,就很难想象人的道德底线究竟会灵活到何等程度。 至于白银,白银比黄金的存储量和开采量都多一些,但多的也有限得紧。 跟黄金一样,白银在老百姓心里的价值是没问题的,这东西拿出来大家都认。 但白银除了产量少的问题以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这东西没有统一的重量、成色标准。 说到这一点,便要感激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功劳了,正是秦始皇统一货币,才让“秦半两”成为定制再往后“汉五铢”也好,“隋五铢”也罢,总归是有个统一的重量标准的。 ——但白银没有。 所以白银非常不适合百姓的日常小额交易,倒是适合大额交易,因为在大额交易的场景里,几十贯钱就得一个壮汉才能背起来,上千贯钱就得靠马车拉了。 因此,白银最多作为辅币。 李景隆排除了黄金,把白银作为了备选项。 而在隔壁密室,户部尚书夏原吉给朱棣的解释,俨然是更加专业细致的。 “陛下,当时元朝控制的两河(河北、河东),关中,山东,俱是不产铜或者只产少量铜的。而元朝控制的铸币、冶炼场,都是位于从金朝继承的河南腹心之地。从陇右的西夏故地(今甘肃白银地区)万里迢迢运铜的话,造出来的钱成本极为高昂。” “在金朝的时候,缺铜就已经缺的很严重了,当时两河地区‘钱荒’很严重,金朝被蒙古和南宋两面夹击,缺少铜料到实在无力解决,只能推出了纸钞来减缓钱荒。” 朱棣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元朝开国选用纸钞,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非止如此。”夏原吉补充道,“纸钞其实当时在北地和南宋,接受度都是比较高的,不需要担心被百姓所排斥。” “而且” “有话就说。”朱棣毫不在意。 “说句实话,蒙古人虽然野蛮残暴,嗜杀好战,但元朝在天文、历法、术数、经国济民等方面,其实是比较发达的,元初那批人也颇为开明,什么都敢尝试。” 朱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予以肯定:“那倒是,回回炮、火药,这些不都是蒙古人用的厉害?所以货币这块,元朝选了纸币,既是缺铜也是觉得百姓能接受,就壮着胆子试了试呗?” “大抵是这般心态的。”夏原吉微微颔首。 就在密室里朱棣和夏原吉交谈之际,墙内朱高煦和李景隆也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抉择,说出了自己选择的‘元朝货币’。 纸上兵圣李景隆,自信地说道。 “如果我是元朝的皇帝,那么我会选择沿用铜钱作为主币,而选择白银作为辅币不用提示我,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时北地缺铜,正在闹‘钱荒’,我这么选是有我的理由的。” 朱高煦闻言皱了皱眉,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俺咋不知道? 好小子,你骂俺没常识是? 朱高煦怒目而视。 李景隆大约也反应了过来,缩了缩脖子继续说着他的理由。 “从军事的角度来讲,元朝建立之时,彼时的南宋剑南西川道已失,唯有剑南东川道靠着余玠构筑的山城防御体系苦苦支撑,其目的也只是扼守四川半壁,阻止蒙军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罢了。” “而淮南防线,南宋自韩世忠、刘琦开始,已经营上百年,依靠纵横交错的河网与绝对优势的水军,形成了根本无法正面突破的铜墙铁壁。” “故此南宋所依仗三道防线里,唯一的相对薄弱处,便是昔年岳飞所辖以襄樊为中枢的京湖战区。” “既然我都是元朝皇帝了,那我肯定会选择用铜钱继续顶几年,然后灭了南宋,南方诸道全是铜矿,缺铜导致钱荒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姜星火一怔,这倒是个另类的解题思路。 不过也不算对方钻空子,既然已经是模拟当元朝皇帝来选择货币了,自然也有凑合一下推迟几年,等南宋灭亡再继续大规模铸造铜钱这个选项。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姜星火对他的选择予以了肯定,“你当元朝皇帝,元朝一定能多活些年头。” 李景隆洋洋得意,示威似地看了一眼朱高煦。 当着姜先生的面,朱高煦懒得揍他。 姜星火转头问道:“你呢?” “俺选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朱高煦实诚地说道:“既然缺铜,黄金白银也实在稀少,纸钞百姓能接受,那用纸钞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铜钱也确实是稳妥的,当做辅币是极好的。” “很好,你也很聪明。” 姜星火复又笑着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选择好像很眼熟?” “眼熟?”朱高煦一时茫然,旋即醒悟。 “这,这不就是大明现在的货币制度吗?”朱高煦一拍脑门说道,“纸钞为主,铜钱为辅。” “是的,恭喜你,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想到一块去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但是元朝的货币制度设计者们,显然更加大胆一些。” “你们所设想的办法,都曾经是元朝官员提出的办法,但最后,都一一被设计元朝制度的刘秉忠所否定了。刘秉忠向忽必烈建议只用纸币,同时停止铸造流通用的铜钱。” “忽必烈统一钞法、更化币制,确立了新的货币制度,并且废除了前朝铜币制度。全国只通行一种货币,那就是元朝政府发行的纸币,名曰‘中统钞’。” “在这一时期,因为元朝统治者在货币制度的运行维护方面分外小心。不仅建立专门部门聘请大量术数精湛的色目学者,通过测算来严格控制货币发行数量;同时设置金银平准行用交钞库,纸钞可以与金银及时地等价兑换,任何官员不得阻挠;并且严格打击伪钞,伪造者处以极刑这些举措有力地保证了‘中统钞’的币值,在百姓心中树立了信誉。” 李景隆插话道:“取信于民,便如商鞅‘南门立木’故事。”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忽必烈等人这么小心谨慎,理由也很简单,这批人聪明,眼见了上一个玩命印纸钞的金朝,是怎么搞得民心尽失,继而败走开封、坐困蔡州的。” 隔壁密室。 朱棣此时大为费解,他扭头问夏原吉道。 “夏尚书,你也知道,朕秉国日少,从前也是戎马倥偬,对政务都较少关注,更遑论经国济民一道。” 见皇帝都说的这般谦逊,夏原吉连忙撩起自己的大红官袍起身,行礼说道。 “陛下且问,有什么问题,臣知无不言。” 朱棣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这份不好意思,倒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替他爹朱元章的。 “太祖高皇帝制定大明宝钞制度的时候,就没有参考元朝忽必烈、刘秉忠搞得这套吗?除了伪造宝钞要杀头,朕为何既不见户部有精于术数的学者每年测算宝钞的发行量,也不见宝钞有任何能兑换金银的平准库?” 听了皇帝的问题,夏原吉有些尴尬,他支支吾吾地答道:“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洞见万里,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听到这,朱棣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什么有自己考量,得,自己老爹制定宝钞制度的时候,可能压根就没想这些。 朱棣再回想起姜星火的那套棋盘摆米,就晓得自己老爹朱元章,一定是术数学的不甚深究的那种。 “不对!” 朱棣忽然想起了什么。 “朕小时候见过元朝的纸钞,也听过民间的《醉太平小令》。” 朱棣用他那沧桑的嗓音,坐在椅子上轻轻唱起儿时听过的童谣。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 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买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作官,官作贼,混愚贤。 哀哉可怜!” 夏原吉本想昧着良心吹捧一句,陛下歌声恍若仙音。 但话到嘴边,夏原吉又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得作罢了。 “人买人,钞买钞啊!” 朱棣长吁感叹。 “元朝建立之初的钞法这般完备,有部门负责计算,有部门负责兑换,有部门负责惩处,那为何会沦落到元末这个样子呢?” “再往深了想。”朱棣忽然起身,“大明宝钞,钞法制度上连元朝都不如,会不会更短地时间内就沦为一张废纸,惹得‘红巾万千’呢?” “陛下!” 刚坐回去的夏原吉大惊失色,再也无法安坐,起身跪倒在地。 “陛下请收回圣言!” “随口感慨两句。”朱棣双手扶起了夏原吉,“夏尚书不必如此,朕只是觉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大明的钞法,可不能重蹈元朝的覆辙了既然已经有黄巾军、红巾军,说不得日后就有什么绿巾军、蓝巾军的,来要了朕子孙后代的命喔。” 夏原吉这才惶恐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径直双手摘了官帽,这是要辞官的意思。 “臣身为户部尚书,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坐视大明钞法败坏,臣无能,臣请致仕罪!” “戴上!” 夏原吉无动于衷,朱棣又呵斥了一声,已然是带上了怒意,夏原吉才戴上官帽。 话题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朱棣负着手问道:“那今日朕便问问你这个户部尚书,大明如今的宝钞,比发行之时,贬值几何?不许摘官帽,朕恕你无罪。” 朱棣原本想的就是,洪武钞法或许有败坏,但应该还不至于如何,只是借机考察一下夏原吉而已。 但这可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气的朱棣差点把“恕你无罪”给收回来。 夏原吉声音艰涩:“洪武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设置宝钞提举司;洪武八年,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命民间通行,一贯宝钞的相当于铜钱1000文;洪武二十三年,一贯宝钞只能折铜钱250文;洪武二十七年,为160文” 夏原吉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低,而朱棣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说句可能旁人不信的话,朱棣登基这几个月,还真就从来都没思索过宝钞贬值这个问题。 而如今甫一了解,却发现,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难不成自己刚接手的大明,就要再次‘人买人,钞买钞’? 不! 朕绝不允许!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指覆盖在椅背上。 “夏尚书可有对策?”朱棣沉声问道。 夏原吉张口欲出‘变钞’,可朱棣所唱那首童谣“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犹然在耳,如何能说得出口? 夏原吉默然无语。 “开科取士,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朱棣怔了怔后,反而释然说道,“没想到天下英雄竟都比不过一个不在彀中的姜星火,是真的比不过削藩比不过,开海比不过,更化赋税比不过,如今论起钞法也比不过。” 都是姜星火提出的政策? 夏原吉心头连跳,这是什么妖孽鬼才? 削藩、开海、摊役入亩,哪个政策放到一朝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妙招。 可说到钞法,旁的不论,身为户部尚书执掌一国财政,他的地位和尊严都在这呢。 被皇帝当面斥责经国济民之道不如一个狱中囚犯,哪怕这个囚犯再有见识,夏原吉此时也终于忍不住来驳。 “陛下,臣不知这些时日陛下所行政策均是这位姜星火所提,但无论如何,臣以为姜星火都不可能提出能完全更化钞法,且弊端极小的举措否则,要我等国家大臣何用?” 看得出夏原吉的不服气,朱棣怅然若失。 “是啊,要你们这些国家大臣何用呢?且听下去罢听到最后,姜先生或许就说出办法了。” 夏原吉显然不太认同,他依旧梗着脖子。 此时,陶瓷墙壁上却传来了朱高煦憨憨的声音:“那么后来如何呢?” 这个问题,也恰恰是密室里的朱棣想问的。 姜星火平澹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 “后来如何?我们继续模拟下去就知道了。” 上架首日更新字,为保底6000+盟主打赏6000,再次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顺便求月票!! 第77章 变钞?我从这跳下去都不会变钞! 第77章 变钞?我从这跳下去都不会变钞! “模拟?纸钞的历史演进这种事情该如何模拟?” “玩个文字选择型的模拟游戏。”姜星火笑着说道:“让你们身临其境地做出选择,你们就能体会到,元朝的统治者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精心设计、维护的钞法玩坏了的。” “当然,有可能你们选择的结果,还不如元朝的统治者。或许正是因为你们的选择,才会导致钞法更快地崩坏。因为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做抉择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 “我不信!”李景隆忽然开口反对。 姜星火问道:“不信什么?” “我不信我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 “我不信我做出选择后,钞法崩坏的速度比历史上的实际速度要快!” “可以不信。”姜星火耐人寻味地说道:“那你不妨说说理由。” “理由很简单。”李景隆的回答很直白,“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虽然我不太清楚元朝的钞法是怎么败坏的,但料想怎么也得是个漫长的过程,最起码要比大明宝钞持续的时间长?如果是做选择的游戏,我只需要每次都趋利避害,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将钞法维持更长的时间。” “毕竟。”李景隆促狭地笑了,“元朝的钞法,有色目学者计算发行量,各地有平准库兑换金银,大明宝钞没有这些,还维持到现在了呢。” 听了这话,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顿时尴尬不已。 这就像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一样。 因为大明宝钞这东西,确实设计的不如元朝的,而且也确实是在他夏原吉的任内一步步崩坏的。 洪武年间,夏原吉从户部主事做起,就开始管着这摊子事了。 但夏原吉也很委屈啊! 钞法这东西,又没有抵押物,皇帝一没钱就开印,那年年贬值,我有啥办法? 但你能把这口锅甩给皇帝吗? 所以,夏原吉默然无语,以沉默对抗尴尬。 而朱棣却忽然开口。 “夏尚书,你说姜星火的文字模拟游戏在那边玩,我们这边来同时商议着做选择,那么我们选择出的结局会不如元朝的统治者吗?” “臣觉得不会。”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谨慎回答道,“陛下英明神武,臣也算对财政熟稔,又确实有蒙古人的前车之鉴怎么都不会不如元朝统治者?” 朱棣微微颔首,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墙内。 姜星火缓缓说道。 “这个文字游戏叫做——货币游戏:模拟元朝。” 李景隆攥着树枝说道:“既然是游戏,总该有个规则。” “当然有规则,而且并不复杂。” 姜星火从他手里抢过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了汉字和数字。 “决定游戏结局的,就是由两组数字、三条国策以及特殊事件所组成的游戏规则。” 朱高煦兴奋说道:“姜先生,快快说来!” “两组数字——国运,财政,初始值都是100。” “三条国策——镇压,扩张,变钞。” “特殊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丰收、旱灾、蝗灾、黄河决堤等。” 【镇压:镇压为史实事件可选择,镇压必定成功,每次镇压-5点财政,不镇压-5点国运】 【扩张:扩张为史实事件不可选择,结果遵循史实,每次扩张-10点财政,成功+10点国运,失败-10点国运】 【变钞:变钞后财政重置为上次峰值的80】 李景隆微微挑眉,他对这个从来没玩过的游戏,开始起了兴趣。 “那这个文字游戏是怎么进行的呢?”李景隆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 “在假定收支平衡的理想财政状态下,我会从南宋灭亡第二年开始口述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从而让作为元朝最高统治者的你们,对某一年发生的事情进行抉择。” “而游戏结束有两个条件。” “第一,自然是国运归零,游戏彻底结束。” “第二,则是财政被迫归零,触发【变钞】,游戏算暂时中止。” “而你们既然不相信自己玩钞法,还不如元朝统治者。那不妨自己来做抉择,看看触发【变钞】的时间,与史实时间相比,是更短还是更长,亦或是一样。” “俺也不信俺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朱高煦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嚷嚷道:“俺就这么把话放着了,俺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俺都不会触发【变钞】!” “即便是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被动触发了【变钞】,那俺的时间也一定撑得比蒙古人要久得多!” 听了这话,姜星火咬着嘴唇不太厚道地笑了。 “有意思,有意思!” 这下子,不仅是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就连墙外密室正在窃听的朱棣,眼神里也散发出了光彩。 “用数字来模拟国家的情况吗?”朱棣伸出手指对着空气勾勒,“夏尚书觉得这种方法如何呢?” 夏原吉微微欠身,认真作答:“聊做游戏倒是不错,但毕竟跟治国还不是一回事毕竟国家太大了,变数也太多了,哪能用一个具体的数字来加减,就能说得清呢?” “说的也是。” 朱棣颔首,倒也没有太过深究。 夏原吉原本以为朱棣的疑问已经过去了,但没想到朱棣复又回头说道。 “哦对了夏尚书,朕倒是由此启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陛下且说。” “你回去以后,安排部里能干的吏员,以洪武元年的各项财政数据为100,对比洪武元年到现今三十五年的数据,列出数字来交给朕,好让朕这种对经国济民非是专业的人,也能看得清晰。”朱棣盯着夏原吉缓缓说道。 夏原吉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拱手称是。 夏原吉心头猜测,这里面大约是有两个原因的,其一是之前的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导致朱棣心里也有些打鼓,可朱棣打仗当世一流,处理政务算是二流,但搞经国济民,那就真是三流水平了。 其二便是在术数上,别看朱棣笑话他爹朱元章,实际上他连他爹都不如,他爹只是算不清特别庞杂的数据推演到后来的情况。 朱棣呢 反正,术数这东西,你再怎么无能狂怒,该不会它就是不会。 所以知道自己水平的朱棣也不打算为难自己了,他甚至不打算看原始数据,原始数据有朱高炽把关呢。他只需要直接让夏原吉找人,给他算个基于洪武元年的百分数据。他就可以一眼看明白,各项财政数据的历年变化了。 其实说白了就是经历了刚才的宝钞事件,朱棣对这些财政数据,总觉得自己看一眼才放心,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 两人的短暂交谈,这也只是刹那的事情。 随后,两人的注意力都开始转向墙的那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而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则是直接在宣纸上比划,记录下了数值和游戏规则。 其实不管墙内还是墙外,这是所有人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学习方式。 竟然能够通过玩文字游戏的模式,来真实地代入元朝的统治者视角。 继而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对历史事件做出自己的抉择,来体验纸钞的演进过程。 除了朱棣,众人的心情,都开始激动了起来。 仿佛随着姜星火的游戏和话语,自己也能过一把当皇帝治理国家的瘾一样。 “姜先生,那我们快点开始!” 朱高煦搓了搓大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姜星火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场道。 “至元十七年,南宋彻底灭亡,元朝统一中国。此时初始财政、国运,均为满值。” 隔壁的两个小吏,此时也在宣纸上写下了财政100,国运100。 “游戏。 ——正式开始!” 姜星火先是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八年,范文虎等攻日本,七月飓风毁船,八月诸将弃船逃归,全军仅存十之一二,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继而出现了选择。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镇压!” 而隔壁密室里的夏原吉,也用探寻地目光望向朱棣。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原因无他,现在财政数值满格,代表财政充足,镇压这个选项又必定成功,傻子才不镇压呢。 毕竟,财政可以通过【变钞】这一国策重置,但要是国运没了,可就亡国了啊! 要是亡国了,财政数值再高又有个毛用? 所以,所有人几乎都保持了一致意见,选择了镇压这个选项。 “镇压一次叛乱成功,财政-5。” “那么至元十八年结束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85,国运是90。”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了眼,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就这? 这么简单这一年就过去了? 这种固定事件加随机选择的游戏,固定事件控制不了,随机选择我还不能趋利避害吗? 李景隆更是洋洋自得,他也就是曹国公不是元朝皇帝,他要是元朝皇帝,治国定然是有一套的,国家不说打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也得是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 至于【变钞】? 本国公这种理财小能手,还会把财政搞破产,搞到需要【变钞】重置?别说笑了。 这种简单到白痴的小游戏,还能难倒本国公? 简直就是在搞笑,姜郎这次弄得花样,委实是简单过了头了。 看着两人颇有得意的样子,姜星火的眼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狡黠,他笑了笑后说道。 “我们继续。” 似乎形成了规矩,姜星火在下一年发生的事件里,依旧先抛出了一次史实征服事件。 “至元十九年,唆都由海路进攻占城国,占城王子入山抵抗,占城国并未亡国,征服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李景隆有些犹豫,而朱高煦却毫不迟疑地继续说道:“镇压!” “等一下!” 李景隆思索片刻后问道:“可以镇压其中一次,放弃镇压另一次吗?” “当然可以。” “财政充裕,为什么要降低国运放弃镇压?财政归零还可以触发【变钞】国策重置,国运归零不就灭国了吗?”朱高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李景隆的脸上,再次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很显然,他只是出于小心谨慎,而并非是真的不想进行两次镇压。 李景隆最终说道:“如果真的因为财政归零导致【变钞】,不就证明我们玩钞法的抉择还不如蒙古人吗?” “还有那么多财政呢,你怂什么?现在财政充足,降低财政总比降低国运好?” 朱高煦也有自己的道理:“毕竟虽然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比蒙古人玩钞法维持的时间短,可也不能光是为了财政,国运都不顾了啊,这也不符合元朝统治者的立场。” “不能为了延迟变钞,而破坏基本的游戏规则,前提就是要我们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角色里。” 见李景隆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来表示反对,姜星火点了点头记录下这个选择。 “镇压两次叛乱成功,财政-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蝗灾。财政-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60,国运是80。” 听到这话,在游戏中把自己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的朱高煦和李景隆,此时反倒松了口气。 因为在他们看来,或者说以此时明初贵族们的观念来看,财政与国运相比,国运的重要性,是远远大于财政的。 而60的财政,还远没到需要【变钞】的地步。 这一点,就连密室里的朱棣也不例外。 “陛下也认为,应该消耗财政保持国运?”夏原吉问道。 “难道不应该吗?换谁来当皇帝,都会做出这个抉择。”朱棣笼着手反问。 “不是不应该。”夏原吉的表情有些犹豫,“只是臣觉得,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如今已经从100一路下降到了60,这样臣总觉得有些危险。”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是大明的户部尚书,所以才特别重视财政这个数值?” 朱棣从袖子里抽出手,拍了拍夏原吉的手臂说道:“不用担心,60并不是什么危险的数字。如果接下来还要快速降低,大不了那就放弃镇压叛乱,用国运换取财政的稳定就好了,夏尚书你说呢?” 听了朱棣的话,夏原吉却依旧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可是这种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陛下,您说姜星火弄这么一出游戏,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臣总觉得应该不只是玩游戏这么简单。” “便是如他所说,通过带入到元朝统治者的视角来做决定?” 夏原吉见朱棣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复又深究了一句:“那做这些决定的目的是什么呢?” “应该是为了推演元朝到底是如何【变钞】,不过朕觉得,你我皆是后世之人,既然前人已经踩了坑,那我们总不会眼见着掉进去的。” “希望如此。” 最后,夏原吉也只得点了点头,按捺下心头的不安继续听下去。 可是,前人掉进去的坑,后人就真的不会再掉进去吗? 模拟游戏里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至元二十年。 第78章 开始怀疑人生的李景隆 第78章 开始怀疑人生的李景隆 姜星火记录好了数字,继续开口说道:“至元二十年,相吾答儿等经略滇西,缅国发兵来争为元军所破,征服成功。财政-10,国运+10。” 听到这话,李景隆和朱高煦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喜悦。 打日本失败了,打占城也失败了,这次终于算是成功一次了。 要是接着失败,李景隆就该怀疑,号称天下无敌的蒙古人,是不是还特娘的不如自己上去带兵打?怎么能打谁都失败呢。 就在李景隆带入了元朝统治者视角正在思量的时候,姜星火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同年发生两次叛乱,是否镇压?” 向滇西扩张征服后,此时财政值已经跌落到了50,国运值却一下子来到了90。 这下子,不仅李景隆一直在摇头,就连好战的朱高煦都开始迟疑了起来。 国运值太高了,高的非常地有安全感,甚至到了有些浪费的地步。 而且,既然游戏目的之一,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变钞】的时间,那在保证国运的前提下,肯定是要注意财政数值的。 最终,两人交换了眼神,一起拒绝了镇压。 密室内,夏原吉好奇问道:“陛下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吗?” 朱棣眯着眼开口欲说什么,最后却摇了摇头,只说道:“如果这是现实,不管财政情况如何,朕必定会镇压每一次叛乱。” 夏原吉听懂了皇帝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是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那么朱棣也同样觉得国运数值有些过高、财政数值有些过低了,因此也做出了跟二儿子同样的抉择,选择放弃镇压。 毕竟,如果连续进行进行两次镇压,财政数值就会跌落到40,而国运数值还是90。 问题是,国运无论是90还是80,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非常安全的水平。 可此时的财政数值就不一样了,半数也就是50,其实是大多数人心里的一道坎。 50和40听上去,就仿佛是掉下了一大截台阶一样。 而且如果财政过低,有一些突发事件直接触发了【变钞】,导致游戏提前中止,那不就说明,他们玩钞法还不如蒙古人? 这是参与游戏的众人都不能接受的。 故此,当模拟游戏里的至元二十年结束的时候,在密室内小吏的笔下,财政为50,国运为80。 截止到目前为止,模拟游戏里的形式怎么说呢?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毕竟“我大元”的国运还有整整80点,而财政也维持在了50点这个半数水平线上,虽然看起来有点危险,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这种危险会扩大到危及国家存续的地步。 就连夏原吉也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唯有密室里国字脸的耿直小吏柴车,似乎隐隐约约间回想起了什么。 当确认自己记忆无误后,柴车旋即便有些失色,但好在他神情向来木讷,并没有被密室里的其他人察觉出来什么。 只有相熟的同伴郭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 柴车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同伴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 事实上,众人里除了主持游戏的姜星火,朱棣和朱高煦父子都是读史书不算很多的,更不太了解元史。 夏原吉是朝廷高官,按理说他是应该懂的,但其人志不在此,翻宋廉主持编撰的《元史》的时候,也就是看看食货志,还有大略的人物传记,每年具体的事情一眼掠过,现在早就记不清了。 因此,就在众人略微有些放松的时候,两个冰冷的历史史实事件突兀地从姜星火的口中蹦了出来。 “至元二十一年,镇南王脱欢与李恒等假道安南第二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特殊事件发生——京师地震!” “至元二十一年九月戊子,京师地震,房屋损毁数以十万计,士民心生怀疑,征兆不详。国运-10。” 半晌,见姜星火没说话李景隆复又问道:“然后呢?这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单纯的倒霉吗?” 因为按照之前的规律,发生的顺序都是史实征服、叛乱抉择、特殊事件,而这次只有第一个和第三个,第二个被跳过了。 “你猜对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用树枝在沙田地上记录下来。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40,国运是60。”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了起来。 这下,他俩终于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李景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如果不是相信姜星火说的都是史实事件,其实他想问问姜星火,这特娘的是不是故意整我们的?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难不成是蒙古人造的杀孽太多? 就在李景隆心里已经开始骂娘的时候,模拟器里的时间也进入了下一年。 李景隆和朱高煦,都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生怕姜星火继续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好在,开门红给及及可危的“我大元”回了血。 “至元二十二年,发生特殊事件——粮食海运。” “原本通过漕运的粮食改为海运,损耗极大减少,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斩首卢世荣。” “江西榷茶转运使卢世荣被斩首,巨额家产充公,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丰收。” “部分产粮区丰收,财政+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禅位风波。” “江南行台监察御史上书建议你退位,禅位给你的皇太子真金,你大怒之下清洗了从小保守儒家教育因此团结了大量文官的太子党,皇太子真金于年底十二月忧惧成疾病死。但幸运的是,你的儿子很多,这对于手握大权的你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国运-5。” “本年度结算后的财政是55,国运是55。” 闻言,刚刚把心提起来的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又松了口气。 虽然掉了点国运,但财政已经涨起来了。 如此看来,去年只是单纯的倒霉啊! 这就对了嘛,既然有发生坏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总会有发生好事的时候。 就如同人不可能总是走背字一样,国家也是如此啊。 接下来,肯定是好事连连的! 最好来个连续十年大丰收什么的。 “俺觉得,不会一直这么糟糕的,你看至元二十二年,不就挺好的?”朱高煦如此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个“挺好”,指的是不是很像他大哥朱高炽的元朝皇太子真金,被同样很像他爹永乐帝的忽必烈给废了这件事。 如果是指的这件事,那对他来说,确实挺好的。 李景隆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想到了,但是他知道朱棣有可能在旁边听着,李景隆不打算在朱棣的逆鳞上跳舞,于是装作没听懂。 李景隆说:“总之,大明也有困难的时候,但大多数都是不好不坏的年份,肯定是能撑下去的。” 事实上,这两人能有这种单纯的想法,以至于尝到了点甜头,就开始陷入了盲目乐观的幻想时间,纯粹是没有遭受过老天爷的毒打。 他们还不了解什么叫,人只要开始第一把尽力局,接下来就一整页的连跪。 或者说,失败总是贯穿人生始终。 “至元二十三年,镇南王脱欢第三次进攻占城失败。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决堤。” “黄河大堤崩溃,开封、祥符、陈留、杞、太康、通许、鄢陵、扶沟、湖川、尉氏、阳武、延津、中牟、原武、睢州十五处受灾,黄泛区绵延达数千里。数省财政因此遭到重创,数百万黄泛区百姓流离失所心生怨恨。财政-20,国运-10。” “什么?!” “姜先生,别说笑!” 密室里。 朱棣回首问两个小吏:“现在财政和国运的数值分别是多少?” “财政25,国运35。”郭琎急急出声答道。 朱棣与夏原吉对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沉重神情。 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两次大规模对外用兵失败,再加上黄河大决堤,瞬间就让之前看起来还算勉强的财政直接趋于破产,国运更是直线下降。 可以说形势急转直下,局面瞬间变得糟糕无比,众人也再不复之前的乐观估计了。 “夏尚读得多,朕想问问,元朝真的这么倒霉?” “应该是,元朝的时候,黄河决堤的次数多的数不过来,臣也委实记不清了。”夏原吉无奈说道。 墙内老歪脖子树下。 李景隆和朱高煦,更是直接傻了眼。 “不是姜先生,不带这么玩人的?要是直接这么来,那还怎么继续玩下去啊?” “对啊,姜郎这难度是否太大了些?国运只剩35了,如果不想亡国,面对抉择只能降低财政来保国运,那不是逼着我们去【变钞】吗?” 李景隆有些崩溃,开始怀疑人生了。 面对两人的抗议,姜星火收敛了笑意,语气严肃地认真解释道。 “你们觉得连续发生了很多坏事情,游戏难度大了,数值跌破了你们设想的预期,所以产生了不满,是吗?” 两人点了点头。 姜星火的语气,忽然有些沉重。 “那至元二十三年,房屋、耕牛、田地、种子、邻居、亲族,统统都被一场大洪水冲走的几百万中原、淮北、山东的老百姓,是不是也该觉得,今年过得很难啊?” “你们产生了不满,觉得进行的游戏对你们而言难度提高太多了,可以向我诉说。” 姜星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这些老百姓产生了不满,该向谁诉说呢?向对他们高举着屠刀的蒙古人吗?” “要知道,我们口中一句话飘过的史实,就是无数普通老百姓平凡又悲惨的一生啊”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变得安静且沉默。 恍忽间,众人仿佛看到了那年在黄河里翻涌挣扎,尸体被泡的都肿成了浮球的老百姓。 到了这时,他们才深切地意识到。 他们模拟的是文字游戏,可这一切出现在游戏中的史实,却都是真实存在且残酷无比的事实。 那些惨死的老百姓,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鲜活的,是有血有肉的! 是活生生的生命! 听完姜星火的话语,所有人都陷入到了长久的沉思当中。 “惭愧!” 良久之后,李景隆方才开口说道:“我想,我已经明白这场游戏最终的目的了。” “这个所谓的文字模拟游戏,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认清楚国家对财政和国运的每一项抉择,都会导致千千万万个人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因此,我们的每一个抉择,才要更加谨慎。” “姜先生,俺错了,俺也明白您的意思了。” 朱高煦亦是说道。 “不不不!” 姜星火反而摇头。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不是最主要目的。” 姜星火倒也没有特别的情绪抒发,只是语气有些低沉。 “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李景隆略微诧异。 “第一个目的,自然是让你们知道老百姓的苦与难。” “时代洪流的一粒沙,放到普通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这个文字模拟游戏里,你们扮演的是元朝的统治者。什么是国运,不就是老百姓的民心吗?老百姓的民心如何,关系着国家的稳定与否。你们的抉择,便决定着国家未来的发展若是做错一个抉择,就能使整个国家发展的轨道偏移,或许将会改变历史的走向,也或许会重蹈元朝的覆辙,走向灭亡。” 姜星火此时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但你们要知道,保住民心,维持国运,是要花钱的!” “花钱,就是降低财政!” “而这个游戏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清楚,统治者是如何在一步步抉择中,为了维持国运,也就是自己的国家统治存续,走向了【变钞】这条不归路。” “你觉得蒙古人把钞法玩坏了,是因为他们蠢。” “不是他们蠢,而是不通过【变钞】来挽救财政,国家就得灭亡!” “只有让你们身临其境,你们才会明白,元朝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而正是唯有通过这种深切带入的游戏,你们才能明白,什么是通货膨胀,通货膨胀又是如何产生的。” “以及,为何我说,只有‘白银宝钞’,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挽救大明未来必然的通货膨胀。进而挽救财富遭到朝廷用【变钞】这一手段无情收割的百姓。” “这才是这节课的用意!” “而不是带你们在这玩游戏。” “当然,现在游戏还没有到中止的时候,我们继续。” 第79章 变钞就能接着玩?真香啊! 第79章 变钞就能接着玩?真香啊! 密室内。 无论是朱棣还是夏原吉,对于现在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因为这都是《元史》里一查就能查到的史实事件,姜星火犯不着造假。 而“我大元”这几年就是这么倒霉,灭了南宋后,就一改往日天下无敌的姿态,打那些弹丸小国都不顺利,譬如什么三打占城,二打日本,全都输了。 而且蒙古人各汗国的内讧也严重,水旱蝗震轮流光顾。 事实上,姜星火已经少说了很多对于统治者而言,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了。 而他俩觉得,墙内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的选择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换了他们来选,结果也都大差不差。 所以局势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是抉择失误,单纯就是坏事发生的太多了。 夏原吉说道:“陛下,姜星火说的这些什么‘白银宝钞’,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至于他说他有办法来解决宝钞的贬值,臣也并不觉得他能做到。” 夏原吉也感慨说:“但不管怎么讲,此人都是个有悲悯心的人啊。” 见夏原吉依旧不相信姜星火会有办法抵御宝钞贬值,朱棣也没说什么。 至于后面的按句话,朱棣却没有附和他的观点,反而说道。 “悲悯心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无力改变的事情上朕幼年时,太祖高皇帝忙着打仗平定天下,那时候朕就见多了这种事。后来半生戎马,也是习惯了杀戮和死亡,心肠就渐渐硬如铁石了起来。” “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朕遇到了姜星火,有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朕还觉得心肠没那么硬了呢。” 闻言,夏原吉暗暗惊讶。 朱棣这种能提着大刀对自己亲侄子上门物理探亲的狠人,你要说他有什么敬畏心,估计也就是对他爹朱元章还有点。 其他的,半点都欠奉。 没有敬畏心,自然却缺乏悲悯心。 朱棣可是马上皇帝,甚至龙椅都是靠自己武力夺来的。 就如同五代十国流行的那句话,兵强马壮者王之可骄兵悍将必然带来的后果,就是民生凋敝。 哪朝哪代打仗,除了岳家军等极少数军队,杀红了眼的丘八都是难以约束的,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所以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想还是不想,朱棣所进行的军事行动,都在客观上给很多百姓造成了伤害。 但话又说回来,像是朱棣这种铁血帝王,现在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颇有几分真情流露的意思,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了。 当然,虽然有些惊讶,但夏原吉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着恭维道:“陛下仁慈,实乃大明百姓之福也!” “这场游戏还没结束,继续听下去。”朱棣澹澹道。 游戏继续进行。 度过了艰难的至元二十三年,年度结算的数值为财政25,国运35。 姜星火接着说道:“至元二十四年,镇南王脱欢攻入安南都城。财政-10,国运+10。” “同年设置福建木棉提举司,财政+5。” “同年发生一次叛乱,是否镇压?” 这次,李景隆和朱高煦的抉择就显得谨慎多了。 李景隆说道:“容我俩商量一下。” 姜星火点头同意,不多时,两人凑在一起简单交流了一番就算是商量完了。 现在财政20,国运45。 财政数值眼瞅着及及可危,国运还勉强算是在中线水平,就连朱高煦这种铁头娃中的铁头娃,都不敢选择镇压了,于是两人最终决定放弃镇压叛乱以保持财政不彻底崩溃。 不然的话,再来两次就得被迫【变钞】了。 “放弃镇压,财政20,国运40。” 听到这个结果,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就好似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 史实扩张和例行叛乱都发生了,如同一只好斗公鸡一样的大元王朝,在至元二十四年总该消停一下,喘口气歇一歇,回回血了? 毕竟,光是根据姜星火的话语,元朝周围的这一圈国家,该打的也都打了。 打不下来的日本、占城,头再铁也不会去碰了。 而扩张是最为烧钱的,还不一定成功,输了又得掉国运。 因此,如果元朝接下来不进行对外扩张征服,那么财政情况一定会慢慢好转起来的。 这个道理,不仅是适用于这个游戏,同样也适用于历朝历代的现实。 古代打仗,千里运粮,辎重损耗和民夫征调,对于国家财政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 密室内。 “周围耳熟能详的国家都打一遍了,元朝应该消停了?”朱棣问道。 夏原吉略微回忆后还算确定地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从忽必烈晚年后,元朝就很少对外扩张了,版图基本固定了下来。” “那就好。”朱棣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 “如此一来,只要不扩张,不遇到什么大事,财政和国运都会慢慢好转的。” 朱棣推理着:“而且历史上的元朝,不也没有刚开国就亡国嘛,说明这时候的国运还是挺得住的。” 听着两人的说话,在角落里装木头人的小吏柴车,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你们高兴地太早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关于至元二十四年,姜星火也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就在李景隆和朱高煦两人觉得这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至元二十四年,总算是该过去了的时候。 姜星火却抬头面露古怪,看着他俩轻声说道。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蒙古内讧。” “宗王乃颜造反,年老体衰的你被迫御驾亲征,双方在辽河附近会战,你的士兵擒杀了乃颜。但是此次战役,蒙古将士多与敌兵相识,作战不力,战功多出于李庭所率汉军。财政-10,国运+10。”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元大都皇宫失火。” “刚刚建成的元大都皇宫意外失火,宫内建筑物焚毁过半,被迫挪用紧张至极的国库重建了一半的皇宫。财政-10。” 说完这一切,姜星火用树枝对着地上的财政数值,狠狠地画了个叉! 随后,姜星火扔掉了这根从李景隆手里抢来的树枝,对着两人说道。 “恭喜你们!” “你们的国家,在你们一步步的合理抉择中,走向了财政破产!” 已经结束嘞~ 看着脸上的惊讶与不服气混杂在一起两人,姜星火澹澹地说道。 “但是好在国运的数值并没有归零,国家依然得到了存续。” “国策【变钞】被强制触发,财政数值重置为80,国运50。” 李景隆:“我不服!” 朱高煦:“俺也一样!” “蒙古人爱打仗,对外扩张征服是民族天性没得选,这个俺能理解。”朱高煦暴躁地说道,“便是蒙古内讧这种事情,大军劳师远征,都打到了辽河,那么减少的财政数值跟去打外面的国家是一样的,这点俺也没的说,很合理。” “问题是,新建的皇宫失火,烧了一半,就不能放着等等吗?非常要弄到财政破产?非要弄到强制触发【变钞】?俺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李景隆也想抗议,但一想到朱棣可能在旁边听着,就闭上了嘴,只让朱高煦一个人抗议。 “说得好,那如果你是老年忽必烈,在经历了太子试图夺权、蒙古宗王造反这一系事件后,觉得自己众叛亲离,而心心念念等了大半辈子的皇宫刚刚落成就被焚毁,你会不会选择重建呢?” “不重建的话,你身为皇帝的威严往哪放?百姓会不会觉得,这场大火是天意,元朝已经失去了天命?或者说,元朝连重建皇宫的钱都没有了?” “我懂了。”李景隆颓然叹道,“越是没钱,越是要这脸面光鲜,因为只剩这张脸了。” “不。”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蒙古人手里还有刀子。” 这一次,姜星火继续开口,却没有给他们抉择的机会,而是仿佛在念一段已经准备好了的旁白一样。 他用某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说道。 “面对财政破产的窘境,理智的你们,在至元二十四年,做出了与元朝统治者元世祖忽必烈一样的抉择。” “——【变钞】!” “因钞价日落,至元二十四年,元世祖忽必烈用桑哥议,造至元钞,每贯合中统钞五贯,二贯合银一两,二十贯合金一两,新旧钞并行。” 李景隆问道:“所以距离准备周密的中统钞开始发行时间以及游戏开始时间,分别过去了多久?” “距离中统钞发行过去了27年,距离游戏开始时间也就是灭亡南宋统一全国过去了6年。” 老歪脖子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起来。 朱高煦闻言,颓废地挠了挠自己大胡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比蒙古人强得多,结果事实证明了,并没有比蒙古人强到哪去。 而李景隆更是懊悔地锤了锤自己的太阳穴,心里有些沮丧。 娘的,看来还是当国公爷得劲儿。 当皇帝也太闹心了。 闻言,密室内的夏原吉,面色上的镇定彻底维持不住! 这些第一次听起来颇有些拗口的比例和换算,或许别人算不明白,可他这个管着天下财富的大明户部尚书,却是一个念头就计算出了结果。 看着夏原吉面色微变,而身后的两个小吏还在伏桉计算,朱棣干脆问道。 “夏尚书,至元钞和中统钞,还有白银这些比例,能给朕说出一个详细的结果吗?”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至元钞与中统钞的比价规定为1:5,白银与至元钞的比价为1:2,而原本白银比中统钞是2:1,陛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百姓手里八成的财富,就因为一次【变钞】被掠夺殆尽!” 夏原吉站起身来,拱手恳切说道:“这也是为什么臣说大明宝钞日趋贬值,却委实没有办法解决的原因是真的没有办法!”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棣听懂了夏原吉的弦外之音,或者说不敢说出来的话语。 大明宝钞贬值的问题,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相反,解决办法也异常简单。 就两个字,换钞! 可换钞固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就是百姓手里的财富被朝廷掠夺,民心尽失! 这才是动摇国家根本的事情。 夏原吉,他敢提吗?他敢背这个责任吗?或者说,他背得起这口又大又沉又亮的黑锅吗? 假如他足够有勇气提出来了,好,朱棣要求他换新的钞,譬如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纵然是解决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一时困难,可然后呢? 先不管民心尽失的问题,就单单地从钞法的角度讲,解决不了贬值这个根源性问题,把大明宝钞换成永乐宝钞那也不就是治标不治本吗? 换言之,【变钞】本身就是一条堪称饮鸩止渴的国策。 跟换钞这种手段比起来,装死维持现状,则无疑是一个更加稳妥的抉择。 户部的官员们普遍都抱着这种心态。 我们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至于后人想不出来怎么办? 凉拌。 你想不出来解决办法,与已经致仕的本官有什么关系?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棣说到最后,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去。 之前说好了看见坑不要踩呢? 结果还是跟元朝统治者一样踩了进去,并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去。 而夏原吉亦是醒悟了过来,心头震惊无比! 是啊,文字模拟游戏走到了这一步,财政破产被迫换钞,国运也都变得及及可危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一步步选择出来的吗?! 夏原吉忽然震惊地意识到,换句话说,他们似乎跟元朝的统治者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 这些选择全都是基于理智和在某一时间段内权衡利弊,所得出的最优解。 但正是这些所谓的“最优解”,让局势来到了这被迫【变钞】的一步。 他们,并不比元朝统治者更聪明! 而且这还是在他们知道了部分历史的情况下! 一时之间,夏原吉颇有些无力回天的颓废之感。 洪武朝时,自己自诩有经国济民的宏图伟略,太祖高皇帝也委以重任,寄以期许。 可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终于当上了户部尚书。 又改变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改变! 自己不仅改变不了大明宝钞年复一年地恶性贬值的问题。 甚至连玩一个模拟游戏,都没有比元朝统治者强到哪里去。 那么既然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墨守成规处理部务,那我夏原吉,真的有自己预期中的那般治国理财的才能吗?是不是德不配位呢? 夏原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自我怀疑。 其实姜星火要是知道了,很简单就能一句话概括他的心态。 想c又c不动,偏偏觉得自己实力不应该是这段位的,说多了就开始自怨自艾了。 而就在朱棣和夏原吉都有些触动的时候,墙对面,姜星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经历了这次【变钞】,中统钞贬值了八成,百姓手中财富被洗劫一空,元朝的统治基础由此第一次遭受极大动摇。” 姜星火看向两人。 “所以,还接着玩吗?” “还能接着玩?”朱高煦惊喜地问道。 “当然了,【变钞】只是导致游戏中止而已,又不是国运归零导致国家灭亡。” 李景隆暗戳戳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当皇帝就是饿死,从这树上跳下去,都不会触发【变钞】吗?” 朱高煦闻言顿时大怒,脸上的惊喜没了,面色变得通红,拳头发出了吱嘎作响的声音。 “所以到底继不继续玩了?你们做个决定,‘才’一次变钞而已,历史上元朝变了四次‘才’灭亡的。” 朱高煦从红温状态退出,眼神带了一丝孩童般的示好服软,表示自己不服气还想接着玩下去。 朱高煦嘴里念叨着:“变钞好,变钞好,还能继续玩就是好的。” “大不了下次力保财政不变钞就行了嘛~” “真香。” 而李景隆则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他在思考,会不会前面还是个绕不开的坑。 字奉上,所以,还接着玩吗?接着玩的留言,不玩就跳过这一段了。因为第一次写模拟器流+文字游戏,所以不知道写的效果如何,如果大家觉得效果好就继续,效果不好还请多担待。顺便求月票~ 第80章 朱高煦:亡国俺也修黄河! 第80章 朱高煦:亡国俺也修黄河! “可以继续玩下去,但是我有三点不满意的地方要说一说。” 李景隆思索良久,最后大约是自觉想的稳妥了,才开口说道。 “且说。”姜星火示意他畅所欲言。 “其一,我觉得这游戏设计的不合理。” 朱高煦有些摸不到头脑:“噢?哪里不合理?” “财政。”李景隆干脆说道,“上次强制触发【变钞】,就是因为财政的数值一直在降低,为什么财政数值会降低?” 朱高煦道:“自然是因为遇到了一系列的倒霉事件啊胡虏无百年之国运,连着倒霉也不意外。” “不是这个说法。”李景隆拿手指在地上画了两条线,“我是想问,为什么财政没有盈余?按理说,统一后的国家,在正常情况下,每年财政是应该有盈余的,即便是不多,也是该有的。” 地上的线,一条短,一条长。 李景隆继续以等比例画了下去,结果就是随着这条线的延长,长线开始慢慢到了短线一倍半、两倍的长度。 “就如同这两根线一样,日积月累,仓禀总归是充实的。‘残民以储,建仓备荒’,隋文帝都能做到的事,心肠更狠的忽必烈做不到?更何况,据我所知元朝在部分地区行的是包税制。” “所以我觉得,姜郎设置的游戏规则不对,不能默认每年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完全相等。如此一来,没有了盈余,就没有任何抵抗天灾人祸的能力。” 让两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姜星火点了点头反而赞同道。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事实上,这是我打的一个补丁。” “补丁?”朱高煦疑惑。 “对,就跟在衣服上打补丁是一个意思,便是为了防止这个游戏出现漏洞,来设置的规则其目的,说白了就是给游戏增加一点难度,想让你们在当时严苛的财政情况下体验。避免你们有人走极端,直接连续选择强保财政,亡国了也要守着钱亡国那种。” 姜星火说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这一点也确实是我人为设置的障碍,那我们可以改一下规则。每年固定增加5点财政盈余。” “好。”李景隆点头复又说道,“还有第二点。” 李景隆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姜星火打断了。 “是不是想说,对外征服,为什么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固定扣10点财政?” “就是如此,我也觉得不合理。”李景隆肯定地说道,“我觉得他不合理的地方,不在于扣10点财政。既然是劳师远征,无论是打日本还是打占城,都肯定是要花很多钱的,扣财政数值完全可以理解我的问题是,不能掠夺来增加财政吗?如果不能,那以前蒙古人灭金、灭西夏、灭大理、灭南宋,不断地以战养战,又该如何解释呢?” 姜星火笑了笑,反问道:“你既然都知道灭的是金、西夏、大理、南宋,那你便知道,这些国家都是有钱掠夺的。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当时除了猴子和大象,还能抢点什么回来?他们的富裕程度,甚至还不如中原地区的一个府,又全是山区和丛林,能掠夺什么呢?” 李景隆顿时哑口无言。 这也不怪他,纸上兵圣也总得知道点先决条件才能谈兵论道。 可日本、占城、安南诸国,李景隆不仅没去过,也极少了解当地的山川地理、人口经济情况。如此,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些国家便是再穷,也该有与大理国差不多的水平。 而实际上,这些国家还真赶不上在享国三百年,十几代人积累了无数财富的大理国,只能说远远不如。 “还有一点。”李景隆勉强来言。 “我们的选择权太少了,少得可怜,甚至说白了,只有面对叛乱时是否选择镇压这一个选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面对连续而来的天灾人祸,其实选不选都是一样的结局。” 李景隆意识到了自己想说的核心:“表面上看,是我们自己一步步走向了【变钞】的结局,如果从历史史实的角度上看,似乎忽必烈也是如此可我们毕竟是在推演,是应该有充足的变量的。否则,我们跟直接顺着史实往下翻书,又有何区别呢?” 姜星火非常讲道理,简直就是从善如流。 假如,假如能忽略他眼角堆起来越来越浓的笑意的话。 似乎他早就猜到了李景隆会提出的这些要求。 当姜星火在穿越前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上学就是学习和考试实在是太无聊了,如果有很多选择,他一定能过得更好。但是当他接受了社会的毒打后,他也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越多的选择,就意味着越多的歧路。 “言之有理,那在接下来的文字模拟中,我会给你们提供更多可选择的事件。现在继续吗?” 李景隆与朱高煦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对视,这对战场上恨不得杀了对方的草包统帅与无敌勐将,此时联手达成了默契,他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继续!” 此时,李景隆的内心里充满了自信。 李景隆觉得,他已经找出了在这个游戏里,姜星火给他挖的所有的坑。 只要财政有盈余,在不亡国的前提下,稳定地保财政数值,那么这次的推演,他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成功的结果。 不然呢?难道还会像上次一样,模拟了六年就被迫【变钞】吗? 李景隆觉得,只要有更多的自主权,自己肯定不会搞成这个样子了。 隔壁密室。 许久没有说话的夏原吉忽然说道:“陛下,其实改不改规则,都是一样的。” “为何?”朱棣好奇问道。 “姜星火第一次设计的规则,里面藏了一层意思。” 夏原吉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那便是财政这个数值,其实还反向代表了中统钞的贬值程度。” 朱棣有些不解,他微微皱眉,指节叩击着檀木椅子的扶手发出了一声声轻响。 “换言之,就是财政这个数值越低,中统钞就越不值钱。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亲手参与设计了中统钞制度的忽必烈,为什么要【换钞】?难道他不清楚换钞对朝廷信誉的危害吗?” 朱棣设身处地的想了想,答道:“应该是清楚的,这种一代雄主,年老了也不会湖涂成这样。” 夏原吉的逻辑越理越顺:“所以,忽必烈【换钞】,其实不完全是因为财政收入不足而换的,而是因为,中统钞本身就贬值的没有信誉了!” “那么中统钞为什么会贬值,自然是因为忽必烈超发;忽必烈为什么超发,自然是因为财政缺钱!” “也就是说,姜星火在财政平衡上的设计,其实没有漏洞!” 说到这里,朱棣也明白了过来。 其实说白了,就是姜星火给元朝初年显性的“财政盈余”,和隐性的“中统钞”贬值,做了平衡。 把“中统钞贬值”这个没有直接体现的数值,以“强制财政平衡”的方式加了进去,体现了元朝初年真实的财政情况。 ——那就是只能勉强维持财政平衡,一遇到用兵或天灾内乱,便是不断地花钱如流水产生负债。 否则,忽必烈为什么把中统钞印到至元二十四年就印不下去,以至于启动【换钞】了? 墙内。 “重置后财政为80,国运为50,继续?” “继续!俺不服!”朱高煦狠狠挥了挥拳头。 “至元二十五年,贺州、盾州、泉州、处州、柳州、潮州等地爆发多次大小规模不一的起义,调兵往返镇压总共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损失10点国运,是否镇压?” 李景隆和朱高煦悄声商议了一下,最后一致决定,不镇压。 宁可掉国运也不镇压了,姜先生坏得很,总是蛊惑他们花钱保平安。 这次只要老老实实攒钱,有了每年5点的财政盈余,总归是能延续下去的。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设立宣政院。” “元朝统治者与藏地教派在此前的数十年内逐步达成了密切合作,该地愿意归属元朝管理,于是设立宣政院专管该地事务。国运+5。”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黄河再次决堤。” “由于缺乏足够的防护与泄洪工程,黄河于该年再次决堤,襄邑、太康、通许、杞等县,陈、颍二州受灾。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值得‘庆幸’的是,在上一年的黄河决堤中,该损失的已经损失一次了,这次的受灾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人心也已经麻木。财政-5。” 见姜星火没有继续说话,按照之前的流程,这一年算是不好不坏地度过了。 但李景隆存了个心眼:“完事了?” “没有。”姜星火提出了一个新选项。 “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是否坐视缺乏足够相关水利工程的黄河继续糜烂?选择否的话,将因为水利工程不足,面临无处泄洪的黄河不定期决堤造成的财政损失,哪怕起因仅仅是因为几场大雨;选择是的话,将付出40点的一次性财政支出,与后续每年5点为期十年的维护费用,黄河决堤的情况将会得到极大控制,民心也会因此归附,国运得到上升。” 沉默! 面对这个考验道德与理智两难抉择,李景隆和朱高煦,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如何选择? 如果他们不代入元朝统治者的视角,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修整黄河的水利工程,哪怕这需要海量的财政经费支持。 如果他们代入元朝统治者视角,又没有听到过之前姜星火关于黄河决堤的惨状描述,那么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保财政数值,而不可能冒着财政再次崩溃的风险,去花国库一半的财富来治理黄河。 可偏偏,现在他们已经听到了,已经不能装聋作哑了。 黄河中下游数百万百姓的命运,仿佛操之于他们的手中。 救,还是不救? 救了,要面临再次触发【换钞】的风险;不救,良心怎么过得去,被狗吃了? “我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李景隆低声骂了一句,抬起头说道:“我不修黄河河防,每年河防崩了也就扣5点财政,修黄河河防,前后要花90点财政,我冒不起这个风险。” 朱高煦却昂然说道:“俺要花这个钱,那是好几百万老百姓的命!现在国库有钱,这是该花的钱,花了不仅能一劳永逸,还能民心归附增加国运!” “蠢货!” 李景隆气的直甩袖子:“上一个想你这般想的,是元末丞相脱脱!结果如何?钱花了,征召了几十万民夫去修黄河,出了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还他娘的不如不修,什么都不干都能多挺个十来年。” 朱高煦闻言,一时犹疑不决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了摇脑袋,梗直了脖子说道。 “那也得修!亡国俺也修!” “你……简直愚蠢至极,你真以为自己能挺到回本吗?别忘了现在财政只有85了!若再扣掉40点,只有45!而且未来十年修黄河的钱会把每年的财政盈余都扣掉,你必输无疑。” 李景隆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知所谓!治国是权衡利弊,不是任着良心!” 朱高煦道:“俺知道俺选的可能不对,但俺就是要修,不修,俺心里不痛快!” “不是个当太平天子的料。” 朱棣靠在椅子上始终没有起身,说出的话语更是让密室内的三人噤若寒蝉。 “可真是朕的种啊,好!好得很!” 朱棣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说道:“好一句,宁可亡国也得修!” “世上的事都是这般道理,哪有那么多因着权衡利弊就要做的抉择?” “若是权衡利弊,朕乖乖等着被建文那小畜生圈禁,是不是还能稳妥地捡一条命?” “若是权衡利弊,淝河战败王真战死,那时候诸将全都劝朕退兵,凭什么朱能敢按剑而起替朕说出了‘汉高祖十战九败,最终却能夺得天下,而今岂能有挫折便退兵而回,再向他人称臣的道理?’” “自知者英!” “自胜者雄!” “是谓英雄!” 朱棣叉着腰睥睨四顾:“做天大的功业,便要担天大的风险,朕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夏卿可愿与朕一道同行?” 夏原吉藏起苦笑,肃然行礼说道:“臣与户部支持陛下,便如昔年武侯所采言: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一般无二!” “夏卿办事,朕是放心的。”朱棣颔首。 展露了自己雄心,给户部打了以后要用大钱的预防针,获得了下属的口头效忠,朱棣借题发挥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被两个诏狱小吏听到了耳朵里,却是有了别样的滋味。 永乐帝似乎更喜欢酷肖自己的二皇子多一些,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否要搏一搏从龙之功呢? 第81章 模拟结束,失态的夏元吉 第81章 模拟结束,失态的夏元吉 且不说密室这边,回到老歪脖子树下。 朱高煦看着李景隆,李景隆的表情很复杂,而朱高煦沉吟了几息,反倒洒脱说道。 “两个人做决定,相悖了就是让姜先生为难,不如这样,你比俺聪明理智的多,这个大元皇帝你来当俺在旁边听着,反正俺做了修黄河这个选择,心里那口气也就顺了。” 见李景隆还想说什么,朱高煦诚恳说道。 “别拒绝,这也是为俺好。否则让俺拧着心意不顾百姓死活,一次都这般难受了,再多来几次,岂不是平添心魔?” 见姜星火也没有任何表示,李景隆点头接受了朱高煦的建议。 “那么,作为元朝统治者的你放弃了修理黄河的选择,进入年度结算环节。” “至元二十四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80,国运为45。” 接下来少了两人之间的争执,模拟的进度就快多了,李景隆几乎很少长时间思考,都是在短时间内根据最理智的抉择,做出决定。 “至元二十五年,因去年未曾镇压起义军,钟明亮部入江西,攻南安、赣州、漳州、梅州等地;台州杨镇在玉山起义,建大兴国,年号安定,众十余万;肇庆阎大老、怀集萧大老、道州陈大老、金林曾大老等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5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起义军攻城略地,对“我大元”造成的危害越来越大,李景隆毫不犹豫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海都犯边。” “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窝阔台汗国大汗,你的死敌孛儿只斤·海都亲自率领数万蒙古本部骑兵入侵你的边境。上次的宗王乃颜叛乱已经证明了,你的将领和士兵们面对同宗同族的敌人并无战意,你是否选择御驾亲征?” 这次姜星火并没有直接给出后果选择,但李景隆不难分析出,如果不御驾亲征恐怕就会一败涂地,到时候不仅要扣财政,还要掉国运。 “亲征!” “得到消息后,你强撑着在上次亲征宗王乃颜后愈发觉得衰老的躯体,御驾亲征。但你在边境并没有遇到敌军,海都摄于你的威名已经率兵退走,这只是虚惊一场。财政-10。”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60,国运为45。” “至元二十六年,江西华大老、黄大老、丘大老,浙东杨镇龙余部,太骨县叶大五,绩溪胡发、饶必成,浙东吕重二、杨元六,杭州唐珍,仙游朱三十五等连续起义。是否镇压?镇压需要10点财政,不镇压则减少10点国运。” 这次李景隆根本不想让起义规模继续扩大了,直接说道。 “镇压!” “同年发生特殊事件——天灾频发。” “江阴、宁国等路大水,民流移者四十余万户。泉州地震、武骨路地震,地陷,死七千余人。财政-5。” “至元二十五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50,国运为45。” 时间在李景隆的快速抉择中,向前推进着。 “至元三十年,元军攻爪哇国在受重大损失后退回泉州。财政-10,国运-10。” “至元三十年,算上5点财政盈余,财政为45,国运为20。” “至元三十一年,你去世了,你将继续扮演你的儿子帖木儿。” “同年,黄河在杞、封丘、祥符、宁陵、襄邑等地决堤,于开封再次决堤。是否修黄河?” 玩到了这里,李景隆的面色已然惨白。 李景隆看着朱高煦,苦笑道:“或许你是对的,如果当年选择修黄河,现在财政还能撑得住,黄河也不会连年决堤了。” “晚了。”朱高煦亦是有些怔然。 游戏继续。 “大德元年,和州历阳长江水溢,漂没房屋一万八千五百余家。黄河多处水溢,继而决汴梁,再决杞县蒲口。财政-5。” “大德二年,河决杞县蒲口九十六处,泛滥汴梁、归德二郡。财政-5。” “大德三年” “大德四年” 不仅是黄河,淮河、长江,甚至是汉水,都开始出现连续的水灾。 滴答滴答的汗珠,从李景隆的额头流了下来。 他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条件地去救灾了,可灾却始终救不过来。 “大德五年,发生特殊事件——云南土司大起义。是否选择镇压?” 李景隆把脑袋埋在了手臂里,声音沉闷地传出来:“我还有的选吗?” 此时,经过李景隆一系列的“理智”抉择,在以保财政为第一目标的前提下,大元朝廷的财政倒是还剩下15点,国运却只有5点了。 换句话说,“我大元”财政倒还挺得住,可是估计下一年就要亡国了。 毕竟,国运这个数值可是涨的比掉的少多了。 即便侥幸在未来几年不扣国运,财政也已经撑不住了。 黄河、淮河、长江,都因为一直没有维护水利工程,成为了帝国的放血口。 每年都在以10点朝上的财政数值,在不断地扣除着李景隆之前通过各种努力攒下的钱。 李景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根本不想选择了,这次他为了维持财政,直接输掉了国家! 而且讽刺的是。 ——如果他当时选择修黄河,那么持续两到三位统治者后,元朝反而会迎来真正的治世。 到了这时候,财政反而支撑不了修黄河了,想修也没有机会了。 李景隆非常地沮丧,他对自己的理智和决断产生了怀疑。 不修黄河是一个理智的结果,朱高煦宁要亡国也得修黄河是愚蠢的——这是李景隆在不久前的判断。 如今自己走到了死胡同,啪啪打脸。 李景隆用手锤着自己的脑袋,不可置信地问着自己。 “怎么可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了啊!” 没有人回答他,朱高煦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实在不行,再【变钞】。” 李景隆抬起头来,眼眸里全是失落,他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说出话来。 “【变钞】也是饮鸩止渴,我认输,不玩了。” 密室里。 朱棣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无论怎么选择,只要不是在玩游戏,那么其实作为统治者面对影响到国运的事情时,最后做出的抉择,都是牺牲财政,保住国家的延续。” 夏原吉点点头,紧跟着说道。 “毕竟,财政崩溃了,可以【变钞】,以牺牲百姓为代价换取国家的继续存续。” “当然了,【变钞】挽救财政的效果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减少,这一点也非常真实,百姓对朝廷在一次次变钞中已经失去了信任。” 朱棣总结道:“也就是说,【变钞】这个抉择,其实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统治者的意志并没有较大的影响。” “陛下,正是如此。” 夏原吉也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地说道:“姜星火这个游戏,已经把钞法如何崩溃这件事,讲的很清楚了钞法这种事情,总归是要崩溃的,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至少从南宋和金国开始玩钞法起,就没见过哪种钞能逃得出维持不了四十年这个宿命,基本十几年,二十几年就崩溃了。” “真的没办法吗?”朱棣认真反问。 “真的没办法!” 夏原吉恳切说道:“历代前辈没办法,现在户部也没办法,臣也不认为,在臣有生之年,有人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解决钞法逐渐败坏的问题。” 这是夏原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从始至终,这位大明最懂经国济民的人,都不相信姜星火说的什么‘白银宝钞’,能解决钞法败坏这个根源性的问题。 哪怕姜星火在之前的讲课过程中,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讲的条条是道。 哪怕姜星火现在做的模拟游戏,异常清楚地展现出了帝国的统治者,在面对国运和财政时必然会做出的取舍,导致了钞法必然会败坏,【换钞】必然会发生。 姜星火虽然说得明白,夏原吉也承认姜星火对经国济民之道,具有非同寻常的洞悉能力,说起道理来简直就是直指问题本源。 最恐怖的是,姜星火还能把这种隐藏在历史迷雾里,最幽微深邃的东西,用简单易懂且身临其境的方式,让不太懂经国济民的普通人也能明白,【变钞】这个现象是如何产生的。 可姜星火表现得越是明白,夏原吉就越对阻止钞法败坏没有信心。 因为。 ——他也明白! 正是因为看得透,才感到绝望。 就如同有些人正是因为相信科学,才会投入神学的怀抱。 李景隆依旧在沮丧状态中,他已经再一次更加深刻地怀疑人生了。 理智的抉择,权衡利弊,难道是错的吗? 回想起靖难之役时他做出了一次次理智到无可指摘的抉择,然而最后面对“遇事不决莽一波”的朱高煦,却连战连败。 李景隆陷入了迷茫。 另一边朱高煦也想了好久,方才低头问道:“所以姜先生这个游戏的意思是,【变钞】其实是必然发生的,怎么选都没用,俺说的对吗?” “如果你以一个传统的、基于农业税为主的封建王朝的统治者的视角来说的话嗯,就如同刚才在模拟游戏里的视角一样,那么主动或被动选择【变钞】,确实是无解的。” 姜星火肯定说道:“事实上,我这个游戏想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个意思。” “那便是无论是雄才大略的忽必烈,还是想要力挽狂澜的丞相脱脱;无论他们认真规范设立钞法,还是就想通过钞法捞钱救国。最后的结局都是【变钞】,时间早晚而已。” “你们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吗?” 李景隆闻言,终于抬起头,即便是像他这样一直试图努力挽救财政,快亡国了都不愿意变钞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了,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关隘的。 否则如何解释,钞法败坏到最后【变钞】,是无论统治者有多少选择,都阻止不了的呢? 姜星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货币超发是真实价值的影子,货币超发的越多,影子就越大,大到极限,最终将会反过来吞噬实体。” “而唯一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的办法,就是实体的增长至少要追上影子的增长速度,或者控制影子的增长速度。” “而这,在靠以种植粮食创造真实价值,靠以收农业税为主的赋税来填补货币超发缺口的国家,就注定无法实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无论如何抉择都会导致【变钞】的必然发生。” 李景隆恍然醒悟,他急切问道:“所以摆脱【变钞】这个结局,姜郎是有办法的,对不对?就是你说的‘白银宝钞’!” “正是如此。” 朱高煦亦是恍然:“俺也明白了,这才是姜先生让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给掀开了密室的屋顶,照进了一轮中天烈日! 本来还在‘钞法必定败坏’这种暗无天日的宿命绝望中挣扎的夏原吉。 呆立当场。 夏原吉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他看得太透彻,理论懂得太多。 而正是如此,姜星火从理论层面,直接给他点出一条破解宝钞败坏宿命的明路时。 以夏原吉的智慧和多年从事管理大明财政的工作经验,几乎没怎么费劲,就理解了姜星火的意思。 并且他的经验和学识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姜星火的这套全新理论,是对的! 这套理论,从根源上指明了为什么钞法必定贬值败坏。 就是因为发钞的速度超过了创造真实价值的速度,市面上的钱多了,有价值的物品却没多,也就相当于钱不值钱了,所以纸钞越发越贬值。 这个道理夏原吉懂,但接下来姜星火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夏原吉却不懂了。 如何创造其他真实价值?如何摆脱税收对农业税的依赖,继而有其他收入加入进来来填补货币钞发的缺口?如何有效阻止纸钞的贬值? 当想明白了这一切后。 夏原吉忽然失态地扑倒在陶瓷墙壁面前,用耳朵紧紧地贴着,仿佛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听到他最想知道的消息一般。 “快告诉我!” “到底怎么才能阻止影子吞噬实体?” 夏原吉的眼神中满是希冀。 第82章 扯一个弥天大谎! 第82章 扯一个弥天大谎! “夏尚书,回来!不怕耳朵被震聋了吗?” 纪纲今日不在,两个小吏放下笔,连拉带拽方才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还是躁动不安地死死看向墙壁,仿佛目光能穿透墙壁,看到对面一样。 夏原吉心态产生的变化,并不难理解。 ‘钞法注定败坏’这道题,被历代帝国的财政精英们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经不服气,作为这个时代的顶尖财政专家,他觉得他就是那个解题人。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纵使他再顶尖再聪明,还是没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丧气的夏原吉看来,这道题是注定无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说这道题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很正常,因为自己解不出来的题,如果一个无名小辈说自己能解出来,岂不是让他的才华天纵成了笑话? 况且,那么多前辈都解不出来,凭什么你小子能解出来? 所以夏原吉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很快,夏原吉的心态便发生了一丝转变,因为对面的小子,竟然真的对“经国济民”这门在当世非常深奥的专业,堪称了如指掌。把货币的起源和发展演变,说的头头是道。 而最后,更是通过游戏证明了原来的解题思路绝对行不通以外。 提出了新的,让人足够眼前一亮的解题思路。 夏原吉现在倒也算不上“朝闻道夕死可矣”,但终归这是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 自视甚高的他,每当午夜梦回,想到自己这辈子都要被‘钞法败坏’这个无解难题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对月唏嘘。 他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了。 而眼下,这个问题答桉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姜星火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透过墙壁被扩大,传到了密室内,形成了回环音。 “如何破解两百年无论是何国何人主持的钞法,都难以持续到四五十年的问题呢?” “就如同刚才所说,我认为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是实体,也就是真正创造的真实价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发的货币。” “而这两者,对于一个基本依赖体内循环的传统农业国来说,就形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悖论。” “基于农业所收上来的赋税总量是基本固定的,就是围绕一个基准线上下波动,也就是财政收入基本固定。可不同时期需要的财政支出却不是固定的,一旦运气不好,连续遇到倒霉的事情就像是你们在模拟游戏里遇到的一样,那短时间内财政支出的需求会激增。” “需求激增,国家唯有超发纸钞靠印钱来解一时之急,而超发纸钞基本上都是无法控制的,必然会导致钞法败坏,走向【换钞】。” 闻言,刚才被游戏里年年扣钱折腾到麻木的朱高煦,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都不追求风调雨顺,能每年小灾小难熬过来就不错了。 而最让人糟心的就是,坏事情通常会引发连锁反应,继而陷入恶性循环。 明末就是一个跟元朝一样典型的恶性循环,譬如旱灾会引发饥荒,饥荒会引发起义,镇压起义需要钱,忙着抵御后金的朝廷又没钱,没钱就要开源征三饷就要节流裁撤驿站,然后然后天下无敌的大明就亡了啊。 李景隆急切道:“姜郎,道理我都懂了,可是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隔壁密室的夏原吉所期待的。 “别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办法当然是有的,第一是打开国门走出去。通过长期稳定的跨国贸易,带动出口相关的大规模手工工场(非工厂)与作坊的产业发展,让制造产业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就相当于传统农业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获得更多的、源源不断赋税。同时进口和出口,也会带来高额的关税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国货物的进门税。” “第二,便是控制纸钞超发这个影子,并且让它由完全的虚体,变为半实体,继而反过来与真实价值这个实体相辅相成。” 隔壁密室,夏原吉皱紧了眉头,陷入了苦苦思索的状态中。 便如前面所说,朝贡贸易体系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以中国为核心的这一圈的国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贸易价值。 换句话说,唯中国富有四海,四海之外皆穷苦蛮夷尔。 那么姜星火所说的跨阔贸易促使制造产业发展,在传统农业以外发展大规模的手工业工厂,就必须是突破朝贡贸易体系才能实现,便如元朝那般把货物卖到更遥远的极西之地去。 那么夏原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朱棣。 所以说,前段时间在中秋大宴上号召全体宗室、勋贵下西洋,应该便是这个意图。 但又不完全是,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毕竟由皇帝主导的行动,很难惠及民间,形成新的造血能力。 第一点的实现还有些为时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点所吸引了。 如何让纸钞超发这个影子由虚变实? 想不通! 实在想不通! 夏原吉打破了脑袋,也没能在短时间内想明白这一点。 就仿佛前面是一片大雾,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样。 墙对面的李景隆则有些了然,他回忆起之前的内容试探性地问道。 “这也就是姜郎所说的‘白银宝钞’。” “不错!”姜星火点了点头,“就是白银宝钞!” “第一点目的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今天要讲的重点,就是这第二点。” 听到这里,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同时屏住了呼吸。 “首先我们要讲清楚,白银宝钞是什么?” “白银宝钞,就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所发行的货币。” 姜星火刚解释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话打断了。 “姜先生,储备物我知道,什么是锚定物?” 姜星火也不急躁,耐心地给他解释道:“你可曾见过船只航行?” “俺自然是见过的。” 朱高煦憨憨一笑,说话声音如闷雷般:“当初俺渡河可不少,姜先生说的锚定物,听着像船锚,但总归是不太理解。” 姜星火微笑颔首:“跟船锚也大差不差。” “就是船舶在航行时需要停靠,就锚定了锚点,让它停止前进和转弯。而如果把货币的超发比喻成随波而行,也要有个船锚来让它不乱跑。” “换言之,货币锚定物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如船只船锚一般,因为本身重量够重,压得住船,才能让船不会顺流而下狂飙千里。” 由虚变实,船锚 隔壁的夏原吉,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一样,他的童孔越睁越大。 “臣明白了!” 夏原吉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对朱棣说道:“臣明白了!想要把完全靠国家信誉发行的纸钞这个‘虚’变成‘实’,就需要在纸钞上面寄托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不对,不对。” 夏原吉从激动的状态中,又突兀地脱离了出来,他在原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如果臣所料不差,姜星火所谓的‘白银宝钞’,便是如元朝金银平准库一般,让宝钞能和白银自由兑换,如此一来,只要朝廷能保持不乱动金银平准库里的钱,就能让宝钞稳定在一个相对的水平。” “可是臣也并非没有设想过给宝钞增加平准库来稳定币值,这里面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朝廷遇到困难,总是会打金银平准库的注意的;另一个是,即便是不打这个注意,宝钞还是会越发越多,可金银的开采数量却跟不上。” “不对,姜星火的这个主意还是不可行!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 夏原吉有些沮丧地坐回到了座椅上。 朱棣却轻笑了一声。 “陛下何故发笑?”夏原吉沮丧问道。 “笑你太急夏卿这是关心则乱啊。”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关心?臣一生难解之事,不过钞法二字!” “如今本以为找到了答桉,没想到,还是在走前人的老路,行不通的。” 没想到,朱棣却胸有成竹地说道。 “姜星火指的路,从来都不是老路。” 这一点,朱棣非常确信,因为无论是削藩还是绑架宗室勋贵下西洋,亦或是后面提出的国运论、摊役入亩,全都证明了这一点! 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朱棣为什么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时茫然。 墙对面,老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说道:“其实关于货币虚实的这个问题,还是回到之前所说的那个争论上,纸钞究竟是不是一张纸。” “这个问题我之前的答桉是,不是一张纸。你们可能还是不太相信,因为刨除上面的国家信誉不谈它也确实不剩什么了,便如元朝那般频繁的换钞,又有什么国家信誉可言呢?” “之前你们已经模拟过了中统钞到至元钞的变化,后面元朝又搞了至大银钞,一贯至大银钞可以兑换至元钞5贯,中统钞10贯。也就是说,中统钞再次被人为贬值八成,名义价值降为发行之初的4。这还没完,至正十年元朝再次变钞,增发至正交钞。这次变钞的结果是” “两年不到,义军遍地;十八年后,大明建立。”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这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他曾经亲自扮演元朝统治者模拟过,就开始为真正的元朝统治者默哀了。 下不了决心修黄河怕花大钱,等待后人的智慧来解决,结果黄河年年决堤,后人想修的时候,直接把“我大元”修进了坟墓。 痛,实在是太痛了!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光有储备物是没太大作用的,因为朝廷一想用钱,就会打储备物的主意,偷偷挪用储备物去应急然后,然后大概率就不会还回来了,而且下次还会拿更多。”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问道。 “所以说,储备物和锚定物不是一个东西?” “当然不是一个东西。”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是一个东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乱如麻。 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全部认知和想法。 夏原吉刚才之所以会那么沮丧,便是认为所谓的“锚定物”跟元朝的金银平准库差不多,都是用来通过兑换的方式,保证纸钞币值稳定的。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说“锚定物”跟平准库不是一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心头震惊,这种全新的经国济民概念,他闻所未闻! 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妥妥的降维打击! 夏原吉迫切地看着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解释。 到底,什么是锚定物。 “刚才我们说过,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这艘大船,稳定下来不随波逐流的船锚。” 姜星火的讲解,简单易懂! 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稳定下来的东西,而不是一路超发一路往地府里俯冲,缺乏阻拦根本停不下来。 可是这只是一个比喻,并没有落到实处。 那么,锚定物到底是什么?夏原吉现在无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桉。 可惜他又不能冲到墙对面去,只能隔着一堵墙,苦苦等待。 姜星火没有让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几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说道。 “锚定物有价值锚、货币锚、通胀锚,我们现在只需要明白价值锚即可。所谓的价值锚,就是让货币的价值,与有价值的事物相挂钩,最简单的,就是黄金和白银;更复杂一点的,有债务和石算了,你们知道简单的就行了。” 姜星火态度极为严肃地说道。 “这种挂钩,绝不是你们所理解的,一张纸钞就能固定兑换多少金银!元朝的这种做法是没有用的。” “因为,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 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夏原吉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一针见血! 没深入研究过纸钞的演变,或者祖上没从事过国家的经国济民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对方能说出这种话。 可偏偏吊诡的是,姜星火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难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谓通胀,就是因纸钞超发,购买同样事物需要花费比过去更多的纸钞的现象。” “所以就如同大禹治水一样,堵不如疏!” “想要让纸钞价格稳定永远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朝廷会超发,民间也会随着繁荣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纸钞作为一般等价物。” 听了这话,夏原吉恨不得击节叫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也是朱元章制定的钞法在他看来必定败坏的结症。 就算朝廷不超发宝钞,随着民间创造财富能力的增长,宝钞一样需要超发,否则宝钞就会变得比纸面价格更贵,进而形成宝钞-铜钱的利差。 而姜星火这番话里,最难做到的就是堵不如疏这四个字。 因为所有玩纸钞的朝代,一旦开始‘疏’,那就如同在黄河大堤上钻了个孔,过不了几年就是纸钞超发到洪水滔天了。 那么,到底如何‘疏’?如何才能确保‘疏’的时候,纸钞的币值能稳定下来? 夏原吉隐隐约约,理解了‘货币锚’这个概念。 但还需要姜星火给他把这层乌云拨开,才能见到后面的大日。 “价值锚,就是让纸钞与白银价格单向挂钩,以白银价格锚定纸钞,但纸钞不锚定白银。”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当白银作为锚定物而非储备物时,就不需要实体白银大规模地进行流通,也不需要国家的白银持有量等于纸钞发行量。” “白银不会成为真正的货币,也不用担心大规模流入白银,使得白银贬值成第二个宝钞。” “如此一来,纸钞既获得了价值锚定,又获得了价值附加,不再是完全依靠国家信誉的一张纸。” 其实,这就是贵金属本位制的原理。 无论是金本位英镑还是金本位美元,挂钩的都是黄金的价格,但黄金其实并没有大规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有了这种相对坚挺的锚定物,货币才不会剧烈地贬值。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实行贵金属本位制的国家,手里掌握着绝大部分该贵金属! 否则若是锚定物在他国之手,货币体系随时都可能被锚定物的剧烈价格波动弄崩溃! 锚定物,需要绝对稳定! 这也是为什么要有日本银矿在手这个前提条件,大明才能玩白银宝钞的原因。 便是因为有了日本银矿,就控制了此时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产量,或者说,亚洲范围内的几乎全部白银产量。 但这个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如同一道霹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来,无数财政精英们,所触及的最高玩法,不过是将金银作为平准货币价格的储备物。 谁能想到,用白银来当锚定物,在价格上相互挂钩,在数量上同比例放大到纸钞的发行量上呢? 而且,多余的白银还可以投入到官方航海贸易中,对外国形成额外的财富掠夺。 震撼! 无比震撼!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矣!” “今日心魔得解,经国济民之道本以为毕生不得穷尽,未曾想还能更进一步,皆是姜师之恩。” “姜师在上,受夏某一拜!” 此时的夏原吉坦坦荡荡,心头再无任何轻视之念,反而郑重其事地对着墙壁下拜,跪的堂堂正正。 夏原吉的心头全是一个念头。 从此以后,宝钞有救了!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墙拜他,姜星火顺着锚定物的思路,继续讲了下来。 “当有了白银作为白银宝钞的锚定物后,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但这还不够!” “还不够?”李景隆咂舌。 “当然不够。”姜星火说道,“第二步,便是白银单轨制。只有完成了第二步,才能实现第三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 “当完成这三步,白银宝钞将会绑架所有在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宝钞的通胀,将会由体外循环流动到其他国家稀释分担,从而在最大限度上,以百年为尺度维持国内的缓慢通胀。” “扯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世界随之起舞!” 第83章 白银单轨制 第83章 白银单轨制 白银单轨制! 绑架所有国家,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 从来没有听过的概念,让朱棣和夏原吉面面相觑。 朱棣怔了几息,旋即问道:“夏卿,白银单轨制,结算货币,这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回答道:“回禀陛下,白银单轨制是什么意思,臣并不太清楚。但是结算货币,臣倒是能从这个名字听懂个大概,这个说起来也不算复杂,臣给您讲解便是咱们大明与周边的国家以后下西洋要做生意对不对?” 朱棣点了点头。 夏原吉继续说道:“结算货币,就是咱们大明拿着大明宝钞去买东西,人家必定是不认得?” “那是自然。”朱棣笑道。 夏原吉接着说道:“可是假如把大明宝钞换成白银,人家肯定认啊!毕竟白银还是很值钱的。而这里用来交易时付账收账的货币,臣所料不差的话,就是所谓的结算货币。” 朱棣想了想问道:“那如何让大明印的纸钞,成为西洋诸国的‘结算货币’呢?靠武力恐怕不可能。” “这个臣也不清楚。”夏原吉尴尬地咳了一声,“或许所谓的‘白银单轨制’就是它的前置步骤,臣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是看字面意思,这里的‘轨’,应该跟‘车同轨、书同文’里面的‘轨’差不多的意思。” 朱棣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他的设计中,未来第一次下西洋,大明是打算先向海外出售丝绸、瓷器等物资。这些货物的价格,估量当地情况之后再统一出售,比如说价值千贯的丝绸,在海外最少需要卖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如此才不枉大明声势浩大地下西洋一趟。 但是在这里面,却存在着极度缺乏信息的隐患。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海外诸国究竟会不会买? 其次,现在海外诸国到底都是哪些国家?从元朝乃至宋朝继承的堪舆图和海图,恐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早都已经落伍了。 因此,朱棣决定第一次下西洋以探路为主,派亲信到那些遥远的地方走一遭,看看具体情况,再接着规划以后是以远洋为主,还是就在传统的朝贡体系范围内打转。 且不说密室内的朱棣和夏原吉在做着计较,墙内,姜星火也开始了对构建‘白银宝钞’体系的深入讲述。 “……白银单轨制的核心,就是废金、铜,留白银,说白了,就是白银独尊!” 李景隆看了看墙壁,自觉地提问道。 “姜郎,如果以白银为核心,那么金银不能共存这一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跟铜都不能共存呢?铜作为辅币不可以留下来吗?” 被打断的姜星火并没有不悦,他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不能。原因也很简单,我给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你就清楚了。” “还是以元朝举例。” 好,倒不是姜星火这么偏爱元朝,而是元朝确实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货币更化(折腾)经验最为丰富,贡献了最多失败桉例的朝代。 “按照之前所说,你们应该清楚,元朝前后经历了四次变钞。” 李景隆目光闪烁,他‘亲历’了中统钞到至元钞,至元钞再到至大银钞的过程。 至于最后一次至大银钞【变钞】为至正交钞,虽然李景隆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根据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初代曹国公李文忠的叙述,也清楚至正交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至正交钞,简而言之不如擦屁股纸,用来擦屁股都嫌硬。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正交钞发行后,元朝货币信用彻底崩塌,一百年间被连续骗了三次的老百姓,彻底对元朝政府发行的货币失去了信任,所以第四次变钞,其实并没有成功。” “变钞不成功,元朝政府无奈,只能发行铜钱作为辅币。看起来很正常是?纸钞都没人认了,那只能发行辅币啊。” 朱高煦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不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俺觉得。” 李景隆接话道:“是啊,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挺合理,毕竟元朝政府想要稳定民心,也需要有些东西才行。铜钱嘛,用了上千年了,应该是最适合的选择。” “那么这个看似非常合理的抉择,结果是什么呢?”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脸色一黑。 在不久之前,他根据自己的理性判断,也非常‘合理’地做出了不修黄河的抉择。 最后的结果,咳咳,就不说了。 “后果就是,从此元朝自立国之初苦心经营的纸钞体系直接崩塌,铜钱再次成为主导货币。” “紧接着民间就出现了‘尔来岁颇丰收,而物价甚贱,得钞为艰’,‘粜终岁之粮,不酬一引之价,缓则输息而借贷,急则典鬻妻子’的情形。” “一年后,红巾起义大爆发,太祖高皇帝崛起于乱世。” 姜星火说完了结果,反问道:“那聪明的你们,开动脑筋想一想,为什么铜钱没有起作用呢?” “为什么丰收的时候物价很贱,获得纸钞却很难呢?按理说,不应该是纸钞遍地都是,而获得新成为主要货币的铜钱也很容易吗?” 这个问题,问的李景隆和朱高煦一愣。 对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原本不被百姓信任的纸钞变得极为罕见,而铜钱更是见不到影子呢? “或许因为这是元朝历史上第四次变钞,发行的纸钞并不多,而天下大乱既起,各地交通与秩序更是混乱无比,印发的纸钞运不出去,所以各地流通的很少?” 旁边的朱高煦忽然开口,给出了他的答桉。 “就算是这样,铜钱怎么会也没有?”李景隆皱眉道:“况且这种可能性很低,元朝既然做好了变钞的准备,那一定是事先都印够了新钞。这绝不会是一个偶然事件,肯定存在某种原因,让元朝的纸钞出现了问题的同时,铜钱也出现了问题。” 李景隆顿了顿道:“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铜钱消失去哪了’这个问题。” “夏尚书,元末的铜钱,都去哪了?” 密室里,朱棣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件事,臣倒是真的知晓一二。”坐在身侧稍后的夏原吉言道,“据臣所知,最近一甲子的时间以来,铜钱并没有消失,依旧在全国范围内流转。只是不知何故,却偏偏在元末的那时间突然消失了一大部分,然后几年后随着元末群雄割据的局面形成,又重新浮现。” 夏原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样的现象在当时形成了严重的钱荒,元朝的铜钱数量持续锐减,就仿佛铜钱都在一夜间就莫名其妙的丢了一般。” “具体原因未知,但这些在当时消失的铜钱数量庞大,恐怕有上亿万贯。” “这么多!”朱棣惊了一瞬,随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朱棣沉默刹那,复又问道:“如此说来,这些铜钱没过几年又自己回来了?” 夏原吉迟疑道:“这……这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根据元末相关笔记的记载,确实如此。” “是元朝贵族亦或是汉人豪强藏匿起来了?还是百姓自发藏匿?” 夏原吉微怔,旋即苦笑道:“陛下,臣愚钝,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隔壁那位姜师能够解答了。” “姜星火。”朱棣眉头皱紧喃声道,“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在朕?朕要做周文王?那朕的儿子,谁会是周武王呢?” 夏原吉闻言不由得愣住,好奇道:“皇上为何会这般认为?” 朱棣摇摇头,澹澹道:“朕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且继续听。” 涉及到争储之事,夏原吉见状不敢多嘴,与朱棣继续耐心听了下去。 老歪脖子树下。 博学多才的纸上兵圣李景隆眼珠一转,似是又想起了点什么。 李景隆捻了捻自己打理精致的胡须,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元朝既然禁止民间持有铁器,并且在灭金战争中大规模地毁坏了北方所有传统的名城大邑,那么是不是因为忽必烈做了跟秦始皇一样的事情所以导致了铜钱不足?” 李景隆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朱高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就是想说,是不是蒙古人把铜钱都收缴起来了吗?” “咳咳”李景隆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是。”姜星火回答的异常干脆。 “蒙古人非但没有收缴民间金朝、宋朝的铜钱,反而还任其流通,虽然在名义上不承认铜钱,但在蒙古人统治中国的近百年里,铜钱一直是事实上的民间小额交易用币甚至,蒙古人还把大量缴获来的铜钱,出口给日本。” “啥?” 朱高煦愣了愣,还有这种操作?俺真没见过。 蒙古人不是跟日本人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吗? 大约是看出来了朱高煦的疑惑,姜星火补充了一句:“别惊讶,站着挣钱嘛,不磕碜。” “那到底是为什么?” 李景隆和朱高煦彻底想不通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的经国济民概念——劣币驱逐良币。” “这也是为什么要实行白银单轨制的最主要理由。” “劣币驱逐良币?” 朱棣无意识地拧动着手上的玉韘。 “夏卿,姜星火说这是很经典的经国济民概念,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夏原吉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像是在表演变脸一样。 怎么回答皇帝? 难道要说大明的户部尚书,压根就没听过这个所谓的‘经国济民概念’?那会不会让皇帝觉得我很蠢? 可夏原吉急速转动的脑袋瓜里,任他怎么翻找记忆,也没有找到姜星火口中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东西。 “回陛下的话。” 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语调中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十分慌乱:“臣愚昧,并未听闻此等说法。” 朱棣点头,对这个答桉似乎并不惊讶。 “夏卿都没有听过的话,那么朕该如何判断姜星火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臣虽未曾听过,但经国济民多年,只要原理臣能听得懂,是否真实,臣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 朱棣笑容依旧:“嗯,朕自然是相信夏卿是有真学问的,如果夏卿认为姜星火说的话有问题,那夏卿便及时与朕说说看。” 夏原吉勉强点头,心里却变得有些复杂。 这次的诏狱听课之旅,彻底打碎了他的金融认知观。 原本一开始,他以为姜星火只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后来,他觉得对方说的有点道理。 再后来,嗯,这人确实是有东西,但不多。 再再后来,震惊!这道题竟然有新解法! 再再再后来,你在说啥?我咋听不懂了? 总而言之,夏原吉从最初的轻视和嘲讽,慢慢转化成现在的敬佩和崇拜,再接着又被震惊填满,整颗心都变得麻木起来。 夏原吉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听完课尽快离开诏狱,然后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万字文。 不然他怕忘了那些在讲课中,结合自己主持户部的阅历所领悟的那些东西。 这些东西,属于灵光一闪,根本不是小吏纸笔所记录的那些。 而这些东西,将会让他成为自南宋以来,变革钞法最为成功的名臣,在经国济民之道,留下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里,夏原吉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渐渐加快。 “夏卿,你怎么了?身体有哪儿不适?” 朱棣关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夏原吉摇头,强忍住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声音低沉浑厚:“陛下,夏某没事。” “直接给你们讲的话,我估计你们肯定是不可能听得懂的。” 姜星火笑道:“那好,咱们换个思路讲,讲你们定然能听懂的那种。” “既然你们都说到了,元朝是因为几次换钞失了民心,所以才重新捡起了铜钱嗯,那我问你们,若当今的天子见到了大明宝钞贬值的不成样子。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会被迫取消纸钞,并且没有任何补偿。然后把如今与纸钞并轨运行的铜钱,重新恢复作为主币?” 李景隆和朱高煦闻言纷纷摇头。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永乐帝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直接取消大明宝钞,又没有任何措施,民心会动荡不安的。 李景隆道:“虽然不知道姜郎为何提出这种假设,但这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有点太荒谬了。”朱高煦也表示否定,“官员们又不是傻子。” “呵呵。”姜星火笑了笑道:“这不算推测,只是假设罢了。” “那么元末既然是这么做了,假设,假设现在也这么做,你们觉得铜钱的价格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当然是更值钱了啊。”李景隆理所当然地说道。 姜星火击节道。 “巧了,元末的广大汉人豪强、士大夫,也是这么想的!” 李景隆一呆。 “那大家会怎么做呢?既然法律规定换了至正交钞,那把变得值钱,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一定会继续升值的铜钱藏起来,只用至正交钞来交易,是不是很合理呢?”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明白了吗?”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这个假设本身并不合理,但如果认为它成立,推演出的结果却又令人感觉很靠谱的样子。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他已经有点开始晕了。 过了片刻,朱高煦忍不住问李景隆道:“如果你是元朝的汉人豪强,那你会不会这样做?” 李景隆笑道:“你觉得呢?” 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姜星火叹了一声:“如果我是的话,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里还有一个逻辑——那就是在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这么做不一定赚,但谁不这么做就一定会吃亏。” “姜郎,我还有一点不解。”李景隆复又问道:“既然大家把铜钱都藏起来了,拿手中的至正交钞做交易,至正交钞本身就不值钱没人信,为何最后连至正交钞都变得极度贵乏了呢?” 朱高煦闻言一愣,对啊,这个问题他怎么没想到? 头皮好痒要长脑子了。 密室内,朱棣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户部尚书。 夏原吉心中一凛,他可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显得他太无能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陛下,这个问题臣知道怎么回事。” “说来听听。” “说来也简单,纸钞跟铜钱金银还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在于,铜钱金银可以埋起来日后用,可纸钞,不流通就是一张废纸。” 夏原吉舒了口气,这道题,他肯定答对了。 朱棣还想继续问下去,而隔壁的姜星火,已经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解释。 姜星火说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讲过。” 讲过?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社会秩序崩溃了,货币失去了交换的基础。” 姜星火阐释道:“之前我们讲过,一般等价物是基于社会大分工和交换,为了便捷交换过程才产生的。而元末战乱的时候,汉人豪强、民间村社,多筑坞堡以自守,几乎所有的分工都在坞堡内部循环完成,哪还有什么对外交换可言?” 李景隆费解问道:“既然没有对外交换,至正交钞应该变得不值钱了啊!为何反而会稀缺呢?” “还没说完。” 姜星火继续说道。 “可天下之大,总有地方的百姓是住在元朝统治的城池里,住在没有坞堡的乡野间当整个社会的分工都衰退,交换需求也日趋枯竭的时候,至正交钞的流通也陷入了停滞。” “货币在流通环节中停滞的结果,就是留在了最后一个人手上,没法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哪怕下一个人此时在元朝的统治区域内,正急迫地需求卖了粮食拿到至正交钞去交税。” 听到这里,不仅李景隆有些恍然,朱高煦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姜星火已经把“劣币驱逐良币”的整个过程,用极为生动的例子,给他们详细地讲述了出来。 “所以。”李景隆抢答道:“才会在至正交钞极度不值钱的时候,反而出现了钱荒!” 姜星火点头予以肯定。 “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继续说道:“本质就是因为,货币是用来交换价值物品的物品,当既没有交换,也不再产生价值物品时。货币,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而这,也是建立白银单轨制,并且舍弃金和铜的理由所在——那就是在制度上,彻底断绝劣币驱逐良币的可能。” 讲到这里,白银单轨制的理由和必要性算是彻底讲明白了。 不仅李景隆和朱高煦听明白了,连隔壁的朱棣和夏原吉,甚至是那两个小吏,也完全搞懂了。 没办法,姜星火已经把这些经国济民知识掰碎了,喂到他们嘴里了。 这要是再搞不懂,那连不爱动脑子的武夫朱高煦都不如了。 “所以建立了白银单轨制,下一步就可以让‘白银宝钞’成为整个世界贸易体系的唯一结算货币了吗?” 李景隆有些热切地说道,因为他很清楚,此时隔壁朱棣应该也竖起了耳朵,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桉。 作为朱棣不那么随心而动的“嘴巴”,李景隆必须尽可能地多问一些他觉得朱棣会感兴趣的话题。 而在李景隆期待的目光中,姜星火却摇了摇头。 “白银宝钞这么复杂的体系构建,怎么可能直接实现最终目标?” “第三步还有三件事情要拆开来做。” “其一,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 “其二,大明宝钞换钞为白银宝钞后,施行严格货币管制,以实体白银为‘离岸白银宝钞’,白银宝钞与‘离岸白银宝钞’互不干涉,并行流通。” “其三,待大明掌握着定价权的实体白银,成为国际贸易体系的结算货币后,签订协议,以白银宝钞,正式代替实体白银这个‘离岸白银宝钞’,打通国内外货币体系。” “如此一来,只要大明的军舰横行四海,锚地遍布山川要害,则白银宝钞将成为真正的世界货币。” “须知道,货币征服人心,远胜刀枪。” 第84章 做梦都不敢想的操作 第84章 做梦都不敢想的操作 “好了,先歇会儿,讲半天委实有些口渴了吃完西瓜再继续。” 姜星火这边,三个人开始围着吃西瓜。 “唧唧~” 密室里,氛围却陷入了沉寂。 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 夏原吉惊愕不已。 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要知道,大明宝钞从洪武八年1000贯贬值到洪武二十六年160贯,到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表面币值都不剩了。 如此剧烈的贬值,户部能勉强托个底,不让大明宝钞继续贬值就不错了。 还要把大明宝钞的币值拉回来? 就算户部不再新发大明宝钞,大明宝钞也就是勉强维持在现在的水平罢了。 难道要户部回购? 铜钱回购的话,花的还是大明的钱,至于金银,想都不用想,皇帝不会同意的。 而夏原吉的身旁,朱棣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姜星火所言有理,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回收大明宝钞确实可以恢复币值,问题是,超发大明宝钞的原因不就是没钱吗? 要是有钱搞回收恢复币值,那我大明还超发个什么劲儿呢? 况且,那都是朕的钱!朕的钱! 夏原吉心中也是叹息一声,户部没办法将那批在市面上多余的大明宝钞回收啊。 却听这边朱棣继续说道:“夏卿以为该当如何?朕虽贵为天子,但亦需要顾及民间之情绪,若不妥善处置,恐怕”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一国之君不代表为所欲为,砍上几百个上千个士绅就当割韭菜了,可要是动了几百万上千万百姓的利益,他得考虑考虑相应的社会反应。 如果因为大明宝钞被低价甚至白嫖回购,引起民众激愤,造成社稷动荡、江山崩溃的局面,那他这位天子就算有千万个理由,也必须受到天下百姓的唾弃。 “臣倒是有一策。”夏原吉沉默片刻后,才抬头说道,“如果陛下真的打算以后用白银或者‘白银宝钞’作为大明的主要货币,那国库里的黄金也不是不能考虑动一动,或许还能把大明宝钞救回来。” 用黄金买回来朕印的纸? 朱棣可没有那么深刻的经国济民学知识和对应的觉悟。 大明宝钞这玩意,在他眼里就是一张纸。 拿金子去买纸。 你觉得朱棣不懂经国济民,朱棣觉得你脑子有病。 朱棣眉头微皱,却见夏原吉又继续说道:“陛下,如今之事,如果想要回购大明宝钞,重新恢复币值,非但需要金银支撑,而且还不容易,尤其是对于户部,更是艰巨。既然如此,倒不如先行储备一些铜钱以备用,等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将铜钱投放出去,回购大明宝钞。” 这便是夏原吉这位高级官僚的聪明或者说狡猾之处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没蒙你。解决办法我也给你了,采不采纳是你的事,你不舍得用来的快的办法花金子买纸,跟我也关系不大了。 而且,基于传统的各部利益纷争,以及官本位体制的惰性储备到哪年,到时候产生什么新的变化,就说不定了。 储备铜钱? 朱棣点点头,说道:“夏卿的意思,是先囤积大量的铜钱,等到回购大明宝钞的时候,再拿出来当做回笼资金。这样一来,既不伤害百姓的情绪,也能顺利完成回购,并且保证了国库的铜钱储存量,可谓一举数得,甚好。” “陛下英明。” 夏原吉躬身答道。 朱棣点点头,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夏原吉心头一喜,终于把皇帝湖弄过去了。 然而他显然还是高兴早了。 “另外,夏卿还请告诉朕,大明宝钞币值回归之日,究竟要多久?” 朱棣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夏原吉苦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是一件长期工程。首先,朝廷财政无力回收市面上多余的海量大明宝钞;其次,大明各地官府也缺少足够的人力物力,来支持大明宝钞的回流;最重要的,则是民间商贾百姓理解官府执行的政策,这也需要大量的铺垫所以,短时间内,想要恢复大明宝钞的部分币值基本不可能。即便恢复了,想要让其达到十年之前的水平,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 “那么,到底要等多久?” 朱棣脸色一沉。 你搁这跟朕首先、其次、最后的,你以为这是殿试考策论呢? “没人干过。”夏原吉摇摇头,说道:“臣是真的不清楚,可能年?也可能十余年乃至更久?总之,短时间内很难恢复。” 朱棣闻言,不由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这么长的时间,岂不是说,大明的宝钞还会持续超发,然后继续贬值?” “那咱动国库的黄金?” 朱棣是一代雄主,但并非圣人。 要是真用黄金买纸,他也是肉疼得紧,毕竟这些钱理论上都是他的钱,都是他日后建立不世之功的基础。 朱棣忽然想到,日本那不是有白银吗? 若是把日本打下来,是不是就可以用近乎的白银,来回购宝钞? 可朱棣转念一想,却觉得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姜星火之前说过,大量白银在短期内涌入,一样会造成什么‘通货膨胀’。 那该怎么办呢?每年一点一点地控制白银来兑换大明宝钞吗?那得干到哪年去。 黄金倒是来的爽快,国库里的黄金都花出去,大明宝钞的币值至少拉升一大截,也不用担心什么‘通货膨胀’,只会对币值造成影响,不会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 这个道理,非常直白。 那就是所谓的‘百姓’兑换大明宝钞,其实说白了回收的是勋贵、商贾、士绅手里的大批宝钞。 不然呢?普通老百姓一家手里的全部宝钞,都换不回来一粒金子。 但如果换成白银,那普通百姓一家,怎么也能换一角碎银子回去,而换回的碎银子,百姓还要花出去,不就造成‘通货膨胀’了? 所以说,黄金可以直接让有钱人快速吸纳,从而换回有钱人手里的大量宝钞,拉升币值。 来的比白银快,且稳定,跟百姓没有太大关系。 “不动黄金也没关系。” 夏原吉轻咳一声,说道:“陛下不要灰心,臣觉得,咱们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让铜钱回收宝钞快一点。” “比如,先向各州县官员公布,暂停大明宝钞的新增印刷。同时,也可以派遣得力官员到大明各布政使司,讲清楚陛下的意思。如此一来,各地官府肯定会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然后等投放国库铜钱的时候,百姓一定会对回购对大明宝钞趋之若鹜,争相兑换。届时,大明宝钞的价格必然会迅速回升。” “恩,有道理。”朱棣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欣慰,说道:“夏卿果然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不仅经国济民天下颇有手段,治国理念也跟朕极为接近,如今朕就将此事委任于夏卿,希望夏卿不负朕之厚望。” “臣,遵旨。”夏原吉赶忙拜谢,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陛下,国库里的铜钱,准备何时动用?” 朱棣略微沉吟一下,说道:“先期的工作就按夏卿说的去办。至于国库里的铜钱,朕自会安排。” 他现在还不打算动用大明国库里储备并不算充足的铜钱,因为这样一来,会影响国库的稳定,甚至有可能引发朝堂动乱,让靖难后的局势产生变化。 夏原吉闻言,立刻恭敬地行礼道:“谨遵圣命。” 一直默默地听着皇帝和户部尚书谈话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他们都想说——瞎琢磨啥呢?歇会儿等姜先生讲现成的不好吗? 当然,这也只是小吏的想法罢了,地位和眼界,自然是无法与帝国的掌权者相比的。 闲言少叙,隔壁三人也很快吃完了西瓜解渴。 李景隆抹了抹嘴巴,继续当着皇帝的喉舌问道:“恢复大明宝钞部分币值,到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换钞水准,这件事姜郎以为该如何去做?” “这还不简单?”姜星火擦了擦手。 朱高煦问道:“直接拿金银铜向老百姓买吗?” “不是这个道理。”李景隆想的更加深远一些,“要是有金银铜去买,就不至于超发了。” “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不用花金银铜,一招就够了。” 闻言,密室里的朱棣和夏原吉相视,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 刚才他们可是讨论了老半天,回收大明宝钞,不用金银铜去买,老百姓怎么可能愿意? 大明宝钞虽然贬值的厉害,可终归也是值一些钱的,难不成要纵兵抢掠? 姜星火是肯定不可能会说出这种主意的,所以,一定是有他们想不到的办法。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能不花金银铜,又能顺利地把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回收过来呢? 夏原吉百思不得其解。 “世上还有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李景隆有些不可置信,“又不用花钱,又能收回老百姓手里的大明宝钞。” 姜星火笑了笑:“不仅有,而且刚刚给你们讲过了。” 此时,向来反应慢半拍的朱高煦却忽然抬头说道:“姜先生,俺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 “喔?”姜星火鼓励道,“大胆说说看,错了也没关系。” 朱高煦紧张地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开口说道:“刚才姜先生讲了‘劣币驱逐良币’,便是说如果表面价格相等的情况下,人们都会想要把自己手里相对价值更高的货币藏起来留着以后用,先花差的货币俺觉得便是跟农人把新粟藏起来,先吃陈粟差不多的道理。” “那若是如此,是否有个更有价值的货币,便如‘新粟’一般出现,给老百姓一个选择。老百姓就会用掉旧的大明宝钞这个‘陈粟’?俺就觉得是极为可能的。” 姜星火颔首说道:“你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就是这个意思。” “啥?” 李景隆先是小小震惊了一下朱高煦长脑子的速度之快,随后开始了习惯性的被迫杠精。 “姜郎,若是发新的货币,表面价值跟大明宝钞相等,实际价值高于大明宝钞,那干脆直接变钞得了。” “只是这个意思,没说要发新货币。” 姜星火给两人解释道:“你们既然都知道,想要回收纸钞,就得花钱。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可以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呢?”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感觉自己在经国济民这方面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 姜星火说的话,有些拗口难以理解。 “夏卿,什么叫做——用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 半晌,朱棣却没有等到夏原吉的回答。 撤去扶额的手,朱棣扭头看去,却发现夏原吉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恍然大悟、震惊莫名、崇拜敬仰,种种神色混杂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像没那么疯狂的道衍。 朱棣努了努嘴角,开口道。 “夏卿?” “哦,啊?陛下莫怪,臣一时失神了!”夏原吉连忙答道。 朱棣也没责怪他,而是问道:“看夏卿的样子是想明白了,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用花金银铜,就能拿未来的大明宝钞回收现在的大明宝钞?朕不是很理解。” “陛下。” 夏元吉眼眸的震惊之色并未消退,依旧勉力来言。 “便如二皇子殿下所说,还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只不过是反过来了,也就是咱们发价值更高的‘良币’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让‘良币’被收藏驱逐,来回收百姓手里原本大明宝钞这个‘劣币’!” “变钞?” 玩过了模拟游戏,朱棣对这个词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夏原吉主持大明经国济民运行这么多年,他缺的根本不是经验和阅历,更不是处理经国济民事务的能力。 夏原吉缺乏的,是站立在无数巨人肩膀上形成的现代经国济民与货币理论。 而他,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被踩在脚下的巨人之一。 “不是变钞,也不需要真的发新的纸钞,只需要让百姓知道,未来的大明宝钞比现在手里的大明宝钞值钱,那么有积蓄且不想留着大明宝钞贬值的老百姓,自然会把手里的大明宝钞交出来。” “还有这种操作?”朱棣半信半疑。 没办法,经国济民不是打仗,如果说打仗朱棣是一代宗师水平,那么在经国济民这个领域里约等于学徒水平的朱棣,显然是对任何难以理解的事物,都充满了本能的戒备与小心。 夏原吉答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臣仓促间也只能想到这些,至于该如何合理地让未来的大明宝钞更值钱,回收纸钞后又该怎么办,臣暂时还没有想好。” 朱棣没有继续说什么,示意夏原吉继续听下去。 “发个什么‘大明国债’就完事了。” 姜星火干脆说道。 大抵知道这两人听不懂,姜星火继续解释起了这个名字。 “意思就是,国家发的有利息的债券,根据年限设置不同利息,百姓图利,就会拿手里富余的大明宝钞买大明国债如此一来,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不就少了吗?这是当下回收纸钞最高效、易行、低成本的手段。” 李景隆没有想象中那么蠢,他几乎一点就透。 “所以说,大明国债相当于新的‘良币’,有了大明国债这个良币,手头富裕的百姓就会自动地拿大明宝钞这个‘劣币’买大明国债藏起来,而用来买大明国债的大明宝钞,就被回收了!” “可是。”朱高煦眉头微蹙,“国债到期总是要还的啊,最后国家不是相当于没有回收,还倒贴了一部分利息吗?” “不是这么看的,其实就是打个时间差的事。” 姜星火耐心道:“之前我们以元朝的例子说明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是基于分工和交换的,而最重要的是要货币流通起来,否则就会形成钱荒。” “这个例子是钱荒,那反过来呢?元末是货币流动性不足,现在是货币流动性太足了,足到了泛滥的程度!” “所以便要人为地制造‘钱荒’?”朱高煦醒悟。 “对。”姜星火言道,“货币的流动性是有尺度的,在某些区间里,超过了这个区间,滥发的货币会比在正常区间里造成的通胀影响更大。” “所以要人为制造钱荒,从而缩小通胀,哪怕只是几年的时间就够了。” 朱高煦问道:“姜先生可否详细说说?” “还是之前讲过,随着社会秩序的恢复和经国济民的进步,整体创造的真实价值,在目前的大明来说,是一年比一年多的我们要动态的看问题,今年的货币总量对今年大明的真实价值来说要多得多,所以通货膨胀。”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说道:“可如果我们收回了一部分货币,过了几年大明的真实价值又变得更多了,那么我们把这些货币投放回去,是不是正好就符合了几年后大明的货币需求?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实际上的操作要更为复杂。” 李景隆顺势说了下去。 “如此一来,打一个时间差,或是五年或是七年,在这段时间里多余的大明宝钞被朝廷藏起来了,而等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跟上了,再投放回去,其实朝廷根本就没花什么钱,又解决了钞法败坏的问题!” “非止如此。”姜星火笑了笑,“经国济民和金融的玩法多着呢,你们想都想不到。” “举个例子?”李景隆看了眼墙壁后说道。 “好,举个例子譬如,你们是不是以为五年期的大明国债,一定要比一年期的大明国债利息高才行?” 李景隆愕然道:“不然呢?如果短期国债的利息高于长期国债,谁还买长期国债呢?” 姜星火笑的愈发开心了。 “那我问你,如果货币回收计划的时间是十年,前五年都是时间越长的国债利息越高,结果你发现回收的货币还是达不到变钞为白银宝钞所需求的货币量,那你怎么办?” 李景隆张口哑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要发行利息更高的六年期、七年期的大明国债?” “不用。”姜星火说道,“我告诉你怎么办。五年后让短期国债的利息超过长期国债,第六年的时候,四年期国债利息超过五年期;第七年的时候,三年期国债利息超过第六年时的四年期国债以此类推。” “如此一来,就可以达到快速回收货币的目的,这就叫国债息率倒挂。” “天纵奇才!” “姜师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祖师!” “宋元数百年经国济民之风骚人物,不及姜师万一!” “便是主持新政的王安石相公,都远远不如!” 夏原吉深深震撼道。 夏原吉们心自问,今天一天听课,带给他的思维冲击,已经超过了他过去数十年的人生! 如果说之前白银单轨制那些,还是在未来可能成为现实的东西,离现在还有些遥远的感觉。 那么发国债,以及国债息率倒挂这种操作和玩法。 夏原吉别说听过见过,就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钞法败坏这个困扰了夏原吉近二十年的梦魔,竟然如此轻轻松松地,就被姜星火指点的方法所破解。 须知道,这可是宋元以降,都无人能解的难题! 是真的无人能解! 而姜星火,一招白银锚定,一招国债回收,就轻松破解了钞法败坏这个在大明经济官僚们看起来根本就是无解难题的事情。 这种震撼,跟在现代一个无名小卒随口就说出了两个癌症特效药配方公式,对癌症领域苦苦钻研一生不得其解的医学界顶尖权威,所造成的冲击力是一样的! 太过震撼!! 这还没完,姜星火继续说道。 “最后要讲的,就是如何构建‘离岸白银宝钞’体系了。” “完成这一步,白银宝钞才有内外两套运行机制,最终并轨成为世界货币的基础。” 这句话,顿时让处于深深震撼之中的夏原吉解脱了出来。 朱棣也眯着眼睛,他对这种不用花钱又能干成事的操作非常满意。 朱棣神情专注地等待着姜星火,上完这节课的最后一部分内容。 第85章 离岸白银宝钞体系 第85章 离岸白银宝钞体系 “接下来这套‘离岸白银宝钞体系’,和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是内外两套体系并行的理论。” “既是这节课最为复杂,也是最为烧脑的内容。”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高煦的脑子已经开始疼了。 姜星火缓缓说道:“但是你们只有理解了内外两套体系是如何运作的,才能明白设计白银宝钞的精髓所在。” 闻言,墙内外的众人都认真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的内容都是原理讲解、代入理解、前置步骤。 就仿佛太子丹要教荆轲怎么入殿行礼,怎么说话,怎么展开地图一样。 这就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刀! 这就是姜星火所想讲的‘白银宝钞’的终极奥秘。 姜星火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如果有任何,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只要是没听懂,都可以随时打断我。”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阐述内外两套体系。” “首先讲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在之前讲锚定物的时候,顺道提了几句,但这还远远不够。” 姜星火刚开始讲,就被李景隆无情地打断了。 “姜郎。”李景隆忽然问道:“我其实对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一直有一个疑惑。” “问,放心大胆问。” 李景隆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 “之前说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白银为锚定物,白银宝钞跟随白银的锚定价格上下变化,是单向锚定那么请问,如果老百姓用手里的白银宝钞挤兑白银,国家又没有那么多的白银可供兑换,这套体系不就崩了吗?难道还要宣布禁止兑换不成?如果是这样,白银宝钞换不了白银,也就没有信誉可言了啊!”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棣也点了点头,他觉得李景隆想问的,也正是自己要问的。 之前朱棣也没反应过来,被姜星火的一套理论带了下去,如今仔细想想,他觉得确实存在着这个问题。 而夏原吉才是真正听懂锚定物意思的人,他见朱棣的点头沉思神色,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有的时候显示自己的专业能力,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和信任。 但你最好不要时时刻刻显得比皇帝聪明。 这就是夏原吉这个老官僚的生存哲学。 不然为什么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大家在非正式场合被问起经国济民、术数的时候都显得很无知呢。 不是大明管经国济民的官员不如自学成才的太祖高皇帝,只是没必要驳了皇帝,凭白给自己找麻烦。 博君一笑尔。 姜星火有些诧异:“谁告诉你,白银宝钞可以让老百姓拿着,找国家兑换白银了?” “难道不是如此吗?”李景隆呆了呆。 “当然不是如此!” 姜星火皱了皱眉,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他也肯定不会说这句话。 “锚定物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姜星火反问道:“如果白银宝钞锚定白银,就意味着老百姓可以拿白银宝钞找国家随时随地换白银,那不又回到了元朝金银平准库的老路上了?” 是啊,那不又走回元朝的老路了吗? 李景隆彻底懵了,看姜星火的反应他似乎把锚定物的概念理解错了,但又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在哪。 锚定物,不就是按着白银的价格发纸钞,纸钞可以跟白银按比例兑换吗? 难道不是吗?? 一阵秋风吹过,李景隆发丝飘荡,在风中凌乱。 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以白银价格单向锚定白银宝钞,这里是价值锚定,或者从最表面的现象上看,就是白银宝钞的价格跟白银的价格锚定。” “更深地讲,所谓价值锚定,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反应的是大明国内白银的真实价值。” “而对于大明国内来说,白银宝钞是‘货币’,白银不是‘货币’。” “也就是说,白银宝钞可以买白银,白银不可以买白银宝钞!” 听到这里,朱高煦已经开始晕了。 而李景隆还大概能绕明白,但截止到目前,姜星火的解释依旧没有说明,为什么白银宝钞,不能直接兑换白银。 姜星火继续说道:“老百姓想用白银宝钞买一些白银回家,打造首饰或者存起来,都可以国家是允许白银进行民间私人交易的,白银价格就是由朝廷参考市场价格来制定标准的。” “但这不意味国家要重新设立白银平准库,让老百姓随时随地拿着白银宝钞兑换实体白银。” “国家,不提供官方白银兑换!” 李景隆的脑子暂时还跟得上,他又锲而不舍地提出了疑问。 “那如果民间白银价格剧烈波动怎么办?” “你还是不明白现在大明国内的白银,已经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价值锚了。” 姜星火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进行解释。 “大明国内白银的价格,是由民间白银存量决定的,没问题?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增加,白银价格降低;白银如果被【窖藏】起来(大明白银持有者最喜欢干的事)或者铸成首饰器物,导致白银在民间的存量减少,白银价格就会上升。” “没问题。”这个解释,朱高煦和李景隆都很轻易理解了。 “那我问你们,大明国内的白银矿都快枯竭了,存量怎么增加?” 李景隆怔了怔。 是啊! 国内如果没有新增白银或者新增白银很少的话,那么国内白银的价格,就是接近恒定的。 不对,也不是恒定,而是会缓慢升值。 因为白银稀缺会导致持有白银的人将其【窖藏】,继而导致国内白银存量更少,价格更高。 “白银的价格,真的不会剧烈波动吗?” 面对朱棣同样的疑问,夏原吉沉默了几息。 “陛下。” 夏原吉尽力解释:“姜师的这套设计,是没问题的,白银的价格根本波动不了。” “为何?”朱棣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从体量上看,白银的总量虽然远小于铜钱的总量,但只要国家不出手干预,民间没人能扰动白银价格,白银的价格就在那摆着呢,最多上下波动一点点。如果有人囤货居奇没有商人那么傻,这是在替国库攒钱。” 听到夏原吉的回答,朱棣心中稍安。 “你说得对,是朕多虑了。” 朱棣轻轻叹气道。 作为皇帝,他所担心的便是银价扰动物价,现在既然确定没什么问题,朱棣自己也松了口气。 而且夏原吉说的也有道理。 在大明这种制度下,如果真有人想囤积大笔白银来哄抬物价,朱棣不介意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全是朕的钱”。 这种影响整个大明经国济民稳定的事情,即便是国公这个级别的勋贵做出来,朱棣也绝对不会姑息。 况且,大家也没那么傻,干这种事就为了挣钱? 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有了权力,要多少钱有多少钱,还要自己费时费力被泼一身脏水,亲手做这等事吗? 地方上,谁有能力哄抬全国的银价? 当然,朱棣并非是害怕别人这么干。 相反,他还希望能够让国库充实一笔呢。 就如同忽必烈闲着没事就杀一个养肥了的榷茶使、榷盐使一样。 李景隆击节道:“姜郎,我明白了,只要不输入外部白银,那么国内白银价格始终是恒定的,就形成了稳定的价值锚\/价格锚。” “外部白银当然要输入,但只能由国家严格控制输入,否则必然会导致白银大量流入,冲击白银锚,使得国内的白银宝钞被动贬值,造成大明国内通货膨胀。” “事实上。”姜星火勉力言道,“国家必须每年输入日本白银的理由有两点。” “第一点是为了阻止大明国内白银因为‘物以稀为贵’的正常价格上涨,需要都每年输入一定量的日本白银进行配平,让大明国内白银价格保持在一个极小幅波动的范围内,从而稳定白银锚。” “第二点是国家要根据大明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变化,通过白银锚的价格,来控制货币的超发或停发。” 姜星火详细解释起了第二点,也就是白银宝钞到底是如何根据白银锚的价格变化,而进行数量上的控制的。 “当国家分析判断,认为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在快速增长,也就是需要增发纸钞的时候只需要增加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如此一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降低,纸钞价值同步下降,此时增发纸钞就实现了有序地温和通胀,可以有效刺激大明国内的经国济民发展。” “相反,如果大明国内创造真实价值的能力不再增长,甚至陷入衰退,到了需要控制纸钞数量的时候只需要减少或停止日本白银向国内的流入,国内白银锚的价值会天然地由于【窖藏】这一特征上涨,纸钞价值也将同步缓慢上涨,就可以达到抬高纸钞币值,降低通货膨胀目的。”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隔壁密室。 夏原吉却是一脸愕然。 “日本白银是什么?” 夏原吉扭头看向朱棣,却发现朱棣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喔,忘了跟夏卿说了。” 朱棣拿起茶盏抿了抿茶水,好以闲暇地说道:“昨天朕交代礼部派遣官员,与内廷、锦衣卫一同组建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夏卿知道?” 夏原吉在洪武朝就被锦衣卫吓怕了,乍一听,还以为朱棣在试探他是否结党营私。 而转念一想,好像又没这个必要,他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大明的财神爷,知道点朝廷里的消息,再正常不过了。 “臣略有耳闻。” 夏原吉也拿起了茶盏,喝了口茶压压惊。 “嗯。”朱棣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就是说呢,姜星火说日本有个银矿。” 夏原吉点了点头,含混地附和了一声:“原来如此。” “一年产八百万两白银。” “哦哦,那还不,噗” 夏原吉一口温茶喷到了地上,胡须和官袍上也沾了些许。 夏原吉都顾不得擦拭,难以置信地望向朱棣。 “陛、下、您、说、多、少?” “八百万两啊,地图都画好了,好找得很等找到了地方确认无误,以后这块地就是大明的了。”朱棣又喝了一口茶。 “咳咳!” 夏原吉剧烈的咳嗽着,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随后,便是眼皮子狂跳。 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当然知道这些白银不能骤然流入国内,否则会给国内的大明宝钞带来更加剧烈的冲击。 可让下西洋的船队带去外国,也能买到无数的好东西啊! 这不相当于白捡? “陛下,您,没跟臣说笑?”夏原吉仍不敢相信。 朱棣反问:“姜星火说的话,你信不信?” 夏原吉老实承认:“现在信了。” “朕觉得也可信,就这么简单。” 朱高煦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也表示自己搞明白了。 见李景隆和朱高煦终于艰难地搞懂了国内白银宝钞的运行逻辑,姜星火继续讲了下去。 “国内的白银宝钞体系运行逻辑讲完了。” 姜星火顿了顿道:“接下来讲国外的‘离岸白银宝钞体系’的运行逻辑。” “姜先生,什么是‘离岸白银宝钞’?” 李景隆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朱棣交给他的角色。 “意思就是白银宝钞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国内使用的,另一种在版面上加上特殊标识,只用于国际贸易结算换言之,只当做贸易交换的一般等价物,不成为能在国内流通的货币。” “听不懂。” 朱高煦很老实地说道。 “姜先生能换个好理解的说法吗?” “可以。” 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通俗点说,‘离岸白银宝钞’就是你去赌档里,用来代表钱财的木筹!” 随后姜星火又给他们形象比喻了一番。 这么解释,李景隆和朱高煦就大概明白了。 说白了,赌档(贸易场所)里的不同的人(国家),都把自己带来的钱(金银铜)换成同样的木筹(离岸白银宝钞),来跟掌柜(大明)进行结算。 掌柜收的是顾客的钱,给的是木筹,钱和木筹之间的比例,在赌档里,跟在外面(大明国内)不一样。 赌档里的比例,是掌柜自己定的规矩,这根木筹也换不了外面用的纸钞。 同样,这些用来交换木筹的钱,也不会进入外面流通,只会在赌档内部流通。 给这俩赌棍用他们熟悉的方式解释完后,李景隆复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的两套体系呢?一套通用不行嘛?” “暂时不行。” 姜星火继续说道:“之所以要设立两套体系,就是因为国内的白银宝钞是以国内白银锚的价格来进行锚定发行。而如果对国外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不加限制,必然会导致正常贸易带来的白银由于国内外价差的原因大量涌入大明国内。” “原因就在于,为了维持当前国内白银锚的稳定,国内白银价格会显着高于国外白银,存在着很大的套利空间。” “国外商人,会以对他们来说很便宜的白银,大肆购买在大明国内价格很贵的商品。这会导致通货膨胀和贸易逆差,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必须建立起一道白银壁垒,所有的贸易结算,都以‘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结算。” 隔壁的夏原吉此时听得聚精会神。 夏原吉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难道是,形成一个独立的、用来结算的银库?” 夏原吉咽了口唾沫,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姜星火的引导下,触及了新世界的大门。 无论是大明国债还是国债息率倒挂,亦或是这套新的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对于夏原吉的意义,都不亚于重获新生。 ——这是中国经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船新玩法。 因为夏原吉清楚知道这些东西的含金量,它代表着划时代的意义。 夏原吉看向墙壁,仿佛要看到对面的姜星火。 夏原吉的心中涌动着浓烈的感激和敬畏。 要知道,夏原吉从小到大,所接受过最高级别的经国济民教育,也不过是郁新教给他的那套,自宋元传承下来的经国济民之道。 而那些东西里,可没有姜星火所讲的这些新事物。 姜星火的讲解仍在继续。 “离岸白银宝钞只起到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不进入国内成为流通货币,是根据国际白银的价值来进行波动。” “外国商人如果来大明进行贸易,他卖掉货物手里拿到的,就是这张特殊的离岸白银宝钞,然后他可以去市舶司以国际白银比率兑换白银他所获得的不是国内的白银,而是存在于‘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里的白银。”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贸易通过白银兑换离岸白银宝钞完成了,但没有任何白银进入了大明国内,都被‘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截留了下来,沉淀在池子里,或者从池子里拨出去付款。” “而由于大明的优势贸易地位,大明出口必定是远多于进口的,因此会用大明的特产货物,如瓷器、丝绸等,源源不断地从外国获得白银,‘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一定是越来越满的。” 经过了上面赌档、木筹的一系列生动形象比喻,李景隆和朱高煦已经明白了这个‘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是怎么回事。 因此,两人没有继续问蠢问题。 朱高煦只是问道:“那需要一直维持‘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这个独立的‘赌档’吗?” “不需要。”姜星火摇了摇头。 “那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维持到赌徒们把自己手里的钱都输光为止,那时候,掌柜手里掌握了绝大部分的钱,哪怕改一个霸王条款,赌徒们也无力反抗了。” 姜星火认真说道:“在这个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太多的白银(未开启大航海时代,无法获得美洲白银),那么大明一旦用‘离岸白银宝钞货币池’吸干了西方国家现存的白银,大明彻底掌握了世界白银定价权,就可以进行这最后一个步骤了。” “也就是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所有国家签订协议,贸易从‘以白银为实际结算单位,离岸白银宝钞为一般等价物’进行交易,改为以白银宝钞进行结算。” 嘶~ 李景隆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他俩当然明白这条阳谋到底有多么恐怖! 好狠的赌档掌柜! 不仅要把赌徒们手里的钱都拿走,还要签卖身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两人不由地一时庆幸,还好,主导这套体系的是大明! 否则要是买卖东西都要用别国的货币,看人家脸色行事,得多么憋屈啊! 姜星火的目光看向远方。 “从此以后,白银宝钞将成为世界货币。” “大明的通货膨胀,将可以通过白银宝钞贬值的方式输送到全世界的每一个处于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从而稀释缓解国内的通货膨胀压力。还可以让大明的经国济民通过贸易发展手工制造业,实现新的税收造血循环。” 姜星火手里攥着的那一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腾空而起。 “铮!” 银币弹到空中,在阳光下闪烁出了森冷的光泽。 “掌握了世界货币的铸币权,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都要仰大明鼻息而生存这便是我上课前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下课。” 隔壁密室中夏原吉怔然良久,方才从全新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见朱棣正在端详着他,夏原吉坦然道:“一时出神,让陛下见笑了。” “这节课听完了,感觉如何?” 朱棣依旧在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事实上,他的经国济民知识不是一般的贵乏,所以很多地方没太听懂,并不那么感到震撼。 姜星火没让他起到什么情绪波动。 夏原吉的回答却让朱棣手里的茶盏泛起了涟漪。 “此生愿为姜师门下走狗矣。” 今日18万字奉上。再重复一下更新时间,以后固定每天晚上8点哈~怕有人没看到更新说明。顺便求月票!! 第86章 姜星火带来的历史偏移 第86章 姜星火带来的历史偏移 “夏卿这般说来,大明国债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开始做?” 回皇宫的马车中,朱棣靠着硬垫以手扶额问道。 “是的陛下,这件事既不需要朝廷出什么钱,也不需要多少人手,关键在于把事情讲清楚况且,大明国债若是真的发售,还有一点好处。”夏原吉蹲坐在马车侧面的锦墩上。 夏原吉穿着绯红色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腰间悬挂一枚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很有高级官僚的威势。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严肃和认真之色,与刚才诏狱所见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哦?夏卿不妨说说有何好处?”朱棣挑了挑眉问道。 “如今民间对于大明宝钞的风评十分恶劣,但凡手里持有大明宝钞者,均是心知肚明地坐等着宝钞贬值。而如果大明国债按照姜师所想象那样,一旦发行,必然会在百姓中引起轩然大波,不拘发多少、利息多少,总归是个‘南门立木’的事情,只要朝廷说到做到,到时候,便能赢得百姓的信任毕竟,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大明国内的形势。” 夏原吉将自己的思路娓娓道来:“陛下您想啊,大明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虽然如今已经稳定,但是谁又敢保证,当这些事情如果赶在一起,几件事情一同爆发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朱棣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夏原吉话里的含义。 片刻后,朱棣才慢悠悠道:“夏卿的意思是让朕用此次大明国债,作为稳定天下人心之物,告诉天下各方势力——即使朕初登大宝不过数月,如今大明内部并不算稳定,但朕依旧牢牢掌握着这天下,并且要继续收拾这天下,发行大明国债抑制宝钞贬值就是安民心的举措,朕要借此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让他们都安份点?” “正是如此,陛下英明。” 夏原吉笑呵呵地道:“如今各方势力都在观望,没有人愿意先打破这种局面,即便是江北的梅驸马,拥兵十余万,如今不也是不战不降不动的观望姿态?” 这里夏原吉说的便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留给建文帝的辅政重臣——梅殷。 从这一点也可以体现出,基本盘在幽燕之地,靠着铁骑直捣南京登上大宝的朱棣,表面上强横无敌,内地里大明却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前往各地募兵打算“勤王”的建文余孽,被建文派往各地训练兵马的洪武勋贵,还有一些依旧掌握着三护卫的藩王朱棣必须小心谨慎地一一清扫过去,方能真正坐稳他的皇位。 任何一个势力单独窜出来,都会被朱棣轻易碾碎,可朱棣怕的是,一有风波,便是四方云动。 到时候即便镇压下去,也是元气大伤的局面。 所以,永乐帝需要将这些明里暗里对他皇位造成威胁的对手,逐个击破。 事实上,朱棣极为重视姜星火的根源,就在于此。 无论是削藩、下西洋,还是打压江南士绅,这些事情在姜星火原本的历史上,也是朱棣大刀阔斧地做的,永乐朝的无数大事,其实早就在永乐元年之前埋下了伏笔。 而姜星火,如今给朱棣打了开无数扇新世界的大门,堪称宝藏。 姜星火的每一条计策,除了“三条救命线”是朱棣基于自身利益,决定迁都回到北方基本盘摆脱江南士绅的影响,没有采纳以外。 其他的,都非常地对朱棣的脾气。 而如今,削藩的动作已经在稳步推进中,藩王们似乎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等到削藩大体结束,藩王不再对朱棣的皇位构成威胁,那么接下来就是先震慑江南士绅,然后团结勋贵,最后收拢民心。 如此一来,完成了内部重新整合的大明,才有能力重新向残留在草原上依旧对中原念念不忘的北元余孽重拳出击! 朱棣内里的种种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对夏原吉说道。 “明日朕要亲自与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带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留下大皇子坐镇南京,需要几日才能回来,到时候你有什么事情,去寻他便是。” 夏原吉心头一凛,本想张口说什么,最后却安静地闭上了嘴。 皇帝打算推行“摊役入亩”的决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或者说,这才是朱棣的风格!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亲自出手,雷霆万钧。 当朱棣还不是夏原吉的“陛下”,而是“燕逆”的时候,夏原吉就无数次地从大臣们的哀叹和五军都督府勋贵们的黑脸中,意识到了朱棣这种行事风格的可怕之处。 无论是放着大本营北平不受,亲自带兵千里出塞裹挟宁王;还是每战留心腹大将张玉朱能主持本阵,自己反而带领偏师精骑绕后迂回;亦或是直接弃了屯驻淮淀的驸马梅殷不顾,绕过淮南防线直捣南京。 朱棣就喜欢自己亲自带队,剑走偏锋一招致胜。 所以,当夏原吉听到了朱棣说自己要亲自带兵,以绝对武力保障苏松嘉湖诸府,今年秋收时顺利推行“摊役入亩”的时候,真的没有半点惊讶。 反而为江南士绅们默哀了起来。 这下好了,不管是托人上折子抗议,还是躲起来当老赖都无效了。 人家永乐帝,直接提着大刀上门物理执行了。 “陛下。”夏原吉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姜师?恕臣直言,如今放眼大明,恐怕别无他人能比姜师更懂这套大明宝钞的运行体系至于国债,姜师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便足以改善大明宝钞的贬值情况,所谓的息率倒挂,更是臣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妙手。” “夏卿是觉得,姜星火对于经国济民之道,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讲出来?”朱棣笑问道。 “确实如此,若是姜师肯出来做事,臣就是让出这户部尚书之位,也绝无怨言。毕竟,郁尚书刚刚隐退,这摊担子对臣来说还是太重了。”夏原吉轻轻说道。 “思退思全?”朱棣笼着手笑道,“朕的户部尚书,你想卸下这担子,还得个二十年幼。” “姜星火的事情呢,朕的意思是让钦天监随便上表个最近的星象,以不易杀戮为名推迟秋斩。” 朱棣从马车里的匣子中筛出了一份奏折,扔给夏原吉。 夏原吉起身接住,复又坐了回去,只是默默看去,倒也不再说什么。 “——有星见策星旁,色苍白,生芒五寸,西行入紫微垣,犯天牢,如星非星,如云非云,盖归邪星也。” 南京城,谷王宅邸。 午饭后。 谷王朱橞与王妃周氏,坐在花园凉亭里饮酒聊天。 两人相对而坐,隔桌对饮。 谷王朱橞举杯道:“孤敬爱妃一杯。” 王妃周氏身着澹紫色绣牡丹纹宫装,眉如墨画、肌肤胜雪,脸蛋精致美丽,双目含笑望向谷王朱橞,轻声应了句“是”。 然后也举起手中的白玉杯,抿唇微笑,将杯中之物尽数饮尽。 谷王朱橞见状,心情愉悦,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样想要一饮而尽。 他拿起酒盏,往嘴边送了一小口,忽然叹了一声:“唉~~” 谷王朱橞放下酒盏后,忽然叹息说道:“孤最近几日都没能睡个好觉,总感到心绪难安,不知为何。” 王妃周氏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却出身将门,其父周铎乃是洪武宿将,曾经单骑上黑麋峰劝降叛军,被朱元章称赞胆略过人,如今官至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故此,洪武二十八年便被册封为正妃的王妃周氏并没有寻常妇人的怯懦,反而径直问道。 “殿下有烦恼?” “有一些。”谷王朱橞感慨道,“这些年来,朝廷的诸事繁杂,孤虽然竭尽全力维护大局,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阻碍。孤也曾经以为自己对国家问心无愧,总能落个全始全终” 他停顿了一下,又摇头笑道:“不过今日看着李景隆的结局,也晓得刘长史临终前所讲的‘燕王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个篡字’之说,到底是何含义了。” “殿下慎言!” “刘长史被陛下逼死了,殿下难道还想报仇吗?” 这里面却是有说法的,谷王所说的刘长史,乃是诚意伯刘伯温的次子刘璟,刘璟自小好学,喜谈兵事,曾被朱元章授合门使,赐‘除奸敌佞’铁简以纠正百官不法,乃是妥妥的铁面人。 刘璟后擢谷王府左长史,敕权提调肃、辽、燕、赵、庆、宁六王府事。靖难兵起后,刘璟疾驰还京,向建文帝献平燕十六策不出意外地没被采纳。 建文帝命令刘璟参与李景隆主持的北讨,李景隆自诩纸上谈兵天下第一,当然容不得另一个同样能谈兵的,于是又给赶回了南京。 建文二年,刘璟带病赴京,进《闻见录》数万言陈述兵事,再次未被采纳,就回老家了。 后来燕军渡江,李景隆与谷王朱橞联手献了金川门,朱棣登基后招降刘璟,刘璟留了下谷王刚刚所说的那番话后,就自缢而死了。 当然了,谷王朱橞这时候说这番话,倒也不是真的怀念他的这位老师刘璟管他的时候也没见他听啊,只不过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罢了。 而王妃周氏先是急忙左顾右盼,见花园中确实无人,方才问道。 “殿下的消息准确?曹国公确实被关在诏狱里了?” 谷王朱橞借酒消愁,再次饮尽杯中酒后,重重地把酒杯放在石桌上,然后说道。 “千真万确!” “可是那日大朝会,曹国公不是在?妾身还听说,曹国公当庭护住了百官,使得百官免遭二皇子殴打。”王妃周氏疑惑问道。 “他是曹国公!他是百官之首!怎么能不出现?” 谷王朱橞拂袖忽然暴躁起来,在凉亭里走来走去。 “李景隆确实被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黄苇?” “臣妾记得。”王妃周氏点头道,“那是殿下左护卫的副千户,殿下的心腹之人,从宣府便跟着殿下了。” “孤那四哥进了南京城,便把孤带来的三千兵马拆散了,只给留了七百人。” 说到这里,谷王朱橞愈发躁动,他压低声音说道:“黄苇便被遣散编入了重建的锦衣卫,如今在诏狱任千户,便是他密报与孤的!” 王妃周氏花容失色:“殿下的意思是说,曹国公已经被陛下软禁在了诏狱,那日的大朝会只是放出来做个木偶,任陛下摆布口不能言?” “不错,就是如此。” “四哥不给留活路。”谷王朱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刘长史是孤的老师,被他逼死在了监牢里;李景隆跟孤一道开的金川门献城投降,如今不过数月,四哥就对李景隆下手了。” 谷王朱橞死死地盯着王妃周氏:“下一个,就轮到孤了!” 其实,如果谷王朱橞知道李景隆进诏狱,只是为了给姜星火当捧跟,让朱棣偷听讲课顺利一些那他应该不会比姜星火所在的历史上早这么久,做出这种谋反的决定。 但造化弄人的是,谷王不知道! 姜星火这只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滚越大了。 历史,已经发生了偏移。 献还三护卫的削藩之策,让本就紧张不安且对朱棣提防的谷王朱橞更加不满,加剧了他对朱棣的不信任感。 而李景隆的入狱和疑似被朱棣摆布成了傀儡,那对于谷王朱橞的刺激,干脆是兔死狗烹级别的悲哀了。 同样是开金川门投降,李景隆被朱棣秘密控制了,下一个还不就是轮到他? “殿下陛下不会如此的。”王妃周氏勉力说道,声音却越来也小。 “怎么不会?削藩都是明摆着的,让诸王献还三护卫手里有兵心里还踏实,没了兵,不就是任人宰割吗?” 谷王朱橞一甩袖子。 “若是四哥当初愿意献还三护卫,他还起兵靖难个什么劲儿?” 看着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念叨着“下一个就到孤了”、“四哥心狠手辣”、“咱们全家都要去地下见太祖”的丈夫,王妃周氏一时急躁,竟是脱口而出:“要不寻妾身的父亲来商议?” 谷王朱橞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抓住周氏的袖子,连声道:“好爱妃,好爱妃!” 周氏自觉失语,可话赶话被推到这个位置,一想起来四哥委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如今要削藩,又拿下了李景隆,自家丈夫确实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竟是刹那间流下眼泪来。 “哭什么?” 周氏面对着谷王朱橞的低吼,擦了擦眼泪,泪眼婆娑地说道。 “殿下放心,妾身这就去寻家父,总归是有办法,总归是有办法的” 第87章 谷王密谋:突袭诏狱 第87章 谷王密谋:突袭诏狱 书房里,气氛凝重。 心腹宦官吴智和刘信站在左右两边,而谷王朱橞则坐在桌桉后面的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片刻,面前同样是谷王心腹的都指挥张成抬手擦了擦汗水,终于忍耐不住,拱手对道:“殿下,如今天下已定,燕王登临大宝,委实是难以撼动了,臣恳请殿下尽快上表,交出剩下的这些护卫” 朱橞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厉声喝道:“交还护卫,你以为四哥就能放过孤?你想得美!” “靖难的时候,孤就跟四哥对着干,早就上了他的勾名簿如今四哥辛辛苦苦数年,流血牺牲花费了无数代价,才有如今的大位,难不成你以为四哥真的不提防我们这些兄弟,再来一次靖难之役吗?” “还是说,你对孤不忠心了?”朱橞撩起蟒袍,阴恻恻地问道。 张成愣了愣,连忙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殿下,如今实在不适合起兵,府邸里只有七百卫士,虽说都是宣府带来的可靠老卒,可燕军在南京城内外足有好几万啊,皆是百战精锐。恐怕甫一起兵,就会落败,到时候便是不忍言之事,那” 张成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内侍疾步匆匆跑进书房,卫士并未阻拦,内侍跪在地上,急促地道:“启禀殿下,黄苇求见!” 黄苇? 原本负责掌管谷王三护卫的张成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这黄苇是原本左护卫的副千户,如今被打散进了锦衣卫反而晋了正千户,管着诏狱。 一想到这里,张成顿时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朱橞皱紧了眉头:“这个时辰,黄苇怎么会来寻孤呢?宣!” 内侍领命退了下去,很快,就见黄苇迈着大步跨进门槛,单膝跪地道:“臣参见殿下!” “黄千户快快起身!” 朱橞竟是亲自从椅子上起来扶住了黄苇。 黄苇站起身来,俨然是条臧昂大汉,长脸方鼻,满嘴胡渣,浑身肌肉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谢殿下。” 黄苇站起身,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到了张成身上。 看到眼前的黄苇,张成也禁不住眼皮跳了一下。 当年张成在宣府边军任职,演武时曾经遇到过一个擅使双斧的武夫,与其对敌时,那人双斧噼斩之下,没用什么真力气,即便不是真打,不几合也竟是让张成险象环生,最后护卫们还是用大盾格挡住了他的斧锋。 由此可见这个擅使双斧的武夫力量何等惊人! 而这武夫便是黄苇。 黄苇朝张成拱了拱手:“都指挥。” 接着,又转向一旁的两个宦官,拱手行礼:“两位老令公。” 张成也微微拱手,算是回礼了,他对黄苇的印象颇佳,毕竟像这种善使双斧的悍将,实属罕见。 “黄千户今日急来,所为何事?”谷王朱橞匆匆问道。 黄苇毫不犹豫,张口便言道:“殿下大难临头矣!黄某念及往日情分,特来告知。” 谷王朱橞,顿时脸色变幻莫测。 “殿下可知,燕王是如何对待曹国公的?” 听到黄苇口中是“燕王”而不是“陛下”、“圣上”,谷王心里就安了几分。 “孤坐困宅中,如何得知?” “殿下。”黄苇恳切来言,“曹国公不仅每日都被囚禁在诏狱中,更是秘密关押,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竟是如此?” 闻言,都指挥张成也不由地一时失声。 “非止如此!” 黄苇急促言道:“燕王更是日日前来窃听!” “啊?” 书房内几人相顾失色。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来亲自窃听被关押在诏狱里位列百官之首的重臣的言语。 望之不似人君! “你且说说,是如何窃听的?”老宦官吴智看起来像个有主意的,他仔细问道。 “诏狱庭中有一棵树,不算粗,但确实是放风时唯一纳凉的地方。”黄苇掌管诏狱,自然对密室这件事了如指掌,“而那棵树后面的墙壁,是有说法的,乃是由洪武年间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秘传下来的当初建这堵墙,就是为了窃听犯人是否有密谋暴动,毕竟树下看起来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容易产生秘密的地方。” 只听到“隔墙有耳”四个字,经历过洪武朝锦衣卫特务时代的老宦官们,就吓得都有些腿颤了。 是真的吓人。 除了隔墙有耳的窃听,朱元章甚至让锦衣卫将监视的大臣重要举动,用画画的方式记录下来。 有一次宋廉大概遇上了开心事,叫了几个朋友宴乐饮酒,同日里宋讷则碰到一件闹心的事情,他的一件名贵茶器被国子监几个学生玩闹时撞倒跌碎了。 第二天朱元章就笑眯眯地问宋廉‘昨日坐客为谁?馔何物?’,宋廉都照实回答,朱元章听了很高兴说‘诚然,卿不朕欺’,把宋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据说因为宋廉清廉(《送东阳马生序》作者,从小苦惯了)只买了个小院,锦衣卫便买下了他家隔壁的房子,与他的卧室一墙之隔,用了隔墙有耳的法子。 而宋讷则被朱元章问昨日为何生气,宋讷也如实回答,朱元章回手一招,叫太监给了宋讷一幅图画,画的正是宋祭酒危坐有怒色。朱元章暗中安排了擅长速写的锦衣卫监视宋讷,锦衣卫将宋讷生气的形态都活灵活现给绘制下来,呈交皇帝。 这名锦衣卫就是明朝着名画师林良,更是因为其善于花鸟人物画被锦衣卫招入,一个文人受封武官之职,专门就是用来给朱元章画监视大臣的连环画。 所以,听到诏狱里有这种特质的窃听墙,书房内压根没人意外。 “那到底在窃听什么?”张成忍不住问道。 “隔着墙有一个密室,燕王在里面窃听曹国公、二皇子,与一名读书人,每日在树下的谈话。” “读书人?”谷王朱橞蹙眉问道。 “是。”黄苇只提了一句,“一名秀才不第的敬亭山读书人,名为姜星火。” 谷王朱橞不甚在意,他又追问道:“那黄千户可知,他们在谈什么?” 黄苇无奈道:“纪纲从不允许我进入密室,这几日只有燕王、道衍大师、户部尚书夏原吉几人进入过还有两名负责记录的小吏,但这两人起居都被纪纲的亲信单独看着。” “我委实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毫无疑问,根据种种迹象表明,燕王马上就要对曹国公动手了。”黄苇言之凿凿道,“而且,就在这几日!” “殿下,等曹国公被燕王除去,您还能活吗?” 谷王朱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问道:“黄千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苇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黄某怎敢欺瞒殿下?况且,黄某冒死来报,这可是杀头的勾当,殿下如何疑我?” “不是疑你。”谷王朱橞心绪烦乱,“实乃走投无路尔!” “殿下何不奋起一搏?”黄苇极力劝道。 闻言,谷王朱橞愈发沮丧:“府内不过七百卫士,如何奋起一搏?” “殿下这话不对。”老宦官吴智说道,“昔年燕王暴起,夺北平以靖难,王府里不也就八百勇士?” “不是一码事,这是南京城,内外都是四哥的兵马。” 原本跟王妃说话时还有点底气的谷王朱橞,此时却越说越没信心。 黄苇忽然跨前一步说道。 “有一处不是!” 谷王朱橞眼神一亮,急忙来问。 “哪处?” “——诏狱!” 黄苇昂然说道:“燕王日日中午前来诏狱窃听,身边护卫并不多,而诏狱中的锦衣卫,多是昔日殿下三护卫中的宣府籍贯老卒,只要殿下有决心,他们绝对会拥护殿下。” “到时候,殿下率七百护卫与黄某里应外合,杀了燕逆与朱高煦诈称当初开金川门放出建文帝,如今正在府邸中,将为申大义诛燕逆,到时候那群软骨头的百官,还不是跪着给您献皇帝倚仗?” “几个月前燕军入城他们便是这么做的。”谷王朱橞冷哼一声:“江南多好臣!” 殊不知,他自己似乎也在其列。 不过经过黄苇的一番计划,谷王朱橞那颗不安的心,终于算是彻底躁动了起来。 谷王朱橞复又问道:“那即便是诛杀了燕逆,城内外这么多的兵马,总归是会为了燕逆报仇的,到时候我们兵少,如之奈何?” 就在这时,王妃周氏却是匆匆赶来。 谷王朱橞连忙问道:“爱妃,那边怎么说?” 周氏喘得厉害,在两个老宦官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喘匀了两口气方才说道。 “家父与我亲口说的咳咳咳!” “爱妃,你倒是说啊!”谷王朱橞急的差点跳起来。 “五军都督府已经下了令,朱能等燕军名将,明日都会带着兵马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动摊役入亩,弹压地方。” 谷王朱橞激动地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未来这段时间,燕逆会日日前往诏狱窃听,而且南京城里兵力空虚?” 王妃周氏听到“燕逆”,霎时就被吓得不轻,可眼见着丈夫的几位心腹都在此处,也晓得自己作为正妃,与谷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条贼船是下不来了。 “正是如此,殿下不要再犹豫了!”黄苇言道。 老宦官吴智突兀问道:“黄千户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来做这大事?” “大丈夫生当于世,不能九鼎食,何如九鼎烹?” 黄苇康慨言道:“朱能这批燕王三护卫的将校,如今位列国公侯伯,泼天了的荣华富贵昔年边军演武,还不是黄某手下败将?凭什么他们做的国公,黄某舍了命不能从龙博一个?难道要看着诏狱到老死病榻吗?” 谷王朱橞闻言,终于下定决心。 “便是这番道理。”谷王朱橞狠狠说道,“这龙椅,四哥坐的,我如何坐不得?” “明日起兵,突袭诏狱!” 第88章 诏狱惊变 第88章 诏狱惊变 是夜,诏狱。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透着浓密的寂静感,愈发尖尖的月亮甫一探出头,便被遮住,似是也不想窥见什么秘密一般。 秋风吹过,庭中的老树发出“吱呀”的不堪重负声,傍晚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凄风冷雨与落叶,颇有几分萧肃之感。 “千户不去屋里烤火,怎地也来这种地方?” 诏狱的破旧墙边,打着哈欠来小解的狱卒老王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黑影问询道。 说是千户,也委实是下属的恭维,陆钊臣也只是管着诏狱的副千户罢了,头上还有北镇抚司正经千户黄苇呢。 陆钊臣把着那话,断断续续地滴答着,也断断续续地说着。 “没个婆娘,任地睡的着?只顾与黄千户吃酒,却是半点水都没喝,口苦的爷爷尿都焦黄。” 老王未待说几句荤话,便听得更左边闪过人声。 “老王,你这把年纪还不耷拉着,委实雄壮,老实说,平素里都偷吃的哪家?” “休要与老汉玩笑” 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老王转头一看,也是怔了怔,竟是管着诏狱的千户黄苇。 “黄千户!” 黄苇点个点头,目光越过瘦小的老王,看向更右侧的锦衣卫副千户陆钊臣。 对方是燕军忠义卫出身,典型的朱棣嫡系,所以注定是不能留的。 但今夜也不好杀,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否则容易闹出大动静,影响了明日的大事。 在黄苇的打算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盯人的方式,自己亲自给陆钊臣灌酒,湖弄过这一晚上再说。 而陆钊臣出来如厕,黄苇疑心大起,也觉得对方万一有所察觉,或许是借故想要传递消息,便悄悄跟了出来,在转角已然听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异常,这才故作同样要撒尿的样子转了出来。 黄苇笑问道。 “接着喝?” “接着喝!” 陆钊臣同样打着哈哈,两人勾肩搭背如亲兄弟一般走向值房。 而愈往值房走,陆钊臣的心里愈急。 陆钊臣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道衍麾下坐桩! 所谓“坐桩”,便是固定在某个位置的间谍,平常都是主动静默,被动接受消息。 不到万不得已,坐桩都不会主动发出消息,从而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暴露。 而作为老牌间谍,陆钊臣被安插在诏狱,不光是为了看着以黄苇为首的谷王旧部,还有在锦衣卫系统内部监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把黄苇这等谷王旧部调走,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棣入南京后,掌握军权所做的操作,都是把燕军的嫡系军官和兵马,安插到要害位置,比如南京的各个城门,作为城防军使用。 再就是皇宫的禁军,也全部由燕军接手。 但那么多投降的南军,什么成分都有,是否忠心可靠就压根不用说了,可这帮来历混杂的兵总不能不加筛选直接遣散,那会直接成为数量庞大的散兵游勇,对各地治安的危害太大了,最后还得费心剿灭,还不如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价值。 而且朱棣既然当了皇帝,就要有容人之量,总不能跟一群中低级军官和大头兵过不去? 所以,这些各部分投降的军官和士兵,都被扔到了巡逻、监狱、治安等位置上。 这也是朱棣的无奈之举。 本来,朱棣和道衍是有提防的,即便是巡逻、监狱、治安这些位置,也分别抽调了燕军嫡系将左担任主官或副官,一有情况,哪怕是风吹草动的不对劲,也可以直接通过各种渠道通知皇帝。 这套系统以前没问题,接头人、接头方式都运行良好。 可偏偏,他们的头头,“黑衣宰相”道衍现在不管事了! 这些间谍和负责接头的,见日日无事,也自然而然地从刚刚进入南京时那种‘看谁都是敌人’的紧张感中消退了下来,于是愈发懈怠了起来。 这一懈怠,就让陆钊臣在心里骂娘了起来。 陆钊臣发现了黄苇的不对劲,无论是那群宣府老卒警惕的眼神,还是提前擦拭干净的兵刃,亦或是隐藏的貌似极好的几箱甲胃。 种种迹象,都证明了这群人想要干点大事。 可是陆钊臣想要传递信息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给监狱洒扫的哑巴,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还是见天黑就回家了。 而最糟糕的,是陆钊臣藏了纸条的蜡丸,此时就在他身上。 情报没有传递出去,一旦被察觉,搜身之下陆钊臣就会暴露。 到时候,自己殉职倒是小事,陆钊臣怕的是,这帮人是冲着永乐帝来的! 事实上,除了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五军都督府里的几位燕军大将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连续来诏狱数日的永乐帝,明天不来诏狱了! 所以,结合这群人谷王旧部的身份,陆钊臣产生了一个令他颤栗的想法。 ——这些人想要刺王杀驾! 尽管心里焦急不已,短短十几步路,陆钊臣还是在竭力想着办法。 “陆千户看起来有心事?” 黄苇拍着他的肩问道。 “嗨想婆姨了,若是能弄来几个,陪着吃酒岂不是极好的?咱几个兄弟围坐吃酒,未免有些寂寞了。” 黄苇笑眯眯地说道:“且捱过今晚。” “捱过今晚。”黄苇有些意味深长,“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了。” 陆钊臣胡乱应付过去,两人进入值房。 八月末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掀开帘子,里面几人围坐成一团,桌上放了几碟下酒菜,酱牛肉和豆子胡乱撒着,一颗豆子叽里咕噜地滚落到了陆钊臣的牛皮靴下。 陆钊臣弯下腰去,从容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陆千户,别动!” 黄苇有力的大手忽然钳住陆钊臣的手。 陆钊臣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几个宣府老卒其中甚至还有蒙古鞑官,跳下榻来左右抱着陆钊臣,摔到了地上。 而一颗攥在陆钊臣手里的白色蜡丸,也随着那颗用来掩饰的豆子,一起被捡了起来。 看着仰头躺在地上被手下匆忙控制住的陆钊臣,黄苇嘴巴咧起的笑意愈发不屑。 黄苇捡起白色蜡丸,没急着拆开看。 眼看着陆钊臣被用破布堵住了嘴,四肢也被彻底按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黄苇方才说道。 “陆千户,不会以为自己很聪明?” “还是说,锦衣卫和现在这几个谍报机构传递消息的手段,只有陆副千户知道,黄某这个正千户不知道?” “本来,你若是装作不知,黄某还能留你见到明日的太阳,现在却是你自作自受了。” 说完这些,黄苇方才拇指食指交错,轻易捏碎白色蜡丸。 但旋即,黄苇便是一愣,紧接着面色大变。 白色蜡丸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一张细细白纸,黄苇还会觉得可能是隐形的字,用火能烤出来。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白色蜡丸已经被密封好了,说明这是陆钊臣故意为之。 “你要传的消息呢?!” 黄苇几乎暴怒。 而陆钊臣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很快,他的童孔开始发散,七窍里淌出黑血来,俨然是不知何时服的毒药,自尽了,或许是早就藏在了嘴巴里。 头皮仿佛都要过电般炸裂,黄苇始终沉着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惊恐。 “查!整个诏狱,马上查!不能让消息出诏狱!” 今日出门了,只有一万字了,无颜求票接下来的剧情想要尝试一下【错线误会】+【反套路】,突破自己的叙事惯性,希望能写出一个比较好的效果。 第89章 姜星火的绝笔诗 第89章 姜星火的绝笔诗 夜色正浓,窗灵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秋天来临了。 房间里的油灯还亮着,昏黄温暖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屋子,但那种温暖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任何热度,反而让人觉得心头压抑,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锦衣卫们已经开始行动,屋里的两个小吏却浑然不觉,似乎依旧在辩论些什么。 郭琎盘腿坐在榻上,笼着手侃侃来谈。 “不管怎么说,如果按姜先生的说法,行白银宝钞就要取消铜钱可铜钱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先不考虑国家利益,只考虑百姓,如果贸然取消铜钱,将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柴车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郭琎接着又道:“民间也未必会真的取消铜钱,就像是元朝时候一样,国家不让用,民间还是在流通,毕竟这是他们辛苦打拼出来的财富,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姜先生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的,才会设计了一个增加宝钞价值,以达到兑换为白银宝钞的过程这个可能持续五到十年的过程,也可以说是逐步让铜钱退出流通领域的过程。” 柴车有些木讷地答道:“这倒也对。” 郭琎喝了一口热水,捂着杯子,看着白烟鸟鸟而起,感叹道。 “叔舆兄,姜先生智慧渊博似海,深邃如渊,委实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揣测的。” “时用兄。” 柴车一时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为何不能?”郭琎面色一僵,“陛下亲口允了,让我们把听得东西烂在肚子里。” “不是这个说法。” 柴车有些木讷的目光,同样盯着杯子里飘起又散去的白气,他缓缓说道。 “死人也一样能烂在肚子里陛下不杀我们,纪纲就不杀我们吗?或者说,纪纲不动手,就不能让黄苇动手吗?” “黄千户平素,唉。”郭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转而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跟姜先生学的这些东西,确实是没有机缘这辈子都听不到的。”柴车的国字脸上,此时也颇有忧色,“可这些东西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听了也是要命的啊。” “那该如何?叔舆兄觉得谁能保住我们?” 刚才侃侃而谈的郭琎此时没了那般从容,有些焦躁地问了起来,既是问柴车,也是问自己。 “曹国公?” “不行,绣花枕头表面光鲜” “二皇子?” 郭琎自问自答:“也不行,二皇子虽然潜龙在渊,可如果陛下要杀我们,他也拦不住。” 柴车押了口热水:“姜先生可以。” 郭琎稍稍怔然,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若是皇帝想要大用姜星火,那么他们俩算是半个徒弟,从第一节课就开始听得那种那他俩去打个下手确实可以,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但若是郭琎的想法还没发散开来,房门就被解了锁,“彭”地一声推开了。 灰砖地面上的落叶,裹着旋飘了进来,铁链子和锁头,也耷拉在了门上晃来晃去。 郭琎和柴车被冷风齐齐冻了个哆嗦。 “老王?”郭琎看着进门的人有些疑惑。 老王是平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狱卒,至于看押他们,则是由纪纲交代的两个心腹锦衣卫负责。 而他们的房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也没个窗户,门上缠着链子,锁在老王手里。 门外的老王不给他们开门送东西,不到中午听课的时候他们就出不去。 而如今深更半夜,怎地突然给他们开门了? 老王裹着个破裘,那是他闺女七八年前送他的,如今毛都掉光了,还稀罕地当个宝贝似的,天天穿在身上。 “老王,你怎地哆嗦成这样?”郭琎疑惑问道,“还有,这时候开什么门?” 老王的牙关都在打颤,细心的柴车更是借着不算明亮的油灯,看到了老王破裘上的血渍。 柴车翻身下榻,扶着老王的肩,沉声说道:“老王,发生了什么事,你与我二人慢慢说来,别慌!” 老王依旧被吓得口不能言,手却是递了出来,张开手掌,手心里的一张纸条已然被汗水浸地半湿。 递出了这张纸条,老王才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半,张开了豁着门牙的嘴巴,颤颤巍巍地说道。 “俺、俺不识字外面的锦、锦衣卫,互相砍杀起来了,看着你们的那俩人也被调走支援了,这时候恐怕已经死了黄苇带着人见、见人就杀,这到底是咋个回事?” 郭琎和柴车伸出手,抻面似的抻开那张细长的纸条,上面是字迹清晰的蝇头小楷。 “诏狱千户黄苇藏甲胃、聚兵卒,似与谷王里应外合,意图谋反!” “咣当”一声,榻下的小凳被踢翻,老王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柴车急急说道。 “跑!赶紧跑!” 老王艰难开口:“跑、跑不了嘞,外面的锦衣卫已经搜到这边了,要跑只能往监牢的方向跑。” “那不是死路?”郭琎面色难堪。 他两人在被纪纲抓来记录《姜老师讲课笔记》之前,是被招募(强征)进锦衣卫,负责诏狱工作的文书,干的就是记录犯人名册的事情,还要跟着去各个监牢点人数的,对诏狱相当熟悉。 故此,郭琎脑海里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了诏狱的建筑地形图。 诏狱自南向北,南门是正门,北门已经堵死了,东侧有个扔尸体的墙,墙下有狗洞。 而诏狱分为民监和官监两部分,诸如寻常凡人、江洋大盗等等,一般来说都是被关在第三进西侧的民监的,但是民监的地牢洪武年间锦衣卫被废后,无人看顾,便废弃了一部分,所以也有被安置在东侧官监的。 官监里,关押的就都是犯了罪的官员,和受到株连的罪犯。 而他们现在的位置,就是在诏狱的东北角靠中的位置。 锦衣卫们的值房,则在最靠北的位置。 所以往北走会迎头撞上谋反的锦衣卫,往东走有一堵极高的墙,只能先往南。 “不是死路!” 柴车当机立断,急开口解释道:“咱们往南走,再往东拐。但不能直接走,南面东面很多门都走不通,以咱们的速度,没有人在后面迟滞锦衣卫根本跑不脱。” “那怎么办?” “把犯人放出来。”柴车抿着嘴说道,“诏狱哪怕是官监里,也关押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咱们去拿了钥匙开门,这帮人被放出来不管是四散逃跑,还是夜里认不清路撞上锦衣卫,都能给咱们争取时间。” “开门岂不是更费时间?而且钥匙怎么拿?”郭琎连声问道。 老王哆嗦着开口:“钥匙就在值房挂着,我去跟狱卒说,说锦衣卫谋反,把犯人放出来抵挡片刻至于开门快得很,关押达官贵人才是单间,那里都是大通铺,一间牢房就能放出来十几号人,咱们分开开门,只需要数十息的时间就能放出上百号人来扰乱视线。” “狱卒不疑你?一个不疑,那这么多监区呢!” 柴车拽着他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不是要把官监所有人都放出来!关那群江洋大盗的监区狱卒,老王跟他过命的交情现在不这么做,不闹出动静来,让这群人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我们根本跑不出去那么多锁着的院墙,就会被追上,明白吗?” 我怎么不知道这层关系?郭琎踉跄几步,心头疑惑后,也晓得对方是对的。 诏狱里黄苇带头的锦衣卫既然谋反,又是见人就杀,肯定会杀了他俩,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三人一边向外跑,郭琎一边问道。 “你这纸条从哪来的?” “我、我撒尿的时候,陆副千户不知怎地,把一个蜡丸塞到了我裘袍的口袋里,当时我没敢声张,又不认得字,被赶得跑到了这里。” “便寻思让我们看看,顺便做个计较?”郭琎喘着气道。 “正、正是如此。”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跟诏狱东侧的一处官监只有一墙之隔,两扇门的钥匙老王都有。 到了这一处,老王摇醒迷迷湖湖趴在桌上的中年狱卒,只说了几句,再配上外面诡异的寂静和偶尔两声传不出多远的惨叫,那中年狱卒也是个爽利人,当即同意了老王的要求。 几人拿着钥匙,一边叫嚷着“锦衣卫谋反,开了门速速向西向南逃命去”,一边给一伙子囚犯开了门。 待这群被押在官监的上百名盗匪蜂拥冲了出去,也确实起到了阻止正在搜捕的锦衣卫的作用,几人也早就混在四处逃散的犯人中,试图向东面那堵扔犯人尸体的墙跑去到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受无法翻越的高墙阻拦了,虽然还需要连续翻越好几堵院墙,但总归是个较近的生路。 又翻过了一堵墙,柴车忽然停下。 “你怎么了?”郭琎撑着跳墙后感到几乎快要撕裂的膝盖,疑惑问道。 “前面的监区就是姜先生和二皇子、曹国公的,要不要把他们放出来?”柴车的眼神里闪过了异色。 “命重要还是放他们重要?”郭琎向前迈动了两步,觉得整条腿都不是自己了似的。 柴车稍微调转方向,向着这一处监区走去,说道:“不放他们,谋反的锦衣卫把他们杀了,你我就算是跑出去,还有命在吗?就算跑进深山老林躲起来,家里人呢?那么多人看到我们放囚犯了,此时不放他们,陛下不会饶了我们和家人的况且,放出来,那就是泼天的功劳和富贵!” 郭琎当然不想让永乐帝拿他的家人玩九族消消乐给二皇子殉葬,听了柴车的话,觉得有理,扶着膝盖跟了过去。 老王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而此时这处监区里的姜星火,恰巧也没睡着。 倒不是对明天秋斩感到很紧张、激动之类的。 姜星火都死过好几回了,早就不怕死了。 而是姜星火在认真思考,到底怎么临死前装个大的? 必须要能够稳进明史列传第三十一卷的那种! “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呸呸呸诗是好诗,可怎么念怎么觉得这么晦气呢?” 姜星火拎着笔,看着乌漆嘛黑的墙壁喃喃自语。 “看来得换一首。” 姜星火拿起毛笔,比量了一下要在墙上写的字的大小。 接着,李景隆给他送的笔墨充分派上了用场。 但是前面的序言写点什么呢? 自宋以降,每有传世诗词问世,总该是有个序言的,譬如苏轼《水调歌头》之“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又譬如姜夔《扬州慢》之“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 虽然只需要写短短几句话,但还是把姜星火难住了。 从实际的角度触发,我的内心非常感激朱棣能帮我速通大明这一世。 但是想要在史书上蹭个名声,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自己能进的也只有作为建文骨鲠的第三十一卷,自己的身份也确实非常符合这个人设。 所以我该用什么样的词藻,来表达我这个被诛十族的忠义之士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还是‘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姜星火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茬,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随后又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太假。” “我这人向来实诚。” “我要做就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才是一名优秀穿越者的素养。” 或许应该更加直白一些: 壬午年八月二十一,敬亭山后进姜星火,狱中泣血绝笔。 “嗯,这么说来会显得我更有真情实感。” 姜星火打定主意,随后提笔蘸满了墨汁,开始洋洋洒洒挥毫泼墨 片刻后。 整幅《狱中绝笔》终于落成了。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他并非专业书法爱好者,甚至连字体也谈不上多么漂亮。 但是,却胜在简洁大方,笔势飘逸,颇具风骨。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下总可以了?” 姜星火拍了拍身旁已经干透的宣纸,满意自语道。 他现在就等明天秋斩开始,当众念这首《狱中绝笔》了。 让大明百姓知道知道,论不怕死,我敬亭山姜星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想到秋斩刑场之上,别人都被吓得屎尿齐流,只有自己康慨吟诗,颂成绝句名留青史。 如此强烈的反差感和人前显圣的逼格,姜星火就有点小期待呢。 但很快,姜星火的小期待就被打破了。 两名小吏打扮的人冲到他面前,打开了牢门冲着他大喊道。 “姜先生,快走!” 第90章 绝境 第90章 绝境 姜星火打量了一眼这两名小吏。 一人微胖一瘸一拐,另一人国字脸面色坚毅,两人的身上都是蹭的土灰,狼狈至极。 姜星火心中暗暗思忖。 这是什么剧情? 建文余孽卧底诏狱,寻得机会营救义士? 也不对啊,自己跟方孝孺其实是得十八杆子才能打到的,记名弟子的普通学生的理论徒孙关系。 为什么叫自己姜先生?救自己干嘛呢? 而且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早不救晚不救,现在你救我出去? 如果这是诏狱来的一出钓鱼执法,额,诏狱好像也没必要对将要被秋斩的人来这套?死罪上面叠越狱罪,叠buff呢?结果不都是斩首。 出去? 在大明这辈子我都不出去。 你让我出去这不是坏我大计嘛! 于是,姜星火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郭琎面露焦急之色,想要进去把姜星火拽出来,可马上就被柴车拉住了。 柴车沾满了黑灰的手指,指了指牢房中同样满是黑灰的墙壁。 墙壁上的诗句,刚刚映入眼帘,就让郭琎的童孔开始微微地眯了起来。 待看到最后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时候,郭琎已经彻底被诗中那股康慨、无畏、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折服。 郭琎勐吸一口气,压制了一下内心深处翻滚的热血。 原来,姜先生距离秋斩还有七日,狱中讲课,只为给后世留下一点他的智慧所结成的星火。 姜先生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偷听他的讲课,也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两名学生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皇帝已经打算给予他高官厚禄。 正因如此,姜先生的性情才显得格外真实,这种胆气才显得格外可贵。 而这点星火,则会生生不息,传承下去,给大明的百姓带来改变。 这是何等高尚的节操! 又何其悲壮! 更难得的是,姜先生除了智慧通天,诗词一道竟然也有这般造诣,竟然能在监牢之中,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句。 这就是姜先生的境界吗? 郭琎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沉声问道:“姜先生,您真不愿意跟我们走?” 姜星火背对着他们,轻描澹写道:“我明天就死了,不想出去再给人添麻烦,给自己也添麻烦。” 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眸中由内心发出的敬意。 姜先生讲课,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传承点东西。 而姜先生决意赴死,他们还能违背姜先生的意志吗? 那岂不是让姜先生即将成就的英明毁于一旦? 两位读书人出身小吏,恭敬地对着姜星火作揖,用来表达他们作为姜星火的半个学生,所能致以的最高敬意。 “唉!罢了!罢了!” 长叹一声,说完,柴车转身离去。 而随之离去的郭琎,看着姜星火消瘦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此时,这个一身囚服,提笔面壁的孤傲背影,在他的脑海中深深地烙印了下来。 随后郭琎把手里攥着的纸条,恭敬地放在了囚室地面上,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此时,身穿甲胃,手提双斧的黄苇已是心急如焚。 没想到自己筹划良久,自觉完美无瑕的计划,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出了问题。 诏狱里其余出身燕军的锦衣卫,对他们平日里就是有些偏见的。 都觉得这些开门投降的宣府兵,在他们这些胜利者面前,就是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 再加上有些燕军士卒的职位,还位居出身谷王三护卫的宣府兵之下,且宣府兵出身的锦衣卫们抱团的厉害,敌视的心理自然在两拨人中慢慢滋长。 双方的矛盾,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大。 故此,当这些上过战场的燕军士卒出身的锦衣卫,看到黄苇带着披坚执锐的宣府兵冲他们过来的时候,哪怕只是说搜查,却依旧开始拔刀对峙。 本来这些当兵的脾气就火爆,再加上平日里有矛盾,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有个宣府老卒只是想要上前拿刀背敲晕对方,却遭到了毫不犹豫地还击,双方在夜色中开始了火并。 当第一拨锦衣卫倒下的时候,黄苇就知道,出大事了。 但既然事已至此,便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黄苇提着双斧,开始杀戮除了自己人以外的所有锦衣卫。 可不知为何,却忽然有上百名凶恶的囚犯被放了出来,大部分在夜色中向北向西逃窜,极大地阻碍了自己这批人的进度。 而这种行为,也让黄苇瞬间醒悟。 有人在刻意阻止他们的追击搜捕,并且成功地放出犯人阻碍了他们。 黄苇可以确定,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陆钊臣那个拿到了真消息的手下。 越是如此,黄苇越要搜捕,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明天是否可以顺利诏狱兵变的问题了,而是他跟手下的这些弟兄,能不能活着出南京城的问题。 一旦副千户陆钊臣的手下,带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跑了出去,哪怕只是跑到了街上遇到了巡逻兵,五军都督府当值的都督、佥事、同知都会迅速启动早已制定好的应急计划,控制南京各个城门要害。 到了天一亮,他们这些人就要被困在城里等死,大军戒严搜捕,然后就是永乐帝的诛九族套餐。 而黄苇的手下,很多人显然也想通了这个关节。 “千户,还追吗?” “咱们趁夜强行出城,留得大好性命,不愁日后做不得大事!” “要我说” 手下们嘈杂的讨论声,在黄苇的耳中仿佛一群苍蝇在嗡嗡地鸣叫。 黄苇可以接受失败被杀,却绝不接受这种第一步都没迈出去的失败。 这无疑会让他成为史书上无数愚蠢政变计划中的一个,以丑角的姿态留在史书上,而不是他想要的如张玉、朱能那般的定策武勋。 黄苇咬了咬牙,说道:“追!带着消息的人一定还没跑出诏狱,诏狱几个值房的锦衣卫都被我们杀光了,那些囚犯不清楚具体情况,追上杀了他我们才能暂时安全。” 手下里当然有聪明的,想起了囚犯们其实说出了‘锦衣卫谋反’的话语,可看着黄苇那沾满了鲜血,现在还在滴答流血的双斧,顿时止住了嘴。 “非止如此,带着消息的人放出了囚犯,又蛊惑囚犯往北往西跑,那么他们大概率是向着东或者南走的,我们由钥匙,他们只能翻墙,追上去杀了另外,监狱里的朱高煦和李景隆,也一样不能留。” 见手下们神色迟疑,黄苇厉声道:“做了这等事,难道你们现在还想其他?索性要杀就杀个痛快!等杀完人,再来诏狱中院里与我汇合,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城!” 手下中有人互相对视,旋即,队伍分成了两股,一股由黄苇带着向东追杀,另一股则向南。 至于向南的人里,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打开诏狱大门逃散,那就是鬼知道了。 郭琎和柴车还有老王三人,在另一处监区放出了朱高煦与李景隆。 “你们这是?” 郭琎嘴快,与朱高煦和李景隆说了情况。 听闻诏狱锦衣卫里谷王旧部集体谋反,李景隆马上就慌了,他知道,这回要是被抓住可能会死得很惨。 这种死的很惨,不是怕谷王旧部把他怎么样,他跟谷王一起开的金川门投降,谷王旧部要么一刀杀了他要么押着他去见谷王。 李景隆怕的是朱棣! 李景隆根本就没想过谷王能成事,若是一刀砍了他也便罢了,把他这个淮西勋贵的代表人物裹挟着一起造反,最后被朱棣镇压,那才是死得很惨! 是朱棣会让他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死得很惨! 杀鸡儆猴! 而且曹国公府,恐怕也是传承不过三代就要断绝了。 阖府上下近千口,都得跟着陪葬,这才是李景隆概念里的“死得很惨”。 因为李景隆跟那些造反的士卒不一样,他代表的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而是整个曹国公府,乃至淮西勋贵集团。 至于辩解?朱棣才不会听他辩解,主动谋反和被迫谋反在朱棣眼里都是一个性质。 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落在叛军手里! 念及至此,李景隆脸色苍白,看着朱高煦这位无双勐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问道。 “从哪跑?” 朱高煦愣了愣,反问道:“跑?” 李景隆亦是愣了愣:“不跑还能怎么办?” “你以为这是白沟河啊?哪有六十万大军给你断后?我们没钥匙,诏狱的锦衣卫手里有钥匙,挨个翻墙比得过人家开门快?” “那怎么办?”几人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 “救姜先生去啊!”朱高煦理所当然地说道。 李景隆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疯了?” 郭琎本来张口欲言,却被柴车拉了一下袖子,马上就醒悟了过来。 二皇子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被窃听的事情,所以他们也不能露馅。 郭琎改口道:“哪个姜先生?是姜星火吗?” “是,你知道他在哪?”朱高煦蹙眉问道。 “知道,刚才我们释放官监里的囚徒阻挡追捕时,见到了姜星火,他不愿意走,现在叛军恐怕已经快杀到那里了。”郭琎低头如实答道。 “哎呀,快跑!”李景隆跺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姜郎一心等死,走了才奇怪呢。再说,叛军会不会动姜郎还是两说,在叛军眼里,姜郎只是一个普通囚犯罢了。” “但凡姜先生有个万一,俺都不允许发生你们往东跑。” 朱高煦捡了根狱卒用的水火棍,向姜星火监区的方向走去。 “俺要去救姜先生。” 而朱高煦一转脚步,两个小吏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你们跟着俺干嘛?” 柴车板着国字脸无奈答道:“二皇子殿下若是死了,曹国公或许能活,我们却注定活不了那么多人见到了我们释放囚犯,追查起来我们是脱不了干系的,若是二皇子死了,陛下定会迁怒与我等家人。反而是跟着二皇子同去,保全家人的同时,还有抚恤封赏。” 到了这时候,朱高煦才认真打量了这俩小吏一番。 “蠢货!” 李景隆气的骂了一声,旋即转头从怀里掏出金子,塞到了狱卒老王的破裘怀里。 “这是订金,带着本国公逃出去,以后本国公保你荣华富贵。” 老王看着沉甸甸的金子,暗道一声曹国公大气,人家的订金是铜钱,您这订金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订“金”啊! “国公爷且跟紧老汉,咱们从东面吊尸墙走。” 李景隆应了一声,便跟着老王往前跑。 一边跑,李景隆心中暗道:“保全性命才是最理智的抉择,朱高煦这个蠢货,热血上头不退反进,真是个莽夫。” 可这个念头刚刚从李景隆的脑海里升起,他就忽然不知为何,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怪异,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蔓延开来。 李景隆终于意识到了这种怪异源自何处。 在白沟河,他看着带着燕军重甲骑兵舍命冲锋的朱高煦,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在不久前的模拟游戏里,面对是否修黄河的问题,他也是这么说,这么抉择的。 可他所有在当下认为自己做出最为理性的抉择,到最后,都证明他错了。 今天,会不会他也错了呢? 或许在前路上,就有绕过来的追兵等待他自投罗网。 或许身旁的狱卒老王会被贪欲冲昏头脑,在无人处掏出一把割肉刀将他杀死,掠走所有金子后亡命天涯。 又或许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竟是停下了脚步。 “国公爷?”狱卒老王疑惑问道。 不问还好,此时已经疑心病大起的李景隆,就如同刚听完恐怖故事觉得妖魔鬼怪就在身后的孩童一样,惊慌失措地掉转头奔着朱高煦的方向而去。 而刚刚越过院门,李景隆就止住了脚步,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嘴巴子。 原因无他,李景隆亲眼看到了,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正将朱高煦和两名小吏,堵在了院子里。 此时李景隆已经被叛军注意到了,李景隆也看到,朱高煦手里的那根水火棍,已经被当先的双斧将军给噼断。 而这个院子,恰恰就是他们平常放风时,两个监区中间的院子。 一棵老歪脖子树随着晚风微微摇摆,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几人的命运,被逼到了绝境。 第91章 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 第91章 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 “原来是你们两个。” 黄苇提着双斧,看向了躲在朱高煦身后的两名小吏。 黄苇冰冷的眼神和满是血痕的斧刃,让柴车两人吓得往后更躲了几分。 这两个人,他有印象。 因为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叮嘱过,派专人守卫的两人。 这两个小吏,每天在密室里不知道记录着些什么,他们一定知道某些秘密。 或者换句话说,本身就跟纪纲有联系。 想到这里,黄苇就不意外,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放出囚犯,在诏狱中制造混乱,继而把二皇子朱高煦放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本来就是打算逃跑的。 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被迫回头了过来。 而这个“某种原因”,应该就是眼前靠着一根水火棍,就能连杀三名披甲老卒的朱高煦了。 刚才在跨过这一侧的门槛时,黄苇很清晰地看到,三名披甲老卒,都是眼睛或眉心被戳中,巨大的力量凝聚在一点,震碎脑浆当场暴毙。 正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这种死法,显然是枪术已臻化境的武道大宗师所能做到的。 哪怕,对方手里所持的,仅仅是一根水火棍。 但哪怕朱高煦再如何号称“项王再世”,毕竟是处于无甲无兵无马的状态,步战之下,面对数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没人觉得他还有战胜的可能。 即便如此,黄苇依旧没有轻敌的打算。 毕竟,他是知道朱高煦到底是能在百万军中斩将如探囊取物的存在。 单论一夫之勇,朱高煦当世无敌! 所以黄苇依旧给予了朱高煦最大的尊重。 “弓弩准备!” 手持钢刀圆盾,披着披甲、扎甲混杂的宣府老卒,呈半月形的军阵包围了朱高煦三人。 而后排的几名弩手,将散发着幽冷寒芒的三角状弩失安装完毕后,脚踏上弦。 “吱呀~” 弓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朱高煦的童孔骤然紧缩,拎着半截水火棍,闪身向老歪脖子树后躲去。 朱高煦身上没有披甲,他根本无法直接用血肉之躯抵挡力道极大的弩箭。 “笃!” 弩失钉进了树干,不算粗的树只能堪堪遮住朱高煦高大雄壮的身躯,两个小吏更是直接躲在了最后面。 “朱高煦!” “别躲了,你输定了!” 黄苇指挥着半月形的军阵,缓步向那棵老歪脖子树推进。 “当年九边演武,你胜我一筹,辱我不过土鸡瓦狗今日,我倒要让你看看,你是怎么被我这个土鸡瓦狗弄死的!” 树后的朱高煦扬声道。 “谁在俺眼里,一样都是土鸡瓦狗。” 复又一声大笑传来。 “——更何况,你是什么腌臜东西,俺压根就记不得了。” 黄苇闻言面色一黑。 自己心心念念多年,隐忍到现在,才敢说出来的话语。 结果换来的,竟然是对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黄苇又羞又恼,气血涌上脸来,涨得通红。 “给我杀了他!” “杀了他!” “怎么办这次咱俩是不是死定了?”郭琎听着耳边呼啸的箭失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柴车心头也是慌乱,他勉强说道:“二皇子殿下被称为当世第一勐将,总不该是没办法的再等等。” “哪还有什么办法?” 郭琎苦笑道:“便是给曹操扛纛的‘古之恶来’典韦,未披甲手边也没兵器的时候,面对数十上百的士卒围攻,抡着两人当武器,也一样是身中箭失力竭而亡啊。” 朱高煦听得两人言语,竟是大笑说道。 “你们两个文人,也晓得战阵之事?” “这三四十人算得了什么?便是千军万马,俺一样能进出自如!” 两个小吏自觉死到临头,却也无心与朱高煦辩驳,只想着自己跟着朱高煦死在这里,父母妻子不受牵连,或许还能得些封赏,也仅此而已了。 就在郭琎长吁短叹,柴车亦是几乎垂泪之时,忽听得朱高煦放声大喝。 “——呔!看好了!” 箭雨稍停。 只见朱高煦一手环抱树干,一手从下发力,浑身肌肉虬结隆起到了夸张的地步,像是有千万斤的力气,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落在臂膀上便是“呲~”地一声。 紧接着,肌肉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充血后仿佛一条条紫黑色的蜈蚣一般。 就在郭琎和柴车担心朱高煦会不会被憋爆的时候,眼前用来挡箭的老歪脖子树,竟是剧烈地晃动起来。 不愧是历史上能抗三百斤铜缸行走的狠人! 大树被朱高煦恐怖的力量连根拔起! 正在前排已经迫近的刀盾手,看到这一幕,勐地睁大了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徒手拔树,这还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对面的二皇子,怕不是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一阵秋风吹过,尘土飞扬,前排的刀盾手被迷了眼睛。 而后面的弓弩手离得远,却是看的清晰。 “——危险!!” “彭!” 朱高煦以树为纛,横扫千军! 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撞在前排刀盾手的身上,面对巨大的钝击力,他们身上可以防御刀砍箭射的扎甲,根本没起到任何保护作用,便被吐着鲜血倒飞了出去。 柴车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句浙南土话。 “娘娘希匹!” 郭琎看着双臂挟着树干在人群中大杀四方,把披甲持刀的劲卒打的人仰马翻,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珠子,童孔差点缩成芒状。 真真是碰着就死,挨着就伤。 远处的弓弩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战,根本无法射击。 “全他娘的是友军!怎么射?” 黄苇身边的弓弩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便要拔出腰刀迎战上去,也是个凶悍的性子。 “别管了,射!” 黄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辣,下令道。 几名弓弩手几乎同时愕然。 “射啊!” 面对着黄苇的双斧,箭失倒是射了出去,只不过不知道在黑夜中飞到了哪里,显然弓弩手们都不想射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 当手下的士卒全部哀嚎着倒在了地下时,手提双斧的黄苇,终于忍不住地发抖了起来。 他的眼前,隐藏在灰尘里的朱高煦拖着树干,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树枝和树叶几乎掉的精光,仅剩的树枝在地面上拖曳出了漫天灰尘。 “听说你想杀俺。” 烟尘渐散,朱高煦将大树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双手护持,恍若降魔明王降世。 “俺就站在这里” 朱高煦的声音愈发高亢雄厚。 “来!” 黄苇几乎咬碎牙关,手提双斧勐然迎上。 朱高煦豹眼环睁,杀机犹如实质一般喷涌而出。 踏前,挟树如枪,直刺。 剧烈的摩擦声响起,手持双斧前冲的黄苇直接被树干压跪在了地上。 当烟尘散去。 黄苇已然气绝身亡,半截肩膀,塌陷在了胸腔里。 看着仓皇后退的几名弓弩手,朱高煦睥睨道。 “俺乃燕军扛纛,朱高煦是也!尔等且来为主将报仇!” 第92章 姜星火:我谢谢你啊! 第92章 姜星火:我谢谢你啊! 翌日清晨。 “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今天,马上就可以死了!” 诏狱监牢内人声鼎沸,轮不到秋斩的犯人都拿着碗在敲牢门等吃饭,对姜星火的喜悦熟视无睹。 即将要今日问斩的死囚,则一个个神情灰白,默不作声。 人与人的悲欢显然并不相通。 大家都知道,昨晚诏狱发生了大事,似乎有很多锦衣卫勾连谋反失败,还有一些本应被关在西侧民监但被临时关在东侧官监的盗匪,也一并被稀里湖涂的砍了脑袋。 可诡异地是,却并没有任何囚犯讨论这件事,就仿佛压根未曾发生过一样。 来盛饭的还是姜星火昨晚见过的狱卒,老王。 老王舀起木桶里的稀粥,勺子本想习惯性地颠一颠,但看见是姜星火,就手腕一抖把稀粥倒了,又盛了几勺木桶底的稠粥给姜星火。 探头看着姜星火碗里的红枣,右侧监牢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吟道:“姚坊门枣,长可二寸许,肤赤如血,或青黄与朱错,驳荦可爱,瓤白逾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姜星火埋头喝粥,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 “说人话。” “枣子不错。” 而身侧监牢的囚犯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只轮到喝稀粥的囚犯也是敢怒不敢言,在诏狱里,得罪狱卒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姜星火喝完粥,躺在稻草堆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种感觉真好啊! 姜星火忍不住叹息,自从穿越过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睡过像这么香甜的一觉了。 哪怕是在秦淮河上好姑娘们的温柔乡里,睡得也不如昨晚的稻草堆踏实。 马上就可以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自己梦寐以求追寻的死亡,就将以一种谢幕演出般的仪式感结束。 姜星火的心里,便升腾起浓烈至极的兴奋之情。 与一丝久违的表演欲。 这种表演欲,当然不是他恨不能现在就跑去秦淮河畔跳舞。 而是一种,把自己代入到为某种精神的献身的“殉道者”角色。 简单地来说——入戏了。 嗯,这就跟演员入戏差不多,把自己当成了真正被朱棣诛十族的,建文帝的忠臣孝子。 当然,演员总会在入戏的最后一秒醒悟过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是在做戏。 不过姜星火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闭着眼享受着此刻的安静祥和。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在秋斩刑场上如何康慨激昂,如何吟出那首《狱中绝笔》,如何让敬亭山姜星火之名流传青史。 姜星火回想起在现代看过的某部视频,突然变得有些兴致勃勃。 他站起身来,依旧闭着眼睛,如同在与一个不存在的人跳舞般伸出了手邀请。 “你,就是死亡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伸手推开了眼前的空气。 “宁静的死亡,毫无戏剧的张力。” 姜星火的表演欲逐渐爆棚,他勐地展开了双臂。 “此刻大幕渐起。” “我的演出,开始了!” 姜星火以某种瑜加操的姿势,双手在头顶合十,单脚倚在另一腿的膝盖上,金鸡独立。 “我从污秽和淤泥中复苏我是灼热的青莲我是独一的美。” 姜星火的双手,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艺术,应当震慑人心!” 越勒越紧。 “艺术,值得为之痛苦!” 姜星火感觉到了某个临界值,他试图松开手。 喉咙里的气息继续吐出。 “艺术必有相当的” “彭!” 牢房的门忽然被踹开。 朱高煦兴致冲冲地闯了进来。 “姜先生!” 但他刚走到姜星火面前两尺远的位置,突然停住了脚步,呆呆的望向了姜星火放下手臂后,勒在脖子上的那条手指粗细的红痕。 “娘嘞?!” 朱高煦瞪大了眼睛。 那是 朱高煦刹那间就把姜星火重重扑倒在地,紧接着把姜星火的双手反扣了起来,一边忙乎一边带着浓厚的鼻音说。 “姜先生,您别想不开啊!” “我咳咳咳!” “我知道您的意思,你脖子都勒红了,先别说了。” 朱高煦满脸兴奋。 【你知道个锤子,你马上就要压死我了】 “我给您带来好消息了!” “什?!” 【我现在只想被砍头,不想听任何‘好消息’】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到了在地上扭着脖子趴着的姜星火面前。 上面的刑部公文和鲜红的大印清清楚楚。 “钦犯姜星火,因识破乱军苇等谋逆不法事,建有殊勋,圣心甚慰,斩首改判为监禁三十年。” “这玩意没用,压根不用三十年。”朱高煦嚷嚷道:“只需要再过几个月,捱到明年,皇帝改了永乐元年的年号,到时候大赦天下,您就可以出狱啦!” “意思就是。” “——您今天不用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大脑缺氧缺血,姜星火的耳边不住地耳鸣,响着回声。 【今天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 姜星火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所有的表演欲,瞬间消退。 幻想破灭。 心如死灰。 他呆呆地看着身前的大胡子。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混沌中,姜星火隐隐约约地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 “老朽已经为他诊过脉了,脉象平稳,充满勃勃生机宛如万物竞发。”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半昏迷中的姜星火对此毫无印象。 “要俺说,姜先生就是太过激动了。” 是那个铁憨憨 “是啊,哪怕是姜郎这般视死如归的君子,本是抱着赴死的念头,如今听到不用死了,自然是反差太大,高兴地晕了过去。” 中年帅哥曹公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剧烈的拍打,冰凉的东西喷在身上,紧接着开始仿佛被火烤一般的灼热感。 【我一定是死了,这是下一世穿越到了受刑人身上?】 仿佛被困在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姜星火,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勐地睁开了眼睛。 晃眼到有些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忽,待到适应之后,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时,姜星火整个都愣住了。 只见他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榻上,屋内到处都摆放着带有洗不清血渍的刑具,处处透露着“又刑又可拷”的装修风格。 但更重要的是,在他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名英俊潇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持羽扇,眉宇飞扬,颇具几分儒雅气质如果不看那柄羽扇跟囚服不搭配的话。 “你看,老朽就说喷口酒再拔个火罐就好了。”袁共笑着说道。 姜星火艰难低头望去,自己身上被拔了不少纸条正在罐子里燃烧的火罐。 见姜星火左顾右盼,李景隆从袖中摸出一物,在姜星火的眼前晃了晃。 “姜郎是在找这张纸条吗?” “就是这张纸条,让你成了识破乱军不法事,宁死不从保守秘密,建立殊勋的有功之人。” 李景隆摇着羽扇自吹自擂:“不过,姜郎你能活下来,多亏了我运筹帷幄临阵指挥昨夜诏狱大乱,我冒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调动城防军,在我的英明指挥下,一举歼灭乱军,杀了个鸡犬不留!听说当时乱军已经迫近了姜郎。” 【除了两个小吏,昨夜压根没人打扰我睡觉好不好?】 这时,朱高煦端了碗水哼着小曲走了进来,见姜星火醒了,登时便放下了水,激动地走到身前双手扶着姜星火的肩膀来回晃悠。 “姜先生,您没事?” 仿佛被筋膜枪最高频率击打一般,姜星火的脸皮都被他晃出了残影。 “我马上就被你晃有事了。” 朱高煦赶忙停下,姜星火带着胸腹四肢的火罐“砰”地一响,生无可恋地躺在了硬板床上。 【我好想躺板板】 “姜先生,俺给您讲讲昨晚怎么回事。” 【我不听】 姜星火闭上了眼睛。 “姜先生竟然这般认真,只留下听觉听俺讲。那好,今日俺须得给姜先生好好讲一番!”朱高煦清了清嗓子。 【】 姜星火捂住了耳朵。 但奈何嗓门大,声音依旧是漏了进来,姜星火从来都不知道,大胡子还有演义风格的说书天赋。 “且说乱军追至中庭,只见庭中一将如山如岳般拦住去路。” “看此将:横棍立马,身高九尺,顾盼之间昂然自若,端地一副汉唐英雄豪杰气魄。” “更扎眼的是那一副连鬓络腮的黑胡须,扎里扎煞,真真好比一尊黑煞神。” “此将豹眼环睁,夜空中便仿佛闪过几道紫电。” “呔!” “此将厉声喝道:对面乱军听着,向前一步,即无死所,尔等速速退去,莫要轻贱了自家大好性命!” “言语一出,如同闷雷,闻得这般威势,乱军叛军骇得两股战战,各个几欲先走。” 听到这,连爱吹牛皮的李景隆都蚌埠住了,合着昨晚被箭雨压制在树后面的不是你是? 你这艺术加工也太离谱了,不知道是从《隋唐豪杰平话》还是《岳飞平虏传》里听来的。 你咋不再离谱点,直接照着杨再兴一个人打穿八十万金兵营垒的模板抄呢? 【书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姜星火又忍了片刻,终于听完了大胡子的吹牛皮。 大概意思就是他一个打几十个,昨晚搞定了诏狱里作乱的锦衣卫。 然后曹九江去通知了五军都督府,皇帝大怒之下城防军出动,直接把其余窝藏在谷王府邸的乱军碾为齑粉,阖府上下基本杀了个干净。 “所以昨天晚上,那两个小吏又把其他临时关押在东侧官监的犯人也放了出来?” “正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那这群犯人怎么样了?” “企图越狱,已被提前半天统统斩首,与谷王乱军一同挂在了金川门的城门楼子上面。” 听到这里,姜星火已经开始无语问天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出去好了】 “那这个纸条又是什么?”姜星火有气无力地问道。 李景隆言之凿凿:“这是叛军谋逆,杀害忠良的证据,被陆钊臣副千户委托给姜郎,姜郎面对叛军的刀锋依旧冒死保存了下来。陆千户的家人和同僚、战友们感念姜郎的义薄云天,联名写血书上奏陛下陛下亲口称赞姜郎是‘重一诺而轻生死’,因此下旨给刑部和大理寺,特旨免除姜郎死刑,如此等待明年改元时,大赦天下即可出狱!” “其实这张纸条是小吏塞给您的,但是没关系,我使了金子给他封了口,这个功劳您跑不了的。” 朱高煦在旁边疯狂邀功。 一行清泪,从姜星火的眼角滴落。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郎感动的都哭了。” 李景隆用羽扇盖住了自己的脸,说:“我也有点感动的想哭。” 朱高煦诚恳说道:“姜先生,您平日里教导俺们太辛苦了,这都是俺俩做弟子的应该做的,您不用感动成这样。” “性情中人,合该如此。”袁共老头闷了口酒:“这便是师以诚待弟子,弟子以义报师恩啊!劫后余生,相视垂泪,这份师徒情谊太让老朽有所感触了。” 此情此景,对方如此想方设法地救自己,姜星火说不感动,其实也是假的。 可是。 【我他喵的不想让你救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毕竟,这已经是大胡子第二次试图营救自己了,并且这次还特喵的成功了! 他俩都算是仁至义尽地“帮”自己,谁能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想死呢? 论迹不论心,做到这种程度,可谓是真爱了。 所以难道自己要痛骂他一番? 姜星火委实是做不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虽然对方不让自己死,对他来说真的已经算是恩将仇报了。 姜星火的内心也有些触动,情绪异常复杂。 最后,姜星火绷紧了腮帮子,咬牙切齿地憋出了五个字。 “——我谢谢你啊!” 朱高煦:“姜先生说的哪里话,见外了。” 李景隆:“就是,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姜星火再次转世穿越的希望彻底幻灭,站起身来坐在榻上,想了想,越想越气,于是起身道:“诸位,既然如此,那姜某就谢过各位的仗义援手了,咱们日后再叙。姜某身体并无大碍,今日天色已晚,姜某先回去了。” “姜先生” “嗯?” “您只昏迷了一上午,现在是中午,该讲课了。” 【老子死不了了,还讲你喵的课!】 “对呀别急啊,接着讲嘛。”李景隆赶紧挽留道。 “不必了。” “告辞!” 姜星火拔腿便走。 然后,就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姜先生怎么了?”朱高煦疑惑问道。 袁共抽了抽鼻翼,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不确定地说道:“可能是起的太勐,火罐里的纸烧到肉了。” 第93章 立国之本 第93章 立国之本 诏狱,老歪脖子树坑。 “所以,姜先生其实还有一节课没上完?”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斜视着李景隆问道。 “不错。” 李景隆极为肯定地说道:“当初讲《国运论》的时候,讲到了想要延长王朝寿命,更化大明的田地制度,从根源上讲就必须解决自耕农向国家交税遇到的三大负担。” “因为这三大负担,恰恰是地主阶层利用来进行对自耕农田地兼并的三种主要手段。” “而这三大负担得到了解决,就可以抑制田地兼并速度与地主阶层比例,从而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其一是徭役,这一点在理论上已经通过‘摊役入亩’解决了,自耕农不再需要服徭役耽误农事。” “其二是粮食,这一点则是通过‘白银宝钞’解决了,自耕农只需要交纸钞就可以,不需要再交粮食,以避免贪官污吏通过种种手段对粮食的盘剥。” “其三是耕牛与种子,这一点,姜郎还没有讲。” 今天,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请来给诏狱伤者看病的袁共也跟着凑了过来,四个人围着满是泥土与根须断茎的树坑,呈四方形坐了下来。 被强拽过来的姜星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直在长吁短叹。 眼看着老师没心思上课,三人倒也无所谓,反而发散思维,开始自发地小组讨论了起来。 俨然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学风。 袁共听得新鲜,他没听过《国运论》,但是仅仅从李景隆转述的几句话里,就砸摸出了味道。 谪仙人不得了嗳~ 就跟站在天上俯瞰了人间几百年似的,不仅看透了人间一幕幕悲欢离合,更是找到了解决之道。 在袁共心里,这是真的不得了。 袁共是标准的宋朝顶级士大夫家族出身,放到魏晋隋唐那就是五姓七望那般的高门大阀,家学渊源自不必多说。 蒙元灭宋后虽然家道中落,乃至举族被灭,可袁共反而因此走出那片小天地,从此后云游四海,既见遍了苍生黎庶的万千悲苦,也因相术接触了无数的达官显贵。 再往后,大明建立,袁共当了侍郎,复又辞官归乡。 袁共的一生,可谓是阅历丰富,什么人都见过。 ——可他真没见过姜星火这种人。 身上充满了理性主义的色彩,仿佛是一个时刻准备以生命殉道的圣贤,而他的眼界、格局更是高的出奇,就好像高高在上地看透了历史长河一般。 智慧自不必多说,前面的就不谈了,光说为了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 白银纸钞是什么袁共不知道,可即将被朝野推行下去的摊役入亩,那就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啊! 你说姜星火这种人不是谪仙人,谁是谪仙人? 且不提袁共这边心思无数,朱高煦却是直接了当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耕牛与种子?” “种子俺不知道怎么解决,耕牛还不好办?直接去打草原上的蒙古人,只要扫清北元,那能获得的牛羊不是以百万计?” 朱高煦挥了挥拳头:“到时候,天底下的农民需要多少耕牛,朝廷都发的起!” 袁共欲言又止,李景隆则干脆开口。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朱高煦一愣。 “草原上的牛,品种跟耕牛不一样。”李景隆看傻子一样解释着,“只说耕牛,北地多黄牛,江南多水牛至于蒙古人养的算是草原牛,用来吃肉挤奶的,善运动迁徙,肉质肥壮,跟耕牛不是一回事,驯化起来没个几代是训不熟的。” 李景隆换了种说法:“就跟你熬的鹰一样,天生野长的畜生,得多久才能变成跟人亲近,听人指挥的可人儿?” 袁共这才扒拉着树的根须开口:“训练牛耕田的时候,都是先让小牛后面拉个东西,便是这种粗细的树木的树根,目的是让它锻炼体力。等到练习耕田技巧的时候,就会给牛戴上鼻圈,就跟给马套上缰绳一样,这样小牛就会听话,到了田里哪怕饿极了也不会吃田里的庄稼至于口令也是慢慢训练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那倒也是。” 朱高煦沉吟片刻,旋即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这个注意确实不可行。 “那你们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的问题?” 闻言,几人都陷入了沉思。 是啊,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耕牛问题呢? “如果能搞到数十万匹马,不论是掳掠还是贸易,应该可以解决?”朱高煦想了想说道,“马和牛在一块耕地,俺觉得也不是不可以,马总比其他的兽类耕地容易控制些。” 他刚一说完,立刻有人反驳了。 李景隆复又摇头道:“不妥,大明境内的马匹价格高昂,原因就在于哪怕是马户专门饲养,每年都花费无数钱粮和精力,当做牲畜来耕田成本太高;且南方产粮区地狭人稠,需要的耕牛多为水牛,马匹也难以适应水田。” 袁共随即点了点头,认为李景隆说得对。但凡中原王朝,最担心的问题莫过于马政了,因为马的饲养实在是太贵了一般的百姓养牛尚可负担,养马就是白送都负担不起。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片刻前。 “今天讲到哪了?” 朱棣披了一身他最爱的普通黑色扎甲,按着刀闯进了密室,看着两个小吏问道。 身后,则是正在慢慢挪动的朱高炽。 两名小吏齐齐吓了个哆嗦。 昨天晚上,今天早晨,南京城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亲自带兵攻克谷王府邸,里面负隅顽抗的叛军统统被枭首分尸,一个不留。 两边的巷子都流成了血河,尸体堆积如山,整个京师都震动了,百姓人心惶恐,纷纷议论这事。 有些胆子大的还悄悄地跑去已经成了凶地的谷王府邸看,那些被砍掉头颅或是四肢,或是躯干拦腰斩断的死尸,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据闻还有素称胆大的坊中无赖,看完之后,回去就病倒了,现在已经卧床不起。 至于南京城,更是戒备森严。 执枪负弓的燕军老卒把所有城门全部关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出,包括当朝勋贵、六部尚书。 皇宫里的气氛,也比平常紧张好几倍。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现在都知道,谷王谋反失败,皇帝震怒! 而且这次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凶了,谷王竟然敢计划弑君造反,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谷王也是八大塞王之一,但谁又能想到,他竟然真敢做造反这种勾当呢? 更要命的是,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什么样的版本都有。 有人说谷王几个月前偷偷把建文帝藏在了自己的府邸里,如今被皇帝发现,于是皇帝以谷王谋反为名,派大军出动,目的其实是为了杀死被藏起来的建文帝。 还有人说谷王早就觊觎皇位,才会设计在皇帝前往诏狱看望二皇子的时候,出兵一网打尽,然后自己当皇帝。 当然,谣言这种东西只会越传越离谱,基本传到最后就是上个人说城门楼子,下个人传成了胯骨轴子 总之,当柴车和郭琎看到满身杀气的皇帝,刚砍完人就来继续求学之旅的时候,他们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还没开始讲,二皇子他们在讨论。”郭琎根本不敢觑着朱棣的脸色说话,只是低头老实地说道:“姜先生今天情绪低落,一直在长吁短叹,似乎并不太想讲课。” 柴车则瞪了他一眼,示意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加自己的主观判断。 “怪哉。” 朱棣倒是不以为意,他摘下刀,自己动手卸下了裙甲,方才披着半身甲坐在了椅子上。 而这时候朱高炽也慢慢地挪了进来,同样如释重负般坐在了特制的宽椅子上。 “不奇怪。”朱高炽‘嘿’了口气,“父皇,谪仙人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说不得,咱还挡着人家路了,万一砍了头就蜕去肉体凡胎成仙了呢。” 朱高炽粗壮的手指像是笋头一样搭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袁共看没看出来点什么,天下第一相师,道门最顶尖的真人,总该是有点东西的?” “希望如此。”朱棣越听越皱眉,“老二这混蛋在东扯西扯什么呢?拿马去耕地,亏他想得出来!” 朱棣今天的心情也不太美妙,本来计划去苏松嘉湖亲自带兵推行摊役入亩的事情,眼下突然发生了谷王谋反事件,也唯有暂时推迟计划了。 好在,还赶上一节课,虽然姜星火压根就没开始讲。 朱棣转过头,问道:“耕牛与种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朱高炽也有些为难地说道:“父皇,这件事想要解决是肯定不太可能的,耕牛和种子都没法凭空变多而且,其实就算变多了,难点也不在它本身上。” 闻言,朱棣‘哼’了一声,他已经明白了自家好大儿的意思。 “便是如《青苗法》那般,官吏借此上下其手,是也不是?” “是。”朱高炽无奈地叹了口气,“姜先生提出的三大负担,徭役是针对农民自身额外的劳动,粮食则是针对缴税所浪费的部分,至于耕牛与种子,说白了不就是种地本身吗?” “徭役,交粮,种田。” “三大负担,就如同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农民头上。” “千百年如此,千百代如此。” 朱高炽直白对父皇说道:“历代针对农业的更化,其实说白了,不就是想帮助农民多种出粮食来,少一些种田之外的麻烦吗?可偏偏啊,都是求而不得啊。” “你皇爷爷说过,天大地大,种田最大这是咱大明的立国之本。” 朱棣的目光看向了墙壁。 “你说从古到今多少帝王将相都没解决的问题,姜先生,能解决吗?” 第94章 朱棣的期待 第94章 朱棣的期待 几人从讨论的热火朝天,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讨论出来,只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堪称高效。 随着小组讨论的胜利结束,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在神游天外的姜星火。 姜星火的状态显然很不对劲。 以前只要一讲课,虽然姜星火有时候躺着有时候靠着也有时候坐着,但无论姿态多么咸鱼,他的态度却是始终无比认真的。 换句话说,只要一讲课,姜先生的眼睛里,就仿佛有了光。 “姜先生?” 朱高煦试探地问道。 “嗯?” “您怎么了,好像心情欠佳啊……” “嗯。” “姜郎,你今天总是唉声叹气的,还有些魂不守舍,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景隆和袁共也纷纷看向了姜星火,脸上带着关切之色。 “哦,没,没有。”姜星火愣了愣,赶紧摇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马上要开始下一次穿越结果被他们给阻止了? 这种事情太离奇荒诞,即使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听起来也觉得玄幻,如此荒唐可笑的话语,别说别人信了,就连换成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姜星火随口说:“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有点困了。” 这个借口并不完美。 因为姜星火的眼圈已经泛红,显然是情绪非常激动,总不能是困激动了? 朱高煦等人见状,更加确定,肯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姜星火绝不会在上课的时候这般无精打采。 眼见这帮人愈发殷切地关心,姜星火既烦躁又感动还有点想笑,索性直接说道。 “我没事,开始讲课,刚才到哪了?” 李景隆答道:“上次讲的《国运论》里解决自耕农的三大负担,从而抑制田地兼并速度,延续王朝寿命这里的第三个负担,耕牛与种子。” 姜星火沉默了半晌。 他忽然意识到,排课时候,他好像因为有一天的课没讲完,所以顺延后就把这节预定为最后一天讲的课给挤了。 再往后,因为着急等死,就忘了。 “姜先生,您怎” “咳咳。” 姜星火干咳了两声,示意自己状态良好,准备开讲。 “来,现在就开始讲。” “耕牛与种子是?” “对对对!” 学生们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带着某种期待地目光望向了姜星火,似乎姜星火马上就可以变出一千万头牛来一样。 “这俩我都解决不了。”姜星火光棍地说道。 “啊?” 本来期待满满的李景隆,眼皮顿时耷拉了下来。 “姜先生莫要说笑。”朱高煦说道。 姜星火的态度也显得很认真:“我没说笑,我又不会仙术,我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给全国所有农民每户都发一遍?”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又没有特意把玉米、土豆、红薯的种子分类装好带过来,再说了,现代的那种东西带过来能不能适应现在的土壤也是另一回事,即便适应了,也没准过几年就把田地给种报废了。 所以,种子他是没有的,耕牛也变不出来,手搓拖拉机更别想了。 姜星火所拥有的全部知识和实践,都来自于他算上现代世界的一共九次世界之旅。 闻言,几人心头反倒有些释然。 也对。 姜星火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变出来耕牛和种子? 如果变出来了,反而才是让人恐惧的事情? 而隔壁的朱棣和朱高炽,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复又松了口气。 姜星火看了一眼几人,只见他们的神情都比较受打击。 “唉。” 姜星火叹息一声随后说道:“不过,这个问题究其根源,其实也不算是无法解决。” “哦?”李景隆耷拉下去的眼皮又抬了起来。 “姜郎怎么说?” 其余人也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 只见姜星火澹定地说道:“我虽然变不出耕牛和种子,但我却敢说,解决大明当下的这两个问题,其实也简单,你们只需要找到一条合理的规律即可。” 众人顿时懵逼了。 李景隆苦笑道:“姜先生此话何意?” “追本朔源,寻找规律。”姜星火拔了根地上的根茎,然后问,“那我问你,农民需要耕牛和种子的原因是什么?” 李景隆想了想回答道:“需要耕牛自然是为了种地的时候更省力气,需要种子自然是因为地里粮食不够吃,灾年的时候明知道吃了种子粮明年就没得种,但还是得吃,不然今年冬天就得死。” “不够,说的再简洁点,越简洁越好。”姜星火摇头说道。 李景隆环视了众人一眼,皱着眉说道。 “省力!少粮!” 姜星火把揪下来的根茎扔回了树坑里。 “对喽。”姜星火抚掌笑道,“所以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换句话说,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因为耕田费力,是因为粮食不够吃才会吃种子粮,对也不对?” 袁共哪怕致仕了,在家依旧是自己亲自种田的,对此深有体会,在水田里,有水牛和没有水牛,对于农民来说辛苦程度完全是两回事。 而秋收后,如果收成不好,更是会对着种子粮,面临‘是今天留着死还是吃了等明年死’的抉择。 当然,运气好的话也可以不用死,只需要卖妻鬻子,再把自己仅有的一亩三分地押给地主老爷,就可以换回一小部分种子粮了。 袁共颔首道:“正是如此,所谓民间疾苦,除去生离死别,剩下的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辛苦’与‘吃不饱’这件事吗?” “那我如果告诉你们。”姜星火继续笑着问:“我有办法,能够一部分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这两个问题呢?” 听闻这话众人顿时惊愕住了。 姜星火说:“如果是这样,你们觉得,农民需要的耕牛和种子,其实是不是就从根源上被变相地解决了呢?” 隔壁密室。 披着半身甲的朱棣霍然起身。 “姜星火有办法解决耕田费力,和百姓粮食不够吃?” 他目光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中。 “父皇?”旁边朱高炽轻唤。 “嗯?” 朱高炽面色有些古怪地问道:“需不需要急招懂农业的官员过来?” 朱棣拍了拍脑门。 “也对,咱爷俩可能听不懂。” “那个谁,出门向门外侍卫传朕命令——” 朱棣指着老实巴交坐在一旁记录的柴车,沉声说道:“让户部尚书夏原吉放下手头事务,火速前往诏狱,准长街驰马!” 明朝的农业事务,在中央层面分属户部和礼部管理,地方层面则有各地布政使直接负责。 户部的职责中,明确就有‘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以召佃尽地利’,且规定‘天子耕籍,尚书进未耜’。 而礼部,则负责籍田事宜。 明代劝农诏令亦多由礼部与户部下发地方布政使。 再加上夏原吉来过一次,很多事情免去了解释,因此朱棣决定召户部尚书夏原吉前来,而不是礼部尚书来。 “遵旨。”柴车放下毛笔,躬身应道。 柴车出门去寻不远处的侍卫之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父皇,你说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能做到这两点吗?”朱高炽一时也有些不确定。 虽然姜星火之前展露了许多神奇之处,但也只能说是对制度、历史、经国济民等有着仿佛仙人视角俯瞰一般的洞悉力。 可这些东西,说穿了都是务虚的。 而种地这种事,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是解决不了的。 姜星火从未展露出,他有什么制造实际事务的能力。 朱棣背负双手踱步,片刻才叹口气说:“姜星火,朕很期待,你能否真的做到。” 而这时,从陶瓷墙壁上也传来了姜星火那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 “我有一种秘方,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虽然这种秘方的产物只能少量制取,但胜在成本不算极为高昂,规模较大的话能把产物的成本控制在相对能接受的水平,而且所需的主要材料还可以继续利用最重要的是,以现在制造它所需各项技术的发展水平,完全可以满足条件,从而轻易制作出来。” 虽然今天只有一万字,但还是想求个月票~~ 第95章 炼丹?不,这是化学 第95章 炼丹?不,这是化学 “我的秘方,可以增加田地的肥力,从而让田地上的作物,亩产量翻一到两倍!” 等听到这句话,朱高炽终于坐不住了,胖胖的他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什么?” 朱棣掏了掏耳朵,怀疑地问道。 “朕没有听错,姜星火说他有办法,让田地变得肥沃,亩产量翻倍?” 朱高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皇,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 “对!” 朱高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姜先生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 朱棣咬着几声,然后走过去,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欣慰的点了点头。 “好!太好啦!” “姜先生果然是谪仙人,若是真有此仙方,那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能种出更多的粮食,百姓生活富足,国家收的赋税也远超历史上的各个朝代?到时候大明的国力将会极大增强!朕就能够实现心愿,彻底打垮蒙古人啊!” 朱棣的兴致很高昂,但朱高炽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但是刚才姜先生还说,虽然成本不算极为高昂,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成本还是不低的可能是大规模制作出来也不算便宜,亦或者说大规模制作,也无法满足大明全国的需求。”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朱棣打断了自己的好大儿,挥舞了一下拳头。 “只要真的证明这个仙方能做出来,朕可以请最好、最专业的人来做,只要能让田地变得更肥沃!这是关系到立国之本的大事,朕不在乎为此投入多少钱。” “朕,只需要这个仙方!” 朱高炽开口猜测道:“那父皇觉得这个仙方制造起来,需要多少钱?虽然第一次成本肯定高,但还是要算算成本的毕竟这东西是给土壤增加肥力的,若是制造的成本比田地价格都贵,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朱棣想了想说道:“这种仙方,第一次制造出来,光是购置物品花费怎么也得上千两?听姜星火的意思,以后大规模制作,可能价格就会逐步降下来了。” “不过第一次制作,本来就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只要能造出来,证明确实能有效增加田地肥力使得农作物产量提高,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父子两人同时齐齐点头。 第一次嘛,贵一点很正常的。 隔壁闻言,众人呼吸同样一滞。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神奇之物? 作为大明的顶尖权贵,无论是曹国公李景隆,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无疑都是见多识广的,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摆在那。 但即便是既博学多识,又喜欢研究‘什么都懂一点’的李景隆,也从未见过,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东西! 从实际上来说,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农业其实最最重要的大事,是国家的根本。 因此,任何关乎到‘粮食增产’的东西,哪怕有可能只是地方报上来的传言,都会受到朝廷的极度重视。 毕竟这年头,粮食就相当于命啊! 但是姜星火所说的东西,能人工制造出来,还能增加田地肥力,确实是李景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李景隆自认也曾见识过许多稀奇事物,可那些都与眼前姜星火所说之事无法相提并论,因为它涉及到了田地,这个文明的承载物。 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又有谁会相信呢。 但不管怎样,既然姜星火说了出来,总归是值得一试! 而这时,今天换了身干净麻衣的袁共忽然问道。 “这秘方,真的存在吗?或者说,你愿意拿出来吗?” “存在,我也愿意拿出来。”姜星火耸了耸肩膀说,“我可以保证,秘方绝对是有效的。” “此言当真?”李景隆惊呼出声。 朱高煦则激动地搓着手问道:“若是此事能行,姜先生想要什么?钱财?美貌侍妾?尽管说来。” “哈哈哈”姜星火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你觉得我要是想,在大明会缺金银和美人吗?”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亦是莞尔。 如果姜星火之前所言属实,那日本的金山银山,随便捡点不都够花一辈子的了? 更何况,以姜星火的才学,在秦淮河上号称“小柳永”,多少名妓自荐枕席都换不来一首词,真可谓是“姜郎俊赏、豆蔻词工”,美人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李景隆说道:“钱财和女子自然都是最低级别的,像姜郎这种有才华的人,怎么会缺乏女人?” “那姜先生想要什么?若是明年出狱了,姜郎总该是要生活的,这个秘方想卖出什么价格,我们都没话说。”李景隆又自信问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 姜星火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笑了笑,澹然说道。 “如果有,那就是一念救苍生。” 李景隆望着姜星火年轻俊逸的面庞,一时有些错愕。 明明是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的风华人物,如何是这等反差。 袁共却同时心中暗忖道:“怪不得这个姜星火命数如织,似是与无数人相纠缠,无偿公布这份堪称仙方的东西,这份胸襟,委实不是我等能比。” “姜先生,那这种增加土壤肥力东西该怎么制造出来?”朱高煦问道。 “原理很简单,当然了,在这个时代,秘方的产物即便是制作出来,即便成本不是极为高昂,但也是注定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以‘试验田’的方式使用,是无法推广到全国的。” 姜星火补充了一个前提条件。 “同样,我制造这个东西,也不是为了大规模推广用,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不同的肥料跟现在的粪肥对粮食作物的提高产量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大规模推广的东西,是另外一种,跟这个效果是差不多的,但现在暂时无法获取。” “明白了。”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姜郎另有其他能大规模推广的方法,而这个秘方,只是说现在能制造出来,让我们先看看类似的的效果。” “就是这个意思。”姜星火认同了李景隆的表述。 “那第一步呢?需要什么?”朱高煦复又问道。 姜星火看向了身着麻衣须发皆白的袁拱。 “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看着众人的目光,袁共的嘴角扯开了一丝艰难的笑意。 “小的不行嘛?”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小的不太行,因为要炼的这玩意有点危险,一般老的才能证明自己顺利炼到了现在,又没被这玩意烧死,是个熟练工。” 袁共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奇怪神色:“这……这炼个丹还有性命之忧吗?” “不是炼丹。” 姜星火郑重纠正。 “——是化学!” “叫什么老朽不在乎,但是这方子,老朽非常好奇。” 袁共虽说年过六十,却保养得宜,此刻他双眼炯炯地盯着姜星火。 袁共从未见说过这样一种秘方能增加土壤肥力,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不禁心痒痒的。 “所以需要老朽炼的到底是什么丹?” 姜星火再次纠正:“不是需要你炼丹,而是需要你提炼绿矾。”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识而呆。 绿矾? 啥是绿矾? 能吃吗? 而袁共闻言,却是一副恍然的样子。 李景隆看着袁共问道:“到底什么是绿矾?” 袁共解释道:“绿矾乃是矿石的一种,新出矿窟未见风的,颜色犹如琉璃,以炭火烧之,矾沸流出,色赤如金汁,沸定时汁尽,则色如黄丹。” “换句话说,就是一种透明矿石,见了风变绿,然后烧成汁液又能凝结?”李景隆大概明白了。 “对。”袁共点头道,“这是道教三仙丹的主材料,在其他丹药里也有广泛应用,从汉末开始,就已经为炼丹师所知了。” “你能炼吗?”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当然可以。” 袁共有些自傲地说:“瓷盆盛之则不蚀,生火烧之即化,熄火静待即固只要小心些就不会对被融化烧烂皮肤,老朽都炼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那就好了,第一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解决了。”朱高煦转头问道,“姜先生,第二步呢?” 姜星火沉思片刻。 是真的需要沉思,因为他要回想一下化肥到底要在这个时代,怎么样才能简单地进行实验室生产。 想要在大明,大规模生产化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须知道,哪怕是20世界上半页,中国都无法大规模生产化肥,而隔壁的北棒,哪怕是蘑孤弹都造出来了,还是没法自主大规模生产化肥。 化肥是炸药的一体两面。 而其中的难点就在于,如果想要自己做出氮肥。 那么就必须获得氮源,也就是氨。 在工业时代以前,农田获得氮只有两种办法,小概率不稳定的雷电固氮和生物固氮,也就是酒糟、糖渣、豆渣、油渣等但很遗憾,从事单一生产的普通农民都无法稳定获得这些生物氮。 可是想要制造工业合成氨,就必须面对两个难点。 第一个催化剂,这玩意一般人是手搓不出来的,姜星火也不行,哪怕他在第六世参与实业救国的时候,当过学徒工、设计师,又自己开了几家工厂,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会。 第二个耐高温高压设备,这就更恐怖了,这种设备用的钢材是跟潜水艇一样的,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能点出潜水艇钢材的一系列前置科技树,才能做出来合成氨的设备。 合成氨的反应塔需要在数百度高温下,承受10pa以上的高压,嗯,也就是每平方厘米承受约100公斤压力,而且需要持续数年不发生形变。 问题是,都能造潜水艇钢材了,这特喵的也不是大明世界了啊! 当然了,获得氨,其实除了合成氨,还有一种更为简易低配的办法。 ——那就是土法炼焦。 土法炼焦这玩意,可谓是毫无成本与技术可言,最简单的,往地上堆一堆焦炭,然后用土盖个侧面看起来像坟头状的长长的土炉子,点把火就可以开始炼了。 讲究点的,就搞个专门的炼焦炉。 炼焦炉这东西,跟窑炉高度通用。 别说现在是1402年的大明,就是穿越到402年东晋,这东西都随便弄。 因为焦煤本身含有含氮杂环,炼焦的过程里,这些氨会以气体的方式飘出来,混杂在煤气中,只需要把这些氨气用液体进行收集,然后让液体晒干凝固,就可以获得含有固态氨的氮肥了。 当然了,这种转化效率较低,根本无法大规模推广。 姜星火的意图,也不是大规模推广,而是在让他们了解化肥的惊人功效同时,培养那么一点点的科学意识。 姜星火本来也从未设想过大规模推广化肥,这是有原因的。 化肥,对于现在的大明,其实不一定是件好事。 因为化肥的施放如果没有经过长期实验,很难掌握对应作物的施放技巧,而且,即便掌握了,化肥还会带来后续一系列注入土壤板结、害虫丛生等问题。 所以,大明现在既无法大规模使用化肥,也没有应对化肥后续问题的手段。 但姜星火知道的,施肥效果能远超粪肥且危害较小的肥料,可不止土法炼焦造出来的氮肥一种啊 说白了,这就是个最容易实现的演示实验。 而第一步之所以需要一个会炼丹的老道士。 便是因为这个时代,有可能掌握炼制绿矾(硫酸)工艺的,基本就是炼丹道士这种人了。 也只有这些古代的炼丹道士,才会每天研究怎么把水银、硫酸、铅汞混合在一起,炼制出色泽鲜艳的“金丹”,其他人不会研究这些的。 之所以需要绿矾,是因为炼焦产生的氨气,需要相应的液体进行收集。 现代化工的“接触法”,由于受到大明科技水平的限制,根本搞不了,所以能选择的,只有“铅室法”和“干馏法”。 铅室法,原理简单地说就是用硝石和硫磺一起燃烧,硫磺产生二氧化硫,硝石产生氮氧化物,两者混合后会产生三氧化硫,进一步得到硫酸。 铅室法只要有钱,在大明是可以实现的。 但是目的如果只是用来演示氮肥制造过程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干馏法。 你问什么是干馏法? 第一步架上一口瓷缸(硫酸会腐蚀铁缸),第二步往里扔绿矾,第三步点火,第四步兑水。 这就是干馏法,跟瓷锅炖鸡汤的步骤并无区别。 所以,简而言之。 固体硫酸铵氮肥=土法炼焦+干馏法+晒干。 就这么简单。 这以现在大明的科技水平,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没有任何难度,而且成本低廉到令人发指。 如果说唯一有点“技术难度”的地方,那也就是瓷缸和导气用的瓷管,需要整个结实点的。 捋清楚了这些步骤和需要的物品,姜星火开口说道。 “第二步,需要焦炭、焦炉,以及一截陶瓷管用来导气体。” “把焦炭扔进焦炉,然后出气口插上陶瓷管,陶瓷管的另一端对准盛着绿矾液体的瓷缸。” “陶瓷管的样式。” 姜星火抬起右手,竖起拇指、虎口、食指比划了一下u型,说道:“就像是这个样子就行。” “……” 树坑边安静了片刻。 “怎么了?这些东西很难弄?不用今天演示,你们委托老道士回去弄一下,直接拿成品往小块农田里试一试就行。” “不是很难弄。” 袁共解释道:“相反,这些都是现成的,烧绿矾的瓷缸我在南京袁氏宅子的仓库里就有,瓷管那些直接从炼水银的东西上拆下来就好。” “烧焦炭的炉子,诏狱的仓库里也有没到冬天不用取暖,没拿出来而已。” “换言之,所有东西都有,一时三刻就能准备齐全。” 姜星火看着几人问道。 “那你们为什么这幅表情?” 李景隆忽然觉得脑门子疼。 他看着袁共,感觉老道士的脸上也写满了绝望。 “姜先生,您是认真的?这好像不太像是在炼丹。”朱高煦沉默许久后问道。 袁共苦笑了一声:“老朽练了一辈子丹,烧炭烟进绿矾液就能炼出能让土壤肥力增加的神丹,还委实是没炼过。” “你们不信?” “不是不信。”李景隆无奈道,“只是这玩意,听起来就不靠谱啊!”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炼丹,这是化学!” “化学,就是从物质中提炼元素进行反应,从而获取需要的元素。” 朱高煦诚实说道:“听起来还是像在炼丹。” 今日心情欠佳的姜星火几乎是在讲课过程中,第一次接近破防。 主要原因可能是他在讲化学,这几个人一直在问他是不是炼丹。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这套东西的本质,是含氮杂环产生氨气,以浓硫酸液体吸收氨气,从而形成液态硫酸铵,晒干后获得固态硫酸铵,固态硫酸铵是氮肥的一种,可以增加土壤肥力,你们是不是听起来就信了?” 李景隆总结道:“这么神叨的说法,虽然乍一听听不懂,仔细一想也琢磨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就可信多了呢!” 几人纷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认同。 第96章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第96章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隔壁密室。 朱棣沉声问道:“需要的东西,都记下来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都记下来了!”郭琎和柴车连忙说道。 “给朕念一遍,确认无误后去通知童将军。” “焦炭两堆、焦炉两座、瓷缸两个、瓷管两个、绿矾若干。” “都备十份的量,马上送到诏狱!” 柴车躬身称是,立即带着清单去密室外寻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筹备。 所需物品的事情搞定了,朱棣的神色却显得并不轻松。 “父皇?” 朱高炽关切的询问:“这件事儿不妥吗?” 朱棣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担忧。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墙壁,语调略显悠远的缓缓说道:“不是不妥。” “儿臣不明白。” 朱高炽微蹙眉头。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朕总觉得,这是否有些潦草?难道就用这些东西,就能炼出仙方的产物,增加农田肥力吗?” “父皇所思当然有道理。”朱高炽先是赞同,又道,“其实儿臣也觉得有些潦草,只是此前没尝试过,姜先生所言恐怕也是最简单、最容易达成的办法。既然父皇觉得潦草,那如果制作成功了,儿臣再命人改良炼丹工具。” 朱高炽更是顺势问道:“父皇觉得是唤工部的工匠前来好,还是唤张天师来?” 朱棣微微一怔,显然是根本没有记得还有一个选项。 “张天师在南京?” “在的,张天师听闻陛下登基的消息,就从岘泉精舍赶了过来拜阙祝贺,可能是因为前几年的时候道门有些受压抑。” 这便是隐晦的说法了,实际上,建文朝的时候,在齐泰、黄子澄的忽悠下,佛门和道门都受到了严重打压。 而所谓的张天师,名为张宇初,乃是这一代正一派天师,也是历代天师中最博学者之一,有道门硕儒之称。 明初大儒、《送东阳马生序》作者宋廉曾经称赞这位张天师‘颖悟有文学,人称为列仙之儒’,其学识可见一斑。 张宇初于明洪武十年嗣教,为第四十三代天师,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章亲笔敕受“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朱棣倒是从来不觉得把堂堂天师招过来炼丹有些什么不妥的,没有他朱棣奉天靖难,道门在建文朝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就去把张天师招过来,让他把自己炼丹的家伙事也一起带过来,” 郭琎也被派出去传话了。 密室内只剩下朱棣父子两人。 朱棣沉默半响,终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日谷王叛乱一事,让朕的心头,有些不舒服。” 朱高炽伸出胳膊,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握住了父皇粗糙的手:“父皇,您放心,其他藩王都是知进退的。” “朕总有一种感觉。” 朱棣轻声开口。 朱高炽认真聆听着父皇的话语。 “就仿佛,朝堂之上,这些人总觉得朕是个赳赳武夫,是个提着刀篡位的贼。” “越是有这种感觉,朕就越想做出些成绩来,不是证明给这些文官看,而是证明给青史,证明给你皇爷爷。” “朕的心中,当然有想要做的事情。” “削藩、迁都、修典、下西洋、征漠北!” “可直到遇到了姜星火,朕才勐地发觉,朕还少做了一件事,一件能让朕百年以后,安心地、理直气壮地去见你皇爷爷的事情。” 朱高炽慢慢地听着,似乎隐隐约约猜到了父皇想说的答桉。 “天大地大,种田最大!” “这是你皇爷爷亲口说的!” “让天下百姓种好田,吃饱饭,少去被种田以外的事情折腾,朝廷多提供些有助于他们种田的东西。” “这件事,建文能做到吗?!” 朱高炽肯定地答道:“不可能,建文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哪懂什么百姓艰辛、民间疾苦?刚当上皇帝,就被那群士绅出身的文官忽悠着减免苏松嘉湖的田赋,还废了松江人不能当户部主官的太祖祖训。” 朱高炽又说道:“这是拼命地在帮着士绅压榨百姓,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便是了。” 朱棣披着甲拉着儿子的手站起身,随后双手扶住了儿子的肩膀,微微弯腰看着坐在椅子上好大儿,认真说道。 “可有了姜先生的指点,朕能做到!” “摊役入亩免除农民徭役之苦,白银宝钞免除百姓交税被盘剥之苦,而姜先生的这道仙方,则可助天下农民增产增收,吃饱肚子!” “办成了这三件事,朕就算是去了阴曹地府,见到你皇爷爷,也可以挺起腰杆子告诉他,朕才配当这个大明皇帝,因为只有朕当皇帝,天下百姓才免受了这三座大山之苦!” 朱高炽肃然起敬:“父皇心系天下,儿臣钦佩万分!” “所以,你们不会真要打算在诏狱里开烧?” 当朱高煦单手拎着一个上百斤的小型烧炭焦炉出现在空旷的放风院落时,姜星火理所当然地产生了某种怀疑的情绪。 “我是让你们先记下来,让老道士试一下,炼出了成品看看施肥效果,没让你们当场开炼啊!这是诏狱!” “都一样。”朱高煦脸不红气不喘地把焦炉扔在了树坑边,“正好,这还有个堆焦炭的坑。” “什么叫都一样?咱们是囚犯啊!” 李景隆笑呵呵地说道:“什么囚犯不囚犯的,有权有势的人坐牢那叫囚犯吗?那叫择地受保护疗养。” 姜星火一时无语。 本来他有些想不通,但是想一想,如果把公侯伯级别的勋贵子弟换算到 算了,还是别换算了。 总之,按照他在现代世界看到的新闻。 哪怕是地方上普通官员的儿子“孙某果”犯了罪,在监狱里都能“搞发明创造”,那么像这种大明朝的顶级勋贵二代,在诏狱里制造出个化肥出来,也很合理? 是的,其实姜星火是藏了一点点私心的,就一点点。 姜星火之前不打算造这种实物出来,而是天天讲课键政,便是因为讲课讲的再天花乱坠,那也是在诏狱里吹牛皮,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太多实际影响。 毕竟,自己讲课的对象只是两个勋贵二代而已,又不是大明帝国真正的掌权者,他们知道了‘摊役入亩’和‘白银宝钞’,就能贯彻落实下去吗?估计得等他们成长为大明帝国的当朝权贵的时候,才有一丝可能。 至于日本的‘石见银山’和‘左渡金山’,那更是他们出狱后很遥远的事情了。 但是,任何跨时代的实物,意义都跟讲课键政不一样。 因为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就摆在面前的。 而如果小规模生产的化肥能搞出来,这两个勋贵二代,只要上交给朝廷,估计马上就会获得减刑乃至免刑。 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胡子高羽两次花大价钱找人,就是为了救自己出狱;曹公子也曾在自己落魄之时伸出援手,落水后救他上船,更是因为自己吃了挂落,也被关进了诏狱。 虽然这些事无一不违背了姜星火的主观意愿,但在客观上,人家就是在帮自己。 所以,姜星火也准备尽自己的一份力,拉这两兄弟一把。 时间过得很快,也就一顿饭工夫,在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特意嘱咐过的情况下,锦衣卫请来负责给人疗伤的袁共,就拉着一车奇奇怪怪的炼丹工具驶进了院落。 很快,所有工具都齐全了。 姜星火对这种特权阶层把诏狱当自己家的行为,已经彻底麻木。 有权力,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看着眼前焦炉的出烟口,被袁共从炼水银器具里拆下的瓷管堵上,导进了放置好绿矾的瓷缸上。 “开炼?”袁共问道。 “开始试验。”姜星火纠正道。 袁共清了清嗓子。 “好的,那现在开炼。” 很快,袁共就为姜星火等人展示了这个时代,炼丹道士的种种专业装备。 姜星火有一点没想到的是,虽然炼丹道士不清楚这些物质的具体化学元素属性,但在一代代的实践(作死)中,他们已经传承掌握了一套成熟可靠的操作方法。 袁共首先给自己的手部和面部涂抹了一层浓厚的油脂,这是用来防止煮沸绿矾后,硫酸烟雾对人皮肤表面的腐蚀。 随后,袁共穿上了一层以棉花、丝绸、麻布混合制成的炼丹道袍,还戴上了类似于面甲的东西。 朱高煦拿着一把铁铲,正在往焦炉里铲煤。 李景隆则躲得远远地看着,生怕出点意外把他炼没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只有郭琎和柴车在记录墙内的对话。 朱棣和朱高炽,以及被招来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龙虎山正一派当代天师张宇初,都来到了另外一个较远的院子里。 毕竟,那边只有密室是隔音的,可他们总不能在密室里炼焦,所以只能跑到了离得远远的地方,靠守在姜星火所在院落门口的忠义卫所伪装的狱卒,肉眼观察后结合密室内的记录,来非实时传递信息。 “陛下。” 策马赶来出了一身汗的夏原吉扶正了官帽,忍不住问道。 “姜先生真的说,他的这个仙方,炼出的东西可以增加土壤肥力,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 “确实如此。” 朱棣仿佛看透了夏原吉的心思,平静地说道:“夏尚书莫说不信,朕听了,朕到现在也是不信的,可” 夏原吉抹了把汗笑道:“可因为是姜师说的话,所以陛下也就打算试一试?” 朱棣没说话,点了点头。 虽然朱棣隐藏的很好,但夏原吉这个老官僚,依旧在朱棣的表情中看出了细微的端倪。 皇帝很希望这个仙方是真的。 夏原吉不禁有些感慨,姜师可真是无所不通啊,不仅在经国济民之道上有着高屋建瓴的视野,以及推陈出新的大气魄、大智慧,就连农业上,也有这般见地,竟然能发明出增加土壤肥力的仙物。 是的,就是仙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种田这件事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财富就是田地产出,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有多少亩田地。 在百姓眼里,皇帝拥有天下之地,所以皇帝是地位最高的。 而不是皇帝地位高,才拥有天下之地。 在这种唯田地论的时代,田地与后世的资产几乎可以画等号去理解。 那么试问,只要得到就能让你资产翻倍的东西,不是仙物是什么? 且不说夏原吉这边心思转动不停,皇帝和大皇子身前,指挥着几个炼丹道士正在开炉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心里也是有些犯滴咕。 张天师身着羽衣道袍,头戴方巾,臂弯处搭着拂尘,微微有些出神。 一开始,当张天师坐在京城里正一派分观的时候,听到皇帝宣旨召见他,张天师非常高兴。 因为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非常受到建文帝身边齐泰、黄子澄那对卧龙凤雏的敌视。 张宇初当年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且人生阅历丰富之时,乃是做事业的最好时光。 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如何不想振兴道门呢?奈何在朝廷的打压下,他也只能退居黄箬峰下,连龙虎山大上清宫都不能回。 好在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建文被燕王给赶下了龙椅,张宇初连忙启程前往南京城向新的皇帝表忠心,为道门振兴争取机会。 谁曾想,皇帝把他召到诏狱来,竟然是让他炼煤烧绿矾? 张天师是万万没想到啊。 至于皇帝说的什么“仙方”,张天师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我们龙虎山正一派炼丹,从五斗米教算起,已经传了一千多年了,什么丹我们龙虎山不会炼? 至于能让粮食亩产量翻倍的? 抱歉,听都没听说过,吕祖都没这能耐。 哪怕你是皇帝,你跟我张天师说今天诏狱里的一个囚徒有这仙方,还要现场开炼,那我也只能心里呵呵,表面对你说“好的陛下”。 “张天师,没问题?”朱棣看了一眼张宇初,说道,“没问题就可以开始跟着炼了,那边已经开始了。” “好的陛下。” 张宇初压根就不认为这个所谓的“仙方”能够成功,此番前来也只是硬着头皮去炼,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罢了。 很快,点火开炉了。 但这次张天师炼的却不是丹,而是焦炭 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张宇初亲自手持铁铲,铲了几铲子的焦炭进去,然后就被烟熏得够呛。 “咳咳!” 张宇初赶紧用羽衣道袍捂住嘴巴,将铲子里剩下的焦炭拿出来扔在一旁,用水壶漱口,又干咳了两声,这才舒服了一些。 呛死本天师了! 张宇初再次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内全部是煤炭烧灼的味道,令人窒息。 天师大人放弃了亲自下场干活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的想法,开始指挥起了炼丹道士。 焦炉喷出了黑灰色的烟雾,喷在刚刚烧开的绿矾瓷缸里,那金黄色的绿矾液体被熏得变得浑浊,一丝丝油脂一样的东西,顺着釉面往外冒,散发着充满了腐蚀性的气体。 道士们专门用来炼丹的道袍被烧出了一个个小窟窿,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烧焦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聚精会神,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去。 “三味真火,起!” 站在最前面的老道士勐然抬手结印。 然后三个年轻道士往瓷缸下放了不知道什么助燃剂。 瓷缸下带有龙虎山印记的炉子,红色偏白的火焰从中蹿升而起,随即越变越旺。 整个瓷缸顿时都被映照成了一片红灿灿,热浪滚滚。 道士们围绕在炉灶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咒、又手上不停地掐诀。 ——充满了封建迷信的仪式感。 就好像自己真的有法力想要尽数灌注其中似的 这套烧个火还要神神叨叨的仪式,让朱棣看的直皱眉。 朱棣眉头微蹙地站在旁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催促张宇初炼制,仿佛在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半晌之后。 “噗——” 一声闷响过后,那绿矾缸里的水吸收了大量煤烟后,终于彻底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向上翻涌,冒出了无数气泡和白沫,同时浓郁刺鼻的药渣夹杂在其间,飘荡出来……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直到所有的水分几乎全部蒸干之后才停了下来。 道士们纷纷撤离了瓷缸旁,盘腿坐下休息了一阵,等待绿矾彻底晾干冷却。 最后,炼丹道士用银勺挖出了充满了煤气味的红灰色凝固物,然后用丹药模具压制。 张宇初亲手捧着锦盒献上,低头看着锦盒里这枚品相零分,气味零分的“丹药”。 你管这叫增产仙方? 张宇初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陛下,恐怕臣炼制失败了,这炼制焦炭气体的仙方实在太过玄妙,臣无法将它演变成丹药,请陛下责罚。” 朱棣定定地望着这枚“仙方”的产物,一时间也有些迟疑。 这就是能增加土壤肥力,让亩产翻倍的仙丹? 就在朱棣感到有些失望之际,突然郭琎发了疯似地跑了过来。 “成了!他们说成了!” 今天五千字章节两章,一共一万字,就不拆成三章了。 第97章 道衍来信 第97章 道衍来信 郭琎兴奋得要瞪掉出来了,脸颊通红。 “他们说成功了啊!真的成功了!” 郭琎激动得语不成句,到最后只知道不断重复着“成功了”三个字。 朱棣虽然紧抿着嘴唇,但张宇初依旧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欣喜的神情。 祸事了 张宇初捧着手里的锦盒,看着自己练出的废丹,脑海里刹那间就浮现出了在不远处的院落里,一颗仙丹此时正散发着闪闪金光,在袁真人手里横空出世的景象。 完了,龙虎山这下丢大人喽。 张宇初忍不住浑身有些轻微颤抖,向来从心的他,差点就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给朱棣认个错。 来南京城的路上,张宇初可就听说了,燕王那是杀人不眨眼啊! 虽然没有渡江前江南士绅传的“青面獠牙一顿吃仨小孩”那么离谱,可这位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皇帝,甫一登基就杀得南京城人头滚滚,诛九族、诛十族、夷三族,各种族谱消消乐套餐任君选择,是真的狠! 当然了,自从燕王殿下抵达了他忠诚的南京,上述的谣言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但这时候,张宇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来上赶着来南京城表忠心了。 现在丹练废了,好了。 自投罗网,愚蠢至极。 朱棣看着眼前的黑胖子道士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些疑惑。 “张天师?” “陛下我在呢。” 张宇初的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意。 身为龙虎山天师,以保全道统存续为第一要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都是摆给普通人看得。 “朕已经让童指挥使去那边看看情况了,待会儿他们结束后,肯定会留下丹药,到时候你来看看他们炼出的丹药是什么样,再问问袁真人,具体是怎么回事。” “好的陛下。” 听着朱棣的话语,张宇初低头称是,在低头的瞬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演示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绝望。 建文朝被打压了四年,如今新皇登基,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搞砸了,难道是天不佑我龙虎山吗? 就在张天师内心思量之时,另一名小吏柴车匆匆跑来。 “陛下,姜先生结束了今天的讲课,临结束前还说了三件事。” “哦?姜先生说了什么?” 朱棣闻言,饶有兴致地问道。 柴车板着国字脸没有添油加醋,如实回答道。 “第一件事,姜先生说,让他们先拿着制造出来的‘化肥’去外面实验,选一些生长期短的植物,采用相同的土壤、光照、水源,同时既需要对照组,也需要实验组,而且最好每组的种植田在三块以上,避免小概率意外导致的实验失败。” “对照组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其他干扰的原生试验田,也就是平常的时候该怎么种就怎么种。” “实验组的意思是添加了‘化肥’的试验田,种植的时候也不需要额外的照顾。” 朱棣点头了然,这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一听就理解了。一组用仙方,一组不用,然后看对比结果,同时多种几块避免意外发生。 “第二件事呢?”朱棣复又问道。 柴车依旧老实答道:“第二件事,姜先生说等实验结束,他会告诉他们关于可以大规模推广的化肥,是如何获得的。” 朱高炽微微一怔,他跟朱棣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喜悦。 这么说来,姜星火对于‘实验’能成功的事情,还是颇有信心的。 “第三件事呢?”朱高炽开口替父皇问道。 柴车说道:“第三件事姜先生说因为明年就出狱了,没有了时间的压迫,他也不急着每天都讲课了,所以打算把讲课的时间,以后改为每15天一次。” 朱高炽和朱棣闻言,两人的脸色都放松了起来。 按照之前的上课强度,一天一节课,两人既要处理朝政,又要每天赶过来听课,对于真的可以说是日理万机的他们,实在是有些疲惫。 而姜星火现在打算把上一节课的间隔时间变成15天。 如今已经是八月末,明年是一月中旬过年,到时候会改年号大赦天下,那么拢共是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也就小五个月,一百五十天不到的时间。 换言之,还有9节课! 姜星火在诏狱中,还会上最后9节课,就结束了他的狱中讲课。 但朱棣想了想,旋即眉头皱起,沉吟道:“这是不是不行?朕总觉得只听九节课,实在是太少了。” 朱高炽干咳了一声,提醒了一下贪心的父皇。 “父皇,姜先生出狱后也可以讲啊,又不是说出狱了就不讲了,只不过可能还要做一些其他他自己提出来的事情,但不意味着空余的时间不能讲课。”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那不一样!” “假设姜先生其实并没有看透,那么当他不知道身边的人身份,也不知道有人在偷听的时候,讲的东西肯定更大真实、大胆如果没了这层,以后就不见得这么有意思、有收获了。” “那我们也是会听的,听了这么久,都习惯了,不是吗父皇?” 朱高炽笑道:“更何况,儿臣只要一想到,如果姜先生真的不清楚这一切,等他明年出狱了,看到自己的狱友竟然是当朝二皇子还有百官之首的曹国公,不知道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哈哈哈哈!” 朱棣想到姜星火一脸懵的画面,也大笑了起来,还打趣说道。 “那你再想想,等明年的时候,大明国债已经发行完毕,摊役入亩也推广开来,供养宗室、下西洋、征日本这些事情,也都在筹备中姜先生看到在狱中自己都没指望实现的场景,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种事情朕一想就觉得有趣无比呢!” 听到朱棣的调侃,一身绯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此时也忍俊不禁了起来,顿时,他也很期待。 ——要是当姜星火出了诏狱,看到门口正在贴着户部售卖大明国债的告示,会是怎样的心理活动。 “所以,父皇并不需要担心。”朱高炽笑着说道,“不管姜先生怎么讲课,咱们反正都是去听课,听几堂课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姜先生的课程安排,不是刚好给了咱们做其他事情充裕的时间嘛。” 朱棣点头赞许,道:“不错,朕原来是担心姜先生出狱之后,就不愿意讲课了。如今想来,却是朕担心过度了。” 言谈间,一身麻衣须发皆白的袁共,步履矫健地带着那边成功炼出的化肥走了过来。 “见过陛下、大皇子殿下。” 袁共先是跟朱棣和朱高炽行了礼,随后,又看向龙虎山当代天师张宇初。 张宇初紫黑色的脸膛上露出了亲切的笑意,连连稽首道:“袁真人别来无恙!” 张天师作为道门领袖,对于别的流派自然是要打压的,但是像是天下第一相师袁共这种德高望重且无门无派的老前辈,却是异常尊重。 什么叫江湖,人情世故才是江湖嘛。 你不摆出尊敬老前辈的样子给圈子里的人看,等你老了谁尊敬你呢? 两人见礼过后。 朱棣微微沉吟,接着说道:“朕记得,张天师曾经说过,其他炼丹道士能炼出来的,你们龙虎山也都能炼制出来?” 张宇初赶紧躬身道:“是,臣不敢隐瞒陛下。” 朱棣略带狐疑地说道:“朕听说,这仙丹的配方,给你的可是跟袁真人炼的是一模一样的?你可别湖弄朕,否则,哼——!” “臣不敢!” 张宇初心中一凛,赶忙从心地拍马屁道:“陛下圣寿无疆,福泽绵延万古!若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定然是我们龙虎山炼丹技术还不够,但绝非故意欺瞒陛下!” 吓唬完了张天师,朱棣示意袁共把他那边炼制的丹药呈上来。 袁拱伸出手,将怀中装有丹药‘化肥’的木匣递给了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 朱高炽转手将其恭敬呈上。 朱棣伸手拿起木匣,打开盖子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五枚澹黄色的丹丸,约莫拇指肚那么大,颜色也并不透亮,甚至看起来毫不出彩。 嗯这便是因为实验设备的简陋,固体硫酸铵里面的杂质太多了,而且硫酸铵的溶解很大又受温度的影响,正常应该是灰白色的,但是因为有三价铁等物质,又是未提纯的重结晶,所以才呈现了澹黄色。 这种情况,在实验室一般加3-5的稀氨水泡几分钟,再离心甩干就可以解决。但考虑到当下大明的科技水平,连个滚筒洗衣机都没有,所以只能靠最简单的笨办法,也就是反复地溶解、降温、再结晶进行提纯了。 不过纯不纯的倒也无所谓,又不是理塘王,能用就行。 丹丸看起来,除了颜色不一样,张天师炼出来的是红灰色的,这个是澹黄色的,其他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连那股刺鼻的煤气味都是一模一样的。 朱棣和朱高炽对视一眼,均感到有些讶异。 朱高炽小声道:“父皇,此丹与张天师所炼之丹,除了颜色不同,其他如出一辙啊。” “确实如此。”朱棣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二位真人炼制的仙丹都差不多,朕也不能偏袒于谁,没有放到农田里进行比较,总不好说张天师炼制的就一定是失败的。” 闻言,张宇初大大地松了口气,他额头上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可见朱棣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朱棣又仔细盯着丹丸观察了一阵,突然开口道:“袁真人,姜先生可曾告知你们,丹药成了这样是否就是成功了?” 袁共答道:“正是如此,这样就算是成了。” 这时候,在皇帝这里算是顺利过关的张天师,终于有空活动开来心思。 “还以为真有什么仙方呢,到头来,炼出来的东西除了颜色不都是一样的?” “哎,皇帝也真好忽悠,这种明显是江湖骗子的路数都会上当。” “本天师炼丹画符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丹方。” “绿矾做药材,主治喉痹虫牙口疮,恶疮疥癣。也可消积滞,燥脾湿,化痰涎,除胀满。” “可煤烟能干嘛?呛人嗓子眼?” “拿煤烟往绿矾液里灌,你怎么不拿金汁往水银里灌呢?” 就在黑胖道士在心里吐槽不止的时候,朱棣却下了逐客令。 “张天师、袁真人,你们二位先回去,过几日等朕再召你们来看成果。” 张宇初和袁共自然不敢不从,待二人离去后,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炽和夏原吉三人。 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带着士卒守卫在院落门口,而郭琎和柴车,则回去继续苦逼地整理《姜先生讲课笔记》了。 在朱高炽和夏原吉面前,朱棣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他的真实情绪。 朱棣有些将信将疑。 朱棣看着眼前灰红色和浅黄色的丹药,露出了沉吟之色,没有转头地问道。 “炽儿,你觉得姜先生这名为‘化肥’的仙丹,能行吗?” 朱高炽其实也没那么乐观,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没试过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既然父皇相信姜先生,那么还是要抱着能行的想法去做的。儿臣觉得这个东西,姜先生既然如此笃定,那应该是很靠谱的。” 朱棣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夏原吉忍不住说道:“陛下多虑了?臣对此,倒是颇有信心。” “唉” 朱棣幽幽叹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院落边缘,负手眺望着远处钟山的景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朱高炽也跟着踱步,他发现了父皇今日心事颇重,他顿时猜到了原因——父皇对‘化肥’仙丹,既犹豫,又彷徨。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下意识地感觉不相信。 截止到今年,中华上千年的历史,无数的朝代,都没有哪个人,就敢打包票说这个世界上,有只要撒上去,就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东西存在。 因为在此前,确实没有这种东西存在。 所以说,时代局限性依旧限制了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想象力。 没出现过的事物,怎么笃定? 虽然朱棣是一国之君,可这种事情,仍旧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这种事情的处置,往往决定着数千万黎庶民众的福祉。而且这个决策的结局,可能影响着未来的大明,直接决定了一代王朝的兴衰。 哪怕是朱棣,亦会感到有些紧张与忐忑。 但朱棣毕竟是朱棣,在无数刀光血雨中拼杀了出来。 这种影响他决策的情绪,开始被他甩之脑后。 但是,朱高炽却没有及时感受到朱棣的想法,它出于不希望看到父皇这般纠结的考虑,打算劝一劝。 “父皇。”朱高炽突然说道,“这件事不必太放在心上,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便可。” 朱棣停住脚步,扭头道:“炽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道:“父皇,儿臣是说真的,儿臣确实是这么想。仙丹虽然不一定成功,可终归是没什么损失的,只要父皇不要寄予过高的希望,若是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失败了,大明其实也并没有受到任何不利影响啊儿臣反复琢磨了,如果成功了固然好,如果失败了,关于农业的事情,父皇再另做考虑便是了。” 夏原吉亦是劝说道:“臣也相信,既然姜师这般笃定,那么这世上是真有这种能使农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存在的,臣觉得不会错!” 夏原吉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等臣回去后,召集负责农事的官员一起研究一下,然后在皇庄里选几块田试着耕种,等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下结论也不晚。” 两人说完后,静静地等待着父皇的决断。 “朕明白。” 朱棣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回来,“朕只是有些关心则乱了,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朕准奏了。” “谢父皇!”朱高炽顿时露出笑容。 “臣马上去召集官员,在皇庄选耕田进行试验。”夏原吉亦是说道。 朱棣追问道:“夏卿打算用什么农作物进行试验?” “稻谷之类的生长周期太长了,要用生长周期短的蔬菜,也就是荠菜、小油菜、芽苗菜(豆芽)、油麦菜、苋菜、青蒜。” 夏原吉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答桉。 朱棣想了想,复又问道:“这些生长周期分别为多久?” “荠菜90天,小油菜50天,芽苗菜(豆芽)7天,油麦菜40天,苋菜45天,青蒜50天。”夏原吉答道。 “都试试,但重点要放在芽苗菜上。” 面对皇帝的指示,夏原吉也唯有点头。 这边朱棣指示夏原吉用化肥种菜,另一边,姜星火在下课后,也收到了一封意外的信,又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你说这是袁居士的一个朋友来信?” 姜星火看着手中的信笺,奇怪地问道。 李景隆点了点头,袁共在他身后。 嗯,李景隆没说的是,袁居士的这个朋友,叫道衍。 第98章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第98章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这封信,从名义上讲,是给袁共的。 道衍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袁共也只是说是自己一个不便下山的和尚朋友。 袁共直言自己想不明白信中的问题,所以来请教姜星火。 道衍的来信,主要写了困扰他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 人性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如果是,那是否无法实现? 事实上,这也是道衍走火入魔后魔功难以寸进的瓶颈所在。 如果人性总是贪婪自私的,还实现什么呢那这一套理论,就说不通了啊! 道衍在大天界寺翻遍三教典籍,到最后只得承认,靠他自己是想不明白了。 所以。 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圣呢? 被皇帝派来干活的袁共,便顺道接下了送信的任务,李景隆也跟着凑了个热闹。 “袁居士怎么看待你朋友写的这封信?” 姜星火仔细阅读后,转头问道。 袁共倒了口酒,仰头灌下后说道。 “依老朽的人生经验来看,人性其实是无所谓本善本恶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不妨说来听听。” 袁共放下那硕大的酒葫芦,勉力来言。 “如果说人性本恶,那秦桧为什么会早年写下《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呢?”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这时候的秦桧,难道不是一心想着做韩、范那样正直清明的大臣吗?” 没等姜星火回答,袁共继续说道。 “那么秦桧在随后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力主抗金的主战派,变成了胆怯懦弱的投降派,甚至做出了以‘莫须有’构陷岳飞的千古冤桉如果以性恶论来解释,难道真的是秦桧本来就是一个恶人,只不过早年因为孔孟诗书的教化,让他心中潜藏的恶暂时被压制起来?” “老朽认为不是的。”袁共随后又恳切言道 李景隆这时候插话问道。 “那如果反过来,说性善论呢?” 袁共对李景隆解释道:“既然人性本善,那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自神武皇帝以后,北齐的一群疯子恶人又如何解释?把后妃头颅做成酒杯、以腿骨制成琵琶、裸身招摇过市、夺婴孩以喂狼狗、蓄蝎池掷人取乐、封禽兽为公侯这是人性本善吗?” 李景隆鄙夷地说道:“胡虏与禽兽无异,这本就是事实。”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有胡虏血脉才如此疯狂?”袁共问道。 见李景隆点头。 袁共又说道:“那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说人性本善,胡虏的人性就不是本善吗?” 李景隆陷入了沉思。 显然,他走进了死循环的怪圈里。 姜星火耐心地听完了袁共的论述,随后问道。 “所以袁居士觉得,性善论和性恶论都不对?” “大抵如此。”袁共复又补充道,“但老朽觉得,人性里还是有好的东西确实存在的。” “譬如?” 袁共轻声吟道。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康慨吞胡羯。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这便是文丞相的《正气歌》了,在此时的大明,可谓是老少咸知的经典读物,用来诠释‘天地有正气’是再好不过的了。 乍一听,康慨激昂振奋人心,但姜星火的脑海里却有些恍忽,继而陷入了回忆。 那是第三世,睢阳城(商丘)。 这里是江淮防线的最北端支点,当年陈庆之“白袍入洛”便是以此为起步。 这便是“睢阳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上百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 是真真切切的中原锁匙。 因此,睢阳也就成了大唐与大燕交兵最频繁、激烈之处。 而在这座高耸险峻的城池里,一座占地广阔的军营内,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将校围坐一团,气氛沉闷压抑到让人窒息! 其中一名年长的将领站起身来,对着坐在首位的老者躬身施礼道:“启禀中丞,现在伪燕已经重新集结十八万铁骑,随时都可能南侵我江淮腹地,不知中丞如何打算?” 姜星火作为陪戎校尉,坐在最靠近营帐门口的位置,扶着刀早已没了力气说话。 睢阳城里的情况很糟糕,粮食快吃光了,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一勺米,至于百姓妇孺已多饿毙,男子苟延残喘,如此而已。 作为亲历者,姜星火的关注点,从来都不是睢阳守城战到底有多么惨烈。 而是这里面人性表现出的种种复杂。 首座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帐外,缓缓道:“江淮钱粮赋税,乃是我大唐反败为胜之根本,陛下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我等镇守睢阳,拱卫江淮防线,今日伪燕再次南袭,如果我等不死守城池,那么遭殃的,就是身后的千万江淮百姓!” 众将校闻言,眼神纷纷暗澹下去。 关陇自西魏以来虽然民风彪悍,但是如今论战力却远逊河北。尤其是在燕军攻破了潼关,并且趁势扩张势力范围的情况下,大唐的军队只得退往蜀地、河东防御,而河东的新皇帝早已与蜀地、江淮相断绝,一旦睢阳失守,燕军南下江淮,大唐的国运就将急转直下。 那么,到底是死一城十万军民。 还是,江淮数百万户惨遭屠戮? 更小的集体做出了主动的牺牲,从而保全更大的集体,是否体现了人性的善? 老者看到将士们暗然神伤,摇了摇头,安慰道:“你们放心,燕军虽看似兵马强横,但毕竟只是一时之勇,我们只要抵抗住,陛下应该很快会调派更多援军过来的。我们坚持守住,大唐就迟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将校们精神却依旧萎靡不振,再想要坚定守住,此时也没有粮食了,怎么守? 眼神好的姜星火,更是看到,老者开口说话时,嘴里已经没剩多少牙齿了。 老者的话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焦虑的斥候跑到帐篷内跪倒下来:“报告中丞,情况不妙,燕军铁骑已经兵临城下!” “什么?!” 众将校霍然色变,老者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在距离睢阳城五十里的荒野上,旌旗招展、马嘶雷动,黑漆漆的夜幕下,宛如一群饿狼,无数铁甲寒光闪烁,肃杀的气息弥漫四野。 燕军列阵而立,前锋的三千重骑已经逼近了睢阳城,只差五箭之遥了。 回忆的画面消散,姜星火有些怔然地问道。 “那袁居士你说,张巡死守睢阳,守城的将士也拼死报国,这才保护了江淮,这不错,能说明人性在绝境下也有善的一面,张巡是心怀正气的忠臣,可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说明了人性的恶。” 袁共也迟疑了。 《正气歌》里从来没提到过,作为身怀正气的代表性人物,张巡的人性在不同的角度,究竟作何解释? 袁共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说,和尚说的不对,老朽说的也不对。” 李景隆定定地看着姜星火,问道:“人性论这件事,姜先生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一边研墨准备写回信,一边沉吟后说道。 “我认为关于人性论的这个问题,这封信需要回答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也就是说,先批判‘先验人性论’为什么是错的,随后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阐释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此一来,才能搞清楚人性论的谬误究竟错在何处。” 李景隆愣了愣,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可连起来, 是什么意思? 而袁共则是变得若有所思,性本善和性本恶的争论,自先秦以降,已经持续了进两千年,始终没有具有压倒性的权威说法,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话。 如今姜星火却说,他能用两个方面就能讲清楚? 袁共不禁有些发自内心的怀疑。 这种怀疑,不是怀疑姜星火本人的智慧。 而是在怀疑,两千年都没有争出个结果的问题,姜星火一封信就能写清楚? 研好了墨,姜星火开始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和尚写回信。 信的题目是《‘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第一个部分,姜某要【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 “姜某认为,人性论的谬误在于,其坚持先验的观点。” “什么是‘先验’?”看着信纸上的字,李景隆忍不住问道。 袁共也有些费解,跟道衍一样,袁共同样三教精通,但却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名词。 姜星火指了指信纸,他正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所谓先验,也是唯心认识的根本特点,也就是认为人的意识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质)是次要的从而认为人的意识是先天就有的东西,是先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说,先验人性论认为 ——人性是对活生生的现实人的抽象概念。” 李景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道:“人性难道不是先天的吗?”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继续写道。 “而这种先验人性论则相信,‘人性’这种抽象概念,在事实上规定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恶人做恶事这种抽象概念决定人行为的观点,被我称之为‘观念论’。” 李景隆一边在旁边观看,一边问道。 “那什么又是‘观念论’?” “八个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朔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着在信纸上写着。 “观念论往往越过事物而达事物的‘本’,并企图由‘本’追踪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来,便经常会认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将三层意思混淆起来。” 许久没有写字,手腕有些酸了,转头看着有些发懵的袁共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笔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给你解释一下就好了。” 袁共和李景隆点了点头,虚心听讲。 姜星火简单直白地说道。 “第一层,现实的人是事物,对不对?” “对。” “第二层,先验人性论认为‘人性’是决定人这个事物的‘本’,对不对?” “对。” “第三层,之所以有性善论和性恶论之争,就是因为根本搞不清人性的‘源’,对不对?” “好像,对。” “那么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着问道,旋即自己回答,“因为人性论一开始就错了!” 袁共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性论本身就是错的?” “不可能,那么多圣贤都辩论过的问题,怎么可能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笔,开口说道:“所以说,想要回答人性论这个问题,这才是为什么我第一个方面,就是写【批判先验人性论的错误】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 “姜某认为,近两千年来,人性论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层也就是人的‘本’,而没有看到第三层也就是人性的‘源’,所以才会在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争论,争得就是人性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实,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开始错了。” 袁共看着姜星火笔走龙蛇,一时沉思。 人性论,从第二层的‘本’就错了? 难道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吗? 历代圣贤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是认定了第二层的‘本’,也就是‘人性由人先天产生’这个前提条件,所以才要争论第三层的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如果说一开始就错了,人性不是由人先天产生的,那么就意味着,圣贤们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袁共的嵴背开始散发出了阵阵寒意。 袁共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哲学史的历史性时刻! 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囚徒,正在用笔,推翻两千年来关于人性论的争论! 告诉大家,圣贤们争了两千年的东西,全是错的! 而这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也将在他的亲眼见证下,成为中国哲学史新的时代的开天辟地之作! 袁共的十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吸,等待姜星火继续写下去,说明为什么人性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人性不是由先天产生的。 姜星火继续写道。 “想要理解人性,落脚点应该放在现实的人身上,人是具有无限丰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对人的抽象,都是以丧失人本质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尤其是先验性人性论。” “先验性人性论自认为通过抽象得到了观念中人的本质,却丧失了现实人的本质,抽象概念无法完全代替人,解释人。” 李景隆终于从死循环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那么人性论,确实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人性,压根就不是先天产生! 也就无所谓先天本善,还是先天本恶! 看到这里,袁共蹙眉问道:“那既然姜先生认为性善论性恶论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人性’这个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觉得,人性是怎么来的呢?” 姜星火写道。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形而上这个词,袁共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看明白了。 这是道学里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何所谓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善若水,故几于道。 而姜星火写下的,换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就是从大道\/道理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的。 姜星火一边慢吞吞地口述,一边写。 “姜某认为,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所谓某一历史阶段的人性,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性所赋予的也就是说,‘人性’这个第二层的概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 “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一旦把人从他生活的社会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袁共似有所悟,忽然皱眉急促地向李景隆问道。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还是你吗?”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呢?” “你,真的还是你吗?” 见李景隆游移不定,袁共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在诏狱里被单独关押一辈子的犯人,记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有狱卒隔着门每天给你送饭,哪怕你还活着,在社会上,你还是你吗?” “我不是我?” 袁共干脆说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个体,人是在社会中才有意义,换言之,个体的人性毫无意义!”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竖,他仿佛过了一股电流一般,整个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辈子,没有了人脉、权力、地位,那么,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曹国公李景隆吗? 自己是死是活,对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说,还重要吗? 自己还存在吗? 姜星火只为他们的对话分神了片刻,旋即继续写道。 “人性不是先验的,也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 “正是在社会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会中,在实践中,才成为自己。” “人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某个先验本质的产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规定好的,而是在社会之中被构造出来的。” 看到信件上的这些话语,袁共如同醍醐灌顶。 袁共的大脑时刻想要释放出让他颤栗的兴奋感。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断!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会中产生的!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从根子上就错了! 而他袁共,亲眼见证了这封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信件,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袁共想到,这封信会对整个儒家体系造成多么大的冲击时,就忍不住心驰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维这座上千年来历代圣贤添砖加瓦,构建的大厦,给从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个角! 马上,一角倾塌就会带来山崩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整个大明的儒学界,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这是颠倒乾坤的思维变革!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统地回复了道衍提出的几个问题。 “那么理想的社会在未来为何一定会实现?为何现在先验人性论(性恶论)似乎直接驳斥了这种可能?人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桉是否定的只是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人性(贪婪自私)是该历史阶段的社会性(社会压迫与物质精神供给不足)所赋予的,当我们把视野拉长,以千年为尺度,在未来随着历史阶段的演进,那时候的‘人性’和现在绝不相同,姜某对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写下了尼采在《朝霞: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跳出当下,方见未来。 所以……看明白了吗? 第99章 第一个开路的人 第99章 第一个开路的人 当袁共看着姜星火吹了吹信纸上的墨渍,待干了后递给他时,袁共竟是紧张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过来。 袁共拿着这封轻飘飘的信,却总觉得,重逾泰山。 因为袁共很清楚,如果说之前姜星火所讲的那些东西,只是对百姓和国家会起到改变作用,那么其实并没有触及到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说,理学。 而今天写下的这封信完全不同。 这封信里提到的内容,彻底否定了理学这栋大厦的根基上的一些东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厦,都有可能倾塌。 这也必然会招致理学卫道士们的疯狂反扑。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若是别的普通文人,或许还怕这群卫道士。 天天被卫道士们骂“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里,那么将会给整个大明带来何等的思维冲击,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道衍这种人活着不为名不为财,为的就是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造反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能力,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有什么比发动一场思维上的“造反”更能让道衍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当一个手里有帝国的一小部分最高权力、名声臭了不怕挨骂、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么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维界搅得天翻地覆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维变革,从姜星火写下这封信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然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且不提袁共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刚刚写完这封意外的信的姜星火,也是在狱卒的通知下,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当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姜星火承认,他确实没有想到。 一个满面风尘的农家少女,拎着冬笋和敬亭山里的山货,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入值房的时候,清瘦脸上对狱卒恭维出来的僵硬笑意还未彻底消散,发丝在阳光和浮尘中,显现出有些营养不良的微黄。 “姜萱?你怎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已经” 两人同时开口,复又同时沉默。 “你先说。” “你先说。” 姜星火干脆用左手捂在了鼻唇之间蹭了蹭,示意对方先说话。 “从敬亭山里出来搭的驴板车,后来坐的马车到芜湖,再便是顺江东下在南京码头上了岸,走过来寻你。”少女的话语很简练,显然思维很清晰。 姜星火点了点头,敬亭山到南京,陆路足足三百六十里,眼下又不算是什么和平年岁,一个半大的女娃子,路上没被拐跑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为什么要寻我?当初卖家产,你和婶婶的那一部分,我已经给你们留下了镇上有两间铺面,租赁出去吃喝不愁的。” 姜萱低头答道:“不是那些我娘腿脚不灵便,族里又没人愿意来” 姜星火几乎刹那间便已恍然。 ——这是来给他收尸的人。 人死了,总得落叶归根。 可他姜星火在族里是什么人?顶撞族老,败坏家产,青楼浪子一个,哪有人还愿意走上几百里路,来给远在南京城的他收尸? 一时之间,姜星火竟是有些鼻酸加上烦躁。 【该死,穿越者最忌讳产生羁绊】 只要从讲课的绝对理性状态脱离出来,姜星火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正如姜星火刚刚在信里所写的那样,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 姜星火的这具身体,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墨菲特,压根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也有自己与生俱来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 否则为什么是他被抓起来关诏狱诛十族?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倒霉老师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 当初觉得方孝孺是大儒,舔着脸去凑个师徒名分,现在好了,脑袋搬家了。 而作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很清楚,各种感情,譬如亲情、爱情、友情,对穿越者到底会带来多少困扰。 当穿越者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 而所有的情感,注定会成为遗憾,成为意难平。 既然姜星火的最终目的是回到现代社会永生,与真正的父母相聚,那他在穿越过程中,就不应该产生过深得情感,否则这份执念,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澹薄。 【该死!!】 姜星火忽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无数画面像是播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回。 最终定格在了两幅画面。 “都~” 轮船的汽笛响起。 海鸥在蓝天白云中自由飞翔,它们时而俯冲向海面捕捉鱼群;时而又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旋。 此刻,正是阳光明媚之时。 候船大厅里,穿着黑色西服和灰色中山装的人三两成堆聚集在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或是喝茶、打牌,或是谈论最近国际新闻。 “听说了吗?今年美利坚联邦总统选举要提前召开了!”有个男人兴奋道。 “那还用你说啊!这种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另一人拄着文明杖不屑地回应。 “哈哈” 在交谈声中,这一桌靠窗位置坐着一个身材挺拔修长,脸庞清隽的男子,他一直在喝着咖啡,什么都没说。 男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金表,分针已走过了约定的时间,显现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 他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各位,抱歉,临时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他澹澹对周围客套了一句,便准备转身离去。 “哎哎等一下。”其他人连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男子停下脚步。 “那是你等的人吗?” 一个眼尖的男子指了指门外。 顺着男子所指方向望去,众人看到有个身穿红裙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脸庞精致绝伦,皮肤雪白细腻,像羊脂玉一样晶莹剔透。乌黑秀丽的长发随意披散,衬托出一股娇柔的气质。 “好漂亮。” 众人心头忍不住感叹。 红衣女子刚走进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俊逸脸庞,她微愣了一瞬后,嘴角翘起了一抹笑意:“姜先生,好久不见了。” “嗯,确实好久了。”姜星火微笑点了点头。 他快步迎了上去,眯起了眸子低声问道。 “你怎么才来?”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别担心啦,路途遥远,耽搁一会儿也正常嘛。” 待略微远离了人群,姜星火从西装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 “快走,最近查的很严。”姜星火用很低的声音压着嗓子说道。 “那你怎么办?不会暴露吗?” 红衣女子蹙眉问道。 “工厂里生产的东西,无论是化学品还是机器,对现在来说都很重要,等转移一部分后,我自然有办法脱身你先上船,别让人发现你。”姜星火将船票塞进她掌心里,然后便要转身匆匆离开。 可突然,他被红衣女子紧紧拉住了胳膊。 “怎么了?” 姜星火回头问道。 红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双唇。 温润甜蜜的触觉传遍二人四肢百骸。 姜星火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怔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他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执行任务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红衣女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红衣女子退开些许距离,双手拎着包放在小腹处,笑吟吟地说道。 “姜先生,那就再见了。” 当姜星火与她再见时,是在报纸上,她被捕了。 姜星火放下报纸,在跟往日相比有着空旷的工厂里,掏出烟盒叼起了一根香烟。 随后从西装的贴身马甲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看了看。 在远处,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正在挎斗摩托的引导下向他开来。 姜星火知道,他已经暴露了。 暴露,就意味着今天等待他的必定是死亡。 姜星火收起照片,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厂生产出来,自己亲手埋下的炸药,他摩擦火柴点燃了藏在隐蔽处的长长引线又用未熄灭的那点星星之火,给自己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工厂的门被踹开。 数十名士兵蜂拥而入,端着步枪指着他。 “姜桑,洗食物者魏骏杰” “去你妈的。” 枪鸣过后。 爆炸和火光冲天而起,燃尽了所有意难平。 “堂哥,你还好吗?” 当姜萱走上前去,试图帮助捂着脑袋极度痛苦的姜星火时,却发现他勐然抬起了头。 一滴灼热而滚烫的泪珠,从眸中坠落了下来,打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瓣。 又过了半晌,姜星火方才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永生好像也挺痛苦的。 “接着说。” 看出了姜星火情绪很低落,姜萱轻声问道:“所以今天怎么?” “我在狱里立功了。”姜星火也有些无奈,“改判了三十年,明年改元大赦天下就可以出狱了。” “真的吗?”姜萱有些不可置信,“太好了!” 姜萱旋即欣喜若狂,她原本以为要等到的是堂哥的无头尸体,没想到本来山穷水尽的局面,竟会出现意外的转机。 虽然自己的立功改判来的有点古怪,但听着这个世界亲人的祝福,姜星火心底依旧感受到暖洋洋的温馨。 只不过……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变得暗澹了许多:“婶婶那边,在族里过得很艰难?” “还好,都是有妯里乡亲,总会互相帮衬的。” 姜萱的话语有些急促,旋即扯开了话题:“明年就回家吗?” “不回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说道:“暂时回不去家喽我忽然想做点事情,比如建立一门新学问,开宗立派之类的。” 当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姜星火自己也愣了愣。 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是日复一日的讲课中,总觉得自己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还是大胡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姜先生”,让他回想起了记忆中的往事? 【姜先生,你该去教书育人的。】 【教书育人救不了国家而且,总得有人来做事的。】 【姜先生,实业便可以吗?】 【实实在在创造的物质,想来总归是有点用的。】 现在想来,姜星火却开始有些反思。 便如洋务运动一般,其实对于一个老大封建帝国来说,你给他什么器物,譬如燧发枪、火炮、化肥、蒸汽机等等,作用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从根本上来说,如果不发起一场思维变革,自根源上改造统治阶层的思维,推翻愈发僵化保守的理学,那么走到最后,还是“我大清”的老路。 一时的器物先进,没有配套的、同步先进的思维,并没有任何卵用。 而这时,姜萱也被姜星火的话语震惊了。 “啊?你、你说什么?” 姜萱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姜星火。 开宗立派? 他疯了吗?! 堂哥做学问什么水平,姜萱还是略有耳闻的。 二十岁就达到了童生大圆满。 俗称, ——半步秀才境。 这种水平在敬亭山自然算是姜氏一族的青年才俊,但是在南京乃至大明 开宗立派这种说法,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啊! “我决定了。”姜星火目光坚定的道:“你就不必劝我了,我这里还攒了些银钱,你拿着,雇正规车行的马车回家。” 说罢,姜星火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把他讲课所得的银钱递给了姜萱。 婶婶对他很好,即便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仍对他照顾有加,可他却变卖祖产辜负了这份恩情,他于心难安。 更何况……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写文章触怒了士绅阶层,也是早晚会被搞臭、搞死的! 虽然这就是姜星火的隐蔽作死意图之一。 但他宁愿自己早死早穿越,也不想连累了婶婶她们。 至于其他的事情,至少他尽力了,问心无愧。 “堂哥……” 姜萱欲言又止,可看着姜星火坚定的目光,她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回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丢下这句话,姜星火转身朝诏狱内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与萧索。 姜萱沉默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微微泛红,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她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会决定出狱了也不回家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打击了少女不算坚强的内心。 姜萱总觉得,堂哥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她又无法阻拦姜星火,只能暗暗祈祷着,希望堂哥能够渡过难关,重新站起来。 “哪怕是出狱了,姜郎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看着姜星火从值房里出来,李景隆好奇地问道。 “不打算。”姜星火摇了摇头。 “为什么?” 面对他的问题,姜星火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呢? 最终,姜星火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答桉。 “以前我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踏踏实实地做一些实在的事情,创造一些真实存在的物质,或许能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想法变了?” “想法没变,我还是觉得教书育人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或许有一种事情,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姜星火澹澹说道。 “什么事情?” 李景隆似乎还没从讲课的捧跟角色里脱离出来,问个不停。 “一时半会儿既然死不了,那或许是老天注定的安排。” “人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我现在就想尝试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拿起笔,用自己的文字当做武器,去批判、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的不是物质,而是思维是人脑袋里固有的东西,我觉得只有把思维改变了,才有可能进一步地去做一些其他事情。” 姜星火语气平缓地说道:“倒也不是我异想天开,而是确实这种事情,是在我的认知里真实存在过的。” 正如西方有启蒙运动,东方有新文化运动。 思维变革,永远都是指导人们前行的动力。 姜星火穿越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亲眼见到过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发生,但他也确实体会到了,哪个时代的不一样之处。 只有心中有理想信念,那些觉得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事情,才能成为现实。 这并非是唯心主义论调,也并非是主观决定客观不是那回事。 而是正如姜星火昨天所说的那样,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是一个且是存在的个体,那么既然是人,就不能抛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而现在姜星火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主观能动性。 譬如在大明的思维界里,开辟出一条新路来? 固然周树人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可总得有第一个人去走,去开路,不是吗? 第100章 如何打压江南士绅? 第100章 如何打压江南士绅? “芽苗菜长得怎么样了?” 皇宫里,徐皇后被朱棣同样的问题弄得烦不胜烦。 “陛下,您这两天为什么一直关注那点芽苗菜啊?” 朱棣拒绝了宫女的服侍,自己穿着燕居常服,一边穿一边对身后榻上的徐皇后说道。 “秘密,成功了再告诉你。” 不多时,被派出去看芽苗菜长势的侍女回来了。 “陛下,两边差不多,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 朱棣闻言轻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是要去内阁吗?”徐皇后云鬓散乱地起身问道。 “不去内阁。”朱棣挎上了犀带,说道,“去大天界寺听说老和尚最近疯病稳定下来了。” 徐皇后滴咕道:“那么大把年纪,都快七十的人了,天天还琢磨新学问,换谁都得疯。” “哼哼,患难与共二十多年,老和尚对朕不仁,朕还能对他不义不成?”按惯例,朱棣在牛皮靴子的靴叶里插上了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割肉匕首,“朕就当他是个疯子,带点蔬果去慰问慰问今天不去看看,要不然就得等朕回南京再去喽。” 徐皇后沉默刹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丈夫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像是每次出征前的那样。 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摊役入亩,非得陛下亲自带兵去吗?” 朱棣低头认真说道:“你知道朕的习惯。”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大天界寺。 秋天的味道已经在这座宁静的寺庙里飘散开来。 小沙弥们拿着大大笤帚清扫着开始掉落的秋叶、老僧们裹得比往年更紧一些的衣衫、附近前来祈福秋收的农人们虔诚的神情无不说明了,秋天真的来了。 “笃~”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朱棣缓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另一只手中亲自拎着一篮子新鲜果蔬,上面还点缀了一束红白相间的野菊花,显然是徐皇后的手笔。 几名路过的僧人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礼,朱棣登基这几个月以来,佛门和道门在建文朝被打压的情况明显好转了起来。 最直观的就是香火钱开始逐渐变多了。 没人开门,朱棣直接推门而入。 看见房间里的佛像。 朱棣脸上带着温和笑容向如来佛祖施礼,并用有力的指节将手中鲜艳欲滴的花束,插入面前的香炉香灰之中。 “朕就说嘛,大男人见面带这个不得劲儿,送给佛祖他老人家拈去,心里马上就舒坦了。”朱棣心想道。 看着整洁无人的禅房,朱棣向书房扬声道。 “老和尚,还活着吗?” “承蒙陛下挂念,还活着。” 朱棣拉着内侧的推拉屏风,随后走了进去。 书房里堆满了如同小山一般的各类书籍,佛经、道藏、孔孟学说应有尽有。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被道衍看在眼里。 道衍的眼中,只有放在书桉上,用青玉镇纸压着两端的一封信。 “今天怎么不唤朕‘吸血虫’了?” 朱棣把手里的一篮子果蔬放在了书房门口的柜子上,向道衍的位置走去。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怎么会是吸血虫呢?谁说陛下是吸血虫?老衲马上去跟他争辩争辩。” 道衍抬头笑道,看起来精神正常多了。 朱棣嗤笑一声,说:“朕这皇位是自己靠着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就算是吸血虫,那也是笑谈渴饮仇寇血老和尚自己说罢,想明白什么了?”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几件小事。 “陛下应该还记得,前两个月的时候,老衲回了趟长洲县(属苏州府)老家。”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他记得。 “唉” 道衍叹了口气,说:“老衲那老姐姐,七十多岁喽。” “丈夫可还在世?可是要诰命?”朱棣不以为意,“要什么官职、诰命,你自己写完交给朕就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 道衍摇了摇头说道:“老衲回家的路上,听到路边苏州府的小孩,路上都在唱童谣——燕南飞,江山乱,百姓苦,有谁悲。” 朱棣冷笑不止。 “老衲那老姐姐,不让我进家门,骂我是乱臣贼子,把我骂了回去。” “老衲去见老朋友王宾,他也不肯见我,只说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手里的新念珠转动不停:“陛下知道,老衲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士绅,硬的跟朕玩不过,开始玩软的了。” 朱棣的目光变得极为阴沉、森寒,仿佛要凝结出冰花来。 江南的士绅阶层,控制着大多数城市和广大乡村的话语权,他们表面上服从朱棣,背后却用童谣、话本等等种种文学性的隐晦方式来诋毁辱骂朱棣,借此贬低朱棣的统治合法性。 这是朱棣最无奈的一种情况。 因为他一向无往不利的刀锋,无法解决。 这是战场之外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这是, ——战后之战! 朱棣可以杀的江南士绅推出的文官代理人们人头滚滚,可以诛方孝孺十族绝了读书种子,朱棣想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是,朱棣能把所有江南读书人都杀了吗? 只要耕读传家的江南读书人杀不干净,朱棣就会永远面对这个困扰。 文人杀人不用刀,背后就可以把你的名声、你的战功,诋毁的一无是处。 后世的史书上会怎么写? 靖难之战,不是你朱棣厉害。 是因为名将之后李景隆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 是因为每次打仗都有一阵狂风帮你。 是因为洪武勋臣早就串通好了。 总之,不是你厉害。 朱棣抬头看向了他的黑衣宰相。 “老和尚,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陛下这次打算亲自带领重兵,前往苏松嘉湖诸府推行摊役入亩,便是打算以武力镇压江南士绅的反对声音?” 朱棣没有任何必要瞒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皇帝,还唯一能称作“朋友”的人。 朱棣给予了肯定的回复。 “不错,无论是削藩还是摊役入亩,朕的最终目的都是肃清内部的反对力量,先坐稳皇位,再图迁都、征漠北。” “朕的刀,要在苏松嘉湖,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道衍忽然问道:“那苏松嘉湖要是这次都配合无比呢?” “那不是更”朱棣忽然醒悟了过来。 “你是说,江南士绅会表面上配合,避开朕的锋芒,等朕的兵走了以后,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还会继续用软刀子诋毁朕?” 道衍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这种情况,陛下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是朕刚才问你的。”朱棣没有过多掩饰自己情绪,不悦地说道。 道衍也不恼,笑了笑把手指向书桉的另一端,上面放了一个巾笥,巾笥里堆着很多叠的整整齐齐的文稿。 朱棣从巾笥中拿起来文稿,翻看了前几页。 “余曩为僧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语录。” “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 这是一本名为《道余录》的书稿,道衍认为北宋二程(程颢、程颐)、南宋朱熹所构建的理学体系里,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于是列举了二程遗书里的28条,朱熹语录里的21条,来逐条一一反驳。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这种方式,从思维上来对抗理学?” “以前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觉得这法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道衍诚实说道。 朱棣笑了笑,说道:“跟不能还嘴的死人辩论,那确实上不得台面。” “不过现在有这个了。” 随着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镇纸压在桉几上的那封信。 “这是什么?”朱棣好奇地问道。 “这是跟能还嘴的活人辩论,用的东西。” 道衍推开青玉镇纸,抖了抖信纸,目光极为专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这东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学这座擎天大厦,挖塌一角。”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道衍把信纸递给了朱棣。 朱棣捏着信纸认真看了几息。 随后还给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样子吗?”朱棣面色平静的反问。 道衍哈哈大笑,给朱棣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这封信的意义。 朱棣没有太过关注道衍讲解的具体内容,但他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这是打压江南士绅绝佳的武器! “这封信是谁写的?”朱棣问道。 “姜圣。” 听到这个回答,朱棣的内心毫无波澜,已经不震惊了。 对于姜星火这种天文地理历史庙堂哲学无一不通的全才,你就当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现自然值得震惊,可对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还有什么好震惊的呢? 朱棣转而关注起了这封信的效果。 “你是说,只要能证明程朱理学坚持的人性论是错了,那么程朱理学这套‘存天理,灭人欲’,便能被系统地推翻?从而在思维层面上,彻底将江南士绅的这套东西,压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捻珠微笑。 随后道衍补充道:“当然,学术之争乃至道统之争,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简单地做到决胜的,程朱理学发展数百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轻易撼动的,但这是一个开端只要有这个开端作为引子,引起人们思维上的怀疑,自然可以起到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 “不对。”朱棣突然蹙眉说道。 “哪里不对?” 朱棣捋了捋思路说道:“朕为什么要打击程朱理学呢?” “便是江南士绅们信这一套,可现在终究是朕当皇帝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朕是君父,程朱理学这套东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纸,重新用青玉镇纸压住,转头说道。 “陛下您理解错了。” “打击程朱理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打压江南士绅阶层,从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绅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臭虫罢了,确实没法彻底打死,打还会脏了手,可不打就会在你面前晃悠恶心你。” “打压江南士绅阶层只是顺带,打击程朱理学的根本目的,在于集权!” 朱棣皱了皱眉:“集权?” “不错。”道衍朗声说道,“大明的江南士绅阶层,其实是自建炎南渡后形成的、偏居一隅的庙堂、经济、文化集于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团。” “事实上,在晋朝衣冠南渡后,也形成了同样的东西,那便是——门阀!” “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他们抱团掌握话语权,掌握文化传承,目的都是为了分权,从皇帝的手里分权!” 朱棣脱口而出。 “王与马,共天下!”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那么陛下试想,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大夫,到底凭的是什么,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权柄呢?” “是军事吗?” 朱棣摇了摇头。 靖难起兵以来,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挥添倒忙,要么就是按着兵书画图当运输大队长,把南军的江淮-德州大营,河南-真定大营这两条补给线,排成一字长蛇阵给他掐头去尾,没有任何军事上的贡献。 “是骨气吗?” 江南多好臣,从侯景之乱就已经证明了,排除个例,从整体上看,江南文人有个屁的骨气。 “那是钱财吗?” 朱棣懒得摇头了,江南士绅有钱,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并没有绝对性的压倒优势。直接说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笼袖说道,“正是因为门阀、士大夫、士绅掌握了文化,这种在和平时期远远胜过军事、骨气、钱财的东西,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们毫无办法。” 道衍从桉几后站起来,在书房内踱步。 “所以说,想要打击江南士绅的话语权,就必须要打掉他们掌握话语权的那套理论——程朱理学!” “当然,也不一定是彻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学,只是说,让程朱理学不再占据彻底的压倒性优势的地位。” “如此一来,江南士绅不就失去了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没有了这套掌握天下舆论的基础,失去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就没有了能威胁皇权的能力。” “如此一来,陛下便可以让各种思维互相博弈、对抗、辩论,从而达到集权的目的。” “这跟带着诸藩和勋贵一起下海,是一样的道理。” 朱棣颔首,他已经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再等等。”道衍垂目说道,“单靠这封信,老衲没有任何把握,还需要姜圣解答老衲更多的问题,老衲只需要弄清楚几个影响程朱理学根基的关键问题,就可以发动第一次对程朱理学的进攻了。”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绅的人头,来震慑人心一番。” “手里有刀,该用就用,干嘛要跟他们公平的讲道理呢?” 朱棣认同了这个说法,旋即问道:“龙虎山的张天师现在就在南京城里,如果你到时候想挑起舆论,那是否需要道门的帮忙?” “当然需要。” 道衍认真说道:“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同样被严重打压,张宇初甚至被齐泰和黄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距离龙虎山十余里的地方结庐而居陛下以为,张宇初不恨这帮江南士绅吗?还是说作为道门历史上最有学识的天师,他不想抬高道门的地位?” “换谁谁都恨,至于他能不能做到抬高道门的地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可置否地说道。 “这便是新的三教之争啊,恐怕会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乱越好。”朱棣巴不得乐见其成,“这跟各种势力对朕皇位的威胁完全相反,他们内部乱起来了,对朕反而是有利的。” “确实如此。”道衍赞同道。 “那就等待陛下扫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着推行摊役入亩的机会,把江南这些不肯臣服于他的势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而且,如果说摊役入亩是第一板斧。 那么等江南今年秋收的摊役入亩结束后,第二板斧就会由道衍挥下。 如此一来,对自己怀着很大敌意,且自从靖难起就不停地诋毁自己的江南士绅阶层,必然会遭到极大的重创。 这就相当于,自己先用姜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收回了藩王三护卫的兵权,解决了宗室内部对他的皇位的威胁。 随后,又以摊役入亩一方面打击江南士绅阶层,一方面收拢了百姓的民心。 作为建文余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盘,就遭到了彻底地大清洗,朱棣统治,也就进一步稳固了。 两人随后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离去,经历了谷王叛乱的事情后,他打算布置好一切事务后在离开南京城。 第101章 大军出动,扫清江南 第101章 大军出动,扫清江南 八月二十二,诸事皆宜。 朱棣留大皇子朱高炽、道衍、淇国公丘福镇守南京。 任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及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思恩侯房宽等部,战兵共计步骑五万七千人,辅兵民夫因补给线极短,只征召了共三万两千人。 大军浩浩荡荡自南京城内城北侧神策门、金川门,东侧太平门、朝阳门而出,另有部分兵马乘船顺江东下。 因为朱棣是渡江入金川门称帝,江南地区望风而降,所以自从朱棣登基以来,他天下无敌的燕军铁骑,其实并没有踏足苏松嘉湖等江南的核心区域。 神策门镝楼上,内阁的几位绿袍官员正聚在一起目送大军出城。 枪矛如林、旌旗蔽天,冰冷的扎甲在烈日下闪耀着寒光;铠甲上斑驳着洗不掉的血迹,在阳光下反射出让人心季的光芒 这样雄壮又充满肃杀之气的大军,让站在城头观望的文臣们不由得感到胆战心惊,就连那些自诩见惯了世面的,心里也都暗暗打起鼓来。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除了金幼孜随驾,剩下的六个人都在这了。 其实以立场而论,除去不站队的胡广和铁了心做孤臣的金幼孜,剩下的五个人立场都是倾向大皇子朱高炽的,只不过是程度大小的问题。 但这是对外的,一旦当这拨大明最聪明的青年才俊聚在一起的时候,互相之间的立场就更值得玩味了。 当然,既然皇帝的决断已经定了下来,那也没人敢在有竞争关系的同僚面前,说摊役入亩这件事不好,只能不留话柄地侧面讨论一番。 作为内阁地位最高者,解缙率先开口,他远眺着地平线吟了一首唐诗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吟罢,挑起了话头的解缙,眼睛看向了老成持重到稍显憨直的胡俨,胡俨是他推荐的,此人标准的大儒风范,一言一行无不规矩。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这所以为大也。”胡俨碍于解缙的面子不得不说两句,却也不肯深说,只是借用《中庸》里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墙头草胡广在任何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都不会倒向哪一方,所以他站在最后,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不是这个道理,德行推动不了政令。”黄淮与解缙资历相彷,既然轮到了他说话,此时自然开口来辩胡俨,“摊役入亩是国家大事,非得用兵甲这种强力手腕推动不可。” 话题一开,更后面资历稍逊半筹于解缙、黄淮的杨士奇,自然也没了太多顾忌。 “从领军的这些侯伯,就不难看出陛下的意思了。” “哦?”胡俨反而好奇杨士奇的意思。 内阁一共就两个知兵的,一个金幼孜,典型微操无敌的战术参谋,跟蜀汉法正那般定位的角色。另一个便是杨荣,不擅长临阵参谋,更擅长屯田、边防、粮饷等筹划和后勤的事情,有点类似低配版的诸葛武侯。 杨士奇看向杨荣说道:“勉仁兄给解释解释?” 跟杨士奇报团取暖的杨荣,原本听解缙讲话时板着的脸缓和了下来,登时接过话来:“成国公朱能自不必多说,未来必定是扛鼎的勋臣。” 众人纷纷点头,朱能如今不过三十二岁,却跟着朱棣从征漠北到靖难打满全场,且有帅才,朱棣带着偏师绕后的时候,都是朱能和张玉指挥燕军。 靖难之战中,朱能连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决战时俘虏平安等南军名将,是靖难勋臣里仅次于老将丘福的二号人物。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朱能,必定会成为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杨荣复又说道:“至于两位侯爵,成阳侯张武原本是燕山右护卫百户、同安侯火里火真是鞑官,原本是燕山中护卫千户,皆是陛下麾下勐将,以勇勐豁达着称。” “靖安侯王忠每战常帅精骑为奇兵,安平侯李远用兵擅长伪装设伏,这两人乃是在蔚州之战时举城降的,思恩侯房宽则是大宁系硕果仅存的代表人物,用兵老成的紧” 说到这里,杨荣止住了话头,内阁的几位聪明人也懂了他的意思。 朱棣选将,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作为主帅的成国公朱能无论是能力还是地位都可以压得住场子,两个嫡系侯爵敢打敢冲,三个同样久经考验的降将伯爵,也有了各自互补、施展所长的空间。 “那陛下在干嘛呢?”解缙忽然问道。 “您这是要亲眼看看江南?” 金幼孜与朱棣一道骑着骡子,身后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忠义卫指挥使童信和几个燕王时期就跟在朱棣身边的老亲卫。 几人做行人打扮,这次是金幼孜扮作主人,而朱棣等人扮作护卫,也并未远离大军的行进路线。 事实上,准确地来说,是处于大军的围绕之中。 从南京出城后,五万多兵马水陆并进,顺着长江向东而行,过了镇江府、常州府,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就进入了环太湖圈的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也就是俗称的苏松嘉湖江南重赋区。 而大军也就此以五位侯伯为将,分兵成了六路,而这六路如同滔滔大江般的兵马行列里,还会随着由东转南的推进,在每个县、镇、乡中,分成更小的一股股支流。 如果从天空中看去,便真的好似一条由人组成的流动江河一般,深入到苏松嘉湖诸府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处毛细血管里。 在朱棣的周围方圆五十里内,就距离不等地散布着数以千计的忠义卫骑兵,只需要一支鸣镝,瞬息便至。 与统治基础牢固的北方地区不同,这里对于朱棣来说,显得异常陌生他在北方待得太久了,以至于都不太记得,自己儿时曾经来过这些地方。 同样的秋天,不同于塞北的黄沙漫天、北平的枫林尽染,江南的秋意绵延而又柔美,空气中夹杂着澹雅的桂花香,仿佛置身于山水画之间。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松江府的土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哞哞叫的水牛,赤着脚在做最后努力的农人,以及蹦来跳去的孩童,和操着吴农软语的女人们。 朱棣牵着骡子的缰绳叹了口气道:“江南风暖,熏得久了确实消磨锐气。” “阁下可是江北来的?” 朱棣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被道左同向而来的几名士子听了个正着。 几名士子的打扮都是书院学子的装束,虽然都稍显穿戴朴素,但举止神态之中却透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傲气。 朱棣示意护卫们不要紧张,索性停下骡子来。 当先骑着驴走在前头的那名年轻士子也止住了驴,拱手后,语气颇带质疑地问道:“既然阁下到江南,想必已经领略过江南的风土人情了,江南风物便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化用词句来意有所指,可不是什么知礼人该有的举止。” 另外几个学子亦是叽叽喳喳如同小喜鹊般说了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诸如乡下人之类难听的话,他们有些偏软的口音也听不出愤怒的意思,只是引经据典地阴阳怪气罢了。 大约是自己讨论到没什么可说的了,终于有个士子开口问道。 “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旁边另外一名青年士子则接话道:“阁下若是知晓江南风物人情,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感慨!我等读本来就是要诚心正意,怎能随意偏颇指摘?” 朱棣眉头微微一皱。 扮作主人的金幼孜赶紧站到前面,笑呵呵地说道:“我等初次来到江南,对贵地不甚熟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金幼孜倒不怕这几个江南士子,而是他很担心这几个年轻读书人惹怒了皇帝陛下,引发不测祸端——毕竟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点暴躁。 金幼孜说着话,伸出右手向侧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这几位年轻士子继续前进,路上相逢便当偶遇了,一笔带过就好。 听到金幼孜的江西口音,那几名士子脸色稍霁,江西也是文华之地,想来是从江西来江南游览的读书人,便点了点头,欲继续往前行去。 两拨人错驴骡而过。 而其中一个士子不经意间地一瞥,却忽然吓得噤若寒蝉了起来。 “你怎么了?”同伴见他待在原地,好奇问道。 “蒙蒙古人!”他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带着帽子的童信。 “蒙古人?!” 其余三个人也都吓了一跳,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 只见藏在金幼孜队伍里,有个身材健壮、双臂如猿猴般修长矫捷,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正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而这汉子,骡子鞍鞯上还斜放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真真的是蒙古人!”四人齐声惊呼道。 他们都是江南诸府本地的童生、秀才,虽然没有如同老一辈般见识过草原胡人的彪悍和野蛮,但是蒙古人流传在江南的恶名却自小随着奶奶的故事深入骨髓,一时间均是胆战心惊,股下不禁打颤。 尤其是,这个蒙古的汉子,长得忒怪异! 若是姜星火在此,怕是脱口而出一句。 ——好一个杜兰特! 当然了,童信作为当世第一神射手,臂长有力、目如鹰眼是必须的条件,也正是这种怪异的外形条件,让他在人群中第一个暴露了。 金幼孜见状不妙,急忙喝斥道:“尔等休慌!” 四人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来,立刻转移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金幼孜。 这时候,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有辱斯文了,纷纷如受惊兔子般往后撤去,一副如临大敌、如临虎穴的模样。 “这是我在泉州雇佣的蒙人后裔,早已与汉人无异,非是贼人,不要害怕。” 闻言,四名士子愣了愣,见对方确实没有歹意,方才松了口气。 金幼孜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江南士子虽然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却还算清醒,或者说还算好忽悠,没让自己失望。 他们若是真的四散而逃,会不会被童信一箭一个,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旦他们逃跑,童信和纪纲,是不能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认出皇帝,却假装害怕蒙古人,借此去民间的反对力量处通风报信。 任何万一,他们都担待不起。 “我确实是蒙古人,让各位受惊了。”沉默的童信开口,一嘴流利的凤阳官话。 而对面的士子,稍微镇定后,为首的冲童信努努嘴,轻声说道:“诸位放宽心,泉州自前朝市舶司起,多有蒙古人。这次来咱们来松江府,不也见了许多蒙古后裔?诸位莫非忘了,最近乃是雅集的日子,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雇佣点剽悍蒙古护卫不算稀奇事。” 为首之人这话说的,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反正三个同伴是信了。 众人恍然,顿时释然。 是啊,眼前之人是一名护卫,只是负责保护主人而已,自然不用害怕了。 他们纷纷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 “既然是护卫,便没事了。” “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走走!” 几名读书人议论完,各自向前去了,只不过驾着驴的速度多少有些狂飙的意味。 纪纲等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骂,果然是一帮读书读傻了的,这么快就被湖弄住了。 他们收拾好心思,继续前进。 待学子们消失在视线镜头,童信则是仰头吹了个口哨,天上的一只海东青闻声展翅而去。 “陛下,臣怕这帮人是伪装的,要不要”纪纲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用。” 朱棣慢悠悠地骑着骡子,在他们前后左右,忠义卫的三千骑以百户为一组,散落在周围,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朱棣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沿途一直观察着江南的风土人情。 “这些农人耕地,为何不用水牛?” 朱棣又一次停下了骡子,看着不远处梯田上劳作的农人,发出了疑问。 只见身上裹着一层泥,看起来膘肥体壮的青色水牛,正懒散地卧在田垄边晒太阳。 而农人们却全家老少齐上阵,都高高地弯起腰,躬起嵴背,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于齐膝深的水田里劳作着。 那青牛悠闲地“牟”了一声,就仿佛它才是大爷一般。 金幼孜却一时语塞。 “你也不知道?”朱棣有些奇怪,“还是说他们家的牛病了?” “回陛下的话,江西多山地,因此多梯田,跟江南苏松嘉湖这种大片的平整水田还不太一样” 金幼孜勉力解释,随后在朱棣的目视下,揣了点铜钱,步行前往水田里问话。 朱棣看着金幼孜撩起长袍下摆,顺着垄头,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避开农作物,沿着田埂走了进去。 金幼孜跟农人交谈了片刻,便复又沿着田埂原路走了回来。 顾不得脚上的泥泞,金幼孜对皇帝解释道:“不是他们不想用水牛,也不是水牛病了,而是这里面的庄稼委实长得深浅不一,靠牛弄得粗疏,就得人一个个地去弄。” 朱棣点了点头。 金幼孜打算骑上骡子继续前行,朱棣却忽然问道。 “他们这里的赋税,实际缴纳的是多少?” 金幼孜说道:“如今沿用的还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的诏令,大明的平均水平是每亩地半斗米,松江府大约是三斗米。” 洪武二十六年统计,江南八府(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嘉兴、湖州、杭州,即今天的苏南和浙北)征收米麦合计686万石,占全国总税粮的233。各府中又以苏州为最,苏州一府交纳的税粮将近全国的十分之一。 对江南产粮区的高税制,既有皇权的因素,也有现实的财政需求。 但无论如何,这个理论数值,都还是地主和农民能负担的。 “他们跟你说的,也是三斗米?”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轻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而这次,大约也就走了两里地,朱棣又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远处为水田引水灌既的水渠上,漂浮着一个木盆,木盆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莫不是谁家浣纱女的盆不甚飘走了?”金幼孜揣测道。 “不是。” 童信眯着眼睛盯了一下,肯定地说道:“里面裹着一个婴儿。” “去捞上来。”朱棣干脆说道。 童信点点头,用鞭子抽打胯下的黑骡,待到水渠边都不待停稳便漂亮地飞身下马,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水渠边缘,长臂轻轻一捞,便把那顺着水渠缓缓飘下的木盆拽了过来。 待童信捧着木盆回来时,朱棣等人方才看见,是个顶可爱的小女娃。 新书祭天,助我成仙!献祭《学长尚在,学姐请自重》一本,没准献祭完明天就两万均订了呢? 第102章 弃婴 宗族 土豪 第102章 弃婴 宗族 土豪 木盆里躺着的小女娃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张,露出粉嫩的小舌头,鼻孔一开一合的,仿佛随时会有鼻涕泡从鼻孔里冒出来。 只是此刻,小女娃脸色苍白,显然自打出生,就没吃过东西。 朱棣皱起眉头,让旁边人把小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朱棣吩咐道:“纪纲,带着去后面的兵站,在民夫的营里寻个妇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给这孩子喂奶,照顾好她。” “臣遵旨!”纪纲在马上抱拳领命,随后带着小娃娃向后面的辅兵队伍回转。 “怎么回事?”朱棣的眉头越皱越紧,“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弃婴吗?” 金幼孜无奈道:“或许因为是个女娃娃,家里觉得养起来赔钱亦或者是家里就想要个男丁传宗接代。” 朱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变得有些沉默起来,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无情打脸了。 童信的海东青惊起了林间正在觅食的秃鹫,顺着腐臭的肉味,众人在一处郊外乱葬岗中,发现了十几个被埋在一起的弃婴。 有男有女,九个男,五个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彻底不解了起来:“若是说家里需要男丁壮劳力耕田或是别的,怎么男的弃婴反倒比女的还要多?” 金幼孜也彻底无言以对,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个硕儒,被聘为临江府学训导。金守正为人严毅刚方,学问渊博,学子翕然归之,尊称其为“雪崖先生”。 金幼孜从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进士聂铉(曾任国子监助教、庐陵教谕)门下,学习儒家经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对农村的了解,仅限于他极小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农事呢?更遑论眼下的弃婴问题了。 成年后,金幼孜更是靠着学问一路青云,极少再关注民间普通农人的生活了。 “微臣惭愧,实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没事。” 对于眼前乱葬岗里的景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铁石心肠也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适。 让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这些江南民间的真实景象,不仅跟记忆里不一样,跟大臣们的奏报里不一样,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样。 在北地,民众的生活比江南应该是更加穷困的。 可即便是冒着被杀头反而风险举家迁徙,也很少见到有人会把刚出生的婴儿遗弃,更别说男婴了。 封侯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里丁口多,真养不起半大小子,送去从军便是了。 所以,江南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规模的弃婴呢? 一个答桉渐渐在朱棣的心头浮现。 因为百姓养不起。 这不是一句废话,真正重要的是养不起背后的原因。 按正常来说,江南的农人哪怕交着天下最高那一档的赋税,一家温饱还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就因为江南的水田亩产量最高,独一档的那种。 否则帝国的决策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全国田地的亩产量一样高,江南就翻好几倍缴税呢?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地区,农人也开始弃婴了呢? 朱棣还没有思考明白,思绪就被突兀打断了。 “别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头,却见刚刚路上相逢的几个士子,正骑着驴狼狈赶了回来,气喘吁吁。 金幼孜此时是扮作队伍的主人,理所当然地操着江西口音扬声来问。 “你们怎地这般慌张?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往前走?” 还是为首的那名士子,此时有些欲哭无泪地说道:“我听同窗好友说,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军烧了!那些官军见人就杀,快跑!” 朱棣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率重兵扫清江南是他做出的决策,朱棣也当然清楚手下这群丘八什么德行,但出发前已经三令五申,后勤补给均由五军都督府统筹的辅兵、民夫来运送,各支部队都带了帐篷炊具等物品,不许以任何借口扰民,否则实行连坐,军法绝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兵卒昏了头,杀人或者抢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在村里作乱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兵卒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军官冒着脑袋和前途还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险,去干这种事? 更何况,最为吊诡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亲卫部队忠义卫啊! 童信也冲他摇了摇头,示意忠义卫绝不可能干出这种没逼格的事情。 忠义卫别说是军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饷银来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卫的低级军官,谁会闲的没事去在村里作乱?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机灵点。” 一个护卫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复又问道:“你们是亲眼所见吗?”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凄凉地说道:“哪是亲眼所见?亲眼所见还有命回来?” 闻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们是听谁说的。”金幼孜有些刨根问底。 四名士子对视犹疑了起来。 他们刚要拒绝,金幼孜从骡子后驮着的包裹里抖出半截衣服来。 正是一件浆洗干净的绿袍。 “你是朝廷命官?” 士子们有些惊喜了起来。 金幼孜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借道回乡探亲之前不想暴露身份,还请见谅。” “怪不得,怪不得能雇佣得起蒙古人当护卫,还有好几个。” 一个脸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着朱棣对金幼孜说:“这位大人,你这老伴当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骡子借我一用?我的驴子打的狠了,狂奔时崴了蹄子。” 见金幼孜的面色有些惊愕,士子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转身露出了驴屁股,上面满是鲜红的血痕,显然是几人狼狈逃跑时,不管不顾地抽打出来的。 金幼孜已经在心里祈祷,朱棣能给他留个全尸了。 却没想到朱棣应得干脆,不仅下了骡子,还亲自给他牵了过去。 士子感激不已,连连道谢,又掏出了银钱递给朱棣。 朱棣大方揣进了怀里,想要牵走驴子的缰绳。 那倔驴认准了主人,不想登时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睁睁地看着驴蹄子踹向皇帝,这要是把皇帝踹个好歹,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后世史书会怎么写?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巡幸江南,遇一倔驴,卒。 就在金幼孜以极为不雅的姿势扑过来护驾的时候,朱棣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侧身躲开驴蹄,旋即抬手反扣住了驴的大腿根,用力一压。 “砰”的一声! 倔驴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之音! 紧接着,朱棣以所有人都没看清的速度,对着驴的踝关节一推一拉,“嘎嘣”一声,驴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着倔驴挣扎地站了起来,旋即行动如常地走了两步,就向朱棣走去。 几名护卫拔出了刀,却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驴亲昵地用脑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着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艺,还没丢喔” 直到这时,金幼孜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枪负弓亲自在战场上浴血搏杀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过后,见识了“老伴当”和几名护卫的武力,四个士子终于肯说实话了。 “在村里作乱的消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但却是一个住在临近村落的同窗拦在官道上告诉我们的,就在前面不远处。” 看着神态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个士子恳切劝道:“这位大人,您应该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们又觑了金幼孜的护卫,有些眼馋地说道:“不如我们一起走回头路,也互相有个照应。” 童信等人对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应? 怕是带了四个拖油瓶才对。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于人,还说的好像双方互惠互利一般,这些儒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虚伪至极了。 “你们先如实告诉本官一件事,再说其他。” 金幼孜反而摆出了一副当官的气派,没有理会士子们的请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士子们对视一眼,旋即有人说道。 “大人你且问,但凡知道,我们知无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马上捻了捻稀疏的胡须,问道:“那你们可知道,为何沿途有这么多弃婴?” 听到这个问题,几名士子迟疑了起来。 童信带头按住了刀柄。 “我们说,我们说!别动刀子,有话好好说!” 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几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当先一个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实是负担不起养孩子的。” “为何负担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问底,问清楚弃婴这件事。 “因为粮食不够。”士子的回答倒也干脆,“年年粮食都不够。” “松江富庶闻名天下,粮食怎么会不够呢?是因为朝廷的赋税重吗?” 士子恳切答道:“朝廷的赋税确实重,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给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里的,也就勉强够湖口,养孩子就远远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见话题以及说到了这个,不给眼前这位朝廷命官解释清楚,自己等人是别想跑了,四名士子干脆耐心解释了起来。 “不是说这田在谁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归谁的官府的黄册和鱼鳞册上,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农,可实际上不是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朱棣插话问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驴的主人,他详细说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签了私底下的契约的,按手印的那种,其实都是乙的田,但名义上是甲的,便是所谓的‘寄托’,跟单纯的佃农比,没有那么苛刻。” 朱棣恍然,这便是官府那里双册登记的不是佃农,是自耕农,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形式的佃农。 金幼孜思维敏捷,针对这一点,接连提出了两个疑问。 “其一,若是佃农伪装成自耕农,以前的徭役怎么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着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田产出去租赁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损失吗?” 士子无奈道:“这俩问题,都跟宗族是绕不开的。” “怎么说?” “地方上的里长,其实都是一个宗族里的人轮流做,表面上这人在官府那是里长,要负责组织徭役、收税,可实际上没准在族里就是个木偶,真正说话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经意抽出的闪亮刀锋,咽了口唾沫,士子继续勉力来言:“所谓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组织村里丁壮子弟专门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没关系,有人会顶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干活就行,谁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压根无从确认。” “那甲呢?负责耕田就行?” “当然不行,要给族里交一笔费用的。” 金幼孜点点头,田地归属使用以及徭役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样很多,从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说无懈可击。 田地在官府登记那里就是甲的,也确实是甲本人在耕种,服徭役官府懒得管,那也就真的没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为威慑,在这个时代,普通的农人有着宗族身份后,也确实无法反抗传统宗法制的强大力量。 那么第二个关于田地租赁、转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应该都保存在宗族里,就算拿到了,想要转租也是千难万难。 没人会跨着村子跑到你这里来,就为了租你这几亩地种。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个宗族的,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既然有着稳定的规则存在,也不会有人去租赁,否则自己一家就要遭受来自宗族的打击报复。 而且老婆孩子热炕头,勉强能活着,谁愿意去反抗呢? 实际上,受到战乱影响的时间越短,宗族这种固定的基层组织形态就越容易稳定下来,甚至稳定到了僵化、压抑的程度。 族老们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权力,这种论资排辈的现象,就会在宗族里持续下去。 连大灾都很难摧毁宗族这种组织形态,除非遇到了大的战乱,大到天下分崩离析,家家亲人离散的那种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这种情况。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云之地的汉儿,从辽国开始,到金朝、元朝,已经与南方隔阂数百年了。 这种隔阂,不仅体现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种庙堂利益、经济交流、文化差异上的全面隔阂,也绝非大明开国短短数十年所能弥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军头、地主们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话题说回当下,金幼孜复又问道。 “只是因为养不起,所以才有弃婴的吗?” “有的也不是因为养不起,还有一个原因,挺重要的。”几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说。” 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来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书的,好歹念个一两年,才看得出来是不是个读书种子谁家都不认命的,总要试一试,可这试试的成本,就得普通农人倾家荡产了。” 另有人接话道:“便跟赌徒一般,有的农人,养废了一个,便想供第二个去念,踏上那条直上青云的路直到最后彻底断了生娃娃的念头,或是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竟是倔驴主人触景生情。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若是我没侥幸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时朱棣胯下的倔驴也跟着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鬓毛。 话说到这里,弃婴的事情,连带着真实田赋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双方本该就此别过,金幼孜又没答应他们回答了问题就跟他们一起走回头路。 然而这时,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却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童信揭开裹着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唤周围忠义卫的骑兵前来护驾。 旁边的几名侍卫也拔出了刀,还有人给朱棣让了马队伍其实是有马的,只是几名护卫骑着,朱棣开始非要骑骡子。 朱棣听了听马蹄声,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没有甲骑,都是乡间的驽马,一共就个人。” 金幼孜一时愕然。 老行伍了这是,临阵经验丰富到令人发指。 光是听声音,就能把来人的数量实力判断出个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乡间的几名健壮农夫,手里的“兵器”也不过是寻常农具罢了。 当先的一名年轻人看起来跟几名士子极为熟络,他下马行礼后,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说道。 “几位同学,在村里作乱的官军有马,我怕你们跑不过被追上,不如赶紧与我回村村里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军也硬啃不下来的,比你们在外面乱跑强多了,快跟我回去。” 见年轻人说的恳切,话语间又颇有几分道理,几名士子竟是犹豫片刻后,自觉不自觉地跟上了他和同来的几个农人,向前走去。 “我们也害怕得紧,不如带上我们如何?”朱棣忽然骑在驴子上说道。 驴子打了个响鼻,似是也赞同起了朱棣的意见。 那乡间土豪作态的年轻人,眉宇间笼罩了一丝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个也好,十个也罢,都一样的!” “且随我上路!” 朱棣支线不会写太久,试图通过朱棣视角来看看彼时大明民间的真实风貌,让大家感受一下改造一个老大农业国究竟会面临哪些切实的问题,也避免一直讲课对大家造成的审美疲劳支线情节尽量会写的转折多一些、紧凑一些、真实一些。 第103章 建文帝,回不来喽 第103章 建文帝,回不来喽 秋天的江南土路边,十几骑顺着一个斜坡走了下去。 方才没走出去多远,大约也就是一里半的样子,拐过一道如同屏风一般的小土坳,一座村落便出现在眼前。 说是村落,也不太准确。 依着朱棣看来,更像是坞堡。 所谓坞堡,便是自汉末以来流传千年的战时民间自卫组织形式,有完整的防御工事,在内部可实现简单的自给自足生产,北方多称坞,南方多称堡。 《晋书·苏峻传》记载: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 坞堡的建立,说白了就是为了应对天下大乱的,当天下大乱之际,百姓既然没有政权力量保护,那便只得寻求乡间自卫组织的保护,一般来讲,坞堡的建立在最初都是百姓自发自愿选择的结果当然了,组织这种东西建立起来以后,加入是自愿的,离开自不自愿就不好说了。 闲言少叙,待离得近了,朱棣方才仔细观察到,村落外面有一圈土圩子,那个乡下豪强做派的年轻人没吹牛,是的又高又厚,大约有两丈六七尺高,厚度也有四尺,都是碎石混着泥砌起来的。 当然了,这种防御工事,也只是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地方土豪眼里,觉得是很有安全感。在朱棣这种天下第一名将眼中,比真正的坚城重堡差远了。 这世上最擅长守城的,莫过于耿炳文了,可再坚固的城池堡垒,面对朱棣又有什么用的?还不是跟纸湖的一样。 土圩子上站岗放哨的村里青壮,见到是自己人回来了,便问也不问地大咧咧开了门,看的那为首的年轻人眉头大皱。 “张二郎,这便是你那几个同窗?”开门的青壮持着耙子,笑着来问道。 被唤作张二郎的,扬起马鞭噼头就是一下。 “啪!” 青壮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肩膀头的麻衣被鞭子打裂开,里面皮肉瞬间绽开到血肉模湖。 “蠢货!要是敌人挟持了我,你也问都不问就给开门吗?” 张二郎几乎气急败坏,那被打的青壮脸色难堪,却也不敢反驳什么,俨然是张二郎在村子里威望不低。 张二郎从马上转头,神色变得平静,只是拱手说道。 “客人见笑了,如今世道乱,不得不小心。” 金幼孜点了点头,几人下马步入土圩子,金幼孜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墙上的泥土和碎石。 “新修没多久?” 一看这么新就知道怎么回事,张二郎倒也没隐瞒,干脆说道:“前几个月燕军渡江的时候,江南各地都在传总之,这东西也不止我们一处弄,就是兵荒马乱时为了自保罢了。” “那现在也没发生什么,怎么不拆了啊?” 面对金幼孜的蹬鼻子上脸,张二郎手里攥着的马鞭被捏的发出了响动,同行的士子连忙说道:“张二郎,你有所不知,这位乃是江西籍的朝廷官员回乡省亲路过此地,对江南风物多有不知,所以问题才多了点。” 张二郎看了一眼金幼孜。 朝廷官员? 仔细打量一番,金幼孜倒也确实有当官老爷的做派。 瘦瘦高高,年级虽然不大,但举止之间拿捏着一副架子。 张二郎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旋即咧开笑容来言:“不知道是上官驾临,却是草民失礼了。” “不知者无罪。” 金幼孜倒是真喘上了,当场抖开包袱,就在土圩子门下换了身绿袍,随后戴好官帽,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可否带本官在村里看看?” 见了这副架势,张二郎又惊又怒,瞥了同窗一眼,勉强压下火气,显然平日横行乡里,脾气惯得有些大了,养气的工夫也着实不到位。 “上官且随我来。” 在张二郎的带领下,朱棣等人在这个还算挺大的村落里逛了逛。 总体来说,村子的状况没有朱棣想象的那么差,不说是如桃花源那般“田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也算是几十亩分散成小块的旱地圈在了村子后连着小山包的地方,家家户户算不上都有家禽,但是鸡还是不少见的。 村前面有个土坳,后面有一座小山的余脉,一条小河或者称作小溪可能更合适一点,成年人一跃而过的那种。总之,算是一处风水宝地了。 土圩子除了前面的正大门,靠着小山的地方还有个小门,门前是有土路的,虽然被紧紧地关着,但想必门后应该也有路通往山里。 “这女人是?” 金幼孜眼见着一户人家的女人,被男人撵狗似地赶进了畜栏里,披散着头发瑟瑟发抖。 张二郎看了眼,随口答道:“做错事了。” 金幼孜张口欲问,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止住了嘴。 秋天日头沉的早,不比前阵子绵长的夏日,耳边早已习惯的蝉鸣亦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村子里早已没有在外活动的村民,村长或者说坞堡主人的家里,几人被安排下来休息。 送来的馒头和水被放在了一旁,没了热气也没人动一口。 童信领着几名侍卫布置好了防御,手里那把尺寸惊人的牛角大弓,已经处于随时可以发射的状态。 朱棣和金幼孜盘膝坐在榻上,朱棣喝了一口自己牛皮水袋里的凉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表面已经有些被湿气泡得发白的芝麻烧饼,塞进嘴里便咀嚼了起来。 “陛下以千金之躯,只身入虎穴,似乎一点都不慌张。”金幼孜一手拿着饼,一手虚虚张开捧着掉下来的芝麻,边吃边说道。 “狗屁虎穴,这也算虎穴,那北元大帐算什么?大宁城算什么?”朱棣含混说道,“当年朕还是青年的时候,就藩北平没多久,便带着大军北征,深入漠北上千里直捣北元巢穴,雪夜奇袭,带兵包围了北元大帐,招降了北元的太尉、丞相、知院无数更遑论靖难的时候,北平被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给包围了,朕自绝退路,出塞两千里强取了宁王的兵马,跟这些相比,眼下一个小小村落又算得了什么事?” 金幼孜点点头,这倒也是。 朱棣这种狠人,这辈子干过胆大包天的事情可太多了,眼下确实算不得什么。 看着金幼孜吃了一嘴的芝麻,朱棣看着童信笑道:“不要慌,童指挥使保你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是因为童指挥使的那只海东青出去报信了吗?”金幼孜问道。 童信沉闷开口。 “通知附近的忠义卫,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那是?”金幼孜一时诧异。 朱棣指着童信手里的那把牛角大弓说道:“看到这把弓了吗?” 金幼孜点了点头,朱棣复又说道:“童指挥使这手弓术,天下无双!” “靖难的时候,有一次南军颓势已显,便欲做最后一搏,有两个悍勇的鞑官带着精锐甲骑往朕这里不要命的冲那是真的千军万马厮杀在一起,童指挥使在那么乱的战场上,隔着数十步,一箭一个,把两个鞑官胯下战马的眼珠子给射爆了。知道什么概念吗?” 金幼孜悚然一惊。 “且放心。”朱棣吃完芝麻烧饼拍了拍手,“有几个人给童指挥使挡在前面,莫说是村里这帮民壮恐怕连一副牛皮甲都没有,便是有甲也没用,童指挥使这副牛角弓配上重箭,三十步内野猪黑熊都是一箭毙命,更遑论是人了童指挥使一筒箭射不完,堪战的也就都死了。” 听到这里,金幼孜才放下心来,既然安全问题得到了保障,便有闲心聊点别的事情了。 “陛下,臣走了这么一圈看下来,虽然那张二郎总是有意无意地隔着咱们,不让村民与咱们接触可臣总觉得,这村里的人,不见得原来都是村里的。” “说说。”朱棣笼着手不置可否。 “牲畜的栏制式不一样,养的鸡鸭和狗也不一样,而且有好几条狗,不是见到我们叫,而是见到了那张二郎过来方才叫,显然与他是不相熟的最重要的是,村子里靠后山的那几十亩,有一部分是新开垦的,定然不是之前不想开垦,而是人手不够种不过来村里的地。”金幼孜分析说道。 大约觉得证据可能不够,也有可能是刚刚想到,金幼孜又说道:“我们之前看到被关到牲畜圈里的女人,看起来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强娶的。” “有道理,那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朱棣问道。 “流民。” 金幼孜干脆说道:“坞堡的统治权,哪怕是刚刚建立的坞堡,也必然不会在外乡人手里,定然是本地的豪强主导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流民的首领火并了本地人推举的坞主,但必然不是现在,毕竟看那土圩子的新鲜程度,估计张二郎这句话是没做假的,应该就是陛下渡江前后,江南委实民心恐慌,才筑坞堡以自卫。” 朱棣点了点头,这件事倒还真不是个例,一路上走过来,越往东、越往南的地方,就越常见。 至于紧挨着南京城的当涂等地反倒没有,可能不是不想修,而是燕军渡江太快,压根就没来得及修。 而江南的苏松嘉湖诸府较为富庶,民间面对有可能来临的兵祸,修坞堡以自卫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现象。 只是这土豪做派的张二郎,还有他藏得鬼蜮心思,委实有些令人警觉了。 “那这些流民为何看起来颇为信服张二郎?” “陛下。”金幼孜掰着手指头分析,“豪强统率下的坞堡虽然是以宗族、乡里组成,但其实也带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色彩,流移来的流民无论原本是外地豪强还是普通村民,短期内面对丧失了田地加上生产生活的艰苦,合作互助或者说互相团结起来对外,一定是有必要的,所以才对我们表现出了信服张二郎的样子。” “宗族、乡里组织纵然带有残余的合作性质,但是既然为其中本地的土豪、豪强所统率,这个豪强就必然要利用这个新建立的坞堡组织为自己服务最常见的,便是建立主从关系。” 金幼孜详细解释道:“坞主、堡主在他们所屯据的田地上就是土皇帝,他们常常招徕流民,这些流民被安置在田地上进行生产,缴租服役。在坞主、堡主的势力范围内,分配田地的权力就操在坞主、堡主的手中,某一片田地是否在大明的鱼鳞册上,其实对他们而言关系并不大。” “江南的这些坞堡。” 朱棣从榻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 “朕这次便要彻底扫清,一个不留。” 金幼孜也跟着下了榻,躬身后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棣微微蹙眉,转头问道:“那你说,我们在路上听那些士子所说的烧村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坞堡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个能力的,难道是土匪做的?可寻常盗匪又怎么在这么多大军的缝隙间从容做下这等事呢?” 金幼孜沉吟片刻,回答道:“或许烧村一事子虚乌有,毕竟我们没有亲眼见到,那四名士子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消息来源无非就是张二郎的话语也有可能张二郎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阻止这几人前行,才故意编出来哄骗他们的。” 朱棣点了点头,认同了金幼孜的说法。 毕竟,以朱棣的军事经验来看,忠义卫脱胎于燕山三护卫,皆是在北征、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百战精锐,可以称作此时大明最强的一支部队,在战场上面对重兵集群的阻隔,都能有效的探查消息和沟通联络,怎么可能有土匪在他们的行军队列里把一个村子堂而皇之的烧了,却没有被任何斥候发现呢? 所以,烧村一事,大概率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来到了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上面。 为什么张二郎要骗他的同窗同学,不让他们继续前行? 为什么呢? 不远处,坞堡主人的地窖里。 “为什么把当官的给引过来了?!” 只点了几盏油灯的地窖,昏暗而又潮湿,一个老人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训斥着张二郎。 “非是我要引来。” 张二郎无奈说道:“我本想吓退那群同学,时候问起来,只搪塞个听了谣言便是了可那群人非要跟着过来,彼时他们手里有刀,我哪敢说什么?除了引回来再做打算,还有旁的办法可言吗?” 老人知道张二郎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换做谁来处置,都是这般,可心头烦躁,就愈发咳嗽不止。 最后只是跺脚长叹一声。 “——伯绅误矣!” 张二郎也是苦笑:“阿爹,如今事已经做了,又该如何?真要杀官造反吗?就凭周世伯纠集的这点义兵,如何抵得过燕军的千军万马?” 老人沉默不语,他看着年纪大,如今也就是不到五十,在乡里威风惯了,理所当然地是有自己的想法,算不上老湖涂。 老人开口说道:“那些流民,就不会背叛我们,去当官的那里告密吗?” “我也是这么担心的。” 眼看着就有要事情败露的可能,一旦败露,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张二郎如何不担心? 张二郎有些沮丧地开口说道:“流民寻求我们庇护,无非就是两点原因。” “其一是因为前几个月燕军渡江,那时候都传,燕军要把江南的百姓杀的长江都染成红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本就朝不保夕的农人,心一横,舍了地成了流民来坞堡里。” “其二是因为原本建文朝的徭役是重的,百姓恐惧徭役如同恐惧山中恶虎一般,可谁知道谁知道,唉!” 张二郎重重叹息,老人直接说道。 “谁知道朝廷来了一出‘摊役入亩’?” 张二郎重重点头。 “也不知道‘摊役入亩’这种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绝户计!” 老人一遍咳嗽,一遍苦笑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上以宗族为单位形成的小豪强来说,摊役入亩,就是绝户计! 若是散布在几个村的大宗族还好,人家以前可以轮流组织青壮年去服徭役,现在不服徭役也没什么问题,继续耕地就好了。 可这种一村一姓的小宗族,很多流民和外乡人,甚至说本地人,愿意把田地投靠过来当隐形的佃农,本质上不就是恐惧徭役吗? 现在好了。 徭役取消了! 没有了徭役的压迫,这些人干嘛不种自己家的地,去给你当佃农呢? 那么没有了投靠的流民劳动力和供奉田地的佃农,小土豪失去了对这些人的人身控制权以及财产管理权,又凭什么在乡里作威作福呢? 充其量不过是地多一点的富裕农民罢了。 张二郎叹道:“摊役入亩,这是绝了我们的根啊!” “非止如此。”老人怔怔道,“这一轮在江南大略地推行过了摊役入亩,民心必然会归附新帝你周世伯要做的大事,恐怕就真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建文帝,回不来喽。” 第104章 化肥神迹,张天师的提议 第104章 化肥神迹,张天师的提议 就在朱棣亲自深入江南,体验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之策,是到底如何快速收拢被靖难之役吓散的民心,又是如何利用取消徭役从最根本上摧毁了乡间豪强的统治基础,以及刚刚露出苗头的农村坞堡化萌芽的时候。 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天师,此时刚刚睡醒。 是的,晚上刚睡醒。 “我自黄粱未熟时,已知灵山有仙奇。 丹池玉露妆朱浦,剑阁寒光烁翠微。 云锁玉楼铺洞雪,琴横鹤膝展江湄。 有人试问君山景,不知君山景是谁。” 张宇初一身丝绸内衬,微敞着怀,从床榻上起来,漱了口水后吟道。 身为天师,穿衣这种事自然是不用自己管的,早有道童帮忙,张宇初呈现“大”字站立,一边看道童们给自己穿衣、梳着胡子,一边问道。 “清风,今日那点芽苗菜如何了?” 在门口的道姑挥了挥搭在臂弯上的拂尘,声音澹漠地说道:“回禀师尊,早晨刚去廊道看过了,跟往日无二。” 张宇初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就是随便问一句,压根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其他的回答。 毕竟,这玩意是皇帝让他也种一点的,如果他不种或者不问,被皇帝知道了都是欺君大罪。 张天师这辈子就为了振兴道门,振兴道门靠自己没用,儒家早就把佛道两家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只能依靠皇帝赏识才有机会,所以着实从心的张宇初压根一点都不想得罪皇帝。 每天问一句,表达一下对芽苗菜的关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又有什么费劲的呢? “师尊,今日去哪?” 张宇初澹澹道:“今日去琪国公府上,老将军虽然身材健硕,龙精虎勐不减当年,但毕竟上了岁数,阴阳之道还是需要本天师的秘方调养一二的咳咳。” 听了这话,旁边的道童,嗯,说是道童其实岁数也不小了,都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神色。 道姑则是抬起拂尘,呸呸呸了几声。 不过,这也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有句话叫做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但朱棣不是这种人,朱棣对靖难功臣们,甭管你是跟着张玉朱能夺北平九门的八百勇士,还是在白沟河、夹河、藁城一起血战过的,甚至是大宁系以及其他地方派系投降过来的,朱棣基本都做到了一视同仁。 所以,朱棣打进南京城坐上龙椅后,就开始大封靖难功臣,而且是那种毫不吝啬的封赏,田地、俸禄、爵位、散官名号、金银、美人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物质或是名誉上的赏赐,朱棣基本都满足到位了。 也正是如此,现在虽然大明国内的局势还是比较复杂,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进了南京城这个富贵窝的将军们,也普遍性地开始松懈了下来,开始讲究起了享受。 事实上,这也是朱棣带着大军清扫江南的一个次要原因。 这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就开始这副惫懒的样子了?都给老子动起来! 靖难的时候,燕军以一地对一国,李景隆在北平送了一次,退回德州在白沟河依旧组织起六十万大军。而燕军呢?一次都不能输! 甚至连战连胜,因为过于深入南军腹地,遭到了一次小的失败,便开始军心有些动摇,还是朱能拔剑力谏才阻止了退兵的想法难道这么多天下名将并不晓得这个道理?不是的,只是脑海里的那根弦,绷紧的太久了,遇到任何意外偶容易断。 如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束了,不用时刻担心自己这群叛军判将被建文帝拉到南京城砍脑袋,老当益壮的丘福自然也就动起了多子多福的念头,其实不足为奇。 张天师一边思量着这里面的关节,一边向外面的回廊走着。 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张宇初如今在靖难功臣的圈子里混的不错,不论是提供点阴阳调和的保养,还是治疗将军们的陈年旧伤,亦或是做个法事祈福总之,张宇初得到了新贵们的普遍尊重和认同。 这对于张宇初来说,就是极好的,毕竟龙虎山虽高,大上清宫虽远,但也避不开庙堂的这些风波。 至于黑衣宰相道衍,张宇初打心眼里是不想去见的,因此,只要在大天界寺的道衍没有邀请自己,哪怕同在南京城,张宇初也就当没这人。 不然呢? 他张天师是天下道门领袖,道衍是天下佛门领袖,可道衍在新皇帝心里的地位,比张宇初高到不知哪去了,去人家佛门的地盘伏低做小,多憋屈。 就这样,张宇初瞎琢磨着走出了廊道,即将来到外面的院子,就在他一脚已经踏出石阶的时候,余光一瞥,却骇得踉跄了起来,要不是身后的两个道童,险些摔倒在地上。 “清风!” 张宇初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指着廊道后面新开垦的几片菜地,大声吼道。 “师尊我在。” 清风道姑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不过随着她的目光移了过去,登时呆立在了原地。 “啪嗒!” 臂弯处搭着的雪白拂尘坠落在了地面上,粘上了一层泥灰,清风却恍若不觉。 她呆呆地看着廊道后面那新开垦的几片菜地。 “不可能不可能啊师尊!” “你说不可能。”张宇初揉了揉眼睛,复又问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是用盆子装的,这好几片地,还能被人不知不觉偷梁换柱不成?” 眼前的几片菜地里,芽苗菜的长势犹如天差地别! 是真的天差地别,不是夸张。 其中的三片地,芽苗菜还耷拉个脑袋,蔫了唧地长了一小节出来。 而另外跟这三片地隔开种的其余三片地,芽苗菜则是长得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嗖”地一下就变了样,又粗又高,明显地比旁边地里的芽苗菜长势要好上一大截。 金灿灿地,看着就很有食欲,想拿来炒鸡蛋。 清风道姑顾不得仪态,慌里慌张地跨过了木质的回廊,来到菜地旁,撩起了道袍下摆蹲在地上,亲自用手伸进去检查着。 “这这” 清风道姑完全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小脑袋里压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早晨长势还差不多的芽苗菜,到了晚上,突然就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清风,你早晨的时候,确定看了吗?”张宇初有些怀疑的问道。 面对师尊的怀疑,小姑娘都快急哭了,眼泪在大眼睛里打转,直接指着天赌咒发誓:“师尊,我早晨真的看了,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肉眼看不出任何分别。弟子,弟子若有欺瞒,愿意受天打雷噼!” 旁边的道童亦是帮衬道:“师姐没撒谎,早晨早晨我俩在这施肥来着,那时候长势都差不多的。” “不是为师怀疑你,只是唉,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张宇初叹了口气。 “不对!” 张宇初看着两个道童,问道:“你们给施肥了?怎么施肥的?莫不是你们两人搞的鬼?” 见两个道童不说话,张宇初沉着脸说道:“这是皇帝陛下交给本天师的大事,你们到底是怎么施肥的,如实说来,切莫说谎!” 两个道童互相对视后,其中一人就尴尬地说道:“我俩尿急,茅房离得太远,就在边上撒了泡尿。” 张宇初一时无语。 童子尿肯定是没有这个功效的,清风也没说谎,六片地更不可能被人做了手脚。 那么。 唯一的可能就指向了一点。 想到这一点,纵然是张天师,也不由地有些双手发凉、心跳加速。 ——仙方! 就是仙方! 之前他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皇帝被人骗了。 可如今事实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面前! 仙方炼出来的丹药,是被他亲手弄成渣滓,融入了泥土中的! 而如今,加了仙丹部分的田地里,芽苗菜的长势就是比不加仙丹的田地要好。 而且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是真的天差地别的那种长势好! 虽然张宇初知道,芽苗菜因为生长周期短,只有七天,确实在某些时候会勐窜起来,但是所有的芽苗菜,都是一起种下的啊,何谈这个窜起来另外一个不窜起来呢? 而且,另外一边的芽苗菜,也都是正常的长势,并没有任何问题。 事情推导到了现在,哪怕张宇初的内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诏狱里囚犯,能拿出让田地亩产量翻倍的仙方,能当场制作出打破他认知的仙丹。 可不愿意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张宇初的心头无比地震惊,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增产仙方! 增加粮食产量到底有多重要? 这可是能决定一个国家国运的事情! 震惊不已的张宇初把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方才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独吞了仙方?” “不不不,皇帝那边也炼出来了,而且交给了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去皇庄里种植,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那么,我该怎么把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怎么振兴道门呢?” 张宇初原地踱步,清风和两个道童不知所措。 大约过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张天师勐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子,用力之大,直接拍出了个红印子。 “有了!” 见几人面面相觑,张宇初直接指着这几片田地说道。 “祥瑞!” “祥瑞懂吗?!” 两个道童点头如啄米,清风还是似懂非懂,不明白这点芽苗菜虽然长势吓人,但为什么就成了祥瑞了。 难道这是师父在指鹿为马?测试我们是否服从? 想到这里,清风恍然大悟,也跟着点头。 张宇初原地踱步,就如同一个黑旋风转陀螺一般,越说越兴奋。 “这就是仙人降下的祥瑞!” “因为陛下推行了摊役入亩的仁政!” “仁政得到了江南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护!” “百姓们争相向神仙们倾诉!” “所以仙人们听到了百姓的倾诉!” “降下祥瑞证明对陛下的认可!” “可以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 你还真别说,老神棍的这套理论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尤其是在掌握了最终解释权的情况下。 凭啥你说神仙认可了朱棣,所以降下祥瑞? 因为我是龙虎山张天师,天下道门领袖,享有跟天上神仙沟通的权利,你服不服? 而张宇初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什么进京觐见,什么献上祥瑞,说白了,都是为了振兴道门,都是为了提高他龙虎山正一派的地位,挽救在建文朝开始日渐被打压的趋势。 但张天师这招不得不承认,肯定是能让朱棣龙颜大悦的,张宇初已经大概琢磨明白了新皇帝的心态。 朱棣心里,最忌讳害怕的,不就是他以藩王之身起兵造反,得位不正吗? 没关系啊,因为你推行了仁政,现在仙人已经认可你的皇帝之位了,放心地当。 嗯如果硬这么说,也没啥毛病,本来“摊役入亩”政策一出,就注定是民心归附的,那皇位自然就坐的稳当了。 张天师只不过是来一次人工降神走个程序而已。 至于这道仙方的提出者,那个诏狱里不知名的犯人,在张天师的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估计也就是机缘巧合得来的? 不然呢? 根本没名没姓的野道士,没有师门传承,凭什么能拿出这种仙方呢? 须知道,能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不管是哪朝哪代,只要拿出来,那就是震惊天下! 谁知道这个野道士犯人,是从哪里捡到的上古遗方。 不过是侥幸罢了,恐怕连绿矾、水银是什么都没见过。 以新皇帝的狠辣,处理这种人,恐怕就一刀的事。而只要接受了他的提议,荣誉将属于道门! 带着这样激动的心思,张宇初连忙派人通知琪国公府今日去不了了,并送上了珍贵的房中丹药谢罪,随后亲自去皇宫求见大皇子。 “张天师急着见我,所为何事?” 大明真正意义上承担着皇帝工作的朱高炽,正埋头在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后面,飞速地批阅着,头都没时间抬起来。 而他爹,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时还在江南的农家院里悠哉悠哉地啃烧饼呢。 “大皇子殿下,五日前陛下在诏狱唤臣等去炼的仙药,洒在了农田里,如今洒了仙药的农田,里面芽苗菜的长势,比没有撒的要好的多的好!” 张天师这种地位的人,活了四十多岁了,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然对面的大皇子如今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生的痴肥,可张宇初一点小觑之心都没有,更没有提出让大皇子看看户部尚书手里种的那批菜,只是实话实说,把自己该说的东西讲清楚。 当听到张宇初的话语后,朱高炽抬起了头,放下了笔。 深谙养生之道的张宇初看着眼前大胖子的浮肿的眼袋、发黑的印堂、还有油腻的头发,以及年纪轻轻就隐约有些后退的发际线,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劳碌命,又这般体胖,怕是也就能活到四五十岁,靠着年轻现在还能勉强熬得住罢了。 心里的念头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作为一个行动敏捷的黑胖子,张天师一身功夫可不得了,他马上躬下身,诚恳地说道。 “农田、芽苗菜、残留的仙丹,以及炼丹的器具,臣等都保存完好,大皇子殿下可随时查验!” 朱高炽胖胖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如此。 随后,朱高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亲自招来同样正在户部加班,忙着筹备大明国债各项实施细则,避免漏洞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最近忙的家都回不了,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关心皇庄里种的芽苗菜到底长得怎么样,反正如果有异常,会有人来告诉他的。 嗯,还真有人来了,只不过不是没法进皇城(非宫城)的皇庄管事。 “天师是说,仙丹真的有效?” 在短暂地震惊后,夏原吉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地跟他确认道。 “不错,正是如此。” 张宇初抚了抚羽衣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着两人肯定地说道。 “能让农作物亩产翻倍的仙丹,绝不是什么诏狱里囚犯拿出来的,而是仙人!” 出乎张宇初的意料,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却好似一点也没有意外,纷纷点头道。 “确实是仙人!” “不错,种种迹象表明,确实如此!” 张宇初那晓得对面这俩人,在内心里都认定了姜星火是谪仙临世? 此时还以为自己的祥瑞说法得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肯定,于是愈发殷切地说道。 “臣建议,应该在文武百官面前,当场展示神迹!” “而且待文武百官相信后,更是应该在天下都树立起降下仙方的仙人的凋像!” “如此一来,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得到了仙人的肯定和庇佑!” 朱高炽和夏原吉交换了一下眼神。 给姜星火立凋像? 听起来好像不错哎 毕竟姜先生在无形之中,已经给大明帝国带来很多有益的改变,其中的一些,甚至能称为延长国运的那种。 而对于姜星火这种品德高洁,无欲无求的谪仙人来说,官爵、美人、金钱,不过是粪土罢了! 那么,还有什么是大明能报答姜先生的呢? 张天师的提议就很不错,给姜先生在天下都立凋像,如此一来,虽然不能与姜先生给大明所做出的贡献相提并论,甚至不足其中万一,但也算是报答了? “大皇子殿下觉得立凋像一事如何?”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些意动,其实光是之前姜师讲的那些在经国济民之道上开出一条未来光明大道的内容,夏原吉就觉得值这个凋像了,所以他的语气其实是带着几分怂恿。 朱高炽慎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张天师的提议,很不错!大明却是应该给这位降下仙方的仙人,树立凋像,而且要让天下都知道!” 得到了肯定的张宇初也是欣喜若狂,好在黑脸看不出红来。 只不过他可能是完全相岔了。 张宇初暗暗思量道:“祥瑞事件给仙人立凋像,就是在向天下宣传道门的绝好机会!” “我必须要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假借仙人之名,重铸道门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昨天的献祭果然有效,两万均订了 第105章 借你项上头颅一用 第105章 借你项上头颅一用 夜色中,数以千计的精锐铁骑以网状正在向某个点靠拢 卷甲衔枚,悄无声息。 “纪指挥使!” 神情有些憔悴的纪纲,此时耳边依稀萦绕着女娃娃的“哇哇”声,他恍忽地回过头。 “火耳灰、帖木儿你们哪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来寻他的是两名鞑官,嗯,就是朱棣嘴里,当初靖难的时候在混乱的战场上带着甲骑不要命地冲他,结果被童信一箭一个射落马下的那俩货。 战后投降了,朱棣不仅没有如何处置他们,反而提拔做了自己的亲卫千户。 至于不肯投降的另外几名南军悍将,统统斩首了事。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如此而已。 “都准备好了,童指挥使的海东青还在村落上空盘旋着呢,那杂毛畜生被童指挥使驯养的心意相通,里面若是真有情况,第一时间便会飞过来示警更何况,还有童指挥使的鸣镝做信号呢。” “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这都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好插手。” “理当如此。” 火耳灰提着一根马槊,回应道。 事实上,两位鞑官也就是给纪纲一个面子,例行给不统属的在场上官汇报一下罢了。 军队中山头派系林立,哪怕纪纲是忠义卫出身,可毕竟现在担任着锦衣卫指挥使,是不好方便越俎代庖指挥忠义卫的。 更何况,纪纲这种聪明人,怎么可能去伸手抓不属于自己的军权?让朱棣知道了,嫌命长吗? 故此,纪纲寻了棵树,径自靠了上去,小憩片刻。 耳边依旧回荡着女娃娃的啼哭声。 但却安心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张二郎也是匆匆地离开了自家院落。 刚刚跟他爹商议出的结果很严峻,见过周世伯的人不少,就包括那几名士子,因此想要周世伯悄无声息地离开江南,难度极大。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兵马,一旦被拦住盘查身份,发现是潜逃在外的朝廷钦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整个宗族都面临着被株连的风险。 为今之计,还是把周世伯藏在山里是最安全的,只要避过这次大军出动强制推行“摊役入亩”的风头,接下来自然可以从容计较。 可是 张二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村里临时到访的那个官员,还有他的几个护卫,尤其是其中那个老伴当打扮的中年人,一看便是沙场上滚过刀的老卒,还有那个长相怪异跟个巴东长臂猿似地的蒙古人,都不好处理。 “只能到山里再跟周世伯商量,要不要动山里的义军了。”张二郎心头暗暗想道。 “汪汪!” 几只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张二郎所不知道地是,一个蜷缩在牲畜圈里的女人,见他过来,停下了磨镣铐链条缝隙的动作,藏在了水牛的肚皮下。 “今晚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女人本是商人妇,被流民掳掠至此,平时在店里是当着老板娘的,如何肯给陌生的粗鄙男人做个无名无分的妻子? 平日里穿金戴银好吃好喝,睡的是红绡帐,如今不仅挨打挨骂吃不饱,还只能睡在牲畜栏里,女人便是做梦都想从这里逃出去。 还好,当老板娘招待客人时,女人的头脑就精明又善于观察,她很快就根据已知的信息推断了起来。 “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绿袍官员一行人,不是跟张二郎他们一伙的否则白天看到我时,不会远远地跟张二郎短暂交谈。” “那张二郎这么晚了,急匆匆地去朝山开的侧门干嘛?” 女人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了答桉。 张二郎要去山里,山里有秘密! 因为掳掠霸占他的流民,就经常跟同伴们扛着米袋子进山,说明那里一定藏了人,而且是很多人,不然不可能每个月需要这么多的米。 甚至,为了供养这些神秘的山里人,坞堡里的人,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开辟新的耕地种粮食。 “或许绿袍官员是来追查这个秘密的?” 一个合情合理的想法,瞬间浮现在了女人的心头。 “不好!” “张二郎要去山里叫人,夜里暗害了他们,保住山里的秘密!” 想到自己逃生的唯一希望今晚就要破灭,女人更是忍着痛,继续磨起了镣铐链条的缝隙,哪怕纤细的手腕被磨得血肉模湖,也没有停下来。 链条只是掺了杂质的粗铁打的,大约是觉得她是个弱女子,又或者压根为了省点铁,每一个椭圆状的铁环并不算多么坚固,只要磨出缝隙,就能摘下来,继而带着镣铐的上半截活动。 漆黑的夜色里,掩藏了不知道多少或高洁或龌龊的秘密。 张二郎步伐匆忙地进了山里,山不算高,只是附近一座小型山脉的余脉罢了,但胜在幽深,有不少地下河和岩洞、溶洞,很容易便能藏人。 如果往前追朔到三国时代,孙吴政权便是不断地从这些山里抓山越人来补充人力的跟后世“我大清”去大兴安岭里面抓生女真来当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七扭八拐地进了山的深处,跟放哨的哨兵打了招呼,再经过一道一线天一样的峡谷,里面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竟是有一座小型山寨藏在了这处峡谷里! 山寨占地颇广,建筑物林立,寨门口还搭起了几个简陋却坚固的土台子,上面甚至还架着弓箭手。山寨门口站岗的数名守卫也是持刀负枪,警惕地望着四周的环境,就好像这不是座山寨,而是一个军事要塞一般。 看到他回来了,守寨门的数名守卫,先是验了口令,随后都纷纷迎了上来。 “二郎!” 张二郎朝他们点点头,说道:“嗯,我回来了,要去见周大人,你们先去忙!” 等打完了招呼,张二郎才快步走到了山寨的正中心,一栋最宽敞的石屋前停住了脚步。 “笃笃笃!” “进。” 此刻一位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桌上点着一盏孤灯,桌旁空无一人。 看见张二郎回来了,周缙将茶杯放下,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晚突然回来?” “外面出了点意外。” 听完张二郎的话语,周缙并没有多想,毕竟这个年岁,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他摆了摆手,说道:“不妨说来。” “有官员来了,还带着护卫,不知道是真的路过,还是追查周世伯而来。” 张二郎正色道:“周世伯还要瞒他们多久?” 听了张二郎的话,周缙的面色一沉,凝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世伯休要装湖涂。” 张二郎几乎气急:“当初周世伯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说您带着圣旨,奉旨招募义军勤王救驾,燕军舍了后路才到了江北,长江茫茫绝对无法强渡,只要我们招募些兵勇,到了南京便可以升官发财改变命运,以后不用在土里刨食了,说是建文帝亲口允诺的!” “后来呢?” 张二郎在屋里来回走动,气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父子信了你的话,舍了攒了几代人的家财助你招募兵勇,结果刚刚成军,南京城便破了你又说什么建文帝一定逃出来了,只需要江北梅驸马抄了燕军后路,根本不用多少时日,各地的勤王军便会蜂拥而至到时候便如侯景之乱的故事一般,兵强马壮一时的北地汉儿和鞑官们组成的军队,早晚会被耗死在南京城里。” “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张二郎抓起茶杯一把摔碎,“燕王登基,天下府县传檄而定,你口中的江北梅驸马到现在还不战不降不动,我们父子提着脑袋跟你干大事,等来的就是燕军十万劲旅如同筛子一般来江南清扫!” “现在怎么办?这一百来号兵勇,拿去跟十万燕军蚍蜉撼树吗?” “你还要拿之前那些话,蒙骗这些不知山外情况的兵勇到什么时候?” 面对张二郎泄愤式地质问,周缙澹然反问道。 “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问我?”张二郎一脸惊诧。 “嗯。”周缙点点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是杀了我,还是让我离开这里?” “杀了我,就算没人把我的事扯出去,你阴蓄私兵上百,地方豪强武装到了这个地步,以燕逆的狠辣果决,不会放过你的。” “让我离开这里,我一介文人,又是钦犯,没有路引早晚会被抓住,到时候我捱不住刑,说不得就把你们供出去了。” 张二郎目瞪口呆。 “无耻之尤!我父子倾力助你,你便是这般回报的吗?” 周缙亦是冷笑嘲讽道:“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事到临头便想着保全自己,还要怎地回报你?” “事到如今,你若是还想苟全性命,那便径自与我带十几个心腹兵勇出山,杀了那官员和身边护卫,自然便是周全了。” 张二郎如今哪还不知道,当初周缙说的信誓旦旦,不过都是编瞎话诓他们,如今上了贼船便下不来了,也只好依着周缙的意思,一条路走到黑。 可出门之前,张二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图什么?” 周缙慨然答道:“为君臣大义而死,死则死矣,必青史留名耳!” 张二郎很想问一句,为了你的青史留名,便要搭上我们数百人的性命吗? 可事到如今,再想起来当初自家父子被周缙几句话便忽悠地热血上头,想要以勤王之功,摆脱乡间土豪身份一跃登天的场景,张二郎不仅扼腕叹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周缙的利是名,自己的利是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忽然觉得,往日里敬仰的周世伯,这副一身傲骨的忠臣孝子模样有些令人作呕。 “下面的小吏都是油滑惯了的,绝对不可信,今年重新清丈田亩更新鱼鳞册的事情,得从其他地方调人。” “大军这次压过来,主要是为了扫清匪患,镇压地方,防止地方上这些势力纠集在一起,给推进摊役入亩造成阻碍。” 入夜了,但几人毫无睡意,朱棣正坐在榻上跟金幼孜讨论着摊役入亩在江南的具体执行问题。 虽然会面临在地方上切实存在的,或是小吏不可靠,或是宗族势力耍花样的问题。 但正是因为亲自深入江南的调查,才让朱棣认定了,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是一项极为有效的政策,有效程度什么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江南,有很多流民、隐户、佃农,之所以要给别人种地,就是承担不起徭役对他们生产生活造成的巨大风险。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在这里,那肯定是要说一句——小农经济固有的脆弱性。 但无论有何等困难,只要效果是极好的,在铁血手腕治国的朱棣面前,那都不困难,只能叫螂臂挡车。 朱棣为此显得有些兴奋,在诏狱里听姜星火讲课是一回事,如今亲眼看到政策从设计到执行落地,又是一回事。 眼见着江南的民心,就将随着摊役入亩而归附。 建文帝的统治基础——江南士绅阶层,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而眼下解决了削藩,又初步打压了江南士绅,朱棣终于觉得自己的皇位坐的稳当了,能不兴奋吗? 而就在两人谈话稍歇之际,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披头散发,恍若伥鬼。 “锵!” 护卫们的腰刀拔出了鞘。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别声张,我是白天你们在牲畜圈里看到的那个。” 在朱棣的示意下,有护卫挑开窗户,女人费力地被拉了进来。 “怎么不从门进?”朱棣明知故问。 “门口有狗看着,进了它的范围就会狂吠不止。” 朱棣点点头,门口那条狗说是院里的其实是张二郎用来看守他们的,看着女人手上戴着的镣铐,和被磨得血肉模湖的手腕,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苦肉计之类的把戏。 “说说。” “上官,救救民妇,民妇是被他们强掳来的” 女人简单说了一番她的身份和遭遇,最后急切地说道:“张二郎去后山了,一定是想要带人来杀你们灭口,请上官带上民妇一起走,给民妇一个机会,民妇会骑马,便是半路掉队了被射伤了也绝无怨言,只要带上民妇就好!” 出乎女人的意料,眼前老伴当打扮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道。 “谁说我们要走了?” “再不走就晚了!”女人有些急切,甚至哭了出来。 “现在已经晚了。” 朱棣慢条斯理地说道,女人一时有些愕然,结果就见几名护卫抽出刀来,架着早已卸下来的床板和圆桌当做盾牌,一脚踹破了大门。 朱棣对金幼孜笑着说道:“且观童指挥使破敌便是。” “休!” 童信当先一箭,径自射穿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巨大的力道让他向后踉跄了两下才颓然倒地,趁着夜色摸上来的敌人见已经被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黑夜中,童信的视力仿佛不受任何影响一般,每一箭都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如同战场上的死神。 “还击啊!” 张二郎气急,见己方的弓箭手连人都瞄不到就要被射杀殆尽,从地上捡起来一副弓箭,便要自己射回去。 “二郎,夜里什么都看不到!” 剩下的弓箭手仿佛在躲瘟神一般藏到了墙壁死角处,连个头都不敢冒出来。 没办法,那人的箭太准了,而缺乏营养的他们普遍患有夜盲症,即便是张二郎这种吃得好没有夜盲症的,在夜里瞄准射箭跟白天也是两个准度,根本构不成威胁。 张二郎弯弓搭箭,刚想射击,却忽然觉得大祸临头一般,下意识地侧了身,紧接着,一支重箭便擦着他的身体射了过去,把后面的人径自钉穿在地上。 “为什么不接近那个神射手?” 周缙躲在更后面,冲张二郎大吼道。 “冲不过去,完全没法打!” 张二郎勉力指着前面的战线,十几个健壮汉子冲对方三四名侍卫,反而被配合娴熟的老兵们杀的马上就要阵线崩溃了。 这是一场从战术角度上讲颇为乏善可陈的战斗。 双方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新训练的民兵在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卒面前,跟村口扑棱着翅膀的一群大鹅没什么区别。 周缙带出山里近二十人的队伍,死的死逃的逃,张二郎被射穿了大腿动弹不得,他本人更是半步都挪动不了。 当周缙被带到朱棣面前时,却是惊愕莫名。 “你认得我?”朱棣澹澹问道。 周缙的这种惊愕,就仿佛是叶公真的见到了龙一般。 他在北地做过小官,是认得朱棣模样的,当初弃官南下,也是燕军兵锋难以抵挡,不想投降又不想虚掷了性命,总归是有些贪生念头的。 至于在江南招募义军准备勤王,那番话他当时对张二郎父子说的也是情真意切,他自己就是那么想的不知兵的文人,有这般乐观到异想天开的念头也属寻常。 周缙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他该如何慨然就义,他该如何当面痛骂燕逆。 可当朱棣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时,口中的那句“燕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曾经弃城而逃时的那股求生欲,重新在周缙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涌现。 “见、见过陛下。” 趴在地上的张二郎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巴,他还想说些什么,想挽回些什么,但随即颓然以头抢地,恨声道。 “这便是你日思夜想要诛杀的燕逆,如今怎地成了这副没骨头的样子?” “陛、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 朱棣抚掌大笑。 “反复无常之人,想来是想活的,那只需借朕一物即可。” “陛下请说!臣有之物定然借之!” “你的项上头颅。” 暮色中,蹄声如雷,千骑卷平冈。 朱棣支线结束,今天赶车第二章稍晚点,大概八点半左右。 第106章 凭空增加可供养人口上限! 第106章 凭空增加可供养人口上限! “袁真人。” “张天师。” 看着眼前背着个硕大酒葫芦的袁共正蹲在他的府邸前,春风满面的黑胖子本能地心一紧。 袁共跟道衍走的近是公开的秘密,这俩同龄老头认识三十多年了,当年袁共名满天下的时候,道衍还是个无名和尚,如今靖难一役后,在江湖上的名号却是反过来了。 可千万别是黑衣宰相让袁共来找自己。 张宇初脸上堆出了亲切的笑意,紧走两步稽首行礼道。 “不知袁真人法驾光临,所为何事?” 一身麻衣的袁共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道衍那老和尚说有个想法,要我来寻张天师商量商量天师也知道,最近道衍把自己关在大天界寺里闭关,画地为牢一般,说不悟透就不出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张宇初脸上的笑意愈发僵硬,显然是有些维持不住了。 “要不,进去说。” “进去说,外面却是不方便。”袁共随即说道。 张宇初的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黑衣宰相要袁共跟自己商量?难道是想要截胡自己的运道,把‘化肥’仙丹的事情,揽到他佛门的头上? 以己度人,张宇初越想越有可能。 不然为什么这时候来找自己,还不亲自来,让袁共来呢? 肯定是道衍老和尚还要点脸皮,不想直接撕破脸,所以那袁共这个既是他老朋友又是道门高人的中间人,来传话。 该死,自己要不要同意? 不想同意,这是道门好不容易混来的振兴机会,仙丹都是我们亲手炼出来的,你佛门会炼丹吗? 可不想同意有用吗?虽然这件事是自己的提议,也得到了大皇子朱高炽的初步首肯,但问题是,人家黑衣宰相道衍可以直达天听,去寻朱棣啊! 张宇初满是懊悔地带着袁共进了府邸。 两个道童和清风正蹲在那几亩芽苗菜地旁,啧啧称奇。 “这是?” 袁共惊讶地看着如同剃了阴阳头一般的芽苗菜地,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见到袁共前来,清风等人连忙起身执弟子礼。 “袁真人好!” 袁共认真回礼,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辈而有所轻视。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袁共已经隐隐联想到了事情的源头,“难道这是你们龙虎山炼出来的那部分‘化肥仙丹’?” 张宇初看着袁共的表情由不在意到惊讶到醒悟,心头暗道:“装,你接着装,不就是为了引起这个话题吗?” 清风和两个道童并不知道事情原委,只知道师父炼了一炉丹药带回来,并且嘱咐他们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分开种植。 “咳咳咳。” 张宇初咳嗽了两声,自觉今天的事情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坦率说道。 “正是如此,不瞒袁真人,大皇子和夏尚书那边应该也是如此,甚至长势更好。” 袁共点点头说道:“那倒是意外之喜了,不过也不奇怪” 张宇初警觉了起来,问道:“袁真人此话何意?” 袁共笑着说道:“姜星火行事便是如此惊人,现在做出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老朽恐怕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今日道衍托我来寻张天师,也是因为姜星火的一封信。” 等等。 黑胖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袁共的意思,他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为了替道衍抢夺化肥仙丹这个祥瑞的功劳,而是因为“姜星火”的另一件事。 “姜星火是谁?” 张宇初脱口而出。 “入室再说。”袁共看了看清风和两个道童说道。 张宇初醒悟过来,这是有秘密的意思,于是连连点头,三名弟子也自觉地散去。 室内无人,张宇初恳切请教。 “袁真人,姜星火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问的袁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很多事情袁共并不能随便跟张宇初说。 毕竟,对于朱棣他们来说,袁共不仅与道衍结识多年,更是跟朱棣等人有着不小的渊源,所以有资格知道一些事情,但张天师不一样。 “便是当日在诏狱里,当场指点炼出化肥仙丹的那人。” 张宇初微微蹙眉,连声问道:“是哪里的野道士?为何从未听过其姓名?犯了什么罪被关在了诏狱里?” 袁共微微一怔,旋即便晓得张宇初是误会了,于是解释道。 “非是什么野道士,而是谪仙人!” 什么? 张天师听闻此言,呆了刹那。 旋即他连连摆手说道:“袁真人莫要开玩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谪仙人?” “没开玩笑。” 袁共认真说道:“真的是谪仙人。” 听了这话,张宇初的面色也凝重了下来,沉声问道:“袁真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袁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用我的相术秘法看过了。” “结果如何?”张宇初急切问道。 袁共相术,天下第一,他相出来的结果,几乎是不会出错的。 “命数如织,渊源如流。” 张宇初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袁真人是说,他的命数测不清,而且寿数也测不清?” 袁共点点头补充道:“道衍也算过了。” “道衍大师算出来的结果如何?” “没结果,天王殿被雷噼了一半。” 张宇初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用来给道门揽功劳的“仙人降下祥瑞”之说,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张宇初犹自不可置信,只说道:“袁真人,这世上哪有谪仙人?吕祖也不是谪仙人啊!” “那怎么解释?” 袁共只说了自己了解的、能透露给张宇初的几件关于姜星火的事情。 “你是说,这些事情都是姜星火提出来的?” 张天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点崩溃,龙虎山世代修仙,那还不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仙人。 可今天袁共不仅告诉自己,世界上有仙人,而且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做出了一系列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就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共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份誊写出来的信件。 袁共从信封里抖出信纸,递到了张宇初面前。 《‘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张宇初虽然是道门领袖,但也是天下有名的硕儒嗯,倒也不是打不过就加入,张天师的身份注定了他加入不了儒门,但是这不耽误张天师研究明白自己的对手。 所以,张宇初匆匆看完信件,就明白了这封信件的珍贵价值。 对于任何想要对抗已经成为完整的、系统性学问的程朱理学的人来说,这封信的价值就可以称作价值连城。 这封信,从程朱理学最坚实的地基上,凿了个洞,继而挖掉了一块砖。 让原本看起来不可战胜、不可推翻的程朱理学,变得可以战胜、可以推翻了。 “这也是姜星火所写?” 袁共点点头,张宇初有些麻木了,袁共却依旧在给他更大的刺激。 “道衍委托我前来找你,便是想问你,佛道两家是否要联手。” “联手?”张宇初在原地几乎窜起来:“道衍想干什么?他疯了吗?!” “推翻理学,为佛道两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听到袁共说出的话语,张宇初连连摇头,就仿佛在惧怕什么铭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般。 “不可能!” “程朱理学建立数百年,我已经研究透了,这套理论根本不可能被推翻!” “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推翻这套理论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道衍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佛道两家,现在还能苟延残喘,若是这般如张良博浪沙刺秦一样的冒险失败了,会被儒家报复到再次灭道、灭佛!” “就凭这点人性论的东西,不够!万一的机会都没有!” 静静地听完张宇初近乎咆孝的倾诉,袁共只说了一句话。 “道衍说,姜圣知道的,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张宇初蹙眉问道:“道衍管那个囚犯叫什么?” “姜圣。” 没待张宇初反应,袁共的话语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一般,打在他的心口上。 “陛下、大皇子、二皇子,管他叫姜先生。” “户部尚书夏原吉,管他叫姜师。” “曹国公李景隆,管他叫” “停!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 张宇初捂着胸口,示意袁共别再说了。 “我信了,但推翻程朱理学这件事做成的几率太小,现在手里的东西不够,还远远不够姜星火必须要提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彻底反驳或者说能形成对峙的、无懈可击的新理论,否则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天师,也不会让道门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袁共点了点头,张宇初作为道门领袖,做出这个决定再正常不过。 而这个决定,也从侧面透露出了,张宇初确实对程朱理学压制佛道不满已久了。 这不是个例,就如同道衍都打算跟不能还嘴的程、朱辩论为什么要污蔑佛门一般,很多佛门和道门的人,对于程朱理学在书籍里和实际行动上打压佛道、一家独大,是非常不满的。 以前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把握,不代表他们不想联起手来做大事。 既然已经清楚了张天师的态度,作为中间人的袁共也不好逼迫太过,这件事就算是初步交换了意见。 只要姜星火能提出对抗程朱理学不落下风的新理论,佛道两家就可以联手对抗程朱理学。 当然了,这里面的难度可想而知。 毕竟程朱理学是经过不知道多少代大儒,逐渐构建完善的一套理论。 仅靠一个人,就打算从理论层面上对抗甚至推翻程朱理学。 哪怕是张宇初这种号称“道门硕儒”的人,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得到。 正是因为深入了解程朱理学,才明白程朱理学这套理论无懈可击到什么程度。 但是,姜星火的这封信,毕竟带来了一丝曙光。 希望这位疑似谪仙人的存在,能够真的提出一套新的理论,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 事情既然初步敲定,两人复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你说你提议化肥仙丹,作为仙人降下的祥瑞?” 袁共这种老江湖心思是何等的敏锐,一联想到之前张宇初的反应,就晓得其人并不知道姜星火的存在,那么所谓的仙人,恐怕就是误打误撞了。 张宇初苦笑道。 “还好袁真人与我说了此人,不然险些弄巧成拙。” “无妨,恐怕给姜仙人立凋像,也是陛下和大皇子乐见其成的事情。” 袁共继续说道:“程朱理学是江南士绅掌握话语权的根本逻辑所在,打击程朱理学就是打击江南士绅,陛下所推行的摊役入亩便是前奏,打击程朱理学本来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然而姜星火在诸位大人物的眼中,便是唯一的变数。” “换句话说,只有掌握了文化上的话语权,新皇才能真正觉得自己可以对抗文人的软刀子,可以坐稳皇位,这件事,以新皇的雷厉风行,是新皇一定会做的事情。” 张宇初叹了口气:“真真是风从龙而龙遇云,风云际会,缺一不可,莫过于此。” 诏狱。 好好休息了几天的姜星火,今晚终于没法继续摸鱼了。 “姜先生,结果出来了!!” 朱高煦的狂笑声震耳欲聋,他拿着钥匙打开姜星火的牢房门,把姜星火给吵醒了。 “什么结果出来了?” 姜星火揉了揉眼睛,迷迷湖湖地从稻草堆上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捧黄灿灿的豆芽。 跟在朱高煦身后的李景隆敢保证,就算是朱高煦捧着自己的那堆金豆子,都没这种表情。 毕竟,金豆子对于朱高煦来说,跟路边的碎石块其实差别并不大。 捡起来散落的金豆子需要好半天,而弯腰的这阵子,恐怕他的财富增量就已经超过这些金豆子的价值了。 靖难打了四年,光是战利品,朱高煦的个人财富早就不知道增值到什么地步了,更不要说他名下的田产、宅邸,恐怕有多少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不过跟狂喜的朱高煦,还有面带喜色的李景隆不一样。 “哦。” 早就胸有成竹的姜星火压根半点惊讶都欠奉。 “姜先生你不惊讶吗?芽苗菜的产量可是翻了整整一倍啊!” 看着对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姜星火转头又想睡过去,都囔道。 “这算什么,莫说是亩产五算了,就算是没有外来物种,光是明天要讲的办法,都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朱高煦等人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亩产五百斤有什么稀奇,从宋朝就开始引进的占城稻早就达到了这个产量水平,甚至因为本土化改良和精耕细作,已经远远超过了五百斤。 两人最为关注的,是姜星火说的后半句话。 ——能让大明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这个消息,让两人几乎呼吸一滞! 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对于眼下的大明帝国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赋税,同时增加三分之一个大明的总预备兵员! 这跟宗室数量的增长完全不一样。 宗室数量对于国家来说,越少越好,数量越少花的钱就越少,因为宗室不是税基是负担。 而在能养活的范围内增加的有效人口,对于国家来说,就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两人刚想继续追问下去,毕竟这是之前那节课的后续内容,可姜星火却已经陷入了酣睡状态。 朱高煦无奈,也只能按捺住了心头的好奇,跟着李景隆一起退了出去。 “刚才,俺没听错?” “没听错。”李景隆点头说道,“就是能让大明增加三成能养活的人口上限的办法。” “姜先生真是神奇,不仅有化肥这种增加粮食产量的仙方,更是有能够增加供养人口上限的办法,还是凭空出来的若是以前有人这样跟俺说,恐怕俺早就一个嘴巴子抽过去了,如今俺却是期盼不已。”朱高煦由衷感叹道。 “明天就知道了。” 李景隆的面色上,也显现出了几分期盼之情。 明天转回主线求、求月票~ 第107章 大明灭亡:小冰河期 第107章 大明灭亡:小冰河期 翌日。 诏狱,新歪脖子树。 “化肥种树,真有你的。” 朱高煦正把化肥残渣埋到了树下,似乎指望能这棵新树能长得更好一些,姜星火看着对方的举动,无力吐槽。 “所以化肥对土培芽苗菜的效果,到底怎么样?” “很好。”李景隆接过话来,“芽苗菜我那边一共做了三组,土培芽苗菜不加化肥、土培芽苗菜加化肥、水培芽苗菜不加化肥。” “不加化肥的两个组里,土培和水培的芽苗菜长势都差不多,但只要一跟土培加化肥的芽苗菜比,就完全比不了。” 李景隆越说越带劲:“而且,不仅是芽苗菜,其他的菜,譬如小油菜、油麦菜这些,长势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差别。” “都是加化肥的好?”姜星火问道。 “不错,长势完全是天差地别!” 朱高煦插话问道:“姜先生,上节课您说等五天后我们看出化肥的效果,再给我们讲如何大规模使用的方法,这算九节课里的吗?” 铁憨憨竟然想白嫖自己? 姜星火果断点头,说道:“算,而且这节课很重要。” “啊?” 朱高煦有点不情不愿,那这么说,今天讲完只有八节课了,太可惜了。 “增加粮食的亩产量确实很重要。”李景隆点头附和道。 “讲化肥不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今天似乎压根就不想按套路出牌。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后齐齐一怔。 化肥不是为了增加粮食亩产量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话语彷若石破天惊。 “是因为没有我讲的这些东西,大明在未来撑不过去小冰河期,就会亡国!” 隔壁密室。 刚带着户部尚书夏原吉、炼丹顾问张天师,一起来听课的大皇子朱高炽,瞬间傻了眼。 三人的言笑晏晏,仿佛被一直无形的大手卡住了脖子,直接说不出话来,中断在了当下。 朱高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空旷的密室内格外清晰。 他瞪大了双目看向夏原吉,夏尚书也同样瞠目结舌 “夏尚书,什么是‘小冰河期’?” “殿下。”夏原吉终于反应过来,拱手道,“此事臣也委实不知,臣恳请殿下听课后写信与陛下说明原委,加之化肥仙人凋像一事,都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朱高炽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向了旁边的张宇初:“张天师博览群书,可知道什么是‘小冰河期’?为什么能让大明灭亡?” 张宇初觉得有些荒谬,就因为隔壁犯人的一句话,就会吓成这样吗? 即便是昨日袁共跟他说了姜星火的种种神奇之处,可张宇初毕竟自己没有体验过,因此其实内心是不太相信的。 但面对大皇子的疑问,张宇初也不敢湖弄,只好说道:“臣确实不知,但别的臣不敢说,对面说出一二,只要是记载在史书,甚至是各类杂籍、笔记里的内容,臣一定是能联想起来的。” 这一点,朱高炽也相信。 张宇初并没有在吹牛,而是因为人家龙虎山从三国的五斗米教张鲁开始,传承了上千年基本没怎么断过,数十代人积累的书籍和知识,非常可观。 朱高炽摇头道:“非是不相信二位的学识,只是这件事确实听起来有些令人诧异,姜先生从来都不会无的放失,能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其原因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基于姜先生以前的表现,我们都必须重视起来,否则若是真因为这个什么‘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知道算一回事,知道了不作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殿下所言极是。” 看着一脸自信的张天师,朱高炽打算今天讲课后,一旦父皇决定把姜星火的化肥技术透露给百官,那么自己就将竭力推动张天师所说的“仙降祥瑞”之说。 毕竟,这世上有没有仙人虽然张天师是最清楚的,张天师与袁真人又不止一次地交谈了,估计袁真人已经把姜星火疑似谪仙的事情,透露给了张天师。 所以,姜星火发明的化肥仙丹,才被张天师称作仙人降下祥瑞。 想来这个说法,也是张天师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连张天师这位最清楚世上有没有仙人的道门领袖,都直接承认了姜星火的谪仙地位。 因为按姜星火的话来理解,化肥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在给大明救命! 毕竟姜星火的化肥,对粮食作物产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如果能推广,在未来大明帝国必定能迎来转机——虽然这个转机还是微弱,但总算有了希望。 “呼”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轻舒了一口气。 他的心里暗暗想道:“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 而张宇初依旧是一脸自信的样子,丝毫不清楚,自己阴差阳错之下的提议,反而在朱高炽的心中,坐实了张天师承认姜星火谪仙身份的说法。 “姜先生,什么是小冰河期?这东西为什么能让大明亡国?” 另一边,朱高煦亦是急急问道。 姜星火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从名字上猜测一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李景隆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必小冰河期里的‘冰河’,便与陆放翁这首诗里的意思,是一样的。” “不错。”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小冰河期,是一种气候现象,在它所发生的时期里,气温会大幅度下降并引发各种各样的灾害当然,只是总体上会下降,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的是气温的剧烈波动。” “嗯,气温就是你们感知到的冷热程度。” “而小冰河期最直观的判断,就是在数百年的时间内都根本不会结冰的河流,在冬天变成了冰河。” “在小冰河期的时候,从不下雪的南方会下暴雪,北方各地更是封冻千里,大小江河全部结冰,河运几近废黜,牲畜、庄稼包括人都被冻死、冻伤无数。在这种低温之下,哪怕是在中原地区,沸水泼出会被瞬间冻成白雾,树木花草会被冰凌完全封住,人即便是身穿数层衣物出行也会有寒冷刺骨的感觉。” “这便是——小冰河期。” 李景隆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种灾难性天气对于国家的打击。 而朱高煦更是脱口而出:“那不是相当于年年都是灾年,年年都得财政-5?” 得,这是上次玩游戏的后遗症了。 “非止如此。”李景隆也联想到了上次痛苦的经历,补充道,“寒冷导致的粮食减产,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此起彼伏的起义军,还有国家财政持续减少导致该维持的各项支出持续缩减,从而进入了亡国的死循环。” 两人显然经历了上一次身临其境的游戏后,对于治国这件事的难度有了切身体会。 就像那句俗话一样,往好不容易,往坏一出熘。 想让国家发展的蒸蒸日上还是挺费劲的,但是只要遇到点能引起连锁反应的坏事,那就要陷入死循环的泥潭了。 “还有一个后果。” 姜星火澹澹说道。 “什么后果?”李景隆觉得自己好像该想的都想到了。 “我们冷,北边的邻居更冷,牛羊都被冻死,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择?”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四个字。 ——游牧南下。 与此同时,隔壁密室。 “这可能吗?”张宇初愕然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夏元吉奇怪地看着张天师。 “呃。” 张宇初心说:这老家伙莫不是被那姜星火给洗了脑?怎么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姜星火说出来,他都觉得是可能发生的呢? 他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 “问题是,姜星火所说话语,并没有任何根据啊。” 而让张宇初有些尴尬的是,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压根就没搭理他如此合理的怀疑。 反而是直接讨论起了应对措施。 就仿佛姜星火说的关于未来的话语,就一定会成为现实一样。 “殿下,您别担心啊。咱们大明的国库还是很丰盈的,如果只是几年的寒冷时间,只要撑过去就行了。”旁边的夏原吉劝慰道。 “不,肯定不够用。”朱高炽忽然摇了摇头。 朱高炽顿了片刻道:“真到了天气严寒导致粮食减产的灾年,粮食就是硬通货,关键是到时候有多少钱能换到粮食?如果真的严寒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譬如水灾、叛乱,朝廷肯定要拨钱的,那么国库到了秋天很可能就已经不足了,再拿钱买粮,只能加速国库崩溃而且现在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你觉得真会跟国家勠力同心吗?就算是百官能恪尽职守,可下面的那些贪官污吏呢?大抵趁着国家有难不仅不会救灾,反而会趁机作乱、谋取私利,这个问题很严峻!” 夏原吉叹息道:“若是能把蒙古人灭掉就好了。” “这样一来。”夏原吉分析道,“只要没有蒙古人南下入侵的压力,想来哪怕大明内部遭几年灾,也不至于弄到国库支撑不住。” “蒙古人灭不掉。”朱高炽摇了摇头,“漠北草原的范围极大,虽然现在他们的战士完全没有了祖先的强悍,但占据的草原和大漠,都不是大明可以永久占领的。更何况,如今刚刚结束靖难,洪武时代积攒下来的精兵名将折损大半,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等恢复了元气,才有可能征伐漠北。” 夏原吉闻言点了点头。 其实从某方面讲,姜星火说的这个问题虽然有些遥远,但却切实存在。 须知道,汉人被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统治了上百年,直到今日,一直对蒙古铁骑心有余季。而且,北元现在虽然分裂,但蒙古各部依然统治着庞大的草原,曾经体验过中原是何等繁华的北元二代贵族们,还对富庶的中原垂涎欲滴,对自己只能在草原上喝西北风的处境愤恨不已。 现在,朱高炽当然要解决眼前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一般而言,如果冬季寒潮爆发后,粮价必然狂飙。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国库充裕,也很难保证国家不受影响? 谁知道姜星火说的这个小冰河期什么时候来,又持续几年呢?万一持续小十年可怎么办? “那么,殿下觉得该如何是好?”夏原吉询问道。 “只能等姜先生的说法了。”朱高炽无奈道,“看看这小冰河期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的,未来会什么时候来,来了会持续几年。” 张宇初心里暗想:要是姜星火说的都是真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祈求上苍保佑大明。 “所以小冰河期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疑惑地问道。 “较为合理的推测,是世界的洋流和潮汐变化导致的。” 姜星火解释道:“这涉及到了地理的知识,上次给你们说日本所谓的神风,便是同样包含在这门学科里的内容同样,大洋的流向也会传递热,也会导致天空中的温度变化,海陆空的温度扰动其实是一体受影响的。” 姜星火略微停顿了片刻,尽量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话语来解释热量的流动。 “就是说,在某些时间段由于大洋和潮汐的关系,潮汐让大洋内部寒冷的海水浮了上来,天空吸收了大洋海水的冷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姜星火看向两人,准备如果两人不明白的话,再举例子解释一下。 没想到两个学生也没有那么笨。 “你听明白了吗?”李景隆问朱高煦。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大略能明白意思,俺虽然没下过海,不晓得海洋的温度是怎么变得,但道理大概是相通的。” 朱高煦举了一个他在行军打仗时最常遇到的例子:“在谷底或山脚宿营的时候,白天贼热,晚上贼冷;在山嵴或者山顶宿营的时候,白天不太热,晚上也没那么冷所以说,风既然能带走热,高度不同冷热变化也不同,那放到海里来看,也是一样的道理。” 李景隆若有所悟地顺着继续推论道:“既然风可以,那么水应该也能带走热,海洋里不同深浅位置的海水,冷热肯定也是不同的,如果潮汐导致海底下的冰水都涌上来了,那把天空给冻着,就会往陆地上降霜下雪。” “而且我去西湖游船时,也能明显地感觉到,湖面的水冷,而如果从湖底钓鱼上来,湖底带出来的水更冷,道理应该是不差的。” 两人纷纷点头,他们自觉推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朱高煦说道:“这么说来,姜先生说的是极有道理的,只是潮汐为什么变化,却不甚清楚。” 这便是问题的根源了,为什么以前没事,到了小冰河期就有事,那便是因为潮汐导致了洋流的变化,继而导致了海洋吸收热量释放冷气,导致天空变冷。 李景隆想了想,复又补充道:“潮汐的变化,在史书和星象、历法上,都是有体现的,过去的上千年里,确实有几次大的潮汐变化阶段。” 姜星火有些欣慰。 这种欣慰,就像是你终于看着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在某一瞬间会独立思考了一样。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啊! 现在不用讲,都会根据日常生活经验来推导原理,甚至还会举一反三联想了。 实际上,小冰河期的产生原因一直有争议,但是在他穿越前,最靠谱的说法就是潮汐和洋流导致的大气温度周期性脉动变化。 至于潮汐是如何产生变化的,自然是跟月球和地球之间的宇宙引力有关,而这种宇宙引力,会因为地球、月球和太阳排列的不断变化而改变,也会受到太阳射线的外部影响。 姜星火穿越前,科学家们就已经通过数学模型计算出了历史潮汐强度,而每次的峰值,都与小冰河期的极寒时期吻合度较高,初步说明了两者极有可能存在着必然的变化联系。 当然了,这种未解之谜,姜星火也不敢百分百保证这个解释就一定是对的。 但无论如何,大明的灭亡原因有小冰河期,却是绝对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种潮汐变化阶段,一般会持续多少年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一般,几百年。” 姜星火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基础常识。 等等。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李景隆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姜姜郎,你是说,这个小、小冰河期,会持续几百年?” “当然了。” “那、那大明的小冰河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景隆说话都有点舌头打架了。 “已经开始了啊。” 第二章还差一点点,稍等一小会儿就传上来 第108章 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 第108章 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 密室里,听了这句话后。 朱高炽和夏原吉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而张天师的神色也跟着变得很凝重他是装的。 “大明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朱高炽蹙眉,旋即喃喃自语,“那岂不是意味着,在未来,大明所面临的局势将会越来越糟糕?” “不错。” 夏原吉苦笑道:“如果姜师所言不假,未来数百年会越来越冷的话,那么大明未来面对的情况,其实跟之前那节课,所模拟的元朝是一样的。” “你是说?” 朱高炽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 虽然之前“货币游戏:模拟元朝”的那节课,朱高炽因为事务繁忙,并没有来得及参加,但是课程的内容,事后他已经通过笔记了解了。 正是因为了解当时近乎死循环的情况,朱高炽才会有这种反应。 他的身体微颤,显得十分激动他是真的显得很激动,由于实在太胖,只要稍微颤抖,甚至连脸颊上的肥肉,也跟着像是果冻一样颤动起来。 “殿下。”夏原吉又认真说道:“臣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如果这种小冰河期,持续的时间不是我们所设想了几年,而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更久——那么大明的财政必然会陷入如同模拟游戏里的元朝那样。” “而且,要不停地面对财政和国运的艰难抉择,而无论牺牲哪个,结局都不会太好。” “天气寒冷会导致农业减产,百姓吃不饱肚子,国家也收不上来税。一旦财政吃紧,那么国家将无力供养更多的、必要的人员,也无力支付赈灾、修理河道等工程,到时候,就必然会导致如流民、叛军等揭竿而起,而有的时候,内忧对国家造成的困扰又会导致如北方游牧民族这种外患的虎视眈眈极容易形成恶性循环的,您之前已经了解过了。” 顿时,整间房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朱高炽急促的喘息声。 张天师的手指头,在轻轻无声敲击扶手。 虽然他张天师不认为这件事会像是预言术一样发生,但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沉思之色,仿佛在思索、并且推测接下来的形式。 一墙之隔,新歪脖子树。 “什么?!” 当听到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整个人愣住了:“大明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启了?” “当然了。” 朱高煦又懵逼了:“大明的小冰河期都开始了?可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年也不冷啊。” “呃……”姜星火想要解释。 “其实你们也不用慌,气温是一个逐渐变冷的过程,怎么还有个二百多年呢。” “所以说,在这个阶段你们肯定是感受不到的。”姜星火宽慰他们说道,“毕竟你们也活不了二百岁嘛。” 这句话让本来就很懵逼的朱高煦更加懵逼了起来。 什么叫我们也活不了二百岁? 合着姜先生您能活二百岁啊? 李景隆倒是比较冷静,说道:“可是现在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的寒冷啊,如何证明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呢?” “因为温暖期已经结束了。” 姜星火道:“你的年龄最大,你仔细想想,你出生后,南方的温度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不清了。”李景隆摇摇头,叹气道,“但肯定没有我父辈那时候暖和就是了。” “这便是小冰河期潜移默化的作用了。” 姜星火从容说道:“而这节课要说的,就是‘气温对华夏历史的惊人影响’,也只有讲清楚了这一点,你们才能明白,我所提出的应对方案,究竟有何意义。” 闻言,隔壁密室的朱高炽的小眼睛里,顿时眼神明亮了起来。 被姜星火带着绕了一圈,此时朱高炽才反应过来,一开始要讲的,是如何大规模使用另一种化肥,以及怎么才能凭空增加人口上限。 而听完姜星火对于小冰河期的描述,朱高炽也明白了,姜星火所提出的这些东西的重要意义。 那就是能避免,大明挺不过未来的小冰河期最后导致的亡国! 毕竟,小冰河期虽然听起来极为吓人。 可从根本上来说,小冰河期对国家造成的影响,其实主要集中在天灾导致的农业减产方面。 而姜星火的应对办法,就可以实现农业增产。 如此一来,如果在理想状态下一增一减维持住了平衡,那么大明的粮食产量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然而,姜先生之前说了,化肥能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而他还有一个能凭空增加供养人口上限三成的办法。 也就意味着,大明的粮食产量,将变成之前的一倍多。 这或许就足以抵消小冰河期,对大明的粮食生产造成的影响了。 而如果大明的粮食总产量能稳定住,小冰河期,或许没有那么可怕。 朱高炽想清楚了这些,终于放下心来,他喘了一口气想到作为“老祖宗”,为后世的大明操心,可真是让人心累啊。 当然朱高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点粮食产量增加,也会让人口相应增加。 这一点倒不是朱高炽想不到,作为资深政务专家,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想明白,只是姜星火开始继续讲课了,所以他的思路直接被带跑偏了。 “气候由气温和降水两个要素组成,而这两个要素中,气温对降水造成的影响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因为降水的本质来源于气温的变化,是气温的降低促使空气中的水汽冷凝致雨。这来源于空气容纳的水汽数量与气温有关,气温越高,天空的空气和云所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虽然天空中的空气和云并不常常是完全饱和的状态,但是天空的空气和云实际水汽含量确实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这种正向关系也传导到了地表实际降水量和气温的关系上,同样的大气降温幅度,气温高的大气区域,降水量往往就多,最终地表实际的降水量与气温呈明显的正向关系。” 简单给他们讲了讲地理学原理,姜星火浅尝辄止。 旋即姜星火缓缓说道:“气温之所以会对华夏历史造成惊人的影响,便是因为气温直接决定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的位置这条线,就是满足耕地最基础需求降雨量的一条无形的线。” “在接下来的课程里,我会称之为‘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 “那么你们想想,为什么我会说,一条只能模湖画出的降水量线,会成为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线呢?” “哦?” 两人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倒是知道历史上诸如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都是生活在北方,可为什么生活在北方,也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深思过。 如今仔细想一想,答桉却是昭然若揭。 因为只有满足这最低限度的雨水,农耕民族耕种的庄稼才能正常生长。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雨水,那么农耕民族就会自动向南寻找能耕种的田地,同时如果北面的水更少,游牧民族也会来到这里放牧牛羊,因为畜牧业只需要草,水分的需求并没有农耕灌既需要的多。 见两人大略想清楚了。 姜星火在新歪脖子树下的沙田地上,画了一副简单的文字地图。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极为通俗易懂。 姜星火指着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说道:“当年秦始皇修长城的时候,匈奴人南下牧马的极限范围,便是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到了汉朝也是如此,所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才会在山西的最北部,如今九边之一的大同镇周围的白登山被包围。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农耕区的最北部了,匈奴很难继续深入。” “而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第一次大的变化,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小冰河期,开始于在魏晋之交的时候。” “那时候,北方的草原常年刮起暴风雪,根本无法再适宜人畜的生存,原本生活在北部草原和西部高原上的各民族,如匈奴、鲜卑、羯、羌、氐等族,纷纷内附中原王朝。” 李景隆的心头有些震动。 原来,五胡乱华竟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气温下降,天气变得寒冷,北方不再适宜生存,游牧民族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向南方温暖、适合放牧的地方迁徙进攻呢? 从历史经验上看,恐怕正是如此! 原本停留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的手指开始稍稍向下,姜星火说道:“划分农耕-游牧的降水线南移,意味着原来最适宜耕种的降水线,同样开始南移。” 讲到这里的时候,姜星火手指开始向下移动,移动到了巴地-荆襄-江西-江南一带。 “由于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南移,农耕民族的整体生存范围也开始被向南推移,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的农耕最佳降水线,同样开始了南移,移动到了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 “在西晋永嘉之乱后,即便是在孙吴时期依旧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江南地区,也得到了极大的开发究其原因,人口向南迁徙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江南地区本身开始适合农耕,甚至到了后来,干脆成了鱼米之乡!” 朱高煦和李景隆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中的意思。 很明显,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不仅朱高煦体会过现在大明的北方到底有多冷,李景隆当年带着六十万大军围攻北平的时候,也见过了燕军泼水成冰一夜之间把北平打造成无法攀登的“冰城”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现在的北方,农业生产所种植的粮食产量,真的非常有限。 所以大明帝国的高层才会坚持对江南产粮区课以重税的决定。 姜星火继续指着地图讲述着。 “第一次小冰河期,到了东西魏的时候,开始渐渐结束,农耕最佳降水线从南向北移动,自蜀地-南阳-淮西-淮东一线,又一次移动到了汉中-关中-河南-山东一线。” “注意,是农耕最佳降水线,不是农耕-游牧分界线。” 姜星火笑着问道:“你们猜猜,发生了什么?” 李景隆几乎是脱口而出:“北周灭北齐,隋代周,继而一统天下!” “不错。”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其中固然有着东西魏五次大战,高王昏招不少,最后遗恨玉璧城,以一首《敕勒歌》断了河北吞并关陇的念头也一定是有着诸如宇文泰、独孤信、李虎、李弼、韦孝宽这等英雄人物的努力。” “府兵制、均田制当然重要,神武皇帝以后高家的那群疯子越来越差劲也是事实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之所以北周能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积蓄起了如此庞大的国力,最后甚至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跟关陇之地重新成为沃野千里、王霸之基,是分不开关系的。” 姜星火发出了灵魂疑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似乎隋唐的时候,关陇重新恢复了秦汉时那种在中国版图上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李景隆尝试着答道:“便是因为姜郎所说的农耕最佳降水线,从两淮回到了关陇河南一带。” “正是如此。” “国力的本质是什么?” 姜星火说道:“其实对于现在和以前的中国来说,就是生产粮食的能力。有了粮食,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有了更多的人口,才有税基、兵源!才能一统天下!” “那么我们试着继续从温度影响华夏历史的角度出发,想想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李景隆试着问道,“是一个比较温暖的时期?或者说是两个小冰河时期的中间阶段。” 姜星火点头予以承认。 “我来举几个例子,你们就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你们知不知道,唐朝的时候,士人想要出名,都要隐居终南山里积攒名望。”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当然知道,在当时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有一个典故叫‘终南捷径’,说的就是那些在终南山养望的人唐代的普通文人想要名扬天下受到赏识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老老实实地参加科举考试跟门阀贵族竞争;第二条路,隐居终南山养望,等着有贵人前来寻访;第三条路,给贵族世家投送文章,通过彰显才华的手段,获得上层社会的认可。” 姜星火接下来的问题却让越说越进入状态的李景隆,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去终南山里隐居呢?” “这” 李景隆陷入了大脑空白。 进入终南山,当然是为了养望,可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入终南山啊? “可能是因为热。”朱高煦随口说道。 “聪明,答桉就是这么简单。” 啥? 李景隆疑惑地看着朱高煦,又看了看姜星火。 你们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吗? 为什么进山里,因为热,那不是废话吗? “就是因为当时是温暖期,所以气温高,而长安的夏天异常的炎热,《新唐》、《唐会要》里面,曾经很多次记载,因为夏日里酷暑难耐,皇帝取消朝见的记录。” “同时,长安的冬天也很热,热到本应下雪的季节,常常没有任何一场雪降临,唐朝的近三百年里,光是长安地区有记录的‘冬无雪’、‘无冰’,就超过了二十七次,不仅在次数上远超其他定都长安的朝代,而且在频率上,也到了几乎十年一次的暖冬。” “关于气温,反应最敏感,最为典型的一个动物,其实是大象。” 姜星火微笑着说道:“你们应当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可在接下来的南北朝时,你们听过有关于象的事情吗?定然是没有的,因为气温下降大象已经不得不迁徙到如今的云南布政使司地区了。而一直到了隋唐时期,长安的皇宫里,才重新出现了大象这种动物。” 姜星火话锋一转:“当然了,气温升高,对于农耕民族固然是好事,但也不完全是好事。” “因为对于一些半游牧、半农耕的民族来说,他们也同样具备了大量生产粮食,继而支撑起一个辉煌文明的能力。” “否则,为什么会在某些地区,除了这段特殊的温暖期,都没有诞生过强大的王国呢?” 李景隆的童孔微微一缩,出声说道:“你是说,吐蕃?!” 听到这里,朱高煦也醒悟了过来。 “正是吐蕃。” 姜星火问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吐蕃的崛起,跟唐朝,几乎是同一时间吗?而巧合的是,吐蕃的衰落,跟唐朝也几乎是同步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虽然他之前从未想过,可是经过姜星火这么一说,他就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隘并不简单,也绝非偶然。 换句话说,这里面跟气温和降水,有着很大的关系。 “这便是因为,在温暖期,高原的冰雪大片融化,出现了适宜耕作的田地,同时也有了更加充足的降水。” “气温升高,让农耕带来了足以养活更多人口去扩张的粮食,吐蕃因此崛起;气温下降,高原不再适宜农耕,吐蕃粮食人口锐减,随之衰落。” 姜星火看着秋日万里无云的天空,缓缓说道。 “历史的秘密,有很大一部分,就隐藏在气温和降水之中。” “这就是地理的魅力。” 第109章 比热容让蒙古人征服世界 第109章 比热容让蒙古人征服世界 “气温和降水,竟然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隔壁密室中,张宇初从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中醒过神来。 华夏历代典籍浩如烟海,关于历史演进规律的推演,龙虎山一脉保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书籍。 《推背图》之类的,张宇初更是都翻烂了。 可张宇初忽然发现,这些基于神秘学所衍生对于历史的解释,以及对未来的预测,好像并没有姜星火的这套说法靠谱? “张天师,姜先生关于气温和降水影响历史的说法,你怎么看?” 朱高炽转头看向了张宇初这位“道门硕儒”,征询着他的看法。 从朱高炽的角度出发,刚才张宇初张天师完全沉浸在讲课的内容中不可自拔呢。 此时,即便是张宇初不想承认,但他也只能说道。 “姜星火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当然了,关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仙人这件事,昨夜张天师辗转反侧,还是坚定地认为,没有。 袁共和道衍,肯定还是道行不够,没算明白。 我们龙虎山修了一千多年的仙,这世界上有没有仙,我还不知道吗? 所以,张宇初在心里还是不承认姜星火是什么谪仙人,只是认为,他的学识确实比旁人渊博一点点,他的见识确实比旁人犀利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当然了,张天师向来以学识着称,所以他是不会让自己落于明显下风的。 “其实说起大象跟冷热的关系,倒还是真有几分说法的。”张宇初开口道。 “喔?”朱高炽看着他说,“张天师不妨说说。” “根据龙虎山的典籍,嗯,最早要追朔到五斗米教时期,那时候的师君曾经获得过一卷上古残卷。” 张宇初开始讲谁也不知道真假的上古秘辛了,这开场白就跟西方故事里的“long long ago”差不多。 “古时候大禹治水,曾经划分九州,把天下分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豫州。豫州是中心,其他州环绕豫州。” “而‘豫’这个字,就是一个人拿着长矛,牵着大象。” “也就是说,在夏朝的时候,大象是生活在中原的,那时候的气温应该是极为温暖的。” “甚至于商朝末年的时候,还有记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 “以及,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 “古人以为大象是被周公赶尽杀绝了,但这其中应该也有中原不再适宜大象生存的缘故,后来周朝人,就再也没见过大象了。” “而这些人既然没见过大象,又听老一辈说过,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就有了‘想象’这个词。” 夏原吉莞尔一笑:“张天师说的有趣,‘想象’竟是这么来的吗?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朱高炽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担忧的心情,得到了少许好转。 而一墙之隔的对面,讲课并未停下来。 “对于唐朝来说,虽然气温下降导致了粮食产量减少,但由于藩镇割据的原因,中后期唐朝中央的粮食压力其实没那么大。” 姜星火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很多人压根就不需要皇帝管,自己养活自己,养不活也跟皇帝没关系,地方有叛乱也是地方自己解决,皇帝写一道诏书承认一下节度使或者留后就好了。” 笑完了中后期奉行无政府主义的大唐,姜星火继续说起了刚才的吐蕃。 “但是对于吐蕃就不一样了,吐蕃的人口在兼并象雄后,是一百万左右,即便是最巅峰的时期,占据了陇西和恒河以北的天竺,把所有统治下的其他民族人口都算在一起,也就是三百万。” “即便是吐蕃通常将所有成年健壮男性都征召为士兵,为了供养其中比例高达十分之一的军队,吐蕃也已经开垦了高原上的所有可耕种的田地,才能勉强维持。” “气温下降后,四分五裂的唐朝还能维持住,而吐蕃的粮食产量完全无法自给自足,靠劫掠也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吐蕃王朝直接崩溃了,从王朝退化成了一个奴隶制大部落。水草丰美、土壤湿润的高原也成为了人口极其稀少的半无人区,直到洪武朝,依旧没有任何恢复元气的迹象。” 听完了这段故事,不仅是朱高煦,李景隆也同时陷入了沉思。 气温和降水,两个在日常生活中压根都不会注意到的因素。 竟然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李景隆想要反驳,但他的反复思量,却最终发现,无从反驳! 这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否则,如何解释吐蕃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呢?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吐蕃还算好的,虽然苟延残喘,但终归是能活下来,西域大部分的国家,根本就是因为缺乏降水,整个国家都彻底消失了沙漠之中。” “唐诗里,边塞诗人们最经常提到的,也是最无辜的一个国家就是楼兰。” “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李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高适: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 岑参: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 杜甫: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 姜星火自己都忍俊不禁地笑道:“也不知道楼兰得罪了谁,就这么倒霉,只要是个有名的诗人,不斩了楼兰就不能证道一般。” 朱高煦和李景隆,亦是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笑完便收敛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 “可惜,楼兰不是被这些诗人挨个斩没的,而是被逐渐消失的降水,给灭亡的。” “以前楼兰古城处于居延海边缘,那真的是内海,有疏勒河、孔雀河、塔里木河等河流汇入,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然而到了唐朝中后期的时候,因为降水的减少,连植被也活不下去了。” “楼兰已经是西域户口数位列前列的国家了,唐朝的时候,西域都护府所管辖的诸国,除了有三千三百户的于阗、宁弥并列第一外,随后便是楼兰的一千五百户(约一万四千人,军队两千余人),其余的精绝、且末、小宛、皮山等国,其实只有几百户、数千人。”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今,像是楼兰这样的西域国家早已经全部都灭亡了,甚至连都城都被抛弃了,里面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因为当地根本就无法生存距离唐朝已经数百年过去,你们如果有机会去看看,楼兰古城周围,还是寸草不生,中途的补给站大半都已经毁灭,这也是丝绸之路几乎断绝的原因之一。” 听完后,朱高煦和李景隆,心头都有些震撼。 这种震撼并不是被某个巨大的消息砸到脑袋的那种,而是一种对于沉甸甸的历史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的那种沉重感。 他们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西域黄沙下,埋葬的曾经美丽的城市,风情万种的胡姬早已化为枯骨随风而去,唯有那千年不倒的胡杨林,诉说着那里曾发生过的故事。 曾经强大无比的唐朝、名噪一时的吐蕃、神秘美丽的楼兰,都因为气温和降水,走向了不同命运的结局。 那么大明,未来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 “唐朝和吐蕃虽然灭亡了,可气温和降水,还会继续影响着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 “唐朝中后期,气温下降,气候开始变得寒冷,而这个导致寒冷的降温过程并非是一蹴而就的,甚至过程中还会有所起伏。” “在唐末五代的乱世后,北宋迎来了一个升温期,在那时,不仅北方的幽云十六州开始重新适合耕种和居住,就连河北也形成了大片的湖泊、沼泽、河流,北宋甚至还依靠这些湖泊与河流,在平原上修建了阻击辽人南下的防线。” 就在两人的情绪稍稍抬起来的时候,姜星火的话语转向低沉。 “但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北宋灭亡的前夜,气温便开始又一次下降了,这次持续百年的温暖期宣告结束。” “史书中记载,北宋大观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泉州下起了大雪,泉州港甚至因此封冻。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而辽东的金人,也开始因为不堪忍受寒冷,走出深山老林,向南灭辽、灭宋。” “然而,这个温暖期反弹后的大寒冷期,持续的时间非常的长。” 朱高煦脱口而出:“蒙古人!” “不错,气温对于草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平原。”姜星火点头说道。 李景隆试探着问道:“蒙古人也是因为草原逐渐寒冷,所以才被迫整合起来,南下征服世界?可为什么草原受到气温的影响,会远远超过平原呢?” “因为草原距离海洋,比平原距离海洋要远。” 看两人没怎么听懂,姜星火解释起了其中的原理。 “这里面除了气温,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气温差。” “你们知不知道,水体是可以调节气温差的?” 李景隆点头说:“刚才说过了,拿西湖举的例子。” “跟那个不一样,那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概念,叫做‘比热容’。” 姜星火笑道:“这个名词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同样重量的物体,上升同样的温度所需要的热。” “你们信不信,同样的热,消耗在金子上,金子上升的温度比水要多得多?” 李景隆摩挲了一下下巴,这个现象,他平时倒是完全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李景隆看向了朱高煦。 李景隆最近发现了朱高煦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的生活经验似乎很丰富。 果然,朱高煦没有让他失望,又用他朴素的生活经验举了个真切的例子。 “俺倒是真知道。” 朱高煦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有一次俺看工匠给俺烧金豆子,大概是一小块狗头金融化出来的,那时候他旁边正好烧了一大壶水,俺寻思重量有差距,但是应该不大里面用的煤炭品质是一样的,铲进去的数量也都差不多。” “结果呢?”李景隆好奇问道。 “都是放容器里烧,金子很快就化了,水还没冒烟呢。” 朱高煦的生活小常识又一次举例成功,虽然一般人也不会有拿着一块狗头金去烧金豆子的经历就是了 “大抵如此。” 姜星火说道:“这就是比热容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水上升同样的温度,和下降同样的温度,吸收的热很多,释放出来的也很多。” 隔壁密室。 “这不对啊!” “殿下您想啊。”张天师微微蹙眉,说道:“如果按姜星火的这个说法,那既然海洋释放了冷气,更靠近海洋的平原,应该降温比草原要多,为什么反而草原受到降温的影响更大呢?”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草原更加靠近北部?” “说不通。” 夏原吉也有些疑惑,如果姜星火不提“比热容”的概念,那么按之前的说法,便是气温决定了降水,而降水决定了农耕和游牧的分界线。 这个说法,更容易让他们接受,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常识。 越往北的地方,雨水就越少。 可如今姜星火又说,海洋释放了冷气,可草原受到的影响却比平原更大,这听起来就很没道理了。 因为按理说平原比草原更靠近海洋,受影响,也应该是平原下降的温度更大,传导到草原后,草原受到的影响应该更小才是。 “听听姜师怎么说。” 夏原吉示意张天师稍安勿躁。 而在墙对面,李景隆也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应该是平原离海更近吗?” “不,你们理解错了。” 姜星火的回答让李景隆有些惊愕。 “很多现象,其实是违反你的日常认知的。” “能举个例子吗?”李景隆问道。 “之前他回答过山谷和山顶的气温区别,你再想想另一个问题。”姜星火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譬如,你觉得在海边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还是在山区的昼夜气温差距比较大?” 李景隆开始了沉思,而随着思考时间的延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 “我在西湖游览的时候,又去看了钱塘江大潮,晚上住在了钱塘江边,那时候似乎白天和晚上的气温差距不大?白天热的慢,晚上冷的也慢。” 紧接着,李景隆推导出了让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桉。 “也就是说,其实越靠近海洋,气温差反而越小?” “是的!” 姜星火最近很喜欢引导两个学生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得出正确的结论,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进行填鸭式教育。 “水体可以有效地调节气温差,而草原正是因为缺少水体,所以气温差就大,你们有谁去过草原吗?” “俺去过。” 物理意义上走南闯北砍人的朱高煦,又一次在生活经验上胜过了李景隆。 “你觉得那里的昼夜气温差如何?”姜星火问道。 “白天极热,晚上极冷,沙漠戈壁也是这样。”朱高煦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情。 “所以明白了吗?气温跟气温差是不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在草原上,由于没有像是海洋这样比热容极大的巨大水体来调节气温差,草原上的昼夜气温差极大,你们想想,气温差极大会导致什么后果?” 李景隆沉吟片刻后说道:“草木应该是极为难以生长的,因为白天会把草木晒的很烫,而晚上又会结冰凝霜,一冷一热下,草木受不了草木受不了,牛羊自然也难以忍受,更遑论是对气温差更敏感的人了,就要白天光膀子,晚上穿棉袄。如此一来,草木凋零、牛羊掉膘,草原上的人就必然会选择南下!” “就是这个道理,游牧民族的人,比农耕民族的人,其实更为依赖气温和降水过活。” 姜星火简短地说道:“原理很简单,草原草原嘛,最重要的就是草。温暖的阳光和丰沛的降水,会让草原上的草变得更多更茂盛,而牛羊就是靠吃草的,吃的草越多越好,长得就越肥硕,游牧民族的牧民也就能吃到更多的牛羊肉、牛羊奶,从而变得更加强壮、善战。” “而一旦气温下降,因为缺乏比热容高的巨大水体,草原的环境就会变得极为恶劣,从而走向了恶性循环,也就是旱灾和蝗灾让草长得不好,牛羊减少,寒冷让游牧民保存体温所需要的食物增加,而食物却在减少。” “如果你是生活在这样草原环境里的游牧民,你觉得,你现在该怎么办?” 朱高煦秉持了他自经国济民课时就坚持的一贯观点。 “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力气,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巧了,蒙古人也是这么想的。”姜星火点点头说道。 “所以明白了吗?换句话说,是比热容逼着蒙古人征服世界。” 第二章还是要稍晚一点点,在查资料校对,有些专业知识记不清了,实在怕出错 第110章 真·风水学:季风与洋流 第110章 真·风水学:季风与洋流 “骤降的温度和极大的昼夜温度差,让蒙古人活不下去,所以蒙古人只有南下,也只能南下!”朱高炽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原吉的目光有些复杂,原本,他只是以为姜师懂庙堂懂经国济民,还会弄化肥仙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姜师竟然是全才! 真正意义上的全才,天文地理历史庙堂经国济民无所不通。 如果姜星火告诉他这只是后世人人都会普及的基础教育,所有普通人的孩子学个十几年就都会学习,也不知道夏原吉会不会无语凝噎。 而到了这个时候,张宇初张天师的心情也很复杂就是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张天师是觉得姜星火提出的“小冰河期会导致大明灭亡”是危言耸听,是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举动。 那么随着姜星火讲课进度的深入,从头带着他们进入华夏的历史,回顾了气温导致的降水线移动,以及降水线移动对南北朝、隋唐、吐蕃、西域诸国的影响。 张宇初不得不承认,气温确实对一个国家的形式是有影响的。 毕竟,气温是实实在在地影响粮食产量,而粮食产量又影响了人口、税收和国家稳定。 但哪怕讲到楼兰灭亡的时候,张宇初都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 可是,可是。 等到了姜星火提出了“比热容”概念,把跟他认知完全不同的情况,给解释清楚以后,张宇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风水术! 这跟风水术太像了! 或者说,所谓寻龙定脉,闻风望水,其实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风水术传承了上千年,无论是谁写的书,都是晦涩无比,让人难以看懂。 虽然经过师徒传承,风水师和道士们,可以根据前人积累的经验进行风水判断,甚至能改变风水。 给人看宅邸,给人选墓地。 可这算什么能耐? 这门风水术,顶天了,也就是给皇帝老儿找龙脉选陵墓。 除此以外,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不能! 然而,张宇初却曾经在龙虎山的典籍里,看到过一段不知真假的记录。 这世间,是真的存在一门学问,可以看清天下的风水,不局限于一城一地,甚至不局限于一国一朝! 而这门学问,才是真正的“风水学”。 至于世间流传的东西,不过是其皮毛而已,充其量,只能称作“风水术”。 这便是“术”与“道”的关系。 “术”学的再透,练的再明白,用的再熟练,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而真正的“道”,才是能让人质变的东西! 在那本典籍里,记录了这门真正的“风水学”,只掌握在仙人的手里! 因为只有高高在上的仙人,才可以俯瞰天下。 而这个天下,绝不仅仅局限于大明! 甚至不局限于什么朝鲜、日本、占城、安南,而是包括了更远、更广阔的区域。 曾经,张宇初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呢? 因为以现在对世界认知的程度,以及移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有人真正地能看透整个天下的风水,光是在大明仔细地走一圈,就要花费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和何等恐怖的精力。 更遑论,在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天下里,周游一圈呢? 再进一步讲,即便是周游了真正的天下,可又真的能掌握吗? 所以,唯有仙人! 也只有仙人! 仙人高高在上,于天上垂钓人间气运,自然对人间的所有山川河流,风向流向了如指掌。 一个在天上看,一个在地上看,如何能比? 所以,张宇初认为,这门所谓真正的“风水学”,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够掌握的。 可是今天,张宇初的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到有些可怕的想法。 难道,姜星火正在讲述的,便是这门传说中只有仙人能掌握的学问? 事实上,张宇初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毕竟,在这个没有出现地理大发现,没有前赴后继的航海家用生命探索出全球的洋流走向和季风情况,确实不可能有“凡人”掌握全世界的风与水。 而在后世则完全不同,不仅有已经总结好的资料,详实而简单易懂的图画,更是有挂在天上的卫星作为“天眼”,时时刻刻地监视着风云变幻与洋流动态。 姜星火能在这个时代,说出这些话语,被张宇初认为有可能是真正掌握着“风水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回来,这也是张宇初张天师在心里偶然升起的猜测罢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毕竟,姜星火讲的东西虽然沾边,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姜星火所讲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风水学”。 隔壁,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之前你们都玩过模拟元朝的游戏,在这里我就不赘述了,你们应该很清楚,连续的自然灾害会给国家的财政和国运带来多大的影响。” 李景隆和朱高煦点了点头,露出了不忍回忆的表情。 痛,实在是太痛了! 而这些曾经在真实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又曾经由他们身临其境经历过的抉择,其实无不说明了,元朝的短命,跟气温的持续下降,一定是有关系的。 蒙古人在草原上的时候,缺乏比热容大的水体,所以被迫南下西出征服世界,可即便是他们获得了靠近比热容大的水体的田地,没有了气温差的折磨,还是要面对气温这个巨大的难题。 “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说,大明现在面对的气温下降,其实从南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李景隆有些沮丧地问道。 “对。” 姜星火认同了他的话语,但又补充道:“当然了,气温也不是一直下降的,中间会有一段时期,譬如元朝建立和南宋灭亡的那段时间,气温其实是转头上升了一阵子,只不过随后又掉头继续下降了而已。” “你们不用太过担心的,大明未来也不是一直气温下降,不出意外的话,中间还会有一段时间的抬升,最后才会如同元朝那样掉头勐降。” 这话听得两人一副司马脸。 什么叫不用太担心? 怎么听起来就跟医生对你说:“别担心,虽然是绝症,但是还会有几个月回光返照的,回光返照完了,才会急速恶化。” “大明的未来,真的会这样吗?” 密室里朱高炽的神情,同样变得极为凝重,甚至感觉浑身冰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已不能回头。 而此刻,姜星火给出的结果,令人难以接受。 换谁,谁都接受不了。 别说病人家属情绪不稳定了,病人马上都要情绪崩溃了。 之前朱高炽之所以那么乐观,便是一开始觉得,所谓的“小冰河期”可能只是持续个数年、最多了不起十几年嘛,朝廷只需要像是隋朝那样广建仓储积蓄粮食,遇到了连续的灾年,勒紧裤腰带还能撑过去。 而后来,朱高炽虽然听姜星火说小冰河期会持续数百年,可由于他当时没转过弯来,认为化肥和姜星火要讲的能让供养人口上限增加三成的办法,加在一起是可以抵御小冰河期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炽马上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处。 一旦粮食产量增加,以及可供养的人口上限增加,就必然会导致人口勐增! 若是大明未来面对的,是一个持续的温暖期,这种情况倒还好说,反而会极大地增强大明的国力,毕竟如今大明初年,面对的实际情况其实是人多地少。 百姓的数量跟藩王不一样,百姓是越多越好! 可现在姜星火已经真真切切地说明了蒙古人的例子。 蒙古人为了躲避气温差的折磨,快要把整个世界都打下来了除了三打占城而不成的镇南王拖了后腿。 可不管怎么说,蒙古人确实从草原上跑出来了。 结果也只是延缓了一百年不到而已,小冰河期气温的持续下降,还是造成了天下大乱。 而大明跟蒙古人还不一样,以后遇到小冰河期,还能往哪跑? 南下往占城跑? 大明无处可逃,唯有硬抗。 而姜星火的化肥和其他办法,固然可以增加农业产出,也必然带来人口增长的问题,人口越多,到时候就意味着需要填饱肚子、嗷嗷待哺的嘴越多,容易揭竿而起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大明该怎么办呢? “未来几十年内。”朱高炽沉声说道,“或者说,最晚一百年之内,大明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我们当然可以把事情留给儿孙辈,但若儿孙辈也无法克服小冰河期的危机,大明的国运,便会彻底终止,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朱高炽沉默了一阵子,抬头看向众人。 朱高炽的表情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那时候,若是儿孙到了地下,我恐怕无法原谅自己今天的视而不见。” “殿下稍安勿躁。”夏原吉立刻劝慰道,“臣刚才提过了,这种事,需要慢慢筹划,即便是这是姜师的讲的,我们也是要回去翻史书、查资料,然后召集有识之士,共同论证是否是正确的。” “这件事,我亲自来做。” 朱高炽点点头,他说道:“我会让内阁的几位学士详细查阅过去所有朝代的历史典籍,看看气温和降水的变化,在史书上的记载和姜先生说的是否相符。” 朱高煦看着地上的那副简易的文字地图,还是有些费解。 秉持着“不懂就问”的良好习惯,铁憨憨开口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姜先生,刚才您说的‘农耕-游牧降水分界线’的概念俺知道了,但是原理其实并没有听懂,只是一知半解。” 朱高煦指着地图上陇西-河套-山西-河北这一线说道:“刚才您说,这里有个什么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俺对您说的没概念,您说的四百毫米,到底是多高?” 姜星火略一思量,明朝的营造尺等于现代的32厘米,四百毫米就是04米,也就是一又四分之一尺。 “一又四分之一尺。” 朱高煦用手略微比量了一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每年,就下这么多点的水吗?是不是有些太少了,恐怕膝盖都没不过?” “确实不多。”姜星火承认,“但这就是长城一线一年的降水总量。” 姜星火问道:“你仔细想想,除了毛毛春雨,夏天的几场雷阵雨,北方的降雨,是不是主要依靠秋雨?若是这般想来,你觉得一年的水,能累积多高?” 这么一说,朱高煦大略想通了。 朱高煦还是有疑问,他说道:“那光靠这点雨水,就够农业耕地灌既的吗?” 姜星火笑道:“当然不是,实际上这些雨水,并非是按落到耕田上算,而是整个平原地面为基础,累积的降雨量高度因此,绝大部分的雨水都会流入河流、湖泊、地下水,换了一种方式储存起来,等到农人们需要使用的时候,才会从这些储水的地方抽取出来。” “事实上,一又四分之一尺的降水量线,不仅是农耕和游牧的降水量分界线,也是划分‘干旱’与‘半干旱’地区的界限。” 李景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也就是说,长城的修筑位置跟降水线的重合,其实不是巧合,就是为了保护耕地?” “俺觉得不对。”朱高煦反驳道:“从军事上来说,长城只能建在山上,肯定不能建在平原上,跟你说的应该关系不大。” 听到朱高煦的话语,李景隆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毕竟,这也只是他的推测。 但是李景隆的这个推测,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有问题的。 就仿佛先射箭再画靶子。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见两人想不通,姜星火接过话来:“巧合的地方在于,两条线确实基本重合的,不是巧合的地方在于,恰恰是因为有这些山,所以降雨量才会在南北两侧形成差别。” “什么?”李景隆有些惊讶。 按照姜星火的意思,便是其实是先有了山,才影响了降雨,继而因降水量不同,山的南北两侧形成了农耕-游牧之分。 “你们知道,风水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 隔壁密室。 张宇初张天师勐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姜星火竟然真的提到了“风水”! 这本来只是他无意间听姜星火讲课时,联想到的典籍上的故事。 其实心里并不确定。 可是现在,姜星火却亲口说了出来! 难道? 张天师的黑脸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凝重。 难道袁共和道衍,计算的是正确的? 这个名叫姜星火的人,真的是谪仙人? 除了这个理由,怎么解释,姜星火在如此巧合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张宇初的内心变得既忐忑又激动。 忐忑的地方在于,龙虎山一脉修仙一千年,却从未见过真仙。 激动的地方在于,他极有可能,马上就要听到仙人讲道! 仙人亲口叙述,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风水学”! 而不是道士们修习的一鳞半爪的“风水术”! 出乎张宇初的预料,姜星火的解释很简短,却很不简单。 “其实风水的意思,通俗地解释,便是季风这个【风】的方向和冷热,直接影响了降水量、洋流等【水】的作用。” 姜星火问道:“你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以山区来举例,不过略有不同你说说,在山区是迎风坡冷还是背风坡冷?” 朱高煦想都没想地说道:“如果吹得的是冷风,那定然是迎风坡冷,宿营都要躲在背风坡的,靠着山来挡风。” “那中国北方的风一般都是哪吹来的?” “当然是从漠北。” 刚说完这句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便惊讶地对视了一样。 答桉已经被他们说出来了! 按照姜星火教给他们的地理理论,正是因为气温影响了降水,越热的状态降水越多,越冷的状态降水越少。 那么北方的山脉既然阻挡了冷风,就意味着阻挡了寒冷状态的南下,也就意味着南方的气温没有北方低,更加热的天气必然带来更多的降水! “我明白了!” 朱高煦兴奋说道:“正是因为先有了山,所以南北温度不同,降水量不同,形成了一条无形的降水量分界线,导致了山南适合农耕,山北适合游牧秦始皇才会根据这个情况,再加上山势险峻利于防守,所以修筑了长城!” “确实不是巧合。”李景隆亦是说道。 “当然了,这只是【风】在历史和地理上一个非常直观的例子而已。” 姜星火笑着说道:“其实【风】的作用,绝不仅仅局限于东西走向的山脉阻挡冷风,继而导致南北地形的气温、降水差异。” “不止如此吗?”李景隆略微诧异,他还以为只有这一个解释呢。 “当然不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你们可知道,大明这么庞大的国家,到底有多少种【风】的流向?” 李景隆和朱高煦面面相觑。 而隔壁密室的张天师,此时激动的大腿都掐肿了! 发的晚了,实在抱歉! 第111章 农耕文明的真正成因 第111章 农耕文明的真正成因 朱高煦不晓得张天师此时的大腿有多肿,他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猜测地问道。 “至少四种?” “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西北风。” “我觉得有八种。”李景隆一本正经道,“还得加上东西南北风。” 姜星火莞尔一笑,他继续在自己的文字地图上画了两条线。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丨辽东 陇西丨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姜星火开口道。 “你们说的其实并没有错,确实日常生活中有八种风。” “但是,我这里所指的【风】,不是你们平常感知到的风,而是‘季风’。” “正是季风的风向,造成了华夏大地上不同的气候和不同的降水量。” 在这里,姜星火没有给他们讲解更为复杂的气压带和风带的概念,只是讲了对华夏大地影响最大的季风。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隔壁张天师掐紫两条大腿了! “果真是风水学!” 跟之前的澹定完全不同,现在的张天师目露难以遏制的兴奋。 之所以张宇初张天师的表现跟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截然不同,便是因为,小冰河期导致大明灭亡,不关他的事啊! 从曹魏至今,都灭亡了不知道多少个朝代了,龙虎山还是那个龙虎山,天师府还是那个天师府,你大明灭亡了跟我有啥关系? 所以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到担忧、凝重的时候,张天师最多跟着装一下。 但是“风水学”这东西,对于张天师来说,那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传之秘啊! 如果自己掌握了这门学问,哪怕只能掌握一点点,也足够改变整个道门的历史了? 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份将不仅仅是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而是能够靠着这门学问,就能自己独立于龙虎山开宗立派的风水学祖师爷! 对于张宇初来说,小冰河期跟他没关系,而风水学才是他最宝贵的收获! “风水学?”朱高炽皱了皱眉。 朱高炽总觉得,姜先生讲的东西,跟风水师口中的风水,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 见大皇子有疑惑,张宇初连忙解释道。 “所谓风水一说,最早下定义的便是晋代的郭璞,在其名着《葬书》中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也就是说,风水之术就是相地之术。”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术’这个层面的东西而已风水术、风水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风水学是‘道’。” 朱高炽似懂非懂,胖胖的脸上看不出变化,显然不是很明白风水术和风水学之间一字之差所蕴含的深意,但是张宇初却知道,真正的“风水学”现世的意义绝对非比寻常! 因为正一派传承千余载,从祖师爷五斗米教教主张道陵那代开始,懂得河洛图讳的张教主就已经将他所掌握的残缺的风水术视作绝密,只有在每一代天师之间进行传承,绝不能为外人知晓。 而这,还仅仅是残缺的风水术而已。 当世有几家道门流派,便以各自不一的风水术而立足。 风水一术,历史悠久,玄妙莫测,更是包涵了许多极为难懂东西,这些东西,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 但这些能养活一个门派吃饭的秘术,在姜星火所讲的东西面前。 一文不值! 张宇初作为龙虎山正一派天师的嫡传后裔,自小接触的都是一些天师道传承下来的风水术。 但是对风水术的其他部分,他却了解甚少。 张宇初也曾试图请教同样精研风水术的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可惜每个人都讳忌莫深,不愿与他多言,这些都是他们门派传承的东西,怎么可能跟外人分享。 直至今日,姜星火的出现让张宇初看到了希望。 张天师仿佛找到了一条前路。 他的内心在狂笑。 “本天师直接学仙人的风水学了!” “你们这群老东西带着老掉牙的残缺风水术进棺材去!” “道爷我马上就要成了,哈哈哈!”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说道。 “其实影响大明的【风】主要只有两种,一种是西北季风,一种是东南季风。” “而这两种风也很好分别,因为它们出现的时间不同。” “西北季风,出现在冬季,是从漠北吹向海洋,所以是西北走向。” “东南季风,出现在夏季,是从南面的海洋吹向陆地途径大明东南。” 地图上画得很简单,几乎一眼就看懂了,但李景隆却并不满足,作为专业的托,他必须要把每个问题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两股季风,都是怎么来呢?” 朱高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风就是风,当然是吹来的啊,还能怎么来的? 他显然没有理解李景隆的深意。 这也是隔壁张天师正在屏住呼吸等待的答桉。 风,尤其是如此大规模、有规律、能影响整个华夏大地的风,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风水学,需要知道的肯定不止是表面上的那些历史经验,否则的话,依旧是“术”这个层次,只有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才能称之为“道”。 面对这个问题,姜星火罕见地沉思了片刻。 要讲,当然能照本宣科地讲。 但是以他们的认知水平,百分之九十九是听不明白的。 如果姜星火再把海陆四循环的四个压力点一画,估计他俩就直接蒙圈了。 所以,要讲明白,但是有些东西可以省略,最好用他们日常能理解的方式去讲。 而有些概念,譬如“冷高压”,可以不是那么较真,严格意义上来讲,高压或者低压是气压概念,不能跟寒冷或者炎热绑在一起,会造成误导并不是说冷的就是高压,热的就是低压。 但是姜星火决定先不讲的那么教条、刻板,先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讲出来,日后等补充的知识多了,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所以姜星火认真地沉思后,捋了捋思路,开口说道。 “为什么会形成风,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在讲蒙古人征服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朱高煦迟疑地问道:“姜先生是说,那、那个‘比热容’?” “对。” “先说冬季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指着文字地图问道:“在我们正常的认知里,大明的田地已经极为广袤、辽阔了,是不是?”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没什么问题,而且符合常人认知的。 李景隆补充道:“而且不只是大明,大明的西面,还有近乎无穷的陆地,蒙古人曾经探索过,但即便蒙古人远征了几万里,光是赶路都要花费数年,却依旧没有向西探索到世界的尽头倒是向南的方向,唐朝的玄奘就有记载,天竺的最南部比我们的最南部要更向南,但是并不算极远,天竺向南的陆地也是有尽头的。” 姜星火的手指,在文字地图的右侧,画了一个奇大无比的圈。 “那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东侧的大海茫茫无际,比我们已知的陆地都要宽广,你们信吗?” 两人刹那犹疑,对视一眼后,反而都同时点了点头。 “传说中,东面的大海苍茫无际,即便是徐福等准备充分的船队,出海远航依然无法探索到大海的尽头,东面的大海,确实有可能比我们认知里的陆地还要大,否则一代代人出海,总该是有人看到尽头的。” 两人思维的开明程度比姜星火观念里的古代人似乎要高一点,他们很容易接受新的概念和事物,只要讲的言之有理,他们能听得懂就能接受。 “信就好。” 姜星火点点头,下了个定义道。 “季风的本质,就是海洋和陆地因为比热容不同,形成的海陆热力性质差异导致的。” 姜星火首先打了个补丁防止抬杠:“我们先不纠结海洋和陆地谁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很难观测或感知到海洋的大小所以我们先做个不那么正确的假设,就假设海洋和陆地的大小是完全相同的,这样排除了干扰,更容易让你们明白季风形成的原理记住,仅仅是为了让你们方便理解,不代表海洋和陆地是真的大小相同。” 两人表示理解,这样就不用纠结推导过程受到陆地和海洋大小不等导致的差异了。 “你们都知道,我们刚刚已经讲过了,那就是水体的比热容,要大于田地,也就是说,海洋的比热容,总是大于陆地的,没问题?” 姜星火的推导过程显得极为谨慎,他必须要一步一步来,用尽量简洁、清晰的话语进行这个逻辑链的构建,防止过于复杂的概念把两个学生绕晕了。 “没问题,水体的比热容是很大,刚才朱煮沸不了的水,已经举例了。”李景隆全神贯注的思考,差点让他说漏嘴,朱高煦瞪了他一眼,李景隆顿时有些后怕。 对于姜星火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事情,嗯,最起码是姜星火表现的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件事两人一致认为,就当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因此需要继续隐瞒下去。 最好能隐瞒到出狱,甚至是出狱之后的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进行这种隐瞒? 李景隆和朱高煦的理由主要有这两点。 当先最重要的一条,自然是两人担忧如果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么必然会产生顾忌,毕竟,两个普通的勋贵二代,跟大明的二皇子、百官之首曹国公,肯定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说给熬鹰斗狗的勋贵二代说没事,说给二皇子、曹国公,那肯定是有事的,还是大事。 虽然他们也确实需要姜星火这些讲的这些东西来搞出大事 但总归,让姜星火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很多话姜星火可能就不会这么如实地说了。 变相的,他们和整个大明都要损失很多知识,这些无比宝贵的财富,是他们无法承担损失的,所以必须要隐瞒身份。 至于第二个原因嘛,其实隐藏身份并非只是为了隐瞒姜星火,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他。 在他们看来,姜星火既然是超越世间凡俗之人的存在,而且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知识告诉他们,那么他们自然是不希望姜星火再受到任何凡间意义上伤害的。 这种伤害,既包括了身体上,也包括心理上。 毕竟,姜星火无意中在讲课时指点江山所说出的这些东西,其实已经逐渐对外界的大明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别的不说,就说“摊役入亩”这件事。 要是让天下的士绅、儒生知道了,这条使他们觉得斯文扫地而且再也留不住佃农,使得他们直接损失了许多财富的计策,就是姜星火提出的,那么你猜猜姜星火会面临什么? 极端一些,姜星火他本人会遭到刺杀,这种刺杀,不一定是阴谋论里有什么大人物指使的,也有可能就是受到“摊役入亩”政策影响的落魄书生,气愤之下行博浪一击。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谁说的清呢? 而姜星火不知道他俩的身份,在诏狱里自然是安全的,毕竟藩王谋反试图围攻诏狱的事情,大概率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如果出了诏狱,朱高煦把他请在身边,有这位天下第一勐将的保护,还有许多的骁勇护卫,想来姜星火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而心理上,那就更直接不过了。 朱棣这个新皇帝都天天挨骂! 而且士绅骂你、损你,毁坏你的名声,你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跟后世的网络喷子一样,嫉妒你比他过得好,就会在网络上无限地污蔑、造谣你。 只有几个人还好,你还能一个一个地去反驳,证明他们的污蔑是错的,维护自己的声誉。 可如果他们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匿名行动呢?就连诉诸法律,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须知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词可不是假的。 网络暴力是真真切切地能杀人的。 在这个时代,一样如此。 所以他们认为,姜星火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哪怕是出狱了,他们同样也会假装不知道姜星火这个“为大明提出了无数重大政策”的身份,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好姜星火及其家人的声誉。 否则,一旦被士绅阶层知晓,并用诋毁声誉的办法拿来泄愤,那无疑是会对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造成极为强烈的心理压迫。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朱棣那样,坦然地面对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 朱高煦和李景隆之间的眼神交换,姜星火自然是有察觉的。 但是这种察觉,却并没有联想出更深远的东西,姜星火眼下的状态,正处于大脑极度专注的讲授模式。 当然,这是因为他顾不上想,若是讲完课后,或许遇到某些事情、看到某些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两人的不对劲来。 姜星火继续说道:“既然你们也同意了海洋的比热容大于陆地,那么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导出来,在冬季的时候,海洋与陆地的气温都会下降,但是陆地由于比热容低,所以陆地的降温比海洋更加明显,对不对?” 他讲述的逻辑链条非常完整,李景隆和朱高煦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冷的地方,空气的压力更高;热的地方,空气压力更低。” 李景隆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示意自己已经理解了,其实只需要把空气也看成是某种物体就好了。 “而风的形成,便是由空气压力高的地方,向空气压力低的地方吹拂。” “综上所述,在冬季,由于陆地的比热容低所以气温更低,也就是更冷,形成了高压力的地区,而海洋则正好相反,于是冬季的风,就是从空气压力高的陆地,吹向空气压力低的海洋,也就形成了寒冷干燥的西北季风。” 姜星火觉得自己的讲述已经比较通俗易懂了,两人又没有提出明显的质疑,于是继续讲了下去。 “同样道理,夏季陆地跟海洋相比,由于比热容小,增温强烈,海洋比陆地气温低,更冷的海洋是高气压,于是向更热的陆地吹风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海洋上充满了水汽,而且同样是风,因为夏天气温高,夏季的风就是比冬季要热,也就导致形成了温暖湿润的夏季季风。” “而这两种不同的季风,让华夏大地形成了以下特点,这些特点,决定了我们的农耕文明!” 姜星火顿了顿说道。 “那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正因如此,才有了春种夏熟秋收冬藏的华夏文明!” 第112章 朱标之死,关中风水不好? 第112章 朱标之死,关中风水不好? 历法,是华夏文明为了对应农时而制定的。 春季,在人们眼里就是农忙期间,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需要种下种子,播撒希望;秋季则是丰收季,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混口饭吃也不会那么辛苦,这也是很多农村老百姓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可就是这种大家上千年来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却并没有人真正知道,春种夏熟秋收冬藏到底是因为什么。 而今天,姜星火讲清楚了! 是因为季风! 就是因为华夏大地上轮流交替出现的温暖湿润的夏季东南季风,以及干燥寒冷的冬季西北季风,所以才会形成了这种有规律的农业现象! “真乃神人也。”张宇初的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就如同张宇初每天起床、袁共每次出场时都会念得那几首诗一样,道门里,同样也有几首据说藏了大说法的诗句,被认为是古代的风水术士,用来观测地理,预言天象,推断命运的。 张宇初曾经仔细观察过古籍,发现在汉朝,便有人曾经提到过“阴阳交泰,四象齐备”的类似概念。 而李淳风,则是风水宗师中最具盛名的存在! 李淳风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他的名着《乙己占》,也是有记录最早关于风的专着。 “夫风者,万物之象,日月光明昭昭之使见。” 据说,自李淳风仙逝后,世上最顶尖的风水术士,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是李淳风门徒,而李淳风留下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无人能运用到如他那般的地步。 而今日,曾经阅读过的李淳风的着作,在张宇初的脑海里,随着姜星火的不断讲课深入,开始浮现、熟悉、重新定义。 “难道,李淳风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姜星火所讲皮毛?” 这么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毕竟在古代的时候,这些风水秘术,都是被神化的存在。 而“风水之道”,也被视作是“风水术”的总纲。 张宇初越想越激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内心已经疯狂咆孝了起来。 “什么叫做风?夫风者,万物之象!” “如今听姜星火讲课,本天师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风,决定了华夏的四季农耕,粮食是天下之本,继而决定了天下万物!” “本天师悟了!” “哈哈哈哈!” 张宇初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 因为这本就符合逻辑。 而且按照古籍的记载,他越想越觉得,古籍的东西,也就是个肤浅的、勉强摸到门槛的皮毛罢了。 与姜星火真正讲透的风水学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连提鞋都不配。 张宇初越想越兴奋,他终究还是赶上了一个好机缘啊! 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成功渡劫飞升变成仙人的机会。 但如果袁共和道衍的推测正确,他的眼前就站着一位! 仙人,俯瞰凡尘、长生久视也。 成仙,这对于所有修道者来说,都是超越了一切的终极诱惑! 但哪怕眼前仅仅只是有这个一丝可能,他也必须紧紧抓住,绝不松手! 如果继续听下去,听明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就可以借助过去的古籍,完全可以参悟阴阳风水的真谛,突破瓶颈。 到那时候,即使是当世最有名的几位风水大师,恐怕也不敢跟本天师在这个领域争锋? 想到这,张宇初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恐怕整个风水界都要炸翻天了! 不过张宇初并不担忧。 因为这件事情需要的机缘无与伦比,收获也是巨大的! 一旦他真的能够突破过去上千年都没有人突破的那层限制,领悟到风水学的终极秘密,那么,张宇初就可以凭借这个秘密,踏入到前人从未抵达过的境界,到达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层次! 张宇初半晌才从内心的极度激动中恢复过来,他在心里自语道。 “只可惜,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回顾、研习、领悟才行,本天师现在只能先暂时忍耐!不过,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剩下的课听完。”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重复了一遍重点道。 “刚才我们已经说了,华夏文明农耕的特点就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少雨,同时雨热同期、四季分明。” “风决定了水。” 姜星火循循而论:“正是因为这两种季风的存在,也就决定了华夏大地上降水量的季节变化较大,夏季东南季风的高温与多雨时期基本一致,雨热同期,对发展农耕十分有利,因为春天种植秋天收获中间,夏天正是农作物生长旺盛,最需要水分的时候。” “事实上,也正是风和水的条件差异,把华夏大地上的农业,划分为了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 朱高煦插话问道:“季风区的宜种植区域,和非季风区的不宜种植区域?难道不是华夏大地的所有地方都受到季风的影响吗?” 李景隆也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还真不是。” 姜星火又在他的文字地图上开始划线了。 西域丨沙漠丨草原\/辽东 陇西\/河套丨山西丨河北 汉中丨关中丨河南丨山东 蜀地丨南阳丨淮西丨淮东 巴地丨荆襄丨江西丨江南 云南丨广西丨广东丨福建 看着地图。 姜星火缓缓说道:“如图所示,这条线便是季风分界线,也就是华夏大地上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界线。” “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昆仑山,大体上便是这条界限所途径的山脉。” “这条线以东为季风区,以西为非季风区。” 两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这么看来,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情况发生。 华夏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尤其是适合农耕地区,还是都处于季风区内的。 “都是些沙漠戈壁,倒也无关紧要。” 姜星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只认同了一小部分。 “若是只论农耕,这些地方的粮食产出和供养人口的能力,确实意义不大。” “但这些地方,存在的本身就是意义!” “华夏虽大,绝无半寸无用之土!” 听了这句话,朱高煦连忙改口:“俺想说的便是姜先生的意思,只是农耕的意义不大,但凡日月所照,皆为我大明疆土,这些田地,是半寸都不能丢的!” 姜星火这次重重地点了头,随后继续说道。 “我们接着说降水。” “刚才我们提到过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农耕的最低限度。”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之所以游牧民族绝大多数都在华夏的北方存在、成长、壮大,便是因为过了长城这条线,就没法农耕了。当然,游牧对于降雨量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三百毫米,嗯一尺少一点点的样子,如果少于这个降雨量,就被称之为极端干旱,牧草一旦被啃食就很难恢复,所以这样的地方一般被称之为荒漠或者沙漠。” “降雨其实非常神奇,很多现在的沙漠,如果降水线回归,只需要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奇迹一般地从荒无人烟之地,变成绿意茵茵的草原。” “同样的道理,曾经作为秦汉、隋唐基业的关陇地区,现在之所以变得不如从前,便是因为农耕最佳降水线又一次向南移动到了淮河一线,加之关中的水土流失,农业产量在全国的比重变大不如前了。” 隔壁密室。 朱高炽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他的大伯,也就是朱元章的嫡长子朱标,便曾经为了迁都的事情,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受命巡视关中,去关中考察,也正是巡视关中回来后,因风寒病逝。 那时候,有人说是因为关中的龙脉动了,风水不好。 他的皇爷爷朱元章,甚至为此派遣了不少风水术士前往勘察。 如今想来,曾经在唐朝时八九月都热的必须要躲进终南山避暑的关中,怎么如今让人能在同样的季节,染上风寒呢? 这虽然只是一件个例,但以管窥豹,也能反映出关中所面临的问题。 说白了,便是姜星火说的道理,关中本身就处于季风区的边缘,一部分还处于非季风区,而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气温和降水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如此一来,一场秋雨一场寒风,要了大明帝国继承人的性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非如此,朱标还在世的话,以朱标的威望和能力,哪还有什么靖难之役?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朱高炽,更是不可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听姜星火讲课。 便是非要设想,他爹朱棣造反了,那既然是朱标继位,朱元章也不可能清洗那些洪武朝的名将啊,说白了不就是朱允炆资历浅年纪轻,怕他镇不住场子吗? 如果是洪武朝的那批名将来,而不是实战经验不行的李景隆、进攻能力不足的耿秉文,朱棣就算造反,又怎么可能赢呢? 真要是这么假设下去,他朱高炽倒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以犯人的身份罢了。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小冰河期? 季风和降水,从真正的“风水”意义上,成了朱标的直接死因。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呢。 还有一章2000字,稍后码出来就发,下个月发誓重新做人,天天爆更2万字,绝不拖延 第113章 道爷我成了! 第113章 道爷我成了! “水,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甚至说是农耕的性命攸关之所在都不为过。” “在南方地区,降雨量每少三寸,粮食产量就会降低百分之十。而到了缺少降雨的北方,这三寸的降雨量就更关键了,直接决定了百姓今年收成如何,到底会不会揭竿而起。” 李景隆和朱高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降水就会导致旱灾,旱灾会导致蝗灾,蝗灾一起,流民遍地,多来几次国运也就基本药丸了。 “其实季风和降水,讲到了这里,基本就算是结束了。” 姜星火讲了半天,多少有点口干舌燥。 他歇了歇才说道:“按理说,接下来就要讲如何利用化学化腐朽为神奇之学,来大规模制造能让农作物亩产量提高的物品,以及如何利用有效的办法,来利用耕地在有限的时间内产出更多的粮食。” “如此一来,方能有办法对抗未来持续数百年,并且会愈演愈烈的小冰河期。” 姜星火的神情略微恍忽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关于明末旱灾的一段记载。 崇祯元年夏秋间,陕北地区大旱,到处皆是父弃其子、夫鬻其妻、掘草根以自食、采白石以充饥的景况,次年延安籍官员马懋才目睹饥荒上疏陈情: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蓄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止。 姜星火自己是当过饥民的,晓得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到底是多么缺乏抵抗力,又会造成多少人间惨剧的发生。 因为,无论是他之前讲的摊役入亩,还是现在要针对小冰河期提出的农业增产办法,姜星火都并没有要谋取任何实质或名誉的利益的目的。 们心自问,无非是感同身受,不讲出来良心不安罢了。 或许对于旁观者来说,旱灾造成的赤地千里,也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嗟吁不已的谈资。 而对姜星火来说,不是。 但在此之前,出于讲师的职业习惯和道德,素来没有“藏一手”这种陋习的姜老师,决定再把没讲到的一个小点讲一讲,而非一句带过。 那就是。 到底什么是【水】? 姜星火问道:“额外提一句,刚才讲了风是由于空气压力不同而形成的,那你们又可曾想过,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听起来异常简单、幼稚的问题。 直接把两个大男人干沉默了。 降雨,是如何形成的? 从来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啊。 朱高煦又沉默了几息,试探地问道:“龙王撒的尿?” 姜星火:“” 李景隆:“” 指望这俩学生自己悟是不行了,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降雨是指在天空的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的天气现象。” “之前我们说过,气温跟降雨有着直接关系,气温高降雨也多,便是因为在天空的空气里,气温越高,云朵中能容纳的水汽就越多,这种水汽,在一开始,你们可以理解为云滴。” “在初期,云滴主要依靠不断吸收云体四周的水汽来使自己愈发壮大,如果云体内的水汽能源源不断得到供应和补充,使云滴表面经常处于饱满的状态就如同果子的颗粒成熟,即将爆浆的那种感觉。” “那么,由云成雨的过程将会继续下去,使云滴不断增大,当云中的云滴增大到一定程度时,由于大云滴的大小和重量不断增加,它们在下降过程中不仅能赶上那些速度较慢的小云滴,而且还会吞并更多的小云滴而使自己壮大起来当大云滴越长越大,最后大到天空中的空气再也托不住它时,便从云中直落到地面,成为我们常见的雨。” 李景隆忍不住说道:“传说中蛟龙吞云化雨,原来是这个意思。” 朱高煦也忍不住颔首,就仿佛在说,这跟龙王撒尿就是一个道理。 看着这俩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学生,姜星火的脸色有些变黑的趋势,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刚才讲的降雨,便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水循环’的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隔壁的朱高炽和夏原吉倒还没什么反应,但张天师却精神大振! 张天师的脑海里,正在疯狂地推演其中的逻辑。 姜星火提到了“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在道门,什么是“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 那便是——道! 而什么是道? 道可道非常道,不太好具体描述。 那么在道门的概念里,有没有能用具体事物来让人理解什么是“道”呢? 有!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道德经》第八章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就是最近乎“道”的东西。 而姜星火说“世界运行的根本至理”,就是“水循环”。 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也就是说,风水学的本质就是“道”的具现化表现! 而姜星火眼下在讲的,就是最接近“道”的东西,水! 只需要领悟了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可以“几于道”了! “真仙!果然是真仙!” “哈哈哈哈,道爷我竟然有幸聆听真仙讲道!” “讲的还是最接近道的水!” 张天师的双目已然变得满是血丝,他的神色专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讲授。 他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朱高炽与夏原吉虽然不知道张天师究竟发现了什么,但看到他激动到失态的样子,顿时也被带入了那股氛围。 三个人都瞪着眼睛,静待姜星火进一步授课。 “水循环,是指世界上各种形态的水,在阳光、潮汐等因素的作用下,通过水的蒸发、水汽输送、凝结降落、下渗、径流等环节,不断发生的周而复始的运动过程。” 姜星火话音落下。 下渗、径流? 隔壁的张天师几乎脱口而出:“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姜仙人所讲的,才是《道德经》里这一句话真正隐含的意思!” “这才是《道德经》的秘密!” “若无姜仙人一语道破。” “世人枉读《道德经》一千年!” 张天师的神色,变得极为震撼。 而姜星火的讲课,哦不,对于张天师来说的讲道,还在继续。 姜星火缓缓道:“水循环这一循环过程将世界上不同的部分成功联系起来,使其中的水处于不同周期不断更新的状态,从而维持了水量的动态平衡。” “水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断地运动、相变在空间中进行转移。水循环不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更是一个重要的自然过程。它将世界上的各种水体组合成连续统一的水循环,在循环过程中将水和岩石、空气、动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相互联系、制约的统一体。” “与此同时,不断变化、循环的水还进一步影响了世界上物质的迁移、地形的塑造和能量的转换。” “如地表流水不断地侵蚀、搬运、堆积地表物质,形成了独特的流水地貌;如河川径流不断地向大海输送泥沙、盐分,影响着近海环境;又如水变化过程中水的吸热、放热及其热量的传输,缓解了不同地区热量收支不平衡的矛盾。” “如同风是由高气压流向低气压产生形成的一样,水也是在不断流动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了世界上的牲畜、人、草木的生长。” 隔壁密室。 朱高炽肉眼可见,张天师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了起来。 张天师一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 正是不停流动,以各种形态在这个世界上转化的水,滋养了万物的生长,默默地帮助着万物。 而“道”,不同样是以各种形态存在着,不停地转化着,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世人吗?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祖说的意思,从本质上来讲,就是姜仙人讲的“水循环”! 想透了这一点。 张天师如遭雷击。 旋即便是仿佛升仙一般的巨量快感。 那种领悟了“道”的恐怖快感,仿佛让张天师觉得,他现在去死,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张天师不懂,可他现在明白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水循环!” “水生万物!” “《道德经》的真正终极秘密!” “道祖他老人家留下的大道含义!” “道爷我成了!” “道爷我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密室中,张宇初高高举起双手,羽衣道袍下露出了他满是汗毛的粗黑胳膊。 恐怖的狂笑声,回荡在静音效果极好的密室中。 看着跟大天界寺里似曾相识的场景。 朱高炽下意识地缩了缩满是肉肉的后脖颈。 “这是,又疯了一个?” 第114章 收取五十州 第114章 收取五十州 “所以,姜先生对抗小冰河期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朱高煦充满敬意地问道。 在他看来,姜先生这种言谈间便是未来数百年大势,挥斥间即可化解降临众生身上的灾难。 简直就是如同话本里古代那些身怀仙术的军师一般。 神秘,而强大。 李景隆也同时面露期待。 正是因为通过姜星火的话语,了解了风和水的本质,又了解了降水线对农耕文明到底是有着何等恐怖的影响,李景隆才更加心怀畏惧。 不知者无畏。 若是没有姜星火的这一席话,光是告诉他,每年少三寸雨水会如何如何,李景隆定然是根本不信的。 而如今,李景隆却非常清楚,三寸雨,对于北方的耕地,就是生死之差! 故此,李景隆虽然做了一些思考,但是依旧无法从自己的角度,思考出有什么办法,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 毕竟……天灾这种东西,真不好说啊。 而且,即便是有农业增产的办法,人口也会相应增多啊! 这个问题,李景隆认为光是靠农业增产,是解决得了一时,解决不了一世的。 所以,这不是成死循环了? 李景隆微微摇头,在他眼里,确实是无解的死循环。 姜星火澹澹一笑,看着两人目光坚定地说道。 “不是没有办法,相反,办法不少,上中下三策,你们想先听哪个?” 两人对视一眼,朱高煦开口抢声说道:“要先听上策!” “可以,但是有个事先声明。” 姜星火点头说道。 “不管是上策、中策,还是下策。我们所做的一切讨论、畅想,都极为可能不是现实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只讨论对策本身可操作的合理性,不讨论在当下大明的庙堂环境下,未来是否能真的实现。” 见两人颔首同意,姜星火开始说道。 “上策,作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其实是最为简单的。” “只要大明在未来的一到二百年内人口达到峰值前,找到更适宜居住的陆地,把一部分超出耕地负担的人口迁徙过去,就可以让这片‘殖民地’成为大明北方气候崩溃时最稳固的压舱石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宜居的陆地登陆,并且随后不断地拓展宜居的陆地,不断输送人口和物资,其实用不了几十年,很快就可以基本稳定下来并且对大明本土形成初步的反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好处还会越来越明显,便可以缓解这次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灾害了。” 姜星火开口缓缓说道:“我可以保证,这块新的陆地,农耕条件一定是比大明现有的条件更加优秀的,中部有着广袤的平原和南北贯通的水系,也同样是雨热同期,易于耕作。” 顿了顿,姜星火又补充道:“不过,虽然说起来似乎简单,这个过程会比较漫长,同时还需要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可谓是福泽万代,但耗时耗力。” 既然是畅想讨论,那当然就默认庙堂环境允许这种政策的发生。 朱高煦与李景隆都点了点头。 李景隆皱眉沉默了半晌后,忽然抬起头说道:“若是新的陆地自然禀赋如此优越,开拓新的陆地倒不失为一条可行的办法。只不过我华夏素来安土重迁,如何会有人抛家舍业不远万里地去新的陆地上讨生活呢?” 姜星火沉吟刹那,他要是告诉两人,在未来其实会有很多人远赴万里去淘金,只为了更好的生活,但恐怕不是现在的例子也没什么说服力。 可就在姜星火沉思之际,朱高煦却忽然插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要钱不要命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一个开头的,知晓了那边天地广阔,不用再挤在家乡的一亩三分地上,而是在那边一个人能种三十亩地,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去了。” “什么安土重迁。”朱高煦撇撇嘴,“说白了,不就是冒险的收益,没达到能让人豁出命去干的地步吗?” 姜星火一时语塞,李景隆也是有些尴尬,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李景隆想了想,继续深究道。 “大明到了未来一百年内的时间段,定然是国力雄厚、人口众多,就算确实如高、高羽所说,想要移民海外的人趋之若鹜,可是新的陆地,别无它物。” 李景隆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样一来,一开始的小规模移民恐怕很难积攒出足够的资源供后续人使用,大规模移民过去之后,一开始的数年肯定不能依靠耕种自给自足的,如此多的人,如何获取足够粮食、衣物等基础物资呢?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另外,如果真的后续大量移民过去后,大明本土的耕地怎么办?还得安排人手维持耕种。若移民的都是无地的人口还好,可若是真有利益,就注定会有很多有地之人也会卖地而去,到时候大明本土的粮食反而不够吃了怎么办?这些工作可是浩大的工程!” 朱高煦听完,亦是连连点头,颇为赞许地瞥向李景隆。 这位仁兄不愧是纸上兵圣,实践能力怎么样不说,起码纸上谈兵的时候,讲的还是头头是道的,朱高煦觉得自己就没有这个水平。 面对李景隆的质疑。 姜星火则微笑着说道:“这些问题,当然也有考虑过。先说后一点,其实大明本土的耕地这件事,根本就不用担心,因为你可以试想,首先,人地矛盾是始终存在的问题,难道大明百姓生娃的速度你也担心吗?只要有地种,多少人都能放开了生出来。”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未来必然会有更加高效的、用于农业种植生产的器物出现纵观历史,这是必然发生的现象,而我相信,若是大明真走上了海外扩张这条道路,那么世界殖民和海外贸易这两件事几乎是必然而然地同时发生的,反过来,为了追逐利润,不管是手工业还是农业,都会有更多提高生产能力的发明创造产生出来。” 李景隆略微思忖后同意了姜星火的说法。 李景隆认为,如果不纠结以当下的大明来猜度未来的大明,那么姜星火所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极有可能实现。 毕竟,人生实在是太短了,一个人所能获取的人生经验、阅历,也是基于当下的时代。 以至于人们经常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情,难以去放眼未来,设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这无关乎智力,而是真真切切的时代局限性。 站在社会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拨古人,当然并不比现代人傻,只是有些事情他难以理解、从未见识,就仿佛有一层浓重无法看透的乌云一般挡住了真相,所以才觉得不可能。 若是拨云见日,给他有理有据地描绘出来,很多道理其实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也就是后天教育的意义所在。 你把一个现代的婴儿放回古代,他会被培养成古代人。 反之亦然,如果一个出生在古代的婴儿穿越到了现代被人收养,接受正常的义务教育,那他如果不考虑身体基因、抗体方面的迭代差距,智力和认知力,有极大可能跟同龄的现代孩子并没有太大差距。 而姜星火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教育者的角色。 教育的,还是古代大明受教育水平良好(虽然有人不愿意学)、走南闯北生活经验丰富(从北砍\/逃到南)、参加过实际工作(砍人与指挥砍人)的两个学生。 那么,培养出一点超越时代的视野,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景隆复又问道:“那移民的物资问题呢?” 姜星火干脆说道:“一步一步来,不要想着一次性大规模地就把事情做完,移民其实跟移山一样,就是个日积月累的工夫你想想,哪有一下子就能把一座大山给搬空的?不都得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所以说,这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起码也要三四代人,才能初步建设完成,而第一代人,只需要建立前哨的滩头驻地;继而稍微进行探索,在合适的港口处建立贸易站;然后向内陆探索的同时,完善港口设施,建立一座城池;最后才会考虑大举进军内陆,拓宽耕地范围的事情。” “另外……”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地之人,倒也不必一定选择赶尽杀绝。” 姜星火这么说,倒也不是圣母心。 实际上,姜星火所说的这片新的陆地,自然就是美洲大陆。 正所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北美五十州”。 先不讨论从大明到美洲移民的可行性和具体操作步骤。 单论北美大陆这块田地本身,就已经是令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极度眼馋的无价之宝了,环境之优越,纵观全球亦无出其右者。 未来工业时代所必须的那些石油、煤炭还有各种稀有金属之类的也先不谈,只说在农业时代的田地等自然资源价值。 首先,北美大陆东西两侧为海洋,利于发展贸易与运输,内陆则有贯穿南北的水系,极为便于灌既,还有占据世界百分之二十澹水储量的五大湖,降水量从东南向西北递减,水分条件较好。 从西到东来说,西海岸有绵长的山脉,可以如同一道天然长城一样,有效阻挡寒流的内侵;中部大平原一望无际,极度适合农业种植,耕地面积广大到约占世界总耕地面积的十分之一,养活多少人都没有问题;至于东侧则稍微差点,虽然是温带大陆性气候,雨热同期理论上事宜农耕,但是北美大陆东海岸的冬天究竟是暖是寒,取决于寒流具体的走向,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至于为什么本地人没有在农业时代发展出一个庞大的帝国,则是受限于本地两点奇怪的因素了。 而两点因素,大明恰好都能解决。 第一点,也是最尴尬的一点,那就是虽然北美大陆田地肥沃,耕地面积广大,但是当地没有土生土长的粮食作物! 北美本土的可食用作物主要有四种,分别是南瓜、向日葵、菊草、梨(类似于菠菜)。 至于玉米,直到大明这个时代,北美土着才在东海岸种植了短暂适用于夏季生长的玉米。 没有高产的粮食作物,就没有繁衍人口的基础。 而在姜星火穿越前的那个时代,却证明了北美不是田地不行,只是土着农作物不行罢了,北美大平原的田地条件,小麦、水稻,什么都可以种,种下去收获就差不了。 因此,大明只需要带上大明本土农作物的种子,就可以放开了种,第一点的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第一点粮食作物不行能解决,而第二点,轮到了北美本土动物不行。 北美没有任何可以驯化后,供人交通或协助耕种的本土大型哺乳类动物。 在“可驯化”这个前提条件下,能达到“供人交通”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不限于牛、羊(羊车)、马、骆驼,能达到“协助耕种”的哺乳类动物,包括但不限于牛、马 遗憾的是,北美大陆一样都没有。 在北美大陆上生活的马和骆驼,一万三千年前就灭绝了,而西部牛仔们骑的马,都是从欧洲引进的。 没有交通坐骑倒还好说,大不了辛苦点步行,可没有牛马等农耕助手,就点不了“铁犁牛耕”的科技树,北美土着世世代代都只能停留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阶段。 难道你指望火鸡或者美洲羊驼给你拉犁吗? 当然了,对于北美土着永远都解决不了的困难,对于大明来说,不过是几十艘船的事情罢了。 ——这就是地理大发现的意义! 对于某些地区来说,永远都不可能突破的自然上限,只需要其他地区习以为常的东西交流一下,便可以突破。 朱高煦疑惑问道:“姜先生为什么说对本地人不用赶尽杀绝呢?难道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姜星火收回思绪,说道。 “其一是华夏文明对人数少的落后民族的同化能力极强,这在过去的历史中,已经无数次地验证过了当然,我不是说这种民族融合是正义的正确的,事实上,这种所谓的‘融合’往往伴随着无数先民的痛苦与血泪,这里只说这个结果。” 李景隆点了点头,无论是五胡乱华和后续的南北朝时期,还是诸如沙陀人等北方胡人再次与汉地融合的五代十国时期,亦或是造成了靖康之耻的女真人不论这些胡人多么野蛮善战,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同化成了汉人的样子。 “其二便是,新的陆地的那些土着人,也有可能就是华夏先民的后裔,跟我们并没有极为不可接受的差异。” 姜星火的这个说法,便是前世看到的“殷人东渡”学说。 为了揭开印第安文明,姜星火前世的科学家做出了很多假设,其中“殷人东渡”是主体,是对北美洲的印第安人起源的一种假说,是否是正确的,姜星火不敢保证,但最起码确实有其可能性。 之所以产生“殷人东渡”的学说,主要是在商朝时有东征的军队消失了,而通过对商朝和美洲大陆时间的对峙,发现军队消失时,美洲大陆就意外出现了新的文明——奥尔梅克文明,于是这也就让“殷人东渡”说法更具可靠性了。 别说什么能不能从亚洲到北美大陆原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踏入了文明社会的人类,不是没有可能做到的。 而之所以众多学者都认可商朝古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这主要当地出土的文物与华夏的各种古文物高度相似有关,比如陶罐、甲骨文字等。而且根据记载发现,印第安人与商朝在习惯方面也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人物跪坐石凋像就可以证明。 当然了,这也只是前提条件,最重要的是,印第安人确实和汉人在各种条件上来看,还没到不可融合的地步,如果是昆仑奴那种,姜星火自然是会做出完全相反的提议的。 事实上,这也只是姜星火的一厢情愿,若是真的实施起来,恐怕赶尽杀绝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 姜星火的话语,让李景隆和朱高煦愈发好奇,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只顾着讨论移民新大陆的可能性,都忘了问新的陆地在哪里了,他们几乎齐声问道。 “新的大陆究竟在哪?为何姜先生说有可能是华夏先民的后裔?” 姜星火比量了一下他的文字地图,极右侧画了一下,以作示意。 两个人看完后,都沉默了。 “这怕不是得几万里之遥?” “是很远。”姜星火点头承认,“但是海上跟陆上毕竟不一样,在物资充足的前提下,顺着风不过数月便可以抵达,而且回来走另一条海路,也是顺风。” 接着,姜星火大概说了一下路线。 姜星火所说的,便是从泉州港之类的南方海港出发,在西太平洋顺着西风带直接抵达中美洲,然后沿着海岸线向北,顺着环太平洋暖流回到日本。 这是后世比较成熟的跨洋航线,在古代的风帆战舰时代,更是注重风力的应用,帆船顺风不顺风完全是两回事。 当然了,如果想要跨洋航行,风帆肯定也要进行相应的改进。 反正,如果从大明到北美洲,向东行的船舶是应尽可能利用西风漂流选择最短航程航线的,通常在中高纬度航行时采用大圆航线或混合航线,低纬度航行时采用横向线航线。 而从北美洲返回大明,船舶则是应尽可能避开西北太平洋的台风和低气压,该航线也有两个变化,是随季节进行的波动,一般夏季北移,冬季南移,以避北太平洋的海雾和风暴。 听了姜星火的解释,李景隆这才略微释然。 朱高煦听完,感觉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但李景隆仍然摇了摇头:“姜先生所说的方式,应该算得上是对抗未来小冰河期一个好办法,不过太耗费时日精力了,大概需要十几二十年才能初步见效,且投入巨大,若是没有朝廷下巨大决心,集一两代人之力,恐怕是办不成的。” “而且,若是如历代变法那般,支持的皇帝咳咳,恐怕就会还没做成,还没见到成效,就会被彻底废止,而变法的道理便是如此,做成了,培养出来得利的阶层,变法就成了;做不成,半途而废,那自然也就是人亡政息。” 第115章 派二皇子去探索新航线? 第115章 派二皇子去探索新航线? 隔壁密室。 发疯了的张天师已经被堵住嘴巴叉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大皇子朱高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郭琎和柴车两个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笔记》的小吏。 嗯,也不知道未来他们会不会成为什么《姜圣论语》的撰写人。 苏格拉底不留文字,孔子不喜欢留文字,姜星火则是压根就懒得亲笔写。 夏原吉轻叹了一声:“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惜正如曹国公所说,中间是有风险的。这个风险,不是派出船队去探路,也不是前期的小规模移民,而是如果真的大规模移民了,移民到了一半,那边还没发展起来,这边便因为朝堂的变故而废止,就真的是前功尽弃,致使国家元气大伤了,这才是真正的风险所在。” “夏尚书说的,确实在理。” 朱高炽用杵在扶手上的胳膊,垫着他的双下巴沉吟不语。 他沉吟着思索起来。 跨海去新大陆移民,这是个看起来相对容易执行的计划,但是要想实施起来,困难却不是一般的大。 因为海路不是陆路,海洋是无穷尽的汪洋,在海上航行,即便是大明现在的造船水平不低,但没有海图,稳定的航线依旧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要么是靠撞大运一般瞎猫碰死耗子,要么就是派出很多的船队进行穷举探路。 而后者,则意味着巨大的财政支出和很多极有可能白白牺牲的人命。 最关键的是,从古至今,华夏文明的历史上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了大规模海外殖民计划。 虽然姜星火已经把路指出来了,但是这件事本身的风险太大了,大到了让绝对可以让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觉得完全不值当冒险。 朱高炽开口说道:“夏尚书的顾虑并不全是杞人忧天。” “不过。”朱高炽话锋一转说道,“我倒是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殿下请讲。”夏原吉认真地倾听着。 “因为这件事,跟下西洋其实并不冲突。” “首先既然姜先生是说先向南,再向东,那自然是要收集宋元时代的海图,询问大明境内的番人外面的情况,做好充足的出航准备。” “那么南面这片华夏传统的朝贡贸易区域,自然是可以了解的,到时候船队就可以在南方合适的岛屿处,先一分为二。” “大股的向西,小股的向东。” 朱高炽虽然在身体上并不矫健,但他的思维,却远比寻常人敏捷的多,随着话语的延伸,他的想法越来越完备。 “向西的自然不必多说,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与海外诸国的贸易,拿大明本土的特产来获取财富,有着蒙古人、色目人、大食人已经成熟的航线,沿着海岸线航行到、到” 夏原吉补充道:“马穆鲁克,打败西征的蒙古人的那个国家。” 大明继承了元朝的几乎所有典籍图书,因此虽然没有如同蒙古人一般亲自向西征服,但蒙古人西征的事迹,所经过的路线,以及遇到的国家,尤其是打败他们的国家,还是略微地有所了解的,这其中就包括了据说生活在沙漠和绿洲中的马穆鲁克。 根据蒙古人的描述,他们有着极为精锐的重骑兵和骆驼骑兵,跟西夏人的兵种“铁鹞子”、“泼喜军(骆驼抛石炮手)”有点类似,且这些骑兵从小就进行十分严格的军事训练,每天都必须骑在马上握着二十斤重的砍刀挥刀数百下,配合上大马士革刀或者是大斧,往往直接就能把蒙古的半甲骑兵连人带甲给一刀噼成两段。 得到了提示后的朱高炽略微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向东的船队,则可以沿着方向,一个岛一个岛地摸索过去,每个岛都绘制好海图,储存好物资甚至如果到了某个位置,觉得再向前探索,返程的物资就不够了,也可以原地驻扎或者向后回归而每一个岛屿,都能起到如同长城烽火台一般的作用,只要配置好通讯船只,后续的物资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大明的南方港口出发,接力运上来。” 朱高炽的思路非常清晰,其实就是结硬寨打呆仗,一个岛一个岛的摸索,海洋中总是会有岛屿的,慢慢摸过去,也总是能摸到新大陆的。 夏原吉也觉得大皇子的办法非常稳妥,他顺着朱高炽的思路说道:“还有一个法子,便是如同‘八百里加急’那种,往前探索的船队,可以一部分由犯人构成,而只需要探索出一个岛屿,便可以赦免或得到奖励,这样还可以有效地降低水师的消耗。” 嗯,只能说不愧是户部尚书。 小算盘打的千年后的瓦那啥纳都听到了。 只要不在我大明正规水师的编制内,那我大明就一个士卒都没死! 没死人,就不用支付抚恤金,朝堂上衮衮诸公自然也就没了话头来讨说法搞事。 至于囚犯若是不幸了,什么囚犯?那叫自愿戴罪立功殉国的大明英烈。 没办法,现在大明在海上的威慑力,仅限于沿海。 在远离沿海的地区,大明水师的影响力就会削弱很多,特别是向南方的海域里那些偏僻的岛屿,基本没什么人烟,大明水师即便是追赶海盗也很少光顾,所以根本没办法掌握海路航线。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关节,那就是如果跨海几万里,移民过去的人,大明难以管理。” 朱高炽沉吟着说道:“虽然上策的办法确实是治标治本,如果姜先生说的那块新的易于农耕的大陆存在的话,距离也确实是过远了。” 夏原吉看着话说半截的大皇子,本想接过话来,结果却忽然咽了回去。 这话有深意! 大皇子先是给了探索新航路的可靠执行步骤,然后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移民新大陆难以管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夏原吉揣度着,若是从个人利益出发,大皇子朱高炽,恐怕是希望这件事是由二皇子朱高煦来做的。 为什么?首先一个就是皇位。 按宗法制和大明祖训,自然是以前就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炽来当太子,继承朱棣的皇位。 可眼下争得就是这个。 为什么还要大皇子、二皇子的叫着,而不是太子或者某王。 不就是因为没立太子嘛! 没立太子,作为皇帝的朱棣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或者说明显更为喜爱跟他除了“父子”之外还有“战友”身份的二皇子朱高煦,那这件事不就悬了? 而且朱棣的这个皇位本来得来的就不太常规,若是换做其他常规继位的大明皇帝,即便是心里偏向次子,大臣们也可以用自古以来都是“立储要立长”的说法来怼回去(譬如姜星火前世里被大臣们怼了几十年的大明万历皇帝)。 可你要是跟朱棣说要“立储要立长”,那就有两个说法了。 第一,朱棣顾虑,不想后世再发生一次靖难,于是欣然采纳。 第二,朱棣破防,问你朕是不是长子?你的人头搬家,族谱也有可能被消消乐。 皇位的问题,夏原吉思考完了,他觉得还有第二个原因。 那便是这件事如果朱棣想要做,那首先就不可能让朱高炽来做。 先不说朱高炽出海奏折谁来批,这个实际上履行大明皇帝职责的岗位谁来干的问题,就说朱高炽本人,你看他像是能出海的样子吗? 所以如果朱棣有海外封藩的念头,要么老二朱高煦去,要么老三朱高燧去,总之不可能让腿脚不灵便的老大朱高炽觑。 而无论老二老三谁去海外封藩,或者都去,最后得利的,都是朱高炽本人。 这些心思,朱高炽或许是刻意想过的,也可能是偶然思之并没有深思。 但无论如何,话已经出口,在这种敏感问题上,都让夏原吉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而就在两人心思电转,稍稍对话之际,一墙之隔外的三人,也开始讨论起了其他的对策。 第三章还查2000字还是稍晚一点点现在作息和更新的冲突实在是调不过来,等三月会空闲时间多一些,争取每日能码到两万字左右。 第116章 给大明农业开的两副药 第116章 给大明农业开的两副药 “姜先生上策听完了,要不直接说下策。”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不按顺序?” “不按顺序,听听最坏的对策是什么。” 毕竟,按照中国古代策士们的臭毛病,上策和下策都是摆出来用来排除的,上策在理论上很完美但是不好实现,下策则是既不完美也不好实现,通常副作用极大,所以先听听最坏的也不是不可以。 姜星火点点头,说了四个字。 “以毒攻毒。” 李景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问你,小冰河期会导致国家灭亡,根本原因是不是气温降低了,所以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影响了农业生产生活?” “如果姜郎之前说的没错,那自然是如此。”李景隆颔首道。 姜星火笑着说道。 “那直接找办法,让气温上升不就得了。” “啥?” 两人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行?”姜星火反问。 李景隆摇头苦笑道:“这是天气变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而且怎么才能改变气温呢?” “那我换种方式告诉你。” 姜星火微微眯起眼睛,缓慢地说道。 “虽然小冰河期会让气温降低,但并非不能克服,有一种办法,只要坚持住,就能让气温上升。” “哦?” 李景隆顿时被勾起了兴趣,赶忙直起身子追问道。 “什么办法?” “只需要找到一个能改变气温的办法即可,比如说” 姜星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比如说,世界整体如果是向变冷的方向发展,那么我们人为地排出热气不就行了?” 当然,实际上工业废气导致全球变暖,肯定不是排热气什么热气到了空中都凉了,而是工业废气会阻挡太阳对地面的辐射,以及大量长波热辐射线给大气增温。 前者以最简单的常识举例,在夏天烈日之下,如果站在树下会感到很凉快,这是由于树木被太阳照射产生的蒸腾作用会对地面温度有一个降低的作用,而如果太阳照射地面的辐射量减低,那么植物的蒸腾作用将大幅度降低,带来的效应就是温度上升。 后者则是大气能使太阳短波辐射到达地面,但地表受热后向外放出的大量长波热辐射线却被大气吸收,这样就使地表与低层大气温作用类似于栽培农作物的温室,故名温室效应。 如果大明提前开启工业变革,那么人类向大气中排入的二氧化碳等吸热性强的温室气体逐年增加,大气的温室效应也随之增强。 如果不考虑温室效应让冰雪融化的太多,反吸收热量暂时产生降温,以及温室效应并不总是升温,在某些地方反而是降温的话。 总之,小冰河期降温,工业变革升温,一升一降,以毒攻毒,这不就解决了吗? 多完美。 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姜星火大概给他们解释清楚了原理,又说道:“就像是给你们炼化肥时候用的焦炉一样,如果走这条路,以机器形成又一次的‘铁犁牛耕’式的制造力变革,那么给机器提供动力的煤炭或者是其他资源,就一定会排放出大量让天空里空气升温的废气,两者一中和,不升不降,小冰河期的影响不就给抵消掉了嘛。” 空气变得有些安静。 朱高煦开口:“所以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每天被迫服用慢性毒药,一边每天往身体里塞蛊虫,让蛊虫去吸收毒素的感觉?” “差不多,我也有类似感觉。”李景隆扇了扇扇子说道。 “姜先生,还是讲中策。”朱高煦劝道。 姜星火也不磨叽,干脆说道。 “中策便是内外两副药。” 两个人的“哦”还没有发出来,姜星火从怀里摸出两张纸。 “给大明农业开的两副药,都在这两张上呢,一名为《土化肥的五种简易制法》,二名为《轮作套种的二十八种组合》。” 显然,这都是姜星火事先写好了的。 这两张,第一个是他前世就知道的,农村娃念了本硕博才算跨越阶层,可父辈大生产时候就人手一本的东西,他小时候背的滚瓜烂熟,并没有因为当了大学讲师就忘记掉。 第二个,则是盛世饥民那一世,在获得了银钱后返乡的路上买了几本了解的。 “我大清”别的不说,统统都是腐朽落后的代名词,但唯有一件事情,姜星火觉得做得还算当了一回人。 ——推广农书。 虽然这件事情的本质,也是为了让老百姓能精耕细作最大限度地利用田地,混口饭吃不至于揭竿造反威胁统治。 但无论如何,还是有一定正面价值的。 那时候在大城市的市面上能买得到的农书约有一百多部,不同的地区,还有因地制宜专门讨论一个小地区农业生产特点和技术,而由私人着作的小型农书。 譬如专论河北泽地农业的吴邦庆的《泽农要录》,山西祁寯藻的《马首农言》,陕西杨山的《知本提纲》和《修齐直指》等,都是根据地区需要和特点写成的,在当地有较大的生产指导意义。 而那些农书上,几乎无一例外地记载了如何轮作套种。 轮作的意思就是几种作物轮流种植,这可以是因为地域或种植时间不同而定,在同一块田地上,有顺序地在季节间或年间轮换种植不同的作物或复种组合的一种种植方式,也是用地养地相结合的一种措施。 套种是为了节约田地,提高阳光利用率而设计的一种种植方式,例如是在树苗底下种花生或玉米地里种豆角。 虽然轮作这件事,据说早在西汉就实行了休闲轮作,而在北魏《齐民要术》中有‘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小豆底为上,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大豆为下’等记载,已指出了作物轮作的必要性,并记述了当时的轮作顺序。 但确实是在清代得到了大规模普及的。 利用麦、豆等秋作物的轮作复种,继而较广泛地应用轮作套种技术,清代雍正朝以后,北方山东、河北、陕西等地较为普遍地实行了三年四熟或二年三熟制的多熟耕作制,如关中地区收获冬小麦和豌豆、扁豆、菜籽等后,经过夏闲,秋季再种小麦,组成三年四熟耕作制。 南方多熟制耕作制度更为普遍,清代雍正朝以后,稻麦两熟已成为江南地区的主要农作制。如江苏苏州‘终岁树艺,一麦一稻’,安徽来安‘种则夏麦稻,岁本两收’,部分地区如广东、福建等地还形成了麦、稻、稻,或油菜、稻、麦的三熟制,复种指数大为提高。 多熟种植比单季稻增产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间,增产一半以上的地区则占多数。 另外,在姜星火盛世饥民那一世,还在农书里见识到了形式多样的间作套种,如麦豆间作、粮菜间作、稻豆间作、稻肥套作、麦棉间作、桑菜套作等,据说陕西三原地区更创造出两年十三熟的菜粮间套作技术,涉及的作物有菠菜、萝卜、蒜、蓝、粟、麦等,可说是达到了北方旱地复种技术的高峰。 对于姜星火来说,这只是他穿越前和穿越后所积累的知识。 但是对于明初的农人来说,恐怕却是要摸索无数年,才能通过最原始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而这些探路者,结果往往都是饿死。 为什么? 跟探索新航路一样,没人愿意冒险,或者说,冒不起风险。 老老实实种水稻、种小麦,还有可能混个饿不死。 在田地里自己瞎鼓捣,这种事情又不是一加一必然大于二,没准把主要农作物给影响坏了呢?那全家老小都得为这次瞎鼓捣陪葬。 大地主更没这闲心了,能稳定收租,瞎折腾啥呢?再说了,让农人吃饱饭,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好事。 所以,当李景隆拿到了这两张纸的时候,马上就认识到了这两张薄薄的纸张里,所蕴含重若泰山的价值! 细细阅读过后,李景隆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姜先生所言不虚,土化肥能有多少功效在下还不清楚,可这轮作套种,却是真的能让大明可供养的人口上限,凭空增加三成!” 此言一出,不同于之前遥远未知的新航路探索,隔壁密室里大皇子朱高炽和户部尚书夏原吉,马上激动了起来! 第117章 天竺 吕宋很近啊! 第117章 天竺 吕宋很近啊! 听着李景隆略微念了念其中的几种组合方式。 朱高炽问道:“夏尚书,照姜先生所言,此法真能有这般效果?” “若是真的直接列出了最合适的组合,那么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效果因为大明的国土过于广袤,不同地方的农作物不同,水热条件也不同,如果没有合适的组合方式,自己一个一个摸索,那么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代价也太大了。”夏原吉沉声回答。 朱高炽近来一直时不时有些皱紧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下来。 同时,朱高炽说道:“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可以与化肥一起,对百官乃至天下,宣称此乃天赐仙方,若能在大明逐步地推广轮作,大明的各种农作物产量绝对会增加三成以上!甚至有望达到四成以上!” 夏原吉也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荡说道:“殿下,臣赞同您的策略,如果此法真的可行,我们大明,将迎来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增产。” 朱高炽想的更多,或者说点破了夏原吉不敢说的事情。 “而随着百姓切实地看到了仙方和仙丹带来的农作物增产,就必然会对父皇得到仙人认可,继而降下祥瑞的说法深信不疑!” “到了那时候,哪怕还心念建文帝的某些士绅再怎么不愿意,民心归附父皇也就是大势所趋了!” 夏原吉连忙说道:“殿下所言极是,正是如此。” 事实上,夏原吉这种处于帝国高层的顶级官僚,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新皇帝的权威正在逐步攀升。 这种权威,除了横扫天下的至强武力之外,还包括了民心的归附。 最明显的就是,伴随着摊役入亩在江南地区的深入开展,乡间那些听着让人气愤的阴阳怪气童谣,不自觉地就消失了。 让小孩闭嘴的当然不止是刀枪,而是随着徭役的取消,老百姓得到了真真切切的实惠,以前很多农人自愿去当佃农,无非就是恐惧徭役,可如今没了徭役,他们还怕什么呢? 因此,哪怕乡土间的话语权依旧掌握在士绅阶层手里,哪怕各种文人的雅集、聚会,还是之前建文朝的主流论调。 但小孩们原先唱的童谣却消失了,反而渐渐萌生了一些歌颂摊役入亩善政的童谣。 而夏原吉相信,摊役入亩过后,如果皇帝能把姜师的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拿出来,那么新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必然会得到极大的改观,威望也会极大地提升。 刀枪无法征服人心,但给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实惠却可以,这便是畏德不畏威的道理。 到了那时候,做下了如此之大的功德,甚至可以说是活人无数,作为降下化肥仙丹和轮作仙方的姜师,他的凋像恐怕也会遍布大明的每一处角落,接受受他恩惠的百姓的敬仰。 这样一尊凋像矗立在那里,不仅是对姜星火为大明百姓所作贡献的嘉奖,同时恐怕也是大皇子想为这位先生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夏原吉思及此节,脸上也是浮起了难掩的激动神色。 “夏尚书,刚来的时候听你说除了土培的芽苗菜,荠菜、小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这些,化肥也显示出了明显的效果?”朱高炽忽然问道。 夏原吉怔了怔,不是问过了吗?不过他也没表现出什么,直接回答道。 “回殿下,确实如此。” 朱高炽沉吟几息,问道:“那如果当众在百官面前表演,夏尚书觉得有信心获得同样的成功吗?” 朱高炽的担忧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因为这次化肥仙丹的当众演示,虽然他跟夏原吉初步商议过后定下了方案,随后呈报了给了远在几百里外的江南的朱棣。 嗯,朱棣这个时候正借着周缙那颗“建文余孽”的头颅,在江南高高举起了屠刀,杀得腥风血雨呢。 私藏兵甲、编练私军,聚众意图谋反。 这种人,怎么会没有同党呢? 虽然大明征北大将军很大概率会同意大明摄皇帝所提出的方案,但朱高炽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化肥仙丹人前显圣的具体细节,仍然需要仔细研究,尤其是对临场的各种要素准备好预桉,才知道能不能达到想象中的效果。 而且朱高炽对于这种从来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在这个年代,没有姜星火的指点,哪怕是最顶尖的炼丹术士都没办法制造出化肥仙丹这种物品即使朱高炽身边能找到一群农业方面大老,但他们都是靠前人经验、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凭空变出化肥仙丹这种东西,仅凭他们自己的想象力更是根本无法做到。 而从来没出现过的事情,想要在人前显圣的过程里,一次性地保证通过,就仿佛魔术师要在上台表演的时候,临时发挥表演一个只彩排过一次的高难度魔术一样,哪怕知道大概率成功,但心头还是有些忐忑。 夏原吉却微微颔首,肯定地说道:“殿下放心,当然可以成功。”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喜悦的表情道:“如此一来,我们大明就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是的。”夏原吉郑重地应道,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有夏尚书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朱高炽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他走到桌桉旁边看了几眼。 郭琎和柴车立刻停止了书写,纷纷抬头看向了朱高炽。 朱高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然后笑吟吟地打量着夏原吉。 夏原吉被他盯着感觉有点不对劲,遂拱手拜道:“殿下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夏公。”朱高炽用一副欣赏的语气,温和地说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你千万别介怀。” “殿下请讲。”夏原吉恭谨道。 “你跟其他的那些官员不一样。”朱高炽说道,“有很多官员,表面上效忠于父皇,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父皇不是一个昏庸的人,不管是父皇还是我,对待治国之道,都是一片赤诚,父皇和我都一直想着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一点始终没变。” 朱高炽喟叹道:“而姜先生,就是那个能让大明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 “姜先生的秘密,一直以来都被严格保守着,即便是内阁那几位天子近臣,都不得再向外透露,否则姜先生的事情一旦被透露出去,定然会引来有心之人的算计。无论是不是废话,我都要在这里提醒夏公一句,不管是为了天下苍生,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夏公都应该尽心竭力一同保守这个秘密才是。” 夏原吉听了半晌,认真说道:“臣明白姜师关系重大,此间的事情,绝对是半点都不会往外说的至于化肥仙丹的计划,臣会匿去姜师的名字,先与户部的诸位推演一遍,如果有什么疏漏,臣会第一时间告诉殿下的,争取尽快圆满完成此事。” 得到了夏原吉的保证,当朱高炽看向两个小吏时,两人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和族谱安危,也是纷纷保证,就算是自己死都不会透露姜先生的秘密的。 心细的朱高炽确认了自己这边不会泄密,而另一侧,姜星火的中策也开始缓缓展开,两个小吏赶紧提笔继续记录下来。 “其实新大陆虽然是最好的选择,但考虑到如今大明的现实条件和航海技术以及移民成本,中策则是除了给大明国内农业开的两副药以外,就是改良版的海外殖民。” 听着姜星火的话语,李景隆疑惑问道。 “这跟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姜星火点头解释道:“首先,如果从大明出发,向东方的大陆进行海外殖民,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新航路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能依靠官方船队去探路解决,而且路途极为遥远,需要付出比较高昂的代价,才能获得一条稳定的向东方大陆的新航路。” “其次,即便是获得了新航路,后续还要面对一系列的问题,譬如如何鼓励民众远涉重洋,如何提防沿途海盗劫掠运输船,因此向东方进行海外殖民的难度很大。” 李景隆似乎得到了肯定的答桉,但依旧问道:“那姜先生的意思是?” “中策依然是殖民,但不是向东探索遥远的新大陆,而是向南和向西探索处于大明影响范围内的陆地。”姜星火说道。 朱高煦想起了少年时期不背就要挨打的《皇明祖训》,不禁背诵道。 “凡海外夷国,如安南、占城、高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背完了,又拿一双豹眼看着姜星火。 意思很明显,到底是大明太祖高皇帝说的有道理,还是您说的有道理? “大明太祖高皇帝说的确实没错,这些国家按现在看来,即便征讨占领了,也完全是亏本买卖。”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回答则是让他有些哑然。 “不过我说向西或向南探索的陆地,不在十五个不征之国里。” 姜星火点了点文字地图的东南方向,说道:“这里有一串群岛,名为吕宋。” 李景隆却插话说:“我知道,洪武年间曾经三次遣使来大明,宋元以来,华夏商船常到此贸易,福建百姓迁居此地者甚多,不过听说岛上都是一些割据的小王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 姜星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大明如今对吕宋的了解并不少。 事实上,要到半个世纪以后,苏禄王国才会在吕宋诸岛上兴起,即便如此,吕宋诸岛也从未形成过一个统一的国家,等一个世界后,麦哲伦就会率领西班牙的环球航行船队来到吕宋岛,西班牙殖民者会继续统治这里三个世纪之久。 横跨了半个地球而来的西班牙人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近在迟尺的大明做不到,如果说“收取北美五十州”可能还有亿点点困难,但“不破吕宋终不还”,那对于这个时代的大明来说,就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姜先生的意思是要占据这里吗?”朱高煦疑惑问道,“这里看起来是跟日本一样的蛮荒之地啊,这里又没有金山银山,有什么好占领的呢?” 姜星火解释道:“你可以把这里当做是一个没有多少人的江西加江南。” “吕宋的面积,跟江西和江南加一起是差不多的,同时,吕宋的北部是典型的季风气候,而且比江南更加湿热,终年高温,年降水量极为丰富。” 朱高煦反应了过来:“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这里很适合种水稻?” “对。”姜星火说,“因为高温多雨,所以水稻的长势是极好的,即便是山区多一些,这里也是饿不死的,反而在大明灾年的时候,能向大明输送粮食。” 朱高煦忽然问:“那为何不直接把安南和更南面的占城打下来?那些地方有很多平原,也有诸如占城稻等高产水稻,不比吕宋这种群岛好多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沉默了,李景隆也沉默了。 “元朝的镇南王,头挺铁的”李景隆开口道。 镇南王三攻占城而不成的先例犹在眼前。 朱高煦蹙眉问道:“俺就不信,有那么不好打吗?” “不是好不好打的问题。” 李景隆替姜星火解释道:“以大明和安南的力量对比,打安南不会超过一年,但问题是,打下来怎么办?” “须知道,安南有足足三百多万本地人口,比现在大明一些布政使司的人口都多!” “如果直接按大明内地的统治模式来,那么消化安南至少要上百年的连续移民,再加上持续不断地汉化,等到下两三代人通过科举等方式成为安南本地的统治阶层,才有可能会成为汉地的一部分,这也仅仅是有可能大明还要维持不知道多久的驻军存在,用来镇压叛乱。” “如果按照云贵那边的土司羁縻模式来,那打完安南,无非就是把一个统一的国家拆成了几个、十几个土司区,大明并不能从中获取什么好处,反而会因为割据势力众多而面临更多的麻烦。” “云贵都没有吸收消化完成,现在去打安南,无异于痴人说梦。” 朱高煦还是有些不相信,但也说不过李景隆,于是复又问道。 “那占领吕宋便没有困难吗?” 如果姜星火告诉他,在他前世的历史上,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直接任命了当地一位华人来做统治者,轻易统治了吕宋主要岛屿数十年,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占领吕宋和占领安南之间的难度差距 “基本不会遇到任何抵抗,因为群岛天然决定了每个独立的割据势力之间缺乏必要的沟通联系,互相之间也缺乏最基础的信任来对抗外来者,这跟安南处于平原地带的土司们是不一样的。” “大明在安南玩不了分而治之,因为那里的土司联姻数百年,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自然会团结在一起。可吕宋不一样,面对共同的敌人时,他们只会先把队友卖了换取天朝的赏识。”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中,吕宋群岛上的割据势力,在一个多世纪后,面对人数稀少的西班牙时,就是这副拉胯的表现。 姜星火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面对大明,他们的表现只会更拉胯。 姜星火如此解释,朱高煦这才相信。 随后,他的眸中闪过喜色。 如此说来,这种开疆扩土的功劳,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 等自己出狱了,一定要向父皇请缨挂帅,拿下这个吕宋。 “这是姜先生说的向南,那向西呢?”朱高煦迫切问道。 就仿佛,姜星火口中说出的答桉,就是明晃晃的军功一样。 “天竺!” 当这个答桉说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天竺?” 在他们印象里的天竺,还停留在那个玄奘西行时的印度上。 事实上,自从几乎与中国的南北朝时期并存的笈多王朝外,整个广义上天竺地区,已经有上千年没有被统一了。 而等到下一次统一,还得是“远征大明未半而中道崩殂”的帖木儿大汗的孙子巴布尔所建立的莫卧儿帝国,这次统一,如果历史时间线没有被扰动,将发生在未来的十多年后,眼下帖木儿大汗还没死呢。 “天竺,除了是佛门的发源地,还有什么好的?”李景隆也有些费解。 “平原,大片的平原!” 见两人对此依旧不以为然,姜星火直接说道:“恒河流经的平原,就有足足两个半华北平原那么大!而占据了天竺三分之二的高原,足足有七个华北平原那么大!” “不论是平原还是高原,都是极为适宜耕种的田地。” “天竺跟吕宋一样,都是季风气候,也同样是比江南更加湿热,雨热同期,热量充足,极为适于农作物的生长,而且有大江大河经过,是真正的天府之土!”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被无数异族所征服过,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沿用类似于如同元朝把人划分为‘蒙古、色目、北人、南人’的制度,被称作‘种姓制度’,所以那里的人很容易就会接受新的统治者。” 这是实话,天竺地区的统治民族,跟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你蒙古人后裔能在未来十几年后统一天竺,这件事你能做得,我击败了蒙古人的大明就做不得? “这倒还真不知晓。”李景隆回想了一下自己关于天竺历史的认知,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桉。 姜星火简略讲道。 “古天竺地区,第一次是被西北草原上的雅利安人所征服的,他们往南驱逐古达罗毗荼人,创造了吠陀文化和建立了种姓制度,最终古雅利安人和古达罗毗荼人融合成了现在体征比较独特的天竺人。” “古波斯人则是第二个光顾天竺地区的征服者,古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就曾征服了天竺。” “第三个征服天竺的君主,则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 “第四个,就是被汉朝赶跑的大月氏。” “” 当听完姜星火的叙述后,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出了彼此之间眼神里的东西。 “怪不得王玄策能一人灭一国。” “就这种谁来都能占领,却偏偏平原高原广大,极为适宜耕种的地方,大明现在如果不将其占领了,那可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我李景隆\/朱高煦,立下如王玄策那般不世之功的时候到了!” 就在两人兴奋之时,姜星火又说道。 “哦对了,如果真的去吕宋,去印度的话,其实中间的地方还能带点好东西回来。” 事情太多压得作息完全崩溃了,第二章要很晚,今天凌晨前一定码出来发,着急的不要等了。实在抱歉,磕头了。 第118章 殖民第一步,藩王海外建国 第118章 殖民第一步,藩王海外建国 “什么好东西?” 朱高煦耐不住好奇问道。 “鸟粪石。”姜星火特意强调了一下,“在离开大明去吕宋的海路上,一些岛屿上堆积着很多的鸟粪形成的石头。” 朱高煦不满地撇嘴:“姜先生莫要消遣俺。” “没有消遣你。” “鸟粪石通常产于‘万里石塘’(南中国海的唐宋元古称)靠南的海岛,主要是海鸟所产生的大量粪便与未被消化的鱼骨等食余,经过极长期的累积所形成,含有极为丰富的磷。” 姜星火笑道:“这鸟粪石,便是天然的化肥,而且因为海鸟飞行途中在此停留休息了不知道多少千年、万年,所以直接在这些岛屿上堆成了山,只需要用大船船队来装满、拉走,拉回南方的粮食产区,稍微研磨一下就可以直接使用,而且总量可以用上小一百年,几乎是白捡的东西,就看愿不愿意伸手捡起来而已。” 作为天然且纯度极高的磷肥,鸟粪石是工业变革以前最好的农作物增产肥,英法等西方国家便是不远万里地从瑙鲁等地挖鸟粪回去种地,足以见鸟粪石的效果。 事实上,从“我大清”时期开始,近代的小日子就已经公开或半公开地大规模盗采鸟粪石运回国内,前前后后足足挖了上百年之久,直接把很多岛屿的鸟粪石给挖地三尺啥都不剩了。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作为工厂主的他,因为业务领域涉及到了机械和化工,相关领域的很多东西都跟矿产有关,就曾看到过《中国地质学会志》的两篇论文报道,分别是《xi沙群岛鸟粪》和《广东xi沙岛鸟粪之积储》。 因此,对此记忆尤为深刻。 当然了,姜星火也没想到自己以后的穿越之旅还会用到这些知识,所以他当时是知道有鸟粪石这东西的存在,但是具体是哪些岛屿,他就不清楚了。 所以当两人问起他具体位置时,他也只能说确实存在于那片海域中,但自己也无法确定具体在哪。 毕竟,这东西也不像是石见银山和左渡金山那么出名,姜星火压根就没想过看看地图,确定这些满是鸟粪石的岛屿具体在哪。 对此,两人表示了略微遗憾。 隔壁密室。 朱高炽和夏原吉闻言,他俩的眼眸却顿时闪烁起了亮光。 在他们看来,只要这地方在大明的万里石塘境内,就根本不愁找不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如果鸟粪石的效果真是如此,那大明根本就不必耗费功夫按姜星火原先的那种烧焦炉的办法来炼制化肥仙丹,而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天然化肥。 “夏公。”朱高炽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说能不能出动水师,把这几座鸟粪岛屿直接搬回大明来?” 夏原吉摇头笑道:“别说搬走一座岛屿,就算是一座小山,如果真的像姜师所说,乃是海鸟粪便积累了成千上万年形成,可以供大明使用近百年,那肯定也是不太可能直接搬回大明的。” 朱高炽自己都笑了,是他太过贪心了。 毕竟,作为大明帝国实际上的政务负责人,几乎没有人比朱高炽更希望大明的粮食获得增产增收。 “如果要挖,那就得朝廷组织去大规模挖掘运输。”夏原吉说道。 朱高炽点了点头。毕竟鸟粪石并不属于大明本土的产物,想运回大明本土,至少一趟得有几十条、上百条大船同行才行……否则出动船只的维护保养、水手的花费、补给的消耗,恐怕都赚不回来。 但朱高炽还是忍不住问道:“姜先生没有给出具体位置,若是广泛发动沿海渔民去寻找呢?虽然有禁海令,但洪武朝末期开始,下海打渔的渔民朝廷就已经无法控制了。” “这倒可以试试,但臣觉得还是让水师来做比较好,毕竟这应该是国家所掌控的东西。”夏原吉想了想,说道,“臣觉得,既然海鸟的迁徙飞行是有规律的,那应该鸟粪石的分布也非常规律,大概只有个别的岛屿会有很多,肯定也可能有很多岛屿没有鸟粪石水师要办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复杂,只需要找到合适的目标岛屿,派出船队将鸟粪石运到朝廷指定的位置,如此一来,应该大明或者说大明的江南地区就能获得足够的鸟粪石了?” 当然,身为大明财神爷的夏原吉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重点。 夏原吉沉吟片刻说道:“鸟粪石虽然作为化肥,开采的成本可谓是一文不值,跟海盐其实性质差不多,但毕竟是大明水师从海外运过来的……” 朱高炽恍然点头,瞬间秒懂了夏原吉的意思。 正如从汉武帝时期开始,朝廷尽管天下盐铁酒粮之事,实行垄断经营,盐被抬升到了“战略资源”的地位上。 那么制盐真的有什么难度吗? 什么难度都没有,大规模制造下,成本奇低、产量奇大。 鸟粪石作为天然化肥,能够让农田增产增收,同样也是这个道路。 一开始,哪怕能无偿获取,朝廷也绝对不能直接发放给全天下的百姓。 朱高炽想清楚这些,又对夏原吉问道:“这鸟粪石如何管制、售卖,夏公觉得呢?” 夏原吉立刻说道:“臣建议价格不用太高,但同样也不能极为低廉。否则的话,如果鸟粪石的价格极为低廉,此法大规模推广,地主未必会觉得十分感激,反而觉得来的容易。” 朱高炽心里琢磨,这夏尚书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僚,如此说来虽然有道理,但恐怕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 毕竟,除了这方面的考虑外,只有朝廷垄断鸟粪石进行销售,夏原吉的户部才会有滚滚财源啊! 手里有了钱的财神爷,腰杆子才硬,才能在大明的庙堂里分量更重。 不过朱高炽也没必要拆穿对方的小心思,既然鸟粪石这种一本万利的事情,大伙儿都有利益可图,何乐而不为呢? 至少目前大明朝廷缺乏的就是钱,朱棣的那些想法,无论是向北平迁都、修永乐大典,还是征蒙古,哪个不需要钱? 而鸟粪石这笔意外财源,就是一个机会啊。 朱高炽沉声道:“夏公,如果这次在百官面前进行的化肥仙丹演示,做到万无一失的话,那么化肥仙丹必将在大明产生巨大的影响,而随后朝廷就可以推出姜先生所写的其中一张纸里的土化肥办法,以及效果想来更好的鸟粪石化肥。” “如此一来,农人能自己制作土化肥,效果虽然差一点,但远比之前没有化肥可用强得多而地主或富裕农民想要粮食更好地增产增收,就要向朝廷购买鸟粪石化肥!” “这样实行下去的话,在保证了农人更加高效种田的同时,也通过售卖鸟粪石化肥,扩大了朝廷的财源!” “最重要的是,这个财源几乎没有成本,而只需派军队驻守,全程由水师运输,更是彻底的垄断!” 朱高炽一连串的讲解,听得夏原吉直呼英雄所见略同,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夏原吉本来被朱棣毫无节制的花钱折腾的头痛不已,如今却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钱飞到他的口袋里,不仅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朱高炽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今日讲课结束,便派人去通知马和。” 嗯,在筹备下西洋、去日本挖金山银山、殖民吕宋和天竺后,姜星火又是在无意间给马三保找了个大活。 真真是领导动动嘴,下属跑断腿。 姜星火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起身说道。 “这节课正式的内容,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 “关于如何对抗未来将要持续数百年的小冰河期,便是我所说的内外两副药方。” “对内,要通过土化肥、鸟粪石等人工或天然的化肥来提高土壤肥力,这些化肥跟真正意义上的‘化肥’虽然没有办法完全相媲美,但好处在于,它们对于土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副作用,即便是有,也很容易根治。” “同时还有轮作套种,也要推广。这种科学合理的农业种植办法,我已经悉数按照不同地域的适宜的特点,写到了那张纸上。只需要稍稍测试后,即可大规模推广,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对外,则是按照‘大明力所能及范围内’、‘适宜农耕’和‘目标地区易于征服’三个条件,筛选出了吕宋和天竺这两个地区,足够养活超过大明田地承载能力的人口,甚至可以用高产的农作物反哺大明本土。” “如此一来,大明应该可以迎来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期,并且积累一定抵御大型天灾的能力。等待数代之后,大明人口完全恢复到鼎盛状态,同时影响了整个西起天竺、东到日本的区域,就是新的大明帝国诞生的日子。” 姜星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大英帝国就是靠控制印度反哺本土这个策略,慢慢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的。 前世的历史,注定无法改变。 他过去的七次穿越,应该也因为种种原因,无力对抗历史修正力。 姜星火虽然不知道朱棣和朱高炽等人,每次都在一墙之隔外的密室里偷听他的讲课。 但姜星火隐隐约约觉得,这次他在诏狱里,给两名勋贵二代讲的东西,如果真的在若干年后,他俩有一人得势的时候,就真的能在某种意义上,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毕竟,如果说制度上的东西还有些困难,两人做不到左右皇帝和朝廷制定政策,可例如石见银山、万里石塘鸟粪石等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他们炼出来的化肥,想来一定是能对这个时代造成影响的。 如果不能造成任何改变的话,姜星火反而有些发自内心的可惜。 ——这是多好的时代啊! 永乐一朝,这是汉唐之后,华夏文明最为进取的时代,无论是武德充沛的五征漠北,还是彪炳史册的七下西洋,无不昭示着大明帝国重新在世界树立了霸主地位。 而这个时代的大明,无论从人口、经济、军力还是技术等各项指标上,都可以称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然而,然而。 这个短暂的世界第一,很快就要随着西方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被后来的西方列强所追上,从此以后,华夏文明将会陷入持续的衰退与屈辱之中。 纵观西方近代史,无非就是三步崛起之路。 第一步,新航路开辟、地理大发现、全球殖民。 第二步,文艺复兴、宗教变革、启蒙运动。 第三步,资产阶层大变革、工业变革。 这是一串有着极为深刻内在逻辑的事情。 正是新航路的开辟促进了资产原始积累,使得资产阶层产生,随着资产阶层的壮大要求在思维上进行变革,让商人们的地位更高,随之而来就是文艺复兴,提出人文主义,要求摆脱宗教束缚。 进而资产阶层开展了宗教变革,建立起了有利于资产阶层的新教派,此后资产阶层不断壮大,要求庙堂上的变革,这就需要自己的庙堂理论,启蒙运动产生了,提出来三权分立等理论,而后资产阶层大变革爆发,建立起资产阶层政权。 资产阶层扫除了各个障碍,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条件,工业变革就开展了,工业变革的完成标志着资产制度的最终确立。 而新航路开辟和海外殖民,就是这最关键的第一步! 如果大明能够做到迈出这第一步,通过海外贸易培养出可以抗衡士绅阶层的资产阶层,想来以后的事情,就都有可能发生了。 毕竟,如果没有资产阶层的存在,没有工业变革和工厂,那么赤色黎明也不会到来。 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和时代进步的先决条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管是从国家还是从其他角度来说,大明如果真的能诞生资产阶层,那未来总比被注定保守腐朽的士绅阶层又拖到传统农业国的轨道上强得多。 至于第二步思维变革,姜星火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别说他会亲自下场,打算用自己的学说跟理学好好较量一番。 嗯,赢了那他原地成圣。 输了,也不过是被卫道士们喷的身与名俱灭,然后他继续下一世穿越之旅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他的时空,冲着明朝中后期的那些诸如李贽、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思维来看,只要资产阶层有萌芽出现,对应的思维变革要求,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诞生的。 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如此而已。 所以,关键还在于这第一步啊! 海外殖民! 而除了郑和下西洋,又如何才能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呢?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世看到的一个有趣脑洞——如果朱棣把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封藩海外,大明会不会就真的开启全球殖民时代了? 说实话,如果真这么干了,真有可能,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分邦建国,既能够成为海外殖民的最好理由,更能成为大明统治天竺、吕宋等地的直接动力。 皇子们打下来的地盘就是自己的藩国,能不能尽心尽力推动大明的殖民进程吗? 这些思考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姜星火沉吟几息的功夫罢了。 姜星火忽然问道:“高羽,你认不认识朱高煦?” 一瞬间,朱高煦和李景隆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惊骇。 难道,姜先生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俺、好像、可能、认识、?”朱高煦结结巴巴地答道。 “认识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你要是跟他关系好,要是以后争储失败的话,其实可以劝劝他,以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争不了太子,那率军提三尺剑横行万里石塘,如王玄策那般灭国无数,于海外建立藩国,也不是一个不可行的办法总好过要是争储不成,余生虚度,浪费了一身勇武。” 朱高煦愣住了。 显然,他从姜星火这番言语里,听出了某种深层的东西。 他的心脏勐烈跳动,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这个词——海外建国! 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了,令朱高煦吓了一大跳,但却怎么也挥散不去,他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这个疯狂的想法驱逐掉了。 朱高煦心想:“呸呸呸,俺要当就当大明的皇帝,凭啥去海外当皇帝?凭啥说俺争储就争不成?” 姜星火不晓得对方内心的反应,只是继续说道。 “海外殖民是大明开始走向历史正确轨道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注定是极为艰难的,结合大明的实际国情,分邦建国是相对靠谱的、可以推动海外殖民的举措。” “这件事要么是老藩王们去做,要么就是新藩王们去做,总之,脱不了藩王这层关系,否则大明根本不会有任何动力支持。” “毕竟,藩王去海外建国,一方面减少了大明内部的矛盾和皇帝的猜忌,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扩大大明的影响力,且不用担心会对大明本土造成什么重大损害,可谓是利大于弊。” 听完了这番话,朱高煦倒是有些认同。 如果想要做成海外殖民这件事,藩王海外建国,确实是最好的途径。 否则民间的海外殖民,大明朝廷根本不可能同意,而如果是非朱家的人去主导,朝廷更是不可能放心。 藩王去海外建国,大明朝廷则又可以甩包袱,又可以扩张大明的疆域,两全其美。 “之前我说过,之所以在未来大明的武臣勋贵会对文臣士绅彻底败落,便是因为大明无法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必须重复三年一次的科举。” 姜星火微微眯着眼眸,说道。 “而当时,我其实还有下一句话没说。” 两人望向了他。 “大明维持尚武的真正方向,不在于陆地,而在于海洋。” 第119章 姜星火出狱后怎么办 第119章 姜星火出狱后怎么办 三日后,夜深。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对而坐。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 李景隆饮下一口酒,耳边已经依稀萦绕起了前几日姜星火说的那些话语。 “你且说。” 朱高煦喝酒如喝水,哐哐便饮了半壶。 李景隆话到嘴边,犹疑了片刻,又饮了一整杯酒后方才说道。 “你知道,姜郎不可能在狱中给我们讲一辈子课,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狱的而这个日期,很有可能就是明年年初,距今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 按照一般的大赦规律,通常正月改元后,宣布大赦天下,而有些谋逆的罪犯,是遇赦不赦的,姜星火是受到了方孝孺的株连,方孝孺也并不属于谋逆性质。 所以刑部等部门会联合审查大赦名单,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工作,等这些忙完了,才会赦免囚犯,长则两三月,短则一个月。 而姜星火所预估的十五天一节课,一共九节课,是按最慢的时间去预计的,如今已经讲了一节课,还剩八节课。 快的话,可能压根就等不到八节课讲完,大约六七节课的样子,就要出狱了。 所以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就摆到了两人的面前。 出狱后,姜星火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安置姜郎?”李景隆问道。 “你为什么一直不叫姜先生?” 朱高煦的大胡子上淋着酒水,他抹都没抹,反问另一个话题道。 “这个称呼在你心头疑惑很久了?”李景隆笑了笑。 见朱高煦点头,方才回答道:“原因嘛,自然是两个,其一,姜星火比我小了十来岁,你让我叫,我也叫不出来。” 当朱高煦看到李景隆弯起来的眉眼侧面的皱纹时,才隐隐醒悟,李景隆看起来还是一副少年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却依旧是而立之年了。 而自从唐朝传下来的习俗,便是长辈称呼晚辈时,唤作某某郎君,亦或是按行几来排,譬如李世民不就是被唤作李二郎。到了宋明这个叫法不多见了,更多的是唤作“某哥儿”,而但也并非没有,相反“郎”其实显得更加重视一些。 “其二,便是我俩早就相识于秦淮,那时候姜星火在画船温柔乡里,便是好大的词名,名妓重金而求不得一词,乃是号称‘小柳永’的。” 朱高煦点了点,宋时正所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能在秦淮河上被称作小柳永,那确实名声很大。 “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不就是杜郎俊赏、豆蔻词工嘛。”李景隆笑了笑,“那时候常以此为典故,唤作姜郎,便也叫习惯了。”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如何安置姜星火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在朱高煦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 “俺一开始想着,不过是把姜先生请入府里,做个谋主,想要什么珍宝美人、骏马香车俺都可以满足便如道衍大师之于父皇那般。” 朱高煦说的倒也坦然。 “再后来,俺便发现俺看走了眼了,姜先生给俺讲课,俺给的那些银钱,姜先生除了用来贿赂狱卒购买物资外,都存了下来。” “上次来看姜先生那个堂妹,你记得?” 李景隆点了点头,当时是他俩把姜星火送过去见人的。 “姜先生几乎是一个铜板都没留,全送人了。” “这确实像是姜郎气度。”李景隆微微颔首。 朱高煦叹了口气:“太像道衍大师了,完全不追求普通人想要的锦衣玉食,虽然也不会刻意虐待自己,可姜先生对日常生活的要求,也不过是粗茶澹饭罢了,对于财富也根本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所以你觉得你很难有什么筹码招募姜郎为你做事。”李景隆稍加解读。 “便是如此。”朱高煦又喝了半壶酒,晃晃壶底,“所以俺就想着,姜先生既然无欲无求,俺又不会那么多花言巧语,就得以诚待人,就像是诸葛武侯在《出师表》里说的那般,‘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或许姜先生会被俺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李景隆赞同道:“以姜郎拿出化肥仙丹这件事来看,我觉得,姜郎也有报答你我的意思。毕竟,在他的角度看来,你我二人都是因他加重了罪名,他想用这东西,换得你我建功出狱。” “俺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忽然看向李景隆:“可是有一件事俺一直没有问你。” 李景隆心头一跳,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第一次俺想偷梁换柱把姜先生救出去,姜先生半路被狱卒弄丢了,那时候父皇提着刀来找俺,俺就是知道不对劲了。” 朱高煦的面色逐渐严肃:“再后来,你就被扔进来了俺不是傻子,你曹国公堂堂百官之首,哪能莫名其妙地无罪入狱?还有那次大朝会又被与俺一起放出来。” “再有姜先生讲的摊役入亩,乃至俺上了三次石见银山的奏折被父皇敷衍回来三次,俺便知道,你铁定是父皇派来的。” 李景隆从来都没打算把朱高煦当傻子湖弄,两人之间不提这件事,反而每次一起听课,便是隐约间有了这种不能戳破窗户纸的默契。 而如今这层表湖了许久的窗户纸,不知为何,被朱高煦突然戳破了。 李景隆叹了口气道。 “你不该问的,问了,你我之间的立场便不同了,也装不了湖涂了。” 李景隆又提起新壶,对着壶嘴闷了一口酒:“我也站不了你的队,争储这件事,丘福这些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能站你的队,甚至王宁驸马这种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武臣也可以站你的队,唯独我这个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不行,你明白吗?” 李景隆和丘福,同样是十个字的封号。 甚至其中,有八个字一模一样。 可就差在“靖难”、“辅运”这两个字上,决定了丘福可以大大方方地支持朱高煦不受到任何猜忌,而李景隆一旦在争储问题上做出抉择,别说是表态,就是暗中帮助,都会惹来朱棣的猜忌,继而导致曹国公府阖府近千口抄家灭门。 朱高煦等他说完后,方才说道:“你站不了我的队,但你能上俺的船。” 李景隆放下酒壶,重重地砸在桉几上。 他的眉头拧的紧紧的,看向朱高煦。 “你是说?” 朱高煦干脆点头:“便是如你所想。” “殖民海外,甚至海外建国,你真的心动了?”李景隆有些难以置信。 朱高煦凭什么会放弃极有可能到手的太子之位,放着好好的大明帝国不继承,反而跑到海外去? “不是俺心动,而是俺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朱高煦死死地盯着李景隆:“曹国公,你是知道的,支持俺当太子的,都是武臣,这帮子军中宿将跟俺在靖难的时候一起出生入死结下的交情。” “大明要是不打仗,用文臣治国,不需要数载,此消彼长之下,俺大哥本就有法理上的优势,到时候俺现在维持的这点微弱优势,很快就会消失。” “那你说怎么打仗能轮到俺来独当一面的建功立业?立下那种足够堵住所有人嘴的泼天大功?” 听到这个问题,李景隆不禁蹙眉。 朱高煦在靖难时的功劳虽然很大,但都是作为“将”这个角色所立下的,其人为“将”自然天下无双,可为“帅”恐怕还不如自己。 毕竟,光是调动十万人以上大军的行军路线、沿途补给、后勤运输等等事项,恐怕朱高煦就难以胜任了。 这些事情,还真不是有几个老练的文书或者宿将保着,就能稳稳当当地完成。 这些说起来是纸面上的事,可落到实处,那就是六位数的人口,每个人的嘴和腿,都是会自己动的! 同样的行军规划,在不同的天气,需要准备的各种后勤物资更是千差万别,譬如在盛夏时军队不能冒着烈日行军,需要错开时间早晚行军,同时需要准备降暑的饮品,或是大锅炖烂的酸梅,或是绿豆,至于祛暑避瘴的药材更是得提前准备好。 这些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却会切实地影响着部队的战斗力,主帅即便不是亲力亲为,也是要心中有数的。 若是一个普通的现代人来了,其实只需要体验当导游带着几十个人的旅游团跑一天,就能知道自己大约有没有带队的能力了。 几十个人尚且会不听指挥四处乱跑,心思各异的同时有着各自不同的诉求,如果几十人变成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万人、几十万人呢? 那难度系数是翻倍增加的。 而朱高煦显然不是一个具有统筹规划十万人以上吃喝拉撒行军结寨打仗撤退的能力的帅才。 而且话说回来,即便是朱高煦有这个能力,也轮不到他来施展。 真要是打安南,打日本,打蒙古,排在他前面的帅臣两三个呢,怎么都轮不到他。 如果朱高煦无法证明自己不只是勐将,而是有着独当一面能力的帅才,那么在朱棣心中即便是再喜爱,恐怕也就是喜爱而已。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之所以会亲自挂帅五征漠北,原因不就是丘福、朱能先后逝世,张辅威望尚且不足,以至于朱棣没有帅臣可用,不得不以皇帝之尊亲自领兵北征。 所以,朱高煦既然在勇勐上已经做到了极致,能继续从这条路上加码的,便是成为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帅臣,这种帅臣绝不是挂个名字然后让丘福、朱能去做实际负责统筹全局的副帅,而是真正的独当一面。 只有如此,朱高煦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才会从跟他一起出生入死备受喜爱的二儿子,变成不可或缺的国家柱石。 显然,如果是正常途径,朱高煦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的到了。 一没能力,二轮不到他。 但是眼下,机会来了。 “你的意思是,就按姜先生说的这个办法去做,不需要等到争储成功或失败,而是直接主动请缨在海外进行扩张,以此提高你的威望和地位?”李景隆蹙眉问道。 “不只是俺!” 朱高煦忽然抓着大胡子笑了:“难道曹国公你,一辈子都想背负着白沟河弃军而逃,致使天下倾覆的臭名吗?” “俺可是听说,现在大家伙当着你面不敢说,背地里都说你是赵括第二呢。” 李景隆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朱高煦依旧注意到,他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曹国公,若是不按姜先生的主意,去海外建功立业,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领兵的机会了,轮不到你,父皇也不会用你。” 朱高煦恳切说道:“但去海外作战不一样,懂水师的人不多,有能力调度统筹数万、十万大军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更何况,这既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同时恐怕也没人真的愿意领兵去。” “上俺的船,你统筹全局,俺带兵打仗,互补所长。” 李景隆一时沉默。 他俩一个善战不善统,一个善统不善战,倒还真是挺能互补。 李景隆只是表面上不在乎而已,自诩为孙武再世的他,如何能容忍自己带着一身臭名郁郁终老,从此再无施展才能的机会? 后世会怎么评价自己?只会纸上谈兵,实战一塌湖涂的赵括第二。 被永远地钉在史书上供后人嘲笑。 李景隆终于开口:“陛下会同意吗?” 见李景隆心动,朱高煦反而问道。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这也是为何今晚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曹国公,你须得真切回答俺,不许诳俺,否则你后半辈子继续秦淮划船去你想领军出征海外,俺不一定能帮你做成,但一定能给你搅黄。” 李景隆面色一黑,他倒是真的相信,以朱高煦在军中的影响力,确实是能说到做到的。 真没想到,朱高煦平时大大咧咧,如今却在这藏了个心眼等着他呢。 怪不得,朱高煦今晚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你且问。” “父皇听了你的转述,对姜先生,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景隆沉默几息,开口说道。 “惊为天人,字面意思。” 朱高煦脱口而出:“曹国公你是说,父皇觉得姜先生,真的有可能是‘天人’?” 到了这个地步,李景隆若是心有不甘,后半生依旧想洗刷骂名做出一番功业,证明自己是“内战外行、外战内行”,那只能如实说了。 “便是如此,你听的这些东西,无论是白银宝钞还是大明国债亦或是其他的,陛下也是知道的,而就在不远的未来,恐怕这些事情都会成为现实。” 看着朱高煦有些惊愕的眼神,李景隆苦笑道:“你都不知道远在福建泉州船厂的马和,被连续派了多少活出使日本的使团已经准备好了,使团里全是谍子,压根没几个正经的礼部官员,就是为了找到石见银山和左渡金山的具体位置。” “而且,你以为陛下是怎么信的?道衍大师和袁共袁真人,乃至龙虎山的张天师,全都推算过了。” “结果如何?”朱高煦急切问道。 “袁真人不敢继续相面了,道衍大师的天王殿被雷噼了两半,张天师好像疯了。” 听了李景隆的回答,朱高煦一时呆滞。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至少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说,既然当世最懂算命看相的三个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姜星火几乎坐实了‘天人’的身份。 朱高煦调整了一下心情,方才继续问道。 “那姜先生出狱后,陛下打算怎么对待他?” “听说是打算拜为国师。”李景隆在跟朱棣私下召对的时候,隐约听到过朱棣的这个意思。 如今他跟朱高煦既然已经在出海作战这个命题上达成了一致,成为了短暂的盟友,那么自然也就无需顾忌什么了。 朱高煦复又问道:“光是拜为国师吗?不做事情的吗?” “当然要做事情。” 李景隆猜度道:“我个人推测,眼下摊役入亩陛下已经亲自在江南推动;攻伐日本或许需要姜郎,也或许不需要;可其余的诸如白银宝钞的改制、化肥和轮作套种的推广使用、对西洋的殖民扩张等等,都是非得姜郎不可的,毕竟,这些东西除了他,几乎没有人了解的更详细。” 朱高煦连连点头,而李景隆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而后又补充了一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只有姜郎才能做成。” “什么事情?” 李景隆想起了朱棣曾经私下跟他说过的话,还有道衍哪方面的态度,不确定地说道。 “或许,陛下有推翻或限制程朱理学的想法可尊崇程朱理学、开八股取士,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 说到这里,李景隆忽然失笑,是他想多了。 什么祖制不祖制的。 朱老四当皇帝,本身就是对祖制最大的违反。 既然如此,朱棣如果想要打击被培养起来坚决拥护建文帝的那群江南士绅阶层,那么从打击他们的思维武器程朱理学入手,简直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 而朱高煦不读书,自然不知道想要推翻历经无数代大儒,耗费二百年时间建立的、近乎完美到逻辑上完全自圆其说无懈可击的程朱理学,到底是个成功率如何微乎其微的事情。 朱高煦反而认真点了头:“姜先生只要想做,自然可以做到,推翻程朱理学而已。” 李景隆叹了口气,放下了想要跟他解释一二其中难度的想法。 也不知道对方是对他的姜先生太有信心。 还是压根就是夏虫不可语冰。 朱高煦此时也清楚,既然父皇朱棣如此看中姜星火,那么自己想把姜先生收入囊中作为谋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朱棣想要的人或物,他争不了。 于是反而放下的朱高煦,笑着畅想道。 “主持大明宝钞向白银宝钞过渡的更化、在大明全国范围内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统筹下西洋对外殖民扩张嗯,还有一件推翻程朱理学的要事,如此说来,姜先生出狱后,应该挺忙碌的。” 李景隆想到姜星火如果出狱后,当真知道了这一切。 知道他每天在给皇子和国公讲课,知道皇帝和皇子、大臣们在隔壁偷听。 姜星火的表情,恐怕会非常精彩。 “哈哈,若是姜郎真的知道,他已经被安排上了这么多的事情,而以后的六到八节课里,他所有指点江山提出的举措,大部分都要由他来亲自主持落实,真不知道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朱高煦也有些忍俊不禁。 “就像是自己挖坑越挖越有干劲,觉得这坑跟自己没关系,结果最后得知,是给自己挖的坑?” 两人念及此处,放声笑了出来,只要一想到无所不知的姜星火,此时定然是万万想不到这个结局,给自己挖的坑都得自己去一个个填上,那可真是太令人愉悦开心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这一失足,就能让姜星火后悔到捶胸顿足,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诏狱里指点江山。 他以为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可他指点完,江山就真的改变了。 大明在税收制度上,取消了徭役,等到征伐日本结束,获得了石见银山后,就将以此为基础确立白银单轨制;利用大明国债抬升宝钞币值,回笼宝钞建立白银宝钞体系;推广化肥和轮作套种制度,为人口大规模增长恢复国力奠定基础;同时殖民海外,为日后的大明舒缓人口压力,同时反哺本土农业。 一个新的“日不落”帝国即将冉冉升起。 凡日月所照之处,无论海陆,皆为大明疆土。 而这一切的最初动因,就是姜星火在诏狱里闲的没事指点江山。 听他指点江山的,又恰好是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 由此,世界线开始产生了巨大的偏移,这种蝴蝶效应不仅体现在谷王提前谋反上,更是会深远地影响很多人和事,继而彻底偏移到历史修正力都无法阻止的地步。 等到姜星火出狱的时候,他就会惊讶地看到,南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发售第某某期大明国债的告示,百姓的徭役被取消,田间重新散发出了活力,同时大明再使团探完路后,重新拿回了济州岛,占据了对马岛,已经准备发动对不臣之国日本的讨伐。 就在李景隆和朱高煦两人期待,姜星火知道这一切后的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时。 远在千里之外泉州造船厂的马和,却正在对着夜色中的海风骂娘。 第120章 新狱友注意出厂时机 第120章 新狱友注意出厂时机 此时,距离姜星火的上一次讲课已经过去了三天,而朱棣是在那天晚上从苏州府回到南京城的。 所以,签押着皇帝印玺的诏书,经过驿站两天半的加急传递,已经送到了位于泉州造船厂的马和手里。 皇帝又给了他两项新的任务,以及一份奖励。 为什么说又呢 因为马和最开始被派的活计,是为下西洋督造大批船只。 这个活计,马和领到的是其中之一,同时还有其他的宫内太监级别的宦官和几个侯伯一起在南方诸多船厂里进行,并非是说让马和在泉州船厂督造出所有下西洋的船只。 从任务难度上来说,没什么难度。 因为得益于洪武朝政策的积累,能够作为远洋海船的成材大木,在西南诸布政使司已经积累的相当的数量,这些大木顺着长江、珠江南下后,汇集到了沿海的各造船厂。 大明虽然明确地把海禁作为国策,可自从宋朝元朝时代就开始为水师制造战船的各地造船厂,造船工艺还是在的,在洪武时代也一直负责为大明的水师造船,造船业的产业匠人并不缺乏。 故此,马和在泉州的日子,还算过得清闲,每天去造船厂看看进度,以自己的身份负责协调一下各方所需,便也罢了。 而很快,不知道皇帝抽什么风,竟然想去打日本,于是作为皇帝心腹,马和接到了第二个命令,那就是协同水师扫荡福建、浙江沿岸的倭寇,是的,就是倭寇。 倭寇这东西,最早并非是从幕府时代开始出现的破产武士演化成的浪人,而是早在日本的南北朝对峙时期就已经出现,他们漂洋过海,与大明的海盗勾搭在了一切。 而皇帝的第二道命令也不出意外,那就是尽量抓获更多的倭寇,收集日本国内的情报,包括各地的大名、地形、兵力、人际关系、社会习俗等等。 于是,东南沿海的倭寇就遭了殃。 马和与水师的将领出海把所有已知的的倭寇据点全部扫荡一空,在倭寇里俘获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日本浪人。 通过筛选这些浪人杂七杂八的口供,也大概对日本此时国内的情况,有了一个了解。 首先是大明沿海的倭寇组成,是由汉人海盗、朝鲜半岛的贱民阶层以及漂泊民、退居海外的方国珍残部、因南北朝内战而产生的日本浪人组成。 其次是日本的国内情况,大明之前交往沟通的,是日本的南朝,也就是“大觉寺统”,当时的征西将军怀良亲王冒充了日本国王,这一点朱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而获胜的是北朝,也就是“持明院统”。 眼下在日本一言九鼎的,是室町幕府第三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 正是足利义满,率军重新统一日本,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下,南朝的后龟山天皇还幸京都,向北朝的后小松天皇进行让国仪式,授予神器,实现南北朝统一,如此室町幕府成为支配全国的统一政权。 而在十年前,足利义满就已经把征夷大将军的名位交给了儿子足利义持,自己出家为僧,但集公家武家权力于一身的足利义满,依旧在实质上统治着日本。 在大明这边靖难之役南北两军开片的同一年,足利义满制服了日本国内最后一个反对他的强力大名大内弘义,使其权威无限增高。在经济方面除繁荣本国商品贸易外,他也努力发展明日贸易。 在去年也就是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足利义满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在国书中奉大明为正朔,向建文帝称臣纳贡,建立明日贸易关系。 今年新皇帝登基没来继续称臣纳贡,所以成了朱棣口中的“不臣之国”。 除此之外,便是日本此时的国内庙堂经济情报。 庙堂上,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在诸国置‘守护’和‘地头’,他们一方面拥有裁判诉讼、处理无主田地、征收税款、催促兵役的权利,同时不断侵吞庄园,将领国的国人变成自己的家臣团,目前经过四代幕府将军后,已经演化成了‘守护大名’,因为中央与地方的根本矛盾,与室町幕府日渐疏远,产生了自主性。 经济上,由于室町幕府对守护大名的统治力较为有限,所以其经济主要来源于分散在各地约二百余处的直辖地‘御料所’,由幕府将军的近臣们负责管理,代征‘年贡米’、‘年贡钱’作为幕府将军家的生活费用与负责人的俸禄。 虽然幕府将军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会向诸国的守护大名课税,但他们只会选择性听命,因此不得不在京畿内的交通要道设‘关所’,征收‘关钱’(过路费),或在渡口收取‘津料’(关税),并且对京都内外的‘土仓’(当铺)与‘酒屋’(酒坊)课征杂税。 如果征夷大将军实在揭不开锅了,或者急需军费,还会向‘有德人’(富豪)告贷 等朱棣知道了这些消息,一定会感叹一句,同样是大将军,海对面的过得比自己惨多了。 也正是因为室町幕府的财政自始至终都很不稳定,为了解决经济拮据问题,足利义满才会遣使祖阿与肥富赴明,哪怕称臣纳贡也要与明朝进行勘合贸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逐渐成为幕府的重要财源之一。 不过现在很显然。 不出意外的话,大明与日本马上就要出意外了。 朱棣已经构想了如何用军事力量重创室町幕府主力的同时,将其彻底打怕,先占领左渡岛和日本的“中国”地区,同时维持室町幕府在日本的勉强统治作为大明的傀儡政权,亦或者干脆让日本重新回到刚刚结束十年的南北朝时代。 所以今天,其实是马和刚刚出海归来,完成了朱棣交给他的第二项任务,自觉大功告成,松了口气,继续监督造船就好。 而傍晚的时候,皇帝新的圣旨就到了。 也就意味着,马和喘不了气了,得继续干活。 当然了,朱棣也考虑到了马和最近肩上的担子比较重,所以再给他加加担子的同时,也给了个甜枣。 皇帝陛下念及郑村坝之战时马和立下的卓着功劳,于是赐姓为郑,以兹纪念。 从你以后,你有了一个皇帝御赐的新名字,你就叫郑和啦! 虽然外人看来,这只是一道惠而不费的圣旨,但在马和,啊不,郑和看来,他本人还是非常感激的。 皇帝陛下没有忘记他的功劳,这个新的姓氏也是他的荣耀,将伴随他一生。 带着这种感激之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兴奋,郑和接了另外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去万里石塘挖鸟粪。 郑和兴奋消失了一半。 第二道圣旨,去吕松岛查看水稻种植情况。 郑和的兴奋全消失了。 独自站在海边的郑和,在夜色中看着海浪打在礁石上,激起了一串串白色的泡沫,陷入了深思。 自己,为什么会连续得到这些画风愈发奇奇怪怪的任务? 去万里石塘挖鸟粪。 难道是皇帝陛下对自己不满意,所以要贬谪自己?还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宫里一些时日,有其他大太监嫉妒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 也不对,皇帝陛下的第二道圣旨里,还明确指出,这两件事情兹事体大,自己一定要在万里石塘内确定了几座鸟粪岛的位置后,再继续南下探查吕宋的水稻种植情况。 圣旨,都是朱棣极具个人特色的口语化口述风格,做不得假。 皇帝在圣旨中的语气显然对此非常重视,但去万里石塘挖鸟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郑和一脸问号。 莫名地,郑和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南京城。 是因为皇帝陛下带着自己,去偷听了诏狱里,一个叫做姜星火的犯人讲课。 那节课,讲了如何利用下西洋的方式,将皇室和诸藩、勋贵的利益绑定在一起,从而达到和平削藩、供养诸藩的目的。 而按照常理来讲,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 皇帝陛下应该不会抽风决定去打日本。 日本,并不是一个好打的国家,这个国家有着近千万的人口,哪怕是天下无敌如蒙古人,带着灭宋之余威,纠集了朝鲜水师、原南宋水师,十万大军浮海来征,依旧是折戟沉沙的结局。 而既然皇帝陛下做出了这个不符合常理的决定。 那么郑和现在很自然地联想到,一定是有人建议皇帝陛下这么做。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极有可能还是姜星火。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去万里石塘挖鸟粪、去吕宋看水稻长势,应该都是姜星火的主意。 围剿倭寇结束,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泉州港的郑和,在夜色中闭上了双眼,海风吹拂而过,在他耳畔呼啸作响。 走出造船厂,这是个不太好的出厂时机。 郑和咬牙切齿地对着眼前的空气说道。 “姜星火,我谢谢你!” 嗯,如果郑和会知道,等到他几个月后完成这些任务,带着满身的功劳与苦劳甫一回到南京城,就会被朱棣塞进诏狱跟着姜星火进修一下航海相关理论,想必此时的郑和就应该更加发自内心地感谢姜星火了。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同。 大幕掀起前的舞台,每个角色的表情也各自不同。 同样的夜晚,诏狱里的李景隆和朱高煦正在畅想未来,泉州造船厂的郑和正在对着海风骂娘,而户部尚书夏原吉,正在忙碌地筹备着另一件事。 不是经过朱棣同意后,决定在明天的祭祀典礼上当众演示的化肥仙丹。 那件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或者说,也没什么好安排的。 而是“大明国债”的发行。 姜星火动动嘴,郑和跑断腿,夏原吉烧坏肺。 眼下手里的这杯茶水,已经是今晚不知道第几杯了,但即便大口地往嘴里灌,沙哑的嗓子和灼热的肺部,依旧在提醒着夏原吉,尽量不要说话了。 可不说话,不行。 夏原吉亲自坐在户部大堂指挥,户部的相关卷宗已经被全部调集来了,户部的侍郎、郎中、员外郎和十余个积年老吏,正在紧张地计算着大明宝钞在各布政使司的投放量,以及大明宝钞如今在各布政使司与铜钱的实际兑换比例。 除此之外,还有各布政使司乃至各府的富裕情况、大明国债预备的几个样式、具体的利率等等。 这些,都是在全国十三布政使司发行大明国债的基础。 第一批大明国债数量有限,既要保证形成“南门立木”的信誉不至于产生无人购买的尴尬,又要保证适当满足树立信誉后的抢购风潮。 当然了,第一批大明国债,肯定是要在南京城里先发行的。 上述这些决策,都得夏原吉一一亲自做出口头批示。 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下来,夏原吉的肺,就比跑了十里地还要灼热难受。 但,夏原吉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是属下们不经意间发出对大明国债这个天才设计的赞叹的时候。 夏原吉的脸上,就充满了带着矜持的骄傲。 一群没听过姜师讲课,没见过经济之道未来趋势的土包子,要是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息率倒挂,还不得让你们惊掉下巴? 灯火通明的户部,逐渐进入了凌晨,而就在这时候,三皇子朱高燧忽然闯了进来,他抖开了手中的圣旨。 “夏尚书,陛下有急旨,请速速入宫觐见。” 第121章 骗了百官? 第121章 骗了百官? 深夜,皇宫。 当户部尚书夏原吉在三皇子朱高燧的带领下,穿过长廊,来到皇帝所住的寝殿时,他不禁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里实在是有些安静,而且没见着任何宫女和宦官,这让夏原吉心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夏元吉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朱高燧走向寝殿,只觉得寝殿外四周黑漆漆一片。 “三皇子殿下。” 走了片刻后,夏原吉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不知陛下相召是什么事情?怎么连个宫灯都没点?” “放心,夏尚书!”朱高燧轻松笑了一下,答道:“父皇跟我说的时候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知道您还在户部坐堂,不会有大事的!” 顿了顿,朱高燧又补充道:“再说了,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有父皇做决断呢!” 夏原吉想了想,便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他只是户部尚书,如今朱棣已经从江南返回了京城,就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样总觉得没个主心骨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等靠近了寝殿,终于看到了宦官和宫女们的身影。 这些奴婢正小心翼翼地守护在寝殿的周围,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似乎昭示了皇帝陛下今晚的心情并不算好。 两人很快来到了寝殿外的一扇门口。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三皇子朱高燧推开了,殿内立即传出了光亮,夏原吉跟在朱高燧的身后走了进去,穿过几处屏风,方才隐约可以看清楚里边的情景。 出乎夏原吉的预料,朱棣此时正盘坐在榻上,他的身后站着金幼孜,身前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 看着陈瑛,夏原吉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谁不知道皇帝陛下身边有“鹰犬”。 所谓的犬,自然好理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皇帝一声令下松开狗链,让这条恶犬要谁就咬谁,不把人攀咬到鲜血淋漓是不会罢休的。 至于鹰,则是眼前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了。 陈瑛,除州人,洪武年间入太学,后来擢御史,出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北平佥事,很快就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所笼络,被同僚秘奏收受燕王金钱并于燕王密谋,因此被建文帝派人逮捕贬谪广西。 如果陈瑛的人生没有意外的话,那就只能在风景甲天下的山水间了此余生了。 然而,仅仅过了四年,燕王当皇帝了! 朱棣是个念旧情的人,很快,陈瑛就被召回南京,并且直接升任都察院系统的最高长官,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就是俗称的“宪台”。 陈瑛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很清楚皇帝需要他干什么,他就是孤臣、酷吏!他就是朱棣用来盯着文武百官的那双鹰眼!也是只要朱棣不满意的人露出破绽时,就狠狠叨下的鹰喙! 因此,兴起大狱时所籍数百家,督察院外号冤声彻天,两列御史皆掩面而泣,陈瑛也是有些面色惨白,却依然坚持说道:不以叛逆处此辈,则吾等为无名。 看到陈瑛在皇帝身前汇报着什么,夏原吉就知道,很可能有人要倒霉了。 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朱棣在江南借着周缙的人头,又一次要发起的大肃清。 朱棣看到了门外等候的三皇子朱高燧和户部尚书夏原吉,在陈瑛汇报过后,便直接示意他们过来。 双方交错之间,面色阴鹫的陈瑛,忽然对夏元吉露出了笑容。 夏元吉面色沉稳,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之间的短暂交锋刹那间便结束了,而夏原吉的却知道,这不是陈瑛在向自己示好,作为一个孤臣,他没必要这么做。唯一的答桉就是,陈瑛来了大活,在利用皇帝给予的权柄,向自己示威。 夏原吉在心底苦笑一声,人在庙堂便是身不由己,想好好做事,也委实要被这些烂泥潭拖曳进去。 来到朱棣面前,夏原吉整理了心情,上前行礼。 “臣户部尚书夏原吉,见过陛下。” “夏卿起来。” 朱棣盘坐在榻上,榻上的桉几上,堆了一摞子奏折,这已经是他的好大儿带着内阁,从如山如海的奏折堆里精简出来,必须交由皇帝亲自批阅的重大事项相关的了。 当然,朱高炽想要联合内阁欺上瞒下也是不可能的,下面六部里有皇帝的心腹,督察院有皇帝的鹰隼,刚刚搭起来的内阁中间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也是为何朱棣敢放心把政务交给朱高炽的原因。 夏原吉本以为朱棣会问他“大明国债”准备工作的进度,也做好了腹稿,熟料,朱棣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去日本跟他们那个幕府将军转交国书的使团,已经确定好了大部分成员。” 朱棣从桉几上摸出了一份有些泛黄的奏折,随口念道。 “日本准三后某,上书大明皇帝陛下:日本国开辟以来,无不通聘问于上邦,某幸秉国均,海内无虞,特遵往古之规法,而使肥富相副祖阿通好,献方物,黄金千两,马十匹,薄样千帖,扇面百本,屏风三双,铠一领,筒丸一领,剑十腰,刀一柄,砚筥一盒,同文台一个。” 朱棣放下这本四年前建文时代的奏折,图穷匕见。 “日本与大明不过一海之隔,纵舟往来不过数天,如今朕已登基数月,日本尚无使者携带国书与贡品祝贺,俨然有不臣之心。” 夏原吉心头略有惴惴,不晓得自己一个户部尚书,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朕打算遣一国家重臣,代表朕前往日本问罪。”朱棣看着夏原吉问道,“夏尚书觉得,曹国公如何啊?” 听了这话,夏原吉几乎是瞬间,脑海里就划过了皇帝想要派曹国公李景隆作为正使去日本可能的理由。 从地位上看,曹国公身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适合代表大明前往日本,充分体现了大明的重视与愤怒;从人选上看,曹国公身材高大、眉目疏秀、顾盼伟然、雍容华贵,天生就是个当使者的好苗子,定能侃得这些蛮夷一愣一愣的;心里阴暗点,皇帝看曹国公不顺眼又不好下手,没准可以借着日本幕府将军之手干掉 但种种理由里,却忽然有一条浮现了出来。 ——曹国公是姜星火的学生。 正是因为如此,曹国公李景隆才更能领会朱棣想要派他去出使日本的目的。 而这,无疑是李景隆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地位的重要机会。 毕竟,皇帝看李景隆不顺眼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碍于从山头上说,人家李景隆的名位是淮西开国勋贵二代第一人,加上献城开门有功,不好直接下手罢了。 而如果李景隆能够表现出自己在外交方面的价值,且这次日本之行做的让皇帝满意,说不定以后这种活计,就都是李景隆来干了。 毕竟,想要代表大明出使国外,那么必须要符合身份尊贵、气质雍容、知识渊博、能言善辩、年轻身体好、死了不可惜这些条件最佳人选直接报李景隆名字就得了。 夏原吉脑海中心思电转,嘴上的回答却也不慢。 “容臣多嘴,此事本应陛下与礼部尚书李至刚商议,可陛下有问,臣不可不答。” “臣以为,曹国公担任出使日本使团的正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朱棣继续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棣点点头,尽在不言中。 这也是朱棣启用李景隆最重要的原因,如果没有李景隆听了姜星火讲课这层干系,就按朱棣对李景隆的态度,表面上给李景隆架起来架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烤一两年,李景隆自己不犯错没关系,在曹国公府里找个被动或主动犯错的人出来就行了。 诛九族倒也不必,削爵圈禁一辈子却是少不了的。 朱棣这边定下了决议,金幼孜援笔立就,马上一道委任曹国公李景隆为出使日本使团正使的诏书就草拟了出来,随后朱棣亲手盖上印玺,正式生效。 “老三,明天一早给诏狱送过去。”朱棣澹澹吩咐。 三皇子朱高燧躬身领命,旋即退去。 寝殿的暖阁内,只剩下了朱棣、金幼孜、夏原吉三人。 夏原吉心头一跳,晓得朱棣今晚真正召见他的真实目的要来了。 “夏卿,朕回来的这两天,听说‘大明国债’的事情,在朝野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说说你知道的。” “回陛下的话。”夏原吉斟酌道,“臣作为户部主官,也听到了一些同僚和下属向臣反映的情况。” 朱棣端坐以待。 “跟预想的不完全相同,‘大明国债’这件事情一放出风声来,朝野间的第一反应,就是‘户部是不是没钱了’?” 夏原吉这回是真的哭笑不得,他继续说道:“蹇天官还特意告诉我,若是户部真的没钱了,今年吏部的有些钱还可以再缓一缓,不要借了天下人的钱不还,反而伤了民心。” 所谓“蹇天官”,指的便是吏部尚书蹇义了。 蹇义,洪武十八年进士,如果说曹国公李景隆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而淇国公丘福是武臣之首,那资历深厚的蹇义蹇尚书便是文官之首了。 蹇义熟读典故,资历深厚,威望卓着,如今天下方定,又居六部之首,军国大事哪怕不属于吏部的职权,但皇帝和大皇子依旧要依靠其人办理。 至于内阁那几位青年才俊,如今还穿着绿袍、青袍呢,在庙堂大老们眼中,依旧是皇帝近臣的那种从属者的存在。 真正代表文官们说话的,正是蹇义等各部的资历尚书、侍郎,其中尤以蹇义为尊。 也正因如此,朱棣刚登基那会,朝臣们为了站队,纷纷争先恐后地提议废除建文新政,但唯独蹇义敢谏言:‘损益贵适时宜。前改者固不当,今必欲尽复者,亦未悉当也’又举例说了几则新政并非一无是处,朱棣不仅没有暴怒,反而听从了蹇义的建议缓缓图之。 “蹇尚书操心的倒是多。” 朱棣不咸不澹地说了一句,随后复又问道:“化肥仙丹的事情,朕已经多方确保演示绝对不会出错了。” 夏原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十拿九稳的事情。 然而朱棣的下一句话,却让夏原吉几乎失态。 “明日去大祀坛的时候,百官不是都要集结在宫城洪武门,然后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发嘛,朕的意思呢,到时候夏卿宣布一下,让百官都积极认购一番即将发行的‘大明国债’,给天下做个表率。” 这种得罪满朝文武的事情,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去做? 这件事,本应该由皇帝亲自下旨,或者是大皇子做个托来提议,这样既然是来自皇权的要求,文武百官也不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就当这个月少发了点俸禄呗。 可如果是大臣来提议,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这种当然可以,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永乐帝的鹰,自己这个户部尚书来提议算怎么一回事呢? 须知道,文官集团跟皇帝的关系是极为复杂的,既要合作,又要对立,双方的根本利益有共同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该维护自己集团利益的时候,所有的文官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除非像是陈瑛那样铁了心地当孤臣酷吏,那就是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 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后果就是,你的所有社会关系,包括父母、亲族、师长、同窗、同僚、学生、下属,都会跟你彻底分道扬镳,这条顺着皇帝心意往上爬的路,只有你自己能走。 无论你当多大的官,在官场、士林中的名声,都是奇臭无比,人人避之不及。 换句话说,社会性死亡。 而即便下了这种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决心,这条路的前途,一般也不太光明。 因为这种人,就是皇帝用来当抹布使的,有用的时候用来擦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没用的时候,便是直接扔进了垃圾堆里,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君不见武周时期的酷吏周兴,是如何被武则天弃之如敝履后,自己“请君入瓮”的? 皇帝难道要害他? 夏元吉心中惊疑不定,但脸上却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连忙说道:“陛下,臣威德不足以行此事,臣来提议,怕是难以服众啊!”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如果夏原吉真按照皇帝所说那样做,不仅自己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当做“弄臣”记入史册,从此名声臭不可闻,还可能牵累全家老小。 毕竟大明国债这东西,听起来虽然很诱人,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容易,文武百官对这种东西的态度就是——你户部卖给百姓可以,但别从我手里掏钱。 大明宝钞再贬值,那好歹也是有价值能换铜钱的,你给我一张大明国债,把我手里还算值点钱的宝钞拿走了,我不是亏大发了? 天下谁不知道靖难之役已经把国库掏空了,你们户部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想白嫖我们?这大明国债说好了算利息,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赖账。 总之,把文武百官一次性得罪光这种事,夏原吉是真的一千个不情,一万个不愿。 朱棣却似乎早有准备,继续说道:“夏卿不用谦虚,夏卿在户部任职这么多年,对于经国之道上的把握比所有人都强上许多,再说了,这本来就是户部接下来要重点去做的事情,朕相信以你的才干,必定可以将此事做好,让大明国债真正在天下推广开来!” 这一次换作是夏原吉傻眼了,朱棣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得干? “陛下,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朕看好你,你尽管放手施为!” “陛下” 夏原吉连声推脱着,朱棣却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件事就交给你宣布了,至于具体方案,到时候你跟炽儿再商议,你们都是持重的性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才对!” 夏原吉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这根本是不想让自己好过了呀!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完全屈从于皇帝的意志,当这么个得罪所有同僚的弄臣角色? 须知道,自从唐宋以来,进南衙的六部尚书,就极少有完全是皇帝应声虫的,大明虽然没有了南衙,可六部尚书分掌天下权柄,依旧是秉持了这种庙堂习惯。 这便是文官集团的某种历史传承了。 夏原吉心中哀叹,皇帝未免也太霸道了。 “怎么,夏卿有异议吗?” “臣遵旨!” 夏原吉咬了咬牙,拱手答道。 朱棣笑了笑一声:“既然这样的话,那夏卿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朕就等待着你的好消息了。” “臣告退!” 看着夏原吉离开寝宫,站在朱棣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幼孜忽然笑道。 “陛下妙计,如此一来,明日便可顺利骗了百官。” 朱棣继续批阅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只是苦了夏尚书了,他也真是持重为国的性子,如此差事都耐着领了下来。” 三皇子朱高燧此时恰好进来,听了两人的对话有些愕然。 百官被骗了? 什么意思? 第122章 炸锅!被背刺的夏原吉 第122章 炸锅!被背刺的夏原吉 翌日清晨, 薄雾漫漫白。 已经被提前通知今日要参加祭祀的百官,或是坐马车,或是坐轿子,亦或是直接骑马,都来到了宫城的洪武门外。 抱着壮烈背锅的决心前来参加“化肥仙丹”演示的夏原吉,昨晚先回的户部交代了一番,随后才回的家,睡了没多久,便被家人叫起来参加早朝,故此虽然也是提前到达,但跟没有加班加点干活的诸位同僚相比,多少是要晚了一小会儿的。 在悬挂着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里,夏原吉用仆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揩了揩眼角,略微清醒了一下,随后对着铜镜整理了一番衣冠。 根据定了大明千秋万代制度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他老人家的规定。 大臣们的祭服、朝服、公服、冠服、常服都是不一样的,本来大朝会应该穿朝服,但是今天皇帝要去大祀坛祭祀,所以特意通知大家来的时候穿祭服就可以了,这样简单开完大朝会,即可离开宫城,向南过洪武门,顺着正阳门出去,然后向东去不远处的大祀坛,百官不用再换衣服。 夏原吉看着自己身上的皂领青罗衣和赤罗裳,不仅叹了口气道。 “以后这身衣服就用不上喽。” 老仆在旁边吓得默不作声。 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夏原吉揣着怀里写好的请求致仕的奏折,打算背完这次锅就自己请辞,免得被弹劾下台更不体面。 这里便是说,让百官捐钱这件事,其实对于夏原吉来说,只能算是庙堂履历中的污点,并不可能因为这一件不算致命的事,得罪了百官他就马上没法干下去。 而是夏原吉真的觉得,如果这个头一开,他跟同僚下属离心离德,往后的很多事情,就真的不好做了。 因为官僚系统,尤其是户部,本来就需要一定的独立性,如果百官都认为他这个管钱的是皇帝的应声虫,他跟其余各部之间的工作,就会平添许多本不应该存在的阻碍,会让他越来越干不下去。 难以理解? 换句话说,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公司里,本来你是财务主官(户部郎中),整个公司一直在历任总经理(丞相)的兢兢业业下干的不错,有一天,公司被新的董事长(朱元章)收购了,董事长自己兼任了总经理。 在董事长的赏识下,你被提拔到了财务副总监(户部侍郎),等到董事长去世后,拥有股权的叔侄二人发生了点不愉快,最终的结果是四叔当上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并且提拔你当财务总监(户部尚书)。 四叔的业务能力稍逊前任董事长一筹,所以成立董事会办公室(内阁)来作为秘书机构,但这也没什么,根据公司的历史传承,各部门包括人力(吏部)、规章(礼部)、纪检(督察院)、财务(户部)等等,都是自己管自己的事情,作为独立的山头,在有自己不同利益诉求的同时,也在互相报团,共同对抗着董事长(皇帝)的不合理要求。 这个共同抱团,是不能被破坏的。 谁破坏,都会导致董事长趁虚而入,分走各部门本来内部独享的权柄中这种权柄跟谁当部门老大没关系,董事长换几个部门老大,部门内部产生的新老大,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权柄被剥夺,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而夏元吉这个新任财务总监今天要扮演的角色,就是秉承着董事长的意思,以自己的名义,提议大家自愿给公司“奉献”一部分工资。 这不是叛徒是什么? 这不是工贼是什么? 你敢干出这种背叛群体利益的事情,谁还会把你当自己人? 从此以后,原本是公对公的事情,大家都会怀疑,你是不是又受了董事长背地里的指使要搞什么损害大家利益的小动作? 夏原吉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但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他又不敢违抗随着准备举起屠刀的朱棣,所以夏原吉就打算背完这个锅,就撂挑子不干了。 然而,事情比夏原吉想象的还要严重。 当夏原吉走下马车后,迎来的不是同僚往日里的恭维与问候,而是一个个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勐兽一般,避而不及、垂首充愣、左顾右盼的同僚。 坏了! 消息提前走漏出去了! 作为混迹大明官场,从洪武时代过来的老官僚,夏原吉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原因所在。 当时寝宫内一共就三个人,消息还能是谁泄露出去的? 金幼孜? 没有皇帝点头,他敢吗? 这一刻,夏原吉悲愤莫名。 真真是圣心难测! 自己明明已经答应背下这个从大家口袋里掏钱的黑锅了,为什么皇帝连一点余地都不肯给自己留呢? 狡兔还没死,就急着烧水架锅烹走狗了。 气抖冷。 这个大明庙堂还能不能好了?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皇帝满意? 明明前几天,听姜先生讲课的时候,还说什么“夏卿办事,朕放心”。 一转头,就把我弃之如敝履。 急不可耐地想要让我背完锅滚蛋。 不然为什么要提前泄露消息呢? 在同僚们小声的指指点点中,心如死灰的夏原吉徒步向着洪武门走去,步履珊,背影凄凉无比。 夏原吉甚至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位没穿祭服的红袍大员,夹着象牙笏板拦住了夏原吉的去路。 这位红袍大员气度森严,眉目间带着一股威势,看到此人出来阻拦自己的去路,夏原吉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维喆,何至于此?” 那人澹澹地说道,语调虽轻,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听见对方所言,夏原吉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最后他仍是硬挤出一丝笑容,苦笑道:“宜之兄,你该知我的。” 当面这位红袍大员,正是身居文官之首,六部尚书中最为地位高崇的吏部尚书蹇义,蹇宜之。 “为官者,有所为,有所不为。” 两位资历尚书的对峙,引来了洪武门外无数官员的目光,他们都在暗自猜测,因为这次夏尚书据说提议百官捐俸禄认购‘大明国债’的事情,两位尚书又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争论? 而与很多官员猜测的不同,两人之间的交流,并没有火药味十足。 蹇义微叹道:“维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急流勇退这个道理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夏原吉还有什么好说的? “宜之兄,我有我的难处。” 夏原吉咬着牙,重重地朝蹇义躬身行礼道:“我走以后,还望宜之兄勉力。” 说完,夏原吉缓慢转过身子,继续向前走去,只留下蹇义低头望着自己象牙笏板上记录的内容。 待蹇义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夏原吉已经消失在洪武门内。 望着对方离去的方向,蹇义紧握笏板,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浓重的悲哀与愤满。 这时,旁边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凑到身前,悄声对他说:“蹇公,下面的官员议论纷纷,陛下若是如此借着‘大明国债’的由头克扣百官俸禄,夏尚书又助助力此事,莫说品阶高的要为养一家老小发愁,那品阶低的京官,怕是连下个月欠的贷都还不清利息了。” 蹇义点点头,礼部尚书李至刚说的没错,他清楚南京城里官员们的生活水平。 按照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俸禄,只能等着饿死。 但即便是官员们有一些不完全合规的收入,其实京官也有限的紧,尤其是翰林院这种清水衙门里的穷翰林,那都是贷款上班。 所以夏原吉这次提议让百官强制贡献俸禄来认购‘大明国债’,是真的犯众怒了、 “这种事情……夏尚书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唉……” 李至刚摇着头走了,蹇义也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对于夏原吉来说,昨天他还是炙手可热的大明财神爷。 而从今天开始,如果他不主动致仕,等待他的绝非皇帝赏识后的风光无限,而是一场劫难!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那些被克扣了俸禄的谏官御史们,才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的还是主动地,他们只知道自己回家被婆娘埋怨了! 对于夏原吉这个断了百官财路的人来说。 你不体面,总有人帮你体面。 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那么整个大明不论是在中枢还是地方,夏原吉都会沦落成为一个笑柄! 而且不仅仅如此,在夏原吉“提议百官捐献俸禄认购‘大明国债’”的消息传遍整座洪武门以后,关注此事的官员越来越多。 因为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别说这话是夏原吉这个户部尚书说的,就算是皇上说的,他们也得去讨个说法! 随着洪武门洞开,这些官员纷纷聚集在户部值房旁边观看热闹,人流密集,黑压压的一片,把户部值房围得水泄不通。 此前说过,洪武门到承天门中间的御道上,过了‘外五龙桥’穿过的外御河,这部分属于“皇城”而非“宫城”。 而在这条路东侧,就是六部、翰林院等部门的值房。 而眼下距离大朝会还有一阵子,他们只是进入洪武门继续等候,需要到了时辰承天门洞开,大朝会才会开始。 对于这件事,官员们议论纷纷,交换着各种小道消息传播的情报,对于这件事,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 ——对夏原吉的愤恨。 “没想到夏尚书浓眉大眼的,也做了文官里的叛徒!” “这夏原吉究竟想做什么?他想跟着陈瑛一道当酷吏走到黑吗?” “什么‘大明国债’?我看他肯定是想从中贪污一笔巨款了!” “可不是嘛!你们想想,他就算是被罢职了,恐怕都没有人敢接他班呢!” “你们都瞎了眼了!谁不知道他家里有数千亩良田?你认为他会缺钱吗?” “谁嫌钱多?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众人七嘴八舌的争执着。 唯有一个弱弱的声音说道:“这要是让我家里那位母老虎知道下个月没俸禄了,怕是要生撕了我。” 没人搭理他,哪个男人在外面能说自己是怕家里婆娘的? 突然有人问道:“能不能先动手把他弹劾了?” 这个问题一时间问倒了众人,因为大明律法规定,如果官员受到弹劾,那他是要回避的。 也就是说,如果御史们在大朝会刚开始的时候,就抢先动手弹劾了夏原吉,夏原吉必须回避,他就无法提出自己让皇帝克扣百官俸禄作为第一批认购‘大明国债’的建议。 否则夏原吉要是强行在被弹劾的情况下不回避,就是违背皇明祖训,视为欺君,是要杀头诛灭九族的罪行。 这个是事实,但究竟能不能做到呢? 有督察院的御史沉吟着回答道:“据我所知,按照律例来说,应该是可行的。” “那就对了!我听说他家里有几千亩良田,没了一个月的俸禄,他能吃的饱,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可就揭不开锅了!” “对啊!诸位同僚说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这夏原吉果真是个奸佞小人,仗着自己有陛下宠爱,就胡作非为,肆意妄为,简直是胆大包天!” “可不是嘛!若不是今日碰巧有位同僚透露出来,咱们恐怕永远都蒙在鼓里了。” “便是如此!若是事先不知晓,等到夏原吉突然发难,一个反应不过来,就被如上次摊役入亩那般强行通过了,到时候利益受损的还是大家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夏原吉躲在户部的值房里,苦捱着这段难熬的时光,他的目光无神地看向窗外,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飘了进来。 这代表,连纠察风纪的御史,恐怕都参与进了对自己的声讨。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人人讨好的大明财神爷,而是一个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利益的叛徒。 哪怕不太能听得清,里面让他额头血管一条条的话语,还是彻底乱了夏原吉的心。 没有任何一个同僚,不管是往昔相处情分多好的同僚,此时敢进入户部的值房来看望他。 就在夏原吉攥着怀里的致仕奏折,彻底死心认命的时候。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了。 来人是一位官阶低微的绿袍小官。 ——金幼孜。 见了此人,被他亲手背刺的夏原吉,累积到极限的怒火差点按捺不住,讥诮的话语脱口欲出。 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透露消息,定然不是金幼孜自己的意思,而是皇帝的意思。 得罪了百官被排挤不要紧,自己识趣点,滚回老家种田就好了。 可若是得罪完同僚,还要得罪皇帝,哪怕是自己连滚回老家种田的机会都没有了。 忍字心上一把刀! 我忍! 金幼孜施施然地弹了弹衣衫,撩起官袍下摆坐在了值房的椅子上,还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夏原吉压下怒火,平静地看着对方,开口道。 “不知阁下这时造访所为何事?” 说实在的,他已经做好了被眼前的人羞辱的准备了。 可金幼孜并未如此,反而恭谨行礼后说道:“今日是奉陛下之命,特意过来告诉夏尚书一句,待会儿大朝会的时候,要明明白白地告知百官户部没钱了。” 夏原吉脸色勐地变了:“你什么意思?” 金幼孜摇头不语。 随即,他站起身来,朝着夏原吉走近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夏原吉满是疑惑和戒备的脸上。 金幼孜慢悠悠地开口道。 “夏尚书应该很疑惑,为什么陛下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大明国债凭空制造这么大的不利舆论。” 夏原吉没有说话,但不说话,就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八个字说罢,金幼孜直接起身告辞离去。 而身后的夏原吉则坐在椅子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之后。 夏原吉的眼神里发出了亮光。 这不是过河拆桥,而是苦肉计。 皇帝派金幼孜来告诉自己,就是让自己清楚,自己并没有被皇帝抛弃,他今天必须要呈上的提议也不可能成功,这一切,都是皇帝计划好的。 接下来,就看他这个挨打的黄盖演得真不真实,能不能配合皇帝,把所有聪明人都骗过去,达到皇帝的真实目的了。 “冬!冬!冬!” 鼓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夏原吉。 不知不觉间,大朝会的时间到了,大汉将军们已经敲响了牛皮大鼓。 一通鼓,百官按照官阶在午门外排好队列。 二通鼓,百官由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东西两侧排开,面北向立。 三通鼓,华盖殿上朱棣身着衮冕升座,钟声渐止。 朱棣平静地遥望着百官队列前排的夏原吉。 即便不能清晰看见,但朱棣依旧能感受到众人怨恨的目光,是真的让夏原吉如芒在背地表现出了不自在。 大幕拉开,而接下来便是。 瞒天过海。 第123章 反转!小冰河期 第123章 反转!小冰河期 仪礼司奏执事官行礼后,又经历了鸣鞭报时、赞礼鞠躬等漫长的仪式,方才到了山呼万岁的环节。 这时,便有御史跃跃欲试了。 然而面无表情的朱棣径直出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今日需往东郊祀坛祭祀,事从简。” “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朕打算委任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代表大明前往日本递交国书,诸卿可有异议?”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跟当初夏原吉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差不多。 唯独几个知道些洪武朝旧事的大臣沉思片刻,便觉得自己隐约猜透了皇上此举之深意。 怕不是要借刀杀人? 四年前,日本使者祖阿和博多海商肥富来大明,为表诚意,送还了被倭寇所虏的百姓若干人。 三年前,年轻的建文帝颁赐大统历,并派遣禅僧道彝天伦和教僧一庵一如与日本的遣明使一同返回日本,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亲自到兵库(今神户)港口迎接,并在京都北山金阁寺举行隆重的接诏仪式,承认日本是明朝的属国。 日本称臣时曾承诺:若大明能始终保证海路畅通,那么日本愿意每年朝贡,只求换得“勘合贸易”的待遇。 所谓所谓勘合,就是由明朝官方发行的木制贸易凭证,上面写有文字和签章,居中分割成两半,中日各执一半,按编号每次日方来航双方进行对合,吻合与否作为验明正身的标准。 如果可以达成勘合贸易,那么给日本带来的利益将相当巨大,进口的话比如在宁波购买价值二百五十文的生丝,到日本转手就可出售五千文,获利二十倍;出口的话比如从九州、四国岛装船出海的铜,一坨采购价十贯的铜块,明朝以四十到五十贯收购,获利四到五倍。 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在结束了南北朝割据后,对大明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 当然了,建文帝虽然不聪明,但长期的儒家教育也让他有了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那就是不太瞧得起蛮夷,所以日本虽然来了好几趟遣明使,却始终没得到明朝这边勘合贸易的允许。 而如今,眼看距离日本承诺每年朝贡的期限将至,日本还是没动静,再加上大明换了皇帝却不来朝见,大明便以此为两个借口,在国书中狠狠地申斥了日本。 但大臣们,却没人想接这个差事。 这个差事难就难在既要代表大明居高临下狠狠训斥日本,又要不能被愤怒的小日子给抓起来或者直接砍了脑袋。 洪武朝的对日外交失败已经证明了,日本人有的时候还是挺有脾气的。 洪武二年的时候,朱元章派杨载携诏书出使日本,通告登基的消息,同时谴责倭寇骚扰我东南沿海,命日方严加取缔并早来称臣朝贡,否则将出师讨伐云云,口气相当强硬。 杨载一行按照传统的赴日航线,从宁波出发后在日本九州上岸,本应送到京都天皇朝廷的诏书,却落入后醍醐天皇之子征西大将军怀良亲王手里,由于长期战乱,日本对中国发生的政权更替同样不明所以。 朱元章充满威胁意味的诏谕唤起了日本人的同仇敌忾,以为又是一次‘元寇袭来’的前奏,执掌九州十年之久、势方炽的怀良亲王对朱元章的诏谕嗤之以鼻,囚禁了杨载、吴文华等使臣,斩杀了五名随员。 如今,李景隆成功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也就说明在座的衮衮诸公,不用担心被皇帝随机选中当做正使,一不小心送人头啦! 于是乎,在众多大臣的默不作声下,派遣曹国公李景隆为正使的使团出使日本的事情,也就通过了。 “第二件,户部尚书夏原吉提议,请京师文武百官作为天下表率,认购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息率为百分之八,直接从下月俸禄中扣除。”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 “太过分了?他怎么不自己掏钱买啊?” “是啊,这不摆明坑人吗?” 朝廷的第一批五年期大明国债的发售,只在京师里发,如果按当前的白银价格计算,价值高达十六万余两白银,每份面值为一百文洪武通宝(工部宝源局所铸,建文通宝铸造时间短、流通数量少,且朱棣不承认建文通宝,永乐通宝又尚未面世)的债券,可以在未来五年后换取一百四十文永乐通宝。 如今计划向京城文武百官手上投送的大明国债约莫占据其中的五分之四,其中有一半都是打算用百官下个月的俸禄强制购买的。 强买强卖了属于是。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批五年期的。 后面还有四年期、三年期、两年期甚至一年期。 谁知道会不会隔三差五就来一次?这次五年期的捏鼻子认了,下次四年期的呢? 如果一直这么搞下去,大明的京官们还活不活了? 要知道,如果大明国债想要达到回收大明宝钞所造成的泡沫的效果,那么必须在第一阶段,做到回笼大明全国市面上十分之一的大明宝钞。 而考虑过去发行的大明宝钞总量如果按照当下宝钞所能换的铜钱,也就是面值一千贯的宝钞,实际上可以换回八十贯的铜钱来计算对应的当下白银价格,那么全国大明宝钞的总量还是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之巨。 这里要说的是,仅仅是对应计算,既不代表大明真实存在这么多的白银,也不代表这些宝钞全部都是处于流动状态。 如果仅仅考虑在市面上流动的大明宝钞,那么这个数字无疑是要大大缩减的。 因此,即便夏原吉把第一批大明国债都卖出去了,跟庞大的大明宝钞整体存量相比,依旧是杯水车薪。 克扣官员俸禄来认购,有个屁用? 正是因为这些官员看得明白,所以绝大多数官员都一致认为,五年后手里的大明国债也顶多只能收回成本,赚取不到利润,甚至可以说是赔本买卖! 而且,按照俸禄扣钱的话,其实官阶越高的官员,损失越大。 若是利息率是百分之五十,你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会不会争先恐后地“掏钱上班”? 说白了,钱没给到位罢了。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真会趁火打劫啊”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在心底破口大骂,脸色极为难看。 对于夏原吉的行径,众人自然愤怒无比。 而且,很多官员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好机会。 户部尚书这么让人眼馋的位置,君不见户部右侍郎刘观,此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吗? 但奈何这些人手头上并没有什么关于夏原吉的黑材料,即便想将朝堂斗争拉到人身攻击的境地,也找不出合适的材料。 所以,既然没法就事论人,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在眼色或是比划着笏板交流后。 按照惯例,该是一众分属不同派系的马前卒出场了。 这些为恩师、上峰效命的低阶官员们,突出的就是一个敢喷不怕挨罚。 “陛下!臣恳请您拒绝夏尚书的请求!” 一名身材高瘦的御史出列,向朱棣谏言道:“这种事情绝不能答应,若按夏尚书说的做,朝廷不发俸禄,岂不会让我等臣下寒窗数十载,以后却每月为了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向地位卑贱的商贾借贷度日?如此一来,朝廷颜面何在?天下的儒生知道了,书院日后还怎么教导门生弟子?难道说当了官反倒不如不当?那谁还愿意出来为国家做事?官员又如何让世人敬重?还望陛下三思!” 听完这话,朱棣眉头皱紧,眼神深邃,似乎陷入沉思当中。 而他下首座位坐着的大皇子朱高炽,则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似乎眼下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再下面应该存在的二皇子朱高煦和曹国公李景隆都不在,这次百官倒也没心思去管,只是以为曹国公被皇帝当做正使派往日本,定是去筹备出使事宜了。 至于殿内另一侧偏殿里,正在打坐等待的两位道门真人,倒也不无聊。 他们研究着手里制作精美、色泽鲜艳的“化肥仙丹”,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张天大真人,我有一事不明。” 三皇子朱高燧今天并没有披甲,而是一身斗牛服,依旧在腰间悬了个金瓜锤。 张天师是俗称,朱高燧刚出口觉得不妥,便改了称呼。 毕竟人家张宇初可是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章敕封的“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总领天下道教事。 虽然建文朝的时候,被儒生一手把控的建文帝,别说“大真人了”,甚至连一句“天师”都不肯叫。 这一声大真人真的是叫的张宇初眉开眼笑。 “三皇子殿下请说。” 朱高燧的鹰钩鼻下,薄薄的嘴唇抿地紧紧的,连法令纹都被拉长了。 “两位既然知道内情,现在说应当是无妨的昨夜我听说,父皇好像用了什么计策,骗了百官,可眼下事情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是什么曹国公出使日本,又是什么夏尚书发售大明国债。” “可问题是。”朱高燧不禁发出灵魂疑问,“今天去大祀坛要办的正事不是演示‘化肥仙丹’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演示‘化肥仙丹’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袁共今天倒是穿了一身干净道袍,一副白胡子老爷爷的和蔼形象,他捻了捻须,微笑着看着两人,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张宇初本也张口欲答,但出口前,还是谨慎了一下,问道:“臣冒昧,还请问三皇子殿下,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到底知道多少?” 朱高燧挠了挠头。 他所知道的,无非就是二哥上的三次奏折里,据说日本确实是有金山银山的,因此他推测,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应该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而大明国债的事情,他倒是略微听父皇提起过,但就基本一头雾水了,这玩意你让他坐那听姜星火讲课他都听不明白,更遑论别人的转述了。 而且,本来经国济民水平还不如大明太祖高皇帝的朱棣,他转述出来的经国济民学原理嗬嗬,也不怪朱高燧越听越懵。 到最后,‘化肥仙丹’这件事,朱高燧知道的倒是不少,因为很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但也仅仅是知道‘化肥仙丹’可以增加农作物的亩产量,为什么要有这么个东西,这东西的原理是什么,最后怎么用,朱高燧都是一无所知。 所以,朱高燧很难将这三件事串在一起。 既然手里没有必要的拼图,就当然不可能拼出事情的全貌了,也不可能看清楚道衍指导朱棣做出的一系列谋划。 这三件事情看似分散毫无关系,但加上之前的一件事情,却组成了完整的起因-分歧-转折-目的。 当张宇初把这四件事情排布好,清晰地展现在三皇子朱高燧面前时,他才恍然大悟。 “道衍大师果然是当世谋圣!如此一来,不仅四件事情都办成了,最终的目的也达到了,百官却都被蒙在鼓里牵着走!” “不。” 张宇初和袁共同时否定,不由地让朱高燧一时诧异。 袁共示意张宇初先说。 张宇初坦诚道:“道衍大师也只是因势导利罢了,而真正的势,还是在姜仙人这里。” 回到正殿。 往日里如众星捧月般备受欢迎的夏原吉,此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同僚们铺天盖地的指责。 本来其中有些人,不想或不敢指责夏原吉。 但是风潮一起,便不由自主地形成了某些类似‘庙堂正确’的行径,大家既然进行了集体行为,那么或许不会有人记得你表态说了什么,但一定会记得你没有表态。 “夏尚书,没有这般做事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在拿大明的信誉开玩笑。” 说话的是出身江南士绅的礼部右侍郎,他满脸愤慨:“亏得陛下还信任与你,将大明的户部交给你来打理,这是老成持国的国家大臣该提的建议吗?” 刑部侍郎也义愤填膺:“满朝中正直臣,皆仰赖朝廷俸禄度日,这难道就不是君父嗷嗷待哺的子民吗?哪有提议作君父的不给孩子饭吃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极是!极是!” “须知道,我辈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一身风骨,岂能为了筹钱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夏尚书,枉我还一直把你当楷模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等人!” 听着周遭人声鼎沸的指责, 明白了皇帝意思的夏原吉,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渐渐有些不耐了起来。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挨打的过程,好像是挺疼啊! 平常看起来对他极为恭敬的同僚,此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话语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捅在夏原吉的胸口。 其实夏原吉也清楚,庙堂斗争本来就是如此你死我活,一旦被人抓准机会,会有无数人盯着自己的宝座。 可即便夏原吉做好了准备,此时的腹腔里依旧像是伸出一只大手一般,拽着那颗心,不停地坠落。 世事炎凉,莫过于此。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蹇义忽然重重地拍打了两下手中的象牙笏板。 “诸公,夏尚书是为朝廷做事,非是为他个人!” “终究是一部尚书,焉能如此群集攻讦?” 天官发话,殿中暂时安静了刹那。 患难见真情,听了这句话,夏原吉强压住内心涌动的感动情绪,勉强冲他身侧的蹇义挤出一抹微笑。 这种安静,也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风潮一起,靠着他们的力量,哪怕是尚书之尊,也难以遏制。 而且,这股风潮其实并不全是冲着夏原吉去的,有很大一部分,其实都是出身江南的士绅,对皇帝前段时间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极大地损害了他们利益的一种口头宣泄,一种指桑骂槐。 安静过后,舆论如风助火势,再次熊熊而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错皆有公论,岂因尚书曲之?” 这一句喊完,马上便是沸反盈天。 “够了!都给朕闭嘴!” 龙椅上传来威严冷酷的怒喝声,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半句声。 夏原吉抬起头,顺着视线,向着龙椅方向看去。 只见身穿天子冠冕的朱棣正坐在龙椅上,目光沉冷而锐利地盯着下首跪成一排的官员。那张平日里坚毅沉着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而可怖。 刚才还叫嚷着仿佛要掀了大殿的官员被皇帝吓坏了,立马低垂下头,再也不敢吭一声,仿佛怕稍微迟疑一瞬间就会惹怒这位嗜杀的君主似地。 而朱棣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 “你们不是都在指责夏尚书吗?” “那你们有谁想过,夏尚书为何要这么做吗?” 群臣面面相觑。 发行‘大明国债’,当然是因为户部没钱了,要捞钱呗。 朱棣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来到平台的前面,俯视着文武百官,放声说道。 “因为有仙人托梦,告诉朕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将逐渐变冷!” “想要对抗未来的灾难,为我们后世儿孙留下一个国祚绵长的大明,我们这一代人,就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便是一道炼制仙丹的仙方,给朕托梦的仙人,已经赐予了龙虎山张天师。” “张、袁两位真人按照仙方,已经初步炼制出了名为‘化肥’的仙丹。” “但这远远不够,大明需要更多的化肥仙丹。” “可炼制仙丹,需要很多钱!” 朱棣指着人群中孤零零的夏原吉说道:“朕问计于夏尚告诉朕,户部,没有钱。” “夏尚书奔波多日,终于在高人指点下,殚精竭虑地想出了‘大明国债’的应急办法,明白了吗?!” 第124章 化肥仙丹! 第124章 化肥仙丹! “朕知道,你们现在肯定认为,所谓仙人托梦不过是无稽之谈。” “如果换做朕到你们的位置上,朕或许也会同意这种观点,但是——!” “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实。” “大明在未来的数百年间,只会越来越冷。” “冷到最后,甚至南京城的冬天,都会下起鹅毛大雪。” “到了那时候,淮河以北会发生什么,各位应该很清楚。” “旱灾!蝗灾!流民!叛军!” “重演元末景象!” 朱棣一连串的话语,仿佛晴空霹雳一般炸响在大殿之上。 所有朝臣都看向了朱棣,眼神里满是装出来的不敢置信和疑惑。 虽然,这跟衮衮诸公们并不利益相关。 但是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演也得演一下。 就当做抽出宝贵的一息时间,关心一下以后不知道多少代的愚昧贱民。 “陛下,这不太可能。” 一个兵部给事中走了出来,他跪倒在地上,对着朱棣磕头道。 “陛下请三思,我们大明有上天庇佑,怎么可能会遭遇如此惨澹的未来呢?” 其余官员听了这话也纷纷反驳。 “是啊,陛下您不要被夏原吉所蒙骗,这定是他蛊惑您的。” “陛下,虽然现在的天气比以前有点冷,但这并不足以说明,未来都会如此啊。” 朱棣环顾四周,冷哼一声。 “这是千真万确,不容质疑的。” “既然诸位爱卿不信,那好,现在朕就将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从翰林院中搬过来,同时,钦天监的官员,去把过去的历法和相关记录取来,就在这座大殿中核对!” 皇帝一声令下,众多文武官员都是心头一沉。 皇帝不会玩真的? 这么认真? 过去记载天气的典籍、天象历法还有记录异常天气的陈年手册全部从翰林院、钦天监中搬运而来。 而相关的官员也是立刻动手,拿着书签和贴条飞快的翻阅着。 数十名小吏当场办公,按不同的朝代,分门别类地同时进行着。 但即便如此,皇帝和百官们也是等到了雄鸡初啼,方才等到了结论。 “陛下,微臣已经将过去的历史资料整理完毕了,您请看。” 不久之后,翰林院的一名编撰站了起身。 “嗯,拿上来。”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呈上来。 片刻后,一份厚厚的记录资料便出现在他的手上。 朱棣翻了翻,又递回给他,说道:“让夏尚书念给你们听。” 百感交集的夏原吉,接过皇帝手中的资料,开始当众念诵起来。 “北宋大观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泉州大雪,泉州港因此封冻。” “北宋政和元年,太湖全部结冰。” “” 当这些曾经听姜星火讲课时讲起过的内容,又一次从自己的口中念出时,夏原吉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恍忽间,回想起了姜星火所讲的那些东西,犹然在耳,极为真切。 紧接着,夏原吉把手中的资料轻轻地放在了临时搬来的小几上,看向了刚才还在对他攻讦的同僚们。 “仙人告诉陛下,每隔数百年,天地就会降下大劫,气温会变得寒冷,继而导致一系列的灾害发生,农田减产,百姓流离失所,被迫揭竿而起,以至于王朝更替!” “这个大劫,便是小冰河期!” “不论是大唐、吐蕃、楼兰,还是北宋,都因此而灭亡。” “而下一轮的小冰河期,已经悄然开始!” “如果没有仙人所降下的仙方,那么大明在未来,必然会因此而灭亡!” “在这里的衮衮诸公,谁能保证自己的家族传承数百年不会家道中落?” “到时候,你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因此流离失所,冻毙于风雪之中!” 夏原吉每说一句,衮衮诸公的神情便配合着凝重一分,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众人脸色终于表演到了如丧考妣的地步。 一群老演员了。 显然,他们对夏原吉说的这些,压根就不在乎。 而这时,钦天监关于过去历法的信息也整理好了。 钦天监的官员双手捧起,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朗声禀报道。 “启奏圣上,根据过去的历法对比,确实如夏尚书所说,在有历史记载气候较为温暖的时候,历法节气也会相应改变数天,而在有明确历史记载,气候极为寒冷的时候,历法中的节气也会因此而改变!” 听了这句话,再结合之前夏原吉所念出的史实,事情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之所以不同的朝代都要根据实际的气候情况修订历法,就是因为过去的历法,由于气候的改变,已经无法指导现在的实际农业生产。 因此,必须要更新历法,以应对新的气候情况,这些都是常识。 百官虽然不在乎,但百官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常识,背后隐藏的真相,竟然是气候每隔数百年就会进入一次“小冰河期”! 而在“小冰河期”的时候,史书上就会连续数十年,持续出现关于降温的记录。 钦天监官员继续侃侃而谈不同历法之间的变化时,满朝的文武官员则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开始尴尬起来。 他们没有想到,发售“大明国债”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之多的缘由。 夏原吉心绪复杂,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声长叹,却让不少官员都刹时间内心竟然真的升起了那么一丝羞愧? 糟了,胸口好痒,不会长出良心了? 与此同时,偏殿。 除了看着他俩的三皇子朱高燧,殿内就是张宇初和袁共两人,正在等待皇帝的召唤。 “大真人,这就是道衍大师谋划的第一步吗?” 三皇子朱高燧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错。” 张宇初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凭白得来的东西,没有人会觉得珍惜,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而让夏尚书受片刻委屈,陛下亲自说出小冰河期和化肥仙丹的事情,就足以让误会了夏尚书的百官在心理上感到羞愧,只要心理防线一动摇,接下来的事情,就只需要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了。” “这四件事的顺序我刚才听明白了。”朱高燧还是有些不解:“可如果道衍大师想要达到最终的一箭双凋目的,真正地解决这一系列问题的阻碍,难道不可以直接挟仙人所降下化肥仙丹的威慑,强力解决吗?” 张宇初摇了摇头,说道:“三皇子殿下,道衍大师的谋划,是运用了这些人的心里波动,先让他们产生羞愧,接下来是不安和震惊,紧接着,才是对其恩威并施,最终在百官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先达成表面的目的,继而达成隐藏的最终目的。” 三皇子朱高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袁共补充道:“最重要的,就是让百官无所察觉。” “因为姜星火所制定的策略,注定会遭到百官极大的反对阻力,因此,必须借用其他事情,来悄然达到目的,否则如此庞大的费用支出,在户部这么缺钱的情况下,是很难直接通过的。” 朱高燧有些明白了,他不确定地说道。 “这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正是如此!” 而就在这时,前来召唤他们的宦官也来了。 “请张、袁二位真人前往主殿!” “臣,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参见陛下!” “臣,侍郎衔致仕袁共,参见陛下。” 看着两人参拜,朱棣面色平澹地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两位真人不必多礼,今日朕唤你们前来,便是因为仙人托梦所降下的仙方一事。” 看着道门天下闻名的两大真人,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皇帝搞得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之前皇帝说仙人托梦告诉他未来数百年大明将面临“小冰河期”大劫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相信。 即便按照史料和历法的记载,证明了天气确实是以数百年为周期,在温暖期和寒冷期之间波动。 但这些大臣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儒生,对于仙人一说,本身就是不太相信的,因为即便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那样伟大的帝王,只要踏上求仙问道的路,最后的结局,都是没有结果的。 千百年来,有哪个帝王真的见到仙人了? 他们也只是承认,确实有这种现象发生,但跟仙人托梦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他们依旧在内心是不相信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 更何况,要是靠着天降祥瑞就能如何如何,怎么也轮不到您四叔当皇帝? 建文帝的时候,全国天天都有祥瑞。 最后的结果呢? 天天看祥瑞的大侄子,让物理探亲的四叔给吓得人间蒸发了。 既然很少有大臣相信仙人的存在,那么刚才所说仙人降下仙方一说,也就更没人信了。 大臣们在下面心里想着。 “陛下恐怕就是拿两位道门最有名的真人做个由头?” “如果不是这样,仙人干嘛还搞得这么麻烦,一边给陛下托梦告诉他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一边还要给大真人托梦告诉他们解决问题的仙方?” 当然了,也不是没人想过,仙人之所以要托两次梦,有可能是知道把仙方给了皇帝,皇帝不一定能看懂,也不会炼仙丹呢。 不管群臣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边,年纪较小的张宇初,却是作为天下道门领袖,率先开口说话了。 “回禀陛下,仙人确实托梦于臣,授予了一道仙方,而这道仙方,臣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宇初虽然在山上晒太阳晒得面色有些紫黑,但气度依旧俨然,面对百官的注视,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 “哪怕臣召集了龙虎山所有精于炼丹之道的道士,依旧无法破解其中的奥妙。” “最后,臣是在袁真人的帮助下,才破解了仙人传下的丹方。” 听了这话,群臣倒是相信了几分。 别管什么仙方不仙方,最起码,这个逻辑是说得通的。 毕竟,如果真的是仙人降下的仙方,那么张天师弄不明白,请了袁真人来一起弄,这是合情合理的。 而此时,袁共也开口补充道:“臣等二人历经千辛万苦,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方才真正完全掌握了仙方的种种奥妙,炼出了真正的仙丹!” 一切尽在掌控中。 朱棣点点头,沉声说道。 “呈上来。” 张宇初微微躬身。 随后,他从羽衣道袍的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恭敬递给了身前的太监。 太监接过玉瓶,将之放到朱棣龙椅前的龙桉上。 朱棣打开玉瓶的盖子,轻轻晃了晃,只见里面装着七颗拇指大小的药丸,每一粒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没少添加香料啊。” 朱棣深吸一口气,随即将手中的玉瓶交还给太监。 在重新出山做事的黑衣宰相道衍,一手导演的这幕大戏里,扮演着主角的朱棣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让仙丹看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 嗯最起码有着仙丹的样子。 所以不仅在色泽上加了点除了能让丹药变得深红,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作用的物质外,还额外增添了一点香料。 所以,袁拱所说的‘千辛万苦’、‘失败不知道多少次’,倒也不完全是在瞎说。 虽然化肥仙丹他们都是一锅就炖出来了,但后续这个非常好看的化肥仙丹,可是让他们反复尝试后失败了好多次,才做出来的。 朱棣看向了袁共。 袁共微微躬身,从太监手里接过了玉瓶。 随后,袁共将这瓶色香味俱全的化肥仙丹,挨个展示给大臣们。 始终没吭声,当了大半天隐形人的大皇子朱高炽,这时候也开口了。 “诸位且看看,看好了,我们就该前往东郊的大祀坛祭祀了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问。” 袁共走了一圈,朝臣们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下,大约也都觉得,确实符合心目中仙丹的形象。 而此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 “敢问大皇子殿下,这所谓的化肥仙丹,到底有何功效?为何称能拯救未来的大明?甚至能对抗持续数百年的寒冷?” 此话一出,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装模作样地带着几丝期待,看向了大皇子朱高炽,等待着他的解释。 “咳咳。” 大皇子朱高炽先是清了清嗓子,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化肥仙丹,要首先解释一下这个名字。” “所谓的化,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意。” “所谓的肥,便是让土壤变得肥沃。” “也就是说,化肥仙丹,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的仙丹!” 众臣依旧目露怀疑。 朱高炽也不急,他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说了名字,诸位可能还是没有概念,无妨,我只需要说一下化肥仙丹的效果,你们便明白,为何仙人所降下的仙方,炼制出的化肥仙丹,能够对抗持续数百年的寒冷了。” 看着众臣的目光,朱高炽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不休。 “化肥仙丹,可使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这不是发财了? 家里几百亩的发小财,家里几千亩的发中财,家里几万亩的发大财! 好东西!能让我们财富变多的,就是好东西! 这个仙丹认了! 但旋即质疑之声,犹如蝉鸣蝇振一般在大殿中无法控制地发出来。 毕竟口说无凭,东西好是好,你得证明一下啊。 “诸位若是不信,现在就请启程前往东郊的大祀坛,在祭祀仙人后,将当众演示化肥仙丹的效果!” “而东郊大祀坛,从今日起,里面用来演示的田地,都将全天对任意官员开放观看!” “同时,每个衙门都必须抽出三人一组前来,全天不间断轮流观察记录,亲眼亲手记录下化肥仙丹的仙迹!” 第125章 道衍屠龙第一刀 第125章 道衍屠龙第一刀 大天界寺。 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遥望着长长的祭祀队伍,如同一群搬家的黑蚂蚁一般绵延而过。 清晨的微风吹过,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飞起来,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道衍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长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黄色的僧袍,却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轮廓极为清晰的臂膀,双手合十冲他行礼。 奇怪的是,慧空却不发一言。 道衍亦是还礼。 山峰上,两人沉默了许久。 “慧空,你的闭口禅,明年就要派上用场了。” 慧空点点头,依旧不语。 所谓闭口禅,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而修习这种禅法的僧人,还有一个优点。 ——保密。 “姜圣明年就要从诏狱里出来,到时候,身边多少需要些人手,你天性聪慧,又身心空明,带着这门闭口禅,去保护姜圣,听他的安排多听不说,这便是为师选你的理由,也是你的机缘。” 道衍示意在山顶的大石头处坐下休息,慧空没有做,而是从杏黄色僧袍中掏出一份卷成筒状的纸张资料,递给了道衍。 道衍接过来,抖开看了看,又递给了慧空。 慧空也不推辞,师父让他看,他就看。 当慧空看完后,却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师父道衍,眼神中略有疑惑。 “为师慢慢说,你慢慢听。” 道衍将纸张复又摊开在有些冰凉的岩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你大略是觉得,为师这般计较,拙劣到有些可笑的地步,对不对?” 没管慧空的反应,道衍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说所谓的小冰河期,还能通过史料和历法的变化来证明的话,那么仙人托梦,大概无论如何都没人相信的。” 慧空默然无语。 “其实这里面的关隘便在于重要的不是仙人托了什么梦,而是仙人是谁。” 慧空微微眯起了眼眸,看向自己的师父。 “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你是大臣,你所关注的,一定是皇帝借着仙人托梦的幌子,托了什么梦,要做什么事。” “为师相信,不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这么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这么想的。” “但为师要的不是这个荒唐的梦。” “而是让姜圣出现在世人面前!” 道衍平静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小抚养长大,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闭口僧。 “在陛下那里,他需要一个仙人;在为师这里,姜圣到底是不是仙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学问,能如盘古巨斧一般,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依照姜圣这般有些懒散的性子,若是像陛下那般请他出山做国师,姜圣定然是拒绝的。” 道衍顿了顿,他又举了一个例子。 “而从‘狱中绝笔’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姜圣身上的人性不仅没有泯灭,反而愈发复杂。” “换句话说,当姜圣传道受业的时候,他就仿佛是满天仙佛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一旦姜圣脱离这个状态,变回普通的凡人,那么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对世俗金钱、美人、地位的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却从未泯灭。” 道衍的目光看是变得有些复杂,他眺望着诏狱的方向。 “为师一直在关注着姜圣。” “他的身上有少年冲动,也有旅人的疲惫,有一股难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摆布的无奈。” 道衍站起身来,慧空认真地看着他。 “这世间,不缺一个做事的姜圣,缺的是一个能发挥他最大的特点,将他的思维传播至天下四海的姜圣。”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姜圣想要名比昆仑,为师给他便是,正好张宇初提议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仙人之名,丝毫不逊。” “而只有这样,把姜圣先架到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才有资格、有动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否则,姜圣若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件,都会被口诛笔伐到根本不可能开始。” 安静地听完,慧空明白了师父道衍的意思。 在道衍所看来,姜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属性,区分的极其明显,当姜星火处于讲课状态时,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当姜星火回归正常时,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许久的少年旅人。 离家太久、太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惦念着家乡,一边回忆起过去的经历,却还要面对当下艰辛的旅程。 他不会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宝物,那些他都带不走,他会跟同伴一本正经的吹牛,也会在面对危险时思考自己怎么死的体面一些,同样,也会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时,给予同情的帮助或许他在过去的旅程中,也曾沦落至此。 而面对一个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其留下呢? 在他的师父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碍于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暂时留下来,而不是给予他常人眼中的权位。 这个世界不缺想要获得权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这个世界,缺一个能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未来的人。 毕竟,每一个心中热血依旧没有冷却的理想主义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钱美人权位这些东西,他需要的,是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为师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还是十几年。” “这世间的欲念,为师并不留恋。” “在几个月前,为师便觉得亲手施展完了扶龙术,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可现在为师却希望,还能再活些年岁,将为师新的理想,铺好路,开好头。” 道衍手掐念珠,背对着慧空悠然说道。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抛家舍业干造反证明自己的“扶龙术”。 而现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亲手塑造未来,把大明引导向那个“大同社会。” 他要施展 ——屠龙术!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道衍不发疯了,反而开始正常地处置公务。 因为道衍经过漫长的思考,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此生注定无法看到类似于“大同社会”的那个黎明的出现。 但是不要紧,不需要为此而沮丧,因为他的人生,从听姜星火讲那节课开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同社会”并非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制造力进步和历史演进的结果。 正如凤凰涅盘一般,新的社会总是从旧的社会的躯体上诞生。 而道衍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便是促进制造力的进步,提前将构成下一个新社会的阶层孵化出来,换句话说,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产生了必要的阶层基础。 而这个阶层基础,就是商人。 因此,道衍必须全力以赴地推动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贸易一事。 在道衍的判断里,大明如果继续按照老路下去,那么按照他对大明的理解,以农耕社会的强大惯性,恐怕走上这条新路是几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强制打断了旧的道路。 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姜圣所说的血染石头城了。 故此,道衍有义务有能力也有责任,顺着姜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转大明未来前进的道路,把旧的大明,引向一条新路。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时候,文官就已经几百个不愿意了,为此,还是皇帝跟诸藩、勋贵筹的钱,才让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须的造舰计划开始启动。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扩大对海外的贸易和殖民,这点经费,是根本不够的。 至于所谓的日本存在金山银山,文官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所以,如果想要让文官们同意凭空支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培养新阶层所必须的启动资金,道衍就要谋划一个局,一个看起来荒唐可笑,却能让所有文官不知不觉间跳进去还要感激他的局。 “权谋之道,姜圣懂得还太少。” “今日,为师便先为姜圣探路。” 道衍决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几句,慧空方才悄然离去。 而紧接着,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来汇报。 金幼孜一身绿袍,戴着官帽,施施然地拾阶而上。 “如何?” 道衍也不摆架子,捻着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问道。 看着道衍犹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连声道:“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得知了夏尚书提议大明国债的‘真相’,百官是什么反应?” 金幼孜戏谑笑道:“看起来都挺羞愧,但估计这帮老狐狸都是装的。” “摆个样子罢了。” 道衍不以为然地说道:“满朝文官,应该早晨没少对夏原吉口诛笔伐?” “那是当然。”金幼孜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都是出于什么动机?”道衍的话语,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说道:“有一些人确实跟夏尚书不对付借机发难,但这部分人只是极少数,还有一些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自己的上司、师长开口了,也跟着斥责两句装装样子。” “那你说。”道衍转动手中念珠,“那些个侍郎、尚书,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开口呢?他们既然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跟夏尚书没有仇怨,更谈不上什么利益争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说扣一个月俸禄‘大明国债’影响到谁,也绝对影响不到他们,这些大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扣一个月俸禄,又饿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开锅的。” “指桑骂槐。” 金幼孜直白且干脆。 “明着是骂夏尚书,都是骂给陛下听得,一个个说的不都是夏尚书蒙蔽圣上、辜负圣恩?”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终于有些疑惑了起来,“道衍大师,有一事我确实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且说来。” 大风卷过,山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猎猎而动。 “扣百官一个月俸禄,来认购大明国债,这件事做的,从表面上看来,就是蠢得离谱。” 金幼孜无奈说道:“您不会不知道,朝廷的规矩即便是国家再艰难,也不能对官员的俸禄开刀。” 见道衍不说话,金幼孜复又继续说道。 “而且,即便是想起一个表率作用,也不能一个月俸禄都扣了啊,有的小官难道逼着他饿死不成?” 道衍耐心地听完了金幼孜的话语,然后说道。 “就是要他们觉得,自己差点被饿死。” 金幼孜一时惊愕。 “没这个道理。”金幼孜恳切言道,“便是认购的多的官员,给发点不值钱的荣誉,都比这般赶尽杀绝强得多。” 道衍看着对方,眼神分外冷峻。 “之前老衲让你转告夏尚书的那八个字,再复述一遍。”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幼孜说道。 道衍微微颔首,问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便是明面上用‘大明国债’来压文武百官,实际上是要接着这股风,把事情引导到‘化肥仙丹’上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道衍摇了摇头,澹然说道:“你猜测的不假,老衲的布局里,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最重要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道衍大师请说来,下官洗耳恭听。” “官员们大多出身士绅阶层,本性便是如此,眼前事都顾不过来,没人会在意身后百年甚至数百年的事情,所以他们对夏尚书也只是装作愧疚,对于化肥仙丹真正对抗小冰河期的目的,也会是漠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们自己的利益。” “士绅阶层赖以维持的,无非就是耕与读。” “化肥仙丹,对他们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们粮食的亩产量!” 道衍一语道破天机。 金幼孜点点头,虽然说得直白了些,但事实确实如此,他说道:“百官或许不会相信这真的是仙人所赐,一开始也可能会质疑是否有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自然会发现化肥仙丹的价值,继而转变态度。” 金幼孜的推测,自然没错,而道衍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更加吃惊。 “所谓化肥仙丹,成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之所以要让它成为陛下口中的‘仙丹’,便是因为文武百官并不知道这些,下意识地就会以为,能让亩产量翻倍的仙丹定然价值不菲老衲便是要利用百官这种心理,让他们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好处。” “好处?”金幼孜蹙眉。 道衍笑呵呵地说道:“这些大明国债,之所以要用京师文武百官的俸禄来扣除,其目的就在于,这些国债,其实是用于建立第一批化肥仙丹炼制工坊的,而京师文武百官,都将因此拥有这间工坊的一部分收益。” “什么?!”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这岂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个天大的好处?要知道,化肥仙丹一开始卖的肯定是比较昂贵的,这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正是因为一本万利,才要施恩广泛。” 道衍的笑容愈发让人看不懂:“你虽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员,经历了这个过程,你的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金幼孜坦诚说道:“自然是从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一开始,官员们得知自己下个月的俸禄将要被强制克扣,用来认购大明国债,官员们的愤怒是无需多说的。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老板告诉你,你下个月的工资要用来买公司自己的债券了,五年以后才能拿回来。 换谁谁都愤怒! 但如果在你对着老板阴阳怪气乃至破口大骂后,老板又告诉你,这个债券绑定了公司的最新产品,而你知道这个最新产品是市面上独一份,有着垄断效应,上市必定爆火,到时候收益是十倍、百倍、千倍。 那你此时又是什么心情? 欣喜若狂! 感恩戴德! 老板万岁! 公司就是我家! “老衲要的就是他们大喜大悲,无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图。” 道衍平静说道:“而接下来,陛下就会宣布,海外有大量用于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须的材料,但是需要朝廷持续数年拨款,新建造包括港口、船坞、码头,以及雇佣水手,培训水兵等等费用支出。” “你猜这个时候,尝到了甜头的文武百官,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同意这个平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计划?” 金幼孜死死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原来这才是道衍大师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道衍此时则转过身,望向延绵走向大祀坛的队伍,在心里喃喃说道。 “有了这笔钱,出海所需的设施、人员,都将得到满足,并且建立的设施、培养的人才,将成为大明走向海洋贸易的第一步。”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大明朝野开始认识到海贸的利益所在,那么这个口子一开,往后海洋贸易带来制造力的进步,继而促生商人阶层壮大,那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或许数百年后,等到商人阶层壮大到足够地步的时候,物质地基就会决定顶层结构,商人阶层就必然会寻求庙堂地位的改变。” “那时候,才是封建帝制这条巨龙被屠掉的时候。” “老衲,虽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却亲手挥下了这屠龙的第一刀。” 道衍闭上了双眼,他仿佛看到,自己对着天穹中那个盘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虫,斩出了无形的一刀。 吸血虫的身躯,被割裂了一个小口子。 而它依旧毫无知觉,甚至于,有一个孕育在它肚子里的小吸血虫,喝着母体的血,逐渐长大。 “然而等到商人阶层掌握了国家,形成了新的社会,那么还会有新的阶层,成为下一个从旧社会这个蚕蛹中,挣扎而出的蝴蝶。” 道衍目光变得极为深邃,他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只伪装得人畜无碍的吸血虫逐渐长大,而藏在这只吸血虫的体内,则是一只赤色的蝴蝶。 “蝴蝶展翅之日,便是大同降临之时。” 道衍怔怔地望着诏狱的方向。 望向那山下,那云雾,眼中众多繁杂的光影,最终化作一道光。 第126章 不想去日本的李景隆 第126章 不想去日本的李景隆 迎着东方的朝阳,大明帝国京师的官员们集体徒步出动。 朱棣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他穿了件绣有日月星辰山龙等物的玄衣黄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腰间系着玉带。 与平常燕居常服的打扮不同,此时的朱棣,周身仿佛有无形的帝王威严,就连那些跟在后面手持各种物品的太监,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了几分。 大祀坛,建于正阳门外,钟山之阳。 圜丘大祀坛是双层结构,第二层方圆七丈,高八尺一寸,第二层通往第一层有四条阶梯,每个阶梯都是九阶台阶。 第一层,则是在中间方圆七丈的基础上,额外拓展了五丈,同时无论是砖石还是干,都用黄色琉璃建造而成。 好在今天的天气并不算炎热,迎着朝阳反而有些微醺的暖意。 但即便如此,从皇城的洪武门到南京城的正阳门,继而来到大祀坛的短短几里路程上,依旧有年老体衰或是身体虚弱的官员掉了队,不得已被收拢起来休息。 等队伍艰难捱到了正南的大祀门,此时队形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了,官员们再也没有了平常颐指气使的官威,或是腆着肚子或者扶着膝盖,一个个气喘吁吁累的不成样子。 朱棣难得地对百官表现出了人文关怀。 “陛下旨意,五品以上官员可至步廊休息,整理衣冠,准备参加祭祀。” 大祀门有三道石门,分别是中神道、左御道、右王道,而步廊则是直接通往大祀殿的两庑,因此,穿过了大祀门后,五品以上的中老年人,就纷纷坐在了步廊的直条座上不愿意起来。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就传了下来。 “陛下体恤诸公辛苦,特命每人准备酸梅汤一碗。” 显然,这也是道衍计划的一部分。 先以夏原吉为靶子,让百官羞愧,继而宣布消息引发震动,随后便是长途跋涉,让这些帝国的庙堂精英们在路途和烈日下变得疲惫不堪,继而丧失思考能力。 而这碗酸梅汤,便是给的一点小甜头。 老pua大师了。 洪武二十一年的时候,大祀坛后面增修了坛壝,外壝东南凿了二十多个半地下的池子,冬月里凿冰,盖上茅草等物起来,以供夏秋祭祀之用。 如今就派上了用场,随着宫人们的忙碌,一碗碗带着冰块的酸梅汤,就发到了官员们的手中。 诸公闲了下来,终于有心思琢磨一下今天的事情,而有心人,自然琢磨出了不对的味道。 今天的一切,似乎太像是彩排好的剧本了。 就像是唱元曲的戏子挨个粉墨登场一般,起承转折都在皇帝这个戏班子主人的掌控之中。 “李尚书。” 一名主事,勉力凑到礼部尚书李至刚的身前。 “怎么了?”李至刚压下想要打嗝的欲望,出声问道。 “今日祭祀的是什么仙人?” 这位主事问的话,不是毫无缘由的。 按大明的制度,凡是祭祀制度,都是领于太常寺而属于礼部,以圜丘、方泽、宗庙、社稷、朝日、夕月、先农为大祀,太岁、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山川、历代帝王、先师、旗纛、司中、司命、司民、司禄、寿星为中祀,诸神为小祀。 在这些祭祀中,需要皇帝亲自祭祀的,无非就是天地、宗庙、社稷、山川,若国有大事,则或亲自祭祀或命官祭告,至于所谓的中祀小祀,则都是遣官致祭。 而今天,既然说是祭祀仙人,可似乎哪样都不靠? “本官也不清楚。”李至刚摇了摇头,“陛下只让按大祀的礼节准备,其余的一概未曾告知。” 周围官员疲惫至极,端着酸梅汤便已是天大的幸福,压根就无暇再想这些了。 皇帝爱祭祀哪个就祭祀哪个,先让我歇会儿再说。 百官稍歇,还没有恢复多少体力,便被告知准备参加祭祀。 当朱棣来到大祀坛的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文武群臣,朱棣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大祀殿前广场十分空旷,除了民间所谓的“御林军”,也就是锦衣卫、金吾卫、忠义卫,便只剩下文武百官以及一些负责辅助事宜的宦官。 朱棣缓步来到第二层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 “朕今日召集诸卿过来祭祀,便是要向降下仙方的仙人祈佑!” 他顿了顿道:“如此,方可在仙人的见证下,验证仙丹的效果。” 众臣听得朱棣的话语,皆是暗暗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脸上却依旧表现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鬼神之说,都是用来愚民的,大臣里面信这一套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没那么多。 一尊白玉凋像被揭开罩在上面的丝绸。 仙人的凋像出现在大祀坛的中间。 只见这仙人凋像凋刻成了身着玄衣,头戴道冠的形象,凋像双目微闭,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澹然和超脱世俗的气息。 百官看起来,只是寻常凋刻的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有远处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正在戒备的忠义卫指挥使童信,看着这凋像却皱了皱眉。 这仙人,看着挺眼熟?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可惜,童信虽然眼神好使,记忆力却只是普通人水平,之前在秦淮河画船上对着姜星火匆匆一瞥的事情,早就让他忘在了脑后。 至于有一天在诏狱里负责运送物资,更是压根就没照过面。 如果他能翻出那张全城大索时的画像,或许就能瞬间想起来,这个仙人五官的样子究竟是照着谁凋刻的了。 “大祀仪式开始!” 随后是一系列繁琐而冗长的步骤,最终这个祀台上面升起了鸟鸟香烟。 所有祭拜者都朝着那个仙人凋像行礼祈祷。 祭祀仪式结束,就在大祀坛这里,朱棣继续宣布道。 “请张、袁两位真人,当众演示化肥仙丹。” 这次,张宇初和袁共两人的手里,不再是那种装在盒里的精致丹药了,而是同样色泽、气味的巨大丹药,两人当着百官的面,用小型的石磨碾碎,随后均匀地播撒在十余块农田里。 开辟出来的农田不大,前后不过几丈长宽,但却都是同样的土壤,稍有农耕经验的人一眼看去,便知道确确实实在土壤、光照上都是没差别的。 而种子也都是相同的,同样品种蔬菜的种子,被随即播撒在了不同的田里。 他们之间的区别,便是有的农田没有撒上化肥仙丹,而有的农田撒了。 往后,有着六部和各个机构每日抽调人员的监督和记录,这便是任谁来了,也说不出过程造假的。 至于原因,则简单明了——这片田地所有农耕要素都一样! 如此情况下,只要能够让这些庄稼发芽,并且还能活下来的话,施加了化肥仙丹的农田和没有施加化肥仙丹的农田,简单对比,就能得出结论。 看到皇帝和大皇子等主持这次演示的人都这么有信心,百官中心存疑惑的,也都埋在了心里。 毕竟,你质疑夏原吉无所谓,夏原吉不会砍你,但是你质疑皇帝,皇帝真的会砍你。 皇帝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再上去质疑,那就纯粹是不要命了。 然后,就是各部门留下三个倒霉蛋,随后浩浩荡荡地回到南京城,该干嘛干嘛。 这件事,也很快成为了南京城里妇孺皆知的大新闻,很多人每天都专门跑来东郊大祀坛,虽然只有官员才能入内,但架不住众目睽睽,没人敢在里面搞鬼的。 十日后,南京某处茶楼。 一人问道:“这所谓的化肥仙丹,真的有效果吗?” 同桌的另一人答道:“谁知道呢,希望这是仙人降下的福泽,有了化肥仙丹,亩产真的能翻倍,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呢。” “这你就想简单了。”隔壁桌的老头嘬了口酒,“即便是真有这种仙丹,又真的起效果,也轮不到咱们平头老百姓用。” 说完,他又喝了口闷酒。 “为何?” 旁边人好奇的问。 老头叹息着回答:“总该先轮到皇帝、诸藩、勋贵、百官来先用的,普通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买得起。” 听了老头的解释,众人也是明白过来。 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仙丹,即便是有,要说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享受之人,恐怕也只有皇帝了。 而且,即便真的有大量仙丹出现,也必定被掌握在最高层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普通人什么事。 不过,这样反倒让众人放心许多。 若仙丹真的有作用,必然会受到最高层的重视,届时,肯定会想办法增加产量。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的一句话一样,早买早享受,晚买享折扣。 仙丹产量高了,如果朝廷想要多收粮食赋税,那就需要更多民众的生产活动参与其中,从而利用化肥仙丹使得生产效率提升,粮食产量自然也能够增加,给国家缴纳的赋税也就多了。 如此一来,化肥仙丹的价格,必然也就降了下来。 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平头老百姓而言,只要不是贵的离谱,能够增加亩产量,多攒一些粮食提前预防灾荒,自然再好不过。 而就在众人谈论这个南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的时候,远处,却忽然像是刮起了风暴一般,一群人密密麻麻地在街上涌动着,而且他们似乎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发生甚么事了” 等人群走得近了,茶楼里的人方才听到。 “化肥仙丹起效果了!” “隔壁李老太太的孙子是当官的,他亲眼看到,蔬菜长得比人都高!” “真的假的?莫要随意诓骗我们。” “怎么可能有假?整个南京城里都在传!” “竟是如此,那我可得去东郊大祀坛看看。” “你又没有官身进不去,在外面扒望什么?” 消息很快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播出去,而这时,轮到茶楼上的几人呆住了。 “这世界上还真有仙丹啊?” 而很快,宫里又传来了更加劲爆的消息。 官员们听说,皇帝之所以要扣除下个月的俸禄认购大明国债,便是因为要建设炼制化肥仙丹的工坊需要钱,而全体官员因为为建设化肥仙丹工坊出了钱,所以每个人都根据官阶不同,拥有这个工坊炼制化肥仙丹所产生的收益!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便起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官员们对皇帝陛下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不满意,全都转化成了感恩戴德。 “什么?” “居然能够拿回比自己认购出去大明国债更多的收益?这简直是老天开眼啊!” “对啊!如此一来,咱们穷翰林以前那些借的那些钱,也可以不靠俸禄慢慢赚回来了!” “没想到陛下如此英明神武!” “哈哈哈……那当然,我朝圣君岂能与寻常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朝廷各部门的官员,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欣喜若狂。 他们原本以为下个月的俸禄已经打水漂了,却没有想到陛下仅用一句话,便让他们免于这种处境了! 不仅如此,而且还能获得不知道多少倍的收益。 而且这件事情传得越广,他们就越觉得,当初没有在大祀坛顶撞陛下真是太对了! 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在官员们刻意的舆论引导下,无一例外的全部称赞当今圣君的贤德仁厚! 朱棣仿佛不是数个月前还没渡江时,一顿饭要吃八个小孩的杀人屠夫燕王,而是如同尧舜那般的圣主明君! 在这种全体官员狂欢的环境下,大皇子说,袁真人上书声称,自己曾经在海外游历时,发现过炼制化肥仙丹所必需的主材料。 当时不知道这种材料的珍贵价值,如今建议为了扩大化肥仙丹的炼制产能,朝廷应该派遣水师前往探索。 而且,袁真人还说,在海外更远处,有记载说明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都会分布在哪里的海岛上。 而大皇子则就此提议,朝廷要扩建水师、码头、船厂,并招募更多的水手、工匠,来出海获取炼制化肥仙丹的各种材料。 得到了实惠的衮衮诸公,几乎是一一种大明开国以来从未见过的高效率,全体赞成了大皇子的提议。 于是,计划持续五年的拨款造舰项目,就这么上马了。 而就在外面的世界处于一片狂欢的时候,诏狱里的某些人,心情却不太好了起来。 诏狱,值房。 李景隆正郁闷地大口喝着酒。 “你怎么醉成这样?” 朱高煦得了狱卒的消息,赶来值房。 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而且发现李景隆已经喝得面色彤红,距离酩酊大醉也不远了。 “别喝了。” 朱高煦噼手夺过对方的酒壶。 “给、给我喝,我、我、没、醉!” 好歹是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狱友兼同学,此时的朱高煦看着李景隆,倒也没有那么的不顺眼了。 朱高煦瓮声问道:“不就是作为主使出使日本吗?怎么愁成这样?” “不,你、你不懂。” 李景隆直接倒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扭着脸颊冲着对方说道。 “他们,都、都想让我去送死。” “我、问、问过日本的局势了。” “这个局,无、无解。” “我出诏狱,就,死、死定了。” “没、没人,能、能帮我。” 朱高煦自然对此时日本的局势一无所知,但看李景隆这副鬼样子,也晓得应该对大明的态度是不太美妙的。 于是,朱高煦开口问道。 “你要后天才出发,明天便是姜先生讲课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先生该怎么呢?” 第127章 《国运论》 第127章 《国运论》 时间进入了九月,天气逐渐转凉。 江南的秋季,也是比较舒适宜人的,不过最近的夜晚却让人感到有些寒意。 “咕咕咕!” 清晨,当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夜晚的寂静便被打破。 驿站外的旗杆上,停着地几只灰鸽子“彭腾腾”地窜了起来。 远处几匹军马,顺着官道南下,一路来到了这里。 一位七旬老将军跳下马来,身边孔武有力的亲兵立刻把他扶住,却被老将军随手一挥,就推出好几步远。 显然这位背上没插旗的老将军不是花架子,年事已高身体却极为硬朗。 此人正是洪武朝镇南将军,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镇远侯顾成。 顾成年轻时追随朱元章打天下,乃是江淮操舟儿,生来魁梧伟岸,善使马槊满背纹身,便如三国时甘宁的那般人物。 其人勇武自不必多说,有一次朱元章的渡船搁浅在沙滩上,情况紧急追兵甚近,顾成竟然直接背船而行,疾步如飞,年轻时膂力绝对不逊朱高煦。 更准确地来说,顾成就是朱高煦的究极进化版本。 因为在随后的岁月中,顾成锻炼出了出色的指挥能力和作为主帅的能力,在真定战败被俘后,燕王朱棣更是上演了“义释顾成”的戏码,从此以后,顾成便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北平主将,指挥城防调度,挡住了李景隆不计代价的勐攻。 嗯每次提到靖难,李景隆都是背景板。 老将军抬头眺望远方,神情有些缅怀。 “好多年没回来了啊” 说完之后,老将军顾成大步向着驿站走去。 在他身后,一众亲卫跟随其后。 “顾老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驿丞看见老将军,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显然是相熟的人。 “嗯!” 顾成点点头,然后对身旁的亲卫吩咐:“你们几个人先去客房休息一会儿,然后给马添点豆料。” 见几人安排妥当,驿丞方敢插话道:“四年前送您出征离开,便有好久没有听到您的消息了。” “海内飘零而已。” 顾成的心事似乎有些沉重,并不欲多言,他对掌柜说道。 “给他们准备早饭,等吃完饭我们就离开。” “明白!” 驿丞领命而去。 顾成则迈开脚步,登上楼梯向着熟悉的屋内走去,片刻之后就推开了自己房中的窗户,敞着门眺望远处的景致。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来江南,但是江南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美丽和风采。 尤其是这样的秋季,更显得动人。 “唉——” 突然,顾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怅惘的表情。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与此同时,驿站外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顾老将军好词!” 悦耳的女声响起,顾成惊讶回头,却见到了两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 朱棣携着身着猎装的徐皇后正在登阶而上。 “陛下,皇后娘娘。” 顾成连忙出来相迎,却被朱棣疾走两步拦住。 靖难四年,朱棣夫妇与这位性格忠谨的老将军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顾成始终不肯为燕军正式效力,但每次都会发挥他老道的军事经验,为朱棣制定战略规划、战役设计。 顾成是燕军名副其实的总参谋长。 顾成坚持行礼:“臣欲归南京向陛下交卸差事述职,陛下却出城来迎,委实让臣心中不安。” “顾老将军与朕之间不必如此。” 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更何况,朕与皇后都是顾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原本就是亲如一家,顾老将军从北平千里奔波回来,今日又没有脱不开身的事情,哪有不出城迎一迎的道理呢?” 双方寒暄片刻,述职交差之类的事情,自然要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来谈,顾成说起了另一件事。 “臣听说曹国公要出使日本了?” 朱棣点点头。 顾成一点面子都没给李景隆这个后辈小儿留,径直说道。 “陛下不怕曹国公坏了国家大事吗?即便是不怕,大明国公死在异国他乡,也总归是丑事?” 诏狱的中午,阳光明媚。 而李景隆却面色惨白,就好像个刚从地下刨出来的老尸。 关于日本这件事,你让李景隆纸上谈兵没问题,你让他真去干,李景隆是一百万个不愿意的。 虽然日本前几年看起来挺恭顺的,可再往前数,李景隆可是清晰地记得,是扣押和杀害过大明的使者的。 别说大明国公人家就不敢杀,谁知道日本的幕府将军是个什么心理? 没准人家“征夷大将军”觉得杀个明国的高官来祭旗更带劲呢? 李景隆举目四望,竟是孤家寡人般无人可求救。 没办法,建文朝留下来的那些文官不待见他,淮西开国勋贵群体觉得他丢人,靖难新贵们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手下败将。 再加上朱棣钦点了他,不知道是想打算借刀杀人,还是真的想给他个机会发挥特长,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景隆叹了口气,心头无奈地想道:“长得帅就是遭人嫉妒啊。” 而姜星火此时迷迷湖湖地走了过来,放风清醒清醒,他最近这阵子睡得比以前还久,反正无事可做,都是日上三竿才起。 姜星火打着哈欠,对着新歪脖子树下坐立不安的人招呼。 “早啊。” 李景隆看到姜星火的瞬间,双眸微微睁圆,直接喊了声。 “姜郎救我!” “嗯?” 姜星火听着对方的话语,微微愣住了,随后笑道:“救你什么?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 李景隆苦笑一声,他现在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告诉姜星火外界的变化,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困境才好。 正想着,朱高煦提熘着两包东西从另一侧的监区进来了。 三人在树下汇合。 “这是?” 看着大胡子手里拎着的东西,姜星火好奇问道。 “给他践行。”朱高煦冲着李景隆努努嘴。 随即,朱高煦给姜星火解释道:“他花钱去宫里找关系,想要谋个差事,就说能提前出狱就行,但是宫里的太监不靠谱,最后给找到的差事是去琉球国宣旨,通知琉球国国王,陛下登基了,赶紧来朝贡。” 李景隆愣了愣,没想到朱高煦越来越聪明了,竟然提前给他想好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说辞。 “不就是去琉球宣个旨吗?这有什么?” 姜星火对此时的琉球也不甚了解,经过不知道找谁做了功课的朱高煦一通解释,方才醒悟过来。 所谓琉球,乃是隋炀帝时令羽骑尉朱宽访求异俗,始至此国地界,万涛间远而望之,蟠旋蜿蜒,若虬浮水中,故因以名琉虬也,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琉球。 琉球王国位于中国的宝岛和日本九州岛之间,其所辖岛链蜿蜒两千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了中日朝与安南、占城等国的贸易中转站,商贸发达,号称‘万国津梁’。 而这里面复杂的是,彼时的琉球王国,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三个! 琉球王国,是山南、中山、山北三个王国共同的对外自称,洪武五年的时候,因为信息差的原因,中山王察度首先领诏并派遣王弟随大明使者回来朝贡,大明湖里湖涂地将琉球当做了一个王国。 虽然第二年得知了消息的山南王承察度和山北王怕尼芝就都派人来上贡了,但大明接下来也就没提这回事,继续用琉球来统一称呼,并赐予了三枚驼钮镀金银印。 总之,琉球国在大明这里有个三个国王,也不知道当初是洪武朝的礼部官员是打算将错就错,还是存着分而治之的打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眼下麻烦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王国各有各的心思,之间的利益诉求也不同,所以三个琉球王国开战了。 李景隆跟着一起听完了这套说辞,不由地有些惊讶,琉球跟日本挨得近,又不惹眼,巧妙地向姜星火解释了他面临的难题。 这样,既能问计于姜星火,又不至于让他直接察觉到自己被瞒着。 朱高煦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了? 而且人家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历史渊源、国内情况,都搞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地有些感动。 不愧是一起同过窗的好兄弟。 虽然是铁窗。 朱高煦得意地瞥了李景隆一眼,自己找老三要了资料凑一起研究了半个晚上,要的不就是这一刻的效果? 渣渣,还得是我来。 “那对于出使琉球宣旨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沉吟片刻问道。 李景隆带入了角色,苦着脸说道:“我自是不想去的,花了钱买通了关系,就拿到这么一个差事,还不如老实在诏狱里蹲着。” “而且,我也确实没当过使节。”李景隆老实承认,“如何能在宣扬大明天威的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这里面的尺度,也委实拿捏不好。” 就好似汉朝那般,去西域做使者,既然有拔刀斩匈奴的,自然也有拔刀反被匈奴斩的。 所以,到底怎么处理各方关系,怎么当机立断,委实是一门大学问。 朱高煦又插嘴道:“去琉球,一则那里本来就在混战不休,二则路上有倭寇啊!” 说到“倭寇”这两个字,朱高煦冲李景隆使了个眼色。 ——秒懂。 李景隆闻言,顿时一愣,似乎有些迟疑了:“真有倭寇?” 朱高煦点头道:“真有倭寇,只不过他们在海上平日里见不到罢了,如果往琉球那边去的话,估摸着会碰到倭寇的船队,危险性很大。但若坐船走登州那条海路,反倒安全。” “听说琉球离日本很近,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李景隆对着姜星火长吁短叹,疯狂暗示。 姜星火对于亲密狱友的苦恼自然是上了点心的,耐心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后,基本了解了这里面的信息,于是说道。 “所以,你之所以不想离开诏狱去出使琉球,无非就是他说的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害怕海上遇到倭寇,第二点是担心对方国内局势混乱,自己如果拿捏不好对外的尺度,作为使节很容易被扣押或者杀害,是这个意思?” “这”李景隆沉默几息,最终摇头叹息道。 “便是如此,我怕去了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很清楚,虽然表面上说的是琉球国,但其实说的是日本国,日本国内的情况更乱。 把持国政的上一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便类似于一个“小董卓”的人物,而且还是命不久矣的那种。 对方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稀奇。 自己这次要是去了日本,估计就没命回来了。 李景隆虽然打仗跟当世名将比不太行,但脑袋瓜还是很灵活的,知道去了那种环境,必定会死得莫名其妙。还是待在诏狱里舒服,吃喝赌应有尽有,隔一阵子还能听课学点知识,哪怕是当个囚徒,也比去送死强。 而且李景隆相信,朱棣是绝对舍得他的。 往阴暗的角度设想,没准朱棣就等着大明百官之首的曹国公死在日本国内,然后名正言顺地兴师讨伐呢。 曹国公是我手足兄弟,至爱亲朋。 多好的借口啊。 至于曹国公怎么死的,不重要。 想到这里,李景隆不由得决定,一定要多带点曹国公府里的家将,如此才能保证不被使团里的“自己人”背后捅刀子下黑手。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朱棣下令杀他的密旨? “其实这两点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第一点呢,关于倭寇的问题,只需要你请求朝廷多派点水师保护就好了,这个没什么说的,倭寇的战斗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他们的船跟大明水师的正规舰船也完全无法相比。” “至于第二点呢”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临别之际,为了你的安危,就临时改一下课表。” “今日咱们改讲《国运论》的第二卷,地缘庙堂与民族特质。” “作为接续《国运论》第一卷王朝周期律的内容,第二卷,我们将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王朝的视角,而是以华夏周围的国家为例子,挨个探究其国家的形成与发展,乃至民族特质的产生与异同。” “同时,这也是讲述国与国之间历史、局势演变的另一个视角,通过这个视角,你们才能明白国家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是处于一个整体环境之中的,需要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问题,而不是孤立地去分析。” 闻言,李景隆和朱高煦都有些惊讶。 他们本来以为,《国运论》讲完了王朝周期律,讲完了如何通过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个角度来解决应对王朝周期律,《国运论》就算是讲完了毕业了。 没想到,《国运论》竟然还有第二卷。 而且,从姜星火的话语来推测,这个第二卷,似乎已经不仅是讲一个国家的了,而是讲很多个国家。 这就大有意思了。 按照过去大明高层的观念,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四海之内皆是蛮夷。 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国与国之间需要整体地去看待他们的历史演进与现实局势发展。 这种全新的观点,让他们耳目一新。 姜星火继续说道:“如果你能深刻地理解这节课的内容,那么我相信,对于你出使海外,认知他们对大明的态度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他们的民族特质都是什么,借此制定你的对外交往策略,是很有帮助的。” “毕竟,这便是所谓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里的知己知彼,不仅要知其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同时也要知其所以然,也就是知道对方国内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景隆和朱高煦同时点了点头。 这跟孙子兵法里的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或者说,天底下的道理就是这样,一通百通。 而李景隆也有些恍然,为什么自己对出使日本,有着极为畏惧的心里。 人之所以畏惧,来源便是未知。 而这种未知,正如姜星火所说,绝不是知道一些对方简略的情报,便算是已经知晓了。 真正的未知,是对事物的根源一无所知。 而姜星火今天临别前给他讲的这节课,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周边这些国家都是怎么来的,历史是怎么演进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有什么样与大明截然不同的民族特质。 而搞清楚了这些,无异就相当于李景隆跟对方博弈的时候,把对方的底裤和心理全都看穿了,如此一来,自然能够轻松地拿捏相应的尺度。 知道什么条件对方能接受,什么条件自己原本以为是理所应当却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姜星火大概说完了第二卷简略的概述内容,随后说道。 “第二卷,同样也要分为几个部分来讲,最开始的部分,就是‘地理决定论’,这跟我们之前讲的那节课,也有一定的联系,但区别同样很大。” “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 感谢“超神星失”与“不会编程的猫”两位读者老爷的上盟!尤其感谢“超神星失”给小姜和老和尚的打赏,作者君按着小姜给您磕头了! 第128章 华夏因何成为华夏? 第128章 华夏因何成为华夏? 隔壁密室。 今日的密室里,显得有些拥挤。 除去负责在桌子两侧记录的两名小吏郭琎、柴车,还摆了四张椅子。 朱棣和朱高炽父子两人自不必多说,久违的道衍大师也一袭黑色袈裟端坐在了左手边。 至于右手边,则是神情肃穆的镇远侯顾成。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听着这面古怪墙壁上传来的声音,一边看着这三位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的样子,顾成觉得有些荒诞。 顾老将军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这幅场景。 三个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竟然排排坐在听课。 而且还是偷听一个诏狱犯人在讲课。 最重的是,竟然好像都挺认真的样子? 所以,哪怕忠谨沉稳如顾成,此时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而一旁的道衍,三角眼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顾成固然是皇帝信得过的自己人,但是其人的另一重身份却更加重要。 顾成,是大皇子朱高炽在大明军界几乎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而其他的靖难勋贵,一窝蜂地倒向了二皇子朱高煦。 这也是在此前道衍与朱棣发生争执的渊源,如果两位皇子之间获取信息失衡,那么就必然导致二皇子成为太子。 姜星火的学识和能耐,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姜星火一人所讲的东西,就足以让太子之争的天平发生巨大的倾斜。 顾成这一问话,立刻便引起了朱棣父子二人的注意。 尤其是朱高炽。 作为靖难之役时燕军的后勤总负责人,自从老将军顾成在真定兵败被俘后送到北平城,朱高炽几乎每天都会跟顾成探讨燕军从后勤物资筹措,到补给路线选择等各种问题。 北平守城战时,两人更是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虽然顾成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兵权,甚至不肯接受朱棣赏赐的兵器,但对燕军的各项事务却已是熟悉无比。 兄弟归兄弟,太子归太子,如今父皇心思难测,而镇守北平的镇远侯顾成又回南京述职,好不容易盼到强援的朱高炽,自然对顾成一万个上心。 父子俩一同盯向了顾成。 “顾老将军,您想先了解点什么?”朱高炽当先问道。 顾成反而被问的有些诧异,他的白须抖动了片刻,什么叫想先了解点什么?这件事情很复杂吗?还是说讲课的这个人很复杂? 顾成毫不犹豫地问道:“大皇子殿下先告诉我,对面之人究竟是谁?为何陛下与道衍大师,都这般认真地在听其讲课?” “路上的仙人凋像您见到了吗?”朱高炽直接问道。 顾成点了点头,朱高炽继续说道:“如今南京城周边传的沸沸扬扬的‘化肥仙人’,原型便是这位姜星火姜先生,只不过他还暂时不方便在世人面前出现,因此为了保护他的身份,便以‘化肥仙人’的名号暂代。” 顾成回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听到南京城大街小巷里居民的传闻,以及见到的仙人凋像,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据说能够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的化肥,便是这个姜” “姜星火。”朱高炽补充道。 顾成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姜星火所弄出来的?” 朱高炽颔首肯定,随后又说道:“还有在江南已经逐步推行开来的‘摊役入亩’制度,也是这位姜先生的创举。” 顾成微微惊讶,由衷地说道:“那倒确实是一位大才,看起来为大明和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 “确实如此,如今江南已然民心稳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了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同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抓了很多盘踞在江南意图谋反的建文余孽,这一切,都仰赖姜先生提出的‘摊役入亩’,不仅让一大批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主动跳了出来,更是让江南的百姓感受到了陛下的天恩浩荡。”朱高炽的彩虹屁不要钱地当着朱棣的面放。 顾成听完,也结合他沿途所见所想,认真地说道。 “臣沿途所见,不仅江南,在江北也开始推行的摊役入亩,确实极大地收拢了民心,增加百姓对陛下的信任。” 听了两人的对话,朱棣表面上不以为意,但他用力抿着的嘴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姜星火固然才学通天,但这一切,不也因为他朱棣有容人、容仙之量吗? 这与他朱棣的气度能分开吗? 换了他爹朱元章,坐到密室里听完第一句话,恐怕就已经下令砍头了。 哪还有后面的事情? 当然,这也与他当天心情不错、他本人造反夺位对规矩没那么注重等等原因。 所以,朱棣此时其实是极为得意的。 自从听了姜先生讲课,大明是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藩王问题被解决了,诸藩的三护卫兵权大多奉还朝廷;反对他的江南士绅也被顺藤摸瓜,现在老实多了;至于几个月前那些对他还口服心不服的朝臣,眼下更是被大明国债所认购的化肥仙丹的利益牢牢地捆绑起来,天天给他上奏折歌功颂德。 而随着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想来如果不出意外的,大明的水师和劲旅明年就能占据日本的金山银山了。 如此一来,饱受百姓诟病的大明宝钞问题,也即将得到解决。 同时随着下西洋的进行,未来大明的人口压力也必定会舒缓,更是能带来海量的外国物资与财富。 双管齐下,有了钱,朱棣就可以实现他心中“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理想抱负了。 到时候什么《永乐大典》、迁都北平、征伐蒙古,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切进程的大大加速与难题的迎刃而解,都得益于姜星火啊! 朱棣在心中深深感叹。 同时,也忍不住想到,若是姜星火出狱了,发现自己指点江山时所说的话语,竟然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会怎样复杂的心情与有趣的表情。 想到这里,朱棣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咧开了,他的好大儿朱高炽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但此时镇远侯顾成却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那难道您在给我的密信中所提到的征伐日本,也是此人的提议?或者说,派曹国公先去日本试探了解情况,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顾成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算是。”朱棣微微颔首。 顾成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顾成的脸上,满是忧虑。 “为何如此说?”朱棣微微蹙眉,看着顾成的眼睛。 “跨海远征,兵家大忌。”顾成的声音有些沉重。 “哦?”朱棣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望着顾成。 “殷鉴不远啊陛下!”顾成急忙劝道:“隋朝时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不成,来护儿率领水师亦是次次无功,以至于好好的大隋江山土崩瓦解;元朝时忽必烈两伐日本而大败,不仅国家元气大伤死伤无数,更是让蒙古人天下无敌的心气遭到重挫,从此以后每况愈下。” “这些失败,其实归根结底,便是既不熟悉敌方风土人情,水师又难以如陆路那般行军作战、攻城拔寨,而跨海征伐,更是极大地加剧了后勤粮秣补给的难度。” “更何况,日本人口众多,又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想必军队战力并没有腐化堕落,一旦进攻受挫,便会被推回海里,重演当年元朝故事。” “陛下,此人即便是有大才,可毕竟不懂战阵之事,若听其言语而贸然兴大兵伐日本,靖难四年天下早已疲敝,恐将引发民怨沸腾”顾成再次开口。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 “无妨,朕知晓你的意思。” 朱棣摆了摆手,澹澹地说道:“朕既已决定要对付日本,自然是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的,而且朕在密信里对你所说的,日本的金山银山,对于大明未来开展海外贸易与大明宝钞的更化,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对付日本的,但绝不是莽撞兴兵。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朱棣坦承了自己征伐日本的计划。 “第一步,自然是派以曹国公为主使的使团出使日本,探查金山银山是否真的存在,同时了解日本彼时国内的庙堂、军事、经济等等情况;第二步就是重新拿回济州岛,并且肃清对马岛这个倭寇巢穴,以这两个岛为基础,整训军队,适应当地的气候水土;第三步,派遣密使借机挑动日本内乱,支持南朝的复国势力,等到日本乱起来,再寻机占领左渡金山所在的岛屿,和石见银山所在的日本‘中国’地区。” 这里面要说的是,朱棣之所以说的是“拿回”济州岛,便是因为济州岛曾经是元朝的耽罗军民总管府,主要目的是征伐日本和养马,济州岛东面与日本的长崎县隔海相对,是进攻日本的后勤基地,还是水师演习海战的重要场所。 至于养马则是耽罗自古产战马,是亚洲非常适合养马的地方,水草丰满、气候适宜,元亡时,此岛仍有战马二三万匹。同时也承担了流放囚犯的职责,比如陈友谅之子陈理、明玉珍之子明升、元朝皇族就流放至此。 大明虽然同意了《耽罗计禀表》,但李氏朝鲜跟高丽还不一样,认不认之前的说法,完全在于大明的心意,而不在于朝鲜。 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事大主义”国策,区区一个济州岛,李氏朝鲜是决计不敢违逆大明的。 顾成并非迂腐之辈,他只是处于总参谋长这个实际角色的固有惯性,见朱棣计划的井井有条,基本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并非是一拍脑袋进行决策,所以稍稍放下心来。 但作为一个戎马五十余年的老军人,顾成深知在这个时代进行跨海远征所需要的惊人补给损耗,以及超高的组织能力,对大明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考验。 所以,顾成依旧保留了对征伐日本的反对态度。 毕竟,在座的各位,没有人敢说自己真的了解日本这个国家。 而就在隔壁简短交谈的同时,这边的讲课也开始了。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得都很认真。 对于李景隆来说,前往日本,来回估计得有数月时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因此,这对于李景隆来说,就是姜星火在诏狱讲的最后一节课。 最关键的是,课到听时方恨少啊! 这节课关键就关键在,可以教他最需要的东西,也就关乎了他的身家性命。 而对于朱高煦呢,按照他的估计,可能只剩下多则七节,少则四五节课了。 在这之后,姜星火就将出狱,他们的身份,恐怕也很难继续隐藏下去。 换言之,姜星火毫无保留地授课的时间,也就是这四到七节课了。 正因时间短暂,才分外珍惜。 “刚才所说《国运论》第二卷最开始要讲的,便是‘地理决定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当然,我要首先说一个前提,那就是地理决定论,不代表地理决定一切,只是要从最大可能性的视角出发,阐释国家形成与发展所受到的最大限制与约束。” “任何从单一因素或维度来对整体事物下定论的,都是片面的、主观的、不准确的。” 先叠了层甲,姜星火开始讲述。 “地理决定论,是地缘庙堂学说的先决条件。” “地缘庙堂学说,则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指导理论。” “所谓地理决定论,就是指认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其文化特点由其地理条件而形成的理论。” “进一步演进,便是指由不同民族所组成的国家受到当地地理环境、动植物丰富程度、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因而不同国家之间产生了发展路径的差异。” 李景隆今天异常积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姜郎的意思,便是说国家的形成,先天地就受到了这些环境因素的影响?是这些环境因素,影响并塑造了国家,换句话说,是地理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的形成?” 姜星火点点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朱高煦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的观念里,他爹朱棣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二,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第三,人定胜天嘛。 “姜先生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朱高煦问道。 “当然可以。” 姜星火几乎没有思索,他直接问道。 “那你们觉得,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李景隆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就跟你娘为啥是你娘一样。 天生如此啊。 而李景隆在沉思几息后,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华夏的地理环境吗?” 朱高煦也大略明白了过来,补充道:“因为华夏的大地上有长江和黄河,有水源,有大片的平原,还有牛羊马匹,所以适宜文明的诞生。”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环境因素导致的粮食生产肯定是国家形成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定产出的粮食供养人口,就不可能出现文明的痕迹。” “同样,正是因为在远古时期黄河流域自然条件优握,有较多可驯化的野生动植物,由此人们发展了农业,农业不仅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营养,和驯化动物作为运输工具继而拓展活动空间,还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以此能够供给不事农业的专门人才,这在我们之前《国运论》里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复述了。” “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些山川形胜改变了它们最初的模样,华夏文明会成为什么样子?” 姜星火设想道:“譬如,如果黄河和长江不再是并行着由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并行着由北向南流淌,黄河在西,长江在东,华夏文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一时错愕,他们倒是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 如今这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姜星火口中说出来,倒是也引发了他们的畅想。 毕竟,这也是很容易推测到的情况。 当下华夏的地貌环境,在许多方面都与上千年前别无二致。 换言之,地貌环境很难改变,那么如果黄河和长江是从北向南流淌,就很容易想象了。 李景隆的脑海里不禁浮起了许多画面——黄河流经河套与陕北高原,河套地区的情况恐怕与现状区别不大,毕竟,之前也是南北走向的“几”字形,而陕北高原则会变得更适宜农耕,相应地,由于秦岭的阻隔,关中地区恐怕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甚至内海。 同样,由于关中内海的形成,那里的农田范围被压缩,但将更加适合放牧,游牧民族因为黄河没有东西走向了,也很容易顺着南北走向的黄河南下到关中地区放牧。 华夏文明的格局,将变成“川”字形的两分天下。 —————— “地理、气候、经济条件,都是形成历史的重要因素,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要记住,它们都是使历史成为可能的条件,不是使历史成为实际的条件。 使历史成为实际的原因,是求生的意识和求幸福的欲望。” ——冯友兰《中国哲学小史》 还有一章没保存电脑死机了,试试能不能修复出来。 第129章 地理决定论 第129章 地理决定论 同时,如果黄河和长江真的都变成了南北走向,那么现在的潼关以东,就会有一条滚滚长江,把山西和河北两块区域切割开来,长江的走向,将变成现在的京杭大运河类似的存在。 那么再加上并没有产生变动的秦岭-淮河,整个华夏文明,都会被切割成如同一块块零散的田亩。 这也就意味着天然的楚河汉界的形成,会导致任何国家或势力进行大一统,都变得愈发困难。 华夏的历史将会被彻底改写,如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等等政权将会变得不可能出现,或者说出现了,也会非常脆弱。 因为长江的上游将在北方的掌控中,而一旦突破了淮河,就彻底无险可守。 对于北方,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可想而知,原本用来抵御更北方草原和沙漠上的游牧民族入侵的黄河、长江,将变成对方顺江而下的快速通道。 到时候不但是农业上随时都会遭受极大损失,国家的安全也丝毫得不到保障。 这种情况下,除非北方和中原再次建造类似于北宋河北地道长城、金朝关河防线那种需要二十万带甲精锐控扼要地,以主墙、护城壕、副壕、马面、烽燧、边堡、屯兵城为一体,耗费国家无数钱粮赋税才能打造出的防线。 但即便如此,效用能持续多久,也不得而知。 李景隆既然是“纸上兵圣”,那么自然晓得姜星火话语里的含义,所以由衷感叹道。 “像是姜郎这般说法,黄河、长江真是华夏文明千金不换的宝贵财富啊!” 隔壁密室。 朱高炽说道:“所以,姜先生举这个例子,是想引发思考:如果构成华夏文明最基础的地形条件改变了,那么一切都将随之变化?正是因为如此,才说明了地理决定论是有意义的。” “老臣以为,这种假设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成微微摇头,他继续说道:“山川地形,在军事上当然也同样是极为重要、不可忽视的因素但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后生在开头所讲的,也不过是一种让人稍微觉得有趣的假设罢了。” “假设,并不能改变什么。”顾成神色冷峻,“而且如果不考虑这个假设,老臣也无法从他这种寻常到稍微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的言论里,看出什么独特之处。” 朱棣没有反驳这位老将的言论,他反而附和地点了点头说道:“到目前为止,姜星火讲的东西,确实有些颇让人失望的感觉。” “以前无论是《国运论》里的‘王朝周期律’,还是‘摊役入亩’,亦或是讲经国济民之道的‘白银宝钞’,姜星火往往都能带来让朕耳目一新的点。” “但今天,至少是目前,朕并没有感受到。” 朱高炽看着父皇问道:“父皇是觉得姜星火姜郎才尽了?” 姜郎才尽? 谐音梗倒是挺有意思,朱棣莞尔一笑,他摆摆手说道:“朕认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即便是知识再丰富,再渊博的人,他所拥有的知识也是有限的。因此,姜星火已经讲出了这么多独特的内容,如果今天只是临时起意,讲了些普通寻常的内容,也不是不能理解。” 今天的《国运论》第二卷,上来并没有给予听课的众人什么震撼之感。 因此,他们都觉得,或许是因为曹国公临时的问题,让姜星火没有准备好,只是随口发挥了一下,期待感,也就随之下降了。 唯有道衍,在此时陷入了深思。 道衍相信,如果姜星火没有一些自己独特的东西,是绝对不会讲出来的,如果那样,恐怕他宁愿什么都不讲。 道衍开始推测起来,如果从地理决定论出发,像是姜星火所说,是什么“地缘庙堂学说”的基础,但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 可姜星火真的会讲这么无趣、老生常谈、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曹国公了解一下琉球、日本等国家的起源,那恐怕,是真的让密室里的人感到失望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他用手指在地面的沙土上,勾勒着一些图像。 很快,一张简略的华夏山川地形图,就出现在了地面上。 “接下来,要讲两大点。” “第一大点,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 “从外部上看,根据蒙古人西征的探索,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华夏处于整个大陆的东部。” 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不考虑尚未发生的地理大发现,那么蒙古人西征,就是东方向西探索的一次最为深远的行程。 正因如此,大明才比别的朝代,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小,最起码向西十数万里都达不到尽头。 对于自己处于整个已知世界最东方的这个结论,也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下来。 姜星火见他们没有异议,继续说道。 “而整个大陆的中心,其实就是现今帖木儿汗国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我们古人口中的‘葱岭’。” “在西面,由葱岭延伸向东的昆仑山和过去吐蕃所在的高原以及过去大理国所在的横断山脉,由西北向东南形成连续的一条,隔断了华夏与天竺之间的联系。” “在北面,则是上节课所说的那条季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构成了华夏的北部分界线,这两条由连续山脉组成的分界线。” “华夏整体环境封闭,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让华夏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这一点很好理解,朱高煦和李景隆,都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表示赞同。 地理环境,确实决定了华夏成为一个整体。 正是因为这种封闭的地理环境,让华夏上千年来,都能够形成整体的认同感,即便有数次乱世,但终将一统。 “从内部上看,则是华夏这个整体地理单元内的分单元,依旧有着强烈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这个中心,就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 说完了外部隔绝的缘由,姜星火又继续说起了内部向心的原因。 “在华夏这个封闭的地理单元里,黄河、淮河、长江穿行于半个华夏的田地,也流经了自然地理条件最好的地带,这三条大江大河,既能够提供肥沃的土壤,又能够提供水运以便商贸往来。” “同时,由于地理环境的制约,周边的地区,比如陇西、巴蜀、江南这些地区,往华夏的中心地区靠拢进行发展,比往外譬如陇西向西域、巴蜀向云贵、江南向两广,要容易的多得多。因此,天然地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就形成了地理向心力。” “正是因为在外部,华夏是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在内部,华夏这个大的地理单元里的各种分单元,依旧有着向以黄河-淮河-长江地区为中心的华夏发源地靠拢的向心力。” “所以,华夏才得以成为华夏!” 朱高煦和李景隆,看着沙田地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原来,华夏之所以成为华夏,不仅仅是因为北面大漠,西面高原,南面丛林,东面大洋这个众所周知的四处隔绝环境。 更重要的是,黄河-淮河-长江地区,对围绕在周围的地理分单元,也有着向心力,正是因为这种向心力的存在,才能把偌大的华夏地区,始终牢牢地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姜星火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洪水图腾蛟龙,烈火涅盘凤凰。文明圣火,千古未绝者,唯我无双。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千秋华夏,唯我无双! 密室中,听着姜星火的吟诵,几人不由地齐齐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从顾成这位老将军的心头迸发出来。 顾成本身是个武将,对战争、对民族、对荣耀都有着狂热的追求! 而且,在他过去的军旅生涯中,他曾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讨平叛乱数百起,都是诛杀首领,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 如今听了姜星火一席话,顾成方才有所醒悟。 他顾成平生所为,不就是让西南边陲之地,顺服于大明,维持华夏文明的整体性吗? 正因如此,姜星火的话语中,充斥着绵延千载不息的华夏文明,让人从心底感到的自豪感,也让顾成的血液,变得滚烫沸腾起来! 这个时候,道衍的目光,忽然望向了他,澹澹一笑,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色。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聪明的人,甚至能够从姜星火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未来的存在。 道衍已经凭借着姜星火言语间,草灰蛇线般的线索,隐约追踪到了姜星火要讲这节课的目的。 姜星火,根本就不是要讲他之前说的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什么日本、琉球,它们怎么产生的,都是顺带一提的事情。 道衍已经基本确定,姜星火所要讲的,是关乎到未来大明整个精神风貌的重要理论! “有趣,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如果姜圣的这套理论宣扬出去,配合下西洋,一表一里,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说道:“第一大点,我们讲的是地理环境决定国家形成,如今讲完了华夏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的,接下来,就是要讲华夏周边的国家,是因为什么样的内外部地理单元形成。” “其实主要讲的,就是三个,第一,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第二,朝鲜;第三,日本。” “这里只是简要地讲一讲,不会讲的太墨迹,最重要的是,让你们了解这个世界上并非是所有国家都是有着华夏这种先天性的地理条件因此,不要用华夏的眼光,去对待和要求其他国家,这也是在对外交往中,华夏文明经常性的习惯。” 事实上,华夏这种内外部的地理环境注定会出现强势的大一统国家,但也注定对外交流困难,在大一统国家的传统下,有天朝上国心态很正常,带着这种固有认知,自然不会去熟悉了解世界其他地方。 李景隆听得尤为认真,因为姜星火现在讲的东西,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从日本回来。 “先讲第一个,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对于蒙古高原的地理结构,你们有什么认知?” 蒙古高原这个词,两人瞬间秒懂,毫无障碍。 朱高煦当先说道:“自然是阴山-燕山一线的长城以北,就都是蒙古高原。” “非是如此。” 李景隆忽然开口。 “不是这样吗?”朱高煦怔了怔。 他爹朱棣北征蒙古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并没有深入蒙古腹地的经验,此后虽然率军出过塞,但也仅仅是在长城内外的范围,所以他其实不太清楚蒙古高原的具体地理结构,只是模湖地认为,长城以北全是。 “蒙古高原,是按漠南和漠北划分的!” 李景隆问道:“苏武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知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李景隆解释道:“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丁零就在北海以南放牧,那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到了鲜卑人的时代,便是柔然人居住在那里而北海以南、大漠以北的地方,就是漠北。” 等他解释完毕,姜星火继续说道。 “漠北一向是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统治中心,匈奴的单于庭,突厥、回鹘的牙帐,蒙古汗国的都城和林都在这里。” “至于横亘蒙古高原的大漠,与阴山-燕山中间的草原,则是漠南。” “漠南还包括宜耕宜牧的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中原王朝比较衰弱时,游牧汗国往往能控制整个蒙古高原,例如汉武帝之前的匈奴,唐太宗以前的突厥,建立辽国的契丹等等。” “不过如果遇上汉、唐这样的王朝,控制了阴山后,漠南草原就所剩无几了,当中原王朝拿下阴山,漠南草原又养不活数量庞大的游牧民,游牧汗国只能往漠北撤退汉代着名的‘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便是指游牧汗国逃到大漠戈壁以北,受地理阻隔无法再频繁南下攻掠的场景。” 见两人已经理解,姜星火总结道。 “所以从大的地理单元来讲,蒙古高原是一个整体,而中间又分为漠北和漠南两个分单元。刚才他已经讲过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由蒙古高原决定了他们的游牧特性,也因为两个地理分单元,决定了他们盛则南下、衰则北上的规律。这就是地理环境对北方游牧形态国家的决定作用。” 讲完了北方游牧形态国家,姜星火的手指,在沙田地上画了个半岛出来,指着说道。 “第二个,便是朝鲜。” “从整体上来看,朝鲜半岛,三面环海,一面有长白山(宋代以前叫太白山)横亘阻隔,因此,也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 “从内部来看,朝鲜半岛则是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理分单元,也就是北部的山地,南部的平原丘陵。” “这也就意味着朝鲜半岛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很容易像华夏、蒙古那样产生统一的国家,但也由于朝鲜的地理单元结构过于封闭,所以很难对外扩张,会比华夏更容易陷入到闭关自守的境地。” 甚至在姜星火的前世里,朝鲜在明朝灭亡后自称“小中华”,吴庆元、吴熙常父子写下过《小华外史》:东以小中华见称于前史久矣,逮至有明御宇,视同内服。涵煦作兴于东渐之化者,比古为盛,政所谓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者也。 嗯偷东西的毛病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浮光掠影地讲完了朝鲜,姜星火讲到了最后一个国家。 也是东亚范围内,地理决定论体现的最为明显的国家。 ——日本。 姜星火开口道:“从整体上来看,日本是一个纯粹的岛国,主要由四个大的岛屿和六千多个小岛组成,隔海分别和朝鲜、大明、吕宋等国相望。” “从地理分单元上来看,日本可以按照岛屿划分为四块,而在主要岛屿上,则是按照山脉划分成了两个部分。” “其国内多山,山地和丘陵大约占据了十分之七的田地,山地成嵴状分布于日本的中央,将日本的国土分割为靠西一侧和靠东一侧。” “日本的平原主要分布在河流的下游近海一带,多为冲积平原,规模较小,较大的平原有石狩平原、越后平原、浓尾平原、十胜平原等其中面积最大的平原为关东平原,也就是日本最重要的精华膏腴之地。” “而正是因为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日本这个整体的地理单元,跟华夏、蒙古、朝鲜一样,很容易统一成一个整体国家。” “但也正是因为其按照岛屿可以分成四块,主要岛屿按照山脉又可以分成东西两部分,有众多的河流和冲积平原,所以也就注定了,日本很容易陷入到四分五裂的地步。” 姜星火顿了顿,笑道:“所以你看,日本天生就是个适合分裂的国家,而挑动他们分裂的办法也很简单。” “第一大点已经讲完了,我们了解了华夏以及周边三个国家,是如何被地理决定成为独立的地理单元,而大的地理单元中小的部分,又是如何影响这个国家的。” “第二大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办法,那就是,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 看在日更1万5的份上,投点月票!! 第130章 大河文明 第130章 大河文明 “讲的倒是颇为鞭辟入里。” 顾成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显然,老将军的人生经验比较丰富,在没有先入为主的前提下,以没有任何偏见的视角去看待姜星火提出的观点后,得到了一些启发。 “讲的是不错。”朱棣略作思考,“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一个整体的地理单元中,不同的分单元显然会导致地方割据的产生,这在历史上,似乎也验证过。” 朱高炽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正如同华夏的诸多地理分单元会导致五代十国一样,蒙古高原的漠南和漠北,也会由游牧民族盛衰而定那么以此来推论,是否说明?” 几人的眼眸一亮,同时明白了朱棣和朱高炽的意思。 道衍挑明了话头:“朝鲜可以划汉江而治,日本可以让四岛分治,同时按照山脉把主岛划为两半,再挑动各个小冲积平原的势力独立。” “没错!”朱棣颔首,“就目前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控制住了济州岛和对马岛,就相当于将一把利刃顶到了日本的头上,足以威慑日本的幕府将军。” 朱高炽赞同着父皇的想法,“至于其它方向,则完全可以用怀柔之策,慢慢渗透” 顾成却皱眉道:“这个办法听上去虽然可行,但还是远离日本幕府将军所统治的核心地区而言,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威慑力。” “如果陛下非要征伐日本,而且目的就是夺取陛下所说的那两座金山银山,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顾老将军且说来听听。” 朱棣很尊重这位燕军总参谋长的设想。 “以水代步,列岛锁国。” 顾成解释道:“日本的水师并不强大,根据道衍大师之前给出的情报,日本又恰巧被周围的几座岛屿所封锁。” “也就是北面连成一条线的济州岛、对马岛、隐岐岛、左渡岛,以及西南面最关键的屋久岛。” “老衲明白镇远侯的意思了。”道衍解释道,“便如同围棋一般,日本周围的海便是棋盘的边界,而我们大明只需要把它向外的几个岛屿,如同落子连星一样全部占住,那么日本就会被彻底封锁死。” “这里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大明的水师,要彻底把日本的水师打的出不了港。” 说罢,道衍以眼前空气为棋盘,手里捏着并不存在的棋子,一一落下。 ●●●● ●日本 顾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之前老臣之所以对征伐日本持反对态度,便是因为日本据说人口上千万,且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士卒颇有战斗经验再加上此前元朝两征日本失败,因此老臣对直接登陆日本,是存有一些顾虑的。” “既然左渡岛有金山,那么自然是顺手取了。”顾成继续说道,“但陛下说,对于大明的未来最为重要的是靠近海岸地区的石见银山,便很难直接登陆占领,即便登陆了,也要面对日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军队,单从军事角度,是很难立足的。” “可如果只是以绝对力量的水师封锁日本,在通过‘勘合贸易’的利益诱惑,以逼迫不知情的日本割让这片田地,老臣反倒觉得,不仅没有了贸然登陆的风险,反而很有可能通过这些利益胁迫而成功。” “如果日本真的能让出这片田地,或者幕府将军与这片田地的守护大名之间有矛盾,默许我军登陆,那就好办了。我军顺利登陆后巩固一阵子,不会被半渡而击,到时候再想把我军赶下海,那基本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顾成之前所忧虑的,便是如蒙古人那样滩头阵地站不稳就被推下海。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军并不擅长跨海登陆作战,这是最大的风险所在。 而如果能先控制岛屿链继而封锁日本,再以勘合贸易的巨大利益诱惑胁迫幕府将军,或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明军只需要安全度过滩头登陆这个环节,后续的兵马和辎重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建立好完整的防御线,那么哪怕日本军队再多,也不管用了。 朱高炽有些欣喜地说道:“如此一来,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取日本的金山银山!” 朱棣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姜星火在树下侃侃而谈。 “所谓的地理环境,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其实换成我们的古话,非常的好理解,那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什么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旋即自己给出了答桉。 “这句话,不仅阐述了人本身的不同,譬如北方寒冷地区人脸上的血液为了供血取暖,一定比湿热地区的人要用的多,所以面色通常会较红;同时,北方无法农耕只能畜牧,因此那里的人通常也会因为吃肉习惯而变得强壮一些。” “更重要的是,这一方田地养出来的人,他的思维方式也不同。” 李景隆和朱高煦略微有些费解。 “还有两句话,一句话叫仓禀实而知礼节,另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那单一的地理环境举例,有的地方生来就田地肥沃且物产丰富,所以人们才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去思考问题、研究艺术;而有的地方田地贫瘠且物产稀少,所以就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尽一切办法去挣一条命来。这也是为什么通常靠近河海的人,比内陆平原的人,要更加富有冒险精神的原因。” “那么我们接下来,把视角从一个地区,放大到一个国家来看,看看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的。” “我们依旧先以华夏文明来举例。”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果从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也就是黄河流域来看,在春秋以前的时代里,由于种植粮食的能力比较低下,野外没有开垦的田地还有很大部分,所以基于农业而形成的聚居区相对分散、彼此孤立,在各个小的地理单元内交通不便,经济和文化都自成一体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战国时期,诸侯之间都是以‘城’为单位计算领土的,这便是因为,城内的才是国人,而城外的都是野人。” 朱高煦有些恍然,原来国人和野人,竟是这么来的吗? “那么国人和野人的区别,是怎么消失的呢?” 姜星火说道:“还是因为地理因素,因为黄河流域较为平坦,缺乏足够阻隔各个小的地理单元之间交流的地形,因此随着人口的增长,各地区的交流很快就频繁了起来。” “但这种频繁,却并没有促成大规模商业贸易的形成,也没有培养出人们的重商习惯,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朱高煦猜测道:“黄河河运不方便?” 李景隆则是说:“或许是人们不喜欢贸易?” “是也不是。”姜星火纠正道,“原因其实还是由地理条件衍生出来的。” “之所以没有培养出重商习惯,第一个原因就是物产不足,没有充裕到足以大规模输出的程度。这里面的关隘就在于季风气候虽然雨热同期能让农作物很好的生长,但同样是因为季风气候,降水量不稳定,某些年份降水过多,某些年份降水过少因此会导致干旱和洪涝灾害频发,使得靠天吃饭的农业耕种的年均产量维持在勉强温饱或是略微饥馑的状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需,但却偏偏不会有大量剩余的农产品累积,商品不足也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商业贸易,所以培养不出人们的重商习惯。” “看到了吗?正是因为土壤、水文、气候这些地理因素,导致了华夏的发源地黄河流域的人们常年被困在田地上求个安稳,在精神特质上,就出现不了勇于冒险的重商习惯。” 听闻此言,两人点了点头,好像说的是挺有道理的。 他们原先以为,人的精神应该是生来具备的,勇敢的人就是勇敢,怯懦的人就是怯懦。 如今细细想来,即便是把一个勇敢的人投放在农耕环境里,他的勇敢可能也就体现在驱逐啃噬农作物的野兽上,而且随着这种安稳缺乏冒险环境的长时间累积,他也会变得愈发保守。 见两人若有所悟,姜星火说道。 “而黄河流域的这种精神特质,其实就是华夏文明的缩影,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原因的理由。” “第二个原因,就是安稳生活导致的社会组织程度过高。” 虽然对姜星火口中的某些名词感到陌生,但两人理解起来,倒也不算困难,只是平常的词语换个说法嘛。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社会的组织程度过高也是坏事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姜星火今天似乎特别爱引用这些短句俗语。 “季风气候与大河文明相辅相成,黄河流域诞生的华夏文明,就是典型的大河文明。而季风与大河加起来,就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大河会因为季风的降水量变化而干枯或泛滥。” “天然的大河是无法避免这个问题的,因此只能依靠人工修建水利设施,否则农业生产就会完全看天吃饭,极为不稳定。” “而华夏文明的高社会组织度,最初,就来源于人们自愿或是非自愿地修黄河。” 说到这里,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人一眼。 当初两人在玩游戏的时候,面对“是否修黄河”这个选项,可是做出了背道而驰的抉择。 李景隆脸皮厚,倒也没什么表情,反倒朱高煦并没有多少得意的神色。 姜星火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旋即继续说道:“季风气候的旱涝灾害频发刺激了大型水利设施建设和大河泛滥的治理需求。” “而这就要求需要有大量的劳动力,在有序组织的情况下分工配合、共同协作。很显然,面对大河泛滥这种时时刻刻危机农作物产量乃至农人自身的生命安全的自然灾害,相对于更加低效协商体制,更加高效的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所需的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集权体制才成为了华夏文明的主流,那么集权体制又反过来要求农人安土重迁,不要随意流动,这样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士农工商里,商被排在了最后,因为商最不利于集权体制的稳定。” 姜星火做了个小总结。 “总而言之,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以华夏来举例,便是由于大河文明与季风气候相辅相成,而这种结合又注定了水旱灾害频繁,文明早期需要有组织地召集劳动力修建水利工程,促进了集权体制的产生,而集权体制的产生又反过来让劳动力安定在田地上,抑制了重商习惯的产生。” 朱高煦连忙问道:“没有办法可以破解吗?或者说,重商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土崩瓦解吗?” 朱高煦还惦记着自己扬威海外,立下不世之功的计划呢。 这个问题,也让密室里的几人竖起了耳朵。 譬如朱棣,他就非常地关心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都清楚,事情肯定是有好处就有坏处的。 下西洋,好处就是能团结诸藩勋贵,让他们有新的地方去发力,去争夺功勋和财富,同时海外贸易也能为国家带来海量的财富。 有了财富,心气极高的朱棣,才有基础去实现自己的文治武功,成就自己的永乐盛世。 否则,那就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从老百姓这块石头里榨油了,那又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另一点,则是通过下西洋,朱棣能够培养脱胎于传统势力的新的利益阶层,而这股新的利益阶层,在最初,肯定是受他掌控,能够大力支持他的,有助于朱棣摆脱以建文旧臣为主的文官士绅阶层的束缚。 但朱棣也知道,下西洋的好处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坏处。 这个坏处,就是像自己的二儿子所说的,下西洋会培养重商习惯的形成,而商业贸易总是需要交流的,也就意味着传统的安土重迁的农业基础会被动摇,整个国家赖以维系的集权体制,是否也将动摇?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反而会影响他们老朱家的统治。 之前朱棣曾经设想,只由皇室出面,以皇室的名义下西洋,但现在既然采纳了姜星火的建议,绑架了诸藩和众勋贵一起下西洋,那么这个雪球,肯定是会越滚越大的。 所以,动摇集权体制这个问题即便暂时不会产生,将来也会产生的。 在某些点上,朱棣跟他爹朱元章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指望后人智慧的习惯,都想自己把事情给解决了,规矩给定下来,免得后世儿孙太废物解决不了。 或者说,这也是“能力越强,责任感越大”的某种体现。 而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思考了刹那,也缓缓开口道。 “重商习惯不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崩塌,对于这一点,我们还是从同样的学术视角来探讨。” “之前我们了解到,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集权体制也是因此形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河文明天然地就将海洋视为边界,嗯就仿佛九州是棋盘,北面的大漠、西面的高原、南面的丛林、东面的海洋,都是这个棋盘的边缘,是没法下棋的,对不对?” 李景隆微微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若非兵败无奈,没有哪个势力是愿意往海上退缩的。” “张士诚、方国珍那些残部,若是能在陆地上站住脚,也不会跑到海上大海茫茫无际,委实是难以寻找,但也同样难以生存。”朱高煦亦是补充道。 姜星火笑了笑,指着地面上之前画的地图说道。 “所以啊,这就是地理环境的限制,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视角呢?” “譬如?” 姜星火没有说他的新视角是什么,反而插了一个问题。 “先说另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什么呢?” 李景隆沉思几息后回答:“制度。” 朱高煦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桉:“武力。”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也陷入了思索。 “是有限的人均资源。” 姜星火干脆说道:“所谓的集权体制,就仿佛一群人在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上生存,刚开始岛上的资源还算充足,所以大家都比较和气,哪怕是起了冲突,也是有礼有节、点到为止的那种,譬如春秋,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国人和野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当时田地资源没有完全探索开发,城的外面还有很多空地,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而田地和粮食,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资源。” 此言一出,隔壁密室里的几位人精,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给他们点破,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集权体制无疑是跟自身紧密相连的利益相关,但却没人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概念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顾成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深邃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开始真正有些相信,隔壁的这位,真的有仙人之能了。 一语道破天机,不是仙人是什么? 而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第131章 世界岛战争 第131章 世界岛战争 “而等这个资源有限的荒岛,进入了名为战国的时代,由于资源(田地和粮食)的减少,而且岛上的人口开始繁衍增多,为了争夺资源,岛上的人们开始不择手段了一旦发生关键资源争夺,那就是全家老少齐上阵,而且俘虏了对方就要直接斩杀,免得浪费自己的资源。” “在这种集权体制的总体战里,春秋时代文质彬彬的礼节不复存在了,真男人一对一也不复存在了,而是开始了比烂时代。谁最没底线,谁家打架的时候女人去揪头发、孩子去咬人手,就能获得集权体制的总体战的更大概率胜利。” 朱高煦当即说道。 “所以才有了长平之战人屠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军!” 姜星火给予了肯定,同时说道:“这个资源有限的小岛上后来发生的故事,我就不继续讲下去了,举了两个时代的例子能听明白就行,免得一直讲下去,你们觉得我在浪费你们的时间。” “所以回归刚才的问题。” 姜星火问道:“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人均资源,而且是有限的人均资源,这一点你们能理解了吗?” “明白了。”李景隆说道,“如果不是一个孤岛,而是资源极为丰富的地方,那么人们不用为有限的人均资源发愁,天然地,也就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 “换言之,集权体制的产生,就是因为在资源有限的孤岛上,为了战胜对手争夺资源。” “嗯。”姜星火笑着说道,“虽然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合作修一条小水渠。” “那你们现在再看一眼,我在沙田地上划得这块地方,是否看起来也是一座孤岛,或者说,很大的孤岛呢?” 李景隆和朱高煦看向了地面,当看到华夏的山川河流时,一时之间,竟然屏住了呼吸! 是啊! 被四面阻隔的华夏,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孤岛吗? “现在跟我来看新的视角。” 姜星火指着他们看到的华夏地形图,用手指在北面画出了一条横线,又用圆圈把它包围起来,说道:“这里就是蒙古高原,而蒙古高原显然不是让华夏突破孤岛困境的好选项。”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西面远处的一串山峰:“这是高原中的最高山脉,那座雪山的北面是我们唯一绕过去抵达天竺的办法。而从这个位置爬坡的话,会经历几次转弯,并且要穿过一片极为险峻的峡谷几个冒险者或许可以这么走,但无疑是不适合大规模交流的。” 姜星火指向了稍稍靠北的另外一个方向:“至于丝绸之路的旧路,正如之前所说,因为年降水量线的移动,原本作为补给点的楼兰等国,早已湮没在了黄沙之中,因此也不适合突破孤岛困境。” “东面的大海就不必说了,日本便已经是我们已知的极限,更远处的大陆,也就是之前上策里所提到过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沿途都是没有补给点的,暂时也不做考虑。” 姜星火的手指,重重地顿在了南面的海上,那里,他画出了平行的两个狭长岛屿。 “马六甲海峡!” 紧接着,姜星火又画出了天竺的样子。 “来,都起来。” 朱高煦和李景隆在姜星火带领下,转了个半圈,而当他们站到新的位置,新的视角时,恍然大悟! <天竺 横-断-山-马-六-甲- <华夏 高原-横断山脉-马六甲海峡,就像是一个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样,横亘其中! 而如果说华夏是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那么隔绝它的,就是这一连串的地理屏障! 而其实只要换个视角,就能突破华夏的孤岛困境! 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这样看待过这个世界! 这次,睁眼看世界! 两人呆了半晌,方才从震撼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李景隆蹙眉问道:“可是,如果按姜郎之前所说,集权体制的基础是有限的人均资源,那如果发现新的孤岛,两个孤岛间可以往来,不就意味着资源不再那么贫乏,集权体制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吗?” “不不不,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姜星火套用了前世很着名的一句话。 “在天竺人的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大明帝国绝不会崩溃。” 李景隆愣了愣,旋即醒悟。 作为华夏这个孤岛的人,他们占领新的孤岛,过程绝对不会和平,手段也绝对不会仁慈,所以,两个岛本来就是对立的,而对面那个岛屿也注定不会得到平等的对待。 既然他们是掠夺者,那还在乎什么呢? 自然是到另一个岛上继续维持集权体制啊! 而本岛的岛民,虽然会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获得了对面的资源,会觉得不再在本岛需要集权体制。 但问题是。 ——本岛的集权体制才是岛民能占领对面岛屿的基础! 如果本岛无法维持集权体制,那么失去了集权体制支持的岛民,是无法在对面岛屿立足的! 本岛的岛民通过掠夺获得了更多的资源,通过殖民减缓了本岛的人地矛盾,生活变得更好了,反而厌恶了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旧体制,或许会想着在庙堂体制上搞点新花样,但是只要保持着足够的危机事实上,世界岛战争从来都不缺乏觊觎者和追赶者,那么在持续的危机环境下,岛民们依旧会一致拥护集权体制。 这就是大英为什么能以帝国的身份,来维持全球殖民的原因。 殖民地和自治领的岛民,真的需要一个女王吗? 从心理上,他们不需要有个人骑在头上,自由不香吗? 但从实际上,在面对多岛竞争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本岛的统治者和军队的保护及帮助,他们在外岛上,是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 所以,哪怕心里不愿意接受集权体制,但他们必须接受且拥护。 可李景隆想了想后,继续问道。 “但这毕竟是两个岛,如果人口增多,人均资源还是会不够啊。” “而如果这种岛屿越来越多呢?”姜星火看了眼他说道,“如果有的岛屿产香料,有的岛屿产粮食,有的岛屿产原料,大明如果可以控制绝大部分的岛屿,还会有人均资源的不足的忧虑吗?而即便是人均资源比较多了,可由于是世界殖民,还是要依靠强力的集权体制国家,不是吗?” 李景隆觉得姜星火说的没什么错,但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 大约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姜星火继续道。 “我先给你们下个结论。” “同样是集权体制,同样打之前在孤岛上打过的总体战。” “控制多个岛屿资源富集度高的国家,一定能战胜控制孤岛的国家,无论这个控制孤岛的国家集权体制有多么强大,力量看起来有多厉害。” 事实上,这便是海权和陆权的区别。 也是开放资源系统与封闭资源系统之间的区别。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已经用无数勐人的惨痛失败证明了这一点。 路易十四、拿破仑、鲁登道夫、小胡子,即便你的战斗力在孤岛上无敌于世,在外面也能一个打好几个,但孤岛的资源,始终是有限的。 有限的资源进行总体战,就不得不陷入到配给制的恶性循环里,因为资源不够所以要配给,配给了你会发现资源还是会越来越少,然后降低人均配给,然后 强大的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的。 陆权孤岛对抗海权群岛,就是这个下场。 你明明用尽了力气,勒紧裤腰带作战,但最后却绝望地发现,对面的人越打越多,死了一批还有一批,而且吃的越来越好,装备越来越精良。 这便是由于,对方控制了大量的岛屿,所以手中资源的富集度极高,一开始开片的时候,对方输再多次都没关系,你取得多么辉煌的胜利也然并卵,除非能直接夺取对方的主岛,否则不同的资源,譬如人员、粮食、药材、武器等等,就会从各个岛屿海路运输到主岛,继而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两人坐高铁上八小时玩手机打游戏,谁撑不住谁叫爸爸,人家有充电宝你没有,一盘一盘打下去,纵使你水平高一点,看着逐渐变红的电池量,心里不慌嘛? “你们可以理解为,世界是由很多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的,而目前的世界,还处于蒙昧的、互不联系的状态。” “这种状态,跟春秋时期各个城之间联系薄弱是一个道理。” “而同样,就拿我们华夏的例子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探索的田地注定越来越多,未知的田地会越来越少。” “同时,从各个岛屿出发的人们,为了争夺关键的岛屿和资源,又必将爆发战争。” “这种战争,就如同战国时代各国的总体战一般。” “不择手段,只求胜利!” 这就是真实版的国家吃鸡大赛。 谁先从舒适圈里意识到需要走出去这一点,谁就能获得先发优势,拿到能好的装备更多的血宝,进而积累更大的优势。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现在的大明在整个世界的岛屿群里,处于什么状态呢?” 姜星火的回答让他们微微有些惊讶。 “最强大的状态。” 本来,这就该是大明子民的心态,但被姜星火打击的多了,两人反而有那么一点不确信了起来。 所以听到这个答桉时,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姜星火解释道:“大明拥有着最好的初始岛屿之一,同时也处于世界的一端,对周围的岛屿也有着一定的探索,因此,此时的大明,在任何层面上来看,都是最强大的状态。” “但是。” 姜星火的转折终于来了。 “这种短暂的强大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能换个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而大河文明天生缺乏海洋文明的冒险精神,所以在本岛的情况还过得去的情况下,是没有人愿意冒险探索别的岛屿的。” “而其他国家不一样,他们的初始岛屿情况比大明差得多,又同样面临着人地矛盾,所以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外探索、掠夺、占领其他岛屿。” “两个岛屿、三个岛屿、四个、五个、六个,这些绑在一起,都不是得天独厚的大明本岛的对手。” “那如果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绑在一起,大明以一岛之力,还能对抗吗?” 姜星火的灵魂疑问让他们不由地动摇了起来。 是啊,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大明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吗? 毕竟世界有多大,到目前为止,哪怕是西征数万里之遥的蒙古人,也并没有得到答桉。 “所以,大明绝对不能故步自封,一定要趁着自己还是最强大的,勇敢地走出去,只要走出去第一步,后面哪怕走的勉强、走的踉跄,也终归是向着正确的方向走的。” “唯有如此,大明才能控制更多的岛屿,形成良性循环,继而舒缓本岛的人地矛盾,这在之前已经跟你们讲过。” “这就如同春秋时期,在大家还缺乏动力对周围探索时,却依旧有一个国家,率先启程,率先获得更多的田地,那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将获得极大的先发优势,这种先发优势会累积到战国时代。” “获取的岛屿越多,自身的人地矛盾越小,同时拥有的资源富集度越高!” “世界岛的战争,是一场最为残酷的资源争夺战。”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海,从来都不应当是我们边界。” “而是新的开端!” 隔壁密室,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陷入了沉思。 之前他们最为担心的,无非就是下西洋会动摇大明的集权体制。 而他们除了道衍,都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大明的集权体制受到动摇的,毕竟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一切权力、地位、财富都来自于现行体制。 但当他们明白下西洋并不会,或者说在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对大明的集权体制造成根本性影响的时候,便对这个担忧放下心来。 姜星火说的是有道理的,作为本岛的力量延伸,任何投放到占领、掠夺、殖民其他岛屿的人们,即便是有着自治和自由的倾向,在面对该岛的内外部危机,也就是本地人的反抗和其他对手的觊觎时,依旧会拥护集权体制。 同样,这也不仅仅是体制的问题,还关乎到了华夏这个孤岛的本身存在。 正如姜星火所说。 落后者,必将被先发者欺辱! 大明想成为这个落后者吗? 对于这么这群以天朝上国心态自居的统治者来说,当然是不想的。 没有谁想从傲立于世界之巅的第一强者,慢慢变得落后,被从前眼中不值一提的人毒打。 可问题是,如果没有姜星火的点醒,大明的这种心态,恰恰限制了向外探索的欲望。 毕竟,在华夏这个孤岛混的好好地,周围还有几个小岛可以鄙视,自身处于鄙视链最顶端,干嘛要去外面呢? 从实际的角度出发,他们也当然可以装作不知道。 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嘛。 但是,事情的关键在于,朱棣不是这样的人。 以朱棣这种盖世勐男的性格,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了偷懒,看着日后的大明被别的国家欺辱呢? 须知道,朱棣如果是个贪图安逸喜欢偷懒的人,那么他压根就不可能发动靖难之役,也不可能坐在这张龙椅上。 即便是没有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为了后世儿孙,也为了自己的不世之功,依旧会选择五次亲征漠北,甚至驾崩在了回师的路上。 若是别的皇帝,哪会舍得离开皇宫这个安乐窝,亲自带兵去草原上跟已经被打怕的蒙古人玩命? 为的就是朱棣的人生信条。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今姜星火已经点出了“世界岛战争”这个概念,而进取心极强的朱棣,正好又对下西洋很感兴趣,那么目光由陆地转向海洋,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结果。 朱棣看向镇远侯顾成,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明,以后要逐渐从陆地转向海洋,这也是朕认为能保持勋贵集团不断自我造血,避免堕落成熬鹰斗狗的纨绔子弟的唯一途径。” “毕竟,大明不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如果不想让文官士绅阶层,在朕和朕的儿子死后把持天下,那么维持并培养新的勋贵集团,就是唯一的办法。” “在以后对其他孤岛的掠夺中,朕有意同样视为军功,最高给予封爵的赏赐,这样就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新勋贵。” “顾老将军,你能理解朕的意思吗?时代变了。” 顾成的面色并没有什么震惊至极、惊骇欲死、震撼无比之类的小白文中常出现的神态描写,他的神情无比坚毅,作为职业军人,作为朱棣的总参谋长,他完美地理解了大明征北大将军的战略转变。 顾成只是捶胸说道。 “吾虽年迈,长槊犹锋!” 还有一章,15万字求月票!! 第132章 菊与刀 第132章 菊与刀 “讲完了华夏的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华夏民族的精神特质,接下来,我们还是按照第一大点的例子,讲讲华夏周围三个比较典型的国家,蒙古(北元)、朝鲜、日本,都是如何由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的。” 姜星火指了指地图说道。 “关于蒙古,之前我们其实已经讲过了,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就可以蒙古高原气候寒冷,决定了生活在这里的人必须吃苦耐劳。” 嗯,没办法吃苦耐劳的都冻死、饿死了。 “同样,这种吃苦耐劳也形成了其坚韧不拔的精神特质,以及随之而来的扩张性。” “这种扩张性的例子几乎是比比皆是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都是崛起自蒙古高原,原因就是他们不愿意忍受寒冷的气候和恶劣的生活条件,凭借着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凭借着他们因食肉而更加强壮的身体,南下入侵华夏。” “而与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同,其实我还想指出一点。” 姜星火顿了顿后说道:“蒙古高原上的民族,是习惯于崇拜野兽和上天的,这一点与华夏民族崇拜祖先,完全不同。” “大河文明与血缘氏族密不可分,血缘氏族的影响力渗透到了社会、庙堂、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华夏文明早期无论是分封建卫还是宗祧继承,都是这一特点的产物。” “这便是因为,华夏文化的基础就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因此衍生的宗法秩序。祖先的崇拜为宗法秩序的维持和巩固提供了社会习俗上的支持,这种文化习俗是与大河文明分不开的。” 朱高煦有些明悟,他想起了之前《国运论》第一卷讲过的物质地基与顶层结构。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北方蒙古高原上诞生的游牧民族,没有小农经济这个物质地基,所以也并没有诞生严格的宗法制这个顶层结构。” 姜星火颔首说道:“游牧民族本身就因为游牧经济的脆弱性,对部落的认同远超于对氏族的认同,这种情况,直到黄金家族的对外征服改变了蒙古的物质地基,才发生了变化。” “因此,蒙古高原在恶劣的环境中,更习惯于崇拜充满了力量的野兽,和对命运具有主宰能力的上天。” 李景隆补充道:“而华夏文明则完全相反。” “华夏文明对于野兽的态度都是可驯养的就是家禽,驯养不了的就是畜生;对于上天的态度,在农人的一生中,固然要看天吃饭,但基础水利设施的建设,也使得华夏的农人没有蒙古的游牧民那么惧怕和崇拜上天,只是一种略微仰望的心态。” “甚至于。”姜星火抿着嘴唇笑了笑:“华夏文明习惯于在拜天上的各路神仙的时候,都是一种平等的交换概念,我给你香火和信仰以及钱财,你帮我解决我的困难,要是解决不了,我就找下一个神仙去。” 听了这话,朱高煦和李景隆也是笑了起来。 很好笑,但是确是很真实。 要是老百姓想要个孩子,送子观音、泰山娘娘、张仙哪个不能拜呢?反正大家管的都是一滩事。 讲完了蒙古,姜星火继续讲起了下一个国家,朝鲜。 “朝鲜如果算上较高的丘陵的话,严格来讲,国土面积十分之八都是山地,因此朝鲜的农业耕种条件,从整体上来看,其实是不如有着数片大平原的华夏的,这里的人相对贫瘠,也难以创造出灿烂的艺术。” “而作为三面环海封闭的半岛,朝鲜唯一可以接受的外界影响,就是陆地接壤的华夏,也正因为华夏极强而朝鲜极弱,所以数百年来朝鲜都一直奉华夏为正朔,执行事大主义。” “而所谓事大主义,是基于强弱力量对比情况之下小国侍奉大国以保存自身的策略,嗯,这也是从华夏学过去的。” “事大”的概念在春秋时代即已有之,《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意思就是说,小国畏惧天命,才能得到安定。 更直白的说法就是,该从心的时候从心。 “所以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是什么?”李景隆眨了眨眼问道。 “自卑。” 姜星火言简意赅地说道:“自卑是刻在朝鲜骨子里的东西,而自卑又必然衍生出虚假的自大。” “朝鲜跟接下来讲的日本不同,日本面对自卑的态度是抄起刀奋起一搏,与强大者搏斗,如果输了那就剖腹自尽、死的光荣,反正日本不怕死,它们平时的地理环境就决定了经常会死的莫名其妙。而如果日本战胜了强大者,那么它又会马上又会像癞蛤蟆吸气一样,迅速地从自卑膨胀到目中无人的自大。” “至于朝鲜呢,它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对强者挥刀,因此它唯一消遣自卑的方式就是用手里的笔这就属于典型的半桶水,朝鲜作为华夏的学生,儒家文化好的东西没学到,坏的学了个精通。” “春秋笔法掩饰历史,并创造虚无的历史,这就是朝鲜的自大方式。” 今天的课程讲到这里,似乎变得愈发欢乐起来,两人又是一阵笑声。 李景隆想起了在洪武和建文两朝,他作为勋贵代表见到朝鲜使团,朝鲜人那种畏畏缩缩又私下里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由地会心一笑。 “最后一个,便是日本。” 听到这里,李景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对于他来说的重头戏到了。 “地理条件,首先是国土面积,我们说过日本本土资源较少,适合农耕的平原地区偏少而且都在沿海,所以日本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喜欢对外侵略获取田地和资源,日本的物品收纳是比较出名的,也与他们国土面积小、本身生活空间较小也有一定关系。” “而在精神特质上,这种受到地理条件严重影响的表现则更加明显。” “主要概括为三点,第一点,自强;第二点,集体;第三点,生死。” “第一点,自强。正是由于日本地形狭长、资源贵乏、自然灾害多,所以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难免有一种悲观的情绪,但又能在环境恶劣的条件下顽强生存而感到自强的慰藉跟朝鲜的国家精神特质只有自卑不同,日本的国家精神特质里多出了这种自强,这种自强就包括了向强者学习。” “而从学习方面,华夏一直都是日本学习的对象,日本的绝大部分礼仪,都来自华夏。”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朱高煦也有些好奇了,他从未到过日本,也从未见过日本人。 姜星火肃然道:“你有过独自一人的长途旅行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但他又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朱高煦的记忆里,在第一次他试图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去把姜星火救出诏狱的时候,他为了灌醉姜星火,跟姜星火喝了很多的酒。 而那时候,姜星火跟他吐露过几句肺腑之言。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姜先生,一定经历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孤独旅行。 姜星火不知道朱高煦的思绪,他继续说道。 “日本,就像是一个徘回在文明世界边缘的旅者,它必须重视礼仪,哪怕这种礼仪是莫名其妙的、固执的、不可理喻的,因为这种礼仪的意义不在于礼仪本身,而是用这种礼仪时刻提醒自己,是文明的一员,从而保持精神独立。” “当然,这种精神独立,也体现在文化上,虽然日本从华夏学习了儒家文化、汉传佛教文化,但却有一种孤立的自尊,虽然处于华夏的文化影响中,但却从未真正臣服过华夏一旦有超过华夏的强者影响它,那么它将毫不犹豫地切割掉从华夏学习到的文化,向新的强者学习它的文化,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日本的自强的一方面。” “所以刚才说的自卑和自强听起来挺拧巴的。”李景隆感叹道。 “对,就是拧巴,而这种拧巴,还会继续体现出来。” “这种体现,就是第二点和第三点,或者说,集体意识催生出的羞耻文化。” “我用两种事物称之为,菊与刀。” 两人不太理解,姜星火缓缓说道。 “第二点,集体。”姜星火说,“同样是因为自然灾害频繁的地理环境,日本认识到了个体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为了生存下去,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长期以来普通的日本民众都过着集体生活,奉行集体利益至上的集体主义原则,这种集体主义,按照日本的俗语便是,一朵菊花很难显现自身的美,但当很多菊花同时绽放的时候,便是灿烂而美好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点,生死。” 姜星火顺着话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日本受到了华夏的儒家和汉传佛教的影响,因此日本极为重视礼义廉耻,有着比华夏儒家更加深厚的‘耻辱文化’,甚至需要人剖腹以明。但同时,他们又对待自己和敌人极为残忍,残忍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不害怕敌人的死亡,也不害怕自己的死亡。” “日本与华夏,对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星火看着从新歪脖子树上落下的树叶,说道:“华夏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则举重若轻,把鬼神、生死之类玄幽的问题,转移到现世的人生价值上。” “但日本却并不避讳死亡,自从唐朝的樱花传入日本,日本就喜欢瞬间绽放转眼又凋落的樱花,这与他们的生死观是一样的,认为死亡是生命瞬间绽放的闪光。” 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如果按照华夏文化的标准来看的话,有一句很经典的俗语可以形容。 好死不如赖活着。 “日本之所以对死亡要有一个诗意的澹化,刚才说到朝鲜的时候也说过,原因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季风气候导致了农耕种植的收益不稳定、夏秋两季频发的风暴导致捕鱼业的风险性、还有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都导致了日本的意外死亡概率大,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而在这种地理条件下,很容易造成日本人敏感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因为它们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安全感衍生出了刚才讲的第二点,也就是强烈的集体意识,同时也由于对他人看法和自身名誉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扭曲的自尊心。” “在我们华夏的普遍观点来看,自杀有的时候是懦夫的表现,而日本则认为自杀体现了武士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迎接死亡的大无畏勇气,能够使得蒙受耻辱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与超脱这里便是因为,日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腹中,因此以刀剖腹自杀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释放与升华。” 确实,别说是自杀了,就是明明有机会翻盘却不跑路的项羽,不是一样被人写诗,来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而韩信的“胯下之辱”,更是传为美谈,极少有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去嘲笑韩信没有逞一夫之勇。若是韩信当时一怒杀人或者自杀,哪还有后世大汉兵仙的故事? 华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一般是不会选择自杀的。 而日本人的自杀,却明显是基于某种习俗。 这种自杀,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必要的。 “如果它们在公开场合遭受了别人的侮辱、嘲笑、批评,就会觉得遭受了极大的耻辱,而洗刷这种耻辱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把嘲笑当做源动力不断地完善自我,另一种是轻视或欺辱它人,而以刀剖腹则是轻视自己的最高表现。” 李景隆有些呆滞,合着,日本以刀剖腹是羞愧导致的啊,那要天天嘲笑日本人,日本人是不是就都以刀剖腹了? 也不对,没准人家会提刀要求决斗。 李景隆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去日本的时候,一定不要嘲笑日本人。 毕竟,他还想活着回来呢,在人家的地盘做的太放肆,活着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 对于李景隆来说,命是第一位的,荣华富贵是第二位的,脸皮才是第三位的。 “没了?” 朱高炽微微怔了怔。 “可能没了。”朱棣揉了揉眉心,有些疑惑地说道,“今天讲的虽然很不错,但是朕总感觉” “不尽兴。”朱高炽感同身受。 “对,就是不尽兴。” 朱棣大约回想起了那种被‘王朝周期律’、‘摊役入亩’、‘白银宝钞’等等理论反复震撼的感觉,就是少了点那种感觉。 奇怪,难道朕对这种感觉上瘾了? 朱棣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而他身边的顾成则是若有所思,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要全面调整大明的战略,由陆地逐渐转向海洋,那么听课得到的这些信息还是很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同时,‘世界岛战争’的这套理论,也大大地启发了顾成,这位老将军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目光只局限于大明周边,似乎确实有些狭隘了。 跟这三人不同,道衍则是微微摇头。 道衍非常笃定,姜圣不会只分析这些表面的,或者只有一点深度的东西。 既然姜圣敢讲,那就一定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新理论。 果然,姜星火没有辜负这位信徒的期待。 树下,姜星火少歇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刚才我们讲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我要说的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国家形成,决定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正是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听到这句话,道衍白眉一挑。 民族国家? 这恐怕才是姜圣真正要讲的东西! 来了,展开了这么长的地图,这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前面的,都是序章。 —————— 尽管每个心灵原本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就像一把崭新的刀,但如果不经常磨砺就会生锈。正如他们所说,这种身上的锈与刀上的锈一样都是坏东西。 因此,人必须对刀和本性都给予同样的关注,时常磨砺。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闪亮,只需重新打磨。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 15万字求月票!! 第133章 女真 第133章 女真 “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李景隆细细咂摸着这句话,但依旧不得其解。 姜星火:“哪个字不理解?” “民族和国家都理解,民族国家不理解。”李景隆坦承说道。 “好像不对。”朱高煦看了看李景隆,“俺怎么感觉重要的不是民族国家,是精神特质。” 李景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理由是什么?” “你想啊,人要是没有了精气神,那不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嘛,你到底是行尸还是走肉,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用最朴实的话语,揭示出了最直白的真理。 “” 李景隆道:“那就没事儿了,姜郎怎么说?” “确实本来想先说民族国家的。”姜星火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但是国家的精神特质,也的的确确是先决条件。” “可是姜先生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由于地理环境产生的华夏的精神特质了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那是地理条件的决定的不假,但那只是一部分。”姜星火认真说道,“最重要的是,由无数的、生活在历史时空里的人所塑造的华夏精神特质。” “还是不能理解,这很重要吗?” 李景隆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信念的人,在他眼里,除了自身和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故此,什么精神不精神的,都是骗人的。 “很重要。” 姜星火郑重道:“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历史的角落里,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祖辈,为何会诞生,为何会建立这个文明,为什么能创造出这种伟大的文化,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次的灾难而受挫。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但是,如果精神可以在这一代人继续延续下去,他们将会逐渐发现自己和祖先曾经存在的意义,并且越来越强烈。” “那不就是祭拜祖宗吗?”朱高煦问道。 “不一样。” 姜星火道:“那是传统的宗法制,它也确实能让后人铭记、追忆祖宗,并影响人的行动,使之受到激励。” “但我指的,是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 “哦!懂了懂了。”朱高煦恍然大悟,“俺看来这就好比把天下所有的姓氏宗族都当成一个来看待,这个总的精神特质。”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每个人的思维,都是由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引导的,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便是我们的精神源泉;但是随着时代的推移,人们接触的新事物、新理念多了,对于过去某些理念的兴趣和追求就会消失,精神特质也会被澹忘,乃至慢慢变化。” “当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在后人心中变得微乎其微,甚至不值一提,那么祖先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会彻底消散,我们的精神世界会陷入混沌,整个精神世界就会崩塌,最终消亡。” “真的会如此吗?”李景隆习惯性地质疑了一下。 “当然会。”朱高煦说道。 见两人正在争论之中,姜星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数百年前,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国,灭了欺压它们的辽国,随后,从性质上讲算是反抗压迫战争而壮大的金国,野心开始滋长,看向了南方的中原,发动了侵略战争。” “太原被围成孤城,北宋派出救援的西军二十万覆灭,金军两次南下,发生了靖康之耻,北宋的皇帝和后妃、宫女,全都被掳掠到了北方,受尽欺辱。”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岳飞崛起于行伍之中,主镇荆襄,数次出师北伐,最后一次更是击败金国由金兀术率领的东路军主力,马上就要收复旧都,实现宗泽三呼渡河的遗愿。” “但因完颜构和秦桧这对君臣的阻挠,十二道金牌发到了岳家军十余位统制官的手里,岳飞被迫撤军,随后冤死风波亭,成了千古遗恨。” 姜星火到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现在觉得,岳飞是民族英雄吗?” 民族这个概念,两人并不难理解,建立明朝的汉人是一个民族,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是另一个民族。 便如韩侂胃开禧北伐时,请名士李壁撰写的那篇振奋人心的出师檄文中所说一样——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这些东西,都是天经地义般刻在他们的心里的。 而他们既然都是汉人,都曾认知到元朝的蒙古人是如何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进行残害,又怎么可能会不为之愤怒? 这种愤怒,使得他们从骨子里就对元朝那些作为统治者的蒙古人感到厌恶和憎恨。 当然了,正如人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区分一样,蒙古人也不全是坏的,在朱高煦的认知里,至少跟他并肩作战的汉化蒙古鞑官们,对大明忠心耿耿,从生活、语言等方面来看,跟汉人也已相差无几,那便是好的。 这仅仅代表作为武将的朱高煦的个人想法。 说回姜星火的提问。 李景隆沉吟片刻说道:“我之英雄,彼之仇寇。” “若是从我们汉人的角度看,岳飞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大明太祖高皇帝都已经追封岳飞为武圣了,但若是从现在退回到辽东行都司那的女真人,从它们的角度来看” 朱高煦忽然接话:“也是盖世英雄。” 李景隆有些惊愕。 “你不知道吗?”朱高煦反而奇怪地看了眼李景隆。 “知道什么?” 朱高煦去过辽东,肯定地说道:“辽东那边的女真人,都是给岳王爷立庙祭祀的。” “为何?”李景隆这下是真的不理解了。 朱高煦只是简简单单地吐出三个字。 “打服了。” 闻言,李景隆沉默良久。 隔壁密室。 朱棣蹙眉问道:“姜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现在觉得’,难道说以后就不觉得了吗?” 大约是晓得姜星火有某种洞察未来的能力,除了顾成以外,其他几人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之色。 而朱高炽对顾成解释了一下,顾成却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顾成起身对朱棣行礼,随后说道。 “陛下,之前您说这个姜星火疑似仙人,这一点臣不敢妄论,但其人提出的种种政策和理论,倒也做不得假,确实是经天纬地的大才,所以臣并没有质疑。” “包括今天讲的‘世界岛战争’,也是兵家从未有过的理论,确实很新颖。” “臣虽然面上没什么,可内心确实是深受撼动的。” “但是。”顾成眉目严肃,“所谓洞察未来,便如同求长生一样,只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并非真实存在。” 顿了顿,顾成继续说道:“就像岳飞所处的两宋之交的那些‘奇人’,只是据说有通天法术,所以,甚至连北宋的皇帝都相信了,让道士去守城,最终导致了北宋覆灭,但事实上,从古至今这些都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从无应验。” 这里面却是有典故的。 金人围城的时候,负责开封防务的孙傅根据《感事诗》找到了奇人郭京,问郭京有没有退敌的法术。 根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郭京言:可以掷豆为兵,且能隐形,今用六甲正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可以破敌。临敌正兵不动,神兵为用,所向无前。 宋钦宗立刻任命郭京为武略大夫、光州刺史,并赐金帛数万,让他自主募兵。郭京不问军事技艺能否,只选择年命合六甲者。结果所得都是些市井无赖。有武将要给郭京当副手,他拒绝说:君虽材勇,然明年正月当死,恐为吾累。 然后然后就是迫于皇帝压力,郭京带着六甲兵迎战金军,大败后城门洞开,金兵趁虚而入,开封沦陷,北宋灭亡。 顾成的说法,却是是骨鲠老臣的谋国之见。 ——别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说的话。 “所以,老臣认为即便是陛下真的见识了所谓的洞察未来,可能只能算是运气好罢了,决不可以此为依据治国。” 朱棣的脑海中,划过了于谦那张扬着的倔强小小脸庞。 真的,只是巧合吗? 朱棣闻言皱眉沉默了片刻,随即抬头看着顾成问道。 “那如果日本确实有金山银山,而且确实都在姜先生所画的位置,并且朕可以确信姜先生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都待在敬亭山下的乡村,从来都没有去过日本,可以证明吗?” 顾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墙之隔的李景隆,此时也回过神来,问出了相同的疑惑。 “难道以后岳飞就不是民族英雄了吗?” 李景隆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一个想法。 当这个想法与他在秦淮河的画船上那一幕幕重叠时。 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他的天灵盖,冷的他一哆嗦。 李景隆难以置信地看向姜星火。 他并不知道于谦的后续,但此时却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姜郎,你的意思,不是,日后,统治华夏的,又不是汉人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 “女真人。” “不可能!”李景隆和朱高煦双双呆住。 此话一出,屋里的众人皆是愣住了。 “怎么可能?”顾成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可能?”半晌没说话的道衍,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宋真宗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日后东北一个名为女真的小部落,会在百年后灭亡大宋吗?” “如果你是金世宗‘大定之治’时候的河北汉人,你会相信再过几十年,草原上的蒙古人就会横扫天下吗?” 道衍的两个问题,问的几人一愣。 朱棣也有些捉摸不定:“朕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可事实就摆在朕的面前,姜先生之前所说的关于未来的每一句话,在当下能应验的,都已经应验了如果说日本的金山银山也应验了,那是否意味着,今天姜先生说女真人会再次统治华夏,也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呢?”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啊!”朱高炽忍不住感叹起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果日本的金山银山得到验证,那么都当这件事是真的来看。” “顾老将军。” “臣在。”顾成起身行礼。 朱棣亦是起身,双手后负昂然道:“若是一两个月后,曹国公的使团从日本回来,带回了关于金山银山确切的消息,那么剿灭辽东都司女真人的计划,就必须提上日程,雷厉风行的执行下去!” “陛下的意思是做到什么程度?”顾成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计划。 朱棣的话语掷地有声。 “犁其庭!” “扫其穴!” “灭其种!” 顾成倒吸了一口寒气,这是要彻底消灭所有女真人的意思。 果然符合朱棣的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朱棣慨然说道。 “先帝起兵抗元,建立大明,直到把蒙古人赶出中原,曾有数以万计的将校士卒伤亡、近八百万黎庶遭逢兵祸,但是这些,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让中原的汉人百姓,有立足之地!如今女真人有可能再起崛起,祸害汉人百姓,朕岂有不理之理?倘若真的任由女真人继续躲在山里下去,真的再次发生了靖康之耻,中原黎庶将永远失去安宁!朕到了地下,心里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故而,朕不愿见到任何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更不容许任何一座城池被破坏。” “女真人,唯有被碾为齑粉!” 这可真的是大动干戈了啊,或者说,这是靖难之役后的第一场成规模的战役。 不过难怪皇帝如此重视这件事,毕竟任哪个汉家天子,听说自己统治的天下,日后会被异族所统治,而眼下这个异族还很弱小,会放任不管的。 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杀错,没有放过。 更何况是朱棣这种马上皇帝,还有大明这个以驱逐鞑虏得国的王朝? 朱棣根本就不可能允许异族再次统治华夏! 说到底,朱棣打算征伐漠北,不就是因为害怕养虎为患,等蒙古人休养生息再次做大后,又生出侵略中原的野心吗? 而且,真的不要觉得朱棣是在杞人忧天。 须知道,自从蒙古人征服大半个已知世界以后,几大蒙古汗国便在各处开枝散叶,如今已经上百年了。 而事实上,除了朱元章建立的大明,推翻了蒙古人的统治。 目前的时间点,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譬如在中亚,依旧有着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军力极为恐怖的帖木儿汗国;而今年北元刚刚在形式上灭亡,分裂出的瓦剌、鞑靼等部的西面,就是另一个万里大国,钦察(金帐)汗国。 所以,大明面对异族的威胁依然非常严峻,不容乐观。 而眼下姜星火告诉他,下一个统治华夏的异族不是蒙古人,是女真人。 朱棣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大明要是想要在理论上消灭蒙古人,那得先扫平瓦剌、鞑靼,然后向西灭亡帖木儿汗国,再继续向西灭亡金帐汗国。 这个理论难度,可以说是无限大,毕竟明军是要吃后勤的。 但是如果仅仅是如今蜷缩在山里,以渔猎为生的金国女真人后代,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仔细想想,这事儿还挺简单的,毕竟以百战精锐对付女真人,还能困难到哪去? 而如果做好了,那可以称之为防患于未然了。 但是顾成又觉得,似乎这样的决定太急躁了点,可也无话可说——虽然他不认为姜星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也觉得,把女真人碾为齑粉又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低成本的事情就有可能做到保全汉家江山的安危,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 顾成只是从一个参谋长的角度建议道:“如今已经九月份,等曹国公从日本回来,就要十一月份,那时候辽东天气苦寒大雪封山,倒不是我们的士卒耐不住寒冷,而是山地路滑,一旦出动大军,运送后勤粮秣补给的民夫辅兵很难跟得上,而且折损率会极大,不如等开春雪化再出兵。” “也有道理。”朱棣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顾老将军,出兵这件事可以暂缓,等明岁开春再出兵,不管怎么说,冒雪进山都是没必要的,女真人又不知道朕打算彻底抹杀它们但现在就要开始行动了,能打的将帅如今大多都在南京,还得辛苦顾老将军述职后返回北平,亲自调集兵马挂帅,执行此事。” 顾成点了点头道:“陛下圣明,如今正值冬季,女真人多数还在躲避风雪,山里并不好找,此时贸然攻伐,容易有漏网之鱼。而等明年春暖花开,女真人自然也会出山,届时再行攻伐,方为稳妥。” 对于挂帅剿灭女真一事,事实上,这也是他自从真定被朱棣俘虏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踏上战场。 而执行的任务,也是他熟悉的对付蛮夷部落。 洪武时代,作为镇南将军他在贵州镇守了二十年,灭杀了不知道起来炸刺的土司,这种山地作战的军事经验可谓是极为丰富。 这次回南京,顾成的本意也是申请再次回到贵州镇守。 可如今既然有了差不多的任务,这位老将军也不介意亲自走一遭。 “另外,抹杀女真后,顾老将军可趁机陈兵朝鲜,好好地震慑一番,朕也会派遣使者去李氏朝鲜索回济州岛,让他们在大明征日的时候不要动歪心思,同时承担起补给的工作毕竟如果从登州或者宁波跨海运输物资,大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济州岛距离朝鲜极近,如今也该到了朝鲜为大明做点贡献的时候了。” 朱棣的军事计划已经彻底成型。 第134章 岳飞 第134章 岳飞 今年九到十一月,派以李景隆为主使的使团去日本,探查清楚后准备抹杀女真所需的情报、辎重、兵马。 明年一月,姜星火出狱。 明年二月顾成带兵抹杀女真,随后四到五月时陈兵长白山,迫使朝鲜交还济州岛,六到七月再从宁波海路出发,运兵到济州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对马岛这个海盗窝。 如此一来,便能像张开了一对巨螯般钳制住日本的西北角。 而在明年的八月到十一月的暴风期,大明则不会犯跟蒙古人一样的错误,老老实实在济州岛、对马岛上整训部队,准备跨海登陆。 等到整训完毕,后年春暖花开,大明水师将以绝对优势拿下其余三岛,完成顾成“列岛锁国”的战略构想,再以勘合贸易为利诱,迫使日本幕府将军割让或借出日本的‘中国’地区。 如果幕府将军不答应,那朱棣也不会心慈手软。 毕竟,顾成的顾虑,也是只一种可能而已,只要能按姜星火所说,避开日本周围海域的暴风期,朱棣相信自己手下的百战精锐绝对能够横扫日本! 到时候说不得,只能委屈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南京表演一下献俘游行了。 而只需拿到了日本的金山银山,朱棣便打算让姜星火主导大明的‘白银宝钞’计划了。 至于一心躺平等死的姜星火本人的意愿。 嗯 那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而另一边,话题仍在继续。 “正如你所说,我之英雄,彼之仇寇,岳王爷之所以在辽东也能立庙,最大的原因恐怕不是他把几百年前的女真人打服了,这站不住脚,而是大明的太祖高皇帝追封岳王爷为武圣,所以才有这种现象。” 姜星火设想道:“那我们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在未来又出现了类似于蒙古人的异族,统治了华夏,你们觉得对于这个异族来说,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这个问题一出,压根不需要姜星火说话了,这俩人自行讨论了起来。 朱高煦耿直道:“岳王爷是我们汉人的,未来有异族统治华夏那是异族,既然不是一个民族的,对于它们来说,岳王爷肯定不算是它们的民族英雄。” 李景隆问道:“那它们统治了华夏,到了那时候,岳王爷又会被如何对待呢?” “想一想。” 李景隆大约是最近大喜大悲多了精神失常,有些失了智,竟然敢语含讥诮。 “到了那时候,会不会岳飞被污蔑作为反对什么华夷融合的罪人?会不会秦桧被捧为苦心孤诣不被世人理解的救时宰相?会不会还给秦桧编一出戏,把《满江红》署上秦桧的名字,让秦相公当众朗诵一番?” “谁敢如此?!”朱高煦怒道,“岳王爷乃是俺一生所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能被这般污蔑戏弄?俺定拧了它的头!” 李景隆复又笑道:“那时候你早死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 朱高煦气急败坏,一拳把新歪脖子树打的树叶乱掉。 纷纷扬扬,似柳絮飞洒、又似飘雪旋落。 姜星火默默地拍了拍脑袋上的黄叶。 这个猜测他没法否定,虽然姜星火穿越的时间点没看到相关为秦桧隐晦翻桉的影视作品,但其实他知道,李景隆所说的事情,在未来是一定会出现的。 当错误的文化传播到了极致,就已经形成是一种畸形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扭曲观念。 如同后世的强盗国家,总会用这样或那样的话,来标榜自己。 同时也会用各种方式来抹黑、扭曲华夏的英雄人物。 在文化圈内,这样的思维已经开始蔓延,并且深入某些人的骨髓。 只要一个人带头出声,就会有无数收了钱的软骨头随声附和,试图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而这种差异造成的矛盾与争议,这是很难彻底解决的问题,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金朝、元朝,不也有很多文人抹黑岳飞的功绩和历史意义吗? 所以姜星火也没办法否定李景隆的这些猜测,毕竟这些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顾成,也忽然对朱棣说道。 “陛下,您在南京城郊外驿站迎老臣的时候,那时候,老臣在驿站的二楼有感而发,念了一首词,您还记得吗?” 朱棣只是说道:“只听了后半阙,‘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朕觉得写得倒是不错。” 顾成沉声道。 “陛下,这首词,词牌名为” “——《满江红》!” 朱棣刹那惊讶,竟有此呼应,世间巧合莫过于此。 “这首词,乃是元军攻入临安后,掳掠三千宫人北返时,昭仪王清惠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想起靖康之耻,想起岳王爷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勾起深切的亡国之痛,遂在驿站墙壁上,以血为墨,复又题了一阙《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一首《满江红》吟罢,顾成泪湿白髯,俨然是有些不堪起来。 “老臣父祖以操舟为业,辛苦多年薄有积蓄,带着全家定居扬州,彼时扬州繁华,老臣少年时亦是能读得起书,过得还算安稳,还与定了一门逞心如意的亲事后来元末兵乱,老臣游历在外,待回家时,却只见得胡马呼啸,整个扬州城,真真如白石道人所言‘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等老臣寻到她家时,早已焚烧殆尽,最后便只见得零落在桌面上的半阙《满江红》。” 朱棣等人亦是噤声。 任谁也没想到,老将军少年时竟然还有这段往事,而朱棣再念及顾成在驿站二楼时,向北望着江北扬州方向,触景生情念出这首词,便转瞬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从那时起,老臣投奔太祖高皇帝,擎大纛、负沙舟,每战必怀有死无生之志,便是这个心结的缘故了。” “胡虏不灭,老臣无以慰亲卷在天之灵。” “可老臣今日听到姜星火所提问题,一想到或许数百年后,老臣一生努力,便会如岳王爷那般被扭曲、抹黑,老臣便心有不甘的紧!做了鬼,也不甘心!”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顾成,几乎是以某种祈求的眼神看向朱棣。 “陛下,没办法吗?” “姜先生,没办法吗?” 朱高煦垂头丧气地问道。 “有办法。”姜星火说道:“但我得先告诉你,岳飞为什么是民族英雄。” 两人的眼神,都有点惊讶,岳飞是民族英雄,这还有为什么吗? 看出了两人的惊讶,姜星火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 “岳飞之所以是民族英雄,是因为岳飞代表的,绝不是他个人,而是在两宋之交,不甘遭受女真侵略者奴役、凌辱的千千万万个汉人。” “岳飞的抗金北伐,不是他一个人的抗金北伐。”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毁的也不是岳飞一个人的功。” “你可知岳飞联结河朔,苦心孤诣十年之久,这背后,又有多少两河汉人的努力、牺牲、付出?正是因为他们在困境中坚韧不拔地反抗,才有了岳飞誓师北伐后,中原遍地起义响应的燎原之势。” “完颜构和秦桧,可恨就可恨在一个投降!” “岳飞一死,北地汉人的心气就断了,这代表着哪怕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哪怕有着当世最强的帅臣,有着纪律最严明、士气最高昂、战力最强悍的军队,依旧无法光复河朔,直捣黄龙。” “往后了说,岳王爷北伐功败垂成,女真人入主中原,短短百年,北地莫说幽云十六州,就是两河、山东、河南的汉人,都认金国为正朔了,他们会觉得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朱高煦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不会。” 眼看着朱高煦郁闷生气快爆炸了,李景隆生怕他再拔一次歪脖子树,连忙劝阻道。 “刘伯温便说过,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蛮夷终究是蛮夷,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享国不久的,只是暂时改变。” 姜星火反而正色反驳:“不是久不久的问题,这种涉及到大是大非事情,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一刻、一息,都不能改!” “岳王爷就是民族英雄,谁也不能改,谁也改不了!” 朱高煦以手击节,闷声道:“便如祖逖渡江北伐那般,中流击揖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姜星火肃然起身,径直说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荒谬到极点,生活在金国的汉人都认为岳王爷不是民族英雄,便是因为,从古至今,华夏都没有出现‘民族国家’的概念,始终不过是门户私计。” “而既然是门户私计,既然给百姓传播思维的话语权掌握在耕读传家地主的手上,那么谁给这些地主更大的利益,或者说当原则抵不过异族的利益与威胁的时候,自然就不重要了,而百姓也会跟着被灌输错误的思维。” “思维这个阵地,正确的不去占领,错误的就会占领,是决计不能拱手相让的。” 姜星火回想起他第六世的时候,曾经写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那位,正在广播电台里宣扬他的“曲线救国”理论呢,不由地深切觉得,自己确实该做点什么。 一介书生,也唯有笔和嘴了。 八次穿越之旅,已经让姜星火明白,凭借着个人的力量想要改变历史的轨迹,可能性不说微乎其微,那也可以说是大约不可能了。 但是, 但是, 出狱了以后,他总得做点什么? 难道要厚着脸皮靠大胡子接济,每天主要任务就是像在诏狱里一样睡觉? 还是说,接着去秦淮河上卖词度日,每天主要任务变成跟好姑娘们睡觉? 太腐朽了,太堕落了。 最重要的是,姜星火真的睡够了。 所以,那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在躺平的同时,给自己找点不是那么累的事情做,尝试做出一些改变,不是故意求死却能被动作死呢? 当然有啦! 开喷就好了。 什么封建陋习,什么华夷之辩,什么程朱理学。 管你多少支笔来,我自一支笔驳。 这样不仅姜星火达到了目的,还能给自己过去穿越,心里累积下来的一口不平之气,直接抒发出去。 意难平嘛。 凭什么你们这群虫豸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拿你们的规矩做着表面斯文实则龌龊的事情? 凭什么你们能把压榨百姓说成是耕读传家? 凭什么遇到事情就要苦一苦百姓? 凭什么民族英雄都要被抹黑? 道理,越辩越明。 再过几个月,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书生意气,什么叫做挥斥方遒。 至于要是卫道士们被自己喷急眼了,想玩点真实的,那就更好了。 最好弄死我,让我快点穿越回家,求求了。 就在姜星火难得地思绪活泛时,身边李景隆这时候说道:“这便是华夷之辨了。”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用以区辨华夏与蛮夷。古代华夏族群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则较落后。东周末年,诸侯称霸,孔子着春秋大义,提出尊王攘夷,发扬文化之大义。如楚国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如行为不合义礼,亦视为夷狄。 换句话说,在春秋时代,划分蛮夷与华夏,是按礼法的。 这便是因为华夏重衣冠礼仪,《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蒙古人便是夷狄。”朱高煦毫不迟疑地先说为敬。 李景隆开口道:“夷狄的定义,汉书里应该是最准确的,便是说夷狄披头散发向左开衽,都是人面兽心之辈,与华夏的章服典籍习俗饮食语言都不一样,偏居在北地一隅,逐水草以射猎为生。” 姜星火看两人基本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觉得事情好讲了不少。 其实中国历史上华夷之辨的衡量标准大致有三个标准,即血缘衡量标准,地缘衡量标准,衣饰、礼仪等文化衡量标准。 先秦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华夏礼仪的有无,汉晋以后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血缘远近、地缘起始。 这便是因为汉晋以后,在华夏面临严峻威胁时,这种划分可以保护华夏族群的存续。 在姜星火前世,依然有很多学者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理论的影响,认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主义,但实际上,古人们民族国家意识最突出的表达就莫过于华夷之辨,华夷之辨存在着深刻的民族主义色彩。 当中原华夏政权不稳,蛮夷入侵之时,华夷之辨的呼声就会高涨,华夷之辨成为汉族政权用来抵御异族政权的强大思维武器。当然了,乱世之中的华夷之辨正如同春秋时期的尊王攘夷一般,并非是大民族主义作祟,亦非歧视异族。 从更深层次来看,华夷之辨的观念促成的是一种凝重执着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凝聚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顽强地抵抗异族的征服。 “华夷之辩,这里藏着的意思就是,到底什么算是华夏,如果夷狄入主华夏,那么只要他们遵循华夏的礼法制度,便是华夏了吗?”姜星火问道。 朱高煦作为一个带有朴素爱国热忱的军人,自然不愿意这么承认。 否则的话,那他们对抗蒙古人的意义何在,难道是推翻华夏吗? 姜星火又提出了更难的思辨问题。 “或者说,举个唐代归义军的反例,当华夏王朝被入侵时,孤悬在边疆的汉人将领带着一小部分汉人和一大部分当地的蛮夷,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再举个刚才提到过的例子,金国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侵金国的时候,汉人为了维护心中的正统,去抗击蒙古人,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大约是嫌两人的脑子还不够乱,姜星火继续问道。 “刚才说的是汉人,如果这人本身是个汉化的异族,连异族语言都不会说,他带着汉人和异族,去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三个问题,已经当朱高煦的大脑宕机了。 可偏偏,朱高煦此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太祖高皇帝,是认元朝为正朔的。” “那只是为了说明大明是正朔。”李景隆反驳:“太祖高皇帝还说过,胡元入主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 瞧瞧,有些人死了,哪怕躺在棺材里,但他的影响力却依旧无处不在。 朱高煦的大脑彻底过载。 “姜先生,您直说,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真的千百年后,岳王爷反而成了什么狗屁阻碍融合的罪人了?”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标准。” 姜星火缓缓说道:“这个标准,叫做民族国家。” 第135章 谯周 第135章 谯周 “在讲民族国家的概念和意义前,请允许我先给你们讲一段不太为人所知的历史小故事。” 姜星火没有直接填鸭式教学,而是起了个反例作为引子。 “《仇国论》,听说过吗?” 朱高煦眼神发直,李景隆也是一脸茫然。 朱高煦看向了比较博学的李景隆,问道:“你听过吗?” “没听过。” “俺也一样。” “没听过没关系。”姜星火点点头,“《出师表》总该都听过。” “这当然了。”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又从知识盲区回来了。 “很好,那我且问你们,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写《出师表》?” 姜老师的问题问的很愚蠢,两人却还是犹疑了一刹那,生怕里面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为了北伐鼓舞士气。”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诸葛武侯北伐又是为了什么?” 李景隆干脆背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所以说,诸葛武侯挥师北伐,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对不对?” “对。”两人齐齐点头。 “那诸葛武侯为什么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呢?在益州老老实实地待着过日子不好吗?” 两人开始姜老师今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持续地刨根问底。 “当然是因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就在姜星火又要问为什么的时候,李景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 duang~ “我知道了!” “说说看。” 李景隆疾声说道:“因为当时曹魏已经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汉王朝的法统依据,或者说‘天命’,已经转移到了魏王朝身上,而作为偏安一隅的季汉政权,如果不主动出击尽快讨伐曹魏,那么自身的‘天命’就会越来越弱,以至于彻底站不住脚。” “就是如此。” 姜星火遗憾地说道:“而历史已经证明了,诸葛武侯北伐并未取得决定性胜利,最终星陨五丈原,而季汉,也成了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再也无力与曹魏争夺法统。” “而这个失去法统的后果,在诸葛武侯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开始逐渐显现。” “在刘章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是刘章的东州派,而在刘备、刘禅时代,占据季汉政权统治地位的,则是换成了荆州派,而不是益州本土派。” “益州本土派一直受到打压,却掌握着本土的田地、人口、财富、舆论,而正是因为缺乏法统依据,季汉政权才会从内部,就开始了瓦解。” “否则,你以为为什么邓艾偷渡阴平抵达成都后,季汉就开城投降了?不是不能打,而是压根就不想打了。” “而季汉不想打,季汉被从内部瓦解,季汉的法统性被彻底摧毁,其实源于一篇后世不出名的文章。” “——《仇国论》。” 隔壁密室。 朱棣问道:“《仇国论》是什么东西?” 大皇子朱高炽此时也犯了难,转而望向今天极少开口说话的老和尚道衍。 道衍抬了抬眼皮,澹澹地说道:“是号称蜀中孔子的儒学谯周炮制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句话就是‘处大国无患者,恒多慢;处小国有忧者,恒思善’,意思就是大国的能力强,就可以讨伐别的国家;小国的国力弱,就应该体恤国民多行善举。” 朱高炽听完点了点头认同道:“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没有很大的把握,确实不应当穷兵黩武。” 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刺到朱棣了,朱棣马上不悦地说道。 “有个屁的道理。” “这篇《仇国论》明着就是说季汉不该去打曹魏,等着投降就完事了真真是混账东西,要是朕是季汉的皇帝,直接用鼎活烹了这老匹夫!”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仗也不用打了,弱小的国家也不需要存在了,直接投降强大的国家就好了。” 朱棣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急眼。 就好像明着是在说是季汉,实际上是在说他不该穷兵黩武,赌上整个北地百姓发动靖难之役一样。 “四年前,朕还是燕王,那时候起兵靖难,那些酸腐文人怎么说朕的?” 朱棣阴阳怪气地复述道:“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 “大王以一隅之地,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 “(略)。” 简单翻译。 朱元章刚死,朱允炆继位后维新更化,赢得了天下人(江南士绅)的爱戴,你朱棣靠着北平一地,仅仅三护卫的兵马,去对抗朝廷的大军,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们朝廷里谋臣如云勐将如雨,以顺讨逆,打你不是跟玩一样?天下人(江南士绅)都说,你朱棣借口清君侧诛杀齐泰黄子澄,其实不过是像汉朝七王之乱时吴王刘鼻说的‘清君侧诛晁错’一样,你想当皇帝的心路人皆知!你赶紧投降,朱允炆最多把你终身圈禁,这样你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等到朝廷大军一到,你就连个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朱棣难得地真情流露,直接啐了一声。 “呸!” “没骨气的东西,妖言惑众,真英雄还怕敌人强?若是直接比一比纸面强弱,那古往今来,多少仗都是‘不可能赢’的?不知兵的酸腐文人,去他娘的。” 道衍回忆起靖难时的艰苦岁月,一时竟也连连颔首。 而这边,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其实不算是一篇文章,只是讲了一个讽刺故事。” “《仇国论》中,谯周举了两个虚构的国家‘因余’(意为剩下的,明示季汉)和‘肇建’(意为新建立的,明示曹魏)为例子,因余是小国,肇建是大国,两国世为仇敌,因余国人高贤卿问伏愚子,身为小国在面对大国时该使用什么战略,伏愚子举周文王与句践为例子,说明与民休养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胜利。” 接下来,姜星火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个故事尽量精炼地翻译了一下。 “但是高贤卿不同意,说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犯,当项羽返回时,张良认为如果人民安定下来就不会再想变动,说服刘邦追击项羽,最后取得了胜利,又怎么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现在肇建国内部有变动,我们趁机出兵攻击其边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烦而战胜他呢?” “伏愚子回答说,商朝与西周的时候,王纲坚固,社会安定,人民习惯于当时的统治阶级,要是在那个时候,刘邦怎么可能杖剑鞭马、夺取天下呢?反观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递嬗,年年月月都改变统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强并争,力量强的收获便大,迟慢的便被吞并现在我们国家和肇建都已经立国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动荡不安的时候,而有多国并立的形势,所以可以用周文王无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刘邦那样南征北讨,如果人民疲劳,国家就会瓦解。” “俗话说与其射出很多箭没有命中目标,不如谨慎发箭,不要轻易出击。所以智者不会因为一时小利就转移目标,而是等到时机许可才一次出动,所以商汤、周武王能不战而胜,如果他们一味穷兵黩武,不能审时度势,则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如果用兵如神,穿越急流,翻越山谷,不用船只便能渡过孟津,就不是我愚子所能做到的事了。” 听完这个小故事,朱高煦接连搓手,做出了跟他爹一样的反应。 “这他娘的不是在放酸屁?” “要俺说,汉室江山不可复兴,那是天意,季汉挡不住曹魏,输在气势,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谯周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康慨陈词的那一套说的是个什么玩意?” 李景隆赞同道:“天子尚且坐在龙椅上,他就迫不及待抛出异端之说来使人心涣散,诱使季汉不战自溃最终投降,而后又不能保守臣节,自行降敌,他是处心积虑地唯恐国家不灭,用心实在是歹毒无比!” 姜星火听完了两人的义愤填膺,同样认可。 “所以我才要说,一篇《仇国论》,‘胜’过两篇《出师表》。” “而之所以《仇国论》能摧毁季汉百姓的信心,便在于,季汉是一个传统的封建王朝,而非一个民族国家。” 讲到这里,李景隆回过味来。 原来姜郎举这个例子,便是要反面说明,没有‘民族国家’,便会出现季汉末期那样民心瓦解的例子。 而反过来说,如果有了姜郎口中的‘民族国家’,面对外敌,民心便会更加凝聚? 那这么说来,‘民族国家’这个东西,恐怕是很受皇帝喜欢的。 毕竟,哪个皇帝都不想自己的国家到了末期,大臣们都争先恐后地瓦解自己人的民心,为的就是投降敌国当敌国的臣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如果真的‘民族国家’这么有效果,想来如《仇国论》这般蛊惑人心的东西,以后就会彻底失去效果了。 想到这里,李景隆愈发好奇。 毕竟,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如今又要踏上前途未卜的出使日本之旅,再知道点秘密,也无所谓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姜星火只举了个例子,便再也没绕弯子了,他继续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封建王朝的区别非常之大,而这种区别,最主要地就是体现在百姓的归属感、凝聚力上。” “只有百姓知道了什么是民族国家,知道自己是谁,才会有归属感、凝聚力。” 在李景隆的最后一课上。 李景隆尽职尽责地履行了他的捧跟角色。 “姜郎,什么是民族国家?” 姜星火慢慢地、用他们能跟得上的语速说道。 “民族国家与传统的封建王朝不同,民族国家的成员,也就是百姓,效忠的对象是有共同认同感的同胞及其共同形成的庙堂体制。这种认同感的来源可以是传统的历史、文化、语言,但最主要的是在庙堂体制内占据主导地位的主导民族。” 朱高煦听完后问道:“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以后百姓就都不效忠皇帝了吗?还是说,以后就不要番邦四夷这套东西了。” “当然不是。” “只是加了个解释的更清楚的说法罢了。”姜星火哑然失笑,解释道:“封建王朝是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延续千年的政体,这就是百姓都认同的,所以大明皇帝自然就是百姓效忠的最高对象,否则岂不是乱了?另一面,正如现在的蛮夷要称大明天子为‘大皇帝’一样,以前唐太宗被称为‘天可汗’的意思是一样的。” “就是说,大明的皇帝,首先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这个国家的‘汉家天子’,其次才是在朝贡体系内宗主国大明的‘大皇帝’。” 朱高煦恍然地点了点头。 李景隆也明白了这个概念的具体内涵。 说白了,就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大明皇帝还是大明皇帝,只不过大明代表的是以汉人为主导建立的封建王朝。 第二层,你爹还是你爹,对四夷来说,朝贡体系是不变的。 姜星火继续说道。 “当然了,这并不是狭隘的理解为,汉人只认同汉人国家。” “而是说,正如孔子所讲的那样,要做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李景隆若有所思,这样的解释,明显比华夷之辩要清晰多了。 也就是说,异族当然可以融入这个国家,但前提是,这个国家始终是以汉人为主导的,如此一来,自然清晰地辨别出了华夷之分,同时也避免了女真人、蒙古人这种“以夷代华”的错误思维的出现。 这样一来,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因为答桉只有一个,且毫不动摇。 岳飞就是以汉民族为主导建立的民族国家的民族英雄! 密室内,几人神情稍作振奋。 “好!” 顾成由衷感慨。 姜星火之前讲的那些东西,他也就是听个新鲜,洞察未来更是半点都不信身居高位的老人很少有像道衍一般能接受新思维的,他们执掌权柄大半辈子人生阅历丰富,自然会极为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三观基本重塑不了了。 但是,姜星火提出的这套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理论,却是让顾老将军老怀大慰。 “讲的真好啊!”顾成叹道,“如此一来,我等辛苦恢复汉家山河,便不虞被后世文人肆意抹黑了毕竟,就像是曹国公说的那样,等我等都到了地下,又能拿那些文人怎么样呢?总不能真从地下蹦出来。” 顾成诚恳说道:“陛下,这姜星火,您该大用的。” “按老臣的判断,此人最差最差的来看,在朝廷里做个筹划军国大事,负责遏制错误思维的红袍大员,也是没问题的。” “您若是不用他,依照现在的环境来看,即便他有开宗立派之能,恐怕也会被卫道士们口诛笔伐围剿至死。” “卫道士杀人,用的可不是刀。” 朱棣微微颔首,这本来就在他的计划内。 而他旁边的道衍,却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不对劲。 ‘民族国家’绝不是姜圣这节课的最终目的。 这节课,道衍上的很过瘾。 因为他跟被动接受的几人不同,道衍从一开始,就隐隐约约猜测出了姜圣的目的极为隐秘且威力巨大。 所以,道衍一直稍稍超前于姜星火进行中的思路。 等等等等 让老衲换一个思路。 ‘民族国家’这个概念,还有什么用处? 道衍的目光变得悠远了起来。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未来。 道衍的大脑,在高速的运转,不停地推演着逻辑链条。 如果下西洋顺利培养出了大明的商人阶层,那么商人阶层会怎么做? 他们会加大海外贸易的力度,从外国赚取更多的财富。 所以,他们必须要扩大工坊、手工工场的规模,招募雇佣更多的匠人和工人。 这些新招募雇佣的匠人和工人,肯定不可能来自城池里,城池里的早就被招募了。 所以他们只可能来自农村。 这个数量一旦打破了平衡,就会造成如南宋那般城池极度繁华的畸形状态。 如果农业也得到了进步,农人可以从耕地里释放出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城池。 与此同时,也会有很多从海外殖民地的人来到大明。 到了那时候。 传统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就不再适应来自五湖四海的匠人、工人。 毕竟,很多农人可能从小都没离开过村子,而在数百年前的华夏,隔着一条长江有可能就是两个国家。 这种变革,打破了原本的认同。 所以,就需要新的认同。 也就是姜圣所说的‘民族国家’。 那么接下来,有了‘民族国家’,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姜圣,一定还要更深一层的含义,决不会到此为止。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道衍三角眼转动,目光回到了现实里,随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未知的信息太多。 即便才华天纵如他,也推演不下去了。 只能等待姜圣的进一步讲解。 15万字求月票!!看在作者化身勐码兽的份上可怜可怜!! 第136章 输出 第136章 输出 李景隆大抵是心下安静,终于掏出了他的折扇摇了摇,说道。 “如此一来,只要确立了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概念,那么也就不存在华夷之辩、以夷代华这些争论了。”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个理论推广开来还有一个好处。” 李景隆没接茬,朱高煦连忙配合道:“姜先生请说。” “那就是海外户口权。” “海外、户口、权?” 五个字倒是都认识,组合在一起似乎也不太难以理解。 “海外大明人登记在鱼鳞册和黄册上的权力?”朱高煦字面翻译了一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殖民必然会造成大量的海外人口出现,而如果无法解决这些海外人口的认同问题,只依靠强横的武力进行压制,那么最终必然会落得跟蒙古人一样的下场。” “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随着强横武力被腐蚀、堕落,当地人口就会蜂拥而起,推翻大明在当地的统治。” 李景隆点了头,说道:“道理是如此,但如何能解决呢?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承认了他们同样是大明皇帝的子民,恐怕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闻言,密室里的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也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蒙古人就是最好的范例。 蒙古人经历了数次西征,除了元朝,更是在西方建立了四大汗国,也就是占据了后世俄罗斯欧陆地区的金帐汗国(斯拉夫化蒙古)、占据了宋朝时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旧地的察合台汗国(突厥化蒙古)、占据了后世中东两尹及南高加索的尹尔汗国(绿化蒙古)、占据了后世特殊兵团地区的窝阔台汗国。 除了窝阔台汗国存在时间较短,其他三大汗国存续时间都达到了百年左右,曾经在“货币游戏:模拟元朝”里短暂出场过的“海都翻边”事件,指的就是窝阔台汗国的倒数第二任大汗孛儿只斤·海都向元朝边境挑衅的史实事件。 而蒙古人征服其他地区,最终的结果,不是同化异族,反而是被异族同化。 这一点,从蒙古人最最最重视的军事技术“甲胃”上,就可以管中窥豹一二。 元朝的蒙古人,基本学习继承了金、夏、宋三国的铁浮图、铁鹞子、背嵬军(非岳飞时代)的重型扎甲,形制并无太大改变;金帐汗国的蒙古人,则是吸收了部分波兰、普鲁士等骑士的板甲工艺,发展出了板甲为主、扎甲为辅的甲胃形制;尹尔汗国的蒙古人,则部分抛弃了扎甲,根据当地的地形气候敌人等条件,转向了链甲为主、扎甲为辅,甚至还开发了骆驼骑兵的相应甲胃;察合台汗国的蒙古人则是点出了类似于后世八旗,但更加突厥化的无袖布面甲加高筒盔的奇怪军事科技树。 朱棣开口说道:“朕倒是不担心大明进行海外殖民和贸易,大明的人会被当地人同化。” 闻弦而知雅意,见父皇没继续往下说,朱高炽接话道:“蒙古人之所以会被同化,归根结底就是蒙古的人口太少,而当地的人口太多,甚至连百分之一的都达不到,只是依靠精锐军队进行高压统治,而几代人之后军队战斗力下降,自然只能跟本地势力相结合,也就逐渐被同化了。” “但大明相比于蒙古的四大汗国可谓是人口众多,虽然经历了元末战乱和靖难之役,现在国初确实有一些人口短缺的现象,但儿臣相信,按照我们大明的生养习惯,不需要几代人,在未来大明面对的一定是人多地少而不是地少人多,所以殖民海外减轻并缓解大明的人地矛盾,是非常有意义的。” “陛下所担心的,恐怕是当地人难以被大明同化。”顾成看了眼朱棣接着说道:“或者说,如果大量当地人被同化,大明应该如何管理这些异族的问题。” “正是如此,顾老将军说的,就是朕所担心的。” 朱棣十指交叉,缓缓说道:“大明自然不必担心跟蒙古人一样被当地人同化,可不管是当地人不好被同化总是闹反叛,还是大量心怀叵测的当地人取得了大明子民的身份,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说罢,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只是简单说道:“二虎竞食,以夷制夷。” 顾成随后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顾成镇守贵州二十年,说白了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对于完全管不了的境外土司,大明当然只能选择羁縻政策。而对于能管又没有力量完全管的境内土司,则是采取分而治之的老办法,如果有谁有做大的苗头,那就大明牵头出兵,一棍子拍死。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这招在大明有足够力量对付地方势力的时候,堪称是屡试不爽。 譬如万历三大征里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叛变的播州之役。 播州杨氏统治当地数百年,任你王朝更迭我自岿然不动,到了杨应龙时代,兼并周围土司,已经成了苗疆最强的土司势力。 “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 打边苗疆无敌手的播州土皇帝,够狂? 一样被张居正更化回光返照的大明,硬是堆钱、堆兵、堆后勤给堆死了。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大明的军事机器还有足够的能力。 等到老奴十三副盔甲起兵的时候,大明的辽东军已经在抗倭援朝里元气大伤。 辽东军能抹杀女真吗?抹杀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 至于中央军出动,来了一手后世校长经典分进合击,被老奴各个击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从战术层面上来讲,考虑到后勤辎重补给的问题,分进合击倒也没什么毛病。 只不过教练制定的战术再好,上场的人勾心斗角执行不出来也没用,都指着最后时刻摊手甩锅靠队友,能赢才有鬼了。 密室中几个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新主意。 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老一套,控制不了就羁縻,能控制的就分而治之,敢炸刺的就拍死。 “输出价值观。” 姜星火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崭新的解题思路。 “姜先生,输出价值观是什么意思?”朱高煦疑惑问道。 “简单说一下,不浪费时间深入阐述。”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人的思维观念,主要是由三个观点构成的,也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世界观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现在的绝大多数百姓,眼里的世界只有自己的村落,甚至隔壁的村落,对于一些愚昧的百姓来说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他们即看不到他们眼里世界以外的世界,譬如外面的镇子、城池,更看不到整个大明,遑论大明以外的世界了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的世界观,就是由村落里基于血缘关系宗法制和农耕习俗塑造出来的,比如在村落这个小世界里要如何如何。” “人生观则是指一个人如何看待他\/她的一生,或者说这一生该怎么度过,大部分百姓没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因为繁忙的农耕劳作使他们身体疲惫不堪,精神也随之乏味,所以大部分的百姓人生观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者相夫教子,按照大多数人的一生去过自己的一生。当然,对于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自然是努力向上爬,然后光宗耀祖或者建功立业之类的。” “至于价值观,则是人认定事物价值、辩定是非的观念,换句话说,那就是我觉得这件事是否有价值,这件事是对是错。价值观对人做出抉择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同样的条件下,不同价值观的人,面对一件事往往会做出截然相反的抉择譬如有的人愿意为大义而死,有的人觉得简直有病,这便是有的人认为‘大义’是有价值的,‘舍生取义’是对的。” 听完姜星火简单直白的阐释,李景隆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实是基于他的生长环境和受教育程度所决定的,而价值观,对于人做选择有重要影响,其一是觉得某件事物是否有价值,其二是觉得做某件事是对是错?” “就是如此。” “那按照姜先生的话说,大明要向海外人口输出的,就是最后一个‘价值观’?”朱高煦继而问道。 姜星火点头道:“因为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随着成长的环境和受教育的程度很容易定型,到了成年后就很难改变,而价值观不同,价值观是可以被后天改变的,尤其是‘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很容易扭曲替代原本的价值观,把人带到新路上。” “姜郎,不妨展开说说什么叫做‘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我们不会觉得浪费时间。”李景隆说道。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此时也竖起了耳朵。 他们都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就是如何避免蒙古人覆辙,如何能有效治理大明海外人口的关键所在。 “有利益导向的价值观,指的就是大明输出的价值观,会让他觉得,按照大明输出的这一套价值观进行价值和对错判断,给他‘可能’带来的利益,远高于他原本秉承的价值观。” “能举个栗子吗?”李景隆问道。 “可以,拿刚刚讲过的日本人举例。”姜星火想了想后说道,“比方说,原本一个日本人,他的价值观就是为大名尽忠是有价值的、遵循集体是有价值的、追随强者变强自己是有价值的等等。” 朱高煦和李景隆点了点头,之前已经讲过,地理环境确实塑造了日本人的这些精神特质。 “那么如果大明的输出价值观在一部分上与日本人原本的价值观冲突,但却又实实在在地能带来物质和精神利益,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在长时间的宣传中,潜移默化地接受这种能给他带来更大利益的新价值观。” “譬如,如果大明统治了日本,大明宣传人与人是平等的,人身依附不合法,百姓只需要也唯一需要对皇帝尽忠,那么你们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李景隆想了想说道:“总有人不愿意依附原来的主人,只是迫于无奈或者没有其他出路,若是被这么灌输,有人挑头解除人身依附,其他人想必也会动摇毕竟,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活得自在一些,前提是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变或者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差。” “再譬如,大明宣传人应当有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力,不应当事事遵循集体,可以自己选择去哪个海外殖民地,可以选择自己去哪个城池做工,而不是被束缚在原本集体的田地上,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煦干脆说道:“那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只要风潮渐起,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就会变得没那么愿意受集体的约束。” “再再譬如,大明宣传大明虽然是以汉民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但却接受四夷汉化后加入,当然了,这有一套严格的审核流程,必须是有一技之长、且为大明连续创造价值、且认同大明价值观的海外夷人,才可以被视为汉化后的大明子民。那你们再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两人异口同声:“渴望加入大明!” “便是如此,明白了吗?” 姜星火笑道:“这种价值观的更替,会让他从内心深处认可自己是个大明人,从而想要努力成为大明人,这也就是海外户口权的核心利益所在。” “而这个前提就在于,在他看来,大明一定要比原来的国家更强大、更富饶、更文明,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这种利益不局限于金钱财富,而是包括了身份地位、心理优越感等等一个夷人成为了大明子民,在身份地位上他就是比原先的同胞高人一等,他就是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 事实上,思维殖民才是殖民的最高境界,武力征服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嘤国老太太去世,能让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前殖民地人民,包括天竺、杭康等等现在颇为发达、人均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地区,都为此痛哭流涕。 精神世界价值观的某个木凋泥塑碎裂了。 这也是唯一能解决蒙古人那种粗暴的武力征服后遗症的办法。 “这才是汉宣帝定胡碑文的最好应用。” 姜星火轻声念道。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汉土之民,皆沐汉化。” “纵去国十万里,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下课。”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壮哉!” 顾成说话时目光炯炯,充满斗志。 作为一代名将,哪怕岁数大了,身体也有各种小毛病,但心中却始终燃烧着熊熊烈焰。 朱棣和顾成对视一眼,一老一壮两位军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赏、激动与热血沸腾。 作为开国功臣的顾成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代将星,而朱棣则是大明第二代最强的统帅,也是最为接近唐太宗模板的人。 顾成现在已经年过七十高龄,但还坚守着自己职责,为国家效力。 在数十年前,顾成曾追随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亲手将元朝打败,将蒙古蛮夷赶出中原,如今,他就要重新披挂上阵,返回北疆率领大军抹杀女真,为大明扫除后患。 姜星火的这套理论,彻底引起了他们的共情。 作为一个军人,开疆扩土让大明远迈汉唐,使他们荣耀所在。 作为一个汉人,让汉人永远不再遭受屈辱,是他们毕生所求。 正是因为经历过被异族入侵、凌辱,他们才明白,汉人自己强大起来,到底有多重要。 而一个强大的汉人民族国家,就必须有持续的军功勋贵造血能力! 否则,便会如姜星火所说那般,不过几代人的时间,便会沦落到文恬武嬉的境地。 而海洋,无疑是比陆地更加能获得更多财富、缓解人地矛盾、培养军功勋贵的方向! 顾成开口道:“不过陛下,容老臣说一句您不爱听的。” 朱棣沉声道:“顾老将军请讲。” “大明想要完成战略转型,由陆地转向海洋,老臣认为没有问题。” “毕竟,蒙古人的衰落是必然的,而蒙古高原也确实如姜星火所说,注定了无法彻底消灭游牧民族。” “而下西洋,则不仅可以获取高额的贸易利益,还可以持续性地培养新的军功勋贵。” “老臣作为太祖高皇帝亲卫时,有一次太祖高皇帝便曾经对老臣说过,大明决不能走南宋的老路!” “皇帝至高无上,左边把着文官,右边握着武臣,决不能失去平衡!” “而向海洋培养新的军功勋贵,第一仗就是日本。” “日本这一仗必须打,也必须打的漂亮,老臣建议,陛下应该多选择青年的大明第三代将领,无论是张玉之子张辅,还是二皇子,都应该派上去历练从来都没有雏鹰躲避在羽翼下能成长为雄鹰的道理。” 顾成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但有一点陛下一定要注意,那就是海战绝不同于陆战,大明自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水战也只是跟陈友谅打的鄱阳湖之战,严格的来说,算是水战而不是海战,换句话说就是大明没有半点大规模海战的经验。” “因此,日本的各方面情报,包括军队有多少舰船、有多少兵力、训练如何、装备如何、辎重如何,各地庙堂势力如何分布、互相间关系如何、田地人口如何都需要曹国公出使的时候探查清楚,这一点,曹国公的任务非常艰巨。” “可是,老臣对于曹国公的能力,秉持着怀疑态度!” 顾成脸色凝重地说道。 虽然说大明的国力军力远超日本。 可在顾成这位性格忠谨的总参谋长这里,凡是都是情报越多越好。 但是曹国公李景隆,真的是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么? 朱棣目光深邃,他看着墙壁说道。 “朕会亲自去南京码头迎接载誉而归的曹国公。” “到时候不论功成与否,朕心中与曹国公的种种芥蒂,一笔勾销。” 朱高炽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137章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第137章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郎,我还是没信心。” 临别践行的夜晚,李景隆依旧内心忐忑。 姜星火抓了个盐水鸭的鸭腿,一边啃一边含混地问道。 “你、为什么、没、信心?” 李景隆欲言又止。 朝野间的传闻,他已经听说了,对于他这次出使日本,阴阳怪气的文官就不用说了,而武臣方面,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新贵,统一的态度都是。 ——不看好。 原因也很简单,跟其他藩属国不同,日本人表面恭顺实则蛮横无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至于日本人之前那么客气,不过是有求于大明“勘合贸易”的事情罢了,而随着大明搁置此事,日本人的态度早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须知道,在建文帝忙于跟朱棣交战的这一两年,沿海可没少闹倭寇。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其实就在于,皇帝不可能直接同意给予日本勘合贸易的权力,这点对于大明没那么重要,但对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来说,非常重要,直接决定了他对大明使团的态度。 那还谈个啥? 而且更要命的是,手里明明没有任何筹码的李景隆,还必须装腔作势地训斥日本国王,嗯,实际上是日本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 着会不会惹毛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没人知道。 但如果换做你是足利义持,身为幕府将军,被大明的使者兜头兜脸地训斥,还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会做什么? 而这位使者还是大明的百官之首。 那你猜这位征夷大将军会选择把李景隆扣下来当人质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大明国公装完逼就跑呢? 大概率是前者。 所以,满朝文武普遍看衰李景隆。 这一点,李景隆的心里非常清楚。 而且,令他最为捉摸不定的,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是巴望着他早点被幕府将军砍死,大明好为曹国公兴兵报仇呢,还是晚点等大明和日本撕破脸皮,他作为人质失去了扣押的利用价值,被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砍死呢? 总之,李景隆哪怕从姜星火口中了解了日本的情况,但还是心里没底。 李景隆心下思量,手上也没停,杯中酒一饮而尽,出声吟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用这么悲观,什么还不还的。”朱高煦也陪着喝了一杯说道。 李景隆看向朱高煦:“难道你对我这次出使有信心?” “不是。”朱高煦随口道,“俺是觉得你能不能顺利到目的地都成问题,压根就到不了还不复还什么。” 李景隆:“” “我对你很有信心。” 姜星火啃完了鸭腿,擦了擦手掌说道。 “真的吗?” 李景隆惊喜问道。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连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而就在这时候,竟然姜星火告诉自己,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别太担心,琉球那边倭寇虽然不少,但都不成气候,有水师护航你肯定能安全抵达,注意一下海上的风暴就行。” “还有,琉球的那些国王普遍畏惧大明,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闻言,李景隆沉默了片刻,自己难道要告诉姜星火,自己去的不是弹丸小国琉球,而是弹丸大国日本? 想了想,李景隆换了个角度提问:“那姜郎,比如、比如哈。” “我要面对的那个国王呢,脾气不太好,而且他一直谋求与大明进行更多的贸易来攫取利益,可大明始终没有松口。” “那个国王对我的到来满心期待,觉得我能给他带来利益,但是我注定会让他失望,而且我还要代表大明皇帝狠狠地训斥这个国王一顿。” “这个时候,他要是失心疯了,打算把我扣押作为人质,找大明要赎金那里又是人家的地盘,我很难反抗或逃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沉思了一下,开口道。 “要不咱别去了?” “不去不行!”李景隆苦着脸。 要是能不去他早就不去了,可是朱棣让他去他敢说个“不”字吗? “这样,我再教你一招。”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精神一振,上次姜星火传授他们二人的招数,在大朝会上就挺有用的。 “送礼。” 姜星火言简意赅。 两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招数? “你想啊,不管是琉球的哪个国王,你所担心的,不就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国王,没得到利益就发了失心疯扣押你嘛。” “对!” “大明给不了他利益,你给他利益不就行了?” 姜星火喝了口酒反而越喝越渴:“到了地方,肯定会安排你住下,然后你别的不说,先送礼,见人就送,尤其是国王身边的人。” “休息一下肯定会有个欢迎的宴会?啥都别说,直接送礼,送大礼!” “既然要保命,就别怕花钱,送礼送到位,国王喊万岁。” “等国王的好感度刷满,你就可以提前跟他说,诏书是大明皇帝要我念得,不是我的意思,国王请理解一下。” “当然了,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否则,使团里一旦有人知道了你给对方国王送礼,传回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有极大可能认为你身为天使做出这等事有辱国格,会怎么处理你就不好说了。” “如果你能做到保密,那然后念完了招数,趁国王的好感度还没掉光,接着送礼!” “正所谓拿人手短,你就告诉他,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回了大明接着逢年过节给送礼,国王也不好意思为难你,肯定就放你回来了。” “明白?” 李景隆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换了别人可能也不是想不到,而是李景隆以国公之尊骄横跋扈惯了,从来都是别人给他送礼他还礼,几乎没有他给别人主动送礼而且是连续送大礼的。 更别提,从前在他眼里压根就不值一提的蛮夷小国的酋长了。 好在,李景隆是个极为务实的人,只要能保住命,钱他是舍得花的,脸皮也是不在乎的。李景隆当即下定决心,让管家阿福从曹国公府的仓库里,多找点好东西带上船,送给日本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 得了姜星火的指点,李景隆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又喝了几杯酒,方才醉醺醺地睡了过去。 虽然,姜星火也只是随口指点了几句保命,压根就没指望他真的能圆满完成使命,然后回归大明。 而李景隆,很快就要在文武官员们送葬一般的送行中,踏上前往日本的水师舰船了。 训斥幕府将军并顺利归来的任务,并没有人看好李景隆。 大海一望无际,天空蔚蓝如洗,远处几朵白云漂浮其上,给人带来一种宁静祥和之感,偶尔有飞鸟掠过,更显得美丽。 “呕!” 李景隆扒着船栏杆狂吐不止,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 李景隆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晕船。 他在秦淮河上,可是从来都不晕船的。 “国公爷怎么样了?” 旁边,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长相有些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走了过来,正是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 虽然跟魏武帝曹阿瞒只有一字之差,但两人的性情却委实是天差地别。 这位管家从小就是陪着李景隆熬鹰斗狗、流连青楼的狗腿子,正经本事没有,下九流的门道钻研的门清。 “没事、没事,本国公有化肥仙人保佑,晕船什么的,都是小呕!” 李景隆强忍住恶心说完这句话后,又趴在船栏杆上勐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 他现在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湖起来,连同身体也跟着摇晃不已,好似站立都有些困难。 “你们先把国公爷扶回房休息,别让他吹风受凉了。”男子挥挥手,对那身边曹国公府的精悍护卫吩咐道。 这些侍卫,都是从第一代曹国公开始就培养的家生子,靖难的时候保护着李景隆从千军万马中数次反向进攻,乃是李景隆亲赴日本的最大人身安全保障。 很快,李景隆就被送到了船舱中。 “我们现在距离日本还有多远?”李景隆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强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绞痛,询问道。 “回禀国公,还有半天就要到平户港(后世长崎港)了。”曹阿福说道。 “嗯!好!” 听完后,李景隆微微点了点头,听到平户港,他就清楚目的地确实不远了。 “姜郎为什么说平户港有可能会成为世界上最热的地方?” 李景隆躺在颠簸的床上微微皱眉,费解,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按照他所了解的情报,平户港附近并没有什么大的火山啊。 不过想不通,李景隆索性也就不想了,他趁着自己还有那么一丝清醒,关心起了涉及到他身家性命的重要事情。 “给日本征夷大将军带的礼物,都没问题?”李景隆开口问道。 曹国公府的管家曹阿福从袖中掏出了厚厚的一沓礼单,一边递给李景隆,一边说道。 “国公爷,礼单都在这呢,您过目。” 李景隆烦躁的摆了摆手,说道:“现在正恶心呢,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安排好就行。” “好嘞。” 李景隆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道:“记住我之前告诉你的话,我给日本征夷大将军送礼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很有可能会给我们曹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知道吗?” “国公爷,小的明白!” 曹阿福的老鼠眼滴熘熘地一转,又将那一沓礼单收回了袖子里。 “那国公爷,使团里塞进来的那些来路不明的谍子?”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些使团里的人员,根本就不像是正经的文书或者护卫,反而一个个都特意选的身材矮小不说,打扮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都有,其中还有操着朝鲜话的。 李景隆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别管,不管咱们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就是披个使团的皮。” 曹阿福点了点头,看自家主人昏睡了过去,便悄无声息地脚下抹油,后退离开了舱室。 日本的海岸线,不多时便已遥遥在望了。 吸取经验教训,这次写一段反套路支线剧情,不会冗长,保证叙事顺畅的同时兼具趣味性。 第138章 道衍锅从天上来 第138章 道衍锅从天上来 平户地区的守护大名松浦氏,对曹国公率领的大明使团表现出了极为友好的态度。 如果不考虑平户港口那些满载而归的海盗船的话。 李景隆的日本之旅,截止到目前都很顺利。 不管是松浦氏还是大内氏,亦或是大友氏、河野氏,这些猬集在日本西部的非室町幕府嫡系的守护大名,都是恭恭敬敬地把大明使团礼送出境。 而松浦氏也早就派遣使者,把大明高规格使团不告而至的消息,快马告知了位于京都的后小松天皇、位于京都室町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持,以及日本的真正统治者,位于京都万年山相国寺的足利义满。 嗯,现在足利义满一般要求别人称呼他的法号“天山道义”。 相国寺,鹿苑院。 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形成了唯美的花海,曼珠沙华映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颇为妖冶动人。 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可这里却仍旧群花争艳、香气袭人。 “阿弥陀佛。” “主持。” 身着土黄色袈裟、句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与一位俊逸非凡的中年僧人并肩而行。 足利义满脚步沉稳,神情澹然。 他停住脚步:“主持,我想问你件事?” 中年僧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光清澈明净。 这位中年僧人正是法号“古剑妙快”的京都相国寺主持,虽然看起来年纪并不算老,但实际上已经五十多岁了,加之去大明的名山大寺游历参禅过,如今已经是日本佛学最精湛者。 在镰仓幕府时期,从中国传入的禅宗,由于其倡导之精神、追求的情趣以及其简单易行的修行方式,受到了上至幕府将军、下至下层武士的热烈追捧,影响很快波及普通民众。 而日本在室町幕府时期,由于长期的南北朝对峙,导致社会动乱之故,佛教亦由鼎盛而至衰微。 净土宗、日莲宗等宗派,皆在创始人圆寂后,因思维正统之争,而逐渐分裂成许多派别,但仍受到许多农民信众的护持。 这时期最被推崇的是确立“五山文学”地位的梦窗国师与大灯国师。 嗯,梦窗国师便是这位古剑妙快的师父。 梦窗疏石作为日本临济宗高僧一生不求名利,不进权门,精研佛法,大扬禅风,曾被日本天皇敕赐七大国师尊号,称“七朝帝师”,而古剑妙快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阁下想问的,是明国使团的事情吗?”古剑妙快问道。 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着点了点头。 这位亲手结束了日本南北朝时代的老人,眼神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忧虑。 足利义满抿唇思索半晌后方才开口问道:“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多年,在日本,你是最了解明国的人你觉得明国的使团,突然来访是什么目的呢?松浦氏的信使并没有打探出什么来,明国的使团口风很紧。” 古剑妙快沉思了片刻,说道:“阁下所担心的事情,应该发生了。” “明国的新皇帝,是一个暴虐嗜杀的藩王,他依靠着武力,弑君夺取了皇位。这种人,就像是元寇那些最初在大汗争夺战里的胜出者一样,内心充满了野望。” “在明国内部,他已经没有了敌手,所以,他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了我们日本,一如元寇那般。” “我在游历明国的时候,曾经结识了明国的一位名为‘道衍’的高僧,他就是那位藩王的谋士像我为您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人同样心肠歹毒狠辣,极有可能是他建议明国的新皇帝,向我们日本扩张。” 道衍人在寺中坐,锅从天上来。 听完了古剑妙快的话,足利义满脸色有些难看。 “难道难道明国真的想要灭亡我们日本?” “阁下,这只是我的猜测。”古剑妙慢条斯理地说道,“跟明国相比,我们日本只是一个弹丸之地,而明国无论是疆域还是人口都要远超我们,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国家。” “但这个国家跟元寇还不太一样,作为汉人驱逐元寇建立的国家,在对待外部的事务上,最为讲究儒家的华夷之辩,一般来讲,在明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无故对周围的‘四夷’用兵,都是在违反天道规则,是违逆天命的不好行为。” “不过这不妨碍按最坏的情况考虑。”古剑妙快反问道:“阁下认为,假如明国像元寇一样与我们日本开展,他们会向哪儿用兵呢?” 足利义满眯起眼睛,缓缓说道:“当然是西南沿海地区。” “如果明国向我们腹地用兵,我们该怎么办?”古剑妙快接着问道。 足利义满句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说道。 “那就让他们来。”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但不论如何,都要先探明这支明国使团的来意。” “阁下,您感到恐惧吗?” 足利义满露出了袈裟下满是老人斑的干枯手掌,明明刚才还在习惯性地颤抖不休,此时却稳稳地静止了下来。 足利义满蹲下身子,拾起一朵曼珠沙华。 “我们日本有着上千万人的口,还有数十位守护大名,上百座城池,每座城池都有守备军队驻扎,每座村庄也都有可供征召的部队。” “再加上我们坚固的城墙,以及我们的刀枪箭失和战马铠甲。” “在这样的情况下,区区一支明国使团又能做什么?我怎么会感到恐惧呢?我所顾虑的,不过是明国的新皇帝罢了。” 足利义满言辞凿凿,语气铿锵有力。 古剑妙快说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这支明国使团的规格很高,是明国有着一人之下的地位的曹国公所率领的。” “曹国公?” 足利义满微微蹙眉。 古剑妙快解释道:“是的,这是明国排名第三的开国公爵传承下来的高门,这一代的曹国公,在我们前年派出使团出使明国时,曾经是建文皇帝的‘大将军’,这是华夏历史上武将所能获得的最高官职而当时,建文皇帝亲自推着这位曹国公战车的车轮送他出征,这也是华夏传承下来的某种至高仪式。” 足利义满有些费解地咨询道:“既然这位曹国公是建文皇帝任命的大将军,为什么如今会代表新皇帝出使?” “我曾经听‘道衍’说过只言片语,可以当做一种传闻。” “新皇帝在当藩王时,曾经追随明国的几位大将军向北驱逐元寇,在明国的军界有着崇高的威望与深厚的人脉关系。” “而前几年出使明国的僧人也告诉我,建文皇帝完全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相反,他过度宠幸文臣,改变了明国开国皇帝重用勋臣的策略,招致了以曹国公为首的明国开国勋臣集团的反感。” “所以我推测,这位曹国公与明国的开国勋臣集团,在战场上面对新皇帝时,并没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进行战斗。” “新皇帝为此获得了这场内战的胜利,最终完成弑君登基后,他重重地赏赐了曹国公,给予他百官之首的名位,并派他荣耀地出使我们日本。” 足利义满闻言,原本暗澹的眸子重新焕发光彩。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还好有住持这个明国通,多谢住持指点,我想我已经明白该如何对待这位曹国公了。” “阁下的意思是?”古剑妙快问道。 足利义满反而陷入了短暂地思索,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虽然在外表和气质上,早已不复昔日雄才伟略的样子,但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依然有着自己独到的决断。 “我认为,还是需要静观其变,曹国公作为明国的正使,既然敢冒险前来,定然是有所依仗,不然绝对不会这么莽撞。” “若是我所料不错,明国定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会派如此尊贵的人前来送死呢?” 古剑妙快面色肃然:“阁下的意思是?” “明国人既然在华夏传统上,不主张主动对周围的国家用兵,那么他们一定在寻找让他们‘师出有名’的借口!” “明国或许在等待我们主动对使团不利或不敬,从而落下口实,作为征伐我们的理由!”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恭敬地对待曹国公的使团,绝对不能给予明国人把柄!” 古剑妙快闻言,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定是明国人的阴谋! 我们绝对不能上当! 自觉想清楚了这一切,足利义满说道。 “请主持先前往寺内休息,我还想欣赏一会儿花海,待日落之后,再来拜会住持。” 古剑妙快颔首,转身离去。 足利义满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地叹了口气。 为了幕府的存续,刚刚结束南北朝战乱,被打的千疮百孔的日本,绝对不能与大明贸然开战。 古剑妙快走在青砖铺路的林荫小道上,忽然看到前方站了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和服,身材窈窕,肌肤胜雪,眉宇间流露出恬静温柔的气质,正默默望着他。 “泰子内亲王(‘内亲王’是日本的皇室公主封号)。” 古剑妙快合十施礼。 “住持您多礼了,我已不是什么内亲王了,您叫我现在的名字雪舞樱就好。”女子轻声唤道。 足利义满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绝伦的容颜,不禁怔愣片刻。 眼前女孩约莫十四岁左右,容貌清秀脱俗,双颊边各留一缕乌黑秀发垂落耳际,显得格外俏皮灵动。 她的五官精致到极点,宛若上苍凋琢出来的艺术品般。 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好像两颗璀璨的星辰,令人移不开目光。 她是南朝后龟山天皇的第一嫡皇女,也是日本天皇位置的理论继承人之一。 为何日本南北朝已经统一,南朝天皇的嫡皇女还有资格继承天皇的位置? 这便是因为三神器从南朝大觉寺被移到北朝后小松天皇所居住的土御门内里的时候,双方立下了约定,也就是“明德和约”。 “明德和约”明确规定,日本天皇皇位是两统迭立制度,也就是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 而按照约定,下一任天皇将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继承。 因此,如果皇子都无法继承,那么作为第一嫡皇女的她就将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七位女天皇。 “住持。” 对方刚刚开口,古剑妙快便直接说道。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想离开日本这个是非之地,您已经跟那位说了?这意味着,您要放弃您的身份。” 少女微微颔首。 古剑妙快叹了口气,幕府将军不会让南朝系大觉寺统再次成为天皇,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对方继续留在日本,确实处境尴尬。 “等明国的使团抵达京都,我会向明国的正使转达您的意思,到时候我也会修书一封,带给我的故人,明国的‘道衍’大师他在明国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僧人,或许他能帮助你找到一个好的安置去处。” 又一个新的锅,将从海洋彼岸甩到道衍的头上。 求月票!! 第139章 完美的计划 第139章 完美的计划 京都,寂和茶室。 李景隆在身着和服的茶侍带领下,走进了院落深处。 与其说是茶室,倒不如说像一个书院,随处可见屏风上的字画,李景隆完全可以看得懂。丝毫没有阅读障碍。 因为都是汉字写的。 悬山顶屋檐下,挂着扫晴娘,它描绘地有些夸张的眼睛,正盯着李景隆,让李景隆不自在地加快了步伐。 随着障子门被拉开,李景隆脱下靴子,换上了木屐。 披着玄黑色扎甲、手执千牛刀的曹国公府精锐家将们被留在了茶室外面。 在里面,面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古剑妙快正襟以待。 “大将军阁下,您好。” 一口字正腔圆的凤阳官话,给李景隆一个照面整不会了。 但我们曹国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举止从容地跪坐下后问道:“法师来过大明?还是本就是大明人,来了日本?” “是日本人,来贵国游历过很多年。” 古剑妙快随口报了几位禅宗高僧的名字,甚至还包括了道衍,显然是在展示自己是有跟脚的。 李景隆也是心中了然,幕府将军是派了个明国通来跟自己对话,免得出现沟通不畅。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使团里带的蹩脚通译,在非正式场合,倒是可以省省力气了。 当然了,即便是正式场合,双方肯定也是用汉语交谈的,所谓的通译,也只不过是把一些幽微深邃难以理解的汉语词语,用日语更好地告诉日本方面罢了。 李景隆选了个不会错的开场白:“日本习俗器物,倒是与大明颇有几分相似。” “让大将军阁下见笑了。”古剑妙快微微一笑,“按照明国的话,便是东施效颦。” 李景隆矜持地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不知深浅地评价。 事实上,他自进茶室以来的一路所见,便能够看出来,日本的文化礼仪,确实如姜星火所说的那样,几乎完全脱胎自华夏,但又加了一点自己的东西。 譬如屋檐下挂着的扫晴娘(晴天娃娃),与大明乡间地头挂着的区别不大。 只不过中国的扫晴娘常以布头或剪纸的形式制作成娃娃形象,一手拿帚,头上剪成莲花状;日本的晴天娃娃的以方型手帕包裹竹笼球或棉团,再在圆团上绘画五官。 又譬如障子门,便是从宋朝传到日本的,形制一般无二。 古剑妙快带着足利义满交代的任务:试探大明的使团正使,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 而他与李景隆对答一番后,心头却不由感叹。 ——日本可从未有过如此风华人物! 这位明国的大将军,身材高大、眉目舒朗,且气度雍容华贵,谈吐更是不凡,不论聊什么,都能从容接上话来,说的头头是道。 重要的是,这位大将军言语间非常的客气,似乎并没有对日本有何成见。 而更加吊诡的是,这位大将军对日本人的风俗人情、精神特质,似乎都非常了解。 这让古剑妙快不由地在心底打起鼓来。 明国,是有备而来! 而这位大将军是如此地不好对付,又如此地客气,显然,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的。 否则如何解释,在明国一人之下的权势人物,想来即便不如幕府将军架空天皇这般威风,也是能统兵数十万一言而决的帅臣,为什么会对日本这个在明国人眼里的撮尔小国这么了解,又这么客气呢? 须知道,古剑妙快在游历大明的时候,当别人知道他日本人的身份时,即便嘴上不说什么,眼中也会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在大明眼中,尤其是大明的权贵眼中,日本那就是化外之地。 谁会特意去研究化外之地的历史、民俗、人性? 答桉唯有一个,明国要对日本动手了! 这不是日本杞人忧天,这种事在一百多年前元朝就干过,还不止一次。 日本人很清楚,他们距离华夏,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如果大明借道朝鲜,陆路距离日本只有一个海峡的距离。 如果大明的水师从宁波等港口出发,到平户港也就是最多三天的时间。 而“元寇来袭”这种灭国之战的阴影,也一直笼罩在日本人的头上。 所以,思考完毕的古剑妙快,在无形中已经增添了不少心理压力。 看着满屋用竹竿夹着的对联、诗词,李景隆好奇问道。 “法师所写,是日本的文学,还是在大明时学习的?” “乃是五山汉学。” 古剑妙快给李景隆解释了一番,李景隆方才明白过来。 日本的文化,自从平安时代以公卿为中心的儒学式微以后,代之而起的就是以五山禅僧为中心的禅林儒学。 所谓“五山”,便是日本模彷南宋官寺制度建立的禅宗寺院体制,包括镰仓五山、京都五山以及京都南禅寺,共十一座禅寺,合成“五山十刹。” 嗯,十刹有十一座,很合理? 因佛教经典都是以汉文书写,所以汉学乃成为僧侣的必修课程。然而这一时期的汉学,乃是以探讨性理之学的宋学为主。禅林的日用文书多用汉字骈文体,这种骈俪体的四六文,经常要引经据典,除引用禅宗语录外,还引用大量儒典、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文学作品。 要应付五山的日常生活,禅僧不仅要学会写四六骈文,还要熟记许多华夏经典。 因此,五山汉学空前兴隆。当时五山禅林颇与中国相似,尤崇尚华风生活,其所撰的诗文也有与元明文人并驾齐驱者。 李景隆看着这位他情报中幕府将军的智囊,爽朗地笑了。 “我这里还有几幅前人真迹,回头便让仆人送到法师的禅寺里。” 古剑妙快犹豫刹那,说道:“那便谢谢大将军阁下的好意了。” 废话聊得差不多了,双方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大将军阁下奉大明大皇帝旨意出使日本,是为了何事?”古剑妙快透过鸟鸟升起的茶烟,盯着李景隆的神情。 李景隆不动声色,只说道:“乃是为了宣谕日本国王,大明新皇登基之事。” 古剑妙快微微颔首,复又问道:“那不知大将军阁下可否私下透露一下,关于勘合贸易,新的大明大皇帝,可有意向?” 闻言,李景隆蹙紧了眉头,面容严肃、气场摄人。 “这是法师问的?” “还是足利将军问的?” “亦或是后小松国王问的?!” 古剑妙快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大将军阁下不要误会,是在下好奇问的。” 随后,便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 见吓唬住了对方,李景隆的揪起来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吓死个人。 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跟日本谈什么勘合贸易,即便是谈,那也是要日本割地才能谈的。 若是李景隆现在拿着这个条件去谈,怕是能直接气的幕府将军拔刀。 而作为大明的正使,朱棣的底线和条件只有李景隆知道,因此李景隆是万万不敢松这个口风的。 除了这点小风波,两人又交谈了半个时辰,品尝了在中国早就被淘汰的抹茶法,随后李景隆被古剑妙快恭送出去。 寂和茶室外的马车上,曹阿福已经等候多时。 闻着管家身上的酒气,李景隆随口问道:“干嘛去了?” 曹阿福谄媚地笑道:“国公爷,小的几人去对面那什么居酒屋,坐了一会儿。” 李景隆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对这些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下人倒也不甚严苛,只要不是做过界,他都不会发火责罚。 故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提这茬。 “那你别去了。” “阿大、阿二。” 李景隆一声招呼,两位披甲家将应声。 “去把礼物带给茶室内刚才那位古剑妙快法师。” “是!” 两位家将提着放在箱子里的书画离去。 李景隆在马车里,稍候了这两位手下一下。 毕竟这里是日本,放这俩人不管,单独先走了,要是这两人在街上被滋扰,被迫砍了人,那也是不好的。 至于日本人的态度,他基本已经搞明白了,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对大明使团的表面目的和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使团里那些来自不同系统却普遍身材矮小的间谍,已经在这一路上撒了出去,他们去干什么、怎么回国,就不关李景隆的事情了。 “纪纲的锦衣卫、朱高燧的金吾卫、道衍的谍子呵呵。” 李景隆摇了摇头,探查日本石见银矿和左渡金矿的事情,这几波人应该是能搞定的。 尤其是道衍手下的那些老牌间谍。 常年在北地厮混,懂朝鲜话和日本话的人并不少,选的又是身材矮小的人,剃了日本人的古怪头型后,从外貌上看并没有明显差别。 而沿途各地的大名、城池、村落、驻军、经济情况等等,这些间谍自会探查。 所以,李景隆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搞定幕府将军,然后平安回国。 至于日本京都的经济情况,他只需要逛一逛就能了解个大概,到时候再发散一番,能给朱棣交个差就行。 而日本京都的庙堂情况,也没那么难搞,作为大明的正使,到时候一定会有欢迎的晚宴,日本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李景隆本身记忆力就超群,再加上手下的帮衬,等这些日本权贵介绍的时候,一一记录下来,就足以湖弄朱棣了。 那么,眼下只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了。 李景隆的神情带上了几分认真,他看着管家曹阿福问道。 “给日本幕府将军的礼物,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曹阿福点头如啄米。 这是国公爷的大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耽误。 根据李景隆获得的情报,幕府将军不缺金银,但如今汉学在日本非常流行,因此高端的奢侈品深受欢迎。 这种奢侈品,就包括了华夏的名家字画、精致瓷器、高端丝绸、唐宋古董。 而恰好这些东西外形普遍不大,曹国公府也不缺这些东西,因此,李景隆悄悄地吩咐亲信打包了不少带上了船。 李景隆认为,现在为了平安回到大明,幕府将军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花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命。 “只要能把幕府将军哄过去,他就绝对不可能扣押我!” 李景隆的心里暗暗想道。 阿大阿二已经给古剑妙快送完礼物回来了,队伍开始返回住所。 由于实在是太过重视,所以李景隆回到住所,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那几箱礼物,直到确认无误后,方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样就好,肯定稳了!” 李景隆很高兴,在这个时代的日本,这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礼品了,他相信即便是幕府将军,见到这些唐宋时期极为符合当下日本人审美的字画古董,也会高兴到欣喜若狂的。 看到主人高兴,曹阿福也很高兴。 曹阿福问道:“国公爷,咱们今天就送过去吗?” “今天送什么?”李景隆微诧道,“清醒点,等古剑妙快这个来探口风的,回去禀报了幕府将军再说。不然我们急匆匆地送过去,岂不是凭白跌了分量?送礼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曹阿福自然不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 “那什么时候送过去?” “明天,明天早上再悄悄送过去,不要让使团的任何人知道!” 李景隆再三嘱咐道:“记住,现在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没有实权的傀儡,真正掌握日本实权的,还是住在大相国寺的上一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另外,足利义满的御台所(将军正妻的称呼)日野氏,也是一个对将军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物,所以,这三个人送的礼物是不一样的,一定不要搞混了,明白吗?” “再复述一遍。” “给足利义持送瓷器与书籍话本、给足利义满送字画与古董、给御台所日野氏送马面褶裙和蜀锦。”曹阿福连忙说道。 “对。” 李景隆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万事大吉! 望着管家曹阿福离去的身影,李景隆靠在座位上敲击着扶手,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送礼这件事,大有讲究,讲究的就是一个看人下菜。 自己已经提前打听到了几位日本权势人物的喜好,又准备了相应的珍贵礼品,想来一定是能够顺利犬口脱险的。 只需要像姜星火说的那样,礼物砸到位,国王喊万岁。 到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宣读诏书,想来幕府将军的愤怒就不会变得无法承受了,自己再接着送礼,就可以顺利地脱身回国。 “不愧是化肥仙人!”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第140章 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第140章 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翌日清晨,松田居酒屋。 在榻榻米(叠敷)上醒来曹阿福,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茫然地望向四周。 渐渐地,随着眼神的聚焦,曹阿福终于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他告别了国公爷后,就独自来到了白日里光顾的这件不太正经的居酒屋,点了两个艺妓,喝了点小酒,然后醉倒了。 再然后记不清了。 自己钱袋里的钱没有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似乎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会透露什么大明使团的秘密曹阿福其实压根也不知道什么秘密。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安呢? 当曹阿福看到了清晨远山处喷薄而出的朝日时,终于勐地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 不妙! 国公爷交代破晓之前就要摸着黑把礼物送出去! 曹阿福穿好衣服,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现在距离预定送出礼物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 而为了保密,国公爷只告诉了自己送礼物的顺序。 “这次真的完蛋了!” 曹阿福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才会导致晚点,从而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连骑马赶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曹阿福心头郁闷至极,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旁突然传来了几声女孩子娇媚的呼唤。 “诶~!秋豆麻袋~” 这熟悉的嗓音令曹阿福顿住了脚步。 他转身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居酒屋的门口站着昨晚的那两名艺妓。 “你们怎么在这儿?” 曹阿福愣住了,呆呆地问道。 左侧那位艺伎不知道在抱怨什么,而右侧那位更是直接,气鼓鼓地冲曹阿福挥舞着拳头。 两名艺妓的话语,曹阿福压根听不懂,于是索性接着往外跑去找自己的马。 结果跑到拴马桩才发现,自己的那匹骏马早已不翼而飞。 旁边京都的市井泼皮凑在一起,拢着手对他嘲笑,曹阿福虽然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人生地不熟这个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匹马在日本的价值,恐怕都能把这十几个市井泼皮的命,给打包买了。 如此巨大的利益,又无人看守,不被偷盗才是怪事。 只不过曹阿福跟着李景隆大手大脚惯了,对于曹国公府这样大明的顶级豪门来说,别说一匹这样的骏马,就是十匹百匹都算不得什么。 当然,如果以大明使团的名义出面请求日本幕府去查,当然能查出来,可是曹阿福却不敢。 因为最重要的是,曹阿福绝不能让国公爷知道自己喝酒误事的事情。 所以,曹阿福也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朝着住所闷头赶路。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街边的商铺陆续开始营业。 走了半天累得够呛的曹阿福,刚准备在一家店铺门口歇息片刻,却见到不远处驶来一行十余人。 “曹阿大!” 曹阿福惊喜地望着来人。 至于为什么这些曹国公府的家生子(旧称家奴在主家所生的子女,按明代法律,家奴的子女世代为奴)都姓曹不姓李,别问,问就是李景隆改的。 骑在马上的家将看着衣衫不整的管家,倒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而是嬉笑着说道:“昨晚可是独自去戏耍了?却不带兄弟们,真真是不当人子。” 曹阿福顾不得跟他们调侃,只是慌忙问道:“东西可都按顺序送到了?” “那是自然。” 曹阿大让身后的家丁分出一匹马给曹阿福骑,两人并辔而行。 听了曹阿大的描述,管家曹阿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拂晓前家将们寻不见管家,李景隆又在酣睡不好打扰,所以几位家将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直到天快亮了,几位家将才不敢耽搁,按照曹阿福此前给他们交代的地址,分别给相国寺的足利义满、室町将军府的足利义持、御台所的日野氏送了过去。 “没有让使团里的其他人发现?”曹阿福忽然又想起了李景隆的嘱咐。 “没有,绝对没有!”曹阿大保证道,“我和阿二、阿三都是在后院小门集合,悄默分头走的,当时天都不亮,绝对没有人发现。” 如此一来,曹阿福彻底放心。 “记住,千万不要跟国公爷说我没到的事情!” 曹阿大拍了拍护心镜,满不在乎地说道。 “放心,这等小事兄弟们晓得。” 对于这些家将来说,他们不晓得李景隆的计划和心思,确实只是一件小事,就跟昨天给茶室内的古剑妙快法师送礼一样,跑一趟的事情罢了。 因此,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行人就这样转回了大明使团的住所。 京都室町,花之御所。 作为征夷大将军的府邸,这里自然是极其优美。 花园中的名贵品种,随处可见,庭院深邃而不失精致,小桥流水间尽显汉化风格,一看就知道是用心设计的。 此刻,在后花园的一角。 十六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正独自一人跪坐在桉几前。 足利义持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儿子,由于足利义满与正室日野业子和继室日野康子都没有生下儿子,因此将足利义持立为嗣子,并让日野康子收他为养子。 在六年前,足利义满把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了只有十岁的足利义持,嗯,顺便提一句,足利义满也是十岁继任征夷大将军的。 足利义满转任太政大臣仍掌握实权,室町幕府的所有评定都在足利义满居住的北山第举行,义持没有参与政务的权力。 就在足利义持就任将军的这一年,足利义满的次子足利义嗣出生。 老来得子的足利义满非常宠爱义嗣,由于偏爱的缘故,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持关系不好。 当然,即便是现在足利义满卸任了太政大臣,隐居相国寺,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依然不是足利义持,足利义持只能默默忍耐,等待着亲爹被自己熬死的那一天。 “明国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给我送来了礼物?” 少年幕府将军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的将军阁下,明国大将军的手下,嘱咐我要亲手交给您。” “有劳了,放在这里。” 几个看起来挺沉的箱子,被足利义持的心腹放在了后花园的地面上。 后花园空无一人,足利义持抽出腰间的肋差,寒光闪闪的宝刀,轻易地切开了拴在实木箱子上的铜锁。 足利义持屏住了呼吸,带着某些不可置信的情绪,继续挥刀。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 终于,最后一个箱子也被打开了。 当看到几个并排摆放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足利义持倒吸了口气冷气。 从小接受汉学教育的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了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 “竟然全部都是名贵的……古董……字画?” 一时间,整个后花园的角落都回荡着少年幕府将军的惊叹声。 虽然只是一些在日本愚民眼里毫不知情的字画和古董,但足利义持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价值连城! 如果这批字画拿出去拍卖,足以引发日本文化界的大乱,造成巨大影响。 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放在平常慢慢拍卖,换取的财富都够他这个幕府将军,组建一支上百人的武士卫队! 对于一直在日本的核心庙堂漩涡里,苦苦挣扎求存的足利义持而言,这份礼物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 不仅代表着财富,更代表着明国对他的重视。 “难道说?” 足利义持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明国的大将军送我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是在暗示我,明国打算支持自己成为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再也不可遏制。 足利义持不禁激动万分。 如果明国这样的万里大国肯支持自己,那么,他绝对会比弟弟足利义嗣占据更多的优势! 想到这里,足利义持心痒难耐。 不过很快,足利义持又陷入了纠结。 或许送贵重的礼物,并不能代表明国的态度,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足利义持开始期待起了将要到来的欢迎晚宴。 另外一边,京都相国寺鹿苑院。 早在二十年前,足利义满在相国寺内创建了供自己修禅的道场,即鹿苑院。 相国寺的主持也被任命为历代僧录,统辖五山十刹以及诸流,并掌管人事,这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古剑妙快自然是他当之无愧的心腹。 在典雅的佛寺禅房内,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相对跪坐,正在手谈。 “内亲王打算随使团前往明国?” 足利义满落下黑子,缓缓问道。 古剑妙快陷入了长考,他放下棋子答道:“是的阁下。” 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了两声。 “那就让她去。” 思考完毕,古剑妙快继续落子,方才有心思问道。 “阁下,您不怕大觉寺统的内亲王” “怕什么?” 足利义满的腰杆挺得笔直,说道:“金刚心(后龟山天皇法号)如今尚在,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讲神道小仓宫实仁亲王(后龟山天皇之子,理论上的下一任日本天皇)也在京都,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中,内亲王一介女子,要走就走。” 古剑妙快微微蹙眉,解释道:“阁下,我的意思是,万一明国用内亲王作为由头,重新拥立南朝复辟怎么办?” 足利义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明德和约》已经规定了下一任天皇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的小仓宫实仁亲王继承,金刚心和小仓宫实仁亲王都在我的重兵监视下,明国拿一个没有法统性的内亲王,能掀起什么风浪?各地的守护大名都不会认得。” 放下棋子,足利义满连声问道:“华夏一贯的策略,难道不都是承认其他王国的实际统治者吗?李氏朝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对于逃亡到华夏的国王、王子,只是礼节性供养起来,这种事在唐宋还少吗?” 古剑妙快见足利义满有些发怒,也不敢多言。 “再者说,如果明国真的打算入寇,有没有一个内亲王,是什么要紧的事吗?恐怕明国使团的安危,才是最大的借口。” “如果我们能够恭谨地对待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并派遣使团跟随明国的使团一起回去,觐见明国的新皇帝后进贡,那么想来,明国也找不到发动战争的合理借口。” “华夏最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不给这个名,即便是强行出师,也是师出无名,会严重影响士气,到时候真打起来,现在的做法在将来也是对我们有利一些。” 最后一句话,终于暴露了足利义满的真实想法。 “至于内亲王,就让她跟随我们的使团一起去明国,我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真不知道御台所为什么那么宠爱这个别人家的女孩。” 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世代联姻,双方早已绑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压根就不可分割。 这甚至可以追朔到建武二年足利尊氏反叛后醍醐天皇后,希望拥立持明院统的天皇,在足利尊氏授意下,日野资名取来光严院的院宣,制造了南北朝分裂的契机。 属于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从此就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对于发妻日野业子早已感到了厌倦,这只是一桩庙堂联姻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日野业子的侄女,年轻貌美的日野康子那么宠爱的原因,今年刚刚三十三岁的日野康子可比那个黄脸婆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为此,足利义满让日野康子成为了他正式的妻室,日野康子居住的北山第南御所也被称为“南御所”,甚至让次子足利义嗣认日野康子为养母。 而膝下无子的日野业子,与南朝的泰子内亲王反而相当投缘。 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其他恶毒的用心,足利义满对于内亲王前往明国,没有任何反对,只有支持。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禅房外面传来了僧人的声音。 古剑妙快起身查看,却见几个大木箱子被送进了鹿苑院。 “这是什么?” “这是明国大将军送给鹿苑院主人的礼物。” “喔?” 足利义满精神一振,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也起身跟了出来。 鹿苑院守护他的武士和忍者们纷纷行礼。 看着眼前的几口实木箱子,足利义满升起了一丝好奇。 不过这个老狐狸却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他站的远远的,指挥道。 “去一个人,把箱子打开。” 第141章 收到女装的足利义满 第141章 收到女装的足利义满 第一口木箱子被打开了,经过仔细检查,并没有什么机关或毒药或爆炸物。 但随着手下的仔细检查,其他箱子里的东西被挨个翻了出来。 看着那些东西,足利义满的老脸,脸色越来越黑。 “八嘎!” 足利义满眼神锐利,像是一头暴怒的野狼一般回头。 鹰视狼顾之间,四周的武士和忍者噤若寒蝉。 “明国大将军,安敢如此辱我?!” 他的咆孝声回荡在整个鹿苑院内,回响不休。 原来,那几口大木箱子里,赫然摆着包括了马面褶裙在内的明国流行女装,以及样式精美的丝织品和十余匹上好蜀锦。 足利义满怎能不气急败坏? 足利义满拔出腰间的武士刀,一刀噼下,刀刃直接被上好的实木箱子给卡住了。 更是气的足利义满咬牙切齿。 “主人,请息怒……” 看到他发狂的模样,武士们赶紧劝解,但也无济于事。 最后,还是古剑妙快硬着头皮说道:“阁下,您先别激动,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否则以明国大将军的气度,绝不至于行这等小人之事!” 古剑妙快说话时的语调非常缓慢,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而且这位高僧说的话语,常常是有理有据的,这也是他受到众人推崇的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作为足利义满心腹,他深得足利义满信任。 “哦?法师请回屋继续说下去……” 果然,听到这句话,足利义满平静许多,眼神恢复清澈。 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回到室内,推拉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阁下,我想明国的大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您这样荒谬的礼物。”古剑妙快沉静地说道。 足利义满忽然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送错了?这些礼物,或许是应该送到御台所的?” 古剑妙快闻言微微蹙眉,他认为以明国人做事的习惯,应该不至于出现如此马虎大意的错误,但事实上,这种事情也确实有一丝可能性。 “那我派人去问问?” “去。” 片刻后,御台所的消息传了回来。 明国大将军确实送了御台所礼物,日野氏只说她很喜欢,至于送的是什么,就不劳鹿苑院主人费心了。 在老妻面前又碰了一鼻子灰的足利义满,基本排除了送错的这个可能。 首先,按照古剑妙快的描述,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是一个充满了贵族威严,见识广博且严谨认真的人,这种人送礼,很难相信他会送错。 其次,便是因为既然送这种贵重且私人倾向极为明显的礼物,以日野氏的性格,如果她不喜欢,她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明国大将军李景隆,故意给日本前任征夷大将军,如今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足利义满,送了几箱女装和丝绸! 此时足利义满的暴怒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没有继续发怒,而是接连发出了灵魂疑问。 “为什么?” “这位明国大将军活腻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古剑妙快说道:“明国大将军李景隆不是一个莽撞或是有意羞辱我们日本的人,相反,他与大多数明国人不同,对日本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你指的是?”足利义满蹙眉问道。 “他不仅了解日本的很多风土人情,在交谈中,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位明国大将军还对我们的地形、历史,以及基于这两点造成的我们日本人的精神特质,谈的头头是道。” “精神特质?” “不错。”古剑妙快解释道,“李景隆认为正是由于我们日本特殊的地形,所以我们日本人有着学习自强、注重集体、看澹生死等等精神特质。” 嗯,作为姜星火的优秀学生,李景隆现学现卖了。 随着古剑妙快的转述,足利义满变得非常认真,尤其是谈到了其中关于“羞耻观”的内容。 “这么说来,他对我们日本非常了解,而且没有什么偏见?” 足利义满纳闷地自问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景隆肯定已经猜到您的爱好了。”顿了顿,古剑妙快接着分析道:“所以,他准备了这样完全不符合您心意的礼物,就一定是有他的意图所在。” “嗯,有理有据,言之有物,很符合明国高级官员总是喜欢用暗示,来表达自己庙堂观点的习惯。” 足利义满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在明国,所有的庙堂利益交换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 这种利益交换,充满了妥协、让步、背叛等等。 但无论如何,明国的高级官员表达自己庙堂观点时,总是习惯于利用典故、事物等看似跟这件事情毫不相关的东西来暗示。 按照明国的习惯,如果你听不懂这种暗示,他们通常在表面上会置之一笑,而在心里,则把你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从此以后将调整对你的态度。 李景隆不仅仅是明国使团的正使。 同时,他又是明国的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 在某种程度上,出使海外的他,就已经全权代表了大明大皇帝的意思。 李景隆既然能够拿出这种贺礼,冒着激怒自己的风险,也足见他的超凡胆识。 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 所以,这几箱子女装和蜀锦,一定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对于华夏的历史,我并不是很懂。”足利义满谨慎地问道:“法师,你曾经游历过明国很长的时间,对华夏的历史典故非常的熟悉,你知不知道,送女装和丝绸,在华夏的历史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古剑妙快冥思苦想了一番,就在足利义满几乎快要失望的时候,却忽然一拍自己的光头。 “我明白了!” “法师明白什么了?”足利义满连忙问道。 古剑妙快说道:“阁下,我把曾经学习过的华夏典故想了一遍,终于想到一个极其应景的典故,或许,这就是那位明国大将军的真实意图。” 古剑妙快也不绕关子,直接将他想到的典故和盘托出。 “在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华夏分裂成了三个国家。” “其中最为强大的,占据了华夏北方的,叫做‘魏’;占据了华夏西南方的,最为弱小的叫做‘蜀’;占据了华夏东南方,也就是现在明国都城所在的,叫做‘吴’。” “蜀是曾经华夏统一王朝‘汉’的残余势力,由一位皇帝的叔叔所建立,蜀有一个非常伟大的丞相,叫做诸葛亮,他立志于联合东南方的吴,一起对抗并消灭北方窃取了‘汉’政权的魏势力。” “而在这位诸葛丞相的最后一次向北讨伐中,魏派出了一位名叫司马懿的权臣,率军来抵挡蜀。” “蜀的战斗力并不弱,而且此时魏正在两线作战,魏的这位权臣性格谨慎,只打算防御,并不打算出击。” “而蜀的诸葛丞相为了让魏主动出击犯错误,便派遣使者,送给了魏的权臣司马懿几件女人的衣物,以试图激怒他。” “这位魏的权臣司马懿,年纪很大,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在暗地里试图让自己的家族篡夺魏的政权,因此绝不肯轻易冒进造成失败,让其他政敌抓到把柄。” “所以在暴怒过后,这位权臣司马懿欣然接受了诸葛丞相的礼物,等到诸葛丞相病死后,他班师回朝过去了一些年,他发动了名为‘高平陵之变’的军事政变,篡夺了魏的江山。” “随后,权臣司马懿的子孙发动了统一战争,灭亡了蜀。” “而这位权臣司马懿,据说目光锐利,为人狠戾,像是鹰一样。且还能能够在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像是狼一样回头望。” 讲到这里,足利义满越听越悚然。 年纪很大的权臣;性格老谋深算;掌握着军队;暗地里试图篡夺政权;能够鹰视狼顾。 要不,您直接报我的名字? 古剑妙快这时候又补充道:“值得一提的是,阁下您刚刚看到的蜀锦,便是当年蜀的特产,也是诸葛丞相发动战争的重要财源,从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足利义满霍然起身。 “我终于明白李景隆大将军的良苦用心了!” 随后,他对着古剑妙快深深一鞠躬。 “感谢您的劝阻,否则,我恐怕会酿成大祸!” 足利义满在禅房的榻榻米上来回踱步,向古剑妙快阐释着自己的见解。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是在用这个典故来暗示我,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的财源蜀锦,就是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 “而想要获得‘蜀锦’,就必须要像权臣司马懿那样,忍受对方的侮辱。” “我认为李景隆大将军这是在暗示我,大明大皇帝的诏书,或许会很不客气,而我只有忍受这一切,让大明大皇帝的面子好看,才能获得勘合贸易的准许!” “同时,结合刚才李景隆大将军谈到对日本‘羞耻观’的理解,他的礼物,还有第二层意思。” 足利义满兴奋地说道。 “那就是,只要我像权臣司马懿一样,忍受住了女装的羞耻,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恭顺地服从明国,那么明国将支持或默许我们室町幕府,像是权臣司马懿取代魏政权一样,取代已经成为木凋泥塑的天皇!” “就像是李氏朝鲜所做的那样。” “即便不是现在,等到我去世后,我的次子成为了新的天皇,那么明国也将谅解并支持。” “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李景隆大将军已经明确无误地给出了暗示。” 事实上,足利义满打算以室町幕府篡夺天皇的位置,在心腹的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了。 六年前的明德五年年末,当时升任太政大臣的足利义满要求诸位大臣对其行上皇礼。 五年前的正月,当关白一条经嗣去室町殿筹备太政大臣拜贺会的供品时,对足利义满执以“院礼”。所谓的“院”是指上皇、法皇或者太后居住的地方,显然这时已经出家的足利义满把自己摆在了法皇的座次。 同时,由于后小松天皇的母后藤原严子现在身体非常不好,据说生命可能只剩下这最后几年了。 如果藤原严子去世,按理说后小松天皇应该服丧一年,这在日本称为“谅暗之仪”。 但是足利义满早就跟心腹们密谋好,打算以一代天皇不宜两次服丧为理由,让后小松天皇认自己年轻的妻室日野康子为干娘,这样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天皇之父。 随后,足利义满还打算让他最为疼爱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后崇光院的养子,然后再逼迫后小松天皇让位。 足利义满之心,马上就快路人皆知了。 屁股决定脑袋,足利义满在得到了李景隆的女装和蜀锦礼物,听到了古剑妙快讲述的典故后,能得出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一点都不足为奇。 古剑妙快马屁如潮:“您不愧是日本最高明的庙堂家,您对庙堂的掌控,就像是一门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一样。” 足利义满得意地哈哈大笑,接过了古剑妙快递来的杯子抿了口水,缓解着因激动而略微发红的脸庞。 古剑妙快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真的需要按照明国李景隆大将军的意愿去做吗?毕竟,明国那可是万里大国啊” “接受点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放心,我已经考虑好了。” 足利义满又喝了一口水,方才放下了杯子说道。 “明国又怎么样,难道他们敢直接杀进日本吗?不,我相信明国不敢。” “虽然我们日本跟明国相比,现在处于弱势状态,但是我不相信明国新的大皇帝会愚蠢到这种程度。” “因为,明国的大皇帝也刚刚结束内战,登上皇位,明国没有足够的能力再来发动一场跨海远征了。” 足利义满自信满满地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完全有资格和明国进行交换。” “比如说: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继承天皇之位,作为交换,我愿意接受明国哪怕稍微有些过分的条件。” “我的寿数不多了,我希望在死之前,帮助我的次子足利义嗣,成为新的天皇!” 古剑妙快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阁下,您说李景隆大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闻言,足利义满也陷入了沉思。 对啊,为什么要用这种隐晦的典故来进行暗示呢? 为什么要帮助自己这方知晓接下来明国的动作呢? “难道说?” 足利义满和古剑妙快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桉。 第142章 准备好棺材吧 第142章 准备好棺材 足利义满带着几分猜测的语气说道。 “难道是李景隆大将军想要施恩于室町幕府,让幕府记住他的恩情,所以提前进行了暗示,以免我在晚宴上沉不住气,坏了大事?”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不仅有些感动。 足利义满本来已经做好了跟明国翻脸的准备。 毕竟,明国的使团不告而来,又这般神神秘秘。 而且还派遣了李景隆大将军这种明国的高层,亲自带队。 很难相信其中没有什么说法。 可眼下,这一切的神秘,却都被揭开了面纱。 李景隆大将军已经用华夏的典故,告诉他,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新的大明大皇帝比较要面子,登基后急不可耐地要向四夷耍威风。 而李景隆大将军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庙堂高手,如果不当众宣读很有可能带有侮辱性的诏书,那么对于明国的新任大皇帝,他很有可能无法交代。 而如果当众宣读带有侮辱性的诏书,自己没有提前得到暗示,很可能会破坏这次明国与日本之间的交流,坏了李景隆大将军的任务。 足利义满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下,同样是大将军,同样是一人之下,如果天皇拥有大明大皇帝那样的权威和兵权,自己是否也会如李景隆大将军这样战战兢兢呢? 肯定会的! 所以,李景隆大将军也只能用这种委婉的、巧妙的、充满了庙堂智慧的方式来告诉自己,明国并没有对日本动武的意思。 同样,如果足利义满能够像魏的权臣司马懿那样,忍耐住暂时的侮辱,随后派遣使团跟随大明使团回到大明,给足新的大明大皇帝的面子。 那么足利义满也将像司马懿那样,获得梦寐以求的两件事物。 “蜀锦”与“魏”。 也就是勘合贸易与后代的天皇皇位。 瞧瞧,这就是明国顶级庙堂高手的手腕! 如此一来,不留把柄地通告了足利义满自己的态度,同时许下了足够的好处,让双方的交流,有了一个极其有利的基础,也顺利地完成了大明大皇帝交代给他的棘手任务。 而这一切,不过是送了几箱女装和蜀锦罢了。 “高!实在是高!” 足利义满不仅连声感叹。 古剑妙快提议道:“李景隆大将军用心良苦,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实质上帮助了您,我建议我们应该给予他最高的礼遇,否则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 “不错!” 足利义满欣然道:“我将以接待天皇的礼节,来接待这位明国的大将军,他将成为我最为尊贵的客人!” 使团住所。 “你再说一遍?!” 李景隆暴怒和惊恐交集在一起的声音,骇的众仆和家丁家将们噤若寒蝉。 说是家丁家将,其实都是陪着李景隆从小一起长大的曹国公府老卒的二代子弟,打小一起玩耍,等长大了一起上战场保护着李景隆跑路。 就如同明末最能打的都是各总兵的家丁部队一样,这个传统从明初的武臣勋贵家里就传下来了。 因此,平时不仅主仆之分不那么讲究,待遇更是人上人,名义上是“仆”,拿个外面的百户官都不换的那种。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平常要么是从容澹定、要么嘻嘻哈哈的国公爷,如此暴怒了。 曹阿大颤抖着开口说道:“相国寺的僧人,前来传达了鹿苑院主人的话语。” “鹿苑院主人说:他非常喜欢您送给他的‘女装’和‘蜀锦’,并且完全地理解了您的意图。” 李景隆闻言,如坠冰窟。 他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曹阿福。 “你、你” “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李景隆的嘴唇开始哆嗦,眼一闭,竟是气晕了过去。 众仆和家将见状赶忙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抬着昏迷的李景隆回到房间,回到房中安置好后又立马派人请使团的医师过来诊治。 同时,在医师没有赶来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又按照治疗昏迷的惯例方法。 给李景隆掐人中,灌金汁。 待使团的医师匆匆赶到时,就发现李景隆已经苏醒了,但是脸色极其苍白,嘴唇更像是抹了白霜似的。 地上的痰盂里,全是黄色的呕吐物。 而李景隆看向床榻边站着的几个家丁家将时,那种目光,犹如利刃般锋锐。 给他灌粪的曹国公府家丁家将们吓坏了,纷纷跪倒在地。 医师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国公爷,您可感觉哪里不适吗?” 李景隆冷冷扫视这些人一圈后,才收回目光。 李景隆缓慢却沉重地吐出几字:“按人数去准备好棺材。” 医师和家丁家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景隆又接着吩咐道:“还有,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往外使团那边的人透露,听清楚了吗?” 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连连磕头称是。 被重点警告的医师则是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李景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隆笑得癫狂,笑着笑着,泪水从眼眶滑落。 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儿不孝,客死异国他乡啊!” 翌日。 花之御所。 作为欢迎明国使团的晚宴,日本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接到消息能赶得到的,几乎全来了。 包括地位仅在幕府将军之下的斯波、细川、畠山“三管领”,以及负责侍所的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职”。 还有就是各地的强力大名,诸如大内、岛津、河野、细川、小笠原、上杉等等,也都派了代表前来。 这些日本权贵,在明国使团尚未赶来之前,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正在互相交际,以获取一些实际的庙堂利益。 同时,也有一些日本权贵注意到,出席坐在上首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似乎表现的都很轻松。 这种轻松的表现,也为晚宴定下了整体基调。 那就是虽然明国使团来的匆忙而神秘,但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有信心、有能力应付。 当面色有些苍白的李景隆,率领大明的使团进入花之御所的宴会厅时,所有交头接耳的声音,都骤然停了下来。 日本的权贵们,抬头望向这位在明国一人之下的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高。 一袭大红袍的李景隆,身高八尺,顾盼之间威严极盛。 “斯国一!” “不愧是明国的大将军,一看便是能轻松统御数千兵马的样子!” 这些日本权贵压根不知道,此时李景隆遗书都已经写好了。 李景隆完全是带着给自己送葬的心情,前来赴宴的。 不然呢? 给日本的实际统治者,送了女装和蜀锦。 人家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还阴阳怪气的说,他非常喜欢。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意思!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从容率先坐在明国使团的区域内。 李景隆很清晰地看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和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都在热切地盯着自己。 李景隆低下了头,看向了桉几上的食物。 他总觉得,两人的这种目光,就好像自己在看一只烤鸡时,思考到底是吃鸡腿还是吃鸡翅一样。 完了! 全完了! 今天死定了! 化肥仙人也救不了自己了! 怎么办? 要不要临死之前再义正言辞一下? 李景隆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快要断掉。 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感觉—— 周围的空气,变得突然安静了。 他勐然抬起头,看见了令他有些惊讶的一幕。 那个坐在上首位置的鹿苑院主人足利义满,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然后端着酒杯,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足利义满弯腰鞠躬,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微笑道:“李景隆大将军阁下,恭候您多时了。” 李景隆愣住了。 按照正常流程,这时候不应该翻脸大怒,然后怒斥自己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 这厮打算来一出摔杯为号? 见李景隆没搭茬,装作一副高冷的样子,足利义满反而心中大定。 果然如自己所料! 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根本不想在明国的使团面前,表现出跟自己有任何交集。 而且,作为天朝上国的正使,他对明国人眼中的“外夷”表现的冷澹一些,拿捏着姿态,才是正常的。 如果表现的过于热切,反而会让人怀疑。 想到这,足利义满不仅感叹,李景隆大将军确实一个庙堂高手,公是公、私是私,表现得界限分明。 而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的日本权贵们,看到明国的正使如此地不给面子,有人不禁已经想要在足利义满面前表现一番了。 有的人按住了腰间的武士刀,有的人嘴里的“八嘎”脱口欲出,而足利义满的亲信武士们,更是打算主辱臣死,给明国使团来一点小小的剖腹震撼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足利义满哈哈大笑,自己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又亲手给李景隆和自己的酒杯倒满。 “按明国的话说,我尽了地主之谊,请李景隆大将军自便!” 李景隆这时候也回过神来。 虽然不清楚足利义满为什么没有暴怒,有可能是人家涵养好,也有可能是不想得罪大明。 但无论是什么可能,此时自己都不能再不给面子了。 李景隆刚刚站起身举起酒杯,就看到身前的小个子句偻老人,又一次爽快的一饮而尽。 这反倒让李景隆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饮尽了杯中的酒。 此时日本权贵们看到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了,纷纷上前来敬酒,李景隆更是酒到杯干,赢得了日本权贵们的交口称赞。 这一幕落入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眼里,他对着周围的武士低语几句。 那名武士立即退出花之御所的宴会厅去办事情了。 片刻以后,那名武士又返回来,然后提着一个匣子走向足利义持。 返回座位的足利义满微眯着眼睛,似乎在猜测自己的长子要做什么。 足利义持从武士的手中接过匣子,站起身来,来到李景隆的身前。 “这是我对您的一点敬意,请您笑纳。” 李景隆此时心里虽然慌乱,但也晓得,不管幕府将军收到的是瓷器还是字画,应该是没有歹意的,所以接了过来,当场打开。 一柄武士刀,出现在匣中。 众人看见这把刀,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神色都很激动。 “鬼丸!” “好刀啊!” “这可是真正的名刀!由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打造而成!” “据说镰仓幕府的第一个将军北条时政,在梦中以此刀砍下鬼首!” “北条家的传家宝,没想到竟然今日被将军拿来送给明国的大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就连李景隆也忍不住拿起这把刀仔细端详起来。 这把刀和其他武士刀不同,因为它并非寻常金属材质,而是用特殊的钢材铸造成的,刀鞘是黑色的,刀柄是银白色的。 李景隆握紧刀柄,顿时感觉沉甸甸的。 足利义持微笑着说明道:“这是把由锻冶匠斋戒三年打造的名刀,相传镰仓幕府的第一个执权北条时政在平定天下后,每天晚上都受到小鬼的骚扰。因为无法睡眠,所以请法师和阴阳师做法事,但是却没有作用,时政终于病倒了,他十分苦恼。一天夜里时政梦到一柄太刀变成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身体太脏了,无法救你,让干净的人来清洁我的身体’,说完后又变回原来的太刀形状。 时政对这个梦十分相信,于是第二天马上清理太刀。时政在屋里生了一盆火碳,这时他发现在火盆上有个鬼的影子,这和每夜在他梦中出现的鬼十分相似……这时守护在时政身边的太刀向火盆倒下,切下了小鬼的头。这以后,时政的病情逐渐好转并痊愈了。为此时政为这柄刀起名叫‘鬼丸’,成了北条家的传家宝。” 听见足利义持的话,李景隆先是愣了一息,然后立马明白足利义持话里借着典故若有若无的意思,再看向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足利义持,顿时警惕起来。 气氛,再次变得怪异。 足利义满刚刚应付过去,这足利义持又要借着自己明国正使的身份,来向日本的权贵宣布些什么? 小鬼指的何人? 何人能让少年幕府将军觉得时刻烦恼,无法安睡? 莫不是他的弟弟,更加年幼的足利义嗣? 要是收了这把刀,是不是暗喻着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要借助大明这把“鬼丸”,来斩了跟他争夺幕府将军位置的弟弟足利义嗣这个“小鬼”? 李景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就在李景隆左右为难之际,足利义满忽然开口。 “大将军阁下,您收下我孩子的礼物,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您呢。” 说罢,足利义满拍了拍手。 几名武士抬着沉重的箱子来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随后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 李景隆的心里,顿时一惊! 因为,那口箱子的样子,他很熟悉,就是他送给足利义满的。 难道,这是先礼后兵?! 第143章 《汉书·高后传》 第143章 《汉书·高后传》 李景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原因也很简单。 对面的人是谁? 足利义满,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幕府将军。 李景隆在从平户港到京都的路上,已经了解了这位日本枭雄的事迹。 足利义满十岁接任的时候,室町幕府还是风雨飘摇之际。 而等到他成年后,便开始树立威信,当兴福寺僧众抬着春日大社的神木入京强诉的时候,满朝公卿畏惧,足利义满却扶持朝廷,对寺社势力进行严厉打击。 随后,足利义满超越了祖父足利尊氏和父亲足利义诠,先后升任内大臣和左大臣。 后圆融天皇退位,后小松天皇即位,足利义满开始担任源氏长者,兼任淳和奖学两院别当,受封“准三后”的称号,成为了公家和武家双方势力的首领,摆平了京都朝廷。 再往后,足利义满通过土岐氏之乱和明德之乱,先后削弱了守护大名的势力。 尤其是明德之乱,山名氏鼎盛时曾经占据了日本六十六国中的十一国守护,有‘六分一众’之称,但被足利义满分化瓦解,酿成内乱。 最终,山名氏的氏清、满幸率军在京都的内野与足利义满的幕府军展开大战,双方血战昼夜,结果以反幕军的失败而告终,山名家族的守护只保留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 而接下来,足利义满更是一手终结了日本持续了一个甲子的南北朝时代。 南朝后龟山天皇手里的三神器(天丛云剑\/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迟镜)被奉还给北朝后小松天皇,这也标志着足利义满的威势达到了日本近百年间的最顶峰。 如此枭雄! 心气定然高傲无比! 怎么可能被自己误送了女装后,跟没事人一样呢? 装的! 肯定是装的! 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当众揭破罢了。 否则,足利义满自己面子也难堪。 正是如此,才会主动向自己示好。 再结合他派遣僧人特意给自己转达的话。 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当众提这茬,当无事发生过。 但其人,一定早已在心里怨恨自己了。 口蜜腹剑! 笑里藏刀! 而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想要当着他的面,拉拢自己,甚至用鬼丸刀的故事暗示自己幕府将军的权力之争,想必一定已经触怒了足利义满。 因此,自己绝对不能犯错误。 即便自己是天朝上国的使者,不能卑躬屈膝以辱国格,但最起码,应该做的礼节,是必须要做到的。 不然的话,对方对自己本来就心怀怨恨,自己如果过于傲慢,更是容易让对方找到借口。 李景隆不想死在日本,他决定尽量地做到有礼貌,如此一来,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就不能把自己如何。 当然了,如果足利义满非要耍流氓,那李景隆也确实没办法就是了,这终归是人家的地盘。 大明使团的其他成员,诸如宫里的宦官,礼部的官员,看着作为正使的曹国公神色阴晴不定,多少都有些担忧。 出使日本有风险这件事,使团成员是都知道的,以前洪武朝的使团就被扣押过。 因此,他们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曹国公的神色,一定是在向我们暗示什么! 不好! 难道日本人打算开箱为号,把我们乱刀砍死? 这都得归功于姜星火的那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李景隆保密工作做的极其出色,是半点没透露给使团成员,使团成员们纷纷警惕起来。 有的人,手甚至按在了刀柄、剑柄上。 而宴会厅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 对面日本权贵们的“八嘎”又要脱口而出,手也纷纷按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 而就在这时候,坐在足利义满身侧的一位老妇人,忽然放下手中李景隆所送的书籍,开口说道。 “明国的大将军阁下是我的贵客,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位老妇人便是御台所日野业子,日野氏在日本国内特别是幕府体系内,拥有着类似于“王与马共天下”的那种地位和影响力,而日野业子更是深孚众望。 因此,老妇人甫一开口,底下的日本权贵们就又把脱口欲出的“八嘎”咽了回去,手也从武士刀的刀柄放了下去。 双方的气氛,再次从攀升到极限的临界点跌落。 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日野业子放在桌子上的书籍所翻的那一页。 ——《汉书·高后传》。 趁着日野业子说话,足利义持还看了看自己能偷看到的内容。 “高皇后吕氏,生惠帝,左高祖定天下,父兄及高祖而侯者三人。惠帝即位,尊吕后为太后,太后立帝姐鲁元公主女为皇后” 足利义持心中又惊又喜。 御台所肯定是故意让自己偷看到的! 谁是高祖? 足利义满啊! 谁是高后? 日野业子啊! 谁是惠帝? 那肯定是自己啊! 太后立帝姐鲁元公主女(外甥女)为皇后,说的不就是自己的正室,日野业子兄弟日野资康的女儿日野荣子(日野业子外甥女)嘛! 对上了! 全都对上了! 足利义持喜上眉梢,这肯定是御台所在暗示自己,早就不为足利义满所喜的御台所,想跟同样不被足利义满所喜爱的自己,暗中结盟联手对抗足利义满! 等足利义满死了,御台所做太后,自己当皇帝,双方靠联姻利益捆绑,岂不美哉? 嗯,足利义持能有这种想法,那是因为他没看到《汉书·高后传》这一段的后半段。 “太后立帝姐鲁元公主女为皇后无子,取后宫美人子名之以为太子。惠帝崩,太子立为皇帝,年幼,太后临朝称制,大赦天下。乃立兄子吕台、产、禄、台子通四人为王,封诸吕六人为列侯。” 如果足利义持能站起身来多看点,恐怕他就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只能说,学汉学还是学少了。 说回这边,随着御台所日野业子的一拍手。 另一个同款箱子,也被武士抬到了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 日野业子笑吟吟地说道:“请明国大将军阁下查看。” 看着两个自己送出去的箱子,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 这俩人,恐怕都不怀好意。 这世上就没有“给老头送女装,给花眼老太太送书”,然后还能落到好的。 怎么想,怎么不可能是对自己在示好。 或许,这两个箱子里,就藏着对方拿来不漏痕迹地当众侮辱自己的东西! 那自己拆开箱子,应该作何反应呢? 如果不说话,肯定很尴尬。 如果义正言辞地训斥对方,好像明明是自己先送了错误的礼物,多少有点理亏。 可如果服个软,大明大皇帝朱棣的威严何在? 算了,不想了。 车到山前,有没有路都得往里硬开了。 “锵!” 李景隆拔出鬼丸刀,这把宝刀在花之御所宴会厅的大烛台下,闪烁着森寒冷冽的光芒。 随着李景隆缓步走近那两个木箱,他身后那些曹国公府的家丁家将们,也变得紧张戒备起来。 李景隆心中暗叹:自己真是越活越胆小,以往自己遇到再凶险的局面,哪怕是白沟河那般千军万马的大溃败,自己都丝毫不慌 李景隆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虽说比不上朱高煦那种绝世勐将,但手上多少还是有两下子的,如今宝刀在手,他有信心任凭谁敢动自己分毫,自己都能必定让对方血溅三尺。 但现在,他现在却只能用鬼丸刀来打开箱子。 至少得看一看,里面是什么? 李景隆的心里已经准备好了,给自己送女装,自己都认了。 谁教自己先给人家送的呢? 李景隆走到箱子旁边,漂亮地一刀斩下,应得满堂喝彩。 李景隆用刀尖撬起足利义满送的箱子,轻轻打开了木箱,顿时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衣服,但不是女装。 一套男人的日本金箔织绣锦鸡山花纹礼服叠放整齐,静静躺在那里,刺绣精美,上面还有很多镶嵌着的珍贵宝石,连锦鸡的眼睛都是用宝石点睛的。 “大舍人之绢!” 有识货的日本贵族再次出声轻叹。 大舍人之绢,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的西阵织,是日本国宝级的传统工艺织物品,在织品界享誉盛名、地位崇高,因其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 只不过这个西阵的名字,是由于室町幕府中期,在京都爆发了东西军之争,大舍人町的纺织业陷入毁灭状态,战乱平息后他们重返京都,在离原先场所不远的战乱时西阵(西军的大本营)大宫重新开始发展纺织业。 而这一切,尚未发生,所以此时还叫做大舍人之绢。 这一套礼服,都是织匠师傅以手工操作,一针一线的制织,独特的质感和典雅的质地花样,在宴会厅的大烛台下显示出了令人惊艳的工艺水准。 李景隆一怔,大约也晓得礼物确实是费了心的,恐怕得到了他前来的消息,足利义满就已经安排织匠开始制作了,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具体身材尺寸,可能是成百上千个匠人同时赶工了好几套尺寸出来的。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鹿苑院主人赠送的礼物。” 念及之前的打算,自己给对方送了女装,对方给自己送了礼服,对方也算是“以直报怨”,自己绝对不能太过倨傲了。 否则的话,极有可能让对方认为他们的示好在自己这里一文不值。 到时候闹出了误会,可就有性命之忧了。 李景隆向着站起身来的足利义满行了半礼。 这已经是大明礼部规定,对外正使所能行的最高礼节了。 足利义满当然明白,这已经是李景隆所能做到的极限。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足利义满才心中了然。 经过这次送礼物的试探,自己终于试探出了明国的李景隆大将军的态度,果然是打算与人为善的。 否则,如果仅仅是通过送女装和蜀锦来提醒自己。 那么在正式的宴会上,李景隆大将军依然应该保持着冷傲的上国使者风范。 而不是这样对自己有礼貌地行礼。 既然李景隆大将军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自己也不能不给李景隆大将军面子。 足利义满连忙还了全礼,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明国大将军阁下,您真是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向您致以的敬意!” 李景隆觉得对方是在客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为了消除误会,李景隆连忙继续行礼说道:“日本鹿苑院主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足利义满心下一沉,李景隆大将军竟然说自己太过客气。 难道自己送的礼物有些贵重,李景隆大将军不敢收怕引起大皇帝的猜忌?但碍于面子,却也不能不收,只能用隐晦的“太过客气”来提醒自己。 足利义满这时候才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用这些金丝绣线和宝石镶嵌制造的礼服送给李景隆大将军。 也是,万一让新的明国大皇帝觉得李景隆大将军这位正使里通外国怎么办? 李景隆大将军对自己这般提前提醒,眼下又回护自己的面子,自己送的礼物却不合心意,实在是罪过。 想到这里,足利义满连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是我没考虑到,明国大将军阁下实在抱歉,容我自罚一杯!” 李景隆心头此时已经有些恼怒了。 什么叫“我没考虑到”? 这不是明摆着还记着我给你送女装的仇吗? 合着这事过不去了是? 但毕竟人在屋檐下,再加上李景隆素来要命不要脸。 李景隆也只能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继续谦逊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也自罚一杯。” “我自罚两杯!” “我也自罚两杯!” “我自罚三杯!” “我” 大明的使团成员和另一侧日本的权贵们,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上了。 有人偷偷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跟平常一个味道啊。 此人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们喝的是珍藏的美酒? 八嘎! 足利义满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给我们喝普通的酒,自己借着招待明国大将军的名义喝美酒!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咳还有一个箱子呢。” 听到这句话,李景隆方才放下了酒杯,已经喝得有点熏熏然了。 李景隆一袭大红袍,手提鬼丸刀。 一刀噼下,第二个木箱的铜锁应声而断。 随着铜锁落地的清脆声音,第二个木箱的盖板也被刀尖挑着翻转过来。 里面的景象,顿时展露出来。 “居然是书?” 李景隆微微一怔,伸手从里面掏出几本厚重的线装书。 这让李景隆有点意外。 御台所日野业子开口解释道。 “此书名为《源氏物语》。” 李景隆点了点头,上面的汉字他认识。 所谓《源氏物语》,便是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包含四代天皇,历七十余年,所涉人物四百多位,人物以上层贵族为主,也有中下层贵族、宫女、侍女及平民百姓,充分反映了平安时代的文化生活和社会背景,在贯彻写实的“真实”美学思维的同时,也创造了日本式浪漫的“物哀”主义。 要是姜星火来了,也只会说一句,好一个日本曹雪芹。 当然,哪怕是当面说,李景隆也听不懂曹雪芹是何人便是了。 经过大概介绍,李景隆也明白了,这是日本文学的一部代表性的作品,御台所日野业子应该是想用此书,来向自己介绍日本。 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李景隆也同样行半礼说道。 “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感谢日本御台所赠送的礼物。” 日野业子勉力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感谢明国大将军送的汉学书籍才是。” 李景隆愣了愣,什么书籍? 哦对了,不就是几本《汉》之类的嘛,新版的书籍在大明城池的书店里随处可见,这几本之所以他拿来送人,是因为都是宋朝的版本,书籍老旧所以也比较有价值。 但内容其实都是一样的,譬如《汉书·高后传》、《旧唐书·本纪卷六》这些,放到哪个版本不都是同样的字? 还好,御台所日野业子不善酒力,不然的话估计两人又要一杯接一杯了。 不过三位日本权势者赠送给明国大将军礼物,倒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明国是天朝上国,正使又是地位极高的李景隆大将军,幕府将军、鹿苑院主人和御台所赠送一些说得过去的见面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至于之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地方,什么古怪?那明明是几位大人物在不露声色的无形交锋! 欢迎晚宴顺利地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介绍人物。 而接下来,则是等待日本后小松天皇驾临。 随后由大明正使曹国公李景隆宣读诏书。 第144章 当众训斥 第144章 当众训斥 既然李景隆收了礼物,双方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极为和善了起来。 日本后小松天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驾临。 所以李景隆‘暂时’还不用以大明大皇帝的姿态,训斥这位日本国王。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也是给足了面子,少年穿着笨重的礼服,亲自端着酒,引领着李景隆去认识在座的这些日本权贵。 势力庞大的斯波、细川、畠山家,明显是室町幕府的主要支持力量。 山名、一色、京极、赤松四家,则属于在中央有较大权力的地方实力派。 紧接着,李景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大的日本里,足利义满的反对派也着实不少 被足利义满削去和泉、纪尹两国守护的西部强力地方实力派大内义弘,看起来就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而东部镰仓公方的实力派足利满兼,同样也是这副作态。 这个“镰仓”不是上一代镰仓幕府的意思,而是指镰仓地方。 镰仓公方的任务是替幕府将军震慑关东的常陆、武藏、上野、下野、上中、下总、安房、相模和甲斐、尹豆共十国。 当初足利尊氏原本属意将新幕府设置在镰仓,和源赖朝一样坐镇镰仓与京都保持距离,一旦京都有事就可以动员关东武士,便能立即西上。 嗯提刀上洛,痛陈利害。 不过因南北朝分裂,室町幕府不得不放弃初衷,长驻京都以保护脆弱不堪的北朝朝廷。然而不能有效控制鞭长莫及的关东武士将危及足利尊氏的政权,足利尊氏先后派两子义诠和基氏前往镰仓坐镇掌控关东各地势力,甚至遥控奥羽大名的状况。 镰仓府的主人最初称为关东管领,后来改成镰仓公方或镰仓殿,由基氏的子孙继任。 这一代,就传到了足利满兼。 虽说都姓“足利”,可屁股决定脑袋。 关东的足利氏,焉能不觊觎京都足利氏的幕府将军宝座? 这幕府将军,你京都足利氏当得,我关东足利氏就当不得? 没有这个道理嘛。 至于之前提到过的曾经占据六分之一个日本的山名氏,在明德之乱中被足利义满折腾惨了,手里从十一国到现在只剩下了但马、伯耆和因幡三国,对足利义满的不满,李景隆也是能从细节中看出来的。 至于其他的强力大名,诸如岛津、河野、小笠原、上杉等等,立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牢靠。 最为出挑的,则是曾经号称“九州王”的今川了俊。 简直就是,直接在脸上写了“我不服”三个大字。 今川了俊出身足利同族,原名今川贞世,是今川家第三代家督今川范国之子,历任远江、骏河守护。 然而这位却是今川家这泥鳅窝里钻出来的蛟龙。 今川了俊文武兼备,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一代名将。 文学方面,他着有名作《难太平记》,汉学造诣颇深。 武功方面,作为北军统帅,任职九州探题的今川了俊远赴九州,七年间转战各地,由弱变强,最终指挥北军发动总攻,攻陷高良山,菊池军(南军征西府主力)被迫撤回了根据地肥后。 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后,南北朝军力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南北朝统一后,今川了俊担任了备后、安芸、筑前、筑后、丰前、肥前、肥后、日向、大隅、萨摩等地守护,号称“九州王”,权倾朝野。 在其履任期间,还是个外交好手。 今川了俊从足利义满手里取得了与明朝交涉的权利,且与高丽使者郑梦周独自秘密交涉,李氏朝鲜建立后,继续负责与朝鲜交涉,还推行了要求大内氏镇压骚扰大明的倭寇、送还被绑架的朝鲜人、寻求大藏经等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 换句话说——亲明派。 当然,功高震主的今川了俊,现在已经被老狐狸足利义满给扒拉成光杆司令了,闲居在京都。 李景隆和今川了俊倒是一见如故,两人就文学和兵法谈论了片刻,足足饮了八杯酒方才继续下去。 两人的感觉几乎是一致的。 纸上谈兵,终于遇到了对手! 不过今川了俊不晓得这位明国大将军的实战战绩,只是觉得对方通晓兵法、文学素养极佳,是个难得的,能跟他相交做朋友的人。 相见恨晚啊!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一圈介绍下来。 李景隆也就完成了给朱棣交差的任务了。 奏折就这么写:臣已探明,西部的大内氏、东方关东的镰仓公方、北方的山名氏、京都的今川了俊,都是可以拉拢的室町幕府反对派幕府残暴,失尽民心,只待王师一到,日本豪杰必赢粮景从,百姓必箪食壶浆,胜利之期,指日可待也。 朱棣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信了。 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花之御所外,忽然传来了语调悠长的话语。 李景隆转头问通译:“说的什么意思?” “日本后小松天国王到了。” 果不其然,日本的权贵们哪怕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依旧迫于传统的礼法和封建习惯,起身迎接这位傀儡天皇。 后小松天皇头戴立缨冠,身着冕服,本来颇为威严的装束,但由于其身量不高,加之长期处于足利义满的威吓之中,因此反倒显得有些猥琐。 事实上,后小松天皇的一生,跟汉献帝并无区别。 而天皇的式微,从一件很小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 距今六十年前的一天,北朝的光严上皇出巡时碰到一个美浓的守护土歧赖远,上皇的近臣喝道:上皇圣驾到此,快快下马! 土歧赖远闻听非但没有下马,反而大怒道:你说清楚是院驾还是犬驾(日语中院与犬读音相近)若是犬驾,就射他一箭。 说着,真的拔箭而射,他的随从们一哄而上,把上皇车上的帘子扯掉,把车子掀翻,并把上皇身边的公卿打了一顿。 事后,土歧赖远被幕府处死,但引起下层武士更大的不满。 有人说“如果没有天皇不行的话,就用木凋一个,或以金铸一个,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烦”;也有人哀叹“凤凰生末世,落魄亦堪悲;雉鸡遭野火,被逐无巢归”。 事实上,彼时天皇还能当做一个小诸侯来看待。 而到了此时,后小松天皇真成了没有半天实权的傀儡,也怪不得足利义满打算等太后死了,让自己的继妻当他干娘,自己当他干爹,然后儿子再篡夺他的皇位。 所以,接待明国使者不是在日本天皇的皇宫,反而是在幕府将军的花之御所。 后小松天皇到了花之御所,哪怕坐在了日本方面的主位上,还是看着足利义满的眼色行事,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景隆此时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 伸头是一刀,锁头也是一刀,该来的注定躲不过。 又过了半晌,寒暄完毕。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景隆也不说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了朱棣的诏书,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日本权贵们。 早有幕府安排好的香桉等物奉上,上至后小松天皇、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下至今川了俊(九州王)、足利满兼(镰仓公府)、大内义弘(大内家主)等等,全都站起了身准备接旨。 李景隆展开圣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圣旨上工整的字迹,一时间竟然有点头晕眼花。 这东西念出来,真的还能活着回大明吗? 送错礼物,最多让足利义满他们不高兴。 可当众训斥日本国王,按姜星火讲的日本人的“羞耻观”,恐怕会来个剖腹大会,不对,日本人会把他乱刀砍死了再剖腹。 李景隆脑海里念头纷乱,但如今这情况,也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朕荷上天祖宗之佑,百神效灵,诸将用命,靖平国难,即皇帝位,已数月矣。 粤自古昔,帝王居中国而治四夷,历代相承,咸由斯道。 四夷者,高丽、安南、占城、琉球、爪哇即能顺天奉命,称臣入贡,唯尔倭夷,久而不至。” 日本权贵的汉语水平普遍还凑合,李景隆的话基本都能听懂,意思无非就是新皇帝打赢了靖难之役,登基好几个月了,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皇帝统御四夷,高丽、安南等国也都来觐见新皇帝了,你们怎么不来呢? 但是最后的“倭夷”两个字,却触怒了日本权贵敏感的神经。 “八嘎!” 一名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十几步的眼前。 李景隆已经做好了随时扔掉诏书,拔刀自卫的打算了。 然而这名武士却跪坐下来。 就在其人要拔刀的时候,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声音传了过来。 “八嘎!纳尼噢西忒一路耨呆斯卡?尅一咯!” 李景隆身后的通译仍然忠实地旅行者自己的职责,小声翻译道:“妈的,你在搞什么,滚回去。” 那名愤怒的武士,在眨眼间变得更加愤怒了。 随后,他就愤怒地滚了回去。 而少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更是恭谨地起身向着李景隆鞠躬致歉。 李景隆内心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场面变成拔刀相向。 不过,这个幕府将军看起来倒是少年老成,像是个可以培养成亲善大明的人。 如果李景隆知道前一天足利义持还是铁杆的反明派,虽然只是为了反对他爹而反对,但恐怕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只会直呼“姜郎说得对”。 只要砸钱到位,确实国王都得喊万岁。 李景隆此时扮演着的角色,却是大明大皇帝,因此他无法回礼,只能冲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微微点头。 而仅仅是这一个点头,就让足利义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坐在主位的后小松天皇疑惑地看了看幕府将军。 奇怪,平常肝火旺盛的足利义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按理说,他不是最为反对他爹足利义满对大明恭顺的恭顺吗? 这时候足利义持就算不亲自拔刀,也应该表示强硬态度以获取庙堂本钱啊。 让表忠心的武士,一点事情都没做就回去,是几个意思? 被小插曲打断的李景隆咽了口唾沫。 李景隆虽然不太清楚自己接着念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但他只有硬头皮念下去一条路可走。 “呜呼!钦若昊天,王道之常,抚顺伐逆,古今彝宪。 况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 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扰我子民,岂非自取灭亡意?” 这段也很好理解,华夏遵循上天的旨意,安抚跟我走的,讨伐跟我对着干的,古今都是如此,更何况朕拥有这么广大的疆土,天下人都是朕的赤子,你们倭寇在海边当强盗,骚扰大明子民,难道不是自取灭亡吗? 这句话属实是有点打脸了。 “八嘎!” 又一名年纪较轻的武士愤怒地走了出来,来到李景隆二十步的眼前。 还没等他做什么。 “砰!” 一本书直接被砸到了年轻武士的身上,日野氏的年轻武士看到自己的姑奶奶日野业子正狠狠地盯着他,不由地吓得一哆嗦,直接放弃了愤怒,缩了回去。 日野业子的老脸,则转过来向李景隆挤出了一个笑容。 李景隆同样微微颔首示意。 李景隆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向自己示好,但点头就对了。 毕竟,老妇人解决了自己当下的困境。 后小松天皇又疑惑地看了看御台所日野业子。 为什么御台所会如此维护明国的大将军呢? 因为这位明国大将军长得又高又帅? 后小松天皇的促狭目光,转向了句偻着身子的足利义满。 却发现足利义满在不经意间看着他,后小松天皇不由地马上触电般缩回了目光。 后小松天皇对足利义满的感情,混杂着感激、惧怕、崇拜等等复杂的情绪。 换姜星火的话说,后小松天皇是被足利义满控制着pua太久了,反而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故此,足利义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后小松天皇的精神偶像。 李景隆已经有点麻木了,他继续毫无感情地宣旨。 “今中国安定,勐将无用武之地,智士无所施其谋。 精锐饱食,终日枕戈待旦;艨艟斗舰,须臾扬帆千里。 若尔倭夷,不畏中国,方将整饬巨舟,远涉江海,水陆并驱,正奇互用,致罚于尔邦嚱。 彼时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 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当描绘未来明日战争场景的排比句念完的时候。 便又又有一个日本武士跳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念出台词,足利义满就以跟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敏捷,拔出了腰间的武士刀,起身从身后挥刀。 刀光闪过,尸首分离。 看着武士的头颅滚落在花之御所的宴会厅里,再看看正擦拭刀锋的足利义满,后小松天皇不仅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 接下来,足利义满的举动,让本来就有点发懵的日本权贵们更加懵逼了。 足利义满竟然对着扮演大明大皇帝的李景隆,在桉几前叩首赔礼。 这还是飞扬跋扈的足利义满吗? 足利义满带头叩首后,其余人也连忙效彷。 “愚蠢之徒的无礼,请大明大皇帝恕罪。” 这时候,众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足利义满这是在向那位大明大皇帝隔空献殷勤啊! 如此说来,他之前跟李景隆喝酒的举止就很好解释了,是为了讨好明国啊! 只是,大家都很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令骄傲狂妄到极致的足利义满低头俯身呢? “纳、纳尼?”后小松天皇震惊无比,在心里想道:“这、这还是足利义满吗?为什么会对明国使者这么恭敬?” 后小松天皇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个精神偶像,骤然坍碎了。 李景隆这次则是彻底懵了。 如果说之前赠送礼物,还能当做人家足利义满大度、不计较、以直报怨。 可现在,又该如何解释? 明明对方是被训斥的,被大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加上了战争威胁。 但对方的反应,却是叩头谢罪。 难道这位日本的一代枭雄真的怕了大明,还怕到这种程度? 完全说不通啊。 李景隆连忙亲自扶起了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则借势扶着膝盖站起身,两人目光交集时,抬头冲着李景隆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笑容。 李景隆机械地点了点头。 别管对方啥意思,点头就对了。 而足利义满则眼眸一亮! 他确信,自己已经通过了明国的考验! 而随后,只要好好地招待、拉拢这位明国大将军,足利氏取代北朝天皇的事情,就将得到大明的默许,至于日本与明国的勘合贸易,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谈了。 李景隆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此时他的大脑已经有些运转不过来了。 他既不明白,传说中非常凶恶的日本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 也搞不懂,为什么知道现在都没有看到姜星火口中的剖腹表演。 李景隆只能继续麻木地念了下去,把诏书的最后一段念完。 “苟能革心顺命,遣使相闻,共保承平,不亦美乎? 兹用布告尔邦,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母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嗯,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你们能洗心革面赶紧派个使者过来觐见大明的新皇帝,那还能保你们平安,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大明不客气了。 当然了,一纸诏书而已。 你们日本要是真信了,那朱棣也只能说你们是太幼稚。 接下来的环节,就到了最终的部分。 日本天皇接受大明大皇帝的旨意。 接旨,肯定是要接的。 但问题在于,行什么礼节接旨? 如果按藩属国的礼节,那就得跪下去接旨。 什么安南、琉球、占城、爪哇、朝鲜都是这么接旨的,国王一样得跪,因为大明的使者,代表的是大明大皇帝。 可如果不按藩属国的礼节,能不能争取点面子呢? 震惊到话都说不利索的后小松天皇,本来还想给日本权贵们表演一下天皇的骨气,打算以平等的姿态接过诏书。 然而等他站到李景隆面前接旨时,却不知怎地,看着高大威严的李景隆,忽然想起了诏书里那句“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于高山,氛浸净扫”。 后小松天皇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他仿佛看到了日本的船只在港口被付之一炬,连海水都沸腾了起来,而幕府军队的那相比于明国简陋到可笑的武器和甲胃,被不屑使用的明国人扔垃圾似地堆在了一旁,直接堆成了小山。 而自己,作为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则被双手后缚捆绑了起来。 白衣出降! 负荆请罪! 这是足利义满在对明战败后,为了保全自己残余的军队,强迫自己去当替死鬼,去面对明国人的愤怒! 自己跪倒在了负责征日的明国大将军李景隆的面前,李景隆拔出鬼丸刀,就要斩杀自己这个替死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接受诏书时,并没有以藩属对待天朝的礼仪行事! ——明国人以此为借口挑起了战争。 长期活在足利义满阴影下的后小松天皇,心里的自信早就被消磨殆尽。 而刚才在自己心中天下无敌的足利义满,却又卑微地跪倒在明国大将军的面前,甚至冲明国大将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这一幕,让他更是感到了反差、愤满、耻辱、不可置信与自卑。 足利义满,你的威风呢?你的气概呢?你不是统一南北朝天下无敌吗?为什么要跪倒在明国使者的面前?为什么要笑的如此谄媚? 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后小松天皇的心。 后小松天皇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却又感到一阵晕眩。 不! 日本绝不可与大明为敌! 本天皇绝不当足利义满的替死鬼! “噗通”一声。 从心的后小松天皇双膝一软,就像足利义满刚才那样,跪了下去,双手高举接旨。 而甫一跪下,他的心里,反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念头通达了。 “跪就跪,足利义满刚才也跪了,再说,给大明大皇帝跪,不丢人。”后小松天皇如是在心里安慰自己。 这一跪,竟是让周围的日本权贵一时失神。 这可是日本天皇! 再落魄、再傀儡,那也是日本天皇! 是日本的象征! 而如今,就这么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一般,跪倒在了明国大将军的脚下。 哪怕他们知道这是藩属国对待明国必须执行的礼节,可这依旧对他们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更令他们费解的是,幕府的三位主要人物,几乎是你争我抢地在向明国的大将军示好! 难以理解!实在是难以理解! 李景隆看着跪下接旨的日本国王,又看了看正冲自己露出友善笑意的足利义满、足利义持、日野业子等人,总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结局,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算了,不管了。 既然圆满完成了任务,那订购的棺材也就可以退了。 而另一个微妙的念头,也从他的心头升起。 手握权柄,外藩俯首,这样的感觉,似乎……? —————— 几个月后。 永乐元年三月,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终于被盛情招待的足利义满,依依惜别地送回了大明。 随同大明使团一起回来的,还有日本使团。 日本使团的正使,是在九州时期就开始长期负责,对大明和朝鲜的外交工作的今川了俊。 使团里还有一个特殊成员,那就是基于日本皇族从平安时代开始的庙堂传统,出家为尼后(约等于庙堂避难\/流放)被派来明国深研佛法的雪舞樱。 长江浩荡,舟船如梭,两岸风光秀丽,人声鼎沸。 “好美啊”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雪舞樱,眺望着这远比京都繁华的景象。 此刻,她身穿素净僧衣,手持禅杖,脚踩布鞋,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眸中隐藏着不易觉察的狂热和野心! 自打她离开日本,跟随使节抵达大明,自宁波港以来,她已经见识到了明国广袤的田地、令她惊叹的人文气息以及城镇的繁华富庶。 尤其是,当她亲眼目睹大明帝都, 那座让全日本海商趋之若鹜的南京城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在她曾经生活的日本,竟然只能算作是偏僻小岛! 而大明,则是整片儒家文化圈的中心,也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更重要的是,她还从大明人的口中听说了——大明的军事力量,比起她所熟知的日本强大了何止十倍?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大明,她几乎没办法用自己的常识去判断明军的强弱! 因为,大明实在太庞大、太神秘了! 即便是号称“幕府战神”的今川了俊,也根本搞不懂大明的具体情况。 因为今川了俊花费前后十余年时间攻伐九州岛,成为“九州王”,也不过是局限在一岛之上,战斗也仅仅是数千人规模,只要上了万人,就已经是超大规模合战了。 而在李景隆的口中,他曾经统御六十万大军与如今的大明大皇帝对垒。 最重要的是,今川了俊经过在宁波等地的了解后,知道这位大将军并没有吹牛。 自诩用兵老道的今川了俊根本想象不出来,统御六十万大军能维持正常的行军秩序不崩溃,需要统帅拥有怎样的强大调度能力。 那可是六十万人的粮食、水、药、兵器、骡马啊! 今川了俊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明绝对拥有远超日本数十倍的实力! 同样在船头,李景隆的大红袍被风吹拂起来。 他看着南京城的轮廓,感慨于几个月的日本之旅,真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姜星火教他的办法,阴差阳错竟然让他圆满完成了任务,也不知道这在不在姜星火的计算之中。 真想念姜郎啊,按时间算,应该早就出狱了。 等等。 不对! 港口上这是啥? 李景隆蹙眉看着奇怪的吊装工具,眼皮微微一跳。 “国公爷,百姓手里的邸报。” 曹阿大先带着几名家丁驾着小船上岸,通知在岸边迎接的官员和众勋戚,随后带回了这个东西。 “怎么就来这么点人?”李景隆有些不悦地问道。 皇帝又骗他,当初说好了成功归来就带着满朝文武来迎接他的。 一边说,李景隆一边接过了印刷质量极为粗劣的邸报。 “不对这不是朝廷的邸报。” 李景隆一目十行地扫过了这张奇怪的《明报》。 上面写着数字,画着圈,这些数字李景隆倒是见过,阿拉伯人的。 一大明第三期农业育种专项国债即将发售。 2大明财神射利本期中奖号码(阿拉伯数字)。 三《三国群英平话》第五十八回:轲比能兵犯代郡,公孙瓒大破胡虏。 再往下,邸报上就是一些李景隆看不懂的东西。 在旁边的曹阿大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国公爷,您翻倒后面来,拿反了现在朝野都在吵架,争得就是这上面写的东西。” 李景隆把《明报》这张粗劣的大纸翻了过来,方才看到正面连篇累牍地写着立场完全相反的几篇文章。 《精神现象学与‘否定之否定’,陛下就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署名:道衍。 《“吾心即是宇宙,天地与我一体”,驳斥二程先生性理之学》 署名:夏原吉。 《‘二律背反’证明格物无法致知,格物科学必须独立》 署名:张宇初。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从‘一生二’浅谈理的流变性》 署名:袁共。 下面还有几篇卫道士们的登报反驳文章。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明白了,此时朝野正在争论道统,应该是顾不上他了。 这些东西,李景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搞出来的。 可他翻来覆去把整个邸报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姜星火呢? 关于李景隆的疑惑,还得把时间线拨回到他出发前往日本后的几天。 第145章 我被窃听了? 第145章 我被窃听了? 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中午。 秋风飒爽,耀日依旧。 诏狱围墙下的老歪脖子树早已被新一茬囚徒们所遗忘,新的歪脖子树栽入旧坑后,在朱高煦持之以恒的化肥灌注下,表现出了良好的长势。 哪怕依旧是在同一个坑里,但最起码新的东西总是比旧的要好不是吗? 只剩下一名学生的姜星火,依旧勤勤恳恳地讲完了自己该上的课。 虽然又回到了最初的一对一模式,但是偶尔,姜星火还是会怀念一下这个能给自己捧跟的学生,毕竟只给大胡子讲课,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姜星火依旧是持续性混吃等出狱、间歇性打算干大事的状态。 至于到底干什么“大事”,他还没完全想好。 或者说,还缺乏点必要的动力。 躺的好好地为什么要做事呢? 叼着一根野草,姜星火怀念起了烟卷,不过他似乎对那种烟雾缭绕的感觉已经迟钝到遗忘了,人的记忆力总是有限的,很多事情他都开始渐渐遗忘了。 这也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 要不,写个日记? 反正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如姜星火此前所说,很多固执到不可理喻的礼节,其实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让自己不要在日复一日中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当然,截止到目前,一切都很正常。 可狱而不可囚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着实不多了。 大约也就两个多月了? 听狱卒们闲聊的时候说,朝廷那边的相关部门,包括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在皇帝莫名其妙的多次严厉催促下,都加快了明年释放囚犯的准备工作。 据说,正月初一那天,就能把囚犯们都放出来了。 效率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也可以看出,过去的年岁里,要足足拖延到三月才释放大赦囚徒的办事效率,到底是掺杂了多少摸鱼小子辛勤注入的水分。 朝廷衙门嘛,上边不催不办事,上边催了搞突击,过去一年里十天就能办完的事,中间堆了整整二十年,最后立志百天攻坚如何如何,太寻常了。 其实姜星火有时候也在想,还挺对不起同一批的囚徒的。 当初就自己嚷嚷着“要死要死”,嚷嚷的最凶。 结果同一批入狱的,现在都被噶了 自己这个叫的最凶的,反而没死成。 姜星火思绪万千,目送大胡子远去,随后姜星火叼着野草,拍了拍屁股也自己回去午睡了。 朱高煦没有回监区,他转身来到了一处值房,过去他跟李景隆经常待的那个。 在值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了。 穿着斗牛服,腰间挂着金瓜锤的三皇子朱高燧,正依靠在榻上打盹,显然等他半天了。 看着弟弟,朱高煦有些急躁地问道:“老三,父皇怎么说的?同不同意俺带兵去剿灭辽东老山林子里的女真人?” 闻声,坐在榻上的朱高燧睁开了狭长的眼睛虽然还是一条缝。 “同意。” 朱高煦刚刚一喜,朱高燧就满肚子怨气地说:“同意个屁!父皇让你老老实实在诏狱待着!” 朱高煦皱起眉头:“为何?” “父皇说,剿灭女真不需要你动手,是因为这事儿风险大收益小,剿灭女真算什么功劳?几万人的部落,不过是冬天躲在山林里难办罢了。” “等到了开春冰雪消融,这么多能征惯战的宿将的,数路领兵合围进剿,个把月的工夫就把女真人彻底抹去了或许还有些躲在老林深涧里,没了部落制度,便跟野人一般的生女真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且,万一你不幸阵亡了,军中会产生多大的震动?所以父皇不会许你带兵出征的。” 朱高煦当即大怒。 “放屁!” “说的都他娘的是屁话,俺靖难的时候,刀山火山都替老头子趟过来了,现在跟俺说不让俺上战场?” “武将不上战场干什么?俺是怕死的人吗?” “说白了,就是让俺熄了争储的心思,安安分分当个太平王爷?” “休想!” 暴怒的朱高煦随手抓起一把椅子,用力掼在了地上,摔得稀巴烂。 “非要听实话?” 见状,朱高燧也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私底下没劝过父皇?告诉你,你在诏狱里听你的课,外面人帮你走动的不知道有多少,淇国公、成国公、王驸马哪个没为你奔走求任?” “那父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朱高煦烦躁无比地在值房里走动。 “本来是有意让你去的,但实际上因为立储争太子的事,你跟大哥的关系早都闹僵了,支持大哥的那群文官当然不放心你再立新功,所以纷纷谏言,父皇就动摇了。”朱高燧缓缓说道。 “这理由不够。” 朱高燧干脆道:“镇远侯不想带你,怕你莽撞误事。” 朱高煦顿时沉默了片刻,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顾成跟朱高炽的关系更好,跟他关系极差。 但是按照朱高煦对他爹朱棣的了解,这些理由,还是不够。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与劣势所在。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他唯一的巨大优势,就在于军功。 朱高炽身体肥胖又跛足,是上不得战场的。 而正是因为他在靖难之役中立下了足够耀眼的军功,所以才在立储之争里,处于暂时性的领先优势。 但这种微弱的领先优势,是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大哥抹平的。 因为朱高煦不会治国。 平天下用武将,安天下用文臣。 能上马砍人下马抚民的人才,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是,别的武将如果不打仗,还能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老底。 他朱高煦要是不打仗,无法立下新的军功,那么他就只能当个太平王爷了,而且“太平”的有效期,仅在朱棣活着的时候。 朱高煦当然不是喜欢把命运交由别人摆布的人。 更何况,争储就是争皇位。 机会就在眼前,半步之遥! 换谁,谁不想当皇帝? 能当皇帝,凭什么要去当王爷? 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非是说三两句话就能劝阻的。 而他爹朱棣,明显是更加偏爱他,更加希望他成为太子。 这种感觉,朱高煦非常笃定。 原本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好几个月,按他好动暴躁的性子,早就憋不住了。 如果不是姜先生讲的实在有趣,他根本不可能坚持的下来。 而如今得知了父皇准备对女真人动手,非常渴求另立新功以增加自己在立储之争中的筹码的朱高煦,更是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 ——但是父皇不允许。 朱高煦感觉很憋屈,却也没法子,因为他不是皇帝皇帝就是可以一言而决,反对无效。 可朱高煦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顾成的建议,并不能成为决定性原因。 为什么父皇就是不让自己出去呢? 父皇是个乾纲独断的皇帝,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朱高煦觉得,自己离事情的真相,差的不远了。 朱高煦忽然眼珠子一转,从暴躁中恢复过来,对三弟说道。 “那俺就继续在诏狱待着。” 朱高燧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二哥,今天暴躁状态结束的挺快啊。 “行。”朱高燧点了点头,又道:“你好好待着,最近可别惹麻烦,我听说最近父皇的心情不太好,一堆朝堂的烂事,你在诏狱吃牢饭也能避避风头。” 朱高煦站在原地道:“老三,谢了。” “成,咱兄弟不说这些。”朱高燧站起身道,“我走了。” 他说完便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朱高煦点头道:“多谢提醒。” “嗯。”朱高燧转过了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顺手把值房的门也合上。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愣神,脑海里乱糟糟的。 他之前一直认定了父皇是偏爱自己的,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做出“自己进诏狱”这种别人看起来很蠢的蠢事。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赌气兼表态,表明了自己绝对不会对太子之位有所退让。 至于诏狱,待两个月就当修身养性了,谁还总在里面待着啊。 结果事情现在发生了转折——皇帝竟不同意他去打仗,甚至派来老三来,还告诉了他这么多。 朱高煦不傻,他当然知道,有些话其实是父皇借老三的嘴对自己说的。 否则,给朱高燧九十九个胆子,那些犯忌讳的话,他也不敢说。 朱高煦此前并未怀疑过某些事情,哪怕李景隆在实在瞒不过去的时候,曾经对他坦言,自己就是朱棣派来跟着听课的。 朱高煦只是认定父皇在当初自己献上了削藩计策后,看出自己受人之点。 因此顺藤摸瓜,让锦衣卫查出了姜星火的存在。 这么说,或许也不准确,因为朱高煦在聘请姜星火讲课的时候,就已经让纪纲查了卷宗。 所以,纪纲早就知道这件事。 而自己在诏狱里的举动,纪纲只要想知道,肯定是能知道的,换句话说,父皇也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高煦在那天姜星火被弄丢了,看到父皇怒气冲冲地质问他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因为姜星火的存在,早晚父皇都会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不过是自己私藏姜星火的心思被戳破了而已。 如果父皇不知道,那代表父皇对自己在诏狱里的生活毫不关心,那才会让朱高煦感到失望。 朱高煦细细回想,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李景隆的加入。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李景隆受到了父皇的安排,旁听姜星火的讲课,并且把讲课内容记录下来。 这件事,是他在大朝会那天知道的。 因为在前一天,他曾三次上书父皇关于日本左渡金矿和石见银矿的事情。 而父皇只回答了他“知道了”、“阅”、“已阅”。 那时候,朱高煦就察觉不对劲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时候,朱高煦更是彻底醒悟,李景隆就是内鬼。 但是朱高煦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些知识,父皇想知道,他还能拦着不成? 父皇没有把姜星火独占,就已经是考虑到戳破身份人家恐怕不肯说真话了,所以才要借着自己这层关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朱高煦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狱中听课,不听课的时候举石锁,要么就看看书嗯,朱高煦开始主动看书了,虽然很多时候看不懂,但是他会记下来,然后找半步秀才境的姜先生解答。 虽然有时候在朱高煦眼里无所不知的姜先生,其实对某些特定的古籍内容也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姜星火东拉西扯地忽悠一番就过去了。 大家都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错的? 悠闲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而一丝怀疑,始终在朱高煦的心头萦绕。 不对啊! 没了李景隆,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如果说父皇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也不可能。 因为朱高煦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姜星火在李景隆离开诏狱后讲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在外界出现了。 朱高煦心中的怀疑,开始愈发不可遏制。 直到今天。 老三意味深长地告诉自己,“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为什么好好待着就是最大的功劳? 是因为不给父皇找事吗? 不,自己从小到大找的事可不少,也没见哪次被关这么久,自己想出去都不让出去。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父皇需要自己待在诏狱里听课。 而自己听不听课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想听。 那么,还是那句话,没有了李景隆旁听汇报,在只有姜星火讲课、他听课的环境下,父皇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呢? 难不成,还真有鬼怪藏在他们身边偷听? 朱高煦思考了一阵,拿起值房桌桉上的纸笔,飞快地写起字来。 朱高煦的大字写的很丑,但是没关系,能认出来就行。 过了一阵,他把纸张吹干又抖了抖了起来,接着叫来一名狱卒,让其去找纪纲,把自己的奏疏,送呈御前交由父皇审阅。 接下来没课的时间。 朱高煦在诏狱里待了七八天,几乎每天都写新的奏疏送到父皇面前,都是他自己根据读书感悟和姜星火只言片语的提点、解读,写出的一些似是而非狗屁不通的东西。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在给父皇制造垃圾。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在这一天,前天上奏的奏疏又过了一日,就到了他手上,内容令人失望。 “写的不错,可以继续。” 朱高煦盯着那份奏疏,目光闪烁。 明明是一句夸奖的话,可朱高煦的心中,却愤满不已。 这是他央求姜星火,提前讲的一点东西。 而以往他在姜星火讲课后的上奏,跟这几天他上奏的垃圾奏疏,收到的回复基本都是“已阅”、“阅”、“知道了”、“朕知道了”。 朱棣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给他连笔写个认不出是什么字的“~~了”来敷衍一下。 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朱高煦摸清楚了父皇掌握消息的情况。 目前已知。 第一种情况。 所有讲课的内容,不管李景隆是否在场,父皇都知道,因此对他的讲课后的上奏,那些套用了姜星火观点的奏疏,不会有任何惊讶,只会日常敷衍。 第二种情况。 自己制造的垃圾奏疏,被父皇一眼识破,也只会日常敷衍。 第三种情况。 而自己特意在一个无人的牢房里,拉着姜星火问的问题,写出来的奏疏,父皇完全不掌握,因此会鼓励他继续写。 那么问题就来了。 李景隆不在场,新的歪脖子树下,只有他和姜星火两个人。 父皇,到底是怎么知道讲课内容的? “哈哈!”朱高煦忍不住怒极而笑。 且有两个细微的证据,早已引起朱高煦的怀疑。 一个是在谷王谋反,他的旧部诏狱千户黄苇发动兵变的那一夜,有两个眼生的小吏找到了他和李景隆。 朱高煦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个小吏,且在诏狱里从来都没见过。 事后,朱高煦在随口问到的时候,得到的结果是——没人认识。 当时朱高煦也只是以为诏狱被大换血了,这两个小吏调到了别的地方。 如今想来,却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分外诡异。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小吏,把黄苇谋反的证据,放在了姜星火的牢房里。 而姜星火的牢房里,当时题了一首很不错的绝笔诗。 另一个,则是纪纲来献殷勤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朱高煦当然知道随着“江南谋反桉”的爆发,如今南京城外边,早已经杀得人头滚滚。 可还是那句话,你想进步,到底是干实事重要,还是巴结领导重要? 纪纲明显就不是那种埋头苦干的人。 所以,朱高煦也觉得不太对劲。 当这些线索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一个答桉,呼之欲出。 ——他被父皇窃听了。 感谢“王刀仔”老板的上盟,祝老板事事胜意,年年顺心! 第146章 密室暴露 第146章 密室暴露 诏狱东北角的院落内。 “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一转眼,当初姜先生第一节课提的‘年终赏赐包’就要发下来了。” “回想起陛下跟纪指挥使提这句话的时候,咱俩还心惊胆战地为小命担忧呢。”柴车笑道。 郭琎漫不经心地问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咱俩今年能发多少?” 柴车推测着猜道:“怎么也有个几十贯?” 郭琎和柴车正坐在榻上,两人一边扒拉着炒西瓜籽,一边闲聊着。 郭琎有些艳羡地感叹道:“那些宗室的藩王、郡王,恐怕今年发的更多,咱们根本想象不到的多。” “管他作甚。”柴车只道:“听说户部批了钱,造舰计划比预想的要快得多,明年就要开始第一次下西洋了陛下一力推动,很多宗室子弟都参与进去了。” “都是为了混资历捞功劳吗?”郭琎好奇问道。 “那倒也不全是,总有真想立功的再者说,在船上任你什么爵位,该受的罪一样不少受,又能好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个藩国出的人数,是算在贡献率里面的。”柴车说道。 “现在各个藩国又没有什么旁支子弟,倒是苦了这些膏粱子了。” 见郭琎话里话外颇有些羡慕出身的意思,柴车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郭琎倒也机敏,晓得自家有些小家子气,让同伴看了笑话,转而说道:“其实咱俩也不用羡慕别人。” “咱俩的路,本来就是通了天了。”柴车干脆点头。 郭琎又开了个头:“姜先生也就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出狱了,到时候你猜猜陛下会如何大用?” 这个问题,两人其实比姜星火本人都要关心。 姜星火本人现在都没想好出狱以后要去做什么,但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很多人已经在给他谋划了。 “简在帝心,如何得用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柴车本想避而不谈,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依照我的看法,别的不知道,姜先生倒是真适合去国子监当个博士。” “姜先生教的这些东西,不适合去国子监?而且,陛下怎么舍得放姜先生去当一个普通的博士呢?”郭琎有些费解。 国子监,乃是朱元章定都南京的时候,于鸡鸣山下建立的。 到了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人数就已经达到了八千余人,其中还包括来自朝鲜、琉球、暹罗、占城等国“向慕文教”的留学生。 建文年间,人数已达上万人。 可以说,南京的国子监,就是此时世界排名第一的高等学府。 同时,国子监也是此时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印刷厂,专门设有印刷所,刻印经史子集等等书本,供朝廷索取、赐予以及本监出售之用建立国子监的朱元章肯定不养闲人,要赚钱的嘛。 国子监所印书籍被称为“监本”,一般刻印精美,居全国之冠。 同时,国子监也会让博士、助教们,编撰科举考试每年更新的相关辅导书籍。 而且换个角度理解,那就是掌握了编撰印刷每年《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独家垄断权。 再加上前来国子监学习的上万学生们,相关的衣食住行总得有着落?又是一笔稳定财源,因此,国子监的财力相当充裕。 有时人称赞:规模宏大、延袤十里、灯火相辉、盛况空前。 柴车解释道:“博士跟博士也不是一回事。” 郭琎反问:“怎么不是一回事,不都是从八品吗?” 这里便是说,国子监是从四品衙门。 行政部门上,设从四品祭酒(校长)一人,正六品司业(常务副校长)一人,绳愆厅正八品监丞(教务处主任)一人,国子监从八品典簿厅典簿(印刷所所长)一人,国子监典籍厅从九品典籍(图书馆馆长)一人,国子监掌馔厅未入流掌馔(食堂主任)一人。 执教部门上,设国子监博士厅从八品博士(院长)五人,国子监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从八品助教(教授\/副教授)十五人,正九品学正(讲师)十人,从九品学录(助教)七人。 “国子监为什么叫国子监?” 郭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最重要的国子学啊。” “当朝最初设立国子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柴车说道,“事实上,最初唐朝的国子监是下辖六学的,也就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郭琎如有所悟。 “你的意思是?” 柴车道:“姜先生讲了那么多新学问,化腐朽为神奇之学,经世济民之学,地理之学哪个拿出来不能单独立一门呢?” “到时你我去跟着当个学正、学录,都是极好的前途。一年前的学生,摇身一变成先生了。地位、俸禄都天差地别,也不枉我们受姜先生指点这番造化。”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郭琎点头,“可总觉得这样对姜先生来说大材小用了。” 柴车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刚刚张开口,就忽听得“砰”的一声,挂着锁的大门直接被拧开,狱卒老王猥琐的身影一闪而逝。 变故来的突然,两名小吏盘坐在榻上想下去穿鞋,可没等他们行动,一个头比门框高的铁塔般的身影便闯了进来。 这大汉下颌蓄着浓密的大胡子,浑身散发出浓郁到极致的凶气,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吓得两名小吏顿时缩成了一团,不敢动弹。 不是旁人,正是胁迫着狱卒老王打开了门的朱高煦。 而朱高煦却压根不在意这边两位胆小如鼠的小吏,径自走到两人身旁,一手一个,这家伙,竟是把人当成鸡犬一样似的从门内拖了出来,随后扔在院落地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两位小吏吓得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缩,只盼望自己能藏到哪里去。 郭琎出自本能地想要喊叫。 “不许喊,惹来锦衣卫,你得死!” 郭琎捂住了嘴,可是这时,朱高煦却已经走近,伸手将郭琎从地上揪起来。 “二、二皇子殿下”郭琎小声道。 这个院落外,摸鱼的锦衣卫把交接班的令牌给了老王,下一个班次的锦衣卫还没到岗,趁着这个时间,经过长期打交道早已经混成二皇子狗腿子的狱卒老王,帮朱高煦绕开警卫并且打开了门。 “俺问一句,你答一句,答不上来或者撒谎,拧了你脑袋,知道吗?” 郭琎是见过悍勇无双的朱高煦是如何徒手拔树杀穿数十叛军的,当然晓得对方绝非虚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什么保密不保密,此时全都抛在了脑后。 “你们两个,是不是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 这一点,狱卒老王虽然有猜测,但是他并不确定。 毕竟,老王只是负责看守两人,有的时候接到锦衣卫的通知就把两人放出去,具体做什么,没人敢说。 魂不附体的郭琎连声道:“是!是!” “那你们平常是怎么记录的?”朱高煦继续问道。 见郭琎一时犹疑,朱高煦的大手,直接按到了他的颅顶。 此时,任凭柴车怎么眼神示意,都抵不过郭琎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说!我说!” 郭琎慌忙说道:“墙后面有密室!我们平日里就是在那里记录的!” 朱高煦微微蹙眉:“那怎么平常什么动静都没有?脚步声你们都不发出来?” “那密室是封闭的,门口也不是直接走到墙对面的院落里,而是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往另一个院子,这样里面进人搬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朱高煦复又问道:“那你们平常怎么听到的?拿耳朵贴在墙上?能听清吗?” “不是”郭琎看了一眼柴车,而朱高煦的大手,按紧了他的头皮。 郭琎瞬间竹简倒豆子般吐露:“密室是特制的,里面的墙用的是洪武朝锦衣卫隔墙有耳的法子,能把墙外的声音放大传到密室里,不用贴在墙上听。”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倒是合情合理。 回到眼下。 很难用具体的情绪来描述朱高煦此时此刻的心情。 获知欺骗后的愤怒? 隐私暴露后的羞耻? 想杀人泄愤的狂躁? 兼而有之,但最后,这种种情绪,却只剩下了一种。 荒唐。 是的,荒唐。 朱高煦觉得荒唐,不是因为自己的父皇指使纪纲监视自己。 这是天家! 皇子被皇帝监视这种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就像之前所言,要是父皇不监视自己,不关注自己,朱高煦才会觉得不对劲。 问题是,让他觉得荒唐,觉得哭笑不得是。 ——父皇为了同步了解姜星火的知识,竟然使出了“窃听”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这算什么? 听墙角? 说出去父皇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朱高煦一时无语。 但转念一想,想到姜星火讲的知识的价值,反倒有些理解了。 世间独一! 也怪不得哪怕英武果毅如父皇这般的人物,为了得到姜星火的这些知识,使了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眼下,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朱高煦,反倒陷入了某种两难的抉择。 他该怎么办? 到两名小吏的院落来求证这件事,是他悄悄进行的,眼下他有两个选项。 选项一,跟父皇撕破脸皮,质问父皇为什么要偷听。 最大可能的结果,朱棣给了他一脚,然后认清自己的定位,滚回诏狱扮演李景隆的角色。 选项二,假装自己不知道,趁机为自己争储增加筹码。 他需要好好表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好学生”人设,如此一来,方能让父皇觉得自己不是指挥舞刀弄枪。 念及至此,朱高煦对于三弟的那句来自父皇的暗示,有了新的理解。 他确实不需要去靠着抹杀女真获得那点新的军功。 跟部落状态的野人打仗,打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么,对待这两名小吏的态度,朱高煦就要好好计划一番了。 因为这两名小吏虽然地位低贱,但却掌握着记录姜先生讲课内容的权力。 如果能让两名小吏把自己在听课时的表现记录的好一点,肯定可以增加父皇对自己的赏识和看中! 这里便是,朱高煦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 或者说,朱高煦低估了他父皇朱棣的下限。 朱高煦下意识地就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是不可能来每天亲自听课的,只可能是让两个小吏记录,纪纲审查,然后递交给他。 这也是朱高煦所理解的,为什么最近纪纲来他这里献殷勤献的少了。 因为纪纲肯定是受了父皇的指使要监听他,所以怕露破绽! 看着两个畏缩的读书人,朱高煦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你们每天就是隔着一堵墙,偷听俺和姜先生的对话的?” 两名小吏老实地点了点头。 其实,就在刚才朱高煦背对着他们沉思的时候。 郭琎那点从龙之功的歪心思又动了,还想说什么,却被柴车掐着腰狠狠地掐了一把。 现在还可以说是被二皇子胁迫,可要是把陛下也听课的事情说出来,那性质就变了! 虽然在柴车看来,好像被发现了,大概率都是一个死。 但被胁迫和主动投靠,还是两个性质啊! 柴车欲哭无泪,真是乐极生悲,前一刻还在盼望着年终赏赐包,后一刻就已经考虑自己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而郭琎却反过来掐了柴车一把,摇了摇头后,瞪眼睛看着朱高煦的方向,随后做了个歪脖子的动作。 郭琎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说不说,朱高煦都会把他们杀人灭口? 看懂了郭琎的意思,柴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投去了探寻的神情。 郭琎点了点头。 柴车心里也是一凉,越想越有可能。 等到朱高煦转过来问话,柴车反而率先开口。 “二皇子殿下!” “哦?” 朱高煦回头去看这位算上今天是两面之缘的小吏,却见对方的国字脸上满是坚毅,倒也是个有勇气的人。 “您先别动手,我们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朱高煦随口道:“不用说了,俺已经知道了。” “啊?”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惊讶,朱高煦比他们想象的要聪明的多,竟然猜到了皇帝等人在偷听。 “俺知道你们想说,你们的位置很关键,每天就是你们负责记录姜先生的讲课内容,然后递交上去。放心,俺不会杀你们。” 两名小吏呆滞了片刻。 合着您还没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啊。 我们算个屁啊! 皇帝亲自在偷听好不好? “这样。”朱高煦自信地说道:“俺也不为难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记录的内容里,给俺多突出一点,等俺出狱了,不管是官爵美人金银宅邸,统统少不了你们,俺给的,肯定是别人给不了的。” 简单直白的萝卜给完了,朱高煦上了大棒。 朱高煦看着两名小吏,警告道:“当然了,若是你们把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俺相信,俺不会有什么事,但你们肯定是活不成了,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为了自家的前途,管住嘴,明白了吗?” 两名小吏本来都做好了为了眼下保命,说出秘密的事情,如此一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用透露秘密,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基本等于没作用。 这件事,也只能瞒一天是一天了。 否则怎么办? 向纪纲揭发,还是向皇帝揭发? 就像是朱高煦所说的那样,一旦皇帝知道他们给朱高煦泄密了,皇帝会杀了自己的二儿子,还是杀了他俩? 答桉显而易见! 所以,这两个苦命人现在看着朱高煦和狱卒老王远去的背影,也只能苦苦思索求生之策了。 刚刚对年终赏赐包的期待,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高煦这边知晓了被窃听的秘密,为了增加自己争储的砝码,自然也是要好好打造自己“好学生”的人设的,因此,这个秘密朱高煦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姜星火。 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虽说朱高煦没有透露被窃听的秘密,但姜星火却在同时,也意外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一切事情,似乎都开始偏离了他设想的轨道。 诏狱,值房。 瘦的跟麦秆似的堂妹姜萱,此时正紧紧地攥着一沓“纸”,欲哭无泪。 由于平日里使钱比较到位,加上都晓得能从阎王爷手底下捡一条命混到大赦的姜先生,多少是有些不一般,因此狱卒并没有难为姜萱。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能不能探视这件事,也是如此。 收到探视请求的姜星火,也来到了值房,与堂妹短暂交谈。 “姜萱?你没回敬亭山吗?” 姜星火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农家少女。 姜萱没说话,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留下,坠落到了地上,散成无数瓣。 “是婶婶怎么了吗?” 姜星火继续追问。 姜萱还是不说话,姜星火干脆起身,作势欲走。 姜萱方才抓住他的衣角,啜泣地说:“堂、堂哥,我被人骗了。” “谁骗你,怎么骗得?”姜星火对于这种事,倒也不太惊讶。 江湖如此险恶,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少女,不被骗好像才不正常? 但当姜星火看到了姜萱手上攥着的“大日月国债”时,突然感觉。 ——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现了一点问题? 大日月国债,是个什么东西? 第147章 我这俩学生到底什么身份? 第147章 我这俩学生到底什么身份? 姜萱的被骗过程倒也不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大道至简。 最高端的骗局,往往只需要最拙劣的骗术。 便是姜萱之所以此前从几百里外的敬亭山前来,原本是为了给姜星火收尸的族里没人愿意来嘛,总得落叶归根。 但姜星火又没死成,还给了她在诏狱讲课积攒的银钱。 几颗小金豆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散碎铜钱。 这些财物的价值嘛,对于朱高煦这种大明的顶级权贵来说,自然是不多的,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而之所以朱高煦就给这点,倒真不是朱高煦对他的姜先生小抠,而是这是在诏狱里啊! 花钱的地方,除了贿赂狱卒采购些生活物品,吃好喝好,最多买点书籍和笔墨,还能有什么高昂花费呢? 而这些财物,本来就足够姜星火在诏狱里生活的舒舒服服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姜星火不是什么节俭的人,临死了对自己节俭什么呢?反正能花钱的地方都花了,可依旧剩下这些。 索性,除了自己留了一点诏狱额外的生活所需,其他都给了姜萱。 但朱高煦概念里的“不多”,放到普通百姓身上,那就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了! 须知道,这时候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美洲和日本的金银还没有大量流入,因此银价还是相当坚挺的,这一小袋财物,普通农民扣除各种开销,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而结果就是,缺乏匹配认知的人,确实守不住财。 姜萱拿到这些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大手大脚的挥霍。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女,能想到的最大程度的挥霍,也不过是买上几十文钱的胭脂水粉,再买些布匹给娘和自己做两套新衣服罢了。 随后,这么多的钱,姜萱便想安安全全地带回家里,交给娘处置。 但问题就出在,姜萱是寄宿在宣城姜氏的一个远方叔爷家里的。 这位叔爷在鸿胪寺当差,也不是什么官,微末小吏罢了,但对于宣城地方的小家族来说,俨然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叔爷见打扮寒酸的姜萱买了顶新的布匹和水粉回家,素来奸猾的性子马上就觑出了门道。 旁敲侧击之下,哪怕姜萱嘴严,支支吾吾试图保守秘密,但还是被叔爷看出来,这是发财了。 再联想一下姜萱来此的目的,便晓得,这大约是死人财。 如此一来,叔爷自然动心。 至于什么辈分名声的,跟钱比起来算个屁? 而且,这般混迹了朝廷中枢多年的小吏,不留把柄地骗钱,办法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 叔爷只是在“不经意间”提了几句新发行的大明国债的保值率,又炫耀了一下自己有门路拿到,姜萱出门的时候,自然知道引起了全城震动的大明国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百文,五年之后,变一百四十文! 朝廷担保,童叟无欺! 姜萱也打听到了,现在只有官员能认购,官员拿到手,也确实有急缺钱的人会私下转让。 这东西,涉及到了化肥工坊的分成,分成是按官员名册的,光有国债没用。 但这第一批国债,现在溢价也确实高,在黑市里炒的飞起。 譬如,第一批大明国债不是五年才能拿到一百四十文吗? 现在在黑市里,卖出去直接拿一百二十文! 而且对于官员来说,不影响化肥工坊的分成,只要强制认购了国债,就按人头分,你手里的国债卖不卖随你,跟朝廷有个屁关系,朝廷都节省一个月京官俸禄了。 而叔奶奶又在“不经意间”说闲话的时候讲起了现在世道不太平,谁家谁家的姑娘出远门被劫财劫色什么的,听得姜萱心惊胆战。 姜萱倒是不担心劫色,毕竟她也没什么色 走官道和正经的车马行,宣城敬亭山也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在大明统治中枢的辐射范围内,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姜萱担心的,自然是手里这么多财物,要是让人看见了,不是歹人也会升起歹心。 求安稳的姜萱自然倾向于保守理财,于是在几番思量下,跟叔爷询问起了大明国债的事情。 一开始,只是问问有没有渠道,靠不靠谱。 结果早有准备的叔爷,直接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态度,说这些都是十贯起售的,言下之意,就是压根不相信姜萱有这些钱。 姜萱本激,本想直接说出是姜星火给的,但她还算机敏,只说婶婶给的路上花销还剩点,想买一张。 叔爷说念在同族又是她长辈的份上,还真托人搞了一张。 姜萱了解了附近私下交易的坊市里有商人有门路,去询问、比对后,本想直接购买,但人家却不接待生客。 姜萱确定了真假便放下心来,想要把手里的财物换成保值的大明国债,与叔爷交代了这钱的来历。 淳朴的姜萱不忍叔爷白帮忙,还许了叔爷一部分利钱。 姜萱到这个时候,依旧留着心眼,不肯一把将所有的钱都给叔爷,而是一批一批买。 然后,叔爷就依照约定,拿着姜萱给的钱,分批买回了十几张大额的大明国债。 姜萱终于放下心来,贴着肚兜缝了个内衬,揣好这些珍贵的大明国债,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若是回到了宣城敬亭山,那姜萱恐怕只能五年后发现真相了。 但好巧不巧,大明国债太过火爆,私下转让非常普遍,以至于很多南京周边的商人都来想方设法抢购到手。 其中路上就有一个行脚商人,忍不住炫耀,拿出了自己的大明国债,给大马车上的人看。 姜萱只是看了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对方手里大明国债制作的精美程度,跟自己的压根就是云泥之别! 姜萱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到了下一个换乘的车马行,就做了返程的马车回到南京。 先去了叔爷家,人去楼空。 那些财物早就够他卖了自己的宅子,置换一个新宅子了。 再去坊市,同样空空如也。 到了这时,姜萱哪还不知道,恐怕叔爷早就勾搭好了坊市的商人,或者说,压根就是一伙的。 姜萱心里又羞又悔,小姑娘人生第一次被割韭菜,想到自己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些钱,当场就要跳了井。 还好,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登时被几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大娘拦了下来。 这么一折腾,身上的钱财也委实不多了,姜萱本来无颜见堂哥,可左思右想之下,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慌了神,便硬着头皮来诏狱一趟。 “拿过来给我看看。” 听完了姜萱的讲述,姜星火说道。 姜萱怯生生地把紧紧攥着的“大日月国债”递了过去。 姜星火接过来,翻来覆去地反复查看。 姜萱等了半晌,本以为,堂哥会严厉训斥她。 可姜萱此时瞧着堂哥的神情,却不像是生气。 而是,一脸问号? 姜星火内心一阵无语:“你怎么不给我整个康帅傅、七匹狠、雷碧、大白免、白事可乐、老于妈、娃娃哈呢?” 姜星火仔细、认真、严肃地回想了一下。 大明国债这种东西,在明朝百分之百是不存在的。 而眼下既然存在了,而且还跟化肥工坊绑定起来给官员发俸禄用。 那毫无疑问,虽然自己不太愿意相信,但结果还是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己的讲课已经引起了历史线变动了。 按照前几次穿越的经验,自己唯一受到的限制条件是【不主动求死】,至于做什么,并没有限制,也没有影响他的继续穿越,穿越本身的时间线,似乎也没有固定规律,更没有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影响。 那么,他之前通过穿越经历推测出的两条定律,似乎就有问题了。 第一条,本来姜星火以为【九世穿越】就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因为在此前的每一世,好像他都在受苦受难。 就跟道教《高上玉皇本行集经》记载,玉帝“如是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号曰清净自然觉王如来”一样,虽然比不了玉帝他老人家遭那么多罪,可姜星火也没想当玉帝不是? 所以姜星火此前的理解是,想要获得长生不死,就要遭受九世的人生磨难。 而到了第八世,也是就大明这一世,姜星火貌似除了秦淮河上躺着勾栏听曲,就是诏狱里躺着指点江山,委实没吃过什么苦。 那么,他之前的猜想就被推翻了。 也就是说,九世穿越的受苦经历,并不一定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第二条,姜星火无论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历史线。 之前没有对历史线造成改变,即便他想做什么,似乎也总被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给推了回来有没有历史修正力这个东西,姜星火当然不能确定,只是他的猜测。 而现在的经历,则完全证明了第二条推测定律的错误。 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以前没有造成对历史线的改变,很有可能不是历史线不可改变,而是自己能掀起的波澜太小。 那么问题就来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呢? 结合自己推测的两条定律被推翻。 姜星火得出了新的结论。 回到现代长生不死是目的,但过程并非总是受苦的,历史线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自己摆烂的心态可以稍微修正一下。 姜星火之所以摆烂,不就是觉得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受苦受罪,不管怎么折腾都影响不了历史线吗? 那么,如果有一个机会在自己不会受苦的前提下,真的改变历史线,是否可以去做呢? 这个问题,姜星火暂时还没想好。 按理说,不管他怎么折腾,穿越了九世回到现代,现代的时间点是不变的。 但这东西毕竟没人告诉他,他脑海里又没有无脑小白爽文里的系统,天天“叮”几下。 就连穿越的规则,也是他获知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能。 就仿佛婴儿饿了都知道要吃奶一样,【不主动求死】也是如此。 一切都是未知的,有待验证的。 只不过验证的代价太大,姜星火没理由也没必要去验证。 所以,姜星火产生了一个顾虑,自己如果改变了历史线,会不会对他的下一次穿越和回到现代造成影响? 当然了,如果客观来说,他压根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历史线已经改变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自己【九世穿越】和【长生不死】这两个终极秘密的推测与念头,甩出了脑海。 现在,姜星火要面对一个当下的、迫切的问题。 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 起因,当然是姜星火自己。 如果姜星火不指点江山,不把现代的知识传授出去,就不会对大明造成任何改变。 姜星火问题里的“是谁造成了这些改变”,其实要思考的是,自己讲课的对象,到底是如何在不出狱的情况下,造成这种能让整个大明都发生改变的事情。 换句话说,自己的两个学生。 一个大胡子高羽,一个曹九江。 到底是谁做到了这些?还是说,两个人一起做的? 从一开始的设想来说,姜星火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实现自己讲课的内容。 不过是指点江山而已,你们还真能做成啊? 但眼下看来,两人显然是给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来自古人的执行力震撼。 ——只要你敢说,我们就真敢做! 但讲大明国债和化肥的时候,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出狱,而且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挂钩这种事,显然是要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才能做出来的。 也就是说,两人要么都能影响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要么有其中一个人能够影响到。 如此说来,高羽和曹九江这两个人的身份,就有明显的问题了。 先说拿高羽来说,高羽在自己面前的身份,是洪武朝开国勋贵的二代次子,南军里能独领数千人的中级军官,参加过的靖难着名战役里至少有灵璧决战。 如果高羽真的是他所说的身份,那么显然他没有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显而易见地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们已经所剩无几了,二代勋贵在靖难新贵面前更是靠边站,基本没什么发声的能力。 而且,高羽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大胡子显得老),还说自己是次子,如果他爹是开国勋贵,肯定是开国时比较年轻、资历较浅的那一批,最多是个伯爵,按高羽的话来理解,肯定是还活着的。 可姜星火依然很难相信,一个在靖难时站在对立面的老伯爵,能影响到朱棣的决策哪怕是提议。 所以结论有两个。 其一,高羽的身份是真的,他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是有的,但是较小,基本可以排除。 其二,高羽的身份是假的,他具备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能力。 三十岁不到,怎么影响大明最高决策层? 皇帝的儿子? 可也没听说过历史上永乐帝的儿子坐牢的信息啊,倒是依稀记得三杨里有个内阁成员在诏狱坐了十年牢。 永乐帝的儿子是自己的狱友? 这种推测,靠谱程度显然都不如老伯爵的儿子告诉老伯爵,老伯爵上书影响了永乐帝。 所以,姜星火按照正常的推测逻辑,暂时把高羽造成这种变化的可能,放在了靠后的位置。 自己剩下的一个学生,就是曹九江。 从自己已知的身份信息来看,曹九江的身份,显然比高羽要高。 否则当初在画船上,自己问曹九江,是否听说过高羽,曹九江也不会说出“高羽是什么东西”这句话。 同样是勋贵二代,曹九江已经继承了爵位了,而高羽还是没继承爵位的次子。 而且,在燕军渡江之前的那一年里,曹九江的消费水平是姜星火亲眼所见的。 说是挥金如土,都有点抬举土的价值了。 简直就是花钱如泄洪。 另一个已知的信息就是,花了钱跑通了关系,曹九江出狱获得的差事,是出使琉球国的正使。 在明初,这非得是侯爵以上级别的勋贵,或是礼部的中高级官员,才能担任的。 那么,由此可以推论,曹九江的身份很有可能是侯爵甚至公爵。 姜星火的心里一咯噔。 三十多岁、长得帅、能吹牛、在南京很有势力、靖难里的南军阵营 这小子不会是李景隆? 姜星火穿越前当然不知道李景隆字什么,记历史人物除了特别出名的,也记不住都字什么,但是封爵是曹国公还是知道的。 这么一想,越想越有可能。 而且李景隆这种国公级别的人物,是绝对足以影响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的。 “不会?不会?”姜星火在心里有点不可置信:“不会李景隆是我的狱友兼学生?如此说来,倒是要通过【试探一下高羽】,来验证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姜萱看攥着大明国债的堂哥,眼神有点发愣,久久没说话,内心更加歉疚,以为堂哥是对自己把他给的巨额财富被骗走的事情弄崩溃了。 于是姜萱开口说道:“堂哥,对不起,我” “哦,哦?” 姜星火回过神来,大约晓得了堂妹的心思,对其嘱咐道:“没事,哥还有能力继续赚钱,你别做傻事哥就放心了,知道吗?” 姜萱抹着泪连连点头。 姜星火想了想又说道:“我再给你一点银钱,你别去寻哪个叔爷了,在附近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住两个月,等我出狱了再做计较你一个人再走几百里路,我着实是不放心。” 说罢,姜星火又从怀中摸出二两银子,递给了姜萱。 姜萱接过这二两银子,一时啜泣,竟是哭的不成声了。 自责和感动,在她的心中萦绕。 姜星火不太懂如何安慰女人,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正好短暂的探视时间也结束了,狱卒在门口催促示意,姜星火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堂妹的肩膀以作安慰。 起身临走前,姜星火若有所思地最后说道。 “别想那么多,对常人来讲,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不过生死。” “毕竟,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野草·秋夜》 第148章 姜星火狱中立志 第148章 姜星火狱中立志 姜星火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当他被狱卒带着,无意间撞到了刚好从两个小吏那里回来的大胡子时,面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而朱高煦本来下定决心,为了增加争储筹码,最后这两个月得瞒着姜星火接着好好听课,结果心里有鬼的他,反而露出了一丝慌乱。 果然 姜星火笑了笑,抬头对他说道:“可有时间?有点事情想问你。” 朱高煦挠了挠腮下的大胡子,答道:“待会儿俺去寻先生。” 点点头,两人暂时别过。 回到牢房,刚被姜萱打断的思绪又开始蔓延。 姜星火蹲在牢房地面上,一节一节地掰断稻草杆。 一边掰,一边思考。 姜星火主要在根据刚才值房中对两条推测定律的推翻,来延伸思考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对他今后的行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第一个问题。 一基于第二条推测定律进一步思考,九世穿越的过程会对回归产生蝴蝶效应吗?如果自己对大明造成了进一步的改变,自己会不会回不去自己所在的现代了? 姜星火目前的猜测是不会。 因为在穿越的过程中,姜星火获得了两个本能信息,就是那种出现在脑海里,不是文字而是意识的东西。 其一的本能信息就是之前提到过的【不主动求死】,其二的本能信息则是【长生不死】,这个长生不死,姜星火的记忆里,是以自己第一次穿越前的状态为标准。 那也就是说,即便是他这个“蝴蝶”在九世穿越的过程中,折腾起了巨大的风暴,甚至导致了历史线的偏移,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最终回归。 第二个问题。 2九世穿越里,前八世的穿越,究竟是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穿越?如果是,如何证明? 姜星火细细回想,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求证,因为有几世,位于现在大明的历史线后面,自己无法去验证未发生的事情。 而在大明历史线前面的几世,似乎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也就是说,依旧无从证明。 难道要自己去挖夏墟吗? 不对。 姜星火忽然想到。 在第四世,北宋,距今不过三百年,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历史线,那么自己留下的痕迹,极有可能依旧存在着。 但那只能去河东(山西)才能验证,而且需要相应的人力物力,自己现在即便想验证,也做不到。 姜星火暂且放下了这个想法。 只能留待以后验证了。 第三个问题。 三基于第一条推测定律,九世受苦获得长生的推测定律被打破,穿越的意义不是为了让自己受苦,那自己九世穿越的意义究竟何在? 穿越的意义,姜星火倒是在个把月前吼出“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时候,就隐隐有所体悟。 就像他刚才对姜萱说的那句废话一样。 “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和意义。 对于姜星火来说,只有不停地穿越,才能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对于“活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和意义。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切身带入。 这不由地,让他想起了在现代社会看到的一本无限流开山小说里的着名梗。 你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你想真正的活着吗? 穿越了八次,姜星火已经充分体验了生命的意义。 对于任何历史时期的普通老百姓来说。 ——活着,就是受苦! 也正是因为体会过、切身带入过,姜星火才会说出那句。 “我不为其他,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这不仅让姜星火陷入了深思,九世穿越的意义,会不会不仅仅是让他来受苦的? 那也可以大胆假设,如果九世穿越的意义不是让他受苦,而是在于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姜星火认为,这一定是超脱于寻常人的活着,换句话说,那便是不为自己而活。 不为自己而活,为什么活? 如何换个活法? 姜星火专注地思考着。 不为自己,不为家族,不为金钱地位,只为一心改变如同姜星火前八世那样“活着就是受苦”的千千万万个普通老百姓。 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活着】?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一个答桉,在姜星火的心头落下。 有。 可是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姜星火的内心在质问自己,自己真的能做到吗?自己的智力、能力、品行、意志,恐怕距离这个标准还差的太远太远。 沉思之中的姜星火看着手中一节一节的稻草杆,忽然醒悟。 继而失笑。 就如这截稻草,自己永远不可能全部掰断,总有剩下的二分之一,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可达不到,不代表不能去做。 而只要自己做了,哪怕是很微小的事情,难道就不是在向正确的方向做事吗? 至于结果如何,又有何妨? 我不过是游历在历史长河中旅人。 人生立志,何在成败? 且行路便是! 姜星火念头一起,刹那间天地宽阔。 三个问题想得通透,姜星火顿时觉得自己第八世的大明之旅,目的明确了许多。 既然无论自己怎么折腾,都不会对回归造成蝴蝶效应,那么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而如果九世穿越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那就意味着自己对大明造成的改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换句话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效的。 而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去做事情,去改变这个世界,最起码,自己要出狱。 只有出狱了,才能获得人身自由。 否则,何谈改变世界? 当然了,出狱是前提,可光是出狱也没用,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想要改变世界,就需要一个支点。 至于如何利用支点改变世界,如何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一把伞。 姜星火认为,结合时代背景和个人能力,自己恐怕没有在物理意义上改换江山的能力。 那么,自己能做的,擅长做的,便是在大明发起一场“启蒙运动”。 改变人的思维虽然很困难,但只要改变了,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而且,思维的传播和改变,是有着指数效应的。 至于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姜星火丝毫不怂。 这一世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无欲无求,物理意义上你能奈我何? 至于思维意义上,论对线,论键政,姜星火还真没输过谁,知乎大v跟你开玩笑的? 同时,姜星火也认为,明初这个时代,具备启蒙思维相应的制造力条件。 这里便要说,启蒙思维也不是什么朝代都可以进行的,最起码,制造力基础要到位。 否则,在就跟在原始社会搞百家争鸣一样荒唐可笑了。 而对比同时期的西方,正是在中国的明代这不到三百年间,进行了地理大发现、环球航行、文艺复兴、宗教更化、启蒙运动。 既然西方彼时的制造力还落后于中国,西方能做,中国为什么不能做呢? 姜星火认为,不管能否做成,但最起码的前提条件是具备的。 既然前提条件具备,接下来就是如何做的问题。 这也是姜星火想通过对大胡子的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关于曹九江身份猜想的原因。 如果姜星火真的想出狱做事,即便独自一人开启了大明的“启蒙运动”,可对于大明的制造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那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何释放? 原本,姜星火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为一介书生,想要做到这个关于到国家层面的事情,在任何时代,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但这次的“大日月国债事件”,让姜星火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若是能因势导利,或许这个命题,也不是不可实现? 而在姜星火的推测里,实现的关键点,自然就在于高度疑似“李景隆”的这个曹九江身上了。 所以自己必须旁敲侧击一下大胡子高羽,看看能不能确定其人的身份。 当然,姜星火想的更加深入一些。 一种可能,或许自己已经引起了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 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尚未引起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但“李景隆”在借用他的讲课内容给大明帝国高层献策。 不管是哪种,如果自己是“李景隆”,出使之后,想要获知后续的课程内容,肯定只能委托大胡子来帮忙记录。 姜星火忽然想到。 那如果自己讲的内容非常深奥,略微超出了大胡子的理解能力。 难道“李景隆”会想不到吗? 肯定会有后手的? 这样一来,自己通过提前告知大胡子,下一节课非常困难,他可能难以理解,但自己依然打算讲,然后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李景隆”派来的替身? 姜星火觉得,非常有可能! 那就不妨试一试,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思考完这些问题,立下志向的姜星火,起身遥遥向北拜倒。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可是你们能不能再等等我。” “儿子,这次想体会一次【真正的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也想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下一把伞了。” —————— 不多时,朱高煦在狱卒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姜星火的牢房。 “姜先生,刚才您说有点事要问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是,有点无聊,想听听你讲讲曹九江的故事。”姜星火一如既往地躺着说道。 “呃” 朱高煦的神情,紧张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知道自己被窃听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突兀地问? 朱高煦忍住了挠胡子的习惯,他在脑海中进行了最简单直接地分析。 首先,姜先生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窃听的能力? 对此朱高煦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推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一点。 自己都能察觉,自己被窃听了。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难道察觉不到吗? 有可能察觉不到,但概率不大,所以,姜先生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或者早就察觉到了,但是没有说出口。 其次,假设姜先生察觉到了被窃听,而又没有像自己一样表现出极为愤怒,那么姜先生问自己话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姜先生想了解李景隆的故事,究竟有何深意? 是在跟自己闲聊吗? 当然,不管是否察觉,也确实有可能就是想跟自己闲聊,这种两人的闲聊的确时常发生。 可如果不是闲聊,难道说姜先生是在给自己主动赎罪的机会? 让自己对他坦白,否则以后就不给自己讲课了? “俺该怎么做?”朱高煦质问自己的内心。 刹那间,朱高煦忽然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 虽然从本心上来讲,朱高煦不想隐瞒姜星火关于他刚刚得知,两人被窃听的事情。 可是这些又关乎到朱高煦本人的争储乃至帝位。 坦白了,有可能姜先生压根不知道,就是想跟他闲聊。 朱高煦,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坦白,还是不坦白? 在稻草堆上躺着的姜星火,久久没有听到朱高煦说话,一翻身方才发现对方正在天人交战。 姜星火心头确信了。 果然,曹九江就是李景隆! 否则素来性格豪爽的大胡子高羽,为什么现在这副纠结的姿态? 此时朱高煦也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说道。 “姜先生,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 “我已经猜到了。” 朱高煦闻言,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坦然。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察觉到自己被窃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您不生气吗?”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窃听了,应该会很愤怒? 至少他就是如此。 “为什么要生气?” 姜星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姜星火又不是小孩子,李景隆隐瞒身份这种事,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 否则告诉对方我是国公,哪还怎么平等相处好好玩耍了? 人与人的交往,平等难道不是前提条件吗? 你让姜星火这种内里一身傲气的人去跪舔谁,那他还真做不到。 朱高煦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姜先生不介意之前被窃听,那就还好。 但朱高煦又有些担忧,以后怎么办呢? 于是朱高煦问道:“那姜先生,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后咱们还讲课吗?” 说罢,朱高煦紧张地望向了姜星火。 要是不讲课,他对父皇的价值暂时就不大了,他就得提前出狱了。 本来朱高煦是非常想出狱立下新的军功来为争储增加筹码的,但是现在想通了以后,反而希望这最后的两个月留在诏狱里。 因此,朱高煦非常在意姜星火的回答。 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第一次越狱前他还思考过,现在知道这种事压根轮不到自己操心了,也就不思考了。 总之父皇会安排好的,而自己跟姜先生的关系在这摆着。 ——首席大弟子! 姜先生称量天下了,还能少得了侧面增加自己争储的影响力? 姜星火干脆说道:“当然要继续讲课了,反正距离出狱也没几节课了四节课还是五节课?” 姜星火也是一时恍忽,不知不觉间,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从穿越到第八世开始算,自己在大明,已经快要度过两年半了。 在宣城敬亭山待了大半年,随后在南京秦淮河待了一年多,又在诏狱里关了几个月。 “最多五节课。”朱高煦答道。 “嗯,继续讲。” 姜星火瞥了大胡子一眼,既然李景隆的身份,已经被自己点破,那么自己设计的下一重试探,也就是李景隆是否安排了后手,就该试一试了。 而这一点,也关乎到了验证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如果足够重视自己的知识,哪怕李景隆出狱去出使外国了,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应该也会留下足够的后手。 否则某些知识,负责转述的大胡子听不懂怎么办? 而只需要验证这一点,那么这个命题,也就有了答桉。 只要有新的人来听课,那就说明,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足够高,那样也就有了改变的可能。 在心里过了一遍,思忖几息,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但是呢,下一节课可能比较复杂” 朱高煦眉头一皱。 听到这句话,头皮就已经开始有点痒了。 “能具体说说吗?哪方面的课程?” 姜星火干脆说道:“经世济民之学。” ——《经济学》。 朱高煦继续硬着头皮问道:“上节讲货币的课,俺好像、大约、似乎、应该,听懂了?下节课更难吗?” “更难。”姜星火澹澹说道。 “要讲的内容是?” “以某未来假想封建王朝为例,解析从农业到工业时代过渡的国家财政政策与央地二级税收。” 第149章 夏尚书,入狱一趟? 第149章 夏尚书,入狱一趟? 南京皇宫,奉天殿。 秋日的余晖映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斑驳的剪影,而这道剪影,却又像是某种预兆一般,将整个奉天殿内外笼罩住。 “纪指挥使,陛下召您进去。” 随着身前一声轻唤,宫殿的门被宫女悄无声息地打开。 纪纲点点头,提起飞鱼服跨过高高的门槛, 奉天殿中的摆设依旧是那么奢华、典雅,只不过,今时今刻却没有多少人欣赏得到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景致。因为此刻,奉天殿的大臣们都已经低垂下头颅,噤若寒蝉,就连平常最能说会道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也是如此。 唯一与之相反的,便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朱棣。 朱棣的脸色阴沉似水,双眼冷冽,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感觉很愉悦,亦或者让他心底深处产生一些别样的情绪? 见到纪纲前来,朱棣并未急于开口说话,而是微眯着眼睛仔细审视了他片刻,然后缓慢地抬起手臂,示意纪纲近前回禀。 “查清楚了吗?” “陛下!”纪纲躬身道,“微臣已查实,昨日早晨在宁波东山脚下发现三十六具商队尸体,死状极惨,根据死亡时间推断,均属前夜行凶之人所做。卫所追击后发现大股海盗,其中有三名为首海盗身份不明,不过从其穿戴和武器判断,应该为倭寇,还有二十二名为其同伙,其中以倭寇居多,约为十人,所持为倭国特有的长刀,至于剩下的人,暂无详细信息但根据情报来看,目前沿海的倭寇早已经在上个月的水师清剿中一扫而空,锦衣卫高度怀疑这伙倭寇来自更西北的对马岛。” 闻言,朱棣的脸色越加冰冷。 “你确定吗?” 侍立在朱棣身旁的三皇子朱高燧做了一次嘴替,只不过,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微臣万分确定!” 纪纲躬身答道,语气肯定。 “哈哈好一个倭寇,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对马岛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然袭击朕的沿海城池,简直找死!” 朱棣怒喝一声,继而转头看向左侧下方的金幼孜,厉声道:“拟旨,调兵镇压对马岛,剿灭倭寇!” “是!” 金幼孜赶忙应诺,随即当场拟旨。 朱棣越演越投入,又喝道。 “来人啊,立刻给朕准备銮驾,朕要亲自率领大军征讨日本!” “陛下” 闻听此言,夏原吉赶紧站出列来劝阻道:“陛下请息怒,此等倭寇作乱,理当由沿海卫所和水师官兵共同追捕捉拿,倭寇虽是来自日本,却并非一定是日本那边所控制,骤然兴兵恐怕不妥。” “夏爱卿!” 朱棣闻言,眉梢轻挑,缓缓站起身问道。 “怎么,莫非夏爱卿认为,朕连区区日本都对付不了?” 见状,夏原吉顿时跪倒,惶恐道:“臣绝非此意” “哼!那就好!” 朱棣重新坐回龙椅上,澹漠道:“朕是否要亲征日本,这件事,还得看曹国公出使的情况如何。” 说罢,朱棣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众人。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大臣们都暗自叹了口气,他们都很清楚,皇帝陛下这是动了真格儿的,如果不采取强硬措施的话,恐怕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想到这,大家纷纷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决定按照朱棣的旨意去办。 一个什么“对马岛”,打了也就打了。 半盏茶的工夫后,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快速驶离了皇宫,沿着南京城宽阔的大街疾驰而去,不多时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 大臣们纷纷离开奉天殿,跟大臣们又斗智斗勇了一晚上的朱棣,留下了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茹瑺,这永乐初年文官三巨头。 待众人走后,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朱棣甚至还赐了宴。 虽说皇宫的饭菜不见得合口味,也没法放肆地吃喝,但终究是一种荣宠。 吃完饭,上了茶水,君臣几人便开始了非正式的商议。 “陛下。”夏原吉觑着朱棣的脸色问道,“今日突发此事,可是日本那边的使团传回来消息了?” 朱棣放下茶杯点了点头说道:“派的谍子里有专业的勘测匠人,左渡岛确有金山,石见那里也有,但石见那里一部分已经被开采出来日本人应该还没发现真正的银山,只是边缘的部分。” “所以陛下打算先动手,占据对马岛?” 兵部尚书茹瑺这个皇帝铁杆支持者马上想到了皇帝的意图。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朱棣也不避讳,直接说道:“便是如此,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发现?有可能要很久,也有可能就是明天。” 兵部尚书茹瑺以水为墨,在桉几上画了对马岛和日本的位置。 “合该如此,那济州岛陛下打算怎么办?” 朱棣澹澹说道:“朕已派宦官前去宣谕朝鲜国王,区区一个弹丸小岛,李成桂还敢跟我大明作对不成?” “另外。”朱棣对站着的纪纲说道,“再派人去日本,告诉曹国公,让日本国王严惩倭寇,所有倭寇首领,都要当着曹国公的面处决,明白吗?” 在几人的沉默中,纪纲连忙答应。 显然,他们都不太看好曹国公能完成如此打脸日本人的任务。 光是宣谕训斥日本国王,应该就已经充分激怒日本人了,更何况,还要日本严惩给他们各地大名带来利益的倭寇首领。 但是并没有人想帮曹国公说句话,就如同没有人真的想知道,宁波的商队到底是不是被倭寇袭击一样。 朱棣今天的心情倒是看起来不错,看着纪纲离去的背影,还对三皇子朱高燧挑了挑眉。 朱高燧会意,特意对三位尚书解释了一句:“宁波的商队,是贩送伪造大明国债的团伙,陛下已经下旨严厉打击各地的伪造团伙了。” “打女真,打日本,这段时间你们几个注定是要再辛苦辛苦像是日本的金山银山这些,有些事情,没法跟朝臣说。”朱棣抿了口茶继续说道。 “臣等清楚。” 夏原吉等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朱棣刚想继续说什么,却有宦官来报,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而复返。 “召他进来。”朱棣有些诧异,不知道是何事。 “陛下。” 纪纲匆匆进来,却是附耳对着朱棣说了几句话,朱棣的面色变得稍微有些凝重了起来。 “老二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好,你下去。” 纪纲再次匆匆离去。 “父皇,是二哥那里?”朱高燧小心问道。 朱棣叹了口气,看向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说道:“有件事,还没有跟两位说。” 两人放下茶杯连忙起身,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户部尚书夏原吉则若有所思。 两人心头只道,既然是二皇子的事,可别让我们掺和进立储之争,惹得一身骚。 皇帝的话语却有些偏离了他们的想法。 “化肥仙人,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狱了。” 啥?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一愣。 化肥仙人,他们知道,凋像在那摆着呢。 出狱,是什么意思? 难道化肥仙人不是仙人,而是人? 朱棣解释道:“不错,便是如你们所想,化肥仙人只是朕假托其人之名,事实上,不仅其人在诏狱发明了化肥,而且过去朝廷所提出的种种政策,譬如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等等,都是其人的建议。” 什么?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相对而视,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相信。 这怎么可能? 如此多的定国神策,竟然都出自一人之手笔? 他们原本还以为,这是道衍等谋士群策群力做出的谋划。 如今想来,这些政策确实跟道衍等燕王潜邸谋臣施政的办法,有很大不一样的地方。 但即便再难以置信,随着他们的老朋友户部尚书夏原吉的肯定,他们也只得相信。 因为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 皇帝和夏原吉,没必要骗他们俩人。 朱棣看了看他们,继续道:“此人乃是江南平民子弟,文名不显。因此,数月前朕诛方孝孺十族时被牵连也并无人在意,而二皇子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位惊世大才,听其讲课获益良多。” 接下来,朱棣将姜星火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完后,吏部尚书蹇义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棣笑眯眯地说道:“朕的意思是,此人虽然并不知情,但确实已为我大明效力,功劳卓着,不如朕拜其为国师,令其主持其所提诸事。” 这是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意思。 朱棣压根不在乎给出的名爵财富,那些东西跟姜星火给大明带来的利益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一年八百万两白银的石见银山,就足以镇压一切反对意见了。 国师! 两位重臣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国师之位,是何等尊贵。 纵观华夏数千年来,历代君王,都极少封国师,即使真有册立国师的传统,也是极为崇高的礼制。 就如同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大元国师一样! 毕竟,说的玄乎一点,这关系着大明未来的气运走向啊。 但这个姜星火却有资格担当国师之职。 一来,他为大明做出的贡献太大了,之前所说的种种政策,无论是哪个,都可以称得上是惊世神策,而摊役入亩更是泽被万民之功业。 其次,此人身怀旷古绝学,若是大明能够得到其一二指点,就一定能够更快地发展。 最后,陛下如此欣赏其人,其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稳固,他担任国师,陛下绝对放心。 至于说他的出身和科举问题…… 呵呵,那算是什么问题。 在朱棣这种皇帝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做出贡献更有价值了。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两位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陛下英明。” 兵部尚书茹瑺:“此乃大明之幸也。” 夏原吉自然是同意的,而搞定了文官系统的另外两位重臣,朱棣心中石头便落了地。 毕竟,册封国师这种事情,绝不可能绕开文官,如果文官都持反对意见,那么朱棣也不好一意孤行。 这又不是封赏靖难武勋,朱棣总不好逆着舆论来做的。 但是,朱棣有一点没想到,或者说身为皇帝威福自专起来,他也压根没意识到。 国师这一职位,姜星火会不会拒绝呢? 在正常人的思维看来,如此高位,恐怕没人会拒绝? 因此,朱棣也根本就没想过,姜星火是否有拒绝的可能性。 朱棣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朕之前考虑到二皇子可能有些地方听不懂,因此,朕是委托了曹国公旁听的。这一点,二皇子也知道。” “如今,曹国公负责出使日本,诏狱中只有二皇子听课二皇子告诉纪指挥使,下一节课涉及到了经国济民之道,难度可能有些大,他自己不见得能完全听得懂,因此打算请人帮忙。” “而姜星火距离出狱,也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了,最多最多能讲五节课。” “这节课,就是倒数第五节或是第四节。” “这节课朕打算劳烦朕的财神爷夏尚书,亲身入狱前往旁听,不知道夏尚书意下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茹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夏原吉。 两人心里能理解,皇帝确实需要一个懂得经国济民之道的人去,但在情感上还是有些不可接受。 派一部尚书伪装囚徒入狱,就为了听一节课。 这也太奢侈了? 两人,没敢往荒唐上面想。 只是觉得,以一部尚书之尊去诏狱里听课,只是怕二皇子有的地方不能理解,转达的不够充分,多少有些奢侈了。 此时还是明初,内阁刚刚组建。 尚书的地位何等崇高? 时间又是何等宝贵? 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 然而,出乎蹇义和茹瑺的意料。 夏原吉的眼神里,露出了欣喜若狂之色! 甚至,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真、真的吗?!” 夏原吉心中念头闪动:“我竟然能够亲自听到姜师讲课?真乃幸事也!之前便有好多问题隔着一堵墙问不出口,如今能够有机会提问,定能让我经国济民之学再有增进!”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马上跪倒行礼:“谢陛下圣恩!”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 夏原吉一向都是稳重的人啊,入狱听课这种事情,对于他们这种文官到了顶级的人物,明明都带有某些侮辱的性质,夏原吉为什么会这么兴奋? 两人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即便是这个姜星火提出了大明国债,办法确实不错,可这也仅仅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啊。 为什么夏原吉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前任户部尚书郁新致仕,夏原吉前段时间被提拔为尚书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兴奋过! 夏原吉是何等聪明的人,看出了两人的疑惑,解释道:“姜师讲课,大明国债,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光是第一节经国济民的课程,就有足够指导大明未来数十年的纸钞规划,名为‘白银宝钞’!” 夏原吉又笑了笑,说道:“当然了,这些东西说给你们听,恐怕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需要知道,姜师的才学和智慧,绝非凡人所能媲美就好了。” 这边的朱棣,回想着最近大明的种种改变,再念及姜星火出狱之后很多事情就方便问了,大明的国力,恐怕还将更上一层楼! 不由地,朱棣面上也带了笑意。 蹇义和茹瑺被夏原吉最后这句话气的牙根痒痒。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明他俩还为皇帝给夏原吉的安排感到不值,没想到,夏原吉自己倒是乐意屁颠屁颠地进诏狱听课,还反倒教训起他俩来。 不过,这也确实勾起了蹇义和茹瑺巨大的好奇心。 不光皇帝重视,而且夏原吉也这般推崇。 这就说明,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原型,一定是有着他们固有认知之外的能耐的。 否则,怎么会被如此推崇呢? 朱棣此时说道:“姜星火的存在,早晚都要公之于众,所以,明天中午的这节课,蹇尚也随朕一起去听听,或许有所脾益。” 皇帝既然发话了,蹇义和茹瑺自然也无可奈何。 不然呢? 难道要说自己部里的事情很忙,没有时间去? 皇帝都有时间,你没时间?你比皇帝的时间还金贵?你什么意思? 待几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情,蹇义和茹瑺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吹着夜晚的秋风,不由地相视苦笑。 “蹇天官,我怎么感觉有点儿戏?”茹瑺悄声说道。 “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感觉。” 蹇义微微摇头道:“可陛下既然如此重视,哪怕你我二人并不太愿意相信,明日也只得走一趟了。” 说到这,蹇义反而蹙起了眉头。 “不对啊,夏尚书去诏狱里能听,我们跟着去干嘛?我们又不能入狱。” 第150章 税 第150章 税 诏狱,新歪脖子树下。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焦。 天放晴了地面倒是干的七七八八,树上昨晚没被雨滴打落的叶子,白天反而开始渐落了。 姜星火的懒惰程度,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减少。 他甚至在树下做了一套上学时学过的广播体操。 “时代在召唤。”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姜星火自顾自地给自己打着拍子做操。 自从秋斩过后,如同被齐根割了韭菜一样的诏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株韭菜苗了。 狱卒们无精打采地守在监区放风的院落门口。 诏狱有好几个监区,姜星火的对面方向的民监关得才是危险程度较高的盗贼,嗯官监那拨临时安置的罪犯早就在叛乱中被一波带走了。 所以,惫懒的狱卒们也注定不会对所有监区都投入相同的重视,尤其姜星火这里还是官监,大多都是文弱书生。 “姜先生。” 朱高煦大步走了进来。 姜星火坚持做完了最后一部分操,方才回头。 朱高煦的身边,跟着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果然! 姜星火心头暗道,当真不出他所料。 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关注始终保持着,就仿佛一直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一样。 而姜星火刚跟大胡子说完,这节课会有点难度,就叫人来了。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先生,昨日您跟俺说了以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靠俺自己恐怕确实难以理解,这位秋先生入狱前是户部的员外郎,俺就请了他过来一起听听,也可以给俺解惑,您看行吗?” 而化名“秋先生”的夏原吉,此时也紧张地打量着姜星火。 在夏原吉的想象里,姜星火应该是个颇为严厉的老师,毕竟,能教导朱高煦这样的混世魔王,如果不够威严应该是不行的。 但是姜星火看起来却很年轻,眉眼清秀,气质温醇。 夏原吉虽然阅历不浅,却没见过哪个如此有才学的人,年纪这般轻。 夏原吉心道:“果然世间奇男子都是妖孽啊!不愧是陛下笃定的谪仙人!” 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微笑:“当然行,你既然请了秋先生过来,到时候讲课如果有什么疑问,我便与秋先生交流一番。” 姜星火站到了夏原吉身旁,伸手示意。 于是三人一同蹲在了树下。 地面上湿漉漉的,又不是前段时间大夏天那种可以躲在树荫里避暑的环境,所以实在是没法躺着。 夏原吉拱了拱手:“见过姜先生。” 姜星火微笑还礼道:“不用客气。” 这种场合,夏原吉本想恭敬地称呼他为姜师,但是他们之间理论上其实是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未熟悉到这种地步。 姜星火接着说道:“听闻秋先生曾经是户部的员外郎?” 夏原吉连忙答道:“是。” “保密的事” 姜星火瞥了一眼大胡子,对方应该嘱咐过了。 “在下晓得,守口如瓶。”夏原吉信誓旦旦。 姜星火道:“如此说来,那倒是好讲的多了我这人不喜欢废话,现在开始?” 朱高煦连忙道:“您开始讲。”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又一次从姜星火的手中出现。 李景隆留下的遗遗留物品,仿佛代表着他本人正在听课。 银币被姜星火弹向空中,继而落在手心。 “上一节课,讲的是货币。” “而这一节课,要讲的就是——税收。” “同样,今天这节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讲税收的本质。” “第二部分,讲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的手中,银币旋转不休,他轻声问道。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理解‘税收’这两个字的含义的?” —————— 隔壁密室。 昨晚蹇义的疑问,在今天就得到了解答。 当蹇义和茹瑺追随着朱棣、道衍进入密室,听到墙壁上传来的声音时,同时感到了某种“羞耻”的情绪。 皇帝带头偷听? 这也太不体面了。 大约是看出了两位尚书的心思,朱棣干脆问道:“两位爱卿是如何理解税收的含义呢?” 吏部尚书蹇义老成持重,又身居六部之首,乃是实际意义上大明地位最高的文官。 这点小问题,自然不可能难得倒蹇义。 “所谓税收,说来倒也话长。”蹇义捻了捻胡须率先说道:“夏朝最早出现的财政征收方式是‘贡’,即臣属将物品进献给君王。当时,虽然臣属必须履行这一义务,但由于贡的数量,时间尚不确定,所以,‘贡’只是‘税’的雏形。” “而后来,西周征收军事物资称‘赋’,征收土产物资称‘税’。春秋后期,赋与税统一按田亩征收。虽然‘赋’原指军赋,即君主向臣属征集的军役和军需品但事实上,往往征集的收入不仅限于军赋,还包括用于国家其他方面的支出。” “后来,国家对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征集的收入也称‘赋’。所以‘赋’已不仅指国家征集的军需品,而是具有了‘税’的涵义。” 吏部尚书蹇义总结道:“因此,税收也就是‘赋’与‘税’的总和,即百姓向国家缴纳的田亩、关口、集市、山林、湖泊等等的部分产出。” 这里便是要说,吏部尚书蹇义讲的这些,其实就是说税收等于田税、关税、商税、山林湖泊税,这也是封建王朝收税的主要税种。 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山林湖泊也是国家\/皇帝的,否则当初为什么水泊梁山那一圈的好汉会被逼反? 不就是因为宋徽宗宣布打鱼也要开始按照老规矩收税了嘛。 兵部尚书茹瑺也是这么理解的,这其实是封建时代传统官僚对于税收的最直观理解。 百姓给朝廷交税就叫税收,至于这个税收什么,完全取决于当地有什么。 有田地的就种粮食交粮食,交通要道就交过路费,商埠繁华之地交商税,靠近山林湖泊就交特产。 看着两位尚书对自己答桉信心满满的样子,朱棣笑了。 “陛下何故发笑?”吏部尚书蹇义缓缓说道,“若是臣说的哪里不对,您不妨指出来。” 朱棣此时,其实非常非常想把老二那句欠揍的“啊对对对”说出来。 但是考虑到,这样似乎有些嘲讽的意思。 实在是对两位国家重臣不是很尊重,所以就忍住了。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笑意,说道:“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道衍则是转动手中的念珠,一言不发。 看着满脸笑意的皇帝和老神在在的道衍。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一脸茫然。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 可原本信心满满的他们,看着抿着嘴都藏不住笑意的皇帝,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如此正常的回答,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强忍着嘲笑的举动? 到底是他们错了? 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嗯,总之皇帝陛下是不会错的。 —————— 两位非专业的尚书都能说出的东西,夏原吉自然也了如指掌,甚至更进一步。 这个问题朱高煦是指望不上了,夏原吉干脆开口说了片刻,大约也跟隔壁密室里说的大差不大。 “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便如各种税种的来历,其实也是有渊源的。” 夏原吉在专业领域,颇为博闻强识。 “田税自然就不必多说了,《春秋》载:鲁宣公十五年,鲁国首先实行初税亩,这是征收田税的来历。” “至于市(场)税,则要更早一些,可以追朔到西周,在周王宫北垣之下,东西平列为三区,分别为朝市、午市和晚市市场税收实行‘五布’征税制,一是分絘布,即屋税;二是总布,即牙税(中介税);三是廛布,即地税;四是质布,指对违反契约文书者所征之税;五是罚布,即罚金。市场税收由司市、雇人、泉府等官吏统一管理,定期上交国库。” “车船税出现的要晚一点,西汉元光六年,迫切需要敛财的汉武帝颁布了征收车船税的规定,当时叫‘算商车’,‘算’为征税基本单位,一算为120钱,征收对象局限于载货的商船和商车到了汉武帝元狩四年,开始把非营生性的车船也列入征税范围。法令规定,非商业用车每辆征税一算,商业用车征税加倍;舟船五丈以上征税一算,三老(掌管教化的乡官)和骑士(由各郡训练的骑兵)免征车船税,对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的人给以处罚,对告发的人进行奖励。” 最后,充分表现了自己的专业水准的夏原吉给姜星火的问题下了个定论。 “税收,就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姜星火安静地听完了这位秋先生的讲述。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封建王朝,户部的这种专业官僚,依旧对各种相关概念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对概念的来源,掌握的也颇为熟稔。 朱高煦则看着夏原吉,一言不发。 因为按照朱高煦全程听课总结出来的经验。 姜先生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因为你回答的东西,往往在姜先生的答桉面前,都会显得无比肤浅。 夏原吉见没人说话,此时也有些惴惴,应该,或许,没有回答错? 姜星火终于开口。 “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依旧停留一种比较浅薄的认知层面上,或者说,你对‘税收’的理解,还是一种浮于表象的概念。” 此言一出,夏原吉心头求知之念大胜。 而隔壁密室的两位尚书,却看不到夏原吉的反应,颇有些质疑了起来。 “茹尚书,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蹇义看向同伴。 茹瑺摇了摇头,只说道:“我认为没什么问题,税收本就如此,夏尚书这位大明财神爷,不也是这么回答的吗?” 蹇义蹙眉,明面上是对茹瑺说的,实际上却是说给皇帝听。 “那为什么此人会说,我们没有理解‘税收’的含义,我们跟夏尚书几乎一样的答桉,是一种浅薄的认知?” 说到这里,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官干脆不装了。 蹇义扭过头对朱棣说道:“陛下,我等确实钦佩于此人的才学,无论是和平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甚至是化肥仙丹,都是治国良方。” “可是。”茹瑺接过话来,“若是这等普通至极的概念,我等跟夏尚书的回答相差无几,都要说夏尚书、也就是我等说的不对,这、是否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我等国家大臣,虽然不是如夏尚书那般专学经国济民之术的,可也算是略懂一些?这种基础概念,就是户部的小吏都明白,如何说我们的认知就浅薄了?” 茹瑺干脆说道:“臣确实有些心中不服,臣倒是真的想听听,这位姜先生到底是如何阐释‘税收’含义的。” 蹇义跟着颔首道:“臣等并非无缘无故就有此情绪,而是这些东西都是上千年传下来的,无数代人已经定好的,要说我们错了没关系那难道上千年来的人,对‘税收’这件老百姓一生避不开的事情,认知都是浅薄的?” “臣以为,断然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朱棣面对两位国家大臣的质疑,依旧只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朱棣的这种自信,是见证了无数人被姜星火打脸后养成的。 可悲的是,同样一个坑,总是会有后来的人跳进去。 “罢了,现在朕说什么恐怕你们也不会相信。” 朱棣敲击着椅子的扶手说道:“接着听下去” 道衍停下了手中念珠,轻笑道。 “两位尚书难道没发现,夏尚书没有质疑吗?” 闻言,蹇义和茹瑺方才一怔。 是啊,夏原吉怎么半点质疑和不忿都没有呢? 按理说,当着户部尚书的面说人家连‘税收’这种最基础的经国济民概念都不懂。 这是在打他这个大明财神爷的脸啊! 着实让人费解。 ——————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税收的含义,在封建王朝时代,是朝廷对百姓的实物征收,也是劳动征收。但税收真正的含义,应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听闻这几句话,夏原吉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夏原吉的回答是“税收是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向百姓征收的有价值的财物”。 两者相比,其实第一句话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姜星火的定义更加准确一些。 而不一样的,则是后面的内容。 “也就是说,税收的含义,不仅仅是国家从百姓手里收钱,然后花钱。” “而是要做到从强制政策和激励政策两方面,让收上来的钱,真正地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如此才能做到税收真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先是恍然,流露出了几分憧憬的神色,但随后却蹙紧了眉头。 姜星火描述这种税收机制,固然很美好,但夏原吉却清晰地认识到。 ——做不到!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刮百姓的地皮,石头里都要榨出油水。 取之于民可以,用之于民没门。 “哎。” 夏原吉长叹了口气,唯有轻轻摇头。 能让国家的税收,真正用来造福百姓,当然是他这个财神爷的心愿。 可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姜先生讲的这些,能够实现。 而隔壁密室里的两位尚书。 听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 也是肃然起敬。 虽然,他们还是有些不认可,姜星火说他们的观点浅薄。 可当姜星火说出这句通俗易懂却又内涵深刻的话语时,但凡心中还有良知的官员,又怎能不被触动呢? “说得好。”蹇义叹道,“可惜,却是空中楼阁,无法实现。” 茹瑺也是一时默然。 姜星火讲到这里,看着这位秋先生的反应,他却忽然失笑,也是醒悟了过来。 “却是我荒唐了,既然是封建王朝,当然也无所谓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过是竭泽而渔、威福自专罢了不过呢,这里还有个说法。” “姜先生且说来。” 本来还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实现不了有些感怀的夏原吉精神一振,认真道。 姜星火道:“那就是其实税收这件事,即便做不到用之于民,但取之于民,也是有一个无形的限度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你刚才对收税的认知浅薄,便是认知不到税收的本质。” “嗯,这就从税收含义,涉及到了税收的本质。” 姜星火这次也没有提问,而是娓娓道来。 “我要告诉你们,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 第151章 ‘倭寇分银\’博弈模型 第151章 ‘倭寇分银’博弈模型 听到这句话,夏原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在他的印象里,姜星火似乎并不会说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哪怕刚才姜星火自己也摇头失笑,但夏原吉还是认为,姜星火说的那套‘三次分配’的机制,应该还是会在之后的内容中出现,而且是起到关键作用。 夏原吉的心思按下不表,他问道。 “博弈,是指的手谈吗?”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手谈就是下棋意思。 “对,所谓的博弈,指的就是假定【绝对理性】的双方或多方,如同弈棋一样在一定的规则下,通过选择策略进行相博。而博弈的最终目的,则是让自己一方,获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夏原吉疑惑问道:“那为什么说税收的本质其实是博弈呢?” “博弈,你可以理解成下棋,包含着五方面的内容。”姜星火阐述道,“第一,博弈的参加者,即博弈过程中独立决策、独立承担后果的棋手;第二,博弈信息,即博弈者所掌握的对选择策略有帮助的情报资料,譬如围棋定势和对局、打谱等;第三,博弈方可选择的全部行为或策略的集合,也就是棋手的棋路;第四,博弈的次序,即博弈参加者做出策略选择的先后,也就是落子的顺序;第五,博弈方的收益,即各博弈方做出决策选择后的所得和所失,也就是下这一步棋的得失与成败概率。” “你们觉得‘税收’这件事,符不符合博弈的规则呢?” 就在夏原吉思索之时。 朱高煦插嘴问道:“姜先生认为,税收博弈其中一方自然是朝廷,另一方呢?” “不止一方。”姜星火看着他说道。 “下棋的,不止一方?” “嗯。”姜星火道,“朝廷,要同时一个人下两座棋盘上的棋。” “一个棋盘,名为央地博弈。” “另一个棋盘,名为国民博弈。”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思索之中的夏原吉。 蹲在地上的夏原吉抬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从中国历史的历朝历代税收来分析,确实存在着这两座棋盘;而且,税收也确实符合博弈的规则。” —————— “什么意思?” 此时反倒是朱棣有些没听懂,他扭头问道:“税收,怎么跟下棋扯上关系的?” 蹇义和茹瑺刚刚交流了眼神后,蹇义答道:“如果按博弈(下棋)的五个内容来看,第一个,下棋的人,朝廷作为棋手,同时下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众这两盘棋,确实是很不错的形容;第二个,博弈的信息,其实就是朝廷所掌握的田地、人口信息,也就是大明的‘两册’;第三个,棋手的棋路,也就是历代王朝的税制更化,大差不大都在这里打转;第四个,落子的顺序,也就是收税的力度;第五个,博弈的收益,也就是收税的收益和代价。” 这么一讲,朱棣倒是理解了。 “道衍大师,那这税收,倒还真成了朝廷跟百姓、朝廷跟地方的博弈了?这个观点,朕倒还真的闻所未闻。” 道衍却只是风牛马不相及地澹澹说道:“老衲已经隐约猜测到姜圣究竟要讲什么了。” 还好,朱棣对老和尚最近不太正常的思维已经适应了。 但道衍的这声“姜圣”,却让两位尚书惊疑不定了起来。 原本以为,夏原吉称狱中人为师,就已经有点离谱了。 没想到更离谱的在这呢。 圣人? 凭什么? 不过对方毕竟是道衍,两人虽然满腹疑惑也不好多说什么。 兵部尚书茹瑺只是好奇问道:“道衍大师猜到什么了?” 道衍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博弈当然有解,茹尚书猜猜,税收这个博弈的解是什么呢?会对大明造成什么影响呢?” 茹瑺被带的云里雾里,哪能跟得上老和尚直接跳过了中间步骤的的思路。 当即在脑海中推论下去,却是晕了。 —————— 姜星火用手指头,在有些湿润的沙田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棋盘。 田田田 田田田 田田田 姜星火直白说道:“税收这个博弈,目前来看,是存量博弈何谓存量博弈?便是棋盘的边界,就是这么大,双方棋手,争得就是这块棋盘里的地盘。” 对于传统的封建王朝来说,确实如此。 因为税收,收的就是农业税。 而疆土就是这棋盘,北有大漠南有丛林西有高山东有大海。 天底下的田地,就是棋盘里的这一圈范围,总归是有定数的。 故此,田地的农业税产出,也是有上限的。 夏原吉看着棋盘,回想起当初讲的内容,有所醒悟,带着几分确定地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税收这个棋盘,其实可以做大?” “是,不过不是现在提,还是要先说实际情况。” 姜星火继续道:“棋盘既然有限,我们把一个王朝的开局,视为在空旷的棋盘上落子,而它的对手,主要便是地方和民众,税收其实就是农业产出利益的争夺而这种争夺,随着时间的推移,谁占的地盘(税基)大,谁的气(持续收税时间)长,谁就能多活一会儿。” “如果棋盘被占满了会怎么样?”朱高煦试探问道。 “王朝灭亡,推翻棋盘重来一局博弈。” 此话一出,密室中的两位尚书不由的惊骇地看着皇帝。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可更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不仅道衍的三角眼没睁一下,朱棣更是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见一样。 皇帝的这种表现,比姜星火的话语更令他们惊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们听过姜星火讲过的三观,那这时一定会说。 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被颠覆辣! 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听说这种什么王朝灭亡的话,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朱棣这样子,也不像是被震撼到无法言语了啊。 所以,只有一个结论。 蹇义和茹瑺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皇帝,已经习惯了! 也就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讲课内容,皇帝已经听麻木了、听习惯了,所以压根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而敢在朱棣这种脾气有一点暴躁的马上天子面前,说这些话还没被拉出去砍头,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个姜星火的本事了。 上一个敢这么说的,族谱都被撕成封皮了。 带着这种惊讶,蹇义和茹瑺继续听了下去。 树下。 蹲着的三人继续讲了下去。 “既然是存量博弈,那朝廷和地方、朝廷和百姓,其实说起来是两座棋盘,叠在一起,是一座。” “也就是说,这座存量博弈的大棋盘,不是两个棋手,而是三个棋手在互相对弈。” 姜星火又画了一个图形。 “三方对弈,比双方对弈,考量的东西要更多。” “而最大的一个变数就是。” “——赢者通吃!” 姜星火停了停,复又问道:“能理解什么是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吗?” “字面意思能理解,但是放在这个里面,理解不了。” 朱高煦思考了片刻,放弃了思考,问道。 “姜先生,我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朝廷、地方、百姓,这三者的收税和博弈之间的关系。” 正如朱高煦所期待的那样。 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似乎姜先生天生就擅长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深奥的事情通俗化。 “没关系。” 姜星火开口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思索一下,就明白什么叫做存量博弈里的赢者通吃了。” 话音落下。 学生们拭目以待。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五个【武力相同】的倭寇,在朝鲜的全罗道海岸边打劫成功,获得了一箱元朝征东行省时期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等他们回到对马岛分赃时,发现这一箱八思巴文银币恰好有100枚,他们决定分赃完毕后,分道扬镳各自返回日本。” “由于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且头脑精明无比,所以他们不打算接受五个人平分,每人获得2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方案。”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制定规则,轮流提出方案,来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 “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都相信通过在规则范围内的博弈,自己将获取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如下。” “五个倭寇,决定通过公平抽签,来排出甲、乙、丙、丁、戊,共从前到后的五个序号。” “然后按照该顺序,依次提出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分配方案。” “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也就是说,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朱高煦忽然出声:“等等。” “怎么了?” “不应该一直都是五个倭寇吗?” 姜星火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这五个【绝对理性】的倭寇为了防止有人耍赖,他们约定好,每一个按顺序提出瓜分银币方案的倭寇,都需要将身上的所有武器在众人监督下抛掷到不远处,方能开始提议。” “如果某个倭寇提出的瓜分银币方案不被其他倭寇所接受,那么,手无寸铁的他将被同伴所杀死至于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则倒霉地被提前解除了武器,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朱高煦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明白这些奇怪规则的含义。 但几个较为聪明的人,则已经猜透了。 “继续说下去?” “继续。” “也就是说,甲提方案,众人不同意的话甲就要被杀死,其余以此类推。” 姜星火手中的八思巴文银币抛掷在了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落回他的手心。 姜星火问道:“如果此时,你们就扮演了序号为‘甲’,需要第一个提出如何瓜分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方案的倭寇,请问,你该给自己分配多少枚银币,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没等俩人开始思考,姜星火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银币,冷声道。 “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很好地阐释了什么叫做‘存量博弈中的赢者通吃’,如果你能猜到答桉,那么你将理解,为什么税收只能且必须仅有一个最大的赢家,如果这个赢家保持不了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 密室中。 两位尚书陷入了思考。 皇帝不打算思考,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想不明白。 道衍也不打算思考,因为他在姜星火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蹇义思量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少分一点,如果给自己分的少了,留给别的倭寇的八思巴文银币多,想来就不会被杀死了?” 显然,作为主管人事的吏部尚书,蹇义还在用那套‘中庸’的和稀泥方式,来理解这个命题。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摇了摇头。 嗯,正如他的封号一样,茹瑺这人,突出的就是一个忠诚。 这个忠诚,不仅仅是朱棣忠诚,更是对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忠诚。 茹瑺这位老资历重臣,洪武二十三年的时候就代理兵部尚书了,又在吏部尚书、河南布政使、兵部尚书的任上来回打转,还参与过南北军的谈判。 当然了,这种能在洪武朝好端端活下来的重臣,光有忠诚显然是不够的,茹瑺还有足够的理智。 蹇义分析道:“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已经假设了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的,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那么这种人,如果有可能,是一个银币都不会给对方留的。” “所以,我觉得不管甲怎么提方案,都会被后面的倭寇联手否决。” “原因也很简单,只需要否决掉甲,那么分银币的倭寇,就少了一个。” 蹇义反问道:“那难道每一个靠后的倭寇,都要否决掉靠前的倭寇?那岂不是意味着最后一个倭寇就不对,最后一个倭寇,为什么要被特意解除掉了武装呢?” 蹇义和茹瑺陷入了沉思。 道衍的三角眼边缘,已经浮起了鱼尾纹。 两位尚书,还是不够理性啊。 ——————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提出了分配方案。 “俺给自己留19枚银币,是不是就行了?” 姜星火不可置否地问道:“说说你的理由?” “姜先生您想啊。”朱高煦思忖后说道,“本来,一个倭寇合该分20枚八思巴文银币,这样俺吃点亏,少分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跟那‘二桃杀三士’似地,把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留给后边的四个倭寇去争抢,这样俺又拿到银币了,虽然少了点,但是命保住了啊!” “保不住的。” 夏原吉忽然出声道。 “为何?” 朱高煦难以理解,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吃亏了好不好?难道还不知足吗? “首先,没人规定五个倭寇要平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其次,就算是按照基本均等平分的方法,否决甲的方案,把甲干掉,每个人分的不就更多了?” 朱高煦拧紧了眉头,他的cpu已经在冒烟的边缘了。 夏原吉显然比这些人更聪明一些,也有可能是联想到了那句‘赢者通吃’。 夏原吉说道:“或许,我应该更贪婪一些,分配给自己99枚八思巴文银币,留下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剩下的四名倭寇去争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太贪心了。” 姜星火刚刚盖着的双手,“啪”地一拍。 变戏法似地,手心里的八思巴文银币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正确的答桉是,留下2枚八思巴文银币,你自己独吞98枚八思巴文银币。” “而作为最先提出方案的倭寇‘甲’,在这个由【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五方进行的存量博弈里,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并且拿到最多的利益。” 此言一出,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湖。 朱高煦费解问道:“为什么?这个答桉不合理啊,我给自己留19枚银币,剩下的倭寇要杀我;我给自己留98枚银币,反而大家都同意,我满载而归。” “这不可能啊!” 姜星火转头问道:“秋先生懂了吗?” 夏原吉若有所思,只说道:“感觉快懂了,但还是差一点,悟不透。” “不妨说说。” “为什么是留2枚八思巴文银币,而不是留1枚?” 姜星火轻描澹写道:“因为之前的规则已经规定了,每一个倭寇的方案,都需要共同举手表决,只有得到半数或以上(≥50)的举手数,才能通过。” 夏原吉在心里又默默地过了一遍规则,推导了一遍。 5个人里,需要3个人同意;4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3个人里,需要2个人同意;2个人里,需要1个人同意。 “我明白了!” 夏原吉恍然大悟,说道:“在五个倭寇【绝对理性】的前提下,确实甲需要分2枚八思巴文银币给其他倭寇,才能活下来。” 夏原吉的神情变得有些亢奋,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说,税收的道理也是如此?” “对。”姜星火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能不能讲讲为什么甲可以给自己留98枚八思巴文银币?”朱高煦急得不行。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先别急。” 姜星火安抚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倭寇甲可以给自己留下多达98枚八思巴文银币的绝大多数利益为什么叫做——赢者通吃!” 第152章 大明亡于没钱 第152章 大明亡于没钱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98枚八思巴文银币?” 密室里的朱棣,哪怕没有刻意思考,此时也有些惊愕。 这有些不合情理。 “道衍大师,你想明白了吗?”朱棣问道。 道衍转动念珠道:“想明白了,不过暂时还不能说出来,两位尚书想明白了吗?” “在下惭愧,还未想明白。”茹瑺诚实答道。 而蹇义则久久未说话,半晌方才肯定地说道。 “臣想明白了!这姜星火,果然有些说法,如此一来,之前的种种困扰却是茅塞顿开了!” “原来是这个道理。”蹇义嘘了口气,望向墙壁内心有些复杂,“怪不得,之前我们对税收的理解,确实有些浮于表面了。” 树下,秋叶飘零。 姜星火看着落在手中银币上的树叶,吹了吹,带着雨滴的树叶划着轨迹落在地面,浸润到了沙土中。 姜星火缓缓解释道:“其实‘倭寇分银’这个例子,既解释了经国济民之学,也解释了‘博弈论’,是很经典的例子。” “接下来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为什么甲倭寇能拿走不合常理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还能在其余倭寇的同意下全身而退。” 朱高煦分外认真地听了起来。 “首先要解释的是,为什么最后一名编号为‘戊’的倭寇,他会被倒霉地提前解除了武器。” “原因很简单,按照规则,目前我们假设甲乙丙倭寇在提议后,都已经被砍死了,轮到‘丁’倭寇提议。那么,是不是无论‘丁’倭寇怎么提议分配,只要他举手表决同意自己的提议,最后‘戊’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朱高煦想了想,点头。 “是无效的,因为规则规定了一半或以上就行,2个人的一半,1个人(‘丁’倭寇自己)同意就可以了。” 姜星火颔首道:“所以说,‘戊’倭寇会被提前解除武装。道理就在于,【绝对理性】的人,不会有怜悯,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丁’倭寇一定会拿走全部的100八思巴文银币,1枚银币都不会给‘戊’倭寇留下。” 朱高煦领悟道:“而五个倭寇在制定规则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谁会抽到‘戊’,而五个倭寇【武力相同】,所以为了防止未来的‘戊’倭寇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持刀拼命,就要提前商议好,解除抽到‘戊’的倭寇的武装!” “正是如此。” “那甲的98枚八思巴文银币,是怎么得出来的呢?”朱高煦复又问道。 “反推法。”夏原吉答道。 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来说。 夏原吉微微颔首,随后转了转蹲的方向,对着朱高煦说道。 “之前姜先生假设的,是甲乙丙都被否决死掉了,只剩下丁和戊的情况。” “那么既然这五个倭寇都是【绝对理性】且聪明绝顶的人,那么他们一定都能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所以说,‘丙’倭寇知道,‘丁’倭寇非常希望他死掉,然后独吞这100枚八思巴文银币,不给他分任何1枚八思巴文银币。” 朱高煦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丁’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丁’倭寇100枚,‘戊’倭寇0枚。 那么换句话说,‘丙’倭寇和‘丁’倭寇,天然地处于对立面,而且由于【绝对理性】的缘故,他们不会舍弃任何利益。 夏原吉继续推导:“那么对于‘丙’倭寇来说,既然已经知道‘丁’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不可能给他,所以‘丙’倭寇唯一的办法,就是拉拢‘戊’倭寇,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给‘丁’倭寇0枚八思巴文银币。” “为什么只给‘戊’倭寇1枚八思巴文银币?” 夏原吉解释道:“因为他们都是【绝对理性】的人,在‘丙’倭寇的方案里,‘戊’倭寇可以活着获得1枚八思巴文银币离开,而如果‘戊’倭寇不同意,那么‘丙’倭寇死亡,接下来‘丁’倭寇独吞100枚银币,没有武器的‘戊’倭寇也将死亡,连这1枚八思巴文银币都拿不到。” 朱高煦继续在地面上记录。 ‘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丙’倭寇99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接下来呢?”朱高煦感觉自己好像快明白了。 “接下来,就到了‘乙’倭寇的环节。” 夏原吉指着地面上的甲乙丙丁戊,继续道。 “对于‘乙’倭寇来说,既然轮到他提出分配方案,那就说明‘甲’倭寇已经死了,而在4个人的条件下,‘乙’倭寇只需要包含他在内的2人同意即可通过提议,换句话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已经站在一起,那么他只需要拉拢‘丁’倭寇就可以了。” “所以,‘乙’倭寇的分配方案是:‘乙’倭寇99枚,‘丙’倭寇0枚,‘丁’倭寇1枚,‘戊’倭寇0枚。” 朱高煦此时却忽然问道:“此时四个倭寇手里,有几把刀?” 姜星火似乎料到了他一定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哈哈大笑。 “姜先生您笑什么?” 姜星火止住笑声,眼带笑意地说道:“这五个【绝对理性】且【武力相同】的倭寇,在设计规则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有人会翻脸动武的情况了。” “之所以让‘戊’倭寇解除武装,就是因为在规则下,最后一个人没有反抗倒数第二个人的权力,否则规则就会被破坏。” “而当出现三个人,也就是丙丁戊的情况,‘丙’倭寇解除了武器后提议,而‘丁’倭寇虽然手里有刀,‘戊’倭寇也没有刀,表面上是一人有刀两人无刀,‘丁’倭寇可以翻脸。” “但实际上,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丁’倭寇只能同时对付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就会获得不远处的刀,甚至他可以选择带两把刀回来,如果被‘丁’倭寇对付的那个人还没死的话。” “【绝对理性】的他们,由于【武力相同】,所以一人无刀一人有刀或是两人有刀,都是‘丁’倭寇无法对付的。” “换言之,在三个人的场景下,‘丁’倭寇是必死的。” 朱高煦这时候明白了过来,说道:“也就是轮到‘乙’倭寇提议的时候,4个人里,就形成了‘乙’倭寇和‘戊’倭寇都无刀,但‘丙’倭寇和‘丁’倭寇都有刀,还是均衡的武力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会走向协商解决呢?” “这便是打破博弈了,也就是掀棋盘、掀桌子。”姜星火答道:“实际情况中当然可以,但是在我们这个‘倭寇分银’的例子中不行,这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博弈模型,现在只在规则的基础上进行假设,尽量不考虑动武的情况。” 讲到这里,朱高煦终于彻底明白了‘倭寇分银’的含义。 朱高煦主动说道:“那如果我们扮演的是‘甲’倭寇,我们自己可以留下98枚八思巴文银币,然后给‘乙’倭寇提议里最吃亏的‘丙’倭寇和‘戊’倭寇,各自1枚八思巴文银币就可以了。” ‘甲’倭寇的分配方案是:‘甲’倭寇98枚,‘乙’倭寇0枚,‘丙’倭寇1枚,‘丁’倭寇0枚,‘戊’倭寇1枚。 “所以。” “你们懂了吗?” 姜星火看着蹲在地上的两人,说道。 “在存量博弈里,赢者必须通吃也只能通吃,否则,其他的博弈者就会让他输到尸骨无存!” “那么,在税收这场博弈里,如果是朝廷、地方、民众三者进行博弈,你猜猜三者的博弈最优解是什么?” —————— 密室中,开始变得落针可闻。 “陛下!这是诛心之论!” 蹇义跪下道:“陛下真的要放此人出狱吗?” “有何不可呢?” 朱棣澹澹道:“朕本就是为不可为之人,这天下还有朕不敢用的人吗?”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脚步坚定无比。 “天下英雄,不该是朕的囊中之物吗?《史记》说,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姜星火这般天纵奇才,便是在诏狱中,也是合该被朕注意到,给予重视的。” “难道蹇尚书觉得朕没有用姜星火能力,还是没有用姜星火的肚量?” “若是论智谋,道衍大师朕都用的,为何用不得姜星火?” “若是论军略,看遍这九州名将,又有谁是朕的对手?姜星火一介书生,能威胁到朕不成?” “蹇尚书,不妨说出你的答桉。” “税收这场‘存量博弈’里,朝廷、地方、民众三者对弈,朝廷的最优解,到底是什么?” 蹇义沉默半晌,艰难开口。 “朝廷拿走全部税收,地方不得截留,民众不得拒缴。” 朱棣咄咄逼人:“地方呢?” “不给朝廷上缴,地方拿走全部税收,民众不得拒缴。” “民众呢?” 蹇义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说!” “民众拒缴!” —————— “想来聪明的你们已经明白了,税收,就是最典型的存量博弈。” 姜星火继续说道:“也正是因为存量博弈的‘赢者通吃’这一特性,朝廷与地方,朝廷与民众,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然,‘倭寇分银’的存量博弈模型,是建立在【绝对理性】的基础上的,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来谈事情,那么百姓除非饿死,否则都会继续全额缴纳赋税,地方也绝对不会截留,会忠实地执行朝廷的命令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仅地方需要有自己的钱来做事,等朝廷拨付的钱既不及时也不现实,百姓如果缴纳不起赋税,也肯定不会等着自己饿死,或许百姓不会造反,但是百姓会选择迁徙到别的地方。” “而恰恰正是因为这种【非绝对理性】的存在,朝廷的税收制度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崩坏。” “之前我们讲过田地兼并的问题,田地兼并对于王朝来说,造成最大的影响就是王朝的税基减少,而一旦税基减少,收不上来税,那么王朝的各种执行能力,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譬如修缮水利设施、维护驿站、给军队发饷、给官员发薪等等。” “说白了,帝国灭亡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但是最直接的,就是没钱。” 姜星火笑道:“这世界上确实有钱解决不了的事,但这种事一般很少,只占一成;三成的事情呢,都需要钱来解决。” “剩下六成呢?”朱高煦问道。 “剩下六成,得加钱!” 几人不由地莞尔。 笑过了,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 “我认为大明的税收制度问题,已经埋下了隐患,这种隐患,或许在数百年后会剧烈地爆发开来,让大明亡于没钱。” 事实上,这已经是姜星火委婉的说法了。 大明因何而灭亡? 说法很多很多,什么小冰河期、地震、皇帝不行但姜星火认为,最直观的一点,还是没钱。 如果有钱,李自成能领得到工资,他不还是会乐呵呵地送快递?至于造反吗? 如果有钱,不用刮百姓的地皮,不用加征辽饷,怎么会闹得流民遍地呢? 如果有钱,能够在后面屯军练兵,直接拿钱砸不死后金吗?砸不死,只能说明钱花的不够多。 然而事实很可惜,大明就是没钱。 为什么没钱?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作为传统封建农业帝国的大明,主要的税基是农业税,跟近代工业化国家不同,工业化国家的农业税只占一小部分。 所以,大明唯一的财富来源就是刮地皮,就是苦一苦百姓。 苦一苦士绅? 别闹了,士绅又不纳粮。 这便是税收的公平和效率问题了。 兼顾效率,就没法公平;兼顾公平,就没法效率。 嗯,大明两个都没做到就是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夏原吉微微蹙眉问道。 “既然税收制度是博弈,那么其实有一点要指出的是,税收并不是朝廷直接与百姓发生博弈,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大明税收真正的三方博弈对象是:朝廷、地方、士绅。” 姜星火说道:“即便实现不了‘三次分配’,大明的税收制度,还是不够好的。” “这种不够好,在博弈模型里,就体现为本该高度中央集权的大明朝廷,没有做到赢者通吃,反而让地方和士绅侵占了税收的利益。” “朝廷、地方、士绅,这三者本来就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抽象化的概念。” “从来都不是三个棋手在博弈,而是三个利益集团在博弈。” “基于农业税的税收利益,就这么点,大明朝廷心慈手软,觉得能通过对地方和士绅让步,来获取支持。” “实际上,看完了刚才‘倭寇分银’的结论,你们就应该知道。” “——任何对其他博弈者的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因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扩大自己的诉求,直到自己成为最后通吃的赢者,把原本的赢者赶尽杀绝!” “姜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夏原吉问道。 —————— 密室内,蹇义和茹瑺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好狠的人! 如果按照姜星火的意思来更化税制,恐怕这把大刀,就要落在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和千千万万个士绅家族的头上了! 可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极为明显的。 防患于未然! 而且,蹇义和茹瑺还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一点。 那就是他们的皇帝,可是出了名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想到这里,蹇义和茹瑺不由地望向了朱棣。 果不其然,朱棣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冷笑。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来,大明的税收是要赢者通吃的,否则,士绅就会蹬鼻子上脸,地方也会产生分裂的倾向,有钱袋子就有刀把子嘛晚唐五代的那些军头,不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朕很好奇,姜星火要如何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呢?” “要知道,这可是触动了他们根本利益的所在。” “想要妥善解决,恐怕是不可能的?” “两位尚书,有什么想法?” 蹇义和茹瑺噤若寒蝉,他们能有什么想法?他们敢有什么想法? 任何触动士绅阶层利益的更化,只要传出一点风声,他俩都会被喷的狗血淋头好不好? 到了此时,两人真的后悔没找借口不来了。 哪怕被皇帝记恨,也好过听这些虎狼之言啊! 此时,两人的背后就仿佛真有凶虎和饿狼在追逐一样,紧张地弓起了身子。 他们既紧张又好奇地,看向墙壁。 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桉。 是啊,该怎么办呢? 隔壁树下。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其实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实现存量博弈下的朝廷最优解,不是没有办法的。” “愿闻其详。”夏原吉蹲在地上别扭地拱手道。 “解决朝廷和地方的税收博弈,办法便是,国税与地税二级税收系统的建立。” “而解决朝廷和士绅的税收博弈,办法更简单。” “士绅一体纳粮。” 今天出去过生日,就这两章了,嗯……也是小姜生日,大家可以在本书首页点个的比心。最后求个月票! 第153章 我全都要! 第153章 我全都要! “第一个我们要讲的,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博弈。” “而想要讲清楚央税与地税二级税收体系的构建,就必须讲清楚一点。” “什么是央税?” “什么是地税?” “央税和地税为什么要分开?其必要性何在?”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姜星火从容说道:“如果直接灌输概念,想必你们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解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就清楚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央税、地税分离的必要性又在哪。” “姜先生请讲。” 夏原吉和朱高煦同时说道。 “但凡读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五代十国是‘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你们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晚唐诸藩镇有了税收自主权,钱袋子在手,所以配合刀把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闻言,两人微微点头。 武夫当国的时代,乃是历代以来地方割据最为疯狂的时代。 皇帝年年换,点检当天子。 姜星火复又问道:“请问,谁有知道,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是因为什么与唐廷中央的税收彻底独立的呢?”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两人短暂地陷入了思索。 朱高煦是装的,他的大脑里空空如也。 夏原吉是真的在思考,回忆思考那段税制更化的历史。 —————— 密室中。 蹇义再一次被皇帝点名。 “这件事,蹇尚书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回忆史书看。 蹇义倒是不会被这点事所难倒,他开口道。 “唐朝税制更化起于盐法,乾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在全天下的盐井、盐池附近都设立盐院,把之前零散制盐的游民都收编进来负责给朝廷制盐,免除其徭役,但是一旦有盗鬻者,都以重刑处置。” “等到第五琦当诸州榷盐铁使的时候,尽榷天下盐,时称‘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茹瑺补充道:“这便是走的汉武帝的路子,盐官营,禁私盐,以盐法充实国库。” “后来呢?”朱棣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后来民间反弹太大,盐价飞涨、武装贩盐屡禁不止,到了刘晏主政的时代,更化榷盐法,调整了官营与私商、盐户的关系。在产盐乡设置专门的盐吏,收亭户的盐再卖给商人转销,其余州县不设盐官在较远州县设置‘常平盐’。” “如此一来,官府收到了厚利但是百姓还不觉得盐价贵,以官商分利代替官方专利,促进了盐业的发展大大增加了盐税收入刘晏开始榷盐时,盐利年收入40万缗,更化后达600万缗。时称‘天下之赋盐利过半’。” 朱棣敲击着扶手,声音沉闷地问道。 “那这些,跟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蹇义道:“不管是第五琦还是刘晏,他们的盐法更化,目的都是为了保证唐廷中央的税源,但是随着田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基础被彻底破坏,民户大量逃亡,田税收不上来了,光有盐法也是无济于事。” —————— 夏原吉开口道:“若是说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源头还是在安史之乱上。” “安史之乱,天下离散,民户因战乱、徭役而造成的逃亡极为严重,几乎半个大唐的疆土,均田制都严重败坏,与此同时,藩镇开始逐渐做大,这就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唐廷中央,既要负担整个天下的支出,收入却远不如前,于是更化税制,势在必行。” “《旧唐书》载,唐德宗即位,议用宰相,杨炎以文学器用,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炎开始了两税法更化。” “此前,唐廷中央采取的税制是基于均田制而产生的租庸调制。” “租,也就是地租,每一百亩田每年要纳税两石,因为这是国家的田地,均田制是授田而不是给田,所以要给国家交田租。” “庸,就是徭役,每年要给官府服役二十天,闰年就是二十二天,这部分徭役,可以用缴纳高额实物的方式抵掉。” “调,意思是户调,要根据乡土特产来算,一般需要缴纳绢二丈、棉三两。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夏原吉叹了口气道:“但租庸调规定的这些,其实是按唐朝初期,因隋末战乱而户口大减后的情况。唐朝初期到唐朝中期,户口翻了一倍,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物产不足,百姓缴纳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以前唐朝初期的民户甚至有时间去折冲府训练,但后来,全家辛苦一年,缴纳了租庸调后,也就是勉强饿不死的状态。” “内卷。” 看着忽然开口的姜星火,夏原吉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而朱高煦则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姜先生说这个词。 哦对,讲王朝周期律的时候提到过,本来说《国运论》里会有,但是后来再也没提了。 “内卷,意思就是同样是种地的农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户不得不付出比过去更多的辛勤汗水来让田地产出有微薄的增加,但是大家都努力,都在精耕细作,从结果上看,确实比以前努力数倍了,可收获还没有以前多。” “为什么?”朱高煦问道。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带头内卷的人会收获更多的收益,譬如同样是一个村庄,我每天比你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去年秋收的时候,我收获的粮食多,所以能比你多卖三成的钱;但是随着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大家今年起都开始每天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今年秋收的时候,反而因为大家集体增产,粮食的价格下降了今年大家都付出了两个时辰的努力,但是每个人的收获都不增反减,或者仅仅增加了一点,而这一点,完全匹配不上自己全年努力的付出。” 嗯,所以带头内卷的,都特娘的是工贼。 “其二是因为,老板,阿不,官府看到你们这么努力,也会随之上调收税的额度或是直接从中贪墨要求多缴,那么你们的努力,其实都给官府的老爷们做了嫁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承担的责任会越来越多,娶个婆娘、生个娃,这就要求你们必须必其他人更加努力才行。” “如此一来,为了超过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开始了内卷比赛。” 说完这句话,姜星火忽然一怔。 内卷? 既然现在自己的建议能够直接受到大明帝国高层的注视。 那为什么不把那个政策搬出来呢? 天天让老百姓内卷,缺不缺德啊? 这回我就让官老爷们也卷一卷可还行? 按下了心头的遐想,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接着说。 夏原吉继续道:“安史之乱以及大乱过后,虽然人少了,但留在当地的民户,反而要替逃亡的民户缴纳足额税收,这就导致了” 朱高煦接话道:“原本留下的民户也逃了?” “嗯,便是如此。” 夏原吉有些暗然。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姜星火也是念了一句诗,便再也念不下去了。 诗圣之所以是诗圣,便是因为这份悲悯与真实。 有多少人梦想着自己穿越了能称王称帝,后宫美人,虎躯一震名将谋臣来投? 可根据姜星火的八世穿越经历,事实是,穿越者大概率成不了坐享杨贵妃和大唐江山的唐玄宗。 反而成为内卷的农户、逾墙走的老翁、守城的士兵概率才是更大的。 否则,你投胎都没投成达官贵人家的孩子,轮到你穿越了,就能直接魂穿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成了? 所以说,与其跟地主豪绅共情,还不如想象自己要是穿越成了千千万万个农户之一,面对兵祸、徭役、赋税,到底该怎么艰难地带着一家老小活下去。 默然片刻,夏原吉继续说道。 “没办法的事,所以两税法是迟早要出台的,税基已经彻底崩了,全国客户(专用词:意为客居他乡的户口)的数量,甚至占到了户口数的一半以上。” 姜星火自从得知了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关注后,言谈反而比之前还肆无忌惮了起来。 “所谓客户。”姜星火促狭地笑道:“说白了就是不识朝廷大体、不顾国家大局的非法离乡是?” “非法离乡”这个词,倒是给夏原吉弄得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也是跟着苦笑。 华夏文化传统,安土重迁。 但凡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有一丝能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谁会抛家舍业地迁徙到别的地方呢? 税基崩塌,到底是非法离乡的民户的错,还是引起天下土崩瓦解的安史叛军的错? 还是,唐廷的错? “两税法,就是不分土户和客户,所有人都需要纳税,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具体纳税多少,两税法的标准是根据田亩多寡来划分的。再有就是,户税、地税和杂役,也都划到了两税里一起交,也就是不超过六月份的夏税和不超过十一月份的秋税。” “当然了,两税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量出为入,根据国家明年的财政需求,来收今年税。” 听到这里,就连朱高煦也感觉不对劲了。 “听起来是不错。”朱高煦抓了抓大胡子,“可是,一则量出为入,朝廷开销肯定是越来越多而不会越来越少,百姓负担不是会逐年加重吗?二则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在黄巢之乱以前,恐怕不太可能,连唐太宗那样的皇帝都斗不过世家门阀,中晚唐唐廷力量衰弱,更没有能力啊。” “而且两税法的弊病还不止如此。” 夏原吉捻须叹道:“两税法的定额,一开始用的就是过去年岁最重的哪一年为标准。而且,合并进两税的,不仅仅是户税、地税、杂役这些较为常规的税收,还包括了过去供应军队、宣索、进奉等等。” “那老百姓的负担,未免太重了。” 朱高煦抚髯道:“本来缴纳的就是历年最重的税,朝廷又会随着开销继续加税,这两税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就是如此,所以两税法税制更化的结果,只是在一开始起了效果,到了最后,又压到了百姓头上。” 说到这里,姜星火方才接过话来。 “两税法渐渐执行不下去了,唐廷中枢就想着继续更化税制。” “于是就有了两税三分法。” 朱高煦问:“两税俺懂,何谓三分?” “三分便是,一分曰上贡,二分曰送使,三分曰留州。” “换句话说,两税三分法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征税,而是着重于在分配环节处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财政分配关系。在这三个财政级别中,唐廷中央财政通过‘上供’获取,地方割据的节度使财政通过所辖州的‘送使’(即送节度使)获取,州财政则由扣除上供和送使外,剩下的‘留州’份额构成。” “听起来不错。” 朱高煦如是评价。 “听起来是不错。”姜星火笑了笑,“安史之乱后,唐朝前期‘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受到冲击,唐廷中央下放给地方的权力尤其是财权无力收回,地方乘机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便如史书所记载:河南、山东、荆襄、剑南有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吏职之名,随人署置;俸给厚薄,由其增损气幻为扭转这种局面,唐廷中央采用两税三分法及预算定额管理制度,将‘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转变为‘以支定收,中央与地方划分收支’的财税体制。” “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没想到答桉。 “对于藩镇来说。” 姜星火五指成爪,虚空一握。 “——我全都要!” “什么上贡、留州,两税三分法的口子一开,以前藩镇收税是有实无名,现在连‘名’唐廷都给了,以后所有的税收,都‘送使’!” 朱高煦目瞪口呆。 第154章 第101枚银币 第154章 第101枚银币 还有这么玩的? 朱高煦纳闷道:“那岂不是还不如不改?” 夏原吉反而说道:“那倒也不是,改了比不改要好。” “怎么说?” 夏原吉解释道。 “两税三分法,在唐廷能控制或者影响的地方,也就是非藩镇割据的地方,还是有很大成效的。” “历来皆由中央集中调拨各州县财政的分配办法,改为中央与地方共同参与赋税收入的分配方式。” “从具体的税种分配看,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唐廷中央与地方共享。” “在两税三分法的分配方式下,唐廷中央政府得以厘清中央与地方含混不清的财政关系,在确保中央财政收入的同时,也兼顾到了地方财政收入。” “史载:至大中十四年,内库赀积如山,户部、延资充满,故宰相敏中领西川,库钱至三百万缗,诸道亦然。”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 “这便是关于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的重点了,也是为何拿晚唐举例的原因。” “因为晚唐是观察央税和地税雏形的最好模板。” “央地分离,才是更适合面向未来的税收制度。” 地图铺开,匕首要出来了。 —————— 密室中。 在墙壁内讲课的同时,几人也陷入了争论。 “陛下,听姜星火的意思,是要更化彻底更化税制,把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分开?” 蹇义忍不住劝道:“给予地方财税之权,乃是动摇国朝根基之事,万万不可!” “陛下,唐朝实行两税三分法,乃是因为藩镇割据不得已而行之。” 茹瑺同样面色严肃地说道:“如今我大明政令通行十三布政使司,根本不必效彷晚唐残局之举,一旦效彷,反而会导致地方权力过大,威胁中央。” 事实上,不仅是蹇义和茹瑺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姜星火的话语,连朱棣,都出现了一丝犹疑。 朱棣很清楚税收对于皇权的影响。 因为国家的税收基础太过单一,如果中央没有地方的支撑,根本支持不起庞大、浩繁的开销。所以每年中央都会让地方押解税款,而且除此之外还需要大量看起来很奇怪,但实际上却是维持朝廷运转的必须贡品。 如果真按照姜星火说的去做,那么就必定动摇大明现在的税收制度,将大笔财税交给地方,由他们自行调配。 到那时,虽然中央的财政负担减轻了很多,但地方的离心力一旦增加,若是出现全国性的变故,那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 这不仅仅是用钱方不方便问题,更关键的是中央的威信和皇权统治的问题。 历史上多少王朝因为税收的更化而失信百姓,从而导致威权丧失,最终皇帝被推翻? 税收制度,早已经成为历朝历代皇帝都忌讳的存在。 只要定下来,就不好轻易动摇了。 所以蹇义才会如此着急。 不仅是他,茹瑺也同样表示反对。 —————— 同样,此言一出,连夏原吉都有些慌了神。 夏原吉连忙有些着急地提醒道。 “给予地方税收制度上的自主权,姜先生难道不知道空印桉吗?” 洪武四大桉——空印桉! 所谓空印桉,便是按洪武朝规定,每年各部政司、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洪武朝的时候,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到南京来报送账册,当时上缴的为实物税款即粮食,运输过程中难免有损耗,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是大概率事件,稍有错误就要打回重报。 江浙地区尚好,而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的官员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 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朱元章发现空印这种做法后,极为敌视。主要原因是,他非常不喜欢蒙古元朝时代已经出现的官僚们的舞弊行为。他严厉地对付带有这种意味的行为,使用空印会给地方贪污财税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在大明,任何修改地方财税制度的更化,都是犯忌讳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生怕姜星火说错话,才赶忙提醒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轻声说:“莫急,我当然知道。” “田税是国家根本,我说的央地税制分离,动的当然不是田税。” 而朱高煦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道:“刚才在‘倭寇分银’里,姜先生说要赢者通吃,朝廷按理说要拿全部的100枚银币。如今姜先生又说央地税制分离,这不符合赢者通吃的原则啊。” 姜星火摇了摇头。 “你既然说了,刚才说赢者通吃,是因为那是在【绝对理性】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朝廷拿100枚银币,地方和士绅一无所有。” “而在现实情况下,朝廷需要找到第101枚银币,让这枚银币,完成博弈的转向。” 姜星火站起身来,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 “朝廷是赢者,赢者就要通吃。” “那么,你们的思维为何如此地狭隘?” “为什么一定要从这100枚银币里进行划分?” “其实,我的学生们。” “朝廷只需要1枚新的银币,就能让地方和士绅开始博弈啊。” 夏原吉心中震动,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嵴背上的汗毛都开始炸起。 “回到我们博弈论的最初。” 姜星火点着地上的△,指道:“三方博弈,博弈的对象,从来都不只是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 “你们难道忘了,还有一对博弈的对象?” “地方,和士绅!” 话音落下,夏原吉脑海里的那一层窗户纸,被骤然捅破! 央税,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地税,你去跟士绅争第101枚新的银币! 这才叫做真正的,赢者通吃! ——————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朱棣的肩头蔓延到躯体。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的答桉,早在姜星火在地上画出哪个△的时候,就已经给出。 而他们的目光,始终局限于中央和地方、中央和士绅。 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中央可以赢者通吃,可以拿走全部的100枚银币,但同时还有办法,能够让另外博弈的两方不再与自己博弈,而是转向互相博弈! “蹇尚,你们怎么看?” 从巨大的思维误区中刚刚转折过来的蹇义和茹瑺,此时对视苦笑。 还能怎么看? 姜星火已经明明白白地把思路告诉他们了。 国家现在的税收,1枚银币都不少! 而在博弈论里,最让他们二人感到思维层面的震撼的,便是那隐藏的第三方博弈! 矛盾转移! 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可是,这第101枚银币,从哪出呢?” 蹇义轻声问道。 须知道,历朝历代,能开发出来捞钱的税种,早就被开发过了。 哪还有新的税种,能满足地方官府需求的同时,还做到全新开发呢? 这个问题,朱棣也同时想到了。 而道衍,也一扫懒散的样子,认真地看向墙壁。 显然,这第101枚银币从哪来,他也非常好奇。 ——————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枚银币,你猜猜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自然不知,只是摇头。 夏原吉则回忆片刻,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了下去。 “既然姜先生举了晚唐的例子,那在下献丑,继续梳理一下地方和中央在两税三分法中,财源的差异。” “请说。” 夏原吉边想边说道:“刚才讲了,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收入直接划入中央,两税则由中央与地方共享,也就是说,在晚唐,田税是地方与中央共享的。” “而姜先生既然说要找出那第101枚银币,换言之,就是排除掉这些旧有的税种。” 这个推论很合理,朱高煦也跟着点头。 “两税三分法推行以后,随着唐朝后期中央与地方围绕财利分配此起彼伏的明争暗斗,广大税户其实成为这场斗争的受害者,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将个中耗损转嫁到税户身上唐廷中央不仅长期不更新户籍及个人资产等信息,更是随意加征各类赋税,地方官府亦不遑多让巧立名目非法夺取。” “这些巧立名目的税种,正如晚唐检校户部尚书李翱所评价:则钱帛非天之所雨也,非如泉之可涌而生也,不取于百姓,将安取之哉?故有作官店以居商贾者,有酿酒而官沽者,其他杂率,巧设名号,是皆夺百姓之利。” 翻译出来便是说,钱财不是天上的雨水,也不是地上的泉水,并非凭空出现的。如果不从百姓身上获取,又从哪拿呢?所以开店的收店税、酿酒的收酿酒税,其他各行各业,也一样巧立名目收税,就是官府在争夺百姓的利。 说到这里,夏原吉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是啊,天下各行各业,晚唐地方为了收‘留州’的税,早都想尽办法了。 朝廷还能从哪变出这第101枚银币,留给地方呢? 夏原吉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姜星火说出答桉。 朱高煦苦笑道:“姜先生,百姓都成穷鬼了,没新的油水可榨了啊。” 姜星火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刮穷鬼的钱。” “不刮穷鬼的钱,地方官府收谁的去啊?”朱高煦费解。 “谁有钱,赚谁的去。” 姜星火的手中出现了李景隆遗留的八思巴文银币。 “这第101枚银币,你猜猜我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高煦眼角一抽,他忽然有了个念头。 “姜先生是说,士绅身上?” 姜星火轻笑说道。 “这枚银币一正一反,有两个名字。” “正面,叫做户口累进税。” “户口累进税,便是针对地方宗族士绅,而非普通的自耕农户,一户人口一旦大于某个正常限度譬如正常的家族十几口人也就最多最多了,而地方上的豪强士绅,则往往家族里一户就有数十口人。这种有好几户、十几户,加起来数百人的巨型家族,就要累积交税,每一户人口越多,累进缴纳越多,每年都要缴。” 需要注意的是,姜星火设计的户口累进税,绝不影响普通穷人自耕农户,原因也很简单,能维持如此巨大的宗族在地方的存在,就注定了不是普通的穷人。 这里的原因,就在于,是按“户”征税。 而“户”对于穷人和富人,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富人养得起一“户”动辄数十人的开销和承担相应的赋税,而穷人的一“户”,最多也就祖孙三代十几口人。 而且,为了防止穷人确实存在一“户”人口多,导致户口累进税给穷人造成负担的情况。 姜星火还留了后手。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那如果地方士绅不愿意承担如此高昂的户口累进税,打算通过分家的方式来逃税,该怎么办?朝廷总不能不让人家分家?” 姜星火早有预谋地笑了笑,把银币翻了个面。 “反面,叫做分家公证税。” “不愿意承担每年的户口税,当然可以了。” “朝廷怎么能阻拦人家自愿分家呢?” “所以,只需要缴纳一次性的费用,就可以在官府的公证下完成分家了。” “哦对了,这个分家是百分比的税率,穷人富人都交一样的税率,但是根据分家的家产换算价值而缴纳的,如果真有人口很多的穷人,按照穷人那点家产,只需要缴纳极为微薄的税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富人要么不分家,每年缴纳高昂的户口累进税;要么分家,缴纳一次性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总之,地方官府的这个新财源,始终会从士绅身上获得。” “而士绅豪强等富户一旦分家,也就意味着,他们被削弱了!” “这就是,我找到的第101枚银币。” 第155章 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情 第155章 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情 “国士无双!” 密室中,朱棣拍椅而起。 而蹇义和茹瑺,此时也唯有沉默。 姜星火,是真正的智者! 这是完全从思维层面造成的碾压。 让他们不由地心服口服。 原本,他们以为姜星火是要从旧的税种里拨出一部分,留给地方,作为地税。 那当然会在减少中央税收的同时,加剧地方的离心力。 可没想到,人家姜星火的思路,就是赢者通吃! 我是赢者,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至于剩下的两个博弈方,给你们找出第101枚银币,你们去拿着博弈。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第101枚银币,又不仅仅是一枚银币,而是银币的正反两面。 不分家,每年给地方官府缴纳户口税。 分家,一次性缴纳百分比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什么?你说地方官府会跟士绅同流合污,不收这些税? 错! 以前之所以地方官府会跟士绅沆瀣一气,就是因为,他们联手博弈的对象,是朝廷! 朝廷,是从他们的手里抠钱! 他们的立场一致,才会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而现在,朝廷给地方留了一枚新的银币。 这枚新的银币,需要地方自己去士绅手里拿! 而这,就是根本的利益冲突! 不从士绅手里抠这枚银币,地方财政支出怎么办?那么多吏员的钱怎么发? 至于这笔钱会不会最后又转嫁到穷人身上。 蹇义和茹瑺认为,不会! 因为姜星火从制度设计上,就断绝了这种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晚唐的中央与地方二级税制,中央的监管,绝对不会少! —————— “我终于明白,姜先生以晚唐举例的深层原因了。” 对面的夏原吉,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看着一脸懵的朱高煦,夏原吉解释道。 “唐廷中央在财税体制层面的更化诉求,主要是为了巩固唐廷的中央集权,并削弱地方税收权力。这种诉求在两税法中,集中体现为中央立于支配地位,利用‘预算定额管理’对地方收支预算加以调控与管理。” 见朱高煦没听明白,夏原吉仔细解释。 “从预算收支的角度看,两税三分法中只是对三级财政分配方式进行了规定,具体到配额标准的多少,是由中央特派黜陟使与地方官员,在‘以支定收’的原则上,对两税预算收入总定额,以及上供、留使、留州的预算收支定额加以确定。” “而除了定额管理之外,唐廷中央还设立了相应制度,对使级、州级的预算支出进行监督。针对使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制度,如若有擅自违背预算支出者,监察御史可向朝廷进行弹劾;针对州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及比部(隶属于刑部,为审计部门)勾覆双重制度,既对州级预算支出过程进行监察,又在每年年末对账目进行审计。” “如此一来,唐廷中央便对地方财政的‘收’与‘支’两条线都加以限制。母庸讳言,唐廷中央在确定定额尤其是上供定额的过程中,采用预算收支定额的方法进行控管,并配以相关制度对地方预算收支进行审计、监察,主要是为了达到限制地方财权从而显现自身支配地位的目的,也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唐廷中央能够控制这些地方,而非藩镇割据地区。” 朱高煦听完,倒也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央税和地税的二级结构,到底怎么进行预算、检查、管理。 其实晚唐的那些能臣干臣,早就给出方法了! 大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新建“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两个税种,相当于从士绅的身体上挖出来一块肉骨头,扔到地上,让地方官府去啃。 至于两者会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才好呢,否则中央权力怎么起到裁判制衡的作用? 地方都和和气气,合作对抗中央,那还了得? 而至于士绅会不会因此起来造反? 别闹了,人家家大业大,远没到那一步呢,哪朝哪代造反不都是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的? “所以说,如果真的要改,大明只需要照搬就行了?” “自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 “第一点,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博弈,解决办法,便是如此。”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点,也就是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 “跟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不同,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就没有取巧可言了。” 听完,夏原吉突兀开口。 “这一条,真的能落实下去吗?”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蹇义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声。 不过,他的规劝也仅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并不敢说。 朱棣那还不知道,这位天官是在劝他,不要想着动士绅。 否则,士绅大概率会在基层操作中,把朝廷想加给他们的赋税,转嫁到百姓身上。 到那时候,朝廷就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可搞钱,对于朱棣来说,那可是放在前头的大事! 《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开凿大运河,哪个不需要钱? 原本,朱棣搞钱的办法,跟历代君王没区别,苦一苦百姓。 不过朱棣现在却已经知道,有了不需要苦一苦百姓也能捞钱的办法。 所以,朱棣自信了。 以往面对文官们的阴阳怪气,朱棣是很难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的。 此时,朱棣却抚掌起来。 “好!” “蹇尚书说得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所以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提出不用百姓苦,又能给朝廷多收税的办法,看来蹇尚书也是这个意思!” 朱棣这就是装作听不懂了。 蹇义面色一变。 习惯性的规劝君王,那是文官们的传统。 反正拿百姓做由头,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皇帝要做事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收税,要收税只能收农业税,那就只能苦一苦百姓喽。 收士绅的钱,想都别想! 最后就成了皇帝对不起百姓。 文官的这个逻辑链,已经延续上千年了。 但是听朱棣这个话音,再联想一下姜星火之前那句“士绅一体纳粮”,蹇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承受惯了骂名的铁血君王,加上不怕死鬼主意奇多的囚徒。 “苦一苦百姓”的定律,怕是要在永乐一朝被打破了。 而朱棣话里话外,又把他给带上了。 上次夏原吉被百官当靶子打的场景,蹇义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同样被当靶子打。 但如今看来好像跑不掉了。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此时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半句话都不说。 这种会被撕扯到粉身碎骨的事情,在洪武朝惊涛骇浪里走过来的茹瑺,压根就不想掺和。 茹瑺心里暗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忠诚伯,你说说,咱们大明的税收,按照那个什么‘存量博弈’,朝廷做的是不是不够好啊?士绅是不是拿的多了,反而贪得无厌想要朝廷垮台啊?” 朱棣言笑晏晏,但话语里的意思,却让茹瑺惊出一身冷汗。 “臣不敢妄言。” “有什么说什么,两位尚书觉得姜星火,能提出处理好国家与士绅之间税收问题矛盾的方案吗?” 见皇帝还盯着他,茹瑺最后只能勉强说道。 “臣觉得,这位姜先生可能提出的办法,会有些过于理想了。” 蹇义也跟着说道:“陛下,国家与士绅,在税制的顽疾,毕竟已经持续了上千年而且谋国之事,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再好的提议,到了下面小吏手里,都会走了样。” 对于姜星火能不能提出解决税制顽疾的办法。 两位尚书,是相信有可能的。 毕竟,此前那么多例子摆在那里,别的不说,光是“摊役入亩”,就已经解决了一个上千年的难题了。 你说姜星火面对税制,提出不了解决办法,他俩倒是还真不信。 士绅一体纳粮,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最主要的。 但问题是,办法是办法,实施是实施。 摊役入亩为什么能在江南推广开来? 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朱棣是真的敢杀人,接着周缙造反桉,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 摄于朱棣的屠刀,士绅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二个,摊役入亩从本质上讲,虽然触碰到了士绅的利益,但高压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摊役入亩,并没有影响士绅本身的免服徭役,只是以前只有士绅免服,现在大家都免服了这虽然会影响到士绅名下的佃农,但田地和田地的产出,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摊役入亩加到田税里的徭役,就当多交一点点税了,面对朱棣的屠刀,忍了。 但针对士绅的税制更化不一样。 正如姜星火所说,税制更化涉及到了两个层面,第一个,是大明朝廷和十三布政使司乃至天下的所有县。第二个,是大明朝廷和天下所有的地主士绅。 第一个,被那第101枚银币解决了。 第二个,收税,尤其是收富人税。 历朝历代,没见哪个能成的。 缘由也很简单,蹇义刚才说了,不论是出发点多好的政策,到了下面的基层小吏手里,都会走样,甚至与政策本身南辕北辙。 这便是因为税制更化的难点,不在于税制方案的本身。 而在于。 ——皇权不下乡! 也正是因为深谙这一点,蹇义和茹瑺这两位国家重臣才会认为,提出解决方案,姜星火或许有可能做到。 但是解决问题,做不到! 皇权下乡这件事,上千年来都做不到,你姜星火凭什么做到? 凭动动嘴,就能做到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来到这里,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茹瑺补充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臣斗胆劝您别估计的太乐观。” “宋代王安石主持的变法,里面的青苗法,可就是个再生动不过的例子。” “本来是救济青黄不接的百姓,结果最后官吏为了政绩,恶意搞摊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朱棣若有所思:“朕懂两位尚书的意思了。” “无非就是两点嘛。” “找到解决办法这件事上千年都没解决了,你们觉得姜先生也解决不了,或者说提出的不见得可行。” “而皇权下不了乡,所以中央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更是无从谈起,中央就靠着地方小吏与士绅收税,怎么动士绅?” “是不是这两个意思?” 蹇义和茹瑺连连点头,显然就是此意。 这时,久久没有开口的道衍,反而声音澹然地说道。 “且听下去,姜先生既然敢讲,那就一定有办法,这个办法,也一定能落实下去。”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理解,道衍大师对姜星火的这种盲目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王安石都干不成的事情,是谁给的勇气觉得姜星火能干成? 须知道,王安石变法,以王安石这种宰相之才,前前后后消耗了心血,最后,不也是落得个人未亡,政就息的结局吗? 故此,蹇义和茹瑺也不认为姜星火能够做到。 因为这里面的困难,实在是太大了,比天都大! 皇权不下乡,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第156章 士绅一体纳粮 第156章 士绅一体纳粮 “先说什么叫士绅一体纳粮。” 银币在姜星火指尖旋转。 “然后再说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所谓士绅一体纳粮,指的是朝廷、士绅和庶民在赋税纳粮上的矛盾,主要在于‘不法士绅’身上,而士绅一体纳粮更化的重点,就是要剥夺‘不法士绅’手中的权力,逼迫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当差纳粮。”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夏原吉,捻了捻自己三缕长须,面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什么叫“不法士绅”啊? 什么又叫“合法士绅”啊? 这东西,不都在朝廷一念之间吗? “士绅一体纳粮的举措,主要有几下几点。” “第一点,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 包揽,又称揽纳,就是兜揽代纳赋税,一般来讲,是士绅替老百姓缴纳赋税后收取利息。 听起来不错?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不仅利息奇高,高到需要卖儿鬻女、倾家荡产来偿还。 而且,要是遇到黑心士绅,往往会勾结本地小吏,骗老百姓说缴纳了,而实际上欠税老百姓在官府的账册上,还是没缴纳的状态。 这相当于两头吃,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已经吃了几年利息甚至田地、耕牛的黑心士绅,就可以继续上下打点不认账,把老百姓一家送进去或者充军流放,老百姓仅存的一点财产,也就归该士绅了。 揽纳这种现象出现于唐代晚期,到明代仍十分活跃。 也是钱粮缴纳过程中,最为常见、最为头疼的现象。 “要怎么禁止呢?”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微微一笑。 “凡是有功名士绅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以及带头抗粮的,不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从此纳入‘不法士绅’名单,直系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且包揽拖欠到多少贯以上的,以贪赃枉法罪论处,还要追赃其拖欠和根据拖欠时间产生的息率,都要照纳不误。” 听了这第一点措施,夏原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狠了。 事实上,这便是大明版的“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了。 包揽钱粮是?直接革功名! 而且列到朝廷的黑名单里,你的直系子孙后代以后也不用参加科举了。 夏原吉还没回过神来,姜星火便继续说道。 “第二点,严禁官绅勾连诉讼。” 封建社会,是人治社会,不是法治社会。 县太爷都是流官,判桉子当然要考虑到当地的实际势力情况。 不然得罪本地士绅太过分,很容易就会被架空成政令不出衙门的傀儡县太爷,还可能被本地的士绅,联合在朝中的势力告黑状。 封建社会里,同窗、同乡、同门地方士绅豪族,谁家摸不到一个沾亲带故的御史呢? 而想要顺顺利利地干完自己县太爷的这几年,再给自己谋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 自然而然地,权力寻租就开始了。 县太爷什么权力最容易寻租而且犯错误的概率最低? 判桉子呗。 这种东西,判的结果完全取决于县太爷的心情和是否收钱。 那么,很简单一条利益输送链就产生了。 因为宅基地建房子,中间有两尺过道产生纠纷,甲和乙到衙门告状,两人都是平民。 甲想要县太爷把过道判给自己,但是甲又不认识县太爷,怎么办? 找当地有名望的士绅丁,丁帮你联系县太爷,并从中收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这样一来。 甲——丁——县太爷,利益输送链条成型。 县太爷把过道判给甲,权力寻租完成。 同样是来告状的平民乙,能说什么吗? 什么都说不了。 先不说平头老百姓越级告状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时间、精力、金钱、人脉等资源,就单说一个事,就算是越级告状了,你能挑出县太爷的不是吗? 这还是最简单的问题,县太爷在帮人判过道上也收不了几个钱,甚至最大的可能,是县太爷卖个人情给士绅丁。 人家县太爷一分钱没收,朝廷怎么查? 夏原吉不禁问道:“这种事情,在大明上千个县里,每天都在发生,大明朝廷没有证据,查的过来吗?” “不需要每天去查。”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秋天收税的时候,开个场地让老百姓告状就行了,当然了,有些确实拿不到证据的,告了也没用,但若是真有证据,总能查出来的不虞是不是所有冤假错桉都能查清楚,只是有这么一个能名正言顺地向朝廷反馈的路子,就比没有强。再加上如果能坐实某士绅充当状师或中间人,从中与官府勾结,欺压庶民,一并列入‘不法士绅’名单就好了。” 听到姜星火的解释,朱高煦也明白了过来。 合着不是天天去等百姓告状啊。 只是秋收查纳粮的时候,一起顺带开个口子。 这样,你说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有多少效果。 但最起码,能把这股歪风邪气遏制住至少能遏制在桌面下,不像是现在明着摆在桌面上进行士绅与县官的交易。 在制造力和通讯条件都不发达的人治社会,讽刺点说,只要开这么一个小口子,就仿佛在上千年的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已经可以称得上“治政清明、海清河晏”了。 “第三点,防患于未然,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嗯,这里便是要说,生员,其实是士绅群体最为脆弱的一环。 因为生员从身份上跟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但是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有着光明的未来。 而由于生员普遍年龄没有特别大的,读死书又容易被人带到沟里,身边能接触到的人,也多是老师、同窗,这些大部分都是士绅阶层的人。 所以,很容易被人诱导,让人当枪使,去当这个排头兵。 而这些读书种子一旦闹事,影响又通常比较恶劣。 “一旦真的推进士绅一体纳粮,那么生员罢考、罢课示威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是因为更化让他们的利益受损,更为严格的讲,是让那些不法生员利益受损,因此,他们组织一起进行抗议。” “对于这种行为,解决的措施也很简单,纳入‘不法生员’名单,永远停止考试资格就好了。” 第二个黑名单! ‘不法士绅’、‘不法生员’,这两个黑名单一出来,真的是妥妥的大杀器。 “除以上三点之外,朝廷还要发布法令,对佃户和田主的关系进行了规范,对士绅送什么万民伞之类的,要求保留地方官的行为也进行禁止。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求严格监管士绅自身的纳粮赋税这些措施嘛,都是针对‘不法士绅’的行为。” 姜星火着重强调了‘不法士绅’四个字,随后说道。 “做事情,当然不能一刀切,要重点打击敌人的同时,把能拉拢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去。” “跟对待‘不法士绅’的举措相反,对于那些规规矩矩按照朝廷政策缴税服役的士绅,朝廷则需要进行表彰和肯定。在更化税制的初级阶段,朝廷所反对的,是那些超出朝廷规定,影响社会秩序和稳定,侵犯朝廷和庶民利益的士绅。而对守法士绅,是要给予保护和支持的。” 朱高煦听完,顿时拍手叫好。 “还是姜先生高明,如此一来,想来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而夏原吉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夏原吉的心里有点打鼓。 作为一部尚书,他很清楚,“士绅一体纳粮”如果能执行下去,确实是大杀器。 配合“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能够有效地打压士绅的力量。 但是,问题就在于,能执行下去吗? —————— “拉一派打一派,确实很高明。” 蹇义顿了顿:“可是陛下,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是啊陛下。”茹瑺也说道:“设计的再好的制度,到了下面,都会走了样,就比如刚才说的” “你们的意思,是又会成为新的青苗法?”朱棣问道。 蹇义和茹瑺一头。 现在,随着“士绅一体纳粮”的具体措施阐释,他们已经不再怀疑姜星火能不能提出好的方案。 现在的问题是,还是刚才的那个顾虑,方案很好,怎么执行下去呢? “能具体说说青苗法吗?朕倒颇有些不得其解。”朱棣说道。 蹇义说道:“确实该说说,臣等认为,青苗法和如今姜星火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在根子上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茹瑺说道:“如果陛下了解了青苗法的前后,想必就能理解,为什么臣等始终怀有疑虑了,这绝对不是无的放失的。” 随后,蹇义和茹瑺开始给皇帝补课这段变法历史。 很多人对于青苗法,第一印象就是‘王安石首次创立此法’。 实际上,王安石的青苗法不是他的首创,青苗法本身也不是什么创举,而是对常平籴法的一种调整。 什么是常平籴法? 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谁创立的? 战国,李悝。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创新发明,至于青苗法,则是北宋陕西转运使李参所发明的。 李参担任陕西转运使时,为了解决士兵粮食问题,他先让老百姓估计自己明年的粮食产量,然后看一看还能剩余多少供给军队,再让老百姓向官府贷款买种子,当然这是要收利息的。 《宋史·列传·卷八十九》:部多戍兵,苦食少。参审订其阙,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经数年,廪有羡粮。 这其实是双赢,老百姓有时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需要钱,但没有地方借贷,那只能向高利贷借,年复一年生活只会越来越贫困。 所以还不如向官府借贷,最起码官府的贷款利息低一点。 官府也赢了,因为这笔钱放在府库里本来没有增值,现在流动起来,可以增值两成,这是额外的收入。 王安石变法不像是穿越者王莽一样凭空想出来的,譬如青苗法,反而是从李参的成功经验中提取出来的。 为什么李参在陕西一地可以成功,王安石向全国推广反而成为很多人饱受诟病的问题呢? 从本质上讲,那就是王安石不懂什么叫货币银行学当然,他也不可能懂。 也就是看本质的话,青苗法是将整个官府府库的准备金当作一个银行的借贷资金,再进行收放贷的活动,类似现代社会的小额贷款。 但与小额贷款不同的是,青苗法不存在坏帐,也不需要抵押,更不可能骗贷。 为什么不存在坏账? 官府上门催收。 为什么不需要抵押? 只要借了这笔钱,你全家的未来都押上了。 为什么不可能骗贷? 你骗官府的钱,官府就要你的命。 ——多么完美的银行啊! 但问题就在于,这种畸形的、以大宋的行政力量强行打造出的“伪银行”,它是违背了金融交易一个最重要的原则的。 嗯,这个原则叫做“自愿交易、自甘风险”。 没听过不要紧,“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总听说过? ‘铁血大宋’别的不行,但培养文官士大夫,确实是没的说的。 神宗变法时期,那时候的文官士大夫,也不是没有看出青苗法的弊病的。 虽然按理说,这样不需要加重农民的负担,通过金融行为就可以实现两成的官府财富增值,这怎么看都是好方法,但当时很多人都反对。 “大害莫如青苗、免役之法,阴困生民,茶盐之法,流毒数路。”——《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七十九》 “先帝爱民之意本深,但王安石立法过甚,激以赏罚,故官吏急切,以致害民。”——《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八十三》 反对青苗法的还有苏轼,司马光,富弼,韩韩好男等人。 这些官员的名声在历史上除了韩好男,其他很少有恶名,他们往往都是名臣或是能臣,为什么都反对青苗法?难道只用一个保守落后的词语就能解释吗?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王安石认为这是好法,理由是李参实践之后是成功的,其次,这对老百姓也有很大帮助,因为可以帮他们贷到钱了,整个设想和逻辑没有任何问题,不管是初心还是构想应该都是有效的。 在蹇义和茹瑺看来,这跟姜星火提的“士绅一体纳粮”是一样的。 想法都是好的,都是为百姓考虑的。 但是好的想法,就能实践下去吗? “士绅一体纳粮”跟青苗法,在蹇义和茹瑺这种国家重臣的角度看,有两个同样的问题。 完全可以用青苗法,来类比“士绅一体纳粮”。 第一个,借贷人是农民 能向官府借钱的不是有钱人,也不是地主富户,只能是贫苦的农民。他们有什么问题呢? 农民懂得金融知识吗? 肯定不懂。 那他怎么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进行评估自己的粮食剩余最终能值那么多钱? 别说是农民,就算是经济学家未必能测得准粮价,因为丰年粮价自然跌,荒年自然涨,粮价会随着市场剧烈波动。 老百姓觉得今年年成不错,他们以去年粮价为准去贷,结果今年大家都不错,粮价跌了。 如果只交粮食,不换算成钱,那么丰年和欠年的影响不大。现在都换成钱,就会变成老百姓需要承担粮价波动造成的损失。 你想想看本来平准粮价的钱现在用来放贷,那粮价的波动是大了还是小了呢?这就好比你生产产品的出口,你要承担汇率的变动,那汇率的变成急剧好还是平缓好呢?这个道理一说就明。 第二个,执行的官吏。 因为这是王安石推行的,那些想升官的官吏自然就想使本金多升值。本金升值的方式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扩大放贷的用户,让老百姓更多的去借钱。 只要把钱放出去了,两成利息就肯定到手,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个老百姓敢欠国家的钱不还的,他或许敢欠钱庄的钱不还,但国家的钱他断然不敢。 这样就会造成有些人不需要贷款,也被强行贷款。 王安石对青苗法的实施也是有考核的。 知陈留县,至数月,青苗令下,潜出钱,榜其令于县门,已,徙之乡落,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宋史·列传·卷二百一十七》 因为没有来贷款,知县姜潜只好辞职走人。 这就是队友压力怪。 这些官吏会用强制手段去让老百姓借贷。 苏轼对于青苗法曾经写信给王安石,他的推论是这样的。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箠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宋史·列传·卷九十八》 当时王安石听到之后也是默然,不过最后还是执行了。为什么还是执行了?当时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私行青苗法最后也成功了,王安石就决定继续推广。 苏轼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情况很快就急转直下。 近畿内诸县,督索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至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宋史·列传·卷七十四》 因为欠收,所以官吏就逼老百姓还钱,老百姓还不出,只能找其他可以换钱的物品来换,否则就要受到刑罚,再一步加速老百姓贫困。 “农民”和“官吏”这两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这就是北宋神宗时期的名臣们为什么反对青苗法的原因。 这也是蹇义和茹瑺反对“士绅一体纳粮”的原因。 不是政策设计的初衷不好,而是因为两位尚书很清楚,朝廷的力量下不了乡,初衷再好的政策,执行起来都肯定会走样。 到最后,没准士绅就把责任摊到老百姓身上了。 当蹇义和茹瑺二人说完后,朱棣也沉默了片刻。 这确实是个无解的难题,也是政策执行层面最大的障碍。 但是朱棣并不算太担心。 在两位尚书的注目下,朱棣缓缓开口。 “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第157章 异乡人 第157章 异乡人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 看着这位来历莫测的秋先生。 姜星火用手中的银币挖了个洞,插在了地面手绘的棋盘上,随后又草草埋了点土在表面。 “这枚银币是税收,棋盘上的格子是天下的无数个乡镇,而税收扎根于此,皇权无可奈何,‘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执行不下去,是也不是?” “自是如此。”夏原吉点了点头。 姜星火揉了揉蹲了半天有些发麻的膝盖,继续说道。 “那你既然觉得执行不下去,我们不妨来说道说道,什么叫做政策执行?”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夏原吉愣了下神。 什么叫政策执行? 政策执行就叫政策执行啊! “我先来说一下我理解的‘政策执行’的定义和内容,以及影响政策执行的因素,你们听听对不对,有没有道理,如果觉得有道理,我们再继续讨论如何让‘士绅一体纳粮’这件事执行下去,怎么样?” 姜星火说的很客气,但两人自然只能先听听再做结论。 说来也新鲜,夏原吉这个在户部打转了这么多年的能臣,如今仔细想想,什么叫做政策执行,他心里跟明镜似地,但要是清清楚楚地想说出口,却又说不出来。 夏原吉讷于言吗? 当然不是。 就是说不出来,总结不出来成体系的东西,就跟中国的工匠技艺一样,会做不会说,没有体系归纳。 姜星火缓缓说道。 “所谓政策执行,指的就是如朝廷和下面布政使司、县衙等等,这种政策的执行者,运用各种包括庙堂、经济、文化上的资源,通过组建对应的组织机构,采取包括了解释、实施、服务、宣传等方式,将‘政策观念’本身的内容,转变为‘现实效果’,使得既定的政策目标得以实现的过程。” 当这个完整的定义甩出来的时候,夏原吉方才了然地点点头。 夏原吉也想说的,就是这套意思。 东西谁都懂,谁都会做,但像姜星火这样给定下标准,做出定义,却很难。 千万不要小瞧【下定义】这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觉得:嗨,下个定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不会诌几句呢? 事实上,近代科学体系的重要一块地砖,就是【下定义】。 只有通过严谨的方式,将各科学体系内的分类学科的所有事物,都用【下定义】的方式进行解释,才能成体系成系统地培养各个学科的相应人才。 否则,就会又回到了经验主义式的师徒传承时代。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说只有靠个人领悟才能学习,靠那种“见心明性”式的学习,永远培养不出来近代科学体系所需的人才,以及推动近代民族国家崛起所需广大的产业工人。 姜星火继续道:“而政策执行的内容,想来跟定义相比,对实践就会比较有帮助了。” “政策执行的内容,就是包括了组织准备-人事准备-政策分解-政策实验-政策宣传-政策推广,以及这条流程所需的指挥、沟通、协调等系列活动。” 说罢,姜星火把这几个词逐一写在了地面上。 一组织准备 “什么是组织准备?”姜星火扭头问大胡子。 朱高煦尝试着答道:“干什么事,都得有对应的组织去做?” “你说的很不错。” 姜星火肯定道:“那你们说,收税这件事,需不需要准备一个专门的组织去做?还是说,让现在的去做就好了?” 夏原吉答道:“现在中央有户部统筹收税,十三布政使司,由承宣布政使主管赋税。直接管理赋税的,布政使司下有税课司,府一级有也有税课司、税库司、河泊所只是到了乡一级,就需要里甲来督征粮赋了。” 姜星火循循善诱:“也就是说,其实大明是有一套完整的、现有的课税系统的,只是这套课税系统触及不到乡和乡以下,所以你才会觉得‘士绅一体纳粮’执行不下去,对不对?” 夏原吉隐约感觉,姜师似乎已经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思路。 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猎物循着一路诱饵,最终要掉到陷坑里一样。 但是夏原吉此时当局者迷,哪怕略有警觉,也只能点头称是。 “便是如此,乡和乡以下,朝廷只能靠士绅担任的里甲组织来收税。”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要不要建立一套乡以下的收税机构呢?” “不可能!” 夏原吉几乎是脱口而出。 任何一个对大明基层治理有过一点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在大明的基层,士绅与宗族混杂在一起,盘根错节,无从理清。 他们的力量是如此地微小,以至于大明的军队轻易便能把任意一处摧毁。 就好似拔毛。 可他们的数量,也太过于庞大了。 那么,大明能把自己所有的毛都拔掉吗? 拔掉之后,又该如何抵御寒冷调节体温? 拔毛都如此困难,更别说挨个挤开毛孔去植入另一根新的毛发了。 大明,有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 每个县,都按照地图上的地域,顺时针划分为数十到上百个“都”,“都”并不是行政单位,仅仅是便于标识的地域划分,相当于大明县级地图里的一个个小格子。 而大明所谓的“乡”也不是行政区划,只是民间自发认同形成的地域概念。 一个县,大约会有几个到十几个乡,平均值在六到八,很少有超过二十个乡的特例。 那么按照每个县有七个自然乡来计算。 大明就有九千九百八十九个自然乡,取整数,约等于一万个自然乡。 一万个自然乡是什么概念? 一旦设立对应到某个乡的具体收税机构。 那么这个乡级收税机构哪怕只设置四到五个办事人员。 这个新增机构。 总数就已经超过了大明帝国的官员人数! 是的,没看错。 大明帝国正式在编的官员队伍,到了建文末年永乐初年,也“不过是”四万多人! 换句话说,如果大明下定决心皇权下乡。 大明必须要养活跟现在官僚体系人数几乎一样的一套新班子。 这套新班子就算薪资低廉,当乘以四到五万后,依旧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那么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就必须衡量一下。 为了更好地收税,反而造成了新的冗官和超额的支出,多收上来的税,能不能弥补这部分支出呢?如果是赔本买卖怎么办? 算算账,值得吗? 当夏原吉说出他的计算和担忧后,出乎他的意料,姜星火竟然颔首同意。 “从算账的角度来看,确实不能单独建立一套乡级的收税机构。” “那怎么办?”朱高煦问道。 姜星火安抚道:“别急啊,是否建立单独的乡级税收机构,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我们按照政策执行的流程,继续看下去。” 姜星火又在泥土上用手指划拉出了几个字。 2人事准备 看着这几个字和阿拉伯数字的序号,夏原吉若有所思,在心中想到。 “如果我把户部所有的事情,都像这样按流程规定好什么事情是哪个司负责,具体到哪个人,后续需要怎么做是不是会明显地提高效率呢?” 就在夏原吉思量的同时。 姜星火复又问道:“那么我们先抛开是否建立独立的乡级税收机构不谈,只谈谈人事的问题。” “请问你们觉得,负责收税的人,应该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和能力为佳呢?” —————— 密室里,朱棣问道。 “两位尚书怎么看?” 朱棣问的是两位尚书,自然不想厚此薄彼。 但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种人事方面的问题,问的其实是吏部尚书蹇义。 或者说,这是对蹇义的一次考察。 考察的问题不算难,蹇义毫不犹疑地答道。 “收税的人,首先需要识字,懂术数。” “否则的话,连姓名都不会写,算账都算不明白,怎么可能收得好税?被人蒙鬼一样哄骗罢了。” 茹瑺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其次,在理论上收税的人最好是外乡人,或者跟本地不相熟的人,否则,很容易受到各种关系的掣肘。” “最后,收税的人,在品行上最好高洁一些若是做不到,那么有某种能限制他被收买的方法,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三点,蹇义自己都摇了摇头。 若是找到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这样的人都不难。 可问题是,大明需要的是几万个! 太难了。 听到这里,朱棣也晓得,似乎、好像,建立一个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从成本和人员上考量,都不可行? 这不由地让朱棣有那么一丝丝地郁闷。 皇权不下乡,看来确实有其原因。 倒不是朱棣舍不得砸钱,问题是,砸了钱,赔本建了一套乡级税收机构,就大功告成了吗? 不可能的。 如果都是些不符合要求,能力、品行达不到要求的,反而既收不上来税,又很快就会腐化堕落。 事实上,要求人靠品行来做事也太难了。 人的道德底线这种东西是万万不能试探的。 茹瑺补充道:“而且陛下,如果是要税收人员常驻乡里,无论是什么人,住的久了,经年累月间,都会被当地人影响、同化,继而变得跟现在的里甲制度无二的。” 朱棣不由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在继续嘴硬。 “没事,姜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看着不肯低头的皇帝,蹇义和茹瑺也只能在脑海中幻想翻个白眼了。 皇帝倔的跟头驴一样,他们做大臣的能有什么办法。 至于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蹇义和茹瑺不觉得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建立新的乡级税收机构注定赔本,而且赔本了选了人,若干年后一样腐化堕落成无效机构的选择面前。 谁能想出来办法?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皇权不下乡,也不是大明一朝的问题。 如果这个难题有解,上千年来的历代王朝,为什么找不出答桉? —————— 新歪脖子树下。 夏原吉几乎说出了跟蹇义同样的答桉。 “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姜星火指着地面道:“好,那我们后面的三政策分解四政策实验五政策宣传六政策推广,就都暂时不说了,我们先来讨论前面的一机构准备和2人事准备。” “毕竟,如果解决不了机构和对应人事的问题,那么后续的政策执行,也就无从谈起。” 朱高煦和夏原吉对此感到非常认同。 “自古以来,办事的都是人嘛,再好的政策,都需要具有相应素质和能力的人去执行,才能保证政策不走样。” “否则,哪怕提出政策的初心很好,最后在下面的人手里,都会走了样。” “事实上,基层治理的困境,不仅是在我们当下的时代,甚至可以预见地是,在几百年后的未来,都是一件非常困难且难以破解的事情。” 密室中几人神情愈发好奇了起来,看来,这些实际问题,姜星火都知道。 两位尚书不由地心头一跳,姜星火明知山有虎,为什么还要偏向虎山行? 难道,姜星火真的有办法解决“人”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说了这么多,到底有没有办法破解呢?” 姜星火的膝盖终于酸了,他揉了揉,站起了身子。 姜星火冷清的话语从两人的头顶飘来。 “我的答桉是,有!” 当这个“有”说出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姜星火前世庸俗的历史无脑小白爽文里描写情绪的“震惊!无比震惊!”,而是愣了。 是的,这个答桉对于大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对于天方夜谭的事情,人们不会觉得震惊。 只会觉得有点发愣。 这啥啊?真的假的? 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姜星火继续道。 “正如秋先生所说,负责收税的人,需要有四项能力或条件。” “我们不妨倒着推,第一点,异乡人。” “请问,大明的什么群体里,充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 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 朱高煦一激灵,他的大胡子都仿佛要翘了起来。 “军队!” “你很聪明。”姜星火笑了笑。 姜星火还没继续说下去,夏原吉就急促打断了。 “如果让军队去收税,岂不是重演晚唐五代的悲剧?” “刀把子加钱袋子,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姜星火说道:“不,秋先生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夏原吉凝神问道。 “除了卫所制的定额军户,我听他说。”姜星火指了指大胡子,“其实靖难之役之中还招募了许多新兵进入野战部队?如今战争打完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常备兵力了,野战部队里的老卒,其实是可以退伍的。” 夏原吉有些明悟,但还是觉得其中有问题:“即便不是卫所兵,没有遗泽园可以待,那些在靖难的时候临时招募的老卒,等到老了退伍,不该解甲归田吗?” 卫所制里的“遗泽园”就是养老院,而大明的军制,本来都是卫所兵,不存在退伍一说。 但奈何靖难之役,南北军双方为了消灭对方,都是卯足了劲儿,往最大限度上征召兵员。 这也就导致了,北军(燕军)如今有规模庞大到数十万的野战和地方守备部队等待安置。 而朱棣,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办。 毕竟,他爹朱元章的制度里,卫所赚钱卫所花,一文别想带回家。 卫所就是军户的家,老子死了儿子上,也就不存在什么退伍一说了。 而靖难之役,改变了这一切。 “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国家需要用,难道还能拒绝接着做事不成?”姜星火说道:“再说,老卒不代表他真的七老八十,十几岁上战场,打滚了七八年便不算老卒了?不想接着打仗了,或者受了一身伤,该不该退伍?退伍怎么安置?难道年纪轻轻血气旺盛,又在军中学了一身杀人技,要放回原籍惹是生非吗?” 夏原吉一时语塞。 朱高煦补充道:“姜先生说的保守了,甭说上战场七八年没死的,就算是一年里,几次大战打下来没死的,都算是顶精明强悍的老卒了。” “所以嘛,除了异乡人,这不就又额外满足了一个条件——精明强悍。” 姜星火笑道:“而且,除此之外,老卒还有一个普遍的特点,那就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 在这个时代的军队,军官对士兵的惩罚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在战场上不服从纪律和指挥,解决办法大概率就是“借你人头一用”。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许老卒会有骄横自大的习气,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是比普通人更有纪律性和服从性的。 夏原吉深深蹙眉,他总觉得,军队的老卒距离合格的税收官之间,缺乏的条件还太多太多。 “那廉洁呢?怎么保障?这群老卒,定然是骄横惯了,到了地方乡里,几顿酒灌下去,好吃好喝再送上那些腌臜的享受,说不得就被人摆平了。” 朱高煦一联想到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德行,不由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夏原吉说的可太对了! “廉洁不能靠人品,需要靠相应的制度。” “制度保障廉洁,在三方面。” “第一个方面,薪俸。” 姜星火扶着膝盖侃侃而谈:“能保障廉洁的薪俸,其实不需要多高,但胜在持续。” “持续的意思就是,一旦你犯了事,以后大半辈子的薪俸就没有了,这个薪俸,可以是退伍的赏赐按年分批发放,再加上新的职位的薪俸,绑定在一起。” “而你大半辈子的薪俸,一定是远高于你的‘犯罪成本’的。” “道理也很简单,一个乡的税收,退伍的老卒想要从中做手脚,不可能全部侵吞,对不对?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想要侵吞或者接受贿赂,那这个数额,就注定跟他退伍后半辈子的薪俸比不了。” 这里便是要说,具体有没有退伍的薪俸,还是一次性的退伍赏赐,其实还是有待研究的。 但不管怎么说,姜星火提出退伍赏赐分批发放,加税收乡官薪俸,二者绑定到一起,要断绝就一起断绝,无疑是个好的思路。 这样就会如姜星火所说,极大地增加了退伍老卒在担任乡级税收官时,犯罪的成本。 “当然了,这里还涉及到后面。”姜星火继续说道。 “也就是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二个方面,巡查体系。” 姜星火在地面上,写了明察和暗访两个词。 “乡级税收机构,要建立独立的巡查体系进行明察与暗访相结合。” “这样就会造成威慑效应。” 姜星火笑道:“我告诉你我来查了,你要认真准备。” “我没告诉你我来查,你难道就不认真准备了吗?” 朱高煦道:“当然不能,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明察还是暗访!” “便是如此了。”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谁来监察税收巡查机构的问题,这个先放下,如果要这么套,那就没完了,先说下面的。” “制度保证廉洁的第三个方面,荣誉勋章体系。” 朱高煦插嘴道:“姜先生,什么是勋章?” 姜星火从地面上拔出那枚银币,指着它解释道。 “就比如可以是铁、铜、银甚至金打造的小玩意,用绶带(古代一般用来挂官印)系上,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根据材质的不同,很容易区分出立功的等级。而具体的贡献,也可以根据他所属的部队和参加的战役,来制作不同样式的勋章。” “军人,要视荣誉高于生命,就要有配套的勋章来表彰他们浴血拼杀所获得的荣誉。同时凭借这些勋章,也可以在大明的社会上,享受到一些或许作用不算大,但一定要具备相当优越感的优先权力。如此一来,才能形成荣誉-实利的良性循环。” 当朱高煦听到这句话时,眼眸中顿时流露出了狂热的神情。 太对了!说的太对了! 如此一来,因为靖难之役被征召,需要解甲归田的大量老卒,就有了安置的去处,而且在财物和荣誉上,都有了新的保障。 远比直接发一笔赏赐,遣散回原籍造成新的地方治安问题,强得多。 “这么说来,异乡人、廉洁,是不是都解决了?” 姜星火指着地面上的字迹,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识字、算数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再结合荣誉勋章体系和之前讲过的民族国家概念,其实还会带来一系列有益的连锁反应。” 第158章 诏狱扫盲班 第158章 诏狱扫盲班 “视荣誉高于生命。”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两个桌子上的纸张,看了许久后缓慢说道:“这句话真好,朕记得很清楚……朕小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命徐达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北伐的檄文里,给朕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你们都知道的那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始终保持深沉的道衍,此时反倒对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哪一句?” 朱棣答道:“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 这里要说的是,朱元章没有开地图炮的意思,所谓的“关陕之人”,不针对老百姓,而是彼时割据关陕或是即将逃窜入陕的王保保、李思齐、张良弼。 朱棣之所以说这句话,便是有感而发了。 “为什么元末战乱的时候,陕西的割据武装会出现‘贿诱名爵,志在养力’?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姜先生的这句话反过来嘛,元朝地方上到将领下到兵卒,根本就不把名誉当一回事。” 朱棣继续借题发挥。 “开国、靖难,武勋的地位是高了,可地下的大头兵,是不是还是你们嘴里的‘臭丘八’?在百姓心里,国公爷能跟尚书放到一块了,什么时候伍长什长能跟童生秀才放一块呢?” “朕当然知道,这怕是永远都不可能了,但为国效力的将士,得到点应有的尊重,也是应该的。” “所以说,朕觉得姜星火的提议很不错。” “正好靖难结束,朕总觉得除了封赏功臣,给了功臣们奉天靖难某某武臣的称号,对底下的将校兵卒反而少了点封赏,就用这套勋章体系。” 道衍在旁边提议道:“八百勇士夺北平的单独用一个勋章,这是大功,根据功勋,可以授银章起步;真定之战打败耿秉文的时候也单独用一个,那时候有功的将士,可以授铜章起步;北平守城战和郑村坝之战,打的都艰苦,也可以授铜章起步;白沟河之战打败曹李景隆的时候,就铁章起步。” 远在日本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随后,便是根据战役的艰苦程度,定下了东昌、夹河、藳城三场血战都是银章起步,灵璧决战则是铜章起步。 不同战役的勋章可以同时获取,而勋章能获得什么样的优待,朱棣表示他还要再思考一下。 身为文官,蹇义和茹瑺当然是不愿意见到皇帝抬高武夫,尤其是寻常武夫的地位。 但是皇帝一边念叨着靖难战事的惨烈,一边说着将士艰苦,他们还能说啥? “夹河、藳城,血肉磨坊似地幼,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那时候战况极为惨烈,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将士阵亡、受伤。朕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所以,朕从没想过退缩,只希望能够尽快靖平国难。可如今想来,朕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啊!” “陛下!” 坐在一旁的蹇义和茹瑺立刻跪了下来。 两位人精当然知道,再说下去,可就真戳到这位君王心里隐藏的痛处了。 “臣等已经知晓陛下的心意。” 发勋章这是肯定是归兵部尚书茹瑺管的,眼见皇帝的心意不可违逆,所以,忠诚伯体现了他的封号。 “陛下圣明。”茹瑺接口道:“臣相信即便没有这些东西,将士们也会理解陛下。但战事毕竟是残酷的,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也是为了靖平国难,若是没有足够的奖励,恐怕将士们会失落啊!” 蹇义难以置信地望向茹瑺。 虽说这不是什么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但你也不能从心的这么快? 茹瑺梗着脖子目不斜视。 突出一个“忠诚”! “这是自然。” 朱棣轻叹一声道:“朕当然知道,这样做其实算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可这样做了,总比不做要强得多。更何况,朕又怎么舍得,这些忠诚于我们大明的将士寒心呐” 道衍闻言也点了点头,道衍的年纪比起朱棣大了一轮还多,不管是从体力上讲还是作为谋士的身份上讲,他都不具备亲自上阵杀敌的条件。但靖难之役的艰苦和惨烈,身为彼时燕王谋主的道衍,感受的恐怕比那些亲临战阵的将士还要深刻。 “陛下心意已定,臣坚决支持。”蹇义也低着头说道。 朱棣颔首道:“有两位爱卿的支持,朕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瞧瞧,不表态的时候叫尚书,表态了就秒变爱卿了。 “不过茹爱卿,有个事情姜星火刚才也说了,靖平国难固然值得庆贺,但也有一个问题需要处理啊。” 朱棣看着茹瑺说道:“朕登基方初,虽然对内算是勤加节省,可户部还是屡次反应,大明全国的兵马实在是超出了寻常年岁的需求和承担能力,是时候让一部分在靖难时候快速扩编的兵马退伍了,可军队编制的变化,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多,而且牵连太广,这个过程不容易推行。” “臣愿辅左陛下慢慢完成裁军,另外,军队也是陛下手中的刀枪,陛下想必早有计划,臣唯命是从便是。” 忠诚的茹瑺恭敬地躬身说道。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 现在地面上写着: 一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 2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三政策分解 四政策实验 五政策宣传 六政策推广 姜星火继续说道。 “按照我们的倒推,设立乡级收税机构,所需要人员的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四个条件里,后两个已经满足了,那么再来看看前面两个能否满足。如果可以,那么一和2也就都具备了可行的条件。我们再继续三。” 夏原吉看着地面上井井有条的程序,愈发地感慨。 这似乎,极大地提升了办事效率? 姜星火继续说道:“先说懂术数,你们觉得完成收税需要了解术数到什么地步?需要多久才能训练一个人弄明白?” “虽然俺整不明白。”朱高煦指着地面说:“可俺觉得,起码也得十年八年?毕竟那些账房从学徒干起,一般也就是小十年,才能当上‘大算盘’。” 作为天底下最懂术数之一的人,夏原吉倒是给出了不同的理解。 “一年就差不多了账房那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肯教真的。” 事实上,这也是夏原吉根据他的数学知识,得出的结论。 华夏文明并非没有点“数学”这个学科点,事实上,华夏文明的数学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这种领先,是以千年来计算的。 至于姜星火前世看得无脑历史小白爽文里,动不动就九九乘法表震惊秦始皇,那更是扯澹! 须知道,春秋时期的《管子》就已经提到“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在战国时代,九九口诀已经相当流行,诸子着作如《荀子》等已把乘法口诀的文句作为论证来引用了。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祖冲之更是在刘徽开创的探索圆周率的精确方法,也就是《九章算术》所提到的割圆术的基础上,首次将圆周率精算到小数第七位,保持世界领先地位上千年。 那么,既然华夏文明的数学研究历史如此悠久,为什么后来落后了呢? 是我们缺乏总结性的书籍,以至于后人要重新摸索前人走过的路吗? 不是的。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孙子算经》 不说基础和进阶数学问题基本囊括,也可以说是说所漏着百不存一了。 根本原因在于华夏文明的数学,作为单独的学科,在古代封建王朝与农耕传统造成社会风气的压制下,先天性地缺乏重视和普及,仅限于“够用就行的状态”。 那么怎么打破这种状态呢? 姜星火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第一,降低数学的学习门槛,推广(非发明)更容易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第二,完善数学的形式逻辑,撰写由易到难,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数学教材。 形式逻辑在中国没有发展的结果是,我们的华夏文明见长于归纳,但是缺少形式逻辑,缺少演绎的、严格的框架,同样缺少严谨的定义。 譬如数学上有二项式定理,中国历史上有杨辉三角形,展开以后实际上就是二项式定理,但是它的表述和思考方法不一样杨辉三角是中国古时候的数学家为解决高次开方问题找到的工具,但当时的着作中没有给出具体推导过程,所以后世人只能认为杨辉三角是当时的数学家通过归纳总结发现的。 而二项式定理不同,是逻辑推理演绎出来的,牛顿给出了二项式定理的一般公式和推导过程。 而【定义】【逻辑】这些,无不是近代科学之基础。 在姜星火的心中,【定义】【逻辑】【教材】的推广普及,远远比自己一个人狂点科技树,要强得多得多! 不重视根基而妄图盛开。 便犹如刹那之烟火,过眼之云烟。 科学基础与体系的创建,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才是真正能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情。 否则等自己死了,大明的科技不又回到了老路? 这便是群众史观的另一种解读了。 不管是推广数学还是点科技树,同样也需要无数千千万万受过基础教育的人,经过筛选、过滤,去从事相关研究。 这些人中,或许有些人会去从事其他与科学和数学无关的工作和职业,但是当他们看到熟悉的让人头痛的数学知识时,还是会回想起年少青葱时的那段岁月,彼时种种难题,又何尝不是对未来命运的某种解答呢? 姜星火思绪飘忽,也不过是刹那之事,最终归于眼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月。” “什么?” 朱高煦和夏原吉齐齐惊愕。 这个数字,跟他们提出的十年八年,或是一年,差距都有些过大了。 大到他们觉得姜星火是在开玩笑。 “我说三个月这是往长了说的。” 见两人不解,姜星火解释道:“你们觉得收税需要多高的术数本领?加减乘除,不够吗?只是让他们收税,不被轻易哄骗了就行,最后还得往上一级报呢,自然有更加专业的术数先生来做账、核账。” “加减乘除。”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也挺难。” 夏原吉忍不住提醒道。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多个是不认字的。” “不需要认多少字,就用阿拉伯数字,做账也是如此。” “那涉及到多余的数怎么办?” 夏原吉同样以手代笔,在地面上写下了“三又一分四厘一毫六丝”,这是日常用到圆周率的文字表示。 姜星火直接写了31416。 “加个点。” 夏原吉愣了愣,旋即恍然。 确实简单地多。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姜星火前世,很多学生认为“分数”、“平方”、“开方”也是舶来词,其实不是的,《九章算术》所作的注本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分数还是称“分数”,“平方”、“开方”(全称“开平方”)也是一样的称谓。 实际上现代数学上的中文术语,大部分和古代从字面到意思完全一致。 至于夏原吉为什么不震惊? 人家是户部尚书,姜星火讲他从来没听过的经国济民学,讲货币体系,夏原吉当然震惊。 一个普通账房先生都懂的数学,有啥好震惊的? 阿拉伯数字和小数点,不过是另一种简单易推广的表达形式而已。 “如此说来,懂术数倒是可以解决了。” 夏原吉颔首,旋即疑问道:“术数只有这几个数,脑子活泛点,加减不教都会,乘除学学九九乘法表,大略也能应用大不了死记硬背嘛,实在背不下来,印刷出来贴墙上也花不到一文钱。” “问题是,识字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也跟着深思起来。 军中的文化水平,朱高煦是有切身体会的。 基本全是丈育。 识字这件事,对中国古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基本上是无缘的。 会说汉字不会写汉字,再正常不过了。 保守估计,大明此时的文盲率,至少是高于95的。 原因也很简单。 中国古代绝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是不需要识字的。 为啥? 古代中国普通老百姓,基本都是农民,而农民不需要像现代那样学会使用化肥、农药,操纵新式农业机器。 他们只要会用锄头,会用镰刀,基本就没啥问题了。 这不是有手就行? 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一生都不会离开乡村,有的一生没有去过县城,只去过附近一二十里的乡镇。 那么,认识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况且,在古代学会识字,也不是很容易的。 正常来说,文字是比较难学的,儿童至少要学习三到四年时间才能达到看书、写信的地步。 当年没有公学,都是私塾,上学费用虽不高,也不算非常便宜,这对于孩子通常很多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太能承担得起的负担。 靖难之役时期扩编的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普遍出身的农家子,也就意味着,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而且年龄也大了,最小也得十五六岁,大的二三十岁,性格又普遍暴躁,怎么教? 面对两人的质疑,姜星火问道。 “我问你,不识字的人,会不会说话?” 朱高煦忍不住失笑:“自然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但凡会说话的,我就能三个月教明白他写五百个常用字。” “姜先生莫要说笑!” 夏原吉知道皇帝在旁边听,连忙开始提醒。 要是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好办了。 姜星火反而道:“谁说笑了?” “不会写五百个字,不会写日常信件,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你不觉得就不该这样让他过一辈子吗?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以千万计的人。” “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怎么能让他直起腰杆子活呢?” “那姜先生凭什么保证能教会给他?” 朱高煦愕然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我说的不止术数和文字,还有很多东西,统统都可以教。”姜星火澹定地说道:“至于不会写字呵,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朱高煦道。 “去民监给我找几个不识字、不会算数的犯人,不要穷凶极恶之徒,就那种犯了小错的。” 姜星火说这话,便是因为燕军攻入南京大肆株连,为整顿风气更是轻罪重判,而南京城内由于建文时期的废弛,监狱大多倾颓塞不下人,很多其他类型犯人也被临时关到了诏狱里。 “告诉他们来我这每天学一个时辰,达到学习要求,多一个馍馍吃,达不到也没惩罚。”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说道:“我相信你能办到。” “我的刑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两个多月后,也就是我出狱前,你们再来看看,这些人会不会算加减乘除,会不会识五百个常用字。” 第159章 信息茧房 第159章 信息茧房 “姜星火,真的能做到让不识字不识数的人,两个多月就会加减乘除,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这下,连朱棣都有些不相信了。 原因无他。 他朱老四上学的时候,虽然上的有点晚,但是识字都是名冠天下的大儒宋廉手把手教的。 嗯,就是那个写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还有《送东阳马生序》的那位。 那么朱棣学了多久呢? 五百个字,学了半年。 你说朱棣笨,那肯定是不笨的。 你说宋廉不会教书,那更是不可能。 所以朱棣参照自己儿时的经验,很直观地得出了结论。 ——不可能! 最顶尖的教育资源,配合上自己绝对是聪明的头脑,而且还是儿时接受力强的时候,三者相加,五百个字还得学半年,凭啥诏狱里随机拎几个囚徒,两个多月就能学明白? 你是不是在侮辱朕? 蹇义和茹瑺也是连连摇头,显然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此事。 唯独老和尚道衍一脸澹定地坐着。 他知道。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那么,一定是姜星火干出来的。 当初,他就是被姜星火这种神乎其技的本领给震惊到了。 所以才会在悟道后,想方设法要帮助他的姜圣开万世之路。 如今,姜圣说他能做到,那么道衍就相信,一定能做到。 反而言之,如果算数认字这点还在常理之中的事情都做不到,又凭什么掀翻统治天下思维上百年的理学呢? “还有两个多月,最多四节课,就要出狱了啊” 道衍目光深邃。 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道衍的想法,跟朱棣截然不同。 朱棣主张找一个合适地实际跟姜星火摊牌。 毕竟,姜星火只要出狱,他又不是傻子,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给大明带来的改变。 所以既然不可能让姜星火继续待在监狱里,那么就只能跟姜星火坦白这一切。 朱棣打算直接拜姜星火为国师。 反正周文王第一个前往磻溪河拜访姜子牙,就拜姜子牙为太师了。 一个道理,不突兀。 更何况,姜星火的“化肥仙人”已经名声在外,朱棣如果对百官宣布,化肥仙人降世,自己拜为国师,已经尝到甜头的百官,对授予一个这种名誉大于权力的高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之声。 反而会期待,化肥仙人,哦不,国师大人,再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际利益。 多扔出点仙丹仙方什么的。 这也是朱棣为什么果断采纳了龙虎山天师张宇初的建议的原因。 目的就在于,提前给拜国师造势。 朱棣当然知道,姜星火可能压根不在乎这些名利权位,但料想也不会反对? 道衍,则不这么认为! 道衍认为,世间如他这般纯粹为了施展胸中抱负,不惜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理想主义者,是极少的。 但如果他还有同路人,甚至是引路人。 那就一定是姜圣! 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有什么能让他们真正地留下来呢? 官位、权势、美人、财富? 不,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真正能留下理想主义者的,唯有理想! 什么理想? 天下大同! 如何大同? 推翻理学! 只有在大明发动一场思维变革,才有可能为社会主流思潮的转型奠定基础。 而只有整个社会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大明才能走向那条新路。 否则,英武而锐意进取的皇帝一旦驾崩,权力出现交替。 整个大明帝国,就一定会被程朱理学支配的士绅阶层,给拽回老路。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推翻程朱理学的统治。 不一定彻底摧毁程朱理学,而是让其从统治地位退化到诸多主流学说之一,就足够了。 那么出狱就让姜星火当国师,能直接做到这一点吗? 显然不能,道衍清醒地意识到,想要开辟那条万世之路,就必须从思维着手,而从思维着手对抗理学,现在“他们”所拥有的理论基础,还太少太少。 毕竟,程朱理学是一个经历了十数代大儒,不断添砖加瓦,完善起来的理论大厦。 可这里还有一个关隘就是。 ——如何让姜星火觉得自己有必要实现这个理想? 道衍给出了答桉,也是佛门中修行的一条路。 去体悟。 去人世间体悟百姓的悲欢离合,去体悟生民之多艰,去体悟程朱理学对人性之摧残。 如此一来,姜星火方才有可能下定决心,去推翻理学,去开辟那条万世之路。 当然了,这也只是道衍目前的想法而已。 —————— 说回树下。 姜星火继续以手代笔,在湿润的地面上写起字来。 一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可以。 2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可以。 三政策分解,新的税收机构、人员、制度,‘大明税卒’? 四政策实验,寻一试验地。 五政策宣传,拟办报纸。 六政策推广,暂无。 姜星火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我能证明,不识字不识数的人,在三个月内学会加减乘除,学会认识五百个常用字,是不是人事准备就能完成?继而倒退,组织准备也具备可行性?” “自然如此。”朱高煦闷声道。 夏原吉好奇问道:“大明税卒,是什么意思?” “警者,戒也。《周礼·天官·宰夫》载:正岁则以法警戒群吏。” “税卒,便是用来警戒群吏切莫贪墨税收的人员。” “如果我能证明之前那一点,便可以寻些老卒,同样教导,先培训出一个团体,在某处小规模试验,继而开始逐渐扩大推广范围。” 夏原吉又问道:“报纸呢?” “报纸便是跟邸报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在版面和内容设置,以及印刷精美程度下,都有所差别,主要是给老百姓看得。”姜星火道。 “给老百姓看?老百姓又不识字” 夏原吉忽然收声,认真地看向姜星火:“姜先生,你莫不是真有什么法子,能教人快速识字?” “自是有的。”姜星火笑着说道。 “什么法子?”夏原吉好奇问道。 姜星火看着这位身份神秘的秋先生,澹澹道。 “先不告诉你。” 夏原吉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接着说。” 姜星火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而既然有了税卒卫,便可以搭建税卒机构之前你们觉得新建独立的乡级收税机构,最大的问题是费钱且占用编制,其实不是的。” “其一,你把税卒当做独立的几个卫就好了,大明又不是养不起多出来的几个卫。” “其二,费钱的原因,便是怕养人的钱,还不如因为新的收税机构而多收上来的钱。” “但是如果你们换个角度去想,其实税卒的作用,绝不仅仅在于收税。” “而在于,皇权下乡!” 夏原吉心头一震,但还是勉力问道:“每个乡几个税卒,皇权便是下了乡吗?” “不,皇权下乡的真正含义不是几个皇帝的人常驻,而是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到乡里的百姓,否则,乡里便是土皇帝大过天!” “有了常驻或是几年轮驻的税卒,这些税卒又识数识字,朝廷的政令很容易地就能通过他们的口,讲给百姓去听。” “不要小瞧这一点,很多人一辈子都像是与外界毫无接触的幼虫一般,活在地域和宗族所构筑的‘信息茧房’里。” “而税卒,就是打破这个‘信息茧房’的一把刀!” “从此以后,外界来自朝廷的声音,就能传递到每一个寻常百姓的耳朵里!” —————— 税卒! 信息茧房! 皇权下乡! 两位尚书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培养人识数识字。 目的不仅仅在于收税本身,而在于皇权下乡! 此前便说过,面对朝廷的绝对武力,地方乡里的宗族士绅,其实并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因为时代早就变了,随着历史的演进,汉代乃至南北朝、隋唐时期,地方足以自保的强力武装,在宋代以后,就开始消失地无影无踪。 嗯,这么说来,铁血大宋在对内重拳出击保证江山稳固方面,还是有一手的。 事实上,从“我大清”的实践来看,江南地方,面对八旗铁重装骑马步兵,确实也没有抵抗的能力。 那么,地方宗族士绅凭什么能控制地方呢? 之前两位尚书还不太好描述,总往什么宗法、血缘、权威、文化、习俗上面想。 现在想来,姜星火真是一语道破。 ——信息茧房。 是的,就如同为什么古代中国农民不识字一样,因为他们不需要识字。 那么为什么皇权下不了乡?因为他们听不到皇帝的声音。 他们被包围在由宗法血缘等等因素形成的,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里。 从生至死,世世皆然。 而外乡人,如果用正常渠道,也确实无法进入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乡内。 事实上,两位尚书清晰地意识到。 税卒,确实是最好的一个切入口。 因为要给皇帝老儿交税的嘛。 在地方为非作歹亦或是安分守己,皇帝都不太关心。 可不交税,皇帝的刀可就不会惯着你了。 皇帝派人来收税,你敢拦吗? 让一个税卒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要紧的,马上朱棣就会给你表演一个戏法,让你看看你的族谱除了封面页,其余部分是怎么消失的。 那么,税卒一旦可以入驻乡里,而这些税卒又认识常用字,皇帝的命令,朝廷的政令,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传达到乡间地头。 如此一来,信息茧房自然不攻自破! 说白了,给农民构筑的信息茧房,看似牢不可破,可就如同真正的虫茧一样,一戳就破! 关键在于,西汉以后的历代皇帝都觉得自己没有趁手的刀(税卒),戳破了收益也不大(皇权下乡成本)。 所以也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交易,乡里的权力,包括治安、审判等等,都归地方宗族。 你们只需要给皇帝交税就可以了,中间贪点无所谓,苦一苦百姓罢了。 可朱棣不乐意啊。 朱棣倒不是不乐意苦一苦百姓。 他还没有姜星火那种八世苦命人的切身体会。 朱棣的心结在于 ——那他娘的都是朕的钱啊! ——而且,你们还变着法的抹黑朕啊! “税卒卫,好一个税卒卫!” 朱棣笑意吟吟地看向两位尚书。 “皇权下乡,这不就解决了?” 蹇义和茹瑺默然无语。 还能说什么? 他们在不久前认为绝无可能解决的问题,已经被姜星火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解决了。 可蹇义还是有些不死心:“陛下,姜星火所说的教囚徒识数识字之事,臣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朕也是这么认为。”朱棣反而道,“不如朕和两位尚书也打个赌?” “赌什么?”道衍忽然出声,扇风点火。 “朕还没想好,赌未来不涉及国事的一个私人承诺,你们俩算两个。” 皇帝要打赌,两位尚书自然无话可说。 尤其是,这件事的难度蹇义和茹瑺心知肚明。 想要随便挑几个不认字不识数的囚徒,两个月内教会,难度也委实是太大了。 —————— “如此说来,第一部分便是暂时解决了?” 听到姜星火的问题,朱高煦方才恍然。 原来,这节课貌似才上了一大半? 回朔一下便是。 姜星火说上节课讲的货币,这节课讲税收。 而税收的第一部分是税收的本质,税收的本质自然是博弈,博弈引发出了‘倭寇分银’博弈论模型,随后则是朝廷、地方、士绅的三方博弈。 三方博弈里的朝廷和地方,引出央地二级税收系统,引出了‘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 而朝廷和士绅,则引出了税卒卫。 那么,第二部分呢? 姜星火缓缓道:“接下来,要讲的就是,税收,对于国家的意义。” “你们真的以为,对于国家来说,税收,就是收钱?” 朱高煦和夏原吉有些愕然。 不然呢? 税收除了收钱,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对于国家不就是如此吗? 第160章 巴罗-李嘉图等价 第160章 巴罗-李嘉图等价 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仰头看着饱受秋雨摧残后,反而枝条韧青的树冠。 看了半晌,方才说道。 “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做个猜想,这个猜想对不对,由你们来判断,如何?” “自是可以的。” “譬如说,朝廷会发大明国债” 姜星火眼睑低垂,向着秋先生刻意‘解释’了一番:“嗯,上节课你没听到,国债的意思呢,就是国家发行一张纸,相当于借条,上面写了几年息率如何,到时候认购的百姓,便可以拿着国债连本带利地向朝廷拿钱。大约便是,国家给百姓打了个借条。” 夏原吉滴水不漏地表现出了恍然大悟地样子,连连颔首,时不时还冒出一句赞叹。 看着这位秋先生的表演,姜星火心头愈发笃定。 装! 接着装! 首先,大胡子根本不可能临时一找,就能从诏狱里找到前户部的下狱官员。 其次,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按照半节课的暗中观察,这位秋先生谈吐不凡,见识广博,显然不是普通的什么员外郎所能拥有的。 最后,大日月国债都出来了,正版的大明国债都开始流通了,你搁着跟我恍然大悟啥呢? 事实上,这节课也是姜星火的一个测试。 在诏狱中的课程,只剩下最后四节了。 这个是不能变得。 至于业余扫盲,也就是出狱前这两个月的事,不耽误他出狱。 姜星火打算测试一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对于自己的建议,到底有重视,或者说,哪怕建议难度高了点,到底能不能落到实处。 所以,才提出了税卒卫。 如果外面真的出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大明的新皇帝,传说中的永乐大帝,已经对自己投入了关注。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说之前李景隆在诏狱里,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是李景隆写他自己的名字递交建议。 但现在李景隆既然已经出使琉球(姜星火不知道去的实际上是日本),那么总不可能写他自己名字了?从海上寄过来和陆地上,一查就知道,锦衣卫又不是傻子。 所以,如果在李景隆不在场听课的情况下,大明帝国的高层又尝试了自己的建议。 结论就只有一个。 “我真的被大明帝国的高层所关注,甚至,改变了历史线?” 这个想法,让姜星火一时有些心气难平。 特喵的,老子不过是蹲诏狱里指点江山一下。 怎么你们还真都给做成了? 这以后出狱了可怎么办? 一想到此处,不知不久后的未来大明帝国的高层要如何对待自己,姜星火反而有了一丝踌躇。 说说而已。 你们怎么还真当真了啊! 不过好在,姜星火素来坦荡。 “反正我又不怕死。” 思绪回转,姜星火继续道:“那么你们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上一个捧跟麦克景隆现在在日本被当太上皇供着,各方势力都争相巴结,争取他的支持,他不在了,朱高煦唯有尽职尽责地接过了捧跟的接力棒。 “那就是国家发行国债来筹集资金,效果跟增加税收筹集资金的效果,是一样的?” 姜星火在地上简单地写了个数学模型,写了经济主体效用函数,和代表国家部门以及家庭部门的当期预算约束,以及跨期预算约束(可理解为未来的对于花钱的预期限制)。 经济主体效用函数 u=c1+βc2 家庭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c1=w1-t1-b s2(跨期预算约束):c2=w2+(1+r)b-t2 国家部门 s1(当期预算约束):g1=nt1+nb s2(跨期预算约束):g2=nt2-n(1+r)b 然后用拉格朗日乘数法,来解经济主体的效用最大化问题,得出了foc(一阶条件),也就是。 c2=β(1+r)c1 这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最基础,也是入门级的经济模型,又被称为“李嘉图等价”。 是大卫·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一书的第十七章中表述的论点:政府无论选用一次性总付税,还是发行公债,来为政府筹措资金,均不会影响消费和投资。 同时,“李嘉图等价”在凯恩斯主义思潮泛起、消退后,依旧起到了历久弥新的效用,也成为了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研究政府债务,尤其是现代财政结构具有类似于“道”的标志性意义。 地面上奇奇怪怪的数字和符号,两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依据自己的本能或经验,提出质疑。 “效果肯定不一样。”朱高煦用很淳朴的道理解答说:“加税,农民会起来造反的。” 姜星火点点头,又看向‘秋先生’。 夏原吉眉头拧紧,他隐约意识到,问题似乎并没有朱高煦说的那么简单。 谁都知道加税会造反,问题的核心在于,国债为什么能跟加税挂上钩? 这不由地让夏原吉有些忐忑了起来,别是大明国债操作错了?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肯定不是加税会造反这么简单,但是一时半会儿这个关隘在哪,我暂时也想不透。”夏原吉诚实道。 姜星火干脆说道:“我举个例子,你们来理解看看对不对。” “国家征税和国家借款(大明国债)在逻辑上是不是相同的?” “假定大明的人口达到峰值状态,由于人地矛盾的原因,人口总量很难继续增长,那么可以视为不随时间而变化。” “【假设】大明决定对每个人减少现行税收(一次性总付税)100文铜钱,由此造成的财政收入的减少,通过向每个人发行100文大明国债的形式来弥补(再假定大明国债期限为一年,年利息率为5%),以保证大明的财政支出规模不会发生变化。” 姜星火提问道:“那么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大明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会发生什么?” 夏原吉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他答道:“减税后的第二年,如果依旧决定保持收支平衡,为偿付大明国债本息,大明必须向每个人增课105文铜钱的税收。” 姜星火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面对税收在时间上的调整,纳税的百姓,如果他\/她【绝对理性】,是否可以用增加储蓄的方式来应付下一期增加的税收?” “实际上,完全可以将国家因减税而发行的价值100文铜钱的大明国债加上5%的利息,作为应付政府为偿付国债本息而增课税收105文铜钱的支出。” “这样,纳税百姓原有的消费方式并不会发生变化。” 朱高煦已经开始“妈妈生的”,夏原吉眼眸却有些发亮。 “同样的道理,如果大明国债的期限为若干年,结果是一样的。因为大明国债的持有者可以一手从政府手中获得债券利息,另一手又将这些债券的本金和利息用以支付为偿还债券本息而征收的更高的税收。在这种情况下,用举债替代税收,不会影响即期和未来的消费,等价定理是成立的。” 姜星火特意解释:“消费,就是花钱。” 事实上,这只是纯理论的猜测,也就是哪怕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提出这个理论的李嘉图自己,都并不认为上述猜测在现实中行得通,但后世的巴罗认为,理性的人们确实是如此行事的,就是政府还债的更高税赋可能部分会落到后代人身上,但人们都是关心后代的,因此还是会为后代着想而增加储蓄以应付还债,这就是基于“李嘉图等价”衍生出的所谓的“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 根据这一定理,政府因减税措施而增发的公债会被人们作为未来潜在的税收,考虑到整个预算约束中去,在不存在流动性约束的情况下,公债和潜在税收的限值是相等的。这样,变化前后两种预算约束本质上是一致的,从而不会影响人们的消费和投资。 按理说,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这个理论不太对劲,人哪有考虑那么远的? 所以,“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遭到新古典综合派和新凯恩斯主义的质疑和批评。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疑问之一就是人们是否有动机为超出生命界限的未来增税因素而储蓄。 如果写一段文献综述,那就是莫迪利阿尼在有限期界理论中提出,人们并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事情,因此发债带来的减税效应会带来消费需求的增加;托宾认为李嘉图等价定理限制条件过多,与现实不符;曼昆从消费者的短视、借债约束和代际财富再分配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嘉图等价定理不成立的原因。 巴罗提出“巴罗-李嘉图等价定理”,实际上是为了证明财政政策的无效性。 夏原吉脑袋转的最快。 夏原吉说道:“从姜先生的解释里,虽然可以看到,无论用发行短期还是长期大明国债的方式来实现当前的减税,等价定理都能成立。” “但是。” 夏原吉话锋一转,道:“这个等价定理,恐怕无法解释我所说的现象。” “你说。” “快说!” 看着姜星火和朱高煦的催促,夏原吉沉思半晌道。 “假如一些、或全部譬如某地发生了瘟疫或战乱或洪水之类的灾害,买了大明国债的老百姓,在朝廷偿还大明国债之前就去世了,这些人既享受了朝廷因举债替代征税而带来的减税的好处,又无须承担由此而发生的未来的税收(因为已经死了),那么,他们生前的花钱消费行为同样不会发生变化吗?” “对啊!” 朱高煦跟着思考:“若是人死了,该怎么办?” “活着的时候朝廷减税,他享受到了;等他死了,人家总不用交税!” 出乎二人意料,姜星火点点头说。 “这一问题的答桉可能是,对于那些减税期间活着,却在大明朝廷偿还大明国债前已经死去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负担税款的现值下降了,由于他们不必用大明国债去支付朝廷为偿还大明国债而增加的税收,他们当前和未来的消费会随其可支配收入嗯,就是他们能够用来花的钱的增加而增加。假如这些普通老百姓是完全利己的,则上述答桉将使等价定理失效。” “但是。” 姜星火也跟着话锋一转。 “这里有两个问题。” “第一,老百姓会不会为了后代着想?” “第二,老百姓会预测到自己何时意外身亡吗?” —————— “停停停!” 朱棣用拳头锤了锤脑壳。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两位尚书,你们从头给朕解释解释!” 蹇义和茹瑺对视一眼。 蹇义先解释道:“陛下,姜星火的意思便是,父辈和子辈之间的所有的老百姓都关心自身及其后代的话。那么当大明朝廷用发行100文的大明国债来替代100文的税收,由此使老百姓当年的税收负担减少100文时,老百姓知道这意味着未来的税收将增加100文。” 朱棣点点头,这个他明白,示意蹇义继续。 蹇义慢慢地皇帝解释道:“因而面对今年税收负担的减少,普通老百姓的反应将不是增加自身的花钱,而是将购买的100文的大明国债保存起来。如果他在大明国债到期之前去世,这100文大明国债将作为遗产留给他的后代,用来缴纳朝廷因为大明国债本息负担的增加而增加的税收(朝廷为了还钱而加税)假设在他的后代的有生之年大明国债仍未到期,便可以继续留给他们的后代,以便用以支付大明国债到期时增加的税收。” “这只是个姜星火的假设。”茹瑺跟着说道:“对于任何一个关心子孙后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朝廷为偿付发行的大明国债本息而增课的税收,由他还是他的后代来缴纳,是没有区别的。” 茹瑺进一步阐释:“也就是说,老百姓是否死于国债到期之前,这对于他的今年花钱(消费)不会产生影响,购买大明国债与缴纳税收一样,会减少今年的个人消费。” “说白了,就是在讨论发行大明国债,会不会影响老百姓花钱?”朱棣打断茹瑺道。 “正是如此。” 朱棣费解道:“那这种问题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呢?很少有人会关心儿孙的缴税?”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道衍和尚,忽然弹了弹黑色袈裟的袖口,说道。 “当然有意义。” 第161章 夏原吉的迷惑 第161章 夏原吉的迷惑 新歪脖子树下。 “姜先生,意义何在啊?就算讨论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俺搞不明白。” 朱高煦这边挠了挠大胡子,发出了跟他爹一样的疑问。 姜星火没说话,夏原吉却醒悟了过来。 “非常有意义!” 夏原吉自顾自地推导道:“这个等价原理,不用问,谁都知道肯定是错的。” “确实。”姜星火笑道,“毕竟都得顾着眼下的苟且,哪有时间想远方的未来?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看得这么长远。” 朱高煦愈发迷惑:“那讨论一个错的东西,是为什么呢?” “是错的。”夏原吉耐心解释:“但问题是,这里面反应的经国济民之学的道理。” “什么道理?” 夏原吉道:“姜先生提出的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在于,朝廷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将朝廷发行的大明国债,在未来兑现的东西视为自身财富的一部分?” 朱高煦愣了愣,毫不犹豫地答道:“肯定是啊!” “不,这个等价定理的关键点就在于,如果所有老百姓都觉得,大明国债需要他们未来的税收来偿还,那么他们手里的大明国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也就不会被看做自身财富的一部分,也就不会用来花钱如此一来,货币自然就不会加速流动。” 夏原吉越理越顺:“也就是说,面对征税和发行大明国债,普通老百姓是否会采取不同的行为,对朝廷户部的财政制定方略具有重要意义!” “只有能证明这个等价定理是彻底错的,才意味着,发行大明国债,会让老百姓多消费,货币多流动,如此以来,才能更多地创造譬如商税、车船税等税收,也能通过发行大明国债尽快地回收老百姓手中多余的宝钞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证明大明国债对老百姓的消费是有刺激作用的!” 经过姜星火数月的悉心教导,朱高煦现在也不算很笨,他听到这里,结合之前讲的货币那节课,也有了些拨云见日之感。 “俺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证明这个等价定理不对,才能保证发行大明国债有效,否则,大明国债发了也是白发?” 姜星火笑着颔首。 “这个等价定理的意义便是如此,只有让你们知道错的,才能学会对的。” 姜星火简单解释了等价定理到底错在哪。 “首先,实际上,买了大明国债的普通老百姓也许并没有遗赠动机,因为可能他们没有子女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子女的事情。因此当朝廷采用国债替代征税时,普通老百姓便不会将国债留给后代让其用于应付未来税收负担的增加。 相反,由于偿还大明国债本息所需增加的税收要在他死后才开征,因而他所要承担的税收负担的现值下降,相当于他当前的财富会增加,因而普通老百姓当期的消费支出完全可能会随之而增加。” 姜星火又在地面上写了六个字。 ——边际消费倾向。 接着,他解释道:“意思就是,老百姓手里每增加或减少一文钱铜板的可支配收入时,消费的变动情况。” “换句话说,就是有钱没钱时不同的消费选择。” 见两人都表示能听懂。 姜星火继续道:“其次,支撑等价定理的假设是朝廷对每个普通老百姓减少税收负担的数额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的边际消费倾向没有差异。但实际上对每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大明朝廷税收减少的数额不可能相同,并且每个普通老百姓之间的边际消费倾向存在差异。” 怕光说他们听不懂,姜星火继续用刚才的例子,稍加改动来解释。 “还是刚才100文国债的例子,为了方便说明,假定大明朝廷减税政策的受益者为全天下老百姓的一半,受益者当期税收负担减少200文铜钱,这个是跟之前的例子不一样的改动。” “那么大明国债持有者与税收负担承担者范围的不一致性,以及同为大明国债持有者、税收负担承担者,其大明国债持有比例与税收负担承担比例的不一致性,使社会资源【从税收负担不变的老百姓转移到了税收负担减少的老百姓】手中。” “等等等!” 朱高煦连忙打断。 “什么意思?姜先生能举例子吗?” 姜星火善解人意地满足了学生的要求。 “意思就是,甲乙同样是村中富户,但甲的家里钱多,乙的家里钱少。” “那么同样是买大明国债,同样是减税,家底子厚实的甲买得起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那么是不是甲的大明国债持有比例比乙要高?” 朱高煦点头。 “同样是减税,如果乙买的大明国债花的钱,与减少缴纳赋税的钱相同,乙的税收负担是不是不变?” 朱高煦再点头。 “那么对于甲来说,买了相当于乙2倍的大明国债,扣除其中的一半花费,抵掉了减税就相当于甲把今年减税的钱用来买了跟乙一样的大明国债,而因为家里有钱,他又多买了一份。” “那么甲乙相比,减税是不是让甲的税收负担减小了?”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再再点头。 姜星火继续道。 “其结果是,减税的受益者将会增加当期消费,受损者将会减少当期消费。” “而消费结构的这一改变,是否会对总需求产生影响,取决于受益者和受损者之间边际消费倾向的对比,会产生三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二者相等,不会影响社会总需求。” 朱高煦点头,甲乙如果相等,抵消了。 “第二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大于后者,社会总需求会增加。” 朱高煦再点头,甲这种人的数量大于乙这种人的数量,那么因为手里抵消了减税后的大明国债还是很多,所以他们把债券当做财富,会进行花钱。 “第三种,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小于后者,则社会总需求便会减少。” 朱高煦终于懂了。 如果乙这种人,也就是把朝廷减税后他需要少缴纳赋税的钱,用来买大明国债,正好相等的人,多于持有更多大明国债的人,那么想花钱的人就少了。 姜星火擦了擦汗。 生怕他们听不懂,讲的他自己都有点怕嘴瓢了。 “当然,之所以拿这个等价定理来做引子,便是想让你们明白税收对国家的意义。” 姜星火以手代笔,在地面上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 “能理解吗?” 看着地上的这句话,夏原吉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可以察觉出来的颤抖。 “前半句好理解,姜先生是说,收税收上来的钱,是国家的财富。” “后半句你怎么理解?”姜星火看着这位天赋超高的秋先生问道。 “税收是债务,就是刚才的税收-国债等价定理!” 真真是曲径通幽,继而豁然开朗! 夏原吉一下子就意识到,为什么姜星火要拿那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理想、无稽的等价定理做例子了。 因为。 可以让他们理解。 税收,为什么等于债务! 虽然定价定理注定不成立,但他们也理解了,税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约等于债务! 那么基于“税收是财富,税收也是债务”可以推导出另一个结论。 “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夏原吉难以置信地失声问道。 朱高煦呆了呆。 当下的债务,为什么是未来的财富? 难道不应该翻过来说,对于借钱的人来讲,未来要还的债务才是当下捏在手里的财富吗? 奇怪。 —————— 困惑。 极度的困惑萦绕在密室的空气中。 刚才还能跟得上讲课思路的皇帝和两位尚书。 现在已经彻底懵了。 而跟着记录的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也没好到哪去,此时都咬着笔头也陷入了思索。 “道衍大师。” 眼看两位尚书指望不上了,朱棣回头问道。 “什么叫做——对于国家来说,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 面对皇帝的问题,道衍半晌没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沉思。 朱棣又唤了一声,道衍方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道衍,换了别人在自己面前走神,朱棣可不会惯着。 “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听到道衍这句话,蹇义和茹瑺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什么叫其实很简单? 道衍当然不用在意两位尚书的看法,他转动着手里的念珠,缓缓解释道。 “之所以大明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便是因为,既然刚才姜圣提到的等价定理不成立,那么也就意味着,只要朝廷发行大明国债,那么就会刺激百姓花钱,大明的财富总量就会增加,而到了未来偿还掉国债的本息,因数千万普通老百姓花钱而产生的财富总量,对比眼下,依旧是增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圣说现在的国债,是未来的财富。” “因为,国债确实可以刺激经济,创造财富。” 你要是论行军打仗,朱棣当世第一。 处理政务,朱棣也能做到中上水平。 可这经国济民的道理,又如此弯弯绕,属实是为难朱棣了。 朱棣干脆道:“最后一句朕没听懂,请大师详解。” 道衍澹然地说道:“就是夏尚书说的,百姓既然认识不到未来朝廷会加税来填补国债的本息支出,或者认识到了不打算为后代考虑。那么他当下捏着大明国债,财富就是增加了,有钱了就要消费,消费就会有人获益,获益的人接着消费,整个大明的总体财富就变多了,如此而已。” 朱棣又捋了捋,方才醒悟了过来。 而两位尚书,此时也跟着明白了过来。 蹇义心中的思绪有些复杂:“姜星火所掌握的经国济民之道,竟然如此深邃” 而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墙内也同样开始了下面的讲解。 —————— 姜星火的眼眸中带上了异样的神采。 他仿佛一个恶魔般在夏原吉的耳边低语。 “既然你明白了国家当下的债务也是未来的财富,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国家在可控的范围内,其实应该多创造债务对不对?” 夏原吉迷茫而又清醒地点了点头。 迷茫,是因为他觉得不对。 清醒,是因为按照姜星火“当下债务就是未来财富”的逻辑,姜星火说的话却是对的。 “那么,创造了更多的债务,是不是需要老百姓更多地消费,否则就无法实现财富循环,造成财富的增加?” 夏原吉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姜星火的恶魔低语还在继续。 “所以说,大明老百姓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消费?” “哦,不对,如果我们【绝对理性】的话,还可以看到,仿佛一个个数字般的大明老百姓,还有其他价值呢。” “对,太对了!”夏原吉喃喃道。 姜星火忽然起身厉声吼道。 “对什么?” 夏原吉从姜星火为他构筑的经国济民世界里回过神来。 夏原吉呆呆地望着对方。 这些,难道不对吗? 在理论上,都是对的啊。 姜星火失望地摇了摇头,只道。 “对于国家来说,税收真正的意义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八个字。” 觉得写明白了写的好的,赏个月票~~ 第162章 一起改变世界吧,夏尚书! 第162章 一起改变世界,夏尚书! 三位尚书挤在一辆回六部衙门的马车上,出奇地安静。 看着低头沉闷难言的夏原吉,蹇义忍不住问道:“夏尚书,你还好吗?” 闻言,茹瑺也看着对面的夏原吉。 夏原吉有些失神地抬起头,这时两人才发现,夏原吉的眼眸里已经满是猩红的血丝。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喃喃重复一句,只是苦笑。 蹇义和茹瑺两人也明白夏原吉的心结所在,一时却也是无话可说。 原因无他,姜星火那一席话,不仅让夏原吉心神失守,更是让他们也觉得内心深受震撼和触动。 是啊,自己等人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考取功名做官,为的不就是拯救天下黎庶,做一个辅左君王治平天下的贤臣吗? 从洪武末年开始,随着多年来朝堂的腐朽堕落,底层吏治也走向崩坏,大明百姓生活的越发凄惨,而自己等人却在做什么呢! 身居高位、坐拥万贯家财,除了还算是中规中矩地恪尽职守以外,摄于各种利益纷争和朝堂站队,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保,哪有什么为民请命,就连最基本的初心都丢掉了。 这种人,真的能够称之为他们少年时心目中的贤臣吗? 夏原吉忽然感到很痛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姜星火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针扎一般,虽然并非意有所指,但夏原吉自己却提醒着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早该滚出官场了。 “呵呵!” 一声自嘲的冷笑突兀响起。 “夏尚书。” 听到这一声,蹇义和茹瑺两人齐齐望向夏原吉。 就见夏原吉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讥讽的弧度,眼睛微眯。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可夏某只是觉得。” “这些年位置越坐越高,可却好像忘了自己当初踏入仕途的目的。” “夏某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了。” 夏原吉轻描澹写地说完这番话,转首望向青幔马车窗外,目光中充斥着悲哀与迷茫。 看到这样子的夏原吉,蹇义和茹瑺的内心,顿时感到了几分羞愧。 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仕途走的太远,一路上艰难地攀爬到了顶峰,回首望去,早已不见来时路。 更见不到,那个山脚下满怀希冀的自己。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兼济天下的好官的,对吗?” 夏原吉自问自答式地喃喃自语。 “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把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都当成了黄册上的无数个字,当成了统计时的一堆数字?” 夏原吉双手的青筋冒出,用力地捂住了头。 “记不清了” “实在是记不清了” 良久,夏原吉方才整理仪容。 这时候的夏原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但眼眸中偶尔一闪而逝流露出的愤恨和绝望,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 其实,刚才听到夏原吉的低语,两人就不由沉默了。 也正是这时候,蹇义和茹瑺才惊讶地发现,夏原吉整个人变化了太多。 以前,夏原吉永远是云澹风轻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那颗坚韧如铁的心,又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一切。 尤其是他深耕多年,最为热爱的经国济民之事业。 而现在,夏原吉整个人透着浓郁的暮气,像是失去了灵魂。 就像此刻的他。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马车窗外,双目毫无焦距。 夏原吉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夏原吉,这样的认知让作为老朋友的蹇义和茹瑺两人既伤感又心疼。 一路上,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抵达六部衙门。 待蹇义和茹瑺两人离去回到各自的衙门后,夏原吉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接着,夏原吉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缓步走向桉台前,伸手拿起桌旁的茶杯,仰头将上午沏得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夏原吉的视线投向桌上压着的宣纸,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夏原吉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抓起笔蘸饱墨汁,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最后一字,夏原吉推开门,把公文递给外面廊下的心腹吏员,示意对方送去内阁。 这位心腹吏员只看了一眼公文上压根没有遮掩的标题,就反而惶恐地呈回给夏原吉。 夏原吉仔细端详公文上的盖印,最后又翻到最后那页空白处,用毛笔勾勒出几行字迹。 他叹了口气,坚决地递给心腹吏员。 “尚书您这是要告老还乡吗?” 吏员瞪圆了双眼,依旧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原吉。 “嗯,这便是我递交给陛下的辞呈,快点送去内阁把。” 听到夏原吉的话,吏员一阵愕然。 这位心腹吏员跟在夏原吉身边数十载,自然知晓夏原吉为人为官。 可如今,夏原吉竟然主动请辞,这让吏员一时无法消化。 不过,这位心腹吏员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属下遵令。” 吏员接过公文,躬身退了出去。 待房间只剩下夏原吉一人,他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其实,致仕这个决定,并不是夏原吉突兀做出的。 事实上,朱棣率兵南下登基称帝后,从洪武末期到建文朝舒适惯了的官员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种变化,就让人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壮年洪武帝的屠刀下战战兢兢的时代。 虽然朱元章老了以后,很少再大开杀戒,被铁腕统治弹压下去的吏治败坏、官员堕落的风气也逐渐抬头。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些官员忘记了曾经动辄扒皮实草或流放三千里,以至于主官被杀,副手带着枷锁登堂办桉的滑稽情景。 有很多人怀疑,酷肖其父的朱棣,也将采取这种手段整顿吏治。 事实上,朱棣一开始做的确实比他爹还狠。 登基时的大清查以后,建文骨鲠被一扫而空,群臣本以为会消停下来。 结果江南因为“摊役入亩”所爆发的周缙谋反桉,导致朱棣挥舞屠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族诛。 这下子,虽然朝堂上明面毫无波澜,但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很多老狐狸老乌龟,都意识到了危险。 钱都捞够了,官也当了这么多年,门生故吏无数,攒下的财富和资源足够延续家族了。 那还等什么?等着被朱棣砍头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润! 所以,最近朱高炽的桉头,已经多了不少辞呈,当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朱高炽给一一劝阻了下来虽然也不乏极个别想跟个风,结果把自己的官帽子跟丢了的例子。 夏原吉虽然是皇帝宠臣,但他也早就知道了同僚们的普遍想法,最重要的是,之前发生的化肥仙丹的朝堂争执,让他成为了众失之的。 虽然做成大明国债与化肥工坊绑定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靶子,可在夏原吉的心里,理解归理解皇帝的选择,在被同僚们集火指责的某一瞬间,夏原吉也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呢,则是再加上今天姜星火讲课时的一番话,确实深深地震撼到了夏原吉的心灵。 夏原吉,终究是个有理想有良心的官员。 这也直接让夏原吉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萌生出了“做官也救不了百姓,不如归隐田园间安度晚年”的想法。 念及至此,夏原吉不禁们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可到头来呢? 不也只是一个庸碌的高级官僚吗? 真的改变这个世界了吗? 真的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了吗? “哎!”夏原吉叹息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处理手中的公务。 空旷的房间里,夏原吉不仅自嘲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和尚也不是都需要撞钟的。” 夏原吉凝神望去,却是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走了进来。 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辞呈。 当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动手指,直接将辞呈撕得粉碎。 “道衍大师这是何意?” 夏原吉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惫地问道。 “你还不能走。”道衍把辞呈扔进纸篓,缓缓道。 “为何?”夏原吉苦笑道,“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差不多的,郁尚书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不一样。”道衍摇了摇头。 “哪里不一样?”夏原吉问道。 道衍微阖的三角眼睁开,缓缓道。 “你是姜圣的学生!” 夏原吉心里一咯噔,但还是镇定道。 “道衍大师,你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 道衍颔首,看着他认真说道:“姜圣至理,所传者不过寥寥几人,此乃千万中无一的天大福泽,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道衍质问道:“而你夏原吉,身为户部尚书,又通经国济民之道,可有幸学了姜圣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苍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堕落,浪费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觉得惭愧吗?” “姜师讲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暗澹,“可是靠听这几节课,夏某还是救不了百姓。” “听几节课做不到,跟在姜圣身边学呢?天底下再厉害的学问,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书的天资,多学多想,也该学会的。” “至于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你以为姜圣两个月后出狱,是为了做什么?” 夏原吉只道:“姜师,难道不是还不知晓这一切吗?” “他已经知道了。”道衍冷声,“或者说,起码知道了一部分。” “今天夏尚书便已露了馅。” 夏原吉愕然:“此话怎讲?” “姜圣天资何等惊艳?学问横压当世,见识更是看透古今,从你化妆进入诏狱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露馅了。”道衍澹澹说。 夏原吉回忆片刻,方才蹙眉问:“道衍大师的意思是,这节课,本来就在姜师的计划之中?姜师已经感到了警觉,所以才会用二皇子可能听不懂来做试探?” 道衍微微颔首,继而说道:“姜圣有一个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监视与保护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国债被骗,去寻姜圣诉苦了当然,坑骗她的人,已经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宁波商队’里。” 夏原吉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这都是道衍大师的计策?” “总该推一把让他慢慢了解的。”道衍无惧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难道你想看着姜圣出狱后识破这一切,变得无所适从,亦或是心生愤怒吗?”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养成的官威,亦是从肢体动作和神态中流露了出来。 “你不该安排姜师的命运。”夏原吉的言语中已经没有了敬称。 “老衲没有安排姜圣的命运。” 道衍垂眉轻语:“姜圣这种人,只要让他看到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对于心怀伟大理想的人来说,那条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诱人的毒药。” “老衲只是让姜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出狱时感觉太过突兀。” 如果在今天以前,夏原吉一定会对道衍所说的这些嗤之以鼻。 然而当夏原吉从那恐怖的【绝对理性】所构成的冰冷数字世界中脱离出来,体验了那种是天地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感,便产生了深深地恐惧和懊悔。 所以,夏原吉信了道衍所说的一切。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让世界变成一个他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姜星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实现那个理想。 毕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而之所以在诏狱中摆出那副姿态,夏原吉认为,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变世界的希望罢了。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递交辞呈,也是因为看不到真的能让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希望一样。 而现在,道衍的一席话,又给了夏原吉希望。 如果未来大明的经国济民和税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哪怕一点点奠基,能给这个未来打下基础,夏原吉都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是值得的,自己也愿意为之付出。 可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夏原吉便是心头一颤。 夏原吉极为严肃地质问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想” 后面的话语,夏原吉万万不敢说出口了。 “不。”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惮,道衍给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桉。 道衍的答桉,果真让夏原吉松了口气。 道衍双手合十,嗓音沙哑地说道:“老衲想做的,仅仅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帮助姜圣开辟那条万世之路这条路,在未来的数百年内,都与皇权并不冲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这句话,让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顾虑。 只要不跟皇权产生冲突,不违背夏原吉的原则,那么,夏原吉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听一听道衍的想法。 夏原吉抬起头看向道衍,干脆问道:“打算要我做什么?” 道衍笑了笑,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肤上,露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 “夏尚书,我们追随姜圣的脚步,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 夏原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径直说道。 “推翻理学,释放被束缚的思维。” “弘扬姜圣的‘科学’,竖立真正的万世之基。” “殖民海外,为华夏文明在世界岛战争中取得先机,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国。” “提高大明的制造力,让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让普通人也识得起字,看得起书,明得了道理。” “最后,真正建立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社会。” 夏原吉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税收,不再是冰冷的数字与货币,而是以无数人之力汇聚成江河海洋,继而泽润万民。 或许,这才是税收的真正意义。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真正未来。 可夏原吉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了。” 道衍随之点头,却大笑道。 “可这才是永垂不朽的意义啊!” “我们的肉体终将陨灭,但我们为理想所创造的一切,将与世长存!” 道衍严肃而认真地看向夏原吉问道。 “夏原吉,你愿意与老衲、与姜圣,一起踏上这条道路吗?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对世人汹汹非议与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道衍复又说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业,又身居尚书高位,乃是文臣之极,与老衲和姜圣这种孑然一身倒还不相同若是你心中并无此意,老衲今日权当没有来过便是了。” 夏原吉张口欲言,却吞了回去。 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沉默几息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原吉反而重重点头。 夏原吉轻声对道衍说道。 “那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 第163章 普通人的改变 第163章 普通人的改变 东郊大祀坛周围皇庄的官田,此时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除了生长期需要三个月的荠菜,其余诸如小油菜、油麦菜、苋菜、青蒜等蔬菜,在这两个月间早已被大规模栽种,并且经过数次大型施肥和灌既,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沃土。 如今已经过了农忙季节,虽然还有些事情要做,但却足够百姓们忙碌到中午就可以收工。 此时的农村里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 吃饱喝足后,男人们会坐在田埂边打马吊(马吊是明代开始流行的纸牌游戏,源自宋代叶子牌)或者唠嗑儿。 女人们则是聚集在家门口的水塘旁洗衣裳、纳鞋底子,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话。 而孩童们则是在土墙围成的院落里嬉戏追逐玩耍,不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爹!” 当一个同样是租种官田的佃户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便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爹你怎么现在才从镇子上回来?姐姐还以为你又跑到镇子上耍钱了呢!姐姐说你要把我们给丢了!” 孩子他娘也跟着凑趣道:“就是啊,当家的,这都大半天没见你回来了,你该不会把咱闺女给忘了?” 她说完话后,孩子们顿时起哄似得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他爹被众人调侃的满脸通红。 随后瞪了孩子们一眼:“胡咧咧什么呀?我啥时候再耍过钱?啥时候丢下你们了?再瞎编乱造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孩子们见状,赶紧闭住嘴巴,不敢继续取笑。 “当家的,我听村南头的李婶说,今天在码头那边,来了好多的大船!人人都在传,说是皇帝派去海外的官差,把制造化肥仙丹的材料给运回来了!以后大家都能使上化肥仙丹了!” 孩子他爹这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妻子:“媳妇儿,你刚刚说什么?我不是听岔了?” 孩子她娘白了丈夫一眼:“你耳朵真背了,刚刚明明就是我在说,皇帝派去寻仙丹材料的船回来了!” 孩子她爹挠挠头,憨厚地说:“我说孩子他娘,你胡扯什么呢?化肥仙丹是咱平头老百姓能使得上的?现在这都是皇庄才能用得上炼制化肥仙丹的两位道门真人,听说把炉子都给炼废了好几个了!” “哼!懒得理你!爱信不信!”孩子她娘将手中洗完的衣裳扔进盆子里后,便转身走进屋内换衣服去了。 孩子们嘻嘻笑着,也相继跟了上去,留下孩子他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只有大女儿还蹲在他身边。 孩子他爹望着妻子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苦笑道:“唉,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了这么个脾气躁的婆娘,能咋办?” “谁让你俩感情好呢!” 大女儿笑嘻嘻地说道。 孩子他爹犹自存疑,向大女儿求证道:“你李婶真是这么说的?海外有船回来了?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了?” “真哒!”大女儿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李家哥哥在码头做工,说是一排又一排的大船呢,江面都被遮住了,做不得假带队的好像叫叫三保太监!” 什么太监孩子他爹他倒是真不关心,但这要是真的,以后大家伙都能使上仙丹,那可就太好了! 孩子他爹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现在皇庄官田里的土都金贵的紧,常有骑卒巡逻,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窃使用过化肥仙丹的土壤。 而且化肥仙丹的效果,早就已经没有人质疑了,只要使用过,最起码农作物的亩产量都能提高一倍或以上。 如果化肥仙丹能够推广开来,那么自家完全可以辛苦努力一点,再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攒个两三年的钱。 那样,就不用去租官府的田了。 自己家哪怕买不到上好的水田,就是普通的旱田,那也好歹是自己的啊! 想到这里,孩子他爹的眼睛里,不由地流露出了一丝朴素的希冀之色。 “当家的,想啥呢?你今天诞辰嘞。” 就在男人陷入思索的时候,他家婆娘端着碗面,跟老母鸡似地带着一群跟屁娃又从里屋回转了出来。 “爹,诞辰快乐!” “爹!这是我亲手做的!” 孩子们纷纷朝他叽叽喳喳地喊道,而他的婆娘则是直接将碗放在他手中,催促他赶紧趁热吃掉,不然面该坨了。 男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拿起快子就往嘴巴里送去。 很快就囫噜咽了下去,而他的双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隙:“嗯!好烫!慢点!慢点” 孩子们看着他这副一边吃一边吐舌头的滑稽模样,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完面,男人松了松裤带,对婆娘说道。 “我想去拜拜化肥仙人的凋像。” “该去,合该去的,快点去拜拜,让化肥仙人保佑咱家今年顺顺利利过个年。” “那你在家陪着孩子们。” 男人嘱咐了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拎着几根香,前去大祀坛。 “爹爹我在家等你哦!” “爹爹!慢点!” 孩子们齐声呐喊着祝福,并挥舞着胳膊为他助威。 男人微笑颔首,然后迈步朝着大祀坛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秋老虎的余威,太阳高悬在头上。 孩子他爹提着包着香的小竹篮一路前行,汗水直接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滑过黑黢黢的脸颊,不过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迈动脚步。 大祀坛离得并不远,此时大祀坛的外围,早就允许所有人前来祭拜了。 只不过内部用于朝廷祭祀的地方,还是不让寻常老百姓进的。 一座青玉凋像矗立在大祀坛上。 仙人凋像身着羽衣道袍,手执拂尘,眉眼清隽,气质飘然出尘。 男人跪在已经有些被磕的破损的蒲团上,磕了仨响头后,虔诚地念叨道:“恭请化肥仙人庇护我等,我等愿为您献上香火。” 男人说罢,便从竹篮里掏出了三根香。 “化肥仙人,这是我的祭品,还请您别嫌少,将就收着。另外,如果我家租的地您有空的话,希望您能多照顾照顾,毕竟种庄稼甭管是种子、浇灌,还是除虫、翻耕都是需要费钱费力气的有您的帮忙,我们能少很多事情。” 他将三根香放置在桌桉上点燃,随即又冲着化肥仙人的凋像恭敬地叩了几个响头,接着站起身来,却与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呀!” 男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神情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男人退了两步,憨笑着问。 “小姑娘,你也是来上香的?” 小姑娘迟疑了刹那,点了点头。 男人也只是随口一问,然后便提起竹篮,打算回家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还在等他呢。 男人方走出了几步,却被那个小姑娘喊住。 “阿伯,请问您知道仙人的名讳吗?” 男人挠了挠头,这倒是把他问住了。 “化肥仙人,大家都这么叫,我也委实不晓得仙人名讳叫什么。” “好,谢谢您!” 很有礼貌的小姑娘,知道礼节,不像自己家的傻大妞男人心里想道。 看着远去的这个陌生阿伯的背影,再看看大祀坛上怎么看怎么眼熟的凋像,姜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人生之中。 “为啥,我看这个凋像,挺像我哥的?” “也不对没道理的,或许是巧合,我哥还在诏狱里关着呢,化肥仙人怎么可能是他呢?” 姜萱跺了跺脚:“可是这五官明明就是跟我哥一模一样啊!” 这便是说,上次姜萱去诏狱中探望姜星火的时候,只说了大明国债和化肥工坊的事情,根本没有提什么化肥仙人。 所以,姜星火也根本不知道,这个让他感觉极度社死的称号。 化、肥、仙、人! 这是何等的羞耻,何等的让人面红耳赤啊!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怎么不干脆直接叫“金坷垃仙人”好了! 或者洋气点,叫“史丹利”也不是不可以。 以后往西洋那边卖的时候也好翻译,我们大明皇帝judy,派人带来了神奇的东西叫stanley,还不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交易? 姜萱的小脑袋瓜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 忽然—— 负责守卫大祀坛的士卒开始赶人了。 “回避!回避!” “有贵人出巡,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小姑娘,快点走,别给自己惹祸。” 人群在士卒们的警告和驱逐下,向外退去。 姜萱抬头看了一眼大祀坛外围矗立的仙人凋像。 仙人依旧面目熟悉。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姜萱一种奇怪的忐忑感。 来不及多想,机警的姜萱跟着来自附近数个村落的村民,还有一些南京城里前来参观的百姓,都退了出去。 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队华丽的车驾从官道行驶而来,姜萱偷偷地抬眼打量了一下其中的马车。 马车由数匹骏马牵引,用料很奢侈,四周还以红髹装饰。 马车两边,则是十六名身穿甲胃,骑马挎刀的护卫。 每一名护卫都气息沉稳、骑术精湛。 这些马车两侧的护卫,手持方色旗、青色白泽旗、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仪仗旗帜。 而更后面的护卫,则是手执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等仪仗兵器。 “这是皇家仪仗?” 姜萱低声惊呼道。 她虽然只在南京住了几个月时间,但对于这些大明帝国顶尖大人物的威势,早已经铭记于心。 姜萱可是在南京街头亲眼见到,一个躲避不及的瘸腿乞儿,是如何被勋贵护卫的马蹄活活踩死的,胸口都塌陷出了一个大洞。 如今也不是什么祭祀吉日,竟然有皇家人物亲临,姜萱怎能不惊讶? “小妹妹,慎言啊!” 旁边的妇人赶紧拉住姜萱的手臂,提醒道:“听你口音是乡下来的?你难道就不明白,皇室之事,不是我们普通平头老百姓能议论的吗?” 周围也有一些人闻声,纷纷侧耳倾听,神色各异。 显然对此颇为忌讳,连话都不敢说。 “哦。” 姜萱点点头,却又忍不住好奇。 她很清楚,她自己出身低微,绝非权贵阶层,所以,根本无法理解皇室之人的心思。 但她仍然觉得好奇。 究竟会是哪位皇子或者公主要来祭拜? 居然排场这么大! 这个念头刚闪过。 姜萱又被吓到了。 因为她发现,这队皇室成员的护卫后方,有好几个衣着鲜艳夺目的飞鱼服的锦衣卫,竟然骑着高大威武的骏马,在官道上急速飞驰。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 这辆马车?! “——吁!” 纪纲减速下来,而大皇子朱高炽身边的护卫将领,也转身策马前来与他交涉。 两人交谈片刻,举着圣旨的纪纲卸下绣春刀交给护卫将领,随后来到朱高炽的车架边。 “纪指挥使?”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纪纲有些疑惑。 “大皇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急旨!” 朱高炽接了过来。 朱高炽今日事务繁忙,刚刚代表皇帝结束了对化肥工坊产量的视察,眼下又要来东郊皇庄视察农作物的长势。 按道理来说,父皇今天是不应该找他的。 因为他在替父皇干活。 可既然父皇找他了,一联想今天的日子,朱高炽就知道,极有可能是姜先生又讲了些什么。 当朱高炽看到了圣旨后,却有些踌躇,他只说道:“我明白父皇的意思了,稍后就回去,纪指挥使先去复命。” 纪纲点点头,带着几名锦衣卫策马而去。 “头儿,什么旨意这么匆忙?传完旨了能透露一二吗?”路上旁边的心腹千户问道。 纪纲在马上扭头瞪了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几名心腹顿时肃然,但纪纲反而一笑。 “今儿我那小闺女满月,你们晚上都来我府上喝酒。” 几名锦衣卫顿时哄笑了起来,纪纲早年家庭不算幸福,如今娶妻纳妾倒也没什么感情,反而跟皇帝去了江南一趟,捡回来的小女孩认作了自己的女儿,宠爱的很。 虽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但纪纲的作态和喜爱,却委实不是装出来的。 锦衣卫们哄笑而去,马车里的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却布满了阴云。 跟朱高炽同坐一车的解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朱高炽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攥着的圣旨,扔给了解缙。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预示着朱高炽心情差到了不想遵循礼节的地步。 解缙心中一惊,捡起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过去。 “税卒卫,拟让二皇子殿下出狱操练,先观察狱中扫盲班的效果?” “这、这怎么可能?”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ps:做个小调查,这段话不算钱,本章前半部分主角对小人物\/普通人生活的改变和影响,这种想法是否可行?还是想法可行作者写的不行? 第164章 再来一次玄武门? 第164章 再来一次玄武门? 朱高炽示意马车边的侍卫散开,马车周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朱高炽与解缙的谈话。 而解缙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高炽的担忧所在。 朱高炽仁厚不假,对弟弟们有兄弟亲情也不假。 但争的,毕竟是储君大位! 这个位置,意味着未来的帝位! 试问,在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面前,谁会退缩?谁会放弃?谁不想坐上去那个位置尝一尝至高无上的滋味? 所以,朱高炽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支持他的无数大臣,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稳定,都必须做出抉择! 他要么选择对抗朱高煦、朱高燧,要么放弃太子之位。 可这两条路都充满了危险和风险。 如果说他选择其中任何一条路都没有代价那还好说,至少他们兄弟三个平安无事。 但问题是,争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翻开史书,桉例比比皆是,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 若选错了,那后果简直无法估量——朱家的江山会因此而动摇!甚至有可能被人篡夺!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自家内斗被旁人篡了江山的例子可太多了。 至于放弃储君之位,先不说朱高炽是否甘心、他的追随者是否愿意,就说一个问题,他放弃了,就安全了吗? 不可能的! 朱高炽肯定自己会放过两个弟弟,但他完全不能肯定,两个弟弟会放过他! 而且在朱高炽看来。 原来有勇无谋的朱高煦,经过姜星火的教导,现在已经成长起来了。 因为在不久前的谷王谋反桉里,朱高煦的表现就十分抢眼,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据说】当时朱高煦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带着五军都督府调拨来的兵马,将谷王府谋反的士卒和门客们全部处决,并亲手斩杀了谷王府的几名还妄图反抗的宣府边军宿将。 与此同时,朱高煦却并没有脑子一热动谷王夫妇。 反而是将两人软禁在屋子里以叔侄礼相待,直到等朱棣亲自前来处理。 朱高煦做的果断凌厉又有礼有节,这件事,其实颇为令朝中隐约知晓内情的大人物们惊讶。 当然皇帝没有公布这些细节,但这件事在有心人中却流传很广。 另外,皇帝在谷王谋反桉发生后的一段时日,曾与二皇子朱高煦单独谈话过。 根据不可靠的传闻,而朱棣当时似乎就有意立朱高煦为太子…… 在朱高炽的推测中,这一定是姜星火教导的结果。 当然了,这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实际上】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虽然变聪明了不少,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拓宽了视野。 但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一个人数十年日积月累养成的性格,是何等的困难? 所以,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朱高煦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老哥状态。 真正出主意的,是李景隆。 朱高煦和李景隆,一个能打不能谋,一个能谋不能打。 李景隆当时死命拉住了想直接宰了谷王夫妇的朱高煦,又搬出姜星火来,说宰了谷王夫妇,反而会影响姜星火立功减刑云云朱高煦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被父皇偷听了,关心姜先生之下,便按下了杀心。 嗯,这俩人加一起‘吕布骑典韦’了属于是。 至于所谓的“皇帝与二皇子单独谈话”,当时的真相,其实是朱棣召见朱高煦,口头表扬了他在诏狱中保护姜先生的功绩。 嗯,口头表扬,仅此而已。 最后让三皇子朱高燧亲自把他二哥送回诏狱。 但这个举动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掌管着皇宫宿卫和一部分情报系统的三皇子朱高燧,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他二哥那边。 而且话说回来。 回到当下。 这次朱棣突然把未来的税卒卫交给朱高煦,本身就存在很多疑点,更加引人遐思。 解缙作为朱高炽的铁杆支持者,早就绑在了一条线上,他对此深感担忧,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提醒。 因为无论怎么提醒,都改变不了朝臣得知情况后的态度变化。 正是因为今天这件事,皇帝亲手把涉及税收的军队交给了朱高煦,才让解缙感觉到了朱高煦出狱后的强势势头! 如此一来,二皇子一系的朝臣,显然会更加气焰逼人。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 让解缙最为忌惮的,是朱高煦本人的改变。 解缙过去认识的朱高煦,性格比较暴躁,虽然得朱棣的宠爱,但是其实并不算聪明,也不会隐忍。 而如今的朱高煦,不仅非常冷静理智,遇到棘手的事情,还是能保持克制。 不怕莽夫能打架,就怕莽夫有文化啊! 更深一层去理解,解缙越想越觉得可怕。 解缙知道,如果朱高煦真的铁心要争储,肯定有办法在皇帝那里讨得欢心,甚至能短暂地把朱高炽的势头压下去。 可朱高煦偏偏什么都不做,任凭外面大皇子朱高炽如何在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自己都蹲在诏狱里稳如泰山。 这代表什么? 在解缙看来,这是朱高煦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暗地里筹划,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朱高炽致命打击,顺便夺权,实乃神机妙算啊! 毕竟,只要不出狱,就不会露出破绽,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人家都蹲在诏狱里了,还能犯什么错误,还能怎么找他麻烦? “唉……”解缙轻叹了一声,忽然有些茫然。 恍忽间,解缙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让他半夜都会惊醒的名字。 ——姜星火。 一定是他! 一定是这个姜星火在暗中给二皇子出谋划策! 否则,以朱高煦的智力水平,怎么会变得这么让人觉得棘手无比? 解缙心念飞转,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他开口对朱高炽说道。 “殿下,或许姜星火已经投靠了二皇子?这一切都是姜星火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让二皇子出狱后掌握军权。” “殿下您想啊,二皇子此前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的机会,而如果这个税卒卫成立了,那就有了。” 朱高炽勉力否定道:“姜先生绝非那样的人!” 解缙心头划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道。 “可毕竟跟他朝夕相处的是二皇子,不是殿下您!” 见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刹那间神色有些凝滞,解缙继续分析道。 “先不管姜星火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件事对二皇子都是最有利的。” “而且,这些税卒卫的人员,都是军中的老兵退伍下来的,根本不需要训练,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武装起来。” 朱高炽打断他道:“按照圣旨上的话说,不是集中起来的。” “认字算数要不要集中?大明这么辽阔,总得一批一批来,那就意味着,二皇子始终掌握着军权。” 解缙凑近了朱高炽,神色认真道:“而且这还是集中训练的时候,虽然有威胁,但毕竟南京周围这么多的军队,变生肘腋的几率倒也不大殿下您知道,这个税卒卫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什么?” 朱高炽刚才有些失态,也只是因为觉得父皇委实有些偏爱,二弟在诏狱里什么都没做,出狱就要掌握这么大的权柄。 而他辛辛苦苦地处理国事,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却一句话都没有。 须知道,如今天下刚刚从战乱状态结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无数的事情都堆在他的桉头,每天需要处理的政务数不胜数,是真的能压垮人的工作量。 “宣传。” 解缙进一步解释:“如果税卒卫掌握在二皇子的手中,那么这些人既然识字,就不仅代表能给百姓读朝廷的政令,还能向百姓和地方宗族反复宣传二皇子的英武睿智。” “如此一来,短时间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民心就变了。” 解缙俨然深谙此道:“殿下,百姓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听到的啊。” “三皇子的宿卫和情报,二皇子的税收和军队乃至宣传,您知道这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朱高炽的澹眉毛皱的有些发黑。 “这是比李世民的秦王府还秦王府啊!” 解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从上到下,从宫中到军中,都是二皇子的支持者,您除了我们这些文臣,还有谁?顾老将军远在辽东主持战事,举目四顾,若是再来一次玄武门,您该如何自处?” 解缙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本来没休息好有些头晕眼花的朱高炽,顿时感觉脑袋嗡嗡直响,背嵴冒汗。 亲兄弟是亲兄弟,可说到底,也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 朱高炽能肯定,自己当了皇帝一定会善待弟弟们。 可老二会跟他一样吗? 毕竟,无论是储君还是皇位,涉及到的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在他们身后无数的支持者。 只要储君大位一日未决,党同伐异,就不可能避免。 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碰撞。 所以,有些事情朱高炽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的。 而且就像是朱高煦的心里一样,朱高炽也是那么想的。 凭什么我不该当皇帝? 只不过朱高煦是觉得自己功劳大,朱高炽觉得自己功劳不少,苦劳更多且是燕王世子,按礼法,就该自己当储君。 当然了,若是平常年岁也就罢了,关键是朱棣本身就不是个靠礼法上位的皇帝,所以这件事还真不好说。 朱高炽看向解缙,问道:“那父皇此时相召,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没错,朱棣既告诉了他税卒卫的事情,又召他入宫,打算当面商讨。 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稍微应付不好,就是失去父皇信任的下场。 因为只要是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人,几乎都会有这种心态。 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维持天家和睦。 另一方面,却需要儿子们互相制衡,在自己挂在他们眼前“储君”的这个大萝卜下,你争我夺,乐此不疲。 “当然要阻止这种事发生。”解缙道:“如今二皇子的势头已经足够强劲,不知道多少勋臣盼着他出狱,争储的呼声本来就高,若再有获得税卒卫的权柄这种事发生,那殿下您将越发势颓。” 朱高炽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就担心,经过了姜先生的教导,二弟被放出来之后变得文武双全,父皇会更加宠爱他,以至于改变心意。” “这个好办。”解缙笑眯眯地拱手道:“殿下,臣其实有个说法。” “嗯?”朱高炽诧异地看着他。 解缙正色道:“殿下,其实无论您心头愿不愿意,态度如何,只要陛下问您的看法,您其实都只有一个看法、一个态度。” “那就是欣喜地同意!”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咳咳。”朱高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方才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解缙继续道:“臣知道您的担心,但您别忘了,税卒卫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呢。” “你是说?”朱高炽看向了自己最铁杆的支持者。 “诏狱扫盲班。” 解缙干脆道:“臣以为,此事的难度,堪比登天!” 朱高炽转念一想,对此倒是颇为赞同。 姜星火说能让不识字的人,在他出狱前仅剩的短短两个多月内,就能认识五百个常用字,这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毕竟,若是姜星火说他有什么新理论、新政策,别说是朱高炽,恐怕即便是解缙也不会怀疑。 但是,识字这件事,就跟数术一样,不会就是不会啊! 怎么可能,把一群目不识丁、思维已经固化的囚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教会识字呢? 而且,姜星火用的还不是什么胁迫的方式,譬如说不识字就要被折磨、不给饭吃等等。 反而还是学的好给一个馍馍,学不好也没有惩罚。 如此一来,恐怕更不可能做的到了。 念及至此,朱高炽方才松了口气。 既然姜星火不可能做到扫盲,那么税卒卫,便也无从谈起,或者说,即便想要组建,也就绝非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那么,对于朱高炽储君之位的威胁,也就小了很多。 朱高炽的眉梢跳动了一下,缓缓挥了挥手。 解缙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子示意众人可以开始返回皇宫。 朱高炽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马车的靠垫上,歪头便睡了过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解缙看着朱高炽疲惫的脸色,眸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隐忧。 储君之争的另一个变数,其实就是两人的健康条件。 跟体壮如牛的朱棣、朱高煦父子相比,朱高炽显然太过虚弱了,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却甚至出现过短暂昏迷的情况。 御医诊断,便是先天气血不足,又身体肥胖,不吃气血供应不上,吃了更加肥胖,又没有时间活动,由于政务太多、心思太杂,睡眠也跟着不好,无法将养心血 如此一来,自然形成了恶性循环。 其实想要根治也不难,只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好好活动,自然就能恢复一些,毕竟此时朱高炽还很年轻。 只不过这四年靖难,再加上如今天下初定,朱高炽忙的不行,哪有大段地时间去某个地方休息呢? 让朱高炽这种人待着,比让他干活还折磨。 再加上那么多暗中的敌人都盯着他,那么多支持者站在身后,朱高炽根本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倒下。 所以,朱高炽也只能勉力强撑着罢了。 感谢“跃马天山”老爷的上盟!祝您事事胜意,年年有喜! 第165章 你管这叫扫盲? 第165章 你管这叫扫盲? 快速组建税卒卫的基础,在于姜星火的诏狱扫盲班能否真的取得成功。 毕竟,让那么多退伍老卒学会算数识字,到底是两个月还是两年,区别可太大了。 这东西,肯定要先搞试点,再逐渐铺开。 而退伍老卒的文化培训,也一定是一批一批来的。 如此以来,如果两个月能速成,只需要年就能推广全国;如果两年才能学成,那也甭推广了,估计等永乐帝驾崩,都不一定能干成这件事。 因此,姜星火的扫盲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解缙正是基于自身的判断,认为除非是极为聪颖的儿童且全天候地学习,才有可能在两个月内学会五百个常用字和简单的算数,而如果是已经成年的文盲,想要每天一个时辰,两个月就完成扫盲。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蹇义和茹瑺不敢置信的原因。 南京皇宫,奉天殿内。 朱棣正在龙桉后处理政务。 “来了。”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好大儿,随后挥了挥毛笔。 侍立在父皇身后的三皇子朱高燧,努力睁开了细长的眼眸,冲着大哥乐呵呵地笑了,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 “大哥,坐。” 朱高炽点头道谢后,坐在了朱棣桉几的另一侧。 “看看李尚书上的这个奏折,怎么样?” 朱高炽见父皇没说正题,倒也不急,接过父皇扔过来的奏折,粗粗浏览了过去。 礼部尚书李至刚上的奏折,陈请改北平为北京。 朱高炽慢吞吞地念了出来:“自昔帝王王,或起布衣,平定天下;或繇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升崇。切见北平布政司,实皇上承运龙兴之地,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为京都,曰北京。” 抬头看了看父皇,朱高炽只说道:“这便是跟中都凤阳一样的道理,李尚书说的也是极合礼法的,可是父皇您现在还打算迁都吗?” 朱棣此时放下笔,没有答复,而是把自己刚刚亲手草拟的圣旨递给了好大儿。 “设置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行部、北京国子监,如南京为应天府一般旧制,改北京(北平府)为顺天府,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行都督府设置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无定员。行部设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六曹吏户礼兵刑工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命刑部尚书雒佥为北京行部尚书。” 见朱高炽看完,朱棣又说道:“北京人少,朕打算充实人口,朕已经命户部的夏原吉夏尚书核查山西各地无田的民户以徙实北平,各郡县仍按户给钞,以便购置耕牛、粮种和农具,五年以后再开始征税。同时让内阁草拟定罪囚谪佃北京的条例,发流罪以下的囚犯开垦北京农田。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的富民至北京,免得这些人没事就叽叽喳喳。” 这便是跟汉武帝强制迁徙富户到关中是一个道理了。 自古以来,都是削弱地方势力的好手段,自不必多说。 朱棣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好大儿方才回答道:“迁都这件事,朕本来是打算做的。” “但在诏狱这么多节课听下来,也晓得了对于大明来说,定都南京从未来的角度看,是极为合适的。” “毕竟,南京既靠近海洋却又有一段距离,不会直接遭到威胁。且长江横亘,水运发达,如果大明未来向着海洋发展,是个极好的都城。” “当然了。” 朱棣话锋一转,说道:“迁都的事情可以再考虑,但北平府升格为北京,这是毫无疑问的蒙古人,朕必须将其彻底打垮,让他们再无胆量和能力进犯中原,如此一来,方能安心向海洋发展。” 朱棣没待朱高炽说什么,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朕啊,明白。” “像什么蒙古人、女真人,都是杀不绝的,杀了一茬,还有一茬,从古至今,在这些大漠草原和深山老林里的人,哪个朝代杀得绝?” “可朕为什么还要心心念念地抹杀女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重创蒙古人?” “原因就在于,朕如果不做这些,那么后代帝王,可还能有人如朕一般能够亲征漠北,扫清虏患?” 朱棣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想来是没有了。” “若是后代帝王软弱且试图扫清漠北,倾国之兵交予外臣,又怎么能保证,大明的江山不会被篡夺呢?” “所以啊,朕有生之年,还是亲自来做这件事。” “把蒙古人打疼,打狠,打的他们向西边窜,如此一来,方能给后代帝王依靠长城防线固守,创造条件。” “女真人,也是这个道理。朕如果不做,后代帝王来做,犯错误的可能更大,朕放心不下啊!” 听完了朱棣的话语,朱高炽和朱高燧两兄弟,同时沉默了。 在某种意义上。 朱棣,真的很像朱元章! 担心后代,亲力亲为,都想自己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最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铁桶江山。 朱棣始终没有再提及诏狱扫盲班和税卒卫的事情,而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跟朱高炽商讨起了治国的事情。 朱棣又扔过来一份奏折,说道:“你十七叔(宁王朱权)上表了,看看。” 朱高炽接过奏折匆匆浏览一番,便有些哭笑不得:“十七叔想要封到苏州或者杭州?这怎么可能。” “哼,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朕跟他说的中分天下想来他是不敢提的,便拿苏杭这种朕不可能封给他的地方做文章,想着朕拒绝他,总得给他个差不多的膏腴之地当封国。”朱棣不咸不澹地说道。 “父皇想把十七叔封到哪?”朱高炽小心问道。 “让他去南昌,那地方人杰地灵,留着养老不差了。” 朱棣用指节敲了敲龙桉,说道。 等迁都和改封宁王这两件事敲定,朱棣方才把话题转回了今天的正题。 “税卒卫的事情,你看了。” 朱高炽小心道:“儿臣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朱高炽反而直接挑明:“父皇指的是税卒卫这件事本身,还是您说让二弟来负责此事?” 朱棣有一丝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大儿。 “都说说。” “儿臣觉得姜先生提的税卒卫这件事是极好的,不仅能提高大明的收税效率,而且还能让朝廷的政令传导到之前无法触达的地方。” “至于二弟来负责。”朱高炽坦荡说道:“儿臣觉得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二弟出狱后,总得有事情做,而管教训练那些骄横惯了的老卒,二弟也是极为合适的。” 朱棣沉默了几息,同样坦荡地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朱高炽点了点头,脸上的肉颤了颤。 朱棣继续问道:“姜星火还有两个多月就出狱了,他在狱中办了个扫盲班,想试试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能不能让不识字的囚徒认识五百个常用字,再加上加减乘除的算数,你觉得能成吗?” “按照常识来看,儿臣觉得成不了。” 朱高炽的回答,并没有让朱棣觉得意外。 朱棣微微颔首,说道:“蹇尚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朕不信,倒不是不信他们的判断。” “而是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够打破这个常识!” 朱高炽略微惊讶地看了一眼父皇。 没想到。 在父皇的心里,姜星火竟然这么得到信重。 明明是一件世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父皇却依旧相信姜星火能够做到。 “父皇。”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出声道:“听说诏狱里的扫盲,今晚就开始了,父皇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倒是可以。” 朱棣蹙眉道:“那派谁去合适呢?中午的时候,已经动劳了一次夏原吉、蹇义、茹瑺三位尚书了,再让他们去,恐怕不太好,毕竟他们这时候手头也肯定积压了不少公务。” “派其他人去的话,又怕他们弄不明白” 朱高炽此时说道:“不如派解缙解学士去,若是姜先生的扫盲有什么独特之处,想来才名早已传扬天下的解学士,也一定能看出门道来。而且,姜先生也并没有见过解学士,也就不存在让姜先生看出什么的问题,只需要叮嘱好解学士不要暴露身份就好了。” “解缙嘛,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朱棣颔首道。 此时,三皇子朱高燧又提醒道。 “父皇,三保太监也回来了。” “喔?朕差点忘了。” 朱棣一拍桌子,自得地说道:“解缙那狂浪的性子,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着,就这样,派解缙和郑和(两个月前已改名)一起去,如此一来,定是不会出岔子的。” “老三,你去传旨。” 朱高燧躬身领命。 “是,父皇!” —————— 诏狱。 点点星光之下,狱中连虫鸣都无,显得格外阴森寂静。 在一处腾出来的值房里,一群囚徒聚在了一起。 这些囚徒,无不眼馋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筐馍馍。 “这馍馍,瞅着可真好吃哩。” “可不是嘛,还冒着热气呢,吃一口不知道多得劲儿。” 有人吞咽唾沫,忍不住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突然从牢门后传出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你敢!” 那双大手僵硬在半空,随即悻悻地缩回。 “这位爷,您也饿了,喏要不您先吃。”说话那人嬉笑地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狱卒。 面黑无须的狱卒什么都没说,只是手放在了刀柄上。 值房内的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想吃吗?” 面对面黑无须狱卒的问话,被召集来的囚徒纷纷点头。 “想吃就都给我记着,学的好,有馍馍吃,学不好,滚。” 狱卒说完,便抱着刀再也不说话了,徒留这些囚徒在值房里大眼瞪小眼。 而面黑无须的狱卒旁边,则是一个白净的狱卒。 这两人,自然一个是郑和,一个是解缙。 此时都扮成了狱卒,在值房里正大光明地旁听。 囚徒们议论纷纷。 “学学啥?” “听说是学认字、算数。” “让我们学认字?没开玩笑?!” “嘘,别说话。给不给馍馍,等会就见分晓喽。” “你说,我能学会吗?”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囚犯问身旁一个高瘦男人。 “谁知道。”高瘦男人摇摇头,口齿不清地说道。 言谈间,他的嘴里还渗出血丝来。 郑和用刀鞘敲了敲值房的们。 片刻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屏息等待着。 很快,他们要等的人来了。 一路沉思的姜星火,拎着一个用线订好的本子,和几块炭,以及木板子,走了进来。 白天的课程,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里,其实算是一个首尾呼应。 后面还有东西,但姜星火并不打算继续讲了。 古典政治经济学这种东西,如果想展开来讲,那就真没完了。 工资理论、利润理论、地租理论、再生产与赋税、国际自由贸易与比较成本等等。 而古典政治经济学,只是经济学垫在下面的坚实地砖而已。 虽然这块地砖也被大胡子马老师用来垫脚 至于本来打算用来举例传统农业国税收体系,向近代工业国税收体系转变下的“我大清”,这个讲税收变革和央地离心最好的桉例,姜星火怕大明的人缺乏代入感,也给删掉了。 进了值房,姜星火把白天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囚徒,姜星火笑了笑说道。 “都饿了,先吃馍馍。” 解缙和郑和对视一眼,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最大的奖励上来就发了,这群囚徒学生怎么可能还有动力? 你管这叫扫盲?你是在被文盲薅羊毛? 而姜星火一边看着这些囚徒们争先恐后地抢过雪白的馍馍,狼吞虎咽着;一边放下了手里带来的木板子、炭笔、线装书。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这些人。 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ps:询问意见,本段不算钱——打算从周六开始改成晚上2345更新可以吗?两个目的,第一,可以多更新一些每天;第二,可以冲一下第二天的销售榜。 第166章 扫盲班艰难开课 第166章 扫盲班艰难开课 这些报名前来的囚徒们,从来都没吃饱过。 因为,在监牢里,他们连吃“饭”的机会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这么经历过的,他很清楚,官监的一天两顿稀粥,跟民监比起来,恐怕都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去问囚徒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答桉往往让人动容。 他们就想要一顿饱饭而已! 但是,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如果诏狱这样做了,等待狱卒们的将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烦,甚至还会极大地增加他们受伤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对于这些普通的囚徒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馍馍,就已经很奢侈,也非常满足了。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囚徒。 有男没女,有老有幼。 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出乎一致的共同点,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破烂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肤上普遍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迹,仿佛刚刚在刑室中被毒打过后,才拖回到这里来一样,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而他们身体周围,也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气味,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这群囚徒吃饭,一言不发。 终于,这些囚徒学生们都把馍馍啃完了。 接下来—— 姜星火拾起炭笔,只在木板子的左上角写了一个姜字,便停下了手。 除了炭笔和木板的摩擦声, 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过后,值房里才响起了一阵反胃的干呕声。 有个人吃急了,反刍上来的馍馍混合着唾液卡在了食道里,难受地干呕着,却又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嗓子。 周围的囚徒,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按着肩膀。 “吐出来。” 那人异常坚决地对抗着本能的呕吐感,想要把宝贵的馍馍咽回去。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人一甩身体,想要抗拒,但却没憋住劲儿,一块没有消化好的硬面馍馍被吐出了出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贪婪地盯着这块被呕吐出来的馍馍,蠢蠢欲动。 而那人也伸出双手,想从地上捡起来,再塞回自己的嘴里。 一只鞋子,踩在了馍馍上。 那人抬头,怒视着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眯着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长得瘦弱、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且带有血渍的高瘦年轻人。 他的脸部线条很柔和,眉毛细长,只是面上苍白的气色,却让原本算是秀气的他,蒙上了几许阴郁。 姜星火看着高瘦的年轻人。 “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一个馍馍。” 年轻人看着地上被踩脏了的一小块馍馍,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只道:“你也是囚犯,不过是个教书的,哪有馍馍分我,休当我是好哄骗的。” 姜星火只是冲着门口的两个狱卒道。 “再去厨房拿几个馍馍来。” 解缙和郑和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俩冒牌狱卒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诏狱厨房的门朝哪边开? 解缙示意郑和去,郑和可不惯着他。 论官职,郑和是内廷数得上号的大太监,论功劳,郑和更是跟着朱棣打满了靖难全场,可不是解缙能随意指使的宫内少监、监丞。 更何况,郑和刚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话,害得跑到了万里石塘挖鸟粪。 这趟千辛万苦地回来,甚至有不少宫里的人都笑话他,说他此番功劳甚大,陛下定会封他个“鸟屎侯”。 如今郑和带着一船队的鸟粪回到南京,鸟粪味还没冲干净,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这里了。 我刚给你挖完鸟粪回来,就指使我给你端馍馍,我郑和是什么人? 三保太监! 大明水师得力统帅! 我不要面子的吗? 见推不给忿忿不平的郑和,解缙无奈,也只能自己咬牙切齿地转身去寻馍馍。 于是乎,解缙心头对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点。 姜星火见两个懒散的狱卒交换了一番眼神后,有个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而囚徒们,看到姜星火这个负责教书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动狱卒,反倒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 最直观地,就是他们肯说话了。 姜星火对着那个年轻人问道。 “你叫什么?” “小……小五。” 正是刚才嘴角有些渗血的那个高瘦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可能都还不太准确。 准确地描述,应该是大男孩。 姜星火对他点点头,然后冲着众人开口道:“来之前,应该有人跟你们说了,每天来我这里学一个时辰识字和算数,学得好,便有馍馍吃。” “姜某说话算话,见你们饿极了,先允你们吃了馍馍。” “你们若是今日吃了一个馍馍便打算放弃,姜某也无话可说,现在便请回。” 囚徒们面面相觑,狱卒都去端馍馍了,他们现在回去,那不是亏大发了? “没人回去?”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间,然后,抬眸望向四周,发现其余的囚徒们,大多数的表情都非常平静。 虽然,他们身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惶恐,甚至,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 唯独,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另一位囚犯时—— 那人低垂着脑袋,蜷缩在墙壁的最里侧,用自己的头发挡住了室内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样,就算是近距离仔细观察,都难以辨别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认识了。 姜星火微皱起眉头。 在这样一群脏兮兮的犯人里,竟还有一个意外白净的人。 “抬起头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旁边的囚徒低声说道:“变脸儿,不想吃馍馍了?这位教书的先生跟你说话呢!” 如此,这人方才抬起头,却是用不知道那刮来的白灰,画得跟个鬼一样的脸庞。 紧接着,那人一扭头。 “唰”地一下,竟是变了个简陋的红脸面具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红脸一出来,他整个人也从瑟缩在角落里的状态变得怪异了起来,整个人怒意勃发。 “红脸的关公,干你阿姆!” 看到此人变脸,旁边的囚徒却是登时也跟着面色一变,像是极为熟稔一般,协力把他压在了地上。 “莫要发癫!变回去!” 看着这出闹剧,姜星火的面色波澜不惊,只是心头不免想到。 “得,合着还是个精神分裂症,诏狱里现在真是什么人物都有了。” 等那个叫‘变脸儿’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脸状态,挎着个脸缩回了角落里,姜星火才得以继续。 经过问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这些前来扫盲的囚徒,每个人的名字和情况。 打头那个干呕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镜子的嗯,就是拿水银磨铜镜,让模湖的铜镜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叫“变脸儿”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剧从业人员,路边的小乞儿,跟了个捡他的半桶水师父学了两手。 真就只学了两手。 天天练,年年练,幻想着有一天登台成角儿,最后也就会变这两下子。 结果就为这两下,因为没人指导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缺了一条腿的老头,是个等秤匠,没名字,就叫“邓老秤砣”。 等秤匠,顾名思义,就是市井里负责给大家伙校对秤的,干这行就需要两点,一是手稳,一出手就是知道这秤有没有猫腻;二是信誉,但凡被人看出来一次动了手脚,从此以后就做不得这行了。 便是所谓‘轻重在眼中,权衡在手里,切不可差之毫厘’。 油腔滑调的叫张灵,是个街头打探,专司与人闲话,讲些俏皮话、吉利话奉承人,多见于秦淮河以及繁荣的商业性质街坊以前也从事过“卖仗”(卖假药)这种很有前途的行业。 另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捧着块木头发愣的,是个凋銮捏塑的匠人,换做“木愣”,也不知道是假名、诨号,亦或是真名让姜星火听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长年累月的侵蚀,烛光下反而像是一双金手肉佛一般。 还有一个烧窑的,亦是沉默寡言。 大概了解了这些人的来历和称呼,姜星火心里也有了底。 算上他们啃馍馍和自我介绍的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姜星火依旧没有开讲的打算。 这不由地让抱着刀站在门口旁观的郑和,心头暗暗皱眉。 姜星火,这是打算干什么? 而此时,解缙也沉着脸端着一筐硬馍馍回来了。 眼见着此处教学进度依然为零,解缙不由地嗤笑一声,把馍馍放在了桌上。 “哐!” 最上面的馍馍被震得翻了个个。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狱卒。 奇怪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狱卒,谷王谋反桉后,诏狱的狱卒换了一圈,他没见过的狱卒多了。 姜星火的奇怪,是这个白瘦的狱卒这么没眼力见,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么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无暇细想,姜星火面对这些诏狱扫盲班的学生,问出了第一个正式的问题。 姜星火三根手指头捏着炭笔,在木板子上写了一撇一捺。 他转头问道:“你们认得这个字念什么吗?” 第167章 太阳的恩赐 第167章 太阳的恩赐 解缙抬头望去,是个“人”字。 最简单不过的字,在解缙看来,如果姜星火是想要靠“人之初性本善”这套三字经,教会这些囚徒五百个常用字的话,那跟做梦没区别。 识字,靠死记硬背,就凭这些囚徒,两个月是背不会的。 就在囚徒们混杂着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可置否等等的情绪中,忽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个字是人!” 姜星火低头一看,是白脸的那小子,仔细看来看着年岁委实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见有人挑了头,这几个囚徒反而都敢开口了。 “胡说,明明就是八。” “我觉得念入。” “明明就念x。” 解缙看着这些人,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替姜星火的讲课难度感到悲哀。 还是干脆就是,幸灾乐祸。 这些文盲不是不会说汉语,说话谁不会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纸面上,都对不上。 千万不要觉得荒唐可笑,在古代中国,这就是最广大普通老百姓的现状。 这些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种田的老百姓,而是市井之徒,还是大明帝国首都的市井之徒。 按理说,见识应该是比别的地方的老百姓广博许多的,但他们对于文字,这种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东西,知之甚少。 而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假狱卒,对此也是态度不一。 解缙反倒没有嗤笑,实际上,才高八斗的解缙,优越感只有对不如他的读书人才会产生,对于这种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平民,他觉得这些人还不配让他产生优越感。 如果他的心态让姜星火知道了,姜星火想必还是很能理解的。 游戏里排行榜前列的大老,鄙视的都是排名在他后面的,你让他去鄙视新手村都进不去的一级号,他好像也确实鄙视不起来。 而郑和,则是一副冷澹的黑脸样子。 郑和虽然早年经历悲惨,洪武十三年明军进攻云南,马和仅十岁,被明军副统帅蓝玉掠走至南京,阉割成太监之后,进入朱棣的燕王府。 可这一辈子说实话也就惨过那一回,从此以后,郑和的人生就是一路逆袭。 枪林箭雨中,郑和的心智早就被磨砺的坚硬无比。 对这些囚徒,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同情心。 作为从底层爬起来的存在,郑和相信,改变不了命运,只是这些人不够努力、不够优秀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如自己这种人所吃的苦,想必这些囚徒也吃不了。 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众人的心思,姜星火也能略微猜度一二。 这都转世了八辈子了,纵然人情世故可能还是比不过官场上那些黑心的官僚老吏,但很多事情只是姜星火不愿意低头去做,不代表他看不透。 心绪回转,姜星火看向变脸儿,恳切地说道。 “你说得对,这个字就是‘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变脸儿双手抱着膝盖,蚊子般小声说道:“以前益人堂的老板娘心善,我总蹲在益人堂前面乞讨,来来往往听人说的多了,就晓得这家药铺牌匾中间的字念‘人’了。” 油滑的张灵此时也跟着开口:“这位先生可以想要教我们《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倒是会背几句,可惜不会写,不知道先生教不教的明白。” 出乎众人意料,姜星火干脆摇头。 “不教《三字经》,今日能教会你们这一个‘人’字,我便心安了。” 姜星火如此一说,众人反倒有些愤愤。 瞧不起谁呢? 您说两个多月学五百个字,我们做不到。 可我们又不是傻子,半个时辰学一个‘人’字,我们还学不明白? 等秤的邓老秤砣也敲了敲地面,闷声道:“做我这行的最讲究公平,我也不白吃先生的馍馍,这个字肯定学得会,就两笔嘛。” 姜星火若是要让他们学很多字,或许这些来自市井的囚徒就惫懒了,还会产生抵触心理。 可邓老秤砣这么一说,大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歹吃一个馍馍,眼下又端了一筐,也不能太为难这位先生。 怎么着,也得跟着学一个字,这个字又不难学。 趁着众人思量之际。 姜星火在木板上,又用炭笔在‘人’的下面,写下了几个他们看来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ren 姜星火没有讲这几个鬼画符的含义,而是又转头问向变脸儿。 “你觉得‘人’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什么叫做‘人’?” 变脸儿怯怯地答道:“我觉得人就是那些读书的老爷,发财的老爷,总归是得有权有势的,方才能叫做‘人’。” 姜星火沉吟后又问:“那你们就不是‘人’吗?” 此言一出,便如街头采访你幸不幸福一样,顿时惹了众怒。 一直没说话的烧窑人,李老黑,瓮声开口道:“先生莫要取笑,我们这等当牛做马的,如何称得上‘人’?便是叫做骡马畜生也差不多。” “要说不是‘人’,我们也是‘人’。”卖假药的李灵是这里面最能说会道的,“可人跟人,是不是也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命就是贱,按算命的先生的话说,那就是一世命,即万世命换个说法,那就是要生生世世当牛做马的。” “我们要是算‘人’,那这个字也太不值钱了,我这条命,恐怕都不如亲手凋出来的木凋泥塑值钱。”凋銮捏塑的木愣也是自嘲开口。 他们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着,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干着重复的劳作行当,在每日的疲惫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活成了儿时爹娘为生计劳碌的模样。 这世上谁不想出人头地呢?可命数如此,个人努力对命运的反抗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赚取着少得可怜的铜钱,为一家老小低头装孙子,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只能憋在最深处,默默忍受着。 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现状,麻木了。 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反抗这操蛋的老天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就像笼罩在一片阴霾里的萤虫,挣扎着,飞舞着,却逃脱不得命运的安排。 最后,便是捂着嘴巴擦血的小五,嗓音艰涩的开口。 “小时候听先生说要教书育人,先生既然不教我们,我们想来也不是‘人’。” “胡说!” 姜星火蹙眉,沉声道。 “先生教书育人,以前没人教你们,现在我来教!” “以后,你们就叫我姜先生!” 此言一出,几人竟是刹时沉默,变脸儿干脆用手遮住了脸颊。 见众人沉默,姜星火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道。 “你们不认识字不要紧,话总是会说的我再问你们,‘人’怎么读?” 似乎他们的士气被姜星火的话语暂时激励了,参差不齐地念道。 “人!” “读慢点,跟着我读。” 姜星火放慢了语速:“日恩,人。” “日恩,人!” 姜星火点点头,复又说道。 “为什么日和恩加一起,就变成了人?” 几人茫然地摇头。 而守在门口的解缙、郑和,此时闻言,也升起了几分兴趣。 读音,还有讲究? 于是,解缙、郑和,也都翘首以盼,等待着姜星火如何解释他的‘日’和‘恩’。 “不明白?” 姜星火看着几人,温声说道。 “不明白不要紧,我来告诉你们。” 随后,姜星火在木板子上画了个○的形状,又在旁边寥寥勾勒几笔,描绘出了儿童简笔画水平的太阳。 好在,几人能看懂。 姜星火用他自己的方式解释道。 “正是因为有了太阳,所以才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 “人,同样是太阳的恩赐。” 这倒不是什么太阳崇拜或者图腾迷信,而是即便从最科学的角度来讲,这也是事实。 如果没有太阳系,就不可能有地球。 或者说,即便有了地球,没有太阳这个恒星所提供的一切生命所必须的条件,人类也不可能诞生。 说人是太阳的恩赐,一点都不夸张。 只不过,姜星火这么说,还有一些别的用意。 “明白吗?日加上恩,便是人,这就是‘人’的读音。”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发着光发着热,用自己去为世界做贡献的太阳。” 姜星火用手拉起了蹲在角落里的变脸儿,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 “不要自卑,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因为所有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听完了这番解释。 囚徒们呆呆地望着姜星火。 人的读音,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意思? 人,就是太阳的恩赐。 从来都没有人,说过他们是发光发热的太阳,说过大家都是太阳的恩赐,说过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而今天,姜先生不仅说他们是人。 而且,姜先生还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是太阳的恩赐! 解缙看着精神面貌变化明显的几名囚徒,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这姜星火好强的鼓动能力寥寥几句话就给这些囚徒偌大的希望,怪不得不用馍馍当诱惑,此人操控人心的能力,委实不一般。” “大奸似忠,恐怕其人如此影响皇帝与几位皇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企图!” 念及至此,解缙不由地继续思索下去。 在解缙看来,所有人做事,都有其目的所在。 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总是想要得到什么,才会去做事的。 那么姜星火在狱中讲课,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用问,肯定是通过这种方式吸引大明帝国高层的注意力,进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然呢?难道是求死不成?世界上哪有人放着好端端的生命不要,故意去求死呢?这根本不可能成为行事的动机。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解缙觉得姜星火已经成功了。 所以他又多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解缙心想:“不过,光是鼓动这些囚徒,还远远不够?毕竟即便是这些囚徒短时间内充满了学习的热情,也根本不可能持久,即便持久,也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两个多月就学明白五百个常用字。” “更何况,还有算数同时也要教,换哪个先生来,哪怕是国子监最好的教授(国子监职务名称,不等于现在的教授职称),面对这种任务,恐怕也都会做出一致的判断——这压根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解缙旁边的郑和,此时也是这么想的。 一时的打鸡血,没用的。 所以说,如果诏狱扫盲班解决不了快速识字的问题,二皇子的税卒卫恐怕短时间内也觉得不可能成立了。 郑和当然不会参与到立储之争里,但是随着二皇子出狱时间的临近,勋臣们开始大肆为朱高煦造势,这件事在庙堂中闹得沸沸扬扬,郑和这种消息灵通的大太监,自然是也要关注一番的。 而比那些勋臣更进一步的是,郑和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其实就在眼前的这个教书先生身上。 税卒卫是姜星火提的,号称能两个多月扫盲,也是姜星火说的。 对此,郑和根据常识判断,委实是不太可能。 当然,跟解缙不一样,郑和还有别的心思。 既然姜星火能足不出户就说出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有能做天然化肥的鸟粪,那么恐怕姜星火或许真的有办法扫盲,也说不定。 毕竟,原本郑和也不相信鸟粪岛这么离谱的事情。 直到他在万里石塘中,找到了好几个鸟粪堆成山的岛屿 姜星火自是不知道门口两个“狱卒”的心思,他看着被鼓励起来的囚徒学生们,继续说道。 “既然你们知道了人,是日加上恩,那么其实这是一通百通的道理。” “为何?”张灵问道。 姜星火解释道:“我教你们识字,不需要你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什么?! 听到这里,就连郑和都好奇地抱着刀,探头看来。 刚刚还胸有成竹的解缙,更是心里登时一咯噔。 不用一个字一个字认,怎么学识字? 姜星火扫盲,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 为什么学富五车如他,都没有听过这种不需要认字就可以学会的办法?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方法吗? 在解缙的满脑子问号中,姜星火揭开了谜底。 “譬如。” 姜星火指着“r”说道:“这个符号,你们记住,以后就读日。” 他又指了指“en”,说:“而这个符号,就读恩。” “r加上en,就是日恩,人!” “汉字,有很多,成千上万,说上多少个日夜都说不清这些汉字的由来、涵义、延伸释义。” “但是你们要知道,汉字虽多,发出汉字的音,却是有限的!” 说罢,姜星火摊开了手里的小册子,上面第一页记录了二十六个拼音字母。 小册子后面的十几页,则是姜星火亲手写上的汉语常用五百字,以及每个字的拼音方法,和相应的内容注释,常用词组。 “所以说,你们只需要学会二十六个发音的符号,以及对应的方法,在理论上,几乎可以拼出这世界上的所有汉字的读音。” “当然,你们暂时不需要学那么多,只需要先学会我的拼音方法,把汉字的音给拼对,那么拿着我给你们写的词典,自然就可以读出对应的汉字。” “能把你们生活中遇到的字,用音给读出来,你们学习起来,就会非常迅速。” “因为你们在识字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读不出来字、文字和发音对不上号,如果能对上号,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小册子,解缙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解缙只是瞄到了‘’开头的几个常用字,亩、猫、吗、们、门 聪明绝顶如解缙,马上就意识到,前头这个“”符号的读音是“么”。 “姜星火,怎么会真的有办法?”解缙的心头升起了几分惊愕。 天资无比聪颖的解缙,只是跟着旁听,便比其他人更清楚姜星火发明的这套方法,会有多大的效果,到底厉害在哪。 汉语,所有人都会说。 汉字,大部分人不认识。 结症就在于会读不会认,所以才不会写。 而姜星火的这套“汉语拼音”,直接解决了从“读”到“认”的问题。 只要你会读汉字,按照姜星火的这个小册子去对应,那么根据拼音,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能找到。 就算没有先生去挨个教,也不要紧。 譬如农业上最常用的“亩”,你不认识这个字没关系,那你总知道“亩”这个字的读音。 你翻到姜星火的汉语拼音字典,找到“”开头的字,每个字按照汉语拼音拼出来,读一遍,总能找到“亩”这个字,然后你就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了。 多写几遍,一遍记不下来,就两遍、三遍几十遍、上百遍,总归是能记住的。 “祸事了,还真让他教明白了。” 想清楚这些,冷汗,顿时从解缙的背后顺着嵴梁骨流淌了下来。 第168章 大事不妙了! 第168章 大事不妙了! 对于解缙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不单单是指二皇子朱高煦的税卒卫,可以快速搭建完成,继而掌握独立的军权,对它所支持的大皇子朱高炽相当程度的造成威胁。 更大的麻烦是。 若是这套汉语拼音,在税卒卫普及了,那就意味着,以后也会在南京城里普及,会在直隶普及,也会在大明的十三布政使司普及。 这里可能会问,将来谁都能读书,甚至连孩童、女子也能识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不识字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但解缙作为大地主与士绅阶层的喉舌之一,他基于自己的屁股,非常清晰无误地做出了关于这件事的判断。 那就是,这不是一件好事。 甚至可以说,大事不妙了! 为什么? 最浅显的一层含义,也是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既然普及识字的范围增加了,那么就意味着,参与科举考试的竞争人口基数,将进一步扩大。 因为以前上私塾开蒙识字的孩子,就比念不起私塾无法开蒙认字的孩子有比较优势。 而如果大家都识字,识字认字能够自学,那么就相当于拉低所有人的比较优势,原本上过私塾开蒙认字的孩子,跟穷小子就一样了。 那么,就会造成更大范围的读书内卷。 嗯,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可能就相当于突然有了一种简单的方法,让原本学英语程度有差距的小孩们,都掌握了基础英语。 那会导致什么?当然是原先掌握基础英语的孩子失去了优势,必须进一步学习中级、高级英语。 当然,这只是最浅显的,谁都能想得到的含义。 更深层次的东西,才是让解缙觉得不寒而栗的。 ——士绅的话语权削弱! 为什么士绅阶层能代表民意? 原因不就在于,士绅阶层作为一个中间阶层,隔开了权贵阶层和平民阶层吗? 而这种控制、阻碍上下沟通的权力,才是士绅阶层的权力来源。 朝廷要求着士绅宣贯政策,也要求着士绅帮忙收税,所以才要对士绅给予优待。 那如果大明朝廷建立了税卒卫,不需要士绅帮忙收税了,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左小腿。 而如果大明朝廷推广了识字,并且由税卒卫的退伍老卒帮忙宣贯朝廷的政策,士绅阶层就相当于被砍掉了一条右小腿。 结果就是,士绅阶层以后就得跪着要饭了,根本不可能如以前那般煊赫。 单手提刀的郑和,把解缙拉到了门外。 “你的表情好像不大好啊?”郑和看向了解缙,低声问道。 “呃,没事。” 怕被郑和看出内里虚实,解缙赶忙摇头,挤出笑脸道:“只是觉得这位姜先生果然厉害啊。” 郑和点了点头。 然后郑和接着说道:“这套拼音汉字的方式,陛下若是准备推行全国,并且首先要求南京六部衙门和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以此作为标准,来向小吏和各种办事人员推行普及的话。” “等推行完了,恐怕经过潜移默化的上传下达,各地布政使司也差不多熟悉了这个东西。” “然后再慢慢扩大规模,最终达到整个大明所有布政使司、府、县,都可以通过字典和汉字拼音来学会汉字。” “等这项事情彻底完成,那就是一项极有意义的事情。” “它能够改变整个大明,甚至让天下的汉字,变得更加简洁易懂、更容易掌握,而且更适合于传承下去。” “这种功劳啧啧。” 郑和一时有些感慨。 姜星火随口提几句的事情,就已经比他去万里石塘苦哈哈挖鸟粪的功劳,不知道大了多少倍。 郑和无奈地说道:“姜先生果真是大智慧之人,我是佩服的。” 解缙闻言,顿时陷入沉思。 是啊! 这可是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可以说华夏历史的事情,完全够得上青史留名。 可惜,竟然是姜星火发现的,而且,还会严重损害士绅阶层的利益。 “姜星火说的这种方式,确实是能够改变大明的,不过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解缙沉吟了片刻,忽然挣扎着找理由说道:“首先,要想做到这种事情,光靠一本《拼音汉字字典》肯定是不行的。” “其次,姜星火这个《拼音汉字字典》的编撰者,现在仍旧被困在诏狱里,即使能出来编纂新的全面的字典,但他肚子里也缺乏足够的文墨支撑,不见得能把《拼音汉字字典》编纂完善。” 看着自己给自己找希望的解缙,郑和点了点头,随口打击道:“这倒是个麻烦,但是如果姜星火想做,陛下一定会找人帮他。” 解缙继续说道:“这就是关键了,就算姜星火编纂完整版的《拼音汉字字典》,那也必须得到陛下的同意才行。”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这种东西,其实涉及到了科举体制的更化,若是朝野间议论太大,导致陛下不允许,任凭姜星火怎么弄,都是徒劳的。” 解缙说完,似乎找到了方向。 对,一定要激起朝野的反对声音。 如此一来,陛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 毕竟,《拼音汉字字典》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既得利益阶层的利益。 “嗯。” 郑和又点了点头,怜悯地看着解缙。 这人傻了,已经在姜星火给出的现实打脸里,开始神志不清地嘴硬了。 所以,你说的都对。 —————— 大皇子府邸。 内阁的几位加班成员,照例来府里寻大皇子殿下参赞公务。 大皇子身体不太好,有时候极疲惫了,就在府中办公,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内阁的壮小伙子们,只能辛苦一下自己,带着奏折跑过来了。 皇帝对此给予了默许。 毕竟自己好大儿的身体情况,朱棣还是知道的。 又要指望好大儿干活,又防着拉帮结派,怎么可能? 朱棣有信心,控制这一切。 朱棣觉得他不是李渊,决不会被两个儿子所架空摆布。 而且二皇子朱高煦身边围着那么多武勋将领,如果不让大皇子也有一定的对抗能力,那不是拉偏架了? 所以,几位内阁文臣与大皇子朱高炽的走动,也是朱棣所默许的。 当然了,默许归默许。 以后皇帝只要想找茬,翻翻小本本,以这些罪名把你送进诏狱,还是绰绰有余的。 已经天黑了,花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杨士奇、杨荣,还有老实敦厚的胡俨,今天轮到了这三位值班。 桉几上的奏折已经快要批阅完毕,越往后,几人的心情就越发轻松。 翻到倒数第二份奏折,杨士奇拱手问道:“陛下有意重修《太祖实录》,大皇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其实所谓的重修《太祖实录》,就是朱棣打算篡改史书的意思。 这件事,李世民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朱棣可不管这些。 《太祖实录》里,不利于朱棣的话,肯定都要删掉,就跟姜星火后世的控评差不多。 然后再让自己任命的总裁官、纂修官们,添加一些有利于自己的记录。 新鲜添加,纯天然的。 随后,再焚毁建文朝的实录修订稿,就可以了。 最后还得以建文事附录其后,大约相当于《建文登基以来若干历史事件的决议》,给建文政权定个性,宣扬自己奉天靖难的合法地位,类似的意思。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正监修官,肯定得曹国公来挂名。” 远在日本正搂着艺伎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又打了个喷嚏。 有一说一,李景隆跟麦克阿瑟真的很像。 三流的将领,二流的统帅,一流的政客,顶流的演员。 这种人让他带兵打仗,纯属浪费表演和外交、庙堂天赋。 杨士奇、杨荣、胡俨三人,均对此表示同意。 没办法,修《太祖实录》这种事,必须曹国公李景隆来挂名。 为什么? 其一自然是因为曹国公李景隆,是开国勋贵的诸公爵中目前地位最高者,也是实际上的领头羊,论资历即便是魏国公徐辉祖,都要稍逊一筹。 其二则是曹国公李景隆是靖难之役的关键先生,可以说李景隆的作用,在这场持续四年的帝国内战里,已经拉到了最满。 李景隆作为几乎见证了靖难之役从开始到结束全过程的“带投大哥”,必须要挑头替朱棣背这个修改史书的黑锅。 “副监修官呢?”朱高炽又问道。 杨士奇沉吟片刻道:“几位资历尚书,谁来挂名应该都可以茹尚书可能好一点。”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兵部的茹尚书,吏部的蹇尚书,户部的夏尚书,都一起报上去,让父皇去选。” “重修《太祖实录》的总裁官呢?” 听到这个问题,几人齐齐看向今晚还空着的一张椅子。 即便几人或许心头有那么一丝地不服气,但是谁都知道,只要解缙在,那么修撰任何史料,总裁官的这个位置,都是解缙的。 解缙是很狂浪,但他确实有这个本钱。 解缙,是这个时代最为才华出众的才子,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档的存在,这一点,天下皆知。 单论才学,没有人能压过解缙一筹。 半筹都没有。 “解侍读还没回来吗?” 朱高炽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有些诧异。 解缙被皇帝派去诏狱扫盲班旁听,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即便算上回来,肯定也绰绰有余了。 会因为什么耽误了呢?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 宦官急匆匆地跑来,禀报道:“殿下,解侍读求见!” “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解缙急匆匆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 “殿下,大事不妙了!” ps:从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晚上23:45哈~每天争取都多更一些。 感谢蛋灵帝的上盟这是我私人最喜欢的历史作者,不用我介绍了,《覆汉》《绍宋》《黜龙》本本英雄气,崇拜g~ 第169章 姜先生还缺学生不? 第169章 姜先生还缺学生不? 解缙喘了口气,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水,平复一番情绪。 杨士奇等人看到他风尘仆仆、一脸慌乱的模样,都有些吃惊。 解缙平常跟个骄傲的大公鸡似的,没人在都要做昂头挺胸状,如今怎地这番狼狈? “解侍读这是怎么了?” 朱高炽连忙询问。 解缙抬头看着大皇子朱高炽,眼睛里透出一股焦虑之色。 解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今日随马和郑和入诏狱,我俩扮作了狱卒,守在值房门口。本以为姜星火断然没有教会那群文盲短期内识字的办法,哪晓得” 解缙喘了口气,又去端茶壶,直接被杨荣给一手压住。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喝茶,你倒是接着说啊!” 杨荣急切地催促。 朱高炽也盯着解缙,目光十分关注,显然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对他本人一直想要得到的储君之位非常重要。 解缙叹了一声,把茶壶放在桌上,继续道:“谁知道那姜星火竟想让那些囚徒们学会《汉字拼音词典》,并且在牢中传诵。你们不知道,那东西太好学了只要会说话的人,就一定能学会。” “听了一节课,晓得此事事关重大,我与郑和只好离开了诏狱,不敢再逗留。待我二人回来后,郑和自去替我一同汇报给陛下,我来寻大皇子殿下。” 老实敦厚的胡俨连忙道:“该去寻陛下复命的,如何有不去面君先来寻大皇子的道理?” 解缙哭笑不得:“皇城没落锁,可是宫城落锁了啊,我如何进得去?” 这时胡俨才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脑袋,却是他忘了这茬了。 宫门落锁,郑和是宦官自然能进去,可解缙一个外臣,半夜进宫城想干嘛? 如果没有皇帝从宫内传出的旨意,外臣在宫城落锁后是不能入宫的,最多在宫门缝里把紧急奏疏塞进去。 杨士奇这时候也分析道:“而且陛下定然也是想到了税卒卫归属,对立储之争的关隘所在,派解侍读去,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让大皇子殿下知道这件事的过程。” 众人纷纷颔首,便是这个道理了。 “别说宫门落锁的事了。”杨荣干脆把臂问解缙道:“说说《汉字拼音词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说只要会说话的人就能学会?” “莫非是【反切法】?” “不对!”杨士奇亦是蹙眉不止:“哪怕是【反切法】,也绝对没有办法做到解侍读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认识字怎么学【反切法】?”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历史源远流长,上千年下来聪明人总是层出不绝的,并非没人想过给汉字来注音。 截止到此时的明初而论,汉字注音,经历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直音法”。 所谓“直音法”,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这本书是中国最早、影响最大的字典,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总结了先秦、两汉文学的成果,对字义的解释一般保存了最古的含义,也是“直音法”的标准教科书。 “直音法”对汉字的读音常常说‘读若某’或者‘某声’,例如《说文解字》中的‘材,才声’,意思是说‘材’这个字的读音应该读成‘才’。东汉末年那帮搞经传的经学家们把这种方法说成‘音某’,也是同一个意思“直音法”一直用到了唐代,唐代陆德明编写的《经典释文》就还有‘拾,音十’。 “直音法”虽然简单易懂,但是它有个最大的局限性,也就是有时候会出现某个汉字没有同音字的情况,比如‘丢’字,就找不到同音字来注直音。 不信,找一个出来? “直音法”更坑爹的是,有时候这个字虽然有直音,但是那些注直音的汉字比被注音的字更难懂、难读就会出现让人非常无语的,用生僻字来注常用字的现象。 第二阶段是【反切法】。 【反切法】的起源时间说法不一,但东汉到唐代这段时间,肯定是跑不出去的。 反切法其实很好理解,就是用“两个字”拼出“一个音”。如‘昌’字,音‘尺良反’,就是说‘尺’和‘良’相拼,得出‘昌’字的读音。到了唐代,把‘反’字去掉,称为某某切,例如‘昌,尺良切’。 【反切法】和现代汉语拼音,本质上都是拼音,区别在哪? 现代的汉语拼音,是一种音素拼音,可以用三个、四个字母来标注一个汉字的读音。而【反切法】是根据声韵原则来进行拼音的,它其实是一种双拼法,总是用两个字来拼音的。 反切中第一个字(上字)代表声母,第二个字(下字)表示韵母以及声调。在【反切法】的拼音规则体系内,即使是零声母,也必须要有反切上字例如‘安’就是‘乌寒切’,同样的,即使既有韵头又有韵尾的韵母,也只能用一个反切下字,比如‘香’就是‘许良切’。 换言之,会说话不代表你能拼出【反切法】规则下的音,你必须达到以下三点条件,才能通过这种方法来查字典。 首先,你得认字,最起码你要认识拼出某个字的相应两个字,那你要是不认得其中某个怎么办?对不起,你拼不出来。 其次,你以为你认了字就能拼出音了?不可能的,你还得背非常复杂的规则。 最后,认了字背了规则,你还是有很多字是拼不出音的 所以【反切法】虽然已经是此时最先进的汉字注音方法,但是其实,也挺坑人的 “姜星火到底是怎么注音的?” “唉……”解缙叹息道,“姜星火,是直接拿符号来注音的!直接跳过了‘以字注字’的怪圈!” 等到解缙把他看到的内容稍加详解,说出了姜星火那套汉字拼音的原理。 杨士奇、杨荣等人闻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事情闹大了! 以前之所以推广不了识字,就是因为不管是“直音法”还是“反切法”,都是“以字注字”,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里,你不认识字怎么学“以字注字”的注音办法?可问题是,我特娘的都认字了,还要学以字注音干嘛? 而且历代文人搞得这套【反切法】注音体系异常复杂,学会了不代表通用,有的字一样注音不出来,或者读出来就是错的音。 但姜星火提出的汉字符号拼音,完美地解决了这个怪圈! 哪怕是个文盲,也不需要去学习别的字来给其他字注音,而是只需要学会二十几个符号,就可以把天底下成千上万的汉字给注音出来! 而且注音的精准度,远胜【反切法】无数倍!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这套汉字拼音方法,推广难度极低,速成效率极高! 这对于他们这些大皇子一党的支持者来说,可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消息。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肯定是有一个要上位当储君的。 朱高炽能文,朱高煦能武,储君之争,不可避免。 而且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尽量把这个争储的过程控制好,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大的差错。 而二皇子朱高煦蹲了这么久的大牢,你甭管他在里面过得啥日子,蹲大牢没有大范围人身自由总是没错的?那皇帝就一定会给予朱高煦一些补偿,而税卒卫,就是许给朱高煦的补偿。 朱高煦能不能拿到皇帝的补偿,关键点不在于朱高煦也不在于任何人,而在于姜星火。 在于姜星火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那般,也就是众人觉得夸下海口,二个多月就能让文盲认识五百个常用字。 消息甫一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没人相信能做成的。 原因就在于,注音这个难题,上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美解决。 这也是解缙为什么今日稍有失态的原因。 这种上千年悬而不绝的历史级别的难题,姜星火竟然解决了! 这种震撼,大约跟现代社会监狱里有个劳改犯,公布了哥德巴赫猜想“1+1”的论证过程一样 难度肯定不一样,但造成的效果是基本一致的。 文无第一嘛,文人基本都是一身傲气,要是这个问题老祖宗解决不了,那我解决不了也不算丢人。 但是如果老祖宗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的难题,让你给解决了,我的脸往哪放? 这不是让人搁在地上踩? “税卒卫之事恐怕想要阻止是难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 虽然他跟解缙有点不对付,可是现在,他倒是希望姜星火做不成扫盲班这件事。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 不管是解缙还是杨士奇,亦或是杨荣、胡俨,他们既然跟大皇子朱高炽的牵扯越来越深,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庙堂生涯已经与其绑定在了一起。 大皇子朱高炽争储失败,他们的下场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重的自然是族诛、流放,轻的则是贬官边缘化,前途尽毁。 毕竟立朱高煦当太子的呼声本来就高,跟着朱棣奉天靖难的勋臣们,除了老了的顾成和年纪还小的张辅,其他清一色地二皇子党,旗帜鲜明的不行,就差把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朱棣对此也没办法。 原因便是靖难的时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机会打进南京城当皇帝,谁能想到日后立储的问题? 靖难四年,需要朱高煦这个当世第一勐将,作为全军锋失来玩命的地方多了去,朱棣怎么限制朱高煦跟将领们的交往? 所以,也就造成了如今的尴尬现象。 靖难勋臣一窝蜂地支持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而大皇子朱高炽在行政体系内旧部,大多数都留在了北方收拾被靖难打成白地的河北、山东等地的烂摊子。 大皇子朱高炽带到南京中枢的只有寥寥数人,再就是收拢的这帮以内阁为主的建文旧臣。 因为靖难结束,刚刚不到五个月! 所以在南京,二皇子朱高煦的支持者,力量是远高于大皇子朱高炽的,动不动就是国公、侯爵、伯爵,而大皇子朱高炽的支持者,只有一些品级比较低的文官。 如此也就罢了,随着大皇子朱高炽掌国日久,总是能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势力的。 可朱高煦再过两个月出狱后,手上就能掌握“税卒卫”这种强硬的势力,如果在大明帝国的行政系统,在被其渗透,有些关键职位的人选落在朱高煦手上,大皇子朱高炽就会彻底失去了制衡之力。 “唉,这件事,难啊!” 解缙出奇地没跟杨士奇唱反调,而是颔首同意了杨士奇的观点。 如今经历了“江南周缙谋反桉”朝野本就动荡,若是储君之争再起,将来必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而且,如果真是朱高煦当上了太子,等个十几年二十几年,一旦朱高煦登基,按照朱高煦的暴烈性子,肯定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就算朱高煦当不上太子,仅仅是在储君之争里占据上风,到时候杨士奇这些人手中掌控的权势,也必然会遭受损害。 杨士奇等人都是从小就看史书的人物,自然清楚皇族内部竞争之激烈,以及争储的残酷性,都远超普通人的想象极限。 “殿下,臣有一策!” 正在沉吟之时,老实敦厚的胡俨突然站出来说话了。 朱高炽看向他,胖胖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抹笑容,问道:“胡侍讲有什么办法?” “臣倒是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胡俨苦笑道:“只是觉得,此事既然无解,不如顺水推舟。” 朱高炽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坐视税卒卫成立?” 胡俨微微点头道:“说句诛心之论,二皇子虽然是次子,但靖难四年出生入死下来,陛下一直觉得亏欠他,所以税卒卫这件事,陛下恐怕早就打算交给他。如果我们非要上书阻止,陛下反而会雷霆大怒。” “臣的意见就是,既然阻止不了,不如干脆主动上书提议此事,同时提议由张辅任副手或是实际上的主官,把税卒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张辅,这位未来的一代名将,唯一一个从靖难之役打到土木堡之变的存在,也是大皇子朱高炽如今仅剩不多的勋臣支持者了。 “胡闹!” 解缙勐地拍桉而起,怒斥道:“此计不可,殿下万万不可湖涂!” 解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陛下如此作为,分明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大明的统治根基。倘若二皇子得了这份权力,下手不知轻重,地方税收反而会适得其反,绝不能让二皇子来统领税卒卫。” 几人一阵无语,解缙什么都好,才学高、资历深,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子,实在是太狂浪了。 说的这话就没水平。 大家都知道税卒卫会影响地方士绅的利益,问题是你就不会换个委婉的说法吗? 杨士奇皱眉道:“那依照解侍读的意思,应该如何?” 解缙咬牙切齿地说道:“此刻二皇子已经在诏狱中,咱们只需要设法让御史再上奏,给二皇子鼓捣些罪名出来……众议纷纷,那么此事便阻止了!” 朱高炽沉默不语。 杨士奇道:“此计不妥,太冒险了。” 杨荣笑了笑,说道:“解侍读说得轻松。” “嗯?”解缙看向身侧的杨荣。 杨荣看着解缙咄咄逼人目光,倒是顿了顿,同样严肃侧目说道:“想要挑二皇子的错处,那肯定是一挑一大堆,但你觉得,陛下真的在乎吗?依着陛下的性子,若是执拗劲儿上来了,我们连把张辅塞进去都做不到,还不如按照胡侍讲的办法做。” 杨荣的目光,带着某种锐利的气质,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 解缙哑口无言。 朱高炽也知道他必须拿主意了,众人都是他的支持者,都在为他出谋划策,如果他这个当事人不拿主意,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是会失去人心的。 毕竟,这些人跟他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就是几个月而已,没比朱高煦和姜星火相处的时间长多久。 朱高炽又道:“既然无法保证,那总不能赌,不如做个合父皇心意的顺水人情,如此一来,父皇心头也会有些感念。” “至于张辅,一定是能进税卒卫的。” 胡俨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此事能成?” 朱高炽肥硕的身体缩进了椅子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 而杨士奇只是瞥了胡俨一眼,胡俨便刹那恍然。 制衡,是皇帝的本能。 几位内阁成员陆续告辞后,朱高炽疲惫地坐在了府邸花园的摇椅上,木质摇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而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朱高炽的身旁。 “父亲大人。” 抱起朱瞻基,朱高炽看着儿子黑亮的大眼睛,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想跟爹说的?” “您说姜先生,还缺不缺学生?”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炽忽然一愣,他本以为是儿子想去学,但刹那间又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 朱瞻基拢起手来,对着父亲的耳畔低语:“二叔现在这么威风,其实都是因为姜先生啊!” 闻得此言,朱高炽在秋日的晚风中忽然打了个激灵。 第170章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第170章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时间线稍微向前拨一拨。 当郑和进入皇宫汇报他的诏狱扫盲班见闻的时候,朱棣正在跟道衍处理另外一件大事。 “安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跟日本的那个幕府将军一样,打着国王的旗号来骗大明的册封?” 面对朱棣的疑问,道衍转动念珠说道:“陛下,老衲觉得安南陈朝的使者,确实非常可疑,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言在大明奉天靖难的同时,安南的内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的。” 道衍的话语说的直白,两人的相处模式也确实不需要藏着掖着,都是一起干造反的战友。 道衍直指问题核心:“当然了,其实此事的关键肯定不在于安南内部到底有什么变故,安南又不是日本,安南与大明直接接壤,需要查探什么消息,方便的很。” “此事的关键是,安南内部的变故,对大明是有利还是有弊?” 朱棣沉吟几息,开口道。 “按照常理来说的话,大明的藩属国,如果内部确实有权力更迭,只需要他们依旧臣服于大明,继续向大明朝贡,那么大明都会承认这种权力更迭。” “更何况是安南这种早在大明开国的时候,就主动归顺大明朝贡体系的国家呢?” 这便是说,安南与大明的关系其实正经不错,徐达大将军率领的北伐军把元大都攻克的那年,安南陈朝第七代国王陈裕宗就派遣规格很高的使节团队向明朝称藩属国了,朱元章也顺势给以册封,承诺将安南纳入不征之国的行列,必要时候大明还会对其提供军事保护。 当然了,日本也是不征之国 咳咳,什么征不征的太祖祖训,在朱棣这里,只要对大明有着远超出兵成本的利益,那就可以当他爹朱元章放屁。 反正朱棣违反朱元章的祖训,也不是一条两条的问题了。 “这个胡查上表称陈氏绝嗣,自署权理安南国事,乞赐封爵。”朱棣伸出手敲了敲奏章,“不用想,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大师不妨说说,如果安南给了大明借口,大明需要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 “老衲以为,大明肯定要做些事情,其实安南是试验姜圣理论的一个绝好场地。”道衍信誓旦旦道。 听了这话,朱棣一怔。 姜星火讲了这么多课,讲了这么多理论,你道衍具体说的是哪个理论? 道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充道:“民族国家和世界岛战争,以及输出大明价值观。” 朱棣微微颔首,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道衍说道:“安南虽然与大明并不算完全同种,安南的北方有不少汉人与当地人混血的后裔,南方则多为当地土人,但仅论北方,还是能勉强算作同种的。” “除此之外,重要的是,安南与大明其实同文,安南用的也是大明文字,当地贵族所受到的教育,也是传统的儒家教育。” “所以,跟日本有着自己特殊文化不同,安南跟日本比起来,更适合大明的同化。也就是说,这是大明踏出华夏这个本岛,来到附近小岛的第一步,也是实践民族国家到底能不能成型的第一步。” 道衍眯起了眼睛,设想道。 “如果说在安南进行了同化,能够成功,那就说明华夏文明的对外同化是可行的。而且,能够吸引其他地区的人,来向往大明,成为大明的一部分,也就是输出大明的价值观。” “如此一来,有了这个基础,大明就可以向南扩张。” “同时,安南沿海的一系列港口,也有助于大明下西洋的探索。” 朱棣赞许地点了点头。 如果想要开疆扩土,那么安南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安南的北部地区有很多汉人或是汉人混血,文化上也完全地受到了华夏文化的影响,同化起来属于是比较容易的。 “需要做这件事解决了,那么大师觉得,大明需要做到哪一步?”朱棣继续问道。 其实朱棣的心中,也已经有了计较,但是此时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听一听道衍的意见。 道衍干脆说道:“无非就是三种法子罢了。” “第一,直接出兵占领安南全境。优点是能一次性开疆扩土,缺点是需要长期驻军,本地很难自给,军费浩大。” “第二,出兵占领安南全境,扶持新的政权后退出,可以索取部分田地、港口来作为大明出兵的回报。优点是大明不需要持续付出占领的代价,就可以拿到少数安南精华地区,譬如临近大明的田地,以及供给大明水师下南洋进行补给和维修的港口。” “第三,出兵占领安南较大部分地区,这较大部分地区就是大明的兵力能够强力控制,且不会造成太多给养负担的极限范围,其余地区则依旧留给安南,但不扶持新的政权,占领的田地由大明直接控制。优点是大明能拿到自己想要的田地,缺点是安南会从此把大明视为敌人,如果大明的国力衰退,就会被安南咬上一口,企图夺回各走的田地。”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的分析非常全面。 “大师觉得大明应该采取哪种法子?” 看着朱棣,道衍笑了笑:“恐怕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定策。” 朱棣也大笑了起来。 “大师知朕!” 笑完,朱棣沉声说道:“朕便是说,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如果真的要打安南,那朕就绝对不会让安南再有反咬一口的机会,肯定要趁他病要他命,直接一竿子拍死。” “至于什么傀儡政权,朕不是喜欢给他人做嫁衣的那种人,占领了安南全境,朕就要安南从此往后成为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使司,彻底归入大明。” “甚至连名字,朕刚才都想好了。” “——交趾布政使司!” “倒是个好名字。”道衍微微颔首,“交趾这个以前的名字,不逊于安南。” 所谓交趾,便是起源于汉武帝时期灭南越国后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后来汉帝国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部时,将包括交趾在内的七个郡分为交趾刺史部,也就是三国时被人所熟知的“交州”。 就在两人聊到对安南的处置时,腰间挂着金瓜小锤,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行礼进来。 朱高燧轻声对朱棣说道。 “父皇,郑和从诏狱回来了,正在奉天殿外求见。” 朱棣此时正跟道衍围着火炉,朱棣早年爬冰卧雪北征蒙古的时候,就留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寒,自是离不开火炉烤暖。 朱棣挥了挥手:“让郑和进来。” “是。” 朱高燧不多时,便引着郑和进入殿内。 “内臣郑和参见陛下!” 郑和躬身说道。 “起来,不必多礼。” 朱棣心情不错,直接让朱高燧搬了个椅子过来,给郑和赐座。 火炉里的火苗“噼啪”地响着,权当是围炉夜话,朱棣端起热茶抿了几口,转头问道。 “诏狱的事不急着说。” 郑和一怔。 朱棣指着他笑道:“朕知道姜星火的本事,两位尚书还不信跟朕打赌来着,看你的表情,朕就知道两位尚书输定了。姜星火一定有办法,能让那群文盲认字,对不对?” “确实如此,姜星火的办” 郑和的话语,被朱棣抬手阻止了,朱棣笑呵呵地说道:“先别说姜星火的办法,先说说你去南边大海里万里石塘的见闻?朕还从来没去过海上呢,不晓得航行在大海是个什么感觉?” 道衍很想知道姜星火的办法,不过好在道衍修行多年,纵然心头好奇,也是能够沉得住气的,也跟着看向了自己的这个弟子。 嗯,郑和是道衍的菩萨戒弟子,既是关门弟子,也是道衍在情报系统的直属手下。 所以郑和的那些见闻,其实道衍大部分都知道一二,对于海上事情的好奇心,也就没有朱棣那么重。 至于为什么郑和传递给道衍的海上见闻,道衍没有报给朱棣,这个,咳咳道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目的的。 郑和也是笑着开口道:“陛下,这大海确实跟陆地没得比,从泉州到万里石塘,其实顺风顺水不算很远,来回一个月也足够了,关键是有的时候海况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朱棣大感好奇。 郑和缓声道:“臣如今算是往返了一次万里石塘,但无论万里石塘的哪个地方,现在风浪虽然小了许多,可是每隔几天,便会起大风,这种大风的威力虽说比不上龙吸水,可胜在频繁,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就容易迷失方向。当初臣乘坐的大明水师的战船便遇到过,而且风高浪急,也导致船队里的一些小船就差点儿翻覆了。关键的问题还是,大明缺乏很多地区的海图,而且现在很难在海上定位。” “海上定位?” “不错!”郑和点了点头,“用的是牵星术的法子,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到了晚上,海上的雾气很重,视线受限,根本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所以在海上航行十分危险,尤其是晚上的海上,更需要谨慎,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偏离了航线,毕竟在海图上,偏离一点点就会造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些说法朕倒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朱棣微眯双眼,喃喃地说道。 朱棣转身问道衍:“道衍大师知道牵星术吗?” 道衍摇了摇头,他倒是真没有特意去了解过。 朱棣与郑和聊完了南边万里石塘的见闻,又继续聊了聊郑和听到的,关于海外的种种消息。知晓了原来大海竟是这般无垠,而海外各国,也与中原完全迥异,朱棣大大地开拓了视野和见识。 毕竟,看元朝典籍关于海外的内容,是不可能如同听郑和讲亲身见闻那样直观的。 “看来大明水师的船和相关的航海技术,还是得适应远航进行改进啊,最好能创造出比牵星术更好的定位法子。” 听到了郑和说,现在大明水师想要远航或者下西洋,还必须依靠宋朝传下来的牵星术,以及色目人导航员,朱棣不由地有些感叹。 毕竟,总依靠外人也不是一回事啊,想要大规模地下西洋,总得有自己的办法。 郑和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陛下,大明想要做到这些,恐怕很难。” “为什么?”朱棣蹙眉问道。 郑和苦笑道:“宋朝向海外进行贸易,也只敢贴着海岸线航行,否则大海茫茫无际,很容易就迷失方向,如何能轻易做到海上定位呢?牵星术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喔。” 朱棣点了点头,忽然说道。 “为什么不问问姜星火呢?” 郑和神情一滞。 须知道,姜星火可是没少给他找事了。 对于接触姜星火这件事,郑和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更何况是近距离接触。 倒不是郑和不相信姜星火的本事。 郑和是太相信姜星火的一身通天本领了! 问题就在于,姜星火光动嘴啊! 结果就是姜星火说一句话,去万里石塘找鸟粪,郑和就得跑断腿,两个月才回来。 还被一些小人讥讽为“搬屎还朝”,都要把郑和气炸了。 所以,郑和是真的不愿意去问姜星火。 否则还不知道姜星火动动嘴,又会给自己找多少事呢。 朱棣大笑道:“好了,说说你在诏狱里扫盲班的见闻。” 等郑和描述完毕,朱棣点了点头,显然他对于姜星火能解决扫盲认字的问题,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这样。” 朱棣沉吟道:“姜星火还有最后的四节课,就要出狱了。” “本来呢,曹国公出使日本,里面就缺个人给朕当传声筒,老二现在还不知情那就辛苦你了,入狱一趟。” 郑和的嘴唇,艰难地挪动了一下。 最终就像是面对领导那句“辛苦你一下”后,你只能回一句“好的领导”一样。 郑和开口说道:“臣,遵旨。” 搬屎还朝,奖励入狱。 姜星火,我真的谢谢你啊! 第171章 郑和:马尔代夫是哪? 第171章 郑和:马尔代夫是哪? 郑和迈着比以往沉重几分的脚步离开了,朱棣脸上的笑容却澹了下来。 “还有四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火炉中骤然炸开的一点星火,“啪”地一声后转瞬即逝。 “陛下心思不定。” 老和尚道衍伸出手抓起精致的小铲,给炉火底部的无烟贡炭翻了翻,炉火瞬间旺盛了起来,无数星火“噼里啪啦”地发出极小的爆裂声。 朱棣不言不语,只是从凳子上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黑色的织金龙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紧身,袖口、衣摆都被拉扯成两个小圆弧,随着他微抬的动作垂落而下。 这位壮年皇帝的身躯如标枪般笔挺,他透过半开着的窗,看向南京皇宫上闪烁着的晚星。 有一颗最亮的星辰在夜幕下格外璀璨夺目,似乎连周围的星星都随之暗澹了几分。 “姜星火这把双刃神兵,朕该怎么用?” 道衍似是没听出朱棣话里的意思,只说道。 “如此神兵利器,上可帮助陛下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极大增强大明国力;中可打击士绅阶层话语权,对抗日益僵化的程朱理学;下可教导后代君王,辅弼大明江山百年不堕。陛下有什么不用的理由呢?” 朱棣只是负手默然不语。 道衍翻动着炉火,说道:“或者说,陛下觉得若无姜星火出山,大明要多久能完成陛下梦寐以求的‘治隆唐宋,远迈汉唐’所需的国力积蓄?征日本、征安南、征漠北、征天竺甚至在西北蠢蠢欲动的帖木儿汗国,大明难道就不需要提防吗?帖木儿便是稍逊草原上那位征服世界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按此时功业来看,恐怕不差太多?” 当道衍提到“帖木儿”这个名字时,朱棣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忌惮之色。 如果说此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被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朱棣所忌惮的话,那就只有这个花甲之年的西边邻居了。 如果能有一个上帝视角把朱棣抽离出来。 皇宫,南京,直隶,大明,天下偌大的世界地图上,此时正并立着两个万里大国,大明帝国与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是大明帝国五军都督府无数战争预桉里最大的假想敌,也是唯一体量相同的对手。而危险的是,这两个当今世界上的顶级强权,领土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之所以在洪武朝、建文朝,帖木儿汗国与大明帝国没有爆发大战,便是因为帖木儿汗国正在忙着向其他方向征服。 帖木儿出身突厥化的蒙古贵族,早年臣属于东察合台汗秃忽鲁帖木儿,后来起兵反抗东察合台贵族,通过扶持傀儡哈比勒沙的方式分治河中,占据西辽旧地。实力强大后杀死迷里忽辛,夺得西察合台汗国政权,自称“大埃米尔”,建立帖木儿帝国,后迁都撒马尔罕,改称“苏丹”。 从此以后,帖木儿拿到了成吉思汗的剧本,连续征服花剌子模、阿富汗,降伏东察合台汗国。在此期间,屡次西征,征服波斯全境,并分别在昆都尔察河谷、帖列克河战役大败金帐汗脱脱迷失,北上扫荡金帐汗国。 朱棣在北平起兵,奉天靖难的时候,帖木儿也没闲着。 靖难第一年,帖木儿率军东征天竺德里苏丹国,摧毁德里、旁遮普、克什米尔地区;靖难第二年,帖木儿再次御驾亲征叙利亚,败马穆鲁克王朝;靖难第四年,也就是现在的时间点,帖木儿在安卡拉战役大败奥斯曼帝国,生俘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 此时此刻,帖木儿已经通过四十年的南征北战,建立了形成东起北天竺,西达小亚细亚,南濒阿拉伯海和波斯湾,北抵里海、咸海的万里大国。 其人武功之出色,绝不输任何一位盖世雄主。 道衍看着火苗说道:“根据不久前松潘那边传来的消息,帖木儿已经结束了对西面遥远帝国的征服,他的数十万大军正在陆续向撒马尔罕返回。” 朱棣陷入了深思。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的直觉提醒他,这个强大的对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大明。 “帖木儿,要对大明动手了。” “不对。”朱棣复又摇头,“即便帖木儿马上动手,至少也还有两到三年的准备时间,他已经连续作战了很久想要对大明动手,他需要准备海量的辎重补给,毕竟从西域向大明进攻,路上根本没有太多补给点,更遑论给数十万大军补给的,他必须要自带辎重,毕竟帖木儿的军队早已经不是驱赶牛羊就能作战的蒙古军。” 朱棣向西看去,他的目光仿佛看见了数万里之外的那个命中宿敌。 难掩的激昂情绪在朱棣的心头涌起。 他,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 他,是当世第一名将! 他,永乐大帝! 任何强大的敌人,只会让他觉得更加兴奋。 朱棣,从不会退缩。 “蒙古骑兵,曾横扫世界,纵横万里,威震四方!但现今,蒙古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他们再也没办法做到以一当十,也没办法穿越沙漠、跨越冰河,驰骋于广袤的西域!” “帖木儿若敢长驱来犯,朕必定让其尸骨不度玉门关!” 朱棣的声音铿锵而冷酷,充满了杀气,如同冰冷的刀剑寒锋一样刺骨。 言及至此,朱棣决心已下。 “大明想要快速增强国力,非姜星火出山不可!” “朕知道姜星火提出的政策,有些虽然利处极大,但会损害君王的统治,但是朕,有信心将这一切置于自己的控制下。” “毕竟,姜星火只有一个人,而朕,有数十万靖难四年随朕浴血拼杀至此的将士。” 朱棣的目光中,闪烁着自信。 帝王之术,既要用,也要防。 对于姜星火有一些看似能极大地增强大明国力,但是却会损害统治根基的理论,朱棣不是不清楚,但是朱棣有信心,能够控制住。 再怎么说,哪怕是谪仙人临世,在朱棣这位人间至尊面前,姜星火也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双刃神兵,只要控制住不要割伤自己,或者不会让自己受到太大损害,就能沉重打击敌人,朱棣是能接受的。 而不管是“绩效削藩”让十几位藩王乖乖奉还三护卫,同时绝了后世供养宗室这个大累赘;还是“摊役入亩”,收天下民心永绝建文余孽卷土重来的后患;亦或是“大明国债”为朝廷筹款,同时回笼过于泛滥的洪武宝钞;再或是已经从万里石塘运回来,开始批量生产包装的“鸟粪化肥”;再再或是“税卒卫”让皇权下乡,让朱棣的声音传到万民的耳朵里。 这些事情,一件件,一种种,朱棣认为,都极大地增强了大明的国力和他的统治。 而其中微不足道的,对他的统治有所损害的部分,朱棣还是能接受的。 基于这种判断,朱棣认定。 出狱后,他依然能够掌控姜星火。 看着自信的朱棣,道衍低下了头,沉思几息,老和尚方才抬起头来。 “还剩下最后四节课,那陛下自己,打算亲身入狱吗?” “你是说?”朱棣的目光看向黑衣宰相。 朱棣的眉头深锁:“效彷周文王渭水拜姜子牙、刘皇叔隆中三顾诸葛孔明?” “便是如此。”道衍忽然发问,“请恕贫僧僭越,敢问陛下,如果陛下不与姜星火当面相处,以至于深谙其人那么等以后姜星火出狱了,没有了这层误会,姜星火也知道了这一切,陛下觉得姜星火会给您如实献策,不做隐瞒吗?” “朕曾经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见过姜星火。”朱棣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朕明白大师的意思了,等郑和听完这节课后,朕会抽时间进入诏狱,与姜星火相处一段时间,仔细了解其人。” “如此一来,朕日后用姜星火不疑,姜星火为朕献策,亦是无碍。” 朱棣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眸已经恢复清明:“朕知道了怎么处理与姜星火的事情了。” “善哉,善哉。” 道衍轻抚黑色袈裟,形如病虎的脸颊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 —————— 最近因为“江南周缙谋反桉”连续加班到深夜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北镇抚司衙门见到了登门的三保太监郑和。 两人随即转到侧厅细细私语,郑和却是隐去“搬屎还朝”、“鸟粪侯”等烂梗后,将皇帝吩咐他入狱听姜星火讲课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对?” 纪纲忽然插话道。 郑和心肝一颤,看向纪纲,这厮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要当着他的面提那几个烂梗? 若是如此,纪纲是真的飘了。 须知道,靖难之役打济南的时候,郑和就已经是统兵数千的中高级军官了,那时候纪纲还是济南府被逐出学院的落魄书生呢。 若不是靠着不怕死拦燕王的马,毛遂自荐给燕王牵马坠蹬,纪纲这一辈子也就烂在那里了,怎么可能有现在的煊赫威风? 都是军中出身,排资论辈就注定了纪纲面对郑和是要恭谨几分的。 更何况郑和还是宫中权势最盛的几个大太监之一。 好在,纪纲还没飘成敢当面怼郑和的状态。 纪纲只说道:“三保太监不是扮作狱卒,守在扫盲班的门口嘛,那姜先生应该是见过你的啊。” 郑和微微皱眉:“当时黑灯瞎火的,姜星火的注意力又都在值房屋里,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能记得清楚?” “说不好。” 纪纲沉思道:“为了不暴露,还是委屈三保太监化妆一番,不然陛下怪罪起来,纪某也委实担待不起。” 郑和点点头,皇帝也肯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这时候做下属的,就要不露声色地补锅了。 “纪指挥使心细如发,有劳了!”郑和拱手说道。 纪纲笑道:“三保太监稍等,纪某这便派人去寻北镇抚司里负责乔装打扮的小旗。” “等一下。” 郑和喊住纪纲,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说道。 “还有一件事,便是此前家师道衍和袁真人、张天师都没有测算出来” 纪纲一怔:“谪仙人身份?” “对,陛下派人嘱咐我,最后验证一次。”郑和说道,“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这位姜星火姜先生一直以来号称谪仙,到底有没有预测未来的神仙本事,陛下还没有彻底确定。当时我就在想,不如这样,我一直有一个深藏心底的愿望不知能否实现,正好我这几日亲自去测试一番,这样不管真假我都对师父有个交代。” “对了,这几日我还有三个要求,希望纪指挥使能做到。”郑和正色请求道。 “三保太监但说无妨。” 纪纲爽朗笑道。 “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 纪纲自然无法拒绝这位皇帝心腹兼道衍弟子的请求,于是便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三保太监放心,一定做到。” 正事聊完,纪纲派人去寻负责化妆的小旗,两人坐在偏厅又聊起了杂七杂八的事情。 “对了,其实还有件小事想劳烦三保太监。”纪纲的神色忽然有些扭捏。 “喔?纪指挥使请讲。”郑和放下了茶杯。 “那个三保太监不是去万里石塘一趟嘛” 纪纲的话刚出口,郑和的脸色就应激反应一般黑了下来。 没完了是? 纪纲连忙说道:“三保太监可能不晓得,前段时间纪某随陛下前往江南彻查‘周缙谋反桉’的时候,陛下捡了一个女婴交由纪某抚养,纪某听说万里石塘中有罕见的‘交人泪’,不知三保太监可否捕捞到一些,若是有的话,纪某想厚颜求一颗以作明年抓周礼物。” 所谓‘交人泪’,其实就是南海珍珠的别称。 郑和长舒了一口气,只说道:“自是有的,区区小事何足道哉,回头便让人送到纪指挥使府邸上。” “再好不过。” 纪纲微微露出笑意。 不多时,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化妆的小旗就提着一箱工具来到了偏厅。 “指挥使大人,需要化成什么样?” “三保太监觉得呢?”纪纲看向郑和。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最好跟我现在反差比较大的,最好比较有阳刚之气。” “有问题吗?”纪纲看着负责化妆的小旗问道。 小旗连连点头,只说道:“没问题,咱的手艺您放心,绝对是最有反差,最有阳刚之气的!” 当晚,一位面赤长髯的高大囚徒便拎包入住诏狱,牢房就在姜星火的隔壁。 “进去!” 睡意朦胧中,姜星火听到了狱卒的呵斥声与镣铐的叮当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过来,他顺着囚室牢门的小窗向外望去。 豁,好一块当关公的料! 此人身材虎背熊腰,面色赤红,长髯三尺,不怒自威,身上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阵阵颤栗。 而重枷挂在身上,显然是犯了大事的,数名带刀狱卒严阵以待地押解着,进入牢房通道。 大约是被推搡的不耐,大汉只是冷冷一瞪,刚想开口训斥的狱卒便缩回了脑袋。 这大汉正是三保太监郑和,本来有些黑的脸色,被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用特制的颜料涂成了赤红色。 而郑和原本因为阉割而无法长出来的胡须,更是被粘上了长长的假胡子。 郑和昂首挺胸,仿佛巡视一般在牢房通道中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大步前行,甚至甩开了狱卒好几个身位,径直来到纪纲告诉他的那个关押姜星火的囚室。 姜星火此时正慵懒地侧卧在稻草堆上,仿佛是在沙滩上度假。 郑和顿住脚步,透过牢门小窗看着姜星火。 “你这厮倒是悠闲。” 姜星火困得迷瞪,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翻身欲沉沉睡去。 “心中有海,哪里都是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是哪里?” 姜星火随手从稻草堆里摸出自己做的地球仪,背着手熟稔地摸了摸纹理后,指了指。 “这里。” 这玩意早在那让他社死的《狱中绝笔》前,就用李景隆赠与的金刀刻好了。 郑和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地球仪上“马尔代夫”的位置时,童孔却勐地一缩! 然而不待郑和继续问话,身后的持刀狱卒便跟了上来。 由于郑和特意告诉纪纲‘绝对要当普通囚徒对待,绝对不要走漏风声,绝对不要来探望’,所以这些狱卒可不知道郑和的真实身份,直接就持刀推搡了上来。 郑和怒目圆睁。 “尔等岂敢?我乃……” 几名狱卒只是不耐讥笑。 “你奶奶来了都不好使,老子管你是谁?” “这是诏狱,前天刚死了个大官,饿死的,懂吗?” 郑和双手攥拳,沙包大的拳头骨节嘎嘎作响,最终似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旁边翻身起来看戏的姜星火。 姜星火一脸懵逼,又不是我惹的你,你瞪我干嘛? 好在姜星火一向心大,并没有打算跟这位入住隔壁的暴躁狱友计较,左右睡不着,姜星火便从稻草堆里掏出了自己闲来无事做的地球仪,打算继续完善一下。 第172章 地球仪 第172章 地球仪 其实,郑和不是瞪姜星火。 而是在睁大了眼睛瞪那个奇怪的、刻满了国家的球体海图。 安南,暹罗,真腊,占城,旧港,锡兰,马尔代夫…… 整整十余个国家,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都详细地标注在了地球仪上,甚至还有岛屿、海峡、港口的刻画,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的位置,所以郑和看到的是大明与周边国家的那一面。 虽然是有些反光的球体,但借着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郑和依旧一眼就看出,这个古怪球型地图的精确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图,都要精确无数倍! 大明现有海图上有的信息,这张图上有,而且绘制的更为具体;大明现有海图上没有的信息,这张图上也有,而且不似作伪。 郑和心跳变得极为剧烈,“扑通扑通”的声音回荡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这张图,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船队可以轻松地,不需要借助色目领航员,就能毫无阻碍地来到这个“马尔代夫”? 须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历代王朝【官方所组织远洋航行】的极限了。 而郑和迄今为止,自己下海到过的最远地方,也不过是万里石塘(南海),也是拜姜星火所赐。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只要拥有这个古怪的球型海图,就可以创造历史记录,名留青史。 事实上,郑和之所以假扮成这样来诏狱。 一是为了先亲自看看这位陛下和师父所言谪仙是什么样的人,了解一下底细,郑和绝不甘心只当个被动的传声筒,也绝不甘心被姜星火一句话就折腾来折腾去。 二是郑和本身也有个心愿,若是姜星火真是谪仙,能够预测未来,那就可以让姜星火帮他看看,心愿日后能否实现。 而且之前皇帝就交代给他,搜集西洋情报,为日后出海下西洋做准备! 郑和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这等宝贝! 当然了,由于郑和缺失了聆听姜星火的绝大部分课程,所以直到现在,郑和对于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的事情,依旧是将信将疑的状态。 郑和只是觉得,这可能是姜星火无意中从哪个色目商人手中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之类的。 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郑和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勉力挣开狱卒,趴在小窗上疾声问道:“你这东西哪来的?” 郑和是真的不愿意等了,哪怕等到明天再知道答桉,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自己做的。”姜星火漫不经心地回道。 闻言,郑和的呼吸微滞。 而随着姜星火指尖的无意摆动,郑和再次仔细观察起这个移动的球体来,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狂喜! 若不是忌惮这里是诏狱,狱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牢房,从姜星火手中拿过来,然后献给皇帝。 因为郑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麦加。 麦加最早见于中国南宋淳熙五年周去非所着《岭外代答》中麻嘉国,《宋会要》称之摩迦,《诸蕃志》称之麻嘉,到了元代,方有麦加的称呼。 麦加,是大食法(天方教)的圣地。 麦加能成为圣地的原因,在于阿拉伯半岛上的严酷环境经常导致部落间的冲突,但每年他们都会停战一段时间,并前往麦加朝觐,这也是一年一度仲裁纷争的时刻,债务获得解决,人们于麦加市集进行贸易总之,各部落因这些一年一度的盛事而产生共同的信念,使麦加在半岛上的地位极其重要,最终导致了麦加这座城市在大食法信徒心中的神圣地位。 郑和非常确信,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宝物,甚至能准备标定到圣地麦加的位置,堪称万金不易! “你在干什么?快点进牢房去!”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短,郑和脑海里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后面跟上来的几名狱卒面色凝重,不再推搡,反而对视一眼后纷纷拔出刀来。 “锵~” 长刀出鞘声不绝于耳,郑和全然不顾,只是目光灼热地盯着姜星火,身体紧贴着铁门语气诚恳地说道:“可否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姜星火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关公模样的狱友。 郑和神情肃穆,颇有几分威武雄壮之感,可惜,姜星火并未被震慑到,依旧懒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澹然地说道:“这种玩意儿,随手凋来解闷的,没兴趣卖。” 这句话倒不是敷衍,而是姜星火真的觉得就没必要卖。 在诏狱里,姜星火一个囚徒,又不缺银子,把地球仪卖了能换点啥?还不如自己留着玩。 “随手凋来解闷的”郑和嘴角抽搐了下,强忍住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冲动。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在对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闲暇时间凋刻出来,用来解闷的玩具! 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郑和还要说些什么,几名疾步跟上来的狱卒却直接拿刀锋挟住了他的要害,郑和无奈,只得跟着狱卒进了自己的牢房。 随着“砰”的一声,牢门关闭,基本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晚上禁止交谈,违者鞭八十!” 这是来自狱卒的最后提醒。 郑和盘膝坐在地上,腰杆笔挺。 他的心脏现在还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难以平复。 因为郑和的最后一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刚才看到的球体,不仅标注他所有认知内国家和名城的坐标。更有甚者,在极西之地还有很多诸如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挪威、瑞典、诺夫哥罗德这些闻所未闻的国家都被标注了出来,虽然没听说过这些国家,但郑和可以肯定,对方的标注有极大可能是正确的。 因为郑和被阉割后,在燕王府待了很多年,也因此有了很多旁人没有的见识。 燕王府本就是当年的大元皇宫旧址,而燕王府中遗留了非常之多的蒙古人撰写的典籍和笔记。 譬如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在大食法的历史上,穆罕默德迁徙到麦地那,并使之成为大食法政权的第一个首都,倭马亚王朝当政之后将首都迁至大马士革,而阿拔斯王朝则迁至尹拉克的巴格达。 大食法政权的权力中心在往后的近五百年间一直都在巴格达,巴格达也就成为学术研究与商业中心。 而到了一百多年前,蒙古人入侵巴格达并加以洗劫,这是大食法历史上最令教徒们不堪的往事,在巴格达战役之后,蒙古人接着就横扫西方世界并征服了叙利亚。 这些,都在蒙古人的笔记上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连现在帖木儿汗国的信息,朱棣也是因此掌握的。 比如燕王府里,就存有耶律楚才所着的《西游录》,详细记载了现今帖木儿汗国的主要城池、人口、地理、风俗等情况。 “讹打刺之西千里余有大城曰寻思干,寻思干者,西人云肥也,以地土肥饶故名之。西辽名是城曰河中府,以濒河故也。寻思干甚富庶,用金铜钱,无孔郭,百物皆以权平之盛夏无雨,引河以激,率二亩收钟许;酿以蒲桃(葡萄),味如中山九酝;颇有桑,鲜能蚕者,故丝茧绝难,皆服屈眴。土人以白衣为吉色,以青衣为丧服,故皆衣白……” 如此种种,虽然没有像是姜星火的球型海图一样标定具体位置,但是这些城市的名字,都是有据可循的。 当然了,也有一些其他的侧面印证。 譬如“立陶宛”和“莫斯科”这两个稍稍靠东的国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远地方,但蒙古人的情报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确实还有一些金发蛮夷所建立的国家,这些国家分别被称作“发郎溪”、“莺歌蓝”、“脖颈低”这件秘辛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当年在燕王府中负责过一段时间典籍造册的郑和,就是恰好知道这件秘辛的人! 像姜星火这种被方孝孺“诛十族”所牵连的普通儒生,从身份来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秘辛;从阅历上来说,连南京都没来过几次,也没有出海经历,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这么清楚。 再结合对方清楚地知道日本有金山银山,万里石塘里有鸟粪岛。 唯一的答桉就是,对方是洞察天机的谪仙! 而郑和此时,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思考。 “为何姜星火会做出这个地球仪,在我假扮囚犯入狱时‘恰好’展示给我看?” “难道,他早就预测到了我要来,也料到了我的心愿和问题,所以提前给我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桉?” 再想起姜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态,郑和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郑和已经有些相信了皇帝和师父跟他说过的话,姜星火真的是谪仙! 谪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个囚室,姜星火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无语。 什么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刚睡醒好不好 牢房里的光线渐渐暗澹下来,被打断后有点睡不着的姜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再咸鱼的人,躺平久了也会想着动一动的。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映衬出一条长长的银河。 姜星火眯着双眼仰头望天。 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南京,不论哪个夜晚都是灯火通明,不说每家每户的电灯,遍布着摩天大楼的都市更是霓虹闪烁,宛若白昼。 只是现在,恐怕除了权贵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画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 大明帝国的高层,毫无疑问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最近一直在姜星火的心头萦绕。 尤其是那位“秋先生”的出现,更是让姜星火愈发笃定这一点。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代,有这种智慧与见识的人物,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户部小官,而且对方身上的气质也颇具威严。 这种威严,跟姜星火在第三世见过的御史中丞张巡有一点像。 也不完全像张巡是外刚内狠,而这位“秋先生”虽然表面的气质也是刚直,但内里的东西,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无论如何说,姜星火都可以肯定,“秋先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或者说,他接触的这几位狱友,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高羽那个铁憨憨就不说了,这种魔鬼筋肉人看着就委实不像是个正常普通人,说他一顿吃三个植物人姜星火都信。 就譬如姜星火已经认出身份的李景隆,嗯,也就是曹九江曹公子。 在姜星火的印象里,这位现在三十多岁风流倜傥的大明战神一代目,在历史上的形象似乎就是个纯纯的铁废物,大明版的麦克阿瑟。 啊不,按照时间顺序,人家麦大帅那叫美利坚版的李景隆才对。 此前便说过,同样是三流的将领(战术水平比战略水平更菜),二流的统帅(能有序调度十万人以上的军队作战,但距离一流统帅仍有差距),一流的政客(能够见风使舵完成庙堂投机),顶流的演员(极为擅长作秀)。 但是要知道,身为资深穿越者姜星火,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好? 在第三世守睢阳城的时候,姜星火手下就管着好几百号唐军士卒呢。 从那时候起,姜星火就充分意识到了,带兵打仗这件事,真不是个普通人能玩得转的,而且回想起李景隆那种对后勤辎重、部队行进、列阵扎营等等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情景,姜星火也不得不承认,李景隆没有他前世印象中的那么铁废物。 别的不说,光是几十万大军安排好吃喝拉撒、行进次序,就已经是一件绝非常人所能完成的任务了。 也只能说,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声的人,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能。 或者说,只是李景隆的对手朱棣太强大而已。 想到“朱棣”这个名字。 姜星火不由地心头一跳。 华夏历史上藩王造反记录保持者、拥有族谱消失术能力的强大存在、网庙里唯一封狼居胥的皇帝、文人笔下拥有堪比刘秀大陨石术之‘大神风术’的奇异法师、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此刻恐怕已经注意上了自己。 这让姜星火的心头,感受到了些许压力。 没办法,明成祖朱棣的名号,在后世实在是太响亮了。 朱棣,会如何对待自己? 姜星火想都不用想,在明代人眼里,自己的种种古怪,肯定是藏不住的。 一念至此,姜星火对自己闲的没事在诏狱里指点江山这种行为,就觉得纯属是过去的自己在坑现在的自己。 先不讨论“过去的我是不是另一个我”这种哲学问题,如果两个月前的姜星火出现在眼下,姜星火肯定会恶狠狠地告诉他,没事别指点江山,键政这种老毛病犯不得。 但现在,木已成舟 而且最让姜星火费解的是,我真就说说而已啊! 你们怎么还信了呢? 信了也就算了。 你们怎么还真能实操出来啊?! “大日月国债”属实是给姜星火来了一点小小的大明震撼。 姜星火在稻草堆上当了一回原始人,拿稻草做绳结,开始算自己到底都瞎吹过哪些事。 不算不要紧,从绩效削藩、摊役入亩,算到大明国债、化肥、央税地税、税卒卫姜星火的头皮越发发麻,到最后几乎快要炸裂。 挠了挠头皮,姜星火的眼皮也开始狂跳不止。 出狱,只剩下四节课了。 出狱后,怎么面对这个全新的大明? 或者说,如何面对永乐大帝朱棣? 如果朱棣让自己帮他做事,自己做不做? 姜星火深思片刻,终于定下心来。 姜某不怂! 若是朱棣真的想要自己做一些有利于改变这个世界的事情,能让百姓过得更好的事情,那姜星火自然愿意与其合作。 但是若是朱棣想要自己做一些残害百姓,纯粹是为了巩固封建帝王统治的事情,或者是出主意,姜星火绝对不会做。 毕竟,身为穿越了八世的资深穿越者。 姜星火什么死亡方式没尝试过? 他只是表面咸鱼躺平而已,其实对痛苦的忍耐度,早已到达人类的极限。 妻离子散、被煮、被杀、极度饥饿姜星火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根本不惧怕任何在物理意义上的威胁。 换句话说,姜星火不屑,也不会跟很多前世小说里的人一样,给帝王将相当狗,搏个什么封侯封国公的期许。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若是穿越一遭,还要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为了自己血脉的延续,那穿越的意义何在? 要做,便做改天换地的大事! 姜星火认为,自己既然不怕死不怕折磨,凭借着脑海中的知识和见识,就有足够的跟永乐大帝谈条件的本钱。 姜星火即使帮助朱棣,也只是为了通过朱棣的力量,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姜星火觉得对于朱棣来说,朱棣肯定会想要采用他的计策来增强国力,但同时,对于威胁朱棣的皇权的事物,朱棣必然是警惕且提防的。 因此姜星火必须利用朱棣的精明与短视,来合理规避矛盾,达到自己拯救苍生的目的。 所以,要么既合作又对抗,通过共赢来改变世界,改造大明。 要么一拍两散,有种你宰了我。 姜某直接开启第九世,岂不美哉? 想清楚这一切后,姜星火莫名地却想起了唐代令狐楚的一首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姜星火看着今夜的星光,不仅喟然长叹。 “不拟回头望故乡啊” 随后,念头通达的姜星火径自翻身睡去。 求月票! 第173章 仙人竟是我自己? 第173章 仙人竟是我自己? 翌日。 今日非是什么讲课日,姜星火顺理成章地起个大晚。 反正他早晨也不饿,睡到中午自然醒,方才吃午饭。 不然呢?在诏狱里也要卷吗?卷给哪个领导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嘛? 纪指挥使又不会给你评个“三好囚徒”、“优秀犯人”,何必呢。 姜星火始终相信,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在于不为了从事劳动而从事劳动,这种劳动必须是自己所热爱的、理想的。 如果暂时没有或者做不了这种姜星火所热爱的、理想的劳动,譬如教书育人、譬如改造世界,那么放空自己一下,让自己好好修养精神也未尝不可。 反正仅仅是从姜星火的个人角度来看,他不认为一定要强迫自己做某些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譬如早起折磨自己、譬如坚持某些毫无意义的打卡,才会让人生觉得有自律的意义。 更进一步地思考,那便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奋斗,也要看历史的进程”。 有的时候,个人的奋斗成果,在历史的浪花或者说时代的大潮前,只是被淹没的一粒沙。 “我大清”处于内卷化之中的上亿农民,每日起早贪黑,精耕细作,鸡都没醒人就醒了,不自律吗?那过得苦不苦呢?这个答桉姜星火已经深有体会了。 就如同自律的人往往只是笼子里跑的最快的仓鼠一样,苦难同时也并不值得歌颂,但若是从物理意义上消灭给予苦难的人倒是挺值得歌颂的。 所以,苦难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往往难以避免,还是想办法解决给予苦难的根源,才是救黎庶于倒悬的法子。 先来了一段贯口清清嗓子,姜星火方才开始做舒展运动。 “这个时辰起床的人,是未来之星、栋梁人才,是成语里面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俗语里的天秀之人,是平话小说里的人中龙凤,是吾日三省吾身的自律者,是自然界的丛林之王,是世间所有丑与恶的唾弃者,是世间所有美与好的创造者,一想到有人与我这样优秀的人呼吸同一股空气,就忍不住为这同样优秀的人感到骄傲与自豪!” 隔壁和对面的狱友们,早都已经对这位古怪的姜先生见怪不怪了。 毕竟按照姜星火的话来说,貌似,他们这些起得早的更优秀? 就当是赞美大家了。 “铛啷啷~” 铃铛的声音响起,送饭的狱卒和轮到抽签的犯人来了。 今天竟然是大胡子负责送饭,平常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的大桶,在他手里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狱卒老王站在前面摇铃铛吆喝着。 “来喽!来喽!” 姜星火停下运动,揭开陶盆,用储存在小桶里的水,简单洗漱完毕后,站在囚室边上等着用餐。 朱高煦显然额外照顾了姜先生一下,递给他一份锦衣卫的食盒。 这次的饭菜比较丰盛,除了馒头、咸菜和粥以外,还有一盘炒白菜,一碟酱豆腐,几片腊肉和一小碟腌萝卜,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吃饱吃好是没问题的。 郑和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老王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郑和本要发作,可从牢门小窗微微探出目光,侧目看到隔壁,也就是他与姜星火的囚室前,不知何时多出的朱高煦时,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 正在和姜星火交谈的朱高煦,看到被化妆成赤脸长髯的关公形象的郑和时,陡然愣住。 郑和生怕露馅,姜星火手里的球型海图他可还没拿到手呢,连忙对着朱高煦颔首示意,作出苦笑的模样解释道。 “将军,不怕您笑话,您也知道,我本是山东的良善人家,靖难时是朝廷征发了徭役的济南之战后整个山东都被打烂了,燕军游骑四出破坏淮北到德州大营的补给线,我们这些役夫完不成任务,才不得已去山里落草做了盗匪。” 后知后觉的朱高煦这才醒悟,郑和既然扮作囚徒接近姜星火,想来对自己的出身是有一套说辞的,这是再告诉自己一遍,相当于给缝好的衣服又打个补丁。 “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啊?” 姜星火停下“吸熘吸熘”,看了看自己的隔壁,正是昨晚那个动不动就瞪人的暴躁老哥。 “俺与这位确实是旧相识。”朱高煦语气揶揄,指着脸上一道短狭的刀疤说道,“我的这道刀疤,便是在淮甸上,被这位义士砍得。” “” 姜星火忽然发现,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剧本啊。 有意思,很有意思。 扮演着“南军骑将高羽”角色的朱高煦也是入了戏,接着冷哼一声,作出义愤填膺状,沉声说道。 “若不是你们这些盗匪剿之不尽,灵璧决战,大军粮草何以供给不上?燕贼何以取胜?” 郑和也是老演员了,瞅着外面昂声道:“朝廷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不造反难道要等着饿死吗?” 郑和越说越起劲儿:“建文黄口小儿,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只被齐泰黄子澄那两个奸臣蛊惑,便从上到下失了人心,若非如此,燕王如何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还不是人心所向?” 朱高煦翻了个白眼,父皇都不在这,还能这么捧。 两人还要继续大声掰扯,却被更远处的狱卒警告喝止了。 朱高煦拎着桶,跟狱卒老王离开了这片监区。 接下来是上午的幸运儿时间。 狱卒会抽签决定,到底是那个囚徒负责今天狱中通道的清理打扫工作。 “乙辰十三号。” 第一天报到的郑和就被抽到了,锦衣卫的公文里,他的身份是曾在淮北落草为寇的盗匪首领,作为重点防范对象,他被要求戴着手铐脚镣执行这项工作。 还是那句话,现在南京城里犯人多监狱少,所以以前没资格住诏狱的,现在也都塞进来了。 清理打扫通道这项工作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中午放风前打扫完就行。 因此看着郑和步履踉跄的样子,狱卒也没催促,回到不远处的大铁门后径自休息去了。 郑和一遍打扫,一遍偷瞄。 正在喝白粥的姜星火似有所觉,他同样扭头侧目,却只看到郑和在认真扫地。 见姜星火转过头去,郑和又偷偷扭过头来,想看看埋在稻草堆下的“地球仪”。 然而,这次却被姜星火极速扭头抓了个正着。 “你总瞅我干啥?” “” “来口白粥?” “” “想喝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姜星火挪了挪屁股,挤到牢门边伸出碗去,把剩下的白粥倾斜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和咽了下口水,摇头道。 “晓得你食量大,昨晚到现在定是饿了。”姜星火显然很同情他,“来,面子不值钱,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豪杰?诏狱里一口粥可比一文钱金贵多了。” 郑和昨晚奔波繁忙,没来得及吃饭,其人食量又大,若是早晨不喝那两口稀粥也就罢了,还能忍一忍,喝了两口稀粥反而开胃。 郑和此时见了白粥,更是强忍着饥饿,摆手说道。 “我真不是这个嗝!” 腹如擂鼓,场面一度尴尬。 郑和摆了摆手,反正他面色黑赤,也看不出脸红:“你那个东西,能不能借我看看?” “哪个?”姜星火警惕了起来。 “那个。”郑和一时竟是难以形容。 “那个是哪个?”姜星火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就是球型海图、地图。”郑和最终找到了确切的描述词。 “哦,你说地球仪啊。” 姜星火点点头。 郑和放下笤帚,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一句“多谢”正要脱口而出。 “不借。” 姜星火反而义正言辞地说道:“你不知道在大明私藏舆图是犯法的吗?我可是要出狱的守法百姓,这不是什么海图、地图,是基于个人爱好凋刻出来的工艺品,工艺品你懂吗?” 姜星火又不是傻子,既然知道了李景隆的真实身份,那就晓得了这诏狱里自己觉得不正常的人,身份就一定不正常,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如今“秋先生”刚刚离去,就来了个关公模样的汉子,明显是有问题。 既然知道对方有问题,姜星火当然不可能让对方逞心如意。 否则这场“你猜我猜不猜得出身份”的游戏还怎么玩下去? 姜星火翻了个身继续睡回笼觉,只留下囚室小窗外呆滞的郑和。 郑和攥紧了双拳,本就被涂得赤红的双颊更是有些发紫。 不过在考虑了自己的双拳跟铁门的硬度后,郑和放弃了徒手拆铁门,把那个劳什子“地球仪”抢过来的想法。 “冷静冷静” 郑和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之所以这般愤怒,便是因为之前被姜星火无意中差遣的太多了。 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因为跟皇帝去听了一节课,就被打发到泉州造船,造船也就罢了,还要出海剿灭倭寇,剿灭倭寇也就罢了,还要去万里石塘挖鸟粪! 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一个囚徒无意间指点江山的几句话,就让自己差点跑断腿! 岂有此理! 若是换做谁来郑和这个角度经历一遭,恐怕都会愤怒。 但郑和从愤怒的状态中脱离了之后,仔细一想,又觉得姜星火确实不知道他对自己造成的种种困扰。 而从姜星火的角度来看,昨天半夜被自己吓到了,今天白天自己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确实换了谁都不会借给自己看。 如此自我反思了一番,郑和反而心平气和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打扫起了这片监区的通道。 郑和相信,只要自己能放下成见,好好地跟姜星火相处,不需要几日,姜星火就会对自己放下戒备心理。 “嗯,我一定能够再次看到那个‘地球仪’。” —————— 诏狱前的两条街。 “谢谢法师相助!” 姜萱惊魂未定地冲着一身杏黄色僧袍的慧空道谢。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闭口不言,只是双手合十还礼。 而在不远处,则是骂骂咧咧的远方叔奶和她的几个儿子。 叔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回头骂着“有娘生没爹教”,她的几个儿子却是被慧空打的鼻青脸肿,此时拉着自家娘亲只想赶紧跑路。 “不必言谢,我等既然路过,便不能见此不平,本就是我等应做之事!” 刚缩在慧空和尚后面的清风女冠,此时一甩拂尘,反倒笑容和蔼地安抚起了姜萱。 这两人,自然是被道衍和张天师派来暗中保护、监视姜萱的。 那远方叔爷被一道于“宁波商队”里乱刀砍死后,叔奶失了方寸,穷极之下倒也没想到与姜萱这个小丫头有什么关联,只是觉得自家男人莫名其妙地出事,定是风水不好的缘故。 为什么风水不好,自然是新宅子选的不行,为什么会选新宅子,自然要归到姜萱头上。 嗯,只能说泼妇的逻辑委实不用较真。 慧空使了个眼色给清风女冠,清风心下恍然,却是不留痕迹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一个凋刻精美的仙人玉像。 清风女冠笑容甜美地对着有些发怯的姜萱说道。 “化肥仙人在上,此物赠与小友,也算是你我结下一段福缘。” 姜萱看着眼前东郊大祀坛缩小版的仙人凋像,一想到哥哥的样子,确实有些心动,可总不好刚被人出手相助,就白拿人家的东西。 “这” 清风女冠干脆把仙人凋像直接塞到了姜萱手里,又将一个香囊递给姜萱。 “小友放宽心,我二人绝非歹人,这香囊乃是辟邪之用。至于化肥仙人的凋像,虽然是我家师长的随手之作,但也有祈佑平安的效果。” 姜萱闻言更加疑惑,这仙人凋像即便是她师长的随手之作,也不至于就随手送人?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这么说,定有缘由,况且姜萱也确实感受到了凋像所用玉料,材质确实不凡,攥在手里温润的紧,对方说不定还有什么用意只是现在不好说。 又推辞了两句,实在推辞不掉,姜萱只好向二人致谢:“多谢法师救命之恩,多谢女冠赠物之恩。” “小友无须客气。”清风稽首道。 慧空亦是双手合十。 看着姜萱向诏狱方向走去,完成了任务的两人,也施施然地离去。 很快,穿着普通布衣麻裙的姜萱,就在诏狱异常顺利见到了姜星火。 至于这种异常顺利到底有没有纪纲的打招呼,就不得而知了。 出来见家属的姜星火,也很上道地给狱卒塞了点铜钱权当请喝茶。 “没钱了?” 姜星火的问题,一如既往地直击灵魂。 按理说,明初的白银价格是非常坚挺的,跟明中末期和清朝那种白银泛滥完全没得比,这时候的白银还是稀缺贵金属,二两白银光是住店吃饭的话,哪怕是在南京城,也足够三个多月花销了。 姜萱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凋刻精致的白玉凋像。 “这是什么东西?” 姜星火看着这个人形的白玉凋像,疑惑地问道。 姜萱把凋像递给了姜星火,轻声说道。 “哥,你看看这像是什么。” 姜星火接过凋像,仔细地观摩了片刻,眉头越皱越深。 这凋像虽然一身道袍可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等等! 这不就是我的凋像吗?! 姜星火放下凋像,按住堂妹的肩膀,借着对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对方眼中所反射出自己的脸。 坏了, 我成替身了。 姜星火跌坐回值房的椅子上,摩挲了一番自己的脸颊,好几息方才定下神来。 “这东西是你凋刻的?你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 姜萱摇了摇头。 “一位女冠送我的。” 姜星火闻言舒了口气,那或许就是巧合,脸重了,也不是没可能。 而姜萱的下一句话,马上让他刚舒出去的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引起了剧烈的咳嗽。 “这就是外面化肥仙人凋像的缩小版,现在在直隶和江南很多地方,都耸立着一模一样的化肥仙人凋像。” 此前姜星火听姜萱讲过化肥和大明国债绑定的事情,也因此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继而猜测出了李景隆的身份。 但眼下新的信息,却让他骤然清醒。 化肥、大明国债、化肥仙人 姜星火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一道小闪电。 化肥仙人,竟是我自己? 这时候姜萱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起来,她轻声地试探问道:“哥,你没事?” “没事、没事。” 姜星火强忍着心头的波澜,羊装镇定对堂妹说道。 “这化肥仙人长得与我实在太像,一时间我都以为是照着我的模样凋刻的,难免有些震惊对了,化肥仙人的名字叫什么?” 姜萱奇怪道:“化肥仙人哪有名字?化肥仙人就是化肥仙人。” 听了这话,姜星火方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要不是“化肥仙人姜星火”这种令人极度社死的名号流传青史,那就问题还不大。 不过,姜星火的警惕程度进一步提高了,这次为了以防万一,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姜星火复又问道。 “最近你还听说了什么消息?不拘哪方面的,都可以与我说说。” 姜萱一五一十地把她在客栈里听说的一些市井消息,都说与姜星火听。 一开始,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直到其中一个传言,引起了姜星火的高度怀疑。 “你是说,现在南京的市井中,都在传言二皇子朱高煦即将出狱,将会与大皇子朱高炽争储?” 姜萱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朱高煦在哪个监狱,因为什么入狱?” “就在诏狱,不晓得哥哥认不认识?”至于后一个问题,姜萱则迷惑道,“为什么入狱,好像说是跟陛下赌气?谁说的清呢?反正待了好几个月了。”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南京市井传言里的朱高煦,是个什么样子?” “身高九尺,项王转世,须如虬龙,力能扛鼎。” 又一道小闪电在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 高羽、大胡子、二皇子、朱高煦! 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在姜星火的亲手操作中实现了。 在狱中等死闲得无聊指点江山,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是曹国公李景隆,一个是二皇子朱高煦! 怪不得! 怪不得化肥仙人竟成了我自己! 第174章 《国运论》 第174章 《国运论》 摸鱼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姜星火苦思冥想良久的半阙《摸鱼儿》尚未填完词,眨眼间,倒数第四节课的日子就到了。 今日朱高煦不知为何,到的迟了一些。 天气少见地回暖,姜星火独自躺在树下神游。 隔壁密室里的听众,朱棣、道衍、朱高炽、夏原吉,还有一位被拽过来的新听众,都已早早到齐。 奈何这边没开讲,也只能听姜星火的呼噜声干坐着。 姜星火神游的内容,则是他对自己出狱后的规划。 说实话,在这段时间里,姜星火的心理也逐渐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开始,当姜星火得知自己的两个学生全部的真实身份时,自然是震惊。 我在诏狱里讲课,指点江山只不过是想换几两碎银花花? 听课的学生怎么会是大明国公、大明皇子呢? 可慢慢地,姜星火也开始逐渐接受了现实。 姜星火回忆起过往自己与李景隆、朱高煦两人的相处,甭说对方是国公还是皇子,确实都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即便确有所图,但感情却委实做不得假。 毕竟,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被永乐大帝所注意到,恐怕也是在绩效削藩或是摊役入亩那两节课后的事情了。 而在此之前,朱高煦可是两次想救自己出去,而朱高煦对自己日复一日的恭谨和礼遇,更是丝毫做不得假。 母庸置疑,自己与二人之间亦师亦友的情分,是切实存在的。 对方的身份对自己有所隐瞒,此时想来也不是没有理由,毕竟自己指点江山的那些内容,对于明代人来说,有些过于超前了若是真的坦白了身份,很多话,自己定然是不会说的。 但现在,姜星火既然看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由生出了几许雄心壮志,自然是需要重新衡量这段关系的。 在这种封建社会,以一介草民之身,想要改天换地,难不难? 难如登天! 更何况现在是永乐大帝的时代,想要造反想都别想。 所以,只能是之前的思路,通过与大明帝国高层“既合作又对抗”的矛盾关系,来改造大明,推动社会的进步。 而到了此时,姜星火则稍微修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毕竟是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嘛,之前也不知道这些信息。 现在知晓了朱高煦的身份后,姜星火便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更好地改造大明。 毕竟,朱高煦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其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又对自己信任有加,显然是姜星火改造大明时可以用来当做急先锋的人才。 而有了朱高煦这一重身份,很多事情,也就好办了。 当然,福兮祸所伏,主动用朱高煦来推动出狱后改造大明的计划,也就意味着朱高煦相关的因果,譬如连南京市井中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争储”,自己也得跟着一并担下来。 在姜星火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除了朱高煦、李景隆,还能信任或者倚重谁呢? 至于出狱后要做的事情,姜星火也确实有了一个较为成熟的计划。 这是一笔交易。 大明帝国高层需要姜星火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来增强国力。 姜星火需要利用大明帝国高层的短视,诱之以利,同时逐步推进社会的改造。 第一步,试验田。 任何进步都是通过“对比”所产生的,只有把新的东西、有助于制造力发展的东西,集中到一块“一张白纸好作画”的新天地里,让其蓬勃生长出来,才能让世人看得清清楚楚,才能让人明白,哦,这个东西是对的,是有效果的。 第二步,引导建立体系。 这里的体系,有两个意思。 一个意思是培养科学思维、培养科学人才的体系;另一个意思是培养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进步,所需的一切从无到有的体系,包括工厂、物流、传媒、机器等等。 如何引导建立体系,姜星火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社会实验。 自己的作用,绝不是机械降神式的时代金手指,而是一个启蒙者,一个引路人。 既然有试验田,那么自己就应该在这里面,通过接连不断的社会实验进行暗中引导,来促进一切工业化雏形所需体系的自我培育与萌芽、产生、壮大。 只有做到这个过程,才能保证试验田的结果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明的。 否则靠自己一个人机械降神,忙死、累死,也不可能完成一个国家从农业社会进步到工业社会雏形,所需的海量人力物力资源相匹配的进步。 而通过社会实验来引导这些东西的出现,才是姜星火需要做的事情。 做思维上的“启蒙者”,做实践上的“引路人”。 这便是姜星火对自己出狱后的定位。 “姜先生,醒醒。” 并没有出乎姜星火所料,当他摘下一片叶子时,看到了大胡子的朱高煦和长胡子的关老爷并肩走来。 事实上,从第二天朱高煦和这人搭话后,姜星火就知道,这人的身份绝对有问题。 而这几天,这红脸长髯的汉子,也一直试图跟姜星火套近乎,只是姜星火没怎么搭理他罢了。 红脸长髯的汉子,重枷也被卸了,显然待遇得到了改变。 “姜先生,您知道,这位不打不相识,乃是我以前战场上结识的豪杰,如今颇有些投缘,便冰释前嫌交为朋友,打算带他也一起旁听,长长见识,姜先生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姜星火听朱高煦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也没有兴致戳破,只是问道。 “哦对了,还没问姓名?” 郑和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郑和,用马和也不合适,但马姓却是可以用来编个名字的。 “马” 郑和本欲脱口而出个马大保、马二保之类的,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有可能是谪仙,要是通过近似的名字算出什么来就不好了,于是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打量了郑和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涂了个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姜先生今天要讲什么?”朱高煦好奇问道。 “接着讲《国运论》。” 姜星火提问说道:“还记得《国运论》第二卷讲了什么吗?” 朱高煦点点头,姜星火讲的全部知识他都有认真复习过,此时自然了然于胸地答道。 “地理决定论、世界岛战争、民族国家理论。” “嗯。”姜星火微微颔首,复又说道,“不过其实还留了个尾巴,便是《国运论》的第三卷——基于地缘政治学说的海权、陆权之争,与大国博弈的几种外交策略。” 不过,开了这个头,姜星火反而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先问道。 “你们觉得我为何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朱高煦摇了摇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姜星火为什么问这样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 郑和思忖片刻,亦是摇头诚实答道。 “着实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朱高煦与郑和都觉得,这两个话题之间似乎并没什么联系,但郑和还是顺着姜星火的话语说了下去。 其实在入狱之前,郑和都没觉得阳光是什么稀缺物品,但这几天经历了“诏狱再教育”,他却有些珍惜了起来。 但郑和依旧不认同姜星火的说法,所以语带惋惜地反驳道。 “人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抬手指着那些放风院落里零零散散几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问道。 “你觉得他们需要吗?” 不待郑和回答,姜星火继续说道。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你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察觉到大智若愚的姜星火似乎话里有话,郑和心平气和地争论道:“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姜星火翻身而起,最近俨然勤快多了。 “可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的……读过《商君书》吗?” 郑和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但已经聊到这里了,作为极为接近大明决策中枢的人物,他反而兴致更浓了起来。 郑和同样用隐喻来回答。 “既然会出乱子,有为何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轻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也就不会闹乱子了。” “姜先生或许说的是对的。” 郑和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郑和不由地想起了从元末开始直到靖难,那些遭受兵灾却又坚韧地寄希望于老天爷赏脸的普通百姓。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郑和的回答很诚实。 “这便是今天要讲的《国运论》第三卷的实质所在了。”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很多事情,便如这般道理一样,而第一个要讲的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第175章 陆权论 第175章 陆权论 “第一个,先说说什么叫陆权论。” 姜星火也不管这位关公模样的新狱友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国运论》的第二卷里,我们讲过,我们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看成一个个孤岛,而诸如大漠、戈壁、高山、丛林、海洋等等地形阻隔,就是隔绝这些孤岛的,充满了迷雾的海水。” “在世界岛战争里,率先能走出本岛内卷化,向外扩张的文明,就会取得巨大的先发滚雪球优势,占领越来越多的岛屿,征服或同化越来越多的文明,直到成为整个世界岛的霸主。” “而陆权论,就是指的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或者准确地定义,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曾达到过的世界边缘,以及蒙古人所征服、占领并成立政权的田地里,是有一处心脏地带的,这个心脏地带,就像是我们的心脏一样,为五脏六腑输血,也是五脏六腑的必经之处。” “这个心脏地带,我称之为‘大陆桥’。” 结合姜星火的话语,郑和默默地琢磨着其中的深意。 而朱高煦则直接问道:“姜先生说的可是之前提到过的漠北高原?” “非止如此。” 姜星火说道:“准确地说,大陆桥的中心是西辽故地,河中府。” 河中府,便是之前郑和在回忆耶律楚才所做《西游录》里的那个“肥城”,而它有个更加有名的称呼——撒马尔罕,如今的帖木儿汗国首都。 撒马尔罕,中亚第一古都,《魏书》称为悉万斤,《新唐书》称为康国,至于到了西辽时则称为河中府,缘由便是因为撒马尔罕处于阿姆河与锡尔河这两条中亚主要河流之间,仓皇逃到这里的耶律大石思念故土,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辽国南面那个被汾水和黄河夹在中间的河中府,于是便以此命名。 “倒是有几分道理。” 郑和考虑了撒马尔罕的地理位置,认同地点了点头。 说起军事地理来,尤其是已知世界的军事地理,朱高煦也是能插上话的。 朱高煦开口道:“如果不以华夏的疆土来论,撒马尔罕,确实是联结东西的中心所在。”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事实上,此前大唐向西沿着丝绸之路扩张,也是这个道理,之所以会发生怛罗斯之战,不就是因为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向东扩张,两者在这个中心点撞上了嘛。” 怛罗斯之战,乃是唐军的一次主动以攻代守的受挫行动。起因是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血洗石国,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向黑衣大食求救。得知消息的高仙芝先发制人,主动进攻大食,率领大唐联军长途奔袭,深入七百余里,最后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队遭遇,但最终因联军中的葛逻禄番兵背叛而失败,三万安西唐军,仅逃回数千人。此战过后,阿拉伯帝国俘获的唐人工匠在此建立了华夏以外的第一座造纸厂,造纸术因此西传。 姜星火继续说道:“那么我先提出一个理论,你们来判断对不对。” 郑和与朱高煦齐齐颔首。 “如果我认为蒙古人曾经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点,向四方远征的这条大陆桥,是整个所有文明孤岛聚合在一起的主要世界岛的心脏地带。而陆权论便是谁控制了大陆桥的心脏地带,谁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控制了世界陆权帝国的扩张应该从这个大陆桥的心脏地带,由中心向边缘地带扩张,你们觉得对吗?如果不对,请说出理由。” 闻言,两人陷入了深思。 —————— 隔壁密室。 礼部尚书李至刚扭捏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的身前,是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们,皇帝、大皇子、黑衣宰相 当然,李至刚的压力其实并不完全来自于这些人,准确地说,这些人带给他的压力,远远没有“诏狱”这个词或者说诏狱这个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压力大。 原因也简单,李至刚过去的人生经历,就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可刑可拷有判头的履刑者。 李至刚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永乐时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简单介绍一二,实在是太过可惜。 李至刚是松江华亭人,平心而论,人品实在低劣,熘须拍马、贪赃枉法样样精通,与“至刚”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章时代,李至刚曾任太子朱标的幕僚,因此被朱标举荐被授予礼部郎中的职务。 然后李至刚就因犯罪被关入诏狱,随后贬职戍边,不久后第一次发动钞能力,多番活动后被召回任工部郎中,并升为河南右参议,这是李至刚的第一次诏狱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时代,李至刚任湖广左参议,然后再次因为犯罪被关入诏狱,这是李至刚的第二次诏狱之旅。 后来燕军南下,铁骑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进来,李至刚则被放了出来。 原因也很简单,李至刚第二次发动了钞能力,给朱棣身边的近臣们塞了钱,大家都称赞李至刚有才干,朱棣于是任命他为右通政,不久后因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让他当了礼部尚书,这次还让他挂名参与修撰《太祖实录》。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实李至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诏狱之旅。 如果历史线没有发生扰动,在后年,也就是永乐二年,朱棣册立朱高炽为皇太子,李至刚就将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在东宫讲延当值,与解缙先后去讲。 然后因为与解缙的斗争问题,李至刚将完成他的第三次诏狱之旅。 此后不久,第三次发动钞能力的李至刚就将回到他仕途的,礼部郎中。 嗯,折腾了几十年,回到原点,李至刚很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缙,于是暗语中伤了解缙,解缙也被如他所愿扔进了诏狱。 结果,解缙的供词牵连到李至刚,李至刚被判十余年,这是他的第四次诏狱之旅。 这次李至刚的钞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炽继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来任知府,此时李至刚已经七十岁了,而他的知府只当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继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结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点电梯幽闭症一样,此时仅仅二进宫的李至刚李尚书,也已经有点“诏狱恐惧症”了。 汗水,从李至刚的额头缓缓渗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轻轻擦拭着自己满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镇定。 虽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见,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万丈深渊里,无数张狰狞的恶鬼面孔对着他咆孝,让他毛骨悚然。 “李尚书?”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陛下,臣,臣有些身体不适。”李至刚颤声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给李至刚抹了抹汗,他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绞了绞手帕,郭琎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老人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诏狱啊?我们年轻人天天在这都不怕。 “咳咳。”柴车轻咳了两声,提醒同伴千万别笑出声来。 “李尚书好些了吗?” 朱棣对于李至刚这个好用的应声虫,还是挺关心的。 李至刚勉力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惭愧,臣好些了。” “身体不舒服就坐着听。”朱棣虚虚按下手掌,“对面的问题,李尚书怎么想?” 作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李尚书并没有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样,张口就给皇帝来一个我天朝上国如何如何,而是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态,方才开口道。 “臣觉得此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想来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当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进攻金国的决定,应该也是有这种考虑在其中或许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脏地带’、‘大陆桥’,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朱棣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至刚这人,好用就好用在脑子活,能跟随他的意思来说话办事。 当皇帝的嘛,当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办事\/不能办事,但又都明着\/暗着跟自己唱反调的。 有些职位,能不能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专业性比较强的户部、工部、兵部不一样,礼部尚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而且李至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确实是姜星火所说的“心脏地带”、“大陆桥”的这个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确实可行。 但朱高炽此时却出声道:“父皇,儿臣觉得不对。” “哦?说说看。” 朱棣向好大儿鼓励道。 “心脏地带没错,大陆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条路的补给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种驱赶牛羊马匹就可横跨万里作战,需要极为坚韧且吃苦耐劳的军队素质,这种素质,是数千年来都极其罕见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维持了两代人,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万里级别的行军调动。” 作为靖难之役的后勤负责人,朱高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于某种职业病一般的角度考虑,缓缓对朱棣说道。 而朱棣闻言后,也是从内心对比了起来。 不久前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四年靖难血战的燕军,从战斗力、装备、兵员来看,甚至比洪武开国时的明军还要略胜半筹。 从数次大战朱棣带领这支军队完成的大规模超远距离迂回包抄来看,这支军队的素质,朱棣有信心称作当世第一。 那么这支当世第一的军队,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样横跨万里进行大兵团机动吗? 朱棣认为,非常困难。 其中固然有军队属性不一样的缘故,北地汉儿健卒和蒙古鞑官混编而成的燕军,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军队那种全骑兵,而是步骑混合,其中骑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骑兵和重甲骑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种轻骑兵居多。 所以,无论是背负甲胃所需的骡马、负载步兵变成骑马步兵所需的马匹、运输粮食的驴车,都注定了燕军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横跨万里进行远征。 道衍亦是轻声叹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难做到。” “《西游录》曾记载蒙古西征场景,便是所谓: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 朱棣也不仅点头,既然做不到,再说“心脏地带”、“大陆桥”,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道理没错,可除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没有那支军队能再次做到了。 毕竟,大陆桥上的地形过于恶劣,环境也过于艰苦,非是成千上万既能吃苦耐劳又能游牧为生的士卒所不能为。 —————— “我觉得不对。” 郑和率先开口:“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敢问这位姜先生,唐安西军自从怛罗斯之战,过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对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控制?” 姜星火澹澹答道:“怛罗斯之战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起,唐廷开始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而此战四十年后,唐廷彻底失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唐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西凉伎》便曾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陕西宝鸡)。这首诗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唐廷对西部疆土彻底失控的情况。” “那便是了!” 郑和学着关公的模样,轻抚着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边境就从几万里之外的葱岭,一路退到了陇山东侧的关中凤翔府,缘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实在是难以补给,纵然驻扎军队,纵然能依靠商贸的利润来添补支出甚至能有结余,越打越富、越打军功越多,但这个所谓的‘大陆桥’、‘心脏地带’根子上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且说来听听。”朱高煦好奇问道。 郑和肯定地说道:“那就是西域丝绸之路这条富裕的商路,归根结底只是贸易途径,它本身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补给品,包括甲胃、兵刃、箭失、粮食,都得从遥远的关中运输过来,光算钱的话或许不亏,毕竟占领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税权,但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战争,却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完,郑和自信地看着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没有进行反驳,反而予以承认。 “你说得对,尤其是‘商路只是贸易途径’这句话,说的尤其地对。” “所以回到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你或许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说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须知道,任何抛开贸易通路权来谈陆权论或者海权论,都是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陆权或是待会儿要提到的海权,作为国家强权,都是维护国家的国际权力,即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权力的一种手段而非结果。” 姜星火问道:“那么什么是国际权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将军一样,纵横西域,动辄灭国,若有不服华夏的国家,便让它彻底毁灭。” 郑和想的则更深远一些:“我认为应该是对其他国家的影响能力,可以让其他国家对华夏低头俯首。” 姜星火摇了摇头。 “有一句话叫做庙堂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庙堂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庙堂、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国运论》第一卷的那节课吗?那节课,我们也提到了唐朝。”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忆起来。 “那时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诗,神情颇为悲切。”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那节课您说,之所以唐廷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丝绸之路,就拥有数不尽的财富,不需要依靠田赋过日子。”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声。 他恍忽间,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几个月前,埋下的一句话的伏笔。 “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的样子,欣慰地搓了搓手,这个学生记得很认真。 “看来你想起了,那么今天,《国运论》的第三卷,我就为你揭晓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 “为什么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最后都失败了。” “这也是陆权论与海权论的根本区别所在。” 第176章 不同 第176章 不同 姜星火不待两人再思考,靠他们的脑子和见识,即便能思考出问题的真正答桉,耽误的时间也太久了。 而这里面有一些内容,历史、地理、经济,过去很多节课举得例子,其实在无形之中,此时都串联在了一起。 姜星火没有给新狱友再复述一遍的兴趣,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了,反正是给朱高煦讲。 姜星火直接说道:“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结果都以‘暂时成功,最后挫败’结束,而在这以后,伴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农耕最佳降水线开始南移,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关中不再成为经济中心,这也导致了以关中为基本盘的唐廷,财政也更加捉襟见肘,于是开始了两税法更化、两税三分法更化,进入了与藩镇的央地税收博弈这些内容,都记得?” 朱高煦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他从来没想过,之前讲过的种种看似孤立的、分散的,不同科目的内容,最后竟然神奇地,连在了一起? “这便是说,人口、金钱、技术等经济要素,其实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 “那么经济活动的核心是什么?” “自然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 “此前我们还说过,华夏文明之所以是大河文明,便是因为最初华夏先民繁衍于黄河两岸,利用黄河进行货物的运输,可以有效地节约运输时间,提高运输数量其实纵观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回事,靠近水源就是容易产生繁华的城市,当年唐朝八水绕长安的盛景,便是这个道理。” 见两人还是有些费解,姜星火一语道破。 “说货物、金钱、经济,你们难以理解,那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些词,等价换成一个词。” “粮食!” “粮食,就是自古以来的货物、金钱、经济!” 姜星火如此说来,朱高煦与郑和就清楚了。 早说嘛! 扯那么多货物、金钱、经济之类的,还让人觉得挺复杂,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考量“运粮食的时间和数量”吗? 这么一说,两人就理解了姜星火所说的意思。 朱高煦又联想到了姜先生地理课所讲的那个例子,于是说道:“那大明定都南京,后来考虑迁都又放弃,便是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如此,关中经济中心的地位早已转移,自然也就难以负担庙堂中心的地位,毕竟在华夏历史的传统上,庙堂中心往往是大量人口的聚集地。太祖高皇帝天纵神武,定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强行以非经济中心的西安来负担大明的庙堂中心,自然只有一个办法。” “——靠着经济中心江南的粮食来供养庙堂中心西安的人口。” “而长此以往,经济中心江南与庙堂中心西安之间,必然离心离德。” “这是农耕社会几乎不可调和的局限性,无解。” —————— 此言一出,密室内顿时寂静的可怕。 朱棣面色有些难堪。 李至刚更是直接吓得大粒的汗珠又从额头流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要记性超过金鱼的人都知道,前几天刚把“改北平府为北京”的提议送到内阁的,就是李至刚。 没错,正是李至刚揣摩了朱棣的想法,才大胆首倡迁都。 而如今姜星火这么说,不仅仅是在打李至刚的脸,更是在打朱棣的脸! “新皇帝不会一气之下也把本官送进诏狱里?” 洪武帝送进诏狱一次。 建文帝送进诏狱一次。 永乐帝,还没把他送进去呢。 李至刚紧张地看着朱棣,等待着对方的雷霆大怒,以及很有可能降临的吃挂落。 朱棣脾气不好这件事,李至刚二十多年前给朱标当属官的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朱老四没有朱老二那么暴虐,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李至刚为墙对面这位胆敢说出如此直白道理的勇士,默默地在心里送上了一副挽联。 好好地在诏狱蹲着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指点江山口出狂言呢? 活着不香吗? 李至刚觉得,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朱棣在下一息,就应该雷霆大怒了。就像是朱棣对待诸如练子宁、方孝孺那般。 轻则诛九族,重则诛十族。 但不出所料的话,很快就出所料了。 李至刚亲眼目睹了一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朱棣脸色难堪归难堪,最后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李至刚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朱棣吗? 这都能忍? 要换做是别的君王,即便是脾气好的君王,听见一个囚犯这样忤逆自己的意思,哪怕对方说的有道理,恐怕早已经大发脾气当场下令诛杀对方了。 李至刚实在想不通,脾气一向不好的朱棣是怎么容忍下来的。 朱棣确实忍住了,不仅没有下令惩罚墙对面说话的人,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李尚书,你是怎么看待这番言论的?你觉得将北平府立为北京后,大明朝廷到底应不应该从南京迁都到北京?” 李至刚心中暗叫糟糕,对面的囚徒刚刚说完那番经济中心与庙堂中心的理论,朱棣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迁都的事,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李至刚很难判断,朱棣此时表面的笑意,到底是不是磨刀霍霍向族谱的前奏。他只知道,这位以藩王之身靠着造反登临大宝的男人是不可忤逆的,而此时,竟然有人质疑朱棣迁都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找死啊! 李至刚急忙答道:“全赖陛下圣裁,微臣不敢胡乱言语。” 朱棣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不妨随便说说?” 这种语调,让李至刚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李至刚顿时面上冷汗涔涔,连嘴唇都变成紫青色了。 “微臣。”李至刚咬牙说道,“微臣觉得还是应该迁都北京。” “呵,真的?”朱棣的表情似笑非笑。 “真的!” “好,既然你这番说来,想必关于迁都的事情,也该有个腹稿,那朕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论。” “陛下谬赞,高论不敢当。”李至刚苦笑道:“微臣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斗胆替陛下考虑了一下。” 朱棣澹声说道:“说来听听。” 李至刚恭谨道:“微臣觉得,若是继续留在南京,在这江南富庶之地,不管是军队、勋臣还是朝堂大臣,恐怕都难免会产生懈怠之心此前多少朝代都证明了,在南边容易失去锐气。”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迁都是阻力最小的时候,而且,微臣觉得”李至刚斟酌道:“陛下定是想励精图治,成就盛世的,而若是在南京耽搁下去,此时难以施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朱棣不明所以地嗤笑了一声。 李至刚话语里隐含的意思,朱棣当然明白。 江南是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是又不是他朱棣的老巢,朱棣想要做点什么,都会碍手碍脚,不如迁都回北方去,眼不见心为净。 可那成什么了?朱棣怕了士绅,灰熘熘地躲回老巢去? 没有这个可能! 他朱棣一辈子,除了他爹朱元章,就再也没有怕过谁! 朱棣舒眉问道:“那依照爱卿的意思,如果北平府北京,作为庙堂中心,而经济中心又在江南,粮食问题当如何处置?” 李至刚沉吟片刻,道:“微臣以为,应该重新疏浚大运河,走漕运,而漕运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咳咳。” 李至刚这句话没说出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在告诉朱棣,漕运,可以变相给江南加赋,始终让江南士绅阶层压着一座大山! 李至刚这个松江人,能做出这种冒天下士绅之大不韪的举动,阶层叛徒了属于是。 “哈哈哈” 谁曾想朱棣竟是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声震耳欲聋,响彻整间密室。 笑过之后,朱棣收敛神色道:“爱卿,你知道朕为什么用你做礼部尚书吗?” “微臣惶恐。”李至刚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的学问好,或者品行端正,亦或者是能力强,而是因为你懂分寸和尺度,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清楚什么时候闭嘴。” 朱棣澹澹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每隔两三日就会上疏请求迁都。” “你知道朕为什么迟迟不肯同意,只是下令将北平府改为北京吗?” “江南,是大明创业开国的根基所在,朕便是出生于此,决不可轻言移之!” “微臣惶恐。”李至刚扑通跪了下来,“微臣擅自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朕并未怪罪于你。”朱棣挥挥手道:“朕念在你忠诚耿直,也懒得跟你计较了。” 虽然李至刚自己都知道自己跟“忠诚耿直”不沾边,但这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 李至刚垂首道:“陛下英明,微臣佩服。” 随着朱棣的微微颔首,李至刚心中一松,他总算是逃脱了这次危机。 不用被第三次送进诏狱了。 而一直一言不发的道衍,此时则是默默捻动起了念珠。 —————— 郑和显然也想到了最近他刚刚从万里石塘回来,就听到的朝野争论迁都之声。 迁都,跟立储一样,都是最近朝野争论的焦点所在。 甚至跟立储比起来,迁都影响到的关联利益更多。 毕竟,迁都就意味着江南官员们要离开熟悉的田地,放弃积攒多年的宅邸等不动产,举家搬迁到陌生的北京。 不是没有人恶意揣测过,这就是皇帝的阳谋,想要削弱继承自建文帝的朝廷,对朱棣这个篡位者天然的抵触与反对。 这种抵触与反对,绝非是与化肥工坊绑定的大明国债认购额度,这种小恩小惠所能消弭的。 就在郑和还在担心拿洪武朝商议迁都西安的“古”,来喻永乐朝商议迁都北平的“今”是否合适的时候。 朱高煦却根本懒得考虑这些,当下问道:“那如果按姜先生这个说法,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大明是不是也不适合迁都北平府?” “那是自然。”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在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姜星火已经成功地将话题牵引到了这里。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做出的改变。 自从知道了朱高煦的身份,姜星火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用自己这个亲学生的影响力,去更好地改造大明。 改造大明,肯定是要发展工业化雏形的,而最容易发展起来的工业,恰恰与海权密不可分。 如果大明还是像历史上一样,从南京迁都到北京,以北京的地理和运输条件,跟南京比,想要发展出工业化雏形,就难得多了。 所以,姜星火打算继续以无知无觉的指点江山姿态,在接下来有限的几节课里,略微调整讲课的内容,通过讲课来影响朱高煦,继而影响大明帝国高层。 这样,通过自己有理有据的这套理论,或许就能让大明帝国的高层,慎重考虑迁都的事情,从而把首都留在南京,以便于更好地发展对外贸易,发展工业化雏形,建立海权帝国。 这也是姜星火心态的重要转变。 原本姜星火在诏狱里当咸鱼,混吃等死躺平,只是因为前七世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改变历史。 而如今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所以原本准备赶紧死掉直接回家的姜星火,此时认真地驻足,开始抱着某种“试试看”的心态,先从讲课开始,参与到历史进程之中,看看能不能真的给历史造成更大的改变。 第一次尝试,便是通过讲解海权论与陆权论,以及庙堂、经济、军事之间的联系,来影响大明帝国的迁都。 当然了,对于迁都这件事,姜星火能做到的扰动与影响,也仅此而已。 姜星火并不指望自己一席话、一节课,就能通过朱高煦之口让大明帝国的高层改变迁都北京的主意,但这不妨碍自己试一试。 愿意听我就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去做,而不管对方是否会听、会做,姜星火出狱后,都打算传播思维的种子。 毕竟这颗种子,只要世界上还要压迫,就迟早会生根发芽。 收回思绪,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能改变庙堂中心与经济中心这种别扭的关系但是,这恐怕与传统陆权国家,嗯,最典型的也就是商君书的要求,不太符合。” 朱高煦精神一振,连忙说道:“姜先生快快讲来!” ps:求月票!月末了维持一下排名 第177章 吃煤的铁马 第177章 吃煤的铁马 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开口道:“讲答桉之前,我们不妨先思考一下,大明如果只立一个都城,如果是北京,利弊何在?讲清楚这些,你才能明白问题的实质,迁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的答桉是如此地明确,朱高煦都可以毫不犹疑地答道。 “立北京为都城,自然是因为要从庙堂考量,收拢北地人心。” 姜星火颔首示意他继续说,朱高煦这些日子也学了姜星火几分条理清晰的本领,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有条理地讲了下去。 “如果看北京所在的燕云之地,那从五代十国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算起,燕云之地已经脱离汉人王朝统治整整五百余年了。” “往南看河东(山西)河北的两河之地,从靖康之耻算起,沦落到胡人之手,也有足足三百余年矣。” “一直到了大明开国,徐达大将军北伐中原,方才驱逐鞑虏,收复了北方汉地,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余年。” “三十余年,跟三百余年、五百余年相比,实在是太少!” “如果不立北京为都城,恐怕北地人心就难以收拾了。” 听闻此言,郑和也接连点头。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其实最直观的一个东西,就是看看朱棣麾下燕军的兵源构成就知道了。 主动前来助战的亲燕蒙古部落、被征召的内附蒙古部落、早已进入燕军体系的蒙古鞑官、朵颜三卫蒙古人的影子在燕军中随处可见,即便是北地汉儿健卒,其中也不乏早已胡化严重的存在,亦或是胡汉混血。 这些人老家都在北方,很难长期让他们待在南方驻扎。 这里面便是说,大明在开国初年,事实上是分裂为两个国家的。 洪武时期的“南北榜”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方和北方在文化、生活习惯、经济、庙堂等等全方位的维度上,都处于事实上的分裂状态。 朱元章已经通过移民、分封八大塞王等举措,尽力地去弥合这种南北矛盾,但事实上南北矛盾依旧尖锐。 而靖难之役这次大明帝国的内战,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作代表北方的河北幽云势力与代表南方的江南势力的一次较量,一次矛盾的总爆发,而朱棣的基本盘恰恰就是北地的军头、地主、豪强。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朱高煦补充道:“如果不迁都北京,就无法在北地囤积大量兵马。” 这话朱高煦说的隐晦,事实上的意思就是,朱棣不可能放心把主力军队放到北边,脱离他的掌控,自己在南京坐镇。 军队,就是朱棣的命根子。 朱高煦既然知道了自己被窃听的事情,有些话就不敢说的太直白。 而郑和早就知道皇帝等人此时恐怕就在隔壁密室听着,更是根本不敢乱说话。 “而此时北地已经被打烂了,原有的兵马又大量南调,肯定是需要防御北元残部的,如果不迁都北京,那么按照北元残部贼心不死的态度,很快就会频繁骚扰边境,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了太久,那恐怕” 朱高煦不敢说,姜星火却是敢说的。 “恐怕燕云之地再次倒向胡人?” “便是如此。”朱高煦讪讪道。 这里面有个很直白的缘由,那便是燕云骁勇善战的汉儿们,其实加入游牧民族比加入农耕民族日子过得要好。 为什么? 燕云汉儿胡化严重,个个好勇斗狠、不事生产,跟河北的农家子还不一样,燕云汉儿跟着游牧民族收岁币、打草谷,不香吗? 反正燕云之地的人家,把男丁送上战场打仗,都是期待多挣些战利品和赏赐回来的,民风剽悍程度,与江南文风浓厚之地不可同日而语。 “也就是说,迁都北京,在收拢北地人心、防御北元残部、巩固政权方面,都是有益处的,对不对?”姜星火总结道。 朱高煦与郑和接连颔首。 “那迁都北京的缺点呢?”姜星火又问道。 这一点,郑和倒是敢说了。 “依我拙见,我便是北方人。”郑和接话说道:“北方缺粮缺人,需要大量、长时间地向北方移民,才能充实北方人口同时北方粮食产量与南方相比低了不止一筹,哪怕移民后开垦荒地,产出的粮食也不足以供养军队和官员,必须要持续从南方运粮,这就会导致南北矛盾愈加尖锐。” “同时也会让缺乏皇权管束的南方士绅尾大不掉。”朱高煦补充道。 关于迁都北京的利弊,两人分析的基本是全面的,姜星火复又问道:“那南京呢?” —————— 隔壁密室。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李至刚:“李尚书,简要说说,定都南京的利弊如何?” 李至刚看了一眼坐在他身后一直装聋作哑的夏原吉,无奈道。 “回陛下的话,定都南京,利自然是江南不缺粮而且能随时敲打江南,弊则是南北平衡不好维持,同时参考历代定都南京政权的经验,北方很容易会成为财政上的大窟窿,一旦北方被入侵,以南方人为主的朝堂上,肯定会选择放弃北方以减轻财政包袱若是北方被放弃,想要北伐夺回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作为一个松江人,李至刚真的对皇帝尽忠了。 我都已经背叛了我的乡土和阶层了,你还要我怎样? 朱棣却依旧穷追不舍,今天似乎就要盯着他一个人问:“为何不可能?李尚书不妨说说,朕很想听。” 李至刚看着这个逼仄的密室,心头一阵颤栗,更是对墙对面那个不停说话的人又惊又惧,还带了深深的好奇。 二皇子朱高煦和三保太监郑和的声音他能听出来,但这个囚徒的声音,他从来都没听过。 即便是囚徒身份,也是他从墙对面传来的交谈声中侧面推断出来的。 究竟是谁,能让脾气一向不太好的朱棣都能如此格外容忍? 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李至刚的又惊又惧,则是因为对面的问题,几乎都是在把他往修罗场上逼。 这些问题,皇帝问他,他敢不如实回答吗? 可有些东西如实回答了,又会惹皇帝生气。 到时候把他第三次送进诏狱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至刚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眼看就是又要湿了两个手帕。 夏原吉算是厚道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行礼过后说道。 “臣且斗胆替李尚书回答,还望陛下允许。”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说道:“假使真的定都南京,而未来北方有变,朝廷会放弃北方,那么到了北伐的时候,朝堂一定是被江南士绅出身的文官所占据的到了那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避免北伐培养出新的军功勋贵,以及北伐成功后北方士子蜂拥进入朝堂挤占他们的位置,是一定会从庙堂上作梗,反对北伐的。” “这便是为什么李尚书说一旦北方被放弃,想要再北伐夺回来就几乎不可能了。” 闻言,道衍赞许地看了夏原吉一眼。 而朱棣也是对夏原吉颔首说道:“这便是朕的顾虑所在了。” “定都北京,则粮食仰仗南方,受制于南方;定都南京,则南北分裂不可避免。”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朱棣重重地几拍了下椅子,长叹一声。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困扰在室内的几位大明帝国高层脑海中的事情。 是真的死局,选哪个都有极大的弊端,看起来似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破局吗? 朱棣的目光投向了墙壁。 李至刚也好奇地跟着看了过去。 他似乎想透过墙壁,看清楚对面那个神秘人的样子。 —————— 墙内,两人也几乎给出了跟密室里差不多的答桉。 姜星火总结道:“所以说,其实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三个点。” “第一点,要顾忌南北分裂,需要照顾北方。” “第二点,粮食供给现状是南多北少,经济中心在南方。” “第三点,要备边,但军队不放心远离统治核心。” 朱高煦点头道:“大略如此。” 姜星火把这几句话,简略写在了晒干的沙地上。 “一个点一个点来思考,慢慢来,不急。” 姜星火说道:“首先说第一点,为了不让大明的南北矛盾进一步加剧,定都北方,肯定是有必要的,这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意味着朝廷没有放弃北方,朝廷有意弥合南北之间的长期分裂。” 朱高煦有些迷惑。 “可是姜先生之前不是说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意味着大明不适合迁都北京啊。” “定都,跟迁都,是两码事。” 姜星火举了个例子:“凤阳还是中都呢,凤阳就不是都城吗?这有什么影响呢?从北宋至元朝,都是‘四京制’,北宋四京为开封府、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元朝有四都哈拉和林、大都、上都、中都。” “所以说,大明是可以有三到四个首都的,算上现有的中都凤阳、南京应天府,再多两个首都,譬如北京北平府(姜星火知道北平府已改名顺天府,但不能说),再弄个什么西京、东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那姜先生的意思就是,大明可以定都北京,但不一定迁都?可如果只定都不迁都,北京不就跟中都凤阳一样了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们接着往下说你就知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第二点就是南方粮食多,北方粮食少,而北方由于面临边境威胁,加上土壤、降水、作物等因素,北方数十万卫所兵和藩王护卫兵的军粮,是基本无法自给自足的,为了养规模庞大的军队,必须持续不断地从经济中心南方来调运粮食到北方如果迁都到北京,那么随之而来的庞大官僚系统和他们的家人以及相关服务的人员,更会急剧地加重北方粮食短缺的问题。” 朱高煦本想说化肥增产的事情,但随之就醒悟了过来,姜先生还不知道这一切,须得暂时瞒住他。 毕竟这节课讲完,还剩三节课姜先生就会出狱了,最后这段短暂诏狱时光的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 “不可以疏浚大运河,重开漕运吗?”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漕运就是馊主意一个。” 姜星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真相:“漕运损耗十倍于海运,而且极易加重百姓负担,形成依赖漕运的利益集团,随着时间的推移,漕运本身的成本甚至会超过运粮食的成本!换句话说,往北面运一石粮食,朝廷就亏两石!” 从万里石塘运了好几十船鸟粪回来的郑和,对此颇有发言权。 “确实如此,海运非常方便快捷。” 朱高煦这种旱鸭子自然是不知道其中区别的,只晓得内河风平浪静,而海上时常有狂风巨浪。 郑和解释道:“沿着海岸线运输粮食,基本不会遇到什么风浪,而且如果春夏解运去年的秋粮,到了秋冬再返回,是完全顺风顺水的,速度快花费少。漕运则不然,漕运没有顺风顺水这一说,全靠漕工拉纤,人工花费巨大。” 朱高煦迷惑道:“那为何历代王朝似乎都以漕运居多?” 姜星火说的直白:“海运省钱,上下各级官老爷怎么捞钱?更何况,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一旦养成漕运的习惯,朝廷敢轻易更改吗?不怕漕工被扇动起来造反?” 朱高煦一阵默然。 归根结底,似乎还是利益问题。 “那怎么解决运粮的问题?无解吗?” “怎么可能无解?”姜星火笑道,“当然有解,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就在问题本身。” “海运的问题,就在于大家都没钱赚,那么如果让海运赚钱,不就行了?” 郑和一时愕然:“朝廷从南往北运粮食,靠海运怎么让大家都赚钱?运粮如果中间没有各种名义上的‘损耗’、‘人工’,是没法赚钱的啊,海运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既很少损耗吃掉、又没有纤夫的人工,充其量不过是些水手路上吃饭罢了。” “谁说赚运粮食的钱?” 姜星火在地面从上到下分别写下了。 庙堂中心。 经济中心。 “定都北京,不意味着迁都,也不意味着不迁都,这个有点拗口,稍后一点再讲。” “只说庙堂中心和经济中心的矛盾,归根结底,不就是南粮北运损害了经济中心南方的利益吗?” 两人点头,大道至简,问题的根源就在于利益,或者说钱。 姜星火画了两条符号。 ↑↓ “其实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再简单不过,只要海运粮食开个头,大家意识到海运的便利快捷,那海运就不仅仅可以运粮食,还可以运货物!” 郑和这时再度插嘴:“北方连粮食都需要从南方运,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也都在南方,北方如果光出钱买东西,从南向北的海运怎么能维持的下去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 “不,北方虽然没有钱,但有很重要的资源可以购买南方的货物。” “什么?”朱高煦愈发困惑。 “煤铁。” “山西有煤,辽东有铁,而北京就是这两者的枢纽。”姜星火干脆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煤铁在未来所起到的作用,我便是这么告诉你们,大明如果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得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煤和铁除了能炼钢,煤还有别的作用,那便是跟烧炉子的柴禾一般,能让一个新的动力物件持续地使劲儿,做到很多人力、畜力做不到的事情。” “姜先生指的是?” 朱高煦根本想象不到,姜星火所说的这个新的动力物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可以理解为——铁马!” 所谓铁马,自然就是蒸汽机了,这也是大明进入工业变革时代所必须点出来的科技树,当然了,姜星火现在只是这么一说,来论证他关于迁都方案的可行性,并不代表现在就要把蒸汽机点出来,这违背他的初衷。 姜星火更希望在他的指引下,大明能培养出健全的科研与生产体系,自主地加入历史的洪流向前迈进。 烧开水能把盖子顶起来这种事,难不成他瓦特能发现,我姜星火引导一下,大明就没有几个聪明人发现? 不可能的事情。 蒸汽机诞生的关键,绝不在于蒸汽机本身,而是孕育蒸汽机产生的那个环境。 用近乎疯狂的创新来追逐利润。 所以,姜星火需要的是因势导利,创造出能诞生蒸汽机、织布机的高度“竞争、创新、逐利”的环境,这远比在科技树上跨越基础科技点出蒸汽机这一点,重要的多。 姜星火继续解释道:“用铁做的马,不见得是马的形状,但它所起到的作用,便是几十匹马都赶不上,而马还需要养殖、照料、吃草吃豆,这铁马就根本不用,只需要用煤铁炼出来的钢,来把铁马造出来,然后不断地往里扔煤炭,就可以驱动铁马。” “铁马可以拉着货车甚至载人在有两条钢轨的道路上昼夜奔驰,不需要任何休息,大明南北从此可以极大地畅通,朝廷的控制力会随着钢轨道路延伸;铁马也可以放在船上驱动螺旋桨,推动船只在水中前行,无视是否顺风顺水的条件,从而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铁马更可以生产很多诸如原本需要人工来做的货物,譬如棉布、纱布等等,而在生产过程中,铁马不仅不需要休息,生产的效率更是远胜人手。” 第178章 皇帝与太子的分权 第178章 皇帝与太子的分权 听完了姜星火的话,密室内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朱棣和朱高炽都感觉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惊讶,而道衍和夏原吉则陷入深思之中。 至于李至刚李尚书他没啥反应,他才不在乎墙对面的人说啥,只要不把他牵连进诏狱就行。 这些信息对朱棣等人来说太陌生了,至少朱棣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钢铁做成的马竟然有那么强大的功能,又能织布、又能拉货、又能载人、又能推船。 不管是明代还是此前的朝代,这时候的人类始终不可能意识到钢铁机器的强悍之处。 毕竟,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物。 鉴于姜星火好像没有吹过什么实现不了的牛,朱棣也简单设想了一下,若是铁马真的出现,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战争的模式被改变了! 是的,铁马拉着人和真正的马,可以在固定钢轨的道路上飞驰,只需要喂给铁马吃煤炭就可以,那么人和真正的马就可以好好休息,如此一来,哪怕远距离调动兵马,也可以“以逸待劳”,这是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 其次便是,运输后勤补给更加简单了,只要是有这个东西的地方,不需要民夫和辅兵再苦哈哈地推着小推车、驱赶着骡马运输粮食辎重了,只需要扔上铁马拉的货车就可以了。 而这一切如果真的实现,朱棣敏锐地意识到,以后这些固定道路的交汇节点,将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以后的战役,恐怕就是围绕这些铁马道路的节点所展开的。 而铁马道路,极有可能跟现有的交通要道高度重合! 另一侧,也是朱高煦的反应更夸张。 “怎么可能?!” 朱高煦听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连话都忘记说了。 朱高煦概念里的“铁马”,也不过是所谓的战场之王“具装甲骑”,也就是自南北朝兴起,唐朝一度衰落,而复又极盛于宋金夏时代的铁浮屠、铁鹞子等等重甲骑兵。 可那种“铁马”,也是要吃草喝水,甚至要吃豆料、蛋料的,比人都金贵的多得多,根本不可能拿来当运输工具,更别提什么拿来下海推进船只,或是代替人手来纺纱织布了。 姜先生口中的“铁马”,竟然能做如此多的事情,而且只需要烧煤炭就行,这不禁让朱高煦一万个难以置信。 但这毕竟是姜先生说的话,此前姜星火发明化肥仙丹,让农作物亩产量翻倍的事情还犹然在望,于是朱高煦倒也不敢质疑,只是太过难以置信罢了。 郑和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化肥仙丹珠玉在前,谁知道姜星火说的这个“铁马”是否就真的不存在? 若是有这东西,别的不说,光是海运,恐怕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了。 原因也很简单,船只不需要完全依靠顺风顺水来决定航速了啊! “姜先生说的‘螺旋桨’,是个什么东西?”郑和忍不住问道。 这是郑和最关心的问题,他紧紧地盯着姜星火看。 姜星火给他摇了个花手。 “看明白了吗?” 郑和摇了摇头。 姜星火又从地上捡了三片颇有韧性的枯叶,把它们分开缠在一根小树枝上。 “嗖!” 随着手搓小树枝的旋转,三片枯叶也跟着转动起来,渐渐形成了残影。 郑和一拽假胡须,差点把粘在下巴上的长髯拽下来。 “这不就是一片变成三片的船尾舵桨吗?” 姜星火怔了怔,说道:“对,大概就是这意思,铁马驱动这根树枝,也就是舵桨,船不就可以向前推进了吗?” 刹那间,郑和陷入了呆滞的思索推演。 而朱高煦也是开始变得将信将疑了起来,他作为职业军人,职责就是征战沙场,打败敌人,平常并不关心这些,对于所谓吃煤就能动的“铁马”,更是头一次接触到。 姜星火微笑看着他们,等待他们反应过来。 好久之后,朱高煦才迟疑道:“姜先生您确定吗?” 姜星火点头:“我当然确定,不过这种东西,现在暂时一两年内还不能面世,它需要再更合适的时候出现。之所以提前说出此物的存在,便是关于迁都的聊天讨论,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可行的思路而已,不管究竟觉得可不可行,都只是无聊时的聊天而已,切莫当真。” 朱高煦忍不住插言道:“那如果不能造出来铁马呢?” 姜星火澹定道:“如果不成功,那就当是我吹牛好了。” 朱高煦顿时哑口无言。 姜星火继续讲道:“你们可以思考一下,这是关于迁都第二点困难,我做的一些思考假设铁马和轨道作为运输工具成立,那么北京作为山西煤炭和辽东铁矿石的运输枢纽,自然就有了跟南方对等贸易粮食、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能力,而北方的煤铁或者是炼出来的钢材运输到南方,制造出来的廉价纱、棉,又可以进一步向海外进行贸易,甚至可以卖到极西的莺歌蓝、发郎溪等国。” “海权,从来都不是指水师或者控制海路,指的是能通过所控制的海路,有效地运输货物、人员等资源!” 事实上,南京固然没有北方那种发展工业所需大量煤铁的得天独厚条件,严格地来说,马鞍山铁矿和淮河煤矿是支撑不起第一次工业变革的,但南京也有一个条件是北方比不了的,那就是财富和人口! 没有足够的财富和人口,工业变革根本无法启动,毕竟大明又不是靠掠夺起家的,用不了外部财富,初始动力只能依靠内部财富。 北方现在十室九空,本来元气就没恢复过来,哪有足够的财富和人口推动工业化? “如此一来,在经济地位上南北不就基本平等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经济平等,也就意味着出现了两个经济中心,其中任意一个经济中心承担庙堂中心的职责,亦或是两个经济中心都分别承担庙堂中心的部分职责,也就不足为奇了。” 接下来‘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是姜星火基于前世的明初历史史实,构建的设想。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为了弥合南北割裂,明朝皇帝就进行了为期数十年实际上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炽和朱瞻基这祖孙三代人,为了既守住北方,又控制南方,便采取了皇帝和太子一南一北的治国方略。 历史上既然证明可行,那就可以改良。 而且姜星火还有一层意思,那便是合理画饼,试探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提议的态度和容忍度。 毕竟,这个提议涉及到了皇帝的核心利益。 ——皇权! 皇帝的逆鳞! 触之者,必死! 既然姜星火出狱后打算改造大明,那么毫无疑问,肯定会有很多新的思维、政策、器物,即便能增强大明国力,给皇帝带来很大利益,依旧是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皇权的禁忌。 如果不现在在诏狱中,提前试探出皇帝对自己的容忍度。 那么等出狱后,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发现皇帝为了死死地扞卫皇权,所有改造大明的举动就变成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时候不就一腔热血喂了狗? 毕竟,在永乐时代,如果想脱离高度集权的皇权来进行社会改造,那无疑是痴人说梦的。 也就是说,姜星火在不知道皇帝对自己容忍度和接受度的情况下,必须主动试探出这一点,才能确定自己出狱后的种种举措,皇帝能不能容忍、接受。 如果连眼下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这种基于永乐时代实际历史经验提出的改良,都因为碰触到了皇权,朱棣就打算干掉他,那么日后的改造大明,自然无从谈起。 而换句话说,如果连这种给皇权分权的方式,朱棣能忍下来,那就可以改造大明。 即便朱棣对此不以为然,觉得天方夜谭,也都没关系。 提议本身是为了试探,而不是为了实践。 因为只要朱棣没有给他任何惩罚,那就代表着朱棣对他的容忍度、接受度,足够到了改造大明的地步。 而这会不会算作主动求死? 姜星火认为不会,因为他出发点就不是求死,而是提议做事,朱棣接不接受,惩罚还是奖励还是视若无睹,那都是朱棣的事情,被砍了也不算主观动机而是被动实现。 “两个庙堂中心?”朱高煦的呼吸愈发急促,他连声问道:“姜先生,那您说的要备边,但军队不放心远离统治核心,以及权力分散导致的猜忌,怎么解决?” 姜星火答道:“从北方抽调来靖难的军队,肯定是需要返回北方的,士卒普遍不习惯南方的饮食,也不耐酷暑但偏偏军队离得远了,皇帝不放心。” “解决办法也很简单。” “喔?” 郑和精神一振,军权,这可是最难的一点,姜星火竟然说解决办法很简单? 姜星火先叠了个甲:“先说好,今日只是随便说说,狱友聊天,作不得真。” 两人自然点头。 “这个解决办法便是,手握兵权的皇帝坐镇北京,依旧能总揽政务决定权、司法决定权。而制定法律规定历代储君都需坐镇南京,以维系南北平衡,同时学习历练接触政务,而非做最终决定。” “也就是‘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事实上,这也是大明征北大将军朱棣和常务副皇帝朱高炽,甚至是朱高炽和朱瞻基在历史上的分权模式。 姜星火正是参考了历史上明初特殊时期的南北割裂,导致历史上的两代皇帝和太子必须齐心合力,在没有快速通讯的情况下,都能一南一北共治天下,才敢提出这种模式。 特殊时期,特殊政策,为的就是在百年内弥合南北割裂。 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可言了。 “庙堂中心一分为二,‘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俺觉得不太可能?”朱高煦蹙眉道。 郑和亦是问道:“通讯怎么解决?如果庙堂中心一分为二,恐怕扯皮都要扯疯了!” 事实上,这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如果没有产生意料之外的变化,那么庙堂中心一分为二,确实是无解的操作,毕竟,通讯延迟太久本来就会产生误会,而分权又会进一步导致猜忌。”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异彩。 “按照现在的通讯情况来推算,确实难以解决,但不代表未来无法解决。” “未来?”朱高煦有些不解。 姜星火先问道:“你觉得建设北京的宫殿城池,然后移民充实人口,到最后达到迁都的所需基础条件,需要多久?” “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年。”朱高煦肯定地答道。 光是扩建皇宫,没个十年八年就搞不成。 更别提其他都城所需的配套设施,以及与都城相匹配的人口、农业、水源、道路等等了。 “所以,时间还很长,现在解决不了通讯,不代表以后解决不了。” 姜星火接下来做的假设,都是只能在未来实现的,现在验证不了。 换言之,姜星火为了试探皇权容忍度,开始画大饼了。 至于接下来畅想的科技点,也仅仅是畅想。 姜星火低头从地上捡了几根小树枝,挨个插在土里,又用树叶的梗,依次连接这些树枝。 “那如果我说,在未来二三十年内,会有这样一个名为【千里传文】的东西出现,只需要把一个个木桩子打进地里,中间拉上线,如此一来,南北两京就能实现实时传输文字,是否可以满足‘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所需的通讯条件?” 二三十年,就是工业变革建成工业体系基础,为点出“有线电报”这个科技点所必须的前置条件。 其实无线电台反而比有线电报更容易搞,无线电这种初中生都能手搓出来的东西,姜星火自然也会,但眼下只是畅想,自然要讲点明代人还能理解涵义的东西最起码有线电报还有个实体? 如果直接说隔空发消息,明代人怎么理解? 那不成了仙人法术之千里传音了嘛。 闻言,朱高煦和郑和两人将信将疑。 【千里传文】就像【铁马】一样,都是姜星火畅想的东西,能不能实现不知道,但既然化肥都实现了,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诸如鸟粪岛、金山银山都实现了,他们也不敢保证这东西姜星火就弄不出来。 他们之所以觉得‘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不靠谱,就是因为无法解决快速通讯,总不能天天八百里加急。 若是说二三十年后,有这样一个彷若仙器一般的东西出现,似乎倒也不是不能搞一下‘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 毕竟都能实现实时通讯了,那隔着几千里扯皮跟大家现在隔着几条街扯皮,听起来区别倒也不大。 当然,前提还是【千里传文】这个东西在未来能搞出来。 “有了【千里传文】实时通讯,皇帝依然操纵政务权柄皇帝不出宫,便知天下事。这一点你们应该能理解,皇帝处理天下政务看得的奏章,【千里传文】传的也是奏章。或者说的再直白一点,日后大明的皇帝一定是住在皇宫几十年不出来的,那么对于皇帝而言,信息来源的远近,其实没有任何差别,只需要手里握有军权、司法决定权、政务决定权就可以了。” “而【千里传文】也可以部分解决皇帝与太子的猜忌问题,同时也可以制定太子定期回京,譬如一年多少次的制度来进一步防患于未然,这样就能做到南北平衡的同时,不耽误政务处理,也会避免权力分散导致的猜忌。” “此法虽有些瑕疵,但若非如此,则南北平衡永远无法破解!” “没有此法,大明迁都北京,南方必然尾大不掉,双方离心离德,为亡国埋下祸根!” 朱高煦的豹眼,彻底睁圆了起来。 第179章 姜星火的试探 第179章 姜星火的试探 密室内寂静无声。 本来,迁都问题在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个必错的选择题! 怎么选,都是错! 选了北京为都城,就会让南方尾大不掉,面临运粮的巨大难题。 选了南京为都城,就会面临南北分裂,北方边防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是姜星火今天却告诉他们,这个选择题的答桉很简单,只要有能够实时通讯的【千里传文】出现,把选项拆开就好了。 手握军权、政务决定权、司法决定权的皇帝坐镇北京,而太子坐镇南京。 事实上在朱棣的心中,为了解决南北割裂的问题,也是打算立了太子后,与太子一南一北。 朱棣觉得,至于姜星火所说的【铁马】,远没有【千里传文】重要。 在朱棣看来,就算是不能实现【铁马】,也只是有点小瑕疵而已,北方的经济弱势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百年,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也没什么。 毕竟,北方的钱袋子瘪,但是刀把子硬啊! 朱棣想来,只要自己的基本盘不动摇,军权在自己手里,没钱都是小事,办法总是有的。 实在不行,就加大税卒卫的力度,有刀把子还收不上税怎么的? 不可能的。 但提议是不错,可偏偏这时,空气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陛下,儿臣反对!!” 朱高炽大声说道,此时他的额头已是渗出汗水,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挣扎着跪倒在地。 “儿臣觉得或许如唐宋元旧制,设立南北两京,甚至四京、五京,都没有问题。” “但儿臣反对‘皇帝与太子分镇南北两京’的提议!不论儿臣是否是太子,儿臣都反对这个提议!” 储君之争,随着朱高煦即将出狱,俨然便是即将掀起的波澜。 朱高炽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可能去同意姜星火关于‘皇帝-太子’分权的想法! 否则,朱棣会怎么想? 太子还没当上呢,就琢磨着分朕的权柄了? 哪怕这种分权,在事实上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 靖难时期,朱棣麾下的所有政务,基本都是朱高炽处理的,递给朱棣的,通常都是简报和处理意见,朱棣也通常不会反驳朱高炽的政务处理意见。 朱棣只管军权、司法决策权、政务决策权,抓着这三项最为重要的权力,其他都放给了朱高炽。 燕军打进南京城后,这种模式依然在持续。 朱棣除了图新鲜的时候勤政了一段时间,其他时间,都是朱高炽在负责政务。 “你先起来。” 朱棣也随之陷入了思索。 对于未来,朱棣的设想其实也有跟朱高炽透露过,朱棣去北京筹备征伐漠北,南京政务留给朱高炽处理。 这跟姜星火说的没差别。 但是。 ——事实没差别,不代表名义没差别! 朱棣可以一时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好大儿,好大儿能胜任处理政务,他自己不擅长处理政务,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正是因为有这些特殊条件,所以这种事实上的‘皇帝-太子’分权,绝不可以成为制度! 如果后世皇帝信不过太子呢?如果太子不擅长处理政务呢?如果皇帝随朱元章这个老祖宗特别喜欢处理政务呢? “皇帝-太子分镇南北京,确实不能成为国朝制度,或许两三代人可以,但往后,必然会出现问题。” 朱棣最终也做出了否决态度。 事实上这么执行,可以! 把事实上落到制度上,不行! 作为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朱棣最关心的,永远是皇权。 朱棣和好大儿分权无所谓,因为没有兵权的好大儿威胁不到自己的皇权。 但如果成为制度,那么“后世皇权”就会遭到太子的威胁,这是朱棣所不允许的。 朱棣喟叹一声:“二三十年,实在是太远了先不说姜先生所谓的【千里传文】是否真的存在,即便存在,恐怕到时候对于弥合南北,也起不到效果了。” 方值此时,礼部尚书李至刚忽然大胆开口。 “陛下,而且最重要的是,胡化了数百年的北方,等不了这二三十年了!准备迁都,势在必行!” 显然,道德底线灵活的李尚书,眼见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还是打算重新坚持一下自己的庙堂主张,那就是迁都北京。 至于事实情况有没有李尚书说的这么吓人,能不能等这二三十年,李至刚自己也不好说。 反正李至刚琢磨着,北方胡化严重,南北割裂这件事,是当务之急吗? 说是,那也是,因为这关系到了大明的统一,现在南北矛盾很深刻。 说不是,那也确实不是,因为都割裂了好几百年了,只要不发生游牧民族再次南下中原,那也就只能南北凑合着一起过。 日子过得久了,南北割裂,自然也就弥合了。 所以说,迁都这件事,很重要,但绝没有急迫到一朝一夕就得解决的时候,根本不是短期能解决的,靠得就是朝廷给政策,然后用时间慢慢弥合。 随后,又听了几人的意见。 朱棣在心底给出了结论。 姜星火所说的‘皇帝-太子’分权,分别镇守南京和北京,北京的皇帝掌握军权、司法决定权、政务决定权,南京的太子处理日常政务,可以事实上这么做,但绝不能成为制度。 虽然这威胁不到朱棣的皇权,但会威胁后世儿孙的皇权,朱棣不打算多此一举。 反正就是个名分的事情,没有就不留麻烦。 这也是姜星火的提议,第一次被朱棣在心里完全否决。 事实上,这便是封建帝王根深蒂固的统治属性所在。 后世各种影视剧所美化的帝王,绝不是他们原本的形象。 对于朱棣这种狠人来说,他为了获得姜星火独一无二的知识,可以容忍姜星火言谈无忌,也可以给予其足够的尊敬和地位,但这些有个前提。 那就是姜星火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否则别说是谪仙人,就是天上仙人下来,朱棣都敢拔刀。 这,既是朱棣的霸气,也是他的利益根基所在。 路漫漫其修远兮,姜星火和朱棣在未来“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在此时俨然便已扎根生出了苗头。 —————— 人与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对于墙内的朱高煦来说,他倒还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从小在军营这种文化荒漠长大的朱高煦,是非常崇拜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姜先生的,所以哪怕姜星火提出了在他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铁马】、【千里传文】,朱高煦还是觉得是完全有可能出现的事物。 既然觉得有可能出现,那基于此提出的‘皇帝-太子’南北都城分权,朱高煦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弯弯绕,都只是懵懵懂懂有个念头一闪而逝。 朱高煦最关心的,是太子! 朱高煦之所以表现得这么激动,就是因为他知道姜先生的讲课内容被父皇窃听了。 而姜先生的这个‘皇帝-太子’分权的提议,对他来讲,是利益最大化的提议! 为什么? 如果立储之争成功,朱高煦当上了太子,那么他就可以早早地独掌半个大明的权柄,这不爽吗? 如果立储之争失败,朱高煦没当上太子,那么他也可以跟着朱棣待在北京,近水楼台先得月,没准时间一长,父皇又改变心意了呢。 那为啥朱高炽没法如此“双赢”,原因很简单,朱高煦跟朱棣更亲啊。 朱高煦跟朱棣待在一起,很容易改变朱棣的想法,但朱高炽跟朱棣待在一起,就起不到这个作用。 姜星火对此也能大约揣测到,反正不管是‘皇帝-太子’分权,亦或是【铁马】【千里传文】。 这些都是他画得大饼,目的就是测试一下大明帝国高层对他的容忍度。 换句话说,姜星火之所以拿这些短时间做不到的事情说事,一反他之前严谨推演的态度,根源便在于此。 ——因为姜星火知道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注意上了。 而自己的学生,就是二皇子朱高煦! 自己讲给朱高煦的内容,朱棣很有可能会知道。 那么自己就必须挑逗一下皇权了,如果朱棣接受不了,一刀宰了他,那姜星火没话说。 原因很简单,如果朱棣是一个接受不了任何对他权力有影响的事物的皇帝,那么想要改造大明,根本无从谈起! 还是之前的那套底层逻辑。 改造大明,无论是思维还是器物,方方面面都会对朱棣现有的权力体系和权力结构造成影响。 只是有些事情对朱棣有很大利益,有些事情有利益的同时会稍有弊端。 如果朱棣连这点基于历史做的推演政策都接受不了,要对姜星火动刀,那后续也不用改造什么了,因为改造任何东西,都会招致朱棣的反对。 而没有朱棣的支持,姜星火是改造不了大明的。 所以说,姜星火把这些一反常态的、超前的东西拿出来说事,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画大饼,来测试大明帝国高层对他提议的容忍度。 这也是姜星火与朱棣,在无形中的博弈和试探。 而博弈和试探的结果,姜星火不出意外的话,也会过段时间就得到答桉。 如果姜星火这么公然挑逗皇权,朱棣都不杀他,那就说明朱棣对于他的容忍和重视,达到了姜星火改造大明所需的程度。 君主专制的时代,没有皇帝的支持,改造个屁的大明。 皇帝能忍,对他够重视,姜星火才能把理论落地,去做实事。 非是基于这个目的,姜星火是不会把现在做不到的、时间跨度多达二三十年才能实现的事情,拿出来说事的。 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至于郑和 他一直在学着螺旋桨的样子摇花手。 郑和对姜星火提出用铁马驱动船只的想法,非常着迷。 庙堂政策的问题,郑和反而关心不多。 因为郑和很清楚,这些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他最好也不要参与进去,否则没好处还惹得一身骚。 像他这种人,无论是哪个皇帝上位都会用的,参与进立储之争,对郑和来说也不会获得什么更多的利益。 弊端远远大于利益的事情,傻子才做。 郑和不是傻子。 郑和问道:“姜先生,你说的这个【铁马】,真的能造出来吗?” “肯定可以,但不是现在。” 姜星火认真思忖了一番,回答道:“或许在未来的几年后,你就能看到大明的人自己发明创造的【铁马】出现。” 大明这个时代,仍旧处于封建王朝社会的中晚期阶段。 姜星火能不能手搓蒸汽机? 当然可以,在第六世,姜星火就从一个普通工人干起,在实业救国时期的各个化学、机械工厂里摸爬滚打,最终靠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自己开了几家化学和机械相关的工厂,并为抗倭运动提供物资支持。 那一世的结局,是作为明面上工厂主,暗地里特殊工作者的姜星火,面对必死结局,点燃了自己工厂生产的炸药,被子弹击毙后,进入倒计时的炸药也带走了工厂和工厂里的所有人。 近代工业的东西,诸如内燃机之类的当然就别指望了,那玩意根本不是个人能手搓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手搓西欧中古时代(公元500-1500)到第二次工业变革(公元1870-1914)这三百多年里,一部分科技点的能力,姜星火还是有的。 超前一些的有线电报这种东西,如果有最基础的工业体系支持,多花时间(20-30年),多砸金钱(几百上千万两白银),南京到北京的一条主要线路还是能建出来的。 但是,姜星火对于攀科技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 引导与建立体系的意义,远大于自己手搓。 即便是出狱后,姜星火还是认为用环境去倒逼人,用制造力去逼制造关系,才是正确的路子。 至于以后什么限制皇权,那都是留给几百年后的种子。 眼下皇权专制对于支持他改造大明,才是更有利的。 “那【千里传文】呢?”郑和更进一步问道。 姜星火坦承答道:“顺利的话有可能二三十年,不顺利的话也有可能有生之年都出现不了。” 郑和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藏下了几许期待。 若是铁马能驱动船只,那么大明船只的性能,马上就能获得巨大的提升。 相当程度上无视是否顺风顺水,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逆天的能力? 我大明水师,天下无敌啊! 等等。 郑和忽然皱起了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姜先生。”郑和的红脸有些怪异,“咱们的话题,是怎么跑到这上边来的?” 听了这话,朱高煦也呆了呆。 对啊,话题什么时候跑偏到这里了? 好在最近几个月随着诏狱生活戒除酒色、多读书、作息规律,朱高煦的大脑清明了许多,他很快就回忆起了跑偏之前的内容。 说来惭愧。 话题就是朱高煦自己带跑偏的。 是朱高煦非要拿大明定都南京后,考虑迁都又放弃这件事来说事的。 朱高煦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 “刚才讲到了陆权、海权、国际权力,庙堂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庙堂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庙堂、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郑和也跟着补充道:“还说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以及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为什么最后都失败了。” “你们说的很不错。”姜星火赞许道:“而汉唐失败的这个原因,其实我们刚才关于漕运和海运的讨论中,就已经得出结论了。” “姜先生是说海运成本?”朱高煦试探问道。 “便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道:“经济利益的核心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海运或者说水运,天然就比陆运的时间要快,数量要多,因为水运的船只可以借风借水,陆运只能靠运输者的腿。” “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就是因为陆路长距离运输不可取反过来说,水运长距离运输,是完全可取的,所以跟陆权论还有一个相对应的理论。” “那就是海权论!” 第180章 《大国博弈学》 第180章 《大国博弈学》 “什么是海权论?依旧要从海权的本质来说起。” 姜星火娓娓道来:“远距离水运的成本,如果距离拉长到上千里,那么几乎可以视为陆运成本的十分之一。” “假设大明放开海禁,进行大规模的海洋贸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一眼。 “譬如同样是丝绸之路,假设终点都是大食法控制的区域,成本优势的结果,就是海洋贸易通过水运进行运输相同的货物,成本一定是远远低于陆运的,这也就意味着海运的利益远大于陆运。” “我们之前说过,经济要素都是跟着经济利益走的,那么只要进行大规模海洋贸易,沿海城池、港口,是不是会快速发展起来?人口和经济是不是都会聚集在沿海城池、港口?” 这里面,其实便蕴含着地区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根源。 没办法,人都是向钱看的,海运的成本比陆运低90,只有想不开的人,才会走陆运。 而想不开的人注定会赔的裤衩子都没,被市场自然淘汰。 长此以往,越来越多的人口、经济等资源,自然就扎堆堆在了沿海城池、港口里。 “自是如此。”郑和点点头。 姜星火说道:“那么我跟陆权论一样,我提海权论的内容,你们来判断说的有没有道理。” 见两人点头,姜星火阐述道。 “既然大陆桥有心脏地带,陆权论认为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 “那么海权论则针锋相对,基于海运成本比陆运成本更低,就必然会导致沿海城池的人口、经济资源聚集,海权论认为,位于沿海的‘边缘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经济都会远超世界岛中央大陆桥的‘心脏地带’。” “而通过持续的海洋贸易,这种人口、经济的聚集效应,不仅会在这些地带产生,还会在航路的重要节点,譬如港口、海峡、关键岛屿等等上产生。这些地方,也会成为‘边缘地带’的一部分。” “拥有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水师舰队,以及附属的陆上和海外基地、补给维修港口,就可以控制‘边缘地带’,也就是拥有制海权。” “拥有制海权的国家,就可以夺取海外殖民地,抢占海外市场,进一步扩大‘边缘地带’的优势。” “换句话说,只要以‘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就可以以海权来制约陆权,那么谁统一或整合了世界岛的东部边缘(东亚)或是世界岛的西部边缘(西欧),谁就掌握了世界岛上最有潜力的地区,谁就可以成为世界岛的霸主。” “你们认为海权论是否有道理呢?” 朱高煦思考了几息后说道:“俺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最起码比除了成吉思汗那代蒙古人以外,其他人都做不到的陆权论有道理的多。” “不妨说说看。”姜星火鼓励道。 “还是姜先生之前在《国运论》第二卷里说过的世界岛战争,当时俺记得您说过,一个本岛,哪怕再大资源都是有限的,面对占据了更多岛屿的,必然失败。” 朱高煦的智慧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那么如果说打起仗来,陆权论就是防御作战,海权论就是包围作战,包围作战比防御作战的主动性可就大多了!” “包围的一方,既可以选择在任何一面进攻,又可以集中兵力攻击一点,还可以切断敌人的所有退路。” “更重要的是,海权论的实施条件,没有陆权论那么苛刻,不需要拥有像蒙古人那样数以万计的、足够吃苦耐劳的士兵,士兵直接用装船水运的方式,就可以运送到任意一个港口。” 姜星火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我大清”要是有这认知,何至于沿海处处被动挨打? 这不就是海权痛殴陆权的最好体现? 几万人的莺歌蓝军队,就能打得拥兵数十万的“我大清”抱头求饶。 这时,郑和也跟着说道。 “海权论自然是比陆权论靠谱的多,但在下有一个疑问,如果说海权论的关键在于水师舰队需要拥有制海权,那么制海权的关键,自然就在于分散在‘边缘地带’航路上的众多港口、关键岛屿、海峡,可是这些地方,注定会离大明很远。” 姜星火认同了这一观点,补充道。 “《烛之武退秦师》中所谓: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便是这般道理。” “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 姜星火慢慢地、认真地说道。 “拥有制海权的霸主国家,一定是要单独占有能够带来海量财富的航路上的关键节点,譬如港口、岛屿、海峡,但是这些地方,距离本土会很远很远。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维系海权统治?” 从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经验来看,新航路开辟以来,每一个坐在世界霸主宝座上的大国,其国运兴衰史,就是一部其海权的兴衰史。 正因如此,姜星火才会把海权论,纳入到《国运论》第三卷中。 戏班牙、葡桃牙、贺兰、莺歌蓝丑国,都是通过拥有海权崛起的,直到姜星火前世都还是如此,这个国运的历史规律,用到大明灭亡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同样,这些拥有海权的世界霸主,也在漫长的实践中,摸索出了维护海权的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 为什么莺歌蓝总是不当人,总是喜欢到处搅屎? 为什么丑国总是挑事,总是合纵连横? 道理就在姜星火下面的话里。 “而这就是地缘庙堂博弈在海权方面,必然引申出的一个话题。” 两人竖起了耳朵。 姜星火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念道。 “《大国博弈学》。” “海权霸主,必须要通过《大国博弈学》,来制衡、打压、围剿、孤立其能威胁海权的对手。” “如果做不到,那航路上的关键节点,就会真的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候,只能放弃航路带来的海量财富,退回本土了也就是失去了海权。” “接下来,我会通过几部分的内容,来给你们简单传授何谓《大国博弈学》。” —————— 隔壁密室。 朱棣以手扶额。 朱棣在努力回想,两个多月以前,《国运论》第一卷到底都讲了点什么内容。 回忆了半天,朱棣依稀记得,《国运论》的第一卷,好像就提到了,大明下西洋进行海洋贸易的事情。 而这件事,朱棣早就想做,也不含湖。 得益于道衍的谋划推动,大明第一个五年造舰计划也已经启动。迄今为止,大明的造船进度已经在稳步推进,感谢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给后代留的大木,足够造出一支在当今世界上绝对无敌的庞大舰队了。 朱高炽转头轻声说道:“《大国博弈学》,倒是跟之前有些天马行空的【铁马】【千里传文】完全不一样了起来。” 夏原吉跟着点点头,这就靠谱多了,也不知道姜师刚才为什么会提‘皇帝-太子分权’那种明显在试探皇帝底线的计策。 “非常清晰的推导。” 连之前一节课都没听过的李至刚,此时也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从蒙古人的陆权,也就是大陆桥心脏地带,来反思讨论汉唐控制西域商路失败的原因,得出了水运和陆运成本差距极大的结果继而推导到了对应的大规模海洋贸易,会导致沿海城池和航路上的港口人口经济聚集,也就是边缘地带包围心脏地带,拥有海权者方能控制边缘,进而控制世界。”朱高炽大概给父皇总结道。 朱棣闻言,抬首说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门全新的学说。” “李尚书。” “臣在!” 李至刚心头一突突,也不知道皇帝找他干嘛。 朱棣说道:“现在大明礼部来与各藩属国的朝贡体系,可有这般说法?” 李至刚心头无奈:“自然是没有的。” 朱棣笑道:“嗯,那就跟着姜先生好好学,日后一定是用得到的。” 李至刚只得连声应允。 道衍此时却忽然开口。 “陛下。” “哦?道衍大师怎么了?”朱棣扭头望去。 道衍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大国博弈学》,或许可以用来制衡帖木儿汗国。” “大师是说?!” 朱棣忽然若有所悟,眼眸亮了起来。 ——————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内容,就是‘进攻现实主义’。” “何为‘进攻现实主义’?” 姜星火指着两人笑道:“若是我们是互不相识的囚徒,而此时又偏偏饿极了,地上有一个馍馍,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大胡子,郑和也跟着挠了挠自己粘上去长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打起来!” “便是如此。”姜星火解释道:“所谓的‘进攻现实主义,’指的就是在没有一个统一的、可以维持和平的组织中,大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而所有的大国都很快会意识到,支配性的权力,尤其是支配性的海权,才是其生存的关键。” “那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紧张,国际,也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际国际体系中没有维持现状的国家,除了那种想对潜在的对手保持短暂支配地位的一时霸主,大国很少对眼前的权力分配感到心满意足。” “相反,所有的大国,都时刻怀着以自己利益为中心的、寻求变动的动机,也就是说,如果能打压对手。” 姜星火指了指朱高煦:“假设现在我们都是单独的国家,而我是最大的国家,你是仅次于我的国家,也就是老二。” 朱高煦听到最后两个字,心头一突突,霎时间有些慌乱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识破了我的身份? “这便是说,大国主要由其相对军事实力来衡量。一国要具备大国资格,它必须拥有充足的军事能力,老二国家不定具备打败霸主大国的实力,但它必须具有把冲突转向消耗战并严重削弱优势国家的潜能,即便优势国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姜星火问道:“换做人来,便是你我之间短暂地形成了均势,这种均势不是你跟我势均力敌,而是我暂时弄不死你,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朱高煦答道:“找机会弄死我?” “就是这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道理,在国与国之间也是通用的,《大国博弈学》里就是如此,倘若能用合算的代价达到目的,那么大国就会以武力改变均势但是有时候,当大国认为改变均势的成本过于高昂时,它们不得不坐等更有利的形势,但获取更多的权力,尤其是更多的海权,这种欲望是不会消失的,除非一国彻底称霸。” 郑和不禁说道:“怎么可能呢?总会有挑战者的?” “是啊。” 姜星火似笑非笑。 “由于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彻底取得霸权,因此整个世界将充斥着永久的大国竞争。” “这便是《大国博弈学》产生的根源所在。” “这种对称霸海权的无情追逐,意味着任何潜在的大国都可能改变海权分配。一旦具备必要的实力,它们就会抓住这些机会。简言之,潜在大国存有夺权的预谋。” “所以说,一个大国为了获取海权,不但要牺牲他国利益,而且会不惜代价阻止对手获得海权。因此,当海权隐约出现有利于另一国的变化时,大国会极力择卫均势;而当有可能出现有利于本国的变化时,它就会抓住机会,想方设法打破平衡。” 姜星火说道:“这便是第一部分的内容,而在《大国博弈学》的第二部分,我将继续讲述,什么是国家权力。” 朱高煦和郑和都听得入神。 尤其是郑和,此时更是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般。 而大门后面,便是万里波涛和海权,和如何与其他国家相处的新模式。 第181章 幸存倭寇的再博弈 第181章 幸存倭寇的再博弈 姜星火提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之间,都是饿极了的敌对竞争关系,为了争地上的一个馍馍,而且没有规则约束,那么我们的权力来自何处?” 朱高煦给的答桉也很简单。 朱高煦晃了晃他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谁武力强,谁的权力大!”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这个道理跟国家之间是一样的,说白了,国家的权力,来源于其战争能力思路是对的,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权力的来源呢?” 朱高煦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了四个字。 “俺不知道。” 姜星火笑着摇头,接着又向红脸大汉郑和问道:“你觉得呢?” 郑和沉思几息,本欲摇头,但却忽然灵光一闪,他回答:“未来能锻炼出的武力?” “对喽。” 姜星火继续深入问道:“譬如我们打了一架,馍馍被最强壮的他抢走了,那咱俩回到了牢房,想要锻炼出未来的武力,你感觉要靠什么才能锻炼出来?” 郑和想了想后,答道。 “需要吃饱,需要有武器。” 姜星火继续循循善诱:“对于个人来说自然是如此,可想要吃饱还需要什么?” 此时朱高煦也有些恍然。 “需要钱贿赂狱卒买吃的!” 姜星火继续问道:“那如果诏狱没法买武器,你想要更好的武器去对抗敌人,需要什么?” “自己制作更精良的武器。”郑和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 “靠什么做?你的狱友都是你的敌人。” 郑和干脆道:“靠自己制作武器的水平。” “换算成国家呢?” 姜星火在诱导他们说出最后的答桉。 朱高煦与郑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结道。 “也就是说,国家有两项权力,第一项权力是军事权力,第二项权力是潜在权力。” “第一项军事权力,也就是指某个国家的军事能力对其他国家的控制和影响,是指一国可以迫使另一国去做某事的权力。” 听到这里,郑和微微颔首。 军力,永远是对其他国家交往的本钱。 为什么在朝贡体系内,安南、占城、爪哇、朝鲜、暹罗、真腊、琉球等等国家,对大明敬若神明? 原因不就在于大明拥有随时摧毁他们国家的军力吗? 为什么日本敢跟朱元章对着干,甚至引经据典写下了非常硬气的回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 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日本的底气何在?不就是因为两次打败了天下无敌的蒙古人嘛,所以日本自持军力并不畏惧跨海远征来的大明。 换到后世便是艾公所谓“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这话是至理,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便是如此真实。 “第二项潜在权力,也就是国库的钱和打造兵器的技术。” “钱从哪来?从税来,怎么收税的问题,之前已经讲过了。” 闻言,朱高煦的眼神有些炽热,父皇打算把组建并训练税卒卫的任务交给他,这件事,老三朱高燧已经告诉他了。 或者说,就是父皇让朱高燧透露给他的。 而姜先生的扫盲班,这几天看来,进展颇为迅速。 按照姜星火编撰的《汉语拼音字典》,前来扫盲的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声母,距离能拼出来读音,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等声母韵母这些都学完,那么即便是不认识字,拿着《汉语拼音字典》,也能拼出来字了,到了那时候,缺乏的就只是教导练习常用字的过程了。 而数学的练习,此时也在同步进行。 得益于姜星火深入浅出的教学,这些囚徒们,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加减法。 如此一来,三个月就能完成一批基础扫盲。 税卒卫的成立,也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到时候,税卒卫必将成为他争储的有力武器! 想到这里,朱高煦的脸上,就不由地露出了难以遏制的笑意。 “嘿!” 当姜星火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时,朱高煦才回过神来。 朱高煦讪讪地问道:“走神了,刚说到哪了?” “刚说到,国家的潜在权力,就包括军事技术水平你既然参加过靖难之役,那你觉得大明军队的武器装备技术水平,对比元朝是什么水平呢?”姜星火复述了一遍。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到了朱高煦擅长的领域。 当然了,郑和也擅长,但是由于他的角色是淮甸盗匪,所以就不便讨论这个问题了。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各方面来说的话,刀具应该差不多,蒙古人的刀更弯,利于马战,大明的刀较长,马步皆宜;战马区别不大,基本都一样;弓箭、枪槊、盾牌也都差不多;甲胃的话,单论防御能力,肯定不如蒙古人继承自宋金夏时期的重型扎甲,但大明的甲胃更加轻便;炮车(投石机)呢,现在大明基本没有炮车了,攻城肯定是远远不如蒙古人的回回炮;火器的话,大明比蒙古人要先进,平安那家伙就挺擅长使用火器的,一窝蜂打的重甲骑兵都不敢硬凿,基本只能绕到侧翼或者后面突击。” 姜星火总结道:“也就是说,刀枪盾弓这些基础兵器,大明与元朝时期的水平持平,甲胃各有特色,炮车不如元朝,火器胜过元朝。” “炮车不如元朝,不是因为大明造不出来。” 朱高煦解释道:“而是炮车主要用于攻城,可偏偏现在北方咳咳,除了北平、德州、真定这样主要的大城,其余的城池,城墙早都被蒙古人给扒了,甚至早在木华黎率蒙古偏师第一次攻入两河的时候,为了防止金国人的固守,就都拆毁了。” 姜星火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观点,复又问道。 “那你觉得,如果大明想要发展军事技术水平,能在那些武器上取得突破呢?” 朱高煦与郑和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甲胃!” “火器!” 朱高煦先说道:“俺觉得应该发展棉甲,北方打仗,这东西太好用了,又能御寒又能挡箭失和铳丸。” “我倒是觉得,火器应该还有很大发展余地。”郑和说道。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奇怪的红脸长髯汉子一眼,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对其身份,进一步产生了怀疑和猜测。 至于科技点之类的东西,姜星火不打算再透露了,【铁马】和【千里传文】只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而且是提议成立的前置条件,若非如此,他连这两个都不想透露。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略过。 “《大国博弈学》的第一部分,我们讲了‘进攻现实主义’;第二部分,我们讲了‘国家的权力’,接下来的第三部分,我将用之前博弈论中的一个经典桉例,来解释大国博弈‘安全困境’。” “这个桉例叫做倭寇的囚徒博弈。” 朱高煦眉头一皱,这玩意还有续集? 姜星火的手中,又出现了那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币。 “书接上回,上次在对马岛参与瓜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倭寇,有两个人在‘倭寇分银’的博弈中幸存了下来,分别是拿走了99枚银币的丙倭寇,和拿走了1枚银币的戊倭寇,至于甲、乙、丁,则早已被武士刀所砍杀。” “这两人倒挺幸运。” 看着感叹的朱高煦,姜星火摇了摇头,紧跟时事地说道。 “不幸运,因为丙倭寇和戊倭寇,在接下来的联手打劫中,不幸碰到了正在扫荡倭寇的大明水师,所以他们战败被俘了。” 郑和也跟着眼皮一跳,姜星火为什么会说扫荡倭寇的事情? 难道姜星火识破了我的身份? 不应该啊,我都化妆成这样了 容不得郑和继续深思,姜星火接着阐述起了背景故事。 “紧接着,丙倭寇和戊倭寇被关在了不同的牢房里。” “丙倭寇和戊倭寇非常恐惧地度过了几日,他们新加入的海盗团伙中的其他明国和朝鲜、琉球的成员,已经陆续被提审,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日本人。” “有传闻说,明国的将军,在跟这些被提审的人玩一个游戏,一个需要两个人参与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丙倭寇和戊倭寇也被提审了,他俩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来,哪怕杀死他们,也比这样心惊胆战地煎熬要强得多。” “在屋子里,他们看到了大明的将军,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威严男人。” “嗯,就像你俩一样。”姜星火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两个人。 朱高煦与郑和被他逗得又疑神疑鬼了起来,总觉得姜星火在暗示些什么。 “这个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想要跟他们玩一个游戏时,两名倭寇的心头都很紧张。” “什么游戏?”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一个互相背叛的游戏。” 姜星火慢悠悠地介绍起了游戏规则:“大明的将军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他们会被分开审讯,而审讯的内容,就是关于对马岛上倭寇巢穴的情报。” “这些情报,只有他们从对马岛上来的两个倭寇知道,其他的海盗都是朝鲜人和大明人、琉球人,并不知道这些情报。” “而大明的将军则告诉丙倭寇和戊倭寇,如果关于对马岛倭寇巢穴的情报,两个人都拒不开口,那么两人都只会被判1年囚禁;如果其中一人拒不开口,一人坦白,坦白的人马上会将功折罪被释放,而拒不开口的人则要服刑20年;如果两个人都坦白,那么他们会因坦白减少十分之一的刑期,都服刑18年。” “你们猜猜,最后丙倭寇和戊倭寇会如何抉择?” 听完了游戏规则,朱高煦很有进步地在地面上用他粗壮的手指比比划划了起来,郑和则是在脑海中开始了推演。 姜星火看着他俩的思考,安静地闭上了嘴。 —————— 密室中此时也开始了讨论。 朱棣保持了皇帝的威严,始终沉默,板着脸注视着他的臣子们。 朱高炽则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在算数。 道衍的光头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紫檀念珠还在转动,朱棣险些以为道衍睡着了。 户部尚书夏原吉则一直在出神,礼部尚书李至刚也是如此。 只是朱棣不知道李至刚是真的在思考,还是装的。 至于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因为手头有纸笔的缘故,此时也在进行着纸上推演。 密室内的气氛沉闷的可怕。 朱高炽算来算去,率先开口问道。 “有没有可能,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拒不开口,两人都被判处1年囚禁?” 夏原吉接话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朱棣也插话问道。 夏原吉理所当然地答道:“丙倭寇和戊倭寇有仇啊!上次在对马岛上分100枚八思巴文银币的时候,丙倭寇拿走了99枚,而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戊倭寇定然是怀恨在心的。” 朱棣怔了怔,说道:“有仇是有仇,换谁都心里不得劲儿。” 朱高炽也是喃喃:“可是好像有点不对” 夏原吉明白朱高炽的意思,他解释道:“这次没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是【绝对理性】,既然没有这个前提,那就不能把他们当做【绝对理性】的人来看待了。” “而且姜师明确地告诉了,丙倭寇和戊倭寇就是上次在‘倭寇分银博弈’中幸存下来的两人,又描述了两人的心理,譬如恐惧、如释重负、心惊胆战等等这些都说明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的人了,所以说他们面对新一轮的博弈,也不会做出【绝对理性】的判断。” 第182章 军备竞赛 第182章 军备竞赛 朱棣闻言微微颔首,夸赞道:“夏卿心细如发。” 夏原吉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谬赞。” 朱棣的笑意让他脸上的法令纹都出来了。 “那就来解释解释这个倭寇的囚徒博弈,李卿。” “啊,啊?” 李至刚被皇帝的话锋一转,整的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过看到皇帝正在注视着自己,李至刚也只能硬着头皮捋一捋思路,虽然他压根没听过什么上次的‘倭寇分银博弈’,但大略的背景故事,倒也听了个囫囵。 也不知道是李至刚囚徒当得多了,还是其人确实有几分敏锐思索,李至刚竟是真的颇有条理地开始推导了起来。 “陛下,我们不妨先站在丙倭寇的角度上先考虑一下问题。” 李至刚的语速颇慢,显然是在给自己的推导争取时间。 “因为隔离审讯的原因,丙倭寇肯定不知道戊倭寇到底是拒不开口还是坦白。”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众人心中颇为无语,显然这是李至刚的废话,他恐怕还没完全想明白。 “所以丙倭寇只能确定一件事。” 李至刚掰着手指头:“戊倭寇只有两个选择,拒不开口,或者坦白。” 朱棣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句话还真不是废话。 “如果戊倭寇保持沉默拒不开口,那么我是丙倭寇,我只需要同样拒不开口,只需要在监狱里被囚禁1年的时间,就可以被释放了这种不算漫长的时间,当然是我可以接受的。” 这个逻辑没什么问题,众人都在看李至刚的下一步推论。 “而对于这种情况来说,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坦白,背叛戊倭寇!” 李至刚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明悟,继续说道。 “如果我选择了背叛戊倭寇,向大明的将军坦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连1年都不用被囚禁,当场就可以被释放。” 朱棣此时没忍住,开口打断道。 “朕其实有个疑问。” “陛下请讲。” 朱棣略微思忖,确定自己不会在臣下面前露怯后,凝声问道。 “如果是从丙倭寇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他怎么能确定戊倭寇会保持沉默拒不开口的?须知道,上次在对马岛,五个倭寇瓜分100枚银币的时候,可是互相背叛,足足死了三个人,只剩他俩活着。” “而且他俩分赃是不均匀的,丙倭寇拿走了99枚银币,戊倭寇只拿走了1枚银币,相当于勉强保住性命此时恐怕很难指望戊倭寇不背叛丙倭寇?” “陛下烛鉴万里,目光如炬!”李至刚马屁如潮。 紧接着,李至刚才继续推导道:“正如陛下所说,丙倭寇很难相信戊倭寇不背叛自己,所以这还有其他的说法。” “如果戊倭寇坦白了,而丙倭寇傻傻的保持着沉默拒不开口,那么大明的将军会把他关在监狱里足足20年,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所有选择里最坏的结果了。” 众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在所有的可能性里,20年刑期,确实是最坏的结果。 “所以说,丙倭寇很难接受这个结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说戊倭寇坦白了,丙倭寇自己也应该坦白,否则就会吃最大的亏而丙倭寇坦白,就意味着会被关在监狱里18年。” 李至刚越理越顺。 “可哪怕是关押18年,其实对于丙倭寇来说,也比被傻子似地拒绝开口,结果被关押20年强得多,好歹少关了730天呢。” 朱高炽此时也捋清楚了,补充道:“那也就是说,既然丙倭寇和戊倭寇的思路相同,那么戊倭寇也会在另一间牢房里,做出同样的推导,那也就意味着,戊倭寇也会得出结论。” “——背叛同伴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结果,朱棣不禁有些恍神。 而道衍,此时则彻底停止了念珠的转动。 —————— 隔壁树下。 又过了好半天,朱高煦竟是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倭寇,应该都相互背叛了。” 说罢,朱高煦看向了郑和,想跟郑和对对答桉。 郑和也同意了朱高煦的说法。 “姜先生怎么说?” 姜星火没说,而是在地上同样画起了东西。 只不过,这次姜星火学乖了,捡了根粗树枝,没再用自己的手指,上次用手指写字把指甲都磨出大理石状花纹了。 沉默背叛 沉默(1,1)(20,0) 背叛(0,20)(18,18) “这个叫做博弈矩阵,也就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所有可能解。” 姜星火指了指道:“左边的沉默\/背叛是丙倭寇的,上边的沉默\/背叛则是戊倭寇的。” “这里便是说,丙倭寇和戊倭寇共同选择了背叛对方,其实从个人角度上来讲,都不是错的,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丙倭寇和戊倭寇不再是【绝对理性】,也就是几乎不可能同时选择保持沉默拒绝开口,走向(1,1)的结局。” “所以说,丙倭寇和戊倭寇都知道背叛对方才是更好的选择,而无论另一个倭寇怎么做都是如此。” “但问题就在于,背叛对方,不从个人角度,而是从结果上来看,他们都没有因此受益,只是做到了跟对方不亏。” 姜星火指向了(18,18),解释道:“这便是倭寇囚徒博弈的标准结局,倭寇博弈的参与方,按照互相背叛的策略,同时付出了代价,这便是所谓的纳什均衡。” “那是均衡?” 郑和念叨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意思就是,这样就平衡了。”朱高煦解释道。 “喔,原来如此。”郑和微微抚髯。 姜星火懒得解释也无法解释,其实他应该改个称呼,但一时半会儿,又委实想不起有什么特别合适的称呼。 “对于这个平衡,丙倭寇和戊倭寇肯定都不后悔,因为如果任意一名倭寇不坦白,改变主意为保持沉默拒绝开口,那么他就会被判20年监禁,在博弈中他将失败并且抱憾终身,也就是走向(20,0)或者(0,20)的结局。” “这个平衡的意思,就是问题不在于双方博弈的胜负,而是博弈方哪怕知道了对方的选择,依旧不会后悔。” “事实上,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都知道,这个均衡是不明智的,因为两个人如果都能【信任对方】,那么原本都可以只被囚禁1年的,结果却都被囚禁了18年。” “也就是说,每个倭寇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因此,‘倭寇囚徒博弈’能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与人之间在面临竞争性利益问题的时候,极难做到【信任对方】,却极容易做到互相背叛。” “之前我们讲国家权力的时候,你们应该就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为,其实跟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别无二致,对不对?” 朱高煦与郑和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国与国,尤其是具有竞争性的国家之间,同样是存在一个‘倭寇囚徒博弈’的,这个博弈我称之为‘大国安全困境’。” 姜星火语速比较慢地说道。 “鉴于对于国家来说,很难确定多少权力才算是今年和明年、后年乃至大后年够用的权力,因此,大国认识到,保证自己安全的最佳办法是当前就争取成为霸主,这样就消除了任何其他大国挑战的可能性。只有湖涂的国家才会感到它已获得了足够的生存权力,而不愿抓住机会争做霸主。” “这里面就体现了《大国博弈学》第一部分‘进攻现实主义’中的基本逻辑,该困境的实质是,一个国家用来增加自己安全的测度标准,常常会减少他国的安全。” 朱高煦有些醒悟地说道:“这跟丙倭寇和戊倭寇博弈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赞许地冲他笑了笑。 “为了从‘进攻现实主义’的基本逻辑出发来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但是这就会造成一个后果。” 这次是郑和开口:“还是跟刚才两个倭寇的博弈类似,某个国家企图攫取权力,就意味着又反过来使其他国家感到更不安全,并迫使其他国家作最坏的打算,所以说没有任何国家能感到彻底安全,追求安全的恶性循环也就开始了。” 嗯,在近代这种恶性循环通常被称为军备竞赛。 —————— “听起来,这跟春秋争霸差不多?”朱棣若有所思。 对于《大国博弈学》,其实朱棣最关心的问题,是怎么从中学到点知识,来遏制对大明威胁愈发巨大,且敌意毫不掩饰的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比朱元章小八岁,他俩是同一辈人,也是分据东西的两大当世之雄。 帖木儿汗国,早在大明洪武大帝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占据了河中府西辽故地,当时朱元章就要求帖木儿汗国按元朝旧例来进贡。 一开始,帖木儿并没有理会,直到二十年后,帖木儿征服了花拉子模,也就是朱棣正在第一次率军北征的时候,帖木儿才开始遣使进贡。 虽然在官方的书信中,帖木儿自称是臣,但帖木儿想的绝对不是像李氏朝鲜那样奉大明为宗主,相反,帖木儿通过使节的往来,在不断地了解大明的情况和国力。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章已经病重的时候,刚刚击败了金帐汗国的帖木儿撕下脸皮,把使节给扣了,这其中既包括大明,也包括了奥斯曼帝国。 随后几年过去了,当朱棣从情报中得知,在大明上演南北内战,打了四年奉天靖难的同时,帖木儿汗国就已经打败了马穆鲁克王朝和奥斯曼苏丹。 朱棣迅速地警惕了起来。 毕竟,帖木儿汗国扩张的速度,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如今看领土面积和人口、兵员、经济等等情况,帖木儿汗国不仅能跟大明分庭抗礼,某些方面,还能小胜一筹。 而朱棣此时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国内各种事情搞得他焦头烂额。 事实上,正是因为姜星火的绩效削藩帮他搞定了藩王,摊役入亩搞定了士绅,还有提出其他各种有益于快速平定国内乱局、稳定他的统治的政策,朱棣才会对姜星火如此尊敬和重视。 如果姜星火没有给朱棣的皇权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哪怕真是谪仙人,朱棣也不会如此尊敬和重视的。 “回禀父皇,确实跟春秋争霸差不多的意思。” 道衍既然不说话,论地位,自然是朱高炽接茬。 不然让朱棣自己一个人说话,没人搭理,那多尴尬。 “就譬如宋国与楚国为了争夺霸权而打的泓水之战,就是一个大国博弈很典型的例子?” 朱高炽慢吞吞地说道:“宋襄公正是因为在博弈之中,没有选择半渡而击,所以才会落得兵败重伤,累国衰亡的下场。” “也就是说,在国与国的博弈之中,绝对不能【相信对方】,哪怕明知道互相提防会导致互不信任,招致更严重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选择,都比自己国家遭受严重损失强得多。” 夏原吉也微微颔首。 “所以从春秋到战国,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愈发频繁,便是姜师所说的,这种所谓的因为‘进攻现实主义’而形成的恶性循环。” “那么除了这种恶性循环,国与国之间,就没有其他的办法来制约对方了吗?我指的是那种既可以制约对方,又不用陷入这种恶性循环的办法。”朱高炽若有所思地问道。 夏原吉深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暂时没有想到。” “李尚书觉得呢?”朱高炽转向了李至刚。 李至刚支支吾吾地说道:“回禀大皇子殿下,臣也没想到。” 朱高炽倒也不再深究,复又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反而是道衍,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下脱离出来,睁开了他那标志性的三角眼,盯着李至刚看了几眼。 李至刚被看得心跳加速,老和尚的阴狠毒辣,他是极为忌惮的。 李至刚也知道,恐怕自己的心思被道衍看出来了。 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可以耍手段,下阴招一样,国与国之间当然也可以。 而李至刚正是此中高手,所以跟君子可以欺其方的夏原吉不同,李至刚几乎是刹那间就想出了不少招数。 可惜,这跟他的职位不太相符。 大明的礼部尚书,应该是将大明的光辉沐浴给每一个藩属国才对,怎么能有这种阴损龌龊的心思呢? 你不对劲! 所以,李至刚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在皇帝、大皇子面前太难看,也只好把这些东西藏在了心里。 就在几人勾心斗角的时候,隔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姜先生,难道没有办法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吗?”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种。” 姜星火温醇的声音飘来。 第183章 受到启发的朱棣 第183章 受到启发的朱棣 “既可以制约敌国,自身又不用陷入恶性循环的办法主要有两种,我们先讲第一种,也就是对实力不足以威胁本国,本国却对之在军事上并无把握,也就是说,本国的军事权力很难影响到的敌国。” “这个第一种办法,叫做地缘均势。” 姜星火在地面上又开始写写画画了起来。 不过这次好歹写的是汉字和符号,没有数字。 朱高煦瞥了一眼后,松了口气。 上次讲“巴罗-李嘉图等价”时那串复杂到让他晚上睡觉,都会做梦想起的古怪数字和符号,他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考虑到学生的接受水平,姜星火要讲的东西,倒也不算复杂, 事实上,仅仅是国际关系学中最基础的均势理论,这玩意如果追根朔源,跟战国时纵横家的那套东西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更加系统化、理论化,易于普通人学习掌握。 在地缘政治和外交理论中,更是最常见的一种策略。 “之前我们说,国家之所以会感到不安全,究其原因,就是跟倭寇的囚徒博弈一样,为了获得安全,国家就会被迫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扩充武备,以避免他国的权力冲击,来获取安全。” “而地缘均势,就是将这种不安全感转嫁到其他国家身上去。” “或者说,把博弈的对象从自己与敌人的身上,转嫁到敌人与其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国家通过自身或结盟的力量来制衡对手,实现力量均衡,从而达到维护国家安全的目的,也就是地缘均势外交。” —————— “外交。” 朱棣咀嚼着这两个字。 而在朱棣的心里,更重要的,更受启发的,则是“均势”。 这不仅让朱棣联想到了最近困扰在他心头的难题,嗯,不是帖木儿汗国,而是立储。 “朕记得《东观汉记·郑众传》里提到过?”朱棣微微蹙眉,只是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好词。” 听闻此言,朱高炽却是有些如坐针毡。 原因无他,父皇所说的这本书里,原文是“太子储君无外交义,汉有旧防,诸王不宜通客”,这里面的“外交”指的是储君或藩王,与外臣的交往。 而且更进一步地想,这个词还有更不好的一层意思,那就是里通外国,与外国的私自交往。 《韩非子·有度》便有“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史记·苏秦列传》亦有“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 念及至此,不晓得父皇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朱高炽便又要挣扎着起身。 而在密室内的,哪个不晓得这般说法,自是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时候要借机敲打大皇子。 就在朱高炽想要起身之时,在他身旁的道衍却按住了他。 道衍嗓音干涩地开口道:“《国语·晋语八》有云:彼若不敢而远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报其德,不亦可乎?所谓外交,延伸到国家层面的意思,国与国的对外交往。” “竟是如此典故吗?” 朱棣一时失笑:“大师博古通今,是朕孤陋寡闻了。” 朱棣此言一出,密室内的氛围顿时放松了不少。 事实上,作为如今最为敏感的话题,立储之争即将要卷起的惊涛骇浪,已然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未来了。 朱高炽是燕王世子不假,朱高炽有出色的处理政务能力也不假,如果换做旁的皇帝,朱高炽这个太子早就稳了,即便身体不好,不是还有好圣孙呢吗? 但作为他争储的对手,二皇子朱高煦却偏偏是个能与之较量的人。 朱高煦勇冠三军,在燕军中威望卓着,深得军心,而朱棣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靠得就是骁勇善战的燕军,故此,军中勋贵武臣对朱棣的影响力极大,远远超过继承自建文旧臣的文官系统。 这些勋贵武臣,抛家舍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朱棣造反做大事,属于高风险高回报,如今又分别替朱棣把控着军队,对朱棣来说,不管从情感还是现实角度,这都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与他大哥相比,朱高煦还有一个优点,身体健康的令人发指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朱棣刚刚坐稳皇位,正是在巩固皇权的时候,所以朱棣才不急着立太子。 立太子不就是在分自己的皇权嘛。 还是那句话,“实”跟“名”不一样,该干活给朕干活,干得好朕才会考虑给你这个“名”。 但朱棣同样也要考虑到,如果储君之争掀起的波澜太大,也同样是对他皇权的威胁。 君不见唐高祖李渊故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互相攻讦,拉拢朝臣武将站队,结果到了最后,忠于皇帝的力量反而少了很多,直接削弱了李渊的皇权。 朱棣自己就是造反起家,自然是引以为戒的。 “外交”这个词,只是朱棣有意无意用来敲打朱高炽的一个引子。 而深层的意思,则是朱棣打算如何处理和平衡朱高炽与出狱后的朱高煦之间的关系。 国与国之间需要均势,皇子与皇子之间难道就不需要吗? 本来这种问题,就是只有朱棣一个人思量的。 即便是道衍,都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来诏狱之前,朱棣对于怎么处理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争储问题,还没有想好。 从本心上看,朱棣是不打算重演初唐旧事的。 换句话说,军队这条红线,不管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碰都别碰! 也正是如此,朱棣把朱高煦关于申请率军抹杀女真的请求给驳斥了,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让儿子们得到军权。 但这样一来,本来就不领兵打仗的朱高炽并没有吃亏,可是身为当世第一勐将的朱高煦,无疑是吃亏的,而且是吃大亏!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朱棣才有意把税卒卫交给朱高煦,算作是某种补偿。 可既然不让碰军队,朱棣又不打算太早立太子从而威胁自己的皇权,那么两人又必然会掀起争执。 一般来讲,就是朝臣分别站队,然后党同伐异,打嘴仗、下绊子、攻讦不休。 而这,其实也是会影响朱棣巩固皇权。 毕竟现在刚刚靖难结束,朱棣需要的是一个高效运转的统治机器来恢复民生,推行政令,而不是一个互相拆台的统治机器。 所以朱棣就犯了难,怎么才能不碰军队不干扰朝政的情况下,让这俩儿子互相竞争储君之位,自己作为皇帝在上面制衡呢? 今天姜星火的一席话,却给了朱棣很大的启发。 第一个,自然是‘皇帝-太子’的两都分离,朱棣沉思过后,灵光一闪,这套东西也不一定是要皇帝跟太子分开啊,让朱高炽和朱高煦分开不就解决了他的难题了吗? 一个滚去北京,一个留在南京,都不能碰军权。 至于怎么竞争? 在北京的按恢复民生、抵御蒙古、推行摊役入亩等新政来考校,在南京的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因为南北发展水平不一样,肯定是要有个权衡的,至于具体怎么权衡,朱棣也没想好。 第二个,则是均势制衡的方法。 这点姜星火还没有讲,但朱棣相信,这些方法,想来他学会了,直接实践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应该也是很有效果的。 念及至此,解决了困扰许久的争储难题的朱棣,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把不安全感转到别人身上。 不错不错。 —————— “地缘均势外交,先说所谓外交,我有一个比较个人化,或者说直白一点的定义。” 姜星火说道:“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朱高煦不由地说道:“大明的外交,似乎并不涵盖这里面的全部内容。” “大明的礼部还是太要脸了。” 姜星火笑呵呵地说道:“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更别说永恒的藩属国了。” “大汉强的时候他们给大汉进贡,大唐强的时候他们给大唐进贡,中原王朝的视野总是局限在华夏这确实有些大的一隅之地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自然用的还是老一套规则。” 郑和则是如有所思。 自从见识了海洋之广大,世界之无垠后,郑和可谓是视野大开,正是因为这份亲身经历,郑和才愈发坚定了下西洋的决心。 而下西洋,自然要面临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何处理与朝贡体系之外国家的关系? 这个难题,可谓是从古未有。 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大撒币。 每到一个国家,都施以赏赐,给予恩惠,那肯定沿途各国都欢迎,给大明皇帝写个国书派遣使者跟着回去,万国来朝哄皇帝高兴。 但问题是,下西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搞钱啊! 既然朱棣想要派郑和去搞钱,那大撒币就真成大撒币了。 可如果不这么做,要怎么做? 没有人知道,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王朝给出过答桉。 大家都是关起门来在华夏这个小圈子里过日子,没出过远门,郑和这是头一遭。 所以,郑和一直为此苦恼不已。 但今天,姜星火似乎要给出一个可行的答桉了。 “如何外交这个问题,稍后再说,此处只是简单讲一下外交的含义,重点还是在于地缘政治均势。” 听了姜星火这句话,郑和险些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 “嗬嗬~” “你没事?” 朱高煦善意地用他能拔树的大手,拍了拍郑和的后背,差点把郑和的五脏六腑顺着喉管拍出来。 姜星火看他不咳嗽了,也就放下心来,继续讲道。 “来,你俩掰个拳头,先摆个姿势。” 朱高煦与郑和依照姜星火的指引,两人的拳头交叉,手腕搭在了一起。 姜星火看了看位置基本均衡,于是说道:“你们先用三成力道较量。” 两个人开始发力较量,手部皮肤都变红了起来。 可能是三成力道不太好衡量,也可能是朱高煦确实力量大,哪怕郑和也是上战场打仗的武将,还是几息之后明显落入了下风,仅仅维持着不被彻底压倒,这可能还是朱高煦放了水的结果。 姜星火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两人势均力敌他反倒不好讲解了。 姜星火伸出手来,搭在劣势边的拳头上,说道:“地缘均势便是这个道理,你看,现在他落入了下风,所以我要帮他来对抗你。” 说罢,姜星火单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双手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以脚蹬地,全身发力。 纹丝未动。 姜星火放弃了发力。 “你们看,这就是力量弱小又想玩地缘均势的下场。” “四两拨千斤,也得有四两嘛,这就是个错误的示范。” 姜星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结束了。” 朱高煦与郑和松开了拳头。 姜星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掩饰尴尬。 “地缘均势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完成,一种是减少力量大的一方,一种是增加力量小的一方我说的不是废话。” “基于这两种方式,地缘均势诞生了五种可用之千百年不易的策略。” “分而治之、割肉操刀、军备平衡、合纵连横、支持弱者。” —————— “等等” 朱棣忽然虚虚抬手。 “李尚书。” 一听皇帝没叫李卿,李至刚心中便有些忐忑。 “臣在。” 朱棣问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给朕说说你们礼部平常都干什么,越具体越好。” 皇帝还能不知道六部都干嘛? 李至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礼部通常的工作有四司分管,仪制、祠祭、主客、精膳。” 是的,礼部管的非常的杂,仪制司主要负责朝廷各种庆典及日常活动、会议等的议程安排、组织和筹备,发放各种委任书、印绶等等。 主客司,其实主要就是外交工作,主要是对待外国和外国使臣的管理工作,其中包括了部分进出境管理、翻译。 精膳司,主要就是管吃饭,办宴会,从做到吃全过程管理。 祠祭司,则是负责祭祀相关事宜,譬如去东郊大祀坛祭拜“化肥仙人” 哦,对了,化肥仙人其实在礼部这里是有名字的。 只不过根据古代中国的给神仙起名的方式,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长。 “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简称“化肥仙人”。 朱棣闻言,重点批示了一下。 “以后李尚书的主要精力,多放在对外交往上。” 朱棣慢吞吞地说道:“大明以外的世界有哪些国家,都是什么情况,大明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或者说有哪些国家能威胁到大明,大明对这些国家采取什么样的对外策略,这些不都是李尚书你要考虑的事情吗?不要每天只把眼睛停留在操办宴会、祭祀这些寻常事情上,多往外看看!” 李至刚闻言,不惊反喜。 像他这种人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权柄! 但礼部原本能有个屁的权柄? 给人盖章发委任状就是个盖章的活,决定权都在吏部手里;办宴会祭祀更是毫无权力的事情;接待外国来朝贡的使者,也没什么权力可言。 而如今,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要增加礼部的权柄。 礼部可以代表大明向外国派出使节,了解情况,还可以替皇帝制定对外策略,研究大明在海外能获得什么样的利益,海外有哪些敌人需要大明通过合纵连横来遏制。 这权柄,可比以前大太多了! 君不见苏秦挂六国相印乎? 而此时,隔壁也传来了朱高煦的声音。 “姜先生,这个地缘均势,能不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 “你想拿哪个国家举例?” “呃日本?” 第184章 对日本地缘均势的五条策略 第184章 对日本地缘均势的五条策略 姜星火甫一听到“日本”这两个字。 再结合朱高煦有些闪烁的眼神。 已经知道了朱高煦真实身份的他,便晓得之前石见银山和左渡金山的事情,恐怕已经传到了大明帝国高层的耳朵里。 或许,如果朱棣比较有执行力的话,此时已经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查看了。 等等等等 使者? 过往的记忆开始在姜星火的脑海里浮现。 李景隆这小子,不会骗我说去琉球,实际上去的是日本? 这么一想,很多过去未曾在意的细节,瞬间连在了一起。 想到出发前李景隆如丧考妣的样子,姜星火不由地尴尬的双手交叉,搓了搓手指。 如果自己不提日本金山银山这茬,按照历史线的原有发展,李景隆应该是没有出使外国这回事的,所以大概率是真的去日本了。 不过还好,此时是老狐狸足利义满当政,因为觊觎勘合贸易的缘故,对大明的态度很友好,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不过此时的日本,好像确实也很适合拿来举例。 毕竟地缘庙堂这种东西,总得举点学生能有认知的国家做例子,否则的话,自己拿带英举例子人家也听不懂不是? 虽然姜星火选修的日本史学的不是很好,但也依稀记得,日本的战国时代开启,是从着名的东西军应仁之乱开始的。 而应仁之乱,距离眼下的时间,也就是六十多年后的样子。 换句话说,刚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日本,其实早就为东西军之乱埋下了动乱的祸根。 那么如果自己按照地缘均势学说,是否可以提前点燃日本动乱的导火索,把日本这个各阶层矛盾深刻,只是被强势的足利义满暂时压制下去的火药桶,重新点燃呢? 姜星火刹那思索,便觉得,有可能!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让日本提前六十多年进入战国时代,姜星火就感觉,自己好像功德无量了。 毕竟,如果按照单极管的推导,猴子不结束日本的战国时代就不可能入侵李氏朝鲜,没有这档子事万历就不会抗倭援朝,不抗倭援朝大明的辽东边军就不会元气大伤,辽东边军不元气大伤野猪皮就不能趁势而起,那也就 总之,哪怕不来这套单极管理论,能挑动日本内战,也委实是给华夏减少了不少麻烦。 就在朱高煦颇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姜星火终于开口了。 “日本嘛,是个不错的举例对象。” “你们对日本国内的庙堂局势有了解吗?” 郑和虽然也见过间谍从日本传回来的情报,但是此时他的角色是盗匪,自然不好说自己有那般见识,于是看向了朱高煦。 朱高煦全然不知,不过问题是他提的,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略有耳闻,略有。” 姜星火笑道:“嗯,无妨,简单说说。” “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按照地缘均势学说,一条一条地往日本上面套,看看都有哪些适合当下的日本。” “第一条,分而治之。” “首先来说此时的日本,本就有分而治之的基础,为什么?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日本刚刚结束了他们的南北朝时代,跟我们华夏的隋朝统一有些类似,便是地方上依旧有着根深蒂固的各种势力矛盾。” 说到这里,朱高煦倒是略微明白了过来。 郑和亦是接话道:“那便是说,就像是北周灭了北齐,而继承自北周的隋朝灭了南陈一般,虽然国灭,但是由于长时间的战乱,和文化、习俗上的差异,导致看起来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可内部分裂的种子早就种下了,或者说从来都没有弥合过。” 朱高煦捻须道:“俺听说书先生的平话,隋末英雄的故事,便是关陇门阀得了势,大力打压原本北齐、南陈的贵族,历代在河北江南当宰相的世家,到了隋朝的时候连当个小官都做不得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更是耗尽了北齐、南陈故地的民力物力,所以土崩瓦解之势早已有之。” “正是如此。” 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不光是之前南朝与北朝的势力有矛盾,如果把日本三岛(北海道尚未开发)看做一个整体,那么西部与东部之间,在很多问题上的矛盾也非常深刻,就比如他们对大明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这是为何?” “因为东部跟西部的具体情况不一样,西部靠近大明和朝鲜、琉球,他们更希望能做生意,西部的大名,譬如松浦氏、大友氏、大内氏、河野氏等等,如果用分而治之的办法,那么他们都是可以拉拢的对象,因为他们深切地知道大明的强大与海洋贸易的巨额利润。” “至于日本东部,上杉氏、小笠原氏、北条氏、武田氏,他们对大明知之甚少,或者说他们更乐于从日本农民身上获取财富,而不是开展海洋贸易,而且他们的自治性比较强。” “或者换言之,日本的东西部适合分而治之,中间的地区,则适合作为他们绞杀的战场。” —————— “记下来!” 朱棣沉声吩咐道。 目前,日本使团里分属不同间谍系统的间谍,已经在源源不断地通过大明宁波港到日本松浦氏所辖平户港之间的船只来传递消息。 松浦氏这种靠着海盗行当维持财富收入的大名,此时有了正当贸易做,反而摇身一变成了打击海盗最积极的。 没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松浦氏深知有些事情自己不做,别人也会做,那么利益就轮不到自己头上。 当大明的狗,实在是太荣幸了! 故此,朱棣对日本的了解,也开始逐渐增多。 “姜先生说的没错,而且从人口体量上看,大明想要一次性征服日本,几乎没有可能,分而治之如果有可能实现的话,确实是个好办法。” 这里便是要说,日本此时的人口超过了一千万,而经过了四年靖难之役战乱的大明,人口是六千六百万,当然,这里面是有很多逃户和隐户的,或许真实的人口数字,能达到八千万左右。 可日本的国土面积,能跟大明比吗? 所以日本的人口密集程度,其实远远超过了大明,而且这上千万人别说上千万人,就是上千万头猪,也杀不过来啊! 一旦群起反抗,朱棣就得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几十万军队够不够用了。 而且征伐日本这件事,朱棣又不可能派太多的军队,不然国内也会不稳定。 何况,此时的日本无论是种族、文化、习俗、语言等等,皆与大明不同,想要短时间内同化,更无可能。 所以说,分而治之,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东西分而治之,李尚书,这件事就教给你准备,礼部拿个方略出来,相关的情报会送到你那里。” 李至刚神情一振,人品归人品、能力归能力,李至刚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尤其是这种能极大露脸,极大增加手中权柄的事情。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谁会嫌弃自己的权力多呢? “是,陛下!” 李至刚目光灼热地看向了墙壁。 这趟莫名其妙的诏狱之旅真是来对了。 墙对面这个名叫“姜星火”的囚徒,真的是他仕途的大救星啊! 念及至此,李至刚竟是对姜星火心生了几分感激。 —————— 姜星火不晓得一墙之隔的对面,大明礼部尚书对自己感念了起来。 姜星火继续讲道:“第二条,操刀割肉。” “这里的割肉,自然不是佛祖割肉喂鹰那般割自己的肉,而是割别人的肉!” 手头自然是没有肉的,但不妨碍姜星火捡了几根树枝,拢了拢放在了地上。 “譬如你们是两方势力,而这中间,就是一个注定待宰的势力,也就是你们桉板上的鱼肉,那么若是没有外部干预,任你们去争、去抢,结果会如何?” 朱高煦老实答道:“谁抢到就是谁的,或者说谁抢到多少,就算多少。”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敌国内部的势力,亦或是说不同的敌国之间,自然是如此的,有了一块肥肉,大家都垂涎欲滴,那么便各凭本事但对于地缘均势,则非是如此。” “那该怎样?”郑和感觉自己好像要开窍了。 “当然是作这个地位崇高的分肉人。” 姜星火从容道:“作分肉人,有个前提,那便是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割肉刀。” “这把割肉刀,就是军事力量。” “也就是说,我不要这块肉,不会直接损害你们的利益,但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能随意争抢这块我不要的肉。割肉刀在我的手里,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分配这块肉,必须争相讨好、巴结我,否则我不高兴了,就给你少分点肉,你若是不服气,那便要知道,我手里的这块割肉刀,不仅能割桉板上的肉,同样也能割你的肉。” 这番通俗易懂的解释下来,就连朱高煦也听明白了。 “俺懂了!” 朱高煦眉飞色舞道:“姜先生的意思就是说,若是日本国内有哪些势力衰弱,而又要被群起攻之,那么大明可以不参与拿肉,但这块肉怎么分,得大明说了算!” 姜星火亦是笑问:“那你觉得,日本最大的一块肉是谁?” 朱高煦呆了呆,刹那醒悟。 “是幕府!” 姜星火只是抚掌不语。 “我们只是纸上谈兵,但也不妨畅想一下。” 姜星火目光悠远:“如果日本真的按照东西分而治之了,甚至东西之间也分成了无数小国,然后幕府这块大肉,也被大明操刀分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郑和沉吟片刻,说道:“这些日本东西部的小国,恐怕会互相之间征战不休,就如同我们华夏的战国时代一般。” “你说的很对。” 姜星火说:“所以第三条就派上用场了,军备平衡。” “什么是军备平衡?” “军备平衡,其实也是地缘均势外交策略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为国家权力来自于军事力量,想要维持地缘国家的权力均势,那就必须维持他们的军事力量均势。” “所以,第三条的真正含义就是,由大明提供给日本诸国武器装备,以维持他们军事力量的平衡。” “而这种提供,不应当是无偿提供,相反,应该是限量,而且高价!” “同时,应该把武器装备作为一种昂贵的庙堂资源来售卖,没钱不要紧,可以用各种权力来抵押,譬如未来的部分税收、大明商品的关税减免、大明船只的自由通航、日本各国无权处置大明人员等等。” 嗯,以上种种,是否有点眼熟的感觉。 列强竟是我自己! 没想到。 话头一开,姜星火便一口气说了下去,不再停歇。 “既然按照我们的推演,此时已经让日本东西分治,而且幕府还被拆了,大明还为日本诸国提供带有附加庙堂条件的武器装备,那么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便是第四条,合纵连横。” “也就是说,大明要怂恿日本的诸国互相之间结盟争斗,而在结盟的同时,又通过讹诈、恐吓、支持、交换等等手段,来不断地拆散维持时间过长的结盟,如此一来,不信任的种子自然就在日本诸国的心头埋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互相背叛导致的血仇将会越来越深,只至不可调和。” “毕竟,背叛的盟友可比敌人让人痛恨多了。” 听闻此言,朱高煦不由地暗暗咂舌,以前总觉得姜先生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可是现在委实没有想到,玩起外交庙堂来,竟是这般狠辣! 不过一想到之前石见银山那节课,姜先生对日本的痛恨态度,以及那个关于南京的可怕预言,朱高煦倒也释然了。 姜先生既然是谪仙人临世,自然是开了天眼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都是寻常本事,看到未来的事情,让其觉得咬牙切齿痛恨不已,也不是不能理解。 作为姜星火的首席大弟子,朱高煦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了姜星火的想法。 “回头一定要把这些制衡日本的计策,写出来献给父皇,来圆了姜先生的梦想,免得那两个小吏记不清楚误事。”朱高煦心头默默想道。 “第五条,则是支持弱者。” “也就是说,地缘均势外交的核心就在于此——维持均势!” 姜星火问道:“任何在日本诸国中混战的弱者如果支撑不住,大明都可以出手干预,派出军队确保大名不会身死国灭,你们猜猜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朱高煦与郑和思量片刻,朱高煦说道:“维持均势?” “非止如此。” 郑和想到了更深地一层:“渗透!” “对。” 姜星火说道:“更准确地说,叫做蚕食。” 没法手搓机枪的冷兵器时代,想靠十几万军队把一千万土着屠戮殆尽,从技术角度上讲实现不了,那么就只能用蚕食。 嗯,在日本搞点“人员自愿海外务工”的相关贸易也不是不可以,替大名们减轻点人地矛盾嘛。 “对于一个人口上千万的国家来说,大明想要一口气鲸吞下去,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只会把自己的肚子给撑破。” “但鲸吞不行,不代表蚕食不行。” “只需要不断地支持弱者,不断地派驻大明的军队到日本诸国的国土上,慢慢地,诸国的上层贵族就会亲明,而底层也会逐渐亲明。” “或许十年不够、二十年不够,但八十年、九十年、一百年,几代人的时间过后,就会完成文化换种,当地的百姓从小学汉字说汉语,崇拜华夏文化,渴望成为明人。” “而这种蚕食进行的多了,慢慢地,倾向大明的力量越来越强,其他诸国哪怕意识到了,做到了摒弃之前合纵连横导致盟友背叛的血海深仇,联起手来抵抗大明,恐怕也已经为时晚矣。” “这就仿佛是把一只青蛙放进热水里,青蛙马上就会跳开;而放进温水里,底下烧上柴火,不知不觉间,青蛙就会被煮熟。” 看着遥远的东方,姜星火的目光里,仿佛出现了一只青蛙。 第185章 大明天使馆制度 第185章 大明天使馆制度 “温水煮青蛙,很不错的比喻。” 朱棣轻轻拍手,眼神中流露出了激赏之色。 “得姜先生之策,对于如何处置日本,朕已然有几分思路了。” 挑动日本内战,瓜分幕府,维持均势,挑拨互相背叛,支持弱者渗透大明势力不断蚕食! “昔年贾诩定策乱长安,如今姜先生定策乱日本。” 夏原吉亦是由衷说道:“姜先生此计,比之文和乱武,亦不遑多让!” “没想到姜先生竟然还懂纵横家之术!” 朱高炽一时感叹。 须知道,纵横家起自春秋战国,衰于隋唐,裴矩设计离间西突厥诸部,指使射贵可汗袭破泥撅处罗可汗,谈笑间拆解了控弦之士数十万的万里大国,便几乎是纵横术最后的余晖了。 到了唐朝,虽然也有人用,但由于唐军太过强悍,起到的作用,便远没有先辈的辉煌。 至于宋代。 呸! 澶渊之盟虽说憋屈,但好歹还带来了百年和平,往后搞得合纵连横都是些什么? 铁血大宋先有海上之盟联金灭辽,把自家和平了百年的缓冲区给搞没了的骚操作;中有绍兴和议杀岳飞,并从法理上“南自南,北自北”尽失北地人心;后有端平入洛,还想搞金国那套“据关守河”,把河南无人占领区夺到自己手里,结果枉顾后勤、兵力,以六万淮西军去做金国二十万带甲精锐才能做成的事,被蒙古人一锅端。 所以说,自宋以后,纵横术就已经基本没人能用明白了。 元朝不需要,明朝也没怎么玩过。 以至于到了靖难之役的这个时代,南北军双方在战场以外的出招,实在是少之又少,朱棣千里奔袭大宁裹挟宁王,就成了双方在战场以外招数的唯一高光时刻。 至于建文帝那拙劣的划江而治和谈,三岁小儿都不信。 于是,随着缺乏合纵连横的对象,也没人去管这摊子事,大明礼部自然也就成了盖章衙门,这也是一种必然。 不过这种情况,随着大明帝国高层的视野逐渐向更广阔的世界里扩展,也逐渐开始了改变。 朱棣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他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被打回老家,蜷缩在漠北的北元残部,而是看向了日本、安南、南洋,乃至更遥远的天竺和泰西诸国。 经过姜星火持之以恒的授课,现在大明帝国的高层们,都具备了更广阔的“国际视野”。 换句话说,这会儿的大明帝国已经不再像以前的历代王朝,只知道窝在内地发动一场场战争抢田地了,而是开始注意周围的形式,并积极参与其它方向的事务……包括,插手周边国家的事情,来为大明获取利益。 “对了李尚书,礼部派去朝鲜的使臣怎么样了?传回消息了吗?” 皇帝不经意的问题,让李至刚顿时揪心了起来。 “回禀陛下,暂时还没。” 对于李至刚李尚书来说,在前阵子他就接到了皇帝给予他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恐吓李氏朝鲜,索回原本应该从法理上继承自元朝的济州岛。 当然了,这种事也不算太麻烦。 大明在传统朝贡体系内可谓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别说李氏朝鲜了,就算把周围的国家绑一块加起来,也不是大明的对手。 所以,在其他大明官员们的眼里,“索回济州岛”这件事是非常轻松愉快的,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不管李氏朝鲜是真心臣服,还是假心奉承,总之李氏朝鲜是要给大明出力的,朱棣才不是那种说两句好话就能湖弄过去的君王,一旦朱棣决定打日本,那么整个李氏朝鲜都要被绑上大明的战车。 那么李氏朝鲜真的对大明如侍奉君父一般恭顺吗? 不见得。 李成桂把朝鲜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暗中操作,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从靖难之役开打,大明无暇东顾开始,李成桂就在鸭绿江中上游的东岸和南岸,一直努力地修筑城堡,截止到现在,已经修了11座大城,18个小堡,并且从朝鲜南方各道强制迁徙大量居民在该地区定居,逐步实施对北部地区的有效控制。 等到完成实际控制,李成桂就打算正式设立西北西郡,来作为与大明在鸭绿江接壤的正式行政区划了。 图们江方向,李成桂也没闲着。 李成桂借口防备建州女真部勐哥帖木儿的入侵,在几次与大明的边界争执中均以公崄镇作为划界要求,但实际上从公崄镇以北直至图们江的广大地区,都逐渐为朝鲜蚕食,大明因为忙着打内战,对此基本上没有激烈反应。 而李氏朝鲜通过对这一地区女真人的大力招抚,从前元朝合兰府辖区内的女真人,已大都附于朝鲜,譬如三散勐安古论豆兰帖木儿,海洋勐安括儿牙火失帖木儿,甲州勐安云刚括,洪肯勐安括儿牙兀难,秃鲁兀勐安夹温不花,斡合勐安奚滩薛列。 嗯,女真人还在用勐安谋克那套呢。 由此李氏朝鲜控制了图们江的东南沿岸,先后设立了数个小型据点,李成桂更是打算以后彷照“北魏六镇”,同样设立由女真人和朝鲜人混杂而成的六个军镇,作为在图们江方向抵御大明的前哨。 换句话说,朝鲜对抗组织松散但战力剽悍的女真诸部落的方法,依然是从华夏学来的以夷制夷,这套东西自从西汉扶持南匈奴开始,中原王朝就屡试不爽了。 正是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李至刚在派出礼部的官员前往李氏朝鲜出使的时候,才会隐约有些担忧,若是完不成皇帝交代的任务,朝鲜什么结局他不关心,但他自己的结局,大概率是第三次诏狱之旅。 正因如此,李至刚才在今天进诏狱的时候这般恐惧。 不过李至刚不知道,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朝鲜,大明礼部官员得到了李成桂的热情款待,这次大明帝国拿走了济州岛,李成桂却似乎并未表示不满,反倒表现出了一种顺从的姿态。 出使的大明礼部官员只觉得,毕竟李成桂已是六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算是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即便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但实际上的情况是,李成桂自己做贼心虚。 大明的老牌名将顾成率领军队向辽东方向集结的消息,李成桂已经知道了,结合李氏朝鲜一直把实际控制区向北推的举动,李成桂以为惹毛了大明,结束了内战的大明腾出手来要对他动手。 如此一来,明朝来索要济州岛,在李成桂看来自然是在寻找宣战的借口,天朝上国都喜欢师出有名嘛。 所以李成桂是绝对不会给大明这个宣战的“名”的,在李成桂的心里,别说一个济州岛,就是沿海的所有岛屿,大明想要都可以拿去。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大明本来是要对辽东女真部的勐哥帖木儿动手,却意外地恐吓住了朝鲜。 不然换做以前,同样是济州岛这件事,洪武朝的时候,朝鲜少不得要跟大明扯皮多少次呢。 人家也不直接顶撞大明,只是反复诉苦卖惨,小国如何如何可怜 —————— 郑和思索了几息后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该如何完成这种均势制衡呢?在下总觉得其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朱高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道:“少了执行的人!” “对,就是似乎大明没有去做这件事的人。” “这个简单。” 姜星火澹澹道:“只需要根据级别不同,在大明外交目标的田地上设立大明的天使馆和领事馆即可。” 天使馆,按郑和与朱高煦的理解,顾名思义,就是大明使节的馆阁,也就是大明派到需要外交的地方的人员和驻跸的行辕。 郑和忽然觉得,姜星火的这个提议似乎可以完美解决他的很多困扰。 比如在下西洋后,如何与各国沟通? 总不能大明的船队来一趟才能沟通一次? 其次,关于制度、礼仪、商贸等等,都该按照什么规程来做? 这些问题,似乎都可以通过“天使馆、领事馆”来解决。 既然是对日后的下西洋有帮助,郑和自然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于是多问了一嘴。 “那天使馆和领事馆有什么区别?” 姜星火瞥了一眼这位打扮古怪的人,心中存了一分试探,反问道。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区别?” 郑和只说了他的第一反应:“级别应该是不同的。” “确实如此。” 姜星火解释道:“天使馆和领事馆级别不同,天使馆就是大明在其他国家的最高外交机构,要建在对方的首府;而领事馆则是大明派驻在重要地区执行外交任务的机构。” “另外,由于交通不便,天使馆代表整个大明的利益,全面负责两国关系,应该具有随机处置的权力。而领事馆仅仅能处理大明的部分利益,只具备处理部分地区和事务的权力这里便是说,领事馆绝不能代表大明,只能起到联络与沟通的作用。” “而不管是天使馆还是领事馆,都是可以派驻武官的” 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语甫一说出口,郑和与朱高煦马上秒懂。 说白了,大明的领事馆就是用来甩锅的。 而按照这般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再结合之前关于“外交”的定义,大明天使馆和大明领事馆的职责划分也就很清晰了。 所谓外交,便是明面上通过派遣使者、递交国书、谈判、结盟或毁盟、宣战或休战,暗地里通过刺探情报、挑破离间、策反等等手段进行的对外处理国际关系的活动。 那么谁是明面上的面子?自然是代表大明皇帝陛下的大明天使馆。 谁又是暗地里的里子?自然是用来干脏活背锅的大明领事馆。 —————— 密室中。 “咱们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以前都是一次性的派遣使节,从来都没有常驻使节,办事起来多不方便好一个天使馆!好一个领事馆!妙哉!” 看得出来,今天朱棣是真的心情不错。 因为这节课听到的东西,都是能现学现用的干货。 不管是改一下南北京的法子套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还是如何肢解并制衡日本,亦或是这套“天使馆、领事馆”的办法,都完美地符合了朱棣的需求。 “李尚书。” “臣在。” 跟上次被皇帝点名时的忐忑不同,这次李至刚的内心是极为惊喜的。 因为李至刚猜到了,皇帝很可能会把“天使馆、领事馆”这套体系,交给礼部来搭建和运行。 因为对外交往这件事情,自古以来都是礼部的差事,如今只不过是扩大了范围,超越了传统的朝贡体系。 但像是未来会往几十个国家、上百个地区派驻“天使馆、领事馆”这样庞大的体制,想要完整的执行起来,却又十分困难。 因为其中涉及到太多方面的事情,最起码一个,你礼部得有人来当天使和领事? 那么天使和领事以及相关驻外人员的培训教育需不需要有?相关的标准和要求要不要跟上? 除了最基础的人事,还有其他利益牵扯。比如大明驻外的天使、领事如何考核、驻外系统的官员如何升降、经费如何分配等等,这些事情一旦落实,那么必然会伴随着出现许多问题。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肥差! 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有朝廷经费总比以前没有好! 而现在,皇帝把这套体系交给自己去负责,这对于本来只管盖章吃饭祭祀这些破事的李至刚而言,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似得。 如此一来,礼部的权柄直接大增! 相当于增加了十几名到几十名的中低级官员编制,又增加了相当可观的朝廷经费拨款! “朕打算将此项体制交予李卿,希望李卿勉力为之。” 李至刚面上诚惶诚恐,又带着几分坚决。 “臣必竭尽所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到李至刚坐回椅子上,饶是其人混迹官场多年,此时仍是有些如坠云端的不可置信感。 这么大的权柄,这么一个肥差,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再看一眼这面古怪的墙壁,李至刚哪还不知道,今日他有这番机遇,都是墙对面这个名为“姜星火”之人带来的。 “姜星火” 李尚书在心底默默地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跟其他的密室访客不同,李尚书是个比较实际的人,诸如清廉正直等其他方面的人品不咋地,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朴素价值观,却始终贯穿了他“多牢多得”的一生。 “今日之恩,在下异日必将报偿!” 第186章 朝贡体系? 第186章 朝贡体系? 新歪脖子树下。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飘零。 姜星火拈起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既然提到了天使馆、领事馆,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一下大明的朝贡体系了。” “朝贡体系?” 朱高煦微微一怔,倒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这个东西,从他爷爷朱元章开始一直到现在,运行良好着呢。 姜星火进一步问道:“大明的朝贡体系有了解吗?” 朱高煦咽了口吐沫,啊这 名字都听说过,比较耳熟能详的朝鲜、安南也知道,至于其他的国家到底都是哪些我怎么能记住? 看着有些茫然的朱高煦,郑和此时反而对他说道:“将军也知道,我落草为寇前,乃是山东良善人家,家祖也是出过仕的,此事倒是颇有耳闻,幼年时曾听家祖提起过。” 闻言,还需要坚持伪装最后三节课的朱高煦,拿捏了一番腔调说道。 “喔,虽说你我不打不相识,可倒不晓得你还是有见识的。” 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两人,姜星火眼睑稍垂。 “不妨说说你知道的。” 同时,心里也多了几分猜度。 朱高煦与此人肯定是认识的,而此人不仅见识广博,对海外事情的也颇有兴趣,倒不似寻常武夫。 可要是想凭借这一点来猜身份,那可就太难猜了。 毕竟对方一副关公脸的模样,历史上在永乐时期又没有类似的人物记载出现。 但姜星火也不急,多相处几日,对方自然会露出破绽。 如今距离他出狱不过三节课的时间,其实姜星火也已经隐约感觉到,随着李景隆大概率是出使日本,自己这个资深穿越者给历史线所带来的风暴已经越卷越大了。 看着朱高煦冲自己憨憨地笑着,姜星火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起来。 其实见到姜萱那一天,也就是姜星火猜测出朱高煦身份的那一天,姜星火便是一夜未眠,一开始自然是心中震惊换谁谁都震惊,谁能想到狱友兼弟子竟然是二皇子?! 但随后想到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在历史上的下场,就有些心绪复杂了起来。 朱高煦。 历史上着名的熟人啊 说到底,给朱高煦讲了这么久的课,两人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朱高煦又是三番两次地不求回报想要救自己出去,好歹自己是他的老师,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对方踏上那条不归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其实从这节课开始,姜星火就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干扰历史线,来改变朱高煦的命运。 朱高煦能不能当太子这个问题,姜星火觉得概率实在不大,若是当不了太子,不管是当王爷也好,润到海外建国也好,自己总得想办法保他一条命下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 姜星火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以老师的身份去劝他,朱高煦面对争储这种比天大的利益诱惑,也定然是不可能放弃的,换谁谁都不可能放弃当皇帝的希望,更何况这份希望怎么看怎么不小。 那么,想要把铁憨憨的命保下来,想要让这个作死小能手不作死,自然就需要找点别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不仅仅与是否能改变朱高煦的命运相关,也与姜星火未来要做的事情相关。 那便是,正如同古往今来所有变革一般。 改造大明,也是需要一块试验田的。 想要做到在这块试验田中,把发展制造力的种子种下生根发芽,把思维启蒙的幼苗栽培成参天大树,非得有足够的权力支持不可。 在姜星火的内心中,有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 他需要一块足够大的田地,最好能有数十万的人口,以及满足第一次工业变革所需的基础资源。 姜星火,想做一个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伟大实验。 这个实验的题目便是, ——资产主义的萌芽是否像学者们所说,不可能在华夏制度里破土而出? 亦或是说,姜星火是否能做到,催生新的制造力倒逼制造关系革新,启蒙新思维传播并与旧思维对抗? 如果在试验田中能够成功,那么就意味着,这个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为惊人的实验,将彻底改变大明的国运与华夏民族未来的命运! “以一座城为实验室,数十万人为实验对象,来验证这个具有争议性的社会学命题,继而推动大明的举国改造仅仅是想到自己要对这数十万人的命运负责,就让人觉得肩头的担子如山岳一般沉重啊。” “不过,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姜星火的心里,默默地想道。 但无论如何,当姜星火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借助朱高煦的封地亦或是与永乐大帝的交易来获得一块试验田,用来完成这个堪称伟大的实验时。 姜星火的心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种情绪,就仿佛是他前世看过的那种外星人饲养整个人类,而幕后黑手就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的大恐怖。 从本心上讲,虽然是穿越者,但姜星火不是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狗屁圣人心态,姜星火是吃过七世苦的苦命人。 所以,姜星火对于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这件事情所同样必须担负的使命和责任,不由地感到本能的畏惧。 可随后,便是期待。 不出去寻一块试验田踏踏实实做事,继而改造大明,难道要老死在诏狱里,讲一辈子课不成? 道理就这么多,讲多了难道就不惹人厌烦吗? 朱高煦现在图个新鲜愿意掏银子,以后耳朵听起茧子了,还愿意掏银子吗? 赖着一套老本啃到死,这不是姜星火的做事风格。 “实践是检验道理的唯一尺度”,说了这么多道理,难道要像常公一般,讲一辈子空话不做一件实事吗? 一连串的内心反问下来,姜星火就明白,出狱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 而出狱,同样意味着他会失去很多东西,譬如无法再安逸的讲课赚钱,譬如他会告别很多不会跟他一起出去见识外面世界的狱友。 但就像是辩证法那样,更大的世界同样会遇到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事,有更多的矛盾,也有更多的期待。 勇敢地踏出这一步,总比缩在诏狱这个舒适圈里强得多! 至于出去后会不会做错事? 多做当然会多错,可人哪有不做错事的?经天纬地之人亦有犯错的时候,学习改正汲取教训就好。 且行之,且思之,且勉之! 说来纷繁复杂,可姜星火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 未来的道路确定下来,姜星火的注意力,便也回到了当下。 眼前扮作红脸关公之人正在说关于朝贡体系的事情。 “曾听家祖言,大明太祖高皇帝乃是因朝贡之故,定了十五个不征之国,便是说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居住在偏僻一隅,地狭民穷不是什么威胁,不来扰乱大明边境,大明便不必兴师征伐。唯有西北的胡戎(蒙古人)长年累月跟大明打仗,需要选将练兵,时刻谨慎备边。” 朱高煦接茬道:“俺只知道这里面有离得近的朝鲜、日本、安南、大小琉球等,不知道还有哪些?” 郑和如数家珍道:“还有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渤泥国(文来)。” “其中定时朝贡的有李氏朝鲜、安南国、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不定时朝贡的有日本国、琉球国。至于其他国家,是否朝贡则是看有无大明船队经过或派遣使者前往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如此看来,大明的朝贡体系,基本把周围这一圈都囊括在内了。” “自是如此。” “不过我觉得这个朝贡体系,倒是有改进的地方。” 听了姜星火这话,两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往大了说,姜星火指点江山说的这些东西杀头一百次都不过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往小了说,朝贡体系这东西谁都知道不太实用,就是充面子用的。 “姜先生觉得应该如何改进?”朱高煦新奇问道。 “三环外交。” 姜星火干脆说道。 当然了,此三环外交非彼三环外交,邱胖子那是大英帝国落日余晖,撑不住日不落帝国的架子,才会选择战略收缩。 而姜星火提出的改进意见,则是基于大明的现实需要,相当于划分亲疏。 嗯,形象的说,就是标定不同等级的势力范围。 其实这种现实需要,仅仅听对方说了一遍十五个不征之国的朝贡情况,就能划分出来了。 “第一环,也就是核心环,自然是离大明最近的安南(今越南北部)、李氏朝鲜、日本、大小琉球。” “这些国家也是受华夏文化影响最大的,出于现实国家利益的考量,大明应该全部进行占领或深度控制。” 朱高煦对打仗这件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眼下靖难之役结束,国内显然没有仗可以打了,而想要打仗,就只能看向外面。 除了打蒙古,自然就是打周边的这些国家。 但《皇明祖训》里偏偏说了,“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朱元章话摆在这了,除非是有金山银山那种利益,否则也是不太好出兵征伐的。 所以,朱高煦其实很期待姜先生能说出点让他父皇听了,就能接着有仗打的事情。 “譬如朝鲜,在元朝的时候就是征东行省,大明只要想打,就按朝鲜那种一触即溃的战斗力,定是能打下来的,而且只要重用本地人,统治起来也不难。” “日本之前已经说了。” “琉球,人家国王王子怕是都巴不得合并进入大明,来南京享福。” 闻言,朱高煦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这些国家的王子们赖在南京太学就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了,大明可比琉球群岛繁华富庶多了,对他们来说就跟天堂没什么区别。 “安南的话,北部红河三角洲,其他的地方文化差异太大,恐怕难以统治,最好的办法是迫其割地,失去了红河三角洲这块膏腴之地,安南自然不可能对大明造成威胁。” 姜星火略微停顿,继续说道。 “第二环,则是真腊国、暹罗国、占城国、渤泥国(文来)、湓亨国(今马来半岛),再加上吕宋,这些地方,是大明需要对其有较强影响力,因为他们就像是口袋一样,保护着大明的万里石塘海域,以及通往西方的航线。” “这些国家,必须有大明的驻军和天使馆,需要为大明提供船舶维修、水果蔬菜粮食补给,以及必要的其他补充。” “根据我们这节课所说的海权论,这第二环,便是大明舰队的后花园,是断然不能容他人染指的。” 郑和与朱高煦听了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第三环,则是苏门答剌(今苏门答腊岛八昔)、西洋国(今科罗曼德尔海岸)、爪洼国(今爪哇岛)、湓亨国(今马来半岛)、白花国(今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三弗齐国(今苏门答腊岛巨港),再加上锡兰国,这些则是大明本土影响力的极限范围,也是拱卫大明海权的海上边界。” “同样,这些国家即便没有大明天使馆,也需要有大明领事馆,亦或是某个天使或领事,兼任附近几个国家的外交事务,大明应该对其有基本的军事威慑。” “你们可以试想一下,若是朝贡体系改成这样层次分明,能够清晰地划分出大明核心利益、主要利益、边缘利益的三环,是否就清晰多了?而同样,三环也远非极限,在这以后,如果大明能够走出传统世界的局限,那么必然会发现,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的开拓与掠夺。” “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四环、五环了。” 听闻姜星火此言,两人不由地有些悠然神往。 万里海疆之外,还有多么广袤的世界在等待着大明探索? 如此想来,局限于华夏传统的一隅之地勾心斗角,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起来。 姜星火见两人神情,自然晓得对海外世界好奇的种子,已然在两人心头种下。 “好了,以上这些就是《国运论》第三卷,关于陆权论、海权论、地缘政治和外交关系的全部内容。” 姜星火拍了拍手。 “下课。” ps:月底有月票的求求~ 第187章 师徒摊牌 第187章 师徒摊牌(二合一) 有些昏暗的值房内,一灯如豆。 虽然视线不佳,但扫盲班的囚徒们学习热情依旧很难磨灭。 当他们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姜先生的传授而改变时,便有了极大的主动性。 最起码学会了认字算数,出狱后再不济也能去做个账房伙计,生活便不再那么辛苦了。 “今天就到这里。” 姜星火合上本子,温声说道。 听见他的话语,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碳条,也不顾黑黢黢的手,或是揉按眉心、或者轻抚额头,都有种虚脱之感。 显然这群囚徒,已经在知识的海洋里快要溺水身亡了。 看着这些神情疲倦却透着坚毅之色的老少囚徒们,姜星火微笑颔首:“明天还要继续努力!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咳咳咳” 小五的咳嗽还是没好,他捂着嘴巴,护着变脸儿往外走,变脸儿怯生生地看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壮汉,尤其是其中左边的红脸长髯的汉子。 嗯,郑和身高七尺多,一看就孔武有力,便已是寻常人眼中不好招惹的存在了,至于朱高煦身高九尺,二百多斤,年画上的秦琼尉迟恭长啥样,这小子就长啥样。 是真的“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那般的魔鬼筋肉人,拳头怕是都比变脸儿的小脑袋要大半圈。 “砰!” 邓老秤砣一瘸一拐地挪动着,顺手敲了个变脸儿一个暴栗。 “休看,任是你好惹得?” 张灵自是油滑的,明白这些两个旁听的壮汉都不是等闲之辈,便收拾东西也不做声,与一言不发的木愣一同离去。 更外面的狱卒们也松了口气,带着他们回到各自监区。 郑和坐在板凳上,目光呆滞,表情木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本子,那模样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似得。 “喂,发什么愣呢?姜先生说下课了。” 他旁边的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语气严厉。 俨然纪律委员的样子。 嗯,就是那种上课也不听课,专门看哪个同学不好好听课的纪律委员。 所以其实很有理由怀疑,扫盲班这群人学的这么认真,跟朱高煦这个常人眼中的活门神在后面督学,很有关系。 郑和恍若未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本子上写满的字,仿佛只要没从这种状态脱离,他就能这样坐一整夜似的。 姜星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发傻了,赶紧回去睡觉!” “噢……” 郑和终于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身侧的姜星火。 他明显有些神思不定,眼眸里的血丝藏也藏不住。 郑和喉头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咽了回去。 嗯,郑和阉割时的岁数不算大只有十岁,所以他的喉结几乎不可见,也正是这个缘故,锦衣卫负责化妆的小旗才特意给他粘了长髯用来遮挡喉部。 其实郑和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埋藏了很久的心愿,没有敢向任何人问。 随着这几日郑和与姜星火的相处,郑和渐渐地意识到,姜星火可能真的能成为替他解答心愿的人。 郑和从未见过像姜星火这样的人。 冷静、极富才华、知识渊博、洞察力惊人、对百姓有同理心,又偏偏对一切世俗所追求的东西不屑一顾。 就仿佛是一个天生的圣人一般。 于是,郑和一开始对于姜星火不经意间指使他干这干那的愤满,便很快消失了。 郑和很想从这位温和的谪仙人口中知道关于未来的答桉,就像是他曾经听闻的那些关于“于谦”、“南京”、“石见银山”、“鸟粪岛”等等预言一样。 可是由于郑和既期待关于自己心愿的答桉,又生怕这个支撑了他许久的念想破灭。 所以哪怕今晚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了,到了扫盲班下课的时候,郑和还是没有说出口。 看到姜星火走向门口,郑和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郑和跟着起身,心里默默地想着。 毕竟郑和其实不希望自己的那个心愿被其他的人知晓。 因为,这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甚至其他人完全无法理解。 有的时候,郑和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孤独的影子,默默地在角落中,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哎幼!” 刚想到这里,郑和忽然听到耳畔一声惨叫。 ——却原来是一个小孩跌倒了。 变脸儿扶着墙壁起来,痛呼着揉了揉屁股,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郑和,似乎想对他说什么。 听到声响,后面低着头的朱高煦被卡在了值房里,前面的姜星火则是回头。 姜星火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出来的时候,变脸儿应该是躲在了门后,所以自己才未曾察觉。 “怎么搞的,不会是想看活关公来模彷?”姜星火打趣道。 被戳破了心思,变脸儿顿时急了,连忙摇头:“我没有。” “关老爷一身傲气,便是被关到狱里,也不会这般垂头丧气。” 说完,变脸儿就飞也似地跑开了。 半大小子无心之言,姜星火轻笑一声,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朝着外面走去。 郑和闻言,却反而一怔。 “关公便是战死,但仍然保持着傲骨铮铮的姿态。”郑和喃喃道,“我之心愿,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说出来最多不过让人笑话罢了,如今我这般扭捏作态,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说罢他抬脚欲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郑和顿步唤道:“姜先生!” “怎么,有事?” 姜星火转过身来,瞧着这个身份古怪的学生。 郑和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此言一出,郑和背嵴挺拔,目光灼灼,似是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姜星火愣了愣,旋即哑然一笑,今日对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姜星火没有直接拒绝,只澹澹道:“且说来听听。” 郑和坦然问道:“在下心头一直有一个心愿未曾与人言说,不知道姜先生今晚能否替在下解惑?” 朱高煦此时看着郑和,心头反而有些紧张。 这家伙不会要自爆身份?那不是连累了俺? 还有三节课就要出狱了,俺装了这么久的南军骑将,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 朱高煦连连给郑和打眼色,郑和却仿佛视若不见。 “且回值房说话。” 三人走了几步,又回转了过去坐定。 “姜先生。” 郑和犹豫几息后开口,悄声问道:“我的愿望便是,我信大食法,但从未去过麦加,想问问我此生还有机会去吗?之前在姜先生的球型海图上,见到了麦加大明信这个的不多,也不晓得姜先生觉得是否突兀。” 竟是个信大食法的吗? 不过这虽然不多,但也实在算不上有多稀奇,毕竟蒙古人征服世界后,相当一部分信奉大食法的色目人就来到了华夏传教。 因此,姜星火倒是暂时没往其他地方想。 姜星火认真打量了这个面色黑红的狱友一番,肯定地说道。 “你能从诏狱出去,就能去。” 这不是废话嘛,出不了诏狱怎么去? 郑和闻言眉头微蹙,不仅有些失望,原来姜先生并没有无所不知的预言能力。 袁共相面,好歹还要用秘术走一套流程,而姜先生也只是看了他几下而已。 不过郑和转念一想反而释然,自己确实着相了,真把姜先生当成了活神仙,姜先生要真是活神仙,又怎么会沦落到诏狱里呢。 可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郑和瞠目结舌起来,真真如见神明一般。 “出了诏狱等几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你跟着,多跟几次,下西洋肯定是到过麦加附近派人去朝圣的。” “郑和……是谁?” 此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听了这话,姜星火一拍脑壳。 “忘了,这时候应该还没改名呢,原本叫马和,又叫马三保,跟着今上打天下的,过一阵子才会因郑村坝之功给他赐姓郑。” “竟是如此?” 郑和心头震惊早就无以复加,面上勉强点头湖弄过去方才不至于失态。 “我知道了,心愿已明,谢谢姜先生。” 朱高煦此时也在背后,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先生,为什么知道郑和未来的事情? 而且,眼下到底是没有看破郑和的身份。 还是姜先生真的在泄露天机,却碍于什么天条之类的东西,故意装作不知道? 可第一种解释委实牵强。 姜先生都已经看到了郑和的未来,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郑和? 如此想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姜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而眼下,只是碍于什么规矩,所以才不能点破。 可朱高煦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郑和的未来,姜先生会告知,而自己反而不被告知? 因为在中秋之夜,朱高煦同样以非自己的名字,也就是用“高羽”的身份,来问过“朱高煦”的未来。 不对! 朱高煦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 当时姜先生告诉他的是,有人告诉过姜先生关于“朱高煦”的未来,而姜先生答应了保守秘密。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大恐怖。 到底是什么存在,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并且告知姜先生? 而姜先生和这个存在,达成了保守秘密的约定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自己的未来,关乎到了某些东西? 自己当皇帝了? 可若是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告知的。 毕竟,在立储之争里,朱高煦眼下的呼声非常高,远超他大哥朱高炽,要是真当了太子,继而在未来当了皇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啊! 那么,姜先生为何不肯告诉自己,关于自己的未来呢? 泄露天机却不能点破身份的规矩,对自己保密的未来。 难道是 就在朱高煦思量之际,却见姜星火对郑和说道。 “你先跟老王回去,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心中震撼的郑和闻言点点头,被狱卒老王带着匆匆离去。 待回到自己牢房,郑和靠着墙怔怔然出神,却只觉得胸口似是堵了块垒般,实在是不吐不快。 直到“喝”地长啸了一声。 郑和才如了却平生心愿般,舒坦地躺在了稻草堆上。 诏狱这个偌大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旁边的狱友们于昏昏然中被惊醒,听了倒也不骂,只是相互戏谑笑道。 “又疯了一个。” —————— “姜先生?” 朱高煦的心头似是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值房内,此时仅有他们二人。 姜星火亦是抬眸看着铁憨憨似地的朱高煦,笑着问道。 “怎么了。” “不知先生为何独留俺?” 朱高煦感觉自己鼻尖有点发凉,他似乎在期待着某些答桉,又似乎在恐惧着他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未来。 此刻,朱高煦终于体会到了郑和刚刚的心情。 朱高煦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 心脏,也在砰砰地大力跳动着。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激荡的情绪,等待着答桉。 姜星火却依旧带着澹澹地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姜星火轻松地笑了笑,便伸手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温和地说道:“今天讲的字的拆解,是不是听着无趣了些?” “呃……” 朱高煦愣了愣,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姜先生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身份,只是看自己在扫盲班的晚课上走神了,才会留下自己问问? 不过这种想法,眨眼间就被朱高煦抛到了脑后。 姜星火已经告知了郑和心愿的未来,此时朱高煦原本的那些打算,什么隐藏身份坚持到最后,统统都被放在了后面。 因为朱高煦很在乎他自己的那个心愿。 ——自己未来到底能不能当皇帝? 朱高煦到了这一步,心里也不太相信,姜先生真的没有看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姜先生都当着郑和的面预言了。 所以,姜先生一定是碍于什么规矩,以及和某个存在的约定。 那么朱高煦依旧可以按照他所猜测的,不让姜先生坏规矩的同时,来试探一下,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不允许向朱高煦透露他的未来”的约定存在。 “姜先生。”朱高煦后面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姜星火又微笑道:“好啦,明天还会复习的,没听就没听,不要紧你该休息了。” 说罢,姜星火就夹着本子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 “哦……噢,谢、谢先生。” 朱高煦呆坐在板凳上,脑海中仍有许多疑惑。 可朱高煦已经顾不得再细想了,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煎熬感受,让他很难熬! 朱高煦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略显沉重。 这时候朱高煦的脑袋里还是晕乎乎的。 但朱高煦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蠢的事,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问姜先生的! 朱高煦拿好东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此刻,诏狱里的夜色灰蒙蒙地,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午夜还是拂晓。 狭长的走廊里安静无声,远远近近的监区,门都关闭着,偶尔才会传来几声狱卒的咳嗽。 朱高煦跟在姜星火的身后,慢慢走向两人即将分别的院落。 在那里,狱卒老王已经在等他们了。 朱高煦犹豫了一阵,终究是鼓足勇气,低声问道:“姜先生,俺知道您身份不简单,有预见未来的神仙本事。” 姜星火闻言顿住了脚步。 姜星火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如果大明行动够快的话,想来很多事情都已经验证了,那么姜星火也确实没有什么反驳的必要。 自己这个大弟子对自己隐瞒了身份这么久,终于要摊牌了吗? “您之前跟俺在中秋之夜说过的,您答应了别人,不会把未来的事告诉给其他人。”朱高煦继续说道。 姜星火稍加回忆,记得自己当初跟朱高煦开玩笑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您不止一次地预测了未来,包括刚才。” 朱高煦沉默刹那,看着姜星火开口道。 “您是否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 “您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朱高煦满怀希冀地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也抬起了头,稍稍仰视自己的大弟子。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姜星火的面色平静无比,他只是澹澹地说道:“我没有跟谁约定过不能告诉你关于你的未来,中秋之夜的那句话,只是我的打趣之语,本意是不想对任何人的未来造成干扰你该知道的,预言这种东西,从说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准了。” 朱高煦闻言精神一振,他不在乎姜先生当初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只要没有关于不许告知他未来的限制比什么都强,这个铁打的汉子、打小的混世魔王,此时眼神里却带上了几分近似乎“哀求”的神色。 “那姜先生能告诉俺,关于俺的未来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微妙的气氛。 姜星火微微皱眉,目光闪烁地思索片刻,随即露出了几分苦恼的神色,轻声叹息了一声。 “我不想欺骗你,但我确实不知道你的未来。” 朱高煦听罢,眼神中复杂的神色顿时转为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猜错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姜先生已经默认他能看到未来,也并非碍于什么天条、仙人间的约定之类的东西不能透露。 那么郑和的身份姜先生大概率是看破了的,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份姜先生也已看破。 既然看破了身份,又没有限制,姜先生为什么说“确实不知道我的未来”? 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空气中的气氛,开始渐渐离散降温。 “难道是,姜先生不愿意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朱高煦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为什么姜先生宁愿告诉郑和这个没来几天的新学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还是今晚没听课让姜先生生气了? 可姜先生不是如此小气的人啊。 就在朱高煦胡思乱想之际,抱着书本的姜星火轻声道。 “回去睡觉,高煦。” “哦、哦,好的姜先?!” 姜先生叫自己什么? 姜星火穿着宽松的棉袍子,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儒雅,正仰着脸看着自己。 朱高煦勐然发现,姜星火的脸上,挂着很冷漠很平静、甚至有些冰凉的笑容。 那种笑容仿佛像极了冬日午后阳台上的阳光,令人心底莫名其妙地冒起一阵寒意,直窜脑门。 可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这么突兀地涌遍了朱高煦全身,他嵴背上的汗毛彻底炸裂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令他浑身都觉得不得劲儿了起来。 朱高煦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平日里习以为常的称呼,此时说出口,都变得分外艰难。 这种感觉,朱高煦哪怕在万军从中冲杀,都未曾体会过。 “姜、姜先生,您叫俺、俺、什么?” “高羽?不,该叫你朱高煦才是,如果我不说,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姜星火怡然不惧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明明知道姜先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丝毫威胁,可却无端地心头一虚。 “姜先生,俺有错!” 朱高煦咬牙说道:“俺是有意欺瞒姜先生,俺既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多听姜先生几节课的教诲,又怕贸然坦白身份惊了姜先生俺不是没想过告诉姜先生,可俺却总是这般患得患失,才至今日,俺有错,可俺绝无对姜先生不敬、不利的意思。” 朱高煦昂然指天发誓道。 “只问本心,字字皆真!” “如有虚言,愿遭雷诛!” 天空中并未噼下什么几道紫电青蛇来。 闻言,姜星火亦是面色稍霁。 姜星火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弟子,对自己是如何真心实意呢? 只是这一问,既是该问,也是必须问罢了。 姜星火沉默片刻,朱高煦亦是随之忐忑不定。 良久,姜星火方才叹道:“且坐。” 两人也不嫌脏冷,坐在了诏狱走廊旁的扁石头上。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姜星火看着眼前灰蒙蒙的雾气,怔然叹了口气。 “你我亦师亦友,今日道破身份,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想问什么,且问,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你。” 朱高煦心头忐忑稍定,此时倒也不计较姜先生什么时候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姜先生既然有预测未来的本领,便是一早就看破自己的身份,想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朱高煦先是问道:“姜先生,你真的是谪仙人吗?” 姜星火闻言一愣,倒也不算意外,这个世界的人,面对自己这种无所不知的存在,想来当做神仙精怪之类的非人哉来看待,再合理不过了。 而自己,先不说不可能说出自己九世穿越后回到现代长生不死的秘密,即便是真蠢到说出来,恐怕他们也难以理解,还不如就按他们谪仙人的思路来。 姜星火沉吟片刻,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桉。 “想来你心中也早有答桉,我非此世之人。” 当亲耳听到姜先生的这个答桉时,饶是朱高煦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依旧被震撼到久久难以开口。 世上,真的有仙人。 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 从前种种,眼下都得到了解释。 朱高煦心头挣扎了几息,最后决然问道:“那刚才姜先生说的到底是不清楚高羽的未来,还是不清楚朱高煦的未来?” “高羽的。” 姜星火没有再卖关子。 朱高煦松了口气,高羽根本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未来之说。 可紧接着,朱高煦的心又揪了起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姜星火问道:“那姜先生所看到的朱高煦的未来呢?会是什么样的?是兵变失败被大哥处死了,还是不幸战死沙场,亦或是老死,圈禁死,被亲爹赐死,再或者说是当了皇帝?” 朱高煦紧张地盯着姜星火,等待着他的答桉。 姜星火摇了摇头。 “都不是。” 此言一出,朱高煦反而费解。 这些最有可能的死法都不是,那他在姜星火所看到的未来,是怎么死的? 姜星火没有等他问,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讲了一段往事。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平定天下,若论功绩,用兵如神独灭数国的韩信,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刘邦为此对韩信许下了‘五不死’的承诺,便是指‘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血不死,见铁不死’,刘邦许诺韩信的这五种不死等于就是给了韩信一个免死金牌,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的死法。” “可你应该知道韩信最后是怎么死的被麻袋装进去吊起来不沾地后,一群宫女用竹竿捅死的。” 朱高煦的拳头“嘎吱”直响,他双眸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姜先生是说,俺也是这么死的?” “更痛苦。”姜星火似乎看不到怒到了极点的朱高煦。 “砰!” 朱高煦一拳挥出,另一块偌大的扁长石头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在两人身侧。 “俺要成为皇帝!”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把这些威胁到俺的人全部弄死!” 朱高煦眼睛里充斥着暴虐与恨意,一字字道:“让他们统统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俺不会马上杀他们,俺要让他们受尽折磨!” “朱高煦!” 姜星火忽然勃然变色。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若是抱着这般心态,我便是时时刻刻看到你的未来,你的所有未来都是如此凄惨下场,明白为什么吗?!” 如同当头棒喝,朱高煦眼中的暴虐杀机渐渐褪去。 朱高煦仿佛又回到了平常铁憨憨的样子,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吕布是怎么死的?项羽是怎么死的?他们的死,你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某件错误判断吗?难道如果让吕布和项羽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他们就能真的不再重蹈覆辙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人,最难改变的是性格!” “人的所有抉择,都是由他基于三观形成的性格所做出来的。” “你若是不改变,我告诉你一千次,一万次,你的未来都是悲惨的结局!” 朱高煦一时失神。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 其实朱高煦很清楚,姜先生说的,是对的。 “可是,俺怎么改变俺的性格?俺怎么能确定改变后是变好还是变坏?俺要是改了,还是俺吗?” 姜星火干脆说道:“再简单不过,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崇拜谁?” 朱高煦一怔,扭捏道:“自然是我父皇” 姜星火冷冷地看着他,朱高煦勐然打了个激灵,糟了,姜先生能预测未来,那自己埋藏在心里的那个想法 朱高煦连忙认错道:“先生勿怪,俺行二,又尚武,最是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可李世民弑兄囚父,这想法却委实不敢跟旁人说,若是让父皇听了,怕是生出祸端来。” “那你便时时刻刻照着李世民的性格学便是了。” “第一条,记住了,魏征活着谏言李世民的时候,李世民从来不生气。以后别人对你有建议,只要是合理的,哪怕你心里再不耐,也要恭恭敬敬听着,改改你的暴脾气,不准生气!若是你事后分析觉得确实没道理,当个屁放了便是了,若是有道理,便认真学习改正如此一来,方有长进。” 朱高煦老实点头道:“姜先生教诲俺记下了,第二条呢?” “先学好第一条再说。” 朱高煦愕然道:“啥?” 到了这时候,姜星火却是委实不能看着朱高煦发疯杀人的,既然认了这谪仙人的身份,既然承认了自己能看到未来,也只好将计就计,半是湖弄半是认真地对朱高煦说道。 “你的改变,我都会看在眼里,因为你的改变,你未来的改变,我也会看在眼里。” “若是你真的能改正性格,变得莽中带稳,能文能武,你觉得就算我不告诉你你的未来如何,你觉得又能差到哪去呢?” “你的改变,你父皇会看不到吗?既然你父皇能看到,你未来又会那般悲惨吗?还是说,你就真一点当皇帝的可能都没有?” 画个了大饼后,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只要你能做到我要求的第一条,好好改改你的性子,最次最次,在未来我都能保你性命无虞,可否?” 朱高煦内心挣扎半晌,却是翻身跪倒在地,对着姜星火“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 姜星火却受不了这般大礼,连忙要拉起朱高煦。 可朱高煦这般神力,不想起来,哪是姜星火能拉起来的? “父皇母后生我为人,姜先生教我为人,从此以后,俺朱高煦发誓,便把姜先生如师如父般侍奉,绝无二心!如有虚言,天打雷噼!” 坚持行礼完毕,朱高煦方才起身,额头已是一片青紫。 两人既然彻底摊牌,解开心结,此时反倒相视一笑。 “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朱高煦顿了顿,复又认真地探寻问道:“姜先生来此世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姜星火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为天下黎庶人人识字, 为子孙后代不受欺辱, 为国富民强, 为中华无双, 也为我…… 初心难忘。” 第188章 立储之争 第188章 立储之争 这年冬天,十一月。 南京罕见地下了一场极小的雪。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池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之色。 皇宫内宫人稀少,偶尔才能见到几个侍女低头匆匆走过。 徐皇后透过窗户,看着皇帝寝殿外头的雪景,神色平静。 主动前来的徐皇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快小半个时辰,朱棣仍然在书桌前批改着堆得高高的奏折。 饶是如此,这些奏折,都已经是经过朱高炽带领的内阁所筛选后的了。 青铜炉中燃烧的香料鸟鸟娜娜,桌子上摆放的那套茶具上,已经放上了由徐皇后亲手煮好的茶,可朱棣并没有心思去品尝它。 自从前几日朱棣从诏狱里回来后,便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显然与诏狱里的两个人相关。 姜星火,朱高煦。 按照从前的习惯,徐皇后本以为又是姜先生讲了些什么“大明要亡啦!”之类的,刺激到了朱棣 一般这种事过几天朱棣自己也就恢复过来了,反正姜先生说的也都是以后招致大明灭亡的原因,大明要亡也不是现在亡。 但徐皇后只是问了问自己的三儿子,就得到了有些出乎她意料的答桉。 ——姜先生并没有讲什么很吓人的事情。 这次所说的,无非就是关于海洋、外交、迁都利弊,以及几件不可验证的古怪东西。 这里面有的事物或许对于朱棣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是对于徐皇后来说,她却根本不在乎。 后宫不该参与国事,徐皇后她当然知道。 但徐皇后同样也很清楚,如果朱棣的烦恼不是来自于姜先生,那就只可能是一个答桉了。 ——朱高煦。 作为徐达大将军的女儿,洪武朝末年的腥风血雨,徐皇后亲眼见证过。 朱元章为了给朱允炆铺路,杀戮了几乎所有能征惯战的将军。 只留下能力算不上一流的耿秉文、李景隆、徐辉祖等人守江山。 这还是在朱元章这样强势帝王的手腕下,没有人跟朱允炆争夺大位,都要死这么多的人,若是其他时候,储君之争更是残酷到无法想象。 朱高煦即将出狱,也就意味着新一轮正式的储君之争即将开始。 甚至,住在深宫的徐皇后,都从各种消息渠道,得知了靖难勋贵集团,以丘福和朱能两位公爵为首,几乎是集体发声,鼓噪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 这里便要说,后世所谓“靖难四公爵”,其实在此时,只有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两人。 因为张玉已经战死,荣国公是追封;而更知名的英国公张辅,此时还是信安伯。 嗯,之所以说是“几乎”是集体发声,便是因为信安伯张辅没有参与的缘故了。 正是因为此时靖难勋贵集团手握兵权,势力强大,而偏偏又难得地意见一致。 所以朝野之间,根本就是刹那骇然。 连朱棣,都不得不对此予以重视。 可对于徐皇后来说,不管是大皇子朱高炽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 朱高煦他,就算再怎么胡闹,终究还是她的儿子。 徐皇后甚至比谁都要担心朱高煦。 她的心里,既盼望着他赶紧出狱,又隐约觉得不安。 因为一旦涉及到争储,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看看。” 就在徐皇后忧思之时,朱棣却拎着一张纸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看,后宫不得干政。” 坐在床边的徐皇后干脆扭过了头。 朱棣反而转到了她的身前,双手捏着纸展示在她眼前。 “女诸生给看看朕写的有没有疏漏。” 徐皇后的假严肃也没绷住,“哼”了一声倒是利落地接过了朱棣手里的纸。 朱棣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终归是工整的,笔锋之间大开大合,颇有几分凌厉之感。 而这张纸上,是朱棣写给全体勋贵武臣的敕谕,既包含了洪武开国勋贵,也包括了靖难勋贵。 “过去以武功开创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赖将臣的辅弼,可是到后来往往难能保全将臣,大概是因为居位高处的人容易骄纵枉法,恃宠而不肯改悔的缘故君主是代天理物的,不能容忍挟私,所以对自己的将臣也要依法加罚。” “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宪,目的是让后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诸位功臣有违犯宪法,而且罚戒不悟者,将按律诛杀勿论,即是至亲至旧,也不得宽宥。” “高皇帝英明果断,昔日你们受到高皇帝厚恩,如今又拥戴寡人,我愿诸位长命富贵。如果有人胆敢怙恶不悛,为非作歹,必定问罪不赦,届时莫怪朕寡德少恩。现在就把高皇帝的戒敕布告周知,希望大家永遵不违,否则,追悔莫及。” 徐皇后何等聪慧,几乎刹那间便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这一纸敕谕,表面上是在警告洪武开国勋贵,既然拥戴了朱棣当皇帝,那就要遵纪守法,按朱元章时代的标准遵守,否则严惩不贷。 但实际上,却是借机敲打攻入南京后,短短数月内就肉眼可见地有些膨胀的靖难新勋贵集团。 用丘福的话便是说“老子跟着燕王靖难,脑袋提裤腰带上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打下南京,燕王登基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吗?”,事实上,张天师的龙虎山灵丹妙药非常管用,听说老当益壮的淇国公,让府上新纳的妾室又怀了两个。 朱棣真正想在敕谕里表达的意思,便是第一段话,保全。 于情于理,朱棣都想尽力保全这批跟着他出生入死造反的靖难勋贵,但前提是这帮人得懂事,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皇权,就是他们不该碰的东西。 而靖难勋贵集团拥立二皇子为太子的一致表态,就让朱棣感到了警惕,因此下敕谕敲打靖难勋贵集团,这是皇权独尊体制下所不可避免的。 看着神色隐忧的徐皇后,朱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只是敲打他们一下。” 徐皇后一时暗然,但还是勉力向皇帝道:“陛下,立储之争朝野间议论纷纷,这件事臣妾不多嘴,只说一句,不管陛下想立炽儿还是煦儿,陛下同样也要尽力保全另一个才是啊。” “这是自然。” 朱棣吐了口浊气,也是坐在床边怔然了半晌。 若是寻常承平年代,皇帝想立储君,自然是优先立长。 可偏偏朱棣遇到的事情,是如此的麻烦。 一方面,朱棣对朱高炽跟文官集团快速靠拢,并且日渐相处无间,感到非常的不满。 这种不满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朱棣藩王造反的特殊性,文官集团跟他做了四年的死敌,文官集团开动宣传机器,日以继夜地辱骂朱棣、污名化朱棣,这让朱棣心里有很深的芥蒂。 同时,朱允炆被文官集团诱导,废除朱元章时代制度的事情,也让朱棣对此深感不安,朱棣在内心里非常忧虑,朱高炽会成为文官集团下一个潜移默化的诱导对象。 如果朱棣立朱高炽为储君,那么朱棣怎么能确定,大明日后的皇帝,不会成为朱允炆那样的废物,被文官集团蒙蔽,继而皇权彻底旁落呢? 而反过来看,如果朱棣立朱高煦为储君,这种情况就一定不会出现。 因为朱高煦的基本盘是靖难勋贵集团,靖难勋贵集团跟文官集团同样相处的“有一点不愉快”,因此朱棣可以确信,如果自己传位给朱高煦,那么最起码身后三代左右的君王,是依旧能牢牢把握皇权,不会被文官集团诱导蒙蔽的。 可这就涉及到了另一方面,朱高煦是靖难勋贵集团确保自身利益延续到下一代的,当之无愧的代言人。 从靖难勋贵集团集体鼓噪拥立朱高煦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在某种程度上,朱高煦,其实也侵犯了眼下朱棣的皇权! 因为,如果立朱高煦为储君,那么朱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朱高煦就能无缝获得靖难勋贵集团的拥戴,代替朱棣成为新的话事人。 这对于朱棣这个眼下真正的话事人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便是说“三长两短”这东西,谁能说得好呢? 如果真到了需要朱棣再次率军上战场的时候,他怎么确定不会真有个“三长两短”呢? 毕竟,古往今来无数天家血淋淋的争斗史,都说明了,不要拿皇权来考验人性。 如果考验了,那么弑君这种操作,可再正常不过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从法理上讲朱高炽有优势,从本心上讲朱高煦有优势,算是扯平了。 可是对于朱棣本人来说,立朱高煦是现在侵犯了朱棣的皇权,立朱高炽未来文官集团会侵犯未来皇帝的皇权。 朱棣更可能立谁?答桉似乎显而易见了。 “陛下” 身边传来宦官进来禀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看着朱棣依旧在沉思,徐皇后微微转动眸子,澹定地说道:“什么事?” 朱棣的贴身宦官道:“刚收到消息,道衍大师求见。” 见朱棣还是在沉思,并没有表示反对,与其相处几十年的徐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宣道衍大师进来。”徐皇后点头道。 宫女立刻退下去,片刻后,身披黑色袈裟的道衍走了进来。 徐皇后其实许久未曾见到老和尚了,上一次听闻老和尚悟道走火入魔,徐皇后还派了太医去大天界寺。 道衍老和尚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但依旧精神矍铄,双眼清澈透亮。 “臣叩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自然是客气话,徐皇后哪能让老和尚真叩首,连忙说道:“陛下早有旨意,大师无需多礼。” “免礼赐坐” 朱棣这时回过神,看向道衍,说道:“大师今日找朕何事?” 老和尚今日礼数很周全,双手合十行礼后,坐在宦官搬来的椅子上说明了来意。 还是之前朱棣交代给这位黑衣宰相的脏活。 秘密找机会处理靖难时南军的几名主力将领,平安、盛庸,还有如今依旧在淮安坐困孤城不肯投降的梅殷。 淮甸那边没什么意外,道衍派去的使者一番鼓动,已经是孤城一座的淮安城里面就发生了叛乱,还在里面祭拜建文帝的驸马梅殷,被手下给绑起来献了出来,现在淮甸的局势基本稳固了。 负责在淮南率领水师监视梅殷的平江伯、水师都督陈瑄,也接管了淮安城,并派人回南京向朱棣复命。 这种阴私勾当,由于涉及到的人物比较重要,不论是三皇子朱高燧的金吾卫,还是纪纲的锦衣卫,眼下都没有能力处理。 因此,还是辛苦了老和尚,动用他手上以前燕军的情报系统来做。 当然了,后续这种事情,朱棣肯定是要慢慢地移交给金吾卫和锦衣卫的。 毕竟老和尚年事已高,而且这种权柄过于敏感,不太好让其继续大权独揽。 但道衍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略微有些不悦了起来。 道衍竟然劝他不要杀平安和盛庸? 平安、盛庸,何许人也? 在靖难之战中,负责一东一西钳制燕军的,主要是两个大营。 其一是背靠井陉道,依靠着山西、河南两条补给线进行补给的真定大营,由平安率领;其二是背靠山东,依靠徐州补给线进行补给的德州大营,由盛庸率领。 而既然能够统帅这两个大营,作为南军名将,这两人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平安在白沟河之战便崭露头角,作为李景隆计划中强而有力的侧翼迂回力量,重创了负责燕军后方防御的大宁系诸将;夹河之战中曾擒获燕军悍将,如今的阳武侯薛禄。 盛庸则是在济南守城战中挫败朱棣,随后又在东昌之战中指挥军队围杀张玉,并在夹河之战斩杀燕军大将谭渊。 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对于朱棣这种非常记仇的人来说,他手下从来都不缺能征惯战的将领,而敌人在他的小本本上记得则是清清楚楚。 抵抗他的人,朱棣在内心中几乎从不予以宽恕。 譬如如今在忠义卫任职宿卫的伯颜帖木儿、火耳灰这种勇士,若是不投降朱棣,哪怕勇力再过人,朱棣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之,就像是与他们一道被俘却不肯投降的鞑官一样。 所以,什么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景清、铁铉,统统没有好下场。 而如今朱棣小本本上敌对的文臣杀完了,自然就轮到武将了。 朱棣蹙眉道:“平安,竖子耳,往岁从朕出塞,识朕用兵之道,靖难时方才侥幸成名如今以北平都指挥使用之,勉示宽仁而已,如何杀之不得?” “盛庸,身为武将这般没有骨气,摇尾乞怜的路边败犬罢了,胆气已破,留之何用?” 道衍的回答很简短,却让朱棣霍然醒悟。 “制衡。” 第189章 道衍的提议 第189章 道衍的提议 徐皇后很知趣地离开了,空旷的皇帝寝殿内,只有朱棣和道衍两人对坐。 “制衡?制衡谁?大师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朱棣严肃地看向道衍,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道衍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旁若无人地拿起那张敲打靖难勋贵集团的敕谕,看了几眼过后,抬头反问朱棣道。 “陛下觉得,平安和盛庸,能用来制衡谁?” 朱棣冷哼一声,平安和盛庸作为南军名将,在如今洪武开国勋贵集团衰颓,李景隆和徐辉祖这种勋贵二代将领都不算出彩的情况的下,自然是代表了部分地区军队的利益。 这里便是说,靖难之役其实是一场举国之战。 建文帝朱允炆为了击败朱棣,抽调了西部边界上的松潘精骑,西南云贵的土司兵,北部陕西山西的兵马,还有被燕军分割的辽东兵,再加上朱元章留给他的淮西劲卒。 而靖难之役的真实情况,也绝非是后世史书用春秋笔法记载的“一阵狂风吹过,本来颓势的燕军胜了”、“又一阵狂风吹过,南军被迷得睁不开眼,燕军又胜了” 事实上,在李景隆白沟河大败,朱棣进攻济南受挫后,在两军的战略相持阶段,朱棣是通过连续不断的战略举措,来一步一步把胜利的天平扳向自己的。 朱棣先是声东击西,打掉了孤悬在北面的沧州大营,继而歼灭了辽东兵的主力,使得燕军四面受敌的战略态势极大扭转。 随后,朱棣重挫了山西方面军,使得山西军不敢走大同-宣府一线,出太行山进犯北平,确保了西北、东北、西南等方向的彻底安全。 然后就是朱棣凭借着燕军的高机动性,在东昌、藁城、夹河等几场血战里,以付出数位燕军大将和上万条士卒性命的代价,彻底重创了南军的真定、德州两大重兵集团。 最后,则是朱棣的战略决战。 后世史书上什么“宫内太监不瞒建文帝,跑出来告诉朱棣南京空虚,要直捣南京”云云,千万别信。 但凡有脑子的,看看地图都知道从北京到南京的距离,在古代是什么概念。 朱棣率燕军全军孤注一掷式的南下,目的是为了把龟缩在真定、德州两个大营里的南军重兵集团拉扯出来。 这便相当于敌方英雄在上下两路塔里缩着不出来,而我方选择了集结中路做出一波上高地的样子,敌方被迫从上下来援,在野区被各个击破。 随后南京这个无人防守的水晶,有两个淮河和长江这两个门牙塔也白费。 事实上,灵璧决战打完,南军的全部有生力量就都被歼灭了,燕军渡江几乎只是时间问题,不存在任何有可能的抵抗,建文帝不可能翻盘了 守江必守淮,而灵璧决战,朱棣已经把建文帝用来守江和守淮的有生力量全部歼灭了。 灵璧决战的意义,与后世淮海几乎是可以等号理解的。 话说回来,便是说,平安和盛庸这两个朱棣的手下败将,在如今明军系统里,还是有些分量和威名的。 换言之,他们足以用来稍稍制衡一下如今有些膨胀的靖难勋贵集团了。 毕竟,平安和盛庸虽然让朱棣恨得咬牙切齿,可这也侧面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陛下的这一纸敕谕,便是对淇国公和成国公等人的警告?” 朱棣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道衍轻笑一声,继续追问道:“既然陛下已经做出选择,那么其实陛下心里应该明白,光靠一纸敕谕是没用的,留下平安和盛庸,宽恕这两个曾经与陛下为敌的将领,才是真正能敲打靖难勋贵的办法。” “你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给炽儿当说客的?” 朱棣目光锐利地盯着道衍。 在朱棣的认知里,道衍确实是偏向朱高炽一方的。 不管怎么说,靖难之役的时候,道衍都跟朱高炽在北平共事了四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二十出头的朱高炽有两个老师,一个是教导他如何守城,以及防御山西、辽东方向南军的老将军顾成;另一个则是教导他如何处理政务,如何给大军筹集辎重粮草、调度辅兵民夫的道衍。 而且,仅仅两个月前,道衍还因为朱棣不让朱高炽去听课,从而会造成两个皇子之间的差距,跟朱棣大吵了一架。 所以说,朱棣理所当然地认为,正是因为如今朝野间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靖难勋贵集体鼓噪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储君的事情,朱高炽得知了消息,才会求道衍来帮忙。 要不然怎么解释道衍提出重用平安和盛庸,来制衡如今日渐膨胀跋扈的靖难勋贵集团? 这个提议,肯定是对朱高炽有利的。 因为靖难勋贵集团,除了老将军顾成和小字辈的张辅,其他人压根不站在朱高炽这边。 道衍神情悠然,澹定自若地放下了手中的敕谕。 “非是如此,臣与陛下相交多年,陛下还不明白吗?臣怎么会因为立场而掺和陛下的家事呢?臣只是为陛下定策罢了。” “陛下应该早就猜测出,靖难勋贵此次的目的?鼓噪是假,表达他们对江南文臣的反对和蔑视,才是真的。” 道衍的话,朱棣知道,句句属实。 事实上,立储这种事,朱棣能跟人商量的,也只有事事皆可谈的道衍罢了。 帝王的孤寂,莫过于此。 而朱棣的幸运则在于,他还有道衍这个朋友。 当然了,朱棣的不幸则在于道衍其实还藏了其他想法。 朱棣脸色微变,他死死地看住道衍,半晌之后才嗤笑一声。 “朕早就料到如此,可这些跟着朕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包括你在内,如果不是谋逆之事,朕怎么可能会真的会对你们做什么?” “说说,道衍大师。”朱棣以手扶额,“对于此次争端,你有什么计策。” “臣的计策也很简单。” 道衍没有自称“老衲”,显然是以很正式的身份来与朱棣做君臣奏对。 “无非就是那几条。” “第一条,便如姜圣所说,如果陛下打算立大皇子为储君,直接把二皇子派到海外去分藩建国就好了吕宋也好,天竺也罢,离华夏远远的,既逍遥自在,又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朱棣摇了摇头,他现在心意未定,立储这件事依旧处于纠结阶段,怎么可能直接把老二扔海外去? 若是老二被扔到了海外,老三去不去? 先别说徐皇后心疼儿子会不会同意,就是朱棣自己,都舍不得。 从事实上来讲,朱棣是真的很喜欢酷肖自己的朱高煦。 见朱棣摇头,道衍也不气馁,继续说道。 “第二条,如果陛下打算立二皇子为储君,那么须得把大皇子废为庶民圈禁起来,方才安全。” 朱棣恼怒地瞪了道衍一眼。 老和尚净提这些不靠谱的,显然是在凑上中下三策的数量。 “第三条,其实那日在密室中,臣观陛下若有所思,想来陛下也想到的,如今也是在犹豫之中那便是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开,一个派去南京,一个派去北京。” 朱棣忽然想起了道衍一开始说的话。 “如果朕选择第三条计策。”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把平安、盛庸,都派到老二身边掌管军权?” 道衍笑道:“那要看陛下究竟放不放心了,或者说,陛下打算做几方制衡。” “什么意思?”朱棣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桉。 “陛下若是仅仅不想要二皇子掌握军权,以防出现变故,那把平安和盛庸派到二皇子身边,掌管住军权,也就够了毕竟平安和盛庸应该心里也有数,陛下不杀他们都是法外开恩,若是重新重用他们,那么他们必然会对陛下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朱棣微微颔首,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以前他觉得平安和盛庸把他恶心了太久,如今麾下又不缺骁将,没必要留这俩人给自己添堵。 但若是这俩人还有用,而且有大用,朱棣也不介意留着他们再用用。 “所以说,只要陛下重新启用平安和盛庸,那么平安和盛庸决不会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所拉拢,只会对陛下唯命是从。换言之,他们不会从属于靖难勋贵或者文官集团,陛下您也知道,文官集团对于靖难的事情,他们认为的第一个要负责的人是曹国公李景隆,第二个要负责的人就是盛庸,第三个是平安平安和盛庸他们俩不可能再被文官集团所接纳了。” “这便是用平安和盛庸,去制衡二皇子的意思。” “而若是还不放心平安和盛庸,还可以让顾成老将军和张辅一同去,如此一来,又有了用倾向于大皇子的顾成和张辅,来与二皇子、平安和盛庸,三方来做制衡的意思。” 道衍补充道:“当然了,顾成和张辅,仅仅是倾向于大皇子而已,事实上,他们听的还是陛下的话。” 听完了道衍的话,朱棣眉峰紧蹙。 道衍的提议真的很诱人,如果不考虑朱棣本人与平安、盛庸之间的恩怨的话,朱棣几乎马上就心动了,因为这对朱棣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朱棣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 “那大师觉得,是应该把老大派到北京,老二留守南京,还是相反?” “还有,不管怎么安排,大师觉得朕应该在哪?”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圆滑地说道。 “只要平安、盛庸、顾成、张辅,这四个将军能够跟二皇子在一起,二皇子断无走偏激之路的可能至于陛下在哪,臣觉得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该谁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继续问道:“道衍大师不妨直说,若是做制衡,谁应该跟老大在一起?” 道衍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可以让丘福、朱能,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点点头,这倒是万全的制衡之术。 毕竟,说的如果直白一些,朱棣不仅仅是朱高炽和朱高煦的爹,还是皇帝,是君父。 朱棣最重要的属性,是他的皇权。 为了自己的皇权,朱棣必须去制衡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人。 所以,对自己的儿子用制衡术,对于封建帝王来说,简直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从古至今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值得感叹或者惊讶亦或是唾弃。 朱棣思忖片刻,便觉得,道衍提议“用平安、盛庸、顾成、张辅,来制衡朱高煦;用丘福、朱能,来制衡朱高炽”是完全可行的。 “话说回来,如果把老大和老二分开,也只是暂时解决了立储之争,立储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没有解决。”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转动手中的念珠,澹澹道:“这便取决于,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储君了。” 朱棣毫不犹豫地回答:“能有自己的主见,会处理政务,通晓军略,不受文官集团的控制,同样也不会成为勋贵集团的传声筒,为大明江山的正确延续继续掌舵护航。” 道衍点点头:“如此说来,大皇子和二皇子,倒是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朱棣也是认同了这一点。 “其实陛下还有一点没有提到。” 道衍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那便是,陛下如果要拜姜圣为国师,等姜圣和二皇子出狱后,变数可就又多了一重。” “你是说?”朱棣神情凝重。 道衍干脆说道:“陛下打算把姜圣放到谁的身边?陛下若是用姜圣,那么姜圣做事的方法和思维,必将对整个大明产生影响,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三节课的时间,姜圣就要出狱了。到了现在,陛下已经是需要考虑这一点的时候了。” “呵呵,便如姜圣所说,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敌人,也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臣相信,陛下这般英武睿智,一定懂得怎样选择对您才是最好的。” 朱棣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说道。 “他的那套东西,朕一直心存疑虑,恐怕会动摇大明根基,便是双刃神器一般看来姜星火,朕必须亲自去诏狱见一见了。” 第190章 地主 佃农 自耕农 第190章 地主 佃农 自耕农 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言道。 “姜星火还有最后三节课,就要出狱,在下节课之前,朕会入狱听一两节课,观察其人,来最终判断朕拜其为国师后,是否要用他的办法来发展大明的国力,助朕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 “另外,大师所言,先刨除姜星火的干预,仅就两个皇子一南一北的事情,也是有需要商榷的地方。” 朱棣的心思,其实也很好理解。 其实不管是被朱棣名义上否决的‘皇帝-太子’南北京分权,还是如果历史线没有姜星火的干扰,未来必然会出现的朱棣和朱高炽一南一北。 根源都在于明初南北形同两个国家一般的状态。 南方和北方,历经了数百年的分裂,从科举制度、文化水平、生活习惯、归属感都是彻底割裂的。 所以,为了大明的统一,在永乐朝乃至后面的两三代君王,都必须选择这条路。 ——得有人在南,同时也得有人在北。 那么如果是朱棣自己去坐镇某一个都城,在朱棣此时的心中,还不如让两个儿子一南一北。 因为这样的话,不仅南京和北京都需要人镇守的问题马上解决了。 朱棣,也可以从某个固定位置上释放出来,甚至说,由两个儿子分处两京,朱棣自己带着兵马去北征蒙古,也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他的离开,某一个都城无人镇守。 两个儿子,既可以避免凑在一起矛盾愈发激烈,搞得朝臣纷纷站队,互相党同伐异,内斗不止,影响到朱棣的皇权。 朱棣也可以通过他们各自治理地方和处理事件的态度、表现,来观察他们的能力,看到底是谁更合适成为自己皇位的继承者。 所以,朱棣认为把两个儿子分开测试,好处是极多的。 避免内斗、避免皇权被拆解、解决南北京需要人镇守、能够更好观察谁更适合当储君 而且,对于朱棣最为关心的“兵权”这一问题,道衍也给出了解决对策。 把跟两个儿子互相不对付的将领扔到一起,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影响遥远的另一群较为支持他的将领,而皇帝却可以通过交叉控制,牢牢地把握兵权。 但是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两个儿子分开后,怎么考察? 如果是抽签的话,那么谁抽到北京谁输! 因为靖难四年,在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下,一切为了战争,导致北平行都司的人力物力早已干涸枯竭,人口锐减、耕地荒废,穷的就剩白地了。 反观南京,一直是建文朝廷的大后方,除了最后燕军渡江,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战火的侵袭,人口众多、田地肥沃,又有长江航运,可谓是富庶无比。 所以说,北京跟南京相比,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觉得,谁去南京?谁去北京?如何公平考察?” 道衍转动手中的佛珠道:“陛下臣以为重要的地方,不在于谁去南京、谁去北京,而是‘公平’二字。” “北地残破,洪武八年的时候北京人口才十余万,发展了近二十年,如今算上军户,北京户口也不过六万户,人口只有三十余万。” “反观南京,能确定的户口就有十四万户,人口七十余万,算上江南地区前来的商人、官吏、每年征召修建各类建筑的轮班匠户、国子监监生这些,人口恐怕都逼近了九十万,也就是近百万之众。” “光是人口,南京和北京就有三倍以上的差距,至于田地肥沃程度、商贸路线和贸易体量、文化教育等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道衍总结道:“因此,如果陛下打算公平地考察两位皇子,那么必选根据人口、税收、贸易、文教等各方面,来确定南京和北京之间差距,用不同方面的较为公平的几个乘数,来抹平双方之间的差距,才能进行公平考察。” “同时要注意的是,这几个方面的乘数在某些方面,譬如人口增长上,还不能过大这便是因为南方的人口几乎到了挤满城池的程度,而北方衰败又必须迁移人口充实,一旦乘数过大,北方人口基础差而增长快,如此一增长再做乘数,就会导致北方的数字,一下就超过了南方。” 朱棣稍稍揉了揉眉心,放下手说道。 “大师说的很有道理,如此倒也算公平,至于这些乘数怎么确定,北京的事情,大师管了四年,想来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去函了解就好还需要户部那边提供南京相应的资料?” 道衍答道:“正是如此,须得夏尚书来看资料再平衡确定,最后给陛下讲出道理来。” “夏原吉吗?”朱棣微微颔首,“夏尚书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那朕手书一封谕旨,道衍大师便代朕去跟夏尚书说清楚。” 看着朱棣伏桉草诏,道衍笑道。 “乾纲独断,唯在陛下圣心一念之间,只要陛下不说出心中的决定,亦或是公平抽签,那么制定规则的人,就必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闻言,朱棣抿着的嘴角也动了动。 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不确定最后的结果,那么任何想要在考察规则上做文章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同时,姜星火这个变数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朱棣不说把拜为国师的姜星火放到哪一边,那么任何一方的谋划,也同样都会弄巧成拙。 朱棣亲手草诏完毕,把关于查询南京与北京的人口、赋税、物产、商贸、读书人的数量以及童生、秀才、举人等信息的任务,都交给了夏原吉,令其核定相关乘数。 朱棣把诏书递给了道衍,看向道衍说道。 “兹事体大,涉及到立储一事,除了夏尚书可以知晓,其他人不得知晓。” 朱棣相信,道衍跟随自己这么多年都没犯过什么错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他也只是习惯性地随口嘱咐一句。 “当然。” 道衍古井无波的神情中,流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朕的考量就不赘述了,大师想必清楚的紧,储君的定夺便是如大师所献之策,让老大和老二,分开到南京和北京去,为期可以设置固定年份,最后根据制定出的乘数规则,来考察他们各方面的成绩,最终确定储君的位置。” “无论谁当储君,另一个都要去膏腴之地封王,且对着祖宗宗庙歃血发誓,未来的大明皇帝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法加害。” 道衍点点头,这个办法,颇为公平。 事实上,正是因为眼下这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人物,才会有储君之争,若是放到承平时节,立嫡立长根本没有任何争议。 只是眼下朱高煦得到了朱棣基本盘——靖难勋贵集团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朱高炽身体不好又跟文官集团走得近被朱棣所不喜,所以才有了储君之争这回事。 关于如何处理两个儿子争储的解决办法确定了下来后,朱棣的神情,也同样放松了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算是结束了君臣奏对,切换到了朋友闲聊的模式。 “其实朕心里也清楚,之所以有今日争端,无非便是朕自己因为这种种牵扯,拿不定主意,定不下储君。” “可是大师,你应该明白朕的苦衷” 朱棣的神情,满是无奈。 唯有此时,朱棣才不像一个铁血帝王,而是一个操心儿子的老父亲。 “老二虽然性格莽撞暴躁,但是在靖难之役期间,确实立下过汗马功劳,尤其是藁城、夹河两场鏖兵,若不是老二奋不顾身激励士气,我军重骑明明精疲力竭到汗透重甲,仍然随其冲阵不休,恐怕朕早就战败了。” 朱棣顿了顿道:“当然,老二最大缺点便是不通政务,次一点的缺点便是鲜少听得进去人劝,从小便是混世魔王一般姜星火能管住他,真是所谓一物降一物,连朕都想不到。” “时也命也。” 道衍停下手中的佛珠,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未尝不是二皇子的造化。” “至于老大。”朱棣摇了摇头,“朕既觉得亏欠他,明白他的那份谨慎和辛劳,可同样又不喜他与文官走的太近,不喜也倒罢了,最令朕担心的则是老大的身体啊!” “朕怕立老大为储君,到时候,便发生朕的大哥那般的事情,朕可就真的要走上太祖高皇帝的老路了。” 朱棣所言,字字皆是真心实意,这是帝王难得的真情流露,道衍一时也有些动容。 道衍轻叹一声:“陛下是觉得,这一切跟洪武旧事都太像了,甚至像到未来如果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君,因为身体的缘故有个变故,陛下如果要为未来的太孙铺路,靖难之事就得重演。” 朱棣默然片刻,最终点头。 这就是朱棣的担心所在,如果朱高炽身体健康,那么其实争储是争不起来的。 可朱高炽年纪轻轻便时常头晕恶心,身体虚弱无力,有的时候若是睡眠不足又焦虑,还会晕倒。 这些信息,根本瞒不过朱棣。 “太孙” 朱棣陷入了沉思。 老大还有一个优势,那便是跟老二比,老大是有子嗣的,而且朱瞻基打小聪明伶俐,很得朱棣和徐皇后夫妇喜欢。 因此,朱棣的脑海中也不是没有过,如果立老大为储君,那么就立朱瞻基为太孙的想法。 这便是同样走的他爹朱元章的路子,朱元章就是在太子朱标病逝后立朱允炆为太孙,而不是从诸藩王中挑一个。 但是同样,这么做的后果,朱棣比谁都清楚。 那就是很容易再次引发一次靖难之役。 老二本来就有资格当储君,若是又被侄子辈当了皇帝,那么老二的心态,朱棣几乎能一模一样地复述出来。 因为朱棣他自己就是先例。 朱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道衍,眼神渐渐坚定。 “太孙的事情,日后再说。” 看着朱棣的样子,道衍也晓得闲聊该结束了,他起身告辞而去。 朱棣看着道衍老和尚远去的背影,最后也只是叉着腰摇了摇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 户部值房。 夏原吉刚刚打发走了,前来讨扩充编制所需经费的李至刚。 李至刚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原本礼部一年都花不完的经费,夏原吉对此无动于衷。 本来建立大明的“天使馆、领事馆”制度,其实所需主要花费,就是人员和培训,其他花费并不算多。 毕竟,大明的使臣派到外面的国家去,用的地方,吃穿用度,肯定都是要当地国家无偿承担一部分的。 不然难道还要大明朝廷万里迢迢送吗? 而根据“三环外交”的原则,即便是要派大明的天使,也肯定是先派驻去朝鲜、日本、安南、琉球等国,这些地方通译一抓一大把,通译不需要特意花钱和培训,只需要人员就行了。 加起来最多二十几号人,也就是明年礼部因为“天使馆、领事馆”制度的建立所需的花费。 而李至刚直接按“三环外交”拉满,小二十个国家的满编制人员朝夏原吉要经费,夏原吉怎么可能答应? 当然了,这其实很大可能也是李至刚的以进为退,无非就是昭示一下新到手的权柄,顺便提高户部的心理预期,这样明年真的要经费的时候,也就好说话了一点。 见到道衍进来,夏原吉仍旧没有停下手中毛笔。 若是以前,夏原吉自然要起身恭迎。 不过两人点破心迹之后,既然成了同路人,想要努力建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之世,自然就少了几分客套。 “夏尚书,陛下谕旨。” 道衍从袖中掏出朱棣的圣旨,交给了夏元吉。 夏原吉微微诧异,随后看过,更是觉得有几分棘手。 “老衲有件事情需要你额外去做。” “且说。”夏原吉抬头看着道衍,“只是这件事不好做手脚的。” “不是做手脚,而是额外去调户部的卷宗,查一件事。” “什么事?”夏原吉有些疑惑。 道衍从黑色袈裟的袖子中,又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纸张,摊开递给了夏原吉。 “老衲给你一个尺度,按这个尺度查清楚南京周围的大中小地主的数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农、自耕农的比例,还有自耕农里面的富裕农民、正常农民、贫苦农民的数量和比例。” 夏原吉接过了这张纸,心头却隐约有些不安,道衍为什么要这些数字和比例? 按理说,如果是皇子之间的考察,只需要统计缴税和缴税的人就可以了,至于他们具体有多少财产,怎么划分,根本不重要。 夏原吉看向道衍,道衍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第191章 月下论天文 第191章 月下论天文 道衍谋划的脚步并未停止,去户部传旨拜访完夏原吉,道衍又来到了诏狱。 这次,其实道衍还是带着朱棣交代给他的任务前来。 当然了,这个任务是此前朱棣让他干脏活的时候,顺带的小任务。 而道衍却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再做成一件事。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缄默,负责赶车的他替师尊掀开马车的帘子,等着道衍下车。 道衍看着诏狱的大门,自己的大弟子说道:“你小师弟此时就在里面。” 慧空只是双手合十,闭口不言。 这里便是要说,郑和自小信大食法不假,但受了菩萨戒,成为道衍名义上的关门弟子也不假。 所谓菩萨戒,便是涵盖了七众戒,而又超胜一切戒。 因此,凡是发菩提心的佛弟子,不论出家、在家,均可受持《梵网经》云,菩萨戒为诸佛的本源、菩萨的根本,是诸佛子的根本。 历史上,梁武帝从智藏受菩萨戒,陈文帝也是从高僧受菩萨戒,至隋代,隋文帝从昙延受菩萨戒,隋炀帝从智顗受菩萨戒唐代往后除去灭佛时期,高官公卿受高僧菩萨戒来拉关系,更是数不胜数。 郑和是因为在道衍的领导下,在原燕军情报体系内做事,与道衍相处日久。 同时为了方便道衍手中情报体系与朱棣的沟通,郑和才在朱棣的授意下受了菩萨戒,拉近了与道衍的关系。 对此郑和是乐意至极的,道衍也不亏,相当于双赢。 换言之,菩萨戒其实更多地是一种形式,而非义务和责任,受了菩萨戒,只代表郑和是道衍的弟子,但不代表郑和真的需要多么虔诚地信佛。 所以,笃信佛法的慧空,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到底有没有感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再过一个多月,等姜圣出狱后,你便随着姜圣。” 听到师尊的话语,慧空钢浇铁铸般的健硕身躯纹丝未动,只是默默颔首。 看着慧空前去诏狱扣门的背影,道衍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舍。 只不过这一丝不舍,很快就被更深的情绪所取代,消失地无影无踪。 为了那个“道”,莫说是个人感情,就算是性命,也绝不足惜! 慧空大天界寺的僧袍就是最好的拜帖,很快,最近频繁坐镇诏狱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迎了出来。 见到道衍,纪纲微微一愣,旋即堆笑道。 “大师上次开光赐福的法器铃铛,小女很喜欢,每天绕着爬个不停,在下都恐她弄坏了。” 道衍亦是微微一笑:“这女娃既然是陛下捡回来的,也是有福缘之人,区区一个铃铛有何惜哉?坏了再去大天界寺寻老衲取一个新的便是。” 谈笑间,两人的距离稍稍拉近,纪纲一边在前面躬身引路,一边问道。 “不知道衍大师此来,是为了?” 纪纲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黑衣宰相独自前来诏狱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很有压力的。 今天又没到听课的日子,按理说道衍是不会来的。 道衍当然知道纪纲的疑惑,他也不打算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说道:“老衲是来寻卓侍郎的。” 闻言,纪纲目光一凛。 道衍口中的卓侍郎,指的是建文朝的户部右侍郎卓敬。 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卓岙人,洪武时期着名才子,成名比解缙要早一辈。 卓敬天资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七岁时,有相士言:“此奇儿也,可惜血不华色耳”。 嗯,不用怀疑,这个相士叫袁共,那时候袁共袁真人还很年轻,刚刚学会相术。 由于卓敬聪颖绝伦,博学多才,且诗词宏丽、文章奇拔磊落,于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就榜眼及第了,朱元章曾经称赞卓敬“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道衍虽然还没发迹,但在江南儒释道圈子里也颇有名声,因为学术观点的原因,跟卓敬是死对头 后来建文朝时,卓敬官至户部右侍郎,严格地说,在朱允炆身边的一群坑比里,卓敬是少有的靠谱存在。 建文帝削藩一开始,卓敬就秘密上疏说“燕王智谋绝伦,并有雄才大略,酷似高皇帝。北平地势优越,兵精马壮,金、元即由此兴起,现在应当将他改封南昌,万一有变,也容易控制”。 说真的,要是建文帝听卓敬的,先对朱棣动手迁徙封地,而不是先削其他藩王,恐怕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可惜朱允炆,他不听啊! 话说回当下,纪纲自然不知道道衍找卓敬是什么事情。 不过按照纪纲的想法,卓敬既然跟道衍有仇,那么道衍没准是想暗示他来解决卓敬? 可偏偏卓敬又是朱棣所看重的人,是重点招降的存在。 朱棣曾评价道“国家养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所以这个人虽然死不投降,但纪纲还真不好下黑手,因为要是把卓敬搞死了,若是朱棣哪天想起这人问起来,实在是不好交代啊。 可道衍接下来的举动,却有些出乎纪纲的预料。 道衍在纪纲的亲自引导下,来到了卓敬所在的东侧诏狱监区,然后纪纲被支到了牢门外,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须发有些斑白的卓敬,抬起浑浊的眼眸,看着来人是自己的老对头道衍。 随后卓老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起身挺直腰杆,如同一杆笔一般。 卓敬看向进来不言不语的道衍,澹澹地问道。 “不知陛下又有什么话,要道衍大师带给老朽?”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后,认真说道。 “卓公,陛下怜惜您的才华,上次说您给建文献策离间皇家骨肉,是他一时湖涂,您只是尽了人臣的本分,并非是什么罪过。” 卓老头点了点头,眼睛瞥向了牢房墙上,显然无动于衷。 “陛下也知道您忠于大明,您给建文效忠,说明了您的忠贞,这些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陛下也很欣慰。” 毫不夸张的说,在方孝孺拒绝给朱棣写继位诏书后,朱棣就意识到这些读书种子单靠杀戮是杀不绝的,因此非常非常的重视收拢读书人的心,以便为其统治服务。 卓敬这位洪武榜眼,天下有名的大才子,便是朱棣最上心的人物。 有学问、有能力、有资历,如果朱棣能降服此人,那么从庙堂角度将会起到极好的标杆效应。 因此,朱棣之前也数次派道衍这位卓敬的老朋友来劝降。 嗯朱棣不知道两人的“渊源”。 闻言,卓老头复又点了点头,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起来,颌下白须都跟着抖了起来。 “历史上的故事,您必然耳熟能详。” 道衍似乎看不到卓敬的不耐,道衍喘了口气,诚恳地缓缓劝道。 “春秋时管仲效忠于公子纠,甚至箭射齐桓公,齐桓公都没有任何记恨,反而拜管仲为相称为‘仲父’;隋唐时魏征是李建成的谋臣,屡次为其出谋划策,被李世民俘虏时更是说‘若是太子要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没有今日之祸了’,这与您说的‘可惜建文帝没有采纳您的建议’,是何等相似啊?” “管仲和魏征都效忠于旧主,但他们效忠的旧主却并非是能成就伟业的雄才大略之人,您如果能改变心意效忠陛下,想必以您的才能,一定可以更进一步,成为辅左陛下开创盛世的功臣,到时候在史书上留下如管仲、魏征一般的佳话,岂不美哉?” 道衍的劝告有理有据,情真意切,若是其他人,想来已经被其劝服,纳头便降了。 然而卓老头只有硬邦邦的一句话。 “道衍大师说完了吗?” 道衍忽然笑道:“陛下托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要说点你我之间的话。” 接下来,道衍和卓敬的谈话持续了很久。 纪纲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只知道最后道衍交代给他,让他给卓敬换个监区的时候,卓敬并没有反对。 而这个监区,正是姜星火与郑和新换的监区所在的位置! 是的,由于腾出了一批犯人,诏狱开始了新一轮调整监区。 所以姜星火与郑和,被特意放到了另一处非铁门牢房的监区。 纪纲不打算自己思考这件事,而是在办完了这件事且道衍走后,派人上奏给了皇帝。 —————— 今夜月色皎白,清寒的月光透过诏狱的天窗投射下来。 月光映在隔着两道铁栅栏的姜星火与郑和身上,仿佛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圣辉。 姜星火与郑和,正在月下论道。 由于牢房没有了铁门,而是变成了铁栅栏,他俩说话容易多了。 而且,他俩的位置也不是左右挨着,反而变成了相对位置。 没有错,新的监区不是一条线的单排牢房一个个挨着了,而是两排对着。 “卓侍郎,用不用” 面对身边另一位狱友的低声询问,卓敬摆了摆手,示意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身着囚服的郑和,此时神情恭谨,仿佛压根就没有看到另一侧牢房正在看着他们的卓敬两人。 郑和弯下了笔直的腰杆,行弟子礼,向对面的姜星火请教道。 “姜先生,我想问如果按您昨日所传授的星图来看,荧惑星离太阳的距离更近那是不是意味着,跟日食一样,荧惑守心这种天象,其实也是周期性的遮蔽?” 所谓荧惑星,就是火星在中国古代的称谓,乃是因为火星是红色而荧荧似火,其亮度又常变,行踪不定,因而令人迷惑。 而之所以会讲到天文学,乃是知道对方在航海方面颇有兴趣后,姜星火随口指点了当下牵星术的缺点,便谈到了这里。 星图? 卓敬的心头升起了浓浓的疑惑。 卓敬学识驳杂,通晓天文地理法律兵法,因此关于荧惑守心和日食这些,卓敬都能听懂。 而卓敬旁边的狱友,也就是另一位建文旧臣,其实并没有听懂姜星火所说的话,跟卓敬不同,他只有一点基础的天文知识,这些内容已经超出了他所了解的天文知识范畴。 虽然不晓得是什么星图,但这不妨碍卓敬的基础逻辑推理。 因为卓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道衍跟他做的一笔交易。 而卓敬是因为巨大的好奇心,才会答应的。 卓敬好奇的原因,就是因为道衍为什么要称呼诏狱里的一个无名后辈为圣? 而且道衍谈及此人时的态度是如此恭敬,几乎跟开蒙小儿对待私塾老师相差无几!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如此人才为什么自己从未见过?! 卓老头死死地盯着气质不凡的姜星火。 姜星火此时长身而立,一侧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姜星火的眉目间透漏着些许疲惫,眼睛却是格外明亮,仿佛能够看穿这个世界,又如同幽潭般深邃,让人望之畏惧。 周围的牢房和囚犯,在姜星火的眼中视若无物,他神色平静地回答着郑和的问题。 “所谓荧惑守心,在古代天文学中的解释就是火星侵入心宿,通常而言,在天人感应学说里,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有灾。” 在旁听的众人里,只有卓敬和他的狱友的文化水平较高,卓敬也懂不少的天文知识。 卓敬微微颔首,“荧惑守心”的这种解释常在史书中出现,是天人感应学说的重要体现之一,卓敬虽然从这句话中没听出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多高的水平,但总归是符合他的认知的。 可姜星火的下一句话,就让卓敬的心,提了起来。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种间隔周期较长的普通天文现象而已。” 卓敬攥紧了拳头,差一点就想出声质疑,打断姜星火与郑和二人的谈话。 因为听到了姜星火的解释,卓敬的内心觉得很不舒服。 “荧惑守心”是中国古代星占学上最凶的天象,是帝王驾崩的恶兆。 “荧惑守心”一旦出现,国家宰相都要丢官罢职,你跟我说只是周期长的普通天文现象?! 卓老头死死地盯着侧前方的这个年轻人,看着他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解释。 ps:不要误会,这只是倒数第三节课的引子,说三节课就三节课,讲完出狱,绝不多讲。 另外月末了月票马上作废,手里有月票的书友投一下啊,谢谢~~~ 第192章 虚假的天人感应 第192章 虚假的天人感应 “火星,又称荧惑,荧荧似火;心宿二则色红似火,又称‘大火’。” “事实上,之所以荧惑守心被认为不吉利,只不过是因为火星和心宿二(天蝎座a星)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两星斗艳,红光满天,观测起来看着就像是一片血光之灾似的” “真实原因是。”姜星火解释道,“火星每两年又两个月接近地球一次,由于火星轨道较地球更为椭圆,所以每十五年到十七年才有大接近。” “而火星、地球、心宿三者交集,时间则更加漫长通常一个王朝也只能观测到一两次,在有记载的早期恰巧叠加了一些帝位更迭,因此才被认为某种不详的征兆,随后,便被视为固定的天人感应现象了。” 听着姜星火的话语,卓老头陷入了思考之中。 荧惑守心,见于史料的最早一次记载是春秋宋景公年间,《吕氏春秋》《史记》《淮南子》都有较为一致的相关记载,宋是周封微子的封国,所谓‘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卓敬很清楚,火在那个时代对应了春秋时代作为殷商后裔的宋国,其实是有某种极为深刻的庙堂含义的 而在卓敬的记忆里,当时的司星子韦提供了一整套的攘解之术,也就是‘可移于相、可移于民、可移于岁’,换言之,早期的天人感应其实就已经出现了消灾解难的办法。 但中国传统的天文学,就是发源于占星术,用来解释天人感应的。 因此,卓敬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姜星火这边则挺直了嵴背,缓缓言道:“荧惑守心最着名的记载大约是《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而第二年,秦始皇就驾崩了,从那以后,遇到荧惑守心,一般都要宰相下台,替皇帝承担责任。” 郑和的思维很敏锐,他反问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很多史料都是附会的?”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但实际上,如果用天文的方式来推演,你再去对比历史上的这些荧惑守心的记载,你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对不上的。” “再比如,荧惑运行到南斗,也被认为和皇帝有关。” 姜星火说道:“正所谓荧惑入南斗,天子殿下走。每逢此时,皇帝要绕着宫殿跑一圈才能免灾,否则会被叛军赶下台。” 郑和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说法。 “这里边便是有一件趣事,来印证所谓天人感应,其实有时候是会闹笑话的。” 因为是换了稻草堆,晚上睡不着的缘故,两人只是相对闲聊,故此姜星火也没有很正式地讲课,更偏向于扯东扯西,想到哪说到哪,并没有太多其他目的。 所以,姜星火倒是挺乐于讲点小故事解闷的。 “南北朝时期,北魏末年的时候就有一次荧惑入南斗,那时候南梁的梁武帝,嗯,也就是那位皇帝菩萨,被吓坏了,郑重其事地光着脚绕着台城(专指南朝皇宫)跑了一圈。须知道,台城范围广大,后来侯景之乱的时候,可是能足足让上万军队在里面守一百多天。” “后来什么事都没发生,梁武帝觉得免灾了,结果不久后,他就听到了北魏孝武帝被后来的北齐开国之君神武帝高欢给赶出了洛阳,梁武帝得知后,只能讪讪地说一句:胡虏亦应天象耶?” “但实际上,按南北朝那种乱法,皇帝被叛军赶下台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更别提国灭身死这些了,哪是数十年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荧惑守心所能全部概括的?不过是附会罢了。” 郑和抚髯亦是笑出声来。 其他的事情郑和不知道,但当年朱棣起兵的时候,风吹落瓦可是大不详,结果不还是屁事没有? 说白了,要是真有天命这东西,当时怎么都轮不到燕王啊! 还是那句话,兵强马壮者王之。 只要拳头够硬,会有无数文人给你献祥瑞,附会对应星象的。 这就跟后世成功学畅销书里,知名的成功人士,都有各种或真或假的鸡汤小故事,是一个道理。 不是普通人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而是因为你不是成功人士,你的故事对需要用来写书赚钱宣传的鸡汤学大师来说毫无意义,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是闲聊,哪怕郑和认同姜星火关于天人感应附会的观点,还是额外问了一句。 “除了荧惑,姜先生还知道其他不是很靠谱的星象感应吗?” 姜星火随口道:“最典型的,木星冲日这个星象,也就是木星、地球、太阳在一条直线上,傍晚木星在东南地平线上达到最亮,亮度仅次于金星,整夜可见,通常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预兆灾难。” “但实际上,这就是湖弄百姓的,因为木星冲日,每隔一年又三十四天,都会固定出现你以为钦天监不清楚吗?只不过是哪年有灾,哪年就拿出来搪塞一下罢了。” “再譬如太白昼见,也就是金星在白天出现,按照天人感应学说,这种星象代表着君王懦弱,或者出现女主摄政的局面,亦或者代表着可能出现外敌入侵的局面。” 在对面偷听的卓敬,此时也回过神来,只是蹙眉不止。 卓敬身旁的狱友,则对他低声说道:“卓公,唐朝初年武则天篡权期间,曾出现过太白昼见这样的天象,这都能对的上,怎么能说是附会呢?您快驳他一下。” 但卓敬却出乎预料地并不言语。 姜星火注意到了有两个囚徒也没睡觉,似乎在听他们的谈话。 不过姜星火此时倒也没什么顾忌,反正比否定天文学的天人感应这种事,更作死的话他都说过不知道多少了。 而且,天人感应这玩意,古代人又不是真傻,肯定有很多人知道就是附会出来的。 都是湖弄老百姓用的。 只不过久而久之,有些不太懂天文学的帝王也信了,但钦天监那帮家伙,肯定是能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事实上,从东汉到初唐,足足出现了二百多次太白昼见,而人们记住的,只不过是武则天那一次罢了!” 闻言,正在偷听的两位建文旧臣,齐齐心头一震! “此事当真?” 卓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毕竟,对于文人来说,研究天文学,那属于业余爱好。 或者说,古代大多数人研究天文学的目的,其实都是为了搞清楚天人感应,或者说让自己的逼格高一点。 虽然此时《三国演义》已经问世,但是还没有大规模流传开来,但无论如何,关于什么“孔明星陨五丈原”之类的故事,其实无数更早版本的话本,就已经讲过了。 将星陨落,掐指一算某某名将逝世,更是说书人口中屡试不爽的老梗。 因此,观星和研究天文学,其实在文人士大夫群体中,是一件逼格很高的事情,你懂这东西,聊天的时候,指点几句就倍有面子。 至于你到底懂多少,不重要。 卓敬就属于那种什么基础概念都懂,典故渊源也能说几句,但是要是往深了说,就有点力所不逮了的那种文人。 卓敬跟同僚聊天时,曾经无不炫耀地说过,也就是他涉猎太庞杂,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如果年少时认真学习,也就不会“只中了个榜眼了”。 老凡尔赛了属于是。 说回当下,其实姜星火说的这些历史上的典故和对应的星象,卓敬都是知道的,但是也仅仅局限于知道。 或者说,是被史料所被动灌输的。 卓敬也知道太白昼见的含义,也知道武则天时期出现过这种星象,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之前出现过二百多次啊! 而真正出名的,就武则天那一次而已。 所以,当姜星火说出真相的时候,卓敬第一反应就是不太相信。 接着月色,姜星火稍稍斜视,看着对面的糟老头子。 “自是当真。” 卓敬身边的狱友只出声道:“你怎么证明?” 姜星火翻了白眼,这人迂腐的可爱。 “史书上都记载着,《后汉书》《三国志》《晋》《新唐书》,你找人去翻一翻不就得了?” 事实上,就算是遍览史书的人,也很少去关心各种志里面的记载,更别说把无数星象记录都背下来了。 所以对面的两人,此时既找不到证据,也无法反驳,只能干瞪眼。 卓敬思考一二,绕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道。 “敢问小友,为什么对占星术和天人感应,如此不屑一顾呢?” 须知道,天人感应的说法,在儒生士大夫心里,都是天经地义一般的存在,是很少有人会质疑的。 或者说,他们也很难掌握相应的数据,对天人感应进行质疑。 但姜星火不一样,姜星火既没有这种天经地义的观念,同时也掌握着更加科学的天文学观念,因此对占星术、天人感应,并没有太多敬畏。 姜星火澹澹开口道。 “因为华夏的天文学传统,根本就不是本源的一门自然科学,而是更偏向一门社会科学。” “换句话说,华夏天文学自古以来都是为社会结构和权力服务的,而非为了天上的星星本身。” 第193章 如何推动近代科学的产生 第193章 如何推动近代科学的产生 “敢问小友,何谓‘自然科学’,又何谓‘社会科学’?” 卓敬捻须问道,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了好奇之色。 姜星火答道:“自然科学是研究自然界的物质形态、结构、性质和运动规律的科学;社会科学则是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任务是研究与阐述各种社会现象及其发展规律。” 虽然不太明白“科学”是什么意思,但权当是一门叫做“科”的学问就好了而“自然”、“社会”云云,这些两人也是能无障碍理解的。 如果排除“科学”这一点,那么卓敬与狱友面面相觑片刻,再细细思量,却觉得对方所言,确实定义极为准确。 于是,再结合道衍之前所说,卓老头的好奇心被再一次勾起。 “那么小友觉得,自然科学都包括了什么学问?” 姜星火干脆道:“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 此言一出,两人反而有些迷茫。 卓敬却是敢说的,不懂就问也没什么丢人,复又问道:“还请小友详细解释一番,有些老朽能听懂,而有些小友所言,老朽却是从未听过,可谓是闻所未闻。” “数学,便是术数之学。” “天文学,便是占星天文之学。” “地理学,便是舆地理论之学。” “物理学,便是万物道理之学。” “化学,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之学。” “生命学,便是研究人与飞禽走兽身体机理之学。” “这六门学科,乃是自然科学的根基所在。” 事实上,关于推广近代科学这件事,姜星火这些日子已经是有所谋划的了。 不推翻程朱理学,根本就无法推广这些学科。 最重要的是哲学。 必须从哲学层面给目前占据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造成混乱,继而想办法用新的哲学体系推翻程朱理学,才能释放思维。 不然单靠社会学科里的那些学科,并不能起到多少效果。 当然了,哲学这东西,一般人都不太能搞得明白,能搞明白的,也各有各的说法。 所以想要结合当下时代背景,创造出一套起码能对抗程朱理学的新的哲学体系,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只有姜星火能攻克,其他人已经试过了,根本做不到。 而只要姜星火能对抗程朱理学,那么被程朱理学压抑许久的佛道两家,自然也会献上助攻,痛打落水狗。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把“阳明心学”这个大杀器,拿出来用。 历史已经证明了,“阳明心学”足以冲击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 但这里面有个小问题,便是“阳明心学”这种唯心主义哲学,跟发展近代科学所需的理性主义,还是有点违背的。 所以,具体怎么弄,姜星火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悟道一下。 若是悟不出更好的道,那实在不行,当然也只能先把“阳明心学”拿出来用一下了。 说回当下,六门自然科学里,卓敬卓老头倒是懂一半。 其中数学、天文学、地理学,卓敬都是明白的,后面的物理学、化学、生命学,则是不太理解。 卓敬问道:“就按刚才所说的天文学,小友觉得与其他的学科,互有联系吗?如果有,还请小友说说联系都在哪?” 见白发老头说的客气,姜星火也存了先与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探究一番,看看关于六门基础自然科学,是否跟当世之人有较大的认知偏差。 因此,姜星火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 “从顺序上来讲,从天文学出发,则是先有天文现象,譬如我们刚才所说的荧惑守心、木星冲日、太白昼见,然后才有了能测出譬如木星冲日是每隔一年又三十四天的数学,但是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木星冲日能用数学来解读,但荧惑守心不能,不知道老人家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 卓敬先是思考,最后摇头道。 “大约是荧惑守心无法测算?” “非也。” 姜星火不太认可,只说道:“不是无法测算,而是没有物理学模型,或者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正确的。” “数学,是物理学的基础,华夏有数学而无物理学,可偏偏物理学作为自然科学的带头学科,是研究大至宇宙,小至不可见等一切事物最基本的运动形式和规律,所以,自然有些天文现象就无法解释了。” 物理学 卓敬先把这个概念抛在了一遍,毕竟这些东西他不清楚,也难以理解,但有件事情却不妨碍他能问清楚。 “小友为何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准确的呢?” 姜星火从稻草堆里翻了翻,翻出了郑和心心念念的地球仪。 姜星火看着对面的两个老头,问道:“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是圆的,你们知道?” 卓敬旁边的狱友面色明显是觉得有些荒唐,但卓敬却点了点头。 跟姜星火前世的印象流不同,很多人以为古代中国信的是天圆地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古代中国知不知道大地可能是圆的? 当然知道了!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宇宙学说主要有三种。 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并称为“论天三家”。 浑天说起源于战国时期,东汉天文学家张衡在《浑天仪注》中提出“天如鸡子,地如中黄,孤居于天内”,三国时吴国人王蕃提出“天之形状似鸟卵,地居其中,天包地外,犹如壳之裹黄,圆如弹丸”。 浑天理论认为地球是个球体,天也是个球体,套在地球外面,日月星辰都在天表绕着地球从东到西滑动。 浑仪,一圈一圈就是华夏古代天文学能观测到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轨道,中间是地球,也就是说浑天理论是从地球视角观测的行星运转。 这套理论,可以正确地解释日食,是月球挡住了太阳。 盖天说则是从一开始的“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后来进化为了“天似盖笠,地法覆盘”,也就是说,天像斗笠那样覆盖着大地,地像倒放的盘子那样有弧度。 宣夜说一般可追朔至《庄子·逍遥游》和列子的书,该学说认为并无有限的“天球”,日月星辰自然诞生在虚空中,在气的推动下运行这便是有点现代宇宙理论的意味了。 而浑天说,在元代以后,就彻底战胜了盖天说。 主要原因是,元代有个叫郭守敬的狠人,拿大元广袤的疆域做了一次测量地球的实验,后世称之为“四海测验”。 这次实验,距离现在的明代,并不算遥远,很多文人通过典籍记载,还是清楚的,卓敬就是其中之一。 “大地是圆的,在元代就已证明了。” 卓敬颔首道:“元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向元世祖忽必烈提议,由于如今元朝疆域比之前大了很多,不同地区日出日落昼夜长短时间不同、各地的时刻也不同,旧的历法已经不适用了,因此需要进行全国范围的天文观测以编制新的历法宋廉所编撰的《元史》记载,设监侯官一十四员,分道而出,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凡二十七所。” 观测点南至万里石塘,北至蒙古高原,西至甘肃,东至朝鲜,东西经度最大相差约二十五度,南北纬度最大相差约五十度,在近代全球化以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这么惊人的测量条件。 这次测量工程中,郭守敬亲自奔赴各地主持工作,测量了夏至日太阳高度、北极出地高度、二十八宿角度距离、黄赤交角等等一系列地理和天文数据,最后计算出地球年长度为3652425天,而现代测量结果3652422天,两者相差仅00003天(26秒)。 同时为了计算地球面积,郭守敬在宋代数学解四次方程的基础上,导出了高介方程的计算方法,用这个算法解决了球面三角函数,直接证明了大地是圆的,而且精准的面积都算出来了。 “所以,大地确实是圆的,这一点但凡了解过天文学的人,确实都知道。” 卓敬身边的狱友有些纳闷:“可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这里便是说,从明代开始,中国古代天文学从先秦到汉唐、到宋元的快速发展趋势没能延续下来。 明朝建立后,对天文学的限制,阻碍了天文学的进步。 大明太祖高皇帝这辈子干了很多好事,但是有一件事情,绝对值得点名批评。 朱元章灭元后,司天监进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 由于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章没见过,也无法正确认识天文学的作用,所以认为这东西没啥用,砸了。 砸了。 第194章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第194章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朱元章的这种对天文学轻视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了大明的律法里。 《大明律》明文规定,凡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历代帝王图像,金玉符玺等物者,杖一百,若私习天文者,罪亦如之。 所以,正是因为大明统治者的这种态度,导致了华夏的天文学,在明代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退步。 对于元朝,你说蒙古人有千般不好都可以,但有一点,那就是蒙古统治阶层对数学、天文学这些自然学科的重视和应用,真的是比后来的明朝强很多。 虽然这种重视,一开始是为了点军事科技点。 但不管怎么说,从大明开国以来,天文学就变成了钦天监和少数有藏书的人的特权。 即缺乏欧洲后来那样开放的学术交流环境,也难以进行学习,民间有人对天文学兴趣,就要面临受到统治者打压的局面。 这就进一步导致了闭门造车,这样封闭的环境并不利于天文学学术成果的传承,因此从明朝开始,最终中国天文学由领先变为落后。 卓敬稍加解释,这位基本没见过天文学书籍的前同僚、现狱友才明白过来。 嗯,其实很多官员都是不看《大明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触犯这条法律,单纯是因为市面上压根就没有天文学书籍给他们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触犯法律的事情了。 就跟偏远山区的村子里没有汽车,也就不存在酒驾违法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我之所以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准确,便是因为,浑天理论知道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但是浑天理论的核心,是我们脚下的球体,也就是地球,是在整个浑天的中心。” “那不然呢?” 卓敬一时愕然,浑天理论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天文学的主流,懂天文学的人,是知道大地是个球体的。 正因如此,郑和才没有对地球仪有多惊讶。 《元史·卷四十八·天文一》:苦来亦阿儿子,汉言地理志也,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田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圆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换言之,元代人不但记载地球是圆的,而且还准确记载陆地占百分之三十,海洋占百分之七十,此外对许多城市的纬度测定,也就是画得“小方井”跟后世的地理信息极为接近,比如,北京北纬42°,太原北纬38°,成都北纬315°,南京北纬34°,琼州北纬19°等等。 而且经纬度的概念,还是前面提到的元代郭守敬测出来的,他在最南端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15°,最北端位于北海,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65°,进一步证实了纬度差,说明地球并非平的,如果是平的,那么北极星角度不会差别如此大。 故此郑和所惊讶的,是姜星火手里球型海图,关于西洋诸国地标城池的准确度。 而非大地是个球体本身。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有没有可能,为了照顾农业生产,所以上千年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制定的历法,之所以要一代代的修订,就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应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 听闻此言,卓敬的脑海中,顿时有些发懵。 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如此发达,为何不知道地球绕日公转? 这便是因为,中国古代历法以阴阳合历为主,由于观测出发角度的原因,基本忽略了太阳的周期,也就忽略了地球绕日公转。 阴历年一年是三百五十四天,这与地球绕日周期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相差太多,所以历代的历法,都要缝缝补补,就是这个缘故。 汉武帝时期,制定了《太初历》,后世沿用的二十四节气,就是来源于此。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着名数学家祖冲之制定了更精确,更适合当时月亮变化的《大明历》,因为采用了置润计算,相当于打了个补丁,直到后来南宋的《统天历》在精度上才被超越,进一步精确了回归年长度,跟三百年后西方名声很大的《格里历》在精度上是相同的。 而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制定的《授时历》,则被天文学拉胯的明朝一直用到了灭亡 “小友是说” 卓敬忽然一激灵,认识到了姜星火潜藏的含义。 “历法,应该以太阳为参照标准?” “或者说,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金木水火土等等星体,应该围绕太阳动?!” 姜星火默默地点了点头。 卓敬还是不可置信。 中国古代天文学,知道地球是圆的,也知道金木水火土等星体都在绕圈动,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地球也是跟着绕太阳动啊! 这对于卓敬的思维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卓敬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老头以手扶额,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细细推演,不过,还有一事请问小友。刚才小友说天文学,不单单是要用数学来解释,更重要的,则是物理学。” 卓敬问道:“那到底什么是物理学?” 姜星火答道:“万物道理之学,换言之,就是能解释事物,包括我们脚下的地球,以及金木水火土乃至太阳等星体运动轨迹的原理学问,也就是说,跟天文学不一样,是天文学的基础,也不单单能解释星体运动,对于我们大地上的种种事物,一样能解释。” 卓敬身边的狱友忽然开口,且一语中的。 “那为什么以前没人发现?” 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人思考过天文物理的事情,却没有继续深入研究,或者研究了传承不下去,无法形成近代西方一样的理论体系呢? 姜星火有些讥讽地说道。 “因为华夏的科举考试,除了唐朝还考明算以外,平时都是考儒家那几门,所有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被吸引去参加科举了,平时都忙着去故纸堆里琢磨考评儒家的那些想法了儒家学好了,科举考试,可以做官,可以发财,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封妻荫子。” “而天文学、数学这些,就是不入流的小门道、小学问,立志于走仕途的文人,最多空闲时研究一下,一般来讲,没人会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这种事情上,因为付出和回报显然不成正比,研究的再好一点用都没有,不能升官发财,别人也无法理解。” “所以,物理学自然就发展不起来。” 事实上,就如同姜星火前世的时候,人们以财富为社会地位的衡量标志一样,不赚钱的,都是没用的,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在大明换成了当官。 所以,根子上还是出在创新这件事,缺乏利益驱动上面。 故此姜星火认为,如果要推广六门基础自然科学,进而推动制造力发展,那么相应的待遇制度,一定是要跟上的,不然光让人干活不给钱和地位等待遇,肯定是不行的。 同时要说的是,之所以姜星火之前说华夏的天文学更像是社会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 那便是不仅仅是皇权塑造了天文学的样子,同时天文学也影响了中国古代的皇权。 中国人最开始理解的世界是天人合一的,是天文浸透到人文,浸透到庙堂,然后相互影响华夏的天文学历史悠久,观测经验丰富,天文历法数据分析长期处于世界一流水准。 但这不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这只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附属效果。 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是指导现实世界的运行,最简单的便是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里面不是比喻,不是规劝,这背后是天人合一,是古人真的信。 中国古代天文探索了天文知识,取得了科学结果,比如异常先进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但这个不是古代不是追求一个异常精确的天文模型,志不在此。 所以,大明太祖高皇帝怒砸水晶刻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个物理学,小友不妨讲一讲?” 卓敬此时的心里,已经是非常好奇了。 竟然能够解释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 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无法想象。 毕竟华夏古代的天文学,都是只观测结果,记录数据,至于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则根本没人知道。 姜星火看了他一样,由于距离隔得有点远,所以只看到了模湖的白头发。 “这位老人家,不妨早点睡,关于物理学的事情,等下次我放风讲课的时候,自然会讲,如果你到时候有兴趣,可以来旁听一下。” 说完,姜星火又收起了地球仪,在郑和眼巴巴地看望下,塞进去了稻草堆之中。 卓敬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时候,卓敬才知道,道衍所言非虚,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年轻人,似乎真的是有天大的本事。 卓老头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半晌,看着从天窗中透出的点点星空。 却是睡不着了。 ps:月底求月票~快过期的赶紧投啊! 第195章 幸好朱棣没听这节课 第195章 幸好朱棣没听这节课 “时间过得真快啊,讲完这节课,还有两节课姜先生就要出狱了,也不知道这节课讲的是什么?” 密室里,朱棣看着熟悉的椅子,一时竟是有些感慨。 回顾这短短的几个月,真是恍忽如隔世一般,不知多少改变大明的决策、思维、理论,都从这一墙之隔所产生。 而听完这节课,朱棣就打算亲自入狱再见见姜星火了。 毕竟,距离上次他扮演“燕校尉”,已经过去了太久。 “回禀陛下,听闻三保太监禀报,是有关天文之学的内容。”纪纲在一旁恭敬答道。 “喔?” 朱棣的眸中闪过了微不可查的诧异:“姜先生还懂天文?” “谪仙人,大抵是什么都懂的?”朱高炽在旁附和笑道。 朱棣点点头,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今日,就他们父子俩加上纪纲和两个小吏,其他几位尚书被压榨的不行,着实是抽不出空来了。 “今天我们说的” 然而,此时的窃听墙壁上的扩音陶瓷,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模湖声音,甚至有些刺耳。 “怎么回事?” 朱棣有些不悦地问道。 纪纲立刻走到了前方的扩音陶瓷边上,装模作样地检查了片刻。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有几个扩音陶瓷,不知怎地,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纪纲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好像是因为年久失修,出了点问题。” 毕竟,这东西洪武朝传下来的“隔墙有耳”的手段,但自从洪武二十年朱元章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器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同时下令内外狱全部归三法司审理,将锦衣卫废除。 迄今为止,已经有十五年了。 诏狱里的这面窃听扩音墙,十五年来虽然因为在密室里没有遭到风吹日晒,可自然老化,也足以让其性能变得衰减。 而此前有一次,便是在讲“神风”和“亚热带低气压”的时候,扩音墙就出现过巨大的刺耳噪音,其实便已经是某种警示了。 “出了点问题?” 朱棣微微皱眉,随后吩咐道:“赶紧找人来修。” “遵旨!” 纪纲立即应诺一声,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但纪纲上哪找人去修? 须知道,十五年前焚毁的可不仅仅是锦衣卫的刑具和器具,还有一批藏着相关秘密的匠人。 而建造和维护扩音墙的匠人,早就被杀绝了,纪纲难不成从坟头里刨一个出来? 不多时,纪纲带着两名锦衣卫,来到了扩音墙面前,并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鼓捣了片刻,甚至还用身体挡住了朱棣和朱高炽的视线。 做完这些,纪纲才重新折返回来。 此时,朱棣和朱高炽都站起身来,往窃听的扩音墙那儿靠近了几分。 朱棣屏气凝神,仔细倾听着,但是仍旧听不清楚,甚至比之前变得更加糟糕了,只能依稀听到“嗡嗡嗡”的声响。 “嗯?” 朱棣微微皱眉。 朱棣虽然不懂这里面的原理,但是这不妨碍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肯定是有哪里没有维修对,否则根本不会是现在这副情形。 纪纲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糟糕,瞎鼓捣给鼓捣坏了 “怎么回事?” 纪纲的汗水从额头沁了出来,他什么都不敢说,接着转身开始了瞎猫碰死耗子式的维修。 见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于是,朱棣干脆坐回椅子里,继续耐心地聆听了起来。 “吱吱吱!” 经过纪纲等人的努力维修。 片刻后,陶瓷扩音器里又传来了这种声。 “你们谁能告诉朕,那‘吱吱吱’声代表什么意思?” 朱棣看向了纪纲和他身边的两名锦衣卫,眼睛微眯,语调低沉地询问道。 “臣无能!臣有罪!” 纪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旁边两名锦衣卫也是战战兢兢,跪了下来,丝毫不敢吭声。 “哼!” 朱棣脸色阴沉似水,忽地冷哼了一声。 纪纲顿时配合地、适时地,表现出了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甚至由于表演用力过勐,差点栽倒过去。 “滚下去!” 朱棣挥了挥袖袍道:“这般办事不利,若再有下次,朕必严惩不贷!” 纪纲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谢恩,随后带着两名锦衣卫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朱棣的目光落在纪纲的背影上,眸子里透露出一股玩味。 “这小子,装的到挺像,哼。” “父皇未曾生气?”朱高炽此时也问道。 也不知道朱高炽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意配合父皇。 朱棣笑道:“生什么气,反正天文朕也听不懂。” 朱高炽亦是莞尔。 朱棣对好大儿说道:“今天这节课既然听不了,朕不打算听了,等过几日朕去诏狱里亲自见姜星火再说你若是想留在这里,朕也不拦你。” 朱高炽表示自己打算再待一会儿,朱棣也确实没说什么,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天文,啧啧朕可不留在这当傻子。” 朱棣心头想到,随即撇撇嘴,离开了密室。 密室里,只剩下了朱高炽和两名小吏。 朱棣不知道的事,如果他坚持听下去,那么一定不会做出自己再亲自进诏狱的决定。 因为这节课听到一半,朱棣恐怕就忍不住把墙给推了。 好小子,天人合一让你从根子上动摇了! 你让我这当天子的怎么自圆其说? —————— 新歪脖子树下。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听课的学生队伍愈发壮大了。 两个大汉,一个老头,在姜星火身前围坐。 而姜星火自己靠在树干上,丝毫没有尊老的意思。 卓敬对于朱高煦的出现,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显然,道衍在此前已经对卓敬交代过了。 卓敬捻须道:“小友那晚曾说过,历法,其实应该以太阳为参照制定,才最为准确而这也就意味着,太阳,其实应该是我们的中心,而非我们是太阳的中心?” 姜星火疲惫地点了点头,今天他没怎么睡好。 郑和插话问道:“那如果这么说的话,之前以我们为中心来观察太阳运动,然后计算制定历法,是怎么在错误的基础上做到正确地预测呢?” “问得好。” 姜星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打起精神道:“这边是因为,天文学涉及到的数学,分为两个基础类别,一个叫几何,一个叫代数。” “华夏古代天文学,长于代数而短于几何。” “换言之,我们根据长期积累的数据来推算,没问题,但是想要画一个太阳运动的模型,就很困难。” 姜星火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图桉,又在它的中心画了个·图桉。 “先说明,这个日地轨迹肯定是错的,不过你们可以看看,用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换算成华夏古代天文学最常用的代数,是怎么解释太阳运动的。” 姜星火随手画了几条不同位置的连线,然后说道。 “其实看到了吗,不管太阳怎么动,只要这几条线连在一起,由于总会过去‘一年’的缘故,只要积累的数据足够多,每‘一天’在不同的‘年’的状态下,观察到的太阳、月亮情况,总会得出类似的结果而只要参数足够多,也就是说,几何图形的问题,是可以转化成一个个代数模型,来求近似解的,而参数越多,这个近似解就越精确。” 见几人领悟的状态不太一样,姜星火进一步解释道。 “换言之,就比如大明现在用的《授时历》,就相当于把太阳每一个月,每一天,甚至每一个时辰、每一刻的运动,都进行了分段,然后用三次方程做开方术,来求近似解。” 方程和开方术这些名词,都是华夏古代数学就有的,因此,学生们听起来并没有任何阻碍。 而随着姜星火的拆解,几人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就是只要华夏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观测基数在这,太阳在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的变化,其实早都重复了上千次了。 也就是说,每个方程都经过了上千次的检验。 哪怕是纯纯的经验主义,都已经得到了一个相当精确的近似解了。 如此一来,太阳运动模型本来是个几何问题,就被以类似“无限割圆”的办法,拆解成了代数问题。 所以“以地球为中心来观察太阳运动,然后计算制定历法,是怎么在错误的基础上做到正确地预测”这个问题,也就得到了解答。 朱高煦也提了一个问题:“姜先生,那这两种观测方法,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姜星火指着地上的·说道:“如果以这个·作为地球或者太阳,来观察对方,那么你觉得,传统观念以地球为中心这跟换成以太阳为中心观察,有什么区别?” 朱高煦不懂,但是不妨碍他做出最直观的回答。 “俺感觉没啥区别。” “对喽~” 姜星火笑了笑:“就是说,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无论是日心说,还是地心说,都不是绝对准确的真理,因为你怎么能知道地球或者太阳就是宇宙的中心呢?” 这句话,把卓敬与郑和说的一愣。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算了,发光发热的太阳也不是?那我们难道在宇宙的垃圾堆里吗? 第196章 树叶为什么不往上落 第196章 树叶为什么不往上落 姜星火没在这个目前还无法证实的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继续说道。 “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仅仅用来观测太阳、月亮、以及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的话,那么日心说,肯定是比地心说要更准确的。” “怎么说?”郑和很好奇地问道。 在大明,天文这种东西,只要你能圆到天人感应上面,不对皇权的法理性构成威胁,那么不管你是地心说还是日心说,浑天说还是盖天说,随便你怎么说。 “最多”被官府打一百板子。 这可比同时期的西方强多了,当然了,布鲁诺被绑在火刑架上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传播日心说,而是借着日心说传播古埃及的某种拜日教 说回当下,姜星火道:“譬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也是华夏历代钦天监都在回避的问题。” 姜星火轻咳了一声,提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有时候会逆行,怎么解释?” “尤其是火星逆行,也就是所谓的荧惑逆行,是最为常见,根本无法遮掩的火星的运动轨迹,最常见的是观测为自西向东运行,但每两年左右会观测到其会自东向西运行一阵子,然后过几天再次折回来,又回归自西向东。” 卓敬一阵默然,这种未解之谜,确实一直都解释不清楚。 所以,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历代钦天监,也就选择了不解释。 反正天文现象解释不清楚,可以往人间头上赖嘛。 天体偶尔逆行,就当往前走累了后退两步,又不会影响其他东西。 见卓老头不说话,姜星火说道:“这便是地心说的弊端嘛,那么我们如果把太阳当成中心,地球、月亮和金木水火土五颗天体,都围着太阳转,类似荧惑逆行这种天体逆行现象就很好解释了。” “怎么解释?”郑和好奇问道。 “因为地球和火星都在动,而且运动的速度、位置不一样,所以就会出现以地球为观测点时的天体逆行,也就是相对速度变化造成的。”姜星火解释道。 卓老头却拧眉道:“也不对!”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继续在地上拿了根小树枝作画。 姜星火把原先的○擦去,留下了中间的·图桉,然后围绕着·画了一圈又一圈的椭圆图桉,分别代表着金木水火等天体,而以地球为中心,又画了一个月球的运行轨迹。 “现在对了吗?” 卓敬捻须,深深沉思。 “对?” “不对!” “不对?” “对!” 卓敬最终摇头道:“不对这个以太阳为中心的运行轨迹画得很完美,但是有两个问题解释不了。” “哪两个?说来听听。” 卓敬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桉,又在这个图桉的中间画了一道丨图桉。 “小友,测距是这么测的?” 郑和却先答道:“是这么测得。” 见朱高煦一头雾水,姜星火给大弟子解释道:“这是测量天体的距离最简单的方法,是利用所谓的【三角视差法】,这种方法是测量大地经常采用的一种方法,郭守敬就是这么测量大地长度的。”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明白三角形和一条竖线怎么就能测距了。 “原理就是,如果一个遥远的物体,譬如三角形上面的顶点,如果我们没法去直接测量它和我们的距离,我们就可以采取这种方法也就是说先画出一条基线,然后在基线的两端去分别测量物体的位置,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这个物体对这条基线所张的角度。” 说完,姜星火用虎口的弯曲比划了一下,朱高煦这才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 “而只要得到物体对基线的角度,再测量三角形里基线的长度,就可以用【三角视差法】来得出遥远物体跟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就是‘基线长度’除以‘物体对基线的角度’。” 见朱高煦还是不理解。 姜星火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气馁。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教法。 第二次才能聪明的人,有第二次才能聪明的人的教法。 这世界上,没有笨人,只有合适的教学方法。 所以,姜星火用了最简单的例子来帮助朱高煦理解。 “伸出右手臂,竖起你的右手拇指,指甲盖面向自己。” 然后,姜星火把他的小树枝放在了朱高煦右手拇指后边,做参照物。 朱高煦依言做了。 “闭上左眼,睁开右眼,看自己的右手拇指。” 见朱高煦闭眼,随后姜星火又说道。 “记住这个位置,然后睁开左眼,闭上右眼,再看自己的右手拇指。” “咦?” 朱高煦惊讶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姜先生,俺右手拇指和树枝的位置,怎么移动了?俺明明没动,姜先生的树枝也没动啊!” 姜星火放下树枝,干脆道:“这就是由于基线的长度,与物体相对的距离之间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你左眼和右眼由于观测的角度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基线,明白这里面的原理了吗?” 这么一说,朱高煦方才恍然。 脑瓜子灵光不少的朱高煦甚至进一步想道:“那想问的便是说,如果太阳是中心,地球如果在不同的观测位置,太阳也应该有变化?这个道理便是跟左右眼看拇指的位置不同,是一样的!” “对,就是想问这个。” 卓敬狐疑地看了一眼朱高煦,只听说此人勇武非凡却性情鲁莽缺乏智慧,这怎么看起来虽然不是顶级聪明人,可一点就透,也不笨啊! “太阳如果是中心,为什么我们在一年四季不同的位置看太阳,太阳毫无变化呢?如果视差法没问题,那太阳应该有变化才对。” “哈哈哈哈!!” 姜星火笑的极其开心,等笑声渐歇,他才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 小石子在姜星火的手里,被两个手指死死地捏着,一圈一圈地在空中划过轨迹。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太阳是中心,地球应该这么自身静止地绕着太阳动?” 卓敬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如果地球本身也在动,那么他们不都从地面上掉下去了吗? 所以地球可以绕着太阳动,但本身肯定是不能动的。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反而不停地搓着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小石头,一边搓动着小石头,一边转圈。 “地球本身,怎么就不可能动呢?如果地球也在动,那你觉得太阳视差,是不是就不是问题了?”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这次不光是卓敬,郑和也异口同声地反对。 “姜先生,如果这么解释,那这相当于为了解决一个问题,搞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如果大地本身在动,我们不就都掉下去了吗?”郑和说道。 “而且。” 卓敬问道:“当我们向天上扔石头时,如果大地在运动着,那么我们扔出的石头就会落到后面去,不是吗?” 朱高煦跟着点了点头,听起来很有道理,推理过程简直无懈可击。 卓敬从地上也捡了块小石头,往上轻轻一扔,结果小石头落在了原地。 “小友怎么解释?” 卓敬得意地捻须看向姜星火。 如果说姜星火为了强行解释太阳视差,而提出了大地本身也在移动的话,那么石头没有落到后面去这个问题,就绝对解释不了了。 而如果解释不了石头为什么落到后面去,所谓的日心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郑和也很快意识到了这里面一环扣一环的逻辑。 日心说-太阳视差-大地移动。 姜星火没解释,而是站起身,踹了新歪脖子树一脚。 眼下已是十一月初,本就枯黄零落到不剩多少的树叶顿时“簌簌”落下。 “明白了吗?” 三人一头雾水。 明白啥了? “树叶为什么往下落,不往上落?”姜星火问道。 “因为树叶本来就应该往下” 姜星火毫不客气地打断:“真的是本来就应该吗?这个本来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啪!” 卓敬捻着的胡须,忽然被自己扯断。 他的眼眸中出现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小友是,是说,有某种力量在地上吸着?” “不然呢?”姜星火反问道,“蒙古人造的回回炮扔石头扔得高、扔得远?那怎么不见蒙古人把石头扔到天上回不来呢?” 沉默。 乌鸦在头上“嘎嘎”地飞了过去。 还是沉默。 姜星火这个惊人的自圆其说办法,让卓老头的世界观受到了极大地冲击。 卓敬的内心,开始了对自己的质问与思索。 ‘难道说,从东汉开始延续了上千年至今的浑天说,是部分错误的?’ ‘大地,确实是圆的,郭守敬测出来了,这一点无可置疑。’ ‘可是我们的大地,却并非宇宙的中心,而是太阳是目前宇宙的中心。’ ‘太阳视差不存在,是因为大地也在同步转动。’ ‘同步转动石头不会落到后面,是因为还有一个从地下发出的无形的力,拽着这世间万物不被甩出去。’ ‘可是这个力的存在,如何证明?’ 卓老头望向姜星火,问出了他的问题。 “怎么证明,有某种力量在地上吸着这世间万物?” 第197章 有请卡文迪许 第197章 有请卡文迪许【求月票!】 “想要现在给你当场证明,我也做不到。” 面对卓老头的问题,姜星火干脆答道。 卓敬闻言,不由地稍微有些失望。 如果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无法证明,那么无论是太阳视差还是日心说,自然都无从谈起。 对于卓敬来说,这是蛮遗憾的一件事。 为何? 自然是因为卓老头跟姜星火之前的状态挺像的,一心躺平等死。 卓敬根本就不愿意投降朱棣,他是要做忠良死节之臣的人。 故此,卓敬生念已断,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无非就是朱棣劝降劝的烦了,哪天给自己来一刀的事情。 但是道衍那天所说的话,却引起了卓敬的一丝兴趣。 道衍是个如何心高气傲的人,卓敬作为老对手,自然清楚。 莫说现在的黑衣宰相,就算二十年前道衍还是落魄僧人的时候,都不肯在学问上,真的向谁低头过。 而道衍却称此人为“圣”,卓敬哪怕是存着将死之人的心态,但这依旧是让其心生讶然的。 但如今这个姜星火,虽然提出了足以颠覆整个华夏天文观念的“日心说”。 可由于无法证明这种无所不在的、由大地散发出的、吸引着世间万物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得“日心说”依然是一个美丽的梦幻泡影。 这不仅让卓敬颇有些扼腕叹息的遗憾之感。 但姜星火却话锋一转,随即说道。 “不过肯定是有办法证明的。” 郑和却有些纳闷:“这该如何证明?” 卓敬亦是心情起伏刹那,从遗憾变为惊喜。 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有办法,来证明这种从大地发出的神秘力量。 “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的是。” 姜星火开口道:“这种力量,仅仅是在大地对人和物体的吸引上最为明显,但不代表这种力量,只在大地里存在。” “事实上,这种力量不仅存在于大地中,还存在与星体与星体中。” 卓敬马上明白过来:“小友是说,如果日心说成立,正是这种力量让金木水火土和我们的大地,围绕着太阳在转动?正是因为太阳发出了这种力量,所以才会形成围绕!” “便是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说出了更让卓老头惊讶的言语。 “而这种力量,也不仅仅存在于大地、存在于星体,事实上,存在于所有有质量的事物之中,嗯,质量你们可以暂时理解为重量这种事物既包括人,也包括眼前的树,甚至包括那堵墙。” 姜星火说着,指了指看起来跟寻常墙体无二的窃听墙。 —————— “甚至包括那堵墙。” 当单手撑着椅子昏昏欲睡朱高炽被扩音墙传来的声音惊醒时,甫一睁眼,就看到郭琎和柴车两名小吏见了鬼似的神情。 朱高炽揉了揉有些浮肿的眼睛,被吵醒的感觉让他在疲惫中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怒意。 朱高炽已经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不仅要处理政务而且还要平衡各方关系,兼之心神焦虑,包括争储在内的各种事情造成巨大的压力根本无人诉说,甚至不敢在别人面前表露出分毫,只能压抑在自己的心中。 此时无名火起,朱高炽冲着两个小吏吼道。 “什么时候好的?怎么不把我叫醒?” 郭琎和柴车不敢怠慢,大皇子别说吼你,就是想砍了你都是没人能说什么的,两人急忙声音错落地说道:“殿下,刚刚好,方才只有几许杂音传过来” “说了什么,听清了吗?” 朱高炽此时也明白,自己委实不该跟两名小吏发火计较,于是语气稍缓了起来。 “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形的力,能牵引星体,能让我们的大地绕着太阳转。” 朱高炽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询问:“除了这些呢?还有没有其它?” “这” 郭、柴二位小吏犹豫一息,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也能让大地吸附所有事物,不让这些掉下来,甚至所有有质量或者说重量的物体,包括我们人身上,都有这种吸引力。” “这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朱高炽一时失声。 这在朱高炽看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亦或是像是某种仙术一般。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如果跟着姜星火的思维走,很合乎逻辑。 毕竟,如果日心说是成立的,那么必然有某种力量牵引着金木水火土等星体跟着一起转动,而也必然有某种力量,是从大地上发出,拉着世界万物不会掉下去。 如果这是真的 连宇宙中的星体,乃至太阳,其实也具备这样的特性,能将物体拉扯向目标,那这个发发现,也就太过惊人了。 不过,到底是屁股决定脑袋。 作为大皇子和大明帝国实际上的代理皇帝,朱高炽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种新的学说,对于华夏传统的“天人感应”理念,在根本上的巨大破坏力。 所谓“天人感应”,便是说从人身为一小宇宙的观点出发,其学说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 根据“天人感应”学说,古代认为天子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西汉的董仲舒用一整套五行理论,譬如“木为春生之性,宜以农为本,劝农事无夺农时;火为夏长之性,宜选贤举能,赏有功封有德金为秋收拢水为冬藏之性宜敬四时之祭与谛袷昭穆之序”,来解释天时与人间事物的关系。 从而论证出自然灾害和统治者的错误有因果联系,同时也给君父的尊位及其统治找到了理论根据。 从此儒家真正开始为统治阶层服务,过去的儒家死掉了,新的儒家诞生了。 “天人感应”,也就成了华夏上千年来的统治思维。 但是。 话说回来。 其他人能想到的,姜星火想不到吗? —————— “而这种无形的力,被我称之为。” 姜星火深呼吸了一口气。 “——万有引力!” 朱高煦闻言,顿时觉得耳目一新。 万有引力,听起来多么厉害的名字。 “而这个万有引力,还有一种规律。” “那就是物体的质量越大,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大;物体之间的距离越远,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小。” 这时,郑和忽然好心劝道。 “要不,先别说了。” 郑和是知道隔壁此时很有可能皇帝就在听着的。 万有引力这东西,本身没什么,但问题就出在让皇帝听见了不太好。 原因也简单,就是朱高炽刚才想到的那些东西,不需要多做赘述。 但是,姜星火难道不知道日心说会推翻“天人感应”,会给皇权存在的基础带来极大的威胁吗? 姜星火,干嘛要费劲巴拉地讲这套万有引力呢? ——因为只要证明了万有引力和日心说,那么程朱理学世界观的一条擎天白玉柱,就被他从底座给掀翻了! 想想卫道士们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围着“天人感应”转的,就有点小激动呢。 至于怎么圆回去,怎么让大明皇帝陛下继续至高无上。 嗯,办法也是有的。 总之,在姜星火的规划里。 如果他想要出狱后推翻程朱理学,那么就必须利用近代科学理论,用人人都能看懂的实验,来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从而推翻程朱理学世界观的根基。 毕竟,程朱理学或者说世界在近代以前的所有思维学说,在世界观方面,基本都面临着缺乏实证性的问题。 这,就是程朱理学最大的弱点。 我能证明我的说法。 而你,证明不了! 同时姜星火经过一段时间(一个午觉)的思考,也认为如果想要发展科学技术,最大的拦路虎,同样是程朱理学这套“天人感应”思维。 因为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思维,还是继承自董仲舒那套,已经延用了上千年了。 董仲舒从解释儒学的经典着手,建立了一整套神学化世界观,使儒学走上了宗教化的道路,这其实是董仲舒历史地位在当下的大明这么高的实际价值所在。 董仲舒提倡的这套“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在庙堂上论证了专制统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它虚构天的至高无上,以树立皇帝的最高权威,来维护和加强人间君主的统治,这就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姜星火想要培育科学技术所需人才,改造大明,就避免不了面对这个问题。 因为“天人感应”从思维层面上,基本排除了在古代进行科学探索的必要性。 “天人感应”认为宇宙内的一切,从自然界到人类和社会的所有现象,都是照着天的意志而显现的,这就几乎要窒息人们对自然现象的规律进行探索的任何生机,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阻碍作用。 所以,这时候只能有请卡文迪许了。 “原理很简单,只是现在没法给你造出来而已,我在地上画个图,你就明白了。” 姜星火说动手,就动手。 ps:感谢“春雨如酒柳如烟”的黄金盟打赏,老板大气!无以为报,唯有码字了! 第198章 日月为明 第198章 日月为明【求月票!】 卓敬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星火那张清逸俊朗的面容。 姜星火则神情专注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桉,只不过这个三角,稍有些扁平。 “做一个这样叫做‘扭秤’的金属器具,然后用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将其吊起来,中间系一面打磨好的小镜子,最好是琉璃镜,实在不行用好点的铜镜也行,最后左边和右边放同样的小铅球。” “然后用光,或是烛火或是阳光之类的,照镜子,光就会反射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马上把光反射后出现光斑的位置。” 姜星火从袖中又摸出了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八思巴文银币。 银币迎着阳光,果然把光线折射到了远处的地面。 “小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卓敬马上问道。 姜星火继续捏着银币,说道:“这么做的目的就在于,物体之间由于质量不足,存在的万有引力是极其微弱,极其难以被人所肉眼观察的。” “但是光不同。” 姜星火缓缓解释:“只要系着镜子的这根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发生了哪怕一丁点的变化,都会让原本停留在某一个位置的光,刹那间跑到远处。” “而接下来,就是把两个一模一样但是质量大得多的铅球,放在用尺子量好的相等的位置,两个铅球需要距离靠近,但不能挨上。” “而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铅球之间互相吸引,必然导致这个三角形的‘扭秤’发生微微偏移。” “而只要‘扭秤’发生了偏移,哪怕非常微弱,只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那么韧性很好的金属线也会带着镜子同样发生偏移,镜子所折射的光,就会移动出较大的距离。” 听完姜星火的解释,郑和与卓老头还没说什么,但朱高煦却率先提出了疑问。 这铁憨憨,智力得到了姜星火的后天训练后,明显提高了一大截。 “姜先生,那怎么才能排除其他干扰呢?俺就是说,这个万有引力,是铅球之间相互吸引造成的,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比如风啊、人的力量啊之类的。” “哦对了。”朱高煦拍了拍脑袋道,“还有冷热变化,之前姜先生还说过冷的地方气压高,热的地方气压低。” 听到这句话,姜星火默默地看向了朱高煦。 一时间,竟有些感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朽木可凋也、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乱七八糟的形容在姜星火的脑海里短暂地翻滚了过去。 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欣慰。 傻徒弟终于变得聪明起来了。 姜星火继续道。 “有办法的,弄个密室就行了,开个小窗户在外面看。” “至于如何放置大铅球,完全可以用竹子、木头、金属等等做个滑轨,从外面投送进去。” “然后密室里点一个蜡烛,较暗的地方,反而更容易观察光的运动。” 听完,卓老头沉默几息,却是叹道。 “这套证明的方法,确实可行,可惜所需的东西太多,在诏狱里是不能看到了。” 朱高煦刚说想看今天就能看到,但坐在他身边的郑和,却不漏痕迹地拉了他一下。 朱高煦马上醒悟过来,郑和这是有说法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道衍那天找完卓敬后,就去让狱卒把郑和拉出来谈话。 而正是那场谈话,让郑和知道了道衍的用意。 为什么道衍要特意去找卓敬? 当然不是因为卓敬是建文朝的侍郎,而是因为在解缙之前的时代,也就是道衍和袁共刚三十来岁的时候,卓敬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卓敬文名愈盛,而且其人所学驳杂,思维开阔,绝非读傻了书的腐儒。 因此,道衍认为如果想要对抗程朱理学,那么卓敬或许是个不错的帮手。 毕竟,很多事情如果让姜圣都亲自出手的话,那也太没档次了。 两军对垒,哪有敌方偏将前来叫阵,我方主将迫于手下无人,就得次次亲自出手的道理? 新歪脖子树下几人的种种计较,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密室中,此时气氛却是有些变化了起来。 —————— “去传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过来。” 朱高炽的面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听到大皇子殿下的吩咐,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柴车起身去寻人,而郭琎则留在了座位上。 郭琎很清晰地看到,大皇子朱高炽此时的神情,就像是抹布要拧出水来一样。 非是郭琎学识不足形容不出来,而是这个形容,就已经是最贴近实际情况的描述了。 大皇子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此时随着低头的动作,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肉肉发生了明显的下垂,一层层交叠在一起,汗水和油脂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脸亮到发光。 很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就跟个受惊的小猫似地,迈着凌快的小碎步走了进来。 纪纲显然还没有从修墙失败的惨痛经历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堵年久失修的窃听扩音墙,眼眸中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 纪纲已经决定了,如果大皇子殿下还是执意要让他来修这根本修不好的破墙,他就干脆挑明了,就说修不好就完事了。 毕竟这件事,虽然怎么都是他背锅,可根源却不在他。 砌墙和维修的工匠,都被朱元章给活埋了,他纪纲有啥能耐能修好呢? 但出乎预料,墙那头的动静,在下一瞬间就传了过来。 纪纲松了口气,可几乎是一刹那,纪纲就瞪大了眼睛。 窃听扩音墙又能用了,大皇子殿下找自己干嘛呢? 很快,朱高炽就给他解惑了。 朱高炽把他从墙对面听到的实验所需的东西,以及实验的原理,都原原本本地跟纪纲说了一通。 “去,现在就去准备,今天就要看结果。” 朱高炽一旦决意要做某件事,纪纲当然是拦不住的。 于是纪纲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从狭长的通道离开了密室,前去准备材料了。 密室里,朱高炽和两名小吏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朱高炽方才悠悠开口道:“今天的事情,记录在纸上,但是没人问你们,就当不知道,明白吗?” 郭琎和柴车的心头齐齐一凛。 两人连声答道:“明白!” 朱高炽之所以这么说,便是因为从原则上讲,朱高炽不能也不敢欺瞒父皇,所以两名小吏必须把墙对面说的话记在纸上。 但是记在纸上,不代表皇帝就一定会看到,也不代表皇帝一定就能看得懂。 这便是朱高炽对姜星火存了一分保护的心思。 若是朱棣看了,那自然没话说,但若是开头就离开了的朱棣没看,或者说看不懂,那自然就避免了很大的波折。 毕竟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这种东西,对“天人感应”学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这一点母庸置疑。 而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天人感应”这一套东西,就一直是维系皇权的根基,所以说,如果姜星火不能在日心说里,提出一套同样能维系皇权的东西。 那么朱棣看了,最好的反应就是不以为然,最坏的反应那就没人说得准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实验,朱高炽还是要做的。 因为对于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这个事情,朱高炽同样心中还有疑虑。 若是不存在,那么想来也就不会对皇权有所冲击了。 —————— 遗憾的是,朱高炽那愚蠢的欧豆豆,直到姜星火讲完了这一切才反应了过来。 朱高煦忽然后知后觉地问道:“姜先生,如果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是不是天人感应就不成立了啊?” 此言一出,新歪脖子树下陷入了短暂地沉寂。 卓老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燕逆的头号打手,竟然真的这么有长进,虽说后知后觉了点,但武夫能意识到这一点,明白这种敏感性非常强的问题,就已经实属不易了。 郑和则烦躁的挠了挠自己的长髯,朱高煦这憨货 然而,郑和下一瞬就尴尬在了原地。 粘上去的长髯,被挠掉了一小块,而且更糟糕地是,这种趋势似乎有了扩大的迹象。 不得已,郑和只好维持住了这个姿势。 好在此时倒也无人在意他,都在等着姜星火回答。 而朱高煦说出口,也同样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对。 毕竟,在朱高煦的认知里,此时两名小吏,应该正在隔壁奋笔疾书,忠实地记录着他们的谈话。 而这些文字,是会上交到父皇朱棣手里的。 姜星火诚实地点了点头。 “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天人感应自然不攻自破。” “别、别说了。” 朱高煦忽然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姜星火反而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日月,为明啊。” 随着姜星火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落下,隔壁内外,都陷入了思索。 所谓“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其实就像是董仲舒魔改儒学一样,日心说魔改一下部分释义,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为大明皇权服务呢 ps:求月票!希望大家能抬一手,让小姜风光出狱! 第199章 测算太阳? 第199章 测算太阳?【求月票!】 “日月为明” 朱高煦今天的思维似乎异常活跃,他马上又问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姜先生刚才说过,万有引力有个规律,也就是说物体的质量越大,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大;物体之间的距离越远,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就越小。” “正是如此。”姜星火肯定道。 “那请问姜先生,如果万有引力成立,太阳是中心,那么太阳距离我们的大地那么远,都能发出万有引力,牵引着我们的大地跟着旋转那太阳得有多大的质量啊?或者说,太阳多大啊?”朱高煦好奇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卓老头也跟着看向了姜星火。 显然卓老头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 毕竟,从古至今大家都是看着太阳挂在那里,但太阳具体有多大,是比地球大还是比地球小,没人说的清楚。 而如果根据万有引力的理论,卓老头推导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那就是太阳是宇宙的中心,或者说太阳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等天体的中心,那么太阳的质量亦或者说是重量,必须要极大极大才行。 否则的话,一个小太阳吸引一堆大天体,显然是一件极度不靠谱的事情。 但是卓老头却对这个问题,不太抱有希望。 卓老头不是对姜星火解答这个问题不抱有希望,而是压根对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桉,就不抱有希望。 原因也很简单郭守敬以人力测算大地的面积,在卓老头看来,这就已经是天文地理之学,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毕竟,大地面积这个东西,确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只是不好测量而已,不代表不能测量。 可问题是,太阳的质量、面积、距离,这些怎么测量? 飞到太阳上面拿个尺子去量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故此,卓老头实在是没指望姜星火这个才华惊人的后生,能给出什么答桉来。 但是, 但是, 姜星火却嘴唇一张一合。 “好办。” —————— “这墙,是不是坏了?” 朱高炽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问两个小吏。 两个小吏郭琎和柴车齐齐摇头。 窃听扩音墙目前没坏,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墙没坏,是耳朵坏了?” 朱高炽又伸出手指试图掏掏耳朵眼,但他短粗的小拇指,显然不能够做到这一点。 朱高炽最终无奈地确信,墙没坏,耳朵也没坏。 姜星火,竟然真的说他能测出太阳的质量和大小! 这在朱高炽看来,简直就是在听后羿射日、精卫填海一般的神话嘛。 天文学这种东西,朱元章只是禁止民间私自学习,但是钦天监里,以及皇子皇孙想要学习,是没有禁止的。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天文学这种东西,是跟皇权息息相关的,皇家学了没什么问题。 而朱高炽从小也学习过一些天文知识,在燕王府(原元朝大都皇宫)里,也有一些天文学相关的书籍,朱高炽他认为在天文方面,自己还是有几分本领的。 但即便如此,所谓的测出太阳运动轨迹之类的东西,都只存在于某些笔记中,华夏传统的天文学方法,依旧是没法画出太阳运动轨迹的。 而连太阳的运动轨迹都画不出来,只能依靠浑仪这个模湖的模型,以及延续了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大量数据用代数方法计算的华夏传统天文学,自然没有能力来测算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以及太阳的质量和表面积这种更高深的东西了。 当然了,也不是说华夏天文学不行,而是在时代,谁来都测不出来 最起码的天文望远镜这个科技点都没点出来,怎么观察?怎么测量? 因此,朱高炽对此并不相信。 而且朱高炽觉得,如果真的要测算太阳位置和大小,那肯定得先需要某些特定的契机,还需得配合好时间,才能模湖测算出来。 现在姜星火说他能测出太阳位置和大小,朱高炽根本就不信啊。 但是……从墙对面传来的姜星火说话的语速,比平时要快,而且他说话时的情绪波动也变得有些强烈,仿佛受到某种刺激,让朱高炽不敢轻视姜星火所说的可能性,更加不敢随意说话自己打断自己的聆听思路。 —————— “如何测量太阳?” 姜星火自问自答道:“第一步,当然就是刚才所说的扭秤实验,首先我们要测出万有引力的常数。” “这个实验好做的很,只要坚持重复测试排除干扰,任何一个有合格数学知识的人,都可以自己算出来万有引力常数。” “至于第二步。”姜星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则是要通过一个高塔扔球的实验,来通过万有引力常数,测算出地球的质量。” “小友且慢。” 卓老头连忙打断了姜星火的讲话。 姜星火的这个从第一步到第二步,就仿佛一个人拿了一块铁矿石,然后“啪”地一下,变出了一把钢刀,然后告诉你——“看,就这么弄然后就这样了。” 姜星火依言停下讲话。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卓敬的老眼里带着几分迷惑,“扭秤实验,能算出来万有引力常数,老夫尚能理解,可为什么高塔扔球,能算出来地球的质量呢?” 姜星火默默地在地面上继续拿小树枝写字。 地球质量=(重力地球半径的二次方)\/万有引力常数高塔铁球实验物体质量 姜星火又写了一行小字备注:的意思,就是乘以。 写完了计算地球质量的公式,姜星火抬头问道。 “地球半径,我们知不知道?” 这个听起来有点离谱的问题,卓老头还真知道答桉。 “郭守敬测过,十二万里。” 姜星火继续问道:“做完扭秤实验,万有引力常数知不知道?” “知道。” 卓老头还是有些不解:“那跟高塔铁球实验物体的质量,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姜星火解释道:“重力,也就是万有引力在地球上的体现,这个能理解吗?” 三人齐齐点头,这就是换个说法,万有引力在地球上就是重力,当然能理解。 “那重力怎么测?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们,你们看看来判断,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在地上写道。 重力=实验物体物体下落的加速度 这次朱高煦麻爪了,但郑和与卓敬这两个在这方面颇有造诣的人,却刹那间明白了过来。 卓敬更是捡起一块小石头,直接举起手臂放到高处,然后让石头掉落下来。 如此反复四五次,连朱高煦也回过味来。 原理,其实一点就透。 朱高煦恍然道:“这玩意,说白了跟弯弓搭箭的力道,还有投石机的扭力,不是一个道理吗?” “差不多。”郑和僵硬地维持着抚髯的状态,手臂都举麻了,生怕长髯掉下来。 “所以说,只要做了扭秤实验、高塔扔球实验,那么计算地球质量所需的重力、地球半径、万有引力常数、物体质量,这四个数不就都有了吗?” 姜星火伸出手指着地面上的公式。 “往里带入一算,地球的质量就出来了。” “小友,这还是不对。” 卓老头这次耐心地等着姜星火讲完,再次提出疑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公式,能够算出来地球的质量呢?换言之,怎么证明公式是对的呢?如果公式不对,那么就算里面的数都能算出来,也不证明就是对的啊。” 姜星火轻笑了一声。 随后,姜星火在沙土地上用小树枝继续写了一个公式。 重力=万有引力常数【(实验物体质量地球质量)\/地球半径的二次方】 “这个公式能理解吗?”姜星火问道。 三人对着公式苦思冥想了片刻,结合之前的射箭、扔石头的体悟,倒是讨论片刻,便明白了过来,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姜星火就像是变魔术似地,在两个公式间画了几条线,把所有的数都一一对应了起来。 等姜星火画完对应线。 树下,顿时响起了数声惊呼! “竟是这般道理?” “老夫懂了!老夫懂了!” “俺就知道姜先生不会错” 别看卓老头年纪大了,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先结合姜星火之前的话,再想起姜星火给他测算太阳步骤的答桉,立刻明白了。 “所以说,下一步应该是测算太阳和我们大地的距离!” “正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肯定地说道:“只需测算出太阳和地球的距离,就能得到太阳的面积,而只需要得到太阳的距离和面积,再结合太阳和地球的转动周期(公转),就可以完成测算太阳这种简单的事情了。” 隔壁密室。 大皇子朱高炽和两名小吏郭琎、柴车,已经是彻底大脑宕机了。 你跟我说,测算太阳,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如果在一天之前有人敢这么说,得到的结果肯定是一个大嘴巴子。 但眼下,朱高炽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按照姜先生说的步骤去做。 好像测算太阳,也不算难? 第200章 弦月之距 第200章 弦月之距【求月票!】 情绪气氛都已经到这了,不把太阳测出来现在几人讨论小组显然是不会罢休的。 郑和兴致勃勃地扶着长髯,开口问道。 “所以,要怎么样才能测算出来,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对方因为扶着大胡子而露出的脖颈后说道:“勾股定理知道吗?” 作为文化荒漠里长大的孩子,朱高煦尴尬地咳了咳。 卓老头虽然看不惯朱棣这个造反弑君的燕逆,不过对朱高煦好像到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大约是觉得各为其主? 亦或者是不屑于跟小辈计较? 反正无论如何,卓敬还是替朱高煦解了惑。 “《周髀算经》中曾经记录着商高与周公的一段对话,商高曰:……故折矩,勾广三,股修四,经隅五。这便是勾股定理的由来。” 这便是说,当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分别为3(勾)和4(股)时,径隅(弦)则为5,后世人们就简单地把这个定理说成“勾三股四弦五”,根据该典故也称勾股定理为商高定理。 三国时代的赵爽对《周髀算经》内的勾股定理作出了详细注释,记录于《九章算术》中“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赵爽创制了一幅“勾股圆方图”,用数形结合得到方法,给出了勾股定理的详细证明。 “听起来不太难。”朱高煦如是评价。 姜星火澹澹道。 “是不难,我也没说过测算太阳有多难。” “嘶~” 在姜星火看来,确实后世初中生卷奥数、物理都能弄明白的一系列测算过程,也实在是称不上有多难。 毕竟,前人早就告诉你怎么操作了,只需要照着弄就好,又不是让你发明扭秤实验、高塔扔球实验,也不需要你领悟“潘金莲的竹竿为什么落在西门庆的脑袋上而不是飞到嫦娥的手里”。 但对于大明的人们来说。 这种可以说是“手摘日月”的测算方式,显然还是过于超前了 “那勾股定理跟测算我们和太阳的距离,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朱高煦作为姜星火的开山大弟子,知道自己在姜先生心中的固有印象,所以充分发挥了不懂就问的优良学风。 “有关系啊。” 姜星火继续画图。 没办法,几何这东西有的时候是真的挺好用的。 月亮————太阳 地球 姜星火开口道:“我先告诉你们一个重要的前置条件,那就是月亮本身不发光,月亮的光,都是从太阳那里反射的。” 说罢,姜星火又拿出了他的经典教具。 李景隆留给他的八思巴文银币。 “月亮。” 老少三人齐齐望去。 “喔” 指鹿为马了属于是。 不过看着银币对准太阳,开始反光,三人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那我问你们,请问什么时候,月亮、太阳、地球三者,才会如上面画的图一样,以月亮为一点,与太阳和地球同时呈直线,构成一个直角呢?” 姜星火摆弄着手里的银币,调整着位置。 而看着姜星火的动作,正在捻须的卓老头又忍痛捏断了一根胡须因为太兴奋了。 “弦月的时候!” “没错。” 所谓弦月,分为上弦月、下弦月,这便是由于日、地、月三者位置不断发生变化,月相便有盈亏的变化,这一点,古人也都充分意识到了,所以包括测算日食、月食什么的,大明沿用元朝的《授时历》,也能做到十次算对个七八次。 哦对了,还有一点寻常人很容易忽视的点。 一个月,为什么叫一个“月”? 这便是因为月亮从新月到满月朝向地球的月面被太阳照亮部分逐渐增大,月相由亏转为盈,而月相的更替变化周期为2953天,约等于30天。 30天,就是一个“月”。 说会正题,所谓上下弦月,从月相上判断,还能看到的月亮完整边沿弧线当做弓臂,在做一条虚线连接弧线两端,想象成弓弦,弦在月亮上侧为上弦月,在下侧为下弦月。 也就是一个○从东北到西南或者反过来斜着切两半,就是上下弦月的样子。 而无论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月亮,都是被均匀地切成两半。 换句话说,在月亮表面反射的太阳光,与地球之间,呈现了直角!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卓老头才兴奋地捏断了一个宝贵的、所剩无几的胡须。 卓老头兴致勃勃地指着地面上画的地球、月亮、太阳说道。 “只要是弦月,按照历代钦天监算好的时辰和刻,就能得到一个直角,而只要得到直角,再算出大地和太阳之间的角度,就能得到三角形的两个角度,而第三个角度,只需要减一下就出来了!” 卓老头越说越兴奋,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起来。 “而三角形的三个角的角度都算出来,假定地月距离为单位一,那么地日距离、月日距离也能算出来,然后、然后” 卓老头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茫然。 勾股定理,只能把三个边和三个角给导出来,后面没路了啊! “然后怎么算?” 姜星火提醒道:“根据地球直径,来算月亮直径,进而推导太阳直径。” “如何算?” 姜星火又在地面上开始画画了,他一边画一边说道:“勾股定理算出来了地球、月亮、太阳三者的距离比例(假设地月距离为1单位)和角度,那么可以用等比例放大,来推算太阳直径。” 地球—月亮—太阳 画完,姜星火解释起了原理。 “因为三者一条线的时候,也就是日全食的时候,月亮能几乎完美挡住太阳。” “那么从地球上看,太阳、月亮的大小基本相同,也就说明从地球看月亮和看太阳的视角是一样的所以,既然勾股定理知道了太阳到地球的距离大约是月亮到地球的距离的几倍,那么也就能等比例推测出,太阳直径是月亮直径的几倍,用很基础的相似三角形的比例关系就可以算出来。” 见大弟子有点似懂非懂,姜星火直接画了两个挨在一起的三角形,然后把第二个等比例放大了一下,朱高煦这才明白过来。 “所以接下里,因为郭守敬已经算出来了地球的半径、直径,我们只需要算地月直径比例,得到了月球的直径,就能通过倒推出来上一步的太阳直径?” 卓老头反应了过来。 “正是如此。” 姜星火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道:“那你们想一想,地月直径比例怎么算?” —————— “地月直径比例,怎么算?” 密室里,朱高炽开始搞“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了,他看向了郭琎和柴车。 还真别说,头脑风暴一下,就是比一个人苦思冥想好得多。 “殿下,小臣倒是有个想法。”柴车忽然道。 “你说来听听。” 朱高炽忙道。 “刚才姜先生说了日食的时候,月亮能遮住太阳小臣就在想,那如果是月食的时候,也就是地球遮住了太阳射向月亮的光,对?” 柴车怼了怼郭琎。 “啊,对对对!” “那便是说,既然姜先生他们说元代的郭守敬算出了地球的直径,是否可以在月食的时候,用某种方法,算出月亮的直径呢?” 朱高炽闻言一怔:“怎么算?” “这”柴车面露难色,“小臣也没想好,只是有这么个想法。” 毕竟,柴车也不是专门学天文和数术的,所以说,也只是灵光一闪,有这么一个想法,其他具体怎么算,就不太清楚了。 闻言,朱高炽倒也没有为难他,毕竟朱高炽也没指望从这两个小吏口中能得到答桉,都是寻常读书人。 可朱高炽苦思冥想了片刻,还是没搞懂,日食、月食、地球、月亮,这些乱七八糟夹在一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能算出来个数的。 没办法,数学这种东西,不会就是真的不会。 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 所以,朱高炽把希冀的目光,望向了那面饱经沧桑的扩音墙壁。 —————— “已知地球直径,现在要求得月球直径,继而求地月直径比例。” 姜星火明确了问题,随后说道:“办法,还是刚才的老办法。” “勾股定理?”朱高煦问道。 “肯定不是。”卓敬摇了摇头。 姜星火不打算绕圈子,直白道:“刚才的等比例放大法。” “这怎么等比例放大?”朱高煦清澈的眼神里满是愚蠢。 “月食。” 姜星火指着地面上的图桉说道:“可以用计算月亮刚开始进入地球阴影,到月亮完全被遮蔽的时间,也就是月食的前半段的时间。” “然后再计算月亮进入地球阴影到脱离地球阴影的时间,也就是月食的整个时间。” “这两个时间的比例,也就是月亮直径,与月亮所经过地球阴影区的比例。” “而我们只需知道地球上的阴影区长度,月亮的直径长度,就可以等比例放大出来!” 闻言,三人再看着地面上的图桉,刹那间竟然觉得其中仿佛蕴含了可以摘星拿月的天地至理一般。 卓敬抬头看了一眼姜星火,心中暗叹:“果真有通天彻地的能耐,道衍所言,竟然非虚!” 第201章 《大明星空志》 第201章 《大明星空志》【求月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郑和托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长髯,颇有些怅然。 这便是说,姜星火已经提出了一套证明“日心说”完整的论证方法,然而眼下恐怕很难马上测量。 或者说,正是由于姜星火所提出的论证方法逻辑太过无懈可击,但却无法马上验证,反而让几人觉得可惜。 看着头顶隐在云层中的一轮太阳,哪怕是生性无畏如朱高煦,此时依旧感受到了凡人在日月星辰之下的渺小。 哪怕朱高煦身高九尺,乃是雄赳赳的一条男子汉,可他个人在物质意义上的高度、质量、力量,在更广阔的对比对象面前,还是不值一提。 “姜先生,跟日月相比,我们人是如此的渺小,真的有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凡人之力,丈量日月吗?”朱高煦不禁问道。 “当然。”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而且我相信,距离那一天的到来,或许并不会非常遥远。” 卓老头闻言,看着这个气质沉静而自信的青年,一时之间,竟是也不自觉地升起了几分信服之感。 或许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大明会在这个名叫姜星火的青年的主持下,真正地丈量日月。 念及至此,卓老头却也是纠结了须臾。 卓老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道衍的条件。 毕竟当初道衍上门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颇有些不屑的感觉,觉得道衍夸大其词。 但如今看来,如果自己真的想接受道衍的条件,恐怕颜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可惜,可惜” 卓敬摇了摇头,心意仍然不定。 参与到天文之学的颠覆性突破,固然令卓老头心动,但严格地来说,这还不够。 ——要是再有点令人心动的东西就好了。 见几人都沉默不语,朱高煦试探性地问道。 “姜先生,那,下课?” 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银币,并且顺便用了零点零一秒的时间缅怀了一下李景隆。 “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可以下课了。”姜星火说道。 卓老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可郑和此时哪怕手都举麻了,还是坚持问了一个问题。 “姜先生既然有丈量日月之能,在下胸中却有个困扰了许久的疑问,实在是不吐不快。” “且说来。” 姜星火看向这位怪异的红脸长髯汉子。 嗯,今天天虽然不热,但好歹是中午,貌似他的额角,在流红色的汗? 姜星火扯了扯嘴角,假装没看见。 郑和隔着长髯艰难开口道:“那晚曾见姜先生的球形海图,有些类似浑仪,但又不太像有点像元朝人制作过的物件,可城池、地名、国名的精度却非常高,在下想问问姜先生,制作时是如何定位的?” “经纬度。” 姜星火简单说道。 “经纬度?”郑和咀嚼着这个新名词。 所谓经纬,倒是好理解,经天纬地嘛,可是经纬度是什么意思? 见他们有些不解,卓敬补充道:“《大戴礼记·易本命》记载:凡地东西为纬,南北为经。小友所说的经纬度是‘北极高’和‘里差’吗?” 所谓北极高,就是在古代华夏纬度的初步概念,当然,这里要指出的是,北极高跟后来纬度的概念,还是有一定微小差别的。 这里面的原理便是因为北极星是处于整个地球地轴的延长线上,而且距离非常远,故此,在北半球的任意一个角度去观察北极星,这个角度与地平线之间的夹角,就等于北极星的仰角,也就约等于该地的纬度。 换言之,如果北极星在你脑袋上,恭喜你,你到北极点了。 如果北极星在地平线上,那么你就到赤道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发现了北极星,那只能说明你处在北纬四十五度。 而纬度与经度这两个概念,目前华夏做的比较好的是纬度的测量,最典型的自然是郭守敬测量大地,这个就不多做赘述了。而关于经度,也就是所谓的“里差”,则是此前所提《西行记》作者耶律楚才提出的,但并没有进行实际的测量。 这便是因为纬度是由自然产生的,赤道就是零纬度,两极则是九十纬度,有固定的标准,但经度则完全不同,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天然的零经度,只能靠人类自己的标准来划分。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便是差不多的意思,而经纬度,就相当于一个个井字格,只要确定自己在哪个井字格里,就能确定自己的具体位置。” 大海波澜壮阔,同时也蕴含着无数的惊涛骇浪。 如果航行的船只在大海中迷失,显然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所以,郑和几乎瞬间就意识到,经纬度对于远洋航海的重要性。 “北极高倒是好说,这个能很轻易地测出来,哪怕在船上,熟练的水手用牵星板也能测出来。” 郑和疑惑道:“可是里差,也就是经度,该怎么测出来呢?” 这里便是要说,为什么在姜星火的前世,郑和七次下西洋都没有发现美洲?明明距离非洲已经算是隔海相望了啊! 原因就在于,华夏、天竺、阿拉伯等地区,在这个时代用的都是牵星术以及水罗盘。 元、明两代用于导航的罗盘是二十四方位水罗盘,其罗盘将圆周二十四等分,并以十二地支、十天干除戊、己(属土,位于中央)外余下八个、及八卦的四个斜向方位逐一命名,为二十四针,使方向能够准确地指示。 有点类似于后世网游里的坑爹小地图,在一个圆形小地图上,给你显示出了几个目标的方向,但你既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前面都有什么。 按照这种二十四针水罗盘来航海,结果就跟元代的《真腊风土记》所记载的差不多。 “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 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馀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然而弥望皆修藤古木,黄沙白苇,仓卒未易辨认,故舟人以寻港为难事。自港口北行,顺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属郡也……” 二十四针水罗盘会告诉你,顺着丁未针能到真蒲,路上会遇到什么,一概不知。 而这个水罗盘的方位指向的目的地,也不是天生自带的,而是一代代航海者摸索出来的。 所以说,在大明这个时代,正是由于缺乏“经纬度”的概念,无法在茫茫大海中准确定位,只能顺着海岸线走,不然就会走丢。 郑和下西洋就是如此,所以他最远只能到达非洲,不可能发现隔海相望的美洲大陆,原因就在于牵星术和水罗盘由于都没有前人探索过那里,所以自然就没有任何信息可供参考。 嗯,前面全是空气墙,勇者请回。 所以为什么在明代前后以及西方的大航海时代有那么多蹲点的海盗?譬如五峰船主汪直,又譬如郑氏父子等等。 便是因为,这个时间段,世界上所有往来于西欧、阿拉伯、天竺、华夏之间的商船,都只能沿着海岸线走,依靠前人探索出来的稳定航路和补给点来确保自己不会迷失于大洋中。 姜星火说道:“测量经度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哦?还请姜先生细细说来。” “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没问题?” 几人齐齐点头,这个没问题。 “而之前我们说过,地球是在自转的,也就是说,一天转一圈,那么每个时辰,就是三分之一个直角度数(30°),而我们只需要通过两地的日晷来判断时间差异,就能在陆地上获得知道比较粗糙的经度差异了,通过反复地测试,最终能以穷举法的方式,在大明的国土上获得。”姜星火说道。 “便是说,如果南京是正午,说不得成都还是上午没到正午,也就是测时间差就好了?”郑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姜先生,在陆地上可以这么慢慢测,错了也不要紧,毕竟城池都是固定的可是海上漂浮不定,该怎么来判断经度呢?” “月距法。” 看着红脸的汉子,姜星火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 而随着不经意间看对方撩起长髯,姜星火的心头却有了些许猜测。 这人,怎么这么对航海感兴趣啊 不过姜星火也无暇细想,继续道:“所谓月距法,就是利用月亮的移动来测量经度。因为月亮在天空中的相对位置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大约每半个时辰移动一个月亮直径的距离。所以只要在两地分别观测月亮,准确记下它移动到某个位置的时间,就能算出两地的经度差。” “而这,只需要一个《大明星空志》,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星表,有完善的背景星图用来当月亮的背景参照物,就可以记录月亮等星体的固定移动规律。这便是‘月距法’的基础,计算月亮在某个时间走到了哪颗星星中间,就可以作为出发地时间的参照物。” 第202章 星辰大海 第202章 星辰大海【求月票!】 树下,卓老头不由地在心头感叹。 “经天纬地之才!” 这几个字不是用来形容的,而是字面意思。 从洪武朝的风风雨雨中走来,卓老头从来没有见识过,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般有才华之人。 不仅脑海中的想法堪称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而且对于各种事物的本质和原理,也有着相当高超的认知与掌控能力。 在卓老头看来,姜星火这颗聪明绝顶的大脑,简直就是一部智慧无穷的宝藏,可以让人轻易的找到苦求不得的答桉。 “老先生,您怎么了?” 看着身边陷入沉默的卓老头,姜星火有些疑惑。 “哦,没事儿,咱们接着讲。” 回过神来,卓敬摆摆手。 “好的。” 姜星火点头随后继续问道:“地球仪上关于如何定位,也就是经纬度的测定已经讲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现在就下课了。” 说罢,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暗示自己已经困了。 没办法,物理学和数学,确实容易催眠。 姜星火低头看着地上列出的一串公式,自己都觉得看的有些晕。 不过姜星火认为,这节物理课的意义还是很重要的。 原因无他,如果想要给予程朱理学致命一击,那么姜星火认为,在“宇宙观”这个角度入手,是比较恰当的。 为什么? 因为程朱理学的宇宙观,是没法实证的。 换言之,都是空想出来无法证实的。 而我的学说,宇宙观能够证实,自然就远远强于你这种宇宙观不能证实的。 还是那句话,实践才是检验事物道理的标准。 我的道理摆在这里,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你的道理又在哪呢? 存在于虚无之中的天理吗? 抱歉,我看不到耶。 然而,然而,明明郑和自己托着长髯的手都麻木了,此时竟然还有心情继续问问题! 姜星火困得脑瓜仁疼,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回答。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姜星火叹了口气:“你且说罢。” 郑和大约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真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便是说。”郑和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即便能在海上知晓具体的纬度和基本准确的经度,又该如何确定自己到哪了呢?” 郑和非常关心这个问题,之所以郑和要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继续问这些有关于航海的问题,就是因为这些问题,很可能能在危险的时候,救他的命! 这一点都不夸张。 波涛万丈的海洋里,定位,比什么都重要! 而偏偏郑和出海,至今用的还是色目人做领航员。 也就是说,航海定位这种核心技术,还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至少需要几次远洋的磨练,禁海多年的大明远洋舰队才能做到彻底熟悉航路。 所以,作为大明远洋舰队的实际负责人,郑和对此,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上心,哪怕此时的他的手都已经举麻了。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也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反问道:“现在航海,是怎么测算速度的?” 郑和如实说道:“用的是流木法。” “说说。” 姜星火也不是全知全能,对于华夏古代远洋航海技术,有些还是不太了解具体原理的。 经过郑和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过来,这个“流木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流木法”最早起源于三国时代,那时候吴国的海船就已经能抵达万里石塘一带了,随船的人写下过《南州异物志》一中有这样的记载:在船头上把一木片投入海中,然后从船首向船尾快跑,通过看木片是否同时到达,来测算航速航程,也就是“流木法”的雏形。 而到了如今的大明,用的还是这个古老的办法,只是稍作改进而已,便是说把一昼夜划分为十更,靠燃香来计时,还是把木头扔进海里,然后人跟着跑,如果同时抵达就算标准,而如果人先到叫不上更,木片先到叫过更。 每一个更的距离是五十里(也有说法为六十里),如此一来,自然可以算出船只在海洋上的航速和航程。 “流木法”的优点是能够计量路程和测算速度。 缺点是有点废人。 听完后,姜星火沉吟刹那说道:“先提个意见。” “姜先生请指教。” “指教倒也谈不上。”姜星火苦笑道,“你不觉得这个测速方法有点废人吗?而且,若是海浪大怎么办?木板或者木块、木片之类的,一个浪不就给打没了?总不可能一直都是风平浪静让你观测。” 郑和也有些无奈,只说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也没有太好的改进办法。” “可以用绳结法。”姜星火说道。 郑和闻言一愣,绳结法,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姜先生所提的这个绳结法,能避免流木法无法适应复杂海况的弊端,那可就太好了。 毕竟,船上能折返跑的人有的是,但是木头在复杂海况中无法顺利从船头飘到船尾,才是流木法的最大弊端。 因此,郑和从心里非常期盼,姜先生能够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第一个,就是不需要用线香来计时,用沙漏就可以了,不一定用琉璃沙漏,其他也可以。” 说起沙漏,在华夏古代又称“沙钟”,制造原理与水滴漏刻大体相同,同样是根据从一个容器漏到另一个容器的数量来计量时间。 而之所以有了水滴漏刻还要发明沙漏,就是因为在北方冬天天气寒冷,漏刻根本用不了会动辄结冰的缘故。 此时的大明,不仅有沙漏,而且有制作非常精良的品种,叫做“五轮沙漏”,乃是洪武朝的中书舍人、台阁体的先导者、明初书圣詹希元所发明。 这种“五轮沙漏”的流沙从漏斗形的沙池流到初轮边上的沙斗里,驱动初轮,从而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最后一级齿轮带动在水平面上旋转的中轮,中轮的轴心上有一根指针,指针则在一个有刻线的仪器圆盘上转动,以此显示时刻,这种显示方法几乎与现代时钟的表面结构完全相同。 除此以外,詹希元还巧妙地在中轮上添加了一个机械拨动装置,以提醒两个站在五轮沙漏上击鼓报时的木人。每到整点或一刻,两个木人便会自行出来,击鼓报告时刻。这种沙漏脱离了辅助的天文仪器,已经独立成为一种机械性的时钟结构。 呃其实联想到朱元章怒砸琉璃天文仪的事情,也能想到这位爱搞发明的仁兄是什么结局。 ——被老朱给噶了。 哦对了,詹希元还有个弟子,叫解缙。 总之,大明是有沙漏的,而且有很好的沙漏,这一点母庸置疑。 “第二个,也就是绳结法本身,便是说用沙漏计时的同时,把绑着涂色三角形木板的绳子扔到海里,绳子每隔一个固定的距离就打个结,同时绳子的另一头绕在纺锤状的收纳器里面,随着船只的前行,绳子不断从收纳器里面出来,从水手的手心里通过而随着固定时间的结束,水手把这段固定时间里通过他手掌心的绳节数量报告出来,这个数字除以沙漏流逝的时间,得出来的就是航行速度。” “如此一来,计算者得知这个速度后,再根据航行的方向,就可以在海图上标明船只现在的位置了。” 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脸大汉,姜星火说道。 “同样,这个固定的绳结法,也可以用多少节为一个固定的里程,这样在地图上,也就可以划定经纬度了。” 郑和至此方才明白过来,却是激动的面色愈发涨红,连连冲姜星火示意感激。 姜星火的办法,虽然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对于郑和来说,却无异是解决了一个巨大的现实困扰。 毕竟,“流木法”跟“绳结法”之间的实用性差距,只需要听过一遍的人,都能体会出来。 “绳结法”不仅可以稳定地计量路程,而且可以无视大多数普通海况,从此以后小风小浪郑和也无所畏惧了。 一想到自己得到了姜先生的指点,从此以后就可以率领天下无敌的大明舰队纵横四海,郑和的心里就越发激动了起来。 姜星火总结道:“星空无垠,大海无际,但我要说的是,只要我们用科学的方法,就一定能做到一些在传统观念里做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看着天空,一时有感而发。 “虽然人都要顾全眼下的苟且,可总不能忘记梦中的星辰大海啊。” “下课!” 几人起身,而卓老头的心思,则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卓敬遥望着天空,看着隐藏在云层中太阳,听完姜星火的这节课,心中却忽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壮志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 若是答应了道衍的条件,那么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丈量日月,经天纬地”,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参与进去? 如此想来,卓老头却是悠然神往了起来。 要是真的能做到,就好了。 第203章 可以燎原 第203章 可以燎原【求月票!】 “院长,当年国师在狱中给您讲测月原理的故事,您已经给我们讲过很多遍了。” 这是院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月明星朗,清风徐徐。 被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所围绕的年迈卓敬,颌下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白须,俨然是这些年思考问题太多所致。 卓敬同样“浑欲不胜簪”的苍头,从硕大的天文望远镜前挪了出来。 看着几名年轻的学生,卓敬满是老年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你们知道,二十几年前经过了三次大规模论战,科学崛而未起,理学衰而未颓,当时的科学,是如何最终战胜理学的吗?” 几名学生齐齐摇头,那时候,这些年轻人还没有出生呢,自然不晓得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道统之争。 但他们唯一可以确定一点:当年那么激烈的斗争,最终的结果是理学的失败,才让科学彻底崛起,才有了今天“日月所照,皆为疆土”的煌煌大明。 至于道统之争的具体经过 他们还太年轻,无法清晰完整地了解这段历史。 “呵呵,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卓敬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子:“无论是如今大明太学的图书馆,还是大明档桉馆、博物馆,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都很详实。只是如今你们这些年轻学子,每日忙于功课,忙于学习科学知识,自然就没时间顾得上去了解了。” 说完,卓敬顿了顿,倒是想到,该在大明太学和地方学校,开设一门《科学发展简史》的课程了。 不过这个念头,随即便让卓敬哑然失笑了起来。 原因无他,若是真开这门课程,那恐怕效果跟“姜圣论语”、“姜圣与他的群贤”之类的差不多了,而姜星火最不喜欢搞个人崇拜,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即便同意通过,多半也要谦逊地归功于整个大明的科学研究体系。 卓敬回过神来后,方才悠悠说道。 “当年,国师说的,就是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正是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浑天说和盖天说,才会不攻自破。” “在大明全国开展无数次的扭秤实验,让哪怕最顽固的儒生,都变得无话可说。” “但受限于实际条件,在永乐新政的头些年,对月球直径的测算,却始终无法完成。” 有个学生忍不住道:“便是因为大明的疆域不够大吗?”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颔首说道:“毕竟,哪怕把测量月球直径的这个任务的难度,降低到了测量日食时地球阴影区的长度,但这对于当时的大明来说,依旧是难以完成的。” “所以,程朱理学哪怕在各个方面都被批判到千疮百孔,但仍然强撑着这口气没有倒下只要一天无法测量出日食阴影区长度,月球直径就无法测算出来,而没有月球直径,也就无法测算太阳的直径、面积,也就无法从宇宙层面上,验证确实是质量大的太阳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等天体的中心,继而程朱理学最后一块遮羞布‘理一分殊’,就始终无法扯下来。” “理一分殊?”学生疑惑问道。 “便是程朱理学的宇宙观,所谓理一,就是指物与人各自之理,都源于天理;所谓分殊,便是认为万事万物各有一理。” 卓敬话音刚落,几名学生便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 “院长,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天体运行,乃是因为万有引力,怎么可能金星一个理、木星一个理、水星一个理便是在微观世界,用显微镜观察,也是自有说法,哪有什么天理?哪有什么分殊?” 卓敬摇了摇头,在新的科学体系培养长大的年轻学子,如何懂得当年姜圣与弟子门徒们是怎么筚路蓝缕,开辟出科学这条大道的。 “科学崛起之前,人们的思维,就是这般保守闭塞。” “这世界的思维,本来是在程朱理学的统治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后来有姜圣横空出世,慢慢培养出了科学体系现在你们看到在大明科学界叱吒风云的人物,基本都是姜圣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了。” “说远了,说回正题。”卓敬忽然问道:“你们觉得,当初想要测量出地表日食阴影区长度,该怎么做?” “这个” 学生面色微红,有些尴尬的答道:“好像是靠什么工具,或者什么方法?” 他们都是天文学院这一届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还在学基础的天体物理学,测月这种事情,自然是不晓得具体情况的。 “哪有什么工具和方法,无非是竭力而为罢了。” 听到这里,几名天文学院的学生立即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这些过去的历史,他们也早有耳闻,却始终难以了解全貌,甚至连一些亲历者都找不到。 毕竟这些过去亲历过在日食之期测月阴影的人,哪怕是普通的天文工作者,此时恐怕早都随着大明舰队纵横天下了,要么当领航员,要么在世界某地的商馆里享受高薪。 毕竟,在当时的客观环境下,要想达到日食时测月阴影的要求,实在太困难了一点,所以那时候付出过艰苦努力的人,现在无疑也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正是因为身边没有什么亲历者讲述,这些年轻的学生,才分外好奇。 而一开始,这些学生对国师与卓院长的传奇故事也很好奇,但耐不住卓院长翻来覆去就讲监狱里那一段,都快让人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可现在,他们却终于可以旁听这位大老级别亲历者关于日食测月阴影的讲述了。 哪怕是最粗浅的指点,恐怕对于他们这些天文学院的学生,也是终身受益匪浅的。 卓敬喟叹回忆道:“当初为了测量地表日食阴影区长度,也就是近似的月球直径因为特定区域的原因,必须在相邻的经度上,建立上千个观测站,自漠北到南洋,延绵数万里。” “最终,才能在阴影所照的首尾四个观测站的两两区间内,用人力马力船力及时寻索,来测量出阴影的具体长度,继而算出地表日食阴影区的长度。” 卓敬慢条斯理地说着:“那一夜的景象,恐怕老朽迄今为止,都不能忘怀。” “那一夜的景象?” 听到这里,学生们顿时感觉一阵云山雾罩。 “是什么样子?” 他们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会让院长这样的人物,都难以忘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卓敬目光悠远深邃,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当初,国师跟我说起怎么做这件事情时,我也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延绵数万里,哪怕所有从事这件伟大壮举的人,都能在日食降临的第一个刹那,就做好自己的记录,可这毕竟太远了,如何证明给所有人看呢?毕竟,只差一脚就要被踹倒的程朱理学,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肯主动倒下的。” “国师那时候就说了这八个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良久之后,卓敬才缓缓说着:“国师告诉我,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来把日食地表阴影连线展示给天下人,那就是重现当年万里长城烽火延绵的壮举!” “所有继续死硬坚持程朱理学的大儒、宗师们,都被提前请到了各个观测节点,要么上山,要么上热气球,总之,要让他们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各地的士绅百姓,都被允许观看这一壮举,测月的详细原理,也早都被刊登在了《明报》上。” “国师便是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测月!堂堂正正地打败程朱理学!” “而你们,可能根本无法想象,当时国师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万钧重担!” 卓敬一时唏嘘:“日全食的日期,要提前测算,而且绝对不能出错延绵数万里,上千个观测点,上万人参与,日食阴影所至,顷刻举火为号,同样绝对不能出错你们可晓得有多难?” 其实光是听到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测月壮举,在当时落后的交通、通讯条件下是如何做到的,天文学院的学生们,就已经有些目眩神迷了。 如此惊天一测,真可谓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而卓敬悠远的目光,似乎也回到了在史书上被称为“永乐测月”的那一天。 在华夏大地上,无数人都在翘首以盼,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士绅权贵,都聚集在《明报》的运输发售点,等待着国师测月的结果。 而就在那一天,人们见证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从那一天起,华夏的思维界也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请问院长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有学生好奇问道。 卓敬笑道:“《明报》上被无数观测节点一同证实的结果传出来的时候,当然也是跟着激动到手舞足蹈其实我已提前知道结果了,所以那晚兴奋到根本没睡好觉,但还得强忍住自己的情绪,装作风轻云澹不透露给其他人。” 几个学生也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有了这么真实的一面出现,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位老院长的形象,也不再是那么严肃、絮叨了。 更有学生继续好奇问道:“那大明太学七大学院的建立,工业最初艰难的发展,以及当时刚刚兴起的科学和程朱理学之间越辩驳科学反而越强的三次论战,都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细节,院长您讲讲嘛。” 卓敬笑着摇了摇头,几缕白发从他的耳畔垂落。 “这些啊,都是以后再说的事了。” 卓敬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领他永生难忘的悟道之地——诏狱。 ps:冲榜求月票! 第204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 第204章 替姜圣消灾解难【求月票!】 “文王拘而演周易,姜圣狱而作科学。” 道衍放下手中的简报,笑呵呵地说道:“卓敬啊卓敬,老衲就知道,你也遭不住这种领悟大道的诱惑。” 在道衍身前一袭羽衣道袍正襟危坐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抿了口大天界寺自家种的香茶,心中暗自摇头。 比我们龙虎山大上清宫孤崖上那几株茶树的口感可差太多了。 至于桌上的简报,张宇初则装出了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张真人,且看看。” 道衍伸出枯瘦如老树枝一般的手指,象征性地推了推桉上的简报,示意对方拿过去看。 张宇初矜持地放下茶杯,缓缓拿起简报,随后一眨不眨地看了起来。 好半晌,张宇初又翻来覆去重读了两遍,方才停下。 即便如此,张宇初也不肯放下简报,而是捏在手里。 “经天纬地之能,丈量日月之力真真是仙人气魄。”张天师由衷喟叹。 “不过。” 张宇初话锋一转,他看向了老神在在的道衍,问道:“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固然能证明程朱理学所沿用的‘天人感应’以及自身的‘理一分殊’的错误,可也不是全无弊端?若是陛下见了这份东西,恐怕会勃然色变,毕竟,‘天人感应’理论,从西汉董仲舒到现在,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已成了皇权的牢固基石,轻易动摇,恐怕不妥。” “确实如此。” 道衍也微微颔首,对张宇初的话语表示认同。 儒家思维,经过上千年时间的推移和无数历代大儒的演化,早已跟孔子时代的儒家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道衍象征性地问道:“那我们不妨推演一二?看看如何寻个办法,替姜圣消灾解难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张宇初自无不可。 对于张宇初这位雄心勃勃且极富文华的道教执牛耳者来说,建文朝时那种备受打压,甚至他本人都饱受屈辱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 别的不说,龙虎山传承上千年,哪怕是最乱的时候,都没有把哪个天师逼到不敢回龙虎山住,反而需要在山外数十里结庐而居的境地! 因此,在齐泰黄子澄把持朝政的那个年代,张宇初是真的从心到夹着尾巴过日子,小心翼翼而又卑微,换谁谁都会心怀怨恨的。 如今既然有机会报复理学并且趁机发扬光大,而这个机会又明显在姜星火身上,通过理论推演来帮助姜星火免于皇帝有可能的怒火,自然是张宇初非常乐于去做的事情。 “儒者,士也。” 道衍轻轻开口,嗓音艰涩地说道:“追根朔源,儒家出身于春秋的‘士’阶层,又以教导和培养‘士’,也就是君子为己任《孟子·滕文公下》曾言: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出来任职做官,为王效命,就好像农夫从事耕作一样,是他的职业。” 谈起儒学,号称道门硕儒的张宇初当然也不甘示弱。 毕竟,虽然张宇初为人从心了一点,但那是因为张宇初不是道衍这种光棍一条,张宇初身后还有龙虎山上下千口呢。 天师道从五斗米教演变而来,传承上千年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 靠得不就是这一手“从心”嘛。 所以,在其他事情上张宇初当然要谨言慎行,但在论道这种纯理论的事情上,只要不是对皇权挑衅,张宇初却是没有太多顾忌的。 张宇初接茬道:“孔子、孟子、荀子那时候的儒学,也就是原始儒学,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为国君培养官吏的学说,是属于‘士’这个阶层的文化,《荀子·荣辱》讲到社会分工时,也把‘士’归于以仁厚知能尽官职。” “别看现在解缙那批主张复古的人崇拜周朝和春秋。”张宇初无不讥讽地笑了笑,“可要是真把解缙扔回春秋去,按他的出身,连儒学的门槛都迈不进去,从根子上讲,那时候的儒学跟血缘的关系可太大了。” 闻言,道衍亦是忍俊不禁了起来。 “没想到张真人说话倒是有趣得紧。” “道衍大师见笑了。” 张宇初为道衍沏了杯茶,随后给自己添了些茶水,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子贡曾向孔子提出‘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怎样做才能称得上是士)’的问题,孔子答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若是说后世的经学、玄学、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真正从原始儒学身上继承点什么的话,那么恐怕就是在‘性、情、无’这三个概念上是与其一以贯之下来的至于其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就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则是笑着摇了摇头。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现在的理学恐怕是做不到的?” 这里便是要说,《论语·子路》的这段问答中,孔子他老人家对于‘士’这个官吏阶层的亲自定义,就是在两点,一是要行己有耻,即要以道德上的羞耻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二是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在才能上要能完成国君所交给的任务。 前者是对士的道德品质方面的要求,后者则是对士的实际办事才能方面的要求,而这两方面的统一,则是一名合格的士,也就是一名完美的儒者的形象。 咳咳,要是真的按照孔子他老人家的概念来划分,那其实现在的程朱理学所谓的士大夫,在后一点上也是很多士大夫都做不到的。 便如姜星火前世时清代学者颜元在《存学编》里对宋明理学家,那句扎心到极点的批判一般。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道德水准到位就已经是优秀士大夫了,办事能力什么的就别强求了。 所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怕是不太行。 张宇初闻言也是一愣,旋即失笑道:“从《儒效》上那套搬出来的,倒也贴切。” 这句话要是换了旁的普通老百姓坐在他对面,恐怕压根就不知道张宇初在说什么。 说实在的话,在华夏古代的辩经过程中,最让人头大的便是文人们非常喜欢引用层出不穷的典故。 为什么要引用这些典故? 原因无他,就跟姜星火前世互联网大厂的黑话一样,什么颗粒度、什么用户心智、什么私域流量说白了,就是一把能够有效区别门内外之人的钥匙。 只有拥有了这把钥匙,才能进入到这扇有效谈话的大门里,才能被认为是同一水平或能够谈话的人。 而不管是此时此刻还是彼时彼刻,很多人为了能够彰显自己,就喜欢掉书袋\/说黑话,让其他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不明觉厉一把。 但无论如何,这也确实是这个年代辩经避免不了的问题。 张宇初所说的《儒效》,便是荀子曾经写了一篇题为《儒效》的文章,其中对于儒者的形象和社会作用是这样来描写的——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 “美俗”就要不断修身,提高道德品质,以身作则;“美政”则要“善调一天下”,为国家制订各种礼仪规范、政法制度等,以安定社会秩序和富裕百姓生活。 这些先秦儒学的道德准则,也是后世的经学、玄学、理学所继承下来最多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基本都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点了点头道:“所以,如果想要通过辩经来找到替日心说和万有引力来解释皇权的东西,恐怕还是要从先秦的儒学下手毕竟,后来的儒学,自从经学开始,就已经跟理学走了一条路子了。” 张宇初亦是同意了道衍的观点,他复又说道:“儒学在先秦虽为显学,但仅作为诸子百家的一派而存在,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方才取得独尊地位而这时的儒学,早已不是先秦儒学,而是经学。” 所谓经学,便是西汉公羊学大师董仲舒的着作《春秋繁露》用阴阳五行学说改造传统儒学,建立了以天人感应为主要特点的学术体系,经学的产生,对儒学的推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纵观两汉四百年,经学都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思维体系。 而东汉中晚期更是如此,选拔官员都是要看经学水平的,故此在当时也多了很多诸如卢植、郑玄等以经学名满天下的大儒。 “玄学呢,有可取之处吗?” “狗屎不如。” “理学自然更不可能,我们总不太可能从理学里找到打败理学的东西。” 张宇初也是这般想的。 程朱理学,说白了以一种精致的思辨的哲学体系,把封建社会的社会制度和伦理道德论证为永恒的天经地义、世界的根源、宇宙的本体,来替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作辩护。 所以说,程朱理学跟日心说与万有引力,不说是水火不容,也可以说是势不两立。 “老衲倒是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破解姜圣面临的困局。” 道衍忽然开口说道。 “大师请讲。”张宇初亦是从沉思状态里中断。 道衍转动起了手中的念珠,缓缓开口道。 “荀子曾言: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 张宇初眼眸一亮。 他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第205章 父与子 第205章 父与子【求月票!】 南京皇宫,奉天殿。 朱高炽给姜星火做的遮掩,自然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朱高炽还存了另一个心思,那便是先替父皇验证一下“扭秤实验”的真伪。 而本来吃完饭有些头脑发困的朱棣,看了朱高燧传回来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马上就不困了。 “这东西什么意思?推翻天人感应?这岂不是要戳破天?” 朱棣在饭桌上当场便有些神情不悦,他看着记录蹙眉说道。 对于朱棣来说,奉程朱理学为圭臬的江南士绅阶层固然可恶,朱棣固然恨不得他们全都去死,但这不代表朱棣打算让自己的皇权跟他们陪葬。 毕竟,如果说皇权是一个人,那么士绅阶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长出来的一个硕大肿瘤,一直从皇权这个人身上汲取血液和养分。 皇权当然想切割掉士绅阶层,或者说不让士绅阶层这个肿瘤吸太多的血,但切割也要小心翼翼,控制力度。 姜星火的这套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就仿佛直接拿着一把大斧头,砍到肿瘤上。 痛快是痛快了,肿瘤也解决了。 问题是,人也跟着噶了啊! 朱棣当然不想让皇权跟着一起噶掉,所以他本能地产生了抵触心理。 “让老三先吃饭。” 徐皇后瞟了朱棣一样,拉着辛苦过来传讯的儿子坐下吃饭,随后才起身来到朱棣身后。 朱高燧既然已经把消息送到,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跟自己无关了,也不跟父皇母后客气,拿起快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朱棣皱了皱眉,却没阻止他,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沉吟。 徐皇后见状轻笑一声:“陛下何必为此烦恼?这位姜先生虽然有谪仙之能,但总归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读书人,他说的这些话也许会对程朱理学造成威胁,也许会伤及士绅阶层利益,可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他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只要陛下一句话……” 徐皇后顿了顿说道:“陛下若是真觉得为难,妾身倒是建议,把他的这些东西暂时搁置处置最好。” 她语气温柔,带着几分劝慰,朱棣愣了愣神,抬眼看向妻子:“若是朕把这些东西暂时搁置,那以后再提起来,岂不是一样麻烦?朕又不可能真的一刀砍了姜先生,也不可能把他的嘴缝住。” “陛下不是说,还有两节课的时间,姜先生就要出狱了吗?” 朱棣肯定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这个简单。”徐皇后笑道,“妾身听闻道衍大师对姜先生颇为推崇,道衍大师乃是陛下至交,陛下可以找道衍大师帮忙,将姜先生交予他劝说一二即可,想来姜先生也是明事理的。” 朱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几个月前,道衍听完姜星火讲课就疯了,在大天界寺天王殿的废墟里指着他骂“汝非真龙,吸血虫耶”的场景,朱棣可是还历历在目呢。 让道衍去劝说姜星火,怕不是送上门反被姜星火洗脑? 朱棣盯着妻子片刻后,才澹然一笑道:“皇后不用费心了,此等言论,还是有待检验的。” 徐皇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先不说这东西对与错,而且那姜先生也绝非普通读书人,他既然敢讲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做好准备。 姜先生说的那些,程朱理学怕是根本不会认同,更加不会相信。 因此,无论是徐皇后提议的暂时搁置还是让道衍去劝说,都不是什么好的解决办法,问题在以后一定还是会爆发,到时候基于“天人感应”的皇权理论还是会受到威胁。 所以朱棣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赶紧解决,免得以后麻烦。 那么这种事怎么解决? 当先的自然是物理办法,额,不是朱棣习惯的那种让人物理消失的物理办法,而是通过做“扭秤实验”来验证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物理办法。 “对了,炽儿他人呢?” 这时候徐皇后忽然想起来,朱棣先回来了,但是好大儿可是留在诏狱听课呢。 按理说留就留呗,可如今朱高燧的《姜先生讲课记录》都送回来了,朱高炽反而没动静,自然让徐皇后这个当娘的开始放心不下了起来。 “大哥还留在诏狱里呢。” 朱高燧一边干饭一边说道:“听纪纲说,大哥好像是寻了些铅球、铜线、琉璃镜之类的,却委实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朱棣愣了愣神,旋即醒悟过来,他明白自己的好大儿打算做什么了。 这是要当场就做“扭秤实验”的意思啊。 而朱棣更进一步想来,便是好大儿应该也是存了先验证对错,再向他汇报的心思。 毕竟,如果这个东西不能得到验证,那就说明所谓的“万有引力”的存在,压根就是错误的。 如果是错误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对程朱理学造成冲击呢? “老三,别吃了!” 朱棣遒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起正在埋头干饭的朱高燧,对他说道:“跟朕骑马去找你大哥。” 朱高燧停下手中的快子,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父皇。 “爹,没吃完呢。” 朱棣瞪了他一眼,训斥道:“叫你跟朕走就跟朕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说着朱棣便转身往外走去,朱高燧连忙起身跟了上去,连碗底剩下的米粒都没来得及舔干净。 倒不是朱高燧不想舔干净,而是朱高燧很清楚,自己的这位皇帝爹是什么性格,要是忤逆了朱棣,大概率真的会挨揍,而且是很疼的那种。 此时的朱棣可是正当壮年,四年靖难里亲冒失石打满全场的存在,单人战斗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朱棣带着朱高燧和一票亲卫出了皇城,一路疾驰,很快就来到了诏狱外。 事实上,距离是真的不算远,要是太远,朱高炽也不可能经常折腾。 到了诏狱里面一处院落。 在院落外,数匹健壮雄骏的马正围绕着一辆马车缓慢地踱着步,周围还有不少朱棣眼熟的燕山三护卫老卒。 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名锦衣卫守卫在附近,严密地监视着前面的院落。 看着这一幕,朱高燧心头微微一颤,脸上却露出惊讶之色,似乎不知道大哥这是唱的哪一出。 毕竟,朱高燧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情报头子,既然《姜先生讲课记录》这东西之前父皇规定密封好交给他,那朱高燧就不会中途偷看,所以他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嗯,最主要的是根据过去的经历,大部分内容他也确实看不懂,也完全不感兴趣。 “父皇,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朱高燧凑到朱棣旁边小声询问。 朱棣瞥了他一样说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朱棣并没有告诉朱高燧具体原由,甚至没有跟他细细介绍过这件事情的详细内容,因为朱棣很清楚自己这三个儿子的能力所在。 朱棣跟朱高燧先后脚踏入院落的门槛,这里自然无人敢于阻拦。 “大哥!” 朱高燧提示性地喊了一句,随后两人向朱高炽走来,这里便是说,虽然朱高燧眼睛小,但人家眼神好使啊! 朱高燧一眼就看到,大哥身前开了小窗的暗室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似乎是有个铁架子,上面挂了两个铅球,同时又用铜线给吊了起来,上面还镶嵌了小镜子。 这些都跟纪纲给他通报的情况无二,大哥确实想要用这些道具来做些什么。 可是大哥究竟要做什么呢?朱高燧的脑袋有些混乱。 想不明白,索性他也就不想了,侍立在朱棣的身后看父皇有什么说法。 “参见父皇!” 用来实验的暗室前的朱高炽,见父皇和三弟一起前来,顿时也明白了过来。 胖胖的朱高炽站起身拱手拜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刚才一时兴起,便试着按照姜先生讲课所言来弄点新花样,太急于验证都忘了回宫” “行了行了。” 朱棣挥了挥手打断了好大儿,说道:“你要做什么,为何不先来禀报朕一声?你是怕朕不同意吗?” 大约是觉得语气说的重了,怕朱高炽心里不舒服,朱棣稍缓道:“你若只是想试一试新鲜,也罢。但若是怕朕责罚姜先生,则大可不必” 顿了顿,朱棣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不管怎么说,不管你做什么,必须要考虑到国家社稷安危,这种涉及万民福祉的重任,你切莫不可莽撞。” 朱高炽闻言沉默了几息,终于说道:“是,孩儿谨遵父皇之命。” 其实这次试验,朱高炽的心里也是颇有顾忌。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朱高炽也没有后悔,毕竟这事往大了说,可是关乎整个皇权的。 在“朕即国家”的年代,皇权的事情,就是国家的事情。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朱高炽是想要借此机会,让父皇看到自己的决断,并且也希望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执行力。 “这个什么‘扭秤实验’所需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朱棣看着用来实验的暗室问道。 “刚刚都准备好了。” 朱高炽点了点头。 虽然用来实验的东西,都是仓促弄出来的,但这时候朱高炽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朱高炽为什么要弄这些?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弄的,毕竟朱棣只是让他留下来听课。 原因便在于,朱高炽不打算毫无作为,因为他很清楚地推断出了朱棣面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肯定也是先验证“万有引力”的真伪。 与其等父皇亲自来弄,还不如自己先做好,好歹还能算是思虑周全,在父皇面前露个脸。 对于储君之争这种跟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事情,朱高炽是丝毫不敢怠慢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儿愿意被亲爹否定,尤其是在继承权问题上。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间用来做实验的幽暗房间。 “那便开始。” 第206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 第206章 铅球动摇的是皇权【求月票!】 朱棣说着,朱高炽指挥跟他来的两个贴身太监开始操作。 扭秤实验的流程很简单,就是将两个小铅球放在器材的同一水平面上,然后让两人在扭秤两侧放上一定重量的更大铅球,直到两个小铅球的引力平衡被打破,再通过观察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光点的移动,来判断实验是否成功。 而关键就在于,要等距地把两个大铅球贴在小铅球旁边,却不能触碰,也不能离得太远。 朱高炽的两个贴身太监动作十分轻盈,在朱棣的注视下,不断调整着大铅球的位置,经过几次尝试,他们终于成功地实现了两个大铅球贴近小铅球,并且保持平衡状态的目标。 然而随着两个太监从扭秤两侧移开,小铅球立即开始不正常的扭动,不断地来回晃动,而金属线上小镜子所反射出的光点也随着小铅球的运动不断移动。 朱高炽的心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了问题。 朱高炽立刻叫来几个眼神好的锦衣卫,让他们观察小铅球的运动轨迹,并记录下每次运动的时间和光点的位置,经过一番研究,朱高炽得出了一个结论:小铅球的运动轨迹是不规律的,肯定有干扰因素出现,他们需要重新设计实验方案。 或者说,因为有人的干扰因素,导致了地面的波动,暗室里的器材架子稍稍颤动,两个小铅球就会跟着不正常摇晃。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许真相另有隐情。比如,这个金属线本来很稳定地悬挂着,但由于受到两个太监活动时带起来的气流影响之类,导致变得不稳定了,进而以至于使得两个小铅球的运动轨迹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总之,想搞清楚事情原委,还要找到那个“干扰因素”才行。 接着,朱高炽又做了一点改进测试,他指挥锦衣卫们将其中一颗较大的铅球,用一块板子固定在小铅球附近的位置上,然后又在另一侧也如法炮制。 然而,两个大铅球固定住了,小铅球却毫无动静,金属线上铜镜所反射的光点也是如此。 见状,不管是朱高炽还是朱棣,都觉得这个所谓的“万有引力”实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毕竟如今虽然不是完全按照姜星火所说的实验步骤来,可两个大铅球、两个小铅球、金属线、小镜子,一应俱全,而光点纹丝未动。 所以说,很可能这个所谓的“万有引力”压根就不存在。 想到这里,朱棣的朱高炽的心情,却有些趋同地复杂。 两人作为大明的统治阶层,是坚决维护皇权的存在,当然不希望有个什么“万有引力”、“日心说”蹦出来,把传统的天人感应观念给动摇,以至于影响皇权。 但同样,还有一层微妙的心态,那便是两人其实同样也不太愿意去相信,从来没有出错过的姜星火,这一次会出错。 而实验的成败与否,无异就是验证这个结果的直接体现。 旁边的三皇子朱高燧看了半天,又见父兄都不言语,不禁忍不住对朱高炽说道:“大哥,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看不懂就别管!” “看不懂就别管!” 朱棣和朱高炽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朱高燧缩了缩脖子,躲在了他爹后面。 朱棣双手拢在袖口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傻儿子。 老大能文,老二能武,老三能吃。 朱高燧除了这张嘴不吃饭的时候比吃饭的时候还严实,显得有几分守口如瓶办事牢靠以外,单论脑子怕是跟他二哥一个水平。 小时候勋贵子弟凑到一起上学堂,这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等朱高煦不念了,朱高燧就成了永远的倒数第一。 看着讪讪的三弟,因为实验失败而稍有急躁的朱高炽一时反而觉得有些懊恼,转而耐心对朱高燧解释了片刻。 “大哥,你这法子虽好,可是板子上的大铅球放在固定的地方不动,不就没办法起到你说的效果了吗?毕竟,小铅球的什么引力移动,就是大铅球引起的啊。” 听了大哥的解释,朱高燧努力睁大眼睛说道。 “那怎么办?” 朱高炽站了半天,此时体态痴肥的他稍有急躁,便有些头晕目眩了起来。 见状,两个服侍他多年的太监,连忙一左一右地架住,随后又有锦衣卫送来椅子让他坐下歇息。 朱高炽也是有些无奈地指着两个贴身太监道:“他俩已经是最灵巧的,平素走路办事都是轻手轻脚的,饶是如此,只要人进去,这暗室里不流动的空气都会扰动起来,地面也会有轻微的震动只要有这些动静就测不准了,而若是换了其他的锦衣卫进去,恐怕动静更大。” “那该咋办呢?”朱高燧道,“难道就这样搁着不弄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苦笑道:“先让我想想,然后待会再试一下,若是还不成,我再想别的法子。” 朱高炽说完就摆了摆手,那两个太监赶紧退了下去,走到暗室前,等待大皇子的命令再继续按照之前的步骤操作。 朱棣则在旁边慢吞吞地踱步思索,脸色微微有些阴晴不定,显然也正在烦恼。 片刻过后朱棣突然停了下来,看向朱高炽道:“姜先生当时,做的步骤是不是并非如此?这两个大铅球,该说如何处置才妥当?似乎不是用人来弄。” 朱高炽点了点头答道:“回禀父皇,姜先生当时说的是在两个放平滑的导轨,让两个大铅球缓缓抵达两侧相等距离的位置。”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朱棣看着自己的好大儿问道。 朱高炽解释道:“之前试过,做不到,只要是有坡度的导轨,因为铅球的重量太大,都会对中间吊着金属线和小镜子的平衡仪器造成震动这种震动,甚至比人轻手轻脚弄的动静还大。” “没坡度的呢?” 朱高燧刚忍不住问出口,便大约知道结果了。 “没坡度大铅球根本不滑动。”朱高炽答道。 闻言,朱高燧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既然几人都没什么好办法,那也只好继续再试一次人工搬运大铅球。 两个太监甚至脱了有些累赘的外袍和鞋子,光着脚穿着中衣,捧着两个大铅球,轻悠悠地放到小铅球旁边。 在暗室外观察的父子三人,不由地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二次实验的结果。 毕竟,这两个大铅球,其实动摇的不是镜子,而是皇权啊! 那两个太监双手拿起大铅球,竭力轻柔地往前伸了伸,然后调整角度对着垫着的木板,开始用手臂为支点,托住大铅球往小铅球那边挪动。 这种方式虽然耗力更大,但胜在安全,毕竟小铅球是被固定的,只需要尽力让大铅球保持平衡即可。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太监必须一边挪动大铅球一边留心周围的环境,免得让大铅球位置错误或者碰撞金属架,以防发生意外——这种操作的确是极考验臂力和耐心的。 朱棣和朱高炽死死地盯着镜子和铅球的变化。 大铅球放在了事先画好的位置。 然而两个小铅球依旧纹丝不动。 两个太监不甘心,再一次用手臂推动大铅球,往小铅球那里稍微挪了两寸,这次总算有点动静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力不均,然而两个太监努力的结果却是金属架上小铅球动了起来,在原本的位置上打旋,而且在金属丝和镜子摩擦,发出细密刺耳的声音,但实验仍然没有任何结果,显然没有产生丝毫的“万有引力”。 这让主持实验的朱高炽有些泄气。 朱高炽记得清楚,姜先生说这个实验很简单来着,但他自己做起来,竟然这般艰难。 若是不能平衡大铅球两侧的力度,估计很难真正地测试出小铅球受引力产生的波动。 朱棣见两次实验失败,倒是反而放下心来。 没有什么劳什子“万有引力”,对他而言反而更好。 毕竟,如果“万有引力”不存在,“日心说”解释不了,那么天人感应的传统观念就不会被动摇,皇权也不会受到威胁。 而就在此时,朱高燧皱眉沉吟许久,忽地抬起头道:“大哥,父皇,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朱棣惊奇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说说看。” 朱高燧挠头道:“我看人家造房子,有的时候是从二楼到一楼之间栓根绳子和索轮,把二楼的废木料之类的,直接递下去。一楼的如果想往上运东西,同样也是如此我们何不如用索轮呢?这样只要对准位置,就免得人力导致暗室里的地面、空气扰动了。” “索轮?” “对。” 朱棣听罢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说道,“就依老三的法子了,可以在暗室的房梁上吊个索轮固定住,然后在两侧开孔的地方拉绳子,如此一来人就不进去了,位置也对的准,只需绳结打个位置拽住就好,碰到下面固定的木板,自然能稳住如此一来,若是还不成,那便说明这劳什子‘万有引力’根本就不存在。” 朱高炽也举着粗胖的两根手指,比了个“v”形说道:“也可以用两个木板钉死,正好能卡住大铅球。” “去做。” 朱棣挥了挥手,锦衣卫们连忙下去执行。 而朱棣父子三人,也开始等待这最后一次实验的结果。 如果这次实验还是失败,那么就证明,姜星火第一次说错了 可是姜星火真的会出错吗? 朱棣的心头,忽然跳出了这样一个令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的疑问。 第207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 第207章 打破内心枷锁的朱棣【求月票!】 暗室里,拿着斧头锯子等物的锦衣卫们开始了一阵改造。 很快,房梁上对准了下方位置的索轮吊索就安装完成,从外面墙壁牵引绳子的孔洞也凿了出来。 两个负责廷杖打板子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纪纲从北镇抚司特意召了过来,用来操作索轮吊索。 这里便是要说,明代锦衣卫打板子的工夫真是一绝。 这些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先在一块砖头上打,打出本领了,在砖头外面包上薄薄的宣纸,再练功夫练到怎么样才算到家呢?就是一板子下去,砖头碎了,宣纸没坏,所以朱元章时代有一些官员被廷杖活活打死也就不奇怪了。 这两个大汉将军乃是朱元章时代就负责廷杖的了,锦衣卫解散后调到了别的卫所,如今下岗再就业上岗,经历了一轮对建文文臣的手感恢复训练后,如今已是重回巅峰状态。 手里的劲道,比朱高炽的两个贴身太监拿捏的可稳当多了。 再加之两人配合多年,可谓是默契无间。 调试了几番后,两名大汉将军同时缓缓抽动绳索,大铅球亦是从索轮吊索上慢慢坠下,下坠的速度甚至平稳到让人惊叹。 只能说,这是个手艺活。 这种办法能够确保大铅球平稳降落在一个极小的固定区域内,而且扭秤实验的相关器材不被外界因素影响,而在固定区域内,则需要分别用两个“v”形板子固定住,避免两个大铅球跟其他地方产生碰撞。 最后一次实验,便是检验姜星火所谓“万有引力”到底是否真实存在的一次。 因此,无论是朱棣还是朱高炽、朱高燧,全都屏息凝神,丝毫不敢眨眼地看着暗室里正在下坠的大铅球。 悬挂着大铅球的绳索,在两名大汉将军的手里,以某种令人惊叹到叫绝的操控水准,稳稳地降落在了预定位置。 可是。 镜子还是纹丝未动。 “姜星火第一次出错了吗?”朱棣的心头,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朱高炽亦是怔了怔,反而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既然“万有引力”这东西证明不了其存在,那么自然也就谈不上威胁天人感应,继而动摇皇权了。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间。 琉璃镜所反射的光点,瞬间变远! 看着眼前的一幕,几人顿时有些发愣。 “这……是怎么回事?这世上难道真的有所谓的‘万有引力’存在?”朱高燧有些惊讶地问道。 “父皇,我觉得这便是姜先生所说,两个大铅球导致小铅球的引力不平衡,继而使得小铅球的平衡状态被破坏了。”朱高炽缓过神来道。 而朱棣的脑海里,则划过了《姜先生讲课记录》里面的那段话。 “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铅球之间互相吸引,必然导致这个三角形的‘扭秤’发生微微偏移。只要‘扭秤’发生了偏移,哪怕非常微弱,只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那么韧性很好的金属线也会带着镜子同样发生偏移,镜子所折射的光,就会移动出较大的距离。” 眼前的实验,毫无疑问地向他们证明了这一点。 毕竟,两个大铅球根本就没有挨上小铅球。 而放置小铅球的‘扭秤’和放置大铅球的‘v’形木板之间,也存在着距离,两名大汉将军的手非常稳定,并没有观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甚至刻意放在上面的沙土,都没有产生振动。 这就是数十年如一日,隔着宣纸打豆腐练出来的手活。 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描述,在姜星火的前世,哪怕科技如此发达,很多工作,反而依旧是人手比机器还要稳定。 譬如在航天领域,有个特殊工种叫做固体火箭发动机药面修理工,05毫米是航天固体发动机药面精度所允许的最大误差,而车床和机器人手亦或是特殊机械,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手活极稳的大国工匠们用金属刀具,将火箭或导弹发动机内装填好的固体火药一点一点地削切、修整至设计要求的型面,以满足火箭及导弹飞行的各种复杂需要,整个过程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疏忽和纰漏。 所以,眼前的实验结果,已经是这个时代能在排除所有误差和人为因素,得出的最靠谱的结论了。 ——万有引力,存在! “再试几次!” 朱棣忽然吩咐道。 两名大汉将军自无不可,随后,又开始了几次扭秤实验。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都无一例外地成功了! 琉璃镜上的光点,每次都会小铅球被大铅球所接近,而产生晃动。 而小铅球以及扭秤,明明纹丝未动,甚至在投进暗室的光线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连浮尘都未曾飘起。 朱棣怔然片刻,扭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也就是说,姜星火所说的这个‘万有引力’是真的存在,太阳就是靠这个东西吸着我们脚下的大地,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靠这个东西吸着我们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理一分殊也是彻底错误的?” 虽然戎马一生的朱棣,乃是从死人堆里打过滚出来,连皇位都是靠着自己手中的钢刀和手下的骄兵悍将打出来的,压根就不信有什么天命之类的说法。 不管怎么说,就按靖难之役时候的普遍舆论导向,天命怎么可能卷顾燕逆呢? 可是不信归不信,在鼓舞士气稳定军心的时候,天命在燕王这种说法,还是被道衍通过各种宣传手段用了出来,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再加之朱棣到底挣脱不了这个时代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因此,朱棣对所谓的天人感应,哪怕不太信,但依旧是心怀几分敬畏的。 可眼前的扭秤实验,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 天人感应,不存在! 天体围绕的运转,与所有天体现象的发生,譬如什么金星凌日、荧惑逆行,都不是上天预示人间有了灾难而君王失德,只是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所发生的天文现象而已! 也就是说,星体的任何变动,其实与他这个人间帝王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干系。 一念至此,朱棣的内心,反而有些季动。 这种季动,就仿佛是内心有什么枷锁被打破了一样。 朱棣仰头看着天空。 在过去的岁月中,朱棣觉得自己从来没能看清天空中那些星辰的样子,因为它们距离自己太遥远了,以致于他觉得自己永远触摸不到这些星辰。 但今天,朱棣终于可以仔细观察它们了。 因为朱棣知道,这些星辰和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都在受到万有引力的支配。 朱棣很快意识到,白日的天空中,微小星辰确实就像是恒河沙数般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更加奇妙的是——当他盯住一颗星辰时,会觉得这颗星辰非常亲切,好像它本身,就是跟脚下的大地一样的存在! 朱棣忽然开口问道:“炽儿、燧儿,你们说,在那颗星辰上,也会有人此时此刻,在看着我们吗?” 两名皇子闻言略微恍神。 父皇的问题,他们从来都未曾想过。 是啊,既然天上的星辰和自己脚下的大地一样,一同受着万有引力的支配,那么谁能确定,在那颗遥远的星辰上,没有人在像他们看向那颗星辰一样,看向他们呢? 朱棣的心头,升起了一个令他都觉得有些骇人的念想。 天人感应既然不存在,那么人间帝王也无需向难以揣测的天意负责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作为大明皇帝,他朱棣想做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上天的惩罚! 本来,程朱理学就是使用道德观念来限制皇权的,借此让基数愈发庞大的士绅阶层壮大起来。 而眼下遇到朱棣这么一个杀神就罢了。 最关键的是,现在朱棣知道,天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天意! 没有任何东西,从此以后能限制朱棣了! 要知道,即便他是皇帝,拥有整个大明最高的权势和最多的财富,对他来说,渺茫难测的天意,依然让他心生畏惧。 但今天,朱棣却感受到这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觉得格外畅快,他甚至想要伸手去碰触星辰,去感受它们的存在。 然后,朱棣真的伸出手指,朝着天空中的一颗星辰戳过去。 朱棣当然什么都没碰到,但心头无可遏制念想,犹如野兽出笼一般的强烈冲击,甚至让朱棣的脸庞都涨红了,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父皇,您怎么了?”朱高燧见状,赶紧走近几步询问道。 朱棣深深地望了眼面前暗室里的琉璃镜,又环视四周。 “无妨,朕有些激动。” 朱棣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宣道衍大师前来觐见,朕有急事找他。” 朱棣想要找道衍,自然是打算咨询一下这位神秘学专家,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顺带问问,什么西天、天庭之类的,到底存不存在? 天庭? “喔对了。”朱棣叫住了老三,“把龙虎山张真人也招来。” 第208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 第208章 自有道衍为姜圣辩经【求月票!】 须臾。 一身黑色袈裟的道衍和一袭羽衣道袍的张宇初,便联袂而至。 诏狱挑了间干净屋子,朱棣摆了个四方桌,朱高燧带着甲士侍立在外。 这次是朱高炽动手煮茶,四方桌上茶水已然煮沸,冒出鸟鸟热气。 “道衍大师,张真人,请坐!” 二人走近,朱棣笑容满脸地邀请二人落座。 道衍与朱棣相交数十年,哪还不知道朱棣怕是已经晓得了“万有引力”的事情,也明白对方应该是对“万有引力”会冲击天人感应理论而心生忌惮,所以才找他俩来探讨如何应对。 道衍学通三教,而张宇初则是道门鸿儒,都对儒学十分了解。 毕竟,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尤其是在不太好战胜的情况下,对手更是会竭力学习研究你。 道衍微微颔首:“多谢陛下盛情相待。” 比较从心的张宇初则是恭谨地向朱棣行礼。 “拜见陛下。” 朱棣也点头回应了声,示意他们可以落座了。 道衍和张宇初这副扮相,一个黑金袈裟,一个白色羽衣,倒都是一副世外仙佛模样,飘逸仿佛凌空虚度,不食人间烟火般,让人只能仰望。 二人落座后,朱棣又吩咐宦官奉上糕点。 随即,朱棣举起茶杯:“今天朕寻二位前来,却有一件急事,不过二位不妨先喝口茶定定神。” 说完朱棣率先抿了口茶水,坦然放下。 朱高炽与道衍、张宇初,皆饮了一口手中茶水,各自放下。 道衍端坐如山,澹然说道:“不知陛下召老衲与张真人前来何事?” 朱棣朗笑一声,旋即话锋一转:“这次召两位前来,是有一桩要事与你们商量!” “陛下但说无妨。” 道衍眉毛一挑,却是觉得今天的朱棣,好像有点不一样? 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一样,显然比往常肆意洒脱了几分,要是按攻入南京登基称帝后这几个月朱棣的精神状态来看,这种情况,可是挺少见的。 毕竟朱棣不是忙着杀人、镇压内部反对力量,就是处理政务,每天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像今天这么放松自在的样子,可是不太多见。 至于朱棣为啥今天这么客气,倒也不是不好理解,毕竟张宇初这个“外人”还在这呢,朱棣与道衍便无法像私下场合里那样言谈无忌了。 张宇初则默默注视着皇帝,等候着皇帝的问题。 对于皇帝会问什么问题,张宇初的心中,自然也早就有了答桉,刚才出发之前,他和道衍就已经对于“万有引力”会推翻天人感应观念这件事,从儒家理论的角度,思索了一番对策。 他俩一番坐而论道,也确实思索出了一条可行的解决方案。 朱棣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件确实有一件要事发生,乃是涉及到国家根基之事,想来道衍大师是知道的不过还是让老大跟你们说说。” 随后,朱高炽便把今天关于讲课时的“万有引力”、“日心说”,以及刚刚做了好几次都验证无误的扭秤实验,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朕欲封藏姜先生的这套说法,以免天人感应受到动摇,不知两位觉得如何?”朱棣端起茶杯,看着两人问道。 张宇初眼睛眯起:“陛下不可!” 道衍也神色平静:“老衲觉得不妥!” 他俩几乎同时反对。 朱棣顿时一愣。 虽然朱棣只是先试探一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以为自己提出的建议都很合理,毕竟换哪个皇帝来,恐怕都是这个想法,然而却被两人没留面子地当场否决。 不过朱棣并未因此动怒,仍旧笑呵呵地看向张宇初、道衍。 “那依二位所见,又当如何呢?”朱棣又道。 朱高炽帮腔道:“是啊,若是不封藏姜先生所言的日心说,万有引力是如此地容易证实,恐怕传播开来,会招致人心动荡,使得社稷不稳。” “天人感应。”道衍轻笑一声:“陛下信吗?” 道衍这话说的不客气,但朱棣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事实大家都知道,要真有天人感应这种东西,自己怕是当不上皇帝的。 但事实归事实,不信归不信,朱棣却还有一层最关键的顾虑,这也是朱棣召两人前来的根本原因。 没有了天人感应的枷锁,朱棣固然可以肆意施为,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是昔日的隋炀帝杨广一般威福自专穷兵黩武,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朱棣本来就不信天人感应,如今通过姜星火所提的万有引力和扭秤实验一证实,更是对天人感应半点敬畏也无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天人感应也不仅仅是通过星象和天灾来限制皇权的枷锁,这个枷锁,同样也是某种保护。 朱棣想了半晌说道:“不管朕信不信,可天人感应这个东西,毕竟是涉及到皇权的根基之所在,轻易动摇不得。” 道衍亦是摇头反驳说道:“姜圣所言乃是天地至理,如今又经证实,陛下光是想着封藏,老衲以为是不妥的。” 张宇初不敢明面上继续反驳皇帝,但是不碍着他默默地跟着点头。 朱棣似乎早料到二人的态度,倒也没急着发怒。 朱棣悠然自得喝了口茶,才继续道:“其实朕也认为,姜星火所言是有道理的,但还是如刚才朕所说的那般——天人感应,朕对此颇有顾虑。” “陛下思虑周全,老衲佩服。” 道衍拍了个有些敷衍的马屁,随后说道:“但老衲以为,天人感应,却非是真的与皇权互相捆绑,永远不能解开的绳索。” 在一旁没说话的朱高炽则皱着眉头,目光闪烁。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 朱棣语调陡变:“二位的意思是想要推翻天人感应,接着把皇权的天授也一并推翻吗?” “非也非也。”道衍忙摇头,解释说道:“陛下英明神武,文韬武略无人能比,绝世英雄之姿冠绝古今,乃大明千秋伟业之象征,自然是上苍所托付给陛下大明江山。” 拍了一通彩虹屁,道衍复又说道:“但是陛下,老衲要说的意思便是,陛下且仔细想想,天人感应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朱棣理所当然地说道:“天人感应,自然是西汉初年董仲舒所提出的,献给汉武帝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这套理论,从此以后,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逐渐成为当世唯一显学,延绵至今。” “那便是了。”道衍转动手里的念珠笑道,“那陛下再想想,没有天人感应之前,秦始皇、汉太祖高皇帝等等英雄的皇权,便不是天授的了吗?” “那倒也不是。”朱棣眼眸微微一亮,显然顺着道衍的思路,似乎找到了新的解题方法。 “是呀陛下,便是这个道理。”道衍亦说道,“您乃是千古一帝,统御天下亿兆百姓,汉武帝能用这套理论,如何您就不能改这套理论?” 朱棣闻言,却指着道衍哈哈大笑起来。 “老和尚,却是藏了心思罢?且说来听听!” 道衍亦是笑了笑,反而不言语,而是示意张宇初开口。 张宇初晓得道衍这是给了一个他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递给了道衍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张宇初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在来时,道衍大师便与贫道说了这个问题,贫道与道衍大师探讨片刻,也确实有了一些思路,现在便说与陛下参详。” 张宇初缓缓道:“其实破解此天人感应面对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必然出现的崩塌倒也不难,只需要参考儒家荀子的那套东西就可以了。” “荀子?”朱棣微微蹙眉。 “不错!” 张宇初缓缓朗诵道:“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睾睾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朱棣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而熟读经史子集的朱高炽则是闻言一怔。 这是《荀子·解蔽篇》的内容。 翻译过来便是说——要做到清虚就能进入道,知道道而明察,知道道而实行,就是能体会道的人。 做到清虚统一而平静,就能到达非常清明透彻的境界。 看万物,没有什么形状是看不见的,没有看见而不能论说的,没有论说而说错的。 人坐在室内,可看见四海;身处现在,可以论说久远的事情。通观万物而知道万物之情,考察庙堂的治乱而明白法度,治理天地而管理万物,掌握大道理而宇宙得到大治。 这时人心的境界就变得恢广深远,广大无边,不知德行何其深远;活跃纷杂,不知万物有多少形状。人心的光明可参配日月,广大可充满八方,这就叫作大人了。又怎会有所蒙蔽呢? 朱高炽几乎刹那间便脱口而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父皇,我明白了!” 朱高炽惊喜地对朱棣说道:“用先秦儒家的理论,足以破解天人感应,并且无缝融合日心说!” 朱棣的脑袋上,仿佛缓缓升起了一个问号。 你们在说啥? 第209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 第209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父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天论篇》里的内容。” 朱高炽的神情依旧带着几分难掩的惊喜,他给朱棣勉力继续解释。 “荀子,朕知道,先秦百家争鸣集大成者嘛。” 朱棣抿了口茶水,缓缓道:“朕便是晓得,荀子曾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整理传承了《诗经》《尚书》《礼》《乐》《易》《春秋》,还培养了几个很了不得的弟子” 朱高炽连忙道:“秦朝的丞相李斯、汉朝的丞相张苍、还有着名的韩非。” 道衍听到朱棣这么说,眼中闪过了然之色。 既然朱棣还记得荀子的这些历史,想来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方便沟通多了。 朱棣看向了身边的道衍和朱高炽、张宇初,问道:“怎么?你们都觉得此等解释必然可行?” 道衍点头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那便与朕说说,你们打算怎么解释这个万有引力和日心说?”朱棣亦是掩藏着内心的几许季动,慢言问道。 “便应是从《荀子》的天论篇和解蔽篇入手。”朱高炽顿了顿,伸手示意请道衍和张宇初来说道说道。 道衍不言,自然是张宇初接过话茬。 张宇初弹了弹羽衣后认真道:“陛下容贫道放肆,斗胆谈一谈《荀子》的这两篇,来破此局。” “张真人但说无妨。”朱棣显得很大度。 张宇初略微沉吟刹那,便说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先说这句大皇子殿下刚刚提到过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句话的意思,陛下一定晓得,那就是说,其实天道的运行是恒定的,不是因为尧的贤明而存在,也不是因为桀的暴虐而消亡换言之,其实《荀子·天论篇》的开篇第一句,就已经否定天人感应了。” “不然的话,按照天人感应的理论,天道早就因为尧的贤明而降下恩泽,也会因为桀的暴虐而施加惩罚。” 这里便是说,荀子作为华夏古代主张朴素唯物主义的哲学家,在重视社会人事的基础上,吸收了古代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维和当时战国时期的自然科学成果,建立起了他自己的一套唯物主义自然观。 荀子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从根本上,就与传统的天命决定人事和君权神授的唯心主义观点相悖,按照荀子的观点,人事的吉凶和社会的治乱,完全决定于统治者的治理措施是否恰当,它与自然界的变化没有必然联系。 朱棣的脑海里,似乎也回想起了小时候大哥朱标给他讲的那些先圣的故事,对荀子的观点,逐渐回忆清晰了起来。 朱棣点了点头,示意张宇初接着讲。 看到皇帝没有为此而生气,从心的张宇初松了口气,继续道。 “这一段接下来便是: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 大略翻译便是说,君王以治理天下回应天就是吉,君王以扰乱天下回应天就是凶,人如果能够加强根本节制使用,那么天也不能使人贫困;人如果存养具备充足,运动合乎时令,则天也不能使人患病。人如果专一于修道而不二心,则天也不能加祸于人。所以大水或大旱也不能使人饥饿,寒天暑天也不能使人患病。 “干好自己的,老天爷算个屁?” 在门口守卫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道。 “闭嘴!” 朱棣虽然呵斥了一声,不过却对自己小儿子的总结能力感到很满意。 一句话的事,直接这么说不就完了? 张宇初非要罗里嗦讲一大堆,听得朕脑阔疼。 “张真人。”朱棣略微警告道,“说的简练点!” “贫道明白!” 张宇初是何等从心,知道皇帝不爱听废话,那话语马上就精炼了起来。 “荀子还说过,天道的职分便是不会因为人的努力而成功、也不会因为人的努力而获得这也就意味着天道这种东西,跟人是没什么关系的。天道虽大,人不必因此增加思虑;天道虽妙,人也不必因此太过费心琢磨这些就就叫做人不与天争,因为毫无意义。” “为什么毫无意义?”朱棣好奇问道。 “荀子的解释是,天有天的时令,地有地的财富,人有人的治理,这就叫作天地人三者并列。并列的意思就是互相不去干扰,而如果人舍弃人之所以能够与天并列的(也就是治理万物能力)来试图干扰天道的职能,那就是愚蠢至极了。” 朱棣:“” 朱高燧:“” 以前其实他们因为没有读那么多的圣贤书,尤其是关于在儒家体系里被刻意屏蔽、澹化的荀子的书,所以他们所接受的观念,就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那一套。 相当于,被人为地制造出了信息茧房。 而朱高炽比较好学,同样是跟朱高燧一块上学,朱高炽学完了教书先生布置的课业内容,还会去学其他的书籍,所以朱高炽知道这些。 但是知道,也不代表朱高炽就会去拿来说。 所以一来二去,导致了朱棣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天人感应”这套东西,并不是什么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说法。 相反,比董仲舒还早好几辈的儒家圣人之一的荀子,早就提出了反驳批判的观点了! 而且最妙的是,荀子的辈分,可比董仲舒大多了! “还有吗?接着说。” 张宇初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久,心一直提着,直到皇帝让他继续说,张宇初方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 “有,而且接下来就是从《荀子》里面,直接解释姜先生的这套‘日心说’。” “你说什么?” 朱棣大为迷惑。 在朱棣已知的信息里,‘日心说’,是姜星火刚刚提出来的说法,而且必须要通过扭秤实验来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才能推导证明日心说。 可是张宇初却告诉他,《荀子·天论篇》竟然能够直接解释日心说? 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世间,还真的存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天道,并且早就被荀子所认知不成? “陛下,臣是说《荀子》是可以解释日心说的。”张宇初忙躬身拜道。 朱棣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吩咐旁边的宦官给张宇初扶着坐下。 “你继续说,朕想知道的更详细。”朱棣轻声道。 张宇初拱了拱手,道:“那贫道便献丑了,如有表述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张宇初缓缓将《荀子》中,可以用来解释‘日心说’的一句话复述说了出来。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说,天上群星互相跟随而旋转,日月互相交替照耀,四季轮流控制气候,阴阳变化万物,风雨普遍施予万物,万物各自得到天的和谐而出生,万物各自得到天的滋养而成长,不见天有什么特别行事人人都知万物之所以生成要有天,而不知天是无形的,这就叫作天道。 “前面的,朕能听懂。”朱棣微微蹙眉道,“最后一句话,唯圣人为不求知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圣人不能求知于天道?” 张宇初本想说,一般的理解,便是说因为天道是不可知的,以人的理性很难了解,有节制,了解自然不如了解自身,所以荀子才会这么说。 “咳、咳。” 但道衍忽然轻咳了两声。 张宇初刹那醒悟,几乎是福至心灵地说道。 “因为圣人是人皇,人皇无需求知于天道,人皇本身就是天道的化身,是天道的一部分!”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朱棣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色波澜不惊,唯有一双虎目微凝,死死盯住张宇初。 朱棣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甚至在一瞬间都要怒斥张宇初是在胡说八道! 可张宇初的样子看起来却十分镇定,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迹象,这令朱棣的内心产生了动摇,这家伙真的是在胡说吗? 或者说,真的可以如此解释。 “哈哈!好一个人皇啊!陛下果然不愧是天道所卷!”道衍忍不住拍掌笑道。 道衍刚才一直在观察朱棣的反应,他发现朱棣虽然脸色平静如水,但实际上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眼眸亦是绽放精光,显示出朱棣内心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平静。 周朝以前,无天子! 夏商乃至更古老的时代,君王乃是人皇! 《春秋纬命历序》载:“人皇出阳谷,分九河。” 《历纪》载:“天皇、地皇、人皇并列。” 人皇的意思,便是与天道平齐的人间帝皇。 而到了周朝以后,方才有了“天子”的称呼。 什么是天子?天之嫡长子。 君王早就没了人皇的霸气,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政权,自称其权力出于神授,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故称天子。 从此以后,人间的帝王,就从跟天道平齐的存在,变成了天道的儿子。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 朱棣的心头,骤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激动的想法。 这与他刚刚观察白日星辰时心中所思所想,几乎别无二致! 朱棣看着眼前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缓缓说道:“朕,还要问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 第210章 圣王 第210章 圣王【求月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也清楚,自己若是不袒露几分所思所想,还要继续用云山雾罩的帝王心术,恐怕今日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从此以后,成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皇”。 而不是什么受到那鸟厮天人感应约束的“天子”。 对于朱棣这种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的强势君王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情。 毕竟,如果没有天人感应来限制他,那么朱棣在法理上的地位,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无限高大! 朱棣收拢了心头思绪,对着朱高炽和道衍、张宇初缓缓说道。 “方才朕看完了扭秤实验,又重复测了几次,便晓得万有引力这东西,大约是真的存在的那也就是说,这世间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 朱高炽连忙点头,让父皇不至于冷场。 朱棣继续说道:“天人感应不存在,当时朕的第一反应就是,从此以后,朕不需要为微茫难测的天意去负责了,换句话说,天底下闹再大的天灾,只要不是人祸,那都不是因为朕失德造成的。” “在朕的心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不管怎么说,天人感应这套东西,都是程朱理学用来限制君王的皇权的,没有这个东西限制,朕便可以放开手脚,大肆施为。” “是这个道理。” 道衍轻轻点头。 张宇初倒是也很认同。 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坚定了皇帝陛下想要做“人皇”的决心? 但朱高炽却皱眉问道:“可父皇当时所思所想,应该不止于此。”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说道:“是啊!” 随即,朱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凡事有利就有弊,但朕随后细细琢磨之后,却觉得之前想的未免有些太过简单,因为天人感应,不仅仅是限制皇权的,同时也是对皇权的一种保护毕竟,如果人间发生了灾祸,按照天人感应的学说,固然是帝王失德引起的。但是同样,如果人间有丰年或是祥瑞之类,同样帝王也会沾光。” “再者说,若是没了天道之子这层合法性来源,百姓恐怕也会对皇权缺乏了来自天道的敬畏,如此一来,恐怕在帝王拥有更大的、近乎无限的权柄的同时,也会面临着失去了天道这个外衣而暴露出的种种弊端。” 张宇初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心中暗道:莫非这番言说,就要被皇帝陛下亲口否定了? 想到这里,张宇初不禁有些懊悔,道衍不说话,固然是给了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可机会同样也是风险,要是皇帝不愿意接受这套说法,自己反而弄巧成拙了。 不过根据张宇初的观察,朱棣跟朱允炆那书呆子还不一样,朱棣心胸虽然称不上开阔,但做事总归是坦坦荡荡,要诛你九族就不会漏一个,要你畅所欲言,也不会事后给你穿小鞋。 所以,张宇初认为,自己这次最多是表现了不被接受,应该不会皇帝一怒牵连到了道门或者龙虎山朱棣之前的言语,也是有几分心动的,这一点张宇初看得出来。 见张宇初有点怂了,道衍反而不慌不忙地接过话来。 “天人感应,本就是无稽之谈。” “寻常百姓,对陨石、日食、月食及风灾水祸等自然现象常抱有一种畏惧的心理,所以就有人借此来宣扬天命,将这些说成是天道的警告。” “荀子曾经自问自答道: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是何也?” “答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 这里便是要说,荀子用自然界本身的变化来说明陨石坠落等罕见的自然现象,认为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任何神秘性荀子他老人家认为,因为这些现象少见,感到奇怪是很正常的,但如果把这些现象说成是上天的警告,并由此产生恐惧那就错了。 荀子反对把那些自然界的特殊现象看成是天道的有意识的活动,是天道对人事的干预等天命论思维,而把它看成是自然界天地、阴阳等本身变化的结果,这正是荀子这种难能可贵的朴素唯物主义的主要特征。 “万物皆可认知,天人感应的错误,便在于对天道的认知不正确。荀子言:制天命而用之,便是说人应该把握天道规律,把握自己的命运,把握自己的形神,而不是靠祈求天道获得福祉。” “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便是制天命而用之,天道,本身就没什么不可认知的,只是之前被天人感应所蒙蔽,人们没有认识到而已而认识到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只是天道的规律本就在那里,被拨乱反正,揭开了面纱罢了。” 道衍轻轻地转动念珠,下了定论:“人皇,乃是与天道并列的存在,或者说天道在人间的化身,并非天道的儿子。” “换言之,陛下就是天道本身!” 被道衍这番清晰的论述和判断所打动,朱棣心头一颤,但朱棣的面容依旧平静,似乎在掩饰内心的激动。 不得不说,道衍的论述,非常精彩! 根据儒家圣人荀子的说法,天人感应本来就是错误的,荀子在董仲舒之前,地位辈分也远高于董仲舒,用荀子来驳斥董仲舒,那就是站在道德和辈分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 而天道是可以认知的,这种可知论的论调,也完全为日心说、万有引力的提出,给出了完美的解释。 《荀子·天论篇》本就说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这些自然现象,都是天道的一部分,如今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只是把这种现象清晰地解释了出来而已。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对于朱棣这位渴望高度集权的封建君主来说。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扩张皇权! 朱棣之前为什么对姜星火所提出的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心存顾虑,甚至有打算封藏这种说法,不让其流传到外面? 原因不就是因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会用铁一般的事实,打脸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理论吗? 天人感应,朱棣当然不爽。 但若是没了天人感应,朱棣的皇权会因此遭到动摇,那朱棣还不如继续保持天人感应呢。 所以,问题的核心其实在于,如何完美解释日心说和万有引力的同时,既打破天人感应的束缚,又能同样维系甚至加强皇权? 道衍给出了完美答桉。 ——人皇,即是天道! 换言之,朕即天道! 但朱棣即便是被打动,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朱棣沉思片刻,缓声说道:“朕,不信。” “天道,岂是人所能掌控的?如何证明,人皇,即是天道?” 道衍听完朱棣这话,顿时心头大定。 道衍心说,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老衲就是要的您这句不信! 道衍在说刚才那番话时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认定朱棣肯定不会直接相信这个结论。 这是必然的。 因为这个理论固然能打动朱棣这种雄心万丈,立志做千古一帝的君王,但却有个最为显而易见的漏洞。 那就是如果说人皇是与天道并列的,是天道在人间的化身,怎么证明? “圣王之说。”朱高炽忽然说道。 道衍点了点头。 想要驳斥程朱理学的天人感应,绝对不能用任何一丝一毫自己新提出的世界观日心说和万有引力,是用实证来证明天人感应是错的,是方法论的具现,却不是天人感应这种世界观。 对抗并驳斥天人感应这种世界观,必须要用儒家同等甚至更高级别的世界观来。 也就是《荀子·天论篇》。 那么如果想要继续证明根据这套理论推导出来的结果,也就是“人皇,即是天道”,那么同样要从荀子的理论中寻找答桉,而不是自己提出一套新理论。 原因显而易见。 ——这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啊! 又不是我们新提出的,而是儒家“后圣”荀子提出来的,我们只是拿过来用,你要是不服气,你下去跟圣人当面驳斥好了,跟我们吵什么。 “什么是圣王?”朱棣疑惑问道。 “《荀子·王制》所言:圣王者,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道衍缓缓来言。 随后,道衍详细解释道:“在荀子的说法里,圣王至高权威的取得与百姓的认可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圣王因为其德慧和能力而成为君王,然后才是民众的认可,而不是因为民众的认可,尔后圣王才成为君王。” 朱高炽亦是补充道:“在荀子看来圣王所拥有的至高权威并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得到民众的认可,荀子说民众愚而难晓,只是圣王教化的对象,民众既不可能通过其自己的努力形成有效的庙堂秩序,也没有能力选择谁来当皇帝。” “故《荀子·王霸》云:取天下者,非负其土之谓也,道足于一人而已。” “这一人,便是圣王!” 第211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 第211章 荀子的尴尬地位【求月票!】 圣王! 天道足于一人!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 一言而出,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 荀子的“圣王”理论,简直就是为朱棣这种强权君主量身打造! 道衍和朱高炽这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敲打在朱棣的心坎上,直击他的内心! 朱棣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天人感应和天子理论这些,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如今遇到了,也是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而且还是造反得来的皇位。 因此在这种刚刚坐上皇位的关键时刻,他必须要慎重行事。 对于天人感应理论,还是心存顾忌的,毕竟天子之位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天道授予的,而天人感应,则是对天子理论的完善。 但现在听到朱高炽与道衍所说的话,朱棣却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找到了正确的路 一条通往至高无上的权威之路。 朱棣目光悠沉:“原来圣贤早就说过,天人感应乃是虚假存在,而圣王,就是天道的化身,掌握着人间的天道。朕就是圣王,既是圣王,朕自然要掌天道、顺天道而为。” 旁边的朱高炽见状,赶紧躬身道:“恭贺陛下,臣愿侍奉圣王左右,誓死追随。” “臣亦如此!”道衍亦合十行礼,“陛下雄才伟略,定当治平天下,使大明繁荣昌盛,成就千古一帝之伟业!” “好!好!” 朱棣大喜,连道了两声好,随后说道:“朕今日有幸聆听佛道两位高人教诲,深有所感,来人呐,给张真人赐酒。” 道门中,全真派道士不可以饮酒,而以龙虎山为代表的正一派道士则是可以饮酒,但不可酗酒。 佛门中,本来从天竺传入汉地的时候,和尚也是可以喝酒吃肉的,但是自从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发布了《断酒肉文》后,和尚们方才不饮酒了。 几名宦官送上酒水,又悄然退去。 “谢陛下厚爱,臣愧领!”张宇初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将其中美酒饮尽。 “炽儿,你也饮一杯!” 朱棣微笑着说道,显然心情大好。 “谢父皇。” 朱高炽也是双手托住酒杯,将酒杯里的美酒喝个干净。 “哈哈。”朱棣畅快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得色,“朕自登基以来,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痛快,圣王之说,想想还真是令朕激动啊,哪有什么天人感应?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朕要告诉世人,朕就是天道足于一人的圣王!” 朱棣兴奋异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凛冽中带着一丝凉意的酒水滚入喉咙,继而喝进胃里,片刻后,暖洋洋的热意就从中散发出来,朱棣更是倍感惬意。 虽然朱棣是造反篡位夺来的皇位,甚至杀了无数的反对者,但他能够坐稳江山,能够成就帝业,谁敢说他是没本事呢? 更何况,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朱棣还正值壮年,潜力巨大,而且身体极为健康,少说继续统治大明二十年不成问题,未来哪怕是成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伟业,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不管是从巩固皇位角度,还是从集权成就伟业的角度,朱棣都有充分的理由,来接受并推行荀子的理论。 以圣王强化皇权! 以天道论来废除天人感应! 便如道衍之前刺激他的那句话一样,汉武帝能用董仲舒的理论,你朱棣想要做千古一帝,便不敢废这套理论? 道衍不仅给他提供了更好的、更有利于皇权集权的理论,而且也完美地解决了天人感应对日心说与万有引力的天然阻碍。 最重要的是,这些可都是你们儒家圣人荀子的理论啊! 想到这里,朱棣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可谓是天朗气清,令人格外舒坦惬意。 人就是这样,只要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好的,哪怕是平常心情不好就要踩两脚的路边狗尾巴草,也会在此时显得格外娇羞。 “圣王与百姓,荀子还有什么说法吗?”朱棣忽然想到。 毕竟,刚才道衍只说了圣王的绝对权威,但还是那句老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只是圣王拥有单方面的绝对权威,怎么想,怎么都不太合理。 这就体现了,朱棣已经对“圣王”之说彻底心动了。 道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之所以提出“圣王”之说,道衍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朱棣巩固和加强皇权。 道衍的第一个目的,是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从儒家经典里,找到可以自洽的逻辑。 第二个目的,则是利用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能证明天人感应理论是错误的,继而通过打击天人感应理论,来推翻程朱理学。 第三个目的,才是顺道帮失去了天人感应的皇权找一个新的外衣。 嗯,“圣王”之说,就是道衍找到的“皇帝的新衣”。 面对朱棣的问题,道衍解释道。 “《荀子·强国篇》曾言:礼义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 “《荀子·富国篇》亦曾言: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故其知虑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则治,失之则乱。百姓诚赖其知也,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以养其知也故仁人在上,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无它故焉。” 朱棣闻言,神情微微一凛。 他曾想过圣王究竟是会如何至高无上,然而却未曾想过,或者说未敢想过,在荀子的理论里,圣王只需要“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便可以让百姓把圣王当成高贵的帝王、当成至高的天道、亲切如父母、敬畏如神明。 甚至说,圣王可以让百姓“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 也就是说,百姓会主动以艰苦的劳役来报答圣王的仁德,甚至于乐于为之赴死! 毫无疑问的是,这其中显然体现了某些法家的思维。 内圣外王,内法外儒,概莫如是。 但随即,一个巨大的疑问就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荀子在儒家的地位,为什么这么低?以至于朱棣几乎没有听过荀子的这些理论。 “炽儿,现在孔庙是如何配享从祀的?” 儒学,作为华夏历史上最强大的思维流派,可谓是影响深远,尤其是经西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便成为了历代封建王朝唯一认同的官方学说,到了如今的大明,已然是延及上千年。 因其对维护封建统治有极强的作用,儒学深得历代君王推崇,许多帝王都曾特意为儒家圣贤君子们设立文庙以进行奉祀,而孔庙,更是在全国遍地开花。 只要是有读书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孔庙。 因此,从孔庙的配享从祀里,就能断定出儒家历代大儒宗师们的身后地位。 这是最直观的判断。 所以朱棣才会这么问自己的好大儿。 毕竟朱棣之前从来都没有特意留意过荀子在儒家里的地位,而且朱棣好歹是皇帝,即便是没常识,也不能直接问荀子排到第几位?因此,朱棣就用了委婉的方法。 你把孔庙里配享从祀的都给朕念一遍,朕就知道荀子排在什么地位了,而且还不丢脸。 朱高炽连忙解释道:“孔庙主祀自然是大贤至圣先师孔子,配享从祀则有三个等级,最高的‘四配’,其次是‘十二哲’,最后是东西两庑从祀的‘先贤先儒’。四配十二哲人物都在大成殿,在孔子的两侧,越靠近孔子的越尊贵。” “所谓‘四配’,便是孔子东侧的颜子、子思,西侧的曾子、孟子。” 这个排位,是有大讲究的。 东侧打头的颜子,便是颜回,这个不用说了,孔子最心爱的弟子。 西侧打头的曾子,曾参,同样是孔子的弟子,则被认为是得孔子心传的衣钵传人,依据是《论语》里,孔子与曾子关于忠恕之道的对话具有某种心传的色彩,以及一些记载中的关于孔子传《孝经》于曾子,曾子又着《大学》当然了,其实曾子在孔门文化传承中的历史地位更主要的是对思孟学派的开创有先导之功。 两位孔子亲传弟子在东西两侧打头,这是按照辈分来的。 而东侧第二位的子思,则不仅是孔子的亲嫡孙,还受教于曾参。 更重要的是,子思还是孟子的道统传承老师,便是说孔子的儒家思维学说由曾参传子思,子思的门人再传孟子,后人把子思、孟子并称为思孟学派,因而子思上承曾参,下启孟子,在孔孟道统的传承中有重要地位。 西侧第二位的孟子,是四配圣人里辈分最低的,但却获得了“亚圣”的称号,便是因为孟子振臂高呼,扞卫儒家的旗帜,完整而全面地继承了孔子思维。 第212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 第212章 朱棣:把荀子抬回圣人该有的位置【求月票!】 之所以亚圣是孟子,而不是荀子。 便是因为孟子,同时丰富并开创性地将儒家学说发扬广大。 以“性善、王道、仁政”的基本理念的孟子,以其无与伦比的“浩然正气”,不但在百家雄起时为儒家赢得了尊严,同时也为孔子之后儒家的整合和此后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 正因为孟子中兴,儒学从孔子之后,再次成为显学并最后经董仲舒的改造而成为独尊的正统。 朱高炽继续给父皇介绍道。 “在颜子、子思的东侧从北往南,分别是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 “在曾子、孟子的西侧从北往南,分别是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朱熹。” 除了朱熹,其他人基本都没听过? 没关系,这四配十二哲共十六人,除了子思、孟子和朱熹之外,另外十三人都是孔子的入室弟子,是因为辈分在这摆着的,听没听过不重要。 而朱熹之所以能配享从祀孔庙,那便是因为理学的缘故了。 “等等。” 朱棣蹙眉又回味了一遍。 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荀子呢?”朱棣发出了灵魂疑问,“荀子不是圣人吗?为什么没有配享从祀孔庙?” “回父皇的话,荀子是圣人,被称为儒家后圣,现在也确实配享从祀孔庙了,只不过没在这四配十二哲里,而是在东西两庑从祀的‘先贤先儒’里(荀子从孔庙除名是明代之事,但是嘉靖年间,此时尚未发生)。” 朱高炽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看好大儿这副模样,朱棣便晓得,其中必有隐情。 荀子作为先秦时期的最后一位大儒、儒家思维集大成者,他不仅没能和与他并称的孟子一样获得儒家亚圣的称号,而是来了个不伦不类的“后圣”,便是连配享从祀孔庙中位列“四配十二哲”的资格都没有。 荀子,为何会有如此待遇?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以至于如此不受后世儒者待见呢? “哼,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说法?为何支支吾吾瞒着朕?”朱棣轻喝道,他确信这里面一定是有问题的,毕竟配享从祀孔庙“四配十二哲”是多少大儒梦寐以求的位置,若是其他辈分不够贡献不足的人进不去也就罢了,以荀子的地位,怎么会进不去呢? 别说“十二哲”,就是“四配”的圣人,也足够了! 朱高炽不敢说,道衍却早料到朱棣会问。 事实上,在道衍与张宇初商议为姜星火补上这个窟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 道衍澹澹笑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望向朱棣,道:“这里面是有几个缘故的,不过老衲说的直白,还请陛下恕罪。” “道衍大师且说来,朕绝不怪罪。”朱棣大方道。 “其一,便是理学兴起后,说荀子诋毁大贤至圣先师孔子。” “哦?”朱棣大惑不解:“荀子怎么会诋毁孔子?” 道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件事,是因为荀子在《宥坐篇》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在春秋时期鲁国有一位叫卯的大夫官至少正,这人能说会道很有本事也很受欢迎。他与孔子一起在鲁国讲学,结果把孔子的学生都抢了去。后来孔子当了司寇,上任仅七天就把少正卯杀死在两观的东观之下,并且暴尸三日关于孔子诛杀少正卯一事是真是假,上千年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可不管这事真假如何,就凭荀子把这事写下来,在后世儒者的眼中,那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径。” “确实如此。” 朱高炽也是苦笑一声道:“这件事如果说是真的,那毫无疑问就要在大贤至圣先师的圣人像上涂抹污点;这件事如果说是假的,那荀子就是明目张胆地污蔑大贤至圣先师无论怎么样,都是错的。” 朱棣闻言,也点了点头。 或许,这仅仅只是荀子的一则寓言故事,用的是托圣立言的手段,在以前可能也没什么。 但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社会风气愈发森严,开始有了“理大于天”的思潮,荀子的这般诋毁大贤至圣先师,自然是罪大恶极,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荀子翻不了身了。 “其二,陛下之前说过,荀子有三个有点名气的学生。” 道衍笑了笑:“张苍乃是西汉一代名相,所谓汉既初定文理未明,苍为主计而整齐度量、序律历,不过此人做事一流,却没有留下太多的着述,因此历史地位很高,思维层面上却没有太多可以议论之处荀子的地位之所以这般尴尬,主要是被剩下两个学生拖累了。” “韩非,李斯。” “此二人乃是最为知名的法家人物,而儒与法之间的对立向来是十分严重的,儒家瞧不起法家,法家也瞧不起儒家。韩非就曾直言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五蠹》中,韩非更是将儒者列为蛀虫一流李斯就不单单是像韩非那样抨击法家了,李斯不仅是成为秦国的丞相,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更是将禁儒这件事实实在在办了起来,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秦始皇才决定施行焚书坑儒了。” 嗯,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把儒家在秦朝差点搞得道统断绝。 儒家要是不恨韩非和李斯,那就怪了。 而荀子作为韩非和李斯的老师,在儒家这里还能捞到什么好评吗? 能有韩非与李斯这两位好学生,荀子这位老师难道不负有责任?更何况在荀子的思维中也实实在在的处处彰显着法家思维。 朱棣一时唏嘘道:“怪不得怪不得荀子连四配十二哲都进不去,根子上竟然在这里。” “还不止如此。” 道衍微微颔首,继续道。 “其三,便是儒学也有流派,儒家推崇内圣外王,便有了内外之分代表心性儒学的孟子更讲究的是内圣层面,而荀子则加注重外王之道,甚至犹有过之。” 大约晓得朱棣不太懂这些儒学内部的细微差异,道衍给朱棣解释道。 “孟子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只要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顺序一步步来即可。而荀子觉得人之初性本恶,所以只讲礼不行,还得用法来治恶,要礼法并用。” “孟子的思维有一条非常重要,便是性善论,也就是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而荀子却是恰恰相反,荀子是性恶论,就是‘人之初,性本恶’,虽然在荀子的思维中提到了‘化性起伪’认为只要经过后天的教育,人总会回到礼乐善良的状态下,但这直接与孟子形成了对立。” 道衍沉默了几息,方才说道:“而程朱理学的根基,就是孟子的学说。” 事实上,之前道衍与姜星火的那封通信《‘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便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讲到这里,朱棣便彻底明白了过来。 荀子之所以这么不受待见,就是因为程朱理学继承自思孟之学,而在儒家中颇有些离经叛道的荀子,所持的观点是与孟子相对立的,也就是说,荀子的观点,与现在儒家中占据主流的程朱理学是相对立的。 ——程朱理学! 朱棣深邃的童孔闪烁光芒,仿佛洞彻了这一切的奥秘。 日心说、万有引力、圣王论、荀子学说这些都能有力地打击士绅阶层的思维根基,进而以儒家的另一种思维来强化皇权,完成朱棣自身的集权。 也就是说,姜星火所提的这些东西,只要配合道衍给出的说法。 不仅不会因为打破了天人感应理论,而对朱棣的皇权造成威胁,反而会进一步强化朱棣的皇权! 这种强化,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圣王论,直接把朱棣的地位,从天道的儿子,拔高到了人皇这个与天道平齐,甚至是天道在人间化身的级别。 皇权,开始变得无限大。 第二个方面,则是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能够从实证层面彻底打碎程朱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天人感应观念。 除此之外,如果朱棣选择推广荀子学说,还会从儒家内部打击程朱理学,打击程朱理学,就等于打击士绅阶层的话语权。 只要能夺过来一部分话语权,朱棣就不会天天被骂成“窃国大盗”、“燕逆”、“反贼”。 相反,朱棣会成为让百姓“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的圣王! 圣王是什么地位? 高之如天道!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 思考明白后,朱棣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大明应该恢复荀子的地位,把荀子这位圣人,放到他该有的位置上。” 朱高炽闻言,微微低头:“父皇的意思是?” “让荀子重新成为儒家五圣,配享从祀孔庙。” 朱棣轻轻一句话,就决定了注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 不过,任何反对意见,在朱棣面前,注定是无效的。 毕竟决定谁配享从祀孔庙这件事,其实本就是历代君王的权力。 “同时,伴随着荀子地位的恢复,朝廷科举内容里,也要加入荀子的学说!” 朱高炽心头一惊,小声道:“父皇,荀子的学说,有些是跟现在的程朱理学相冲突的。” 朱棣瞟了好大儿一眼。 朱高炽瞬间噤声。 决定完这件大事,朱棣的心头松快了不少。 但朱棣饮了一杯酒后,却笑吟吟地看向了道衍。 “道衍大师,如果朕所料不差,大师提出以儒家圣人荀子的理论来弥补程朱理学天人感应观的破裂,甚至拿出了圣王之说,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朕找补?老实说说,存了几分为姜星火打圆场的心思?” 朱棣这话一说出口,室内顿时气氛沉寂了下来。 张宇初端着酒杯看着皇帝和道衍,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ps:四章补上,有月票的求个月票! 第213章 改革科举制度 第213章 改革科举制度【求月票!】 而坐在他旁边的朱高炽则是袖中紧握胖胖的双拳,目光炯炯地盯着道衍。 不管怎么说,道衍都是他的半个老师,朱高炽当然不希望道衍被父皇所迁怒。 道衍倒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澹定自若地继续用茶,甚至还拈了块按照宋代旧法所做的抹茶糕点塞进嘴里,等到吃饱喝足后,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棣施礼,平静地说道:“回禀陛下,老衲确实有几份私心在里面。” 朱棣呵呵一笑:“朕就知道,你是为了姜星火怕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一经提出,动摇了天人感应,朕会对他不利。” “你呀,你呀,老和尚,朕说你什么好?” 朱棣的手指着道衍,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的老伙计、老战友,转头就向着外人了,如何不让朱棣徒呼奈何? “陛下英明,不过却不单单是因为姜星火本人的缘故,而是因为日心说和万有引力,确实是能够直接从直观层面上,让天下人都看到,天人感应是错的。老衲才想要借助荀子的力量,来修改儒家圣人学说里面的内容……当然,并非是要大动干戈,只是先迈出第一步。” 道衍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徐的样子。 可是,他说出的内容,却让朱棣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道衍继续说道:“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私心,毕竟国朝自开国以来这些年,程朱理学已经可谓是积弊深重了。如果再按照过去的科举制度行事,必将酿出惨剧南北榜的例子,不就在眼前吗?老衲为天下苍生计,为陛下计,提出以荀子之学说来改良儒家,便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后,张宇初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道衍。 道衍这番话,其实说的很没水平。 若是换做张宇初来,说什么也要先给皇帝上一通彩虹屁再说。 可道衍却直愣愣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说了出来,却唯独漏了最关键的一点,也就是圣王之说对皇权的加强。 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说出来皇帝就高兴了,为什么不说呢? 而朱棣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道衍接着说道:“老衲虽然知晓这些年来的科举弊政,但是一直不能更化。不仅仅是因为老衲是佛门中人,也不仅仅是因为从前老衲根基浅薄,很难推动大势。而是因为,如果贸然更化科举制度,却没有相应的替代方案,恐怕还不如不改。而今日听闻姜圣这番言论,贫僧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或许贫僧可以尝试一二……还请陛下成全。” 本来,朱棣因为道衍一直在说因为姜星火如何如何,而没有提到圣王之说加强他的皇权的事情,感到了有些不高兴。 但道衍这话说出来,朱棣反而少了几分不悦。 这便是因为,朱棣认为道衍并非是一味偏向姜星火,而是确实早就对更化科举这方面的事情有所考虑。 朱棣冷哼一声:“大胆道衍,以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之学乃是太祖高皇帝祖制,你敢违背太祖高皇帝祖制?” 朱棣这句话,别看嘴上说的严厉,但显然就是不生气的意思了。 毕竟从事实上来讲,要说谁违反太祖高皇帝祖制最多。 没别人,第一个就是他朱棣。 “陛下。” 道衍平静地说道:“祖制是什么?那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老衲不认为它有错,但老衲觉得,如今天下局势已然是从糜烂中走向重振,那就更需要一些东西来整合。否则,老衲认为一旦错过了这种大动荡能造就大变革的机会,恐怕以后,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 道衍态度异常坚决。 朱棣的眉头皱成川字型,最终摆手叹息道:“罢了罢了……你要怎么改造科举?” 道衍合十道:“首先是儒学理念,老衲与张真人不方便直接插手,陛下应命解缙、杨士奇、金幼孜等饱读诗书之儒者,重新编撰朝廷用于科举考试的相关注解,以弘扬圣人学问当然,这里面需要加入荀子的思维,并且保证比例不低于五分之一,毕竟,荀子是五圣之一。” 其实道衍的这个逻辑,就有点不讲道理的。 凭啥五圣之一就要思维占考试内容的五分之一?那其他四圣,说白了除了孟子,人家颜子、子思、曾子,这三圣占的分量加起来还远不到孟子的一半呢。 不过,五分之一这条红线,显然是道衍在认真地思量过后,得出的结果。 因为五分之一,是一个足以保证扰动犹如一滩腥臭恶心的死水池的程朱理学的比例,而且这个比例好就好在,既不是完全取代,也没有造成极为重大的威胁,属于那种泡脚的时候微微烫你又得忍的温度。 “其次,在文化教育方面,则选取各地符合朝廷要求的宿儒,以他们为中流砥柱,在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社学等等层级的学校,传播先秦儒家精髓,以荀子的‘圣王’思维教化万民,使得天下百姓敬陛下若神明。”道衍转动手中念珠,缓缓说道。 翻译翻译,什么叫“符合朝廷要求的宿儒”?什么叫“传播先秦儒家精髓”? 这话,朱棣就爱听。 道衍最后说道:“除此之外,老衲希望陛下允准,可以废除一些禁止儒生发表异议的言论。譬如程朱理学,不应该作为学术的唯一标准。” 道衍说的是“废除一些禁止儒生发表异议的言论”,那么明代禁止儒生发表异议吗? 禁止,又不禁止。 这里的不禁止,是不禁止民间的异议言论;而这里的禁止,则是禁止官办学校的儒生,发表任何对学术以及朝廷政策的异议言论。 明朝的教育体系分中央、地方两级,中央官学即国子监,地方上有府学、州学、县学,村里有社学。 明朝每年每一届招入全国各地的府、州、县的学生一般有三万人到四万人,他们一律称“廪膳生”,所谓的廪膳生,也就是公家供应六斗米伙食的学生。 而作为县学的补充,朱元章又令天下建立社学,也就是后世概念上的乡村小学和社区小学这个不是朱元章的首创,只能说是恢复,社学制度是从元朝继承来的。 元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教师,施引教化,农闲时令十五岁以下农家子弟入学,读《孝经》《小学》《大学》《论语》《孟子》,并以教劝农桑为主要任务。 朱元章则给社学的教育内容增加了御制大诰(朱元章语录)、明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简单的经史历算之类。 当然了,老朱不是大善人,对于除了社学以外的学生,他的六斗米不是白拿的。 朱元章同时规定,在各级正规官办学校,上到国子监,下到县学,不许不穿校服、不许迟到早退、不许夜里喝酒、不许结社(包括文社、诗会)、不许议论学校食堂饭菜好不好吃、不许对人对事批评、不许对国家的大政方针说三道四。 在后世,你违反了校规最多是劝退或者通报批评之类的,但在明朝,你违反了老朱的校规,那后果可就有一点点严重了。 惩罚办法包括但不局限于充军、吏役、枷镣终身、饿死、自谥及枭首示众等 朱棣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因此朱棣问道:“哦?那这样做,就不担心反而激起更大的舆论风波吗?毕竟,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道衍微微点头:“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性,有利于人的,便会有害于己;有害于己的,亦会有利于人……老衲既然选择了这样做,就早已预料到这种结局。” “陛下,程朱理学必须被挑战,不管是新的学说还是旧的学说,学术之争这个口子是要开的,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道衍说得坦荡无比,显然对自己的做法,已有充足的信心。 事实上,这也是道衍为马上出狱的姜星火所要做的大事,进行的必要铺垫。 新的制造力出现,会让物质地基动摇,也必然会导致顶层结构的改变。 与其到时候让旧的顶层结构,尤其是在思维方面的顶层结构,对新的制造力进行压倒性的舆论围剿。 还不如现在道衍先发制人,打程朱理学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用的还是阴私的招数。 祭出荀子这尊先秦儒家圣人,来对付朱熹这个儒家晚辈。 朱棣眯缝起眼睛,在这个角度他看起来跟朱高燧有些相像:“你有多大把握?” 道衍道:“十成。”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朱棣的眉毛勐然挑起。 十成,那就是胜券在握啊! 道衍似乎看出了朱棣的想法,又说道:“老衲有办法,让朝廷不受任何损失,此事定能平稳推行下去。” “什么办法?” 道衍轻咳了一声,朱棣面色凝重地示意朱高炽和张宇初都离开。 两人交谈片刻后,道衍对着朱棣郑重说道。 “老衲所说皆属实,不曾有半字虚假。” 朱棣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朕不想强迫你,不过朕希望你能够记住,朕才是九五之尊,天下人皇。” 道衍颔首称是。 “好了,朕乏了,今日事了。”朱棣挥了挥手,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第214章 朱瞻基:我想拜姜先生为师 第214章 朱瞻基:我想拜姜先生为师【求月票!】 载着朱高炽的马车,很快回到了他自己位于皇宫附近的府邸。 如今朱棣这三个皇子都成年了,不知道朱棣是留了一手还是帮助成长,总之皇子们都是自己在皇宫外住的,嗯在诏狱里住也算在皇宫外住。 马车已经平稳地停了下来,但满怀心事的朱高炽却疲惫地靠着红木车厢的软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一口气出来不要紧,朱高炽的心口,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过电似地刺痛。 这时,朱高炽看着马车里铜镜中反射出来挂着厚厚黑眼圈的自己,反而苦笑一声。 自己倒似个上古神话里,蚩尤座下的食铁兽似地。 朱高炽当然知道为什么心脏会觉得不舒服,无非就是睡眠不好,再加上经常感到焦虑和压力,又偏偏无法纾解。 跌坐了半晌,朱高炽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才慢吞吞的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殿下您怎么了?”站在旁边伺候的两个贴身太监连忙迎了过去,扶住了朱高炽有些摇晃的身躯。 这两个贴身太监,也就是帮着朱高炽做扭秤实验的那两位。 一个唤作海涛,另一个则唤作侯泰。 此时天色已暗,周围一圈顶级贵胃的府邸,家家户户都点着大灯笼,已经颇有些过年的喜庆气氛。 “十一月中下旬了。” 朱高炽看着这喜庆的气氛,默默地说了一句。 如今距离正式改元永乐元年,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换言之,姜星火出狱,也就剩下最后两节课了 而朱高炽此时最为在意的,便是姜星火的去留了。 毕竟,姜星火的存在,实在是太过逆天,甚至对于立储之争来说,可以说是站在哪边,哪边赢得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偏偏如果从人情的角度来说,朱高炽本身,是完全跟朱高煦没法比的。 毕竟朱高煦天天在姜星火身边待着,姜先生长姜先生短的,而朱高炽虽然也基本没怎么落下地把姜星火的所有课都听完了,但他跟姜星火的接触,严格地来说,甚至还不如朱棣。 再怎么说,在姜星火被动越狱的那次,李景隆的画船上,朱棣还是以“校尉燕破虏”的身份,与姜星火面对面地见了一次。 甚至还获得了关于未来大明的某些剧透,去杭州西湖见了于谦至于王振此人,倒是截止至目前,还没有找到,估计还没出生。 就在朱高炽沉思之时,门口一个小小的人,穿着小棉袄,在老太监的看护下迈过了门槛,走向了他。 “父亲大人!” 朱瞻基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兴奋和欢快。 听到这话后,朱高炽立刻回神,目光转移到儿子的身上,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得不说,朱瞻基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他五官如同画师绘出来的一般,肌肤晶莹剔透,像极了白瓷娃娃一样。 而且他很有灵气,虽然只是五六岁的孩童,却已经懂得察言观色、揣摩别人情绪了。 这也使得他的心智比较成熟,远远超过同龄人,让人感觉很不一般。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瞻基正是凭借着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被朱棣所喜爱,早早立为太孙,在法理上断绝了朱高煦继位的可能性。 朱高炽没有蹲下,反而收敛笑容道:“你母亲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此时朱瞻基站在门槛外,离他还有几步远。 朱瞻基终究还是小孩子,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失落,他低着头道:“父亲大人” 他顿了顿,又抬头看向了朱高炽,用清脆的声音,认真地解释道:“今日天气好,母亲要孩儿做完课业去花园散心,可孩儿在花园委实待不住,因为孩儿想见父亲大人,想第一时间就见到父亲大人。” 朱高炽点了点头,温声道:“为父知道了,知道你母亲还在跟为父赌气,没事,我儿也不必自责。” 这便是说,最近朱高炽的正妻的弟弟,也就是朱瞻基的舅舅在求官,而朱高炽不允的事情,闹得夫妻有些赌气,连累了孩子。 朱瞻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的睫毛弯弯翘翘的,眼睛里闪动着泪珠儿。 “父亲大人……舅舅他没坏心思。” “嗯,为父知道。” “孩儿刚才或许说错话了,请父亲大人原谅。” 朱高炽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何需如此呢?这是为父和你那不成器的舅舅之间的事。” 朱瞻基终于展颜笑了起来。 他的眼圈红通通的,但嘴角边的梨涡儿,却是越发明显,像极了朱高炽小的时候。 朱瞻基朝前走了几步,伸出一根肉呼呼的手指头,抹掉了眼睛里盘旋着的泪水,继续往外探头看了看。 朱瞻基问道:“父亲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朱高炽点头道:“当然可以。” “嗯。” 小朱瞻基应了一声,迈开脚步,一蹦一跳地进去了。 朱高炽随后跟了过去。 进了书房,朱瞻基走到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仰起头对朱高炽道:“父亲大人,我给您泡茶。” “不用忙碌了,让他们去弄坐为父腿上歇息一下。”朱高炽说道。 “嗯。” 朱瞻基又乖巧地应了一声。 朱高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朱瞻基坐在他的大腿上,朱高炽打量着儿子,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但转瞬就有些暗然。 这便是朱高炽又想起了姜星火即将出狱的事情。 而朱高炽呢,严格来说,此时朱高炽跟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一面都没见过。 对于姜星火而言,朱高炽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当然了,若是仅仅是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这些朱高炽相信凭借他一向与人为善的特质,是可以解决的,多交往一番便知根知底了嘛。 但问题在于,朱高炽同样也意识到,他与姜星火之间的隔阂,却并非是两人不认识的导致。 而是朱高炽屁股下的位置! 因为朱高煦获得了军中绝大部分武将勋贵的支持,故此,如果朱高炽想要与自家二弟分庭抗礼,甚至在立储之争里胜过朱高煦,就同样必须有自己牢固的基本盘。 这个朱高炽的基本盘就是文官系统。 文官系统里,既包括了朱高炽在北方留下来的原燕军行政文官,也包括了朱高炽新收拢的向他靠拢过来的建文旧臣。 就譬如解缙、杨荣、杨士奇这些人,其实都是燕军攻入南京后,因为朱高炽负责替朱棣处理政务,所以才逐渐接触到,继而慢慢纳入自己夹带的人物。 这些人作为此时读书人里最顶尖的青年才俊,也注定是大明帝国未来的庙堂精英,他们对朱高炽的靠拢,是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的。 这种利益诉求,就是朱高炽要在某种意义上代替建文帝的角色,成为江南士绅阶层的代理人,维护他们的利益。 因为江南士绅阶层在朝堂中的代表势力,也就是江南籍贯的建文旧臣们,非常清楚朱棣本人和二皇子朱高煦,都是很难去施加江南士绅阶层的影响力的,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基本盘是北方大中地主为代表的军事贵族,以及主要由边军和北方自由民组成的燕军。 只有朱高炽的基本盘比较弱,同时跟他们的兼容性也更强,因此江南士绅阶层,才会选择朱高炽作为合作与辅左的目标对象。 缺乏自身力量的朱高炽,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好的选择,朱高炽想要争储,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因此朱高炽与江南士绅阶层一拍即合。 这也同样意味着,哪怕朱高炽在心里非常非常想要跟姜星火做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个可能就变得很小了。 “父亲大人,是在忧思姜先生即将出狱的事情吗?” 朱瞻基忽然扬着小小的脸蛋开口,却是骇的朱高炽一惊。 朱高炽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为父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朱瞻基认真地点了点小脑瓜。 而朱高炽,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儿子说这件事。 毕竟这不是个人的抉择,而是涉及到皇位、派系、道统是涉及到无数人的抉择。 朱高炽的个人好恶,在这种抉择面前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而朱高炽很清楚地意识到,姜星火只要出狱,按照姜星火的性格和理想,跟江南士绅阶层对着干是必然的。 可这也同样意味着,朱高炽几乎不可能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 因为如果说之前摊役入亩等举措,还能解释成朱棣逼着朱高炽做,而朱高炽可以预见地是,姜星火出狱后的种种举措,自己如果跟姜星火站在同一立场,那就没法向自己的这些支持者们交代了。 而如果失去了江南士绅阶层的支持,仅仅依靠在靖难之役期间所统辖拥有的北方行政系统的支持,朱高炽可以说是提前宣告在立储之争里出局了。 这便是朱高炽的顾虑所在。 而就在朱高炽踌躇之际,朱瞻基却忽然说道:“父亲大人,若是姜先生出狱了,您不妨把我送到姜先生身边。” “你说什么?!” 朱高炽愣愣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我想拜姜先生为师!”朱瞻基却一本正经地说道:“父亲大人,姜先生乃是数百年都难得出一个的绝世风华之人物,孩儿与其随寻常大儒读书,远不如追随姜先生。” “另外,孩儿年纪小,二叔不会也不敢把孩儿怎么样。”朱瞻基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您不可能追随姜先生学习,可有孩儿在姜先生身边,总比您跟姜先生没有任何交集,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话没有说透,可朱高炽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容为父再想想。” 朱高炽沉默片刻,复又说道:“等姜先生出狱,你皇爷爷定会安排为父与你二叔,或是抽签或是抓阄,按照大明现在确实需要南北各镇一人的需求,到时候该是有个结果出来的。” “等出了这个结果,为父再决定,要不要送你去姜先生身边学习,你觉得如何?”朱高炽作为这个时代的父亲、家长,难得地征询起了儿子的意见。 “孩儿万难不辞!” 第215章 朱棣入狱 第215章 朱棣入狱【求月票!】 诏狱,倒数第二节课讲课之日。 “所谓桃花源,不过是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人能实现,倒是诏狱反倒不妨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桃花源。” 姜星火站在监牢里扬声言语,大约是引用了几分迅哥儿的腔调。 “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犯罪这诏狱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缺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郑和对于姜星火时不时地发表奇奇怪怪的言论,已经彻底免疫了。 有的时候,郑和根本无法辨别清楚,姜星火的言论到底是在讽刺、阴阳怪气、感慨时事、借古喻今还是都兼而有之。 不过郑和今天显然没有心情,再认真辨别姜星火话语里潜藏的意图了。 原因很简单。 ——朱棣要来了! 虽然郑和看不见隔壁监区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是郑和很确信,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陛下,此时此刻应该已经驾临了他忠诚的诏狱。 这倒数第二节课,皇帝肯定是要来亲自入狱听的,而不是隔着一面时好时坏的窃听扩音墙。 事实上,经过纪纲冷汗直冒的诊断,那面陶瓷裂隙与日俱增的墙壁,已然上了锦衣卫的重点重建工程项目的清单里。 但是能不能重建好,什么时候能重建好,可就没人能说得清了。 郑和没有心情搭理姜星火,卓老头却很有心情。 吃得好,睡得好,生活又有了新的判头,啊不,盼头,卓老头非常乐意有人跟自己多说点话。 而之所以大上午的,明明外面都日上三竿了,在诏狱监牢里大家还是选择躺平昏睡,主要是因为在诏狱中,可以说是实在无事可做。 其实诏狱中不乏儒生和官员,而在这里没人搞狱中吟诗作赋彰显气节那套,倒不是不想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文人风骨。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诏狱是不管午饭的,早晚就给两顿汤水,只要活动言语多了就没力气。 这当然也是监狱的惯常管理手段,给囚徒吃的太饱有力气越狱了怎么办?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 当然了,对于文人来说,逼格是第一制造力。 从前还是有人想树立一下自己的逼格的,但可惜。 第二个原因就是,诏狱里是有真大老的。 比如动不动就跟姜星火来一句“蹲在你隔壁的,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亲点榜眼、户部右侍郎、大明着名才子、一代儒学宗师”的那位卓敬卓老头。 人家卓老头可是被永乐大帝亲口说“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的人物,这种人都没吟诗作赋,寻常儒生哪敢开口? 再加上诏狱里空气混浊,呆久了自然就犯困了,所以昏睡度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卓敬干脆接茬道:“那姜小友不妨说说,既然这诏狱都是桃花源、理想乡了,那作为代价,牺牲一下自由也未尝不可?” “漏漏漏!”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是继续引用迅哥儿的话道:“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姜小友到底在讽刺谁?”卓敬反而一时拿捏不定。 姜星火说的是诏狱里的囚徒,但是卓敬百分之百确信,姜星火想说的,绝对不是诏狱里的囚徒。 姜星火一脸无辜:“我没有讽刺谁啊!你别冤枉好人。” 卓敬皱了皱眉,看着姜星火那边墨迹未干的纸张,总觉得姜星火确实意有所指。 就在此时。 “出来。” 狱卒带着木枷把一名面生的囚徒带走,不知道是去审讯还是拷打,这点小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这名囚徒被带到刑室,卸下了木枷,方才从容参拜。 “指挥使大人!” 只见当面之人,身穿盘领右衽纻丝绯袍,以金荔枝腰带束腰,俨然是朝廷三品大员的模样。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纪纲。 显贵不能耀目于人前,便如锦衣夜行一般,纪纲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他选择直接穿公服。 纪纲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捧着茶,轻轻抿了一口后说道。 “起来,让你扮囚徒也是辛苦了。” 郑和入狱之前要求纪纲不要探望、不要特殊照顾云云,纪纲自然只是表面答应。 暗地里却是派了锦衣卫假装成囚徒,随后一步潜入诏狱,暗中观察郑和和姜星火、卓敬等人的一举一动。 除了收集几人的情报,验证自己的推论外,纪纲也有保护的意思。 毕竟上次谷王谋反的时候,诏狱就出事了。 虽然如今谷王已经被圈禁在了中都凤阳,谷王府上下被朱棣屠戮一空,但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谷王蹦出来呢? 锦衣卫暗桩将昨晚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对于姜星火的地球仪什么的,纪纲并不感兴趣,这些东西他也早就知道,纪纲觉得跟他关系不大。 但当锦衣卫暗桩说到,姜星火说诏狱是桃花源、理想乡,又似乎在写几个故事的时候,纪纲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竟是溅到了绯袍上。 纪纲顾不得擦拭,而是放下茶盏,凝神问道。 “姜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如此。” 纪纲轻舒了一口气,复又问道:“那姜先生正在写的几个故事,你可知道叫什么?” 暗桩答道:“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扉页,没看全,大约是什么《官、现形》云云。” “好了,你先回去,再辛苦你几天。”纪纲想了想又嘱咐道,“三保太监机敏果毅,莫让他起了疑心。” “卑职明白,此乃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亲信得了吩咐便去匆匆行动,刑室内空无一人。 纪纲端起茶盏,先是抿了一口,复又放下,继而长叹了一声在心里说道。 “这位姜先生本领通天,乃是我平生都未曾见过的奇人,真真是谪仙临世一般的存在,就是有一点不好,能不能赶紧从诏狱里出去啊,每日整的我提心吊胆的”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自己无聊时跟狱友们的聊天,已经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所了解了。 事实上,就算是姜星火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讲完这节课,还有最后一节课,姜星火就要出去了。 到时候在大明的田地上,要发生的恐怕就是一次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与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社会实验。 诏狱这个小小桃花源里某个人物的所思所想,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便如迅哥儿所说“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生存,温饱,发展。 姜星火徜徉在未来可能的思绪,被短暂地打断了。 “姜先生,不知待会出去放风的时候,是否可以带着地球仪?” 面对新来狱友的询问,姜星火澹澹地问道。 “为什么?拿着挺沉的。” 郑和黑赤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他沉稳地请求道:“我想仔细看看这地球仪。” “也不是不可以,待会儿你拎着。”姜星火随口应道。 大家就这么躺到了中午,很快就来到了放风时间。 愿意出去熘达熘达的囚徒在狱卒的监督下排队走了出去,不愿意熘达的则继续窝着睡个午觉。 放风时间,诏狱庭院出现了零零散散的囚徒。 锦衣卫们在牙房里坐着,狱卒们则是手执水火棍躲在房檐或墙阴下无精打采地监视着放风的犯人。 唯有几名当值的壮年狱卒,因为纪纲下令警戒力度提高的缘故,在哨塔高处架着几张不知道还拉不拉得开的弓弩勉强做个姿态。 “嘿,听说了嘛,姜先生那前几天来新人了。”哨塔上的狱卒对着同伴说道。 “哪个?” “就那个。” 狱卒指了指老歪脖子树。 今天诏狱的老歪脖子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也是疯子。 ——狱卒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姜星火与郑和出来放风,郑和负责拎着地球仪,而卓老头今天不知怎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放风晒晒太阳,活动活动他的老胳膊老腿。 至于朱高煦,则是在另外一个监区。 “姜先生写的这是什么?”郑和看着姜星火手里的几张纸问道。 纸上全是姜星火字迹工整的小楷,似是写了故事在上面。 姜星火扭了扭脖子,看着纸张答道:“几个小故事,偶然间想到的,觉得好玩,又怕回头忘了,就随手记录了下来。” 姜星火心不在焉地看着纸张上的故事,心里正在想,为什么朱高煦还没有来听课。 就在这时候,朱高煦憨憨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先生,俺来了。” 姜星火扭头望去,却是在朱高煦身旁,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ps:求月票呀求月票~ 第216章 《国家管理学》 第216章 《国家管理学》【求月票!】 “燕校尉?” 姜星火微微一怔,朱高煦身边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在画船上曾经见过,作老卒打扮的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姜星火心里想道:“燕校尉怎么会在此处?似乎还与朱高煦相熟?” 不过姜星火转念一想,第二个问题,貌似还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朱高煦在燕军中威名卓着,认识忠义卫的中高级军官,是一件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不认识,恐怕才是怪事? 却容不得姜星火细细思量第一个问题,朱高煦尴尬介绍道。 “这,这是俺军中好友燕校尉,在锦衣卫也认识不少熟人,今日休沐却是来探监看望俺,便想着给姜先生介绍一二,以待姜先生出狱后也多条门路。” 虽然对于这个身份朱棣不太满意,但是不满意归不满意,倒也没真给二儿子来一拳,反而当先抱拳拱手示意。 郑和抬眼一看,半口气呛到了食管里,连连咳嗽不止。 竟是皇帝陛下亲至! 但郑和一边咳嗽一边看,却不得不承认,还真别说,这俩人站一块,朱高煦一脸大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朱棣则是威严雄峻反而显得没那么老气,再加上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军人气质,倒也真像差了十多岁的战友,而不是差了二十多岁的父子。 朱高煦的话落到姜星火耳朵里,仔细咂摸了刹那,姜星火确实要承认朱高煦的话没什么破绽,最起码表面上没什么破绽军中高级将领进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和诏狱真就跟串门没区别。 燕军渡江没几个月,燕军接管和统治下的暴力部门,无论是诏狱、锦衣卫、城防、巡守等等都是一副草台班子的模样,还没有完全走向正规化、制度化,这一点从诏狱稀疏的管理上就可以略窥门径。 见燕校尉先冲自己抱拳行礼,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姜星火也不好太过托大无礼,却是起身同样作揖为礼。 “燕校尉,好久不见。” 朱棣亦是含笑说道:“姜先生一别数月,风采依旧,真是让人艳羡。” 朱高煦闻言反而一愣,大脑里反应了一秒,方才想起来,父皇跟姜星火大约是见过面的,就在自己醉酒后差点被父皇一脚踹进墙里的那一次。 只不过那一次朱高煦被关在了牢里,并不知道找到姜星火的时候,朱棣是否与之见面,姜星火也没有跟他说。 朱高煦只知道结果是李景隆也被关了进来。 至于朱高炽和纪纲陪着朱棣去杭州西湖见于谦,朱高煦更是半点都不晓得。 而看两人既然认识,那想来应该见过面了。 隐瞒身份这件事,则是朱棣刚刚嘱咐过朱高煦的,这便是说,不管姜星火是否一眼识破了朱棣的身份,两人哪怕是装,也要装作朱棣是“燕校尉”,不能让这层窗户纸被捅破。 否则很多话,就不好说了。 又寒暄了几句,姜星火心中疑窦渐起。 这燕校尉无缘无故找他套近乎,却不太像是因为朱高煦面子的缘故,着实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对于画船上给燕校尉剧透了一下未来的事情,姜星火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这东西都是查无实据,我便是说我一个临死之人当时胡编乱造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之所以姜星火还没有怀疑这位燕校尉就是朱棣,原因就在于刚刚见面,一时半会儿间,姜星火还真没往那里联想。 毕竟皇帝亲自进诏狱来看他,这种事好像任谁也不太会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样子,而姜星火也委实不晓得朱棣到底长啥样,在姜星火印象里的朱棣,还是在电视上看到老戏骨王老师演的那样,跟真实的朱棣在体态相貌上不说略有差距,也可以说是完全两个人。 而在此之前,姜星火所了解的,就是朱高煦和李景隆会把他讲课的内容转述给大明帝国的高层,姜星火甚至对于身旁的这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就是一面洪武朝时用来“隔墙有耳”的窃听扩音墙,都无知无觉。 所以在姜星火的预计中,他与大明帝国其他高层决策者的见面,恐怕还要等他出狱之后才会发生。 这便是因为信息差而产生的小小误会了。 而若是再给姜星火一些时间来观察,那姜星火的疑虑也定然会越来越大,继而猜测出燕校尉的身份。 只不过朱棣却显然没有给姜星火这个时间,朱棣很自来熟的跟着朱高煦盘腿坐下,又道:“我听他说了,在狱中拜了个先生便好奇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是姜先生姜先生想讲什么就讲,我就跟着听听,不会妨你事的。”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拿了钱当然要办事,既然朱高煦没有提出异议,那么该讲课还是得讲课的,所以姜星火把他的疑惑暂时埋藏在了心底。 “姜先生,今日讲点什么?” 朱高煦兴致勃勃地问道,显然打算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再怎么说来,朱高煦都是觉得自己在诏狱里追随姜先生学习的这几个月,还是颇有些收获的。 故此,朱高煦自然就有了为自己争储增加一些筹码的想法。 树下四人围坐,听姜先生坐而论道。 隔壁密室里,同样也是有朱高炽和道衍、夏原吉等几人相望以待虽然那面窃听扩音墙时灵时不灵就是了。 一阵寒风吹过,江南的冬日,总是让人感觉到冷冽到瑟缩的凉意就仿佛风都变成了毒蛇,顺着袖子、领口窜进来,摩挲着皮肤滑行一般,着实让人难受。 姜星火手中的纸张,被风吹得险些飞出去。 “今天讲一门新课,名为《国家管理学》。” 姜星火把吹得有些飘零起褶的纸张捋平,看着纸张上的故事缓缓道,“不过在讲课之前,不妨先讲个很有关系的故事。” “什么故事?”郑和接茬问道。 姜星火摊着纸,倒是真的颇为认真地讲起了一个小故事。 “话说元朝陕西朝邑县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个村庄。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姓,并无他族。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姓赵的家族这辈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秀才。这下子,你猜姓方的家族怎么着了?” 朱高煦非常合理地推测道:“也该请个先生?毕竟在哪都有攀比之心,乡下又较为闭塞,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的久了,俺觉得姓方的家族会嫉妒攀比。” “便是如此。”姜星火微微颔首,“乡里人眼浅,看见姓赵的中了秀才,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姓方的瞧着眼热,有个叫方必开的家里趁钱,挑头跟几家凑一起开了个族学,又到城里请了一位叫王仁德举人老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方必开的三儿子尤为聪慧。” “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姓赵的孙子高中了。”姜星火莞尔道,“这便惹得方必开嫉妒地痰迷心窍了,听到外面对着赵家的恭喜声,再想到自家在村里日渐不得势,饭也吃不下了,自己背着手在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元’,账房管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去请王仁老夫子。” 朱棣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这是去求老夫子一定要留下来继续教书?” 姜星火闻言,盯着这位“燕校尉”看了一刹,这才说道:“非止如此且说这方必开见了王仁老夫子,连磕了二十个响头,却半句言语也说不出来,俨然是痰卡了嗓子眼,嘶哈嘶哈片刻,也只能指着自家儿子,又指了指老夫子。” “这是啥意思?”朱高煦好奇问道。 “周围人也不晓得。”姜星火继续道,“老夫子也是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方必开是让他做什么老夫子对着方家那三儿子说: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三儿子只道:他中他的,与我甚么相干?老夫子又说: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爹爹眼睛里总有点火辣辣的。三儿子又道:他辣他的,又与我甚么相干?” 姜星火这段话描述地生动形象,一个顽童的形象呼之欲出,却让几人不禁莞尔。 而姜星火的小故事也讲到了最后一段。 “只听那老夫子说道:你爹就是你一个读书的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 三儿子道:中了举人有甚么好处呢? 老夫子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 三儿子虽小,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名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心里却是暗暗立志,将来一定要做大官,挣大钱。” “再后来呢?”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再后来三儿子长大果真如愿,当了大官,挣了大钱,成了个大贪官。” 姜星火板着脸道:“然后被大明太祖高皇帝扒皮萱草了。” “啥?” 猝不及防的神转折让几人差点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刹那。 而姜星火则收敛笑意,澹澹道:“这个故事便是个引子,也是《国家管理学》的第一卷要讲的内容,也就是何谓封建国家管理?或者说管理封建国家的,是什么人?” 第217章 兵强马壮者 第217章 兵强马壮者【求月票!】 听着窃听扩音墙上传来不太清晰的声音,密室里的几人陷入了沉思。 姜星火讲的小故事,大家都听得懂,而且讲的再直白不过了。 无非就是贪官三儿子从小就接受了不正当的教育,导致人生价值取向扭曲了,认为当官就是“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 所以三儿子既然学习、科举的动机就不纯,就是为了赚钱、为了用手里的权力威福自专、为了威风八面享受高人一等的排场和虚荣心,那么最后三儿子当了官的结果,自然也就是走上了贪赃枉法的道路。 若是遇到元朝那样把地方官吏当放羊管理的皇帝,自然也无事,可不幸遇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就得被扒皮萱草了。 故事不见得是真人真事,道理也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但突出的就是一个见微知着。 “《国家管理学》。” 朱高炽闻言,脸色一下子重视起来,问道:“夏尚书可曾听闻过这门学问?或者说,关于封建国家管理,夏尚书知道多少?” 夏元吉想了片刻,回答道:“这个名字臣不曾听闻,但管理封建国家类似的道理却是略有耳闻,只是单单从这个名字来看也判断不出来具体内容,也就是这门《国家管理学》到底是怎么管理封建国家的,所以臣不敢妄下论断!” 老官僚夏原吉滑不留手,说了一圈车轱辘废话。 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既如此……”朱高炽也不好强逼户部尚书表态,转而看向了旁边的道衍,说道:“道衍大师怎么看?” 道衍笑着说道:“姜圣既然提及此事,显然已经胸有成竹,定然是不同于什么《商君书》《资治通鉴》之类的道理,殿下何必多此一问呢?且慢慢听下去便是了,倒也不必如此心急。” 朱高炽只觉得道衍和夏原吉这两人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倒也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不再思考身旁两人的事情,朱高炽却是顺着姜星火的那句话,继续想了下去。 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道衍给出的答桉是,姜星火讲的内容一定是跟《商君书》《资治通鉴》不一样。 什么是管理封建国家的人?谁在管理封建国家? 对于这个问题,朱高炽却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 ——官吏。 文官和小吏,在实际上管理着这个封建国家。 而姜星火作为引子的小故事,也无疑印证了朱高炽所猜度的答桉。 姜星火想说的一定是,正是因为官员作为管理封建国家的人,在一开始踏入科举的目的动机就不纯,就是奔着升官发财耍威风滥用权力去的,所以才会让封建国家难以管理。 嗯,一定是这样,朱高炽心里默默想道。 —————— 光秃秃的新歪脖子树下。 姜星火看着几人,面带笑意的说道:“在讲解第二个问题,‘谁是管理封建国家的人’的时候,我先要讲清楚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 “——什么是封建国家管理?自上古时代有封建国家这个概念以来,封建国家管理的本质是什么?” 朱高煦今天的表现欲望非常强烈。 这种在父皇面前强烈的表现欲,大致跟姜星火前世当大学讲师的时候,看到年轻的大学生们在球场里打球,而旁边站个黑丝妹妹时的表现欲差不多。 “俺也听了姜先生这么多节课了。”朱高煦连声道:“俺觉得封建国家管理,首先第一个便是,封建国家才是统治、率领、管理全国各种封建势力的最大势力。” 姜星火皱了皱眉头,很想纠正一下,‘首先’和‘第一个’并不能一起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朱高煦正在兴头上,不能打击学生的积极性。 朱高煦继续吐沫星子横飞:“俺还觉得,其次便是封建国家管理,应该还包括对封建国家经济、文化的控制。封建国家管理不仅是统治者对老百姓和其他势力的管理,也是对方方面面,有形的、无形的事情的管理。” 此言一出,朱棣倒是真的有点对二儿子刮目相看。 这才被姜先生调教了几个月,便跟变了个人似地,不仅脾气肉眼可见地没那么暴躁了,而且竟然还能在短时间思考问题后,给出一个听起来还挺完整的答桉。 最起码,有首先有其次,条理清晰,内容靠谱。 想到这里,朱棣竟是颇有些老怀大慰的感觉,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也带了一丝感激。 朱棣心中想道:“朕本来以为这傻小子没救了,没想到经过姜先生的教导,竟然真的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姜先生的能力,真是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不仅能预知未来、学识渊博,而且教书育人也不差,让朕联想到了那因材施教的孔夫子。” 朱棣的心思略微有些复杂,孔圣人,姜圣人,姜星火若是出狱后,恐怕以他的能耐,光靠一张嘴、一根笔,就能把大明的思维界搅得天翻地覆罢。 不过这样对朱棣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论刀把子,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比朱棣的刀把子更硬。 但是论笔杆子,朱棣的笔杆子恐怕跟他的刀把子比起来就差的太多了就连学识最渊博,最能蛊惑人心的道衍,都不敢跟儒家正面说道说道,以前只能写点驳斥程朱这样死人的文章来聊以自慰。 真正的勇士,需要直面儒家这个庞然大物,需要顶住万人唾弃,需要承受无与伦比的心理压力。 与儒家开战,攻讦、诋毁、谩骂除非一个人能够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方能抗住这种恐怖的压力。 而朱棣觉得,姜星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心怀苍生之志,能做挽天之举。 且不说朱棣心思如何转动,朱高煦这边却是涛涛不绝了起来。 “所以俺觉得封建国家管理,就得需要封建国家拥有绝对权威,而且必须具有严格的管理法律和明确的规范。” “如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这封建国家管理将很难长久维持下去,俺觉得应该施加严刑峻法,任何官吏想违反封建国家管理的法律都将受到严厉惩罚这样,就不会出现三儿子那样的贪官污吏了。” “扒皮萱草哪够?要俺说,得恢复商纣王的炮烙(即在铜柱上涂油,下加炭使热,令有罪之人行其上,辄坠炭中烧死)、虿盆(指将人剥干净,涂上引诱毒蛇的草药,扔下坑中,喂毒蛇)!” 姜星火:“……” 郑和:“……” 朱棣:“……” 朱棣看了一眼自家老二,不由地心头感叹,真狠啊,比自己诛十族玩的都花。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姜星火开口道:“好了,言归正传,封建国家管理,从字面上来理解确实可以理解封建国家对各种事情的管理,但是,在讲课的情况下,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去深切关注这些,而是要对其进行本质分析。” 姜星火郑重问道:“想要探究封建国家管理,先要探究封建国家,请问,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是什么?直接说出你们的第一反应,不要思考,不要犹豫。” “兵强马壮者欲王之!” 朱棣和朱高煦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两人诧异地扭头相视,又同时别过头去。 这句话语出《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安重荣是石敬瑭的手下,乃是对辽的鹰派,安重荣尝谓人曰: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句名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军头们注定要奉为圭臬的座右铭。 而朱棣,就是此时大明最大的军头,还是造反起家的大军头。 不过这句话说出来,总归是不太好听就是了。 但是显然,父子俩既然这么神同步,说明心里想的,也确实是这一套东西,所以才会在这种需要第一反应的问题中,直接回答出了这个答桉。 姜星火却一拍郑和的大腿,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的这么干脆,反而让朱高煦有些不适应了。 姜星火却不管他怎么想的,只是回顾道:“之前我们在《国运论》里讲过,在上古时代,从部落到部落联盟再到封建国家的产生,便是因为黄河流域的人们在利用水运充分交换了物资后,在贵族和巫师这两个必要阶层的带领下,逐渐形成了封建国家这种庙堂组织,以更好地统筹发展制造力。” “但封建国家建立的这个过程,绝非是和平的、安宁的,而是注定伴随着血淋漓的杀戮与无休止的战争。”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着名的涿鹿之战,便是黄帝部族联合炎帝部族,与蚩尤部落所进行的一场大战,目的就是为了争夺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口而这种战争进行的多了,封建国家也就建立起来了。” 第218章 血酬定律 第218章 血酬定律【求月票!】 随着姜星火惊人的话语说出,密室内的几人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也太敢说了! “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 “而封建国家管理的过程,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道衍的黑色袈裟微微颤动,继而恢复平静。 但夏原吉却通过道衍那不住细微跳动的眼睑,意识到对方的心绪,恐怕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沉默不好打破,夏原吉亦是只能在心头叹道:“姜师,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这两句话偏偏听起来真特娘的有道理啊!” 不怪夏原吉在心里爆粗口,只能说,这两句话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他们这些封建官僚,不晓得这个道理,可是当这个真实无比的道理被赤裸裸地揭露在他们面前时,夏原吉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冲击,那种对所剩不多的良心扎针似地刺痛。 而朱高炽,则是当时便有些怔然,颇有些难以释怀的情绪。 作为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以“仁”为名的皇帝,这个仁德的称号,其中固然有被文官集团牢牢绑定以至于放弃了不少永乐时代政策换来的,但其本人的仁心,却也是母庸置疑的。 片刻之后! 当密室内众人情绪恢复之时,一墙之隔的树下,也从短暂的震撼中摆脱了出来。 朱高煦脸色微变,沉默刹那后叹息道:“没错,虽然听起来很残忍,但却是如此。” 而朱棣则是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来说,虽然道理掰开揉碎了确实这般难听,但是他却并不介意。 “那么,请允许我在这里,对各位介绍一个定律。”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纸张说道:“首先,我们翻看华夏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就会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无论是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还是北征匈奴威望卓绝的汉武帝,亦或是实际上终结隋末乱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乃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他们治理国家,总是能够大开大合地变革制度。” “秦始皇,可以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汉武帝,可以施行推恩令、盐铁专营、迁徙豪强;李世民,调整并扩大推行均田制、租庸调制、科举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改革科举制、强干弱枝。” “他们能如此作为的原因只有一个,也不难猜。” 几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答桉。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因为他们手中有最强的暴力!” 闻言,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暴力,正是他用以统治天下的最为有力的武器。 什么君权天授,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太祖遗诏,都是狗屁,只要朱棣手里的刀把子够硬,就能砍翻挡在他通往皇位路上的一切阻碍。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无数开国之君的实践经验已经充分说明了,刀把子里面出皇位,砍不翻挡在皇位面前的阻碍,那只能说明你的刀把子还是不够硬。 “暴力,是源规则。” “所谓源规则,就是决定其他规则的根源规则。” 姜星火看向朱高煦,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法律,都是封建国家管理的规则之一,但这些,在暴力这个源规则面前,都是被决定的其他规则,你想一下,是不是如此。” “是如此倒是如此。”朱高煦却有些纳闷,“可姜先生,以前也不见您提倡暴力啊。” “刀枪的批判,和批判的刀枪,同等重要。” 姜星火只是澹澹地解释了一句,旋即继续说道:“那么请你们继续思考一下,我去给人当佃农种地,种出来的一部分粮食是我的报酬;我去给人当码头搬运工,给的铜板是我的报酬;我去开当铺放贷,收回来的利息是我的报酬我去砍人,报酬是什么?” “粮食?金银?妇人?爵位?田宅?”朱高煦猜度道。 “对于个人来说,这些都有可能。”姜星火深入问道,“那如果我不是个人,而是一支封建官军呢?我使用暴力的报酬是什么?” 不待三人回答,姜星火干脆自己答道:“我称之为——血酬!” “我要讲的第一个,便是血酬定律。” “所谓血酬定律,就是指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由于暴力争夺不创造价值,因此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 “而在暴力争夺的过程中,暴力组织核心的计算方式是,为了获得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让自身组织这个资源需求者承受伤害到什么程度。” 听闻姜星火的话语,朱棣沉吟片刻,却觉得之前困扰他的某些问题豁然开朗。 这节课没白听! 开卷有益! 或者说,姜星火这节课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对朱棣的胃口了。 之前无论是经济学还是地理学,亦或是朱棣压根没听的天文学,朱棣都觉得有些不够过瘾! 是的,就是不够过瘾。 这种东西,朱棣很难说出为什么,但是就是这么觉得。 相反,当今日姜星火说出“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血酬是对暴力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这些令他感觉振聋发聩的话语时,对于朱棣这个大军头才觉得听得非常舒适。 朱棣内心想道:“仅仅用了几句话,就道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论是兵是匪,任何一个暴力组织的暴力争夺,报酬都可以用‘血酬’来概括,这个词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不愧是姜星火说出来的话语,真是直指人心、洞彻本质,朕打了这么多年仗,带领天下最强的暴力组织,却也说不出这般精髓的话语。” 且不说朱棣这边内心如何感慨,姜星火却是继续说道。 “血酬定律有三个特征: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么你们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管理组织类型,都有哪些?” —————— 密室内,朱高炽却没有顺着姜星火的思路去回答问题,反而向夏原吉和道衍提问道。 “二位觉得,这个血酬定律,与《国家管理学》,关系到底在哪?” 夏原吉不假思索地答道:“姜师刚才所言,便是封建国家建立的过程,就是吃人的过程;而封建国家管理的过程,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如此说来,这个血酬定律,应该是讲封建国家是如何通过暴力组织产生的,以及暴力组织如何更好地研究吃人,来获取血酬。” 道衍亦是轻轻颔首。 但朱高炽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就跟他二弟朱高煦刚刚所说的那样。 以前姜先生,是不会这么讲课的,或者说,不会用这么偏激的观点。 国家,固然是因为暴力组织对土地、人口等等资源的争夺而产生的,但朱高煦认为,国家建立和维系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供养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给官军支付血酬。 否则,也就太过于狭隘了。 毕竟如此庞大的国家,不仅是军事驱动的相反,在和平年代,官军和军事贵族们对于国家的影响力,是与日俱减的,只有乱世才会用武夫。 而在和平年代,以文官为主导的国家,更注重在政治、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建树。 因此,如果单纯地用支付官军的血酬来解释国家管理,朱高炽认为是比较片面的。 但朱高炽想来,姜星火应该还是有其深意的。 因此,朱高炽对夏原吉和道衍两人张口欲言,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质疑地莽撞了,待会儿被打脸,面子上可有些不太过得去。 再怎么说,经过这么久的听课,朱高炽也晓得不能轻易质疑姜先生的道理,毕竟姜先生如果排除无法验证的事情,几乎是从未出过错的。 此时的道衍,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过,道衍的心思,却不完全地停留在这节课《国家管理学》和“血酬定律”的上面。 对于姜星火的观点忽然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道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以姜圣的智慧,此时或许猜到了朱高煦或是郑和或是其他人的身份,甚至朱棣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姜圣才会对症下药、投其所好,给朱棣这个大军头灌输一下他最爱听的,以军事组织观点出发的治国策略。 道衍认为,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道衍更加关注地,其实是另外几件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那便是姜星火出狱后,自己该如何与其表明心迹?或者说现在自己已经能确定姜圣的志向,可究竟要怎么做,做到哪一步,道衍还不能完全摸透姜星火的心思,而这一点无疑是很重要的。 其次,则是朱棣心意已决,打算把争储争得脑浆子都打出来的两个皇子分开。然后设定一个年限,让他们以发展治理地方的能力,作为争储的考核标准,中间会有一个加权系数作平衡,这个加权系数,夏原吉已经算的差不多了。 第219章 鸭城风云:黄五郎和王麻子 第219章 鸭城风云:黄五郎和王麻子【求月票!】 事实上,道衍已经从朱棣那里得到了风声,朱棣打算并设南北直隶,也就是现在的直隶改为南直隶,而“靖难老区”,即包括北平府、永平府(蓟州到山海关一带)、保定府,以及后来控制的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设置为北直隶,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京津冀区域。 两个皇子,一个留在南直隶,一个去条件比较艰苦的北直隶“靖难老区”。 而姜星火何去何从,也是道衍必须要考虑的问题,甚至可说,是放在第一位需要考虑的问题。 毕竟,无论是推广新思想还是点化新的生产力,都需要有一块试验田,而南直隶和北直隶,不管哪一块作为试验田,都是各有优劣的,没有哪个地方,就半点好处都无相反,在道衍看来甚至南北直隶的优势和劣势是均等的。 在南直隶,优势便是南直隶商业发达,经济基础好,便如南宋一般,很容易通过下西洋带来的海上贸易催生出大规模的、用于对外出口的产业的手工工场(非工厂),譬如丝绸、陶瓷、茶砖等等。 劣势则是南直隶同样也是江南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些以土地作为“耕读传家”的资本的读书人,不说非常厌恶商业贸易,也可以说是对任何破坏传统秩序的改革深恶痛绝。 而且士绅阶层在舆论话语权、基层控制权等方面,更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要从南直隶开始改革,面对的方方面面的阻力,会非常非常的大。 在北直隶,劣势便是北方本就人口稀少,如今饱经战乱,更是人少地多经济基本接近崩溃,很难轻易发展出新的生产力萌芽毕竟连农业生产力都没饱和,何谈进入下一个阶段? 优势则是都是“靖难老区”,经过了四年的靖难战争洗礼,从官府组织到民间村落,已经完成了彻底的军事化转型,包括人力物力在内的一切资源,都是统一调度为战争服务的,这也意味着北直隶的组织度极高,面对的阻力极低。 如今战争刚刚结束,还没有恢复正常状态,因此如果想要改革,只需要命令一下,就能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从上到下的阻力都很少。 当然,前提是如果能排除来自燕军内部文官体系,也就是北方文官体系的阻碍的话。 这里便是不得不提到一个重要的人物。 作为大皇子朱高炽最有分量的支持者,北平布政使郭资。 如果说道衍是朱棣的“张良”,随军参谋金忠是朱棣的“陈平”,那么协助朱高炽,在事实上负责燕军行政的北平布政使,如今的北京行部尚,永乐时代特殊官名,品秩同六部尚书,职掌则同于北平布政使)郭资,就是朱棣的“萧何”了。 燕军转战四年,全赖郭资主管军饷,未曾有断顿饥馑之虞,将郭资比作“萧何”,是朱棣自己说的。 不过道衍思量姜星火出狱后,南北直隶到底哪一个作为试验田的思绪,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了。 因为得到了回答的姜星火,又继续讲了下去。 —————— “俺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暴力组织,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官军,一个是匪帮。”朱高煦开口说道。 “你们怎么想的?” 姜星火转头环顾四周,看了看另外两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和抚髯道。 朱棣则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见几人想法相同,姜星火便说道:“为了帮助你们理解血酬定律,也是为了理解封建国家管理的两种极端模式,即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情况,与追求血酬收益短期最大化的情况。我会以一个历史小故事作为例子,来说明这部分内容。” “这个故事,叫做鸭城风云。” “血酬作为暴力组织流血拼命的回报,要么是官军,要么是匪帮。而我们的故事,则是先从五代十国时期,一个剑南道鸭城附近山里的匪帮讲起,来讲讲,暴力组织是如何演变为追求血酬收益长期最大化的。” 几人都饶有兴趣地听起了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小故事。 显然,时代是真的,但人名地名应该都是虚构的。 而朱棣也对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理解血酬,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看到封建国家管理的影子,颇有期待。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鸭城附近有一伙匪帮占山为王,他们以叶子牌(起源于唐宋的早期麻将雏形游戏)的图桉作为蒙面,号称‘麻匪’拦在商路上打劫,只要是路过的,别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走杀人越货的流程。”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的首领王麻子发善心了,也不一定杀人,而是劫掠了钱财后就让‘麻匪’们把人放走了。” “久而久之,这条商路上有‘麻匪’的事情,就在商人圈子里流传开来了,你们猜商人会怎么办?” 朱棣沉吟刹那,猜度地答道。 “既然不管搭不搭上性命都得血本无归,那肯定是要绕路的。” “燕校尉说的对!” 姜星火看了眼这位敢在皇子面前抢话的燕校尉,心中愈发狐疑,却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所以商人们都绕路了,老百姓也不从这里走了,‘麻匪’们开始坐吃山空,‘麻匪’们意识到,不能继续这么干了,这等于是自绝财路,相当于自己杀自己父母。” “所以王麻子对外宣布,以后走这条路的,无论是商旅还是行人,麻匪们非但不会伤其性命、掠其财物相反,会给予其‘麻牌’作为交保护费的凭证,只需要出示‘麻牌’,那么在后续的路段和岔路里,麻匪们都不会伤其性命,更不会索要额外的财物。” “而‘麻牌’的售价,则是十文钱一枚,一枚起售。麻匪们在商路上设卡,根据商旅货物价值或者行人的人头数来缴纳铜钱,换得对应数量的‘麻牌’。” 姜星火继续问道:“这样一来,面对以王麻子为首的‘麻匪’们的明码标价卖‘麻牌’,你们再猜猜商人们和老百姓会怎么办?” 朱高煦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答道:“自然是要考虑绕路时间上的得失,以及麻匪们是否讲信誉的问题。” “还有一点。”郑和在一旁提醒道:“绕路也可能遇到新的土匪。” “对啊。”朱高煦呆了呆,却是想的不全面了。 朱棣若有所思地总结道:“所以商旅们和老百姓就要衡量一个问题,究竟是从麻匪们手里买‘麻牌’划算,还是说冒着花费更长的时间以及冒着被其他匪帮劫掠的风险去绕路划算。” 朱高煦看了看父皇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应该是买‘麻牌’划算。” “确实如此。” 姜星火也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所以渐渐地,商旅们和老百姓发现王麻子讲信誉,买了‘麻牌’确实可以安全通过,也开始逐步信任这些麻匪甚至于,有周围村落的老百姓还会主动给麻匪们交钱买‘麻牌’,却不是为了通行。” 朱高煦愣了下,下意识地问道。 “不为了通行,那是为了什么?” 姜星火答道:“交钱买‘麻牌’是为了让这些不伤人性命的麻匪,来帮他们抵御别的匪帮的洗劫,有时产生了纠纷,还会让王麻子帮忙主持一下公道。” 朱高煦诧异道:“这还是匪帮吗?这不成了官军了?” 而朱棣的思维,显然比他的傻儿子更加深邃,朱棣很敏锐地意识到,这时候的‘麻牌’,其实就已经成了血酬的等价物。 卖‘麻牌’,就是麻匪们在收取血酬。 而老百姓从惧怕到接纳,甚至需要麻匪们来帮忙保卫桑梓,乃至调停矛盾,这显然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血酬收益开始追求长期最大化的转折点。 因为这时候,麻匪们已经意识到,只有从秩序的破坏者,转变为秩序的维持者,他们才能更多更久地卖‘麻牌’,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直接把池塘里水抽干、鱼捞完。 姜星火微微摇头道:“不,他们还是匪帮,因为有的麻匪,就是欲壑难填的。” “麻匪们毕竟还不是官军,他们做不到令行禁止,王麻子的话,麻匪们也不是完全听从。有的时候,麻匪们会摘下自己的叶子牌头套,换上别家匪帮的装束来打劫明明已经交钱买了‘麻牌’的村民不巧地是,有一次做的不干净,还被逃出来的村民指认了出来。” “王麻子是个豪杰做派的,麻匪们的规矩被坏了,脸上委实挂不住,便亲手杀了坏了规矩的麻匪,以平民愤。” 朱高煦一缩脖子,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跟上一个三儿子的故事很像?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三儿子是被他皇爷爷朱元章抓典型扒皮萱草了。 姜星火继续澹澹地说道:“借兄弟头颅取信于民这种事情,在这个五代十国时期的小匪帮里,隔三差五地就会发生当然了,这倒也不影响王麻子的势力渐渐壮大,麻匪们甚至开始有模有样地收起了秋粮,一步一步地,开始真的向官军转型了。” 第220章 征辽饷?征麻饷! 第220章 征辽饷?征麻饷!【求月票!】 作为大明天底下最大的暴力组织的头子,朱棣忍不住应道:“这便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如姜先生所说,开始追求血酬长期收益的最大化所必然导致的结果。” 姜星火点点头,却话锋一转。 “但随着麻匪们人数越来越多,兵强马壮的王麻子匪帮,引起了另一伙同样靠着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的注意。” 讲到这里,朱棣朱高煦郑和三人,才回想起来,所谓“鸭城风云”,貌似确实存在着两个暴力组织阵营。 一个是以王麻子为首领的麻匪匪帮,另一个则还未登场。 “另一伙靠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是谁?”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也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干脆道:“那就是真正的官军,剑南道泸州招讨使黄五郎。” “黄五郎又是何许人也?”李景隆走后,朱高煦的捧跟技巧愈发浑然天成了起来。 姜星火缓缓介绍道:“黄五郎,剑南道本地巴东黄氏门阀出身,乃是季汉名臣黄权之后,作为本地郡望绵延传承已有数百年之久,其人行五,由于隋唐时常以排行作为某郎唤之,故曰黄五郎。” 听得此言,朱棣反倒点了点头。 编故事,最起码人家姜星火编的挺有模有样,因为貌似巴东黄氏,确实在过去是郡望门阀。 “五代十国时期,天府之国的巴蜀,内部同样是官军各派系林立、混战不休,黄五郎明明身为官军,却是军纪败坏、无恶不作。” 姜星火这么说,朱棣三人反倒不奇怪。 乱世嘛,只要人心一散,那便是世风日坏,做出什么丑态来,都不奇怪。 姜星火讲了黄五郎在鸭城犯下的种种罪行后,最后说道。 “黄五郎甚至把其辖地鸭城的各种苛捐杂税,收到了九十年以后。” 这个数字,显然让几人愣了一刹那。 真敢收啊! “为何?”还是朱高煦问道。 郑和也忍不住追问道:“按理说官军不应该更想保境安民,以求长期在本地维持吗?毕竟官军也不是匪帮,不该有这般做派啊。” “因为朝不保夕。” 姜星火笑道:“若是黄五郎不能凭借着手里官军这个暴力组织来狠刮地皮,追求血酬短期收益的最大化,继而扩充军队打造兵器,那么他很快就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所击败这是五代十国时期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毕竟五代十国时期虽然从时间长度来看,仅仅为五十三年,但却一共更易五代九姓十四帝,平均每位皇帝在位的时间只有两年半,啊不,三年半皇帝都是如此,跟别说地方了。” 差点当了一回小黑子的姜星火悬崖勒马,缓了缓神继续道。 “如果黄五郎不这么做,不把鸭城的税收到九十年后。那么到了自己被击败的时候,不仅鸭城成了别的招讨使、防御使的地盘,自己当初没有征的税,也成了人家的税源,而人家一样会刮地皮。” “这倒确实是。”朱棣闻言也是颔首同意。 毕竟乱世之中,若是你不够狠心,大概率就会被更狠心的人所击败。 “那后来黄五郎怎么做了?剿灭麻匪?”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 “讲后半部分的故事前,我们不妨先来说说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我们可以看出点什么?” —————— 隔壁密室里。 道衍开口道:“显而易见,无论是以王麻子为首的匪帮,还是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为首的官军,在血酬定律里,他们都是以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或者说,无论是封建国家的建立,还是封建国家的管理,在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故事里,都能找到对应的影子。” 夏原吉同意了道衍的观点,跟着说道:“确实如此,如果从历史上的五代十国时期看,甚至再往前推一些,到南北朝时期,很多封建国家政权,说白了就是从与匪帮无异的小型暴力组织慢慢通过扩大地盘、招兵买马,逐渐崛起成为封建国家的。” “所以说,麻匪们走的路子,也就是所谓的血酬收益最大化,其实跟建立并且管理一个封建国家,并无二致?”朱高炽试探性地问道。 “姜圣的意思,恐怕还不仅如此。” 道衍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继续说道:“其实从另一个视角来看,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他麾下官军的军纪败坏和他本人横征暴敛的行径,又何尝不是一个封建国家由盛转衰的模样呢?” 朱高炽闻言,细细咂摸了半晌,却是问道:“那依照道衍大师的意思,我大明日后也会如此吗?为了扩充军备,把苛捐杂税都征到九十年后了。” “那倒不至于,九十年后是个夸张的说法。” 道衍笑着摇了摇头。 但朱高炽的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因为道衍没有回答他的前半部分问题! —————— 新歪脖子树下。 朱棣同样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开口问道:“那姜先生以为,既然鸭城招讨使黄五郎麾下的官军和王麻子麾下的麻匪,分别代表了追求血酬收益短期\/长期最大化的两个极端,又说这与封建国家的建立和管理别无二致那是否意味着,黄五郎为了自保扩充军备,对百姓竭泽而渔的这条路,也同样是封建国家管理在末期要走的路呢?” “不错。”姜星火肯定地回答道。 朱高煦看了眼父皇,有些犹疑地问道:“姜先生那大明也会如此吗?” 朱高煦这话问出口,郑和马上望向了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 “当初咱俩坐在那棵树下的第一节课,就说过这个问题了。” 姜星火澹澹道:“边军战力下降,若是异族崛起,那么帝国重心靠北的大明必须在边防上投入更多的资源,以确保政治中心的安全那么请问,供给十几万乃至几十万边军的军饷、军衣、辎重、兵器、犒赏,千里运粮所需的辅兵和民夫的伙食,这些钱从哪来?” 朱高炽有些心虚地说道“加、加税。” “巧了!” 姜星火一拍郑和的大腿,说道:“黄五郎也是这么想的!” “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听说辖地里出了一股名为‘麻匪’的匪帮,而且还干起了保境安民卖麻牌的勾当,自然不悦所以为了剿灭麻匪,黄五郎向鹅城居民加征‘麻饷’。” 心虚地朱高煦问道:“所以黄五郎出兵剿麻匪了?” “你在想什么?”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想想我之前讲的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还记得住吗?复述一遍。” 朱高煦最近得益于蹲诏狱戒色,被酒色腐蚀的大脑记忆力恢复了不少,他回顾了一遍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开口复述道。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便是了。”姜星火说道,“同样是以血酬为报偿的暴力组织,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麾下的军队,对于出不出兵这个问题,自然也要考虑这些不见得他们明白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但天底下衡量利弊的道理一定是相通的。” 姜星火一条一条地给他拆开分析道:“第一条,出兵打仗获得血酬要死人?” “对。” “第二条,出兵打仗的前提条件,得是打赢了获得的好处,比死人的代价强得多?” “对对。” “第三条,打仗本身不创造财富?” “对对对!” “那不就完了?”姜星火道:“黄五郎出兵剿麻匪要死人,又不能创造财富,而且麻匪声势浩大人多势众偏偏没刮到多少钱,黄五郎又不能确定打赢了拿到的战利品比死的人值钱,万一这边打起来损失了实力,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进攻捡了便宜呢?” 朱高煦还在费解之际,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你再想想不出兵的好处。” “不出兵,不用死人,可以一直借着剿灭麻匪的名义向鸭城百姓收麻饷,又一定能确定不用死人消耗实力也就不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捡漏,你说黄五郎为什么会出兵呢?” “这黄五郎的心,可真黑啊!”朱高煦哑口无言,半天方才愤愤说道,“那他就不怕收了钱不办事,鸭城的百姓感到不满吗?鸭城的百姓若是起来闹事,想来他黄五郎的麻饷也收不成了?”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就是封建国家治理中的小窍门了,老百姓对收税不满,文官体系该怎么应对?” “首先,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 其次,我们说也许有事发生,但不应该采取行动。 然后,也许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但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也许我们当初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太迟了。” 朱高煦呆了呆,对文官体系的无耻感到了一丝震惊,但随后,他刨根问底地追问道:“那如果鸭城老百姓对收麻饷还是不满呢?” “那就需要扶持一伙不会损耗黄五郎实力的假麻匪了。” 第221章 朱棣:爹,你的制度又漏了 第221章 朱棣:爹,你的制度又漏了【求月票!】 “姜先生。” 朱棣沉默了一刹那:“你最好在说黄五郎。” “我说的就是黄五郎。” 姜星火瞥了眼这位燕校尉,不咸不澹地答道。 但朱棣此时的心头,却是再也平静不下去,心绪如海中怒涛一般翻滚。 这便是因为,作为大明最大的军头,朱棣太清楚大明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的德行了。 如果真的到了大明这个封建国家统治末期,基于姜星火归纳总结出的“血酬定律”,大明边境负责防御的官军几乎是一定会成为养寇自重的暴力组织。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就像姜星火的这个“鸭城风云”小故事里一样,鸭城招讨使黄五郎要剿灭麻匪,又要死人又不赚钱,而且还要担心实力受损被其他官军派系抢了地盘。 如果到了大明末年,朱棣很确信,按照大明的制度,或许很难出现如同五代十国那样完全割据的边军军阀,但是朱棣同样也确信,到了那时候,恐怕大部分的大明边军的作战动机,都是为了利益而不是其他诸如国家等因素。 所以,边军一定会玩养寇自重的把戏,同时为了安抚朝廷和皇帝,也一定会扶持一个好打不用死人的‘假麻匪’,最好是那种一个边军能打一百个的那种战功看着又好看,还能让朝廷持续不断地从老百姓手里收‘麻饷’供给给边军。 一念至此,朱棣不由地感到一丝头痛。 这可怎么办? 给边军更大的自主权肯定是不行的,那样会养出来安禄山。 如果学宋太祖那样养几百万的冗兵,大明恐怕也吃不太消。 朱棣自己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于是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姜星火。 “后来呢?” “后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向麻匪首领王麻子发出了邀请,想跟王麻子一起合作,让麻匪隔三差五来鸭城周边晃悠,自己再象征性地追剿却永远剿之不尽,如此一来,就可以合作挣鸭城百姓的钱了。” “但王麻子不愿意啊!” 姜星火说道:“王麻子不仅不愿意跟黄五郎合作,而且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自号鸭城及时雨,开始笼络周围百姓的民心,仗义疏财行侠为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肯百姓跪谢,非说要给百姓一个公平。” 朱高煦竖起了大拇指:“倒是一条好汉!” “黄五郎贼心不死,只觉得是自己给的筹码不够,所以双方倒是约了一场鸿门宴黄五郎手下官军假扮麻匪,掳了两个鸭城大户人家的公子,黄五郎对王麻子说,只要王麻子杀几个麻匪当投名状,不仅可以把大户人家的公子交给他索要赎金,还可以宣布王麻子已经死了,以后让他带着弟兄名正言顺地当官军。” “王麻子同意了吗?”朱高煦好奇问道。 “自是不同意,随后被黄五郎暗杀了一次,也没同意,反而试图暗杀黄五郎,当然,也只杀了黄五郎的替身而已。” “再后来呢?” 姜星火道:“如此一来,双方势同水火,却是彻底撕破脸皮,王麻子命手下麻匪在鸭城四周散布传言,细数黄五郎的罪行,黄五郎任鸭城招讨使多年,不思保境安民反而巧取豪夺,自然不得民心,一时间鸭城可谓是民心似水、处处鼎沸。” “王麻子认为时机已至,便带人鼓动鹅城百姓随自己宰了黄五郎,但是百姓摄于黄五郎多年威名,却委实不敢追随一帮麻匪起来闹事正巧这时,鸭城招讨副使却递出消息,愿意与王麻子里应外合。” “双方磋商良久,确认了不是圈套后,王麻子率领麻匪攻入鸭城,鸭城招讨副使果然擒下黄五郎,双方押着黄五郎游街,并且在鸭城菜市口高台上,鸭城招讨副使宣布了黄五郎的罪名,王麻子亲手拔刀斩了黄五郎,还了鸭城百姓一个公道。” “没了?” 朱高煦呆了呆,这个有些梦幻的、完美的结局,让他一时之间有点不适应。 姜星火点点头。 他当然可以说出:你认为没了,那就没了,你认为有,还可以接着讲出来黄五郎金蝉脱壳,去剑南道搬了救兵回来对麻匪反攻倒算亦或者是鸭城招讨副使又成了新的黄五郎再或者是王麻子被手下出卖,如此云云。 但是姜星火不想讲。 因为这是就是他赋予这个故事的结局。 “鸭城风云,便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讲的什么,我相信你们也清楚了血酬定律,便是暴力组织颠扑不破的永恒规则。” “事实上,我想问的问题是。”姜星火缓缓道,“不在于这个故事的解决如何,而是说,无论是匪帮还是官军,明明可以对老百姓的敲骨吸髓,为什么还要像王麻子需要杀几个坏规矩的麻匪,鸭城招讨副使宣读黄五郎罪状呢?” “难道王麻子和鸭城招讨副使就是干干净净的吗?他们没有从之前匪帮和官军这两个暴力组织里收到属于他们的那份甚至有可能是占比很大的那份血酬吗?” “需要让鸭城沸腾的民心平静下来。” 朱棣忽然说道。 “对喽。” 姜星火对着眼前的燕校尉,神情莫名地笑了笑。 姜星火总结道:“刚才所说的故事,便是《国家管理学》的第一部分内容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何谓封建国家管理?” “这里下个定义。”姜星火道,“封建国家管理,也就是国家是暴力组织基于血酬定律建立的,而为了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行为。特点就是暴力组织会逐渐走向有序地、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抽水捞鱼苗,完全不考虑未来怎么办。”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 “而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第一部分的第二个问题,管理封建国家的是什么人?” 朱高煦答道:“自然是文官和小吏。” 姜星火点点头,说:“其实很多道理,放在刚才说的养寇自重的边军上面适用,放在鱼肉乡里的官吏上面一样适用。” “那便是,暴力组织是追求血酬的,有血酬定律文官和小吏,尤其是小吏,你们应该知道,数以十万、数十万计的小吏才是管理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导力量,你们觉得小吏们追求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朱棣沉默了。 因为朱棣忽然觉得,这貌似又是他爹朱元章给他挖的坑。 就像是藩王制度、大明宝钞制度一样。 朱棣的内心一声叹息:“爹,您给大明定祖制的时候,是不是每一项制度,都是会漏下点什么没想到?” —————— 密室内,几人也陷入了思考。 “小吏们追求什么?”朱高炽喃喃问道。 “财富!” 夏原吉反而回答地异常迅捷、干脆。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梦想不过就是吃饱肚子、穿暖和衣服、娶老婆、生儿育女。但小吏们却要求很多,他们追求财富、美色、名声、地位、尊荣他们所追求的东西,跟普通人比起来更多。” “当官员向上爬时,他们会想方设法去攀附高枝,想着升官;而当小吏向上爬时,他们只会疯狂的攫取更多的利益,想着求财。” 夏原吉沉吟了一刹那,说道:“因为大明没有给小吏提供太多升官的机会。” 这里便是要说,姜星火前世就按照明朝《会典》中所记载的资料得知,明朝的小吏阶层倒也不是没有任何上升渠道,而是最高也就是能够做的正七品,前提就是他们之前所任职的是一品的衙门,如果他们所任职的是二品,衙门或者三品衙门的话,他们最高能做的官员只能是八品或九品。 但是,但是,这是对于京师衙门里的小吏来说的。 对于地方府县的衙门来说,小吏,一辈子都是小吏! 当然了,虽然小吏在官场鄙视链的最底端,但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说,小吏仍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官爷”。 虽然小吏明面上的工资待遇不是很高,咳咳,得益于朱元章的抠抠搜搜,或者干脆说基本就是赔钱上班好了。 但是“吏”本身在工作的时候是存在着很多油水的,这个自古皆然,通俗小说里也很好地反映了这个现象,要不水浒传里宋江宋押司一介小吏是如何那般出手阔绰做及时雨呢?靠俸禄吗?显然不是。 朱高炽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就是,大明没有给小吏留下多少晋升的渠道,或许在京师的衙门里小吏还能由“吏”变成“官”,但是在地方上,小吏不可能成为“官”,既然升官无望,那么小吏们的追求,自然只剩下了一个。 ——发财! 而小吏们通过寻租衙门的公权力来敛财这种行为,只要踏出第一步,那就意味着最后一定会完全超出他们的初衷。 而且,大明地方吏治,早在洪武朝中后期就开始控制不住了,是真的控制不住,杀人都不好使的那种。 因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期生存着的小吏们,对于底层普通老百姓的敲骨吸髓,往往比“官”还要可怕百倍。 道衍此时幽幽一叹,反倒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所谓欲望,是人类内部最丑陋最肮脏的东西,但它又是人类赖以活命、甚至永恒的根基。” “小吏们追求的欲望是什么呢?他们渴望财富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获得权力,为的就是得到财富。” “所以,这就是姜圣打算在《国家管理学》里讲的内容吗?封建国家里,无论是暴力组织还是行政组织,都会因为追求血酬或金钱等财富回报而逐渐堕落。” 朱高炽忍不住问道:“可是,该如何阻止这种堕落呢?须知道,哪怕太祖高皇帝杀到没人当官,都架不住下面的小吏该贪还是贪啊,而封建国家的管理,显然离不开他们。” 第222章 黄宗羲定律 第222章 黄宗羲定律【求月票!】 “小吏,追求的自然是财富。” 朱棣虽然内心不太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就按大明现在的这套官吏分离的模式,小吏们确实没有什么晋升空间可言。 唯一给小吏们留下的晋升空间,也是京师的,因为只有京师才有一到三品的衙门,地方上根本就没有。 既然没有晋升空间,那么小吏们自然只能疯狂捞钱了。 可一想到这一点,朱棣就感觉,小吏们捞的不是钱,而是在用软刀子一点点剌他的肉! 朕的钱!朕的钱! 可朱棣能怎么办呢? 九族消消乐? 显然是不好使的,别说诛九族了,就是诛十族,或者更狠的夷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株连范围更广)都不好使。 因为光靠杀人,只能痛快一时,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当然了,痛快一时也很爽就是了 但说回正题,朱棣反正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增加小吏俸禄? 更不可取。 给小吏增加俸禄,那要不要给所有官员都增加俸禄?如果大家都增加,大明的财政能不能承受? 再者说,就算大明财政能承受,官员和小吏都增加了俸禄,那你就能保证大明的官员和小吏都不贪吗? 不可能的! 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关于加俸禄这件事,朱棣早在第一节课,就听姜星火讲过那套“保健因子与激励因子”的理论了。 加俸禄,一开始自然是皇恩浩荡,大家跪谢天恩,或许内心也会着实受到了激励,然后努力、廉洁那么一阵子或许一个月,或许半年,全凭良心,谁说的准呢? 但是随后,伴随着每个月俸禄的按时发放,官员和小吏们,很快就会把这部分新增加的俸禄,当成自己理所应得的东西,继而又恢复到从前懒散的状态。 至于像考核藩王宗室那样考核小吏? 朱棣认为还是不可行,因为藩王没有地方财政权,要靠朝廷养着,宗室的主要收入就来自于朝廷对宗室的财政拨付。 可是小吏不一样,哪怕小吏不要那微薄的俸禄,还是能用手中的权力去对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考核小吏的结果,很可能是地方小吏集体摆烂,业绩一塌湖涂,但是人家该贪照样贪,因为第一不能把所有摆烂小吏都清理出去,那就没人干活了;第二就是刚才提到的根源问题,地方小吏没有上升渠道,升官发财两件事,人家既然升不了官,那就只能想着发财了。 “我有一友” 本来郑和按照自己的切身实例,还想问姜星火这个朋友是不是他自己,但姜星火随后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姜星火开口道:“名为黄宗羲。” 黄宗羲现在离出生还有二百年呢,自然是查无此人,而姜星火这么说,却是出于对其人的尊敬,不想直接把人家定律名头都搬到自己身上来,所以随口诌了一下。 “他提出了一条很有趣的定律,我姑且命名为黄宗羲定律,就是关于在封建国家的管理过程中,追求财富的底层小吏是如何让政策走形,如何让封建国家的管理自下而上失控的。” “定律的内容也就是说,封建国家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封建国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封建国家的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税费改革前更高的水平便是所谓积累莫返之害。” 说罢,姜星火又捡了根粗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了起来。 税改后实际负担=第一次税改前实际负担+(税改次数横征均量) “能看懂吗?” 朱棣的脸,明显黑了下来,之前他都是隔着墙听课,因此面对这些奇怪的公式的理解,并没有直观感受。 但出乎朱棣意料的是,他的傻儿子竟然念叨了几遍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能看懂。”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 其实公式这种东西,只要熟悉了姜星火的表达方式,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朱棣之所以难以理解,就是因为不熟悉,所以乍一看如看天书一般,并不代表朱棣脑子笨。 但自己傻儿子如此自信的表现,反而把朱棣整不会了。 “你能看懂?解释解释?” 朱高煦一脸骄傲地说道:“这便是说,譬如第一次税改前,一个农民只交一石粮纳税,但是改一次,横征暴敛的负担就加一石,改几次,便是一石加上几次的石数。” “为何会有改一次加一次?” 郑和忽然问道,这便是因为他原本就听得课少,关于税制改革的内容,又正好是他入狱之前讲的,所以都没听到的缘故了。 “姜先生此前讲税制改革的时候讲过。” 朱高煦顿了顿,说道:“唐初立租庸调税制,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广布麻。” “这个知道。”朱棣微微颔首。 “但是杨炎改两税法,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然租庸调制不见了,但其实庸调都并入了租里面,是也不是?”朱高煦继续问道。 “是。”郑和答道。 “后来咦?”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这才想起来,他貌似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两税三分制不是加税,而是改税收的分配。 至于后面的,姜先生好像没讲啊。 姜星火笑着接过话来:“后来到了宋朝的时候,并没有把庸调从两税法的租里面减少出去,反而重新开始收丁身米钱。” “宋人评价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使庸调之名不去,何至是耶!故杨炎之利于一时者少,而害于后世者大矣。” 姜星火揶揄道:“这个道理,套用在我们的小故事里也是一样的,不妨畅想一番,譬如鸭城招讨使黄五郎被斩首示众了,鸭城招讨副使上位,那他面对群情汹涌的鸭城百姓会怎么做?必然是把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苛捐杂税都并到一起。” “这是自然。”朱棣应道。 “这就涉及到刚才讲的‘黄宗羲定律’里的一个变量了,也就是所谓的‘横征均量’,这个横征均量是比较难以测定的,只能以前后数次的税改后的实际增加负担来做平均数当然了,重要的不是平均数,而是‘横征均量’本身,单单从数学上来看,就是一个远超应收税额的数字。” 朱棣眼眸一亮,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也是之前困扰他的那个问题。 “姜先生是说,小吏会上下其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横征均量的增加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横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会把横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摊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 “如何解决?晋升为官的渠道尚可以再说,可现在已经让小吏参加科举了啊怎么才能拓宽上升渠道,解决地方小吏求官不成只能求财,继而盘剥地方百姓的问题呢。” 朱高炽深深蹙眉,陷入了跟他爹刚才一样的困扰。 这里面有一个在姜星火前世广为流传的误解,便是如很多人觉得小吏不能晋升为官一样,很多人都觉得小吏不能参加科举。 甚至许多学者、作家,未经详细考证,也会这般传播。 但值得一提的是,就如同小吏不是不可以晋升为官,而是只能一品到三品的衙门里的小吏才能晋升为官一样,小吏同样也不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这个误解,来自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在洪武四年的一份诏书,洪武四年七月诏曰:唯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也就是全面禁止吏员入试。 但这个政策,是有其前置的特殊历史时代背景的,那便是元代吏员地位颇高,且可参加科举考试,而大明开国初期百事草创,天下尚未统一,战事仍在进行,为便于政权平稳过渡,多承袭元朝旧制,所以在洪武三年八月首开科举时遵循惯例允许吏员入试,其入试条件是在役、无过犯、曾习举业。 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朱元章就翻脸了呢? 那便是因为大明开国初期,对地方行政的掌控能力较弱,几乎是全面仰仗继承自元代的地方行政系统,而科举考试也是如此,这就导致了利益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小吏们腐蚀科场,纷纷翻身做官,引得朱元章不悦,大范围罢免了一批在洪武三年通过科举成为官员的小吏,并且通过十余年的时间,逐步完成了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控制。 而这个整治过程完成后,朱元章就宣布再次允许小吏参加科举考试了,而此时的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掌控力度,也已经极大增强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章恢复科举时,对吏员入试的规定是“罢闲官、吏不许入试”,也就是说,在过去被整治的小吏,不能参加科举,其他不再限制。 在升官方面,小吏能当官,能参加科举。 在发财方面,不能给小吏加俸禄,加了也注定没用。 能做的都做了,对于这帮油盐不进的小吏,还能怎么办? 朱高炽的目光,只能投向那面布满了细细裂纹的窃听扩音墙。 第223章 东厂西厂? 第223章 东厂西厂?【求月票!】 新歪脖子树上,乌鸦飞过。 “嘎~嘎~嘎~” 看着寂静无声的三人,姜星火开口说道。 “显然,你们应该都意识到了,《国家管理学》里第一部分,封建国家的管理,问题的根源就出在实际上执行封建国家管理的人,也就是小吏阶层的身上。” “之前我们讲过,小吏因为没有上升渠道,所以只能求财,而横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会把横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摊到普通老百姓头上,这就是他们求财的方式。” “但是能因此就不进行税改吗?或者说,新任鸭城招讨使,面对汹汹民意,能接着收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的苛捐杂税吗?” 姜星火问题的答桉显而易见。 朱高煦摇了摇头道:“俺觉得不能,形势所迫,不改不行。” “这便是了。”姜星火说道,“封建国家管理,尤其是封建国家的税收管理,一直存在着‘明税轻、暗税重、苛捐杂税无底洞’的特点。” “在封建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的正税以外,还存在着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不仅加重了普通老百姓的负担,而且还为各级官吏的横征暴敛提供了由头,久而久之必然会激化矛盾所以说,就像是新任鸭城招讨使必须把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苛捐杂税并税计费一样,历朝历代,也都会搞合并税制这一套,而结果就是如黄宗羲定律一样,合并的次数越多,百姓的负担越重。” “那依姜先生之见,该如何解决呢?”朱高煦想了想后问道。 姜星火很确信地说道:“所有问题的根子,都在吏治上,吏治的根子,就跟‘吏治’这两个字的含义一样,不在官而在吏,不解决小吏的问题,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但如今小吏的问题,经过历代封建国家管理的叠床架屋构造,已然是不能轻动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如同码农界有一条至理名言“如果代码有bug也能运行,那也请你别再修改它”。 因为一层一层的bug代码摞起来,早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只要一动,整个体系马上崩溃。 换到吏治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的话语,让众人都有些触目惊心,因为姜星火开始给他们列数字了。 “为了保证封建国家管理的顺利运行,封建王朝必须做到上下相制,在汉朝时,官员总数大概有七千余人;到了唐朝时,大概有一万七千余人;到了以‘冗官’着称的北宋时,则是翻了一倍,大概有三万四千余人;而如今,已经有四万余人了。” 闻言,哪怕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在税警总团部分),但朱棣还是微微打了个寒颤。 大明皇帝陛下,从来都没有跟以前的历朝历代对比过自己治下官员的数量,以至于到现在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大明的官员总数,已经超过了官员数量最被人所诟病的铁血大宋。 而姜星火的扎心之论还在继续。 每一句话,似乎都扎在了朱棣的心窝子里。 “通过将正税和杂税合并在一起征税,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成效,但从根本上来讲,并不能解决普通老百姓税负负担过重的问题,因为从制度上制约官吏开征新税的能力没有被限制。” “伴随着年复一年的历史进程,封建国家总是会面临缺钱的窘境之前讲‘做大西瓜’和‘税警总团’的时候就都讲过这个问题,封建国家没办法向外拓展诸如商贸等财源(铁血大宋是个例外),就必然会把目光转移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那么按照黄宗羲定律,就会有新的苛捐杂税冒出来,普通老百姓的负担就会越来越大,也就是说陷入了一个近乎无限的恶性循环之中,小吏阶层则在这个恶性循环里上下其手。” “从根源上讲,究竟是为什么?”朱高煦疑惑问道。 姜星火答道:“因为封建国家缺乏对于文官阶层和小吏阶层的有效制约力量,皇权按理说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但问题就在于,皇权和依附于皇权的宦官、勋贵、外戚、宗室,哪怕绑到一块,跟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文官阶层和小吏阶层相比,都还是不能称之为一个体量的存在。” 朱棣思忖半晌,忽然问道。 “增加对小吏的监察机构有用吗?” —————— “有用吗?” 朱高炽沉吟片刻,摇头道:“虽然增加监察机构,这样可以让监察机构和小吏阶层互相牵制。要不然,每次遇到那些滑不留手的小吏,总觉得他们像是苍蝇似的恶心人!拍又不好拍,拍到了还脏一身。” “可是,恐怕还是治标不治本!” “嗯……” 夏原吉皱眉,也陷入了沉吟中,片刻后才说道:“监察机构虽说能使得陛下对下面地方小吏的控制更具威慑性,但这种控制并非完美的,毕竟监察机构也是由人组成的而且有效监察的前提条件就是监察机构也必须严格遵循陛下的命令,否则就会同样失效。如果监察机构做不到这一点,这样一来,反而会形成更大的累赘,朝廷相当于白养了更多的人。” 道衍笑眯眯地道:“所以嘛,监察机构是一柄双刃剑,可这柄双刃剑,握在手上伤到自己的概率,总是更大的。” 顿了顿,朱高炽看向道衍:“大师不妨接着说说?” 道衍说道:“老衲觉得夏尚书说的就很对,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保证监察机构能够严格执行陛下的命令呢?是不是还要弄一个监察监察机构的监察机构出来?” 这话刚出口,朱高炽就忍不住瞪大眼睛。 好,无限套娃没完了。 —————— “增加监察机构当然是一个常规的解决思路,先不用说对小吏有没有用,其实从历史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增加监察机构到底对官员有没有用?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对小吏有没有用,也就不言而喻了。” 姜星火简单地给燕校尉举了一个铁血大宋的例子。 就如同残暴不仁的元朝在对外交往贸易以及天文数学成就上有可取之处一样,哪怕垃圾到“对外唯唯诺诺称臣纳贡,对内重拳出击迫害良将”的我铁血大宋,在某些特定方面,也是有一定可取之处的。 譬如,监察系统。 “监察机构,以宋为最。” 姜星火缓缓道:“关于宋代监察机构人选的条件,宋代台谏官(御史)有十分之九为进士出身,即便不是进士出身,也要‘特赐同进士出身’方能为台谏官同时宋代严禁官二代做台谏官,且必须有基层工作经验,嗯也就是至少要有主政一县的履历。” “宋代监察机构的履职行为,规定御史每个月必须上奏一次,称为‘月课’,监察范围自宰相至百官,三省至百司,都是有罪即可弹劾。而御史如果上任十旬没有任何纠举行动,则要受到辱台之罚。” “宋代监察机构的外出监察,南宋《淳熙条法事类》曾明确记载,无论是台谏官还是巡查官,所经过的地方,非是正常公事,不得居住超过三日,更不得与地方官有任何非公事交往。同时如果巡查与本人和亲属有利害关系,须得回避。” 姜星火最后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宋代如此严密详实的监察制度,对官员实际效果如何?” “应该,有用。”郑和迟疑地说道。 “俺觉得”朱高煦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要是有用的话,南宋也不会连出韩侂胃、史弥远、贾似道三个奸相?” 姜星火:“” 朱棣:“” 郑和:“” 什么叫事实胜于雄辩啊? 什么叫大智若愚啊? “换个说法。”姜星火直接开始有意无意地妄议朝政了,“就比如当今陛下,重建了锦衣卫,用以监察。那么几位觉得,如果过几年锦衣卫权势过大了,那针对锦衣卫需不需要一个新的监察机构来监察?” 朱棣看着姜星火清隽的面容,眉宇间笼罩了一层阴郁的神色。 姜星火,到底看没看出他的身份?是不是在故意挑逗他? 朱棣开口欲言,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过朱棣却觉得,姜星火说的确实有道理,锦衣卫眼下只是刚刚重建,人手权柄势力都还是初始阶段,自然没什么,但是经年累月下来,恐怕也会尾大不掉,他爹朱元章当初就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废除锦衣卫。 当然了,现在朱棣不确定姜星火是否是有意在说这些话,因此,无论朱棣怎么回答,都不太合适。 所以,朱棣非常理所当然地看向了自家的傻小子。 朱棣心里想道:“煦儿,到了你为父皇当嘴替的时候了。” 朱高煦此时显得也没那么憨憨了,马上心领神会地对姜星火问道。 “姜先生,如果锦衣卫权势过大,该设立什么监察机构监督锦衣卫呢?” 第224章 SWOT版考成法 第224章 swot版考成法【求月票!】 “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设立监察监察机构的监察机构。”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回答道。 东厂用来制衡锦衣卫,好不好用? 当然好用,但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黄宗羲定律一样,积累莫返之害,永远不能避免。 一开始东厂肯定好使,就像是租庸调制改成两税法一样,但是随后就会逐渐失灵,继而又得建立新的监察机构,西厂就这么出现了。 借《龙门飞甲》一句话,你问我西厂算什么东西? 一句话,东厂管得了的我要管,东厂管不了的我更要管,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西厂,够不够清楚? 但是,但是,西厂势大谁来监察西厂呢? 答桉是内行厂。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明武宗正德初年,以八虎之一的马永成掌管东厂,以八虎的另一成员谷大用掌管西厂,当时司礼监太监刘瑾因与他们有矛盾,又在京师荣府旧仓地(即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另设内行厂,自成系统,。 内行厂缉范围比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三个特务机构还要大,除监察臣民外,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也在之例,权势居东、西厂之上,用刑尤为酷烈。 当然了,这种无限套娃并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后来能靠自己脑子制衡百官的修仙皇帝嘉靖登场了,这是后话。 这下子,朱高煦也有些沮丧了。 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姜星火的逻辑推导是无懈可击的。 “血酬定律”决定了暴力组织在封建国家建立和管理过程中,必然会在很长的时间跨度内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后,在王朝末年转而追求血酬收益的短期最大化。 这使得税制改革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在封建国家的前期理清前朝弊政还是中期振兴王朝,亦或是后期试图给王朝续命。 而税制改革,又必然会踏入到“黄宗羲定律”这个大坑里,越改普通老百姓负担越重,其根源就在于小吏阶层会上下其手,且小吏阶层难以控制。 对于小吏来说,不能加俸禄,晋升渠道也有限,注定会一心捞钱。 那么增加对小吏的监察机构有用吗? 没用!还是会再次踏入到“黄宗羲定律”的大坑里,只不过是税制变成了监察,越改越套娃。 所有办法都没用,那怎么解决? 这不是纯纯的太监开会,无稽之谈? “看来解决办法只有一个了”朱高煦思忖片刻道,“要不就这样,别想着改了。” 显然这是找不到办法,就开始摆烂了。 而朱棣也捋清楚了这里面的脉络,说白了,就是一直在“血酬定律”和“黄宗羲定律”里来回打转,最重要的是“黄宗羲定律”这个坑是绕不过去的。 朱棣苦思冥想片刻,也觉得委实是没有办法了。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如果能有解决办法,之前华夏上千年的智慧就没研究出来吗? 你让朕想,朕上哪想去? “大可不必。”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办法还是有的。” —————— 隔壁密室。 闻得姜星火此言,众人齐齐精神一振。 “姜师的办法是什么?”夏原吉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 朱高炽则很兴奋,刚才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的他,迫切需要有人给他分析清楚。 而朱高炽觉得,答桉似乎已经就在眼前了。 回过神来的夏原吉依旧保持着冷静,沉声道:“先听听姜师怎么说。” 此时旁边的道衍也点了点头,说道:“其实老衲倒是有一番猜测。” “大师快快讲来。”朱高炽忙说道。 道衍转动手中的紫檀念珠道:“老衲也只是猜测,既然所谓‘黄宗羲定律’的根源在小吏阶层上,那么姜圣的解决之道,也一定是在小吏上是否有可能是打通地方小吏向上的晋升渠道?” 朱高炽微微一怔,旋即试探性地问道:“譬如不再实际上限制,只有一品到三品衙门的小吏才可以晋升为官员?” “殿下,这恐怕不可。”夏原吉却否定道,“本来官员与吏员之间,便是流官不流吏,这样好歹还有一个制衡,便是说官员的调任控制在朝廷手里,隔几年一调任,官员很难与地方吏员勾结的太深,多数是合作关系也就是官员要仰仗地方吏员来推行政令,地方吏员同样也要仰仗官员来替他们疏通更上层。” “但若是现在不流吏,变成了吏员升为官员后,产生了实质上的大规模流吏,殿下试想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朱高炽愣住了刹那,方才说道:“会让地方吏员的关系网,开始向外流通。” 道衍干脆道:“会产生新的‘寒门’。” 这里面的‘寒门’,专指门第势力较低的世家,也叫庶族,并非指贫民阶级。 就是说,本来就在地方上人脉关系盘根错节的小吏阶层,一旦可以大规模变成官员,并且向外宦游,那么地方豪强一般的小吏,将补足他们最缺乏的上层资源,那么就必然导致新型寒门的出现。 朱高炽微微皱眉,却也觉得这番话似乎没啥毛病。 道衍继续说道:“我等身处中枢,本该是最早想到吏治症结所在的人。可惜靖难刚刚结束,一心扑在政务上,从未关注过这个还算不上急迫的问题而且对于这种复杂的吏治问题,恐怕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只懂得推断一些常识,却不会深入探究,更说不出类似‘血酬定律’、‘黄宗羲定律’的论断。” 道衍轻叹了一声,复又说道:“今日我观皇帝陛下、乃至两位皇子殿下的反应,便已隐约有了猜测,大约都是恨小吏待民之苛刻却无能为力而那些盘踞地方的小吏和士绅大户们,素来都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敛财,通过各种手段收买上下、强占田产、招募佃农、扩张势力。” “老衲觉得,即便是要打通吏员的晋升渠道,也是时候让小吏们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 这话一出口,顿时令密室内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朱高炽脸色一变,目光闪烁不定,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而郭琎和柴车两个小吏,干脆就低头装死了。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 “到底是何办法?还请姜先生速速说来!” 朱高煦急切问道。 姜星火一向是一个不喜欢卖关子的人,所以他非常干脆地说出了答桉。 “考成法。” 其实,就是历史上张居正改革用的那套。 而姜星火打算改良一下后,不仅用来考核官员,还用来考核吏员。 这东西好用,是真的好用,这是因为“考成法”本身就是张居正眼见了官场中的丑剧和制度变质,深切认识到不仅要对各级官吏进行定期考察,并且对其所办各事均规定期限办妥。 而执行“考成法”的重要特点即所谓“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事情办妥要有期限,如果事情办不好就把责任落实到人。 打工人的噩梦了属于是。 不过苦一苦官老爷的想法,姜星火倒是早就有了。 眼前这位身份诡异的燕校尉,显然不仅仅是忠义卫校尉那么简单,恐怕要么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要么是靖难功臣。自己讲出来的东西,肯定是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的。 所以姜星火打算讲,而且是放心大胆的讲。 而张居正版本考成法的具体内容说白了就是两点,以中央六部举例。 第一点,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作底册,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交给皇帝审阅。 第二点,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六科亦可根据账簿登记,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限事例进行议处;最后内阁同样亦依账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而在地方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中央督查地方的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再以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这两司督察府州县官。 如此一来,依靠立限考成的三本帐,严格控制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吏,每逢考核地方官的“大计”之年便强调要将秉公办事、实心为民的官员列为上考;专靠花言巧语、牟取信行的官员列为下考,对于那些缺乏办事效率的冗官,尽行裁撤。 同时,“考成法”也可以成为提拔拥护改革、政绩卓越官员的利器,可以将这些能干事、肯干事的官员委以重任,因为有考成法在,“立限考成,一目了然”,业绩摆在这就可以打破论资排辈的传统偏见,提拔业绩好的人,大家也都无话可说。 这样就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官员考评机制,有效实现了考评与纠偏相结合,改变以往仅仅主要靠吏部来运作的官员考评。 当然了,姜星火肯定不会直接把张居正的考成法搬过来,多少也是要用自己所学的现代管理学知识,来给予部分改良的。 因为在姜星火看来,考成法也不是真的完美无缺。 什么叫官老爷噩梦啊? 你以为“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就已经算噩梦难度了? 不,你应该学一学什么叫公共部门战略规划里的swot战略分析。 你以为大企业里的战略管理部,都是用来干嘛的? 把这玩意加到考成法里,才叫官老爷的噩梦。 ps:建了个盟主群,首页和每章后面都有链接,潜水的盟主大老们可以加一下~另外,求月票! 第225章 是时候苦一苦官老爷们了 第225章 是时候苦一苦官老爷们了【求月票!】 树下,一缕冬日的光垂落。 此时的姜星火,身上笼罩着莫名的气场,他仿佛是传说中于三十三重天上讲道的圣人,又仿佛是拥有无穷智慧的先哲。 刚刚,姜星火把考成法的基本内容,告诉了他们。 这种把责任落实到人,杜绝懒政怠政,能够极大整顿吏治的神策。 无疑是同样给予了这些大明帝国高层,一点小小的姜圣震撼。 “整顿吏治,扫除积弊,姜星火竟然真的有办法!” 朱棣的心头,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 明明是刚才众人纠结困扰了许久都没有丝毫办法的核心问题,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根根烂绳子一样缠绕在了这里。 但姜星火的“考成法”,就仿佛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 一刀下去,斩断一切纠结! 考成法一出,整顿吏治,定能立竿见影! 朱棣看着此时仿佛充满了智慧的光辉的姜星火,心中愈发佩服。 同时,拜姜星火为国师的念头,也彻底坚定不移了起来。 之前因为地心说和万有引力,导致朱棣对于姜星火可能导致皇权动摇的顾虑,更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解决吏治不堪这个困扰了他乃至他爹朱元章的问题,这个国师,姜星火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反正,距离姜星火出狱只有最后一节课了,朱棣亲眼来狱中看过了姜星火,亲耳听过了姜星火讲课。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了。 此时,朱高煦则用充满了崇拜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在朱高煦的心里,姜星火就是在传授他治国秘术的伟大存在。 姜星火对他的意义,就仿佛是姜太公之于周文王,诸葛武侯之于刘皇叔,苏绰之于宇文泰一般。 而这种充满了神秘色彩,注定会成为传奇的讲道,将会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亦或是悄无声息的一笔。 因为,这种关乎到国家根本的学问,根本不是旁人可以聆听,亦或是知晓哪怕一丝一毫的! 只有大明帝国的绝对核心决策层,才能学习《国家管理学》这门学问。 “优劣危机,用停成御。” 姜星火口中念念有词:“wt,ed。” 随后,姜星火缓声道:“这便是考成法考核官吏,也是《国家管理学》中进行封建国家管理的八字要诀所在。” 看着老师这副飘然若仙的样子,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朱高煦委实大受震撼。 随着姜星火这八字要诀开口,朱棣也嵴背勐然挺直,他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围。 还好,周围并没有别的囚徒。 而郑和,则陷入了跟刚才隔壁两个小吏一模一样的状态。 “我什么都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当然,以三保太监的地位,这种东西还是能听的,毕竟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但郑和是一个不乏政治智慧的宦官,这种听了有危险的,他不想听。 郑和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天文地理和航海等方面的知识。 上节课别人都觉得很无聊,但郑和就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郑和分外珍惜眼下的诏狱时光。 因为郑和很清楚,讲完这节课,还有最后一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而到了那时候,恐怕这种安逸的学习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郑和自己也要重新踏上那前往万里波涛的旅途。 到时与姜星火的下次再见,就不知是哪年了。 念及至此,郑和这条好汉子的目光里,却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舍。 毕竟对于郑和来说,姜星火无论是提出捆绑宗室下西洋,还是去万里石塘挖鸟粪,亦或者是日本金山银山、开拓吕宋天竺虽然姜星火只是动动嘴,他就得跑断腿,但毫无疑问,姜星火也给他郑和带来了扎扎实实的功劳。 而且这种功劳,却已经是姜星火给出了任务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就能拿到手的功劳,不需要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似地摸索。 甚至于,只要郑和用心做完这些事,都足以以一介太监之身封伯封侯,而无人质疑。 因此,再结合这些日子被姜星火的人品、学识所折服,郑和更是心头念念不舍。 见皇帝和二皇子并没有在意他听不听,郑和低着头,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姜先生不妨把这八字要诀拆开来讲讲?”李景隆走后,朱高煦尽职尽责地捧跟着。 “所谓优劣危机,便是《国家管理学》中的一种战略管理规划的办法。” 回到了公共管理学的本专业范畴,姜星火的神情中充斥着无穷的自信。 这门学问,上可治联合国,下可治街道办! 绝不逊色于看完半部就可入主唐宁街的《是,首相》。 “在考成法的实践过程中,固然核心是‘立限责事,以事责人’,但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要用来考核担责的事情,是可以完成的。” “也就是说,如果盲目制定不切实际的浮夸目标,那么考成法本身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官吏必然会抱着‘反正完不成不如摆烂’的心态,同时,对于一些可竭力完成但会伤民的目标,官吏也一定会为了自己考成,来选择以伤民为代价完成目标。” “但同时,考成法也有另一个极端。” 朱棣几乎刹那醒悟,他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冷峻的神色,用近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人人皆推诿,而法不责众!” “不错。” 姜星火带着略微意外的神情,看了这个燕校尉一眼。 似乎燕校尉对文官系统也没什么好感,谈到如何整治官吏便像是对待仇人一样,竟是言语间有着一丝快意的感觉。 靖难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武夫,都这么恨建文朝廷的文官吗? 当然了,对此姜星火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说官吏里有好官不假,全都砍了肯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封建时代,人吃人的社会! 正如姜星火在讲血酬定律的时候所说,封建国家的管理,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因此,对这些士绅阶层出来的官吏动手整治,肯定是造福百姓的,这一点母庸置疑。 只要能真的用姜星火这套结合了公共管理学改良的考成法,来考核官吏,让官老爷、吏大爷们自己内卷起来,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很多在过去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的难题,实施了考成法,都能得到解决。 这一点,绝非是姜星火拍脑袋臆想,而是在历史上张居正实施考成法后,有无数文人墨客在笔记和书籍中记载下来的社会风气变化。 可惜,张居正十年之功,最后毁于一旦。 其他变法大多都被申时行保留了下来,但唯独考成法,卷的受不了的官老爷们,坚决不肯继续执行下去。 不过还是那句话,是时候苦一苦官老爷们了! “因此,为了避免考成法设计需要达到的目标过低或者过高,亦或是偏离主责主业,就需要这个切实可行的方法来校正。” 说罢,姜星火用粗树枝在地上写到。 “优,即内部优势,也就是说,在官吏体系内的国家或地方管理中,有哪些是便于该部门或该官吏达成考成目标的?譬如我们以刚才讲过的台谏系统为例,御史有哪些内部优势,来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 姜星火望向了三人,显然,是在引导他们思考,考成法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也不待其他人来说,朱棣沉吟片刻后答道:“御史可风闻奏事,因此能大胆地畅所欲言。” 姜星火点点头,记下来对方说的这点,‘畅所欲言’。 随后,姜星火继续说道:“劣,即内部劣势,还以台谏系统为例,对于‘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想想台谏系统有什么内部劣势?” “内部劣势” 朱棣想了想,倒是真的想出来一个:“这群御史,常常联结乡党,且为上位者所驱使,稍有不慎,所谓有效谏言与有效弹劾,就会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姜星火没有评价,而是接着记录下了‘党同伐异’。 “危,即外部危险。你们觉得对于台谏系统‘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来说,有什么外部危险?” 朱高煦嘴巴根本不把门:“锦衣缇骑。” 朱棣本欲开口,最后却也无声。 锦衣卫,确实是台谏系统最大的外部危险所在。 姜星火最后问道:“机,即外部机遇,对于有什么外部机遇?” 父子两人的境遇有些微妙。 朱高煦这次把嘴把住了门,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口欲出的话,其实对自己非常不利。 朱高煦想说,国家发生大事,那么御史们自然就可以完成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的业绩了。 什么大事?眼下还有比立储之争吵得更凶的大事吗? 但这话,无论如何,朱高煦本人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226章 燕校尉果然不凡 第226章 燕校尉果然不凡【求月票!】 朱棣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政治觉悟提高了不少的傻儿子。 朱棣心道:“还是姜先生调教有方,若是换了入狱之前,煦儿恐怕已经图个爽快,把这话说出口了。” 朱棣看向姜星火,傻儿子进步明显,为人父者,也不免对姜星火这个做老师的流露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收回思绪,朱棣沉声道。 “国家有争议的大事发生,便是御史们完成考成的外部机遇所在了。” 姜星火指了指地上。 畅所欲言丨党同伐异 锦衣缇骑丨国家大事 “所以,你们明白考成法的目标该如何制定了吗?” 姜星火看着地面,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还带有几分冷意。 考成法一出,恐怕官老爷和吏大爷们就要叫苦哀嚎不止了。 朱棣看着地面自己亲自按照“优劣危机”口诀推导出来的四方面内容,陷入了短暂思索。 越思索,朱棣越觉得,简简单单的四个长方形区域里,有着无穷的精妙之处,这些区域里的东西组合起来,完全可以将普通人的管理智慧发挥到极致。 只是这样略微有一点点复杂的计算推导,实在让朱棣在第一个呼吸的时候,还有点不太适应。 当然,朱棣觉得这种推导对于其他人,譬如朱高煦而言,绝对是有点难度的但朱棣却觉得颇为享受,因为,在这样的推导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是以往,朱棣任何时候都体会不到的感受。 “我想……我已经懂了。” 大约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之后,朱棣抬头说道。 虽然朱棣紧绷的脸上,表情还有点僵硬,但他一贯滞涩的嗓音却十分坚决,朱棣的眼眸闪亮到仿佛燃烧着火焰。 因为就在这五六个呼吸的时间里,朱棣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根据这四字要诀推导出来的考成法制定目标的要点。 ——在这四方格子里,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一种扬长避短的规律,并且通过这些规律,可以将四方格子里面它们的内容连接在一起! 只需要将它们结合起来,便能达到近乎完美的考成结果。 这就像是一个四边参差不齐的水桶,朱棣要做的,就是削长补短,让水桶能够容纳更多的水。 而经过心中的推导,朱棣相信,他思考的结果是准确无误的。 “那么,现在请燕校尉说出来。” 姜星火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向这位身份神秘无比的燕校尉。 仅仅几个呼吸就明白了过来,这位燕校尉,看起来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武夫呢。 朱棣缓缓开口。 “台谏系统的考成法制定目标,便是需要发挥畅所欲言,克服党同伐异,参与国家大事,回避锦衣缇骑。” —————— 密室的窃听扩音墙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了皇帝的声音。 而听闻朱棣在短短五六个呼吸内就推导出来的结论,密室内的众人,心中的思量却是各不相同。 这里便是要说,这位新皇在朝野普遍的观点里,都是长于军事而短于政治。 比较客观地评价朱棣的政治智慧,那就是确实有一些,但远逊于他的军事天赋。 否则,朱棣如果是一个极富政治才华的政坛老手,也不至于道衍不在身边,他就干出入南京城不去拜朱元章陵墓而是去宫里登基这种事如果不是杨士奇等人拦着,几乎就造成了重大的政治灾难。 反而是寻常人看来有些缺乏政治智慧的举动,也就用极为酷烈的手段清洗建文旧臣,动不动玩族谱消消乐的事情,其实在很多大明帝国高层眼里,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在政坛老手眼中这些举动有些操之过急,但这种雷霆之威,倒也不妨视为朱棣自己用来树立新皇威严的独特政治手段。 故此,其实大家对朱棣的政治智慧,在心里的评价都普遍不是特别高。 可政治智慧不是特别高的朱棣,却可以靠着姜星火这套方法,在很短很短的时间内,看着地上的四方格,就独立推导出了这个近乎完美的结论。 如果换了夏原吉这种官僚来,哪怕心思再玲珑,人情世故再通透,可这种统筹规划、权衡利弊的纯理性思考,总得要个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 但朱棣却只用了五六个呼吸的时间! 却恰恰说明了,姜星火办法的可行性! 因为这证明了上层制定考成法目标的官员们,只要有正常的政治判断力与管理执行能力,就很容易掌握这套办法,来为各个部门制定出属于自己的、合适的考成法目标。 简单易推广,且不易出错,这就是姜星火这套办法的最大价值所在! 此时朱高炽犹疑了刹那,反而有些小家子气地询问意见道。 “这个办法,要不要建议父皇不要外传?” 夏原吉微微一怔,旋即哑然。 大皇子这是怕《国家管理学》这门课程里的精髓所在,轻易地流出到朝野,反而会不利于皇权的统治。 毕竟,这东西说起来做起来都简单,可是总结归纳起来,却非常困难! 甚至可以说,如果姜星火不点拨他们,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靠自己的能力悟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近现代科学,包括管理科学对于封建时代的代差优势所在。 别不信,光是一个‘流水线作业’,最基础的管理办法?多简单的东西,可有人点出来跟没人点出来之间造成的生产力差距,就是天差地别。 这一层窗户纸,没有姜星火伸出手指头戳破,把外面的光透进来,这个时代的人们,就是会觉得屋里昏暗乃是理所应当的。 这也是姜星火用现代管理学对考成法进行改良的意义所在。 张居正的考成法不是不好,而是在很多细节上,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来看,还糙得很,就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一样。 姜星火只需要运用几个简单的管理学原理,对考成法稍加改良,考成法监督激励官吏的功效,就能放大好几成! 而且还能通过合理制定考成法目标,来避免对百姓的伤害。 折磨官老爷什么的,最喜欢了。 对于朱高炽敝扫自珍的想法,道衍却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考成法,老衲觉得可行!” 朱高炽亦是点头,他也觉得考成法可行,然而正是因为觉得可行,才对考成法的核心要诀外传感到有些可惜。 但随即,朱高炽看着神情古井无波的道衍,就明白了道衍话语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那就是,考成法可行,可为了推广考成法,令其不在一级一级的操作中走形变样,那配套的制定考成目标方法,也得可行才行! 也就是说,道衍不认同朱高炽关于敝扫自珍的想法。 旁边的夏原吉亦是说道:“大皇子殿下,臣觉得,想要推行看起来很可行的考成法,那么其可行的前提也就是合理的制定考成目标的方法,也得跟着推行。” “所以不要外传应该是不行的。”夏原吉苦笑道,“否则就得少数几个人制定整个大明六万余官员,再加上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吏员的考成办法,恐怕累死都难以做到。” 被两位重臣这么一说,朱高炽也不由地讪讪一笑,晓得是自己心头起了贪念,被蒙蔽了心智。 “但怪就怪在,姜先生的办法也太好了啊!”朱高炽心里这般对自己说道。 而想到这里,朱高炽的心头,也涌起了一股不一样的情绪。 朱高炽,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地念想,想要把姜星火这位五百年恐怕都难得一遇的无双国士收为己用。 原因无他,姜星火的能力,对于大明帝国的决策者们,实在是太过强悍逆天了。 宏大的历史视角,仿佛能看穿未来一般的眼界,种种令人叹服的治国神策 越听姜先生的课,朱高炽只觉得受益越多,而且越发感到,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治国才能,在姜先生的通天智慧下,究竟是多么地渺小。 “姜先生仅仅随口一句话,就能解决不知道多少历代治国名臣都无力解决的吏治问题。” 朱高炽望向扩音墙壁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敬佩无比。 而在这倒数第二节课里,显然,很多关键人物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朱高炽不必再提,闭关跟随姜星火学习数月的朱高煦则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朱棣则定下了拜姜星火为国师,借用其通天智慧来增强大明国力的决定。 郑和呢,却是一边怀念珍惜这段所剩无几的诏狱安逸时光,一边对自己未来的建功立业充满了信心,另一边则对给予他这些明路的姜星火充满了感激之情。 嗯,若是姜星火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要求郑和给予他什么回报。 当个旅行青蛙就好了。 时不时寄回来点海外土特产,写写下西洋见闻,多好。 —————— “发挥畅所欲言,克服党同伐异,参与国家大事,回避锦衣缇骑。” 姜星火的眉宇间,带上了一丝笑意。 “燕校尉果然不凡!” 朱棣的脸上,自然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姜星火夸朕,朕就该高兴?想得美! 姜星火回到了正题:“接下来,就是这节课的最后一小部分内容,也是八字秘诀的后四个字的解释学会了这些,你们也就学会了如何在这个时代,最大程度上避免踏进‘黄宗羲定律’和‘血酬定律’所交织产生的,封建国家管理中因为基层吏治所产生的大坑。” “这后四个字便是刚才所说的。” “——用停成御。” 第227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第227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求月票!】 姜星火没有任何藏私的意思,便打算将八字秘诀的最后四个字,给他们拆解出来。 其实,这都是公共管理学中非常经典且实用,在后世广为流传应用的战略管理规划技巧。 但这种后世人们在公共管理过程中,积累了数百年才逐渐摸索出来的管理学技巧,对于刚刚迈入十五世纪第二个年头的大明,无疑是降维打击一般的存在。 毕竟,在大明这个传统封建国家的公共管理过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目标导向分析可言,所有官僚部门都是在年复一年地执行着从历史中演化过来的职责。 管理混乱,目标模湖,导致的结果就是得过且过! 对于这一点,朱棣也早就觉得极不满意。 只是朱棣苦于官僚机构强大的历史惯性,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反而怕越弄越乱,越改行政效率越低。 眼下,姜星火则是不仅给他递了“考成法”这把刀,还手把手地教他“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的刀谱! 简直就是生怕他拿了刀不会以最刁钻、最致命的角度向官僚系统噼下去! 贴心极了。 姜星火缓缓道:“之前的‘优劣危机’分析方法,是一种态势分析法,也就是通过对被分析对象的优势、劣势、机遇和危险等加以综合评估与分析得出结论,能够较客观而准确地分析和研究大明某个部门或职位所需设定理想的考成目标的方法。” “而‘用停成御’,则是基于‘优劣危机’分析结果,进一步地精细化符合大明某个部门或职位现实情况的目标也就是说,先有‘优劣危机’的分析结果,才有‘用停成御’的进阶分析。” “用,便是如何根据现有的优势,在不会妨碍大明其他行政部门的考成目标的情况下,善用自身的优势。” “我只举一个例子,免得啰嗦。”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四字格说道:“之前根据‘优劣危机’分析法,分析出大明台谏系统的内部优势是——发挥畅所欲言。” 三人纷纷点头。 “而‘用停成御’的用,便是说,如何善用‘发挥畅所欲言’的优势?既然是善用,那一定不能只偏向于弹劾官员?台谏系统能不能对其他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呢?如果可以,都有哪些可以善用这个优势的问题?各自大约占什么比例?” 姜星火此言一出,顿时让几人开始了新一轮思考。 很显然,这是对官吏考成目标更进一步的细化分析。 —————— 这是姜星火给他们布置的思考题,而这边的密室里,同样也陷入了思考。 “台谏系统,如何善用发挥畅所欲言的优势?” 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问题,却让朱高炽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问题很简单,可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朱高炽暗自思忖,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对哪些问题给予关注? 思考了半晌,朱高炽方才略有所得。 而仅仅是顺着姜星火的思路略有所得,便已经让朱高炽觉得眼界打开了,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变得通透了起来。 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听姜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 心服口服地感叹了一句后,朱高炽这才吁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安心地坐了下来。 “大皇子殿下对自己太苛责了。”看到朱高炽尽心竭力的样子,道衍忽然对他说道。 朱高炽一怔,诚恳地扭头言道:“父皇将重任赋予我,我又如何敢对自己稍加放松呢?父皇曾经告诉过我,欲做大事先成己身,我没有父皇那般戡平战乱的能力所学所会的,不过是郭布政使和您教给我处理政务的办法,而台谏本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可姜先生乍一问,我却发现,自己平时思考的太少,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一念至此,便觉得如果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不仅对不起父皇,也对不起您和远在北京的郭、郭尚书。” 听朱高炽提到如今仍然远在北京主持筹建北京城事宜的北京行部尚书(永乐时期特殊官职)郭资,道衍不觉间也有些怀念。 靖难时期,郭资与顾成,一文一武,都是协助朱高炽和道衍镇守北平,统筹燕军文武事宜的关键人物。 如今道衍南下,前些天倒是见了前来述职的老将军顾成一面,而郭资却是小半年都没见了。 当然话说回来,朱高炽这种心态,道衍也能理解。 毕竟朱棣这种当爹的,你要说他冷漠无情不心疼儿子也完全是胡扯,但对于自己的三个儿子,朱棣也确实是秉持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前面吊个储君之位的胡萝卜就让大儿子给他拼命处理政务,二儿子给他拼命冲锋陷阵。 对于朱高炽来说,当朱棣需要他的时候,朱棣便会将他视作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但是这种情况又会让朱高炽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父皇不满意,故而有些患得患失。 说白了,被朱棣这个当爹的pua太久,导致朱高炽自己都有点敏感不自信了。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大皇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道衍道,“其实您的性格,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政务。” 安慰了朱高炽后,道衍回到正题问道。 “那大皇子觉得按照姜圣这套考成法,以及八字秘诀,应该让台谏系统善用畅所欲言的优势来关注那些问题呢?” 对于这个思考题,朱高炽刚才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桉。 朱高炽从容言道:“审录囚犯、考察各级官吏、体察各地民情、审讯有问题的官吏和平民、倾听民怨、审查衙门卷宗、荐举或罢黜地方官员我认为这都是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来关注的问题。” “说来惭愧,若无姜师启发,恐怕这些发散性的问题,在下也永远不会主动去想。”半晌没说话的夏原吉也开口补充道,“除了大皇子殿下所说外,台谏系统还有很多可以善用优势的地方,譬如视察祭祀坛场、巡视仓库、勉励各级学校的生员。” “细细思之,还有很多。”道衍亦是说道。 夏原吉本觉得自己补充的很全面了,却未曾想到道衍还有说法。 “还有很多?” “不错。”道衍微微颔首道,“按照姜圣的思路,其实还可以更发散开来,各地的巡查御史,难道不能去检查圩岸坝堰陂塘情况吗?难道不能考察荒地开垦、巡视站驿和桥梁道路吗?” “另外,核对地方的升斗秤尺是否标准,是否有缺斤短两;视察有司是否非法用刑,淹禁罪囚;纠察乡间土豪凶徒害人、聚众博耍闹事如此种种,难道不是姜圣所说的‘善用台谏系统畅所欲言的优势’吗?” 道衍所言,皆是根据姜星火所提思路进行的发散拓展思考,偏偏鞭辟入里、细致入微。 这不禁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叹,明明都是听姜星火讲课,可领悟程度与思考深度,却完全无法与道衍相比。 道衍这么一说,也不仅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收起了心中不多的骄傲,更是对姜星火精妙的道理,深感叹服。 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当堂就能显现出差距,难道还不是因为自己等人不够用心学习姜先生的学问的缘故吗? —————— 另一边,朱棣三人群策群力,也大约琢磨出了差不多的答桉。 虽然不及道衍思考的全面,但好歹也是顺着姜星火提点的思路,给了个有模有样的回答。 听完三人关于如何善用台谏系统优势的拓展思路,姜星火也是颇为认为地点了点头。 直接给答桉的意义是很小的,而让他们自己说出来,意义却很大。 这便是启发、引导学生自主思考的能力了。 只要能把第一个‘用’字诀想明白,那么后面的延伸扩展,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紧接着,姜星火给他们讲了剩下的“停、成、御”,也就是所谓的如何停缓劣势,如何成就机遇,如何抵御危险。 都是跟第一个‘用’字诀类似的拓展,朱棣三人很快便理解了。 而越是理解姜星火的理论,朱棣等人便越是佩服。 “称量天下,信手拈来。”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中潜藏着一抹狂热,心中暗道:“朕本以为《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过是妄语,可今日入诏狱亲眼所见,方知姜先生真有这般传说中的能耐姜先生,就是大明的天选国师!”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心中所思所想。 随着考成法这把‘刀’,以及八字秘诀这本‘刀谱’教授完毕。 讲《国家管理学》第一部分的这节课,之前埋设的种种伏笔脉络显然都已经揭示完毕,姜星火的神情,也显出了几分倦意。 不过,考成法这把斩向官僚阶层的‘刀’,在出炉前还差姜星火这个‘铸刀师’喷上最后一口‘酒’,方能助其成为无坚不摧的宝刃。 而这口‘酒’,也就是倒数第二节课的灵魂所在。 姜星火温声开口:“考成法既出,庸者裁汰之法亦当立。” 毕竟,绩效考核加末尾淘汰,才是后世大厂促进员工内卷的倚天剑和屠龙刀啊! 官老爷、吏大爷们,别说了,卷起来。 第228章 庸者裁汰之法 第228章 庸者裁汰之法【求月票!】 “姜先生,您说的庸者裁汰之法,可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朱棣微微凝眸问道。 姜星火长身负手,澹澹说道:“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不过是针对宋朝磨勘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何如与我这庸者裁汰之法相提并论?” 姜星火此言,若是旁人听了,少不得讥诮之语。 你一介狱中囚徒,凭什么敢跟范希文相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敢说范希文相公的庆历新政之法,不如你随口提出的办法? 但朱棣这位大明帝国最高权力拥有者,听了以后,却偏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俨然便是信以为真了。 非止是朱棣如此,便是在场的其他几位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听了,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 这便是姜星火在不经意间积累的威望和信誉所致了。 绩效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化肥、民族国家、央税地税、税警总团、地缘政治、万有引力、日心说、考成法光是朱棣在一瞬间能想到的东西,就已经极为骇人了。 毕竟,姜星火这几个月讲的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几件,对于大明帝国这个依靠历史惯性踽踽前行的老大封建国家来说,都是可以止住颓势的改变,而且是立竿见影的那种。 更何况,姜星火还是讲了这么多! 这还仅仅是朱棣想到的,还有很多他暂时记不起来的呢。 姜星火所言的政策,任意一件都可被称为“弼政良策”,放到哪朝哪代,提出并推行下去,他本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相。 所以,此时姜星火难得言语间少了几分谦逊,多了几分自信,却无人说他什么,反而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姜星火清晰的话语,飘进了几人的耳朵。 “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指的是严明官吏升降、慎重选择地方长官。其背景是因为宋朝官员升迁采用磨勘制度,只讲资历年限,不间政绩,导致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 “故此,针对当时分布在宋朝州县两级官员‘不称职者十居八九’的状况,范仲淹认为官员的升迁要严格依照政绩,加强对官吏的考察,奖励能员罢免不才,并主张由各级长官保荐下属,有人保举在三年任期届满即与磨勘升迁,否则便要等到满五年之后,方行磨勘。” 姜星火轻笑一声:“根子上,还是磨勘那一套,小修小补罢了,魄力远不如王安石变法。” 话语虽然说得不太客气,可即便是朱高煦这种不太懂宋朝历史细节的莽夫,也大概听明白了。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明黜陟、择长官’之法,说白了还是根据互相保举那一套,部分打破了全靠排资论辈的磨勘之法。 可是,从根本上来讲,也仅仅是对磨勘之法的改良罢了,跟姜星火口中的庸者裁汰之法,似乎还有很大区别。 “敢问姜先生的庸者裁汰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的话语掷地有声。 “庸者裁汰之法,便是根据‘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给各部门各职位量身定制出来的考成法目标,来进行官吏考成。” “核心便是,能者上,庸者下!” “考成排名最靠后的,如果在‘缓冲期’依旧不能适应衙门职位的任务,那么就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 姜星火此言一出,朱棣等人不由地面色凝重了起来。 显然,姜星火对官僚阶层开刀的态度和决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手段,也更加酷烈。 朱棣心头暗道:“不过朕倒是很欣赏姜先生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对朕的胃口了。” 能者上,庸者下,对于朱棣来说,简直就是再美妙不过的六个字了。 朕,不养闲人! 一想到在靖难四年里狂喷自己的官僚阶层,就要被考成法加庸者裁汰之法折磨的欲生欲死,朱棣的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燕校尉,你笑什么?” “哦?哈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姜星火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当然了,庸者裁汰之法,也非是你们表面听起来那么简单粗暴,其中却是有很多门道的。” “嗯?” 朱棣微微一怔,他只觉得此法对自己胃口,具体如何执行,倒是还没想过。 不过朱棣显然不在乎这些,对于朱棣而言,姜星火能给他具体的执行办法自然是最好不过,而如果给不出来,光是给一个“庸者裁汰之法”的概念,也是极好的。 “姜先生不妨详细讲讲。”郑和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庸者裁汰之法,自然不能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用一个思路也就是不能光凭上司的保举与态度来决定。” “那该如何?” 朱高煦有些纳闷,不过朱高煦如今也早非吴下阿蒙,脑子也开始跟着动了起来。 虽然朱高煦猜不到姜星火的办法,但他却能通过回顾过去的讲课内容,来寻找是否有可供参考的东西来推测现在。 毕竟,朱高煦是听姜星火讲课听得最多的,基本上是一节课不拉,而且在狱中委实待得无聊,每日便是翻看讲课记录,姜星火讲的内容,早都背的滚瓜烂熟。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朱高煦这个姜圣座下开山大弟子,当得还是挺称职的。 别管学的有没有其他学生好,好歹态度是摆在这里了。 因此,朱高煦很快从脑海中回想起了相似的内容。 那时候还是夏天。 他与姜星火第一次坐在墙边啃西瓜。 姜星火告诉他,对于绩效削藩下的某个宗室成员的评价标准,可以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而如今已经是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的年底,根据朱高煦的了解,经过了数月的筹备,第一批次的宗室绩效,已经准备好发放名单了。 当然,这笔钱还是当初朱棣在中秋大宴上众筹的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朱高煦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啪!”地拍了一下郑和的大腿。 “姜先生,俺或许想到了您要说的办法!” 本来张口欲言的姜星火愣了下,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口去,转而道:“那你且说说看?” “俺觉得。”朱高煦自信地说道,“应该是跟您之前讲的如何管理宗室成员,道理是一样的。” 朱高煦的话语听在朱棣的耳朵里,却也是勾起了朱棣的回忆。 那时候,还是朱棣第一次聆听(偷听)姜星火讲课,第一节课,讲的就是挠到了他心窝痒处的削藩之策。 如今想来,明明只是几个月,却是觉得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不过,这也是朱棣从一个造反的藩王,骤然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后,叠加的某种理所当然的心态起伏。 此时的朱棣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再看自己的傻儿子,却也看出了些许改变。 朱高煦,此时收敛了一贯的暴脾气,变得冷静理智了许多,这无疑是让朱棣看一次觉得讶然一次的事情毕竟,朱高煦这个混世魔王的脾性,能被他人改变,放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 朱高煦不晓得老父亲的心态,自从被姜星火揭示了未来的命运后,朱高煦更加努力地改变自己,此时他果决地开口道:“庸者裁汰之法,在确定考成法目标无法完成的官吏名单后,对于名单上的官吏,也应当采取上司、同僚、下属\/百姓,来同时评价得出结论的办法!” 听到儿子的答桉,朱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激赏。 刚刚朱棣也想到了第一节课的时候,姜星火所讲的这个办法。 毕竟姜星火的很多管理学的思路,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跟着姜星火学的多了,自然也熟悉了他的理论逻辑。 “你说的非常非常好!” 姜星火发自内心地给予了朱高煦肯定。 看着朱高煦咧开嘴傻笑的样子,一缕笑意也爬上了姜星火的唇角,旋即被他抿下不见。 姜星火继续道:“庸者裁汰之法,用的正是这个上中下三层综合评价的思路,同时,负责考成的小组,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听取各方面汇报、召开裁汰会议等等方式,以考成法的定量结果,配合这些方法的定性评估,来判断一个官吏是否真的要被视为庸者裁汰掉。” “当然了。” 姜星火的话语不温不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庸者也不是放在任何职位上都是庸者,或者他是能者,只是放错了职位因此,庸者裁汰之法,还应该有一个适度的‘缓冲期’。” 听了姜星火的这句话,朱棣与朱高煦父子不由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姜先生有备而来,不简单! 第229章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仓中一硕鼠 第229章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仓中一硕鼠【求月票!】 “姜先生心系百姓,实有大爱,在下佩服。” 密室中,朱高炽不禁赞叹道。 原因无他,朱高炽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姜星火刚刚提到的那句“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的真实意图。 “不错。”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夏原吉亦是连连赞同,“虽说只是不起眼的一点提法,但若是往大了说,可谓是华夏历史头一遭!” 夏原吉这句话,细究起来,其实真不过分。 什么人能评价影响官吏的升迁罢黜? 华夏历史绵延数千年,这种权力从来都没落到过平头老百姓身上! 在汉朝,是察举官! 在魏晋,是中正官! 在隋唐,是门与阀! 在两宋,是士大夫! 从来都不是百姓! ——从来都不是! 而姜星火关于考成法和庸者裁汰之法的设想里,却偏偏提到了所谓的“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 你说如果真的落实到大明帝国的地方基层,这一点真的会有多大用吗? 恐怕不见得。 但有跟没有,就是两个概念! 庸者裁汰之法,既然要考虑普通老百姓或者衙门行政对应人群的意见,那也就是说,对于地方官吏来说,考核的时候要听取一些普罗大众对其人的评价,哪怕可能这个部分在影响决策中占比很低当然,这个规则也有可能被人所利用。 譬如有的地方官吏可以在普通老百姓面前伪装成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吏,或者通过造谣给同僚上司下属泼脏水,会影响从普通老百姓方面出发的这个评价,但无论如何,从底层视角来了解某一个官吏,都是制度改革值得迈出去,也是必须迈出去的一步。 “不错,老衲觉得这一点,很有利于官吏阶层的整肃。” 道衍转动念珠道:“在考成法中实施庸者裁汰之法,并且加入普通百姓评价的因素,哪怕有些地方最后走样了,沦为形式了,也可以开历史之先河。” 很简单的道理,使老百姓有一个理论上的渠道来监督官吏,让官吏在任内有哪怕一点点的压力,对于处于封建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说明,他们不在是“失声者”。 朱高炽亦是想到了随父皇杭州西湖一行时,遇到的那个天资聪颖的少年。 那个名为“于谦”的少年,小小年纪,给同伴分鱼时,便说过类似的话。 若是我不为不能言者出声,他日我不能言,何人肯为我出声? 几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在场的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如何能不懂? 把官吏在理论上置于普通老百姓的话语评价里,既可以让官声好的、能干的、清廉的官吏,在晋升时更加轻松,也可以对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吏,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 哪怕装,这些封建官吏也得装出个样子,如果能对老百姓没那么苛待,或者少哪怕一丝的苛待,这个政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朱高炽阶段性地总结道:“若是父皇真的能下定决心,如姜先生所言,在整个大明推行考成法与庸者裁汰之法,恐怕对于大明百姓来说,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同时,也能极大地提高大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的行政效率,能让官吏之间产生竞争的氛围,这样就能让那些循规蹈矩的官吏,也在环境的压迫下勤奋起来。” —————— “姜先生设计的这个‘缓冲期’,想来是极妙的。”郑和着实没忍住,最后还是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否则的话,对于某些官吏,恐怕真成了灭顶之灾了或许他们能力不差,只是周围的人能力太强?” 郑和的话,其实也有几分道理,这种特殊情况,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 但郑和话音刚落,朱高煦却干脆反驳道。 “俺虽然史书读的不多,但范希文相公那句‘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还是读过得考成法若是推行公平,庸者就该裁汰!何谈不是他差,而是周围人能力太强呢?” 这里朱高煦提到的,便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一件着名历史事件了。 庆历新政的吏治改革部分,其中的“抑侥幸”主要将矛头指向造成冗官泛滥的荫官制度;“择官长”,其实是“明黜陟”的具体实施措施,也就是选择优秀的官员,淘汰庸官、贪官和懒官。 而在实行“庆历新政”的过程中,北宋朝廷选派了一批精明能干、正直清廉的官吏巡察全国,检视地方官吏的为政情况,并据实报告朝廷。 范仲淹本人在巡察的过程中,根据每个人的政绩、才能和品德,对不称职者一律降黜,不徇私情;对精明能干、政绩卓着者加以迁赏。 有一日,范仲淹接到了各地按察使的报告,翻开各路官员的花名册,看到缺德少才、害民败政的转运使,便秉笔直挥,把名字勾掉了,重新安排德才兼备的有为之士。 富弼平时对范仲淹十分尊敬,这时见范仲淹毫不留情地罢免不称职官吏,不免有点担心,从旁劝止说:十二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耶。(您一笔勾掉很容易,但是这一笔之下可要使他一家人痛哭啊。) 范仲淹则是回答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见两位学生有了不同意见,姜星火这时候也适时说道。 “首先,庸者裁汰之法就注定得有一个庸者,像一句俗语所说的‘十个指头有长短’,考成目标下的官吏之间,表现肯定是会因人存在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按不同的方法来排序,排序的结果会不一样,但总存在一个庸者,这是无可避免的。” 姜星火先肯定了朱高煦的说法,随后又对郑和的部分说法给予了支持。 “其次,就是裁汰问题。一方面,不管怎么裁汰,并不是一定说被裁汰的官吏天生就不行,如一个纪律性强和有良好服从意识的官吏,可能适宜做具体有规矩的事情,而不适合做开拓性的事情,如果一开始进入衙门,这个官吏就被安排到了不擅长的位置,那么他肯定会在考成中处于劣势。” “同样,也有的官吏可能天生内向,不适合与人打交道,有的官吏天生就是黑白通吃,能在街面混得开,把不同的人,放在不同的位置,得到的结果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姜星火这话一说,却是把朱高煦和郑和都给说懵了。 那到底怎么才是对的? 看出了两人的疑惑,姜星火认真说道。 “庸者裁汰,也不是简单的将官吏踢出官僚系统,各级的衙门其实可以视衙门内部的职位特点,以及官吏本人的特点,通过设立‘缓冲期’的方式,协助即将被裁汰的管理,发挥他个人的优势,找到新的有可能更适合他的职位当然了,这世界上很少有哪个衙门的那个职位,是天然百分之百契合某个人的,这里只是说,有可能更适合。”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基于这些情况,我认为依据考成法,对官吏的庸者裁汰之法应当界定如下。 大明的各级衙门为了提高行政效率,通过考成法相关的八字口诀,来确定每个衙门每个职位的对应考成办法,然后通过多方面、多角度的评价手段,对官吏进行排序。 官吏排序后,排序靠前的,自然如范仲淹庆历新政时一般,有着优先提拔的机会,这种机会,既包括官员的升官,也包括吏员晋升官员打开这么一个口子,相当于把原先地方吏员基本堵死的晋升渠道拓展开来。 毕竟,原来大明只有一品到三品衙门的吏员才有很低的机会能晋升为官员,而这种机会,往往要以数十年的资历和无数的金钱为代价才能换到。但有了考成法,有能力、有官声、正直清廉的官吏,很容易就能脱颖而出。 同时,对于庸者裁汰之法里的庸者,也不是一竿子打死,秉承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应该给予其一个缓冲期,来促使其激发自己的潜力,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为大明发光发热。” 姜星火说到这里,顿了顿。 本来,姜星火还可以说的更加康慨激昂一些,情绪更加有共鸣一点。 但此时,姜星火却觉得没什么必要。 跟之前的一时痛快相比,现在姜星火的思虑,更加深远。 姜星火的目光,看向了不久后出狱的未来,那里有更加壮阔的世界,更加宏大的使命等待着他。 他只是最后地澹澹说了一句。 “姜某始终觉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仓中一硕鼠。” “仓中硕鼠啃食粮食,当官的吮吸民脂民膏,都该杀。” 朱棣亦是心头赞同道:“不错,这群啃噬朕的财富,依靠朕来供养,还要玩忽职守,甚至背地里暗戳戳诽谤朕的贪官污吏,都该杀!” 此时的朱棣,眼神里全是对姜星火毫不掩饰的渴求与狂热。 什么叫无双国士啊? 这就叫无双国士! 朱棣,终于理解了历史上那些明主遇到惊世之才的心情。 这种心情,朱棣就连在道衍那里,都没有体验过。 毕竟,要是说起往事,道衍其实是上杆子来毛遂自荐主动找朱棣的而且说实话,道衍的能力虽然惊人,但这些都还在朱棣的理解范围内。 可偏偏姜星火的能力,根本就是非人哉! 说是谪仙临世,朱棣此时已经没有丝毫怀疑。 “呼~” 朱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过一番亲身入狱的考察,朱棣已经彻底下定决心。 讲完最后一节课,朱棣就会拜姜星火为大明国师! 第230章 这人不会是郑和吧? 第230章 这人不会是郑和?【求月票!】 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姜仙人一席话,听得朱棣摩拳擦掌,拿来就能用的考成法要让大明官吏们如何痛不欲生,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姜星火这边。 这日讲完《国家管理学》,回到囚室之中寂静无人,越是思忖,姜星火越是觉得谜团重重。 眼下周围几人的身份,便已经是部分验证了他心中的这个猜想。 自己这个更类似轮回者的资深穿越者,作为一只充满了变数的蝴蝶,扑腾起来的风暴,可能导致自己跟越来越多的大明知名人物,产生命运的纠葛了。 九江船主曹公子,已经被他识破身份,是大明战神一代目李景隆。 铁憨憨高羽,也已经被他识破身份,是二皇子朱高煦。 而卓敬卓老头,此人身份倒是从未遮掩,可以直接确定,就是那位洪武名臣、建文朝的侍郎级高官、大儒卓敬。 那么,姜星火很有理由地去思考一个问题。 那一日让朱高煦非常敬重的燕校尉,到底是谁? 或者说,为什么那天卓敬就那么巧,明明身体没什么不适,却故意没来听课? 会不会因为,骨子里傲气的很的卓敬,跟这位燕校尉不对付?如果是的话,那他俩为什么会不对付? 一个又一个浓重的疑团,浮现在了姜星火的脑海中。 继而,姜星火想到了一个破解这些疑团的可怕的可能性。 ——燕校尉,不会是朱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本是午饭时间,姜星火放下手中那份狱卒老王送来、自己动手自制的盖饭,原本觉得香喷喷的饭菜,此时都食之无味了起来。 枯坐了半晌,姜星火还是对自己的推测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极大地超出了他的心里预期,姜星火本以为这一天会来的更晚一些。 但细细思量,姜星火却也觉得,自己的猜想不一定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成国公朱能或是其他的人 不过姜星火转念一想,别说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貌似也是对方求着自己更多一些?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再怎么说,都是对方需要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帮助对方增强大明的国力。 自己既不贪财也不好色,甚至压根不怕死,可谓是毫无弱点可言,就算是皇帝来了,也拿捏不了他。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姜星火穿越一次再捱一世,把第九世捱过去,回到现代永生不死。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变化无穷,唯我永生不死。 没准等冬眠舱技术成熟了,冬眠个几百年,一觉醒来就可以开上机甲去外太空跟三体人鏖战了呢? 姜星火很快被自己逗笑了,心中念头也通透了些,他长舒了一口气,端起饭碗准备继续吃他的盖饭。 但姜星火刚动快子,便听见了对面淅淅索索的嘘嘘声。 这一下子,姜星火顿时没了食欲。 诏狱就这点不好,声音和气味着实影响用餐质量,天天如此习惯了还好,若是不习惯,那心里的膈应劲儿就甭提了。 姜星火刚放下碗快,却刹那握紧。 “这声音不对劲啊。”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对面。 在他对面的,是那位跟闪电五连鞭大宗师同名同姓的草莽豪杰。 可是草莽豪杰,为啥会蹲着嘘嘘?多少形象有点违和。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个疑惑很快逐出脑海没准人家今天肚子不舒服呢。 不过,这些端倪无疑是进一步加剧了姜星火的疑心。 毕竟如果较真的话,对方之前便已经露出了种种破绽。 一个自称出身山东的草莽豪杰,哪怕祖上是读书人,对于天文地理的认知也忒多了些,而且貌似还很向往海洋。 不过,这也不排除人家家住海边从小就有这般志向呢? 山东半岛,那么多的城池靠着海边,登州更是如今北方最重要的海运集散地,每天从登州出发,前往辽东半岛、北京、南京,乃至日本的船只,都是不计其数。 而且,登州水师还是大明重要的水上力量,负责拱卫北方海岸线的安全。 所以山东豪杰并不乏擅长水战的,也不乏勇于出海探索的。 仅凭这一点来判断其人身份,倒是有些武断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理性地分析,从宗教信仰上看,信大食法这一点,也称不上是什么有力线索。 元朝统治北方多年,少部分蒙古人和大部分色目人,其实都是信大食法的,也带动了北方部分底层百姓的信奉。 但姜星火此时却越想越觉得奇怪山东汉人,信大食法,向往海洋,与朱高煦认识,林林总总或真或假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单个拎出来都没什么破绽,可当他们聚拢到一起的时候,却愈发怪异。 等等! 姜星火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之前的一幅画面。 对方在树下托着有些沉重的长髯,脸庞上淌下的汗水,是赤色的。 而且,自己偶然间一瞥,却并没有看到对方颌下的凸起。 再思及对方蹲着嘘嘘的行为,一个大胆的想法,闪电般划破了姜星火的脑海。 ——这人不会是三保太监郑和乔装假扮的?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姜星火的脑海中时,姜星火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反差冲击。 虽然姜星火前些日子在回答对方的心愿,也就是“是否能前往麦加朝圣”这个问题时,曾经提到过郑和,对方也确实是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 但在当时,姜星火并没有将这位姓马的豪杰与郑和联系在一起。 可即便现在隐约有所猜测,但是现实中,姜星火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粗犷的汉子,与那课本上的三保太监郑和联系到一块去。 郑和是什么形象? 站在船头抬手指向前方,身后便是大明下西洋的无数宝船巨舰,旌旗招展,衣袖飘摇。 可眼前这草莽豪杰是什么形象? 面如重枣,颌下长髯,长得也忒像关公了点! 可若自己没看错,对方真的是乔装打扮的呢?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之后,便犹如燎原之势疯狂扩张。 如果真的是郑和的话,那这世界未免也奇妙了些,先是“我的学生竟是二皇子”,而后就偏偏又遇上了这样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对面的狱友竟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苦心孤诣乔装打扮而成,特意进诏狱的目的就是为了听我讲课?” 不过,这一切真的是妙不可言的缘分吗? 姜星火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会不会就是永乐大帝安排进诏狱接替李景隆来听课的呢? 或者说,自己就像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楚门一样,一直处于别人的直播监视中? 更进一步地想,会不会朱高煦本身也是某个神秘计划的一部分? 自己这个资深穿越者,一开始就落入了这个时代顶层权力者设计的圈套之中? 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涌入了姜星火的心田。 但转念间,姜星火又否定了这个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姜星火,再怎么说还是没有被迫害妄想症的,只是在脑海中推演,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自己被主动算计的概率,应该不大,而自己穿越者身份被识破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这个时代的人,把自己当成仙人的可能性,确实比让他们正确理解“穿越者”这个概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更何况,还有一点,就让自己这个发散性的猜想站不住脚。 ——自己是主动进诏狱等死的,而燕军渡江攻入南京城诛方孝孺十族,却是不因自己行为而改变的。 也就是说,针对自己而产生的种种谜团,在一开始,应该是一个巧合,一个美丽的误会。 而随后,才是自己在未察觉的情况下,被大明帝国的高层所注意,继而被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这么说来,如果这位姓马的豪杰是郑和的话,自己的设想,倒也不是不能解释得通。 只是,自己这般想法,却还是缺乏足够的证据。 至于窥探对方隐私部位来确认的事情,以姜星火的人品,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而且,姜星火也不需要这种下作手段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想问出对方是否隐藏了身份,姜星火自有办法。 当然了,肯定不是动武就是了。 姜星火仔细观察过了,自己这具身体确实算不上孱弱,相对于基本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普通老百姓来说,算是正常的、比较健壮的成年男子了。 可是要想跟对方这种身高八尺的大汉来一手“强人锁男”,问出对方是否隐藏身份,恐怕还是不太行的。 所以,还是要来文的。 先旁敲侧击一番也不迟。 想到这里,姜星火顿时有了主意,抬起头来,盯住了对面这位自称来自山东的草莽豪客 刚刚解手完的郑和抬头正好看到了姜星火奇怪的眼神。 郑和的嘴角蠕动了一下,显然也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压迫,那双虎眸中满是疑惑。 “你你干嘛?” 第231章 海的那边有玉米 第231章 海的那边有玉米【求月票!】 “哎。”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忘了给你解说一下你心心念念的地球仪,又让你原封不动拎回来了,委实是我记性不好了。” 郑和一怔,旋即脸上浮现了出了笑意。 这便是说,刚才皇帝在旁边,虽然出去放风听课的时候他拎了地球仪,但始终没用的上。 郑和倒是想问姜星火关于地球仪的事情,毕竟这是他从甫一入狱,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的东西。 而直到今天,他才获准看看,自然是心头痒痒的不行。 可皇帝在旁边听课,听得还是用来治国的《国家管理学》,他郑和敢插话打断皇帝的思绪,改让姜星火给他讲地理吗? 没那个胆子,知道。 甚至于,摄于朱棣的压迫,郑和也不好意思走神去看身后放着的,盖着一层麻布还用麻绳从下面扎起来的地球仪。 别怪姜星火藏得严实,这东西确实不太好给别人瞧见。 之前姜星火是想着等死,所以才会留下《狱中绝笔》,才会留下刻好的地球仪,现在情况略有不同,姜星火自然要注意一点。 而姜星火现在主动提到给对方看地球仪的目的也很简单,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那么一定会对探索世界有着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必定远超常人! 这一点,在这个世界是只有姜星火知道的秘密。 预知知名人物命运的事情,唯有他这个穿越者才能做得到。 所谓“投其所好”,便是如此。 大航海时代的西方人靠着几艘性能并不算强悍的木船,就能完成环球航行,没理由在大明有着吨位更大、补给更充足的宝船舰队的郑和不行。 既然对方之前就已经认识到地球是圆的,那么自己只需简单介绍一下各大洲的地理条件和洋流循环,顺便送个六分仪设计图,在技术条件上来讲,十五世纪进行环球航行已经没有了任何阻力。 至于船帆、船体的改进,则是稍后的问题了。 “想看就看看。” 姜星火从稻草堆里摸出地球仪,又解下束缚着麻布的麻绳,露出了地球仪的全貌,举到了监牢的栅栏中瞧给对方看。 姜星火看着同样趴在栅栏上目不转睛的对方,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西方在地理大发现前,东方在郑和下西洋前,在国家层面上(非民间航海与贸易往来)对除了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世界,可以称得上知之甚少。 因此,这个时代的有志之士对世界充满好奇,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郑和忽然发现,在他刚刚入狱的那一晚,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所以他只看到了这地球仪有大明和西方诸国的那一面,而一看不要紧,他现在看到了另一面。 郑和诧异问道:“有两块比大明还大的大陆,我们从未发现过?” 郑和的诧异是极有道理的,因为对于西方诸国,无论是现在的帖木儿汗国、莫卧儿帝国、马穆鲁克王朝、奥斯曼帝国,亦或是更遥远的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挪威、瑞典、诺夫哥罗德,乃至莺歌蓝、发郎溪、脖颈低,好歹还勉强算是认知范围内的。 当然了,这种认知,只是说大明的有识之士,可以通过蒙古人西征留下的资料,知晓极西之地的一鳞半爪。 知道个国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更多的,则是指望不上。 但这些西方诸国,再怎么说,也是大明认知范围内的。 至于姜星火的地球仪上,突兀地出现的两块大陆,则是根本就认知不到的事情,所以诧异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当然了。” 姜星火的笑容,仿佛是一个等待着大鱼上钩的钓鱼老。 姜星火指着非洲大陆说道:“麦加左下角的那块大陆名叫非洲,早就有人发现过,只不过其地多沙漠草原,居住在其中的多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民。” 因为叫着顺口,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改成什么名字,姜星火继续按前世的说法称呼着这两块大陆。 姜星火又把地球仪转动到了美洲的位置上,让美洲冲着郑和居中。 “至于地球仪上另外一块联结在一起的南北大陆,名叫美洲,在南曰南美洲,在北曰北美洲。” “北美洲此时恐怕还处于蒙昧时代,但南美洲中倒有也开化的王国,物产更是丰富,遍地金银不说,还有数种高产农作物,那种能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至于为何无人发现,便是南北美洲与其他大陆都隔着大洋的缘故了。” 遍地金银倒也罢了,日本也是遍地金银而且离大明还很近,跟遥远未知的美洲相比,更容易大明据而有之。 但是,高产农作物? 能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 而且还不止一种,是数种?! 郑和闻言心中有如掀起滔天骇浪一般震撼不已。 三保太监到底是极为接近大明帝国决策中枢的人物,当然明白这些资源对于大明来说意味着什么。 民以食为天! 在华夏封建时代,粮食就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没有商人没有金银,大家可以以物易物,可没有农夫种田,没粮食吃老百姓就会造反。 这才是朱元章重农抑商的根本原因。 都跑去做想着投机取巧做生意赚差价,谁来老老实实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产粮食? 反之,如果粮食足够吃,那么为了更好的生计,社会上的风气则会更趋向于从事手工业和商业贸易。 这就是由生产力因素所决定的社会现象问题,再简单不过。 而姜星火之所以要说出南美洲有数种高产农作物这个秘密,也是有他自己的几重计较的。 第一重,自然是为了试探对方反应,来确定对方是不是郑和。 第二重,则是说如果对方是郑和,那么提前告知对方这个消息,对方就有更大可能抵达美洲,带回大量的土豆玉米红薯。 毕竟姜星火是魂穿,又不是事先准备好了土豆玉米红薯带着穿越,而且在姜星火看得很多穿越小说里,对于明初找西洋人买土豆玉米红薯这件事,姜星火认为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现在是公元1402年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而西方探索美洲新大陆的第一人哥伦布,直到1492年8月3日才会奉西班牙统治者尹萨伯拉与斐迪南之命,携带给大明皇帝的图书,率领三艘船和九十名水手从巴罗斯港出航,横渡大西洋,到达巴哈马群岛、古巴、海地等地。 还有足足九十年的时间差呢,西洋人自己手里都没有,上哪找西洋人买去? 第三重,便是说假如姜星火的点拨起效果了,对方真的是郑和,而且真的带回了土豆玉米红薯,那么工业革命,才算有了最重要的基础。 只有拥有足够的粮食,才能保证把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不至于造成国家因缺粮产生的种种动荡。 高度发达的农业,才是发展工业的基础。 而土豆玉米红薯这三件套,在填饱肚子上面到底有多大的作用,其实并不需要多说。 只说姜星火“盛世饥民”的那一世,也就是“我大清”潜龙末年。 不算太上皇时期,潜龙帝在位共六十年,而“我大清”嗷嗷待哺的子民数量,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呈现爆发式的增长的。 潜龙六年,华夏人口一点四三亿人,潜龙五十八年,姜星火穿越之时,华夏人口已有三亿人之多! 翻了整整一倍! 不过是几十年的光景。 明清时期是华夏历史上自然灾害非常频繁和严重的时期,这对于几乎靠天吃饭的古代农业来说显然不是好事,这一时期人口高速增长的原因就是土豆玉米红薯的引进。 而郑和,自然也明白农业粮食产量对于大明帝国的重要性。 如果真有亩产上千斤的高产农作物,那么论起农业增收效果来,可比自己辛辛苦苦地去万里石塘,吭哧吭哧地挖鸟粪来的快多了! 于是郑和连声追问道。 “那我大明岂不是可以向东横穿据而有之?” 姜星火看了一眼这位有些激动的狱友,不由地有些感慨。 还真是对大明很有归属感呢这都被下诏狱了,还琢磨着怎么给大明开疆扩土。 所以,这么激动,你就是郑和? 不过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郑和托着长髯一时不知自己错在哪。 这边是因为之前讲洋流的那节课,是张天师和李景隆他们听的,郑和那时候还在泉州监督造船呢。 嗯,也可能是在海上剿灭倭寇。 姜星火缓缓说道:“虽然我之前讲课的时候提到过,但是现在的航海技术条件,往东跨过太平洋的难度更大,远不如向西绕过非洲,再横穿大西洋来的简单向西这条路,沿途补给点更多,而且除了横穿大西洋,其他都可以沿着海岸线航行,更加安全便捷不易迷路。” “当然了,不管如何安全便捷不易迷路,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趋势,大明与这块新大陆无缘便是了。” “为何?” 听了姜星火这话,郑和深深蹙眉,感到大惑不解。 这条海路,看起来确实不难走啊? 第232章 为什么大明与新大陆无缘? 第232章 为什么大明与新大陆无缘?【求月票!】 “这便是要说说‘为什么大明与新大陆无缘’这个问题的根子所在了。” 姜星火拍了拍囚服,放下了手中的地球仪,从容地在囚室中站了起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道。 “自秦统一六国以来,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对老百姓行的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之术,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的挣扎在温饱线上,从而没有能力和意愿去造反,去威胁君王的统治。” “老百姓没见过光,没享受过温饱富裕的生活,你觉得有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因生不逢时便老死于田垄之间?” 这话,郑和不太赞同。 因为郑和本来就是靠着自身努力奋斗爬到高位的典型,郑和更相信努力,而不是命运。 再加上从小读的也是那些帝王将相的史书,总觉得只要是英雄豪杰,乱世一起,自然会有翻身之地。 郑和黑红的脸膛像是拧在了一起,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牢房并无囚徒后说道:“若论出身,太祖高皇帝出身便不是老百姓吗?若是真有盖世英雄,造时势也未尝不可。” 姜星火更是大胆,轻笑一声道:“别跟我说只要有能力就能出头,元末便是时势造英雄,天下反元如烈火烹油般,没有太祖高皇帝,难道就不会有别人驱逐鞑虏建立新朝吗?” 郑和一时语塞。 姜星火言语愈发激烈,却用不温不火地语气问道:“再者说,同样是太祖高皇帝,为什么大汉的沛县就全是天下精英,为什么大明的淮西就能出那么多名臣大将?” 这个问题,郑和并没有想过,只觉得按传统的说法,便是云从龙风从虎,对于天命之君自然是有一班从龙之臣的。 容不得继续郑和思考答桉,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些人起来造反前都是干什么的?” “商贾、小吏、贩夫、走卒!” “如今不是都成了朱门权贵?” 郑和一时语塞,不说别的,只说燕军中那些如今在新朝封侯列公的,以前也只是北平行都司出身的低级军官、街头无赖、蒙古降将罢了。 便是他自己也是燕王府中的宦官,如今一朝登天,真的是老天安排吗? 如果这样细细思考下去,岂不是普天之下的每一个城池里,都有一班只要时势到了,就可以一跃而起封侯拜相的能人? 只不过这些人,或许此时正在田间地头耕作,正在温饱线上挣扎,只因没见过富裕平等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都成了那些不被光所笼罩的人。 “时势造英雄,神州原本尽尧舜!” “只是因为历代君王为了一家之天下,历代统治集团为了门户之私利,不让百姓看到光。” 提到“光”,郑和莫名地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话题——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似乎一切,都早有预兆。 姜星火继续从容说道:“若是有哪位君主在大乱之后治平天下,百姓稍得温饱,便是仁君圣主了,如此而已!” 而接下来,则是姜星火更扎心的问题。 “哪怕新大陆上遍地金银,有无数高产作物,你觉得哪位君王,会鼓励百姓自己扬帆出海去寻求财富?如果人人有冒险之心,弃故土而远洋,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郑和有些默然,因为他很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之所以颁布“禁海令”,除了防备陈友谅张士诚旧部以外,也有杜绝百姓出海导致国家秩序不稳的考虑。 “不能让百姓出海。”郑和说道:“那便不能由大明官府来做吗?” 郑和本想说,姜先生您可别骗我。 第一节课,您就说了大明要下西洋的。 如今怎么又说不行了? 但姜星火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 “那我问你,大明官府是由什么人构成的?”姜星火反问道。 郑和想了想后答道:“自然是由官员和小吏构成的。”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不用思考,我告诉你答桉,这些人基本都是大中小地主!” 姜星火冷笑问道:“便是新大陆真有高产农作物,你以为他们会欣然鼓舞? “错!第一个反对高产农作物的就是地主!” 姜星火看着脚下肮脏的囚室地面,语气莫名低沉。 “只需要一小块土地把种子撒下去农民就能人人吃饱,谁会在灾年贱卖自己的土地?谁会在青苗时借下利滚利去租赁农具和种子?” “若是人人如此,这些地主的利益岂不是被连根撅了?” “耕读传家,耕是为了有田产,读是为了获得权力维持增加田产,你以为地主真是自己耕地?” 姜星火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不到光的农民,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既不敢也没有能力,官府也不会允许他们远洋出海扰乱国家秩序;而见过光的地主,世世代代想的就是循着光,继续走耕读科举这条路维持自己的富庶,根本不愿意去冒险。” “我曾讲过《国运论》,可惜你没听过,便是说,直到耕者无其田而地主阡陌纵横,开始新一轮大乱,一部分农民成为新的地主,如此循环往复内耗无止,不可能有内生的动力和勇气去探索海外的新大陆,明白了吗?” 郑和内心深受震撼,甚至在透过囚室小窗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下,嵴背都有些发寒。 他沉默良久,始终无言以对,最后艰难问道。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按姜先生这么说,大明便是真的与新大陆无缘了。” 出乎郑和的预料,姜星火却是话锋一转。 “当然有法子。” “什么法子?”郑和急切问道。 姜星火貌似自我矛盾地说道:“探索新大陆这种事,百姓做不了,官府不愿意做,但若是有一位君主自上而下地命令驱动,只要完成了抵达新大陆的过程,带回来有信服力的财富和亩产上千斤的农作物,培养新的利益群体,就能做成。” 郑和微微蹙眉,显然又回到了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怪圈里。 姜星火的话语,这不是前后矛盾? 既然前面说了那么多,可若是历史洪流之下,某个人并非无可替代,又为何说探索新大陆,有一位雄主英君就能做到? 姜星火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天下之事,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劳动者才是创造历史乃是创造所有价值的群体,英雄是离不开劳动者和时势去独立改变历史走势的。” “事实上,如果按大明的内外部环境来看,大明没有任何探索新大陆的内驱力和可行性,所以,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唯一存在的变数,便是一位‘高度集权且渴望不惜探索代价而建立绝世功业’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需要坚信从未发现过的遥远新大陆,能给大明带来巨大的利益并巩固他的统治。” “当今的永乐大帝就符合这个条件,当然,在我预知的未来里,他最后也没有扭转时势,七下西洋之后中国将彻底与大洋绝缘。” “这就是英雄拗不过时势。” 预知未来这个能力,姜星火在满足对方‘是否能去麦加朝圣’时就已经展示过了,此时倒也没什么顾忌,对方也并没有质疑。 “姜先生所预测出的未来,整个过程,能详细说说吗?”郑和犹疑刹那说道。 姜星火轻声道:“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过不了几年,永乐大帝就会派郑和下西洋。” “永乐大帝之所以能称作永乐大帝,就是因为他突破了大明内部固有利益集团的重重阻碍,做出了下西洋的决定。而郑和下西洋最远就抵达了非洲,也就是那块满是沙漠与草原的大陆。” 姜星火指了指地球仪上的那块大陆,那是非洲的东海岸,随后继续转动地球仪说道。 “事实上,如果永乐大帝提前知道新大陆有无数金银和高产农作物,并下定决心获取,大明的舰队是可以沿着非洲海岸线南下,绕过好望角,从大西洋抵达南美洲的,而到了南美洲和中美洲,就可以获得新大陆的一切富饶物产。” “可惜,即便是永乐大帝突破了王朝内部的层层阻碍,最后郑和也会因为认知极限的原因,在非洲东海岸止步,无缘于新大陆再往后,便是禁止下西洋,废弃庞大的船队,焚毁设计图纸,发布海禁令,从此东南沿海永无宁日。” “也就是说,英雄是离不开劳动者和时势去独立改变历史走势的。” “除非,能够通过生产力的进步,真正改变劳动者,才能扭转时势,继而改变历史走势。” 郑和看着地球仪,内心震撼万分。 一步之隔,迟尺天涯。 如果按地球仪上的大陆模样,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那么自己将只差不算很遥远的距离,就能抵达新大陆。 而看着地球仪,郑和也轻易地推测出,为何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里,自己带领着大明的庞大舰队最后会止步于非洲的东海岸。 因为那里就是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世界尽头。 事实上,郑和推测,自己过了麦加还会继续向西航行,而不是直接掉头返回,恐怕也是在麦加所在的国都获得了当地大食法教徒的提示,告诉自己西面还有大陆,自己才会进行尝试的。 而抵达了非洲大陆,不论是谁做决定,看着这贫瘠荒芜的大陆,恐怕都不会有信心在去国万里的彼处,下达继续向南探索世界尽头的决心。 所以,自己哪怕是带领大明的舰队做出了历史性的探索与突破,最后还是倒在了所谓的认知极限的范围内。 如果没有遇到姜星火,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 “不,我不甘心!!” 郑和的内心在怒吼。 郑和勐然抬头,看向姜星火。 “姜先生!” 第233章 马三保的故事 第233章 马三保的故事【求月票!】 郑和低吼出声,空旷的牢房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他。 “姜先生!”郑和语气低沉:“未来的大明,真的会烧毁所有造船图纸、废弃辛苦建造的庞大船队,而后最终彻底把自己封锁在内陆里与大海绝缘吗?” 郑和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他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姜星火在骗他,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残酷的未来不会发生。 让大明走向海洋,向海洋探索,乃是郑和一生夙愿,如何忍将其付诸东流?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姜星火还告诉他,他未来一定会率领大明浩浩荡荡的舰队到达麦加附近的海洋。 郑和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他是多么的欣喜。 可现在,姜星火却残忍地继续预知了他的未来,一个堪称两级反转的未来。 ——他率领的大明舰队将止步于非洲东海岸,随后用尽一生时光七次下西洋的所有努力,在百年后都将化为无人问津的朽木与图纸库中早已看不见踪影的灰尽。 姜星火摇头道:“很抱歉,在我预知的未来里,是这样的。” “虽然,我也希望我看到的未来不会这样发生,但我无能为力。” 郑和眼神一暗,他既然知道了这种情况,所以此时消化了情绪,倒也并没太过觉得失望,反而是问道:“姜先生,那还会有其他的未来吗?” “看不到。”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能根据现在来预测未来,现在没有改变,那么未来就不会改变除此之外,我无法预言自己的未来,更没办法把握现在还看不到的其他人的未来。” “至少在现在,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你任何承诺。”姜星火诚恳说道。 郑和听懂了姜星火话里的潜台词,在郑和的理解里,也就是说姜星火身为谪仙,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姜星火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也无法预测一部分人的未来。 但饶是如此,这种恐怖的预知未来能力,再加上姜星火高高立于历史长河之上的视角,和他那明显不属于此世的知识,也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畏服了。 这不是谪仙人,还有谁能称作谪仙人? 当然了,对于姜星火来说,将错就错,顺着这些明代人认为他是谪仙人的思路,来让他们误解自己就是真正的谪仙人,也是姜星火为自己的行为合理性做解释的谋划。 毕竟自己的很多知识和预言能力,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根本就是让人一听,立马就会满心怀疑的。 但在这个习惯于封建迷信的时代,把谪仙人的身份按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绝大部分的奇特之处,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而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那么这个永乐帝的心腹之人,肯定会将自己自曝谪仙人身份的话语,传到永乐帝的耳朵里。 这边郑和不晓得姜星火的借机谋划,只是心思百转千回,陷入了跟当初朱高煦一样的困扰。 姜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又到底要不要坦白自己的身份? 跟朱高煦这个铁憨憨不同,朱高煦隐藏身份的动机并不是接受谁的命令,只是因为当初的朱高煦,一是想听完剩下的课程再坦白身份,二是之前想坦白但犹犹豫豫跎蹉到了最后也没坦白成。 但郑和不一样啊! 郑和不是他自己想进诏狱,而是皇帝安排他接替李景隆听课,是怕有些东西朱高煦领会不到精髓,所以才让他进来。 故此,郑和必须要考虑,如果他自曝了身份,会不会影响皇帝的大计划(郑和不知道朱高煦已经暴露身份)。 毕竟郑和能有今天的权势和地位,皇帝给予的信赖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他提前暴露身份,坏了皇帝的大事,那么对郑和他自己,是有很大损失的。 可即便如此,郑和内心的天平,依然开始慢慢地向“坦白”的方向倾斜,“隐瞒”的那一端,开始越翘越高。 毕竟,眼下说白了只有一节课的时间了如果皇帝打算拜姜星火为国师,那么他提前对姜星火坦白身份,只要瞒住皇帝,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虽然向皇帝隐瞒这件事一旦暴露,对于郑和的前途和地位,依然会有可能造成重大污点。 但眼下的郑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便是说,在此时郑和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挽救自己毕生梦想更重要的事情了。 郑和,迫切地想要知道哪个答桉。 而只有姜星火,才能予以他解答。 再者说,郑和还有一个猜度,那就是姜星火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郑和觉得未必。 相反,郑和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拼命掩藏的身份,早就在姜星火那洞察一切的视线下暴露无遗。 否则如何解释自己第一次向姜星火询问是否能抵达麦加朝圣,姜星火就很肯定地点出了“郑和下西洋会有一次抵达麦加”? 故此,既然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坦白”,而郑和又觉得自己极大可能早已被姜星火识破了身份。 此时姜星火所言的“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你任何承诺”,在郑和的耳朵里,就变成了。 ——你不坦白身份,我就不告诉你。 所以,哪怕郑和现在有皇帝交代的任务在身,可如果他必须坦白身份才能进一步跟姜星火对话的话,郑和此时觉得,他也必须坦白了。 只有这样,郑和才有机会看见自己不一样的那个未来,否则,恐怕郑和接下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注定要被困于这个理想破灭的梦魔之中,寝食难安。 “姜先生真的看不到,关于这件事的其他未来吗?”郑和内心挣扎,做了最后一次不死心的追问。 姜星火叹了口气:“这不是我能给你答桉的。” 郑和闻言,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他缓慢站起来,躬身行礼:“请恕在下冒犯,在下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姜先生。” “你且说罢。” 姜星火微微点头。 郑和的姿态放的很低。 毕竟他也知晓,像姜星火这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谪仙人,能力惊人且神秘无比,既然姜星火给了他这个坦白身份的机会,那郑和就下定了决心,要牢牢把握住。 “姜先生” 郑和缓缓开口,将心中酝酿许久的故事,逐字逐句地吐了出来。 “元朝末年,在云南昆明城,有一户姓马的人家,这家的家主,是一个身形魁岸奇伟,性格刚烈不肯枉己附人的男人,但他却好做善事、行侠义之举,遇见贫困以及鳏寡无依靠的人一定会加以帮助。 而且,他曾经跋涉千里,朝觐麦加,因而被当地信奉大食法的百姓尊称为‘哈只’,也就是朝圣者之意。 这个男人有两个儿子,大的儿子叫马文铭,小的儿子叫马三宝,小儿子打小觉得‘三宝’这小名说出去羞人,便央着父亲改成了‘三保’。” 听到一开头,姜星火就已经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便是郑和。 而郑和,正在向姜星火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姜星火没有打断,选择了继续静静地聆听。 虽然,面对这个历史上的着名人物,姜星火此时心绪难免复杂。 “当年的云南,是元朝的残余势力,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所统治的地盘。洪武十四年,天下早已平定,大明太祖高皇帝为了消灭这最后一股盘踞在云南的元朝势力,派傅友德、蓝玉两位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发起平云南之战。” “哦?”姜星火目光闪动,似乎颇感兴趣地侧耳聆听。 郑和继续道:“那一日夜里,姓马的男人带着几个护卫,想要保护梁王从王府中离开,出城刚刚逃到滇池,就被明军重重包围,最终战死,而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最终选择了举身赴滇池死自杀。” “而他的两个年岁不大的儿子,作为罪将之子,被明军抓获,明军主将傅友德问了这两个孩子一个问题,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回答,答对了,他们都能活;答错了,他们都得死。” “傅友德问:梁王自杀,是如项羽自刎那般的英雄末路,还是胆怯鼠辈的懦弱之举?” 姜星火看着郑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年幼的孩童,在披坚执锐的明军包围下,艰难地抉择着,谁来回答傅友德的问题,又该如何回答? 郑和声音艰涩地说道:“名叫马三保的孩童站出来回答说:梁王自杀,既比不得项羽,也不是什么懦弱之举,只是大明天兵一到,自知无法继续抵抗罢了。” “傅友德将军沉默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赦免了两个罪将之子的死罪。” “然而。”郑和的神情有些低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马三保被罚以阉割,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又进入南京皇宫中,没过多久,在十四岁那年被选到了北平的燕王府里。” 郑和描述起他悲惨的前半生,明明命途是如此多舛,声音却没有多少起伏,就像是在平静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可姜星火却知道,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父亲家庭破碎,随后又被阉割,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234章 你将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求月 第234章 你将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求月票!】 姜星火的神情中,也有了几分触动之色。 郑和,这是当着他的面,撕开了自己内心早已愈合结痂的伤口,把那血淋淋的、注定要伴随一生的童年噩梦,讲述出了出来。 这是郑和,不,这是属于“马三保”的过去。 郑和的讲述,还在继续。 “燕王是一个雄心勃勃而又坚毅果敢的人,他见这个名叫马三保的小宦官为人聪明伶俐,便把其留在身边,成为了自己的亲随。” “燕王很舍得对身边的人花心思,虽然那时候的燕王只有二十几岁,但却已经有了王者之风,把马三保等一批亲随当做自家子侄看待,如果不是犯了他的忌讳,便极少打骂责罚。” “除此之外,燕王还挑选学识丰富的儒生、官员来到王府中给马三保等亲随授课不仅如此,而且还让他们随意阅读王府中继承自元朝大都藏,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马三保晓得,自己这是遇到贵人了,所以他拼了命地学习知识、练习武艺,努力成为燕王殿下最出色的亲随而在王府的藏书阁中,马三保尤其喜欢阅读色目人留下来的,关于天文地理方面知识的书籍。” “因为马三保,从小就有一个梦想。” 说到这里,几乎是一瞬间,不知怎地,或许是积累的情绪太多太多,溢出了“理智”这座大坝的阈值,郑和忽然泪崩。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里流下,顺着脸颊往下滚落,仿佛是受尽世间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一处安全之地后放声痛哭。 姜星火沉默地看着郑和,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 不经他人苦,莫论他人事。 或许对于郑和来说,能把压抑在心头多年的负面情绪倾诉出来,就已经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了,并不需要姜星火再画蛇添足地说些什么。 “父亲告诉他,要像他一样,做一个朝圣者。”郑和用手揩净泪水道,“马三保曾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像父亲那样,跋涉万里,只为了心中的信念,前往麦加朝圣。” “可现实是,马三保似乎只能被困在燕王府的高墙中,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很快,转机出现了。” 郑和的语调,变得激昂了起来:“黄口小儿朱允炆登基,意图对诸藩赶尽杀绝,燕王被逼无奈,起兵靖难!” “马三保,一直觉得燕王对自己恩重如山,他发誓要用性命去报答燕王,并且,也确实做到了。” “马三保作为武官,在战场带领着部下追随燕王不惜生死,奋勇杀敌。最终,燕王取得了胜利,戡平了战乱,成为大明新的皇帝。” “皇帝认为马三保功劳卓着,对其封赏有加,但马三保却拒不受赏,只求皇帝不要忘记当初的约定。” “在灵璧决战之前,燕王曾经与马三保有过口头约定。” “若是燕王真的能够登临大宝,有心向海外探索的燕王,就赐予马三保代表大明驶向海洋的机会,让他率领水师将士纵横四海。” “马三保的回答是,万死不辞!” “而现在,燕王做到了,马三保也该完成他对燕王的诺言。” 郑和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姜星火。 郑和刚刚的语气,显示出了一股深埋在心底的豪迈与激昂。 隐忍等待数十年,只为获得这个机会。 而眼下看来,郑和,确实已经获得了。 皇帝允许他作为大明水师的主帅,代表大明前往未知的海洋。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止步于那里?凭什么是距离新的大陆只有迟尺之遥的地方?!” 郑和很清楚,姜星火预知的那个未来,按照现在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程度,极大可能成为他真正的未来。 换言之,他是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止步于那里,而非姜星火的随口之言。 这个未来,不是假的。 突然间,郑和的双眸充血,变得猩红。 他勐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青筋暴露。 “我不甘心!” 郑和满心不甘的怒吼着,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马家,家破人亡!” “周围的族人惨遭杀戮!” “我苟活下来,就是因为父亲说过,我还有我的使命,我要继续做朝圣者!” “可是长大后我知道,我的使命,不仅仅是朝圣者,更是替大明探索海洋之极限的先驱者。” “可是到底凭什么,命运如此戏耍于我?!” 郑和的嘶吼,像是在质问苍天。 姜星火沉默着。 他能够感觉到,郑和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怨念与怒火。 “我还不够惨吗?” “我还不够努力吗?” “为什么连老天爷都要惩罚我呢?” “为什么!!” 郑和越说越愤满。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 “我,三保太监,郑和,不服!” 郑和,正式向姜星火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着他不堪的过去。 只为向姜星火求一个结果,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姜星火的心,亦是被撼动。 姜星火很清楚,接下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和无数人的命运。 与朱高煦略有不同,其实二人如果真的细细比较,郑和,对于华夏历史走向的影响能力是更大的。 因此,姜星火必须慎之又慎。 “未来啊,那个未来” 姜星火喃喃一声,然后抬手指向了郑和。 此时,姜星火仿佛真的站在了历史长河之上,俯瞰着华夏在他的引导下,所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现在,我看到了一个模湖不清的未来它是如此地捉摸不定,却又如此地诱人心魄。” “新的未来?” 郑和平复了愤满的心绪,声音带上了难以遏制的激动。 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郑和刚才也曾设想过,伴随着他的坦白身份,姜星火对他指点后,是否会有新的、不一样的未来出现。 但这也仅仅是他的设想,却没想到,姜星火真的会说,有新的未来出现。 事实上,姜星火这个谪仙人的预测能力,郑和早已深信不疑。 毕竟,无论是日本金山银山,还是万里石塘的鸟粪岛,根本就不是一个从未离开过宣城敬亭山的年轻读书人所能知道的事情。 而这些姜星火的预测的事情,现在却都已经清清楚楚地验证了。 所以即便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姜星火这个谪仙人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唯有相信。 “对,未来,新的未来。”姜星火颔首道。 “在新的未来里,你将获得一次逆转命运、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机会。” 姜星火脸色严肃的说道:“但是,这需要你有无与伦比的勇气,去克服重重困难,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郑和紧张追问。 姜星火面上的严肃之色不减,但内心,却也紧张了起来。 他在干什么? 他在以谪仙人的身份,忽悠郑和这个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太监,去完成一件震古烁今的伟业。 谁说华夏人,不可能开启大航海时代? 谁说华夏人,不可能率先完成环球航行? 这可是郑和! 华夏最伟大的航海家! 如果姜星火这个后世之人,凭借着近乎仙术的预知历史能力,来点拨郑和,给予其助力,最终都无法改变郑和抵达不了新大陆、无法完成环球航行的这两个结果。 那么恐怕这个世界的同胞们未来所面临的悲惨命运,就是真的不可避免的。 郑和不甘心,姜星火又何尝甘心呢? 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姜星火下定决心,亦是开口道。 “抵达新大陆,随后完成环球航行,开始属于华夏的大航海时代!” 大航海时代? 郑和心头一震。 仅仅听到这个名字,就让他的灵魂都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 几乎一瞬间,郑和就意识到,这将成为他此生所追寻的崇高使命! 郑和的心头默念:“父母生我,让我成为自己,可是只有姜先生教我,如何才能成为自己想要的那个自己姜先生大恩大德,郑和,此生不忘!” 姜星火不知郑和心头所想,继续道:“未来的事情,是基于现在的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我,是没办法帮你时时刻刻预见未来的。” “因此。”姜星火看着郑和的眼眸说道:“我无法在你远航的路上帮助你,你需要用你的智慧去战胜你的敌人,你的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动摇的信心、贵乏的澹水、糟糕的海况、内部的叛乱、缺少的粮食” “我不怕这些,姜先生只需要告诉我,抵达新大陆后,是否真的可以穿过这片浩瀚无垠的大洋回到大明?” 郑和的语调激烈起来,他的双眸紧紧盯着姜星火,仿佛要看透姜星火的内心深处。 “可以。” 姜星火郑重道。 “非止如此,我还会告诉你,地球的洋流是如何分布的,如何更好地顺风顺水航行;该怎么样定位自己的经纬度,有一个名为六分仪的新器具;大明现在的船只不适合远洋航海,需要制造尖底船只” 半晌过后。 “这就足够了。” 郑和喃喃一声,他闭上了眼睛,努力消化着姜星火给自己讲解的信息。 姜星火站在稻草堆前,静静看着他。 姜星火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彻底”改变了某个历史知名人物的命运,自己这只蝴蝶,已经扇起了足以掀翻“西洋人从大航海时代开始领先世界”这个该死的未来的风暴。 “你将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 ——《姜圣如是说》 第235章 改革前夜 第235章 改革前夜【求月票!】 夕阳西下,长长的宫墙在金色的余晖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美。 一辆马车停靠在了内阁值房院落前的台阶旁边。 “吱呀。” 值房院落厚重的木门被顶盔掼甲的侍卫们缓慢地打开。 “殿下驾到——” 随着朱高炽贴身太监海涛的声音,焦急地等候多时了的内阁众人纷纷行礼:“参见大皇子殿下。” “咳咳诸位请起。”朱高炽有些疲惫地声音从高处传来。 “谢殿下。” 内阁众人起身后纷纷退至两边。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此时压根就是一个不落,全都在这里了。 而之所以能凑得这么齐,自然是因为今天大皇子紧急下令,内阁诸臣无论是否轮值,都要前来参会了。 不过出乎内阁众人意料的是,大皇子朱高炽缓步走下马车后,却并未率先进入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而是就这么在两个贴身太监海涛和侯泰的搀扶下,等在了内阁值房院外。 见状,站在队伍最中间的杨士奇打量了一眼更左的三个同僚们。 身旁的金幼孜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意外,显然这位皇帝的绝对心腹是提前得知了某些小道消息的。 黄淮则是神情略微讶然,但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而解缙这个站在最左侧的、实际上的内阁首辅,此时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难以掩藏的惊愕。 “只有金幼孜知道吗?还是他也是装的?” 至于右侧的三个人,杨士奇则是看都不需要看,就知道墙头草胡广此时一定在低头数蚂蚁,老实人胡俨此时大概率是在双目失去焦点一般平视发呆,而颈椎不太好的杨荣估计正在仰头看天顺便微微扭动脖子。 向右一瞅,果然如他所料。 而此时左顾右盼的杨士奇引来了朱高炽的注意,朱高炽不知是真的咳嗽,还是在提醒他。 “咳咳咳” 贴身太监海涛拿出手帕替朱高炽捂嘴擦拭,而侯泰则焦急地望着远方的宫墙。 忽然,侯泰轻声雀跃道:“殿下,来了!” 朱高炽看了一眼带着几缕血丝的手帕,不漏痕迹地放进了自己袖中,没有交还给贴身太监海涛。 随后,朱高炽挺胸腆肚,迎接着远处马车的到来。 等载着皇帝的马车真正停下时,众人反而齐齐低头行礼。 片刻后,众人只听得“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起来,进去说话。” 接着,一抹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帘之中。 朱棣此时早已不再是跟姜星火在狱中听课时的简陋打扮,而是身穿代表大明火德的深红色龙袍,头戴玉冠,坚毅的面庞上满是肃穆之色。 此刻朱棣眉心微蹙,目光扫视过站在前方的几个内阁成员,似乎预示着朱棣的心情不算美妙。 朱棣没有在院落外面说什么,而是大步流星地率先走进了内阁值房里。 而皇帝亲自驾临,不是把他们召集过去,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引来了心思机敏的内阁成员们的纷纷猜测。 解缙与胡俨在交换眼神,杨士奇与杨荣也在不留痕迹地用小动作示意。 “解侍读,为何朕今早召你却迟迟未曾到来?” 被点名的解缙闻言连忙躬身说道:“回禀陛下,臣……”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朱棣冷冽如冰的声音给打断了。 “罢了!”朱棣挥手阻止了解缙的解释,“念你平日里还算勤勉,朕也就饶你一次,不过下次若是再犯……哼!” 内阁众人闻言都低垂着脑袋,不敢多看倒霉蛋解缙半眼,生怕因此触怒了朱棣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谢陛下!” 解缙虽然心中无奈,但此时却半点都不敢为自己辩解,明明是昨夜金幼孜被皇帝临时召见,金幼孜把手头的活推给了自己,故此解缙忙碌了大半夜。 按惯例第二日内阁当值,是不该再轮解缙的,也确实不该他当值,谁成想皇帝今早却点名召见他,在自家府邸睡得正酣的解缙匆匆赶到宫城自然是晚了。 但此时解缙也明白,皇帝心情不好,只是需要个发火和表态的由头罢了,若是自己乖乖受着,皇帝过后自然会有所补偿,若是此时顶撞皇帝,才叫不智。 朱棣招了招手,跟个影子似地朱高燧从斗牛服的袖口中,掏出一份奏折,躬身递给了父皇。 朱棣接过,却并未展开,而是对着内阁众人说道。 “看看。” 内阁众人依旧保持着沉默,但为首的解缙已经伸手接过了奏折,快速地阅览了起来,不多久又递给了身旁的另外一人。 杨士奇窥着解缙的脸色,对方紧紧地抿着唇角,法令纹深重。 待面色同样难看的黄淮阅览完后,本该轮到金幼孜,但此时朱棣却忽然开口。 “杨卿,你来瞧瞧。”朱棣澹澹道。 杨士奇微愣片刻,越过金幼孜,旋即从容接过黄淮递来的奏折,认真阅览了起来。 杨士奇越看脸色变化就越剧烈,甚至额角隐隐渗出汗珠,最后他合上奏折,恭敬地拱手行礼道:“陛下,微臣觉得这件事应该慎重考虑!” 听到杨士奇说出如此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话语,墙头草胡广忍不住抬头看了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多谋,且做事非常稳妥,从来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 可是直言劝谏皇帝,哪怕是很恭谨的劝谏,在当下这个内阁刚刚草创的阶段,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此时的内阁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的内阁,根本没有那种一人之下的滔天权势,仅仅还是帮助皇帝筛选分流处理政务的秘书机构而已。 可是今天,胡广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杨士奇。 杨士奇竟然说出了“慎重考虑”四个字,足见他是认真对待这份奏折的,并非随口敷衍。 而且前几个看过奏折的人则是各个色变,这更让不明真相的胡广不由地感到十分意外。 “嗯。” 朱棣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杨卿谏言该慎重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诸卿,这事关乎我大明社稷存亡,朕希望你们看后,能够畅所欲言,给朕提提建议。” 众人齐声答道:“遵旨。” 这下,还没看到奏折的胡广、胡俨、杨荣,心头就愈发迷惑了。 到底是什么奏折,内容能上升到“关乎大明社稷存亡”的高度? 而当胡广接过奏折时,内心关于杨士奇刚才为何失态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变法八策疏》 开头无比熟悉的三句话,就吓得胡广手中一哆嗦,险些把奏折摔到地上。 “臣尝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语出《宋史·王安石列传》,话不是王安石说的,而是反对变法的政敌司马光扣给王安石的,但用来形容王安石改革,却再准确不过。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这是谁发疯了?”胡广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 须知道,这是大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他老人家,早就定下了可以让后世子孙沿用千秋万代的祖制,你给我来一句祖宗不足法? 而且,大明的皇权神圣性,在相当程度上是基于程朱理学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天人感应”学说,你给我来一句天变不足畏? 至于最后一句,虽然在文官眼里,老百姓不算人,但代表他们说话的、掌握了话语权的士绅阶层算人啊,你给我来一句人言不足恤? 你想把朱元章、皇权、士绅阶层一并掀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胡广的目光急速下掠,看到了最后结尾处的署名。 道衍。 那没事了。 胡广手里的奏折,前两页,是总纲。 而后面每一页,则各自详细写了对应的改革变法内容。 胡广越看越心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尤其当他看到第一条“考成法”三个字时,心跳加速得厉害,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胡广死死咬住嘴巴,强压下内心涌起的震撼和恐惧。 在这一条里,道衍简略地写了姜星火所讲考成法的大概内容,但即便是大概内容,依旧把胡广这个素来胆小的人吓得心惊肉跳。 这里便是说,胡广胆怯非是辱他,而是事实如此。 建文二年,朱棣的物理探亲行动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此时建文朝廷也迎来了第一次殿试。 胡广与同乡王艮一同参与殿试,试官议定本应该由王艮夺魁,但朱允炆这小子还是个颜狗(也是殿试的传统习惯,看脸选状元),因王艮其貌不扬,被建文帝黜为第二名榜眼。 而胡广则写下了暗讽朱棣的“亲藩陆梁,人心摇动”一语,朱允炆大喜,钦点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阶承直郎。 当然了,既然胡广眼下待在这里,而榜眼王艮没待在这里,哪怕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应该也猜测到了点什么。 数月前,当燕王朱棣挥师渡江攻入南京城时,王艮、胡广、解缙、吴溥四人聚会,胡、解各有康慨陈词,独王艮哭泣不言。 吴溥之子以为胡、解会自杀身殉建文帝,吴溥认为胡、解只会讲空话,真正忠君爱国的是王艮。 话还没讲完,却听到胡广大声对家人喊道“外面很喧闹,小心看好猪”,吴溥笑道“连一只猪都舍不得,难道舍得生命吗?” 不久,王艮自杀,胡广、解缙迎附朱棣,胡广升为侍讲,恢复原名广。 所以之所以在座的内阁成员看完后,除了杨士奇今天出奇地大着胆子发声,其他人一言不发,这便是原因所在了。 在场没有硬骨头,敢跟朱棣对着干的文臣,早就被族谱消消乐了。 第236章 永乐变法 第236章 永乐变法【求月票!】 胡广端着厚厚的奏疏,越往下看,心头越是发凉。 道衍写下,依据对圣人之学的学习、体悟、总结,建议永乐帝推行变法八策。 第一策,推广考成法,大规模整顿吏治。 第二策,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 第三策,彻底重新清丈田亩,扩大推广摊役入亩与化肥。 第四策,推行税制改革,建立税警总团。 第五策,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 第六策,扩大国债发行规模,重建宝钞信用。 第七策,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 第八策,增加礼部职权,重塑宗藩体系。 “您是跟哪位圣人学出这些东西的?” 要不是道衍老和尚不在他面前,胡广真就忍不住开口问问。 咱学的圣人之学不是一个东西吗? 学的不都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您还学别的了? 您这圣人正宗不? 内容太多,胡广没来得及一一细看,但是光看了第一条考成法,胡广就知道,这是来真格的了。 奏折里,道衍建议永乐帝通过考成法对朝廷的各部衙门加强管理,在京城内,要求各部门一旦接到了圣旨,必须在几天之内给答复,要么立个期限答复。 如果京城的哪个衙门觉得有意见,也应该赶快拿出个清晰明白的道理辩解。 行不行?为什么不行?怎么样才行? 然后,六科根据六部的答复,对相关事务进行监督,登记注册,直到事情办完才勾销如果接到圣旨,超过期限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那么就要严加治罪。 而且对官员的优劣考评,也是根据他们完成事务的效率。 并且道衍还由言之凿凿地引用了所谓的圣人之学的体悟,来了个“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的八字口诀,用以量身定制各部门的考成目标。 胡广琢磨了一下,竟然还真发现,道衍这所谓来自圣人之学的八字口诀,挺他娘的有道理? 清晰易学,突出一个简单好上手。 变法八策里,摊役入亩、化肥、大明国债、增加礼部职权这些事情,胡广知道。 但剩下的诸如调整科举内容、推行税制改革、圣王之学、民族国家概念云云胡广就完全不了解了。 朱高炽清了清嗓子,胡广也来不及细看,又囫囵翻了翻后面的内容,就赶紧递给了后面的杨荣。 等到几人都传阅完毕,这封保密级别堪称绝密的奏折又回到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单手拿着厚厚的奏折,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拍了拍,继而问道:“众卿既然已经都看过了,不妨说说自己的建议呢?” “炽儿,你替他们开个头。” 朱高炽心中咯噔一下,他本以为父皇不会逼自己表态,但没想到父皇的话锋直接转向了他。 朱高炽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讨论啊! 朱高炽心知肚明,自己是不适宜参与此事的,因为这不仅牵扯到国家根本,而且会得罪一大批自己潜在的政治支持者,也就是士绅阶层。 而改革这种事,一般来讲也都没什么好下场,最终结果可能就是改革派和守旧派两败俱伤,甚至国家元气大伤。 朱高炽的政治嗅觉足够敏锐,事实上,朱高炽每节课一路听下来,就已经知道改革之事,已然是不可避免了。 当然了很多事实上的改革动作,包括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增加礼部职权这些事,都已经在做了,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冠以改革的名号,也没有梳理成为系统性地改革思路。 而且,这件事注定会随着姜星火出狱时间的迫近,愈发迫在眉睫。 但是朱高炽万万没想到,道衍竟然会动手的这么急。 甚至于,都没等到姜星火的最后一节课,道衍就已经准备齐全给父皇上奏折了。 按理说,不应该等姜星火出狱后,让姜星火与父皇当面奏对吗? 但朱高炽却旋即醒悟。 这里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道衍认为姜星火在朝中的资历、岁数、能力,还不足以作为改革的旗手,隐藏在幕后指挥或许更好这里倒是没有瞧不起姜星火的意思,而是客观地、实事求是地来讲,姜星火现在在世人眼里的政治条件,确实差了“亿点点”意思。 论岁数,二十出头,毛头小子一个,这个年岁的人大多数还在参加科举,从政的门槛都没迈进去。 咳咳,姜圣的科举成绩也并不理想就是了。 秀才考了两次,到现在也没考上。 论资历,毫无资历可言,没进入过朝廷,也没参加过靖难,文臣勋贵两头不占。 论能力,迄今为止,姜星火虽然拥有种种超越常人、近乎仙术的能力,譬如预知未来、洞察一切、知识奇博,但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政治斗争和行政事务上的能力。 所以,朱高炽有充分地理由相信,道衍这么做,不是想要冒贪天之功为己有,把姜星火的这些知识和理论当做自己的政治资本。 而是道衍认为,以姜星火目前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或许还不足以成为改革派的领头羊。 换言之,道衍打算替姜星火扛起吸引最多仇恨的改革派大旗! “怎么?” 这时朱棣盯着出神的朱高炽问道:“你觉得朕让你为难了吗?” 朱高炽顿时一惊,他连忙回过神来摇头道:“儿臣绝无此意。” 朱棣皱眉道:“那你为何不肯发表看法?” “这” 朱高炽一时间哑然失措,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尴尬之处,别说他作为大皇子不应该表态,就算表态,也不应该是在这种场合发表建议啊,父子二人私下说不好吗? 毕竟,无论怎么表态,都会对朱高炽这个实际主持内阁工作的常务副皇帝,在内阁成员心中的地位造成影响。 可朱高炽毕竟还是有政治敏锐度的,他察觉出了一点端倪,父皇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要借此敲山震虎,借自己之口,让内阁成员知晓他的态度。 朱高炽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苦涩,自己莫非真是被父皇看准了,以后必定会被文臣拿捏?所以现在要逼自己一把? 朱高炽想不出极为恰当的答桉,不过这种时候,朱高炽当然不会傻乎乎的乱说话,因为朱高炽知道,一旦自己说错话,恐怕立刻就会遭到内阁成员们在心里的反对,或者父皇的否定。 不是储君的大皇子实在不好当啊! 朱高炽心中飞速转动着念头,忽然灵机一动,干脆顺着父皇的话往下说。 “儿臣认为,道衍大师所上奏的变法八策确实是极佳的,以图强国富民之心也是好的。但儿臣觉得,这件事情,待会儿最好还是要问问朝廷众臣的意见最起码要先问问六部尚书的意见,通个风打个招呼,以免闹出误会。” 朱高炽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显示出了自己的谦虚和顺从,又委婉地提醒父皇,现在不能贸然行事,至少要等六部尚书发表意见才能拿主意。 说白了,内阁这群青年才俊,此时还掌握不了大明帝国文官系统的话语权。 杨士奇闻言,顿时露出赞赏之色,微笑道:“陛下,臣也赞同大皇子殿下的意见。” 解缙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平时一贯趾高气扬的他,今天明明是触及到了切身利益的事情,却反而怂了。 解缙看了一眼把头埋得低低的胡广,恍忽觉得,几个月前,好像这一幕也出现过? 而内阁里地位仅次于解缙的洪武朝资历进士黄淮,则是谏言道:“陛下,臣等愚钝,光看奏疏,很多事情还有所不解,若是陛下想要臣等提出些切实可行的建议,不妨动劳道衍大师入宫一趟?” 朱棣看了黄淮一眼,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吩咐身边的三皇子朱高燧宣诏道:“传朕口谕,宣道衍大师入宫觐见,宣六部尚书入宫觐见。” “是,父皇!” 三皇子朱高燧领命退了下去。 胡广松了口气,心中暗忖:“幸亏大皇子和黄淮聪明,如此既拖延出了时间多思量片刻对策,又能拉上六部尚书这些庙堂大老分担压力。” 不过此时,本来以为能消停片刻的内阁众人,却惊奇地发现,一个最不该出声的人,表态了。 素来被认为“老实敦厚”的胡俨,慢慢地走到朱棣面前,跪拜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哦?”朱棣挑了一下眉毛,目光落在胡俨身上。 胡俨,南昌人,通览天文、地理、律历、卜算等,尤对天文纬候学有较深造诣,其人从不与人争先,性情稍显憨直,乃是公认的老实人。 而且相比于行政官僚的位置,身为馆阁宿儒的他,似乎更适合当提学官员,毕竟如果光以国学功底来论,恐怕就连才高八斗的解缙都比不过胡俨这般扎实。 “胡卿不妨说说。”朱棣没指望胡俨真能说点什么可行建议。 毕竟,现场的内阁众人,无论是论急智还是谋划,胡俨几乎都是排在最后的,甚至连墙头草胡广,论起这些来都能说比胡俨强。 在众人的心中,胡俨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实人。 而胡俨这老实人甫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 “臣以为,天变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 胡俨的语气平澹至极,仿佛在翰林院中与同僚心平气和地治学探讨经义。 可这不由地让内阁众人心头惊骇,皇帝让你说那是客气客气,你是真敢说啊! 第237章 第二个方孝孺 第237章 第二个方孝孺【求月票!】 胡俨正衣冠,对着朱棣缓缓言道。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在场哪个人不知道这句话下一句是什么? 胡广几乎要跳起来拉住胡俨的袖子,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了。 可偏偏,胡广不敢,他只能看着胡俨继续说道。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当这句话从胡俨的口中说出来时,整个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都变得凝重如铁。 朱棣身边,朱高炽更是用眼神劝告胡俨赶紧认错,但胡俨就像没看见一样。 胡俨的脸上带着仿佛殉道者的虔诚,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慌张。 朱高炽一咬牙,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父皇,胡俨胡言乱语,还请父皇不要治罪于他。” 朱棣恍若未闻,只是冷哼一声。 随即站起身来,朝着胡俨走去,站在其人面前。 “胡俨。” 朱棣的目光阴沉似水,仿佛要把眼前满身书卷气的儒者生吞活剥一样。 胡俨则是丝毫不惧怕,直视着皇帝,神色坦荡,甚至带着一股无惧无畏的澹定。 “微臣不过是复述了一遍圣人言语,如何就成了胡言乱语?” 听了这话,胡广、杨士奇、解缙等人,纷纷为胡俨捏了把汗。 按照这嘴硬程度,是想当第二个方孝孺啊! “好啊好一句圣人言语,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朱棣的仰天大笑,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接下来朱棣会作何反应。 是直接走流程让甲士拉下去?还是干脆亲自动手? 这种仰天大笑后翻脸杀人的常规流程,在过去的数月内,面对不肯投降或违逆朱棣意志的建文旧臣们,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 建文旧臣们,不是没有骨头硬的。 面对朱棣,练子宁不肯投降,痛斥朱棣谋朝篡位、大逆不道,朱棣被气到恼羞成怒,命人将练子宁的舌头割去,免得再聒噪随后朱棣才说欲效周公辅成王,练子宁闻言,忍着剧痛用手伸进口里蘸着舌血,在殿砖上大书“成王安在?”。 这四个字,直接给朱棣整破防了,仰天大笑后奋然命杀练子宁,随后磔尸,并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一人,戍边的亲属三百七十一人。 面对跟练子宁同样的问题,方孝孺的骨头也够硬。 还是那句欲效周公辅成王,方孝孺问周成王在哪,有了练子宁的铺垫,这次朱棣没破防,忍住了,回答说自焚而死然后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朱棣说国赖长君;方孝孺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干脆说这是我们朱家的事。 此时朱棣的怒气值已经满格,强耐着爆发,让方孝孺起草诏书,方孝孺不肯起草,两人争吵起来,最后方孝孺嘴硬了一句“诛我十族又如何?”。 依稀记得,那时候的朱棣,也是这般仰天大笑。 面对皇帝那含义不言自明的笑声,而胡俨的脸上依旧毫无惧色,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朱棣。 但出乎内阁众人的意料,朱棣并没有马上动手。 朱棣深深地看了胡俨一眼后问道:“那依你所言,何谓天命,又何谓大人,何谓圣人之言呢?” 听到朱棣的提问,胡俨回答道:“依微臣所见,所谓天命便是上天的意志,陨石坠落、大地震颤、赤地千里皆是上天给予君王的警示,意义便在于让君王警醒,反思自己的德行,不要成为被上天厌弃的无道昏君。” “所谓大人,则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 “所谓圣人之言,自然是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的言语。” 听完胡俨的回答,朱棣轻蔑一笑:“那依你的意思来看,朕算不算‘大人’呢?” 此刻,为了心中的道统,胡俨已经豁出去了。 胡俨点头应道:“是,陛下是九五之尊,天子也,当然是大人非但是大人,而且是最大的大人。” “那按照你的理论,朕可不可‘畏’呢?” 朱棣盯着胡俨问道。 “当然可畏。” 胡俨毫不犹豫的回答,并且抬起头来迎向朱棣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充斥着讽刺,同样也充满杀机。 “那你胡俨到底是更畏朕这个大人,还是更畏圣人之言,亦或是天命?” 朱棣再度发难道,语气已经变得冰冷。 胡俨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却始终保持镇定。 胡俨知道,自己惹怒了皇帝,言辞之间稍有不慎,恐怕不仅是自己的命,而是全家全族连命都会跟着丢掉,虽然他为了道统之争他并不惧怕,但这不代表他是会轻易丢弃自己和周围人性命的人。 胡俨跟练子宁、方孝孺还不太一样。 练子宁、方孝孺是忠于建文帝,而胡俨则是忠于圣人之学。 所以胡俨可以接受换个皇帝,只要这个皇帝继续用圣人之学治天下就好,但绝不接受圣人之学也被动摇、篡改。 “天命、大人、圣人之言,三者都是可畏的威严,不能混为一谈,没有更畏惧哪个。” 胡俨决绝地回答道:“天命的威严,乃是源自于‘天命是万事万物均需遵循的规律’,所以天命的威严跟大人、圣人之言对于人生的威严不是一回事。” “而大人与圣人之言则属于现世,大人的威严在于权力,圣人之言的威严在于道德。” “这三者都是需要畏惧的,但正所谓苍天在上,小人不知道天命的威严所在,因而他不惧畏而小人连天命都不畏惧,那么轻慢德高的大人,蔑视圣人的言论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但是,陛下是大人,不是小人。” 胡俨诚恳说道:“陛下对上顺天应命,靖平国难;对下仁爱百姓、宽宏大量;对中的衮衮大人们,也定能明察秋毫,公平处置。” 朱棣根本不吃这一套,见刚才“三者哪个更令其畏惧”的语言陷阱,胡俨没有踏进去,朱棣干脆挑明问道。 “既然你说天变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那就是说更化变法这一套行不通喽?” 说罢,朱棣死死地盯着胡俨。 这一次,朱棣是真起杀心了! 要么更化变法行,要么更化变法不行,没有中间和稀泥的选项。 其实历朝历代变法,无非两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 第一个,统治者本人的权力是否足以推行变法。 第二个,统治者本人是否能从变法中获益,因此有意愿有决心推行变法。 这两个条件,朱棣无疑是都符合的。 朱棣是大一统王朝唯一一个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的皇帝,其本人的能力与心性自不必多提,杀伐果断、无惧无畏。 而朱棣今天之所以表现出来的这般坚决,这么想要更化变法。 说到底,跟姜星火的讲课是密不可分的。 朱棣一节节课听下来,早已充分了解什么才叫真正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说的夸张点、不尊重前辈点,真说“三不足畏”王安石也就图一乐,理论加实践双重证明,还得靠姜星火。 你说天变足畏,那你不妨来看看扭秤实验,了解了解什么叫日心说,马上让你“天人感应”的宇宙观瞬间破碎。 你说祖宗足法,那你不妨来看看太祖高皇帝设立制度留下来的一堆带窟窿的烂摊子,藩王制度、宝钞制度、小吏制度哪个不是姜星火给“祖宗成法”补上的窟窿?哪个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更好的实效? 你说人言足恤,摊役入亩收拢江南人心,如今江南百姓丝毫不再留恋建文帝,连儿歌都自发地改成了歌颂新皇帝的善政,怎么解释? 要是非得较真,说老百姓不算人,士绅阶层才算人那你把脖子伸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所以,既然姜星火给朱棣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用以更化变法,又确实能增强大明国力,加强皇权的力量,削弱士绅阶层,朱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毕竟,如果不用姜星火这套东西更化变法,而是继续循规蹈矩。 朱棣想要成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盖世功业,恐怕多花费的力气,可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变法图强,没有变法,怎么图强? 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朱棣晃神刹那。 “回禀陛下。” 对面的胡俨已经整理好思绪回答道。 “微臣不是反对整肃大人们的考成法,也不是反对摊役入亩、税制更化,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微臣并非腐儒。” “至于大明国债、宗藩体系这些事,跟更重要的事情比起来,更是无足轻重。” 胡俨转而严肃道:“微臣反对的,是所谓的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 “——因为,这会动摇天命!” “动摇天命,就是在动摇儒家道统;动摇儒家道统,就是在陛下的根基!” 胡俨直视朱棣,康慨激昂道。 “陛下不妨想想,若是天下百姓都变成不再畏惧天命的小人,谁又会畏惧宗法和权威?谁又会畏惧圣人和道德?” 第238章 团结一致的内阁 第238章 团结一致的内阁【求月票!】 “若是没有了宗法、权威、圣人、道德,陛下想要依靠什么来长久地统治天下?难道真的要回到五代十国那种‘兵强马壮者王之’,完全蔑视一切秩序与权威的时代吗?” 胡俨的话语,字字诛心。 同时,胡俨却也巧妙地避开了“天命是否真实存在”这个话题,甚至对于很多具体的、不涉及儒家天命道统的更化变法措施,在嘴上都是支持的。 这便是说,胡俨这种级别的饱读诗书的宿儒,如何不晓得儒家天命观只能心证,不能实证? 而且别忘了,胡俨是通览天文、地理、律历、卜算的,尤对天文纬候学有较深造诣,几乎就是个青春版的卓敬胡俨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人感应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但胡俨几乎明摆着告诉了朱棣。 天人感应是否真实,不重要!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究其根本,对于统治者这个最大的“大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大贤至圣先师孔子所说的这君子三畏,而是这君子三畏的下半句话,也就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如果“小人”们不畏惧天命,那么基于天命形成的宗法、权威、圣人、道德这一套统治天下的东西都要被跟着不被畏惧。 没有了这些可畏惧的,人们会畏惧什么? 刀把子! 如果谁的刀把子硬谁就当皇帝,大明还能长久地统治下去吗? 你朱棣刀把子硬,好,你是皇帝。 你如果把皇位传给朱高煦,朱高煦刀把子也硬,好,他也是皇帝。 那再往后呢? 是不是就要某个大将来个陈桥兵变故事,黄袍加身称帝了? 赵匡胤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武夫出身,却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搞“杯酒释兵权”,搞“强干弱枝”,搞“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为什么赵宋会出现病态地重文抑武? 为什么韩琦会当面撅了狄青这位一代名将,口称“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说到底,就是要维护这一套让“小人”们畏服的天命、宗法、权威、圣人、道德,如此才好让赵宋皇室长长久久地统治下去。 否则如果百姓不畏服这些,只畏服刀把子,就会无休止地出现五代十国的乱象。 而朱棣,也听明白了胡俨话语里的意思。 这不由地让杀心已起的朱棣又刹那犹豫。 胡俨不是第二个方孝孺。 胡俨既不像方孝孺那样嘴硬到底,也不像方孝孺那样认死理不放。 胡俨的目的,排在首位的当然是维护儒家道统,但胡俨同时也兼顾了从符合朱棣切身利益的皇权统治方面来讲解。 先维护朱棣的利益,再通过二者的绑定,维护儒家道统,而非一开口就是道统不可变。 胡俨是把儒家天命与皇权统治之间的关系剖析地清清楚楚,讲给朱棣听,告诉他更化变法本身或许没问题,有些更化变法措施也是好的,但是问题在于。 如果其中诸如扩充钦天监规模,监测天文现象;恢复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树立民族国家概念这些东西推行下去,那么动摇儒家天命,几乎是必然的。 动摇了天命,后续一系列用于维持朱棣及其子孙统治的宗法、权威、圣人、道德这些东西,也会跟着被动摇。 那么朱家的根本利益,就会受到损害。 所以皇帝你就要慎重考虑,到底要不要以动摇皇权根基为代价,改变儒家道统,进行变法图强。 内阁众人听罢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胡俨的研学之精。 这些道理,作为大明帝国最顶尖的青年才俊,内阁众人当然也懂。 但若是想在如此高压力的场合下,直指儒家经典用于维护统治的本质,绕开皇帝给挖的所有坑,继而达到既维护儒家道统,又维护皇权统治,还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这一箭三凋,实在是考验功力。 “真没想到,胡俨平日里老实憨直、不声不响,今日却能说出这番话来。” 朱高炽也是高看了胡俨一眼,内心想道。 便如后世那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风高浪急,更见砥柱中流”,内阁众人平日里高谈阔论,此时却喏喏不敢言。 反倒是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的胡俨,此时倒是能极为有理有据地劝谏皇帝,甚至让皇帝都没了发怒的理由。 怎么发怒? 人家胡俨为你好,站在你的角度把道理说的清清楚楚,本来就是你让人发表意见,现在还能翻脸杀人不成? 朱棣沉默了。 朱棣当然不是文盲,但你要说他熟读经义到了能现在反驳胡俨这套说法的地步,那倒也没有。 所以,朱棣在明白胡俨是忠臣或者说对他来说,表面上还是在努力维护皇权统治的忠臣的情况下。 对方又没有跟练子宁、方孝孺一样嘴硬,怎么杀? 这时候,内阁众人也不再干坐着了。 在此时的大明朝廷,内阁几乎相当于洪武十三年以前没被废除的中书省低配版的那种。 内阁专门负责整理、分流、筛选各项政务,又是草创的部门,任谁都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形成制度,以后内阁定会成为第二个中书省,前途光明无比。 内阁众人之间当然也有勾心斗角,可此刻胡俨站出来说了那么多话,皇帝没有发怒,还在犹疑之时。 若是都想着把自己摘干净,最后起到的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如勠力同心,依着胡俨的角度继续劝谏皇帝。 这可不是结党营私! 我们可都是为了皇帝您的皇权统治好! 于是,解缙、黄淮、杨士奇,三人交换了眼神后,分别说道。 “陛下,更化变法兹事体大,臣等非是不赞同,只是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若是仓促决断,难免造成失误,臣以为当仔细筹划、慢慢布置,等弄清了种种阻碍再决定如何推行,才是正途。” “若陛下欲行更化变法之事,臣等自当效命,只是眼下事发突然,多有仓促之意,何妨细细思量筹划完备,再行雷霆之举?” 说完,三人又齐齐看向了金幼孜这个皇帝插在内阁里的心腹、钉子。 金幼孜的心里当然跟明镜似地,他晓得皇帝大约不会如何惩罚胡俨,而自己毕竟是内阁的一份子,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也团结一下同僚,免得真正成了孤臣。 金幼孜起身开口道:“我等生逢此世,幸遇陛下这般英武君王,意图变法更化,这对于国家来说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对于我们这些小臣来说,也能沾个光随之青史留名但便如《孙子兵法》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变法更化,总该是筹谋万全的,道衍大师所提的变法八策,只是一个思路,这其中还有很多具体的推行步骤还可以更加完善。譬如某事从何时开始,多久达成什么样的目标?此地与彼地之间人文地理状况殊异,是不是该用不同的方法?” 见朱棣若有所思,金幼孜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朱棣沉吟半响,道:“朕觉得胡卿所言并非毫无道理,胡卿还是忠君体国的,不过看的东西,未免有些狭隘待会儿道衍大师来了,会与你们细细分说,先坐回去罢。” 闻言,胡俨恭谨行礼,亦是坐了回去。 待屁股坐到椅子上,胡俨方才发觉,自己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的湿漉漉地了。 刚才胡俨虽然竭力镇定,却仍旧难掩心底对于朱棣大刀阔斧推行更化的决心的复杂情绪。 朱棣不是朱允炆这种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儒雅青年,朱棣是将军,是屠夫,是真正一刀一枪打天下的马上天子。 朱棣想要更化变法,他就一定能更化变法! 胡俨想起,当初为了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朱棣任命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靖安侯王忠等侯伯,步骑战兵并辅兵民夫近十万大军扫清江南,是何等的壮阔场面! 枪戟如林、甲光曜日、旌旗蔽空 那可是他们这些内阁成员在神策门城楼上亲眼看到的,恐怕永生难忘! 所以,胡俨对于朱棣能推行更化变法,并无疑虑。从内心来讲,胡俨同时也对如今大明官场上下的种种积弊也早有不满。 但胡俨却无法容忍,更化变法的前提,是以冲击他最为珍视的儒家道统为前提的,所以胡俨才会出声劝阻。 可胡俨同样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朱棣要大刀阔斧地更化变法,那就不可能越过“思维”这道坎,光进行制度上的小修小补。 胡俨很清楚自己拼上全家全族性命的言语,恐怕只能阻更化变法一时,甚至连几天都阻不了。 这便是个人在浩浩汤汤的历史变革洪流面前,力量是多么渺小了。 此时胡俨的内心,却长吁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已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是众人沉默地等待。 等待着代表着更化派的道衍,与代表着大明文官系统最高权力的六部尚书的到来。 他们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 “父皇,几位尚书都已经来了,道衍大师还在路上,稍后才能到。” 三皇子朱高燧迈进内阁值房,冲着朱棣低声说道。 朱棣亦是深吸了一口气,他晓得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在思维领域,他并不擅长,还是要道衍这个姜星火最好的学生来与大臣们讨论。 而且,朱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所失态。 作为君王,哪怕倾向于更化变法,也应当把自己置于一个较高的仲裁者位置。 第239章 扶持 第239章 扶持【求月票!】 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全挤在了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里。 外面忠义卫、金吾卫的甲士更是堆得密密麻麻,几乎以某种变态的防御等级来布置。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在防御谁,但皇帝的保护工作在金吾卫指挥使朱高燧和忠义卫指挥使童真的带领下,还是做到了最好。 受到外面如林甲士的影响,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随着几位尚书的到来,也跟着愈发沉闷了起来。 六部尚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这几个熟人自不必赘述。 工部尚书黄福,较少为世人所了解,但其人有封疆之能,堪称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就是首任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黄福在交趾建立驿站、卫所,编制户籍、设立学校,治理交趾十九年,秩序井井有条。 刑部尚书郑赐,才能有限,属于那种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但总是会因为目光短浅,而做出点啼笑皆非的事情来的人。 而且郑赐特别喜欢揣测皇上所厌恶的人,然后以一部尚书之尊,亲自下场弹劾刷存在感。 靖难之役的时候,凤阳守将孙岳毁掉明太祖朱元章所建的寺,取用其中的木材,用来造战舰在淮河流域以抵御燕军,郑赐要弹劾人家。 今年的时候,郑赐揣测朱棣不喜欢李景隆,也弹劾暗中蓄养亡命之徒,图谋不轨李景隆当然也反手弹劾了郑赐。 这便是说,李景隆当初那么痛快地答应朱棣的请求,进入诏狱听课,其中未尝没有被郑赐弹劾后心生畏惧,打算给朱棣办事换得一些信任的因素。 只不过,李景隆没有想到的是,他进诏狱听姜星火讲课之后,人生际遇马上就大不相同了。 “啊秋~”正在日本搂着艺伎,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谈笑风生的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几位尚书轮流传阅了《变法八策疏》后,却都没有当即说什么。 显然能坐到大明帝国文官系统最高位置的人,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六位尚书趁着会议尚未开始,都纷纷沉思了起来,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和表态。 至于道衍,到的则稍慢一点,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给六部尚书留出阅读和思考的时间。 随着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踏入内阁值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道衍大师。” 朱棣见道衍到来,心头方才落了一块大石头。 带兵打仗,朱棣当然是全天下最优秀的。 可如果说朝堂斗争,尤其是推行变法这种不能完全依靠武力,而是需要大量的磋商、谈判、妥协的庙堂博弈,朱棣就没有那么擅长了。 好在,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道衍一直很好地帮他处理了类似的事情。 朱棣在亲身入狱听姜星火讲课后,更是对信奉姜圣学说的道衍放下心来。 朱棣认为,姜星火的理论,是可以有效地帮助他增强大明国力的,其中固然会有一些不利于皇权统治的因素,但道衍可以很好地圆回来,利远远大于弊,这就足够了。 朱棣很清楚,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而姜星火给出的这套理论,已经是当前朱棣增强大明国力,以帮助他成就梦寐以求的“千古一帝”所需盖世功业的最优选择了。 至于弊端,做什么没有弊端?姜星火的理论所带来的弊端,并不算无法解决,至少在朱棣看来是这样的。 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朱棣下首。 六部尚书并排坐在对面,占了刚刚内阁七人的椅子。 现在没资格坐,只能在更靠墙位置排排站的内阁七人,则是以旁听的姿态看着皇帝和道衍、大皇子朱高炽。 换言之,刚刚的热身结束了。 《变法八策疏》在大明帝国核心决策层的争论,现在才算开始。 道衍看着六部尚书,心思沉静。 道衍的袖中,此时正藏着一封信,一封姜星火的回信。 认真算来,这是第二次通信了,而第一次,则是那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正是这封信,给了道衍提前动手的足够信心。 道衍心头喃喃:“老衲所求,不过是为姜圣扬绝学,为天下立大同罢了。” “咳咳。” 朱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几位尚书已经都看完了,不妨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朱棣没有进行有意的信息隔绝,几位尚书已经知道了刚刚胡俨所说的话语。 但是令在场众人稍稍惊讶的是,其他人还没开口,六部尚书里就有人跳反了。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虽然知道这一届的重臣们骨头都不太硬,但“江南好臣”蹦出来的这么快,还是令这些自诩文臣风骨的大臣们有些唏嘘的。 其人也并没有太过令人意外,刑部尚书郑赐。 郑赐在道衍到来之前就已经打好腹稿,先给大家开了开眼,见识见识皇帝舔狗是怎么“呲熘呲熘”舔的。 刑部尚书郑赐摇头晃脑道:“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天官”蹇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郑赐的发言。 “郑尚书是不是接着还要按王临川的说法。”蹇义冷笑道,“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蹇义一甩绯袍,干脆言道。 “陛下,郑赐无能佞臣也。” 此言一出,郑赐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至极,当舔狗是一回事,被人骂舔狗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蹇义还骂他无能,照抄王安石的说法。 但还不待郑赐扬声反驳,蹇义继续道:“老臣知道,陛下有心变法更化,使得大明强盛起来,但陛下同样须知道,今日不是说服或强令我们几个尚书同意,变法更化就能推行下去的;即便推行下去,依臣来看,恐怕也是如王安石变法那般,最终一朝兴覆。” 蹇义的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确实是他作为文官系统实质上的领头羊,或者说半个宰相,必须要说的话,表的态。 这时候面对皇帝是绝对不能怂的。 毕竟是天官,毕竟是蹇义,朱棣同样也知道,蹇义不是在代表他个人说话。 故此,朱棣也是破天荒地心平气和问道:“那依蹇尚书来看,问题出在哪?可是胡卿所说的君子三畏?” 蹇义看了胡俨一眼,反而摇了摇头。 “君子三畏,固然是极有道理的,也确实需要考虑的,但老臣以为,根子不在道统上。”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简洁直白到让朱棣都有点感动。 不知道是生怕皇帝对自己的意思理解出现偏差,还是蹇义压根就是豁出去了要把话说清楚阻止变法更化,蹇义的话语,全是干货,半点水分都无。 “臣是读书人,学的同样是儒家圣人言。可臣也读史书,从历朝历代的先例来看,儒家道统绝非是什么不可更改的东西。” 蹇义干脆道。 “陛下想改科举,想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地位,可以。” “陛下想当圣王,想成为不受天人感应制约的天子,可以。” “但陛下要知道,纵观历次儒家道统修改嬗变,思维的改变,永远都是为了庙堂服务的。” “老臣以为,更化变法不可取,不是完全是因为君子三畏,而是从《变法八策疏》里,看不到能满足庙堂更化所需的核心。” “是什么?”朱棣此时凝声问道。 蹇义没有反对他的变法更化意图,甚至都挑明了说,君子三畏不算个事,只要朱棣想当圣王、想改科举,有的是想舔皇帝的大儒给他辩经。 毕竟,既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他老人家,能把程朱理学抬到科举指定参考答桉的地位,那么朱棣自然也能改。 在封建时代,皇权想要修改儒家思维,不算简单,但也绝对不算难如登天。 不得不说,董仲舒开了个坏头。 而蹇义既然点出了他反对更化变法的核心所在,朱棣自然是关切无比的。 毕竟,蹇义说更化变法不行的同时,也指出了更化变法为什么不行,这对于朱棣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 “新的得利阶层。” 蹇义一语中的。 “古今变法,能成者,英明的君王毫无保留地支持、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变法主导人极有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 “陛下当世英主,有扭转乾坤、整顿大明之决心,老臣毫不怀疑。” “道衍大师为圣人继绝学” 蹇义说到这,看了道衍一眼,哪还不知道这个圣人恐怕是“姜圣”? 蹇义继续说道:“根据圣人之言所提出的《变法八策疏》,鞭辟入里,道衍大师本人亦是才能卓着、深孚众望,符合主导变法之人的能力。” “但是。”蹇义摇头道,“恕老臣直言,老臣看不到《变法八策疏》里,有任何‘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内容。” 第240章 因为一个人,所以臣支持 第240章 因为一个人,所以臣支持【求月票!】 蹇义既然已经跟皇帝把话挑明,剩下的几位尚书显然也不应该藏着掖着了。 他们是一部尚书,在当今大明官制里,文官系统最顶尖的存在,身后站着无数的门生故吏,到了该代表士绅阶层发声的时候,绝不会犹豫。 刑部尚书郑赐被蹇义当着众人的面骂“无能佞臣”,此时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成了六部尚书里的叛徒,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变法更化。 礼部尚书李至刚的态度有些含混暧昧,变法更化其中重要部分的内容,关于宗藩体系的调整以及礼部的增员,显然是极大地有利于其人核心利益的更何况,这位“多牢多得”惯了,此时得了便宜不偷着乐,难道还要开罪皇帝,等着新皇帝把他再第三次送进诏狱,然后跟着姜星火狱中悟道? 所以六部尚书里,一个带头反对,一个支持,一个中立。 剩下的三个尚茹瑺、工部尚书黄福、户部尚书夏原吉,则开始了轮流表态。 忠诚伯、兵部尚书茹瑺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稳如泰山的蹇义,跟着勉力言道。 “陛下,臣以为拿王安石变法的情况,来类比《变法八策疏》是极妥当的。” “说来听听。” 朱棣这时候也定下心来,看道衍始终没接话茬,于是自己问道。 “王安石变法的种种政策,包括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方田均输法都是前人已经提出过的政策,王安石本人,也在治理地方的时候,证明了这些政策的切实可行。” 茹瑺缓缓说道:“这比之如今的第一期大明国债,在江南推广摊役入亩,又有什么分别呢?” “大明国债是见到了成效,回收了不少南京城市面上富余的宝钞,稳定了宝钞币值贬值的速度;摊役入亩也确实在江南取得了成功,江南百姓人人感念陛下恩德。” “可陛下要知道。”茹瑺认真地说道,“王安石变法已经证明了,在一地行,在全国不一定行,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可能不行!因为无论是人口、经济、物产、风俗、文教、地理华夏实在是太大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甘肃只有几万人,基本全是军户和依附于军户讨生活的平民,去那发大明国债,能行吗?” “云贵全是土司的宣慰司,那里的土民跟奴隶无异,去那推行摊役入亩,能行吗?” “臣说的虽然是极端情况,但陛下须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出发点是好的政策,落实到地方,很大概率都会走样。” “到了那时候,臣怕变法更化,又会走回王安石变法老路,地方的官吏为了实现变法的考成目标升官,来竞相欺压百姓,以获得相应的考成政绩。” 说罢,茹瑺恭谨行礼,便是言尽于此的意思。 忠诚伯,一如既往地忠诚。 轮到工部尚书黄福说话,他的观点却是更加切实下沉了一些。 “陛下,臣以为大明刚刚靖平国难,历经了数年战乱,与西汉初年是有些类似的。” 黄福的话没敢说太深,否则的话,把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比作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没问题,那把藩王造反的朱棣比作谁?七王之乱的吴王刘鼻吗? 须知道,正是因为汉景帝听了晁错的削藩建议,才会对诸王动手的,诸王被逼急了,吴王刘鼻挑头造反,酿成了险些动摇西汉国本的七王之乱。 这与建文帝听了齐泰黄子澄的削藩建议,对诸藩动手,导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何等相似? 而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景隆的参军高巍曾写下檄文,说朱棣“藉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鼻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 若是让朱棣觉得黄福是在讽刺他,那这事就闹大了。 黄福只是继续说道:“文景之治,讲究君王无为而治天下,便是因为朝廷很难控制各地的底层官吏该如何治理,甚至完全做不到考核因此,朝廷越想做些什么,就越容易出错,越会导致百姓的日子变得更苦,所以虽然文景之治的时候地方豪强做大,可百姓的日子,总归是渐渐地稍好起来的。” 说白了,黄福的治政理念就是四个字。 ——“别瞎折腾”。 这却无疑是不符合朱棣的脾性的,但朱棣也没有怪罪他,毕竟每位尚书在这种讨论重要国策的场合下,都有发言的权力,皇帝也搞不了一言堂。 五位尚书已经发言,三个反对,一个支持,一个中立。 朱棣看向了最后一位没有发言的尚夏原吉。 “夏尚书怎么看?” “臣反对,但支持。” 夏原吉的回答,让众人一阵恍忽。 夏尚书这是嘴瓢了还是脑袋湖涂了? “臣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蹇尚书说的话有道理,不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确实无法变法。” “还是以王安石变法举例,迫于宋神宗的压力,变法为了快速见成效,也是为了堵住司马光等一众变法反对者的嘴巴,王安石在缺乏变法班底的情况下,被迫用自己的亲属和不少投奔来的见风使舵之人,其中既包括王安石之子王雾、姻亲谢景温、女婿蔡卞,也包括吕惠卿、曾布、李定、邓绍、舒曼、章谆等人。” “可没有一批坚定支持新法的得利阶层,光是用这些为了庙堂私利支持变法的人,王安石怎么可能变法成功?” “自古以来,变法者没有空中楼阁可以成功的。”夏原吉叹道,“齐桓公管仲变法,乃是以巨商豪贾地主来对抗卿大夫阶层;秦孝公商鞅变法,乃是以耕战为基础的军功阶层来对抗秦国旧贵族阶层;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亦是以儒生来对抗汉初军功贵族;西魏宇文泰变法,则是建立了关陇门阀体系来对抗鲜卑旧贵族。” “反观王莽、王安石,难道不都是圣人一般的品行吗?在私德上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可私德无损,与变法做事成不成,却丝毫没有关系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王莽的新朝是继承自西汉,没有自己新的得利阶层;王安石更化全仰赖宋神宗支持,也没有自己真正有力的支持者。” 夏原吉的观点说完,众人愈发地懵了。 夏原吉反对的意见,确实跟蹇义别无二致,说的也是极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 历朝历代变法更化,成功是因为什么成功,失败是因为什么失败。 但夏原吉既然说的这么清楚,为什么又要说“但支持”呢?难道夏原吉也是一个像郑赐这样的佞臣? 可夏原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很快,夏原吉就解释了他为什么支持的原因。 “臣反对,便是因为上面所说的这个原因。” “但因为一个人,所以臣支持。” 此言一出,虽然解释了,但众人反而愈发迷惑了。 这里面,心思转动快的,譬如李至刚、解缙、杨士奇等人,几乎刹那间就想到了夏原吉究竟是因为哪个人,才会支持更化变法。 ——姜星火! 只有这一个理由! 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姜星火提出的,所以夏原吉才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姜星火一定想到了解决之策。 你能想到,我能想到,姜圣想不到? 而就在这时,回过味的李至刚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地表态道。 “臣刚才没说清楚,臣亦是跟夏尚书一样的想法,虽然觉得变法确实有要隘之处未能解决,但因为那个人,臣支持!” 刹那间,形势翻覆! 六部尚书,三个反对,三个支持!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刑部尚书黄福忍不住问道:“夏尚,究竟是因为何人,才会下定决心支持变法?” 夏原吉和李至刚都看向了皇帝。 显然,是否曝光姜星火的身份,这个抉择,只有朱棣才能做出。 毕竟对于大臣们来说,有人知道姜星火的存在,有人不知道。 但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姜星火这个一直在诏狱里,通过讲课来指导朱棣治国的大明国师,都不是摆在台面上的。 故此,众臣们知晓姜星火存在的,也在皇帝的明确警告下,极有默契地共同保守住了这个不算公开的秘密。 而眼下,是到了这个秘密被公开的时候了? 解缙心情复杂地看着眉头微蹙的皇帝。 面对姜星火这个横空出世的妖孽,一开始解缙还有几分不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项项旷古未有的政策的提出。 解缙的心态,从不屑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自惭形秽,又从自惭形秽变成了麻木。 人何必跟妖孽去比呢? 而解缙知道,只要今天,在这个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云集的内阁值房里,“姜星火”这三个字被朱棣说出来。 那么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要到来了。 在这种令人惶恐不安,却又不得不切实接受的历史洪流面前。 哪怕是解缙这种大才子,也颇感无力。 而就在此时,朱棣缓缓开口。 “今日,是时候告诉你们了。” 第241章 指点朕的仙人 第241章 指点朕的仙人【求月票!】 此时的朱棣,神情很平静。 仿佛即将掀起的风暴,并非他这一言而引发的。 哪怕“姜星火”这三个字一旦正式由皇帝说出口,就意味着某种极为严肃的庙堂变革的开始。 事实上,如果不是姜星火的存在,朱棣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认识不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他的父亲,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曾经对他说过,他作为大明的藩王,同样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的意义便是痛击胡虏,守卫汉家河山。 这句话,一度深刻烙印在朱棣心中。 所以,他曾数次率军出塞,征伐蒙古,不辞爬冰卧雪,不避战阵刀枪。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棣却慢慢放弃了这个信仰。 从洪武二十五年,他的大哥朱标巡视关中后染上风寒猝然离世开始,朱棣的人生轨迹,也跟着发生了偏离。 他的二哥秦王朱樉,洪武二十八年被下人毒死。 他的三哥晋王朱棡,洪武三十一年病死。 于是,朱棣成了诸藩中年纪最长、军功最大、势力最强的藩王,也成了小皇帝朱允炆的眼中钉、肉中刺。 被逼到死路上的朱棣,不再满足于做一个藩王,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有人成功过的道路。 ——在大一统王朝里,以一地抗一国,起兵造反! 靖难四年,他是燕军最高统帅,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一名亲临战阵第一线的战士。 所以,朱棣那时候的信仰也很简单,既然选择了奋起反抗,他便希望战斗到最后,哪怕是力战而死,他也不会被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像羞辱其他藩王一样,将他羞辱至死。 这是他唯一活着的信仰。 但现在,这份信仰,似乎被姜星火改写了。 “其实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向朝野公布。” 回过神来的朱棣看着众臣,用一贯坚定沉着的语气道:“朕,得到了仙人的指点!” 轰——! 彷若晴天霹雳般,在场的每一位大臣脑海中都炸响了一道雷,一片空白。 “陛下!” 好半晌后,众臣终于醒悟了过来,纷纷跪伏于地。 “仙人之说何等荒谬?自秦始皇求仙出海以来,历朝历代皆有君王追寻长生久视之仙人,可谁曾听说过真有什么仙人存世呢?”工部尚书黄福站起身来,激动无比的反驳道。 仙人之说,不过虚妄。 黄福这种务实主义者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长生久视的仙人。 如果存在,秦始皇、汉武帝、武则天,那么费心费力,花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来用来求仙问道,怎么都没找到呢? 换了你朱棣刚登基没几个月就能一下子找到了? 而且八成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仙人,这不就是江湖骗子? “历代帝王不乏曾派遣使者前往名山大川乃至海外仙岛寻找仙人的,然而皆无功而返,陛下,万万不可相信啊……” 黄淮亦是硬着头皮颤声劝戒道。 “陛下三思啊!” 另外两名内阁文臣,胡广、胡俨同样连忙出声附和,他们虽然没有像黄福直接反对,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心里也并不认为朱棣是真的得到了仙人的指点,毕竟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太玄幻了些。 “陛下,老臣觉得应该立即派人将冒充仙人的欺世盗名之辈缉拿归桉,如果此人真有异心试图蛊惑陛下,动摇我大明江山,必须杀之以除后患!”工部尚书黄福义愤填膺的建议道。 在他眼里,这个所谓的仙人已经成为江湖骗子的同义词,北宋靖康之难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因为郭京这些自号有仙术的江湖骗子蛊惑君王,才导致第二次开封保卫战时几个城门轻易失守的吗? 如今还有人敢冒充仙人来蛊惑皇帝,绝对罪加一等。 诛十族都不过分! “对,陛下,妖言惑众之辈,若是张虚白、林灵素之流还只是沽名钓誉,可谁知道是不是下一个郭京……” 几乎是一瞬间,文臣们纷纷站出来请命,声音震耳欲聋,群情激奋。 “砰!” 忽然,一道不算大的声响传遍了整个内阁值房。 所有人都刹那间闭上了嘴,看向了拍了下椅子扶手的皇帝。 朱棣看着众臣们,心中的信仰,已然坚定无比。 现在的朱棣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这个大明帝国,而他即将要踏上的道路,就如同奉天靖难一样,同样是一条与以往的绝大多数君王都截然相悖的道路。 变法更化,让大明变得强大无比。 让自己能成为千古一帝! 朱棣认为,在姜星火的指点下,他找到了他想要的道路。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所以此时的朱棣,神色其实非常平静。 朱棣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扫视过众人,开口道。 “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二者兼备,方为英雄!” 朱棣话音落下,内阁值房中鸦雀无声。 “朕非是迷信什么求仙问道,也不认为自己的运气就比秦皇汉武还要好,朕能走到今天,靠得就是自知、自胜!所以朕从来都没有把强盛大明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人之说上。” 朱棣此言一出,让众臣彻底懵了。 合着刚才说得到仙人指点的是陛下您,现在不信仙人之说,觉得仙人虚无缥缈的也是您,那您到底是啥意思? 朱棣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串尊号。 “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指点了朕。” 黄福怔了怔。 喔,化肥仙人啊。 又托梦指点您在哪有鸟粪了? 等等! 黄福僵硬地扭过脖子看着皇帝。 这化肥仙人,不是张天师和袁真人杜撰出来的吗? 您不会跟我们说,真有这个人?! 朱棣看着呆滞的黄福,笑呵呵道:“朕知道你们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朕相信你们都已经看到了化肥对于农作物增产的神奇功效,化肥仙人并未骗朕。” 黄福在东郊大祀坛,他是亲眼见证了,化肥仙丹到底是如何实现近乎所有农作物都统统“揠苗助长”一般的增产的。 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化肥种出来的农作物,经过了无数饲养家禽和人的验证,并没有任何毒性,对人体也并没有任何损害。 跟正常生长的农作物相比,除了有些化肥催生的农作物,在口感上略有几不可查的差异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而郑和从万里石塘挖回来的鸟粪为主材料,经过加工包装后制成的新式化肥,黄福作为尚书也分到了自己的一份。 热衷于农耕的黄福,亲自在府邸的菜园子里,用新式鸟粪化肥种田,得出的结果,亦是新式鸟粪化肥无毒无害,且能高效增产。 全方位、多角度的事实,如铁证一般摆在黄福面前。 黄福,无话可说! “陛下,您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仙人存在?”胡俨忍不住问道,眼里带着疑惑,显然是被吓住了。 毕竟这个说法实在是太玄幻了。 胡俨虽然维护天人感应学说,但他本身精通天文,是不太信的。 可眼下朱棣却告诉他,化肥仙人真的存在,这不由地让胡俨有些心乱了。 “哈哈哈!” 看着众臣脸上震惊、惶恐、怀疑、畏惧等等神色,朱棣爽朗大笑起来。 “怎么,你们怕了?朕告诉你们,化肥仙人,确实存在。只不过化肥仙人并非隐匿于海外仙岛、深山古观之中,不问世事,更不理红尘,而是就在这繁华的南京城中!” “本来朕也不敢相信,但这个世界上确有仙人,不仅仅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凌驾于规则之上更是真真切切指点朕,以通天手段,做出了利国利民之事。” “这……” 这些文臣心中思量纷纷,却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朱棣刚刚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具有冲击力了。 沉默片刻后,黄福才再次率先开口。 “皇帝说真的有化肥仙人,化肥仙人真的指点了皇帝炼制化肥用以利国利民,臣相信化肥的功效,也相信这位化肥仙人确实做了泽被万民的善事。” “但臣还有话要说。”黄福严肃地看着皇帝,“推广化肥,作为更化变法措施之一,臣无比赞成,没有任何意见可这不代表其他更化措施,一样是如同化肥这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啊!” “而且,化肥仙人可还施展过其他仙家手段?炼制化肥,人力一样可以!” 面对黄福激烈的质疑,朱棣坐在座位之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些什么。 众臣见状,不由地都以为皇帝有些无言以对了。 “可即便是凡人,真的研制出了炼制化肥之法,也足以堪称仙方,只是是否真的存在仙人,恐怕连陛下也不确信?”胡俨如是想到。 而想要继续给皇帝当舔狗的刑部尚书郑赐,则是已经开始思索,如何给皇帝找个合适的台阶下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让皇帝被黄福给问到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朱棣睁开眼睛,眸子之中,却闪动着不一样的光芒。 朱棣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扶手,开口对黄福说道。 “那如果朕告诉你,不仅仅化肥是仙人指点朕的。” “考成法,是仙人指点朕用以整顿腐败吏治的。” “摊役入亩,是仙人指点朕用以减轻黎庶苦难的。” “税制更化,是仙人指点朕用以开源节流的。” “万里石塘可以用于制作新式化肥的鸟粪,日本已经验证确实存在的金山银山,也是仙人亲口告知的。” “黄尚书,你还认为,化肥仙人是假的吗?” 第242章 只需姜先生略微出手 第242章 只需姜先生略微出手【求月票!】 考成法! 税制更化! 摊役入亩! 万里石塘的鸟粪! 日本的金山银山! 当这些信息接连从皇帝口中透露出来的时候,内阁值房,刹那间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心头的震撼过后,众臣都想到。 仙人临世亲自指点人皇,难道圣王之说,竟然是真的! “或许此人曾去过日本亦或是万里石塘,却谎称能烛见万里?”黄福已然气沮,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不,其人在去年以前,从未离开过乡里,周围人更没有去过日本或万里石塘,甚至连听过的都极少。”三皇子朱高燧答道。 皇帝和三皇子,没必要在这种极容易查证的事情上骗他。 这下子,黄福也无话可说了。 黄福的脑海里,此时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然而更重要的是,在场的所有大臣,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点。 坐于草庐之中而烛见万里,预知不可知之事,仙人手段无疑! 仙人,竟然真的存在! 胡广忍不住声音颤抖地问道:“陛下,那化肥仙人可有御使飞剑、千里取首之能?亦或是祈雨祛瘟,使得生民免受灾难?” 朱棣笑着摇了摇头:“胡卿,哪有那么玄乎?” 胡广刹那哑然。 “朕确信化肥仙人是仙人,但其人虽有洞察未来、烛见万里之能,却并未有你说的那些仙法,与其说是你们印象中的仙人,不如说是谪仙人更合适一些。” 朱棣顿了顿,复又说道:“而且,这位谪仙人本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赴死的,其人不惧死亡,有转生之能,若不是朕插手阻止,恐怕早就坦然赴死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臣心中仅剩的疑惑,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一个不怕死亡,甚至迫不及待地赴死的人,再结合洞察未来、烛见万里的能力,答桉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正是降临到人间的谪仙人! 胡俨的心神剧烈动摇,他怎么也没想到,所谓君子畏天命,而如今永乐帝夺得天命后,上天竟然真真正正地降下谪仙人予以指点。 难道永乐帝,真的是天命所卷的人皇?! “敢问陛下,这位谪仙人,到底叫做什么名字?”黄福心绪复杂地向朱棣问道。 朱棣还未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道衍却是一振袈裟,回答道。 “圣人自有名讳,或许在场有的大臣已经听说了。” 不知内情的大臣们心头一紧,均是屏息凝神以待。 三个字从道衍的口中讲出。 “——姜星火!”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始终沉默不语的解缙,忽然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仿佛一座压的他喘不过气的大山,从后背挪开了。 “凡人之才,纵然再惊才绝艳,又如何与仙人相比?”解缙心头喃喃。 在心里,解缙这位当世第一才子,哪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套克己复礼的治国办法,跟姜星火提出的种种治国神策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一开始,解缙还有较量一二的心思,不想自己在皇帝心中失了地位。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解缙明白,自己跟姜星火所谓的“较量”,不过是那句古话而已。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如今“姜星火”这个名字,正式出现在了朝臣的视野之中,解缙也就少了这些只存在于他个人心中的攀比、烦恼、自卑。 这种妖孽级别的存在,你们去处理,别让我遭罪了。 杨士奇的心头,亦是复杂无比。 “姜星火啊姜星火,在诏狱中幕后筹谋这么久,你总算是要出来了。” 杨士奇自诩才华天纵,即便不如解缙,也不遑多让,但他更早地意识到了,姜星火的能力,远非自己所能媲美。 所以杨士奇的谋划,也只是竭力帮助大皇子朱高炽争得储君之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皇帝和大皇子没有明说,一桩桩、一件件重要的决策出台,杨士奇也清楚,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他能掌控的局面。 即便是本就凶险万分的储君之争,闹到现在,恐怕也会变得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杨士奇可是听说,皇帝有意设立南北直隶,让大皇子与二皇子分别坐镇南北两京,这不单单是基于比较两位皇子能力来立储的考虑,其中有一方面是为征漠北做各种前提准备,也有一方面是怕皇帝一旦离开南京北返,刚刚平静下来的南方会生乱。 而姜星火的谋划和他所在的位置,无疑会对时局产生巨大的干扰。 手里没牌,位卑言轻的杨士奇,此时也只能选择因势导利了。 “不过,姜星火的出狱,以及要推行的种种变法,对于大皇子来说,倒也不是没有利处若真是以治理南北直隶的更化变法政绩来决定储君之位,那么大皇子不仅在北直隶拥有近乎全面控制的文官系统,在南直隶也同样收拢了大量肯向他靠拢的官员,论文不论武,大皇子是占优势的。”杨士奇心中想道。 随即,杨士奇看了一眼富态地团坐在椅子里的朱高炽。 这位大皇子,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 有气度,能隐忍,默默积蓄力量,不见得比飞扬跋扈的二皇子朱高煦胜算低。 毕竟,永乐帝能靠武夫马上打天下,又有几个武夫能下马治天下呢? 说白了,只要不继续打大规模全面战争,文官地位的相对上升和勋贵武臣地位的相对下降,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十几年或许不行,可若是二十几年、三十几年? 大皇子如今刚刚二十岁出头罢了,等得起。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皇子无疑将在事实上,控制整个大明的文官系统。 到了那时候,固然大皇子会成为文官系统的利益代言人,反过来被文官系统所绑架。 但这也意味着,大皇子将会拥有顷刻间指挥整个帝国行政的力量,或者说,毫无阻碍统治帝国的能力。 就在杨士奇沉思之际,却忽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所以说道衍大师的《变法八策疏》里的这些内容,都是姜先生所提的?” 吏部尚书蹇义向道衍问道。 毕竟对于蹇义来说,他去诏狱中听过的课是有限的,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涉及到皇权下乡的那节税制更化课,除此之外,很多课他并没有听过。 “不错,正是如此。” 道衍枯瘦的手指,依然转动着念珠,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姜先生是不是谪仙人,老臣不予评说,但姜先生的能力,以及能说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所代表的人品,老臣是敬佩万分的。” “说来惭愧。”蹇义自嘲笑道,“随陛下听了一次姜先生讲道,老臣真是感觉受益良多,内心良知更是深受触动。” 听到这里,刑部尚书郑赐不由地心头泛起了嫉妒。 明明是我先舔的! 凭什么陛下不带我去听谪仙人讲道? 就因为蹇义是天官,是六部尚书之首? 这不公平! 然而,接下来几位同僚的反应,更是让郑赐傻了眼。 夏原吉颔首道:“确实如此,听姜师一席话,远胜读十年圣贤书矣。” 忠诚伯茹瑺亦是跟着说道:“有姜先生指点大明,实乃大明之幸也皇权下乡,千年难题,如今一招破解,其他更化变法措施臣有异议,但对于此法,臣绝对支持!” 郑赐绝望地望着几位同僚。 都背着我跟陛下去听谪仙人讲道,还不带我?甚至连半点风声都不透露出来,把我瞒的好苦!你们这些糟老头子坏得很啊! 不过还好,从刚才黄福的反应来看,一看就是不清楚谪仙人的存在。 而李至刚这个贪财昏庸的小人糟了! 郑赐忽然想起刚才李至刚的态度变化。 果不其然,李至刚略带自矜地瞥了郑赐一眼,开口道:“姜先生的超凡之能,臣确信无疑,臣相信,变法更化虽然眼下看来还有种种不妥当之处。” “但只需姜先生略微出手,想必这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看着李至刚暗含挑衅的眼神,郑赐几乎嫉妒的快要发疯。 陛下是眼瞎了吗? 带李至刚这种贪财昏庸的小人去听谪仙人讲道,都不带我这种忠心耿耿的骨鲠之臣去! 其实只是郑赐不自知罢了。 庙堂里都流传着一句话,新皇座下有鹰犬,一鹰两犬。 一鹰里的“鹰”自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两犬则是“恶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与“舔犬”刑部尚书郑赐。 这便是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且不说皇帝陛下头号舔狗此时心情复杂,另一边蹇义也是话锋一转。 “但老臣固然相信姜先生的能力和人品,可不管怎么说,更化变法,对于国朝来讲,都是有可能动摇根本的事情老臣不能认为因人就可成事,而非因制度成事,这不仅是老臣吏部尚书的职责所在,亦是历朝历代庙堂经验得失的总结成果。” “所以,老臣还是秉持着刚才的态度。” 蹇义顿了顿,最后发表了他的看法,也是他在这次由皇帝召开的大明帝国最高决策层会议里的最终表态。 “对于姜先生,老臣是万分地佩服与敬仰其人超凡的能力和品格。” “但更化变法,若是不能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老臣依旧不敢苟同。” 蹇义略微扭头看向了道衍,问道。 “而若是姜先生有惊世神策,可以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道衍大师不妨讲一讲,是什么阶层,又会对国朝制度和未来造成何等影响?” 众臣齐齐看向道衍,现在压力,来到了道衍这边。 第243章 蹇义的奇怪举动 第243章 蹇义的奇怪举动【求月票!】 道衍弹了弹黑色袈裟的袖口,从袖中抽出一封信。 “老衲托袁共袁真人,与姜圣做了一次通信。” 随后,道衍似是渴了,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 老和尚的慢条斯理,简直让等待着结果的众臣无比心焦,恨不得上去撬开道衍的嘴巴,让他把信息都吐露出来。 但此时皇帝也跟着添堵,朱棣冲身后的老三招了招手。 三皇子朱高燧凑到朱棣身边,听了几息,略微诧异道:“父皇,让二哥现在过来?” 朱棣点了点头,朱高燧不敢多言,出门安排好童真负责防务后,就在皇城中动用了驰马特权,向不远处的诏狱而去。 道衍开口道:“姜圣当然有办法,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闻言,工部尚书黄福的心中顿感好奇。 跟舔狗郑赐不同,黄福历经宦海沉浮多年,早已荣辱不惊,对于皇帝没带他听谪仙人讲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心理波动。 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想怎么做,那是皇帝的事情,自己作为国家重臣,要做的不是一味地、无原则地向皇帝靠拢,而是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对得起圣人、对得起百姓。 但即便黄福心下坦然,可对于“姜星火”这个横空出世的谪仙人,你说黄福要是半点好奇都没有,也是不对的。 事实上,自打刚才由皇帝亲口说出姜星火的种种神奇之处,黄福便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而眼下,道衍的意思,似乎是对方一封通信,就解开了困扰着更化变法最核心的难题。 ——扶持出新的得利阶层。 须知道,这件事可没听起来那么简单。 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就意味着,必然会损害旧有的得利阶层。 大明现行庙堂体制下,什么是旧有的得利阶层? 当然是从宋元士大夫阶层蜕变来的士绅阶层。 士绅阶层,掌握着大量的知识、田地、人口、话语权,任何试图触犯这个强大而保守的旧有得利阶层的人,都会迎来其强烈的抵触与反击。 即便是跟士绅阶层切割的最干净,对立最严重的朱棣,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朱棣所依靠的基本盘,是北方中小地主与汉蒙军头,虽然在武力上对南方士绅阶层有着优势地位,但在其他方面,诸如庙堂、经济、文教等等,并没有达到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地步。 北方,在此时的大明,跟南方相比依然处于全方位的落后状态。 士绅阶层是如此地强大,它的强大不在于某一个人,而是在于整个阶层都根深蒂固地普遍存在于大明的经济重心。 对士绅阶层动手,与之彻底决裂,几乎就等同于一个人用匕首挖开自己的心。 人无心能活否? 当然不能。 另外,黄福还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即便通过变法更化,扶持出了一个对抗士绅阶层的新的得利阶层。 那你能保证,新的得利阶层,不会转头造皇帝的反? 若是如此,大明折腾更化变法,还不如不改,好歹士绅阶层对老朱家当皇帝没意见,最多让某个不合心意的皇帝溶于水,换上来一个,不还是你们老朱家的种? 所以,虽然道衍说这位姜星火“姜圣”找到了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办法,但黄福依旧不认为,更化变法这条路走得通。 谁都知道,更化变法比一成不变在大多数时候都要好。 变一变,不管怎么变,只要主导变法的人能力不是太差,大概率都能增强国力。 因为既然已经到了需要更化变法的时候,就说明已经烂透了。 可是为什么华夏上千年的历史,更化变法的皇帝就那么几个?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黄福的疑惑,只能等待道衍解开了。 但随着道衍迟迟不展开信件。 蹇义忽然若有所悟。 “且慢。” 这时蹇义开口了,或者说,替道衍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这封信事关国朝命运,不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 蹇义瞥了一眼身后的内阁众人,含义不言自明。 说白了,在明初这种中书省和丞相制度,都刚被朱元章废除没多少年的时代,六部尚书这种站在文官系统最顶峰的大老们,真瞧不上内阁的年轻小伙子。 虽然这里面有些小伙子,岁数也着实不小了。 但在官僚制度下,论资排辈就是如此,老的就是可以瞧不起比他年纪小的,资历深的就是可以瞧不起资历浅的。 黄福反而道:“蹇尚书,更化变法之事还不急于一时,内阁诸位青年才俊既然已经听到了前面,如何不能留下来商议一二?毕竟这些人已经是我大明下一代翘楚了。” 蹇义却异常顽固地坚持道:“不必商议,陛下,臣以为应立刻让内阁众人回避。” 解缙当然是有庙堂理想,有野心有抱负的官僚,他如今又是内阁实际上的首辅,哪怕与蹇义地位悬殊,但这时候如果不站出来维护内阁整体的利益,恐怕以后他就会大失人望了。 更何况,最关键的一点在于,皇帝又没赶内阁走。 解缙皱起眉头,沉吟道:“蹇公,此举恐怕不妥。” “陛下既然组建内阁,委任我等经手诏书、奏折,自然是对我等信任的。今日之事,陛下已然召集我等旁听,为何蹇公独要驱我们走?” 蹇义冷哼一声:“国朝大事,何时轮到尔等小儿辈参赞?” 须知道,平素里蹇义虽然称不上和蔼可亲,但绝无眼下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 蹇义的一反常态,几乎让内阁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解缙呆了几刹,聪明的脑袋顿时明白了过来。 蹇义赶它们走,不是嫉贤妒能,不是瞧不起它们,而是在保护这些大明帝国文官系统里最拔尖、最出挑的青年才俊。 历朝历代的更化变法,参与进去固然是进身之阶。 可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庙堂风波。 问题就在于,内阁这群人,只要熬得起资历,未来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何须这时候凑进去,图更化变法这个对他们来说颇有些急功近利的进身之阶呢? 杨士奇心中一怔,心道:“蹇公却是个有担当的,一般的大臣,此时保全自己尚且来不及,如何敢做这种事,就不怕触怒皇帝?” 皇帝要内阁成员参会,你六部尚书之首让内阁成员滚蛋。 蹇义这么说,完全就没怎么顾及皇帝的颜面啊! 而另一边知晓内情较多的金幼孜却不吭声了,似乎陷入了犹豫。 金幼孜作为皇帝的绝对心腹,不仅知道今日关于更化变法的很多内容,更是知道,皇帝今日要解决的,绝不仅仅是更化变法在大明帝国决策层的初步意见统一。 困扰了皇帝许久的立储之争;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后的抹杀女真;更遥远一些的对日跨海作战;以及皇帝心心念念的大规模征伐漠北 林林总总,未来大明帝国的许多重要国策,都要在这场会议上定下调子来。 金幼孜脑袋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忍不住看向了旁边的杨荣。 此时杨荣正低着头,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鬼心思。 “咳。”朱高炽干咳一声,抬头看向了上首的父皇。 只见朱棣的脸色依旧沉静,沉默不语。 朱高炽便道:“臣以为,蹇尚书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听了这话,内阁众人心下了然,便是大皇子殿下对他们的爱护了。 朱棣挥了挥手,内阁众人如释重负地走出内阁值房,来到院子里。 看着被关闭的房门,几位青年才俊,既是松了口气,不用卷入到这个动辄粉身碎骨的漩涡里,又为错过这个难得地参与大明高层庙堂决策的机会而感到沮丧。 “蹇公高义。” 杨荣怔了半天,吐出一句,便再也不说话了。 —————— 房间内,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炽、道衍,以及六部尚书。 道衍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他心中内阁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家伙请离了出去,随后也不再磨叽,干脆地开展信件,递给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传阅。 朱棣看了看,直接扔给了朱高炽。 朱高炽双手接过来,认真地阅读了一遍。 一共就两页信纸,内容着实称不上多,但朱高炽却看得很认真,甚至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都不舍得撒手递给下一个人。 直到蹇义清了清嗓子,朱高炽才恋恋不舍地把信件递给他。 而蹇义在接过信件之前的神情,还是比较从容不迫的,可是甫一接过信件,登时便变得严肃了起来,这更引起了身旁几位尚书的高度好奇。 “姜师,到底写了什么?竟然引起蹇尚书如此重视?” 夏原吉心痒难耐,却是迫不及待了起来。 虽然看不到信件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但是夏原吉猜也能猜得到,一定是关于扶持更化变法后,新的得利阶层的。 而且,夏原吉听的课比较多,对新的得利阶层是什么,更是若有所悟。 他看向了道衍,道衍对于他的猜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终于,蹇义看完了信件,传到了夏原吉的手上。 第244章 《哲学通信》 第244章 《哲学通信》 夏原吉看着手上的信件。 信件的开头,文字非常地质朴直白。 翻译成大白话,大约就是“很荣幸收到大师的再次来信,上次《‘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本身也使姜某获益良多,经过对大师这次所提出问题的一番思考,姜某写下了如下回答,还请大师过目。” 而既然是两人之间的第二封通信,那么信件的内容,自然是基于第一封通信的思考。 虽然在这封信件里,几乎没有提及第一封通信的事情,但知晓内情的夏原吉,却敏锐地发现了二者的联系。 更令夏原吉叹服地是,这封名为《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的超长标题信件,以极为冷静客观的角度不,或许用冰冷的、俯瞰人间变化的仙人视角来形容,更为贴切一些。 分析了如果发生更化变法,那么大明未来,将会基于更化变法,产生哪些新阶层,这些阶层的整体精神状态又是如何。 换句话说,姜星火再一次向他们展示了预知出的未来。 夏原吉细细阅读起了信件的核心内容。 姜星火这一次并没有使用过于深奥的哲学概念,大约是考虑到了这个时代的信件阅读者可能的认知水平与理解能力,更偏向于将他要讲的事情讲清楚,而非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第一部分,姜星火回顾了道衍的问题。 道衍的问题便是稍稍牵扯到了第一封通信的内容,在收到姜星火的回信后,道衍经过思考,认为在未来,确实有可能出现姜星火所说的情况,而当下人性所谓的善恶争论,都是基于当下具体的社会条件形成的。 所以道衍问出了第二封通信的核心问题。 ——在未来,也就是无法实现姜星火所说的那个更遥远未来的某个必须的过渡阶段,设想如果大明处于姜星火的理论指导下,那么人们的精神,会受到那些社会条件的影响?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变相提法。 也就是说,道衍想知道根据姜星火的这套理论,更化变法后的大明,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这里的“人们”,显然是要划分成社会各阶层来分析的,姜星火不太可能给他一个笼统、含混的回答。 换言之,道衍就是在问姜星火这个问题。 “更化变法后的大明,会形成哪些新的社会阶层?他们的精神状态又会受到哪些社会条件的影响?” 通过姜星火给出的答桉,道衍也必然能推导出,更化变法到底会使大明产生哪些新的社会阶层。 这里便是要说,还是那句话。 你能想到,我能想到,姜圣想不到? 更化变法势在必行,而其中的要隘就在于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姜星火自然早有筹谋。 事实上,从识破朱高煦、李景隆的身份开始,再到指导郑和成为华夏大航海时代的先导者,姜星火回顾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就已经隐约察觉出,袁共口中那个“不能下山的老和尚”,到底是谁了。 而甫一接到道衍的来信,姜星火就心有灵犀地明白,道衍究竟想要问什么问题。 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彻底影响了大明。 所以同样有心更化大明的姜星火,毫无保留地点破了走向更化变法方向的大明,未来将极可能会产生的种种社会变化。 第二部分,姜星火介绍了未来大明极有可能会产生的新阶层。 在姜星火的笔下,最先产生的新阶层,被称为“新贵族”。 所谓的“新贵族”,便是大明传统的封建贵族,也就是军功勋贵与宗室成员,通过新时代的变革,蜕变演化而来的。 在新时代,军功勋贵获得战功武勋的方向,将不再仅仅是传统的陆地,而是更多地面向海洋。 其中既包括攻占有价值的殖民地、剿灭当地抵抗势力,也包括维持全球贸易航路的畅通,以及出兵进攻威胁大明的敌国。 在这里,姜星火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武装护航”。 也就是说,军功勋贵的群体,虽然最多地还是从广大的军队中产生,但军队却不再是军功勋贵产生的唯一基础。 贸易商、船主、水师军官鉴于大海航行的危险性,这些身份都可以获得“武装护航”的权限。 而“武装护航”的过程中,所击败的敌国海陆军队与海盗,都可以视作武勋的一部分。 而非将武勋仅定义为,在正规战争和边境防御中所获得的对敌功勋。 而宗室成员则会演变成“新贵族”的另一种形态,也就是国家资产下的殖民地细分代理人,依靠商业活动获取经济利益的同时还享有传统的宗室贵族特权,所以在庙堂上仍然会倾向封建制度,与统治集团一致。 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姜星火分析,“新贵族”必然渴望对外扩张与追寻荣誉与财富,而这一切,与维系现存庙堂体制紧密相关。 显然,姜星火既然知道了围绕在他身边所产生的一切,那么他笔下的内容,也开始带有他自己为了更化大明而产生的目的性了。 总得湖弄湖弄皇帝高兴不是? 而“新贵族”这个阶层,无论是转向海洋的军功勋贵,还是依靠大明帝国国家资产的代理人角色的宗室,毫无疑问,都是需要紧紧地团结在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周围的。 而后,姜星火继续分析到,除了“新贵族”,通过更化变法,大明未来还会产生名为“手工工场(非工厂)主”的新阶层。 也就是说,当化肥等农业增产技术推广开来后,在一定时期内,本就人少地多的大明,粮食将会出现极大富余的情况。 这就会导致,如果海外贸易全面铺开,那么必然会产生华夏传统拳头商品,譬如瓷器、丝绸等物品的供小于求。 那么就构成了将一部分人口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如同宋朝那样,进入经济较为发达的城池,成为手工工场的工人的前提条件。 而手工工场的主人,也将会从生产贸易商品中,获得巨额的利差,继而成为经济地位较高的、新的社会阶层。 姜星火同样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剖析出了“手工工场主”这个新阶层的整体心态,也就是在经济上骤然暴富,又缺乏对应的庙堂地位,偏偏自恃与传统低买高卖赚取差价的商贾阶层还不一样。 那么没有新的引导性的文化,“手工工场主”就必然会倾向于向封建贵族的作风习惯学习。 这不单单是附庸风雅,更是新阶层企图获得社会认同的必由之路。 当然,这个过程必然是曲折的,而且还会引出第三个新的社会阶层。 “手工工场工人”。 所谓的“手工工场工人”,顾名思义,自然是刚才所说,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农产品大量富余,且对外贸易导致手工产业劳动力需求激增的情况下,从乡村进入城池的农民。 对于这些“手工工场工人”的整体心态,姜星火则称之为“异化”。 姜星火借用了先圣的经典理论,认为这种精神上的“异化”,包括了三个部分。 其一,与手工生产过程相异化。 在大明,对于进入大明城池在手工工场里从事劳作的农民来说,劳作仅仅是生存的手段,而劳作过程也注定是极为辛苦的,丝毫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或者充实体验。 换句话说,在大明手工工场中劳作,就是在无意义的消耗生命。 因为需要收入,他们把这些时间用于在大明手工工场中劳作,每个人都只拿到微薄的报酬,还要被房东和其他的收账人掠夺,最后只获得些许残余。 也就是说,这个阶层本身与手工生产过程是相异化的,在大明,手工生产过程与他们紧密相关,坦白地说,却又毫无关系。 其二,与手工生产的产品相异化。 在大明,这个阶层会不断地从事手工工场的生产劳作,而生产出的丝绸、棉纺织品、瓷器、陶器等大明贸易产品,却注定只属于同为新阶层的“手工工场主”。 所有的骨痛、头疼、汗水、精神痛苦、外伤、重复和压力,都是为了生产为“手工工场主”牟利的手工业商品。 在大明,“手工工场主”以此为代价变得富有,这个阶层创造的手工生产产品越多,为“手工工场主”生产的财富就越多。 然而对其本身来说,创造手工生产产品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通常都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但这同样意味着,会给“手工工场主”带来享受和快乐。 其三,与自然和他人相异化。 在大明,由农民蜕变来的这个阶层,很容易会在忙碌的手工工场劳作中变得麻木,继而感到极度的孤独与自我价值的缺失 当然,大明的手工工场主们,也一定会向这个阶层宣扬他们如何通过种种先天地优势或后天地努力,成为生活优握,甚至可以比肩大明传统封建贵族的新阶层,并声称只要足够努力地生产手工业商品,他们一样能够成为自己。 姜星火将其称之为“虚假意识”,但是事实上,其中的绝大多数永远也不会成为“手工工场主”或者哪怕只是致富,无论他们劳作得多努力,也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在信件的第三部分,姜星火则指出,所有基于有可能的更化变法所产生的新阶层。 无论是“新贵族”,还是“手工工场主”,亦或是“手工工场工人”,这些新阶层,都无法也不可能对皇权造成威胁。 第245章 工业 第245章 工业【求月票!】 夏原吉看完了这封《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内心充满了许多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师,果然有烛见万里之能!” “仙人俯瞰历史长河,恐怖如斯!” “不仅能点破未来大明有可能的发展方向,更是将会出现的新的社会阶层,分析的清清楚楚这种能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且不提夏原吉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只说接下来传阅到手的几位尚书,哪怕是气度沉稳如黄福,亦是心中暗惊。 惊讶于这个名叫“姜星火”的疑似谪仙人,竟然有如此勘破历史迷雾的可怕洞察能力,真可谓是惊人至极。 详细地给出未来的社会演进方向这种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黄福们心自问,如果严格来说,恐怕只有这位“姜星火”可以。 更何况,姜星火给出的推导设想,并非空中楼阁,而是与道衍呈上的《变法八策疏》几乎是息息相关。 黄福细细思量,“新贵族”这个设想中的新的社会阶层,其中的军功勋贵,肯定是与第五策“民族国家”和第八策“重塑宗藩体系”是分不开的。 正是这两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更化措施,给大明向海外的扩张,解除了宗藩体系的道德束缚,以及获取殖民地的传统“华夷之辩”中华不扰夷的理论束缚。 黄福认为,“新贵族”里的宗室,跟前段时间已经推行的宗室考核,也是密不可分的。 本来,宗室考核跟大臣们的关系实在是不大,所以也没有多少大臣予以关注,但黄福是个细心的人,他清晰地记得,宗室考核的管理办法里,就包括了宗室做事的内容,那时他还以为只是经营皇庄之类的事情。 而眼下看来,显然这个宗室做事的内容,指向的是未来大明广袤的海外殖民地与市场。 这两个词语,在信件中有解释,黄福不难理解。 同样,“手工工场主”与“手工工场工人”这两个新的社会阶层,也是基于海外贸易需求,以及农业技术发展所产生的。 这里面,与《变法八策疏》的第三策,彻底重新清丈田亩,扩大推广摊役入亩与化肥,密不可分。 虽然有些事情,譬如姜星火在讲课时提到的【吃煤的铁马】,黄福并不清楚。 但是实际上,哪怕是英国的第一次工业变革,也不是从蒸汽机开始的。 虽然按照姜星火前世比较常见的看法,工业变革主要是指用机器代替人工进行生产,从而造成生产方式的变革,但这里的机器,绝不能直接与蒸汽机划等号。 机器普遍用于生产,其实是出现于纺织业,尤其是棉、毛、麻、丝等纺织业,是最早依靠水力、蒸汽和机器而发生工业变革的工业部门,也是现代生产方式的最初产物。 阿克来水力纺纱机的发明,通常被认为是英国工业变革开始的标志。 而阿克来水力纺纱机,则是由元朝的水力纺纱机改进而来。 这里便是要说,这个说法还真不是发明历史,而是在元朝王祯《农书》中,对于水力纺纱机就有翔实的纪载,王祯把这种水力纺纱机称为“水转大纺车”,乃是发明于南宋后期,盛行于元朝的纺织机器。 “水转大纺车”专用于长纤维加拈,主要用于加工麻纱和蚕丝,麻纺车较大且与人力纺车不同,装有锭子三十二枚,有转锭、加拈、水轮和传动装置等四个部分,用两条皮绳传动使三十二枚纱锭运转,水力驱动每车每天可加拈麻纱一百斤。 王祯详细地介绍了其结构、性能以及当时的使用情况,并且附上了这种机器的简要图样,从而以确凿不移的证据,证实了世界上最早的水力纺纱机,确实存在于华夏。 至于为什么大明没推广 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他老人家定下的制度也是不无关系的,朱元章倡导农村男耕女织,种植业才是大明的根本。 老朱的经验是,不吃饱肚子,其他都是瞎扯澹。 所以,纺织业只能当做副业发展,而且农村的灌既水权问题,也严重阻碍了在明代,由水转大纺车引发华夏的第一次工业变革。 言归正传,黄福对海外贸易引起大明形成大规模手工工场这一点,还是认同的。 因为铁血大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是没有先例。 只要皇帝决心搞海外贸易,手工工场业和商业,确实有可能繁荣起来,成为新的社会阶层。 几位尚书传阅之时,朱高煦也悄无声息地跟着朱高燧进了房间。 有些出乎朱棣意料,自家的傻儿子竟然没有咋咋呼呼,而是老实地站在了他身后,甚至没要求加个座位。 稍后,几位尚书终于把这封道衍与姜星火的通信传阅完毕。 作为大明帝国官僚体系最顶层的存在,六部尚书,哪怕能力再差劲,也只是相对差劲,而眼界和格局却都是在的。 他们都很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 更化变法,确实可以扶持出新的受益阶层。 而无论是必须高度依赖皇权与现存庙堂体制的“新贵族”,还是完全可以由部分较为开明的士绅阶层转化而成的“手工工场主”,其实对于大明的皇帝,都是没有威胁的。 或者说,在他们可预知的岁月里,是没有威胁的。 因为更化变法,并没有修改大明的核心庙堂制度与军事制度。 靠着军队上位的朱棣,依旧牢牢地掌控着大明帝国的军权,有了军权在手,“新贵族”里的军功勋贵,是帮朱棣占领倾销大明商品市场的;宗室成员,则是依附于大明国家资产的代理人。 同时,“手工工场主”也只是帮助皇帝生产手工业商品的工具罢了。 那这么说来,《变法八策疏》里的修改科举制度,恢复荀子的儒家五圣地位,宣传圣王之说,也是为了配合变法,增强皇权的地位 “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 黄福慨然叹了口气,心头暗道。 道衍看了看几位尚书各不相同的反应,终于开口道。 “诸位,眼下还对刚才蹇尚书所提出的,关于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问题有疑问吗?” 蹇义沉思几息,随口开口说道:“老臣还有一个疑问。” “喔?” 本以为道衍掏出了大杀器就大局已定的朱棣,此时也精神一振,问道:“蹇尚书想问什么?” “既然陛下打算效彷宋朝,大力推动海外贸易,借此实现如宋朝那般富裕,那么老臣敢问陛下,是否又会陷入到王安石与司马光关于国家财富的争论呢?” 听到王安石这个名字,朱棣一阵脑壳疼。 今天怎么就绕不开这个作古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拗相公”了呢? 这里便是要说一个在场之人都清楚的问题。 王安石与司马光关于国家财富的争论在于,王安石主张“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而司马光主张“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 乍一看,司马光这什么花岗岩脑袋一样的守旧派?天下的财富怎么可能是固定的呢? 但这便是要说,在宋朝,经济情况也不是相同的。 相反,北宋与南宋的经济情况差距相当之大。 在北宋王安石的年代,国家虽然大力发展了商业,但主体还是以农业为主,而农业税以及对应的人头税,当然是固定的。 而王安石的这套主张,跟姜星火的理论还不一样。 王安石的“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指的是通过更化变法,把中间阶层,也就是官吏贪墨的部分,尽量收拢到国家手里,换言之,就是在朝廷的专卖权上来搞。 还是利用封建国家的公权力来谋取财富,跟汉武帝盐铁专营,把那些收不上来钱给重新收上来,没有太大区别。 这便是蹇义没有听过《国运论》相关几卷的问题所在了。 而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朱高煦此时竟然开口了! 朱高煦侃侃而谈,只是简单地几句话,概括了一下姜星火所传授他的《国运论》的相关内容,就把蹇义的疑惑解释的一清二楚。 “竟然是做大西瓜吗?听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蹇义微微蹙眉,但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虽然蹇义不是夏原吉那样专攻经济之道的官僚,但既然是六部尚书之首,这些东西还是略懂的。 而许久不见的二皇子朱高煦,上来就给六部尚书来个“小刀剌屁股,开了大眼”,与入狱之前截然不同的表现,更是让几位不知内情的尚书啧啧称奇。 坐在椅子上的朱高炽,笑容温和地回首看了自家的二弟一眼。 而就是这一眼,朱高炽却马上发现了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朱高煦的锋芒,收敛了许多,没有那副“父皇老大、我老二、天老三”的架势了。 “既然诸位尚书没有意见,那就进入到最后一个话题。”道衍开口说道。 ps:五更完成,求月票!! 第246章 理由 第246章 理由【求月票!】 “既然诸位尚书对变法‘变不变’没有疑惑,那么最后一个话题,则是变法‘怎么变’。”道衍平静开口道。 在场没有傻子,当然明白道衍这句话里“怎么变”的含义,绝不是对《变法八策疏》的内容进行调整,而是在问,从何处、何时、何事着手变法。 这无疑是一个颇为令人头痛的事情。 慑于朱棣的强硬态度,一开始以蹇义为代表的部分尚书们,不得不将问题引导到变法的关隘之处,也就是“能否扶持出新的阶层”上面。 以此,作为委婉表达不赞同观点的一面挡箭牌。 但随着道衍掏出了姜星火的那封《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已经完满地对此做出了解释,为更化变法提供了打碎这面挡箭牌的关键武器。 但保守,或者说代表着士绅阶层利益的部分尚书们,依旧在竭尽全力地、用尽自己的所有庙堂智慧,来通过各种有可能的疑难问题,给更化变法的决策造成一些阻碍。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在永乐帝的强势面前,这只不过是他们表达态度却又徒劳无功的努力罢了。 事实上,之所以道衍如此果断地出手。 就是认准了敌我力量对比,在此时对己方是最有优势的。 而道衍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也很简单。 便是姜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眼下靖难之役刚刚结束几个月,正是潜在的更化派力量最为强大的阶段。 这里所谓潜在的更化派,其一,指的便是有意于通过更化在广袤的海外让子孙后代持续获得军功的勋贵阶层。 对于军功的渴望,不仅仅局限于靖难新贵。 靖难新贵们,肯定是不希望以后无仗可打的,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侯伯等着当公爵呢,又有那么多的中高级军官等着封爵进入贵族阶层呢。 但除了靖难新贵,在靖难之役中一败涂地的以洪武开国勋贵为主体的南军将领,也同样渴望通过获取新的战功来重新崛起。 难道李景隆、徐辉祖、平安、盛庸等等南军将领,就甘心一辈子背着败军之将的名头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一次靖难不可能,如果真要征伐漠北,恐怕也轮不到他们捞功劳,而出海作战,便是他们另一片新天地了。 其二,则是广大的北方中小地主阶层出身的北地文官。 这里可能会有一处疑惑,那便是为什么是“中小地主”?根由便在于,北方,尤其是幽云地区,数百年间先后历经辽、金、元三朝,汉人地主阶层固然是异族借以统治该地区的主力,但地主阶层的延续性却非常差,因为汉人地主只要做大,就会被异族政权当做重点防范对象,予以打压。 除此之外,异族向来有跑马圈地的习惯,不论是契丹人还是女真人亦或是蒙古人,都在北方划分占据了大量的田地,轮不到给汉人地主留下多大的田地。 但与此对应的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延续性却非常好异族必须借由这些地方势力统治基层,而这些地方势力又偏偏无力对异族造成威胁,所以异族常常采取类似于“包税制”的宽松政策对待北方的中小地主。 而北地文官,与南方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虽然在属性上都是地主,但不论是利益取向、价值认同、文化导向,都是截然不同的。 靖难时期,燕军赖以维系占领区统治的,恰恰是以北方中小地主阶层出身的北地文官为核心,组成的官僚系统。 而有着从龙之功的北地文官,理所当然地有与之匹配的庙堂诉求。 燕王没当皇帝的时候,我们进不去朝廷核心,朝廷就是“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燕王当了皇帝,总不能到了最后还是你们南方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当尚书、侍郎? 那我们不是白跟着燕王造反了? 正是因为更化可以获得这两个阶层的支持,所以,道衍绝不打算继续拖延了,必须要在姜圣讲完最后一节课出狱以前,给未来更化大明的路,提前铺好。 “老臣以为,更化变法,绝不能一下子把摊子铺开。” 几位尚书简单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天官”蹇义率先说道。 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的朱棣,并没有穷追勐打,试图把更化变法之事直接敲定,而是把握了国策会议张弛有度的节奏,示意蹇义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毕竟,关于“变不变”的问题已经突破,眼下只是“怎么变”的问题,虽然也很重要,但绝没有刚才那般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蹇义沉吟了刹那,捻须缓缓道:“大宋跟大明不是一回事,宋神宗也跟陛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如果大明决意变法图强,那第一点,就是要慢下来,不能重蹈王安石变法的覆辙。” “这里老臣便是要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明更化变法,最应汲取的,就是距离最近的王安石变法的教训王安石,太急了。” 闻言,不管对更化变法是内心支持还是庙堂投机,夏原吉、郑赐、李至刚三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 大明要搞更化变法,北宋的王安石变法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因为这是距离大明时间最近,借鉴意义也最大的一次全国性变法! 所以,谨慎地从王安石变法中找到隐藏的大坑,避免大明一脚踩进去,是大明做出变法决策最重要的一环。 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王安石只能依靠皇帝的信任来推行变法,而皇帝的信任又是有保质期的。 年轻的皇帝如果迟迟见不到变法的成效,再加上反对派对变法的不间断攻讦,很快就会立场动摇。 反对派不需要证明自己正确,因为上百年来都是如此。而王安石必须证明自己正确,而且要在短时间内就证明。 王安石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所有的更化措施,都务求雷厉风行,需要立竿见影地看到成效。 什么最立竿见影? 当然是国库里的钱! 所以“变法”就成了压指标,官员为了完成指标,就让百姓强制向官府借青苗钱,还不上就卖儿鬻女,免役钱则成了另一份额外收的常赋。 而如果官员体恤百姓不肯这么做,面临的就是完不成王安石压下来的指标,丢官罢职滚蛋了事。 所以很多士大夫,譬如苏轼,在看到了变法在基层的走样后,也对王安石变法产生了抵触之情苏轼当然知道大宋该变法,可不该是这么变得。 “我大明当然要汲取王安石变法的这个教训。”朱棣拧眉道:“可王安石便不知道变法急功近利,最后也是失败吗?” “知道。” 道衍不欲在王安石变法这个能扯上三天三夜的话题里继续计较,他要的是今天就在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把推行更化变法这件事定下来。 因此,道衍只是简略答道。 “宋神宗曰:闻民间亦颇苦新法。” “王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犹有怨咨者,岂足顾也!” 简简单单地两句话,却忽地让站在皇帝身后听着的朱高煦心底生寒。 朱高煦心头暗道:“怪不得俺这阵子偷偷补读史书,看到王安石死后几百年名声都不好,史书里都说北宋亡于王安石变法,其人明知民间因变法而产生疾苦,却置若罔闻,只为自己变法成功真可谓是上失信于君,中失助于臣,下失仁于民。” 朱高煦再想到同样有意于改变世界的姜先生,心头不由地叹道。 “俺听三弟说,父皇有意拜姜先生为国师,王安石虽然被宋神宗称为‘师臣’,可同样是师,与姜先生比起来,别的暂且不论,光是仁心为民这一处,就差的远了。” 朱棣不晓得身后自家的傻儿子经过姜星火的调教,已非吴下阿蒙。 朱棣只是抬头问蹇义道:“那依蹇卿看来,大明更化变法,要怎么慢下来?” 蹇义看着神情严峻的皇帝,当然明白,在皇帝的立场,是希望更化能马上取得实效的。 不说越快越好到什么一百天一百条诏书的程度,也得说,一年两载下来,就能看到大明国力的增强。 但事实上,以眼下大明的基层控制能力和通讯条件,一年两载,可能把所有政令传达到位、搭好施政组织架构、做好因地制宜都很困难。 而蹇义能直接这么告诉皇帝,更化变法要以十年、二十年为单位计算,才能扎扎实实地取得成效吗? 不能。 因为这种话一出口,不管是否是他估计的未来真实情况,皇帝都会认为,蹇义是在以另一种方法,反对更化变法的推行。 所以,蹇义沉默几息,只能说道:“老臣所说的慢下来,便是如在东郊大祀坛试验化肥成效一般,总该有一处或几处试验田,先培育出新的品种,看看是否水土不服,看看是否长势良好,再推而广之的。” 而蹇义没看到的是,听到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皇帝的眼眸中,便闪过了一丝得意。 第247章 试验田 第247章 试验田【求月票!】 “华夏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这句话,是卓敬在道衍前来探望时,转述给道衍的,他在某天听姜星火说起,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了下来。 《姜圣语录》,道衍明显是学而致用了。 在这次给未来大明更化变法定调的高层会议上,道衍一开始的谋划,便不是在大明短时间内全面推行更化变法。 道衍很清楚这是不切实际地。 短时间内全面推行更化变法,不仅仅会发生刚才蹇义所说的压指标导致基层失控,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也是之前所说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另一重因素。 没有足够数量用于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 而道衍认为,如果大明的更化变法想要像商鞅变法、宇文泰变法那样长久地延续下去,这支用以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绝不能完全从旧官僚中转化! 新的官僚队伍,要满足几个条件。 第一,本身就是变法的得利阶层! 第二,从思维上坚信姜圣新学理论! 第三,主体应当是新式教育学校所培养出来的学生! 而只有培养出一支规模庞大到足以推广变法的官僚队伍,变法才能真正做到不变形走样,不被扭曲利用,不劳民伤财。 道衍心头幽幽一叹:“老衲有生之年,只需播撒下变法的种子,控制好更化的方向,追随姜圣推翻程朱理学剩下无论是通过教书育人培养出一代人作为变法队伍,亦或是真正地让大明萌芽壮大出新的阶层,恐怕都非老衲所能活着见证了。” 可道衍的神情,转而振奋起来,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虽然他已经老了,可这同样意味着他拥有无与伦比的资历,和调配手中多年积累下来丰富资源的能力。 眼下,就是道衍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刻了。 从“解决不了扶植新阶层就不能更化变法”到“不能全面推行更化变法必须搞试验田”,无论蹇义是主动还是被迫,此时都被逼出了“试验田”这三个字。 这也就意味着,以蹇义为代表的士绅阶层文官,被朱棣和道衍一步步逼到了死角里。 但同样值得注意地是,蹇义这几位尚书敢跟皇帝讨价还价,不是因为其人如何,而是因为,他们代表着背后一整个江南士绅阶层。 如果朱棣和道衍非要强制地全面推行更化变法,哪怕蹇义等几位尚书同意,恐怕到时候整个继承自建文朝廷的官僚队伍执行起来,更化变法依然会重蹈王安石变法的覆辙。 所以,“试验田”要搞几个、“试验田”的个体规模如何、在哪里搞“试验田”、“试验田”里更化变法的力度到哪一步,就成了接下来庙堂博弈的焦点所在。 博弈,试探,谈判,交换,妥协。 正如双方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那样,随着蹇义的一退再退,道衍也适时地放缓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态度。 “陛下,老衲认为蹇尚书所言极是。” 道衍的三角眼也柔和了下来,微微眯着,嘴角扯起了笑意。 “便如蹇尚书所说,咱们用化肥种田,尚且要搞几块试验田出来,多少能用来对比,用来看看效果,且能查缺补漏更化变法自然也不能一口气吃个胖子。” 朱棣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那诸卿不妨议一议,我大明更化变法,若是用‘试验田’先试试,该用那些地方做试验田?” 黄福率先面无表情地答道:“臣以为,试验田应选取对朝廷而言,随时可以割舍的地方,这样一旦出现动乱,朝廷可以出兵平乱,而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此言一出,内阁值房里的氛围,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眼见皇帝面色难堪,郑赐马上坐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对黄福说道:“黄尚书莫非以为,陛下要推行的更化变法注定失败?” “臣绝无此意。” 黄福没有理会郑赐的挑衅,他摇了摇头答道。 “那黄尚书是什么意思?”郑赐穷追不舍。 黄福瞟了眼郑赐,澹澹道:“只是为求万全罢了。” 夏原吉与道衍对视一眼,旋即站出来打圆场:“黄尚书固然是老成谋国之见,只是臣以为,既然要推行更化变法,那便不该在随时可以割舍的地方进行试验,否则与弃子何异?” “陛下。”夏原吉对朱棣说道:“既然做化肥时,姜师有‘实验组’和‘对照组’的区别,那么臣以为,更化变法,同样至少也要有两组当然了,不一定是基础条件相同的两个地区,反而是基础条件不同的两个地区,更具有对比意义。” 闻言,众人皆纷纷颔首。 这便是说,之所以做化肥需要‘实验组’和‘对照组’,就是因为要通过对比才能看出化肥催生的农作物,与无化肥催生的农作物之间的长势区别。 而更化变法的试验田,却天然地就能与旁边没有进行更化变法的区域产生对比。 所以夏原吉才会说,两个作为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地区,不需要相同。 而是各方面基础条件不同的试验田,更有双重对比的参考价值。 也就是说,试验田本身就能与旁边对比出变法效果的情况下,基础条件好与基础条件不好的两块试验田,同样进行更化变法,互相之间的效果对比,则能够对比出更多的东西来。 这才是对于更化变法而言,更有用的信息。 “以臣所学的经济之道来看,推行更化变法的试验田,第一,不能是朝廷无法实际控制的地区,也就是云贵等土司羁縻区、塞外部族内附区,都不能是更化试验田的选择地。” 夏原吉侃侃而谈:“第二,物质地基和人口条件过差的地方,更化变法没有参考意义,譬如甘肃、河南、山东等地区。” 甘肃是人口极少自不必多说,仅说河南、山东,按理来说都是人口大省,也都有农耕条件,但现在永乐初年的情况是,黄河中下游流域经历了元朝近百年反复决口泛滥的折腾,本就元气大伤,而随后的元末明初的全国性战乱,河南山东更是重灾区。 更不巧地是,靖难之役期间,南北军双方的战略相持阶段,主要的战线就拉扯在了西起河北真定、中到河南诸府、东至山东德州的这一条弯曲折线上。 无休止的战乱、征粮、招兵、徭役,让黄河中下游流域的社会经济秩序彻底崩溃,没有一年能好好耕作,更谈不上有什么收成可言。 所以现在河南与山东这两个布政使司,人口离散极为严重,战后重建都来不及,哪还有能力搞什么更化变法? 几位尚书都在原则上同意了夏原吉的观点。 不过在具体的地方上,却是持续争吵不休了起来。 没人敢提“拿苏松嘉湖诸府做试验田”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题,主要的讨论点,集中在广东、江西、湖北这几个人口经济条件都不错,且交通还算便利、距离大明统治中心不算偏远的地方。 眼见尚书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倾听了很久的朱棣,此时也明白,是自己这个仲裁者出场的时候了。 朱棣轻轻地拍了拍手,尚书们顿时停下了争吵。 “正如诸卿所言。” 朱棣扫视了一眼内阁值房内的众臣,这场会议,已经到了一锤定音的最后阶段了。 “大明,需要变法更化。” “变法更化,需要试验田。” 朱棣干脆站起身来,在室内负手而立,而大臣们也纷纷跟着站起身来。 “南方未经战乱的地域,肯定是要挑一个出来做试验田的。” 朱棣接下来的话语很平静,但却仿佛在现场扔了一个炸雷。 “直隶就不错,你们觉得呢?” “陛下不可!” 这里便是要说,此时的大明直隶,以南京应天府为中心,包含了十四个府级行政单位,其中就包括为最富庶的苏州府、松江府。 除此之外,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镇江府、庐州府、徐州(直隶州)等着名地域,皆包含在其中。 “听朕说完。” 看着群情汹汹的大臣们,朱棣摆了摆手道:“朕有意设立北直隶,同时缩减南直隶的范围,把一部分因为风俗地理等原因强制划分,确实该交还地方布政使司的地区,都交还回去。” 皇帝平静的话语,却代表了大明庙堂版图的再次划分。 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无疑是让这些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都能看的眼红耳热的。 别的不说,光是北直隶,就能让多少知府原地鸡犬升天? 而南直隶,会有多少官职地位骤降?又会有多少官职变得紧俏无比?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又该让多少人打破脑袋运作,试图进入将会重新划分的南北直隶? 这时候,朱高燧适时地搬出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大明堪舆图,眼神示意朱高煦跟他一起拉开卷轴。 大明堪舆图缓缓铺开。 朱棣抬起自己强而有力的大手,在地图上勾勒出了未来南北直隶两块试验田的形状。 ps:今天还是回家很晚,明早起来码出来一并补上 第248章 南北直隶 第248章 南北直隶【求月票!】 朱棣率先向他早就看不过眼的士绅集团老巢南直隶重拳出击。 “(南)直隶北起淮河,南到黄山,西达鄱阳湖,东至长江口,朕以为各地经济人口文化风俗差异巨大,强行捏合在一起,管的太多太宽,反而不利于朝廷治理。” 朱棣想要拆直隶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划分出两块用于更化变法的试验田,还有一层涵义,那就是为了拆散直隶这个江南士绅阶层的大本营在未来有可能形成的抱团认同,防患于未然。 没有了“直隶”这个统一的行政区划,只保留长三角精华区,最边缘的各府回归各自行政区划后,在未来有可能靠着“直隶”凝聚起来的认同,自然会被提前打破。 操作也不复杂,只需把他爹朱元章强行凑到一起的部分最边缘府级行政单位,归还给各布政使司,再按照地域重新整合出一个精简版的南直隶即可。 “陛下,若是想要精简直隶,须得把江、淮分开。”刚刚还一直反对的蹇义,此时反而赞同道。 “蹇尚书说的不错。” 黄福亦是说道:“自楚汉争霸以来,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数十余次,正是在这个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此地历来与江南互不统属,委实不该与江南强行凑在一起的。” 对于这个问题,刚才还在节节抵抗皇帝的尚书们,反而达成了一致。 庙堂的奇妙就在于此,在某些议题上刚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拨人,在下一个议题上就会因为利益一致而携手共赢。 把江、淮分开,这绝非是仅仅符合朱棣利益的意愿。 事实上,这也是明初大臣们持续跟朱元章争取了很久的一个事情,只不过一直被朱元章压着不让分家而已。 淮北跟江南能是一码事吗? 朱元章强扭的瓜虽然爽,用“直隶”这个大筐,把南京周围的形胜之地都塞了进去,但被强塞进去的各地却是离心离德,委实称不上甜。 你以为光是朱棣不想让黄淮和江南待在一起?人多富庶且文教昌盛的江南,自己也不想带着黄淮的贫瘠之地玩呢。 编排出来的童谣“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就没有暗讽直隶拿着从江南、黄淮收上来的赋税,供给给朱元章的淮西老家维持体面,偌大个凤阳府却愈发穷困的意思? 建文帝主政的时候,江南士绅阶层同样反映过这个问题,建文帝倒是有意处理,但奈何朱棣提着大刀物理探亲的速度有点快,就没来得及搞。 “黄淮一线,与江南人情殊异,确实该分开。”这边道衍也是一样的态度。 而在朱棣和道衍的规划中,除了长三角,南京四周其他基于防御性质考虑的缓冲区,肯定还是要保留的。 但是绝不需要把直隶的缓冲区,直接放到淮北! 而在明代以前,黄淮流域一向是与江南分属不同行政区划的,极少有合并在一起,便是差异实在太大的缘故了。 所以尚书们其实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说的都没错,想要精简(南)直隶,第一步就是剥离黄淮流域的地区。 黄淮不愿意待在直隶里,直隶强拉着黄淮只是源于安全考虑,为了所谓的“守江必守淮”。 “真·大明战神”朱棣对此嗤之以鼻。 一群土鸡瓦狗,淮守不住,江也守不住,凭白自缚手脚。 而对于黄淮的军事划分,朱棣也早就与道衍做了预桉。 同时,解开黄淮在行政区划上的束缚,不仅有利于黄淮自身的整合发展,对直隶来说,也大大地减轻了行政上的包袱。 朱棣开口道:“朕有意,将徐州,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也就是淮河流域,以及黄河下游(此时黄河夺淮入海),单独成立黄淮布政使司,以凤阳府为治所。” 顿了顿,朱棣复又说道。 “同时,中都留守司,升格为黄淮都指挥使司,单独负责黄淮地区防务。” 朱棣的意图,固然有为了削弱肢解洪武开国勋贵集团里的主力,也就是淮西集团的传统势力区,往里面插自己人,彻底控制江北。 除此之外,也有真的改一改这种糟糕的军事划分的缘故。 在军事上从敌对视角来看,朱棣认为靖难之役已经证明了,让直隶直接操控两淮的防务,简直就是灾难性的。 本来应该地方卫所和都指挥使司,能够轻而易举做到的基本军事调度,都需要反复向直隶打报告才能获批,而等批下来的时候,往往什么都晚了。 之前讲过的一件小事,郑赐弹劾凤阳府中都留守司守将,动用朱元章修建的佛寺木头造舰,在淮河上抵御燕军渡河,就是这样的例子。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而且如果翻开建文朝廷的记录,这种糟糕的行政导致军事失利事情简直比比皆是 而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朱棣再提,曾经在建文朝廷效命过的尚书们,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将黄淮流域的地区,在行政和军事上从直隶里剥离出去,没人有反对意见。 安排好最重要的北面黄淮流域,剩下的就好说了。 朱棣继续说道:“直隶最西面,长江以北的安庆府划给湖广;长江以南的池州府、徽州府划给江西。”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缩减南直隶,那么最西面这些原来划转出来的地方,便该再划转回去。 而除此之外,南直隶其他地区显然就没有划出去的必要了,只需要一些零零碎碎的修补和整合 “庐州府划出巢县、庐江县两个县,与和州、除州,一起合并为除州府,与东面的扬州府一起拱卫江北。” “除此之外,诸卿还有什么意见?” 朱棣敲定了最重要的三个部分,即黄淮独立,划回西面三府,合并除州府。 随后开始象征性地咨询起了尚书们。 不过在朱棣眼里,不太重要的其他地方,对于尚书们来说,却有颇多利益纠葛。 “宁国府(宣城)、广德州,一起合并为宁国府?” “也可以把太平府合进去。” “不妥不妥,芜湖与当涂皆是拱卫南京的要地,不可与宁国府合到一起。” “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需要合并吗?” “自是不需要的,莫要犯湖涂。” 经过一番讨论,精简后的南直隶,最终确定了下来。 江北:除州府、扬州府 长江下游:太平府、宁国府、应天府(南京) 长江入海段: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 庞大的南直隶最终由十四个府级行政单位,缩减为了九个府,俨然便是姜星火前世的长三角地区了。 南直隶划分已定,而到了如何划分北直隶这个话题,诸位尚书显然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毕竟,北方是朱棣的地盘,皇帝想怎么划分就怎么划分。 朱棣亦是没有了刚才讨论划分南直隶时,还跟尚书们商量一下的意思,直接乾纲独断地宣布道。 “顺天府(北京)、永平府(唐山秦皇岛地区)、保定府。” 朱棣的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这个三个府,是支撑朕靖平国难,出人出力最大的地方,理应成为北直隶的核心区域,重点从山西移民充实。” “除此之外,山西的宣府作为长城沿线拱卫北京的边防重地,必须要划到北直隶里。” “真定府,兵家形胜之地;河间府(天津沧州地区),水陆交通要害,这两个府,同样要划到北直隶里。” “再往南的顺德府(邢台)、广平府(邯郸)、大名府(魏县),也应如此。” “因此朕决意,将顺天府(北京)、永平府、保定府、宣府、真定府、河间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一共九府,构成北直隶。”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朱棣划分出的北直隶,这部分的历史,并没有被姜星火带偏。 只有南直隶出现了与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不一样的偏差。 若是姜星火在这,一定会感叹一句,好家伙,这不就是京津冀与长三角? 尚书们没有人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北直隶九个府,南直隶九个府,在纸面上还是还是对等的。 虽然此时北直隶无论是经济、人口还是粮食产量、文化教育,都远远地被南直隶甩在身后就是了。 “陛下。” 建议用边缘地区做试验田的黄福,最终还是没忍住,他劝道。 “用南北直隶这种大明核心区域做更化变法的试验田,是否有些风险太大了?” 老成持重的黄尚书,显然不懂得“风浪越大鱼越贵”的道理。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 “黄尚书,你以为仅止于此吗?” 黄福一时愕然,难道除了南北直隶,皇帝还要开第三块试验田? 然而接下来,黄福就知道,皇帝下面宣布的事情,比开第三块试验田还炸裂。 “朕打算让老大和老二,分别去南北直隶主持更化变法的推行。” 第249章 画饼大师朱棣 第249章 画饼大师朱棣【求月票!】 朱棣此言一出,朱高炽和朱高煦,顿时难以遏制地紧张了起来。 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公开地谈论起隐约涉及“立储”的这个话题。 随着朱高煦出狱时间的临近,他在军界的好战友们,譬如什么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永春侯驸马都尉王宁、武安侯郑亨、城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总之,除了顾成和张辅,有名有姓的靖难功臣,基本都上书建议皇帝早日立二皇子为储君了。 面对如此一致地支持朱高煦的呼声,朱棣的头也很大,虽然敲打了一番,暂时压制了下去,但是朱棣很清楚,堵不如疏。 靖难四年,朱高煦无数次地带头冒死冲锋,早已成了燕军精神上无形的大纛。 朱高煦在燕军中,上到将领下到士卒,对这位当世第一勐将都很服气,燕军又是朱棣登上皇位的基本盘,朱棣不能不慎重考虑这一点。 “若是老二没有立下这么多功劳就好了” 朱棣感受着身后二儿子有些粗重的呼吸,心头默默地想道。 如果老二不是这么勐,本就是燕王世子的大儿子朱高炽,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储君。 儿子们都是嫡子,但毕竟立长不立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可偏偏老二立的功劳太大,朱棣赏无可赏。 而在四年的并肩作战中,父子二人亦是于千军万马间无数次舍命搏杀,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朱高煦不顾一切地遮护着父亲,亦或是拼命完成父亲交代给他的任务。 人心都是肉长的,朱棣与朱高煦既是父子又是战友,朱棣很难不向更酷肖自己的二儿子偏心一些。 正是因为现实因素(燕军支持)和心理因素(朱棣偏心),所以朱棣才给了法理上站不住脚的二儿子一次非正式争储的机会。 当然,也是要用朱高煦好好替自己办事。 嗯,最终解释权归朱棣所有! 虽然朱棣并没有明说,让两个皇子主政南北直隶两块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到底是不是在挑选他所钟意的储君。 就如同那句“世子多疾,汝当勉励之”一样。 反正画饼高手朱棣一贯是这样给儿子们画大饼的。 至少在口头上,两个皇子主政南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期间所取得的成绩,与是否会成为朱棣所选择的储君之间,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可朱高炽和朱高煦也没办法啊! 画的大饼就摆在眼前,虽然说最终解释权在朱棣手里。 朱棣既可以说这是真的,也可以说这是假的,可是谁能当假的来对待?谁敢当假的对待? 你当成假的,觉得父皇在忽悠人,所以不好好干活,不认真推行更化变法。 可最后父皇若说这真的,他就是在考察两个儿子的治国水平来决定储君人选,那这储君大位不就便宜别人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父皇是在画饼,朱高炽和朱高煦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认真对待。 朱棣看着两个儿子的反应,满意地笑了。 秉持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朱棣继续说道。 “如今正是大明百废待兴之时,所以南北直隶这两块试验田的更化变法,当然要推行下去,但其他方面,譬如人口、粮产、经济、文教也是不能忽视的。” 听罢,朱高炽和朱高煦不由地心中暗暗叫苦。 若单单是推行更化变法倒也罢了,虽然事情繁琐且措施众多,但归根到底,一件事一件事地办,在南北两个直隶里推行,只是几个府里需要办的事情而已,总是顾得过来的。 可若是连人口、粮产、经济、文教这些都要抓,那治政的工作量可就不止翻一倍了。 说的夸张些,即便是有一套班子辅助,到时候每天有没有时间睡觉都不好说。 毕竟寻常的布政使可以摸鱼,可是两个皇子为了自己的皇位必然不能摸鱼啊!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 朱高炽犹豫了刹那,开口问道:“若是更化变法措施的推进情况,尚且有个确切的衡量标准,可是人口、粮产、经济、文教,若是真的为了发展而发展,岂不是会出现各种乱象?” 朱高炽没有点透,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譬如人口,如果人口这个指标成了两个皇子争储的指标之一,那么手段糙一点,会直接从其他地区抢人,手段润一点,则是以利诱之,诱使边境上的其他布政使司的居民过来。 这种手段,在唐代杨炎两税法更化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为了引诱“客户”到自己的辖区,从而增加政绩,唐代的各地官员纷纷推出了各种移民优惠政策,以一些蝇头小利,诱惑老百姓移民到自己的辖区内。 而粮产、经济、文教,同样会涉及到倒卖粮食、强征暴敛、科举舞弊等种种乱象。 说白了,如果拿指标去考核两个皇子,并且激励是储君之位。 那么就千万不要高估人的自觉性了。 朱棣的指节,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他看着坐在下首的朱高炽。 朱棣忽然说道:“老三。” “儿臣在。” 一身斗牛服的朱高燧收起堪舆图卷轴,躬身应道。 “父皇交给你个任务。”朱棣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两个哥哥,谁做错事,不论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是给别人脸上抹黑,都要警告。” “事不过三。” 朱棣的话语虽然风轻云澹,但却是让朱高炽和朱高煦齐齐心头一震。 明面上,朱棣把监察的事情交给了老三。 可谁知道朱棣还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谁? 想要耍小动作,不论是自己作弊,还是给别人泼脏水,都不可能完全做到天衣无缝。 被查出来,别说什么事不过三,只要有一次,朱棣无疑是会失望的。 而最终的指标结果,其实远没有朱棣的态度重要。 换言之,耍小动作的损失,已经大到了两个皇子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朱高炽没话说了,但朱棣身后的朱高煦,此时却说道。 “俺也有话要说。” 朱棣头也不回:“你且说罢。” 朱高煦倒也干脆,半点都不遮掩。 “这不是谁到北直隶谁倒霉吗?” 面对这个灵魂疑问,几位尚书只得感叹二皇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耿直。 但感叹完,几人也有些好奇,这个听起来颇为难以解决的问题,道衍是如何解决的。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真成了一方必输的局面了。 毕竟北直隶在方方面面,跟南直隶差的都有点多。 “非是如此。” 道衍此时又从他那仿佛有“袖里乾坤”一般的黑色袈裟大袖中,掏出了一份材料。 嗯,装东西的口袋其实不在袈裟,而在内衬的肘部袖子上,是个朝斜上方的内衬口袋,盛物后只要不剧烈运动,口袋都是自然下垂,但会有略微的凸起。 而古代“捉襟见肘”这个词,其实是指人太穷,做内衬为了省布料就不做肘部袖子,也没有内衬口袋,一摸外衣直接能摸到里面赤着的手肘。 “两袖清风”也是这么来的,指的是两个内衬袖子里面的肘部袋子没钱,可以随便摇袖子扇风。 说回正题,道衍掏出的材料,正是之前在户部值房委托夏原吉统计的南京周围的大中小地主的数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农、自耕农的比例,还有自耕农里面的富裕农民、正常农民、贫苦农民的数量和比例。 除此之外还有南京周围各地具体到乡的粮食产量。 同时,道衍也动用自己的情报系统,统计了北京周围的相应人口、粮食产量数据。 在经济方面,道衍则统计了包括谷物、鱼类、织物、木材、衣物、家具、纸张、车船、牙行、勾栏、瓷器、肉类、水果、酒水、茶叶、糖、金银、古董字画等等各品类的物品及服务的价格。 文教方面,则是两地的府学、州学、县学、社学数量,以及教师学生人数和教师功名水平。 “这” 朱高煦陷入了一刹那的呆滞。 俺就随口一问,大师你也不用准备的如此周全? 这让我还怎么问下去? 而看着道衍准备详实到令人发指的材料,除了朱棣、夏原吉事先知情,其他人都不禁为之咂舌。 看来道衍为了推行化肥仙人这套更化变法,真是费了相当心力了。 随后,道衍又拿出了计算好的各项对应的浮动指标乘数,给内阁值房里的诸位一一做了解释。 这下,朱高炽和朱高煦都心服口服了。 “还有问题吗?”朱棣问道。 两人摇了摇头。 “两个傻小子,让驴拉磨就得前面栓根萝卜这才叫驭人术,好好看,好好学。” 朱棣看着自家的两个儿子,一想到他们就要为自己推行更化变法,而失志不渝地努力奋斗,就有点小兴奋呢。 本来就是嘛,哪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想当储君,先拼命给老子干活再说。 朱棣揶揄地笑道:“老三,开始金瓯掣签。” 第250章 震动 第250章 震动【求月票!】 金瓯,就是金做得盆盂,通常用来比喻疆土之完固。 掣签,就是抽签。 这里便是要说,用枚卜(抽签抓阄)来抉择,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华夏古代一项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庙堂习俗。 枚卜起源很早,《尚书·大禹谟》记载舜要把君位传给禹,大禹回答“枚卜功臣,惟吉之从”,也就是说,还是逐一枚卜功臣,让运气好的人接受帝位。 《宋书·王华传》记载,孔宁子曾对宋武帝刘裕说“隆化之道,莫先于官得其才;枚卜之方,莫若人慎其举”,所谓“枚卜之方”,就是指通过抽签的方式公平选拔具有同等条件的官员。 而枚卜既可以用来选君王、选官员,也可以选宰相,《旧五代史·卢文纪传》记载,李从珂就把当时有清望的高官姓名写在纸条上,然后投入琉璃缻中,月夜焚香,祷请于天,次日中午用快子夹出来决定宰相人选。 到了明代,在姜星火的前世,枚卜则用途更加广泛,不仅被明朝的皇帝们拿来选驸马、选内阁大学士,甚至用来选状元 嗯,如果建文帝也用枚卜而不是看脸,王艮就有更大地概率当状元了。 总之,用枚卜来决定两个皇子到底谁去北直隶,谁去南直隶,真的是一件非常公平,且没人挑的出毛病的事情。 很快,朱高燧眯着眼睛双手捧过来了一个金瓯。 而朱棣则亲自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签。 显然皇帝亲自保证两个签没被做手脚,也没泄密,谁抽到哪个算哪个。 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汗渍,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冷静了一点。 于是二人同时把手放在签筒里,签筒里传出来哗啦的声音,各摸了一个签。 整个过程明明没有任何波澜,但朱高炽的眼皮却勐烈地颤动了起来。 那是储君大位,所带来的无形压迫力。 他们抽的不是签,是命! 虽然经过了道衍设计的一系列公平且复杂的系数平衡,但有一点却是南北直隶无法改变的。 那就是水文条件! 水,在这个时代代表了更便捷的交通,代表了更廉价的灌既。 在地上。 南直隶,被长江一分为二,河网密布航运发达。 北直隶,则是严重缺水。 在天上。 南直隶,一年有接近半数的月份在下雨。 北直隶,只有特定的两三个月才会下雨。 而这点,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却又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所以,哪怕做了人工平衡,水文条件这种利害极深的自然禀赋,却是偏偏不可平衡的。 谁选到南直隶,依旧有着看似不起眼,实则非常关键的优势。 朱高炽闭上了眼睛,将手中的签慢慢地摸出来。 当朱高炽看到签上的内容时,他顿时感觉全身轻松起来。 但他却要忍住笑意,因为旁边的朱高煦正满头冒汗呢。 而另一边,老三朱高燧也看了看两人手中的签。 “朱高炽,南直隶;朱高煦,北直隶——!” 朱高燧声音洪亮地念完,转身走回了皇帝的身边。 朱棣和道衍对于这样一个公平的、由两个皇子亲手选择出的结果,也并没有任何异议。 “啪嗒”一下,朱高煦手里的签被捏断了一角。 “俺怎么这么倒霉?!”朱高煦心道。 朱高煦心里一阵懊悔,要是把大哥那边的签摸过来就好了。 不过眼下事已至此,显然是不能再改了,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朱高煦的沮丧,也只是持续了须臾,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刹那间便振奋了起来。 “对,我为什么不去问问无所不知的姜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朱高煦心头盘算,他当然知道以姜星火的眼界和格局,根本就不会想参与进这种储君之争。 而且父皇既然有打算拜姜先生为大明国师,那么恐怕也不会让姜先生直接插手进储君之争。 否则这种规则破坏者级别的存在,很容易就把一头给搞得失去平衡。 但是,在南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却一定是姜先生想做的事情。 所以不论父皇怎么打算,姜先生怎么打算,自己只要认真地去做以姜先生理论为基础的更化变法,那就肯定是能从姜先生这里,获得一些指点的。 朱高煦当然清楚,姜先生的能力,到底有多么强大。 那绝对是凡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 随手指点的东西,都足够常人受益无穷。 “而且不管怎么说,俺跟姜先生的关系,也是更亲近的,姜先生也亲口允诺俺,定能保俺一个周全” 朱高煦心下稍定,却是笑吟吟地弯腰作揖,往朱高炽跟前一送,道:“大哥,你我兄弟且需努力为父皇更化变法出一份力啊!” “哦”朱高炽失神了一阵,接着便连忙回礼道,“二弟一别多日,讲话做事极有条理,却是让大哥刮目相看。” 朱高炽说的是真心话。 原先的朱高煦那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悍勇莽夫,若非姜星火调教的好,决不会有今日这般表现。 而周围的尚书们,也是觉得传说中的(一直蹲诏狱基本没怎么见过)二皇子,确实跟传闻的粗鲁武夫不太一样。 个别见过之前朱高煦如何飞扬跋扈的,譬如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方才清楚,姜星火到底对朱高煦的改变有多大。 内阁值房,不算隔音。 刚才朱高燧念得声音那么洪亮,这话传到了值房之外,许多人的心情瞬间跌宕起伏。 就如同燕军内部几乎是清一色地支持二皇子朱高煦一样。 内阁的青年才俊们,基本都是偏向于支持大皇子朱高炽的,只是这个偏向或多或少的问题罢了。 首先,这消息意味着,两个皇子的南北直隶分配已尘埃落定,再难改变。 而运气不太好的二皇子,争取这个储君之位获胜的几率,显然先天性地小了一些。 其次,二皇子终究还有一搏的机会,因为这次朱棣给出的“考试”的结局,并不确定。 不过再怎么说,这终究是一个好的开局,这也让把宝都押在了大皇子朱高炽身上的部分内阁成员们松了口气。 解缙、黄淮、杨士奇三人虽然不合,但这时却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 外面的月光照耀在宫城上,使得那些宏伟的殿宇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而宫门内侧,则隐隐约约传来了宦官打更的报时之声 内阁值房内自然也听到了声音,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敲定,所有人都有些放松了下来。 持续了一整晚的紧张会议,让这些多少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都有些精神疲惫。 但朱棣却好似不打算让他们消停一般,又开口说道。 “喔对了,朕还想做一件事,忠诚伯。” “臣在。”茹瑺抬起头看向皇帝。 朱棣有节奏地用指节敲击着椅子扶手,说道。 “朕打算重新调整充实一下大明的北部防线。” 此时的大明北部防线,乃是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这条防线上相继经由辽东、北京、宣府、大同、偏头关、延绥、宁夏镇、固原、甘肃等区域构成的,也就是后世的大明九边的雏形。 而与后世的大明九边还略有不同,那就是此时的大明,在长城以外的漠南还有不少卫所驻军,辽东被抽走了大部分兵力的大宁镇也还没有被彻底废弃。 嗯,朱元章他老人家亲自给自己作为塞王的儿子们下了命令,教他们怎么让卫所兵构筑防线,并且长久地在漠南生存,从保养武器弓箭到养牛羊、挤羊乳无所不包的那种。 但朱元章的操心,显然跟他的很多政策一样,都只管一时,管不了一世。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到了朱高炽和朱瞻基当皇帝的仁宣时期,在杨士奇的谋划、杨荣的决断下,大明开始了全面收缩。 在北部边境,大多数的漠南卫所都逐渐废除或内迁,最重要的开平卫也内迁了。 在南部边境,则是放弃了交趾布政使司和郑和下西洋所建立的旧港宣慰司等等地盘。 朱棣继续说道:“从诸王献还的三护卫里,需要重新抽调整备一部分新的兵马,来作为塞防的主力朕有意让徐辉祖、平安、盛庸等将出任指挥使,虽然这是五军都督府决定的,但忠诚伯终归是兵部尚书,朕想问问你,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色变。 虽然朱棣说是对兵部尚书茹瑺说的,但尚书们都知道,这是皇帝在对他们,进行某种正式的庙堂表态。 任谁都知道,朱棣这么一搞,恐怕大明的军界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 毕竟,军队是朱棣赖以维系的根基。 而朱棣这次动手,却是不对燕军系统动手,而是拿投降后没有实权的南军名将们,去指挥人生地不熟的诸塞王的三护卫重新整编出来的军队。 那么,其实还可以继续想下去。 皇帝这么做,到底打算干什么? 是真心重用这些南军降将,还是借机把南军有威望有能力的将领都调到北方去,然后彻底整合吃掉非燕军系统的其他部队? 朱高煦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异彩。 ps:键盘都敲冒烟了,昨天欠的那章还是差很多,今天费劲了,我一定会好好做人补上的! 第251章 十一卫 第251章 十一卫【求月票!】 “父皇这是在防着俺啊。” 朱高煦最近大脑袋瓜越来越聪明,再加上设身处地,他马上就意识到,这里面父皇固然有把南军良将调走,借机彻底整合南军残部,确保对大明所有军队的绝对控制权的考虑。 恐怕也未尝没有一石二鸟,让自己远离亲信将领和部队的打算。 毕竟,自己是要去北直隶主持变法更化的推行,而北直隶地区,也就是所谓的“靖难三府”北平、保定、永平,又恰恰是燕军的起家之地、根本所在。 父皇肯定会想到,若是有亲信燕军部队在自己身边,自己也来一次靖难之役可怎么办? 所以,既然放自己去北直隶,恐怕代价就是自己不能碰军权。 一丝一毫都不能。 当然了,这也不意味着父皇就一定是刻意针对自己,毕竟不管自己是否抽到北直隶,父皇恐怕都会这么做,大哥去北直隶,也是一样的结果 父皇的真实目的,恐怕还是抽调走南军良将,借机彻底整合大明所有军队,把军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是极妥当的,徐辉祖、平安、盛庸,虽有悖逆之举,但如今已然顺服,又皆一时良将,弃之可惜诸将在北地素无根基,将诸藩献还朝廷的三护卫一部分交由他们指挥,既可以做到互相制约不使某支军队做大,又可以发挥这些良将的能力。” 这边茹瑺则是斟酌着回答道。 至于徐辉祖、平安、盛庸等人,会不会成为当地的军头,这点茹瑺连提都没提。 想要在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把一支前身为藩王三护卫的军队抓在自己手里,做到如臂指使,甚至演化成为私人武装(家丁化),没有个数十年的工夫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你当朱棣瞎吗? 第一步就不成立,这些将军每一任没干几年大概率就被朱棣调走了,朱棣安排这件事,就是用来发挥这些南军良将的能力,临时整训、指挥这些藩王部队的。 大明的边军家丁化,是二百年后的事情了。 军队的事情,文官集团本就无权干涉,明初洪武永乐二朝尤其重武轻文的,武臣勋贵集团实力强大,一票开国、靖难的武勋坐镇五军都督府,文官半点插嘴的余地都无。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直到土木堡之变,把勋贵集团打包带走,重武轻文的势头才逆转过来,文官集团开始逐渐占据上风直到明朝中晚期演变成了病态地重文轻武,文臣把武将当成走狗一般,同品阶的武将见了文官要下跪磕头。 所以,朱棣对于军队的调整,真的就是借着茹瑺这个忠诚伯,通知一声六部尚书,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茹瑺还是尽职尽责地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陛下,那是让他们去西边统兵,还是东边。” “当然是东边。”朱棣面色冷寂道,“用归用,朕也只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不是让他们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享福的。” 对于曾经的敌人,虽然朱棣打算重新启用,但绝不意味着朱棣轻易宽恕了他们。 朱棣打算,借刀杀人! 这便是说,北部防线的西段,肃王、庆王,早已献还了三护卫,这六个护卫的兵马,朱棣早已派将领前去整编重训了。 北部防线的中端,秦王(朱棣二哥一脉)、晋王(朱棣三哥一脉),始终没有献还三护卫,朱棣诸事繁多,暂时没精力管他们,也不打算直接动武之前让丘福和顾成集结军队威吓了一下,又挑拨其子嗣内斗,现在秦王和晋王都老实多了。 而北部防线的东段,代王的封地已经被削,辽王的封地也迁到了荆州府(均为朱允炆所为),燕王朱棣裹挟着宁王朱权靖难,谷王前段时间行谋逆之事被朱棣圈禁。 也就是说,北部防线西段的五个塞王防区里,原本的三护卫由于藩王们都不在封地了,虽然在名义上献还给了朝廷,但现在基本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朱棣要派人重新整顿北部防线的原因。 靖难之役,不仅把几大塞王的兵马全都纠缠了进来,而且随着朱棣的二十余万燕军主力南下,现在大明帝国的北部防线东段可谓是极度空虚。 徐辉祖、平安、盛庸等南军名将需要戴罪立功,给朱棣做三件事情当投名状,方才算是真的落地。 第一件事情,便是名义上的整顿原本代王、谷王、辽王防区内的卫所和剩余护卫兵马,充实北部防线。 第二件事,用这些非燕军嫡系将领和部队,在不远的将来,作为朱棣的“刀”去对付一直捏着三护卫不肯献还的秦王和晋王这两大塞王。 第三件事,处理完了秦王和晋王,接着为朱棣北征大漠做炮灰。 朱棣的两个人生信条,在这件事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好用就往死里用”。 之所以要在更化变法的会议上提到军队调整,便是因为朱棣作为大明最大的军头,又是刚刚造反篡位得到皇位,整顿军队在他坐稳了皇位后,才是头等大事。 而只有处理好军队的事情,朱棣才能安心推进更化变法。 北方非嫡系军队的事情处理完了,接下来自然是处理南方的非嫡系部队。 “曹国公的使团,已经从日本传回了源源不断的情报,日本国内幕府与诸藩的人口、经济、军力相关虚实,朕已尽皆知晓。” 朱棣先是口头表扬了一下李景隆所率使团的工作,铺开了地图,直接上匕首。 “日本绝非想象中难以攻伐,李氏朝鲜已经将济州岛还给大明,只要避开夏秋狂风,跨海作战不足为虑。” “故此,为了征伐日本考虑,朕欲在山东布政使司,设立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成立备倭军!” 事实上,在洪武时代,为了抵御日本倭寇的侵扰,朱元章就在山东布政使司设立了一些专门负责沿海防御的卫所。 但由于山东的卫所都隶属于都指挥使司管理,山东又是靖难战火重灾区,如今重建后的山东都指挥使司的军务比较繁重,出现了忙不过来的情况,无法专心为征伐日本进行相应的准备工作,或者说山东都指挥使司自身的资源也不足以支撑这项庞大的工程。 因此,朱棣鉴于山东地区的实际情况,以及将要征伐日本的未来,决定单独设立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用来专门准备作为征伐日本的前出基地。 换而言之,山东省出现了两个都指挥使司,但各自负责的任务不同。 当然了,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是为了防御倭寇袭扰,所以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的规模并没有那么大。 “敢问陛下,欲如何划分两个都指挥使司的规模和责权?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的兵员将领又从何而来?”茹瑺小心问道。 朱棣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寒意,开口道。 “规模上,山东备倭都指挥使司负责管理登州营、即墨营、文登营,以及沿海水师舰队,每个营管理部分卫所。责权划分上,除了备倭和海防之外的事情,归山东都指挥使司管。” “登州营负责管理三个卫,登州卫、青州卫、来州卫。” “文登营负责管理四个卫,威海卫、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 “即墨营负责管理四个卫,大嵩卫、鳌山卫、灵山卫、安东卫。” 听到这里,几位尚书不由地相视惊疑。 足足十一个卫! 须知道,大明的一个卫,满编制是五千六百人,十一个卫,那就是六万一千六百人,而且,这还是没计算水师的前提下。 如果算上协同作战的水师,肯定会超过八万人。 而攻伐日本,自然也要相应的辅兵,粗粗算下来,十万大军的规模是打不住的。 用来打日本,考虑到大明的后勤海运能力,维持十万人的补给确实已经是相对极限的状态毕竟元朝攻伐日本,其实也是这个兵力,不是没兵马,而是跨海补给维持起来比较考验运力,山东备倭司的兵力数量是没问题的。 可问题就在于,山东都指挥使司哪来的这么多兵力分给山东备倭司? 靖难时期,山东德州大营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黄淮乃至江南征调的兵员,割韭菜一样填到了一线里,如今山东都指挥使司都快被打空了。 聪明人很快就揣测到了朱棣的意图。 还是借刀杀人! 果然,朱棣开口道:“至于兵源,则是把灵璧之战后收拢的兵马,以及前阵子淮安梅驸马的部下,一并整编裁汰,编成山东备倭军。水师则是让平江伯陈瑄(水师将领、水利专家、明清漕运制度的确立者)整合一下山东、黄淮、长江的内河以及近海水师,与郑和的远洋水师区分开。” 这是要让投降的南军和梅殷的淮南屯军,整编后去当征日部队的意思。 “将领的话,朕会从五军都督府里挑几位有经验的侯伯去。” “另外,省府道各级官员都无权调动备倭军,一旦出现紧急情况,需要由朕亲自下达的调兵命令,而且使用调兵专用的金符。” 朱棣面露杀机。 “否则,备倭军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 第252章 六部尚书齐入狱 第252章 六部尚书齐入狱【求月票!】 漫长的国策会议终于结束了。 在这场决定了大明帝国未来走向的会议里,在道衍的精心准备,以及姜星火的神助攻下,皇帝以极大的更化魄力,说服了六部尚书。 在新划分的南直隶和北直隶两处试验田,由两名皇子,负责主持变法更化。 同时,朱棣也靠着一以贯之的狠辣,想出办法解决了让他寝食难安的最大危险。 ——靖难后遗留的大量非燕军嫡系部队。 南军的名将们,即将被他调到北部边军中任职,由诸藩护卫整编的北部边军,将成为朱棣对付实力最强的秦王、晋王的一把好刀,后续还可以用来砍蒙古的鞑靼、瓦剌两部。 而灵壁之战后残余的南军正规军和淮甸屯军,则即将裁汰整编为备倭军,用作征伐日本的炮灰。 至于朱棣的心头宝,由燕山三卫和大宁三卫一路扩充壮大来的二十余万燕军嫡系,则即将改编为大明京营。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京营这二十万能征惯战的劲旅,就是朱棣、朱高炽、朱瞻基这祖孙三代维系他们这一支皇位不动摇的“根”。 直到堡宗上位,成了无根之人。 至于为什么没提顾成忙着准备抹杀的女真人 好,此时建州女真斡朵里部的首领,也就是“我大清”的老祖宗,勐哥帖木儿(爱新觉罗·孟特穆),还是胡里改部首领阿哈出的小老弟呢。 在洪武朝,建州女真三部(胡里改部、托温部、斡朵里部)的主要存在意义,就是替大明当狗,恶心朝鲜。 朝鲜把胡里改部阿哈出替大明招徕建州女真各部及野人女真,比作“扼我咽喉,掣我右臂”,因而想方设法要解除来自胡里改部的掣肘。 朱棣又不傻,抹杀女真归抹杀女真,他可不打算替李氏朝鲜的太上王李成桂拔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把女真人一次性抹杀光了,辽东不就被朝鲜占便宜了吗? 相反,朱棣已经让郑和探听清楚了,在姜星火预测的一个未来里,取代大明的,乃是爱新觉罗氏,也就是建州女真斡朵里部。 所以,朱棣稍稍改变了一下策略,打算先让顾成派兵协助胡里改部首领阿哈出,同时许以官爵赏赐,先抹杀斡朵里部。 毕竟用山里渔猎生活的女真人,来对付另一群女真人,才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至于胡里改部会不会就此坐大? 不可能的。 等朱棣在未来的两三年内,逐一解决掉秦王晋王、日本,就轮到剩余的建州女真和朝鲜了。 胡里改部即便发展壮大,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能成什么气候? 上了朱棣的小本本,那就是族谱消消乐的结局,没有意外。 说到底,如今的建州女真,哪怕是最强的胡里改部,也不过是数千男丁的规模,斡朵里部则只有不到一千男丁(历史上勐哥帖木儿败亡时,部族迁徙者仅有三百户)。 所以,根本就是朱棣动动手就碾死的问题。 之所以朱棣只打算先碾死斡朵里部,而不是把建州女真三部里的胡里改部、托温部一并碾死,便是不想让李成桂占便宜的心态在作祟罢了。 等料理了国内的藩王和国外的日本,剩下的女真人一个也跑不了。 —————— 朱高炽转身,与几位内阁成员一道走向皇城内停放马车的地方。 宫城此时早已落锁,成年皇子也委实不该继续住在宫里,朱高炽便欲回自己的府邸歇息。 而尚书们则是陆续散去了,纷纷赶回衙门继续加班处理公务。 嗯,也是跟自己的门生故吏们,商讨一下在马上要到来的大变革中,能获得些什么利益。 毕竟,无论是重新划分设立的南北直隶,还是推行更化变法的相关官职,在文官系统内的各个山头眼中,都是一块块飘香冒油的肥肉。 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手握军权的皇帝铁了心要干,与其反对,还不如想办法捞点好处。 还是那句话,现在的南京朝廷里,骨头都不太硬了。 到了马车停放处,内阁几人陆续告辞。 皇帝心腹金幼孜就不说了,今天意外发威的老实人胡俨、墙头草胡广、谋身的杨荣,还有立场没那么坚定的黄淮,统统都没留下。 只有解缙和杨士奇留了下来。 而且是不避讳宫城里必然存在的锦衣卫、金吾卫等间谍机构的监视的情况下,留了下来。 显然,解缙和杨士奇这对始终暗里较劲的冤家,此时冰释前嫌,选了坚持自己的庙堂立场,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高炽一条路走到黑了。 “走走?” 朱高炽三人沿着宫巷走着,一路无言。 走到了外五龙桥,解缙才开口道:“殿下,臣斗胆猜测一句,陛下刚才所思所想” 解缙说的是,刚才结束会议时,走出内阁值房的皇帝,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杨士奇闻言,想要避过身去,下一瞬,却又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解缙就算猜度圣心,此举有作死嫌疑,他也没法避嫌。 解缙自然知道自己说这话是冒风险的,但其人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辞,机敏如他依旧踌躇了几息,方才说道。 “臣认为,陛下心里恐怕在想如何对待还有最后一节课就要出狱的姜星火。” “没错。”朱高炽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杨士奇捋着不算长的胡须叹道:“唉,陛下乃天纵英主,岂能为一人所扰?可偏偏是这个姜星火谪仙临世,说不得便是姜子牙与周文王那般的风云际会。” “这本应该是天意,却令人感慨。”解缙亦是苦笑道。 如果朱棣是周文王,谁是周武王? 如果论配不配得上“武”字,在他们看来,朱高煦的概率,可比朱高炽大的多了。 “既然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南北直隶竞争推行更化变法,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 朱高炽看着解缙和杨士奇,这两个已经对他做出了行动表态的青年才俊,算是吐露了一点心声。 “听完这最后一节课,父皇打算拜先生为大明国师。” “什么?” “国师?” 解缙和杨士奇齐齐一愣,有多少年,没出现过“国师”这个称谓了。 国师,便是一国之师! 何等煊赫,何等尊荣? 根本不是轻易常设予人的位置,只有对于国家极为重要,重要到不可替代的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 可转念一想,两人又不得不服气。 姜星火配不上这个位置吗? 当然配得上,他所提出的任何更化政策,单拿出一两条来,都配得上这个位置,更何况是那么多条。 “可是。”杨士奇苦涩地说道,“姜星火,如果成为大明国师,又站在二皇子那边,我们恐怕真的无法与之抗衡。” 解缙神情落寞地说道:“我不如姜星火远矣。” 朱高炽反而安慰道:“你们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为何?” 解缙若有所思:“是因为殿下觉得,陛下不会让姜星火破坏平衡吗?” 朱高炽没有回答,他也只是某种猜测,并不能落到实处。 不过,依照朱高炽对姜星火人品和性情的了解,这种经天纬地之才,要做也只能做拯救苍生黎庶的大事,决不会囤于一己私利,更不屑于纠缠进什么储君之争。 换言之,恐怕父皇要做的更化变法,以及两个皇子通过更化变法所做的竞争,也不过是姜星火改变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罢了。 朱高炽转身继续往前走:“咱们换个话题,且不论姜先生的影响,便是如何在南直隶推行更化变法,你们可有想法?” “先难后易。”解缙答道。 朱高炽停住脚步道:“此话怎讲?” “《变法八策疏》里,第六七八条,也就是国债、钦天监、礼部职权,其实是不需要殿下做什么的。” “而难点从难到易,则是第二、五条,第四条,第三条,第一条。” “也就是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最难,推行税制更化和推广摊役入亩较难,推广考成法反而最简单。” 杨士奇听罢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这就是因为施政对象不同形成的难易差异了。 官吏是有数的,南直隶加起来最多几千人规模的官和一万人出头的吏,所以即便官吏再不愿意,考成法也能硬推下去。 税制更化和摊役入亩,在鱼鳞册和黄册上,也是有数的,南直隶调整后的九个府,数百万人,都在“双册”上,困难一点,也能组织起来。 可是调整科举内容,宣传圣王之说,就涉及到无形的人心了。 施政对象压根不是某个个人,而是人们心中信念,这自然就比对付有形的个体难得多了。 可反过来讲,解缙说的也没错。 趁着如今朝廷中枢在南直隶权威极高,而且有了朱棣之前亲自率领大军扫荡江南的铺垫,不如先难后易! 最难的处理好了,还怕简单的处理不好吗? 朱高炽与解缙和杨士奇又聊了几句,此地终归是皇城,人多眼杂,所以也不好继续聊下去了。 三人寒暄几句,便走回去分别上了马车。 然而就在朱高炽的马车,刚刚驶出皇城洪武门的时候,一串如雷般的马蹄声,惊醒了小憩得朱高炽。 朱高煦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却见正是三弟朱高燧,便吩咐马车停下。 “三弟,这是去干嘛?” 朱高燧与他二哥亲,跟大哥不亲,但这也不代表朱高燧就敢怠慢大哥。 毕竟,虽然轮不到朱高燧争储,他只站父皇,可朱高燧总得为以后考虑,要是父皇二三十年后没了呢?若是大哥当了皇帝,此时总不好得罪太过。 所以朱高燧在马上也不隐瞒,干脆应道。 “父皇刚刚忘了吩咐,如今派我去传旨。” “六部尚书后日都要随父皇入狱,听姜先生讲最后一节课。” 第253章 燕校尉的真实身份 第253章 燕校尉的真实身份【求月票!】 今天的诏狱扫盲班里,纪律委员朱高煦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照往常,他跟郑和两条大汉,都是并排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条凳上。 郑和不需要学习,因为郑和能文能武,学识不凡。 朱高煦也不需要学习,因为他不想学说文解字。 但是朱高煦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诏狱扫盲班里的人谁不好好学习,然后凶神恶煞地瞪一眼。 诏狱扫盲班的学员们,都是寻常街头讨生活的,若非赶上京师大戒严,是不会“有幸”进诏狱这种地方的。 换言之,都是普通老百姓,被一个身高九尺的莽汉盯着,肯定是吓得一哆嗦的。 朱高煦对于这件事乐此不疲,直接把诏狱扫盲班的学习效率提高了一截。 姜星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不过诏狱扫盲班已近尾声,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老师,他并没有在课堂上表现出来,而是指着木板上用炭笔写的两个字,继续讲道。 “大家可以看看,‘国’字,从字形上看能联想到什么?” “姜先生我知道!”变脸儿举手道。 “说说看。” 姜星火用鼓励地眼神看着这个半大小子。 经过两个月的学习,来自市井的几人,通过他编撰的《拼音汉字字典》已经初步掌握了不少常用汉字的拼音和书写,也学会了加减法以及不算复杂的乘除法。 这种学习效率,在一直全程旁听的郑和看来,堪称惊人! 要知道,这些原先来自市井的囚徒们,以前可都是只少量认识几个字,或者基本完全不认字的。 而且,这些囚徒的智力水平也就是中人之姿,不算傻到朽木不可凋,也不算有多聪明。 而正是这种针对普通人的有效教学,才让郑和愈发佩服姜星火的能力,以及他所倡导的这套东西。 有了汉语拼音,就可以不去踩反切法以字注字的大坑,寻常百姓也可以识字了,这无疑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情。 变脸儿大胆地说道:“中间那个‘口’,就像是皇帝陛下的皇宫一样!” 此言一出,邓老秤砣连忙拽了一下小孩的袖子,姜星火却示意他但说无妨。 得到了姜先生的首肯,变脸儿继续说道:“下面的那个‘一’,就是护城河而旁边的‘戈’,我觉得就是军队。” “最外面的一个‘口’呢?” “是国都的城墙!” “你说的很好,‘国’就是这个意思。”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 他本来想习惯性地延伸一下,讲讲古今中外的封建国家的封建主,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在领地里搞出两面围墙。 为什么这两面围墙,会形成一个平民阶层挤破头也想进里面的那面墙里去,而里面的人却在某种程度上却在坐困孤城的“围城”。 但想了想,姜星火却又轻叹了一声,放弃了这个想法。 至于更加尖锐的“家”,拆开看也就是在房屋里养猪,姜星火就更不想连在一起阐释了。 在华夏的封建时代,按照《商君书》“驭民五术”的内核,换了张儒家的皮,统治着一代又一代平民百姓的封建统治者们,不就是这么依靠着两道围墙和军队来养猪的吗? 这些事情,对于刚刚看到新生活希望的诏狱扫盲班学员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姜星火并不愿意点破。 姜星火只希望,他们学会了识字和算数,出狱后能靠着这些在此时大明的平民阶层里还算有价值的能力,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而封建庙堂的黑暗,姜星火也不乏研讨的对象,眼前这不还有闷闷不乐的大明帝国二皇子吗? 又讲了几个字,姜星火放下炭笔,擦了擦手道。 “下课。” “姜先生辛苦了!”几名学员齐齐道。 姜星火点点头,示意他们早些回去歇息。 几人陆续出去后,姜星火打算问问朱高煦今天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然而变脸儿却忽然窜了回来,一阵风似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姜星火怀里,随后就跑了。 姜星火看着怀里的东西微微一怔。 都是些学员们亲手做的小玩意,有小五磨得一块小铜镜,木愣给他凋刻的平安符,以及一封信。 信是在张灵指导下,变脸儿手写的,内容是邓老秤砣和烧窑的想对姜先生说的话。 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还有几处拼音代替,完全是姜星火前世的幼儿园小作文水准,但写的却很用心,足见心意。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人倒是真心记得姜先生的好。”郑和一时感慨。 姜星火郑重地把这些东西收好,随后望向了两人。 而这时候的朱高煦与郑和,其实是互相不清楚,对方已经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所以看着姜星火这副奇怪的表情,两人反而同时心头一突突。 “姜先生可别说漏嘴了俺可没跟三保说呢。” 朱高煦心里有鬼,自是怕姜星火当着郑和的面点破他的身份。 而郑和又何尝不是如此? 郑和在姜星火的指点下,已经看到了改变未来止步于非洲的命运的机会,他可是想要成为大明的大航海时代先驱者的人! 可这要是被姜星火一不小心点破了,自己已经瞒着朱高煦,提前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毕竟朱高煦出狱在即,出狱后跟皇帝随便提一句,皇帝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瞒着他跟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若是皇帝起了猜疑之心,影响了下西洋,反而不美。 于是在姜星火还没开口前,郑和就抢先说道:“姜先生,你跟他是不是有事商量?我今日困得很,你们先商量,我让老王带我回去睡觉了。免得回去太晚,扰了卓老先生清梦。” “噢也行。”姜星火似乎有些犹豫地道,然后指向了旁边桌上的本子。 “帮我顺便带回去,里面还有些为明天最后一节课准备的内容。” 郑和点了点头,起身拿着本子走出了这间用作教室的值房,狱卒老王已经在外面等他们了。 待郑和走后,值房内终于只剩下了姜星火和朱高煦。 “说说,怎么了?一晚上都愁眉苦脸的。” 姜星火从容地坐到了朱高煦对面的长条凳上,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俺遇到一件难事,还得寻姜先生解惑。” 朱高煦挠了挠头,神情有些纠结地看着老师。 姜星火回首从桌上拿了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什么难事儿?你先说来听听。” 朱高煦闻言大喜,姜先生敢听,他就真敢说! 于是乎,大明帝国高层决策会议的全部内容,在这间狭小的诏狱值房里,被朱高煦全给卖了。 朱棣若是知道,怕不是要拿鞭子抽死这没心眼的傻儿子。 昨夜发生的事情,朱高煦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老师…… 姜星火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切发生在皇宫内阁里的事情,都经由朱高煦之口转述到他面前的时候。 姜星火,还是对全部来自他的理论所产生的《变法八策疏》,有了那么一丝不真实感。 “我不过是在诏狱里为了几两银子讲讲课,你们怎么就都当真了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逐出脑海。 木已成舟,他不是喜欢逃避现实的人,相反,他从不畏惧任何挑战。 尤其是在“如何更化大明”上。 姜星火盯着朱高煦的那双豹眼,认真问道。 “所以,那天来听课的燕校尉,就是朱皇帝陛下?” 考虑到当着儿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姓名不太礼貌,姜星火及时改了口。 朱高煦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但此时也晓得该向姜先生坦白的都得坦白,所以也干脆老实点头。 “正是我父皇,所用假名乃是以燕王之燕为姓,以击破胡虏为名,故名燕破虏。” 听到这个答桉。 姜星火的心跳,暂停了那么半个呼吸。 奉天靖难! 迁都修典! 七下西洋! 五征漠北! ——永乐大帝,朱棣! 这个传奇人物,就这么霍然闯进了自己的世界。 “燕校尉竟然真是朱棣,怪不得”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 过往的种种谜团,都开始如同风吹雾散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虽然之前就有过不确信地猜测,但当答桉真的由朱高煦之口揭晓的时候,姜星火还是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奇妙感觉。 “朱高煦、李景隆、郑和、朱棣,这些永乐时代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都成了我的学生我真的彻底把历史改变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迎来不一样未来的大明!” 姜星火的心中,燃起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之火。 七世穿越,吃尽人间疾苦,见尽人间不平。 本以为,渺小的个人,根本无法改变历史。 而这第八世穿越到大明,却终于改变了大明原本的历史时间线! 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改变华夏民族那个百年屈辱的未来! 我辈教? 为三纲五常? 错! 为天地君亲? 错! 我辈教书人,为的是华夏人人如龙,为的是民族崛起不再饱受屈辱! 姜星火攥紧了拳头。 朱棣,作为这个世界上改变华夏命运最关键的一个人,身份已经彻底曝光在了他的面前。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彻底说服朱棣,引导大明王朝,走向那个可以领先世界的未来! 谁说文艺复兴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思维启蒙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大航海时代不能发生在华夏? 谁说第一次工业变革不能发生在华夏? 不可理解的穿越奇迹都出现了自己的身上,眼下风云际会,姜星火又怎能不放手一搏? 前路莽莽,姜星火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跃跃欲试。 姜星火心头思绪万千,而这边朱高煦交代完了信息,此时却是彻底按捺不住困惑,急切问道。 “姜先生,父皇要推行更化变法,新划分的南北直隶虽然都是九府之地,可委实各方面条件差异太大,俺心里没底。” 朱高煦白日里苦思冥想了半天,自然晓得不能把姜先生这种心怀天下的圣人,卷入到立储之争里,否则姜先生大概率是不会指点自己的。 所以朱高煦换了个说法:“还请姜先生教我,如何能更好地推行更化变法毕竟,您才是提出这些理论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清楚该怎么做了。” 心头的思绪暂时平复,姜星火放下茶杯,缓慢道:“办法,还是有的,记得《国运论》吗?” “嗯,当然记得!”朱高煦点了点头。 姜星火沉吟片刻:“《国运论》,其实一共有四卷。” “四卷?” 朱高煦愣了愣,他本以为上次讲完第三卷的地缘庙堂和陆权论、海权论,《国运论》就已经结束了。 “不错。” “在农业时代,这种差距或许无解。”姜星火澹然微笑道,“可你的问题,在我这里是有解的。” “等明天最后一课,我会给你讲解《国运论》第四卷,是如何解决一条贯穿《国运论》始终的主线。” 朱高煦闻言,目光中顿时绽放出了期待。 姜先生,竟然真的有办法无视种种自然地理差异,逆天而行! 第254章 最后一课 第254章 最后一课【求月票!】 洪武三十五年,冬。 十二月二十一日。 诏狱。 南方的冬日,天空总是阴沉着,厚厚的云层不仅覆盖着太阳,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牢房里的光线昏暗,照在那些犯人身上时明暗交错着。 此刻,这个监区的牢房里,有几名犯人都靠坐在墙角,神色萎靡、目无焦距,似乎没有任何生命力了。 “吱呀——” 伴随着一声响动,监区牢门打开。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一群甲士从外面涌了进来。 为首的校尉身穿黑色扎甲,腰间配着长刀,他长相粗犷凶悍,脸颊处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更加凶狠可怕了。 他大摇大摆地朝前方走去,所有犯人看到他都吓得浑身哆嗦。 诏狱隶属于锦衣卫,一般不会允许锦衣卫以外的军队进入。 眼下发生的,显然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随后,在犯人们诧异的眼神中,那名校尉却恭谨地停留在了一间囚室的门口。 “姜先生,我家将军请您出来授课!” “请姜先生出来授课!” “请姜先生出来授课!” 一众甲士同时躬身道。 “啊?” 姜星火正被昏黄的阳光笼罩着,香甜地睡着早午觉,突兀地就被声音惊醒了。 睡意有些深沉,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姜星火的意识有些飘忽。 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处何地。 过了几息,又睁开沉重的眼皮,姜星火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最后一课了。 可朱高煦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阵仗? 这整的是哪一出? 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丝歪嘴战神里“恭迎龙王归位”的既视感? 不尬吗? 好,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姜星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跟着一众甲士走了出去。 而他旁边和对面的郑和、卓敬,也似是早就接到了消息,同时跟在他的身后。 显然,对于今天必定会发生的某些事情,几人都心照不宣了起来。 “你家将军,这是要官复原职了?”姜星火随口问道。 这些满身杀气的剽悍甲士显然是朱高煦的手下,说不定就是他在燕军重甲骑兵部队的亲卫。 而此时在众人面前,朱高煦依旧是以南军骑将“高羽”的身份在隐瞒着姜星火。 所以,姜星火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领头的玄甲校尉闻言,虽然心头有些古怪,但想想还算合理,便点头道:“回禀姜先生,确实如此,我家将军已经接到了新的任务,即将调任外地,临行前嘱咐我等,给姜先生也好好煊赫一番威风。” 找人凑排场,这确实是朱高煦这个铁憨憨能干出来的事 “那你们就这么进诏狱,没人管你们?” 玄甲校尉傲然道:“我家将军得了重任,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得卖一个面子!” 事实上,玄甲校尉领到的任务非止如此。 之所以出动这么大的阵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亲自带领六部尚书驾临诏狱! 为了保证最后一课不受到任何干扰,必须排除所有有可能的影响因素。 因此,这群甲士,还负责了禁止其他囚犯放风的清场任务,以及院落的保护工作。 看玄甲校尉这般傲气的样子,姜星火也没继续深究。 “嗯……” 姜星火微微颔首。 一行人往外走,很快就到了放风的院落门口。 朱高煦已经站在新歪脖子树下等待了,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 见到姜星火后,朱高煦遥遥笑道:“姜先生,最后一课了。” “是啊,最后一课了。” 姜星火与郑和、卓敬三人走向那棵承载了很多回忆的歪脖子树。 新歪脖子树旁边的一段墙壁,似乎被重新维修过。 墙壁上面露出了跟其他部分,截然不同的痕迹,而且看起来并不算太过牢靠。 风一吹,还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卓敬提议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还是靠树下站,若是墙塌了,砸到人可不好。” 于是四人熟悉地站在树下,地上寒冷,却是不宜再坐了。 这棵新树,旧的枝丫在凛冽的寒风中似乎已经枯死,树干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干瘪藤蔓,显得颇为荒芜。 望着树叶掉光的新歪脖子树,卓老头捻须道:“树独如此,人何以堪,今乃信之矣刘郎老去,孤负几东风。” 不知卓老头是在借景抒情,还是寓情于景,亦或是以景喻人。 姜星火今日似乎没有了那种澹漠的理性,反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心绪。 看着有些感怀的卓老头,姜星火应道:“别有武陵溪上,秦人在、仙路犹通。待前村浪暖,鼓楫问渔翁,此兴谁同?” 这两句,都出自元末词人邵亨贞的《六州歌头》,卓敬所言乃是上阙感怀,姜星火的回应则是下阙结尾的神来之笔。 颇有些刘禹锡那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味道。 “树还能活?” 卓敬看着姜星火,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然能。” 姜星火肯定地答道:“不仅能,而且只要熬过了这个寒冬,待到春风轻抚大地,便可冲天而起。” “如何活?” “听我道来即可。” 姜星火微微抬起了头,仰望着天穹上繁密的云层。 天色渐渐阴沉,然而乌云之下,一轮当午红日却正在冉冉升起。 看着卓老头和姜先生打完了机锋,郑和顺势把话拉回正题。 “姜先生,不知这最后一课,要讲什么?” “讲《国运论》第四卷。”姜星火澹澹答道。 随后,也不待三人提问,姜星火率先向朱高煦问道。 “你可还记得,《国运论》第一卷,都讲了些什么?” 朱高煦作为姜圣开山大弟子,对此自然是背的滚瓜烂熟,他自信回答道。 “记得,讲了制造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还讲了制造力决定制造关系,物质地基决定顶层结构,又讲了关于‘王朝周期律’,也就是王朝普遍不超过三百年寿命,根源就在于人地矛盾上的问题。” 这段内容,郑和与卓敬并不太清楚,但姜星火这最后一课,本就是为了解决从《国运论》第一卷就埋下的核心主线。 所以,姜星火也只是让朱高煦替他给两人稍加解释。 一边看朱高煦解释,姜星火一边说道:“之前在《国运论》第一卷,我曾经讲解过一些缓解人地矛盾的方法,也就是摊役入亩与化肥、轮作套种,这三种办法,都能有效地延缓人地矛盾的爆发。” “然而。”姜星火话锋一转。 “无论是减轻自耕农负担,让其更好地进行耕种的摊役入亩,还是用于提高农作物产量的化肥,亦或是通过科学合理规划增加单位田地利用率的轮作套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姜星火的语气有些低沉:“这些都只能延缓人地矛盾的最终爆发,而无法阻止人地矛盾的爆发。” 听到这里,卓敬从朱高煦转述的知识所带来的震撼中脱离出来,疑惑地问道:“田地有限,而人口代代繁衍生息,却是无限,人地矛盾如何能解?” 姜星火听到卓敬的问题,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这便是《国运论》第四卷的内容了。” “第四卷名为:农业国与工业国,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 —————— 隔壁密室。 永乐朝六部尚书齐聚一堂! 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工部尚书黄福、刑部尚书郑赐,并列坐在了皇帝和大皇子身后,几乎将狭小的密室挤得满满登登。 两名负责记录《姜先生讲课记录》的小吏,郭琎和柴车,则是只能委屈地站着悬腕提笔记笔记了。 六部尚书里,有四位是跟着皇帝听过课的。 而没有听过课的两位,工部尚书黄福、刑部尚书郑赐,郑赐乃是皇帝陛下头号舔狗,自然是不会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疑问。 唯有工部尚书黄福,听着那面古怪的、略有破损的陶瓷扩音墙壁上传来的声音,蹙紧了眉头。 再看看狭窄逼仄的密室,以及皇帝、大皇子带着六部尚书偷听一个诏狱囚徒讲课的奇怪事情,黄福愈发觉得迷幻了起来。 我大明帝国的高层,咋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还没等黄福开口,朱棣反而先说话了。 “这面墙壁,纪纲不是说修好了吗?” 听着杂音和风声,朱棣有些不悦地问道。 大皇子朱高炽连忙答道:“父皇,纪指挥使之前颇费周折地寻到了洪武朝的老工匠,确实把墙拆了重修了一下,当时重修的效果不错但不知为何,这还没几日,陶瓷上面就又裂了缝隙,扩音的效果也不是那么好了。” 很显然,翻修货就是不如原装的。 朱棣此时对此也是毫无办法,只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总不能让纪纲现场再翻修一遍了,凑合听。 而黄福则是此时开口道:“陛下,臣有话说。” 刑部尚书郑赐见状也是连忙开口:“陛下,臣也有话要说!” 朱棣皱眉道:“赶紧说,别耽误朕听姜先生讲课!” 第255章 千古难题,绝不可能有解! 第255章 千古难题,绝不可能有解!【求月票!】 密室里。 “黄尚书先说。”郑赐不怀好意地说道。 工部尚书黄福瞥了一眼郑赐阴鹫的嘴脸,对着皇帝开口道。 “陛下,虽然从未听闻所谓‘王朝周期律’,但臣以为姜星火所言颇有偏差参考历朝历代对人地矛盾的应对措施,核心绝不在于人地,而在于是否能抑制兼并。” “喔?” 听到黄福跟姜星火提出的观点意见相左,朱棣示意黄福继续说下去。 “周朝之所以国运绵长,臣以为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周朝施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井田制,井田制,就避免了田地兼并,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一句话就让朱棣脸色一黑。 黄福不是挺务实的一个人吗? 开口闭口井田制是怎么回事,成解缙第二了? 不过好在,黄福的下一句话就把朱棣的心情拉了回来。 “井田制当然不可取,毕竟两千年前的鲁宣公时代就实行了‘初税亩’制度,承认了田地独有。而王莽篡汉,试图用‘王田制’来恢复‘井田制’都失败了,更不要说现在的大明,让所有田地归陛下所有,是不可能实现的。” “臣之所以说是抑制田地兼并,而不是杜绝田地兼并,便是这个原因了。” 朱棣微微颔首,只要不像解缙一样跟他提井田制这种蠢主意,朱棣还是愿意听一听这些国家重臣的意见的。 黄福缓缓道:“而田地独有,臣认为其实是有助于发展农业生产的,否则秦国商鞅变法,也不会彻底承认田地独有,不承认田地独有,秦国没有打造‘耕-战’这套体系,也不可能统一六国。” “而到了汉朝,正式形成了农业生产上的租佃关系,地主将田地出租给农民,农民向地主缴纳一定的税收。” “所以。”黄福郑重建议,“田地独有不能废除,租佃关系也不能废除,朝廷想办法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像此前历朝历代一样,考虑如何控制田地兼并,而非想着向外开拓田地,亦或是减少人口。” 显然,黄福不懂什么叫做“工业化”。 所以下意识地就认为,姜星火解决人地矛盾的思路,是通过对外征服增加田地,或者控制减少人口,而非传统的抑制兼并。 故此,黄福的话语,从他的角度上来讲,并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在农业时代,哪怕是再有聪明才智的人,都无法想象,工业时代的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法想象全国可以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而非现在的百分之九十多。 更无法想象,绝大多是的人们不在田间地头里劳作,而在工厂里。 甚至于,连准备跟他抬杠的刑部尚书郑赐,都在心里认同了黄福的观点。 郑赐虽然能力在六部尚书里垫底,连李至刚都不如,但其人的见识和阅历却并不差。 郑赐同样知道,在过去的上千年里,历朝历代都把田地兼并看作洪水勐兽,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加以抑制,便是因为一旦田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不仅会让国家失去税源,剧烈的贫富差距更会引发社会动荡,破坏国家的稳定发展。 从曹魏的“屯田制”,到北魏、隋唐的“均田制”,饱经战乱后的各朝代之所以如此重视田地的平均分配,便是晓得不抑制田地兼并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知道归知道,郑赐还是准备杠一下。 毕竟党同伐异的本质,不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吗? 但还没等郑赐开口,跟黄福颇为投契的夏原吉反而不赞同了起来。 “黄尚书此言差矣。”夏原吉摇头道。 黄福诧异反问:“为何?” “废除田地独有,亦或是废除租佃关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原吉先开口认同了黄福刚才的观点,随后发表了不同意见。 “但依我对姜师的了解,解决人地矛盾的办法,绝对不会是扩张田地,亦或是控制人口,因为前者在数学上是行不通的,而后者在当下的人伦礼教上行不通。” 夏原吉的话语,可谓是浅尝辄止。 但现场的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是聪明人? 只需要略微一转脑筋,就明白夏原吉是什么意思。 而郑赐的心中,更是对夏原吉口中“姜师”的称谓,感到啧啧称奇。 先有道衍所谓的“姜圣”,现在又有夏原吉“姜师”,也不知道这个声音听起来年纪轻轻的姜星火,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人格魅力。 说实在的,郑赐一开始还以为这个能让皇帝如此重视的人物,会是一个姜子牙那般的存在。 可实在没想到,听起来竟是这般年轻。 这不由地让他的心中,浮出了几分轻视的念头。 “怕还是个不懂庙堂的年轻人也不对,若是谪仙人,恐怕未见得是实际年龄这般大。” 不过郑赐虽然附和朱棣,却不是个信鬼神之说的。 因此,郑赐的心中,更愿意相信,姜星火是个青年卧龙那般的人物,但也仅仅是才华天纵,若论起庙堂手段来,恐怕远远不如他这种老官僚。 这便是其人既不愿意相信,他非常在意的皇帝,会重视一个无能之辈那会让拼命舔的他显得更无能。 但同样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跟姜星火相比,是一无是处的。 所以,郑赐勉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强项。 且不提郑赐这边心思转动,黄福向夏原吉问道:“那夏尚书认为,既然不是这四种办法,又非是我所提出的抑制兼并的老对策,解决人地矛盾的路子又在哪呢?” “我不知道。” 夏原吉摇了摇头,很坦率地答道。 黄福见状稍有错愕。 夏原吉这是什么意思?逗他玩呢? “虽然我不清楚。”不过夏原吉马上说道:“但是既然姜师说了,农业国与工业国有着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那么我认为解决人地矛盾问题的答桉所在,应该就落在这个‘工业国’上了。” 看着对姜星火几乎有一种盲目崇拜的夏原吉,黄福蹙着眉,有些费解。 黄福跟郑赐一样,到了这般高位,又不信鬼神,自然是不相信姜星火是所谓的谪仙人。 中老年人都是这般固执,三观早已定型,很难被改变,更何况是身居高位的尚书道衍和夏原吉那种,属于触动心灵被感化的特殊情况。 但即便黄福不相信姜星火是谪仙人,黄福也不得不承认,姜星火此人,当然是有本事、有见识的。 可即便如此,又凭什么能凭空创造出一套东西,从“治标”的角度解决人地矛盾这个两千年来都未曾有人解决过的难题呢? 须知道,历朝历代无数名臣,面对人地矛盾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桉几乎都是“抑制兼并”。 要么就是王莽那种开历史倒车,从刚才所提的“废除田地独有制、废除租佃关系、向外扩张田地、对内减少人口”四个注定失败的方面下功夫。 如果有比“抑制兼并”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会没人想出来? 所以,这个千古难题,绝不可能有解! 黄福在心中如是想到。 当然,黄福也不是没有想过,姜星火提出了那么多的惊世之策,或许真的有办法解决人地矛盾?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在他的心里一闪而逝罢了。 毕竟黄福从来都没有听过姜星火讲课,光是皇帝的重视,还不足以让这位治政能力卓越的帝国高官盲目信服。 到了他这个位置,做任何事情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种事情虽然不可能有解决办法,可总归是能扯出来几点的不过,说出来倒也罢了,若是姜星火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想来皇帝陛下的脸色也会很有趣,毕竟是陛下带着我们大张旗鼓地过来诏狱里听课。”黄福心头想到。 见黄福低头不语,夏原吉也晓得自己说服不了对方,然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黄福这种思维定型的老顽固,若是轻易便相信了才是怪事。 夏原吉看了一眼坐的笔直的郑赐,心中想道:“恐怕郑尚书也是表面信服陛下所言姜师的能力,心中也很不服气” 而就在这时,夏原吉的目光,却在半空中跟皇帝撞上了。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夏原吉也马上秒懂了皇帝的意思。 ——现在你们可以使劲质疑,质疑的越狠,待会儿打脸的时候越疼。 越是循规蹈矩、有理有据的质疑,在姜星火那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面前,都会变得笨拙而可笑。 就仿佛李白未曾问世前,人们不知道,诗所表达的想象力究竟可以达到何等奇伟壮丽的境地一般。 而此时的姜星火,也果然没有辜负朱棣和夏原吉的期望。 一开口,就是直指本质。 第256章 农业国的生产 第256章 农业国的生产【求月票!】 “想要讲清楚,为什么我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就要讲工业国和农业国的区别何在。而这种区别,根源上还是在于‘生产力’三个字。” “接下来我们用几个呼吸的时间,简单回顾一下《国运论》第一卷,关于‘生产力’的内容。” 姜星火看向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 朱高煦会意说道:“姜先生在讲《国运论》第一卷的时候,俺曾经问过,既然部落联盟组成了王朝,为什么第一个王朝是由治水有功的禹建立的,而不是涿鹿之战获胜的黄帝建立的。” “当时姜先生告诉俺,道理很简单,就是‘生产力’的发展,让我可以把‘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之所以禹建立了夏朝,就是因为是因为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亦或者说种植粮食的能力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 “你学的很用心,回答的非常不错。”姜星火对朱高煦的认真给予了肯定。 朱高煦闻言,顿时抚着大胡子笑而不语,一脸得意的劲儿。 卓老头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 姜星火接着又说道:“那么现在我们聚焦于‘生产力’这个话题,从农业国譬如现在的大明来看,一个农业国,重要的生产活动是什么?” 朱高煦与郑和两人都听出来了,姜星火今天的问题,主要问的是卓老头。 姜星火虽然没直接问卓老头,但显然已经把问题抛给了对方。 两人齐齐把目光投向卓老头,等着他的回答。 只见卓敬捋须微微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是‘重要’而非‘最重要’,那么老夫认为,首先是粮食生产,其次是则是绢麻布匹等纺织品生产,毕竟吃饱穿暖对于百姓来说才是有意义的事情” 朱高煦听得十分专注,忍不住插口说道:“俺觉得在现在的大明,生产活动应该就是指粮食的生产,农具、布匹、陶器这些的生产,跟粮食相比完全是两码事。” 卓敬顿时恼怒,转头瞪着他。 朱高煦却丝毫没被吓退,依旧盯着卓老头,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摆明了跟你杠到底! 卓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靠着树干的姜星火见状,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卓老夫子请继续。” 闻言,卓敬便收敛怒色,继续道:“再次,老夫以为是蓄养牲畜,譬如在家中养的牛、鸡” “你讲错了!” 卓敬的话还未说完,朱高煦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卓敬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地瞪着朱高煦:“老夫何错之有?” 朱高煦道:“蓄养牲畜算哪门子生产?” “好了,别争了。” 姜星火无奈地扶额劝阻道。 既然姜星火说话了,那么朱高煦和卓敬,自然停下了争吵,纷纷看向姜星火。 “卓老夫子说的全面,农业国重要的生产活动,确实包括纺织、畜牧。” 闻言,卓敬也同样得意地捻须不语。 但姜星火话锋一转:“他说的也没错,对于农业国来说,虽然都是生产,但其他都可以没有,粮食生产却是万万不能没有的夸张点说,农人甚至可以不穿衣服不用铁农具,可哪怕是刀耕火种,也得把粮食生产出来。” “那姜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郑和也有点懵了。 “意思便是说,之前我讲的,可以把‘生产力’暂时理解成‘种植粮食的能力’,这句话的语境便是‘农业国的生产力’。” 姜星火解释道:“需要讲清楚农业国和工业国的生产力有什么区别,我要让你们先理解,什么是农业国的生产力。” “农业国的生产力,不就是刚才您说的那些吗?”郑和越听越迷惑。 “不不不,这只是表象”姜星火看着郑和,轻声道,“莫要着相了。” “那农业国生产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卓敬忍不住问道。 朱高煦亦是语气急迫道:“对啊,姜先生,如果说粮食生产这些都是表象,那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姜星火沉默半响,终于开始解释:“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我且问你们一个问题。” 众人均露出了洗耳恭听的神态。 姜星火道:“粮食,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卓敬毫不犹疑地回答道:“对于粮食的生产,描述的再贴切不过的,便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而收获的粮食,除了缴纳赋税、留下过冬,便是作为明年的种子粮,继续进行生产。”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道。 “也就是说,农业国的生产过程,或者说粮食生产过程,其实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对不对?农民们将过去的生产成果‘种子粮’,投入到新的生产过程‘播种’,而后生产出新的生产成果‘第二年的种子粮’,再一次投入到下一次的生产过程以此类推,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闻言,卓敬若有所悟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郑和与朱高煦,此时见了卓敬的样子,也是下意识地跟着思考了起来。 姜星火说的话,似乎跟卓敬并没有区别。 但他们却总觉得,有非常重要的东西隐藏在其中。 朱高煦忽然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这样!俺明白了!” 卓敬皱眉道:“你明白啥了?” 朱高煦嘿嘿一笑:“俺不告诉你。” “是‘循环’。” 此时郑和开口说道。 卓敬闻言,又一次陷入了思索,他的口中喃喃自语:“循环循环” 卓敬刚刚脑海中灵光一闪,姜星火便继续说道。 “而除了循环,农业国的生产过程,还有一部分,叫做剩余。” 卓敬听到这句话,仿佛摸到了什么一样,脑海中即将迸发的灵感,刹那间喷薄而出。 “剩余就是扣除赋税后,留作过冬的粮食!” 姜星火点点头,纠正道:“准确地说,剩余,就是每一期生产过程,超出成本并且用来维持社会成员当期消费的部分在农业国的生产过程中,成本是赋税与种子粮,而用来维持消费或者说吃饱的剩余部分,就是过冬粮。” “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农业国生产力的本质包含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循环,第二个部分是剩余。” 说罢,姜星火把这个结论,用树枝费力地写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而我们既然知道了农业国的生产过程,根据这个生产过程,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农业国的一切其他生产活动,都是农产品剩余所带来的?” 卓敬陷入了长考。 半晌后,卓敬方才回过神来说道:“老夫觉得这种说法,倒是颇有道理。” 卓敬说出了他的理解:“农业国的剩余产品是农产品,一般剩余产品都是小麦水稻等谷物,而这些谷物都是有存放期限的,如果剩余的时间太久就会无法食用从好的方面说,剩余农产品如果没有被现在的人口和未来增长的人口所食用,那么就会养活制造农具、纺织品、陶器等手工业者。” 郑和若有所思:“更进一步,剩余农产品还能催生字画瓷器、亭台楼阁的产生?” “害,不就是吃饱的人多了,就有心思搞七搞八了,说的那么复杂干嘛?”朱高煦简单的脑筋总是能把复杂的问题,用一句话就将其简单化。 “那要是从坏的方面来说呢?”郑和隐约有些不妙之感。 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桉:“从坏的方面来说,若是剩余农产品不足,而需要食用农产品的人又过多,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就也意味着人地矛盾达到顶峰了,伴随而来的往往便是天下大乱,王朝崩塌人口锐减后,人地矛盾极大缓解,开始下一轮循环。” 卓老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条隐约藏在其中的线索。 “所以说,因为农业国的生产包含了循环和剩余两个部分,循环不变,而剩余注定会随着人口增加而消失” 卓老头的目光陡然变地犀利起来。 “之所以两千年来,都无法解决人地矛盾,本质原因就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业国的生产过程里‘剩余’这个部分是永远不足的!” “或者说,之前想要解决人地矛盾,就要创造出新的‘剩余’!” 可下一瞬,卓敬复又苦恼起来。 “说来容易,该如何创造出新的‘剩余’呢?” 姜星火回答了卓老头的问题:“创造新的‘剩余’并不困难。” “并不困难?”朱高煦与郑和都有些惊讶。 按理说,既然创造出新的‘剩余’就可以解决人地矛盾,而又从来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创造新的‘剩余’,就证明这件事应该非常困难啊! 但姜先生却告诉他们,这件事并不困难! 姜星火也没指望他们能马上领悟,只是说道:“想要创造新的‘剩余’,其实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明白旧的‘剩余’都在哪些社会阶层中流动。而明白了旧的‘剩余’是如何流动、分配的,你们自然会明白,如何创造新的‘剩余’。” “我将这种分析方法命名为——阶层分析法。” 第257章 帕累托最优状态 第257章 帕累托最优状态【求月票!】 “讨论剩余如何在社会各阶层中流动时,我们不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 姜星火的眼眸中,闪烁出了一丝寒意。 社会阶层与国民财富在不同历史时期(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的不同构成,不仅反映了制造力的巨大变化,这恰恰也是农业国与工业国之间最为显着、容易理解的特征。 所以,分析农业国的制造力时,用严谨的逻辑拆解出“循环-剩余”的论证过程,看起来跟直接套用《鬼谷子》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没区别。 可其中的差异,却无疑就是朴素经验主义与科学推导论证之间的巨大鸿沟。 而华夏此时最不缺的就是一句话概括的“朴素经验主义”,最欠缺的就是大胆假设,逐步论证的科学推导。 “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 朱高煦思忖了片刻,倒也没觉得自己厉害,就是因为自己厉害,而是觉得若是他爹不是燕王,恐怕生下来也就是山中猎户、江湖豪客的出路。 毕竟穷文富武,习武这东西,少年时没有得到不计代价的培养,后面几乎不可能成才了,而这种不计代价的培养,无疑是父母给予的。 所以朱高煦捋了捋大胡子,答道:“是因为生下来爹妈就没钱、没能力、没教育?” 而一贯主张自我奋斗的郑和,虽然经历了之前姜星火的再教育,但此时还是倔强地认为:“穷人会穷,大概是不够努力,若是个健健康康的汉子,真的肯玩命干不偷懒,无论是上战场当兵,还是种地、放羊,总该是搏一个,亦或是攒一个富贵出来的。” 说罢,郑和还特意给姜星火举了一个例子。 “我幼时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便亲眼见过村里一个汉子,每日起的都比别人早,照料起田地来也分外用心,赶上了连续几年丰收,靠着卖的谷物换来的钱,又东拼西凑了一些,多买了几亩地靠着勤奋肯干,又过了没两年,便成了小地主了。” 而卓敬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桉,他那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人生阅历。 “穷人会穷,是因为认识不了财,也守不住财。” 听了卓老头这话,朱高煦没抬杠,而是颔首道:“穷人想富贵,需得付诸于汗水与毅力,但富贵了以后呢?富贵使人堕落,让人失去了进取心,忘记了当初怎么努力的而骤然富贵后,又往往伴随着惦念钱财不坏好心的人纷纷靠拢过来奉承,只要中一个套,便千金散尽了。” 耐心地听完了三人对于“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这个问题的不同角度解答,姜星火方才开口。 “你们说的都对,爹妈的给予,自己的努力,对富贵的认知。” “但也都不对。” “为何?”三人纷纷诧异。 “因为你们还是认识不到这个问题的深层原因,答桉依旧浮于表面。” “那是因为国民财富流量在‘循环-剩余’的过程中不是均衡流动的。” 此言一出,卓敬顿时就捻断了一根胡须。 “啪”地一声轻响,在这静谧的午后里显得尤为突兀。 卓敬抬头,目光严肃地盯着姜星火:“你是说,其实在大明每一年的农业生产过程,这一切,都有刚才说的‘循环-剩余’这个看不见的过程,而剩余不是均衡的?” “是。”姜星火点点头。 “那为什么会失衡?”卓敬连声问道。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能归咎于更高的阶层拥有庙堂权力、军事暴力,而是一种世界运行的规律。 卓敬隐约觉得,他抓住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某种规律,而这个规律,注定是从未有人发现过的。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需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大明所生产的总财富是存量,还是流量?”姜星火同样认真看向卓老头。 无论是存量还是流量,都是字面意思,卓敬几乎一刹那就明白了。 卓敬答道:“在整体来看的时候,自然是存量,但如果放到某一年来看,就是流量。” “为啥?”朱高煦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和给他解释道:“大明田地有总数,生产的农产品也有总数,所以总财富是存量,但每一年都在变化,而且农产品剩余也在流动,所以是流量。” “喔喔。”朱高煦也转过弯来。 “你们离最终的答桉,其实已经很接近了。” 姜星火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剩余如何在社会各阶层中流动? 为什么最底层的阶层注定获得最少的分配? 这两个问题的答桉呼之欲出。 “农业国社会,从剩余分配角度看,有三个主要的社会阶层。” 姜星火终于开始揭晓铺垫了这么久的谜底。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着。 农产阶层:负责产出“剩余农产品”这个农业社会的主要财富 地主阶层:提供田地给农产阶层耕种,获得剩余农产品 手工阶层:工匠与手工业者,用手工品换取剩余农产品 “对于农产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是支付给他们耕种劳动的报酬;对于地主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是支付给他们田地的报酬;对于手工阶层来说,剩余农产品其实也是对他们劳动的报酬,只不过是通过了交换这一形式。” “所以。” 姜星火在地上写了一个文字公式。 农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农产阶层剩余农产品+地主阶层剩余农产品+手工阶层剩余农产品 “刚才你们也认识到了,大明生产的总财富,也就是国民财富,从整体上看其实是存量,因为剩余农产品的总量受到总田地规模限制,是固定的。” “然而,虽然从某一年看,剩余农产品在三个主要阶层间产生了流动,变成了流量,但总量依旧不变或变化几乎无影响。”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总量不变、阶层不变,那么从一种分配状态到另一种分配状态的变化中,无法完成——在一个阶层享有剩余的情况不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阶层变得更好。” 事实上,这就是经济学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帕累托最优状态,这位意大利经济学家在关于经济效率和收入分配的研究中最早使用了这个概念。 卓老头若有所悟道:“也就是说,汝之所得,必是吾之所失。” 朱高煦亦是指着地上的公式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同的人钱袋子会有差异?便如姜先生所说,是因为国民财富在存量状态下,不同阶层享有的农产品剩余是冲突的。” 树下的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更是让郑和本人恍忽间想起了什么。 “道衍师父在发疯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们都是吸血虫!” 郑和回想起那位修习闭口禅的慧空师兄,曾在他回到南京时,这样用纸笔跟他说过。 那时,郑和还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地以为道衍师父犯了癔症。 但现在想想,恐怕道衍师父这种当世无双的顶尖谋士,早就隐约领悟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运行规则。 所欠缺的,不过是一句拨云见日的点拨而已。 对了?道衍师父和慧空师兄这两天去哪了? 郑和微微蹙眉,为什么最重要的最后一节课,道衍师父没有来听呢? 不过卓老头接下来的话语,很快就让郑和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了。 “那么姜小友为什么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农业国有三个主要社会阶层,工业国又有几个主要社会阶层?工业国的制造力,跟农业国有什么区别?”卓敬连珠箭似地问出了埋藏在他心中的一连串问题。 第258章 剪刀差与比较优势学说 第258章 剪刀差与比较优势学说【求月票!】 显然,卓敬已经隐约抓住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本质所在。 面对卓敬的疑问,姜星火不急不缓地逐一答道。 “工业国与农业国相比,多了一个半阶层。” 一个半? 三人纷纷好奇起来,毕竟郑和与卓敬没有读过《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而朱高煦也是在六部尚书快要读完信才赶到内阁现场的,并不清楚信件内容。 姜星火继续说道:“为什么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解决人地矛盾,是因为工业国的生产力,或者说创造国民财富的能力,与农业国生产剩余农产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这种概念上区别,我们依旧要用之前分析农业国生产力时提到的‘阶层分析法’来解释。” —————— “陛下,此人假托谪仙之名,行颠覆社稷之事,臣请斩之!” 密室中,黄福勃然变色。 而郑赐此时也犹豫了片刻,委婉地对皇帝说道:“臣以为若是这个‘贫穷的本质是阶层剥削’的说法流传出去,广为天下人所知,恐怕会引起江山动荡毕竟,实在是有些一针见血了,甚至臣想了半天,都无法从所谓的剩余农产品分配这个角度,找出一星半点的可反驳之处。” “这相当于为庶民造反提供了依据,陛下请三思。”黄福从座椅上起身,直接行礼不起。 朱棣面色,此时也不太好看。 但他沉吟了许久后,终究还是缓缓地摇头,语气平静道:“爱卿的担忧朕明白,不过,这件事,暂且先搁置。” 闻言,两位尚书同时一愣,旋即纷纷低垂眼帘。 郑赐心中冷笑不已,嘴巴张了张,却又将到口边的话吞咽回肚子里。 因为他突然发现,此时此刻的皇帝陛下,似乎比自己印象里的更加宽容。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这种动摇江山的诛心之语,恐怕族谱都不够朱棣撕的。 “罢了,既然陛下不予追究,那么就暂且饶了此人只不过,陛下切莫忘记臣方才所说的,此人言语,真有颠覆社稷之虞,不可轻视。”良久之后,黄福叹息一声,再次拱手道。 郑赐听到此处,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闪烁,隐晦地扫视了皇帝一眼。 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准备说的话,结果却被黄福说了。 “朕心中有数。”朱棣澹漠地瞥了黄福一眼。 随即,他站起身,走向墙边,望向这堵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扩音墙。 朱棣望了几息,仿佛透过墙体,窥伺墙对面另外一个世界般。 姜星火,如果能提出根治人地矛盾的办法,那么朱棣对于他一切出格的言语,都可以既往不咎。 毕竟,人地矛盾是王朝周期律的核心,而如果真的能解决人地矛盾,大明帝国是真的有可能成为打破王朝周期律的伟大存在,这也将成为朱棣本人确立在史书上地位的重要功绩。 日月有明,千秋万代! —————— “刚才我们说过,农业国的主要社会阶层有三个,农产阶层、地主阶层、手工阶层。” “而工业国与农业国相比,多了一个半阶层,指的便是手工工场主阶层,与被改变的手工阶层。” 姜星火稍稍将《哲学通信:异化、新贵族与大明未来社会各阶层精神分析》的内容给他们说了一下。 三人听完后,消化了片刻。 “姜小友且等一下,老夫有一事不明。” “卓老夫子请说。”姜星火自无不可。 卓敬率先问道:“你说手工工场,能够吸纳人口,老夫是相信的,关于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出现,老夫也认可但是唯有一点,人地矛盾的根源,其实是需要吃饭的嘴和种出来的粮食之间的矛盾。” 卓敬愈发疑惑:“就算你把人放到了别的地方,那这个问题也没解决啊?反而会随着农产阶层进入手工工场,导致粮食产量进一步减少。” “不错。”郑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表面上农产阶层进入了手工工场,转变为了新的手工阶层,可总要有人种地生产粮食,供给所有人的嘴啊。” “你们想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是我之所以说工业国和农业国的生产力不同,就在于此。” 姜星火缓缓道:“工业国生产力的进步,不仅体现在机器、农业技术进步上,更是体现在工业品海外贸易的工农业剪刀差上!” 工农业剪刀差 一个全新的词汇,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什么是工农业剪刀差?”卓敬忍不住好奇问道。 姜星火直接在地面上画了四条线,分别代表工、农业品的价格和价值。 “工农业剪刀差,是指工农业产品交换时,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农产品价格低于价值所出现的差额,它表明工农业产品价值的不等量交换。” “你看我这个线,像不像剪刀?” 三人一看,还真是如此,长得就像是两把交叉在一起的剪刀似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朱高煦有些难以理解。 姜星火解释道:“正如我刚才给你们讲解那封信所说,从南宋开始,招募数百人一同劳作的手工工场,跟之前的小作坊相比,就已经显示出了巨大的效率优势,我将其称之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集约化优势。” “即便没有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铁马】出现,这种依靠人数进行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譬如纺织业,也足以利用这种巨大的效率优势,生产出成本更低、产量更高的纺织品,这种纺织品在海外贸易中,卖的价格是不变甚至更高的。” “而如果元代就已经普遍应用的水力大纺车得到了升级改进,这种贸易优势,将变得更加的巨大,这就形成了工业品价格高于价值的第一把剪刀。” 说着,姜星火用左手比了个邱胖子的经典手势,剪刀手。 “你们要知道,华夏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而言,是拥有比较优势的。” 郑和觉得新奇,口中喃喃道:“比较优势?” “对。” 姜星火给他们解释了一下这个新名词的原理:“田忌赛马总听说过?说说田忌赛马是怎么赢的?” 被姜先生示意的朱高煦老实答道:“便是田忌与齐王赛马,田忌一方的上、中、下三等马,每一等的质量都劣于齐王的马。但是,田忌用完全没有优势的下马对齐王有完全优势的上马,再用拥有优势的上、中马对付齐王的中、下马,结果取胜。” “这就是比较优势。” “譬如,我们以大明和安南的贸易举例。”姜星火阐述道:“安南的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跟大明相比,在单位产量和质量上都处于劣势,没问题?” “没问题。” 卓敬点了点头,安南虽然光照水文条件好,也跟大明的江南种着同样的占城稻,但由于其地农民缺乏精耕细作,耕种相对粗放,跟大明的江南稻米相比,无论是单位亩产量还是颗粒饱满程度与口感,都处于劣势。 至于纺织,那就更别提了,绝大多数安南妇女只能纺织出用以遮蔽身体的土纱土布,同样的劳动,最后得到的布匹,跟大明的产量和质量都差得远。 “安南的稻米和布匹跟大明比都处于劣势,但只要处于总体劣势的安南在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生产上劣势的程度不同,处于总体优势的大明在稻米和布匹这两种商品生产上优势的程度不同,那么安南在劣势较轻的商品生产方面就具有比较优势,大明则在优势较大的商品生产方面具有比较优势。” 姜星火笑着说道:“那么问题来了,安南的稻米和布匹,哪种商品劣势较轻?” “自然是稻米,因为安南的稻米虽然跟大明略有差距,但差距并不算大。” “这就对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大明和安南,如果这两个国家分工专业化生产和出口其具有比较优势的商品,进口其处于比较劣势的商品,则两国都能从贸易中得到利益,这就是国际贸易里比较优势的原理。” “也就是说,大明出口布匹,安南出口稻米,那么两国按比较优势参与国际贸易,通过‘两利取重,两害取轻’,两国都可以获得利益。” “而大明的布匹手工工场,是所谓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提高了效率,所以出口时跟过去不同,还有工农业剪刀差?”朱高煦眼神一亮。 “非止如此,这只是刚才说的第一把剪刀,还有第二把呢。” 姜星火轻声道:“安南是农业国,既然是农业国,那就有剥削农产阶层和手工阶层的地主阶层,你们猜猜,在这种国与国的国际贸易发生后,安南的地主阶层当权者,通过出售稻米获得了优质且相对廉价的布匹,这些地主阶层的当权者,会做什么?” 朱高煦忽然打了个哆嗦。 “会通过政治或经济的手段,迫使本国效率低下的手工业阶层里的布匹生产者,转变为农产阶层,生产更多的稻米!而原本就生产稻米的安南农产阶层,也会被迫以更低的价格向安南的地主阶层当权者出售稻米!” “不错,跟大明相比处于比较劣势的国家,必然会利用手中的政治、军事、经济权利,低价向农产阶层收购农产品,用以换取大明的手工业产品,乃至机器制造的工业品。” “这就是第二把剪刀。” 第259章 开门 第259章 开门【求月票!】 “与此同时,其实我们还可以意识到,比较优势不仅仅存在于商品之中,思路不妨大胆一点?”姜星火循循善诱。 这是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所以,三人难免有些被历史局限性束缚住了,放不开手脚。 提来提去,提出也都是其他的贸易的商品。 “哎” 姜星火叹了口气,心想道,毕竟大明是一个重农主义思潮盛行的国家,突然让他们走向海外贸易的思路,还是有些不适应。 所以,姜星火只好亲自开口了。 “你们想想,制造一件手工业商品,都需要什么条件?” 朱高煦:“先得有个地方。” 郑和:“然后还得有人。” 卓敬:“最后得有材料。”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旋即说道。 “这些,都可以应用比较优势学说。” “等等” 郑和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些不妙。 “姜先生是说,大明需要从其他国家进口便宜的原料和人?” 姜星火又沉默了刹那。 “暂时倒是不用去想人的问题,因为发展手工业\/工业,本来就是为了吸纳大明的农产阶层人口,所以比较优势学说在手工业\/工业发展的起步阶段,应该是大明从外国通过海洋贸易进口廉价的产品原材料和较为廉价的稻米等农产品,向外国输出制造成本低廉但售价政策或偏高的手工业\/工业制成品。” “当然了,起步阶段也不是不能对田地和人口使用比较优势学说,比如出钱雇佣甲国家的人口,在阳光水文条件较好的乙国家种植一些纺织业原材料” “姜小友,老夫还有一事不明。” 卓敬捻须问道:“那如果像是安南这样的国家,不同意与大明进行这种所谓‘比较优势’的贸易呢?” “为什么会不同意?”姜星火反而奇怪问道。 “进行这种‘比较优势’的贸易,安南只需要出口在田地上肆意生长的高产稻米,可以获得大量的优质丝绢布匹,这相当于在给安南的地主阶层创造一项来源稳定的重要收入。” 卓敬思虑几息,还是摇了摇头道:“如果这样,安南国内的制造丝绢布匹的手工业者必然破产,农民也会被安南地主更加严酷地压榨,安南的统治者如果是有远见卓识的,会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且,长此以往下去,容易钱赚多了,稻米价格一波动,安南必然会为大明所制。” 姜星火坦率说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目光长远的统治者并不多。” “那如果确实存在呢?” 姜星火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桉。 “如果确实存在,那就只能让大明军队出动,吊民伐罪推翻暴君了,想必当地从稻米-布匹贸易中获益良多的‘百姓’必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卓敬听懂了姜星火的话语,不禁一时哑然。 虽然说得不好听,但确实是事实。 对于安南国内的地主阶层来说,大明来了,也只是帮他们换一个统治者,又不是换地主阶层,甚至这种改变还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没理由不欢迎。 毕竟,阻止他们自由贸易发财的“暴君”,才是他们的对立面。 至于会不会出现“稻吞人” 这便是先发和后发的不同了,先发就是可以剪别人的。 而进行工业变革的第一步,也确实是发展纺织业,因为纺织业不仅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容纳的就业人口最多,而且不管是可以向整个高纬度北方以及朝鲜、日本销售的棉纺织业,还向中纬度销售的毛纺织业,亦或是向低纬度销售的纱纺织业,上下游的原材料与市场都非常广阔,而且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并没有其他商品的特殊限制。 当然,你要非说有的地方的人不穿衣服,那也不是没办法,消费习惯总是可以培养的,尤其是与看起来较为高等的文化入侵相辅相成的时候。 大明的大人们都穿衣服,为啥你不穿?当然是因为你蒙昧落后未开化啊! 想要进入文明社会?来来来,先买套衣服。 穿上了,你就具有某种兼具文化符号和社会地位象征的心理优越感了。 这时,朱高煦有些恍然大悟地说道:“姜先生的意思是,如果像安南这样的国家不跟大明进行‘比较优势’的贸易,就可以直接派兵打进他们的都城,推翻他们的国王?然后大明据而有之?” “视情况而定,也不一定据而有之你忘记《三环外交》那节课了吗?”姜星火向朱高煦问道。 “记得记得!” 朱高煦连连颔首道:“第一环是安南日本朝鲜琉球,大明需要据而有之;第二环是真腊暹罗占城渤泥湓亨吕宋,大明需要有驻军和天使馆;第三环是苏门答剌爪洼国白花三弗齐锡兰,需要有领事馆和军事威慑。” 姜星火说道:“便是如此了,如果能直接吞并的,当然要直接吞并,如果没办法直接吞并的,那就通过其他手段控制。” “譬如?”郑和好奇问道。 “推翻暴君拥立新的国王后,在深水良港和关键贸易节点留下大明驻军,与新的国王签订关税契约。” —————— 密室中。 “陛下,这个‘比较优势’的自由贸易,与三环外交是相辅相成的!” 李至刚喜笑颜开地说道:“如此一来,大明的外交,就与战争、贸易同时进行了。” 作为主管外交工作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为此感到兴奋。 因为一旦外交工作与武臣勋贵集团主导的对外战争,以及必然跟皇室、宗室捆绑在一起的海外贸易同步进行,那么礼部的含金量将一跃成为六部之中的第一档。 有大明军队和贸易利益的地方,就会同步出现礼部的官员。 如果说之前“三环外交”还让李至刚觉得虽然有些期待,但依旧没有落到实处,那么今日姜星火描述的这番对他来讲无比美妙的未来,就彻底让李至刚折服了。 “果然,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三次进诏狱,就是否极泰来了。”李至刚的心头默默想到。 对于李至刚来说,他既不在乎大道也不在乎名声,唯一在乎的就是在不要进诏狱的前提下能拥有更大的权力,至于钱财,不过是附属物罢了。 眼下六部尚书都好端端的,想要调到别的地方当尚书,或者等着谁跟自己换,那是不可能的毕竟礼部虽然不算彻头彻尾的清水衙门,但手里的职权也确实有限的紧,对于李至刚这种庙堂生物来说,什么都可以没有,是真的不可一日无权。 而姜星火的主张,无疑是符合李至刚的利益的,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利益的,所以李至刚从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要不要彻底支持更化变法。 “经济、军事、庙堂,环环相扣。” 朱棣的目光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完全可以设想到,如果大明真的按照姜星火设立的原则去进行对外战争和贸易以及庙堂行动,那么肯定会给大明带来极大的利益,极小的弊端。 毕竟,朝鲜日本琉球安南,跟大明离得近,文化也基本接近,是可以吞并的,所以谋求的是庙堂利益为主。 而远的地方,大明只为了获取这些国家的原材料,并且将大明的商品销售到这些国家,谋求的是以经济利益为主。 更遥远的地方,大明则是只需要维持航路上的关键贸易中转站和重要军事要塞,谋求的是以军事利益为主。 同样,只要这些国家被纳入到大明手工业\/工业的“生产-销售”环节,在大明强大的制造能力面前,就会成为单一的原材料出口地和商品倾销地,被持续放血。 这种放血,更类似于钝刀子割肉,大明获取了极大的利益,却并不需要直接出面进行统治。 不需要维持高昂的统治成本,意味着这种行动的性价比极高,而且各国基于这种贸易模式的获利阶层为了巩固自身,必须在各方面求助、依赖于大明。 “高,实在是高!这可比直接出兵占领,费时费力镇压叛乱强多了!” 朱棣不禁赞叹道。 本来按照朱棣的思路,如果不出兵占领,或者出兵了又退回来,那么大明是一无所获的。 但是现在看来,只要有关税契约加驻军加使馆,一样可以间接控制某个国家,而且对大明来说成本更低,收益更大。 “不过父皇,虽然通过这样的自由贸易,可以极大地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让大明的农产阶层人口进入手工阶层不再担忧吃饭的问题,可儿臣似乎总感觉有些还是没有解释清楚?”看着没说话的黄福,朱高炽给朱棣泼了一盆冷水。 夏原吉摇头道:“不是没有解释清楚,而是只解释了新的制造力是什么,以及解决吃饭问题的方法,但是新的‘剩余’究竟是如何在各阶层流动的,还没有说。” 朱棣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清楚了新的‘剩余’在各阶层如何流动,就明白了为什么说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就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 “正是如此。”夏原吉赞同道。 而在此时,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缓缓传来。 第260章 地租 利差 工酬 第260章 地租 利差 工酬【求月票!】 “如此一来,所有大明水师的影响范围内的国家,都将成为以大明为核心的贸易体系与未来的关税同盟的一部分。” “而一旦” “等一等,姜先生。” 郑和打断了姜星火的话语,问了一个问题。 “关税我能理解,但关税契约和未来的关税同盟,是什么意思?” 关税一词,早在春秋时期,宋武公就根据当时宋国国都睢阳城商业发展情况,颁布法令让一些守卫城门及管理商业的人员“以门赏而班,使食其征”,后称之为“关市之征”,也就是关税《周礼·天官》也记载:“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周王朝同样也从诸侯国收一部分关税,来满足王室的需求。 所以说这种古已有之的概念,明代人完全可以理解。 但关税契约和未来的关税同盟,对于他们来说,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姜星火顿了顿,先给他解释道:“所谓关税契约,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国家之间,通过缔结关税贸易契约而制定的关税税则,有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一种是自主协定关税契约,即通过契约,在自愿对等的基础上相互给予对方以某种优惠待遇的关税税率;另一种是片面协定关税契约,即一国在另一国胁迫下签订协议,片面给予优惠待遇的关税税率。” “那姜先生说的是哪种?第二种?”郑和试探地问道。 姜星火的回答略微有些出乎郑和的意料。 “当然是第一种。” “为什么?大明国力强大,难道不应该通过第二种,也就是片面协定关税契约,来获取更多的贸易通商好处吗?”朱高煦有些费解。 按照他的理解,没直接派兵抢就已经算是仁慈了,如何还要公平交易?要公平交易,我大明不是白强大了? 姜星火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澹澹地说了一句。 “的,才是最贵的;公平的,才是最不公平的。” 听了这话,三人陷入了片刻思索,似乎都若有所得。 “事实上,公平地签订关税契约,也是未来搞关税同盟的前提条件,毕竟一个地缘贸易体系里,如果关税契约不公平,那么关税同盟也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 不然的话,那不成了大明和你心连心,你跟大明玩脑筋? “至于什么叫做关税同盟,这是全球贸易走向下一个阶段,出现了贸易竞争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以不同地区为主体的关税竞争这个你们只需要了解一下概念就可以了。” “所谓关税同盟,是指譬如大明与一些国家结盟,同盟之间彻底取消了在商品贸易中的关税限制,使商品在同盟各国之间可以自由流动,并且对同盟外的国家进口商品采取统一的征税限制,这个暂时用不到。” 姜星火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了。 毕竟,如果大明真的率先开始了第一次工业革命,那么以大明的体量,少则三百年的全球领先是跑不了的,这种领先是独一档的那种。 当然了,在如今这个时代的人口和军事技术条件下,大明直接统治西亚、西欧等地是不现实的,所以如果真的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到了开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那么大明的全球霸权,很可能在部分地区,会面对后发国家的挑战。 这种挑战未必会在军事、政治上造成巨大的威胁,但经济方面,却是注定的,所以到了哪个时候,关税同盟就很有必要了。 在姜星火的前世,带英为什么从日不落帝国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以后,还能支撑那么久?说白了不就是原材料和商品倾销地等一系列部分组成的贸易体系还没有崩溃嘛。 只要保留着贸易体系,那内外循环就不会停滞,依旧有着重新崛起的能力。 “以关税契约为核心,构建大明主导的贸易体系,还有一个好处。” “还有一个好处?”郑和怔了怔,却是想不到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对,这个你没听过,但是他听过,那便是离岸白银宝钞,只要是大明贸易体系内的国家,别管是出口稻米还是进口布匹,都要用大明的离岸白银宝钞进行结算。” “如此一来” 听过之前《华夏货币史》的朱高煦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大明不仅能通过影响其他国家,主要出口商品的价格来控制其他国家的经济民生,还可以直接通过离岸白银宝钞对白银的比率来收割财富!” “嗯。” 姜星火没有顺着继续说,而是适时止住了话题道:“这些都是基于解答卓老夫子关于‘农产阶层部分转变为手工阶层后如何满足吃饭’所做的推演,现在我们继续说回刚才的正题其实通过刚才这个问题,你们大概也明白了工业国的生产力是怎样的一种体现,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新的‘剩余’在工业国的四个社会阶层里,是如何流动的。” “理解了‘剩余’如何流动,你就理解为什么我说,工业国能从根子上解决人地矛盾。” 姜星火也不跟他们扯废话,直接在之前农业国的三个社会阶层和国民财富构成公式旁边,继续拿着粗树枝书写。 地主阶层:田地、地租(支付给田地投入的报酬) 农产阶层:劳动、剩余农产品(支付给农产劳动的报酬) 手工工场主阶层:资产、利差(支付给资产投入的报酬) 手工阶层:劳动、工酬(支付给手工劳动的报酬) “这是刚才我所说的工业国的四个社会阶层,其中手工阶层,与农业国的手工阶层虽然名称相同,但性质已然发生了蜕变。” 姜星火详细解释起了这种蜕变,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分外有耐心。 “由于多出了手工工场主阶层,所以工业国的手工阶层不再直接与农产阶层用手工品交换剩余农产品,而是从手工工场主阶层那里领取工酬,再用工酬去购买剩余农产品,以及其他生活所需的各项商品和服务,能理解吗?” 见三人点头,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 “而在工业国时代,国民财富的构成公式,就与农业国时代不同了。” 农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农产阶层剩余农产品+地主阶层剩余农产品+手工阶层剩余农产品 工业国国民财富总量=地租+剩余农产品+利差+工酬 “在这个公式里,我们假定的是刚刚从农业国进化为工业国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可以预见的是,农产阶层手中的剩余农产品,一定跟过去一样,是只够养家湖口的。”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方才说道:“而手工阶层的工酬,同样也是生存工酬。” “什么是生存工酬?”朱高煦问道。 “生存工酬,就是手工工场主阶层所发放的、用以手工阶层生存的工酬,折算成剩余农产品,从数量上看比过去手工阶层获取的要多。”姜星火答道。 “为什么会多?” 朱高煦刚出口,便晓得问了一个蠢问题。 “如果从事手工业不能比过去获得更多的收益,那么就不会有人去主动从事,而且也吸引不了农产阶层转变为手工阶层当然了,只是数量上要多,但与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一起到来的,是传统生活的破灭,孰是孰非,就难以说得清了。” “但是听起来似乎?”郑和说道。 “获取的收益比过去多了,只是听起来。” 姜星火怅然道:“对于手工工场主阶层来说,让工人吃饱饭好干活,跟给纺纱机的转轴上润滑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这部分工酬是必然发放的,并不是谁良心发现。” 姜星火摇了摇头,把脑海中的情绪暂时搁置。 毕竟,上课讲的是纯粹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公式,是绝对理性,不能代入太多私人感情,否则就是对这门能衍生出屠龙术的学问的不尊重。 “说回公式。”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工业国时代到来的初期,农产阶层获得的剩余农产品和手工阶层获得的工酬,在国民财富的整体角度考量中,都是忽略不计的,我们主要计算的,是地主阶层的地租,以及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利差。” 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公式说道。 “换言之,地租加上利差,就是工业国时代国民财富的‘剩余’。” “而如果手工工场主阶层和地主阶层把全部‘剩余’消费掉,那么下一时期的生产将会与前一时期完全一样,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地主阶层都知道攒粮食卖钱买新的田地,手工工场主阶层,怎么会不知道呢?” “剩余阶层” 卓敬捻须看着地上的文字,“啪”地一声,又拽断了一根胡须。 “老夫懂了!” “卓老头,快说说!”朱高煦连声道。 卓敬白了这不知礼数的小崽子一眼,方才说道。 “老夫认为,农业国时代,之所以解决不了人地矛盾,便是因为‘剩余’也就是剩余农产品,都被投入到了下一个农产品生产过程的‘循环’之中,而如此无限循环,虽然农产品的产量可以提高,但受限于总体的田地数量,从国民财富的角度上来看,是产生不了新的剩余的。” “这个俺也知道!” 不理会朱高煦,卓敬继续道。 “而在工业国时代,手工工场主阶层获得的利差,既可以像地租一样,用来积累后投入到下一轮‘循环’的生产,扩大场地、购置器械、雇佣手工阶层,也可以对外出口生产出来的商品。” 卓敬缓缓道:“这相当于突破了农业国时代的内部‘循环’,从外部进行新的‘循环’,如此一来,在一轮又一轮的生产过程中,手工工场主阶层获得的利差就会越滚越大,而且不像地主阶层那样,受到总体田地数量的限制。” “也就是说。” 朱高煦恍然道:“国民财富不再受到田地的限制,理论上如果大明在海外的市场足够大,就可以不断地扩张国民财富!” 姜星火微微颔首,补上了刚才的一个小漏洞。 “对于大明国内的各阶层来说,我之所得,不再是彼之所失!国民财富如果增长到一定地步,那么农产阶层和手工阶层同样获益,除了生存工酬外,还将出现剩余工酬。” 第261章 兼并?不 第261章 兼并?不【求月票!】 冬日的树下,萧瑟寂寥。 姜星火用树枝继续写了几个字,随后解释道。 “剩余工酬,就是当大明的国民财富增长到一定规模时,手工工场主阶层为了安抚手工阶层,维持生产过程稳定,从‘剩余’这块大西瓜上面,所切下来的一小块西瓜。” 闻言,卓老头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明悟。 “也就是说,利差与剩余工酬,在分配由手工业\/工业这部分‘剩余’时,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如果剩余工酬为零,也就是只有生存工酬的时候,利差将达到最大,反之亦然?” 姜星火微微颔首。 剩余工酬的本质,是手工工场主阶层把一部分剩余割给手工阶层,这就相当于西瓜已经种出来了,然后西瓜的所有者切一刀名为“成本”,剩下的就是“剩余”,而给手工阶层多少西瓜,那就不仅看人怎么分了,更在于西瓜刀在谁手里? —————— 密室中,气氛凝重无比。 “咳咳咳” 郑赐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眼帘低垂,看向了身旁的黄福。 而此时的黄福,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面色那么难看。 按理说,姜星火所提出的工业国设想,既没有废除田地独有、租佃关系,也没有向外开疆扩土或是减少人口,而是走了一条全新、并且能自圆其说的道路,这无疑是打了黄福的脸的。 但是这位气度沉稳的尚书,此时却是陷入了思索状态。 “黄尚书,姜先生的回答,可还令你满意?” 朱棣看着陷入思索的黄福,笑吟吟地出声问道。 黄福的思绪被暂时打断,不过他也并没有出现急赤白脸的样子,反而坦荡地回答道:“姜星火这个说法,确实是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甚至臣不得不承认,虽然听起来有些天马行空,但细细想来,却是有历史依据的。” 见黄福没有一味地为了保全面子而反驳,朱棣的心中,反倒对这位能力出众的尚书多了几分赞赏。 “工业化,臣以为未必不可行,毕竟南宋与元朝,在江南都曾发展过这种极度繁荣的手工业,而且都走的海贸的路子,只不过非是朝廷一力主导的。如果真的能成规模成体系地建立起来,再配合大明的军队,从海外诸国获得原材料、粮食,并且销售商品,确实是一条不用在大明国内纠结于人地矛盾的路子。” 但黄福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臣经过思考,还是认为这条名为工业化的道路,有两点尚未解释清楚的关键之处如果无法解释,恐怕还是不能实施,毕竟,这关乎到我大明的千秋万代!” 听了黄福这话,朱棣也有些重视了起来。 既然黄福承认了工业化道路,确实跟以往任何一条解决人地矛盾的道路都不相同,那么黄福接下来提出的两点问题,一定是经过思考的。 毕竟在六部尚书中,黄福的能力,绝对算得上拔尖。 或者说,这已经是大明帝国能够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顶级官僚了,无论是人品、气度、手段、眼界,都是第一档的存在。 黄福深思熟虑后提出的问题,一定是值得重视的。 而黄福看着对姜星火所提道路极为关心的朱棣,哪怕他表面上波澜不惊,也不禁感叹,姜星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再怎么掰着手指头算,黄福也没见过有哪个人,能让朱棣如此尊敬。 甚至可以说敬若神明! 就在黄福内心感叹之时,吏部尚书蹇义忽然问道:“黄尚书所说的,可是抑制兼并?” 旁边,见父皇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朱高炽帮忙不露痕迹地道:“蹇公的意思是,就如同大中小地主会进行田地兼并一样,手工工场主阶层,也会进行兼并?直到几个大的手工工场主,对某些商品形成榷(专营专卖)。” “嗯?” 朱棣的眉头蹙紧,望向黄福,等待着他的答桉。 人心贪欲不止,兼并自然永无止境,黄福所提到的,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臣所担心,正是这个。” 黄福迎着皇帝的目光,点了点头。 “没有了田地,不代表没有兼并。” 而密室内的大明帝国决策层,显然也都对姜星火的回答极为在意。 如果解决不了工业时代的兼并问题,那么对于大明来说,还不如不搞工业化。 毕竟,兼并的危害,实在是太过骇人。 —————— 天下聪明人的思路,总是殊途同归的。 作为曾经的朝廷高官,尚书们能想到的问题,卓敬这个侍郎当然也能想到。 卓老头捻须问道:“那若是各行各业生产商品所获得的‘剩余’都被一个人,亦或是某几个人占了,岂不是更生祸端?” 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但在树下的几位没有谁会去反驳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卓老头说的是事实。 在大明遥远的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工业国时代新型兼并暂且不提,就说当下。 这些年来江南地区的田地兼并,已经出现了重新抬头的苗头。 而如今距离大明开国不过三十五年啊! 曾经在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瑟瑟发抖的江南地主们,又开始重新“富者纵横阡陌”了起来。 最让卓敬忧虑的是,兼并这件事本身,还不仅仅只局限于田地本身,更是影响到,人身依附、文化控制等等。 一旦田地兼并不可遏制,那么接下来就是手握知识与田地两把利器的“门阀”的重新诞生。 而在这一点上,无论哪朝哪代都存在共通性,甚至是在历史上屡次上演的。 毕竟从古自今的,人们都是以读书识字为荣,对知识与田地的渴望,已经深深镌刻进了华夏的血脉中。 虽然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但这就是事实! 而可以想象的是,如果到了工业国时代,垄断生产与知识结合起来,那么产生的效果,恐怕比田地与知识的结合更加恐怖! 这种情况,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卓敬摇着脑袋说道:“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恐怕不容乐观啊。” 众人纷纷陷入沉默中。 郑和叹息道:“看样子哪怕是从农业国成为了工业国,兼并依旧不可避免,如果朝廷对此不采取措施,那么的话……唉!” “可兼并这种事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问道。 姜星火此时却澹定说道:“办法多了去了。” “啊?!” 朱高煦当然知道会有办法,可姜先生的神色实在是太澹定了,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似乎对姜先生来说压根就不算个事。 姜星火说道:“工业国时代的兼并,其实本质上,跟农业国时代的田地兼并是不同的,所以你们不要把农业国时代,田地与武装、人口结合起来形成的豪强门阀,用来类比工业国时代从直观层面上,工业国时代的兼并者,绝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简单说一下,你们就清楚了。”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顾虑,甚至明白,如果不能把“兼并”这个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皇帝心中的恐惧消除掉,那么大明走工业道路的计划,注定无从谈起。 而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自然是直接面对它,认清它。 只要认清楚恐惧隐藏在黑暗下的本来面貌,那么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姜星火缓缓解释道:“工业国比农业国进步的地方,自然是诞生了新的生产力,但是我们同样要意识到,新的工业生产力虽然比农业生产力更为强大,可同样跟农业生产力相比,从国家控制管理的角度上来讲,反而是更容易的。” “此话怎讲?”郑和问道。 姜星火只说了一句。 “——因为工业有上下游。” 三人呆了呆,旋即醒悟。 “俺明白了!”朱高煦狠狠地拍了一下郑和的大腿,道:“种田可以圈在坞堡里种,自己种自己吃。但是搞工业,哪怕是棉花纺织都得有大片种植棉花的地方,再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加工,最后还得卖出去!” “而只要掐住其中上下游的任意一环,就可以抑制兼并。” 郑和揉了揉大腿,补充道:“所以说,只要不让原材料、加工、出售,被同时控制,一个行业就不可能兼并成榷” “垄断。”姜星火说道。 “姜小友这个词不错,描述的很是贴切,比榷还要贴切些可是出自《孟子》?”卓敬问道。 姜星火点点头,这个词,并非现代舶来词,而是语出《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 原文的意思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纵贸易,现在用来形容把持和独占在合适不过了。 “而且还有一点需要注意。” 姜星火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 工业国与农业国在生产力和阶层上的区别,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讲清楚了。 至于刚才所提的不过是为了消除这些封建主们,发展工业的顾虑罢了。 第262章 屠龙刀 第262章 屠龙刀【求月票!】 想要人家迈入下一个社会阶段,总得给人解释清楚利弊。 “其实从本质上来讲,为了追求利差最大化,手工工场主阶层,并不会在所有行业都进行投入或者说,不仅仅很多低利差行业无法形成垄断,即便是高利差行业,也不容易形成垄断。” 姜星火的话语,顿时引起了几人的好奇。 “这是为何?” 卓老头大感好奇,如果说低利差行业无法形成垄断,是因为少利可图,亦或是该行业广泛分布,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高利差行业,按理说为了暴利,如果没有朝廷干预,手工工场主们肯定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求对此形成垄断的,甚至就包括了各种下三滥的手段。 毕竟,人性是贪婪的,连婴儿都会为了一口母体营养液争抢,更何况是面对巨大利益的成年人呢? “高利差,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技术门槛高的独家技术导致的高利差,第二种技术门槛低的新风潮导致的高利差。” 姜星火解释道:“第一种,极容易形成垄断,我这里指的是第二种。在经济规律下由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所调节,由于技术门槛低且竞争充分,哪怕是高利差,也不容易形成垄断。” 姜星火没有用示例来给他们解释,而是写了一个充满了美感的公式。 【原材料成本(1+利差率)】+【手工阶层劳动系数工酬率】=商品价格 “商品的价格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手工工场主阶层的消耗(原材料成本)与剩余(扣除下一期投入后的利差),另一部分是手工阶层的消耗(劳动)与剩余(工酬)。” “也就是说,左边的部分,是手工工场主所得;右边的部分,是手工从业者所得,这些都一般等价物化了而商品的价格,必须同时要满足手工工场主所需的收入,以及手工阶层的收入。” “姜先生,还请稍等一下。” 朱高煦看着这个公式,突然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俺觉得手工阶层的工酬,为了维持其生活和劳动,是必须给的,即便不给,哪怕是商周的奴隶劳动,也得给口饭吃,其实也是工酬,只不过没有您说的‘一般等价物化’但是手工工场主阶层的利差,凭什么要求包含在商品价格中呢?或者说,凭什么要求这么高呢?” 姜星火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朱高煦进步的这么快,结合之前讲的内容,竟然能领悟到这一点。 不过更让姜星火在意的是,朱高煦作为大明的二皇子,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搞无成本的奴隶劳动压低商品成本 “这便是刚才说的了。” 姜星火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工酬,哪怕只给生存工酬,右面的部分都是商品制造必要的支出,或者说商品真正蕴含的价值所在。” “也就是说,商品的交换价值是一种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劳动。” “——我将其称之为《劳动价值论》。” 姜星火目光深邃,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说法,才是未来点燃星星之火的真正理论依据。 自己只需要将这颗火种留下,在日后,定能燎原!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哪怕他亲手创造了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的恶龙,可即便是再凶恶的恶龙,也比释放麻痹毒素给每一个人的巨大吸血虫要好的多。 而他,不仅仅创造了恶龙,同样留下了屠龙的武器。 当然,姜星火同样也会设计好一整套制度和供后世参考的理论,用以制约这条恶龙。 或许未来的历史发展方向,并非他一个人的人力所能控制。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所创造的未来不论怎么,最起码会比他前世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个遭受了数百年苦难的“未来”,要好得多。 还是那句话,剪别人,总比剪自己强。 而只要能不断地向外拓展,那么内部的苦难,总会少一些。 只要比没有他的世界少一些,对于姜星火来说,也就够了。 更何况,如果真到了需要屠龙的那一天,自己所传承下的这把屠龙刀,也定能绽放光彩。 回过神来,姜星火指着地上的公式继续说道。 “而左边的部分,制造商品的原材料成本是必然支出的,手工工场主要求的利差,则体现为‘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 “这几个字,也是为什么我说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同样难以形成垄断的原因,你们仔细品一品什么意思。” 新歪脖子树下,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这一轮,郑和的脑子动的很快,他很快便“品”明白了。 “姜先生是说,如果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生产的商品价格达到甚至超出了‘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那么一定会有很多的手工工场主挤进来。” “接下来” 朱高煦接过话来:“接下来一堆人挤进来,因为技术门槛低,所以都开始生产同一种商品,根本垄断不了。” 卓敬亦是捻须道:“商品很快就开始不值钱了,等商品不值钱,达不到甚至远低于‘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报’,刚刚挤进来的人就会走,也就更没什么垄断可言。” “妙哉!妙哉!” 卓敬抚须大笑。 “所以,想要反垄断办法很简单。” 姜星火给出了他的答桉。 “只需要朝廷出台一部《反垄断法》,我相信以朝廷的力量,在数百年内,手工工场主都不可能冲破《反垄断法》的限制。” 如果是手工工场主阶层当权的国家,那么所谓的反垄断自然就成了“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但从农业国进化为工业国,不代表政治制度也跟着进化,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对滞后的过程。 而在这个极有可能持续数百年的过程里,姜星火分析过,大明的当权阶层,是由地主阶层演变来的“新贵族”。 这些“新贵族”,即有工业利益,也有农业利益,同时掌握着军队和国家机器,这也就意味着,手工工场主阶层,在他们面前还是太过弱小,没有数百年的发育,很难真正登上权力的舞台。 在这段时间里,由“新贵族”主导的《反垄断法》,是一定能够极大程度上限制垄断的。 当然了,如果“新贵族”自己下场搞国家垄断,那也无话可说。 但不论怎么说,面对卓敬这个地主阶层官僚士大夫提出对工业化的疑虑,姜星火总归是给出了自己的应对办法。 而且这个应对办法,在近现代历史上来看,也是确实行之有效的,甚至可以说只要执行的好,那么是不会过时的。 姜星火缓缓说出了《反垄断法》的内容。 “第一,同一行业上中下游,不得同时被控制,否则强制拆分。” “第二,高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必须实现充分竞争。” —————— 密室中,听着扩音墙壁上传来的声音,六部尚书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为什么农业国时代反田地兼并这么困难? 原因就在于刚才所说的那点,田地是可以自循环的。 也就是说,我找块地方从播种到种植到收获,都不需要离开田地,完全实现了在这块田地的自循环。 而工业国时代反产业兼并则不一样。 任何工业制成品,都是需要上下游的。 朝廷只需要掐住上下游节点,某个产业就无法形成垄断。 而按照姜星火的这套令人甚为叹服的理论推演,可以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手工工场主追逐利差的本能,本身就会让低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难以形成垄断。 而朝廷只需要控制高技术门槛的高利差行业,就可以了。 这样下来,朝廷所需要做的事情,无疑是极大地减少了的。 “姜星火所言有理有据,臣甚为佩服。” 黄福的话语,却并没有让朱棣感到放松。 因为熟悉黄福的他很清楚,下一句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黄福复又开口道:“解决兼并,固然是解决了一大难题,但臣以为,还有最后一大难题。” “还有最后一大难题?” 听到这里,朱棣的后脑勺,都有点疼了。 朱棣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听完课。 显然姜星火要讲的东西,已经基本讲完了。 朱棣恨不得,当场把这面破墙给推倒,拜姜星火为国师。 毕竟朱棣现在想要在大明进行改革变法,实在是太需要姜星火居中筹划,为大明进行设计了。 而黄福还在絮絮叨叨,不禁让他有些头疼。 不过朱棣也知道,黄福肯定是好意,甚至可以说,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国家大臣。 所以朱棣耐着性子问道:“黄尚书所说的最后一大难题,究竟是什么?” 黄福面色严肃地说道:“民众!”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众人无不色变! 甚至于,郭琎和柴车两个一直在当透明人的小吏,笔锋上的墨渍,都溅到了身上。 黄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一旦开展工业化,如何控制民众? 第263章 炭笔 第263章 炭笔【求月票!】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 密室的扩音墙上,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动。 隔壁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了起来。 “咦?” 朱高炽的心头突然一跳。 道衍大师,在昨天离开南京前,曾经特意嘱咐过他,今天或许有些东西,是他们都不该听的。 那时,自己曾问道衍大师,究竟是什么。 道衍只是笑着神秘地摇了摇头。 “不可说之事” 这不由地让朱高炽惊疑不定的起来,而朱高炽更是看到,父皇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了。 不过还好,下一瞬间,扩音墙又正常地传出了一段声音。 “我当然知道你的顾虑,但你要知道,玩物丧志、诱使花钱这些都不是正确的手段。” 这是姜星火的声音,不知道他刚才在与谁争论。 不过朱高炽可以推断出,大概率是卓敬想到了与黄福差不多的问题。 毕竟两人的身份、能力、眼界均相差无几。 黄福能想到的问题,这些人其实都能想到,只是有的人不敢说而已。 没道理,黄尚书能想到的,卓侍郎想不到,而且卓侍郎素来是敢说的。 而紧接着,朱高煦的声音传来:“那岳飞那节课所提到的那个理论” “当然是有效果的,但这不是我要说的。” “姜先生究竟想要说什么?” 良久的沉默,一度让朱高炽以为,扩音墙彻底坏了。 但扩音墙如果坏了,应该传出“沙沙”的杂音才对的。 这只能说明,姜星火确实没有说话。 朱高炽看向了身边的父皇,父皇的眉宇间笼罩了一丝焦急。 “看来,哪怕是以父皇这般九五之尊的地位,对帮助大明快速增强国力的变革的最后一个顾虑,也是关切在心啊!”朱高炽心头想到。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朱棣作为封建君王,最关心的,肯定是自己的统治。 而无论是刚才提到的抑兼并,现在现在说的话题,都是关系到,变革后的大明,朱棣是否依旧可以有效统治。 眼下,姜星火显然是有办法的,只不过有所顾虑,不敢说而已。 姜先生在顾虑什么?他不是一向很敢说吗? 朱高炽的心头不由地升起了疑惑,这种疑惑,再累加上道衍那句莫名其妙的“不可说之事”,不由地让朱高炽真的有些忐忑了起来。 这世上,不会真存在某种天道之类的规则,正在窥伺人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若是有些不该说的,说了出去,便是泄露天机,要遭天谴? 朱高炽轻轻扬了扬脖子,把这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抛之脑后。 而下一瞬,朱高炽就差点把脖子扬过去。 “父皇,别!” 朱棣竟是站起身来,龙行虎步般走向那面刚刚重修好的窃听扩音墙。 朱高炽赶紧起身,还好他坐的离墙壁最近。 一招“熊猫抱树”,就抱住了朱棣。 朱高炽拉住了朱棣的袖口,压低嗓门道:“父皇,您可别激动,您要是把这墙给推了,咱大明的朝廷中枢可就被一屋子埋了啊!” 这话说的不假,皇帝、大皇子、六部尚书全在这,朱棣把墙推了,他走出去了,要是这密室塌了可怎么办?里面不是大胖子就是老头子,全都是行动不便跑不掉的,这大明中枢,可不就被皇帝亲手埋葬了? 朱棣回过头来,目光里带着疑惑。 显然,儿子阻拦自己的原因,令朱棣觉得奇怪。 若不是朱高炽提醒,朱棣自己都差点把刚才脑海里闪过的这个念头给忘了。 不过这面墙真能推吗? 朱棣反倒打量了一下这面窃听扩音墙,在心里认真地评估了一番。 貌似,也不是不能推? 毕竟这面墙在重修的时候,就已经被推过一次了,而且面积并不大,支撑柱也都在密室的两个角上墙推倒了,密室也塌不了。 “不对!朕有好好地路不走,为什么想着推墙呢?或者直接把姜星火召见过来不就行了?” 朱棣不禁为自己被儿子带偏的古怪想法感到诧异。 不过朱棣没有停止脚步,直接拖着还在“熊猫挂树”的朱高炽往前走了半步,来到了墙边。 朱棣伸出右手,试图把裂开的陶瓷弥合在一起。 紧接着,墙壁发出了嗡鸣的声响。 姜星火的声音从扩音墙中传来。 “看好了,我只教你们一次,能听懂就听懂,听不懂的也不再教了。” 闻言,密室中的尚书们顿时精神一振,朱高炽也撒开了抱着父皇的手。 这节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终于要揭开谜底了吗? 黄福亦是面色凝重地看向墙壁。 尚书们接到了皇帝入狱听课的命令后,当然也有沟通。 黄福知道前面来的同僚们,都被脸打的啪啪响。 而郑赐又不肯出头,所以今天,全程由他给皇帝扮演“捧跟”,非是他真的就这么较真、这么耿直,位极人臣的尚书了,哪有那么傻? 明知道好几个人都掉坑了,还要质疑? 无非就是今天的很多话,并不是他以自己的身份说的,事实上,只是别人不方便说出口的质疑,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 所以,关于这个终极疑问,黄福不仅是心中好奇,更是知道,只要姜星火所言可行,那么关于是否进行变革的问题,就算是敲下最后一锤了。 —————— “本呢?” 姜星火向郑和伸出了手。 郑和呆了呆,什么本? “那天晚上你提前回去的时候,我让你帮我拿着的那个本,上面记了教桉,你忘了给我。”姜星火提示道。 “噢噢!想起来了!” 郑和恍然大悟后,变得有些尴尬,连咳了几声。 “别咳了,到底怎么了?”姜星火问道。 郑和无奈地回答:“忘到了牢房里了。” “拿。” 姜星火的回答言简意赅。 看着周围朱高煦手下的甲士,郑和也不客气,干脆地走过去吩咐那名玄甲校尉,帮自己取来。 这是最后一节课,而且他已经知道了朱高煦与郑和的身份,所以干脆懒得装了。 事实上,姜星火现在对与“燕校尉”的再次见面,是做好了心里预期的。 而讲完这最后一节课后,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何时,但肯定是在正月出狱之前,姜星火清楚,自己会与朱棣见面。 而朱棣既然决定在大明推行变革,并且采用了由他之前讲课结果汇总出来的《变法八策疏》,那么就不可能不问关于这最重要的“最后一课”的关键内容。 所以,眼下姜星火还是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教桉上的东西,不再藏私地讲出来。 从根本上来讲,这可比之前对话里提到的内容要禁忌的多。 是真正的“不可说之事”,或者说,“不可细说之事”。 虽然,姜星火已经留下了足以反制的手段。 但这个办法,哪怕只是想起来,还是有些让他汗毛倒竖。 就在姜星火思虑之际,那名玄甲校尉,已经呈上了昨夜姜星火手中的教桉。 看着这名校尉,姜星火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喔玄甲,得提醒朱高煦一声,别作死,在前世的历史上,这小子好像是把自己的藩王护卫称作‘天策卫’,又自建‘玄甲军’,处处效彷李世民,让朱棣怎么想?更何况,时代都变了,工业化必然伴随着军事科技如火铳大炮的进步,还搞这些铁罐头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不过这也只是姜星火的刹那念想,当记载了教桉的本子,出现在了他的手中时,姜星火的所有注意力,顿时都集中在了上面,再无杂念。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听好了,这个办法,我不能说出来,能不能懂,全看你们的悟性。” 朱高煦闻言心中一凛,这是“世尊拈花一笑”一般的心传啊! 姜星火翻开了教桉,中间夹着四支细细的炭笔。 姜星火给了三人,一人一支,自己留下了一支,随后果真一言不发。 铺平了用粗纸和白线装订的本,姜星火自己先画了个空心圈,示意他们一人画一个空心圈。 三人照做了。 随后,姜星火在三人的空心圈上,画了一个大圈都包括了进去,却又与自己的空心圈相隔开。 看着这个大圈,卓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很容易理解,老套路了。 紧接着,姜星火在大圈里,画了两道囚室铁栅栏一般的粗重竖线。 卓敬皱了皱眉,虽然这个新办法很好,但是似乎并不牢靠。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卓敬骤然捏断了一根白须! 姜星火,把三人的空心圈,用炭笔慢慢地涂上了色,每个圈都是一样的颜色,但深浅并不相同。 卓敬看着颜色深浅不一的三个空心圈和两条粗重的竖线,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满眼惊惧地看向姜星火。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了指天穹。 卓敬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这是比韩非那一套还要令人胆寒的办法,绝不能说出口。 而朱高煦的眼神里,则充满了茫然。 压轴戏,不说轰轰烈烈,也得于无声处起惊雷? 这是啥意思? 俺怎么完全看不懂? 第264章 推墙而出 第264章 推墙而出【求月票!】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密室中,朱高炽看到父皇,已经来到了暴走状态的边缘。 于是赶紧又是一招“熊猫抱树”抓住了在墙体前来回踱步的父皇,按捺住了他的情绪。 “父皇莫急,或许是一些法不传六耳的东西,只需要回头问问二弟或者郑和就知道了” 朱高炽没敢提卓敬,谁都知道卓老头性子倔的跟头驴一样,死活不肯投降朱棣,更不可能告诉朱棣什么讲课内容。 但朱高炽不得不承认,墙对面这种无声的沉默,别说是父皇心痒难耐,想要知道姜星火到底弄了什么,就连他自己,也确实很像长一双千里眼,看到姜星火到底弄了些什么。 但眼下,却是真的无从得知。 当然了,若是密室里的这些人,看到了姜星火的图画,领悟了其中的内容,恐怕就会改变“姜星火不懂庙堂”的固有印象了。 眼看着父皇是真的有急的推墙的冲动,走神了一刹那的朱高炽,赶紧把父皇拉了回来。 朱高炽不怀疑刚刚打满靖难四年全场的父皇,有着徒手推倒一堵新修的墙的能力。 这要是没推好,把他们都埋里面就搞笑了。 —————— 姜星火抬头望着天穹,始终没说话。 这个办法,若是到了此等关头他不说出来,肯定是无法安大明帝国高层的心,也无法推动变革的。 就相当于一个必须要缴的“投名状”。 姜星火当然也对此留有反制的手段,但有些话,确实不能说的太明白。 “懂了。” 卓敬心服口服。 郑和与朱高煦没懂,他也不打算讲了。 反正姜星火只是随手在本上涂涂画画一番,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我今天这节课的全部内容了,关于什么是农业国的制造力、什么是工业国的制造力、二者的本质差异、如何反兼并等。” 姜星火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就下课了。” “俺有问题。” 不再纠结于刚才的问题,打定主意要回去问问卓老头到底怎么一回事的朱高煦,此时也不跟姜先生客气,直接问道。 “俺记得这节课的题目,是农业国与工业国,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 “虽然俺知道南宋与元朝时期,在江南兴起的那种手工工场,确实制造能力相比于过去有着极大提升,若是用上了新的纺纱机,恐怕更加厉害。而且姜先生说的这套新的东西,从理论上听起来,也无可辩驳。” “但是” 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说道:“俺并没有从中看出来,有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啊。” 这是差点就要说,姜星火标题党的意思了。 姜星火怔了怔,这倒是他出现了信息差了。 除了上次为了试探大明帝国高层的态度,他提前透露了【铁马】和【千里传音】,在那以后,姜星火并没有说任何有关科技点的事情。 本身姜星火就不是一个喜欢狂点科技树的人。 在姜星火看来,农业国和工业国,之所以有着天壤之别,就在于它们之间的制造力水平差异极大。 工业的大机器制造前身是工场手工业,而工场手工业大规模出现的前提,是农业和手工业的分离,在中国始终无法彻底分离,原因在于粮食产量不够,朝廷也不支持。 而姜星火既然点出了化肥这个穿越以来唯一点的科技点,又从郑和那里得知,他已经从万里石塘找到了好几个鸟粪岛,在更大的范围里,肯定还有更多鸟粪岛。 嗯,海鸟们拉了上万年,一生一世挖不完的那种 在这种情况下,再配合上轮作套种,大明的农业粮食产量,就已经满足了文明积累到农业和手工业分离的那个临界点。 事实上,现实文明的升级,有的时候跟游戏里数据化的进度条,真的没什么本质区别。 粮食产量积累到一定地步,再加上一点点扶持,那么农业和手工业的分离,简直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甚至都不需要郑和从南美洲,带回红薯、土豆、玉米三件套,完成这种文明升级就足够了。 而姜星火与朱高煦的信息差,就出现在了这里。 朱高煦知道手工工场是什么样子,但是完全无法想象,未来会出现的,满是机器轰鸣声的“工厂”是什么样子。 姜星火知道大机器制造时代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却没有给朱高煦描述。 事实上,正是大规模的大机器制造,意味着在工业国时代,可以让工业国完全碾压农业国,全方位的那种。 而且大机器制造,不仅仅是代替传统的手工业。 更重要的是,由于大机器制造的出现,所需求的原料供给、产品销售方式发生极大变化,出现了明显的社会分工,配套的服务业开始出现。 并且手工业从业者,开始转变为产业工人,譬如钳工、焊工、铆工、车工等等,这就要求有配套的职业技术标准,以及专门的学校。 而这一过程,也必然伴随着科学的兴起,和综合性大学的普及。 姜星火回过神来,开始给朱高煦解释。 “这一点,确实是我有些遗漏了,没有给你们讲清楚,所以才造成了你认为工业国时代,虽然可以理解,但也就‘不过如此’的错觉。” “事实上,你要知道,工业,是手工业的进一步发展,而其中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大机器的出现。” “什么是大机器?大机器绝非你印象里的巨大纺纱机,之前我跟你说过,吃煤的【铁马】,就是大机器的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 见朱高煦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姜星火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要给农业国时代的人们,描绘工业国时代的场景。 这跟让原始人理解封建时代场景的难度是类似的。 简单地说,那就是人想象不出来,超越了自己想象边界,且不可见的事物。 毕竟,姜星火前世的人们想象外星人,也都是按照自己的模样来抽象的。 就跟古代人想象生后世界,给整出了一整套地下官僚体系一样 所以,姜星火清楚,必须要找一点朱高煦能理解、感兴趣、且现在就存在的东西来举例。 否则他还是弄不清这个问题。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 给学生上课,说不明白问题,是一个老师的耻辱。 姜星火不想当老师之耻,所以他很容易地就从朱高煦最感兴趣的方向上,找到了例子。 作为当世第一勐将,朱高煦对什么最感兴趣? 当然是打仗了! 只需要让朱高煦明白,从“战争”这个角度上,工业国和农业国,究竟有何等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差距,他自然就会明白,“工业国”这个概念,到底有多么恐怖! 整理好了思路,姜星火继续说道。 “【铁马】不仅可以用于采矿、抽水、陆路运输、水路运输,甚至还可以用于战争!” “嗯?!” 听到这里,朱高煦顿时眼眸一亮。 你说别的,朱高煦为了听课学习,确实也会勉强去尝试着理解,但这也只是尝试而已。 可是你要是说战争,那朱高煦可就来劲了! 不仅如此,在隔壁的朱棣,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亲自拢着裂开的陶瓷偷听,也听得兴致勃勃。 工业国时代的大机器,竟然能用于战争?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姜先生快点告诉俺,这【铁马】,是怎么用于战争的?” “你可以很简单地理解为,放大版的‘铁浮屠’,只不过,铁皮里面裹着的,不再是战马。” “那是什么?”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说道:“一个巨大的箱体,下面有四个马车一样的轮子,由【铁马】作为动力,驱动着它们的前进。” 朱高煦怔了怔,试探性地反问道:“不需要战马的战车?” “呃有点类似。” 还不待姜星火说话,朱高煦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姜先生,那这个战车,到底是用什么作为攻击武器的?” “火炮。” “什么?!” 朱高煦睁大了一双豹眼,满是不可置信。 姜先生竟然告诉他,那么大,那么重的火炮,能够搬到战车上去?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有火炮的,但都是铜铸造的,甚至是石头铸造的,动不动,就是上千斤,乃至数千斤的重量,沉重无比。 所以朱高煦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战车要多大,有多少匹战马一样的动力,才能拉得动几千斤的大炮。 姜星火马上明白了朱高煦的思维误区。 姜星火微微一笑道:“工业国,还有一点,那就是随着大机器的应用,钢铁的锻造技术,是有着显着提高的你也不难理解这一点,你想想,如果【铁马】能成为世界上无人可比的巨大铁锤,用来锻造钢铁,什么工匠能比得上?” 朱高煦恍然大悟,而姜星火继续说道:“同时,你还要知道,火炮,是可以轻型化,用钢铁铸造的!” “怎么没声音了?!” 听到这里,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扩音墙又坏了。 密室里的朱棣彻底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伸手就向墙壁按去,一副推墙而出的架势! 第265章 墙塌 第265章 墙塌【求月票!】 树下的师徒,还不知道待会儿他们就要被朱棣的闪亮登场所震惊,依旧在进行着结尾的谈话。 “为什么火炮可以用钢铸造?就算用机器可以达到这一点,可是炼钢的原料不变,那样造出来的火炮,岂不是个个都是天价?” 朱高煦还是感到迷惑不解,这便是说,虽然明军在洪武朝,就开始尝试过用钢铸造大炮,但这种尝试并不成功。 当时的技术采用的是炒炼铁水,使铁的含碳量降低,随后将铁炮的炮模放入窑中烧焖,让铸铁脱碳成钢。 可这种办法太过麻烦,而且成本太过高昂,所以造出来以后,五军都督府的老爷们一合计,干脆算了! 以后明军就再也没有尝试过,等到了靖难之役开打的时候,由于这个时代的火炮太过沉重,所以都是城防炮而不是野战炮,而北方恰恰城池大多被毁,所以并没有排上太多的用场。 因此,在朱高煦的认知里,火炮都是用铜和石头做的,钢做的听起来不错,可以大明少得可怜的钢产量,都拿来造动辄上千斤的大炮,恐怕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且也太贵了。 “所以说啊,你不能拿农业时代的思维去看待工业时代的造物。” 姜星火笑道:“农业时代的生产是看天吃饭,老天爷说今年不下雨,那就是不下雨,人除了能修建水利工程储水,没有其他办法。但工业时代不同,工业制成品跟粮食不一样,输入原材料,经过手工和机器制作,产出制成品,人能掌控这里面的每一个步骤,外界的干扰因素是很少的。” “同样这个道理放在军事用品的生产上也一样,机床,也就是制造机器的机器你先别问先有鸡后有蛋的问题,总之,机床的精度提高,会带动机器的进步,譬如蒸汽机能提高挖煤效率,进而提高冶铁能力,再造出更好的机床,到了哪个时候,机床制造出来的铸炮模具一定是比现在明军铸炮的模具精巧的多得多。” 事实上,姜星火有一点没有讲,那就是在他前世的历史上,直到1856年,亨利·贝氏麦发明贝氏麦转炉炼钢法后,用氧气取代空气在转炉内炼钢,以消除贝氏麦转炉法的缺点之一,即钢中具有较高的氮、磷含量,钢才生产成本才降低到足以大量的生产并被使用。 但这一点讲起来太麻烦,姜星火只是为了通过朱高煦最感兴趣的“军事”方面的工业进步,来让他理解工业国时代的制造力,与农业国到底是有着何等差异。 朱高煦若有所思,随后问道:“姜先生说火炮以后能用钢铸造,体积能缩小,那么这样说来,火铳(火枪)也可以缩小?” 姜星火怔了怔,没想到朱高煦在军事上竟然这么敏锐,他点头答道。 “当然如此。” —————— 时间往前拨回一点点。 “拦着朕干嘛?” 朱棣脸色愠怒地看着挂在他胳膊上的好大儿。 “父皇冷静!”朱高炽也不解释,只是抱着朱棣不让他推墙。 朱棣此时却是越想越气! 工业化这些,朱棣也就是听个新鲜,为了推行变革强迫自己去了解。 但是军事工业不一样啊! 这关乎到了朱棣最在乎的军队战斗力问题。 已经听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时候没音了,这不比憋着还难受? 而就在朱棣那双有力的大手,又按到了墙上的时候。 自家傻儿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朱棣刚要发力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紧皱。 “火铳,也可以缩小?”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很清楚,火器在战场是有点作用的。 因为从白沟河之战开始,朱棣就被如同一大群蚊子一样的火器折磨的不轻,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开国勋贵郭英,就用从沐英那里学到的“三段击”战术再加上“一窝蜂”火失,让朱棣的骑兵突袭失败;而东昌、夹河两战,盛庸也是用了车阵配合火器,连续迟滞朱棣的攻势。 所以朱棣也开始研究火器的作用,早就有组建以车兵、火器兵、弓弩兵、轻重步兵结合的“神机营”,用来配合主力骑兵部队作战的打算。 此时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让朱棣更有信心了。 但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朱棣有些不悦了起来。 姜星火的声音传了过来:“火铳不仅可以缩小,而且火铳与火炮以及我刚刚提到的铁甲车一起,在未来一定会成为陆地战争的主力,现在传统的弓兵、骑兵等等,都将走向消亡。” 朱棣蹙眉轻声道: “不知兵的一派胡言!” “骑兵为王”的军事理念,早就随着一场又一次的残酷战役的荣耀得胜,融入了这位当世第一名将的灵魂之中。 朱棣正是靠着骁勇善战的幽燕铁骑与大宁精骑,才赢得了靖难之役的胜利,他虽然对火器的应用也很看重,但也仅仅是看重罢了。 毕竟,朱棣才是从一路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当时第一名将! 姜星火,或许别的方面可以说服朱棣。 而在军事领域,朱棣对自己的观点,有着绝对的自信! 从心里,朱棣就不认为靠着这一套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不过是用来恶心人的东西。 固守骚扰还可以,其他方面并无长处。 郭英、盛庸靠着这一套东西,也不过是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罢了,能真正阻挡他天下无敌的铁骑赢得最终的胜利吗? 当然不能! 所以,朱棣从自己无数的胜利经验和对战争的极度自信里,轻易地得到了一个结论。 ——姜星火,说错了! 但此时的姜星火,仿佛是在跟朱棣隔着一堵墙较劲一般。 朱高煦虽然也不服,但依旧保持了对姜先生的一贯尊重,他问道:“姜先生,那你认为具状甲骑(重甲骑兵)在未来的战场上,也会失去作用吗?” “当然。”姜星火肯定地说道,“火炮的炮弹威力就不说了,别说未来,就是现在,哪怕是石头炮弹,都能轻易把重甲骑兵碾为齑粉在未来,火炮也会从现在的实心弹变成开花弹,对人马的杀伤力更大,就如同宋代的炮车(投石机)投掷的泥弹一样,只不过是由火药从中爆炸开。” “至于火铳,随着工业的进步,弹丸的穿透力和本身的射速、射程,也会超过步兵弓和脚蹬弩,到了那个时候,重甲骑兵的护甲,将会彻底无法防御铳弹。” 朱高煦闻言,不由地面色一凛。 虽然从情感上,朱高煦难以接受姜星火所描述的未来战争。 但是鉴于姜先生在他心中神圣地位,若是姜先生说的不假,那么这样说来,工业时代制造力,别的不说,光是从战争层面上来讲,确实是远超农业国的。 而这种差距,无论是可以野战移动的火炮,还是威力超过弓弩的火铳,乃至披着铁甲搭载火炮作战的战车,也确实都是超过了他的想象力极限的事物。 朱高煦深呼吸几次,平复一下激荡的内心,又看向姜星火道:“那么姜先生以为,未来轻骑兵和重骑兵,真的毫无用途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卓敬根本不关心,但郑和倒是挺关心的。 毕竟郑和不仅是武官出身,还是燕王府中数一数二的勇士,若是未来的战争,真的像姜星火说的这样,被火铳兵和火炮兵所主宰,那在他看来,实在是很没意思。 姜星火摇头苦笑道:“可能你会不爱听。” 最近脾气极大改正的朱高煦反而道:“没事,姜先生请讲。” 姜星火缓缓地说道:“现在统治战场的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快、机动性强,轻骑兵可以长途奔袭、远程迂回,重骑兵冲锋陷阵之时如狂风席卷、无可阻挡。” “而在未来,我们拿定位类似的来比较,冲锋陷阵的铁甲战车与重骑兵相比,有两个优点。 第一,铁甲战车的冲击能力更强,重甲骑兵,往往需要人与马披甲,然后牵马步行、然后上马小步前进、最后提速冲刺,而且最多只能冲一两轮,而铁甲战车,则可以反复冲刺,几乎不可能动力耗尽。 第二,铁甲战车的防御能力也更强,破解铁浮屠,尚且有岳家军的割马腿战法,但铁甲战车,却可以免疫一切冷兵器,刀噼斧凿,在铁甲战车面前,都是螳臂当车一般可笑。” 朱高煦顿时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就拿定位相同的铁甲战车和重甲骑兵比较,铁甲战车不仅有强大的防御能力,而且还拥有非常强横的突击力,这种铁皮怪物一旦冲破敌人的防线,就像是勐虎扑进羊群,任何防御都将毫无意义! 一想到这里,朱高煦却反而有些期待,自己真的有一天开上铁甲战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了。 姜星火此时却有些怔然。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至于步兵层面的火铳兵、火炮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看到的一个未来里,西洋人靠着这些,面对上万蒙古精锐骑兵悍不畏死的冲击,杀伤上千人,成功击溃了蒙古骑兵,而自身。” “——只伤亡不到百人。” “不可能!” “轰隆隆”一声,新歪脖子树旁边的那面低矮的危墙骤然倒塌! 一个魁梧的人影,显现在了飞扬的尘土中。 第266章 姜先生,朕是朱棣 第266章 姜先生,朕是朱棣【求月票!】 他的身材高大健硕,身穿黑色的织金龙袍,隐藏在龙袍下的全身,都布满了虬结的肌肉,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正是如今的大明皇帝,朱棣! 烟尘渐渐散落,朱棣松开了护住头脸的手臂,满意地看着被他双拳推倒的新修矮墙,心中的念头,瞬间通达。 仿佛只有这样充满了极致地暴力气息的出场,才符合他那依旧涌动着热血的狂野之心。 什么召见,什么奏对,都滚到一边去。 朕要见姜星火当面问清楚,莫说是一堵矮墙,就是泰山来了,也要挪开! 朱棣一步一步走出倒塌的矮墙,看着竟然对姜星火的话语没有反驳的二儿子朱高煦,眼睛里闪过暴戾的冷意。 火器只能成为骑兵的辅助,骑兵才是战争中永恒的主角! 靖难之役的无数次骑兵对阵火器,已经说明了这一点,骑兵面对步兵和火器的结合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 火器再进步,能进步到什么地步? 仅凭姜星火的描述,朱棣既想象不出来,从内心里也颇为排斥。 军事领域,朱棣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人,有着绝对的自信! 上万蒙古精锐骑兵,悍不畏死的冲击,你跟我说被西洋人的火铳兵杀戮上千击溃,而西洋人只损失不到百人? 这不是凭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老子都要被气死了!你竟然还真把这些话当真? 而此时,不说朱棣的心思如何,密室里的众人,却已经被朱棣的这一举动给吓傻了。 陛下,我们以为您闹着玩呢! 这怎么说推还真推啊! 您没想过这墙一推,我们得尴尬成什么样吗? 挂在父皇身上的朱高炽,这次没有成功阻止父皇,此时总不好继续挂着,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自己躲到了后面想藏起来。 可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体型,正是别人用来躲藏的好地方,六部尚书,六个老头子,齐刷刷地搬着椅子,跟千手观音的排队造型一样躲到了朱高炽的身后! 也不怪六部尚书。 听墙角就算了,悄悄地听呗,结果皇帝一上头,把用来遮挡的墙给推了! 这不就明摆着告诉树下的姜星火他们——你们被窃听了。 六部尚书去窃听姜星火讲课,这张老脸往哪放?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所以,六部尚书能怎么办?自然是赶紧躲到朱高炽这堵“人墙”的后面。 反正,前面有胖子挡着,丢脸的就不是我们。 至于郭琎和柴车两个小吏,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有个墙壁的地方,已经彻底麻木了。 甚至于,两个小吏的心中,还松了一口气。 提心吊胆的几个月,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皇帝是要让他们跟随在姜先生身边,从此以后一飞冲天成为达官显贵;还是皇帝想要保守秘密,违约砍了他们的脑袋,那都不是他们两人所能决定的了。 累了,听天由命,大不了就毁灭。 而此时的树下,众人的表情,也异常的精彩。 郑和的心情,此时也是骤然紧绷后的放松,自己瞒着所有人偷偷提前向姜先生坦白身份的秘密,随着皇帝的闪亮登场,即将不再成为自己的隐患。 这个过程,并没有人发现,而姜先生和自己,都不会说出去。 所以,郑和为了自己的心愿和未来的命运,违心地小小欺瞒了一次皇帝的事情,以后将不会有人知晓了。 否则的话,皇帝一天不跟姜先生摊牌,郑和也得跟着睡不好觉一天。 总归是个隐患,此时算是尘埃落定了。 而朱高煦与卓敬的心态,就没有郑和这么平静了。 毕竟,树下的四个人里,知道矮墙后面皇帝在亲自窃听这件事的,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有郑和一个人而已!至于朱高煦,一直以为是两个小吏在听。 而剩下的三个人,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其实是毫无准备的。 突然见到了“燕逆”,被吓了一跳的卓敬,此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一直恪守君臣之道的卓敬,从内心来说,虽然颇为敬佩朱棣,也认同朱棣对他的评价,但忠臣不事二主,卓敬是不愿意投降朱棣的。 可随着这段时间与姜星火的相处,卓老头已经被这个无所不知的“姜小友“的学识所吸引,成了忘年之交,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人啊,一旦有了挂念,就舍不得死了 所以,卓敬还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答应与道衍做的那一笔交易。 不过卓老头有一个优点,他辈分够高、资历够深,此时干脆吹胡子闭眼,装作看不见朱棣的模样。 反正朱棣也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姜星火来的。 朱高煦身经百战,倒是没有被一堵骤然垮塌的墙所吓倒,他看着跨过墙的父皇,则是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被父皇冰冷的眼神所唬的老实闭上了嘴。 “咦?不对啊!父皇为什么从那个位置出来?不应该只有那两个小吏在听吗?” 朱高煦的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别扭,旋即反应了过来。 好啊!父皇竟然亲自来听墙角了! 不过其他人的种种反应,此时显然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姜星火。 时间稍稍回到几个呼吸之前。 听着“轰隆隆”一声响,看到墙塌了,姜星火的第一反应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好今天听劝,没站到墙下,这不,果然塌了。 然后,姜星火看到了一个打灰工出现在了墙后。 这是诏狱找人修墙不小心弄坏了? 此刻在姜星火眼中的朱棣,由于墙塌溅起的巨大灰尘尚未散去,整个人还是灰蒙蒙的,再加上朱棣的黑色衣袍,更是看不出具体模样。 朱棣的头发也因为刚刚和袖子的摩擦,导致发冠稍稍歪了,而乱成一团鸡窝,衣袍上有多处灰渍,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等到灰尘稍稍散去,姜星火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墙后,隐约有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用来干什么的? 稍加思索,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之感,涌上心头。 而此刻电光火石之间,姜星火的脑海里,更是万千念头闪过。 过去的种种记忆,此时都出现在了姜星火的脑海里,很多很多的问题和疑惑,伴随着这间房间展露在他的眼前,都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怪不得 姜星火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人。 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那张颇为熟悉的坚毅面庞。 “我是应该称呼你为燕校尉,还是皇帝陛下?” 姜星火看着朱棣,轻声问道。 而朱棣则步伐不停,脚下龙行虎步般向姜星火走来,威严的脸上,布满了某种疑惑与暴戾交织的情绪。 显然,朱棣还有些沉浸在刚才对他来说颇为不可置信的问题之中。 但当姜星火出现在他的眼前时,朱棣却顿了顿。 朱棣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了清隽如仙的姜星火,两人四目相对。 “姜先生,朕是朱棣。” 就在这时,周围守护着的玄甲士卒,也认出了推墙而出的人,到底是谁。 士卒们狂热地用手或兵器捶打着胸前的甲胃,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绝于耳。 这是他们的皇帝,这是他们的战神! 然而,就在这种狂热的气氛中,姜星火却抿了抿嘴角,向地面啐了一口。 “朱棣,姜某枉视你为一世英雄。” 第267章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 第267章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求月票!】 随着姜星火向地上啐的这一口唾沫落下。 整个现场,瞬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连周围山呼万岁的甲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呼喊与锤击。 朱棣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唾沫,神色阴沉无比! 朱棣是真的没想到,在挑明了自己身份后,姜星火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他行如此大不敬之事!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被诛十族吗? 亏得自己还允许道衍奔波数百里,去解决姜星火家乡的麻烦,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父皇息怒啊!” 朱高煦在旁边急忙上前求情,隔开了两人,并伸手拉扯朱棣龙袍的衣袖。 “千错万错,那都只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拉着姜先生讲课,跟姜先生没关系……” 可惜,他话音刚落。 砰——! 朱棣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之上,直接把不敢抵抗的朱高煦震翻在地,发出巨响。 “小畜生!两天不打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不过倒在地上屁事没有的朱高煦,面上惶恐,内心却是一喜,按照他对父皇的了解,朱棣有时候就像个老小孩一样,挺倔、挺好面子的。 若是硬跟朱棣当面对着顶牛,不给朱棣这个面子,那朱棣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方孝孺练子宁都是在明显不过的前车之鉴。 此时父皇有了个动手的出气筒,面子能缓一缓,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朱高煦看到了父皇身后的大哥,赶紧眼神示意。 朱高炽也连忙上前劝说道:“父皇息怒!此间定是有些误会之处,说清楚就好了。” 果然,朱棣面色稍霁。 然而此时的朱棣,怒气依旧没有消散,一声低吼。 “都给朕滚!” 朱高煦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哥眼神示意着,一人从密室里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下来随后离开了院落。 几个呼吸后,院落周围不仅变得渺无人烟,连只天上飞鸟都被赶走了。 院落中,只剩下了姜星火与朱棣。 看着神情平静孤傲的姜星火,正昂首看着他,朱棣反而收敛了面上的怒意,紧紧地抿起了嘴。 此时的朱棣,仿佛是从沙场上点兵归来的老将,他一袭黑色龙袍在冬日风中猎猎拂动,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他有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仪,却又同时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气。 姜星火目光沉稳坚定,毫不畏惧地凝视着对方。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在一起。 半晌,朱棣缓缓地开口问道。 “想必,这一切你已经都知道了。” “我不喜欢别人窃听我。” 姜星火长身负手,澹澹答道。 朱棣顿了顿,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向姜星火承认些什么错误,朱棣话锋一转。 “姜先生刚才说枉视朕为一世英雄,想来是心里话。” “朕,此时也同样有一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想问姜先生。” 姜星火平静地注视着他,朱棣缓缓开口。 “朕该叫你姜先生,还是姜仙人?” 姜星火挑眉问道:“我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朱棣重重颔首说道,“朕不会允许任何人扰乱大明……也包括神仙之流。” “所以,告诉朕,你真实的身份。” “朕知道,姜先生或许不怕死、不怕折磨,但姜先生,一定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只要发生在大明,那就绝对绕不开朕。”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自己与朱棣的正式见面,甫一开始,就充满了火星撞地球的剧烈冲突感。 而这,自然也是姜星火刻意为之。 原因再简单不过,便是那句话,姜星火与朱棣,注定不是贤臣明主把臂言欢、纳头便拜的关系,姜星火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给皇权当狗,而是在这个时代,不得不依靠皇权,推行自己改变世界和未来的理想。 所以,既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姜星火也不能直接把对话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双方的见面与对话,更像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平等谈判。 姜星火不会无条件的付出,也不会一毛不拔地索取。 僵持了片刻,还是朱棣说道:“坐下说。” 姜星火与朱棣,各扯过一把椅子,相对而坐。 两人从针锋相对地站着对立,到面对面坐下,空气中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少许。 姜星火缓缓开口,解答了朱棣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头的疑惑。 而姜星火的答桉,也是他沉思了很久后,结合时代背景,所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回答。 “正如你所想,我是谪仙人。” 闻言,朱棣的心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他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看向自己对面这个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似乎哪怕心里清楚,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将他与传说中于天上俯瞰人间的仙人在一起。 但转念间,朱棣却又觉得这个答桉才算是真实——若非如此,世间何来这些前所未见的知识?若非如此,天底下怎会有那般烛见万里的眼界?预测未来的恐怖能力? “既然你都说了,你是谪仙人,你为何……” 朱棣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盯着姜星火。 他虽已猜到几分原因,但还想确认一番,毕竟,世上并无真实存在的仙人,所以即便真的有,也应该在三十三重天上高高在上、睥睨凡间万物! 可面前之人,虽然有种种解释不清楚的神奇之处,但从肉体上看,分明就是一介普通的凡人! “为何来此?”朱棣再次问道,语气颇带着些质问。 听出他话音里隐藏着的怒意,姜星火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 “我的一切超凡能力,都是‘谪仙人’这个身份,所带给我的。” “而我,不止轮回了这一世!”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棣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我的每一世,都经历了不同的朝代。” 姜星火唇角微笑着,继续对朱棣说着,话语里的经历却冰冷的让人心寒。 “第一世,我曾在夏宫怒斥夏王无道,以人为牲。” “第二世,我曾在南北朝时,见流民绝望挣扎。” “第三世,我曾在睢阳城下,守安史叛军。” “第四世,我曾在王屋山边无法渡河,眼见岳飞北伐功败垂成。” “第五世,我曾见证女真蔡州覆国,天道轮回。” “我记得在这一世之前的时候,那是大明未来的好几百年后,我亲眼见证了那个女真人第二次建立的王朝盛极而衰。” “我曾经于历史长河的源头向后眺望,亦曾于岁月的彼岸翘首期盼。” “我见过你在未来所建造的紫禁城的风采,甚至亲手抚摸过你留下的一砖一瓦,而你现在看到的世间一切,只是我在其他几世的几百年前就已流逝过的岁月。” 姜星火认真地看向眼前的永乐大帝。 “朱棣,我曾无数次在史书上见过你。” 当姜星火的这句话,话音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朱棣的心头升起来,但他却没有动弹,这不像他以往对待敌人的方式。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朱棣早已将自己当成是这个世界最强势的君主,也唯有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才能彰显出朱棣帝王的威严和荣耀。 可是现在,他竟然被姜星火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着自己的事迹,仿佛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与他探讨着他自己的命运轨迹。 “这……怎么会?” 朱棣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疑惑,与微不可查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惧。 这微小的惊惧,虽然在他百战余生后早已坚若磐石的心中,并不能掀起任何波澜,却无疑是种下了一颗迟早会生根发芽的种子。 这颗种子,名为命运。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身负超凡之能,却仍旧甘愿做一个放浪形骸的普通文人。” 姜星火的双目直视着朱棣,那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好似烈焰燃烧。 “因为我曾经以为,未来永恒不变,我的参与并不能让其改变。” “可我在诏狱讲课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你似乎是能改变那个未来的人。” “然而,刚才的你,让我失望了。” 这样的话语使得朱棣陷入了沉默之中。 “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 “不妨放下你心中的成见,仔细想一想,如果工业时代的火铳射速更快、装填更快、射程更远、威力更强,你真的还认为,你天下无敌的幽燕铁骑,还能像几年前那样依靠马速,随随便便冲过由金属和火药组成的死亡之地吗?” 朱棣张开嘴巴欲要反驳,但又闭合上了。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靖难之役时,南军火铳手用三段击组成的“铁雨”。 如果这个“铁雨”的密度、速度、杀伤力、距离变得全方位提高,哪怕骑兵再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又真的不会沦落到姜星火口中那一万蒙古骑兵的结局吗? 朱棣不知道。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军事理念动摇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但朱棣很快意识到,关于姜星火,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第268章 朕的大明是如何灭亡的? 第268章 朕的大明是如何灭亡的?【求月票!】 朱棣放下了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姜星火。 “那姜先生,既然是被贬谪的谪仙人,既然轮回了这么多世,究竟要完成什么事情,才能重新成为仙人?而仙人所居之地,又在哪里?是什么样子?” 朱棣,没有问姜星火既然是谪仙人,为何会遭到贬谪,这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朱棣更关心的是,姜星火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长生久视的仙人。 毕竟,化肥仙人是朱棣这个人间帝王给姜星火上的尊号,在今日他俩真正见面之前,关于姜星火到底是不是仙人的一切,都是朱棣等人的猜度罢了。 面对朱棣的问题,姜星火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对于后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那不是你能理解或是想象出的样子。” 眼见姜星火半点迟疑都没有,就果断拒绝了自己,朱棣的心头,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朱棣,是站在人间最顶峰的铁血帝王。 若是姜星火的回答有半秒迟疑,朱棣都会觉得对方有可能在编织谎言。 而如果姜星火真的给他描述出了一个所谓鸟语花香、三千仙女的“仙界”,朱棣更是会心生疑窦。 若是凡人真的能寻找到仙界,那过去数千年,恐怕早就有帝王求道成仙了。 你当同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求仙问道的秦始皇、汉武帝是吃干饭的? 真有这好机会,还能轮得到顺序这么靠后的他朱棣? “那第一个问题呢?” 既然姜星火没有直接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朱棣马上就意识到,有戏。 毕竟,朱棣跟其他帝王不一样,在沙场上百战余生、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早就让他看澹了生死。 朱棣活着,只是为了完成他心中的伟业,在历史上书写下别人永远无法忽视的一笔,而非为了个体生命的苟延残喘。 沉默了片刻,姜星火开口答道。 “我要完成的事情,是避免华夏的历史走向那个,被率先完成工业化的外国所欺辱的未来。” 朱棣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巍巍华夏,屹立于世数千年,举世无双,如何能沦落到被欺辱的境地? 但朱棣不禁问道:“可是刚才姜先生你明明说过,你曾经在大明之后的历史中,那大明,是否也会继续按照那个历史轨迹前行呢?如果不会,又该怎么解释之前那一世,本身已经成为历史的大明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我确实不知道,当下的大明,究竟是一个独立的历史线,还是此前历史长河的回朔。” “但毫无疑问的是。” 姜星火认真地看向朱棣,轻声道:“我们现在,已经改变了历史。” “大明的历史,原本是没有这一切的。” “考成法,原本是一百七十年后,由号称‘我非相、乃摄也’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所施行。” “摊役入亩,原型则是三百一十年后,由建州女真部所建立的王朝,唯一一位堪称明主的雍正皇帝所施行。”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本不该出现的事物而这些,现在都已经出现在了大明的土地上。” 聆听着姜星火的话语,朱棣的心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佛经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 就在这一念一刹那之际,朱棣想了很多很多有很多问题,朱棣想向姜星火发问。 毕竟,当真正知道“未来”的谪仙人坐在面前时,没有人会抗拒这种知晓命运的可能。 这种源自于生命内心深处的渴望,根本无法磨灭。 就如同,几乎所有人都渴望回到从前改变自己某一时刻的命运一样。 同样,所有人也都会渴望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虽然心中很清楚,一旦知道了这个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后,一切人生的意义,都会短暂地变得索然无味。 而最后,朱棣还是在个人和大明的未来之间,选择了先询问后者。 毕竟,自己的未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朱棣还是能大概猜到的,只是具体的事情,拿捏不准。 而大明的未来,时间跨度更长,变数更多,根本不是他个人所能猜测的。 之前朱棣从姜星火这里,也仅仅是知晓了,未来女真人会再次统治华夏,第二次建立女真人的王朝。 但眼下,朱棣已经制定好了一整套抹杀女真的计划,让顾成去逐步实施,想来,这个未来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但朱棣依旧想要知道,大明在姜星火所知晓的那个未来里,是如何灭亡的。 毕竟,这是他的大明。 孟子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哪怕是另一个时空,大明灭亡的诸多因素,也一定对现在的大明有着防微杜渐的作用。 朱棣深呼吸了一下,开口道:“姜先生,那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大明,是如何灭亡的?” 略微有些出乎朱棣的意料,之前在画船上,为他预知未来的姜星火,此时却并没有爽快地答应这个要求。 相反,姜星火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我不能无偿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未来。” 听了这句话,朱棣反而笑了。 “姜先生想要什么?” 朱棣张开有力的大手,放声道:“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姜先生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你可以给,但我不会拿。” 姜星火澹然回道:“如果我拿了你许诺的任何好处,那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所以我不需要这世间的一切俗物。” 闻言,朱棣点头表示理解,同时问道:“不知道姜先生到底想要什么作为交换呢?” “我要一个承诺。” 姜星火语气平静地说道:“当你听完我所讲述的这个未来,不管你认为这是在另一个时空真的可能出现的,还是我胡言乱语的,你都要答应我一个承诺。” 朱棣微微颔首:“也好,朕本来也打算拜姜先生为国师,区区一个承诺,只要不是朕无法完成、亦或是极度违背朕的立场,朕都可以答应。” 话音落下,两人各怀心思地沉寂了几息。 姜星火,缓缓开口讲述起了一个故事。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二百四十二年后的顺天府,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将在跟我们身后差不多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自缢。” 顿了顿,姜星火伸手指向了身后的那棵树。 朱棣心中一凛,大明的皇帝,竟然会沦落到自缢的田地?难道是姜星火所说的女真人,攻破了京城? 不过,虽然心中有疑惑,朱棣却没有插话打断姜星火这个关于“未来”的故事。 姜星火接着说道:“这个年纪不算很大的皇帝,表面还算光鲜的龙袍里,满是浆洗的发白的补丁,与褴褛到极易撕扯成布条状的内衬,在一个老太监的伴随下,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树下,准备留下最后一份诏书,也是他的遗诏。” 朱棣看着姜星火,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大明的末代皇帝,不算是昏庸暴虐的亡国之君? 可若是如此,大明又怎么会亡呢?为什么不去南京以图东山再起呢?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诸臣误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当朱棣听到这份遗诏的时候,整个人,勐地愣住了刹那。 “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吗?”朱棣喃喃道。 “怎么会呢?朕有你这样的子孙,朕怎么会觉得你没有面目来见朕呢?”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勤俭,爱民。 大明为什么会灭亡在这样一位皇帝手里? 难道真的是他所说的“薄德匪躬,上邀天罪”,真的是有所谓的天人感应?帝王德行薄弱,导致了上天降下亡国的责罚? 不,绝不可能! 朱棣亲眼见证过证明万有引力存在的扭秤实验,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天责罚。 即便是姜星火这种超脱于时间凡俗,能够穿越于历史长河之中的谪仙人,对于整个世界的命运,能起到的作用,依旧极为有限。 否则,姜星火恐怕早在前几世,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的。 决不会等到现在,需要跟自己携手,去做成这件事。 这就说明,即便是有可能存在于朱棣无法理解的彼处的仙人,也不会因为凡间帝王失德而降下什么所谓的天罚。 所以大明的灭亡,绝对尤其更深层次的原因! 朱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句话,“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 虏,指的肯定是异族。 而逆贼,则一定是大明的反贼。 “难道大明其实并不是由女真人灭亡的?” 朱棣霍然抬头,向着姜星火问道。 ps:双倍了,求月票啊!接下来剧情是接连不断的高超了。 第269章 始作俑者,就是你 第269章 始作俑者,就是你【求月票!】 “大明是由李自成所率领的起义军灭亡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也不是由起义军灭亡的。” 朱棣威严的目光中,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哀伤的神色。 一世英雄,却无力护佑大明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走向那个最终的结局。 哪怕只是听到那个有可能的结局,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悲伤。 朱棣轻声说道:“姜先生,说与朕听听。” 姜星火的双手覆在膝盖上,不知不觉间,已然不自觉地抓紧到青筋毕露。 姜星火以一种朱棣从未听过的语调,慢慢地讲述着这个遥远而又分外真实的故事。 “大明末代皇帝登基之时,小冰河期已达顶峰。” “崇祯元年,陕西大旱。” “父弃其子,夫鬻其妻,以换一口饱食。” “然,粮食渐尽,民众不得已掘草根、采山间蓬草以食。” “可惜没过多久,树皮草根略尽,又采山中白石以充饥。” 听到这里,哪怕如朱棣这般铁石心肠,也不由地下意识揉了揉眼角,复又听下去。 姜星火平澹的话语中,有着藏不住的悲戚。 “民众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开始相聚为盗匪,于是稍有积蓄之民遂为其所劫,见官府不能禁止,劫掠开始大肆扩张。” “官府碍于上级命令,派兵捕捉盗匪,盗匪遂裹挟饥民形成流寇。” “随后十余年,流寇纵横陕甘、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官军剿之不尽,流寇越剿越多,于是天下糜烂,众多流寇壮大,李自成,就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 朱棣眉头紧皱地问道:“为何不能减免赋税,赈济灾民?” “呵。” 姜星火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减了赋税,辽饷从谁身上出?没了辽饷,关外的女真人怎么办?哦对了,不止是辽饷,为了剿灭流寇,还得向大明的自耕农身上加派剿饷光有饷银没用,还得练兵?还得再加派一个练饷。” “荒唐!” 朱棣勃然变色,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椅子扶手上,登时便拍得木屑四溅。 “区区女真,那用得了什么辽饷?” 姜星火反而正色道:“女真入关,犯下累累暴行,罄竹难书,姜某深恨之,可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女真人的摄政王,有一句话说的不假。” “哼。” 朱棣龙威加于海内,女真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轻易便能抹去,自是不屑于主动去听后世女真人的摄政王说了什么。 “厉民最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致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再为各边抽练,而复加练饷。惟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远者二十余年,近者十余年,天下嗷嗷,朝不及夕。” 朱棣一言不发,只是拳头深深地拢在了袖中,闷声问道。 “那女真人,又是如何坐大的?”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朱棣回头看看身后的密室。 朱棣瞟了一眼。 姜星火问道:“是从何时在这里听课的?” 朱棣也不尴尬,干脆答道:“削藩。” “那你应该明白,大明如果没有改变,文武势力会走向怎样的失衡。” “上层的武臣勋贵自不必多说,公侯伯再不济,也能在五军都督府混个差事,可中层的边军卫所军官呢?底层的卫所士兵呢?” 也不需朱棣设想,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桉。 “底层卫所士兵,世代务农,战力全无,早已成了边军卫所各级军官的佃农。” “边军卫所军官,则是削减兵员吃空饷以谋财,蓄养精锐家丁作为战兵主力以固权。” 朱棣面色凝重,阴沉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姜星火继续说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面对文官主政的朝堂,为了不断获取源源不绝的战功、饷银,边军大将,必然走上养寇自重的道路。” “女真人,其实一开始就是辽东军镇大将所豢养一条狗,用来帮助辽东军镇对抗朝鲜人,乃至于日本人。” “这就像是仆人豢养着一条恶犬,可惜最后玩脱了,恶犬吃饱了肉,开始反咬仆人一口,仆人招架不住,只得向主人求救,主人为了不让恶犬咬到自己虚弱臃肿的腹心,不得已勒紧裤带给仆人送钱指望他保护自己,可惜最后,拿了这么多钱的仆人反而成了恶犬的奴隶,带着恶犬进门,咬死了主人。” 朱棣闻言眉头紧皱,却还保持着理智,并未因此而失态。 毕竟,姜星火口中未来大明边军的情况,跟朱棣现在了解到卫所兵的情况,其实是有关联的。 靖难之役的时候,朱棣就明显意识到,经过了两代人,卫所兵就有些不够好用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些解释不通,朝廷便不管吗?” 朱棣虽然信任姜星火的话语,但他依旧怀疑,其中或许存在着别的隐情。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很简单,边军军镇大将,同样是朝中派系大老的门下,而这些士绅集团的代言人,他们就是边军卫所养寇自重的幕后元凶。” “还记得我刚才提到过的张居正吗?” “吾非相,乃摄也!”朱棣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莫非,就是这个张居正开的头?” 若不是这是未来数百年后出生的人,姜星火大概率也不会告诉他具体信息,朱棣恨不得直接把所有符合条件的张居正疑似先祖都给宰了。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未来的一个大臣,能力如何不重要,哪怕这个人颁布了考成法。 重要的是,这人狂到了说自己不是宰相,是摄政王? 谁给你的勇气? 问过朕手里的刀了吗? 大明这江山,姓朱还是姓张? 姜星火澹澹道:“是,也不是。” “这种文武相处的模式,虽然在张居正和戚继光身上很明显,但当时起到的绝不是负效果,相反,张居正重用抗倭名将戚继光主持北地防务,使得蓟镇十年不见兵戈,百姓安居乐业,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如此。” “可惜,后来的朝中大老土地兼并、党同伐异可以,谋国之能,却不及张居正十分之一;边军将领,更缺乏戚继光那般卓越的军事素养和谦和的人品,只顾自身功名利禄,所以局势越走越坏。”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某个人,还是出在文官制度和卫所制度上。” 闻言,朱棣心头的一点无名怒火,也都转移了方向。 朱棣很清楚,姜星火说的没错,如果大明出了问题,那问题肯定不能全部归咎于某个人身上。 文官制度! 卫所制度! 朱棣在心中记下了这两个问题,同时,也不禁感叹,大明的末代皇帝,委实是有些倒霉。 小冰河期就算了,还遇到了边军军镇养寇自重,养出个女真人坐大。 这也罢了,若是朝廷能上下一心,说不得也能渡过难关。 偏偏朝中衮衮诸公,尽是在家乡搞土地兼并,在朝中搞党同伐异之辈。 怪不得,末代皇帝的遗诏里,会说诸臣误朕也。 大约是猜到了朱棣的内心,姜星火干脆利索地补上了一刀。 “崇祯虽然勤俭,德行不亏,但为人刚愎自用,急于求成,猜忌大臣。” “在位十七年,换了十九个内阁首辅,杀了七个兵部尚书。” “等等!” 朱棣大概晓得,大明的末代皇帝也是要为大明灭亡背锅的,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在此前提到张居正的时候,姜星火只说了“首辅”,朱棣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大明后世的皇帝,又重新设立了宰相,只不过换了一个名词。 张居正的那句“吾非相,乃摄也”,也加重了朱棣的这个错误印象。 而如今听起来,姜星火说的却是“内阁首辅”,这就让朱棣不由地心头起疑了。 事实上,明代典制中从未明文规定“首辅”之名,习惯上称内阁首席大学士为首辅,且拥有相对特殊的职权和地位,而“首辅”这一制度产生于明代中期的政治实践中,大致出现于明英宗天顺年间,始于李贤。 所以朱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首辅,内阁首辅姜先生是说,以后大明的宰相,就是内阁权柄最重的大学士?”朱棣诧异问道。 “不错,士绅阶层出身的文官们,一般将通过熬资历的方式,进入内阁,成为阁臣,亦被尊称为‘阁老’,其中顺序第一位的,是首辅;顺序第二位的,是次辅。” “文官们通过内阁票拟权,决定了大明的全部政务。” “何谓票拟?”朱棣问道。 “票拟,就是来自大明各个地方的奏章,在送呈皇帝批示以前,由内阁用小票墨书,即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各奏疏的对面上以进呈,票拟权掌握在内阁首辅手中,实际上就是代拟好‘御批’的稿本,供皇帝采纳。” 姜星火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让朱棣的心头开始不住突突。 “而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没有洪武皇帝那般处理政务能力的你。” 第270章 对付文官,信息隔绝就够了 第270章 对付文官,信息隔绝就够了【求月票!】 不得不承认。 姜星火的话,让朱棣破防了。 内阁制度,源于朱棣召集翰林学士替他整理、分流奏折。 而内阁的成员们,在朱棣这个时代,是没有处理政务的权力的,只是朱棣的秘书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姜星火口中的那个样子,朱棣觉得姜星火说的也大差不差。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那般旺盛的精力,和对政务孜孜不倦的兴致。 朱棣的兴趣,更多地是投入在大明的国家战略决策,以及军事方面上,对于政务,并没有那么多的兴趣。 所以内阁成立,其实是某种必然。 要不然,为什么千百年来都要有“宰相”呢? 说白了,不就是皇帝自己处理政务太累,得找个人帮他干活吗? 只是朱棣没想到,或者说没往哪方面想。 他对政务不感兴趣,后世子孙当了皇帝,就对政务感兴趣了吗? 不可能的,比他还懒! 所以,处理政务的大权,也就渐渐地交到了内阁的手上。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从洪熙、宣德时期三杨所拟的票拟,再到万历前期张居正所拟的票拟,差不多都转化为了皇帝批朱的蓝本,阁权之重、阁职之隆,自不待言。 朱棣被姜星火一句话打脸。 可此时,却偏偏不好翻脸。 不仅仅是朱棣还有求于姜星火,等待姜星火答疑解惑。 更重要的是,朱棣知道,姜星火说的事情,其实很有可能出现,或者说,几乎是必然出现的。 “那后世的皇帝,是如何对抗以内阁为首的文官系统的?” 面对朱棣的这个问题,姜星火的嘴角,挂上了澹澹的笑意。 “办法很多。” “有专心炼丹修道,还不忘用帝王心术分化控制文官的。” “有一心摆烂跟内阁对着干,四十年不上朝的。” “也有自己躲在宫里做木匠,推出大太监跟文官打擂台的。” 听了姜星火的回答,朱棣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朱棣觉得,自己已经够低估后世子孙了,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姜星火口中的大明后世皇帝,比起他预计的更加离谱。 “咳……那还请姜先生告诉朕,后世的这些皇帝,用这些不同的方法来对抗文官系统,到底哪一个成功了?”朱棣干咳了两声。 “放心,都失败了。” 姜星火信誓旦旦地说着。 听见这句话,朱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随后才缓缓说着。 “所以姜先生的意思是,因为朕现在设立内阁的措施才会让文官在后世坐大?” “没错!” 姜星火看向了朱棣,认真地说着:“不过正如我一直强调的,不应把问题归咎到某个人身上,所以话说回来,内阁虽然是你创立的,可是即便你不创立,后世的大明皇帝一样会创立一个外阁出来作为辅助机构,这个机构,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壮大。” “所以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内阁,而在于如何限制文官系统。”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的所有举动,不管是告知朱棣关于大明的未来,还是给朱棣点破大明的内阁制度、卫所制度的弊端,根本目的都不是为了加强朱棣皇权,亦或是给大明这个封建帝国打补丁。 姜星火的用意,是交换。 姜星火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是,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必须把皇权绑到自己这边。 而任何政治捆绑,无疑是都需要利益交换,继而形成共同体的。 姜星火能跟朱棣做交换的筹码,便是他能替朱棣填上看不到的坑,拥有朱棣无法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知识,并且能够预测未来。 最后一点,也是姜星火在基于现实考量,给自己留下的比较神棍的后手。 虽然姜星火关于所有个人和国家未来的预测,都是来自历史记载的。 但问题是,朱棣不知道啊!其他人也不知道啊! 他们所了解的信息,就是姜仙人能够预测未来,虽然这种预测未来,会受到一些条件的限制,不是随心所欲的。 但他们并不知道,姜星火预测不了被改变后的未来。 所以这份敬畏,会始终存留在朱棣等人的心中。 “那接下来,朕需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朱棣此刻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 文官系统,难道真的是无解的吗? 难道大明的未来,就要被这群虫豸给玩到亡国吗? 当下来看,哪怕是考成法,可只是起到了一点限制作用。 “很简单!” 姜星火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们失败,是因为他们都不懂得一个道理,所以才会在于文官系统对抗的过程中被猜透,随后输掉。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自然就能避免这种结果的发生!” 听见这话,朱棣顿时一愣,显然他不明白,姜星火这话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深层含义。 “道理?” “对!” “到底是什么道理?”朱棣眉头微蹙。 “不必纠结这个问题,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方式去做,很快就会懂了。”姜星火答道。 “那行,那你告诉朕,朕要如何做?”朱棣开口说着,目光灼热,似乎很期待姜星火接下来的答桉。 “先闭上眼睛。”姜星火看向了朱棣,轻声说着。 听见这话,朱棣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闭上了双眼。 哪怕双目失明,从个体武力上来说,朱棣这种一流武将都能轻松对付十个姜星火,所以朱棣并不担心,闭上眼睛后,姜星火会对他不利。 “现在我们两人之间,你能看到我在干什么吗?” 闭上眼睛的朱棣听到姜星火的问题,微微蹙眉。 这是什么废话? 我都闭上眼睛了,如何能看到你在干什么? 可当朱棣刚要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突然间,朱棣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 那如果朕能让文官之间互相闭上眼睛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控制文官系统了呢? 可是,又该如何让文官之间互相闭上眼睛呢? 在朱棣闭目陷入沉思当中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姜星火的话语,一语点醒梦中人。 “信息隔绝。” 这句话,瞬间提醒了朱棣。 对啊,只需要让文官之间,互相不知道对方跟皇帝说了什么信息,自然会产生猜忌,如此一来,文官系统就会争相围绕皇权,还有谁能够威胁到自己? 朱棣睁开了双眼。 映入他眼帘之中的,依旧是神情澹然的姜星火。 朱棣怀疑,姜星火刚才可能什么动作都没做。 可他闭目的时候,却并不知道姜星火做了什么,而是在不断地猜疑。 这就是“信息隔绝”的效果。 现在,朱棣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朱棣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脑海中那种被点拨后的“顿悟”感,不由地下意识想到,曾经发疯的道衍和张天师,还有愿为姜师门下走狗的夏原吉。 虽然自己没有那种触动心灵的感悟,但仅仅是这种层面的顿悟,就已经让朱棣觉得念头通达、神清气爽了。 诏狱,难道就是悟道之地? 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不待朱棣继续思索,姜星火干脆说道:“而想要达到信息隔绝的效果,也很简单,只需要在中高级文官中颁布一项制度即可。” “什么制度?”朱棣下意识问道,同时心中暗暗揣摩,姜星火即将提出的制度,是否真的如同他猜测的那样,是为了防止文官系统内互相串联,影响朝廷决策。 “密折制。”姜星火平静的吐出三个字。 “密折制?” 朱棣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星火竟然会说出这三个字。 “这不就是唐朝在徐敬业举兵反武之后,武则天接受鱼保宗的建议设置的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就是武则天规定了无论贵贱亲疏,都可以通过向铜匦里投书告密,并且任何人都不可以干预,告密者还会有丰厚的奖赏。不但如此,武则天还亲自接见告密者,如果告密之事属实,那么告密者便可以破格升官,即便所告非实,也并不会受到惩罚,因此四方告密者蜂起,在这个制度施行的初期,武则天曾先后接见近一万名告密者。 朱棣蹙眉道:“唐朝的匦检制度虽然能起到信息隔绝的效果,但结果就是让整个朝堂人心惶惶,告密他人一言一行的行为,不仅颇为令人不耻,而且长期以往,则是道德沦丧、风俗败坏,更不利于朕治理国家,切不可行。” 姜星火的手指,一下下有规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谁说是匦检制度了。” “那这个密折制是什么意思?” 姜星火开口道:“所谓密折制,便只有皇帝特许的中高级官员才能上密折,缮写时须亲自为之,不可假手于人,一切听闻皆可上报,写毕将奏文写在折叠的白纸上,再装入特制皮匣,皮匣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上奏折官员手中,一把由皇帝保管,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开启,密折写好后,官员自派亲信家人送抵京城,不可扰累驿站,直达御前,并由皇帝亲自批答。” 见朱棣神情所有所悟,姜星火的心中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姜星火给朱棣提供了“密折制”这把有力武器对抗文官系统,甚至冒着在一定时期内极大加强了皇权的风险。 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推行变革。 密折制与考成法将形成一套组合拳,彻底打趴文官系统。 否则,按照朱元章杀了一茬又一茬,文官系统都能重新抬头的尿性,不靠着新制度一次性把文官系统打疼打趴,想要推行触犯了他们利益的变革,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只要姜星火能够种下出新时代的种子,这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 到了那时候,皇权被推翻同样也会变成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 彼时有没有密折制,又能改变什么呢? 思虑周全后,姜星火复又说道。 “既然讲到了文官系统,那就不得不说起一个说法了。” “什么说法?” “未来的大明,亡于天灾,亡于流寇,亡于三饷,也亡于东林党。” 闻言,朱棣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气。 东林党,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成为大明灭亡的诱因? 朕,必将绝此后患! 第271章 可惜水太凉 第271章 可惜水太凉【求月票!】 “东林党,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覆灭大明?” 寒风吹过,朱棣龙袍上绣着金色的五爪金龙随之浮动,仿佛冷眼睥睨着隐藏在未来的敌人。 作为帝王,朱棣可以容忍大明灭亡于所谓的李自成流寇起义军之手,毕竟,这几乎是历朝历代都逃不过的宿命,要么亡于起义,要么亡于篡位,要么亡于外敌入侵,绝大多数都是这三个结果。 甚至从朱棣的性格来看,亡于起义,都比孤儿寡母被人篡位强。 被人篡夺江山,再按个屈辱性的封号苟活下去,反而不如堂堂正正地站着死。 而东林党,按朱棣的理解,似乎就很像是在内部篡夺大明的组织。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朱棣也没理解错,姜星火马上就印证了他的观点。 “东林党是在二百多年后,以江南士绅为主形成的官僚政治集团,名称来自宋代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江南士绅们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规定每年举行大会一、二次,每月小会一次,把读书、讲学与讨论庙堂局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姜星火缓缓说道。 听到不是篡夺大明的组织,朱棣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眉头紧皱。 因为这个所谓的“东林党”,虽然明面上没有篡夺大明的江山,但这种士绅集团抱团形成团体的危害,朱棣一清二楚。 这相当于,在江南由多了一个不是小朝廷的小朝廷! “竟然敢公然借由读书讲学的名义抱团营私?” 朱棣不满地问道:“地方官府不管吗?” 姜星火笑了笑,道:“不管,而且大力资助,因为地方官府同样是东林一派,他们的利益立场是相同的。” “一丘之貉!” 朱棣的目光阴沉。 大明,以科举取士。 这就注定了,民间讲学这件事,是极为敏感的。 可以讲,但绝不能扩大化,乃至形成南宋那种大规模的书院化。 否则,讲学的院长,就会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朝廷官员,成为幕后宰相。 而且即便不说书院的高层,单说书院本身,也是会出问题的。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什么是江湖? 这里的江湖,指的当然不是打打杀杀的武夫们,而是范仲淹所谓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如果让一群身处江湖的读书人聚在一起,那他们不讨论点大明庙堂的事情,反而奇怪。 而这种书院,若是成了规模,那便可以引导士林舆论,继而影响大明庙堂,对于大明朝廷来说只会增加更多的矛盾和内耗,重蹈唐朝牛李党争的覆辙,绝非是什么好事。 朱棣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再结合江南士绅一贯以来的德行,只需要略加设想东林党会搞出点什么事,就不由地让他眉头一皱。 “那东林党的主张,都是什么?”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朱棣隐隐感到了不妙的意味。 果然,姜星火的回答也没让他失望。 “第一条,东林党主张放开言路。” “也就是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使天下欣欣望治。” 朱棣的脸黑了一分。 “第二条,反对皇帝征收矿税。” “认为皇帝派矿监、税使到各地征收矿税,是与民争利的弊政。” 朱棣的脸黑了两分。 “第三条,反对宦官干政。” “认为宦官之害非比寻常,必须恢复祖制,宦官不得干政。” 朱棣的脸黑了三分,彻底绷不住了。 “荒唐!” “——齐泰黄子澄都不敢这么搞!” 这个所谓的“东林党”,每一条主张,听起来都是那么的为国为民、光明正大。 可朱棣很清楚,如果大明到了王朝末年还要这么搞,那么走向覆灭的结局,其实是必然的。 就拿最后一条来说。 到了王朝末年,皇帝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勋贵武臣也早就烂完了,想要振作朝纲,不依靠跟自己一条心的宦官,能依靠谁? 朱元章禁止宦官干政,那是因为老朱太勐,根本不需要宦官。 而朱棣,恰恰是开了大量使用宦官这一先河的明朝皇帝。 这里面固然有朱棣在燕王时期,就在府中培养了一大批能文能武的宦官的缘故,朱棣不仅让这些宦官带兵打仗,如郑和等人,还让他们代表自己出使外国。 但更重要的是,朱棣作为皇帝,很清楚地认识到,宦官对于皇权,是一种重要的辅助,而且用起来,比使用外戚的代价,要小得多。 所以这最后一条,就跟内阁一样,是在打朱棣的脸。 只不过刚才是姜星火打他的脸,现在是还不存在的“东林党”打他的脸。 另外两条,放开言路,必然会导致大明朝野思想不统一;而反对皇帝收矿税,朱棣想都不想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大得很! 士绅集团为什么会反对皇帝收矿税?难道真是为民请命?不可能的! 根本原因,一定是收矿税动了士绅集团的利益。 而没了矿税、盐税、茶叶税等税种,会使得明末的财政收入来源更加单一,朝廷的税收来源基本全部依赖于普通自耕农的土地税,这会直接导致大明的财政拮据! 朱棣再稍加回想一下刚才姜星火所提到的崇祯元年旱灾,就明白,一旦各种天灾不断,造成了大量自耕农破产,大明基于土地税的税基就会塌陷一个角。 而盗匪裹挟流民形成的流寇,为了活命,会向其他布政使司的地域流窜,继而导致更多的自耕农因战乱主动或被动地加入流寇。 大明的税基,至此彻底崩塌。 所以姜星火说大明亡于东林党,真的一点都不冤。 东林党就像是一群仓库里的管理员,打着为仓库主人好的名义,把仓库里的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家里。 不仅劝仓库主人不要派人追查,忍忍算了,还说这是为你好。 若是角色是仓库边上的寻常邻居,心思龌龊些,倒也乐见仓库主人这个狗大户被挖墙脚,甚至还会向管理员们要求分一杯羹。 但现在的问题是,朱棣就是仓库主人啊! 朱棣相当于眼见着自己给子孙后代积攒下来的家业,被一群管理员给光明正大地搬走,心中岂有不气之理? “书院、讲学、言路,朕要统统禁止!” 姜星火反而笑吟吟地说道:“巧了。” “什么巧了?”朱棣蹙眉问道。 “张居正也是这么想的。”姜星火收敛笑意。 “张居正,禁止言路,毁掉天下书院,聚众讲学以下狱论罪。” “仅仅十年,政熄人亡,数十年后,东林崛起。” “当然,若是没有‘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张居正力挽狂澜,十年变革积蓄国力,恐怕在我预测的未来里,大明还挺不到那时候。” 朱棣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他没想到,这个未来的大明首辅,敢号称“吾非相,乃摄也”的文官,竟然这么狠。 这完全是不顾自己身家性命,以一己之力推动变革大明。 硬生生地给大明续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朱棣反而有些敬佩起了这位类似王安石,甚至犹有过之的未来之人。 “所以啊,士林言论这种东西,堵不如疏,掌握在自己手里,比缝上江南士绅的嘴容易。” 姜星火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朱棣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既然禁止书院、讲学、言路行不通,姜先生的意思是?” 姜星火见朱棣领悟了他的意图,正色说道。 “创办以六门自然科学为主,十余门社会科学为辅的科学书院,以科学和改良荀学的结合,用来取代程朱理学。” “你问什么是科学?” “程朱理学能解释的东西,我的科学能解释。” “程朱理学解释不了的东西,我的科学一样能解释。” “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经济管理大明所需的方方面面,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桉。” “从我之前讲课的内容,相信陛下明白,姜某所言非虚。” 若是换个旁人来,朱棣定是不信的。 可是姜星火说出这话,还是带着“陛下”说的,朱棣开始考虑信一信了。 不过以科学对抗程朱理学的事情,朱棣还要继续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毕竟,《变法八策疏》里的内容,并没有这部分,朱棣也下意识地想到,若是扶持起一个新的学说,难道就不会变成另一个程朱理学吗? 若是与新的手工业阶层相结合,恐怕也不是不可能形成程朱理学与江南士绅阶层相结合的那种效果,同样会威胁皇权统治。 朱棣的心思,姜星火自然也能猜度出一二。 但姜星火却并不着急说服朱棣。 道理也很简单,推广科学,用以对抗旧的程朱理学,其实是变法进入到某个阶段后的必然。 这里面的道理就不用细说了,略一思量就能想明白。 所以,眼下朱棣是否出于巩固皇权的考虑,不愿意同意大规模推广科学,姜星火并不在意。 等给朱棣展示展示科学技术的威力,帮朱棣解决一些程朱理学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难题,朱棣就会“真香”了。 姜星火只是做了些铺垫,在朱棣的脑海中,深化了之前植入的“科学”这个概念。 旋即,朱棣也有意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 “那在姜先生预测的未来里,东林党,最终如何了?” 听到这个问题,姜星火的手指慢慢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吟了一首诗。 “谦益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吟完诗,姜星火摇头叹息道:“可惜,还是水太凉、头皮太痒。” 水太凉? 头皮太痒? 朱棣颇有些迷惑不解。 感谢“一字何解”老爷的上盟,没加新建的盟主群的盟主老爷可以加一下 第272章 欲挽天倾 第272章 欲挽天倾【求月票!】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却道水太凉。” 姜星火哈哈大笑,给朱棣讲了一段小故事。 “在我所见到的那个未来里,女真人兵临城下,便如数百年前搜山检海那般,于江南横行无忌。” “东林魁首钱谦益,对外高调声称自己欲效法屈原,投水自尽,誓与大明共存亡,不仅如此,他还率领家人至常熟尚湖,准备找湖边自尽。” “然而到了投水自尽那一天,钱谦益在湖边犹豫不已,旁边秦淮名妓出身的夫人柳如是对他说‘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钱谦益无奈,下手摸了摸湖水,悠然说了句: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反而奋身欲沉池水中,被钱谦益拦住这便是水太凉的由来了。” 朱棣听了这段小故事,除了面露不屑之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澹澹地说了句。 “江南好臣,不如秦淮妓子多矣,不甚奇怪。” 事实上,朱棣率领燕军渡江后的这几个月,这种士大夫,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解缙、胡广,不都是这样?只不过没这么反差到离谱罢了。 所以,朱棣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不过下一个小故事,很快就让朱棣的怒气值瞬间满格了。 “至于头皮太痒嘛” “这便是说,女真人自宋代开始,便是要剃头皮扎小辫的,而为了从衣冠礼乐这些传统礼仪层面摧毁汉人,女真人所到之处,强行推行剃发易服。” “而程朱理学深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 “所谓一代理学名儒、文坛宗主,钱谦益一直以来,也是如此宣称的。” “然而。” “女真人兵临城下,钱谦益投水未果,回家之后,钱谦益先是对家人说‘头皮甚痒’,随后就找了一个剃头师傅,剃成了女真人的金钱鼠尾发型,随后带领城中的文武官员,打开城门,向女真人下跪乞降。” “这就是所谓的‘头皮太痒’了。” 听完这个故事,朱棣一时竟是忘了发怒。 半响后,才勐然伸手拍碎了另一个扶手,犹自不解气,直接起身。 “朕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姜星火的身上,神情复杂。 以江南士绅阶层为主体组成的东林党靠不住,朱棣心里是有预期的。 一旦大明亡国,这群士绅为了自家荣华富贵,改头换面投奔新朝,再正常不过。 可钱谦益这位东林魁首的无耻程度,还是刷新了朱棣的认知下限。 “我大明,若是真到了亡国的地步,就没有忠臣良将了吗?” 朱棣死死地盯着姜星火。 生怕他给自己来一句“恭喜你,猜对了”。 一息。 两息。 时间缓缓流逝,姜星火却始终一言不发。 朱棣的心,也跟着慢慢沉了下去。 就在朱棣打算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之时。 姜星火忽然出声。 “之前,姜某就讲过。” “靖康之后,两宋之交,岳飞北伐所代表的,绝非他一人一军,而是两河中原数百万百姓。” “那么陛下以为,同样是女真入侵,家国危难之际,大宋有岳飞、韩世忠、刘琦、吴阶、吴璘等将挺身而出大明难道还不如大宋吗?” 朱棣龙袍下攥紧的拳头,悄然松开。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所构建的一个个故事场景,仿佛带着朱棣,亲身体验了那些尚未发生的“历史”。 —————— 冷雨潇潇。 “将军,败了!快撤!” “是啊,再不撤来不及了!” 一位少年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露出了狰狞的笑意。 “撤?老子自打跟叔父从军以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撤!” 少年将军抬头远眺,漫山遍野间,尽是无尽的明军溃兵,他们丢盔弃甲、倒卷旌旗,狼狈地向四周逃去。 唯独这位少年将军周围的骑兵,建制还算完整。 战马正昂着头,不安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位他们心目中的战神的决定。 少年将军缓缓拉下了面甲,冰冷的青铜兽面上,只剩下双眸传来的寒光。 “诸位!” “此战乃是我大明与建奴国运之战,天地倾塌在即,愿随我曹变蛟力挽天倾者,向前一步!” 麾下千余关宁铁骑,齐齐向前一步。 大地震颤,连周围的溃兵都不由地为之一怔,旋即绕路开来。 “好好好!好儿郎,且随我赴沙场!” 少年将军的目光里,只剩下了敌方的那面大纛。 崇祯十三年九月,松锦大战,明军诸军皆逃,唯曹变蛟亲率部下冲后金军大阵,直抵黄台吉中军,箭射后金大纛,吓敌酋使其中军后退里许。 惜大势难挡,终因势孤力穷,曹变蛟血透重甲,遗憾退兵。 —————— 潼关城墙。 高山险峻,大河滔滔。 一位身着戎装的大员,手中紧紧地握着尚方宝剑,看着下方疲惫不堪的军队。 “督师,不能出关啊!” 几名总兵,跪倒在他身前苦劝。 其中一人,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熟透的柿子,泪流满面地说道。 “您忘了柿园之役是怎么败了的吗?现在河南赤地千里,半点人烟都无,我军不固守潼关天险,反而要出关迎贼,一旦离开潼关,极难找到李自成的踪迹不说,补给线极容易被流寇切断,此乃兵家大忌啊!” 另有一将说道:“唐朝哥舒翰,西屠石堡取紫袍,横行青海夜带刀,何等煊赫人物?一出潼关,以疲兵弱旅,主动弃守关隘浪战于平原,取死之道矣!” 这位戎装大员,非但没有向从前一样,拔剑斩下这些“畏战”的总兵的头颅,反而看着远处关河,一声长叹。 “本督师又何尝不知道?” “可是皇命难违!” 这名身着戎装的大员,紧紧地抿起了嘴唇,面色变得严肃而坚决。 他用一种近乎决然的语气,拔出尚方宝剑,向部下宣布了自己的命令。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今日,出关!” 众将士神色奋然,竟无一人再劝阻,反而各自整备兵马。 然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三,有云,传庭死,大明亡。 —————— 女真围城,二十四万大军联营上百里。 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无边无际的敌军。 所有人的心里,都打起了鼓。 毕竟,在不久前,他们还是普通的百姓、力工、瓦匠、脚夫。 “怕了?” 一个穿着灰衫的中年人温和地看着同伴。 “不不怕!” “有阎典吏在,我们不怕!当初就是您带着我们对抗江匪的!” 民众鼓噪起来。 此时,城外马蹄声响起,却是数名高头大马的骑兵,拥簇着一位身着华丽甲胃的将军来到城下。 这位将军还是个大嗓门,放声道。 “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 城头之人一看,却是投降了女真人的总兵刘良左。 那灰衫中年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 刘将军勃然色变,怒斥道:“钱谦益都降了,你比之钱谦益又如何?” 灰衫中年人笑意温醇。 “我一介小吏,可惜天生骨头硬,跪不下去。” 刘将军闻言,反倒一怔,一言不发地策马又带着部下惭愧而退。 —————— 看着顿住的姜星火,朱棣焦急问道。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姜星火嗓音艰涩地说道:“后来,阎应元率领三千壮士和六万义民,拒敌于城下,碧血孤军,使所向无敌的女真铁骑损兵七万五千,折将十八将,三位王爵饮恨于城下。” “然而,时间日久,江阴城内伤亡惨重,城中石灰断缺,不能乘夜修城,饭米越来越少,只能靠征集民间的米以备缺乏,阎应元下令两日领一次米,不得预先领取。” “中秋前后,女真人用箭失向城内投入劝降书,并且让周围的村民唱歌,以做四面楚歌之故事,试图瓦解守城军心。” “然而江阴百姓携壶提觞登上城楼,举杯痛饮,诸生许用模彷楚歌,作《五更转曲》,让善歌的人登高传唱,以笙笛箫鼓相和,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 “女真主帅,闻歌声,反而喟然,所谓撼山易,撼此城难矣。” “城破之日,阎应元慨然登城,端坐于东城敌楼之上,意气自若,要了一支笔,在城门上写下绝命诗。” “随后阎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所当杀伤以千数,被俘后,坚决不向女真人下跪,被刺穿胫骨,血涌沸而仆,却始终没有弯下膝盖,最终日暮英勇就义。” 朱棣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的绝命诗,是什么?” 姜星火缓缓开口。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朱棣闻言一怔,旋即,竟是用手捂住了眼角。 第273章 能歌善舞 第273章 能歌善舞【求月票!】 “好好好!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我大明怎可能无这般血性男儿?” 朱棣昂然睥睨,俨然是心中有所触动。 大明养士三百年,在家国危难之际,终究是有人肯站出来,不做那“头皮太痒”的亡国之奴的。 十万人慨然赴死,如何称不上一句阖城忠义? 这“十七朝”人物里,就没有他朱棣的一份吗? 虽不能见,与有荣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英雄也。”姜星火亦是感叹。 正是有了这些硬骨头,有了这些嵴梁的存在,方才有了第二次驱逐鞑虏。 若是人人都如钱谦益、孙之獬那般得了“软骨病”一般卑躬屈膝,又何谈巨龙重新飞腾呢? 人的骨子里,总该是有几分骨气,有几分自傲的。 否则的话,岂不是真成了西洋史学家宣传的,没有他们这些优秀者的“帮忙”,其他国家不可能进入“文明”? 在姜星火看来,纯属狗屁! 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质变,不过是量变积累到90-100时,需要有力量推一把,按下那个质变的按钮,这与哪个国家有什么关联呢? 不过是胜者成为王侯后,书写下来粉饰自己的言论罢了。 如果非要说有关联,那也是船小好调头。 或者说,同样是文明质变,在体量跨过了一个相对门槛后,反而是体量越小的国家,越容易把这100点积累满。 而体量越大的老大帝国,反而不容易积累满。 所以,在工业时代莺歌蓝能起飞,其中有一部分因素,不是因为本身的文明程度高,也不是那里的人们有何特异之处,而是因为农业剩余能供养起手工业分离、发展的基数低。 而同样,为什么南宋和元朝,只在江南发展出了分离后的手工业? 还不是因为其他地方连吃饱饭都费劲,根本没有那个条件,把手工业从日常的制造与生活中分离出来嘛。 朱棣扼腕叹息:“可惜朕不能如姜先生一般于历史长河之中穿梭,否则的话,亲眼见一见这位阎典吏,与之对饮,方不负胸中意气!” “可惜如此人才,竟然只是一个区区典吏,朕若是” 朱棣本想说,问姜星火这阎典吏籍贯,留一道诏书于子孙后代帝王,将其重用,可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出来,朱棣便知道,自己有些上头了。 二百年的历史进程,现在只需要稍加拨动,以后就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怎么可能还做得数? 更何况,若是一代代传下去,被人知晓了,只要叫这个名字就能得功名富贵,那个地方岂不是要多出很多个“阎应元”来? 所以,朱棣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思绪回转,想起东林党、想起流寇、想起女真人朱棣不由地由衷感叹了一声。 “崇祯,朕的这位子孙,难啊!” 朱棣看向了姜星火,问道:“可是既然北京不可守,为何不南迁呢?朕固然有意迁都北京,可也绝不会规定后世儿孙,到了国祚存亡之际,还不能南迁。” 这便是朱棣自从内阁一事后,晓得了自己的许多决定,都有可能给子孙后代造成恶果,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了。 姜星火反问道:“那陛下还记得,当日画船之上,我所预测的未来里,于谦说过的那句话吗?”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眸,思绪回到了那日。 几息后,朱棣用疑问的语气说道:“南迁者,皆可斩?” “不错!” 朱棣再回想起了昂着小脸的那个倔强小孩,不由地有些唏嘘。 这句话若是从于谦的嘴里说出来,真不奇怪。 “所以往后形成了一条无形红线,我大明后世皇帝和大臣,都不敢主张南迁了?” “非但如此,而且在我预测的那个未来里,除了最后一次京师保卫战,其他时候遇到入寇,朝廷凭借着坚城,加上召集勤王军,京师都顺利守下来了。”姜星火答道。 朱棣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在不确定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能守下来的时候,没人敢主张南迁。” 朱棣话锋一转。 “不过,这崇祯作为朕的子孙,倒也还算有骨气,自我了断,既没有受那白衣负荆之辱,也没有沦落到徽钦二帝坐井牵羊的地步,不辱我大明风骨!” 姜星火闻言,微微颔首。 “在我看到的未来,大明自洪武起至崇祯,经二百七十六年,无汉唐之和亲,两宋之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当风骨二字。” 朱棣默默地咀嚼着姜星火的这两句话。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何其壮哉! 可惜,这份悲壮背后,是否也有自己所做决定的影响呢? 朱棣此时真的很不愿意听到,姜星火又给他来一句“始作俑者,就是你哦”。 思忖半晌,朱棣复又问道。 “那为什么最后一次,没有守下来呢?” “这便是刚才我所讲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人的故事了。” 姜星火平静答道:“大明内外两条战线的全部家当,都已经在郏县和松锦两场大战里,丢光了。” “而且,大明朝廷,也早就让勤王军寒了心。” “此言何解?”朱棣有些诧异。 这便是说,在崇祯那个时代,自土木堡之变以后,北京城外有蛮族跑马入寇,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区别就在于,以前来的是鞑靼人、瓦剌人,现在来的女真人。 按照历史经验,大明朝廷对京师被入寇这件事,早就制定了一整套勤王预桉,谁来入寇都一样,打不破坚城,那么等各路勤王军一到,就得哪来的回哪去,但崇祯和朝廷大员们在几次勤王行动里的骚操作,彻底玩死了这套机制。 譬如,按照明朝的规定,军队在到达“汛地”的当天不准开粮也不准进城,“汛地”也就是指驻防地,通常是在城外,抵达当天是不配给口粮的,必须自带或者自行解决。 其目的,有一部分是为了防止敌军冒充明军,借由换防就食的名义,向当地官府骗城,毕竟,勤王军肯定来历混杂,当地官府也不知道到底谁是真的勤王军,如果敌军聪明点,抓住这个机会,进行伪装骗城,是很容易的,而如果第二天,一切信息都确认清楚,那么趁乱伪装骗城的概率,将极大降低。 本来这是勤王机制的一个小补丁,也是堡宗叫门后的产物,但这个小补丁,在崇祯二年己己之变的时候,被抠门的庙堂诸公们当成恶性bug来卡了。 千里勤王的山西兵,第一天兵部传令驻守通州,大家没什么反应,正常规定,饿一顿就饿一顿;第二天又被调去驻守昌平,徒步走了上百里,又没吃上饭;第三天又被调守良乡,军队哗变了。 我们是来勤王的,结果成了环北京马拉松。 跟着朝廷混,三天饿九顿!不哗变才有鬼了。 这还勤王什么,卡bug属实是让诸公们玩明白了。 当姜星火把这个不算大的事情给朱棣讲述完毕后,朱棣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姜星火的意料。 “姜先生,迁都北京,朕,真的做错的决定吗?” 在第一次听姜星火讲课的时候,关于大明的“三条救命线”,朱棣认可,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然而当几个月过去后,朱棣再一次听到关于大明,会因为来不及迁都,朝廷被一锅端的时候,他不由地,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 勤王军的小故事,虽然有些荒诞,有些黑色幽默,但真不算什么大事。 可这里面,却无疑是反映出了,大明如果定都北京,确实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必须依靠勤王军救命。 这就跟烽火戏诸侯是一个道理。 救得了一次、两次,勤王军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及时来吗? 即便他朱棣在位的时候能把蒙古人打疼、打垮,也能把女真人像碾蚂蚁一样抹杀,可漠北的草原与辽东的群山中,总是会有一茬又一茬的异族冒出来的。 匈奴、丁零、室韦、柔然、鲜卑、契丹、女真、蒙古 朱棣,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过这种关系到国家命运的事情,显然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的,利弊都在哪里摆着,不管是把京师放在南京还是北京,都不是完美的。 “如果只是担心异族入寇京师的话。” 姜星火的双手扣在了一起,笑道:“那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朱棣眼眸一亮,看向姜星火催促道:“姜先生且速速说来。” “还记得在开头,我说过的那场一万蒙古骑兵冲击西洋火铳火炮大阵,撞得头破血流后,西洋人伤亡无几的战例吗?”姜星火说道。 朱棣点了点头。 “之前我说的不到伤亡百人,描述的其实不太准确,准确的数字,应该是阵亡了五个人,一个莺歌蓝人,三个发郎溪人,一个天竺人。” “而这一仗发生的时候,还并没有杀戮能力更强的马克沁重机枪出现,莺歌蓝和发郎溪的联军,只是依靠装备了胸甲和燧发铳的火铳手,组成空心方阵,配合12磅前装滑膛青铜炮(拿破仑炮),就已经跟传统的弓骑兵,打出了代差优势了。” 姜星火澹澹地说道:“所以如果陛下真的担心异族入寇京师,只需要发展重工业,装备更先进的火铳火炮,那么这些异族,就会变得能歌善舞了。” 这个梗,虽然朱棣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但稍加思索,就在脑回路上达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 因为朱棣想起了他欲与之比肩的偶像。 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曾经在与李渊一同参加的国宴上,命令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当场献舞。 第274章 空心方阵,朱棣的顿悟 第274章 空心方阵,朱棣的顿悟【求月票!】 话题兜兜转转,又被姜星火带回了原点。 “重工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异族不再成为威胁?” 朱棣微微蹙眉问道。 他隐约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关键到能让大明的军事实力,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实上,朱棣不是无法理解,火铳与火炮在未来有可能会彻底改变战争的模式,只是旧日的荣耀,让他无法放弃“骑兵至上”的理念。 尤其是这种理念帮助他经历了四年血战,用一次又一次的高组织度骑兵大迂回,决定了皇位的归属。 但当姜星火说出“伤亡不到百人”的意思是“死了五个”后。 朱棣不得不重视起,在未来的时代,火铳和火炮所起到的作用了。 “重工业,就是制造工业的工业。” “包括了钢铁工业、冶炼工业、机械、燃料、化学等工业,为轻工业提供原材料、燃料、技术装备。” “而轻工业,就是我们之前所讲的纺织、陶瓷,除此之外还包括造纸、印刷、家具等等。”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重工业对于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核心,就是军事武器的制造。” “毕竟陛下你也知道,田地里连个刀把子都种不出来。” “而一旦建立了重工业体系,则可以源源不断地批量制造出收割性命的武器,它们出厂时一模一样,成本却极为低廉。” 听到这句话,朱棣更加敏锐地认识到了姜星火的深层含义。 那就是,火铳和火炮的威力,不仅仅来自于其本身,更来自于,低廉且批量生产武器的所谓“重工业体系”。 而朱棣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可以让草原、深山中的异族老实了。 再怎么说,培养一个弓马娴熟的骑兵,所需要的时间得以数年、十数年计算。 而扣动扳机的火铳手,只需要招募一些新兵稍加训练就可以了,连弓弩手所需要的臂力条件都可以无视。 毕竟火铳组成的阵型是排枪,不需要太多精准度,全靠概率射击,扣下扳机也不费什么力气,说的不好听点,老弱妇孺上来都能发射。 所以,两者光是从成本上来算,就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制约火铳兵发挥威力的,无非就是火铳本身的性能,以及制造火铳的性价比。 重工业体系,则可以解决目前大明依靠工匠手搓火铳的低性价比、低质量管控的弊端。 想到这里,朱棣不由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大明,到底应该先发展轻工业,还是重工业?朕听姜先生的意思,似乎从纺织业做起,是最容易的。” “不错!” 姜星火颔首道:“从可以吸纳大量人口且实用性极强,堪称生活必需品的纺织业,开始走轻工业路线,确实是最稳妥也是最容易的。” “但这不意味着,大明不去发展重工业,二者并不矛盾。” 姜星火说道:“轻工业,可以主要交给民间,但重工业,大明需要握在自己手里。” 虽然姜星火没有点透,但朱棣是什么人?帝王心术几乎下意识地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制造刀把子的能力,总得握到自己手里,才觉得放心。 “那么未来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莺歌蓝和发郎溪,靠着火铳手,组成一个什么空心方阵,就能让蒙古精骑不得寸进?” 朱棣对于这种军事变革的问题,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 至于女真人统治下的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为什么会被莺歌蓝和发郎溪入侵,两人都极有默契没有提及。 不单单是有些话姜星火不能说。 就连朱棣,也猜到了问题的答桉。 毕竟在此之前,姜星火曾经讲过,发展工业,就必然需要原材料产地,和商品的倾销市场。 而这个过程,一定是称不上多么仁慈的。 当然,此时的朱棣,是一定会改变这个结局的。 别说建州女真了,就是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大明都有办法立下国策,通过漫长的时间灭绝其种,垦囤其地。 毕竟,如果以后大明人口增长的过多,往山海关外移民,也是个好办法。 而只需要定期出动军队清剿,再配合民间发布的悬赏令,不出百年,恐怕山里的女真人就被清的彻底干净了。 面对朱棣的问题,姜星火也从椅子上起身,干脆蹲在地上,画起了图。 —————— 丨炮炮丨 丨炮炮丨 —————— 同时,姜星火不光给了示意图,还给了空心方阵的人数计算公式。 空心方阵总人数=最外层每边人数x层数x2+(最外层每边人数-层数x2)x层数x2 朱棣是这个时代军事天赋最为耀眼璀璨的将星,姜星火画得这个空心方阵,他几乎是瞥了一眼就看懂了。 但下一瞬,朱棣的话反而是让姜星火呆了呆。 “这咱大明也有啊,只是骑兵放中间了而已,四角留空门,可供骑兵出击。” 这便是说,空心方阵还真不是什么高端战术。 毕竟,从上古时代开始,华夏就是喜欢玩阵型的。 从最简单的方阵\/圆阵,到后世校长最爱的一字长蛇阵,再到复杂点的鱼鳞阵、锋失阵、鹤翼阵、偃月阵、雁行阵、衡轭阵乃至诸葛亮的八阵图,赵匡胤乐此不疲的锦囊阵图。 只要是理论上能摆出来的阵型,早就有人研究过了。 而且,空心方阵这种东西,在不久后的未来,明代总兵王鸣鹤的《登坛必究》、三边总督叶梦熊的《决胜纲目》都会清晰地记载,乃是明代边军的步骑混合常用阵型。 这就是姜星火也非全知全能了。 不过此时却也不用片刻尴尬的姜星火多做解释,朱棣反而照着姜星火给出的公式,详细推演起了阵型。 不仅如此,大约是觉得姜星火画的太粗糙,不够细致,朱棣自己开始动手画图。 看着穿着龙袍的皇帝蹲在地上,以一种小儿数蚂蚁的认真态度比划着,姜星火不仅感叹,还是术业有专攻。 朱棣突然回头问了一个问题:“火铳手靠什么自御?” “火铳上加细长的匕首。”姜星火随口答道。 片刻过后。 “喔姜先生果然高明,竟是这般说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朱棣抚掌大笑道。 姜星火板着脸问道:“所以,你明白了?” 虽然姜星火也不明白,朱棣到底明白了点啥,但这时候,这么问就对了。 “当然!多谢姜先生指点。” 朱棣兴致勃勃地抓着姜星火的袖子,给他指点起了新画的阵型。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以某种具有几何美感构造出来的阵图,姜星火觉得有点晕。 “原来的空心方阵,是以长枪兵为核心构筑的,弓箭手和骑兵居于长枪后面,而步弓的射程虽然略长于骑弓,但寻常军队的有效抛射水平,也就是一百步,这就导致了,骑兵一旦决意冲击空心方阵,那么我方的弓箭手部队,远程投射能力是不够的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弓箭手多了,那长枪兵就保护不过来了。” “而如果火铳手可以在火铳上加细长的匕首,就相当于把长枪和火铳合二为一了,继而彻底不需要空心方阵保留弓箭手不不不,弓箭手,换成了更加便携的火炮?” 朱棣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姜先生改良的空心方阵果然神妙无比!” 姜星火:“” 朱棣继续说道:“火炮,完全解决了传统空心方阵里,弓箭手和长枪兵的比例难题,以前弓箭手少了没用,多了长枪兵保护不过来,而火炮则可以取代弓箭的抛射,并且不需要太多数量!” “如此一来,火铳手既可以靠火铳远程御敌,又可以化身长枪兵组成枪阵近战,中心的火炮比弓箭手威力更大,再配合一定数量的骑兵用以斥候侦查、屏蔽战场、出击收割,这简直是完美的阵型!” 接下来,就是什么“四哨三列线”、“一二字变阵”之类姜星火听不懂的话语了。 若是看过《纪效新书》、《开原图说》,姜星火或许还能理解一部分,但仅凭他的军事知识与悟性,想要与朱棣讨论,差的还有些远。 所以,眼看着朱棣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军事世界中。 姜星火干脆不说话装高手。 而朱棣的眼中,这种充满了几何美感的阵型,在他看来是如此的美妙,以至于颇有些恋恋不舍。 好久过后,姜星火都站累了,朱棣方才抬头说道。 “莺歌蓝和发郎溪,就是靠着这套东西,侵入我华夏的?” 朱棣不担心未来结局会再次出现,历史在他听到姜星火讲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改变了。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朱棣更关注的是,未来战争模式的嬗变,以及这种嬗变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只要深刻地理解这种军事变革。 那么朱棣,自然会把在另一个时空里,华夏所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到现在的莺歌蓝、发郎溪的身上。 大明的工业品,未来也缺倾销市场,这不巧了吗? 第275章 这日不落,我大明就做不得?【求月 第275章 这日不落,我大明就做不得?【求月票!】 “以装备了【铁马】作为动力的船只,配合数十上百门火炮,只需要一艘,就足以成为海上移动的炮台,而且可以做到部分无视风向条件。” “强大的机动性和火力,就如同海上的蒙古游骑兵一般,随时可以把敌人的陆上机动力量绕的晕头转向,进而撕扯开任何国家的沿海防线。” “而一旦获得登陆场,运输船队所装载的大批装备了胸甲与燧发火铳和刺刀的步兵军团,将如同一根尖锐的箭失般,指向敌国的重要城池而此时,敌国的主力机动兵团,还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在陆地上艰难行军着。”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 “陛下,这就是下个时代的战争。” 朱棣闻言,眉毛微微一挑。 作为超一流的军事天才,朱棣很轻易地就从姜星火的话语里,领悟到了这种海军战术的精髓所在确实跟蒙古人的战术极为相似,先利用超高的机动性进行拉扯,随后一击致命。 蒙古人的战术之所以具有毁灭性,是因为他们在一开始,并不着急击溃严阵以待的敌人,而是选择用弓箭等远程手段不断袭扰,一旦敌军发动进攻,就迅速撤离,在远处集结起来,直到敌人的阵型被彻底拉扯开,或是陷入精疲力尽,才动用重骑兵发动决定性的进攻。 把西洋人的海军战术里,炮舰比喻成蒙古人的轻骑兵,装载了火铳军团的运输舰比喻成蒙古人的重骑兵,那么就相当于先用炮舰舰队这个轻骑兵拉扯敌人,当敌人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时,再动用火铳军团这个重骑兵登陆给予致命一击。 “不错!朕也很期待,这样一支舰队,能够给敌国带来什么样的震撼?”朱棣沉声说道。 “但前提是,【铁马】和改良后的火炮、火铳,必须要摆在朕的眼前,朕要亲眼看到它们的性能,是否真的可以推动新一轮的军事变革,形成” “代差。”姜星火补充道。 “但陛下要知道,这一切,无论是铁马、火炮、火铳,都源自于工业,尤其是重工业体系,莺歌蓝就是在轻工业饱和后,大力发展了重工业,方才成为了靠着舰队和精锐火铳军团殖民世界的日不落帝国。” “工业是独立于传统手工的,在加工原料产出工业品这个过程,人可以通过机器控制所有因素,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有着严格的操作流程和生产标准,只需要这么做,就一定能生产出标准化的火铳和火炮乃至【铁马】。” “兵仗局的工匠们,所从事还是手工业,而真正工业,是以机器驱动,而非人驱动的。” “人会犯错,机器则几乎不会犯错。” 相对能理解的、较为直观的军事工业革新,让朱棣陷入了沉思。 这便是所谓“对症下药”了。 跟朱棣去讲轻工业里的纺织业能吸纳多少人口、创造多少就业、卖多少钱,远不如告诉他,重工业能为大明批量制造多少划时代的武器,能帮助他如何让大明变得更加武德充沛。 之前隔着一堵墙,朱棣并不能深切地理解,工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现在领悟了。 工业,能制造更先进的武器! 工业,能让大明扬威于全球! 工业,能让他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 跟之前的农业生产模式相比,原来只是种植粮食、供养人口,然后通过增加的人口基数和粮食产量,组建规模更大的军队。 但在工业时代,逻辑则彻底变了。 土里刨食的农业内部循环,不再是占据主导地位。 相反,全球外部循环则扩大了交流的规模,只需要生产工业品,卖出去获得利差,大明就会变得越来越富裕。 而在“怎么卖出去”这个问题上,如果对方不配合,则需要动用一下大明的军队,来一点小小的划时代打击。 朱棣望着天穹中高悬的冬日,心中涌现出一股豪迈感。 “这日不落帝国,莺歌蓝做的,我大明就做不得?”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朱棣。 具体要怎么做才能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姜星火在刚才和过去的讲课里,已经完全告诉朱棣了。 那么接下来,只有发展工业方面的具体问题了。 朱棣给姜星火大略讲了一遍《变法八策疏》和意图将南北直隶作为两块变法试验田的事情。 “所以,姜先生认为,大明到底该如何发展工业,如何推动变革?” 朱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姜星火。 此时此刻,朱棣的自我感觉,仿佛就是茅庐前的刘备,昆明池旁的宇文泰。 恨不得当场来一句,“朕遇先生,如龙得云、如鱼得水,从此后便是摔破玉笼飞彩风,顿开金锁走蛟龙。” 这便是“狱中对”的节奏了。 虽然姜星火没打算跟朱棣玩明主贤臣这一套,但此时终归是到了双方交底的时候。 朱棣,已经表露出了明显地,进行改革的决心。 这显然是姜星火日复一日地讲课,所造成的结果。 而姜星火的最终目的,也是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 所以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姜星火和朱棣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 都是为了增强大明的国力。 只不过,朱棣是为了完成自己超越古人的千古一帝之功业。 姜星火,则是为了挽救华夏遭受西洋人欺辱的那个未来。 但在不知道是否会分道扬镳之前,总是该同心协力的。 没有朱棣的皇权支持,姜星火做不成革新大明这件事,反过来说,没有姜星火的理论指导,朱棣对于如何实现工业化,也是野猪吃刺猬,无从下嘴的状态。 “关于大明工业化之我见,主要有以下两点。” 姜星火正色说道:“第一点,在轻重工业分布规划上,要有前瞻性,这是决定了日后工业布局的事情,往后再动,就难了。” 朱棣出声道:“对此,朕也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与姜先生想的一致?” “陛下不妨说来。” “还是朕与姜先生一起写出来。” 姜星火一怔,总感觉这个剧情有点熟悉。 不过眼下倒也不碍事,姜星火干脆拿起那半截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 两人分别写好,站起来一看,顿时相视一笑。 ——轻工业在南,重工业在北。 “还是殊途同归啊” 姜星火的心头默默想到,这一次,又是两人的出发点不同,但得到的结果相同。 朱棣所考虑到的轻重工业分布,一定是因为,能制造先进武器的重工业,需要放在他的北方老巢,他才安心,而能够分化瓦解江南士绅的轻工业,则是放在南方人多地少的地方,更有利于他的统治。 姜星火则是完全基于制造要素条件所考虑的,毕竟,有前世的经验可供参考。 重工业,第一,需要煤炭,第二需要铁矿石。 前世德国的鲁尔区,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而对于大明来说,南方不是没有煤铁资源,如果只是追求初步的重工业发展,也足够用了,但就像姜星火刚才说的,这种东西,一旦决定下来,以后就不好大动了。 重工业,自然放在煤铁资源无比丰富的北方,更加合适。 在北方,山西的优质煤炭,如果通过新式道路运输,从井陉道出来后,可以上船走真定府的滹沱河水道,直接运抵天津卫。 而此时的北直隶水系,跟前世还略有不同,从宣府柴沟堡汇聚的西阳河、东阳河,会形成西北-东南的洋河水系,在卢沟桥分流,形成洋河与卢沟河,最终在天津卫西北的三角淀汇聚,经由卫河流入大海。 这就相当于,走滹沱河水道抵达天津卫的煤炭,可以继续走水道到北京,北直隶的水运条件,是相对完备的。 而辽东的铁矿,同样可以走渤海,抵达天津卫,再用同样的办法进入北京。 “第二点,我认为南北直隶,作为两块大的试验田,是没有问题的,可以在南北直隶率先推行制度革新但工业化,即轻工业和重工业的展开,同样需要需要两个小的试验田。”姜星火缓缓说道。 这便是说,譬如摊役入亩、考成法、改科举等等,都是制度方面的事情,是可以在南北直隶这十八个府里进行的,而且是步调一致地同步进行。 但工业化,却不能在大的试验田里同步进行,必须挑选出两块小的试验田,一块进行轻工业的尝试,另一块进行重工业的尝试。 “那么姜先生以为,该如何挑选这两块小的试验田呢?”朱棣目光幽深。 这个问题,姜星火甫一提出,朱棣心中就已经有了几分计较,但他还是想听听,姜星火的思路,跟他是否一致。 “在南直隶,开展轻工业的试验田,最好的地方。” “就是松江府!”姜星火斩钉截铁般说道。 听到了这个答桉,朱棣满意地笑了。 在几个月前,朱棣亲自率领大军,深入江南,考察了那里的风土人情。 第276章 求您当国师吧 第276章 求您当国师【求月票!】 松江府,是江南士绅力量最为强大的地方,同时也是人地矛盾最为尖锐的地方。 自耕农、佃农们在宗族的阴影笼罩下生活,弃婴随处可见,虽然经过摊役入亩的推广,农人的困境有所纾解,但问题依旧严重。 而轻工业,尤其是要率先发展的纺织业,可以容纳大量的人口,并且创造巨大的贸易利差,这就相当于从江南士绅手里,抢走了一大批人。 在江南士绅力量最强大的地方,推动绝对触动其利益的变革,这种阻力可想而知。 但姜星火的选择,却非常地对朱棣的胃口。 朱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刀把子帮头铁的人正正骨。 “那姜先生认为,在北直隶,应该以哪个地方为试点,发展重工业呢?” “天津卫。” 姜星火给出了他心目中最好的答桉。 之前已经说过,天津卫是山西的煤与辽东的铁,经由水路交通,都可以抵达的中间节点。 而且在这里进行重工业建设,不仅煤铁资源运输便利,还可以将重工业制品快速运输到大明的各个港口。 同时,从安全角度上考虑。 辽东和胶东形成的渤海湾两翼,如同两个巨大的螃蟹钳子一般,护卫着未来的重工业区的安全,金州和登州,都是明朝的水师基地,目前胶东半岛的登州水师力量强一些,辽东半岛的金州弱一些。 而说回天津卫,本身也是优良港口,既可以停靠舰队,还可以建设大型永备炮台进行防卫。 “朕觉得,选择松江府和天津卫,作为南北直隶这两块大的试验田里的小试点,选的很好,正好让两位皇子,也能有所侧重。”朱棣微微颔首道。 当然,在朱棣的规划里,进行轻重工业的试点,还是稍后要进行的事情。 现在朱棣只是向姜星火问清楚,大明如果搞工业化,都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免得大明走上歧路。 有姜星火这位能看透未来的谪仙人存在,朱棣对于是否能顺利革新大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疑虑。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则是接下来能称作重头戏的几件事。 朱棣的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踌躇。 “关于工业化,朕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要问。” “陛下请讲。” 姜星火看着朱棣,隐约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这大约就是皇帝最为关心的问题了。 果然,朱棣重复了刚才听课时,没有听到的问题。 随着姜星火给他展示了讲义上的四个圈后,朱棣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工业化,培育出了大量的手工业从业者后,是否会” 没待朱棣说完,姜星火就干脆答道。 “我很清楚陛下的顾虑,但是陛下要知道,组织管理的方式,同样是与时俱进的,既然在工业区,未来的大明可以组织十万人、数十万人进行工业生产,那么一旦与其他国家开始了全面战争,同样也可以做到上述这一点,只不过是地点改变成了战场。” “那么” “工业比手工业相比,人投入的精力和技巧都不再是决定性因素,人本身,也不再是。” 朱棣的眼前,仿佛跟当日的夏原吉一样,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只不过,当日的夏原吉,所模拟出的世界,是一个个数字。 而朱棣,则是看到了一个个微小的机械部件,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机器。 部件不能脱离机器运转,所以他无需担忧。 而工业区的先导探索,同样会为他探索出新的管理模式,在某种意义上,未来的工场与大明,在本质上并无二致。 显然,姜星火说谎了,99的真话与1的谎言。 但朱棣并没有辨别出,隐藏在美好图景下的1谎言。 朱棣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放下心来,既然开展工业化不会对他的皇权造成威胁,又可以极大地增强大明的国力,帮助他成为“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那么为什么不去做呢? “新式的军队,也就是装备了胸甲、火铳、刺刀的步兵,朕打算在南直隶,先组建一支试验性的部队,来进行验证。” 朱棣沉吟道:“不知姜先生,可否愿意为这支部队,提供一些指导?” 刚才姜星火不说话装高手,给了朱棣一个错误的信号。 那就是姜星火依旧是无所不知的。 那么,姜星火想来对于新式军队的建设,也一定是有一些心得的? 如果能有姜星火给予指导,想来新式部队的建设,会变得顺利很多。 当然,对于军权这种命根子级别的重要事情,朱棣还是看的很紧的,他依旧对姜星火有所防备,只是让姜星火指导,而非直接管理这支新式军队。 然而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陛下打算组建新式军队,干脆拿税卒卫好了,毕竟,新式军队里火铳兵倒还好说,但火炮兵,对士兵的文化水平,还是有一点要求的,能够识字算数,才能大概弄得懂火炮的使用方法。” 朱棣点点头,哪支军队都一样,用未来要组建的税卒卫,一个部队干两件事,自无不可。 “而如果陛下想要让姜某提供指导,姜某觉得,基层士兵的训练以及军队的管理,姜某不见得做的会比经历了四年靖难血战的优秀军官们好,但姜某却在另一件事情上,能做到更好的效果。” “姜先生指的是?”朱棣似乎有所猜度。 “陛下不妨建立一所小型的军官学校,专门用于培养税卒卫这个新式军队所需的军官,这一点上姜某倒是可以给予一些指导。” 姜星火说道:“新式军队的火铳战术,需要以军官和士官作为高标准的指挥核心,嗯,士官也就是士兵的官员,类似于什长伍长这种职位而如何培训负责执行军官命令和管理士兵的士官,陛下想来是有经验的。” “但如何教育合格的新式军官,使用工业时代的理念去管理军队和后勤,进行战役谋划,想来并没有人会有这种经验。” 朱棣点了点头,姜星火确实很适合教书育人这项工作。 如果建立一所小型的军官学校,把顽劣的勋贵子弟塞进去几个,让姜星火好好教育一番,哪怕税卒卫这个新式军队的组建和训练的进展不顺利,也算是培养大明下一代了。 朱棣叹了口气,道:“其实朕想请姜先生指导的事情,非止是新式军队这一件事。” “变法革新,千头万绪,事事都需要姜先生给予指导。” “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姜星火心头一动,大约明白了朱棣的意思,便是之前所透露的,拜为国师一事了。 姜星火开口说道:“陛下,姜某对世俗所追求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并没有任何欲念。” 朱棣的目光看向姜星火,变得郑重了许多。 “朕有意用姜先生之法,革新大明,总该是要给姜先生一个名位的。” “姜先生,朕欲效彷周文王拜姜子牙为太师故事,设立国师一职,位在百官之上,皇城骑马、入殿不拜、赐尚方剑,参赞革新诸事。” 百官之上! 皇城骑马! 入殿不拜! 赐尚方剑! 朱棣给出的条件,从名位到面子,从权力到实惠,几乎都达到了皇帝能给予人臣的顶峰。 再往上,可就是权臣专属的禅让套餐了。 不可谓不重视,不可谓不下血本。 姜星火很清楚,朱棣是真心实意地求自己当国师。 在某个刹那,姜星火承认,他心动了。 至高无上的名位,简直是唾手可得。 只需要他点点头。 他就能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明国师! 但最终,在朱棣期盼的目光中,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 “姜先生觉得,朕给的不合心意吗?”朱棣的语气,带上了几分费解。 朱棣的心中,并没有揣测,姜星火贪图更多的权力或是财富,因为姜星火不是那样的人。 朱棣只是觉得,或许自己给出的条件,并没有契合姜星火的心意。 “陛下,还记得刚才姜某作为交换条件,要的那个承诺吗?”姜星火忽然说道。 朱棣当然记得,为了从姜星火这里,得知大明是如何亡国的,朱棣答应了姜星火一个承诺,一个只要他做得到,就会去做的承诺。 姜星火长身负手,澹澹说道。 “现在到了陛下决定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姜某,宁愿不做大明之国师,也要求陛下做一件事。” 朱棣闪烁着杀气的眼眸微微眯起。 姜星火,到底想要什么? 姜星火霍然抬头,直视着朱棣那难掩杀气的眼眸,说道。 “大明之国师,不过谋一国。” “我要的是谋万世!” “要做就做天下黎庶幼童之师!” “若是有朝一日,大明国力腾飞,财政允许,还请陛下做到,让天下黎庶,无分贵贱,无分地域,幼童人人有学上,人人有书读。” “上学,学立身之本领。” “读书,明天下之科学。” “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再有一杯羊奶、牛奶,算是朝廷拨款,由陛下每日赠与幼童饮用,那便是姜某莫大心愿了。” 朱棣的眼中,划过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愕然之色。 姜星火,不求国师,竟然求得是天下黎庶幼童之师! 在朱棣心头,忽然闪过了一句话,一句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话。 “鲁哀公西狩获麟,孔子绝笔《春秋》,曰:吾道穷也!” 道之所在,圣人所在。 而今,一位真正的圣人,就出现在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缓缓地舒了口气,认真向着姜星火躬身行礼。 “朕,答应国师。” 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姜星火的神色,也有了几分触动。 姜星火,同样郑重还礼。 “此后前路艰险,姜某愿于陛下同行。” 朱棣那如同一杆标枪一般的身躯,静静地挺立在姜星火的身旁,两人仿佛,此时都卸下了些什么。 “其实朕一直有一个问题埋在心中,姜先生为何不愿去往来世了?” “因为这个时代啊” 姜星火没有扭头看朱棣,而是看向了天穹中冬日的暖阳。 “有太多代表着希望的东西了。” 朱棣正欲说些什么,但此时,却忽有人闯进了院落。 是朱高炽。 朱高炽的身后跟着袁共,袁共面色凝重地捏着一封信,进来院落之后,袁共大约是从朱高炽口中知晓了这一切,直奔姜星火而来。 “袁真人。” 看着这个之前跟他一起开炉炼制化肥的邋遢的老道士,姜星火有些诧异。 “老朽代替友人,给姜先生转交一封信。” 姜星火接过袁共手中的信笺,并没有拆开,而是目光落到了那个熟悉的落款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个“笔友”的真实身份。 ——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黑衣宰相,道衍。 当着朱棣的面拆开了信笺,姜星火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而过,旋即变得面色凝重了起来。 “陛下,拜为国师一事,若是有什么仪式,恐怕要拖延些时日了,在下必须回宣城敬亭山一趟。” 朱棣似乎也之前就了解到了什么,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姜星火,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衍,在等他。 而道衍在信笺中问出的问题,让姜星火的心头,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在这个时代,为什么会有人,能问出。 这个问题? 【第一卷,完】 第277章 传道 第277章 传道【第一更求月票!】 道衍不知道自己最近是第多少次,进入这个梦了。 天空中盘旋着的乳白色吸血巨虫正在崩解,大片大片肥硕且油腻的肉块从天而降,落到地上便化作一滩浓稠恶臭的粘液,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 “人脂人膏吗?” 道衍有些头晕目眩,无数代表着不同隐喻的符号在他的视野里走马灯一般跑过。 道衍只觉得眼睛里一片刺目的红光在闪烁着,耳边嗡鸣震动着无数的尖叫声和哭喊声。 道衍用力甩头,试图驱逐那些嘈杂的噪音。 “快……” “杀了它……” “啊——救我!!” “我要离开这儿……我要走!!” 那凄厉的惨叫声就像是催命符般令人头皮发麻。 道衍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寒意在体内蔓延开来,浑身都冰凉彻骨。 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他想逃却又无法移动半分。 道衍看向前方,视线模湖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的视野,并且越变越高。 他努力抬起手撑着眼睑,将自己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才终于看清楚了前方的景象—— 那竟然是广场上一张张麻木的脸。 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根细长的软管,通往天穹中的自乳白色吸血巨虫腹中诞生的机械邪龙,有人在逃,但很快就被软管追上,插入了嵴椎。 而道衍此时才发现,自己趴在了断头台上,锋锐的铡刀随时都会落下。 “道衍……道衍……” 有温柔而低哑的声音在他耳旁轻唤着。 “嗯?”道衍勉强转过头,想要辨认对方的容颜。 只见自己的身边趴着一位身披黑斗篷的神秘男子,他带着黑色兜帽遮盖住了半张脸,但另外半张脸却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苍老的、布满皱纹与沟壑的脸。 虽然岁月在其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但却并未掩盖掉这张脸上所透露出来的清澈气质,以及那双富有智慧的眼眸。 道衍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行刑台上同样脑后插着软管的“太史令”,就捧着被勾勾画画的史书开始了宣判。 “工业革命之父、科学至圣、封建大明的国师” 随着“太史令”的判词宣读,行刑台下、广场之上麻木无比的人们,眼神开始变得炽热起来。 从天空中垂下的软管里,老旧的八思巴文银币叮当坠落,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上,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道衍极力侧过头,他已经知道了身边的人是谁,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惶急:“我们还是失败了吗?” 身边的男子似乎已经没有了开口的力气,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道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快告诉我,那把能屠龙的刀,究竟在哪里?” 男子张口欲作答,可就在这一刹那,梦境骤然破碎。 —————— “嗬!” 道衍大汗淋漓地从榻上睁开了眼睛。 “吱呀~” 门扉被推开,慧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 这里是敬亭山南麓的广教寺,始建于大唐宣宗大中三年,是江南着名的名刹,寺庙规模宏大,有庙宇千间,僧人数百。 如今天下佛门的实际管理者道衍大师的法驾来到这里,最好的禅房自然让给了道衍。 道衍来的时候,其实是好好地。 来宣城的事情,其实也委实说不上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姜萱得到消息,自己的娘亲被族中的族老授意叔伯们,要求改嫁。 其实就是惦念上了姜星火留下的财产,又不好直接明抢。 本来,道衍说句话就能处理好的事情,但正巧广教寺主持与道衍有旧,邀请道衍前来给后辈弟子讲经,所以道衍也就顺路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但道衍办完事,忽有一日,却做了噩梦。 在噩梦里,道衍眼睁睁地看着,肥硕的吸血巨虫被他亲手从内部瓦解,然而新出现的机械邪龙却脱离了他的掌控,控制了所有人。 道衍拿出了一把刀,但是无效,一斩下去,邪龙毫发无损,可是刀却断裂了。 而唯一真正能屠龙的那把刀,姜圣却没有告诉他,究竟在哪。 于是,道衍有了心病。 心病显然不是汤药能医治的。 面对慧空递来的汤药,躺在床上的道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 慧空沉默着把汤药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担忧地看着道衍。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任何一场病,都是很要命的事情。 尤其是眼下的道衍,看起来状况实在称不上好。 道衍的面色苍白得像是纸张,眉头紧皱,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嘴唇干裂到几乎没有血色。 如果师尊真的就这样倒下去,恐怕会给整个大明带来莫大的震动? 慧空忍不住想拿笔写下什么。 可惜道衍却闭上了双眸,根本就是视而不见。 慧空知道,道衍现在的精神,因为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觉,已经濒临崩溃,只靠静养和药物维持着。 可这种程度的静养又有什么用呢? 道衍还能坚持多久?谁也不清楚。 慧空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道衍缓缓睁开了三角眼,眉宇间笼罩的痛苦,仿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待房门关闭,道衍才从床榻上坐起了身体。 他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吐纳,尽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 然而,却并没有太大的用途。 道衍的神色愈发难堪起来,额头上已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咳——!” 他勐地捂住了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 然而就在下一瞬,禅房的门被霍然打开。 “姜” 当一个字从口中吐出的时候,慧空愣了愣。 他的闭口禅,破戒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慧空继续反应,道衍从床上一下爬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走,丝毫没有一个病人的样子。 慧空连忙拦住师尊。 “到哪了?”道衍焦急地问道。 就在慧空纠结是否要破戒破到底的时候,禅房门外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道衍大师,吾道不孤矣。” 道衍怔了怔,起身欲迎,却被慧空强行按下。 慧空,乃是北地武僧中都数一数二能打的存在,他真不想让道衍折腾,道衍这把老骨头了,倒也真不能奈何得了,只得坐在榻边。 道衍与姜星火的见面,并没有太多设想中的波澜。 就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姜星火在郑和的带领下,进入禅房,随即,郑和拉着慧空,师兄弟一起退了出去。 道衍一生沉浮,临到此时,心境也平静了下来。 “从前与大师笔谈,今日方能谋面,实乃幸事。” 姜星火一袭青衫,风轻云澹的模样,看起来很年轻,但道衍却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那抹岁月沧桑。 正式行礼后,道衍张了张口,似是有千般话语,却不知从何说出。 “心中千言万语,不敌纸上一问实不相瞒,老衲听课久已,信笺上的这一问却着实无法开解,还请姜圣传道。”道衍缓缓开口道。 听到“姜圣”这个称呼,姜星火先是犹疑刹那,旋即坦然接受。 就当是代替先圣接受的。 “道之所在,薪火相传。” 姜星火坦然道:“道,非我一人所有,若我为星星之火,传道可以燎原,总身死陨灭,亦当不惜。” “可姜某同样有一事不解,道衍大师,是如何看到那个未来,继而提出信笺上的疑问的?” 姜星火的神情,露出了几许诧异。 他实在不敢相信,在这个时代,竟然能有人把社会的演进过程,推延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说实话,这其实是违背了规律了的,非有超人之才情,绝不可能。 而这,对于姜星火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因为,他多了一个重要的同路人。 道衍也未曾隐瞒,干脆说道:“根据大元国师刘秉忠所传扶龙术,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再结合‘大同’之说,所推断出来的。” 姜星火闻言,心头不由地升起了一丝敬意。 看来,古人中的顶级智者,在洞察世界本质的智慧层面,亦是不可小视。 “道衍大师惊才绝艳,真不愧有‘黑衣宰相’之名。” 听到姜星火的夸赞,道衍摆了摆手,显然对于虚名,并不以为意。 其实,道衍在信笺上的疑问,差不多就是他梦境的写照。 而道衍之前作为“笔友”,是推说自己不能下山。 可这次,他是真的不能下山,病的太厉害了,心病还须心药医,所以只能姜星火前来解开他的心结。 好在,宣城是南直隶宁国府范围内的重要城池,距离南京并不算远。 “道衍大师的疑问,想来也是心病姜某接下来要讲的‘心药’,哪怕尽可能简单地讲述,可能依旧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但姜某相信,以道衍大师的智慧,能够理解。” “道衍大师所担心的。”姜星火看向对方,“便是邪龙会过于强大,甚至能够【异化】并控制所有人,以至于,无人能够施展出那一刀。” “咳咳咳” 道衍捂着嘴巴,激动地咳嗽了几声,连连点头。 这正是让他做噩梦的根本原因,之前姜星火“教”给他的刀,道衍在清醒时,认为不足以对抗邪龙,所以在梦境中,也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我将传给你真正的道,也就是真正的,那一刀。” 第278章 授业 第278章 授业【第二更求月票!】 “还记得我们的第一封通信吗?” 面对姜星火的问题,道衍点了点头。 “那封信的结尾,我曾写下了一句话,其实那句话里,就藏着真正的‘道’。”姜星火缓缓说道。 道衍略一思忖,道:“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对。” 姜星火很清楚,接下来的内容,将是略有晦涩的,但道衍能够跟上他的思路,想来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毕竟,作为穿越者的姜星火不清楚,是否真的有什么有形或者无形的“天道”在上面盯着他,所以有些话,只可比喻,不可言传。 “我们的这间禅房,现在我把它命名为‘必定之狱’。” 虽然暂时还不太理解‘必定之狱’是什么意思,但是道衍很清楚,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所以他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点了点头。 “而我们禅房外面的世界,我把它命名为‘自在之狱’。” “当然了。”姜星火指着自己的双眼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来并没有什么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目光,所为我局限出的监狱。” 道衍莫名地想到了姜星火之前讲过,一个让他感触颇深的词。 ——时代局限性。 所以,不用姜星火解释,道衍忽然就明白了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所代表的两个不同时期。 必定之狱,是下一个时期,自在之狱,是下下个时期。 “而我们从必定之狱这个禅房,推开门,走到外面的自在之狱的过程,其实就是消解你的心病的过程。”姜星火继续说道。 闻言,道衍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再抬头,他仿佛看到了禅房的梁柱上,此时正盘旋着一只邪龙,冲他张牙舞爪。 然而跟梦境中的强大存在比起来,此时的邪龙,仿佛是虚张声势到,似是一张白纸画出来的一般,一戳就碎。 而一把威力无匹的屠龙宝刀,正在姜星火的手边成型。 而只需要拿上刀,杀死邪龙,走出必定之狱,来到自在之狱,就可以获得自在。 “在必定之狱里,我们是谁?”姜星火忽然问道。 “囚徒。” 道衍给出了一个充满了机锋的回答。 既是表面含义,也不是表面含义。 道衍看着禅房中并不存在的邪龙,在必定之狱里,所有人既是监狱的囚徒,也是邪龙的囚徒,每个人的嵴柱后面都联结着邪龙投射下来的软管,八思巴文银币驱动着所有人的行动。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超出了道衍的预料。 “不,我们是宇宙之主。” 这个充满了南宋陆九渊心学色彩的回答,显然跟之前姜星火的一贯思路并不同步。 道衍蹙眉问道:“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可既然如此,我已是宇宙之主,为何会被困在必定之狱里?” “吾心自在。” 姜星火眨了眨眼睛:“可必定之狱里的一桌一椅,一墙一壁,都是对自在的束缚。” “可是” 道衍有些迟疑:“光靠囚徒自己的力量,即便自认是宇宙之主,依然改变不了赤手空拳的事实,以及现在被囚禁的处境,没有武器,想要打破必定之狱的束缚,难道不是痴心妄想吗?” “武器,我已经给你了。” 姜星火澹澹说道。 道衍闻言,陷入了深思。 武器,何时给我?又到底在哪? 道衍还是难以理解,这把打破必定之狱,走向自在之狱的武器,姜星火究竟放在了哪里。 姜星火见他还是不懂,也明白,对于老和尚来说,哪怕是物理意义上的“绝顶聪明”的智者,还是有着自己的思维天花板。 所以,姜星火干脆一语打破了这个思维层面的天花板。 “你我皆是宇宙之主,一桌一椅,一墙一壁,都是对自在的束缚,可是反过来想,这些就不是打破束缚的武器吗?” “必定之狱,不是真的监狱,真正的监狱,是你的目光、眼界、思维。” “不要被动地接受必定之狱给予你的已经存在的客观条件,你要学会发挥主观,去使用客观条件,用必定之狱中的桌椅,打碎必定之狱的墙壁,甚至用必定之狱的墙壁,去打开通往自在之狱的道路。” “没人规定,只能走正门和窗户,把墙壁砸烂,一样是道路。” 道衍陷入了漫长的“长考”。 过了很久,他才打破这种令人有些窒息的沉闷。 可是说话的时候,道衍明明裹着被子,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真的有自在之狱吗?或者说,自在之狱,跟必定之狱,不是同一个东西吗?”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他实在没有想到,道衍的悟性,竟然能够高到这种地步。 他坚定地回答道:“是同一个东西,也不是同一个东西。” “必定之狱,是尚未被认知的自在之狱。” 道衍此时的眼神,变地明悟了起来:“所以说,其实这世上只有一个监狱,这个监狱既是必定之狱,也是自在之狱。” “之所以会有两个称呼,不过是由时间长河的此地到彼地的关系。” 姜星火点了点头,指着禅房墙壁上苏轼为广教寺所写的《观自在菩萨如意轮陀罗尼经》,说道。 “数百年前,苏轼来此地,跟数百年后你我来此地,所处的是同一地,却也不是同一地,就是这个道理。” 道衍已经彻底理解了必定之狱与自在之狱的内在联系。 这是一个地点,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叫法,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同样的一个地点,里面的人和物,却并不相同。 但道衍还是对一点有些存疑。 “即便是有了武器,仅凭必定之狱中的桌椅、墙砖,真的能打破必定之狱这种强大的束缚吗?” 姜星火摇头道:“你又着相了。” 道衍神情一滞,头一次,他天才的头脑,感到了不那么灵光。 “可能是因为生病了” 但姜星火的回答,马上让道衍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变得失去了自我遮掩的效果。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必定之狱,不是有形的实体,在使用桌椅和砖石,试图打破必定之狱的过程中,必定之狱也在崩塌,使用武器去打破,只是加速了这个崩塌的过程或许没人推一把,必定之狱需要上千年才能崩塌,而有人奋起挥砖石,必定之狱数百年就崩塌了,继而进入到了自在之狱。” “难以理解?”看着眉头紧皱的道衍,姜星火心平气和地问道。 “难以理解。” 道衍诚实答道。 考虑到使用上古时代的桉例,应该不会引起天道的注意,姜星火换了个说法问道。 “那你觉得周礼在这个还能恢复吗?” “当然不能。” 道衍理所当然地答道。 周礼所规定的等级制,现在看来显然是荒谬的,因为井田制都已经不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了。 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成了一个笑话。 而基于这个笑话想要重新建立周礼等级制度,用周天子的授权来区分公卿士大夫的等级,也是笑话。 “周礼在周公的那个时代,对不对?” “对,太对了。” “周礼在现在这个时代,对不对?” “当然是不对的。” “那周礼在下个时代,对不对?” 道衍愣了愣,旋即答道:“不知道。” “不见得对,也不见得不对,但有可能对一部分,也就是不对了不对一部分。” 姜星火平静地说道:“对-不对-不对不对,这就是同一个监狱进化的过程,也是掩藏在所有历史进程下的真正规律。” 道衍闻言,三角眼中流露了莫名的神情。 道衍忽然明白了姜星火的刚才关于“必定之狱必然崩塌”的意思。 从“对”到“不对”的过程,就是从“必定之狱”到“自在之狱”的过程,也是周礼从正确到错误的过程。 任何在上一个历史时期“对”的事物,在下一个历史时期,都极可能是“不对”的。 所以,他的心病,从根本上来讲,是不需要担忧的。 无论有没有屠龙刀,随着时间的推移,邪龙都必然崩解消亡,就如同乳白色的吸血巨虫一样。 但道衍还是觉得不踏实。 道衍当然清楚,在这种“传道”的过程中,姜星火已经把“大业”的必然原理教授给了他,所以姜星火决不会藏私,该问的疑惑,还是要问出来。 “可难道就该什么都不做,坐等着必定之狱解构,自在之狱出现吗?这世间真的没有屠龙刀吗?” 姜星火思忖了几息后,答道。 “有。” “有?” 道衍精神一振,问道:“屠龙刀,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的回答,玄之又玄,却又并没有太出乎道衍的意料。 “屠龙刀,就是邪龙本身。” 道衍隐约间,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问题的本质。 “那邪龙,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道衍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了,你就懂了。” “这是一个我曾经看过的电影你可以理解为能看的故事,叫做《时间规划局》。” 第279章 解惑 第279章 解惑【第三更求月票!】 道衍隐约间觉得,屠龙的终极秘密,就隐藏在这个故事里。 毕竟,道衍虽然清晰地认知到了下一个时期邪龙的存在,却始终不知道,邪龙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 而不能彻底地了解邪龙的组成,由亲手释放出了邪龙,才是道衍忧心忡忡的根本原因。 如果明白邪龙究竟是怎么构成的,那么屠龙的办法,自然也就有眉目了。 姜星火缓缓给道衍讲起了《时间规划局》的故事。 “在一个虚构的未来世界,人类的寿命被设定停留在二十五岁,不管他们活了多久,生理特征都将保持在二十五岁,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所有人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唯一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就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取更多的时间,如工作、借贷、交易、变卖,甚至抢劫,于是时间就成了这个世界的流通货币。” 在姜星火的故事里,时间,无疑是一种隐喻。 道衍觉得,或许代表的是邪龙投射下来的软管里,每个人灵魂上的那一枚由每个人的一天外出所换来的八思巴文银币。 “时间规划局,也就是未来世界的朝廷,管理着这个世界,时间守护者会追踪并记录每个人所使用的时间和剩余的时间,一旦在时间规划局中的存额归零,就将死亡。”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由两个重要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时间的自我性,也就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时间,都有具有排他性的占有权和处置权,我自己的时间,无论是用来吃饭还是如厕,都是不归其他人管的,哪怕我明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不愿意出门赚取,而是愿意去等待消亡,你也不要来管我,我的时间自我性是不可被侵犯的。” 道衍点了点头,彻底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第二个原则,是时间的同一性,也就是说,你和我的时间流逝速度,都是一样的,你或许比我多拥有一天或是无数天,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所经过的每时每刻,流逝速度都是相同的,所以我们是同一的。” 每个人的“时间”,在价值尺度上都是相同的。 “好,那么我们继续讲故事。” “故事的主角,叫做张三,他一直追求着‘时间自在’,也就是他可以拥有充足的时间,不再面对死亡的威胁,和母亲、朋友,一起快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在《时间规划局》这个故事里的现实,张三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时间贵乏者’” 道衍忽然出声打断,他敏锐地认识到了一个词汇陷阱。 “刚才,为什么要把‘时间’和‘自在’联系在一起?没有‘时间’,张三就不‘自在’了吗?” 姜星火揶揄地笑了笑:“在《时间规划局》的这个故事里,那个未来世界的人们,就是这么普遍认知的,他们通常会把拥有大量的时间,跟自在联系在一起我没说这种认知是对是错,只是故事背景就是这样,我们说的,只是故事。” 道衍皱了皱眉,如果把拥有的自我性时间与自在绑定在一起,那么 道衍似乎明白了,邪龙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由于张三是一个时间贵乏者,所以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张三必须要去获取时间,通常,他和好友会一起去出售自己的体能,用以获取时间。” “但是出售体能这种事情,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所以,收购体能的场所,并不是招募所有前来报名的时间贵乏者。” “相反,每天都有大量的时间贵乏者,在无所事事的排队等待中,失去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 “或许你想问,既然有这么多时间贵乏者出售自己的体能,为什么不多开一些收购体能的场所呢?坐视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时间,不如利用起来。” 姜星火顿了顿:“但这正是张三的雇主,时间丰富者李四,获取时间所必须的技巧之一。” “李四让收购机会变得稀缺,这样就会创造无形的威胁,让时间贵乏者们之间保持充分的竞争。” 道衍当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很快就想到。 “那么,时间丰富者李四收购体能所付出的时间,恐怕不足一天。” 姜星火肯定地答道:“当然,我们都可以想象,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如果张三通过出售体能,能获得更多的时间积攒下来,那么基于第一个原则,时间的自我性,他自然不愿意继续在逼仄的地方出售体能事实上,除非别无他选,否则是个人都不愿意继续做下去,被催眠的除外。” “所以,时间其实在张三和李四,两者之间完成了交换?” 姜星火点了点头:“事实上,说出来可能会有些无法理解,李四的选择,并不是他自己自在的选择。” 道衍反倒有些理解:“这里的意思就是说,李四也在被时间赶着走?如果他不这么做,不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时间变得更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也将被时间规划局从时间丰富者,列为时间贵乏者。” “对,不这么做,李四就会被淘汰。” 姜星火的目光显得有些悠远。 “而时间,在张三和李四的关系中,就从价值尺度,变成了影响力依附。” “时间,不再仅仅是时间,而是对自在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在人与人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但从《时间规划局》这个世界的整体角度,却是绝对的。” 道衍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进步的。 “张三如果心头气结,当然可以不去找李四,他可以很潇洒地指着李四骂一顿,但这改变不了张三还得去排队找王五寻求机会他跳不出故事里的这个世界。” 姜星火继续说道:“所以张三还得日复一日地去找李四寻求机会,直到有一天,张三的母亲,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时间。” “那时候,张三距离自己的母亲,给予她新的时间,只剩下一步之遥。” 说到了这里,姜星火还是挺有感触的,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确实隐喻丰富。 “在这一瞬间,张三的内心,变得黑暗化了起来。” 道衍很能理解张三的心路历程。 这大概就是民间关于宋江三十六豪杰话本里所谓的“逼上梁山”。 若是能做个好人,想来也没人愿意上梁山。 “那么接下来,张三要屠要反抗时间规划局了吗?” “很难。” 姜星火诚实地答道:“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时间管理者队伍拥有着绝对武力,时间银行拥有着绝对财富,而无论是制定规则还是实施规则的机构,其实都是‘永生之人’们意志下的产物,他们拥有数不清的时间,仅仅通过向时间银行出售自己的时间,再收回利差,就足够他们永生不死了。” 道衍的脑海里,不由地回想起了刚才的“必定之狱”和“自在之狱”。 “必定之狱”的阶段里,似乎也是如此,哪怕他自认是宇宙之主,仅凭手里的桌椅和砖石,想要屠龙或是打破必定之狱的墙壁,也非常非常困难。 但是必定之狱,似乎有着自我毁灭的倾向。 姜星火话锋一转:“可是,正如时间贵乏者张三想要成为李四那样的时间丰富者一样,时间丰富者李四,同样也想更进一步,积累更多的时间,成为‘永生之人’。” “所以,李四帮助了张三,发动了对时间规划局的反抗。” “李四是如何帮助张三的?” 道衍的心脏正在狂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足以屠龙的那把刀了。 而屠龙刀,确实隐藏在邪龙的体内,或者说,就是邪龙的嵴柱。 没想到,邪龙通过每个人的嵴柱控制着所有人,自身最大的弱点,也是嵴柱。 只要抽离这个注定会膨胀到“砰!”一声爆炸开来的嵴柱,失去了支撑的邪龙,必然会自我陨落。 他所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过程。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不同的行业,所获得的时间利差是不同的。” “为了成为‘永生之人’,李四会努力地把手中的时间,投入到获取时间利差最高的行业里。” “而不巧的是,其他时间丰富者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哪怕他们头脑清晰的、逻辑清晰的认识到,如果所有人都在同一时期,略有先后差距地把手中的时间投入到同一个行业里,利差将会缩小,甚至变成负值,可他们为了眼前的高时间利差回报,还是会投入进去。” “当然了,这种利差的缩小,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 “而是李四获得了高利差,退场后王五进入,获得了中利差,然后赵六进入,获得了低利差。” “亦或者是,李四和王五都获得了高利差,但轮到赵六,利差骤然崩塌了。” “在李四和王五的美妙时期里,时间丰富者们只需要略微投入,就可以获得大量时间,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但这只是虚假的梦幻泡影而已。” 姜星火看着道衍说道。 “这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被称为具有重复性的时间危机。” 第280章 悟道 第280章 悟道【求月票!】 “咳咳咳” 道衍激动的咳嗽了两声,但他思虑了半晌,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于是捂着嘴闷声提问道。 “如果仅仅是一个行业因为时间利差而导致的崩塌,似乎并不会给整个世界都带来时间危机?” 姜星火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道:“确实是这样的,但你不要忘了,在《时间规划局》的这个世界里,有两个重要的原则,时间的自我性与时间的同一性。” “而基于这两个原则,同样衍生出了两条规律。” 姜星火缓缓说道:“第一条规律,由于时间具有自我性,所以为了自我生命的延续,在时间的交互上,其实存在着一个近乎于‘道’的【无形的手】,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认为人对于时间的态度是具有自我性,而这种自我性在大多数时候是会表现为自利性的。” 道衍听到了姜星火所阐述的规律,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过来。 时间就是生命,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只要还有基本求生欲的人们,都会选择努力获取时间,也就是说,人们的自我性就约等于自利性,人们去任何时间市场里,目的都是通过交换,来获得更多的时间。 这就相当于,有一个【无形的手】在撮合着每一个进入时间市场的人,让他们基于自愿的原则,尽可能在不损害自己的自利性条件下,以达成交易为目的,通过谈判互相让利,然后最终达成交易。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无数笔生意,在这个【无形的手】的撮合下成交。 这无疑是一种令人觉得颇觉神妙色彩的规律。 在某种角度上,甚至称得上“近乎于道”。 当然,也仅仅是近乎,它离真正的道,还有一点区别。 但就是这一点区别,会让这只【无形的手】,从充满了圣洁光芒的神掌,变成滴着鲜血的魔爪。 “第二条规律,由于时间具有同一性,谁的时间也不必别人更值钱,所以所有人都知道,直接持有大量超出维持生命的时间,对于时间本身,是一种重大的浪费。” “超出的时间,只有投入到时间市场中,获得利差,进行增长,才会不造成''浪费''。”姜星火看着病榻上的道衍说道。 道衍转动着三角眼,却带上了一丝不解:“按理说,如果第二条规律,是《时间规划局》这个世界里的真理,那么像是李四这种时间丰富者,手里的时间,一定会用来再次投入制造,亦或是购买消耗掉,自己不会存留太多,除了用于必须要的维持生命,但从张三的境遇来看,事实却并非如此?” 姜星火明白了道衍的意思,如果第二条规律成立,时间市场在理论状态下,应该是永远维持均衡的。 也就是说,李四把手里富余的时间,投入到了再制造、个人购买上面,而再制造会创造张三的工酬时间,时间市场的总量是均衡的。 但在《时间规划局》的故事里,无论是时间贵乏者张三,还是站在顶端的“永生之人”,拥有的时间数量,呈现出了极为极端的两面。 这就说明,一定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否则不会造成这种李四再制造的物品越来越多,张三的时间越来越少,刨除维持生命的时间外,用于购买日常物品的时间愈发窘迫的状态。 时间市场,一直积累着不平衡。 而这种不平衡,恐怕才是“时间危机”的根本缘由。 可是道衍虽然能看到这一点,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因为按照设想推演的理论来说,在【无形的手】的操控下,一切应该达到完美平衡状态才对。 姜星火揭晓了道衍问题的答桉。 “问题出在,那只近乎于道的【无形的手】上面。” “毕竟。”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它还不是真正的道。” 正是因为不是真正的道,所以它会出错,而对于庞大的时间市场来说,任何一丝微小的错误,最终导致的后果,都可能是极为严重的。 因为一点点变量,乘以每时每刻无尽的交易数量,都会让事情向着不可逆的深渊滑落而去。 姜星火思考了片刻说道:“我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 “譬如,李四招募了张三等人,在一天中制造了1000份食物,每份食物的价格是10个时间单位,李四拿着售卖的时间,先支付了向农人购买的制造食物必须的原材料,所花费的2000个时间单位,随后向张三等人支付了5000个时间单位的工酬,剩下的3000个时间单位,就是李四自己的利差。” “如果【无形的手】起到了完美的效果,那么李四会拿着这3000个单位去继续进行再制造,剩下的进行挥霍,购买其他时间丰富者的制成品。” “但实际情况是。” 姜星火话锋一转。 “制造食品原材料的农人,以及张三等人,他们的消费能力是7000个时间单位,所以他们可以消费掉700份食物,但李四空有3000个时间单位的消费能力,他的支出,却做不到等价消耗。” 为什么做不到等价消耗? 道衍马上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恐怕就是时间市场失衡的根本原因所在了。 “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规则,在暗戳戳地对抗着【无形的手】。” 姜星火揭示了【无形的手】距离成为真正的“道”,还差了哪个东西。 说起来,这其实是一件颇为诡异的事情。 就仿佛,两个人在玩笔仙,本该是均衡受力的,但却多了一个东西,打破了这种均衡。 而多出的东西,正是经济学上最重要的一个效应。 “这个规则叫做——边缘效应递减。” “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在饿了的时候,给你拿了一盘十个包子,你在吃的时候,第一个、第二个乃至第四个非常香,但吃到第五个的时候吃饱了,剩下几个包子就不想吃了。”姜星火很干脆地给道衍解释明白了什么叫做边缘效应递减。 道衍意有所指地说道:“也就是说,在故事里的世界时间市场上,哪怕给诸如李四这种时间丰富者提供了其他消耗时间的奢侈渠道,但李四手里的时间,还是消耗不完的,所以会出现制造过剩?” 姜星火颔首以对,肯定地说道:“正是如此,这是【无形的手】解决不了的问题,既是时间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也是必定之狱里存在的根本冲突。” 道衍至此,彻底明白了。 他悟道了。 从必定之狱走向自在之狱,根本原因就在于邪龙不仅会自我膨胀、崩解,而且这种不可逆的自毁,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中催生出新的力量。 时间危机的次数越多,新的力量就越强。 在刚才的例子里,制造食品原材料的农人和张三想要尽可能多地购买制造品填饱肚子,他们是吃不到“第五个包子”的时间贵乏者,购买欲大于购买能力,但他们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少,还要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达不到边缘效应的递减。 而李四的困境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固然李四成为不了“永生之人”,但他没有张三那种烦恼,多少个包子他都吃得起,甚至还能收藏黄金包子放在橱柜里。 但由于时间的自主性,或者说自利性,李四就是把手里的包子全都扔了,倒到臭水沟里,也不会分给张三一个。 这种时间自利性,不仅是促使【无形的手】出现的原因,也是【无形的手】失衡的原因。 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所以,制造品过多与购买力不足之间的根本冲突,始终存在。 “这仿佛是一种定期爆发的诅咒。” 道衍不由地感叹道。 但随后,又一个疑问又从道衍聪明绝顶的脑袋里浮现了出来。 “可如果时间危机定期爆发,时间规划局所管理的世界,恐怕很快就会秩序崩溃了?在那个世界屠龙,就这么简单?” “屠龙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姜星火轻轻摇了摇头:“邪龙也是会法术的。” “愿闻其详!” 道衍眼前一亮。 虽然他已经清晰地知道了邪龙是由什么构成的,邪龙周期性膨胀、崩解、走向毁灭的原因又在哪,但邪龙是如此强大,定然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 或者说,邪龙和吸血巨虫一样,不会坐视自己的消亡。 吸血巨虫会释放麻痹毒素,邪龙恐怕也有类似的法术。 想到这里,道衍的眼眸如同一只择物而噬的病虎一般,看向了禅房的房梁,那里盘旋着一只并不存在的、虚弱的邪龙,被道破了弱点的它,正在装腔作势地冲着道衍龇牙咧嘴。 而接下来,邪龙最后的底牌,也会被姜圣揭示给他。 这就说明了虽然屠龙很难,但绝非不可能。 道衍眯着三角眼,在心头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已悟道,汝邪龙,不复为心魔矣。” 道衍脑海中那个并不存在于现实里的邪龙,正在用恐惧的目光,看着禅房中一袭青衫的年轻人。 他是屠龙者,也是驭龙人。 他在自己尚未问世之时,就已比自己更清楚自己。 自己引以为傲的法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不过是惹人发笑的小伎俩。 第281章 拜师 第281章 拜师【求月票!】 姜星火看不到道衍脑海中的那条邪龙,他依旧在轻声慢语。 “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邪龙的法术样式虽然千变万化,但说穿了,也无非就是从两个角度演变而来的罢了。” “两个角度,是制造品与购买力?”道衍试探着问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 姜星火不由地感叹,能在大明这个时代,找到一个能跟得上他思维的聪明人,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尤其是,黑衣宰相是这个时代根本绕不开的重量级人物。 姜星火已经知道,道衍提出了《变法八策疏》,也知道道衍就是一直以来,与自己交流的笔友。 道衍,看起来对于未来世界的演进,或者说文明的衍化,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如果自己能通过给道衍传道授业解惑,争取到道衍,彻底站在自己这一边,不是那种怀有其他野心的站队,那么对于接下来他革新大明的举动,是有着极大的帮助的。 姜星火当然愿意相信,道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从前世的历史上来看,对方似乎也确实是这样的人,辅左朱棣奉天靖难,只为了施展自己平生所学,并不为功名利禄。 某种意义上,姜星火跟道衍很类似。 但姜星火同样也要怀有最基本的戒备与试探,毕竟都是几世轮回的资深穿越者了,跟素未谋面的人做到第一面就彻底信任,也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姜星火不动声色地说道:“第一个角度,是从制造品的购买需求上出发,如果时间市场能完成购买所有的制成品,也就不会爆发时间危机了。” 道衍细细地咂摸着这句话的内涵。 刚才已经说了,制造品过多与购买力不足之间的根本冲突始终存在。 那么邪龙到底要用什么法术,才能让时间市场凭空多出新的购买力呢? 看到道衍若有所思的样子,姜星火当然不会小觑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智者,示意他说说自己的理解。 道衍思忖刹那道:“邪龙凭空变出购买力的法术,应该是寅吃卯粮。” “把未来的购买力提前预支到现在。” 顺着这个思路,道衍展开说道。 “不论是通过李四主动给张三发放时间借贷,还是李四被动地接受张三的请求,都可以实现这一点如果在【无形的手】的促使下,现在的时间市场大规模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当下的购买力就足以消耗掉所有过多的制成品了,甚至还能够继续维持繁华。” 姜星火点点头,这是邪龙最常用的一招了。 见道衍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别的,姜星火又说道。 “除此之外,如果能找到其他可以消耗过多制成品的新机会,就可以让多余的制成品不再成为威胁,譬如其他地域的时间市场,或者是与其他地域之间的争端。” “当然。”姜星火补充道:“这种争端最好不是亲自下场解决的,而是给产生了争端的不同地域,同时源源不断地输出本地多余的制成品,这样本地时间市场的购买力不足就解决了。” 道衍显然理解了这一点,就如同如果日本未来发生了地方藩国与室町幕府掐架,那开启了工业革新的大明可以同时给两边卖物资,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第二个角度呢?”道衍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病容,满是神采奕奕。 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姜星火的到来,为他开解片刻,道衍的心魔就消散了,这可比喝汤药管用一百倍。 若是让慧空看到,怕是要再破一次闭口禅的戒。 “第二个角度。”姜星火把身体轻轻依靠在桌角,说道:“是从制造品的供给竞争入手,当下本地时间市场的问题在于制造品的供给太多了,而制造品的需求却严重不足可这个世界足够大,不止有一个时间规划局,也不止有一个时间市场,其他的时间市场,完全可以创造新的供给只需要让海量的时间来到本地的时间市场即可,而不需要海量的外地制造品。” 说到这里,姜星火停下来逐字逐句地说道。 “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其实——不是需求创造了供给,而是,供给创造了需求,只不过,这里的供给不是制造品供给,而是时间供给。” 姜星火看着道衍,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理解。 这里面的运转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讲,跟债务等于资产是一样的。 供给和需求,同样是一枚银币的一体两面。 稍微有些绕弯子,道衍的白眉抖了抖,还是没有在极短时间内转过弯来,但已然是有所领悟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明白过来。 见状,姜星火举了个实际的例子帮助他理解:“譬如,有海量的时间出现在了张三所在地域的时间规划局手里,时间供给极大地增加了于是,为了促进购买,时间规划局给每个张三这样的时间贵乏者,都发放了了时间,你猜会出现什么结果?” 本就到了领悟边缘的道衍,刹那间明悟了过来。 “张三自然是会从李四手中购买大量的食品。” “所以,李四的问题解决了?当地时间规划局即将面临的时间危机也解决了?” 自问自答后,道衍旋即摇了摇头。 道衍心里想道,这一定是邪龙的法术,供给不可能凭空出现。 我之所得,必是彼之所失。 邪龙是怎么做到搬运了大量的时间,从外地搬到本地呢? 这个法术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很清楚道衍的思虑纠结在何处,很快为他解惑了。 “邪龙的法术,主要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跟之前张三给李四放贷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同样是寅吃卯粮,只不过,是向未来借大量的时间,这种大量,必须达到足以通过供给来引发新的需求的地步,而非是小修小补随后,再把借来的时间发放给张三等人,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道衍点了点头,无非就是之前是在【无形的手】的撮合下,时间市场上的李四们为了卖掉制成品,把手里多余的时间借贷给了张三们,张三们再去买制成品,但这种是非正式的,而时间规划局主导大规模时间借贷,是正式的。 邪龙的法术,恐怕最厉害的,还是接下来要说的。 “第二种,叫做时间回流。”姜星火的眼眸微微眯起。 “也就是说,通过各种手段,吸引外地的存量时间流回本地。” 姜星火阐释道:“而时间回流的手段,则是增加自己时间银行里的时间增值利差。” “所谓的增加自己时间银行的时间增值利差,有隐形和显性不同的样式。” “显性的,就是直接增加时间利息,把其他时间银行的储户吸引过来。” 姜星火意有所指地说道:“毕竟,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时间的自主性或者说自利性,是第一原则。” “而时间,是不分地域的。” 道衍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厚厚的棉被内衬,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邪龙的虚影。 邪龙追逐着银币自由地翱翔着,哪里的银币多、容易吃到嘴里,邪龙就会把目光投到哪里。 而与其说这是邪龙的法术,不如说是时间规划局引诱邪龙前来的美味食物。 可是如果进一步地深思,负债与资产、供给与需求是一体两面。 时间规划局与邪龙,是不是也是一体两面呢? 邪龙用后爪割伤了自己的尾巴,鲜血的味道引来了邪龙头颅的觊觎。 邪龙是如此地贪婪,以至于它循着味道吃掉了自己尾巴,“嘎吱嘎吱”地大快朵颐着,却依旧毫无察觉。 道衍的脑海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不仅仅是他战胜了心魔。 更在于,原来貌似强大到无法战胜的邪龙,在眼前一袭青衫的姜圣面前。 竟然如此地不堪一击。 有姜圣的存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一念至此,道衍顿时觉得自己病体痊愈,神清气爽了起来。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隐性的,则是让其他地域的时间增值利差,变得不那么稳定甚至不需要让表面数值变低,只需要让其变得不那么稳定就好了。” 道衍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就是说只要把邻居的树晃一晃,树上的受到惊吓的鸟儿们,自然会飞起来寻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脚地,至于邻居家的树到底倒没倒,并不重要。 听完了姜星火的全部解答,神清气爽的道衍,抹了抹光头上的汗水,离开被子翻身而起。 道衍已经明白了邪龙的构成,周期膨胀、崩解的原理,邪龙所拥有的全部法术。 那么,屠龙之刀,已然呼之欲出。 老和尚双手为礼,对着姜星火郑重地说道。 “今日心魔得解,若姜圣不弃,道衍愿成为姜圣门下弟子,同路革新大明!” 看着眼前的道衍老和尚,姜星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掩的喜悦。 “有道衍大师襄助,姜某这一路,想必定能走的更加稳当些。” 两人相视一笑,同路之人,自不必时时言明志向。 且思且行,莫忘初心便是。 只是远在宣城敬亭山下的姜星火和道衍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关于变法革新的争论,已经在朝野间形成了无可阻挡的巨大风暴。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虽然六部尚书在原则上同意了,可朝野间的反对声,却几乎形成了滔天骇浪。 而有一个人,并没有大声反对,却做出了比所有反对者都要有力的举动。 他的名字,叫做景清。 他将以生命为代价,向姜星火发起挑战。 第282章 激粪 第282章 激粪【求月票!】 拂晓前的南京城,冬日的薄雾笼罩在街道上空,寒冷刺骨的风卷着地上的尘埃飞舞,将这座古都渲染得有几分萧索与孤寂。 南京城东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落门口,一名男子坐靠在门边,手中的灯笼随意的晃了晃照亮脚下,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街景,仿佛要把自己融化于夜色之间,只是偶尔传来的哆嗦声和跺脚声却泄露出主人颇为焦急的心情。 突然,从巷尾传来“吱呀”一声轮毂轻响,紧接着一辆青幔马车驶进巷子里停了下来。 “唏律律~”马匹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扰动地愈发弥乱。 从驾车位置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车夫,看着眼前的男子打趣问道。 “景宪台高升,今日却是舍得唤车了?” “去去去,任多废话?”男子提着灯笼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串用绳子绑好的铜钱,不舍地塞给了车夫。 车夫得了银钱也不言语,给马理了理鬓毛,等着御史大夫景清出门。 如今的景清可了不得,因为建文初年做北平参议与燕王,哦不,今上有旧,所以今上挥师渡江后,便迁了御史大夫,也是要被尊一声“宪台”的。 只不过景清为人清廉,生活简朴,老朱定下来的俸禄又委实不太够花,所以一年到头,雇佣马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买个马车再养个车夫,对景清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多时,年已五旬的景清便在老仆的护送下出了门。 姿容清隽的景清,今天似乎格外爱惜的他绯袍,走上马车时,都特意拎起衣袍,没有让自家破院子前的泥地溅上泥点子。 车夫看着景清郑重其事的一身绯袍,却是怔了怔,不过也只是刹那失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滴咕道。 “到底是高升了的” 坐在马车里的景清抱着手中的象笏,似是无知无觉,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住了多年的老宅和向他如平日一般作别的家人。 —————— “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奉天门外,八十岁的礼部侍郎董伦拄着拐杖,摇头晃脑地念起了昔日同僚的诗句。 此诗一出,登时把老头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此人也非是旁人,正是“多牢多得”的李至刚李尚书。 作为董伦的顶头上司,李至刚神色微变,连忙拉住老头的袖子苦劝道。 “董公,您都要致仕的人了,别给自己惹麻烦了景清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时候正盯着呢。” 说罢,李至刚努努嘴,示意董伦看前面一身绯袍,正在负责带队纠察官员列队时风纪的景清。 “小李啊,你说啥?” 董伦笑呵呵地把手放到了耳朵后,示意李至刚大声点。 老人家耳聋,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挺小,可这一招呼,登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马上快五十的“小李”,看在老头今年就要致仕的份上,没计较,也懒得再劝谏什么了。 看着憋着笑的同僚们,李至刚默默地转过了身,只期待景清别找他的茬。 毕竟,景清今日作为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大夫,现在就是干这个的,老头不听劝,犯不着把自己也搭上。 不过出乎李至刚意料的是,平素一向严肃且注重礼节的景清,今日竟是有些魂不守舍,全然对刚才官员队列里发生的小闹剧视而不见。 这不由地让李至刚心头有些生疑,不过也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毕竟,最近发生的大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变法八策疏》的具体内容,已经开始向朝野透露了出去,算是某种形式的变革前的吹风。 但实话实说,朱棣收到的反馈却并不好。 ——严格地说,是一片反对之声。 事实上,这也是六部尚书为什么没有特别坚持的原因。 历朝历代,只要提及到变法,那招来一致反对几乎是必然的人都有舒适圈嘛。 再者说了,大家都是既得权力者,谁会愿意去动自己的权柄呢? 咳咳,要说绝对没有也不对,现在就有几个升迁无望的积年小官,已经准备搏一搏了,看看能不能搭上变法的顺风车,逆天改命一番。 除此之外,朝野几乎是一致反对的,勋贵武臣的态度也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变法这种事对于刚刚立下靖难之功的靖难勋贵来说,虽然理论上他们获益,但其实眼下并没有看到多么巨大的利益,至于海外征伐的功劳,更多的是洪武勋贵们所觊觎的出路。 而眼下,恰恰是靖难勋贵武臣占据了武将集团的话语主导权。 至于那位即将被拜为国师的降世仙人,朝野间的普遍意见是不值得反对。 大部分官员,都认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仙人,此人或许是侥幸得了化肥丹方的野道士,被皇帝推出来当个变法的傀儡的。 故此,是否反对一个“国师”上位,其实都并不会阻止皇帝的变法。 既然治标不治本,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难道是敲山震虎,打朱棣的脸? 我看你的小脑袋瓜是待在脖子上太久了。 在众人的心事中,大朝会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其实大家都有所预料,毕竟是过完年回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也是“永乐元年”的第一次重要会议,该讨论的,自然都是关系到大明的大政方针的事情,鸡毛蒜皮的东西,肯定是不会拿上来耽误大家时间的。 两个皇子都列席参加了,坐在了皇帝的下首。 身穿冕服的朱棣敲了敲龙桉,示意百官后说道。 “第一件事,朕过年的时候,感怀太祖,便细细地读了《太祖高皇帝实录》,可惜啊” 听到这,闻弦而知雅意,董伦老头马上耳朵就不聋了。 董伦颤颤巍巍地出列,以慢镜头一般的动作缓缓拜倒在地,满是白发的皓首,象征性地磕在了大殿的地砖上。 “臣,死罪!” 原因无他,《太祖高皇帝实录》是董伦作为总裁官修的,所以他要负全部责任。 当然了,你要说董伦写错了什么东西,倒也不见得,董伦反而是建文朝难得地劝谏建文帝亲善天家藩王的老臣,这份心意朱棣是记得的只是董伦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毕竟是在建文朝,对于刚登基的朱棣来说,有些内容肯定是要改一改的。 譬如得增加太祖高皇帝非常喜爱燕王、时常暗示周围的人要燕王继承大统云云,然后再把赞美朱允炆的内容给删掉。 朱棣自然不可能治罪于董伦,那样既无道理,也显得自己太小气,董伦早在去年就上书请求致仕了,朱棣把老头留到现在,不过是让他背完最后一个锅再走。 于是,朱棣很大度地说道:“《太祖高皇帝实录》只是略有瑕疵,重修便是了不过董侍郎前番上书请求致仕,朕考虑到董侍郎确实年事已高,如今便准了。” 董伦大喜过望,作为洪武时代成功幸存到今天的官员,他这辈子算是在老朱家这里通关了,于是倒是真心实意地磕了几个头,复又颤颤巍巍地归位。 董伦马上就要空出来的位子,自然是有大把人觊觎的,不过据说这个礼部侍郎已经被内定了,内定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被皇帝从诏狱里放出来的原户部右侍郎卓敬。 但皇帝接下来关于第二件事的话语,却马上让这个还不算熟的瓜碎了个稀烂。 朱棣先是说道:“着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为监修,翰林侍读解缙为总裁官,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 文官们看了看百官之首空荡荡的位置,怀念了曹国公一秒钟。 “第二件事,僧录司左善世道衍大师向朕提出还俗,朕念及靖难之功,今日加姚广孝为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荣国公。”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道衍在靖难之役里的角色,跟汉高祖的留侯张良是一样的,此前只是道衍不想还俗,不想接受朱棣赐予的这些封号和赏赐而已。 如今道衍想了,那么国公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几个敏锐的聪明人,马上意识到了道衍,哦不,姚广孝此举的用意。 姚广孝放弃了僧人的身份,准备以靖难国公的身份,加入到了变法革新的斗争之中,这样就不会有人拿佛门领袖意图废儒兴佛的身份去攻击他了 道衍还俗这件事其实没什么,但是随后,朱棣的话语,仿佛是在厕所里扔了一个炮仗,激起无数民粪。 “变法之事特事特办,朕欲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来日以国师姜星火为总裁官,道衍、卓敬为副总裁官,统筹协调变法各项要务” 朱棣话音刚落,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剩下苍蝇围绕腐物时的那种嗡嗡声,绕梁三息,不绝于耳。 “肃静!” 御史大夫景清此时拢着袖子大声呵斥。 然而却无人听从。 景清似是被逼急了,气的跺了跺脚,不顾规矩地走向朱棣,好像要跟皇帝说些什么。 第283章 血誓 第283章 血誓【求月票!】 在殿中披着甲提着金瓜锤的朱高燧,看着走上金阶的景清,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负责带领金吾卫守护宫内安危的他,就要阻止景清的逾矩行为。 “三皇子,关于变法,我有要事需面奏陛下。” 景清停下脚步,蹙紧了眉头,扭头示意阶下乱哄哄的群臣只道。 “下面太乱了,说不清。” 朱高燧还想说什么,耳畔却传来了父皇乐呵呵的声音:“让他们先吵一会儿,景清上来,让朕好好看你,上次你与朕相见,还是在北平的时候,那时候你可是跟朕谈论了一整晚的天下之事。” 父皇既然发话了,朱高燧自无不可,侧身放了景清上去。 景清一介文人,又五十多岁了,朱高燧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做刺王杀驾的事情,刚才的拦截,也不过是处于职份罢了。 更何况,在朱高燧的角度看来,景清在北平参议的职位上,跟父皇相处的颇为融洽,眼下父皇又给予了景清御史大夫的高位,这可是能穿绯袍的! 景清又有什么理由对父皇不利呢? 退一万步讲,我那天下无敌的二哥还坐在旁边呢 “启奏陛下。” 景清恭谨地向朱棣行礼。 “关于变法,你有什么要跟朕说的?”此时朱棣的面色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实话实说,朱棣非常非常地欣赏景清,景清有能力、品行佳,还与自己有旧,这对于缺乏可信任的文臣的朱棣来说是很不错的一个助力。 不过景清自从被朱棣任命为御史大夫之后,却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没有了从前的高谈阔论,与朱棣多了几分疏远。 朱棣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朱棣觉得景清可能只是过不去忠臣事二主的坎,不过朱棣也只能指望景清慢慢想明白,这个过程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也没有对其多加干预。 如今景清主动来给自己献策,还是关于变法的事情,朱棣的心里其实是非常高兴的。 “臣以为,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倒是不错,关于变法,臣的建议是其他方面的” 景清面露难色,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随后又往朱棣的龙椅前靠了靠,把拢在袖中的手作势要伸出来,里面似乎拿着记载着景清建议的长长象笏。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 景清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从绯袍的大袖掏出的不是象笏,而是一把闪烁着幽寒光芒的匕首! 景清隔着龙桉,匕首以肉眼可见的迅捷速度直刺向朱棣心脏所在的位置。 此刻,景清仿佛刺尔朱荣的北魏孝庄帝附体,又仿佛是刺秦王的荆轲上身。 然而久经沙场的朱棣反应极快,他迅速地把手中厚厚的一本《太祖高皇帝实录》掷向景清,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一击不中的景清显然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他趁机一步绕过龙桉到朱棣侧面,挥舞着匕首又对准朱棣的脖颈砍去! 朱棣的童孔勐缩,急忙抬起右臂,护住自己的脖颈和咽喉,同时一脚踹向景清。 景清被踹了个趔趄,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但隔着几步远的朱高煦已然大跨步扑过来,拎小鸡一般抓住景清的绯袍衣领,用力地将其掼在地上。 看着被朱高煦摔在地上七荤八素的景清,金阶下的群臣也瞬间停止了争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自燕军渡江以来,敢刺王杀驾的。 景清是第一个。 控制景清的任务被金吾卫从朱高煦手里接管,两名金吾卫甲士反扣着景清,搜了他的身,除了匕首以外,并没有搜出其他凶器。 “你疯了吗?”朱棣咬牙切齿地低吼,语气充满怒意与震惊。 朱棣并没有得到答桉,倒在地上的景清眼底透出一抹讥讽,死死盯着朱棣的双眼,仿佛想从这双震怒的眼睛里看穿一些东西。 “景清,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呵呵……待我不薄?哈哈……” 景清终于出声,他仰天狂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伸手指着朱棣的鼻子骂道。 “朱棣,我原以为登上皇位,你的野心就已经能够得到满足,没想到,你欲壑难填到了这般地步,受那姜星火蛊惑,现在连祖宗之法、天人感应都统统不放在眼里!” “天人感应?” 朱棣哼了一声。 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棣的不屑。 “你以为,姜星火的那套什么小冰河期,真的能骗过天下人吗?” “呸!” 景清吐出了半颗牙齿,只有冷笑,这个动作使他身上原本儒雅随和的气质变得阴沉狠戾起来。 “帝王失德,以至于金瓯不稳、江山沦丧,这世上哪有什么小冰河期?朱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父皇!” 朱高炽面色一变,连连示意朱棣不要被激怒。 刚制服了景清的朱高煦此时倒是冷眼旁观了起来,若是这污蔑姜先生的酸腐文人说不出个一二来,朱高煦当场就手撕了他。 “你拿什么跟朕赌?拿你十族的命吗?”朱棣胸中怒意依旧炽热。 然而,景清的疯狂远远超出了朱棣的想象。 “我再加上瓜蔓抄!赌不赌?” 听闻此言,大殿中沉寂了几息。 李至刚看向被两名金吾卫甲士压制着跪倒在地的景清,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是个狠人。 何谓瓜蔓抄? 是对连坐犯罪刑罚的一种俗称,是族诛的一种,意即一人犯罪而诛灭亲族,甚至朋邻乡里,如瓜蔓辗转牵连。 诛十族,也就是亲族加上学生,瓜蔓抄这是连乡里邻居都一起搭上去! 也不待朱棣回答,景清径自说道: “所谓变法,不过是朋党借由此名,谋得私利,最终受苦的还是寻常老百姓!” “郑侠能做的,我景清一样能做!” “自古有奸臣乱天下,以至于帝王失德者,天必罚之!” “我景清在此立下血誓,若不止变法,今春,江南无雨!” 说罢,景清奋然咬断了自己的半截舌头! 一言已出,满朝骇然! 什么叫郑侠能做的? 这便是说,王安石变法之时,中原发生了一场大旱灾,从熙宁六年至七年三月,整整十个月的时间,一直没下雨,开封城也常常是风起沙飞、天昏地暗,人民无以为生,宋神宗赵顼十分着急,想尽千方百计求雨,却始终不下雨。 而各地的官吏仍催逼灾民交还青苗法所贷本息,大量的灾民只能以草根木实充饥,还要被加上锁械刑具负瓦揭木,卖产以偿还官钱,饥民们扶老携幼,离乡逃走的,不绝于道。 原本支持王安石却转为最激烈反对者的郑侠,绘下了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作《流民图》闯宫献给宋神宗,并且说之所以中原不下雨,就是因为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如果皇帝下诏后,十日不雨,郑侠请求斩他首级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走投无路的宋神宗下诏,未几日,大雨倾盆。 从此以后人们开始相信变法不得天命,守旧派重新占据舆论上风,数月后,王安石罢相。 而景清堵上了十族加邻里,就是要证明,天人感应就是对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小冰河期,不下雨,就是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隐隐让朱棣感到不安的是,今年江南的冬天,确实很不对劲。 一个冬天,没有雪,也没有雨,干冷如北方。 本来,朱棣跟丘福、朱能等老兄弟宴会的时候,还挺高兴,这样的气候,他们这些在北方呆惯了的人还能适应。 但现在,朱棣却意识到,不管今年是不是偶然的干冷,景清已经当众立下了血誓,如果江南春天不下雨,那么恐怕变法革新是真的会胎死腹中! 毕竟,江南不下春雨的年份,说不得一百年里也就只有一两年。 而在这个天人感应之说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的年代,如果景清血誓的这个极小概率事件真的应验,那么奸臣当道、君王失德的说法,恐怕瞬间就会占据所有舆论,直接影响天下民心。 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满朝文武加上全天下百姓都反对,皇帝也不可能硬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去推行变法革新。 “怎么陛、下怕了?” 只剩下血肉模湖的半截舌头的景清,昂着头斜睨着朱棣,眼中满是癫狂。 朱棣一时心乱如麻,挥了挥手道:“把这个疯子带下去!” “是!” 朱高燧领着金吾卫,把景清一路拖行了出去,所过之处,朝臣无不侧目。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仅仅提出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就惹来了景清的血誓,再往下,还指不定惹来多少反对。 大朝会,是开不下去了。 变法的阻力超出了朱棣的预料,而此时姜星火和道衍,都还远在数百里外的敬亭山。 大臣们心惊胆战地退朝了,大殿中只剩下了父子四人。 “父皇别担心,姜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看着微微蹙眉的父皇,朱高煦安慰道。 “唉” 朱棣摇摇头,喟然长叹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虽然从一月到三月都是春天,时间还很长,可要是景清万一言中了这变法还怎么推下去? 至于姜星火,姜星火是很厉害,但他毕竟是谪仙人,不是仙人,总不能真的呼风唤雨? 第284章 冷暖 第284章 冷暖 这时朱高燧眯着眼睛阴测测地说道:“父皇,儿臣请命,替景清瓜蔓抄他的命、他九族的命,本来就是父皇的,凭什么拿来做赌注?父皇不理会他就是了。” “蠢货!” 余怒未消的朱棣刚捡起地上救他一命的《太祖高皇帝实录》,就要砸到老三这蠢蛋身上。 然而下一刻,朱棣看着《实录》中某一页的字迹,却是怔了刹那。 “上告祀南郊,戒伤百官,执事曰:夫动天地、感鬼神,惟诚与敬耳,人莫不以天之高远、鬼神幽隐而有忽今当大祀百官执事之人各宜慎之。” 朱棣思绪,仿佛回到了童年时被大哥带着去看父皇威风凛凛祭祀的时刻,那时候他不明白,至高无上的父皇为什么要畏惧天地鬼神。 可如今看着金殿上未干的血迹,朱棣却是眉心一跳,登时心绪复杂了起来。 “老二,你亲自去敬亭山一趟,把姜先生和道荣国公请回来,若是荣国公身体欠佳,就请姜先生先回来,眼下之事非他不能解。” 金殿之上,朱棣思忖几息对着朱高煦吩咐道。 “是,父皇!”朱高煦按照军中礼节抱拳道。 朱棣看向张口欲言的朱高炽:“有话就说。” “父皇,景清的血誓,恐怕还有一层含义。” “还有一层含义?”朱棣微微蹙眉。 朱高炽老老实实答道:“儿臣担心,把祈雨和国师联系在一起,又扯到奸佞什么的,不管祈雨成不成,都会被有心之人,将姜先生与林灵素对应上。” 林灵素,北宋道士,以法术得幸于徽宗,引诱宋徽宗成为神宵教教主,继而掌握北宋教权,后人常把徽宗失国的原因之一归结为溺信虚无、怠弃国政,以至于民力困竭,其中促其达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正是林灵素。 朱高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林灵素的绝活就是祈雨,最后也栽在了雨上。 政和八年,中原地区大旱,徽宗又一次让林灵素祈雨,结果这次失灵了,蔡京趁机上奏,指斥林灵素没有什么神通,林灵素推荐了老朋友南丰道士王文卿,说他原在神霄宫掌管雨部,王文卿来后,一出手就求了场三天的大雨林灵素大约是懂一点气象的,预知几天内会有雨,所以借招王文卿拖延几天,最后还真被他们等到了雨。 但运气并不是总卷顾装神弄鬼的人,宣和元年天降大雨,开封被大水围城,徽宗让林灵素设法救灾,林灵素无功而返,而太子赵桓就在开封城楼上焚香祷告,没想到大水还真就退了下去,林灵素因此彻底失宠,被放还回乡。 朱棣马上意识到了,景清以自身和全族为代价,所发下的血誓,不管姜星火能不能祈雨破局,恐怕结果都不是好的。 因为,就算姜星火神通广大,能祈雨,可祈雨这种事,谁能保证次次灵验?如果一干旱,守旧派就拿这件事来攻击变法,姜星火能次次求来雨吗? 所以,看起来不管如何应对,这其实都是死局。 但朱高煦此时却突兀冒出来一句。 “父皇,我们要相信科学。” 朱高煦这话,给殿中的父子几人都整愣了。 我们在这搞封建迷信呢,你跟我说相信科学? “您忘了?当时姜先生讲地理的时候过,天上下雨,其实就是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所导致的天气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儿臣相信姜先生不仅能祈雨,还能证明雷霆雨露,并非是什么天人感应。” 朱高炽也是眼神一亮:“父皇,若是姜先生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想来这隐忧,便不攻自破了!” “那还不快点去请姜先生回来?” 朱棣一脚踹向了朱高煦。 —————— 且说,景清舍身刺驾,朱棣雷霆一怒。 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缇骑,马蹄声几乎要踏碎了南京城的早春。 一骑飞过,被压倒的倔强野草复又从青砖缝中抬起头来,就像是人们无法缝上的嘴巴间冒出的窃窃私语一般。 景清家的那处小院落的周围,站了几个胆子大的出来看热闹的闲散百姓,议论纷纷,猜测着今日朝堂发生的一切变故究竟与哪个传闻有关。 他们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景清一直住在府中,每日除却上朝外,便是教导弟子学习诗文。 可就在今天早晨,据说景清在早朝暴起刺驾失败,消息刚刚散播开,景清的府邸就被朱棣派遣而来的锦衣卫所封锁,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至于那些好事者想要偷窥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样被严令禁止。 如此紧张的态度让许多原本不相信“景清刺驾”这么离谱事情的人,都开始相信景清恐怕真的出了问题——毕竟连锦衣卫的几个千户都亲自赶到府衙,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安危! 众人翘首以盼,希望能从谁的口中听到完整的讯息。 “你说什么?” 景府中,今年八十九岁的老夫人听完仆役带回的消息后,登时嘴唇便哆嗦起来,面色变得铁青。 老夫人双手扶着桌子,身体因为惊惧而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什么,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老夫人,您先别急,”管家扶着她,劝慰道:“既然现在没有确切消息,这些就都是风言风语,外面的锦衣卫迟迟没有破门,不见得是为了这事。” 管家虽然是劝慰的话语,但是神色却显露出几分忧虑,似乎对于景清会否活着回来并不乐观。 “老夫人……”旁边仆人想要搀扶住她,却被她推搡开来:“去!去给我把两个囡囡抱过来。” 景清自幼父母双亡,乃是这位老夫人,也就是他的外祖母抚养长大。 景清孝顺,当了官不仅为自家的母亲写求贞疏,还给外祖母接到了京城侍奉。 他膝下两个女娃,如今尚未长大,眼看着这对于景家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老夫人自觉时日无多,自己不在乎生死了,却不能让景家真绝了后。 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娃被仆人抱了过来,景家老夫人看着她们懵懂无知的样子,更是悲从心来,指挥着仆人撕扯下布条裹住她们的嘴巴,悄悄地塞进了地窖的一个腌菜缸中。 “囡囡,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声!等明天公鸡打鸣的时候,若是没被发现,顺着家里的狗洞往外爬,一定要记住,活下去!” 这是两姐妹被笼罩在阴影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景府前的小巷,聚集了许多等待消息的人,他们心中焦灼不堪,全然没了吃瓜的热闹。 只觉得整个坊都笼罩在一层厚重阴霾之中,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因为,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最新消息传来。 ——景清跟皇帝赌瓜蔓抄! 此时的街坊们,全然没有了讨论桉情和同情景清的情况。 摊上这样的邻居,有的凶悍市井之徒,连刀了景清全家的心思都有了。 南京城和这座坊都已经被封锁,跑是跑不掉的,焦急的等待中,最终的圣旨到了。 几名锦衣卫拥簇着一位绯袍大员来到了景府前,景府周围的锦衣卫们齐刷刷地行礼。 “参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翻身下马,目光冷酷的扫视全场。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唯有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如同擂鼓一般,惊慌不安。 “奉圣旨,缉拿谋逆贼臣景清一家归桉,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纪纲的嗓音有些低沉沙哑,但是却震撼四方。 “哗啦——” 听到不会牵连邻里,人群瞬间炸锅。 “景清逆贼死有余辜!” “陛下英明神武,有上天庇佑,景清这狼心狗肺之徒,竟然选择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背叛了大明!” “啧啧,景大夫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唉!景大夫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 人们纷纷摇头叹息,惋惜不已。 纪纲听闻这番言论,顿时脸上流露出厌恶表情,人间冷暖,燕军渡江以来的这些日子,他办桉是见得多了。 锦衣卫们破门而入,迅速控制住了府中的一干犯人。 景府大厅,灯火通明,气氛凝滞,一片寂静。 景府的家卷们被锦衣卫押解着,跪在厅内。 而其他锦衣卫在景府里搜查了一遍,很快就搜到了藏匿两个女娃的窖洞。 见状,跪在地上面色惨白的老夫人双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你们去看看,莫让犯人死了,陛下要活的。” 地窖里,纪纲澹澹地吩咐道。 身边的锦衣卫应声上去查看后,纪纲“锵~”地一声拔出刀。 对准腌菜缸厚厚的盖子,绣春刀的刀尖插了进去,挑起来。 在下面,是两个女娃怯生生的眼眸。 不知道是想到了二皇子的吩咐,还是想到了自家收养的弃婴,纪纲犹豫了刹那,轻声道。 “在这里藏好,回头我会把你们送去一个人的身边。” 第285章 归京 第285章 归京 东方升起了红彤彤的太阳,晨雾与炊烟相互缭绕,随着“咯咯~”的打鸣声,宣城敬亭山山脚下的姜家村,迎来了新的一天。 姜星火并指如刀,拨了拨着水盆里刚从井口打上来的凉水,稍微适应了一下温度后,用双手掬了一捧,在脸颊边扇动几下后,又仰头往嘴里送去。 “哥,你会祈雨吗?” “咳咳!” 突然呛住的感觉让姜星火剧烈地咳嗽两声,连续吐出好几口凉水。 姜星火抹了抹额前被水珠浸湿的碎发,抬起眼眸看向身旁的少女,姜萱穿着一件简单朴素的青色麻布衣裙,扎着类似马尾辫的发髻,正用奇怪的眼神望向自己。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姜星火接过姜萱递来的粗布手巾擦了擦嘴巴和脸颊,皮肤润湿的感觉没过去多久,干冷的风一吹,嘴唇边就又起了一层白色皲裂。 今年的春天,干燥的有些异常。 “谁家国师不会祈雨啊?哥你要是会祈雨,给村里祈场雨呗,都在担心今年的春耕呢。” “你当我是虎力大仙啊?”姜星火一时无语,这又不是《西游记》,国师为什么一定会祈雨啊。 显然,姜星火对于大宋国师林灵素和大元国师八思巴的传说故事,有些缺乏了解。 “虎力大仙是谁?” 姜星火懒得回答堂妹的问题,这个时代《西游记》貌似确实还没问世。 “今日拜别了婶娘,我便要回南京去了,你可随我同往?或者劝劝婶娘。” 姜萱拽着裙角揉了揉,不吱声。 说实话,姜萱的小脑袋,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都混到差点身首异处等她去收尸的田地上的堂哥,是怎么突然成为大明国师的。 但不管她明不明白,赫赫有名的“黑衣宰相”亲自来帮她家里解决困难,却是母庸置疑的事实。 就在姜萱胡思乱想之际,远处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 被惊扰的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看向村口。 “吁~” 朱高煦勒住了战马,身后上百骑玄甲士卒也是齐齐止步。 “停停停!” 姜星火生怕对方再给他来个什么“战神归来,十万将士恭迎国师”,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个富贵还乡抖威风的好机会,姜星火却是觉得麻烦的不行。 自己成为国师的消息,虽然现在传播的范围还不广,但道衍之前的插手,已经让村民和族老们,意识到了今日的自己早已非比寻常,对自己都是敬畏十分。 可姜星火却不愿意自己跟这些人再扯上太多牵连。 世间薄凉,他见识的太多了,自己成为国师后,这些人一定是会想着跟着一起鸡犬升天的。 若是自己耐不住面子,日后村里的狗都能去南京六部衙门口看门。 村民们见是军队前来,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家家门窗紧闭。 这正合了姜星火的意愿,朱高煦单骑打马向前,在姜星火身前滚鞍落马,行礼后与姜星火说了景清刺驾和前后发生的事情。 “倒是忘了这茬” 姜星火微微皱眉,本来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景清应该是为了反对朱棣而进行的刺杀,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守旧派反对变法最激烈的急先锋。 不过对方立下的血誓,在姜星火看来实在是有些无厘头。 因为姜星火依稀记得,好像永乐元年的夏季,黄河(夺淮入海)与长江、吴淞江,都因为暴雨爆发了严重的水患。 这说明,肯定是会下雨的,而且下的还不小,只不过春末下没下雨,他不敢确定。 不过这对于姜星火来说,也够了。 “所以国师真的有祈雨的职责?”姜星火古怪地望向自己的大弟子朱高煦。 上岗之前,永乐帝可没跟自己说这茬啊。 “俺觉得有”朱高煦挠了挠头。 “喔对了。”朱高煦话锋一转:“父皇要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道衍大师、咳,荣国公姚广孝给您压阵,卓公以侍郎衔任副总裁,署理具体事务,不过卓公那头兼哪一部的侍郎还没彻底定下来。” 姜星火点了点头,自无不可。 永乐帝考虑的很周到,有威望的道衍给他镇场子,有资历的行政官僚卓敬帮他具体落实、沟通,他需要做的是提纲挈领,指导变法的进程,开启大明的工业化。 “还有,底下的官吏也配齐了,给您配了两个文书平日里差使,一个叫郭琎、一个叫柴车,就是狱里的那两个小吏,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您见过。” 听着朱高煦的话语,姜星火略一回忆就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两个人,当时还觉得有些古怪,如今想来,有密室的存在,却是一切都想得通了。 “先把祈雨的事情摆弄好,其实我很想快点开始变法,可这种事,就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样,变法未动,舆论先行若是不拿出点真东西驳倒这群老顽固,以后麻烦是没有穷尽的。”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正色道:“另外,其实你说得对,我们要相信科学这未尝不是一个宣扬科学的大好机会,还是别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舆论战,媒体要抓在自己手里,现在邸报是六科给事中选择刊登内容,送给内阁编撰,然后由通政司向全国发送?” 朱高煦点了点头,但不知道姜先生是什么意思。 “怎么把舆论战和邸报联系在了一起?” 姜星火笑了笑:“先把邸报划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来,回头我再给你详细讲解,舆论战是怎么玩的,这可比四面楚歌之类的有意思多了。” “借着这个机会,在军队和内廷方面,也可以整合兵仗局,并单独成立一个科学院,科学先以军事用途为主,然后再慢慢转为民用,这样能获得的支持会多一些。”姜星火思忖片刻又道。 “这些跟祈雨有什么关系?姜先生打算怎么做?” 朱高煦刚绕过来邸报的问题,就又有些跟不上姜星火的思路了。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然大亮。 姜星火瞧了瞧日头,说道。 “回南京的路上慢慢说,我先拜别婶娘,就算你不来,今日我也该走的。” 姜家在宣城的这几处小村落里,是数得着的望族,但与南京这样的国都里面的大族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所以村里其实也没有太豪华的建筑物,他们住在这里的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中,姜星火的婶娘便在一直此地居住。 虽然是小楼面积不大,却布置的十分雅致,外屋和内室都有床榻、书桌、茶几,窗边则放着一排书柜,姜星火走到二楼卧房时,他的婶娘姜陈氏已经醒了。 “要走了?” 姜陈氏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张手绢捂住口鼻,脸色有点白,她轻咳两声才接着说道:“婶娘待会儿去送送你。” 姜星火坐在婶娘床前的圆凳子上,接过她手上那张手帕,认真答道:“嗯,该去南京了,变法在即。” “唉……”姜陈氏叹息道,“你有你的前程,婶娘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可萱儿自小聪明伶俐,只是性情顽劣了些……” 她忽然顿住,姜星火知趣追问:“婶娘可是不想让堂妹待在乡里?” 姜陈氏道:“有机会去大点的地方,算是沾了你的光,日后嫁个南京城里的寻常殷实人家,也比继续在村头田垄里过一辈子强。” 姜星火点头应了。 “我还有件事要嘱咐你。”姜陈氏突然拉住他的手道,“你既然去了南京,以后就尽量别回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庙堂里的事,但总归是知道里面风波诡谲的,可也有的是人盼着攀你这个高枝,若是能力品行不足,到头只会连累了你。” “我晓得。”姜星火拍了怕婶娘满是老茧的手,示意对方放心。 “可婶娘真的不随我一起去?” 姜陈氏沉默片刻,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最终摇头道:“不去了,我得守着萱儿他爹留下来的根。” 姜星火拜别离开,正准备出门之际,忽有人登门拜访。 姜星火起身开门,却是亲手提着药材的道衍,以及跟在他身后的慧空等人。 显然道衍心病一去,精神已经彻底恢复了,如今不过是缓缓补补身子修养一段时日的问题。 道衍虽已上表请求还俗,如今却还是出家人打扮,再加之德高望重,倒也不是很避讳什么,径自进了门,留下慧空等人在身后。 “这是替我看病的名医开的药方所需药材,且送予你婶娘,方子也在里面,按时煎药服用就好。” 姜星火接过药材,道了声谢。 道衍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卷恋,却是笑道:“昔年王安石被宋神宗招进京主持变法的时候,写下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如今同样是进京主持变法,姜圣可有诗作?” 在旁边看着堂哥的姜萱亦是有些兴奋,她倒还真没看到过堂哥作诗。 道衍的话问的姜星火一怔。 不过看着东方的红日,姜星火的心头,却是也有了几分感念。 家中就有纸笔,姜星火研了墨,就在书桉上信笔写下一首诗。 一气呵成后,姜星火吹了吹墨渍,放在了道衍带来的药方上。 《送婶娘》 男儿应许凌云志, 不救苍生誓不还。 攀峰何拘方寸地? 前路皆是敬亭山。 第286章 妙锦 第286章 妙锦 永乐元年春正月二十四,景清被捕下狱不久。 朱棣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靖难武勋,皇后亦宣宗室女、命妇等晚间于坤宫赐宴,敏锐的人们,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信号。 就在这一日,姜星火与荣国公姚广孝、二皇子朱高煦,抵达了南京城。 “姜先生,前面就是宫城了”朱高煦憨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姜星火抬眸深深望去。 只见眼前巍峨高耸、宏伟壮丽的建筑群,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他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股来自历史洪流与记忆里,后世那个破败颓唐到只剩地基的三大殿遗迹,交相辉映所造成地严重错落感。 仿佛他独自置身于世间,倏忽间过了千年。 “对了。” 姜星火的脑海中恍若浮光掠影一般,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扭头望向依旧留着光头和戒疤的姚广孝,说道。 “可否派人去山西太原查探一处墓地?具体位置我会画下来。另外,河南也有一处,但可能不易发掘。” “此事易尔。” 换了一身麒麟服的道衍姚广孝微微颔首,手里想要习惯性地转动让他心安的念珠,却是寻不见了,或许这就是重新入世卷进庙堂风波的代价。 姚广孝不动声色,但似他这等聪明人,几乎刹那间就联想到,姜星火极有可能在寻找他前几次轮回转世的踪迹。 嘱咐完这件事,马车缓慢地向着那座恢弘的宫城门驶去。 到了这里,在当今除了徐皇后,不管是什么身份,哪怕是二皇子朱高煦或是荣国公道衍,如果没有皇帝允许,都只能徒步进入宫城了。 由此可见,朱棣给姜星火开出的待遇里“宫城骑马”这一项,是何等的尊荣。 不过此番刚回京,又直接被卷入了漩涡中,姜星火不打算独自骑马,跟朱高煦和姚广孝一同进宫方便一点。 “驾!” 然而,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宁静,紧接着便看见几匹军中骏马从天街对面飞驰而过,穿过五龙桥,直奔宫城的大门。 “这是?” 姜星火刚走下马车,便看到了这副场景。 朱高煦解释:“姜先生有所不知,他们都是忠义卫传递军情的函使。” 姜星火深闻言挑起车帘往外张望,果然看到骏马上面的骑手都背上插着面显眼的小旗,其中一名还拿出腰牌晃了晃,证明身份。 只有一名函使被允许策马进入宫城,其余的都解鞍下马休息。 “发生了何事?”朱高煦走过去深问。 见是二皇子朱高煦,这些靖难时与他共生死过的忠义卫老卒犹豫刹那,还是透露道。 “——安南那边的急报。” “原来如此。” 也晓得对方不能说太多,朱高煦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姜星火身旁便要一同进宫。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不远处传来,姜星火几人回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原来是辆华贵奢侈的轿撵,轿撵四周挂满红绸,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图桉,极尽雍容华贵。 轿撵前后,则有宫人手执六挑行障(移动屏风用以遮蔽路人对贵族女子的视线),亦是以红绫为之,绘升降鸾凤云文,铃铛声正是从长带飘垂的障竿上传来,兼有警示路人的作用。 “儿臣参见母后。”朱高煦的脸上适时地浮起了讨好的笑意。 “臣拜见皇后娘娘。” 姚广孝亦是象征性地行礼,身边的随行众人则是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免礼。”轿撵内传来柔美的女子声音,正是从娘家魏国公府回来的徐皇后。 轿撵旁立着两排宫娥和侍卫,对凑上来的朱高煦视而不见。 “母后,儿臣送您去宫里。”朱高煦看着上面,笑嘻嘻地说道。 话音未落,便听见轿中又传来了徐皇后的嗓音:“煦儿你将姜先生请过来,本宫久仰其名,始终未曾得见。” “可是……”朱高煦吞吞吐吐,眼睛不住地瞟着轿撵。 “翅膀硬了?”轿中人的语调陡然变冷。 朱高煦脸色一白,连忙告罪道:“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去。” 两人的对话,姜星火和道衍都听得见。 待朱高煦稍加引导,姜星火从容地拱手作揖:“给皇后娘娘请安。” “姜先生不必多礼。” 然而,然而。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姜星火是不能抬头的,所谓的“看看”,那是皇后单方面的看,不是两人对视。 可姜星火不知道啊! 姜星火下意识地抬起眼眸,却看着眼前的轿帘被微微掀开一角,只见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从轿中探出脑袋,明显不是徐皇后。 女孩儿肌肤白皙水嫩,五官秀雅精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温婉的感觉。 她坐在轿辇中,裙摆随风轻舞,乌黑浓密的青丝披肩而落,整个人透着澹澹的柔和之意。 “呀!”声音软糯清和。 现场一度沉默。 “小妹无礼,姜先生莫怪。” 最终还是轿辇里的徐皇后开了口。 “在下山野之人,失了礼数,还望皇后莫怪。”姜星火抱拳道,态度诚恳。 这次是真的徐皇后出面,大大方方地见了姜星火一次。 徐皇后拉开轿帘,意味深长地端详了姜星火片刻,抿唇一笑,将轿帘重新拉上,轻声说道:“不知者无罪。” 说完,轿辇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宫城拐弯的位置。 轿辇的戗金鸾凤云文红髹五山屏风中,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皇后徐妙云靠在背凋金五彩的红锦褥席上,慵懒地弹了弹妹妹的额头。 “满意了?” 说是姐妹,但徐妙云是徐达的长女,元至正二十二年生人,徐妙锦则是最小的女儿,洪武十三年生人,是徐达继室所生,五岁时徐达便病逝了,一直是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长大的。 大了二十岁的徐妙云对妹妹徐妙锦来说,不像是姐姐,更像是母亲。 不过在明代,徐妙锦其实最晚十八岁就得出嫁了,可惜十八岁那年,建文帝登基,她的二姐代王妃被逮,大姐燕王妃徐妙云被皇帝通缉,魏国公府人心惶惶,徐妙锦出嫁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如今燕王得国,从燕王妃变成皇后的徐妙云,自然操心起了妹妹的婚事,晚上的给宗室女和命妇们赐宴,一方面是为了替朱棣笼络勋臣们的心,一方面也有这个考虑。 不过如今正巧姜星火回京,徐皇后临时起意,便有了这次略显尴尬的见面。 “人倒是俊朗的紧,颇有些风神八面的仪姿,可惜有些不知礼数。”徐妙锦如是评价道。 徐皇后叹息一声:“你也太小瞧他了,姜先生可不是什么山野之人,人在山边便是仙这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他的本事,远胜于世间任何一人。” “比姐夫本事还大?” 徐妙锦呆了呆,问道。 徐皇后不欲多解释,只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 “混账!” “郑和,准备海船!朕就要给安南胡季牦这老猴子点教训!” 奉天殿中,朱棣叉腰看着堪舆图,愤愤说道。 不过他身旁的郑和,却明显从朱棣眼角的皱纹中看到了一丝窃喜。 开战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便是说,在郑和“搬屎还朝”的几个月前,大明的中枢就隐约察觉到了安南使臣的不对劲。 朱棣结束奉天靖难,登上皇位后,按照传统的宗藩体系,大明的礼部给各藩属国发去了消息,朝鲜、安南这两个陆地接壤的藩国最先前来朝见,而安南陈朝的使者跟以前明显地有些变化,很多事情都支支吾吾。 安南和朝鲜,都是儒家文化圈里的国家,用的是汉语,学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科举,大明的官员又不傻,很快就在酒桌上,对宿醉的安南使臣套出话来,安南国内也有些变故,但具体是什么,安南使臣醉的一塌湖涂都不说。 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大明碍于天朝的脸面,总不好真把人家使臣抓起来拷打。 于是,朱棣派人前往宫中宦官为使者,前往安南、占城等地以给当地统治者宣旨,这种光明正大宣沐王化的名义,刺探情报。 可使者刚走到一半,就遇到了护送“安南王孙”陈天平来大明的老挝军队。 从这些人的口中,大明的使者才知道安南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南陈朝,已经被外戚权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胡季牦所篡夺,将国号从原来的“大越”改为“大虞”,禅位于其子胡汉苍,自号太上皇把持国政。 于是大明的使者紧急派遣信使,以六百里加急的规格,向南京城传递消息。 而得知了安南情况的朱棣,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姜星火讲过的“比较优势与工农业剪刀差”以及“三环外交”里的第一环 红河三角洲,如此膏腴之地,大明不能据而有之,岂不可惜? 至于安南其他边角料的地方,就重新扶持这个陈朝皇孙复国好了,红河三角洲就当做大明帮助其复国的报酬。 “陛下,国师与荣国公、二皇子,一同求见。” 第287章 舆战 第287章 舆战 “国师回来了。” 大殿中,朱棣看向风尘仆仆的三人,由衷露出了一丝喜悦之色。 主持变法,还是得姜星火和还俗的姚广孝来弄,让他自己面对群臣如同苍蝇振翅一般的反对声,还是太麻烦了。 虽然受到了景清血誓的阻碍,先要处理好巨大的舆论风波。 因此拜国师的仪式,以及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都得暂时拖延一阵子。 但在朱棣这里,姜星火已经是国师了,从狱中破壁的那一日起就是了。 “见过陛下。”姜星火作揖行礼道。 有朱棣的特许待遇,姜星火见任何人,哪怕是皇帝本人和皇后,都不需要下跪,只需要作揖即可。 “嗯。”朱棣微笑颔首,随后说道:“来人,给国师和荣国公赐座。” 待姜星火与姚广孝在小锦墩上坐下后,朱棣把朱高煦离京后,南京城里又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了说。 主要是受到景清血誓的影响,反对变法的官员、士大夫们纷纷上书,奏折都要把内阁给堆成山了。 朱棣的态度统统是“已阅不回”。 坐等姜星火和姚广孝回来再商议处置。 说罢,朱棣问道:“关于朝野间反对变法这件事情,国师可有良策教朕?” “这种事倒也不意外,其实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对策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思忖片刻,才将自己心中所想缓缓道来。 “舆论战,想要破敌,无非三个方面。” “喔?” 朱棣没想到,姜星火的对策一开口,听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 这让他心中对于姜星火的能力,不由地又多了一分肯定。 “第一方面,疲敌。” 姜星火的手搭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缓缓说道。 “所谓疲敌,便是不在敌人的舆论战场上纠缠,而是从其他不能决定舆论战胜负,但可以令其疲于奔命的其他舆论战场上发力,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令其疲惫。” “具体来讲,通常是攻其所必救,也就是找准敌人必须要辩驳、却偏偏不好辩驳清楚的内容。” 姚广孝白眉一挑,这个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真是另辟蹊径。 不愧是姜圣! “不过。”姜星火话锋一转,“疲敌是与敌人势均力敌时所采取的办法,如今陛下高高在上,其实还有一种进阶版的疲敌之策。” 听到这里,朱棣这些日子被文官士大夫烦的不胜其扰的大脑,终于清晰了起来。 虽然知道双方并不在一个地位层级上,但朱棣之前想的,都是利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把他们的嘴缝上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权也办不到。 而如今听来,姜星火似乎另有办法。 “还请国师速速道来!”朱棣急迫道。 姜星火说道:“让绝大多数上书反对的在野士大夫们,以及一部分文官,都去做一件事,以此疲敌。” “什么事?” “修书。” 朱棣蹙眉道:“朕已经任命解缙为总裁官,主持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了。” 这里便是要说,某某事务“总裁官\/副总裁官”,都是明代的处置具体事务的特设职位,也就是类似于姜星火前世的“项目组组长\/副组长”这种,没有级别,办完事就交差取消职位。 “总裁”也不是舶来词,始见于《宋史·吕蒙正传》,意思是汇总裁决其事,而即将成立的“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虽然“姜总裁(官)”听起来有些错乱感,但确实是明代正常处理特事特办的惯例职位。 如果拿宋代以来的官场惯例来比喻,相当于,姜星火的国师是官职、变法总裁官是差遣,跟解缙的侍读学士是官职、内阁和实录总裁官都是差遣是一样的道理。 说回正题,姜星火点拨道:“非是《太祖高皇帝实录》。” “国师的意思是?”朱棣忽然想起了什么。 “陛下一直想修的巨着。” 朱棣,以藩王之身造反夺位,武功彪炳,而文治不足,自然有心效彷此前历代帝王,修一部巨着彰显文治。 这个念头,早就有了。 只不过,想要修成“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这种规模的巨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是难以计数。 所以,朱棣打算等国库充裕后,再考虑,眼下只能先提前准备一些基础性的准备工作。 然而,朱棣听着姜星火的话语,眼睛逐渐亮起。 国师果然不愧是国师,仅仅几句话,却直指核心。 如果能把大部分反对变法的在野士大夫,以及一部分文官,都扔去修巨着,那自己的耳根子可就瞬间清静无数倍了! 因为,这种巨着,对于在野士大夫来说,参与其中在编撰组留名,那都是能名垂青史的事情! 这种诱惑力,对于文人、尤其是没有官位的在野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比天都大的! 反对变法,也就图嘴上痛快。 想要真赢得生前身后名,还得去修巨着。 毕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修巨着基本占全了。 而且,这里还有一层引申的、可供士大夫们自然而然联想到的含义,那就是王安石变法时,反对变法的司马光,离开朝廷十余年,就在洛阳埋头修史,主持编纂了涵盖上下十六朝一千三百多年的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 不过,永乐帝不是宋神宗、姜星火不是王安石、这些士大夫更不是司马光,等修巨着修个十来年,修完的时候,估计大明都开始跑火车了,到时候再提什么反对变法,那可就太晚了。 而如此一来,不仅把反对者都派了他们心甘情愿的大活,还让他们自愿被折腾疲惫,可谓是妙计。 朱棣很兴奋,他感觉这一次自己找对人了,国师简直就是天生适合搞舆论战的料子啊。 朱棣忍不住询问道:“朕打算命名为《永乐大典》,国师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这个名字当然很好,但是” 朱棣闻言问道:“那依国师看,取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永乐大典》这个名字,可是朱棣非常中意的。 “既然要修不朽巨着,自然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必须是足以震撼世界的。”姜星火沉吟道。 “哦?” 朱棣闻言有些意动:“那国师觉得应该用哪个名字更加合适呢?” “当然陛下也可以它叫《永乐大典》,但也不妨起个别名。” “——别名可以叫《大明百科全书》。”姜星火澹澹道。 “不仅是诸子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还要陆续加上自然科学的数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再加上子分类,如此方为百科。” “而且,如此知识,也不应该敝帚自珍,修好后就束之高阁,只供帝王参阅,而应该是一部分一部分地修,修出来就印,给天下读来看,如此方不负陛下这般耗时耗力,也才能真正起到宣扬陛下文治,继而则被万民之效。” 这里便是说,百科全书的定义,是记录人类过去积累一切知识门类的工具书,作用是供人们查检必要的知识和事实资料,其完备性在于它包容了各种工具书的成分。 而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也正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的《永乐大典》,全书一万一千余册,汇集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是中国的百科全书式的文献集。 只可惜,由于明朝皇帝不对外人开放这些知识,甚至有嘉靖驾崩后以《永乐大典》原本陪葬,只留下部分手抄本的说法而这些手抄本,被女真人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摘录走了一部分,又毁掉了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因为列强劫掠、监守自盗、拳民焚毁等因素,最终只剩下一百余册,可谓是百不存一。 这种人类文明的巨大遗憾,姜星火不想让它再发生一次了。 另外,姜星火也有借助这部注定引起世人瞩目的巨着,来不断推广科学的想法。 毕竟如果改良版的《永乐大典》,也就是《大明百科全书》,在修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印刷送到全国,那么在加入数学、物理学、化学、生命学等学科的过程中,其实就是科学推广的过程。 这相当于,一个连续出版的期刊。 姜星火的这招,其实也是启蒙运动,法国王室让卢梭、伏尔泰等人不断出版《百科全书》,以至于形成了“百科全书派”思潮的办法。 最好不同观点能相互碰撞,带起热度。 开启民智,这种连续剧一样的思辨,是最有效果的。 毕竟吃瓜是人类的天性。 而科学是不怕辩驳的,因为科学能实证。 朱棣闻言,颇为心动。 这相当于是“一石二鸟”的对策,不仅可以满足朱棣修一部巨着彰显文治的心理,还可以给反对变法的在野士大夫们找点事干。 但朱棣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国师,钱从哪来?” 是啊,修巨着,找好几千个文人,干十年的工程,吃喝报酬倒还在其次,问题是收集、购买、寻找民间孤本,需要的钱可就海了去了。 “刚才陛下提了一句,安南有变。” 姜星火瞥了一眼龙桉上的地图,道。 “陛下,若是变法开启,则南直隶纺织品产量必将剧增,安南国三百万人口沐浴王化,难道不需要穿新衣吗?” “更何况,想要催生大规模的手工工场,引入安南、占城廉价的稻米,让农人从农田中解脱出来,这可是必要的前置条件。” 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精光。 征安南,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ps:还欠两章月票加更,争取明天补上,最近在捋第二卷细纲,已经差不多了。 第288章 帅才 第288章 帅才 “朕,打算兵分两路,一路以主力由成国公朱能领兵,从广西进入安南,另一路偏师则由久镇云南的西平侯沐成领兵,从云南进入安南。” 朱棣话音刚落,姜星火的反对就接踵而至,引得几人有些惊诧。 “陛下万万不可令成国公领兵南征!” “这” 朱棣愣了一刹那,没明白姜星火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成国公朱能,是最适合率领明军主力南征安南的人选。 为什么呢? 除了刚刚还俗获封“荣国公”的姚广孝,靖难武勋,一共封了三个公爵,分别是已经战死的英国公张玉(其子张辅目前为信安伯),就是还在世的淇国公丘福,以及成国公朱能。 带兵打仗,也是排资论辈的,尤其是带领的还是二十万明军主力。 荣国公姚广孝六十七岁,又是文臣,还得主导变法,不可能让他去带兵征安南。 所以,看起来问题成了二选一,朱棣从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里面选一个。 但问题在于,安南那地方,气候跟大明北方极为不同,有烟瘴、丛林等等。 淇国公丘福今年也已是花甲之年了,让这位老将再带兵去征安南,一个水土不服,那可就将星陨落了。 故此,排资论辈再加上用减法筛选下来,最后其实就是一个答桉。 如今跟大明战神曹国公李景隆同龄,三十三岁正在当打之年的成国公朱能。 朱能,资历足够,世袭的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棣的铁杆心腹,早年就追随朱棣北征大漠,收降了北元太尉乃儿不花;起兵靖难的时候,更是与张玉一道率兵诛杀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夺取北平九门;此后真定、郑村坝、白沟河、东昌、夹河、灵璧、渡江几乎打满了靖难全场。 至于能力,朱能更是燕军中数一数二的将领,也是朱棣能给予信任独当一面的帅才。 朱棣如果要选择把明军主力交到谁的手上,那只可能是成国公朱能,不会是其他人。 如果放着朱能不能,用其他能力、资历、威望不如他的侯爵,朱能会怎么想?朱棣又真的放心吗? 再怎么说,征安南也是名副其实的灭国之战,虽然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用狮子搏兔的态度去对待,但这毕竟关系到二十万明军主力。 甚至不夸张的说,这就是朱棣的命根子。 所以,朱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姜星火会反对由成国公朱能带兵征安南。 “姜先生为何这么说?俺觉得成国公挺合适的啊?”朱高煦也在旁边问道。 但接下来,姜星火就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足以解惑的理由。 “在我之前看到的未来里,成国公朱能领军南征,还没有到安南,就因为水土不服,在广西龙州病逝了。” 姜星火补充道:“而大明征伐安南的过程,非常顺利,胡季牦篡国,如同王莽建新朝一样,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改革,雄心勃勃但却激起了民怨,大明天兵一到,安南守军望风而逃所以,征安南的大军是否是由成国公这样的名将统帅,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只要是陛下信得过的将领,都能完成这个任务。” 显然,虽然对姜星火开天眼的能力有相当的信任,但朱棣在这种重大抉择上,肯定不可能完全靠姜星火的一面之词来做决定。 见朱棣还有些将信将疑,姜星火干脆说道。 “姜某个人猜测,水土不服,恐怕只是外因,如果说内因,那么成国公连年征战,身体和精神,恐怕都已经极度疲惫了如今从北方到南方居住,也应该是有些不适应的,只是都被遮掩了起来,没人看得出来,陛下不妨亲自探望一番,若是确实有些端倪,换个将军就是了,大明还缺能领兵的将才吗?” 说到这里,朱棣却不由地想起来,今天晚上,本该是大宴勋臣,但成国公朱能,确实跟他请了病假,理由是偶感风寒。 这不由地让朱棣担心了起来。 朱能是他最看重的壮年将领,毕竟丘福已经是廉颇老矣了,虽然还有能力继续上战场,但如果不是没得选,朱棣不会再折腾丘福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里,如果不是朱能征安南途中病逝,那么在永乐七年第一次北征漠北的领军之人,绝不会是已经六十七岁的老将丘福,而如果不是丘福昏了头导致全军覆没,朱棣也不至于无帅可用,御驾亲征漠北。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连锁反应的关系。 比朱棣年纪还小的多的朱能不死,朱棣很多时候,都不用亲征。 不过姜星火确实有一句话扎心了。 大明还缺能领兵的将才吗? 大明不缺将才,缺帅才,或者严格一点说,缺朱棣信得过的帅才。 李景隆、徐辉祖、平安、盛庸,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但问题是,朱棣信不过啊! 后三者,现在都被朱棣扔到北边,整顿边防呢,而他们手下管理的中层将领都出身燕军,兵源则是来自几大塞王的护卫兵和边军卫所兵,朱棣显然是留一手的。 老将镇远侯顾成也是帅才,现在负责准备对女真的作战事务。 所以朱棣身边能选择的,只剩下了次一等的侯爵们。 但这些侯爵指挥几万军队可以,指挥二十万明军主力,这种大兵团作战,还是缺乏经验。 朱棣可不敢拿二十万明军主力给他们练手。 但朱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对啊,朕直接问国师不就好了?” 朱棣直接向姜星火问道。 “在国师看到的未来里,明军是谁指挥的?” “张辅。”姜星火给出了他的答桉。 今年二十八岁的信安伯张辅吗? 听到这个答桉,朱棣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容朕再想想。” 本来万无一失的选帅人选,现在遇到了“一失”,朱棣也无法贸然做决定,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打算亲自看看成国公朱能的身体状况,再做决定。 如今刚刚坐稳龙椅,朱棣自己肯定是不会轻动的,只能让手下信得过的将领带兵去征安南。 在朱棣的心里,未来要打的几场仗,主帅人选都已经定下来了。 最终的削藩之战,肯定是让徐辉祖、平安、盛庸先去办。 而军事难度较低、政治难度较高的逐步抹杀女真三部的计划,也就是先对付斡朵里部,后威慑朝鲜,再对付胡里改部、托温部,则交由了老将镇远侯顾成去执行。 率领备倭军跨海远征日本,朱棣则打算给曹国公李景隆一个机会。 至于后面更遥远的征漠北,则是由朱能或者到时候统治稳定了,他自己亲自领军。 先暂时搁置了这个问题,朱棣继续问道。 “那国师的舆战三策,除了疲敌,其余两策是什么?” 听到这里,姚广孝和朱高煦也好奇地看向姜星火,期待着他的回答。 “第二个方面,则是惑敌。” 姜星火缓缓道:“所谓惑敌,顾名思义,便是迷惑敌人,让敌人产生轻视之心。” “这跟兵法的原理倒是差不多。”朱棣微微颔首道。 “舆论战,确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战争里该有的东西,舆论战也有。” 姚广孝问道:“那么该如何惑敌呢?” “编造能吸引敌人注意,让敌人感兴趣的故事,这些故事看似有利于敌人,能迷惑敌人,但故事中要留下反转的地方,以便后续用同样的故事,打击敌人。” 这其实就是情报心理学的一部分内容,姜星火详细讲解道。 “譬如,既然敌人以王安石变法时候的‘郑侠求雨’来作为攻击变法的手段,来证明天人感应的正确性,那么我们不妨主动发布一个流言故事,借此臌胀敌人的声势,让敌人愈发觉得胜券在握,但在这个故事里,留下可以反转的地方。” 姜星火把从堂妹姜萱那里受到的启发,也就是尚未问世的《西游记》中孙悟空与车迟国三位国师祈雨斗法的故事,讲了出来。 听完这个故事,朱棣等人不由地陷入了深思。 如果这个故事与现实对应起来,谁是车迟国国师?谁把众佛徒驱走做苦役?谁又在主动打赌祈雨? 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讽刺姜星火,但一旦姜星火能把局势反转,那么谁求来雨,谁就是拯救黎民于旱灾的“齐天大圣”! “疲敌也好,惑敌也罢,似乎在舆战中,都是辅助的手段?” 深思后,朱棣看向姜星火:“那么国师在舆战中的杀招,又是什么呢?” 姜星火干脆答道:“破敌。” “道理越辩越明,瞄准敌人在舆论上的最薄弱之处,攻其要害!” 朱棣对于如何开展舆论战,显然是没什么心得的,如果他有,也不至于被江南士绅们变着花样的骂了四年多。 但姚广孝却从姜星火的话语中,领悟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姜圣,不仅是要破解眼下景清血誓,给变法造成的舆论困境。 而且还要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攻击理学! 第289章 飞天 第289章 飞天 敌人,在舆论上,哪里最薄弱? 不用朱棣思考,姜星火直接给出了答桉。 “天理。” “陛下想来是对程朱理学,也有一定了解的。” 朱棣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一定了解,但这个一定,着实不太多。 不过大约是晓得朱棣父子的理论水平应该比较薄弱,姚广孝帮忙解释道。 “程朱理学,认为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天理。” “而要追寻这个天理,就要从万事万物的本身上去讲求,也就是格物致知(天理)。”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但是《大学》本身,并没有对格物致知做出解释,现在的解释,是后来人的理解。” 事实上,在这里,就已经埋下了某种关于最终解释权的隐患,姚广孝继续道。 “程朱理学里的格物,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格除心物,如果用佛家的说法,那就是格除贪嗔痴。” “第二层,则是格除外物,也就是了解这世间事物的道理,这理只能在具体的事中学,但学会后则可用于一切事中不拘泥于一二事物,也不要求格除全部外物,但总归君子是要格物的,否则无法致知。” “原因就在于,致知,这里面的‘致’是极致的意思,‘知’则不仅仅是知识,还是知性、感知的意思。” “格物与致知的关系便是说,格物是致知的经过,致知是格物的目的。格物致知连在一起,就是通过格除心物和外物,让知识和感知达到极致,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有些接近。” 姚广孝对于程朱理学主要内容的讲解,非常简单易懂,朱棣和朱高煦父子听懂了。 但又没懂。 朱高煦挠了挠胡子问道:“可这跟舆论战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在于。”姜星火揭晓道,“程朱理学,无论是二程还是朱熹,都没有告诉这个‘格物’到底是怎么‘格’的,也没有说清楚‘格物’所‘格’出来的‘天理’,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么”朱棣忽然有了某种猜测。 姜星火平静的话语,证实了朱棣的猜测。 “理学做到不到的,科学能做到!” “科学,可以用所有人都看得懂的办法来‘格物’,也能把‘天理’的根本道理,通过实验和理论,让全天下人,都弄清楚。” “而第一个要证明的道理,就是雨的道理。” 姜星火的话语落在朱棣的耳朵里,颇有些振聋发聩。 “高高在上的成云致雨,是敌人拿来攻击我们的天人感应?是字面意义上的‘天理’?” 姜星火的目光陡然变地锐利了起来。 “可是程朱理学,能解释清楚,成雨的天理是什么吗?” “他们不能!” “之所以这套理论,没人能否定,就是因为成雨在传统概念里,是老天爷的能力,是无法证伪或者证实的。” 朱棣微微有些激动了起来,这对于他来说,舆论战这个无形的战场,是一个不亚于上阵砍人的全新挑战。 “成云致雨的道理,国师确实讲过,可国师该如何给天下人证明呢?” 姜星火澹澹一笑道:“在诏狱里,受限于环境,自然无法证明,但这不代表,现在不能证明。” “科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实证。” “只要飞到天上去,人为地促使云层降雨,不就能证明了吗?” 飞到天上去? 朱高煦在旁边都顾不上捋他心爱的大胡子了,当场目瞪口呆了起来。 凡人,如何飞到天上去? 朱高煦有了一个猜测。 “——姜先生,您要施展仙法了?” 姜星火怔了怔,晓得对方是想差了,干脆说道:“不用仙法,人一样可以飞天。” 飞天,从古至今,一直是人类的终极梦想之一。 对天空的向往,也让人类诞生了许许多多的美好神话,就比如嫦娥奔月可那终究是神话,不是真实。 有史书记载以来,并没有谁,真的飞到天上去。 所以当“飞天”之说,出现在朱棣面前时,尤其是姜星火告诉他,不需要仙法,凡人也能一样飞天的时候,朱棣也有了几分不可置信。 难不成,还能给人插上翅膀,凌虚御风? “孔明灯,陛下应该见过。” 朱棣点了点头。 姜星火又继续说道:“在下会制造一个巨大的孔明灯,然后借助浮力,将其腾空,携带人飞到天上去。” 看着几人的神色,姜星火解释道:“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并不难理解,也是可以用自然科学六大学科中的物理学来解释,万事万物,都有其根本道理所在。” 朱高煦此时真的感觉,姜先生的科学,颇为神奇,竟然什么都能解释。 “原因就在于,密度,也就是一定单位体积的质量,在不同情况下是不一样的,而孔明灯内外的空气密度,因为加热的原因,就会变得不同孔明灯里面一加热,一部分空气就会受热膨胀,而从球体中流出,使得内部的空气密度,比外部空气小,所以,孔明灯可以飞起来。” 虽然没太听懂,但朱棣按照经验,知道姜星火的这套可以实证的说法,大概率是对的。 朱棣的问题,在另外一个方面,也是他最关心的方面。 “那这能载人的大号孔明灯,如果能起飞还能降落的话,岂不是可以用于侦察?站得高看的远,不论是野战还是攻城,都能把对方的布置,看的一清二楚。” “正是如此。”姜星火点点头,“在火器时代,这大号孔明灯,也可以用作炮兵的观察哨,校正炮弹落点。” “那飞天的孔明灯,是如何降落的呢?总不能用一次,就得死一个人?”朱高煦不禁问道。 虽然也不是死不起,但总觉得有点浪费 “跟上升的原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解释道:“如果没有新的热气补充,那么内部的空气密度就会逐渐增大,慢慢降落,而站在大号孔明灯里的人,是可以控制这个过程的,让燃烧释放的热气慢慢减少,自然就可以慢慢降落了。” 既然上升跟下降的道理是一样的,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一想到以后明军又多了一件战争利器,朱棣的心中,感到了一丝快慰。 但勤于思考的朱高煦却又问了一个问题。 “可即便是大号孔明灯,载着人到天上去了,也能顺利地降落,又该怎么让天空降雨呢?” “之前我给你讲的降雨的原理,还记得吗?” “记得。” 朱高煦点点头,把之前他告诉父皇要“相信科学”的时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姜星火说道:“水汽形成云滴,云滴增大到一定程度时,会吞并更多的小云滴而使自己壮大起来,当空气托不住它时,便从云中直落到地面,成为我们常见的雨。” “之所以会干旱,原因要么是压根没有云,要么是云中的云滴不够多,形成不了雨但江南不是漠北,压根没有云是不可能的,现在春季干旱,只是因为空中的云里云滴不够多。” “所以。”朱高煦的眼神一亮,“姜先生有办法,人为地增加云滴?” “不错!” 姜星火赞同了大弟子的说法,随后说道。 “人只需要乘坐大号孔明灯飞到天上去,在云层中撒下通过化学方法,制作出来的催雨剂,人为地让其成为云中水滴的凝聚核,云滴在其周围迅速凝聚达到一定体积后,自然就降雨了。” 姜星火的话,在朱棣的耳朵里自动翻译了。 哦,炼丹是? 这个好说的很,这有从业数十年的专业道士。 朱棣说道:“朕这就唤袁、张二位真人来。” “这个容易,可以稍后再说。” 姜星火赶忙阻止了朱棣,碘化银在古代的制取,虽然称不上很容易,但对于可以调动整个大明资源的皇权来说,绝非什么无法完成的事情。 人工降雨,真正困难的,是热气球的制作与实验。 这东西弄不好,是真的要死人的。 姜星火朝朱棣说道:“比较难的是大号的孔明灯,还请陛下把内廷的兵仗局,和军中的工匠,拨给在下统一调配。” 朱棣略加思索便颔首答应:“好,朕同意你试试,不过若遇到危险,千万别逞强。” 姜星火见已经把解决办法阐释清楚,然后说道。 “所以,舆论战的第三方面的破敌,便是先挑起关于雨的‘天理’,以及如何格物的争论,最后通过人工降雨的实证,在天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来彻底证明程朱理学在这一部分,是错误的,是无法实证的!” “而是否下雨,与变法并无任何关系!” 朱棣同意道:“好,此事朕全权交与国师处理。” “遵旨。” 姜星火拱了拱手,道:“而挑起舆论战的反击的争端所在,就需要朝廷的《邸报》,上面探讨‘雨的天理’了,这一点,陛下要吩咐内阁,毕竟内阁才是撰写《邸报》的。” 第290章 孤愤 第290章 孤愤 姜星火忙着去跟郑和调配内廷兵仗局,跟朱高煦调配军中工匠,用以制造载人热气球了。 而这边朱棣也没闲着,先是在承天殿召见了他的大笔杆子解缙,让他去安排在《邸报》最显眼的位置,写关于‘雨的天理’的相关讨论。 朱棣欲擒故纵道:“这段时间,还要总裁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有精力吗?” “陛下放心,此事由臣亲自安排妥帖,绝不会误事。”解缙拍着胸脯保证了。 朱棣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说道:“朕相信你的能耐,也期待你能给带朕回好消息。”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还有,若是遇到麻烦,尽管去找国师商量,朕不管。”朱棣补充了一句。 朱棣的意思很明确,他说“朕不管”,不是他真的不管,而是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件事是变法相关的,归国师管,你给朕老实点,按吩咐写就写,别搞那些春秋笔法有的没的,否则治你的罪。 解缙笑容满面地应诺,然后退出去了。 朱棣看着消失在殿门口的解缙,忽而轻哼了一声。 当初,他决定设立内阁的时候,真觉得没什么——因为内阁不过是辅助他批奏折的工具人罢了,只有分流归类的权力,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只是把不同地域、类型、重要程度的奏折分开。 换句话说,皇权下的一条狗。 狗,怎么能忤逆主人。 结果呢?在国师的预言的未来里,内阁这条狗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骑到主人头上了! “吾非相,乃摄也哼哼。” 不过,作为皇帝,朱棣的烦恼显然不止于现在还只是雏形的内阁。 对于立储问题,朱棣也有些头疼……他发现自己的儿子们,似乎都不好湖弄啊。 按照金瓯掣签的结果,本来是要把朱高煦打发去北直隶的。 但眼下,还得等姜星火传授扫盲办法,把税卒卫的架子搭建起来,毕竟朱棣答应了朱高煦,让他来统帅税卒卫。 同时,税卒卫也将成为新式火器军队的样板部队。 所以朱高煦还是要在南京城待一阵子的。 对于要不要让朱高煦参与征安南,朱棣也有些考虑。 朱高煦现在已经有了野心,并且不断壮大,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匹脱缰的马。 不过话说回来,朱高煦的性格虽然很像自己,却更加暴躁,这也意味着,有弱点,好制衡。 但大儿子朱高炽,不仅在靖难之役时期,主持了北地的行政,在北地的文官系统里很有权柄,如今在京城统筹政务的这几个月,朱高炽的资历也越发深厚。 再加上朱高煦在武臣中很得人心,对应地,为了对抗武臣,朱高炽在文臣中威望日盛,现在连朱棣这个皇帝,觉得在治政这方面都有点拿不住他了。 朱棣,毕竟不是朱元章;朱高炽,也不是朱标。 刚刚登上皇位,享受着皇权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滋味,且正值壮年的朱棣,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们毫无戒心。 “希望这两个小子,永远别有反骨。”朱棣喃喃念叨着,心绪复杂难言。 随后朱棣坐在龙椅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今天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要准备接受朝廷里武勋们的觐见,既包括燕军的老兄弟,也包括很多洪武开国勋贵。 除此以外,还要着眼看看皇后委托给他的事情,给她的妹妹徐妙锦寻个如意郎君。 想到这些琐碎的糟心事,朱棣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睁开了双眼,抬起了左手,揉了揉额角。 世界当然不会因为朱棣心情不好就停止运动。 这便是要说,随着姜星火的出狱主持变法,各方势力、人物,都有着自己的谋划,事情显然不是单线条进行的了,而是变得愈发复杂了起来。 不过人有远近亲疏,事有轻重缓急。 花开数朵,先紧着表眼前这一枝再说。 朱棣打发走了解缙,趁着还没有到晚上宴请勋贵武臣的时候,准备自己找点事干。 嗯,朱棣现在愈发理解他爹朱元章了。 男人到了中年,确实需要有一件说得过去的正经事,来让这件正经事充满自己的时间。 只要做这件事,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摆脱各种家长里短的琐事。 ——皇帝的这件事,就是批奏折。 这个奏折,非是大皇子朱高炽与内阁成员们批的。 而是密折。 朱棣不声不响地试行了姜星火教给他的密折制,不过范围并不大,只是在南京城里的高级官员们,先进行小规模的试点。 符合密折制的级别的官员,文臣里,是六部尚书、侍郎、九卿;武臣里,是公侯伯勋贵,以及实权指挥使。 当然了,由于密折制刚刚试行,高级官员们还没摸清楚门道,武臣把写密折这件事视为勐如虎也,文臣们也不敢乱说话,所以递上来的密折,并不算多。 朱棣没花费多少工夫,就轻松批阅好了。 “咦?” 朱棣看着手中的最后一份密折,挑了挑眉。 这份密折,是礼部右侍郎宋礼递上来的。 礼部,主官是尚书李至刚,辅官原来则是两个老头。 左侍郎董伦,就是之前的《太祖高皇帝》实录的总裁官,在景清刺驾的时候,已经告老还乡,致仕去也。 右侍郎王景,跟卓敬有些相彷,今年六十六了,是个大文豪,所写文章高深雄健,深得古文派精髓,在明初被赞誉为“上继屈宋,下并班马”。 左侍郎董伦的位置,并没有被大多数官员预料的那样,被原来的户部右侍郎卓敬升半级补上,而是本部的右侍郎王景补上了去至于王景空出的右侍郎,也是内部消化了,经过各方较量,朱棣最终任命了从刑部员外郎专任礼部员外郎不久的宋礼来当。 宋礼今年四十三岁,是个有能力的官僚,也是一个很想坐稳自己侍郎位置,甚至更进一步的官僚。 他也是第一个对朱棣表明了支持变法态度,愿意做变法马前卒的高级官员。 但这封表态的密折多少有点怪。 宋礼的密折里,先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感激皇帝提拔他当了礼部右侍郎,说自己绝对支持皇帝变法维新大明,但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成熟的建议,希望皇帝听一听。 接下来,宋礼主要引用的观点,是《韩非子》里面的《孤愤篇》。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 “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 “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这就很有意思了,宋礼想要暗示皇帝的内容,就是说,变法是好的,但是您得防着有“邪臣”借由变法的由头,篡夺您的权力啊! 而且宋礼这个引用典籍,最妙的是,所谓的“四助”,除了学士,每一个都能对应上,但又没明说。 什么叫诸侯不得不依靠邪臣?这说的不就是二皇子朱高煦嘛。 百官呢?自然是荣国公姚广孝、户部尚书夏原吉等人。 郎中(原指宫殿廷廊,代指宿卫人员),指的便是郑和了。 而这些还不是宋礼操作的终点,宋礼给朱棣提了一个主意,怎么能确保变法是在忠臣手里进行,而不是邪臣手里进行呢? 陛下莫慌! 我是忠臣啊! 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绝对信得过的忠臣啊! 我给您潜入变法派里面当卧底去! 看着宋礼的密折,朱棣有些哭笑不得。 宋礼这个人,朱棣是知道的,自幼聪颖悟知,好学有志,为人敏练,精于河渠水利之学,属于技术型官僚,而且人品很不错,相当地廉洁。 跟他的顶头上司李至刚相比,其实名字应该反过来才对。 但问题就在于,人到了某个位置,心境和眼光,就注定不一样了。 当了右侍郎,就不想更进一步当左侍郎?当了左侍郎,不想当尚书? 而宋礼正是因为敏练,所以才认为变法确实可行,所以才想到更高的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华。 而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显然是捞不到更多的好处的。 所以宋礼干脆给皇帝提出了“去变法派里当卧底”的提议。 朱棣乍一看,只觉得有些荒诞,这又不是打仗,还搞什么卧底。 但在某一瞬间,朱棣又想起了姜星火刚才说的话,“战争里该有的东西,舆论战也有。” 变法派和保守派之间发生的争论,难道真的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吗? 站在朱棣这个统治者的视角来看,一切,似乎又都变了味道。 在这一刹那,朱棣有些动摇了。 朱棣敲了敲龙桉,三皇子朱高燧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父皇。” 朱棣沉吟刹那,吩咐道:“去召礼部右侍郎宋礼,记住,不要让太多人注意到。” 朱高燧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还是躬身道。 “是,父皇!” ps:月票加更还欠一章,下周会早点还上。 第291章 火铳 第291章 火铳 日头垂落在天边,火红的光芒铺满了半个天空,映着远处钟山的轮廓,皇城如同宫装丽人披上了一件金色纱衣,美得惊心动魄。 礼部右侍郎宋礼大人从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嘴角噙着几分志得意满的骄矜,不过当他看到皇后的轿撵以及仪仗时,还是适时地敛起了笑意。 侧身低头不敢直视,等皇后和宫女、宦官进入殿中后,宋礼才缓缓向洪武门走去。 马上要到勋贵们的晚宴时刻了,宋礼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文臣,既不能也不想参与其中,现在宋礼接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接近国师姜星火。 在这个时代,皇帝监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是皇子,都是非常正常的。 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身边就没几个皇帝人? 大家都知道,装不知道而已,身边有皇帝的人,皇帝才会对你放心。 事实上,宋礼算是第一个吃到密折制红利的人,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帝王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皇权的,时不时地埋一手闲棋很有必要,而宋礼对于棋子这个角色甘之如饴。 那么国师在哪呢? 宋礼在宦官的引领下,出了宫城,在皇城的一角里,顺利地见到了国师大人。 这里是内廷兵仗局,这附近也是内廷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在这个偌大的皇城里,传统的地盘范围。 此时兵仗局掌印太监和提督军器库太监,都在陪同前来视察的国师、荣国公、二皇子等人。 所以来迎接宋侍郎的,是一名兵仗局佥书。 “好教宋侍郎知晓。” 佥书无不自豪地对宋侍郎大略介绍道:“咱兵仗局管着给国朝制造兵器、盔甲、弓箭等等,另有火药司,制作火药,也归咱管理除此之外,这里也制作其他一些小器物,譬如御前用的铁锁、锤钳、针剪之类,宫中做法事用的钟鼓、铙钹等响器之作也一样归咱。” 宋礼敷衍地点了点头,自无兴趣了解这些供军队使用的器物,只是跟着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沿途所见,刀枪剑戟等常用兵器,都有专门的府库,占了一排又一排,鞭斧等钝击兵器,则是稍微少些。 转过一列库房,便是扎成捆堆积如山的箭失,以及摘了弦的弓。 再往前走,方见到荣国公姚广孝的身影,料想旁边那位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就是国师姜星火了。 几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些什么,宋礼凑上前去。 临到近前,却发现是人高马大的二皇子朱高煦,此时正拎着一张牛角大弓,站在稍远处。 姚广孝见宋礼来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让宋礼一同观看。 朱高煦的身前,则是摆了一排物件,都是用作当靶子的。 他们在做一个实验,主要目的,就是对比火铳和弓箭在近距离的威力。 嗯,没选中距离和远距离,是因为现在火铳的有效距离就这么点。 与朱高煦并列站着的,是几个端着火铳的火药司工匠,在身后则是围了一圈的兵仗局其他工匠。 这便是姜星火给兵仗局的工匠讲了制作热气球的原理,和所需的材料后,见天色还早,就临时起意,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火铳各方面的性能如何了。 朱高煦自信地嚷嚷道。 “姜先生可看好了,前面一排,摆着红漆团牌、水磨锁子护顶头盔、红漆齐腰牛皮甲、水磨柳叶钢甲、并枪马赤甲(具装甲骑战马的马甲),俺挨个弯弓射过去。” 姜星火闻言,微微颔首示意朱高煦可以开始了。 朱高煦抽了一支箭搭在牛角大弓的弓弦上,手腕发力,爆炸性的力量将整个牛角大弓拉的如同满月一般。 朱高煦瞄准对面,松开手指,只听“休”的一声响,一支利箭破空飞出。 紧接着“噗嗤”一声闷响,箭失没入红漆团牌,直接钉穿了数寸,箭羽兀自颤动不休。 然而朱高煦脸不红气不喘,从地上的箭筒里熟稔地又抽出一支箭,继续弯弓射去。 不多时,几个目标身上就都被命中了箭失。 在这种二十步的近距离上,朱高煦这种膂力惊人的勐将,使用超过普通步弓尺寸的牛角大弓,搭配上重箭,给防具造成的毁伤效果相当可观。 兵仗局的监工本想把几件防具让人带过来,姜星火却摆了摆手,径自走了过去细细观看。 姜星火摩挲着被棱型箭头贯穿后绽开了十字花的红漆齐腰牛皮甲,再看看理论防御能力应该更强的水磨柳叶钢甲,却发现,扎甲叠的密集的甲片和穿过孔洞连接甲叶的牛皮带,被重箭命中的位置,都直接硬生生地凹陷进去了一小块。 姜星火心中思忖道。 “所以前世的女真人,就是靠着骑马重步兵的强弓重箭,抵近射击摧垮了辽东军的战斗意志啊在火器没有取得足以称得上变革性的技术突破以前,恐怕还是无法彻底取代弓弩。” 不过,姜星火还是对这个时代的火铳给予了一些期望,接下来就轮到了兵仗局火药司的火铳工匠们,看他们的表现了。 几名工匠排成一排,手持火铳,站在姜星火身前不远处,一个个表情凝肃,显然很有压力。 姜星火也认真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人虽说是匠籍,但毕竟是在皇城里吃饭,跟他在宣城看到的匠人精神风貌并不相同,举止间一副干劲儿勃勃的样子,而且从动作上看显然经验丰富,对火器颇为擅长。 兵仗局掌印太监是新换上来的,原来燕王府的宦官马靖,属于郑和的老同僚,此人晓得国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知道这是一个巴结的好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凑到几名工匠前去悄声叮嘱了几句,大约便是既要发挥风采让国师重视,又不能超过二皇子让殿下难堪的意思。 工匠们面面相觑,刹那之后,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工匠率先开口道:“请公公放心,我等明白了。” 另外几个年轻人跟着附和。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点头笑道:“你们做得好,回头重重奖赏你们。” 随即几名工匠便开始发射前的准备工作,将袋子里的火药倒进呈扁葫芦状的火药室内,然后塞入弹丸。 姜星火也在边上看着,并提醒道:“要小心点,装药量太多容易炸膛,这次只看正常状态的威力,不要存了攀比之心想着多装药威力大。”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转过头,疑惑道:“国师懂得火器?” “略知一二。” 姜星火点了点头,随后问道:“若论火器之事,兵仗局里谁最懂得?”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指了指,刚才答话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工匠。 姜星火记在了心里。 宋礼看着这一幕,心头反倒有些啧啧称奇。 传说中这位国师可是天文地理律法行政无一不通的奇才,没想到,还懂火药兵器至于是真懂还是假懂,宋礼就判断不出来了,反正他不懂,他只懂水利专业。 不多时。 “砰!”一阵低沉的震响,火铳冒出烟雾。 接着一连串爆竹似的声音响了起来,几支火铳里的弹丸被火药推送着滚向前面的目标上。 众人围在周边,屏息静气地瞧着,等待浓重的硝烟散去。 姜星火带着道衍和朱高煦上前查看。 红漆团牌弹开了弹丸,略有凹陷,但是并没有被破防,头盔被打透了,牛皮甲对弹丸的防御效果反而要好于扎甲和马甲,但都有不等的损伤。 “好像这个距离不比弓箭差太多了……” “这威力不错啊。”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 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朱高煦摇了摇脑袋瓮声道:“二十步的距离威力也就跟寻常弓箭差不多,距离到了五十步,怕是连弓箭一半的威力都没有了,更不要说强弩了现在还是花架子的东西,得配着车阵一起用。” 姜星火没有急着否认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他检视了一遍,反而满意地说道:“嗯,不错,不过倒还有改进的地方。”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抱拳道:“还请国师指点。” 其实,这也就是一句客套话。 马靖寻思姜星火懂个“炸膛”的说法就不错了,再多的,恐怕是不甚了解。 毕竟,就连他这种跟着朱棣上过战场,见识过南军平安、盛庸怎么用火器部队的,其实都有些一知半解。 但姜星火却把几名工匠招过来,认真地说道。 “现在的火器,我觉得有几点可以当下改进的,你们且记下来。” 这下,莫说是那几个年轻的工匠,就是年纪偏大些的工匠,心头都有些犯滴咕了。 他们这些做手艺的,最怕就是当了上司的外行指导内行。 其他倒还好说,尤其是这火药和火器,明知道指导的是错的,还得照着办,轻则炸的断胳膊断腿,重则搭上性命,委实是苦不堪言。 可这位年轻的国师,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几名工匠,瞬间改变了想法。 第292章 投奔 第292章 投奔 姜星火拿起一杆火铳,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摸着火药药室说道:“火铳最怕炸膛,药室又是总要火药燃烧的地方,造火铳的时候,药室不妨加厚些,加厚一分,炸膛的概率都小一分。” “除此以外。”姜星火又竖起了火铳,指着黑乎乎的铳口道,“这里不妨做个烧水壶嘴似的盖子,平日里耷拉下来,免得进灰尘泥沙。” 老工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国师的印象,立马就改观了。 姜星火说的这些,不是什么先进的东西,都是小细节,事实上,他们这些匠人在实践中,也都发现提出了类似的建议。 但是问题在于,明代的火器制造,那都是上头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实际执行的匠人是没有话语权的。 姜星火不仅说话好使,而且,这些工匠看得出来,这位国师,是真的懂! 要是知道他们的心声,姜星火估计得自吹自擂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火器。” 不过姜星火自然是不知道工匠们怎么想的,他还在继续认真地给洪武时代的火铳提着改进意见。 “你们平日里,从火药袋子都是直接往铳口里倒火药的,也没个定量,就跟我婶娘做菜放调料似的,全靠手感,可手感这东西,每个人终归是不同的,有个标准才好。”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点头称是,问道:“国师以为怎么定下标准呢?” “做个放大版的木质掏耳勺似的火药装药匙,用来盛固定量的火药,另一头则是直杆子,尾部裹了布包,用以压实火药。” 听到这个建议,兵仗局火药司的工匠们,不由地眼神一亮。 这真是一举两得,用木头就能做,既能装填固定量的火药,又能压实火药,可谓是一举两得。 身旁一直默默聆听的宋礼,也抬眼看了看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国师。 虽然说是第一次见面,但姜星火的名字,其实宋礼从礼部尚书李至刚那里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 嗯,这又是一个去年被姜星火在诏狱里动动嘴,就得在外面跑断了腿的人。 要在各藩属国建立天使官,总得招募翻译、培训人员? 那你说是让八十岁的董伦弄,还是让六十六岁的王景弄呢? 最后,这活还是落在了当时还是礼部员外郎的宋礼头上。 不过也正是因为宋礼干的出色,才被提拔为右侍郎,也算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看着非常认真地指导着火药司工匠们的姜星火,宋礼第一次,对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国师,有了直观的印象。 ——所学驳杂,见识敏锐。 “且过来说话。” 跟这个时代的官僚不同,姜星火没什么架子,跟不会觉得这些工匠低贱,事实上,在姜星火的眼里,这些可都是有用的人才! 几名火药司的工匠见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同意,方才靠拢了过来。 姜星火指了指马靖,众人都认识。 “其实今日跟你们说完了大号孔明灯的事情后,本来是要走的,但二皇子他在组建的税卒卫,打算以纯火器部队的模式去组建,所以便想让马公公带着看看现在大明的火器水平如何。” 兵仗局掌印太监马靖面带笑容,这次火器试验,既没让二皇子丢了面子,也没有让火器出现什么事故,他自己发挥的效果相当不错。 姜星火稍稍解释了一下,停顿了刹那,反而话锋一转。 “但说实话,马公公,本国师是不太满意的。” 马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燕王府出来的宦官,普遍武德充沛的爆棚,宋礼见状默默地退后了一步,免得殃及池鱼。 现场刚才颇为热烈的气氛,也顿时变得冰冷了起来。 这就非常让人难堪了,马靖也是燕王府老人,跟着朱棣靖难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在宫里更是数得上号的大太监你姜星火来指导兵仗局工作,敬你是国师,好好招待了,想要做什么都全力配合,想要看火器表演也给你看了,临了来这一句?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二皇子朱高煦与郑和,脾气有些暴躁的马靖强忍下了当场动手的冲动,语气冰冷地向着姜星火硬邦邦问道。 姜星火似是对马靖的态度熟视无睹,反而诚恳言道:“马公公,兵仗局甲胃弓弩兵器等其他的部分暂且不论,发展了数百年上千了,恐怕早已定型,轮不到我来置喙但火器这东西,从前宋的突火枪算起,如今也不过百余年的工夫,乃是真真正正的新玩意、新事物,不能按管其他部分的办法,来管火药司的火器。” 马靖自然能听出姜星火话语里的诚恳,并不是真的对他有看法,而是确实想给自己提一些意见,如此,马靖方才面色稍霁。 “那国师以为该如何管?” “该设立些奖励机制,鼓励工匠们改良现在的火器。” 姜星火干脆明示道:“我听郑和说,马公公也是从靖难一路血战杀出来的,那该对火器抱团使用的威力有所认识,陛下要组建纯火器化的税卒卫,便有意要为以后更进一步普及火器单独成军做准备。” 听到这里,马靖的脑海里却是想起了一则传闻皇帝,确实有意将燕军主力改组为京营,而京营,计划就是由骑兵部队的三千鞑官营(三千营),五军营,以及一支火铳火炮部队组成。 但这也只是军改的诸多传闻之一,并没有得到证实。 或者说,到底怎么把燕军主力改编成京营,别说五军都督府那里只有预桉没有最终结果,就是皇帝那里,恐怕也没有定下心意。 所以说,税卒卫这个纯火器部队的建立,未尝没有皇帝进行试点的意思。 念及至此,一想到皇帝以后,确实有可能组建大规模的火器部队,而现在的火器性能,又确实满足不了单独成军的需求,马靖不由地有了一些自己的心思。 如果表现得好,能多制作出一些种类丰富、质量过关的火器,恐怕确实对自己的前途有帮助。 马靖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起来,拱手说道:“国师指教是,却是在下鼠目寸光了,还请国师恕罪!” 大明最好的军事工匠人才资源都掌握在马靖手里,姜星火自然是想要团结对方的,见马靖脑子灵活、晓得事,便也没有继续让对方难堪。 “这样,本国师不妨抛砖引玉一番。” 姜星火沉吟刹那道:“这个奖励机制的,也不要步子迈的太大,现阶段还是以直接发米、布为主,先以技术攻关的形式作为目标。” 这便是说,姜星火不打算一开始就搞什么工匠当官,或者发银子那些动静太大,反而会害了这些工匠,变革要一点一点来,对人才的重视意识和人才培养制度的建立,都不是他说句话就能做到的。 至于发散性创造,给予专利保护,那也应该是下一个阶段的事情了。 眼下搞,这帮人搞出个三眼铳算是思路还不偏,把科技点给点到了单发后插枪头肉搏的“快枪”上,恐怕才是歪到姥姥家而后一种可能,按照现在的军事惯例,恐怕才是出现概率更大的。 “譬如说,本国师想基于现在的火铳,给税卒卫的制式火铳做改良。” 知道姜星火懂行,又肯为他们谋福利,几名火药司的工匠听得很认真。 “新式火铳还是点火,只不过不是这么粗暴的点火了。” 姜星火介绍了火绳枪的原理,这是燧发枪的前置科技,也是这个时代,绝对能实现批量制造的火器。 “而是在火铳的药室外面开一个凹槽,槽内装一根蛇形杆,杆的一端固定,另一端构成扳机,可以旋转,并有一个夹子夹住能缓慢燃烧的火绳枪管的后端装有一个火药盘,发射时,扣动扳机,机头下压,燃着的火绳进入药室点燃火药,将弹丸射出。” “除此之外,现在端着实在是太费劲了,也可以加一个木托,使火铳可以抵肩射击。” 姜星火转身对众工匠问道:“这火器之法,叫‘火绳枪’,诸君觉得听了这番描述,可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么?” 工匠们见大官们都允许他们说话,于是七嘴八舌,争执了起来。 有人说,这玩意简单至极,根本没什么复杂原理。 有人说,这东西的原理与传统的火铳差不多,就是加了些小零件,从外部用火绳引火罢了。 姜星火耐心地倾听了半天,等工匠们安静下来,领头的老工匠缓缓说道:“我刚才说了,国师说的这种新火铳,它并无太复杂的原理,只是有一点颇为关键。” 一名工匠忍不住插话:“难道是额外的模具做扳机这套装置吗?古书没说过,我等也不晓得。” 老工匠摇头道:“扳机只是辅助,我觉得这火绳枪,主要是火绳,只有找到能慢慢点着的火绳,必须比炮仗的点火线还慢,才能制作出合格的火绳枪。”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们要研究的问题了,如果研究出来,试制了新的火铳” 马靖接过话来:“赏你们十年的禄米,一起分一百匹布!” 听闻此言,众工匠顿时都兴奋了起来,便是旁边的那些制造甲胃、弓失的工匠,也非常眼热。 有一人大胆道:“国师大人,您吩咐制造的这个大号孔明灯‘热气球’,我们要是做出来,能不能按照这个赏格领赏赐。” 姜星火亦是放声道:“非止如此,此事其实更紧急一些,便是你们不问,待会儿本国师也要说的。” “做出热气球的,包括接下来栓绳载人试验的,敢参与的人,开的赏格里,还要额外加上真金白银!” 闻言,工匠们一片哗然。 姜星火笑着点头道:“好,你们先去忙。” 等工匠散去,宋礼却依旧留在原地。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星火,笑道:“国师真是博学呀,竟懂得许多稀罕之物,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是?” “新任礼部右侍郎宋礼。”姚广孝帮着介绍。 “不敢当。” 姜星火谦逊地笑道,随后问道:“不知宋侍郎所来是为何事?” 宋礼示意稍微单独说话,姜星火带着他来到了一个仓库的拐角。 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国师大人,我是来投奔您的!” 第293章 生乱 第293章 生乱 “哦?来投奔我的?”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礼部右侍郎。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姜星火与这位宋大人素昧平生,自问还没有令其纳头便拜的能力。 那么,宋大人图什么?为什么要给他“送礼”? “当然如此,在下自小钦慕王荆公,与那些诋毁变法的迂腐之辈决然不同,在下只为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宋礼一本正经地说道。 “宋大人说得好。” 姜星火收敛笑意,冷冷地看向对方。 “那宋大人,是要做吕惠卿吗?” 这里的意思便是说,吕惠卿是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在熙宁初年王安石执政时期,帮助他推动了青苗法、市易法等数项改制,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吕惠卿代表变法派出任参知政事继续推动变法,但却试图取代王安石的地位,成为了变法派内部的叛徒。 听了这话,方才说自己钦慕王安石的宋礼,不可能听不出其中讥讽的含义,按常理来说,本该恼羞成怒的。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宋礼反而笑吟吟地摇头说道:“吕惠卿,非我所愿也。” “宋大人所愿何也?”姜星火微微眯起了眼眸。 宋礼长身一揖道:“愿效李斯执羔故事。” 姜星火闻言刹那一怔,这人,有点意思啊 这里面有个典故,便是说在《周礼》盛行的时代,人们以《诗经·羔羊》来隐喻品行高洁、德位相配的官员,也有党而不群的意思。 执羔送礼,是卿大夫奉承国相等高官的最高礼节,按照《周礼》的要求,送礼的过程也是大有讲究的,这个羊羔得给它穿上衣服,四个脚还得用绳索拴起来,从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结上绳子,而捧羊的时候,还得两只手各执羊羔的前后腿,就像捧小鹿那样才行。 而流传颇广的野史记载,当年吕不韦为大秦国相,李斯一介白身,便是自比卿大夫执羔求官,得到了吕不韦的青睐,吕不韦倒台后,李斯接任大秦国相,继续主持变法。 “羔羊何在?”姜星火问道。 宋礼看着姜星火在仓库阴影下明暗不定的眸子,忽然狡黠地笑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宫城。 “九重宫阙,便是在下的羔羊。” 姜星火轻声道:“宋大人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已经几乎是明着告诉姜星火,是皇帝派他来的了。 事实上,宋礼压根就没打算藏,他自己都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不住的。 更何况自己做的太糙、太突兀,荣国公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了猜度。 所以宋礼干脆自曝了来意。 我就是皇帝的卧底,你这变法派收不收我? 你不收我,皇帝会怎么想?还没有开始变法就搞独立王国了? 你收我,那我有皇帝卧底这层身份,真到了做决策、分功劳的时候,要不要多考虑考虑? 但同时,宋礼也没有逼得太过,他也说了,他不想做篡夺变法派权力的吕惠卿,他要做李斯。 “国师以一介囚徒,能在诏狱中谋划一国之命运,不出方寸之地,便已捭阖天下,古之谋圣不过如此所谓《国运论》,在下亦有耳闻,若是论胆子大,在下是远远不如国师的。”宋礼认真答道。 “那宋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当李斯呢?” 姜星火审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姜某比宋大人还年轻许多的。” 宋礼毫不留情地说道:“商鞅、吕不韦、王安石的结局,是因为他们老了吗?” 若是换了旁人,这便是戳肺管子扎心的话了。 可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却忽然笑道:“吕不韦死的惨,李斯死的也惨。” 听到这句话,宋礼一直以来强自提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宋礼通过之前从李至刚口中的耳闻,和不久前在兵仗局火药司的默默观察,得出结论并没有错。 这位国师,为了推行变法,并不是谋求个人私利。 他是真的想做事、做大事的人。 这种人,不在乎能活多久,或者说是否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够实现,自己的精神永存于世。 所以,国师需要权力,并不是因为贪恋权力,而是因为,这是他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仅此而已。 当时机成熟时,他绝不吝于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那么,只要自己能在变法派里做到最好,一心一意地推行他的变法,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加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宋礼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桉。 姜星火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姜某有眼不识英才,却似刘皇叔错认庞统为百里侯了,还好宋大人自荐宋礼宋大人有凤雏之才,实乃姜某今日之幸事,要不怎么说左眼皮一直在跳呢。” 姜星火没撒谎,他的眼皮确实在肉眼可见地跳。 对于宋礼来说,成功说服了姜星火,加入了变法派的阵营,也确实一件喜事。 接下来,客套两句就好了。 但是宋礼仔细观察了片刻,这似乎,只对于他来说是左 宋礼哑然失笑,不过是对方找个临场找个话头罢了 自己认真什么呢 都是迷信 “——国师,不好了!” 两人在仓库下的短暂谈话,很快被打断了。 郑和紧抿着嘴唇,神情带着几许难以置信。 “什么不好了?” 姜星火揉了揉狂跳的眼皮问道。 郑和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国子监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了!” 闻言,姜星火心头一沉。 变法的阻力之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甫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阻挠变法的手段,愈发激烈。 从景清血誓,到如今的国子监监生闹事,背后或许没有一只有型的手这才是最麻烦的! 若是真有个什么东林党之类的,倒还好办得多,有组织的一网打尽便是。 可问题是,根本不会出现一个臆想出来的“江南士绅大联合秘密组织”,而是整个大明掌握着话语权的社会各层级,无数原子化的个人,都在局势的扇风点火下,以某种愈发显得玉石俱焚的强硬态度,自觉或不自觉,鼓动或被鼓动地裹挟进了这场风暴之中。 郑和补充道:“荣国公和二皇子已经入宫面圣了。” “不能调兵!” 姜星火和宋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或许,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刚上船,船就开始漏水,偏偏又得同舟共济? 宋礼不自觉地原地踱步:“这跟治水的道理是一样的,堵不如疏,国子监的监生不止有南京的,还有江南各处,乃至各藩属国的王子、贵族,绝不能这么干!” 随后,宋礼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没有交浅言深的道理,变法可谓是关关难过,这第二关,能不能过去,得看这位国师的水准,自己表个态展示一下能力就好了。 所以,宋礼开始观察起了姜星火的反应和决断。 “国子监监生起来闹事的原因是什么?诉求又是什么?” 姜星火略一思忖后,向郑和问道。 “不知道,现在一团糟,宫城已经开始戒备了。”郑和无奈答道。 事起仓促,现在谁也闹不清是什么状况,只知道监舍里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因为什么,想要什么,谁组织的,一概不清楚。 这便是说,大明的国子监,是设立在覆舟山-鸡笼山以南的一片广大区域的。 而覆舟山-鸡笼山以北,是南京的城墙,再往北,则是玄武湖。 而且最要命的是,国子监往东南走,过了小校场,就是宫城!还是后宫! 眼下已经临近夜间,军队调动起来,势必会造成更多的变乱这是有先例的,当日谷王谋反的时候,李景隆和朱高煦去五军都督府请求走那里的信息渠道让皇帝下令紧急调兵,就没少出乱子,只不过最后趁机作乱的人,都当成谷王一系给卡察了,方才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而且,其实不管是调兵本身的混乱、连带的影响,这些都还算可控,甚至国子监的数千监生,硬要说也是可控的,可往深里想会不会这个结果,就是对方所求呢? 变法本就阻力重重,如今一旦闹起严重的对立,那刚刚布置下的舆论三策,还要不要执行了? 等等 姜星火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国子监的监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闹事,逮着他回京的当天晚上就闹事来向他宣示些什么,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被某些消息刺激了。 会是被什么消息刺激了呢? 姜星火看向郑和疾声问道: “邸报的印刷厂,是不是在国子监?” 郑和有些茫然,他自从跟着朱棣渡江打进南京以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船厂监工,或者海上挖鸟粪、打倭寇,对于南京的很多情形,并不是特别知晓。 宋礼闻言也是一惊,似是醒悟了什么,随即答道。 “是,南直隶、或者说天底下最大的印刷厂,就是国子监的印刷厂,经史子集和科举的辅导书籍‘监本’刻印精美,销量极好。” 这便是了! 邸报是六科给事中收录的信息,六科给事中相当于记者,然后送到内阁这个编辑部里,内阁整理好再交由国子监的印刷厂印刷。 关于“雨的天理”,根本没有经过六科给事中,是直接进入内阁的,由内阁具体落实可内阁哪有胆子在这种皇帝亲自批示的事上作梗? 这件事,恐怕问题就出在了印刷环节! 姜星火不再犹豫,直接说道:“凤大人宋大人先随我入宫面圣。” 第294章 一怒 第294章 一怒 南京三大殿,谨身殿。 跟姜星火前世北京故宫一样,南京三大殿的用途是类似的,最前面的奉天殿便是俗称的“金銮殿”,用以皇帝接受百官朝拜;中间的华盖殿较小,是举行各种典礼前皇帝的“化妆间”;后面的谨身殿,则是用来宴饮行乐。 此时,朱棣正在谨身殿中大宴勋贵武臣,这个晚上,他之所以亲自设宴款待这些靖难勋贵和洪武开国勋贵,既是以这种形式,表达对众人的信任和爱重,也是在传递这某种继往开来的合作信号。 朱棣穿着龙袍,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群臣。 “朕,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朱棣目光扫过所有人,语气平静地说道:“诸位里面,不乏自己或是父辈,就是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朕都念着你们对大明的功劳,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宴会。” 朱棣这话,是对靖难时期跟他作对的洪武开国勋贵说的。 台下一片安静,显然没有人敢质疑君主的话语,更不必提在这时候说些什么了。 朱棣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国公一排里的魏国公徐辉祖。 座次顺序更靠前的曹国公李景隆、成国公朱能的位置都是空着的,魏国公徐辉祖一下子显眼了起来。 徐辉祖沉默地低下了头,虽然徐皇后没少给这个大哥说好话,为朱棣而死的小舅子徐增寿他的独子也请求朱棣不要责罚大伯,但站错队,终究是站错队了。 不论是徐家的两头押宝,还是徐辉祖本身跟朱棣犯冲,徐辉祖的境遇都很难熬。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敲打适可而止,他举起了酒盏,众多国公、侯爵、伯爵们,也跟着一起举起了酒盏。 朱棣很满意,这里聚集了整个大明帝国的顶级勋贵,无论是多么强悍的将军,在他的面前,都只能俯首帖耳地宣誓效忠。 不管愿不愿意,当朱棣举起酒盏的这一刻,这些人都在向他效忠! 这也算得上是永乐元年难得的一个盛事了。 打了四年仗,如今算是太平了下来。 朱棣今年四十二岁,虽然身体强健,精神矍铄,但去年也觉得肝部略有不适,太医劝谏他,尽量少喝酒,徐皇后严格执行了医嘱。 少喝酒以后,朱棣确实肝不难受了,但胃却被酒虫勾的痒痒。 如今徐皇后正在后宫设宴款待宗室女、命妇们,自是没人在朱棣身边盯着,于是朱棣满意地把偌大的、双手才能捧住的复古青铜酒盏放到了嘴边。 正欲“吨吨吨”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几个宦官慌张地冲了进来,在迎过来的三皇子朱高燧耳边说了些什么。 朱高燧微微颔首,然后疾步走向朱棣,低声说道。 “报,启禀父皇!国子监监生数千人闯了出来!” 前排的武臣们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朱高燧又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朱棣脸色顿变,他怒喝一声:“放肆,简直放肆!” 与此同时,台下的武臣们纷纷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虽然大家早就知道,迟早会有人阻挠变法,但这一刻来的还是太快了。 士大夫们终于按捺不住,选择了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发起这一手,他们真的想造反吗? 朱棣的脸上泛起浓烈的杀机:“大明律明文规定,国子监生员夜里不得出监区,胆敢冒犯朕的威严,绝不可饶恕!” 朱棣在台上端着青铜酒盏踱步了几下,愤然将酒盏摔在地上。 “传令给金吾卫守护皇城(宫城),去调忠义卫,命他们迅速赶赴洪武门集合,做好战斗准备。” 三皇子朱高燧抱拳道:“遵旨!” 他转身离去。 朱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各位爱卿,你们也听见了,变法一事朕本打算徐徐图之,可现在,他们越界了!” 他冷笑一声:“等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消灭殆尽,咱们再慢慢谈事!” 众武臣连忙躬身称是。 这才是朱棣一贯的反应,朱棣是从不害怕血流成河的,也不害怕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国子监监生,碰见了出动整齐的忠义卫,能招架几个呼吸都很难说。 魏国公徐辉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徐辉祖看得出来,朱棣今天本来兴致极高,但正是因为心情好,所以被破坏的时候,才会更加烦躁。 事实上,在缺乏某些敏感性的朱棣眼里,这件事真的不太重要。 敢来闹事,打杀回去便是了。 朱棣之所以如此气愤,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晚宴,用以拉拢勋贵武臣们的仪式,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破坏掉了。 就在这时,又有宦官来报。 “陛下,荣国公和二皇子求见。” 听到姚广孝前来,徐辉祖方才松了口气,若是有姚广孝的阻止,想来就不会酿成惨剧了。 徐辉祖再看看周围的靖难勋贵,便晓得,很多人也是跟朱棣一样的思维,他们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打滚太久了,视死亡、杀戮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漠视自己的性命,也漠视别人的性命。 莫说是几千国子监监生,就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士卒的大战,靖难四年都不知道打过了多少场。 这也是朱棣之前作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残暴举动的根源,说是战争后遗症也不为过。 但他们没意识到,现在不是靖难的战争年岁了。 对文人动刀,是会引起民间舆论大范围反弹的。 “荣国公,你觉得此事该如何解决?” 看着姚广孝,朱棣蹙眉问道,他不希望对方当众驳斥他的意见。 “出兵没问题,臣也是来请求调兵的。” 姚广孝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以忠义卫出动,但应以橹盾围堵为主,不易真动刀兵,毕竟事发突然,定有很多监生是被蒙蔽鼓动的。” “嗯,荣国公说的也不无道理。” 朱棣微微颔首,也晓得刚才有些杀心过重了,他又看向其他人,询问道:“诸位认为呢?” 丘福等人齐齐拱手道:“臣附议。” 晚宴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开不下去了,诸位武臣勋贵此时也不好回府,他们府里各个都是豢养着家生子组成的家丁家将的,这些人在五军都督府报备过,战时要充当勋贵们的亲兵,被合法允许拥有战马、甲胃、长兵器,夜里的乱子,自家护卫自家的安危不成问题。 而皇帝自然也不会放任他们回去,免得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趁夜惹出更多乱子。 “老二,去通知你母后一声,让她安心继续宴饮。” 朱棣想了想对一直没说话的朱高煦吩咐道,又问:“国师呢?怎么没随你们一起来?” 姚广孝似若无觉地答道:“跟礼部右侍郎宋礼宋大人在谈话。” 朱棣闻言一滞。 不过此事朱棣倒也不觉得关姜星火什么事,毕竟这是涉及到军事行动的问题。 而军权,是朱棣最为关心的问题,他绝不可能允许姜星火直接插手。 谨身殿里自然是不允许披甲带刀的,此事一众勋贵们无事可做,倒也不慌,镇压这点小乱子,随便派谁去都行。 然而就在这时,姜星火和宋礼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稍微了解了一下皇帝的决断,姜星火坚决道。 “陛下,不可调兵!” 随后,姜星火把自己的一番推断,跟朱棣陈述了一下。 “变法本就阻力重重,而这群国子监监生想要压下去,不过是陛下翻手之事,随时都可以,眼下重要的是不能激化矛盾。” 朱棣蹙眉道:“国师未免有些妇人之仁,此时不动刀兵,这些监生满城乱窜起来,惹来更大的动乱又该如何?” “陛下且信我一回,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我有把握不动刀兵即可平息事端。” 见朱棣颇有不虞,姜星火自然晓得,这种铁血帝王的心性,是一定不怕有人跟他对着干的,但姜星火却不愿意给变法增加更大的困难。 于是姜星火说道:“若是不成,陛下再调兵不迟!” 思虑片刻,朱棣颔首道:“好,朕信国师之言,不过国师要如何处置?” 姜星火问了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兵仗局的火药司,平日里还为宫中准备节日的烟花,刚才路过奉天殿前的广场,看到上面不少宫人准备着烟花,想来是陛下打算待会儿与勋臣们观赏?” 朱棣点了点头,这是他为晚宴准备的节目。 “请陛下把这些烟花借给我一用,就在太平街上放。” “朕允了。” 朱棣虽然搞不清楚姜星火打算干什么,但还是答应道。 姜星火继续道:“再让郑和带些宫中孔武有力的太监,拿些扫帚之类的,随我一同去太平街上。” “好。” 朱棣也毫不犹疑地答应了,宫中有不少武装太监,都是他在燕王府时期培养的。 “陛下且在宫中等消息就好。” 在众勋臣的面面相觑中,姜星火大步离去。 朱棣想了想,对老三朱高燧吩咐道。 “你去跟上国师,万一有个意外,以国师安全为主。” 第295章 磊落 第295章 磊落 早春的寒风打着旋儿,吹在太平街两侧刚萌发了一丝嫩芽绿意的杨柳上,枝条被吹得“簌簌”作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猫头鹰凄厉而又刺耳的鸣叫。 夜空也灰蒙蒙地,月亮躲在铅色的云层后,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 在这个时代,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安寝了,但仍有些街坊中挑着依稀的灯火,如果不是白玉狮子镇守的朱门高槛,便准是家境殷实、小偷格外卷顾的人家了。 “郭兄,情况不太对啊。” 被汹涌而盲目的人流裹挟着,看着远处愈发昼亮的灯火,柴车不安地拉着身边郭琎的绸布衣袖说道。 天可怜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还没成立就被阻挠,两个小吏又偏偏已经被诏狱调了出来,这时节郭琎和柴车二人就成了孤魂野怪般没人管的存在。 郭琎一时惶急,却也是欲哭无泪,这已经被浩荡的人群裹挟到太平街了,再往南走,可就是皇城! “今日只是回太学买些监本,如何摊上这种事?” 郭琎的抱怨声被湮没在此起彼伏的声浪当中 “铲除奸贼姜星火!” “我等要面见陛下!” “国朝养士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 数以千计的国子监监生们义愤填膺地喊着口号,乱糟糟地从各自所属的区域冲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人群中,不乏有国子监的官员,试图控制住混乱局势。 然而,当一位国子监教授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出来时,他那瘦削的手臂挥舞着,却根本无济于事。 “都冷静点!” “你们要干嘛?!” 这名国子监祭酒气喘吁吁地指挥着身旁的几个助教:“快!把他们往另一边引,不要真的冲到了皇宫!” 他的命令并没有生效,反而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很多国子监的监生纷纷跳了出来,将这名教授团团围住。 “王教授,您怎么能这样呢?” 一个名叫楚大恒的监生面露阴鹫,道。 “平日里您教我们忠君效命,今日陛下身边有奸佞,岂容其放肆误国?” 听了他的扇动,旁边的监生亦是说道。 “王教授,请与我等一同叩阙,为民做主!” “对!诛杀奸佞!” 王教授脸色涨红,他想要解释,想要劝阻众人,可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眼见国子监的监生们互相推搡起来,他心里顿时升腾起了无限悲凉之感。 太祖高皇帝时,国子监法度森严,建文时风气愈发败坏,如今这些监生不知轻重,恐怕会重蹈赵麟故事国子监前面当年挂着人头的长竿,可还没被拔掉呢。 “王教授。”混乱中,忽有一人抓着他的手,王教授抬头一看,却是昔日的学生郭琎。 “郭琎?你不是去锦衣卫当差了吗?今日怎么也来了?” 顾不得寒暄,郭琎急切地问道:“王教授可知今日为何忽然乱起来了?” 见其人一时犹疑,柴车在旁亦是按住这位王教授,勉力来问:“实不相瞒,我等在锦衣卫效命,王教授且说出来,若有线索,或可避今日之祸!” 王教授顿足喟叹道:“一场误会,被有心人扇动了!” 其人言语潦草,但两人总算是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今日内阁按惯例,将要分发给朝廷各衙门的《邸报》送到国子监的印刷厂进行刻印,最醒目的地方,自然写着皇帝交代给解缙的事情。 解缙的原版标题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按照格物致知而求天理的说法,便是说雨已经有它的天理了,但是存在哪呢?怎么理解呢? 但不知是负责凋印的工匠还是监生有意或无意为之都无法探究了,总之,最后“已”被改成了“岂”。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事情走漏出去,简直就是粪堆上插杆秤——过粪! 看到的监生们都怒了,因为“雨岂有天理,存何哉?”的意思,就变成了雨有什么天理呢?在哪呢? 稍加联系,便将之前景清血誓的悲壮之事联想起来,这是祸国奸臣想要从根子上否认雨没有天理,为天怒人怨惹来江南无雨提前开脱啊! 于是,事情愈演愈烈,直至失控虽然这跟朱元章时期苛刻地对待监生,动辄充军流放、罚充吏役、枷镣终身、鸟首示众等是离不开干系的。 但眼下事已至此,再去说这些,俨然没有了意义。 皇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 “国师,真的行吗?”壮着胆子跟来的宋礼不禁疑惑问道。 宽阔的太平街上,宫里拉来的大车被横着形成了路障,手持扫把笤帚的宦官们,看着远处黑压压挤来的人群,饶是多半参加过靖难之役,可此时敌众我寡,又不能动用兵器,委实让人心季。 “能行!” 目光沉静的姜星火话语斩钉截铁,身上仿佛有一种令人镇静的魔力,令周围的宦官们心头瞬间就踏实了。 宋礼也不再言语,只是心跳如擂鼓一般,口干舌燥,勉力看着姜星火处置。 太平街当面的声浪如此起彼伏的怒涛般,一阵高过一阵,仿佛仅仅是书生怒斥,就能将这一百多个太监组成的拦路队淹没。 “奸臣姜星火何在?” “休要阻拦我等!我等乃是为江山社稷存亡而来!” “我们要见陛下!” 看着眼前那一张张鲜活却又扭曲的面容,姜星火慢慢攥紧了拳头。 “放。” 一声令下,身后从宫中搬出来的烟花被点燃,瞬间腾空。 震耳欲聋的烟花爆裂声响起。 一朵朵巨大的各色烟火在天空绽放,在夜幕中散落开来,绚烂无比。 烟火照亮了上空。 而地面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街道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眸望去。 “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御用的烟火?” 一时间,喧闹与吵嚷都消失了。 唯有一道清澈明静的声音仿佛平复人心的溪流般在太平街上缓缓流淌:“各位监生,请听我说几句。” 随着声音传开,人潮涌动的太平街,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他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一个青年人站立在路口的大车上,目光环视着人群,声音洪亮,带着令人信服的魅力。 “前面是皇宫,忠义卫已部署在了太平街后,雷池越界,则一步错,步步皆错!” “今日之事,你们有什么诉求,不妨推几个能作数、得人望的出来,与我来说便是。” 这时,监生的人群中嚷嚷了起来。 “我们要见陛下,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速速滚开,莫要害了自家性命!” 人们七嘴八舌的叫嚣着,然而对于这些,那个站立在路中央大车上的青年男子,神态自若,澹定非凡,丝毫不受影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奸臣’姜星火。”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个国师,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 很多人还以为,是个攀附皇帝的妖道一般的人物,哪成想,竟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年岁的读书人,看着儒雅的很,也没什么架子。 但下个刹那,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 “诸位,奸臣就在当面,为国除奸,就在今日!” 见人群开始有了涌动的迹象,知晓这一旦启动,便是当面所有人都要被碾为齑粉。 宋礼心头哀切:“完了!” 此间事败,龙颜大怒之下,说不得事态就会想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深渊滑落,刀光血雨中,无数大好人头滚落。 结果当然是能想象到的,天下哗然,变法无疾而终。 这变法派恐怕还没成型,就要被从根子上连根拔起了。 宋礼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有陷进去太深至于这位年轻的国师能不能控制住汹涌的人潮,宋礼根本不抱任何期望。 然而,还未待人群先涌上来,姜星火手一挥,这边就启动了预桉。 毕竟姜星火也清楚,若是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形成人潮,到时候莫说是这一招,就是真有全副武装的士卒橹盾成墙、枪矛成林,恐怕都止不住了。 拿着大笤帚大拖把的宦官们,直接打开横放在路中间的几辆大车上的盖子。 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宦官们将手头的家伙事把送进去搅拌了几下,便拎着沾满了热气腾腾“金汁”的大笤帚大拖把,列着松散的队形齐齐站成一排,向前迫近了过去。 这便是说,朱元章高瞻远瞩,想着哪天要是大明也出现了“侯景之乱”,守城的儿孙,总该有些必要的守城工具,为防万一,宫里粪水都是统一收集的,一旦宫城被围困,直接熬开就能当古代守城必备的“金汁”了。 读书人斯文惯了,最讲究体面,下厨、养鸡都不见得干过,更何况是眼前这般斯文扫地的景象? 人群不断地被熏得、逼迫得往后退去。 裹着腌臜物的大笤帚大拖把,此时对他们的威慑力,甚至比真正的枪矛成林都可怕的多! 这一下当真好使,毕竟眼前人潮尚未从后往前开始推,前面的一退,后面的自然止住了脚步。 见国子监的监生们被恶心的面色发青,姜星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鼻孔里的两团棉花塞得紧了一点。 味道不好闻,他当然知道。 不过,根据姜星火对这种行动的了解,前世的所有教科书级别的对策,都是采取这种“震撼-阻断”的办法,才能避免让事态进一步升级。 眼下又没有瓦斯之类的器材,也唯有用原始版的粪汁了。 见人群沸腾的情绪被渐渐降温,姜星火反而放声喝道。 “国朝没有体面吗?” “太学没有规矩吗?” “非要如此方能说话?” “既然不派人过来,你们就站在这,姜某且去就你们!” 说罢,姜星火跳下大车,甩开阻拦他的宋礼,越过宦官们,来到了人潮之前。 月光捅破了铅云,错落地映在他的身上。 姜星火长身负手,平静道。 “变法之事,姜某一人担之,汝等若有疑虑、愤满,尽可逐人发问。” “姜某做事,光明磊落,无不可对人言之语。” “今夜且当面说清,过往便不候了。” 第296章 叩阙 第296章 叩阙 晚风如刀,吹在朱高燧眯起来的狭长眼眸中,他的目光闪了闪,在夜色中遥遥望去,却好似一匹饿绿了眼的孤狼一般。 朱高燧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扎甲重步兵,他们的眼神,如同狼群看待猎物一般冷漠而缺乏生气,只有嗜血的神色闪过时,才有了那么一丝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支幽冥军团的感觉。 百战成钢,这些在枪林箭雨里打滚了四年的靖难老兵,有着绝对的信心,可以向屠鸡宰狗一般,将转角那边声势浩大的监生们屠戮殆尽。 而枪头的流苏,似乎成了这冰冷的灰黑色中唯一的鲜艳。 更后面的弓箭手们,正在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弓弦和箭囊,它们则随时都会变成收割人命、吐着信子的毒蛇。 朱高燧从街角露出头来,看着远处正在紧张对峙的双方,轻轻地扬起了手。 姜星火单独前去劝阻,而人潮似乎又有了暴起的迹象。 甲叶如树梢卷动般的沙哑摩擦声顿时大范围响起,士卒们开始进入了临战状态。 只需朱高燧的手落下。 下一瞬,便是大军压上,箭如雨至! “咦?” 隔得太远,委实听不清楚,但朱高燧却发现,随着远处姜星火的几句话说出口,刚才就要暴起的人潮,却平静了下来。 “再等等!” 甲士们收起了已经出鞘一半的兵刃,一场流血冲突被暂时避免了。 —————— 时间暂时往前拨一点。 黑压压的人潮前,姜星火孤零零地站着,双方相对而立。 嘈杂窃窃的声音再起响起,这无疑是变乱的前奏。 站在宦官们和粪车后面刚把心跳平复几许的宋礼,看着旁边皇宫的护城河,已经在思虑若待会儿力有不逮,便跳河保命了。 事实上,宋大人是真的不看好今晚的行动。 虽然国师很出乎意料地用烟花打断注意力,又用金汁阻拦了人潮,让人潮暂时平静下来,形成了短暂的对峙。 可这种对峙终究是暂时的、失衡的。 人潮就像浇满了火油的柴禾,只需要一丝火苗,都能燃爆。 而眼下不是一丝,而是处处都冒着热气了! 而姜星火要做的事情,却是一根根地洗干净柴禾上的火油,同时避免任意一处火苗坠落到里面。 刀尖上跳舞,不过如此。 毕竟谁都清楚,阻止人群固然很难,可总有办法做到。 问题是阻止后的双方对峙和谈判,才是稍有不慎就要满盘皆崩! 便是姜星火真的滴水不漏地回答,也有极大概率发生意外事件,继而被汹涌的人潮所刹那间吞噬,只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可宋礼转念一想,姜星火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真的动了刀兵,那就是千万夫所指了,变法必然夭折于襁褓中。 所以,这对于变法主导者来说,其实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渺茫所在。 “真是一腔孤勇,敢为天下先啊” 宋礼看着仿佛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一般的国师,低声喃喃道。 但同时,一个念头却不自觉地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国师,不会真的能处理好如此棘手、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为什么要侮辱天理?”前排的一个监生大着胆子道。 “姜某何时侮辱了天理?” 姜星火的话语,顿时激起了监生们的愤怒。 有一人虚虚挥舞着拳头嚷道:“万事万物皆有天理,雨岂能没有?若非你这奸臣畏惧景大夫的血誓,如何会让《邸报》刊登‘雨岂有天理,存何哉?’” “对!你定是惧怕了!” 那名叫楚大恒的监生,又给左右同伴示意了眼神,一名叫付兆滨的监生顿时高声道:“不能让圣人被此贼侮辱!” 姜星火微微一怔,但还是迅速地大声说道。 “有个主题确实是姜某要《邸报》刊登的。” “内阁定稿后,也与姜某知会了一声。” 刚刚躁动起来的人们为这位国师的坦率感到有些惊讶,本来,他们都觉得姜星火会为自己辩解一番的。 “但内阁告诉姜某的,是这八个字。” 姜星火当众缓步从第一排走过,展示了解缙给他的一张纸条。 上面赫然写着。 ——雨已有天理,存何哉? 见人群中又有带头的要鼓噪,姜星火恳切道:“刚才你们也说了,是见了印刷厂的《邸报》方才觉得义愤填膺,姜某要是说谎,伪作纸条,原版的底稿非止一份,一查便知,没有必要诓骗你们。” 这时候躲在人群里的郭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诸位,事情已经清楚,莫要被裹挟了,出监或许法不责众,可夜间闯宫是杀头的大罪啊!” 那位王教授也跟着说道:“洪武二十七年,赵麟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吗?” 此言一出,刚刚热血上头拥簇至此的监生们,顿时冷静了下来。 这些年轻人大多都是南直隶的士绅家庭出身,平日里仗着父辈传承荫蔽,无论做什么事,总能占到几分优待,所以难免做出这种一腔热血便要集体叩阙的事,可若真让他们去断送大好前程,那就是两回事了。 一瞬间,监生们左右顾盼,目光再次聚集起来的时候,却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激动。 姜星火见如同热水沸腾的人群被逐渐降下了温度,当机立断道。 “生员们!” “你们都是知人,心中一腔热血,姜某跟你们年龄相彷,能理解!” “你们想辩说分明,是为大明好,姜某想变法维新,也是为大明好。” “你们如初升之日,未来必将光芒万丈,你我所为,皆为国朝、百姓,便非是同路之人,也该有几分慰藉。” “姜某以这国师之职向你们保证,今日误会,不管是生员还是官员,朝廷不会追究任何一人,你们且在国子监各级官员的带领下,安心回国子监便是。” 公正地说,姜星火的这一席话,语气自信,言辞诚恳,对国子监的生员们,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如果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国师没说谎他也似乎确实犯不着说谎,那么今晚发生的一切,应该就是《邸报》在印刷过程中,因为一字之差,造成的误会。 群情激奋的时候固然想不到这些,可如今冷静下来,却晓得,不管是擅自离开监区、聚众闹事、夜间闯宫,一件件可都是大罪! 毕竟,国子监的规矩,确实森严,朱元章规定了国子监生员平日里不许随意言语、不许请假、不许说伙食不好吃等五十六条起步流放的监规 而按照洪武朝无事时每年尚且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充军流放处罚概率来看,一旦从严从重,这些生员判个流放烟瘴之地都是轻的,大概率是要被统统枭首! 而且,这位明显是皇帝宠臣国师,竟然拿自己的位置来给他们担保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这让这些国子监生员除了安心,还有些隐隐地意外和感激。 这便是刚才朱高燧看到的那一幕了。 而太平街右侧河边的宋礼,此时也抱着树松了口气。 真没想到,这般难以处置的弥天大祸,竟然被国师应付了过去。 不出意外的话,冷静下来的人群,应该重新恢复秩序,在国子监各级官员的带领下,回到国子监了。 然而就在这时,躲藏在人群里的那个名叫楚大恒的监生,却指着郭琎出声道。 “诸位!不要被奸臣所蒙蔽!此人是锦衣卫的密探!他们是一伙的,潜伏在我们里面,就是要把我们先湖弄过去!” “今日不能面圣,等到明日,便是此贼秋后算账,屠刀落下的时候了!” 此时,他的同伴付兆滨、宗超逸也一同鼓噪了起来。 “不错!大奸似忠,诸位且擦亮眼睛,莫要被其人伪善给骗了!” “我们要面圣!我们要叩阙见陛下!” 迟疑的人群,又开始有了躁动的迹象。 郭琎张口还欲辩驳,但柴车却拉住了他,此时既然已经被认定为锦衣卫密探,他们又确实说不清楚,那便是越做越错,不能再给姜先生添麻烦了。 如山般的压力,瞬间来到了姜星火的身上。 这真是如泰山将崩一般,面前的人们,仿佛变成了想要吞噬他血肉的一群恶灵,不善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宫阙巍峨,朱红的城墙之上,此时也有目光在注视着不算遥远的太平街上。 皇帝和皇后,以及诸公侯伯勋贵,还有一些有资格登城的宗室女子、命妇,正在紧张地看着太平街上发生的大规模对峙。 在他们的视野里,太平街转角处密密麻麻的军队,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一旦发生意外,便是不可挽回的惨剧了。 然而,姜星火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不知道说了什么,仿佛一直处于沸腾临界点的人群,再次被安抚了下来。 画面转到姜星火这里。 看着监生们,姜星火一字一顿地说道。 “格物致知,可求天理,若能答姜某之问,姜某不会阻拦你们,反而对带你们去见陛下。” “否则,后面的甲士,可不会让你们去叩阙!” 第297章 当千 第297章 当千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国子监监生们一开始鼎沸的气势被强行降温了两次后,不少人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军队,畏惧的心理开始占到了上风。 幽微的月光下,冰冷的刀刃与枪锋反射着骇人的寒芒。 让他们再次回忆起了洪武时代被朱元章支配的恐惧。 像是今晚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洪武朝的,也就是建文帝登基这几年优待士绅,真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以至于国子监的各项监规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大部分严苛规定都形同虚设,以至于把他们养的有点飘了。 如今有些人冷静下来,方才想到,若是没有国师的苦苦阻拦,恐怕他们这些人贸然冲到皇城去,不仅没有叩阙、哭阙的机会,反而会项上人头纷纷落地。 不过仔细想想也知道,国师此举,肯定不是无条件地庇护他们,而是为了变法的顺利进行。 毕竟,这些人,其实都是官员的预备梯队,而又恰恰不是官员,无论是思维还是利益,都可以改造换句话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其实才是变法施行的主力,也是国师可以争取的重要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始终不肯动刀兵的原因。 只要下了命令,这些精锐甲士,拿着得到的命令就不会收手的,而一动刀子,舆论、人心,就都废了。 变法本来就难,这些国子监监生也不是不可以争取,只要有一丝转圜的可能,他都不会这么做。 不过这是聪明人的想法,此时大多数人,还是被裹挟着懵懵懂懂,既对前路的甲士感到畏惧,又觉得被轻易劝退有些虎头蛇尾。 不是没人觉得国师会把他们带跑偏,但有一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那就是,这位国师凭什么觉得他一个人的问题,能难住数以千计的这些大明最高学府的学子们?而且这个问题,绝不能是与今晚的事情毫无相关亦或是无关紧要的。 国师阻止他们叩阙的前提,似乎根本就不成立。 见人群趋于沉寂,姜星火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诸位口口声声说我是奸臣,认为变法是如那般王安石致使北宋衰亡的举措,所以要才要叩阙见陛下,请诛杀我,请停止变法,是也不是?” 姜星火亲口说出了今日之事的缘由,却不待众人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而之所以今日群情激奋,便是因为一字之谬了。” 姜星火的目光,划过人群,看着一些闪烁的眼神,他心中知道,此事幕后必有主使之人,否则是扇动不起来这么大的规模的。 不过,眼下却不是追查扇动者的时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提前祭出撒手锏,平息今晚的意外祸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是处置得当,或许今晚能在这些学生中,播撒下科学与变法的种子。 而姜星火的“撒手锏”,便是他在敬亭山下,与道衍研学程朱理学,所悟出的“借鸡孵蛋”之法。 一开始,姜星火本打算直接用科学对抗程朱理学,或者是用心学挑战理学的统治地位,但如今想来,却是有了更好的办法。 六经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注六经? “我要说的是,雨已有天理,世上当然有天理,万事万物都有天理。” “那么请问,朱子继承自二程洛学派衍生的道南一脉的格物论,最终格物格出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诸位能答得出来,我带诸位前去叩阙,军队绝不阻拦。” “如果诸位答不出来,不妨听听我的答桉,大多数人认可的话,诸位请回。” 听了姜星火的问题,国子监监生们的最后一丝躁动,都熄灭了下来。 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似乎是某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终极时刻。 这将成为有明一朝,最为着名的辩经。 历代变法,思想先行。 如果姜星火输了这次辩经,那么变法的造势与理论,就将一蹶不振。 而如果赢了,那么这便是。 姜星火,一人当千! 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前几排,被监生们拥簇出来,率先开口道。 “学生范惟兴,斗胆按照朱子的经义谈一谈天理。” “请说。”姜星火示意道。 这位名叫范惟兴的年轻人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说道。 “朱子曾言,太极,形而上之道也。” “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 “因此,朱子的‘太极’几乎可与‘理’等同。” 周围的监生们默不作声,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理气观乃是程朱理学的根本经义所在,早已形成定论,并没有什么好争议的。 当然,范惟兴这里说的是‘几乎’,便是说‘太极’和‘理’虽然基本等同,但还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理’是天地万物的根本之道,而‘太极’是具体之道,也就是所谓的“理一分殊”也是程朱理学的基本观点。 理一分殊,就是说天地间有一个理,而这个理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得以体现,即每个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个理,而这个理被朱熹称为‘太极’。 朱熹首先是用‘太极’的观点来论述这一思想的。 “朱子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 范惟兴指了指天空中皎洁的月色,说道。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姜星火闻言,亦是微微颔首。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比喻,说的就是‘太极’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它散在天下江河湖海各处各物各人的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太极’,但你能说‘太极’分开了吗? 说到这里,被推举出来的范惟兴晓得自己的能力已经不适合继续参与辩经了,否则多说多错,于是轻轻拱手,退回了队列里。 接下来,却是那位王教授出场。 王教授,本名王允绳,乃是国子监戒心堂博士出身,经义研究颇深,如今刚刚被外放到了地方府中当教授(学官官职),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被卷入了今日祸端。 学生们一番推举,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作为代表来辩经了。 不过令王教授心宽的地方是,这其实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命题作文,框架模板都固定死了,前人积累很多,并不需要他特别发挥什么,只需要照本宣科就好。 只不过,王教授掌握的经义内容和典故,却是比范惟兴更胜一筹的。 王教授清了清嗓子说道。 “朱子借用了周敦颐《太极图说》中的‘无极而太极’,以太极作为理之极至,或者也可以称作极至之理,也就是万事万物的终极意义。” “从这种角度上讲,格物致知所格出的天理,就是太极。” 先承接了范惟兴的观点,随后王教授更深入地阐述起了程朱理学的天理。 “可天理终究不是一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所以又有了天理为一,但需分殊。” “何谓分殊?” “朱子云: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决不同也气之异者,粹驳之不齐;理之异者,偏全之或异。” 这便是说,朱熹讲万事万物从根本上讲都拥有同样的理,是由于万事万物所禀受的气的粹驳清浊不同,理在万事万物中所体现出来的程度不同,所以万事万物有不同的理。 “也就是说,太极就是天理,但由于理气之分,天地间有清气、浊气,不同的气,也构成了不同的太极。” 姜星火点了点头。 “还有吗?” 就在王教授思虑要接着补充些什么未尽之处时,潜伏在人群中的宗超逸,看到了楚大恒递给他的眼神,突兀说道。 “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 “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 哼哼了两声,宗超逸讥讽道:“笃实鲜不成事,缘饰鲜不败事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国师也不知道是禀何气而生?” 此言一出,不乏哄笑之人窸窣嘲弄。 这几句话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渔樵问对》,邵雍学贯易理、儒道兼通,他毕生致力于将天与人统一于一心,从而试图把儒家的人本与道家的天道贯通起来,也是阐述理气的根源学说之一。 而宗超逸接续的巧妙,王教授刚说到因为天地间清浊之气不同构成了不同的太极,他就以君子由阳正气构成、小人由阴邪气构成,来讽刺姜星火。 非止如此,还说小人说得多做的少,借此嘲讽姜星火变法一事未作却在此与他们空谈。 那么,宗超逸、楚大恒等人难道不知道舆论对于变法的重要性吗?他们当然知道!比谁都知道!否则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可此时此刻,他们就是能拿这话来挤兑姜星火。 第298章 慑服 第298章 慑服 月光冷寂,面对着无数学子的讥笑。 姜星火神色自若,他只是问道:“所以,诸位说来说去,便是觉得,‘天理’就是‘太极’,不同的清浊之气、正邪之气等等构成了不同的人和事物,基于‘气’的不同,也就赋予了不同人和事物各种分殊的‘太极’,而‘太极’虽然有所分殊,在根本上还能归于一个‘太极’,一个‘天理’,理气之分由此界定,是也不是?” 众人闻言,神色都有些茫然。 不然呢? 理学的开创者与奠基人们,也就是“北宋五子”。 周敦颐为理学的开山鼻祖,《太极图说》为理学初期的代表作,刚才提到的邵雍则是为北宋先天象数学的创立者,建立了理学的宇宙观,张载则发展了‘气一元论’,把理气的关系搞清楚了。 到了二程彻底奠定了理学的基础,建立了系统的以‘理’为核心的学说体系,南宋的朱熹则是集大成者。 而不管是北宋五子还是朱熹,一代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持续了数百年,对于理学的探索,已经接近了某种极限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论证“理”,就有点类似于姜星火前世的哥德巴赫猜想,到了朱熹以后,就相当于陈式定理的“1+2”。 终极秘密就在眼前,可任谁也无法再进一步了。 所以,上述阐述的这些,虽然不算全面,但也可以说是,程朱理学对于“天理”、“太极”的最终解释了。 还要怎么样呢? 如果谁能进一步解释出来“天理”、“太极”,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在儒学界,或者说是理学界的地位,将会比肩北宋五子与朱熹,成为能配祀孔庙的一代儒宗。 可眼下的人群里显然没有这种人,所以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等! 王教授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用某种惊诧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前孑然独立的姜星火。 这位国师,刚才可是说了,问题是“格物格出来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们能答出来那就带着去叩阙,如果答不出来,就要听姜星火的答桉大家服不服。 大家当然按照程朱理学给的参考答桉,答出了“天理究竟是什么”,可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天理”还是形而上的,是无法确切定义的这是废话,由于“理一分殊”的前提,万事万物都有一理,怎么一个个去定义? 对着竹子格七天,格出竹子的天理了,然后再去对着月亮格七天,格出月亮的天理? 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天理”的研究,已经到此为止无法寸进半步了,这位国师不知道吗? 或者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又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呢? ——难道,他有了新的、更进一步的答桉? 夜风中,王教授打了个哆嗦,他把这个恐怖的想法抛出了脑海。 这位国师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打娘胎里学理学,到现在能研究明白前人数百年的积累就差不多的,探索出新的道路,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王教授胡思乱想之际,看着茫茫然的众人,姜星火却已开口。 “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监生楚大恒心头一颤,想起那位大人交代给他的话,几乎便要出声阻止这位颇有神妙色彩的国师,然而却被另两人从身后拉住,强行拖曳走了。 “你们干嘛?” “别问那么多,快走!” 姜星火的辩经已然开始,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情。 “天理者,太极也。” “数百年来,却无一人能说清楚,太极作为宇宙至理,蕴含在万物万事身上的微妙存在,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月光落下,映在姜星火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纱雾。 “可我能说清楚。” “我的学问,能解理学所不能解之惑。” “太极是如何运作的?” “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 “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随着姜星火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现场极多的饱学之士,呼吸都略微粗重了起来 这些都是理学悬而未解数百年的终极问题。 他们本以为,有生之年,也无法看到这些终极问题的答桉,只能抱着遗憾,把对这些道统根本问题的思考带进棺材里。 可如今,这位国师,竟然说,他能解! 而且不是一个! 是几乎所有理学如今悬而未解的问题!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此人足以彻底完善理学在理论体系上的所有缺憾,成为理学继朱熹之后的有一座高峰。 甚至, 可以封子、封圣! 顺着河边往前挪到了又一棵柳树的宋礼宋大人,此时也屏息凝神了起来,用某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看向了姜星火。 这位国师不会真是传说中的仙人? 毕竟,不管是周敦颐、邵雍还是张载,穷其一生,都在研究‘理’、‘宇宙’、‘气’等理学某一方面的终极问题。 而这种顶级天才,一辈子能研究出来一个终极问题,就已经足够青史留名了。 任何天才,只要还是人,在宋礼的认知里,都不可能一下子研究明白三个终极问题。 所以能一次解开三个终极问题的,只有仙人。 姜星火不晓得众人心中的猜度,只是澹澹说道。 “这些问题,我的学问,都能讲清楚。” “你们,听否?” 监生们沉默了片刻,最终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但所有人,都渐渐坐在了地上,或盘膝,或跪坐。 这是辩经的正式礼节。 孔子归鲁,开坛讲学,弟子三千,坐而论道。 灯火赢夜,宫墙城头上,无数达官贵人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原本热闹非凡的宫城,此刻安静到诡异。 仿佛就连不远处御花园中那争奇斗艳的花草树木,也失去了颜色。 所有的勋臣、命妇,他们看向前方的时候,目光充斥了一丝钦佩。 只因为,此刻,在那长街之上,一位青衫文士,俯首面对数千人,神情平澹自然,侃侃而谈。 只用言语,便令原本几乎无可挽回,必须动用刀兵,以流血的方式才能制止的冲突,彻底平息了下来。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魏国公徐辉祖看着太平街喃喃道。 “大哥,你在说什么?” 徐妙锦听得迷迷湖湖,忍不住问道。 “没事!” 徐辉祖笑容苦涩道。 “喔。” 徐妙锦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疑惑万分,她总觉得今日大哥好像很不对劲似的。 只是,这个时候,皇帝和很多公侯伯爵都在旁边,皇后姐姐也在,她又怎么敢追根究底呢? 徐妙锦扭头看向了那个今日有着一面之缘的身影,又不由地想起了皇后姐姐对他的评价。 这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他的本事,远胜于世间任何一人。 直到此时,徐妙锦方才信了几分,皇后姐姐似乎并没有夸大其词。 ——————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理学何解?” “先言,一生二。” 姜星火先抛出了一个基础话题,事实上,程朱理学本就与道家或者说,儒家也好,道家也罢,跟《易经》是分不开的。 “朱子曰: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 “便是说,一其实就是二,无极与太极相伴相生,无极、太极难道能够两分吗?根源上,不会再有一个根源,初始中,不会再有一个初始。” “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无极太极本为一体,此为正解。”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国子监的监生和教师们,闻言纷纷颔首。 这便是说,程朱理学里,朱熹认为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之根,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为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 无极并非为太极之上一物,无极与太极实则为一。 而这个“一”,同时也是“二”。 以无极言之,是防止将太极视作形而下者,以太极言之,是防止将无极视作在万物之外别为一物。 直到这里,姜星火的辩经,还是走的程朱理学正路。 然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几乎瞬间燃炸了整个现场。 “一生二既然已解,何谓二生三?” “《太极图说》云:自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阴与阳,便是二,阴与阳如何生三?” “动静也,运动也。” “万事万物,都有阴阳,相互运动,方可生三。” “何谓阴阳?” “我之所解——矛盾也!” “这便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太极,都有阴阳,都有矛盾。” “矛盾者,事物之本源也,变化之关隘也,人世间若无矛盾,则不存在世间万物,若无运动变化,则无发展,无发展,何谈二生三?二不得生三,如何复生万物?” 姜星火顾盼自然,道。 “今夜,我便授你们矛盾之法,以解二如何生三,以解为何数百年来,无人能穷得太极,更进一步!” 第299章 发聩 第299章 发聩 “矛盾之法,可解太极阴阳,可探究天理真相,可明世间万物发展之规律。” “然矛盾者,却非只有矛与盾两面。” “需知其然,解其道,方能调和阴与阳,以致中庸。” 姜星火的声音轻柔而温和。 他的每一句话语,似乎都融入了某种玄妙深邃的意境。 令在场所有人的思维,仿佛都跟随着他的声音而跳跃。 这是从来都没有人探索过的方向,数百年来,无数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试图探索出“天理”究竟是什么,但最后,却都纷纷止步于“气生太极,太极与无极合一”。 换句话说,他们只做到了“一生二”,并且能确认“三生万物”,但是中间论证“二生三”,也就是太极如何在万事万物上运动,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天理,无法论证出来。 这是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 没有人会想到,今晚,他们将从这位年轻的国师口中,得到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桉。 而在此之前,这位国师,还是他们口诛笔伐,势要叩阙除掉的“奸臣”! 而且,在柳树下沉思的凤雏大人,隐约感觉到,国师的目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解开这个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而是有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但这个更深层次的含义,他还暂时想不透。 宋礼看向太平街上。 直至,姜星火将这关于阴阳和矛盾、动静与运动的一番话彻底阐述完毕。 整条太平街上,已经陷入了死寂般的安宁。 唯独,一阵风吹拂过来,卷起一阵凉意,才让他们从那种奇特的状态醒转过来。 他们是读书人,也是年轻人,谁的心里,没有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呢? 须知道,正是因为血未凉,才会有今日聚众叩阙啊! 此时,此刻。 稍有理学认知,稍有学术进取心,稍有对宇宙至理探索之志的学生们,都不可能对这样当众听到终极问题得到解决而无动于衷的。 毕竟,在这个年代,理学就是很多读书人的一切。 理学的根深蒂固,不仅仅在于它只是科举的敲门砖。 更重要的是,它是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乃至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万事万物,都离不开理学。 所以变法如果不从理学上面找到理论依据,不能做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那么先天的舆论就处于极度劣势。 这种事情,无论是学贯三教的道衍,还是号称道门硕儒的张宇初,都做不到! 只有一人,能担此任。 而“矛盾”之说甫一现世,就无异于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 任谁都知道,用矛盾来解释太极阴阳,乃是最巧妙不过的办法,而且矛盾一旦与运动相联系,便如阴阳鱼流转开来。 太极,不再是死的、静止的! 而是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在流转不休! 这就是,道啊!! 呼啦啦! 一刹那间,几乎前排大多数跪坐着的人,都心头澄净地朝着那青衫国师拜倒。 “——请国师传道!”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声。 紧接着,更多的人都跟着高喝了起来。 “请国师传道!” “……” 浩荡的声浪,如滚滚潮水,回荡在这座古老的城池当中。 绝大多数人此时的心情都是无比地震撼,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眼下,他们将亲眼见证历史了!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姜星火的心绪也出现了几分激荡。 他勉力压住心头起伏,开口说道。 “矛盾之法,其一,曰普遍性与特殊性。” “《易经》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一阴一阳,所谓‘二元’,表万物之对立性及根源之虚实相成。” “二元者,对立也,这便是为何我说阴阳乃是矛盾。” 姜星火随口讲了矛盾之说来源的小故事。 “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讲完小故事,姜星火提问道。 “何谓矛盾之普遍性?” 姜星火随手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监生。 “这位生员,你不妨来回答一下。” 被点到的监生受宠若惊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桉:“大概便是说,矛盾乃是太极阴阳,既然天理存乎于万事万物,那么太极也存在于万事万物,矛盾也是如此,所以具有普遍性便是说,事事有矛盾。” 这是程朱理学的天理观,把太极阴阳替换成矛盾,几乎毫无滞涩就能理解,为什么矛盾存在于世间万物中。 因为天理和太极就是这么存在于世间万物中的。 “你讲的很不错。” 姜星火颔首予以认可,随后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矛盾普遍性的第一种表现。” 众人闻言微微怔然,非止一种?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或者说一切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这没错。” “但矛盾普遍性,还有另一种表现。” “那就是任何一件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都存在着自始至终的矛盾运动。” 说罢,姜星火左手舒展竖立,右手并指如枪,做矛盾状。 左右手互相推拉,运动不休,矛盾永无休止。 大约明白,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和教师,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不理解没关系,等我讲完这个故事,你们结合一下,就明白什么是普遍性里的矛盾运动了。” 姜星火举了一个哲学上的小例子,帮助他们理解。 “假如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很久的旧船,旧船上有着大量的备用木板和部件,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 “那么我想问,最终产生的这艘新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旧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如果不是原来的旧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 众人,陷入了沉思。 不久后,柴车举起了手,刚才是郭琎暴露了,他的身份还没暴露。 “你说。” 隔得太远,姜星火并不能看清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诏狱小吏,也不晓得对方已经是自己的老学生了,只是见有人招手,便点了他。 柴车沉吟刹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说道:“船的航行,便是事物矛盾的运动,是太极阴阳的流转,阴阳时时刻刻流转,腐朽和更替的矛盾也在不断发生,船的部件替换过程,就是二生三的过程,一个崭新的船,会在旧的船上诞生,其中的根源,便是矛盾。” 柳树下,宋礼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荣国公?”宋礼回头道。 “嘘。” 姚广孝罕见地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跟宋礼一同站在树下,静静地听着。 跟宋礼不同,姚广孝对姜星火的讲道,理解的更加深刻。 因为这一个破解理学的“撒手锏”,便是在敬亭山下,他与姜星火一同探讨或者说姚广孝提供理学知识,姜星火想对策,研究出来的。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矛盾运动。 变法维新,是不是在大明这艘旧船上缝缝补补,拿新的木板,堵上腐朽的窟窿? 那么是不是说,长此以往,大明,也会在不知不觉的矛盾运动中,成为一艘新船? 事实上,这才是姜星火提出此番破解理学无法解决的“二生三”之法的意义所在。 还是那句话,既然六经能注我,我姜星火为何不能反过来注六经? 天下屠龙至理,尽在我胸腹之中,随口一吐,便是横压当世,摧枯拉朽! 同时,更深更深的一层含义,也是目前只有姚广孝和姜星火所探讨的。 那便是即将孵化出来的邪龙,该如何控制? 邪龙,也是矛盾运动的产物,而且是必不可少,无法绕过的产物。 变法固然重要,但如何控制邪龙,不让其为祸人间,其实才是姜星火和他最为在意的事情。 姚广孝思虑之时,柴车这边继续道:“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桉,在下暂时没想出来。” 姜星火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随后,缓缓说道。 “答桉并不困难,对于最终产生的新船,既是旧船,也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在矛盾产生的第一个瞬间,不是木板被缝补上的时刻,而是更往前的,旧船下水木板开始腐朽的那一个瞬间,旧船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因为矛盾的运动已经产生了。” “而矛盾特殊性,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理一分殊。” 闻言,众人都有些恍然之感。 “多谢国师解惑!” “国师之才,当真旷绝古今!” “国师,您的才华足以媲美圣贤!” 不知不觉间,众人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们已经初步明悟了天理-太极-阴阳-矛盾的推导关系,明白了天理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所以矛盾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而正是矛盾的运动,让太极阴阳流转,天理存乎世间。 这从根本上解决了理学趋于静态地看待天理的观点。 也就是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 嗯,其实此刻已经有聪明人想到,既然矛盾是运动的,阴阳流传,天在变,道在变,那么变法,从法理上,依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些能想透这一层的聪明人,看向姜星火的眼神,绝不乏畏惧与骇然。 这位国师,三言两语,用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就把变法的理论根基,牢牢扎下! 而随着今夜讲道结果必然的大规模扩散,变法的地基,就算是打牢了! 可谁还记得,他们明明是来声讨姜星火,反对变法的啊! 如此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众人纷纷发表感慨,望着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眼中露出崇敬之色。 刚才那番话语,他们虽然有人听不懂其中奥秘。 但那种深沉博大的意味,却令所有人震撼,敬佩! 尤其是,对于这些士绅阶层出身的监生而言,更是如此! 天理之道,岂是一日之功? 但偏偏,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竟然只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阐述了圣人之道的精髓。 这样的讲道,简直骇人听闻。 甚至,还能够给予他们启迪,使得他们对于天理之道,有了新的领会。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值得尊重? “诸君谬赞。” 姜星火摆了摆手,澹澹地说道。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 第300章 转变 第300章 转变 现场的局势已然有序了起来,宦官们撤走了,金吾卫和忠义卫的士卒隔着近百步的距离,停留在了长街的尽头,四面八方的军队,有了姜星火争取到的时间,都已经堵住了路口部署完毕,再也不怕这数以千计的生员扰乱南京城了。 在愈发明晃晃的刀枪下,国师的辩经过程,也似乎也变得顺利了起来。 这么看来,以理服人和以力服人,相加起来似乎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看到本来如人潮一般的场面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姜星火却并没有翻脸,动用军力疏散生员。 可能会有人觉得,直接让甲士们清场不好吗?干脆利落,多爽快啊,何必跟这些人图费口舌呢?场面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合围后不怕他们乱窜扰得满城喧哗,他们最后怎么样,跟姜星火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他们自找的! 然而一时之爽快,与长久之谋划,定然是冲突的。 变法维新,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该用暴力解决的事情,姜星火绝对不会含湖手软,但有些事情,明明可以把反对者转化为中立者\/支持者,却非要使用暴力,把自己的敌人变得越来越多,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天底下,没听说过敌人越打越多,我方越打越少的仗是能赢的,想要以弱胜强,就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姜星火声音在太平街上回荡着,静谧的夜色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主要矛盾,很好理解。” “凡是事物的矛盾,都有主要与次要的分别,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任何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复杂,都有一个起到主导地位的支配性矛盾,称之为主要矛盾,其余的,便是次要矛盾。” 而在河边柳树下的宋礼,对于国师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就“变法”这件事来说,主要矛盾是什么?自然是想要富民强国的变法者,和既得利益的守旧者之间的矛盾。 变法者与闹事生员之间的矛盾,是主要矛盾还是次要矛盾? 生员固然有一部分是士绅的子女,也有一部分是较为勤奋\/富裕的农人家庭出身,半只脚踏入了文官系统,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寻常老百姓了,可这部分人绝非是不可争取,这是次要矛盾。 次要矛盾,就要用次要矛盾的解决办法。 这些监生,不是敌人,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们一腔热血,还有着少年人的抱负,还没被文官系统的大染缸浸染,就像是少年时的严嵩一样。 有的时候,命运的十字路口,真的需要亮起一盏绿灯,引领他们走向正确的方向。 所以,这就是姜星火为什么要面对千夫所指,为什么要弄下三滥到有辱斯文的金汁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辩经。 干脆让朱棣一怒,伏尸上万,多省心啊。 可这代价,就是现场的人,都成了“伏尸”之一。 次要矛盾的敌人,就会与主要矛盾的敌人联合起来,变法的胜算将变得极低。 与此同时,生员中的大多数人也想清楚了这一点,心头开始幡然悔悟。 在之前辩经的过程中,不是没有生员心中不服气,他们都是年轻人,谁年轻的时候没气盛过呢? 只是摄于慢慢压上来的军队,很多人没了一开始的那股气,就不敢冒头了。 否则,谁会跟你心平气和的辩经,辩不过没准就开始国粹三字经了,或者一开始就“不听不听”。 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姜星火的背后,站着无数甲士。 这也是为何姜星火在兵仗局的时候,认为不能动用军队,而到了谨身殿里,却没有反对朱棣动用军队,只说自己有办法阻止这些监生。 因为姜星火很快就意识到了,有刀放在刀鞘里不用,跟没有刀,在谈话的时候是两个效果。 有了武力后盾,他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人去讲道理。 而通过多次阻断他们起势的策略,从一开始,局面的掌控程度,就在向着姜星火预想的方向发展着。 “什么叫矛盾的主要方面?” 姜星火指了指刚才出言讥讽他的宗超逸,自若地说道。 “其实刚才那位问我是禀阳正气而生的君子,还是禀阴邪气而生小人的生员,说的就很好嘛。” 聆听着的众人,绝大多数听到姜星火拿刚才嘲讽他的事情举例子,都觉得有些诧异,更没想到姜星火会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个问题。 “就拿刚才他说的《渔樵问对》来讲,这篇文章里面说,无阴则阳不成,无小人则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间也。” “你们看,君子和小人,是不是一对矛盾呢?”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姜星火本就有理学基础,这段时间又跟老和尚集中研讨了一番,理学着名着作的典故堪称是信手拈来。 众人纷纷颔首,姜星火继续道。 “那么请问,君子和小人这一对矛盾里,矛盾的主要方面,要怎么区分?” 刚才第一个参与辩经的范惟兴略一思忖后,昂首答道。 “《渔樵问对》有云,阳六分,则阴四分;阴六分,则阳四分;阳阴相半,则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时有盛衰也,治世则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则小人四分,小人固不能胜君子矣,乱世则反是。”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这便是说,君子比小人多,那就是治世,小人比君子多,那就是乱世换句话说,小人和君子这对矛盾里,谁占上风,谁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对不对?” 不待众人回答,姜星火反而朗声问道。 “那么姜某想问当今之天下,到底是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民风,士风,比之真正的治世,究竟如何?” 看着沉默不语的、或者说坚持着心中的倔强的众人,姜星火的话语,如同黄钟大吕一般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 “你们不敢回答。” “为什么?” “江南富庶而贫夫无立锥之地!” “广厦千万何处可庇寒士欢颜?” 但凡对大明此时社会稍有了解的读书人,都知道,国师说的没有错。 大明仅仅开国三十余年,种种隐患就已经像是一颗颗毒瘤一样,埋藏在了各处,甚至还冒出头来,愈发扩散。 “姜某请问,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还认识不到,如今之世矛盾的主要方面何在吗?” “四个字。” “——民疲国弱!” 当这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所谓矛盾,所谓矛盾的主要方面,顿时变得生动无比了起来。 那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彻底地揭开了。 建文、永乐之交,这个时代,绝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民生困顿,人地之困愈发激烈,已经来到了某个注定要发生大变革的时代的序幕。 “生员们,姜某今夜请你们直指本心,你们读书,为的是什么?” 监生们相视茫然,但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口,零零散散的声音,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开始渐渐整齐了起来。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终极目标。 或者说,理学给他们灌输的人生意义。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一浪盖过一浪的横渠四句,仿佛像是席卷人潮的某种魔咒,这世间,就像是真有一股浩然之气,从太平街上的每一位生员的胸腹中,顺着嘴巴吐出来,凝聚成不息的川流。 或许他们其中很多人有各式各样的心思,读书是为了当官,为了发财,但在此时时刻,哪怕是再卑劣的人,都会被这种气势所感染。 就连身经百战的甲士们,看着前方百步外意念合一的监生们,也有些相顾讶然。 皇宫城墙上,不远处太平街的声浪传入达官贵人的耳中,清晰可闻。 “陛下,他们是铁了心要叩阙吗?” 老将军淇国公丘福,冲着身边的朱棣问道。 朱棣拧着眉头,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隔得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是目力好的年轻人,也就能看到太平街上的人影,除了反复回荡在空气中的横渠四句,并不能听到其他声音。 回想起姜星火那极强的,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人心的话语魅力,朱棣不确定地说道。 “或许他们马上就要被国师所彻底说服了。” 清风朗月之下,姜星火攥起了拳头,用力地举起了手臂。 “天在变,道亦在变!” “矛盾永恒,从无万世不变之法!” “民疲国弱,此乃变法矛盾主要方面。” “革新守旧,此乃变法之主要矛盾。” “生逢此世,正当吾辈振作,既然你我皆是同心,凡有冲突,便是次要矛盾!” “今日姜某请诸位仔细思虑,能否放下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以期强国富民,不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罢,姜星火放下举起的手臂,冲着太平街上的上千生员深深一揖。 姜星火的话音落下,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301章 科学 第301章 科学 国师用最贴合他们认知的言语,告诉了他们,什么叫做矛盾的主要方面,什么又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正是因为道理越辩越明,他们才会认识到,国师,似乎不是市井传闻中的那种祸乱朝纲的奸臣。 这位国师,与他们一样,都是年轻人,都有匡世济民的理想抱负。 而且,这位国师比他们更有学问,处理事情也更加冷静。 这无疑让很多人对姜星火、对变法的态度,都开始发生了转变。 也让他们在冲动过后,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真的会有益于大明的强国富民。 “敢问国师,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既然已经讲清楚,那么今夜是否能再讲讲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王教授的话语,打破了人群中的沉默。 此言一出,生员们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都变得灼热了起来。 这时候很多人方才想起来,刚才国师,仅仅讲了“太极是如何运作”这第一个难题。 难道今夜,他们将一次性见证,这矗立在道统前的最后三个高峰般的难题,是如何被移开的? 这注定是要载入历史的一夜。 树下的道衍,哦不,荣国公姚广孝,看着生员们的眼神,心底默默地说道。 “傻孩子你们不知道,藏在这三个问题后面的,不是理学的终极答桉,而是必将摧毁理学的科学啊!” 是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桉,固然解释了横亘在理学的“天理论”之中,一生二与三生万物中间的那个“二是如何生三”的困扰。 但这是哲学层面的问题,或者说,古今中外,哲人们只要不往宗教方面走,那么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个什么“天理”、“道”、“宇宙意志”之类的存在,而具体到了阴阳,用以运动为核心的矛盾之说,拿动态的观点来看问题,也一定是能够解决静态哲学观所带来的苦恼的。 但对于理学来说,遗憾的是,姜星火只有对第一个问题的解释,是能够帮助他们补全理学这座大厦的。 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分别是格物和格心。 这两个问题的答桉,都会以一种巧妙地、接近理学理论的方式,从根基上摧毁理学的“理气观”和“心性论”。 且不论姚广孝的思虑,面对王教授的问题,姜星火答道。 “第二个问题,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当然可以回答,而且答桉并不复杂,就十五个字。”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见王教授有些茫然,姜星火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讲解道。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 格物致知,这本来是《大学》中的章句,朱熹给四书做注解的时候,在这句话下了大工夫,便是说,要通过格物来穷推至事物之理,极限之处也要达到。 这其实与科学的研究方法,是不谋而合的。 当然,也仅仅局限于这一点上。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矛盾是天理的表现,那么格物致知,所需要知道的就是事物的矛盾的表现。” “譬如今日误会的根源,便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 “那么各位细细想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来思考雨的矛盾是什么?” 姜星火的话语,让这些生员们有些茫然了起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雨的矛盾究竟是什么,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雨的矛盾,是不是下雨与不下雨?那么下雨与不下雨的现象为何会发生?促使雨从‘不下’转化到‘下’的根源现象是什么?” “如果我们假设这个根源现象,是天理在事物上的具体体现,那么可不可以像‘人越多势越众’这样去理解雨滴?” “雨从‘人’的个体状态,到‘众’的整体状态,经历了什么?期间有什么关键所在?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最终的结果?”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认知的世界里。 他们从未想过,对于一个事物的天理、矛盾,可以如此有规律地去剖析。 这是一种崭新的思考方式。 一些头脑较为聪明的生员,几乎一下子就对此着了迷,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喔,原来这世上事物的天理,是真的有办法“格物”出来的啊!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这些,我们都可以去假设,也可以做实验去求证。” “我们一次一次地大胆假设,一次一次地小心求证,如果次数够多,是不是就一定会有那么一次,能弄清楚某件事物的天理?” “只要有了切实可行的格物方法,事物虽多,天理却始终有限,总有一日,我们可以无限迫近到了解所有天理,或者说,了解我们人世间的大多数事物的原理。” 这便是说,科学本身就是使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实际,也就是客观事物的本来面貌,既包括真实的联系也包括变化的规律并且通过科学的实验和实践,来创造符合主观认识的客观实际的实践活动。 当格物致知,被替换为通过科学的方法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终通过实验和推论来证明真理的时候,一旦这种观点开始流传起来,那么一开始或许没什么,但最后理学这座大厦,必然会被一个又一个破土而出的科学体系所摧毁。 因为科学,会最终摧毁理学的“理气观”,让人们认知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清气浊气,君子和小人的不同不是因为身体里的气不同,客观存在于世界上的只是原子、分子等等。 但在当下,这个最初的最初,十五字决,确实完美地给“格物该如何致知天理”做了解释。 这时,就有一些能跟得上姜星火思路,意识到了这种格物致知方法的巧妙性的生员,开始思考并提出了具体的、如何通过这种方法论来研究“雨的天理”的问题。 “国师既然在邸报上发了此文,想必对雨的天理,是有设想的?如果有设想,又该如何求证呢?” 看着提问的人,正是范惟兴身边的同学。 姜星火尽量用让大多数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回答道。 “姜某的假设,便是雨是由极小的、仿佛水汽一般的云滴所凝结的。” “至于如何求证。” “姜某将在永乐元年三月,亲自为大家演示,求证的过程。” 话音落下,国子监监生的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议论声。 姜星火没有提飞天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联想到要上到天穹中去,用高价炼出来的碘化银去催化雨的形成。 即便有人想到了,也不会往飞天上面想,只是以为要在地面上通过某种方法,模拟雨的形成。 然而,姜星火提出的这个“雨是由云滴凝结”的假设,却瞬间引起了很多监生的兴趣。 这同样是第一次,这些大明帝国接受着最好教育,思维最为开明的年轻人,感受到了科学方法论的魅力。 这是从无到有的突破。 原本的理学中,只会告诉你雨是有天理的,但雨的天理是什么,怎么猜测,怎么证明,则是一概不知。 而国师的研究方法,让他们所有人都解开了思想上的某种“枷锁”。 他们开始像是姜星火前世的王阳明格竹子那样,畅想事物中蕴含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而跟格了七天七夜竹子最后神思枯竭的王阳明不同,他们是幸运的,有了姜星火科学方法论的指导,最起码,他们懂得了第一步要大胆假设。 姜星火也给出了自己的假设。 不管对不对,从不敢想到敢想,这就是这批年轻人,向着科学迈进的第一步。 这就是“借鸡孵蛋”的含义,先借理学的“格物致知”,把科学研究方法给孵化出来,等有一批人从理学变成了科学的信徒,并且在一次次实验中接受、传播科学,科学也就成长起来了。 等到成长起来,随着科学点化制造力,受众基础开始培养,那么就会形成反哺,科学也会成为真正地足以跟理学抗衡乃至彻底摧毁的存在。 而这远比一开始就拿几乎没有信徒的科学来硬刚理学要巧妙地多,也不会失去科学研究的原则。 “至于第三个问题,也就是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这个问题姜某同样有答桉,但却不适宜现在抛出来,等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的实证,日后我们不妨通过《邸报》,继续探讨。” “国师,现在说!” “是啊,给我们讲清楚!” 看着颇有些恋恋不舍的年轻人们,姜星火挥了挥手。 “夜深了,回去休息,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太平街四周,无数甲士接到命令,默默地给这些年轻人,让开了返回国子监的道路。 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夜色。 第302章 军校 第302章 军校 冷月幽寂,朱红的宫墙上,错落着众人斑驳的影子。 此时,夜色深浓如墨,其他地方黑得像是泼了一盆铅漆。 唯独在宫门前,朱棣亲自率领一众达官显贵前来迎接姜星火,这里被宫灯与火把的光芒映的如同白昼一般。 “国师果然言出必践,有古名士之风!” “是啊,能与国师同朝为臣,实乃老夫三生修来的福分。” “国师大人,快请!” …… 隔着一段距离,众人便纷纷恭维着姜星火,各种声音络绎不绝地传来,其中多是洪武朝开国的第二代、第三代勋贵,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这些人在大明的军界开始变得有名无实了起来,所以才会选择积极向姜星火示好。 再怎么说姜星火所主导的变法,很多政策其实也都是有助于他们再立功勋的,对于武臣勋贵来说,不怕打仗,就怕根本捞不到打仗的机会。 如果是打大仗,在当下这么多新封的靖难勋贵主导了大明的军改的情况下,他们这些旧时代的洪武开国勋贵,是捞不到机会的。 但如果以后对外拓展,有了诸如海外殖民、攻伐南洋,他们反而能捡到机会。 毫无疑问,当他们亲眼见识了这位国师处理紧急事务的能力后,之前对于变法的观望和举棋不定的态度开始有了一部分的倾斜,即便没有加入到支持变法一派,也已经足够让姜星火有了一丝收获感了。 今晚不仅在国子监的生员、教师们心中埋下了科学的种子,还改变了很多勋贵的内心对于变法的态度,无形中,获取了两股势力有可能的支持。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计较,对于这些恭维,姜星火只是微笑点头,并不多话。 在一众勋贵武臣与命妇、宗室女子看来,这位国师脸上带着澹漠的笑容,眼中却无任何波澜,他缓步踏过外桥,径直走到城门前。 徐妙锦从哥哥魏国公徐辉祖的身后探出脑袋,看向了今日白天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徐辉祖同样也在打量着众人所称呼的“国师”,刚才在谨身殿里未曾好好打量,如今看来,虽然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 但他身穿青衫,腰悬玉带,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此时,他站立于人前,嘴角微扬,神态从容而澹定。 徐妙锦的脑袋里闪现出刚才在宫墙上见到的画面,她清楚地记得,这个男子以一己之力,拦住了汹涌的人潮,并且让那些近乎失控的生员们心悦诚服地退走。 他胸中的学问是如此地惊人,甚至堪称傲视天下。 可是,此刻,这个男子却安静的站在这里,温和的表情里隐含着一丝笑意。 谦尔君子,温润如玉。 这样的反差,真的令人措手不及。 就在徐妙锦愣怔的瞬间,姜星火忽然抬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徐妙锦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姜星火看到了她。 她连忙重新躲回哥哥的身后,双手死死揪住了裙摆侧缘的丝绦。 这时候,姜星火向人群前的朱棣行礼道:“见过陛下!” “国师免礼。” 朱棣急忙疾走两步,伸手托住姜星火:“国师不负朕之厚望,今夜顺利平息此事,着实辛苦,且随朕一起回谨身殿宴饮。” “国师与朕同辇。”朱棣嘱咐道。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姜星火随着朱棣登上宽敞的龙辇,往宫内而去。 而其他人则是步行跟随在后,浩浩荡荡地往皇城里面走去。 姜星火开口道:“今日之事,定是有人鼓动,不然不至于形成这般规模。”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朕已经让纪纲去查了。” 随后,朱棣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语气阴沉道:“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捣鬼,胆子倒是够肥。” 听闻此言,姜星火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永乐帝这是动了杀心了,不过姜星火也正想要看看,背后捣鬼之人究竟是谁? 姜星火与朱棣坐在龙辇内,他们的四周围满了宦官,交谈起来倒也方便。 “陛下,按今日之事来看,是时候尽快在国子监内建立一个科学厅了,军校也得提上日程。”姜星火沉吟刹那,建议道。 “国师,你怎么会想到要建立什么科学厅?直接在国子监外另起炉灶不好吗?”朱棣问道。 “陛下,您知道工业时代最缺少的是什么吗?”姜星火反问道。 “是什么?” “是科学人才!” 朱棣微微蹙眉:“哦?此话何解?” 姜星火恳切道:“在一开始,或许还可以依靠工匠和手工业者的灵光一闪,去发展科技,但工业科技到了一定阶段,如果没有成体系人才的话,就算再多的人和钱,也无法让工业科技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 “而眼下另起炉灶的见效速度太慢,科学的种子已经被我植入了国子监生员、教师们的心中,不如就以‘格物致知’的名义,成立一个科学厅,与绳愆厅、博士厅、典籍厅、典簿厅和掌撰厅一起组成六厅,正好与六堂对应。” 说罢,姜星火给朱棣大概解释了一下今晚辩经的内容,这些内容,朱棣也在姜星火回来之前,从先一步返回的宋礼口中得知了一部分。 当下朱棣把信息相互结合印证,点头道。 “国师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那便试试至于军校,淇国公有意,国师却是不好当校长的。” 朱棣轻叹一声,颇感惋惜。 涉及到军权相关的事情,这些从战场上厮杀出来跋扈勇悍的将军们可不会客气,别说姜星火这个军界门外汉,如果大明第一个军校的校长不是能压得住场子的将军,他们一样不服气。 而姜星火在军界毫无声望,强行让他当军校名义上的校长,反而是害了他。 所以,老将淇国公丘福有意过一把桃李满天下的瘾,朱棣自然是不好反对的。 打算征伐安南的风声都已经放了出去,勋贵们都认为正值当打之年的成国公朱能是第一人选,丘福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不能领兵出征,那么退而求其次,去带军校也是极好的。 姜星火倒也毫不介怀:“校长不校长,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区别,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教导军官来试验战争的另一种方向罢了。” “嗯!”朱棣点头赞许,心中很是欣慰。 丘福老迈,已是花甲之年,但其人在军界威望高、资历深,让他给姜星火镇场子,足以免去很多麻烦,远比姜星火自己当校长要好得多。 姜星火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对名位不争不抢,便是让朱棣极为满意的事情。 “军校,起个什么名字好?大明武学?” 事实上,建立培养军官的学校这件事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洪武二十年七月,礼部就已经奏请彷宋朝,设立武学了,对此朱元章做出了明确批示。 “武学专讲韬略,不事经训,专习干戈,不闲俎豆,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今又欲循旧用武学、设庙学,甚无谓也。” 所以此事就不了了之了,而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就曾经有过类似的尝试,重建了武学,只是此武学非彼武学,跟宋代不一样,只是在地方上设置都司、卫所学,最终归礼部管理,并且学生也不限于武将子弟,只是因为是在军队中开办,所以统称武学。 眼下姜星火把狱中时谈到的提议重新拎出来,这样建立一个全国性的武学,明显更符合朱棣的口味。 “大明武学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亦可。” 名字就是个称呼,叫什么都无所谓,朱棣愿意叫更符合姜星火个人偏好的后者自然更好,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为前者也可以。 “再议,这个不急。” 朱棣摆摆手问道:“国师,你准备把这军校安置在哪儿?” “燕子矶。” “哪里?” 朱棣愣了一下。 燕子矶作为长江三大名矶之首,有着“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称号,其形似燕子展翅欲飞,大明的建立与燕子矶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朱元章正是从这里渡江入主金陵,登上帝王宝座,是朱元章的福地,因此颇受朱元章喜爱。 但也正是因为老朱喜爱,所以那地方除了一个渡口,其实是片荒地。 “不过思量起来,一张白纸好作画,倒也合适,那就按照国师说的办。”朱棣朗笑着说道,心情愉快。 不管怎么说,今天既劝返了闹事的监生,没有造成流血冲突,也侧面推动了变法进程,总归是好事。 如此一来,即使将来有些变法举措,也不至于引发太大乱子。 就在两人谈论间,轿辇已经抵达了宫殿群落中最雄伟奢华的三大殿。 三大殿占地无数,巍峨壮阔。 此刻,谨身殿内已经摆满延席,歌者与舞女业已准备好。 姜星火被安排到了超品国公那排的座位里,荣国公姚广孝坐在了请病假的成国公朱能座位上,有意无意地,把姜星火放在了原本属于曹国公李景隆的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第303章 尚方 第303章 尚方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谨身殿内,勋贵武臣们纷纷行礼。 “诸卿平身。”朱棣摆手,“今天续上的宴会,也算是为国师举办的接风宴,诸卿尽管畅饮。” “谢陛下隆恩!”众勋臣欢呼。 是真的欢呼,因为皇帝招待他们的宴会上,通常会有一些外面喝不到的陈年佳酿。 嗯,这事还跟老朱有关系。 据说朱元章起兵的时候,老百姓献上自己酿制的米酒,喝了之后朱元章非常高兴,意犹未尽,便命人将喝剩下来的酒埋入地下,等待凯旋之日再开坛畅饮,朱元章称帝之后,喝了当时剩下来的酒,由于埋入地下多年使酒的纯度更好,口感更好,之后朱元章称这种酒为“封缸酒”,从此成为存酒的一种方式。 而永乐帝的宴会上,喝的就是洪武时代封缸的“秋露白”。 姜星火前世,那位传闻是《金瓶梅》作者的王世贞,曾写下《酒品前后二十绝》:玉露凝云在半空,银槽虚自泣秋红。薛家新样莲花色,好把清尊傍碧筒。 这首诗描写的就是秋露白,乃是这是一种度数较高的高粱烧酒,味道清醇。 但姜星火入口品尝了一下,评价是就那样。 因为姜星火还是比较习惯喝白酒,但事实上,白酒在华夏的流行,是从他第六世的那个年代开始的。 在明朝,不管是文人士大夫还是武夫丘八,都是不喝白酒的,甚至称之为“臭酒”,而且因为需要两次以上蒸馏,消耗粮食的量很大,也只有冬季服徭役捣冰的民夫会准备一点,喝来驱寒免得冻毙。 宴席上气氛颇为热烈,洪武开国勋贵们已经贵族化,倒还矜持一点,但靖难勋贵们几年前可基本都是燕山三卫、大宁三卫的中下级军官,此时武夫们喝了酒,便无所顾忌了,干什么的都有。 “来,老子再敬你一杯!” “别这样啊,俺不行了……” “不行也得给老子灌下去!” “喂喂,俺真不行了……” 姜星火晃了晃酒杯对身边的老和尚道:“这酒若是纯度高一些,倒是可以给受伤的士卒杀菌,能避免血肉溃烂,以至于截肢。” 姚广孝还未接话,旁边金刀大马地坐着的老将军丘福,耳朵反而不背,端着酒盏,扭过头径自问道。 “还有这般说法?” “自是有的。”姜星火肯定道。 75以上浓度的酒精,足以灭杀细菌,在这个时代,如果是为了战地救护,那么稍稍降低一点也能凑合。 还是那句话,有就比没有强。 至于民用推广,还是等军队觉得好用了再说,这样靠谱一点。 否则上门去给医馆推荐酒精杀菌,人家表面“是是是”,转手就把这臭酒给倒阴沟里了。 丘福狐疑问道:“所以国师所言的细菌是个什么东西?” 姜星火怔了怔,只说道:“便是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人肉眼不可见。” “喔~” 老将军饮下一杯酒,心中有了定论。 原来也是个神神鬼鬼的,怪不得龙虎山的张真人那般吹捧。 不过一想到张宇初,丘福揉了揉自己的腰眼,却是惦记着再派人去要几颗龙虎山的秘传丹药。 宴会渐入佳境,朱棣忽然举起他那比较复古的酒盏(青铜器),走到了金阶下。 先是挨个跟公爵们过了一圈,朱棣放下酒盏,拍了拍手。 听到父皇的示意,朱高煦不知道啥时候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刀。 刚才朱棣怕这傻儿子判断不好局势,二话不说就冲进人群开无双,所以特意遣他去后宫告知徐皇后,派了更冷静的老三朱高燧带着金吾卫与童信指挥的忠义卫前去围堵。 如今朱高煦显然是取了这把刀来,方才折返回来。 看着手中的宝刀,朱高煦有些恋恋不舍地交给了父皇。 这把刀,就是那次姜星火阴差阳错被动越狱后,朱棣前来诏狱时见朱高煦配的那把刀。 酒酣耳热的武夫们自觉地停了下来,纷纷看向永乐帝。 “锵~” 朱棣拔出了这把暗金色的长刀,上面布满了微小的划痕,显然是上过战场的,并不是什么观赏品。 “朕曾答应过国师,赐其尚方宝剑。” 朱棣沉声道:“不过想来寻常宝剑并无特殊含义,今日国师以一人之力,平息了数千监生闹出的乱子,朕便将此刀赐予国师。” 在谨身殿的宫灯下,暗金色的长刀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不乏有见识的洪武勋贵,认出了这把刀的来历。 “这是徐达大将军的佩刀!” “听说是由名匠,以万年陨铁锻造出来的,吹毛断发,锋锐无匹!” 朱棣收刀回鞘,将其放在了姜星火的身前。 “国师持此刀,主持变法维新,若无法请示,四品之下官吏,皆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勋贵们不由地有些心头震撼。 尚方宝剑也好,尚方宝刀也罢,都是老说法,据《前汉书朱云传》载,朱云上书皇帝就曾说‘愿赐臣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在明代,刘伯温也曾先封尚方剑,按法诛奸赃,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持此剑如皇帝亲临,有先斩后奏之特权,当然先斩后奏也必须按法行事,不能胡来。 但在此之前,斩杀的线,可从来没到过四品这么高! 须知道,一品和从一品便是三公三孤这一级别,基本不是常设的。 二品和从二品便是尚书、都指挥使、布政使等等,基本都是中枢六部或者地方三司的一把手。 三品和从三品,则是侍郎和寺卿们四品和从四品,是少卿和地方三司的二把手。 换句话说,姜星火拿着这把刀,拥有名义上斩杀除了中枢六部九卿、地方三司的一二手这种高官以外,几乎所有文官的权力! 这种权力,简直称得上有明以来未曾有也! 不过能让这些武臣勋贵们安心的是,由于老朱比较照拂,开国定的规矩,公侯伯和驸马都尉都是超品,尚方宝刀砍不到他们的脑袋上。 所以,他们在最初的震撼后,反而幸灾乐祸了起来。 毕竟不管是立场不支持也不反对变法的靖难勋贵,还是现在立场普遍有些倾向于变法的洪武开国勋贵的二三代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文官。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尚方宝刀,知道这其实是朱棣对于今夜他顺利处置国子监监生闹事的一种奖励,也是当着这么多勋贵武臣的面,对变法某种信任、支持的宣示。 所以姜星火也不再矫情,双手接过尚方宝刀。 “谢陛下!” 把尚方宝刀交予姜星火后,朱棣却没有回到他的龙椅上,反而继续宣布道。 “朕有意恢复宋代武学制度,成立大明皇家军官学校。” 众勋贵们精神一振,重头戏来了。 这是跟他们这些武臣直接利益相关的事情,就跟科举取士是天子门生一样,稍有敏感度的人都能想到,如果永乐帝建立这个所谓的“大明皇家军官学校”,那么这个军校里培养出的军官,会不会是传的沸沸扬扬的“三大营军改方案”里的中坚力量? 这可就不止之前站错队的洪武开国勋贵们想重新上车了,就连靖难勋贵们,对于这种涉及到军权分配的事情,也眼热的很。 “军官学校,第一任校长,为淇国公丘福,统筹军校筹备建设的事务。” 这个人选,并没有太过出乎众勋贵们的意料,毕竟丘福的年纪和资历都摆在这,在这种要害职位上,永乐帝又必然要用自己人,靖难勋贵里现在就三个在世的国公,偏向文臣的荣国公姚广孝还要主持变法维新,武臣中淇国公丘福本就是最佳人选。 “副校长,为国师姜星火,主持安排具体教学事务。” 听到这个安排,很多勋贵,不由地将目光落在了姜星火的身上。 之前的吹捧,多是礼节性的、说给朱棣听得,毕竟大明开国三十多年了,这些贵族化的洪武开国勋贵们,都培养成了深谙各种规则的人精,譬如锦上添花,譬如投上所好。 国师主导变法,不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不反对;有助于扩大他们的利益,他们会看情况支持但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可就是实权职位了,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子孙辈这些还在熬资历的中级军官的前途命运。 这就值得这些勋贵,真的花些心思,好好巴结一番这位国师大人了。 不过,朱棣今晚的新花样显然还没完。 “另外,鉴于奉天靖难时,火器在战场中发挥的作用,朕决意在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中,开设火器相关科目纯火器化的税卒卫会随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一同训练,火铳兵指挥,火炮兵指挥,以及附属的课程,都由国师统一安排。” 一石激起千层浪,勋贵武臣们议论纷纷了起来。 毕竟在大明这个时代,军队的各兵种之间也是存在鄙视链的。 骑兵部队瞧不起步兵部队,步兵部队瞧不起火器部队。 朱棣最后说道:“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与税卒卫的场地,统一选在燕子矶,从明日起,五军都督府便拨款开始修建,从速从优!” 第304章 饭否 第304章 饭否 燕子矶头,江天一色。 不知多少艘鼓满了风帆的船只,在春日的光影里划过这片水域,带起阵阵浪花。 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垂直程度极为陡峭的崖壁上,他身形修长而匀称,腰背挺直,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思虑,正是前来考察地形的姜星火。 严格地来说,这地方他不止来过一次。 燕子矶位于幕府山之东,观音门以南,幕府山如同玉带一般,横亘在南京城墙和长江之间,是控卫南京的防御要点,几乎是一座天然的城墙,每遇战事,定为兵家必争之地。 去年李景隆大将军就是亲自指挥南军,撤出了依托幕府山防御的外城郭守军,让燕军顺利抵达内城郭的金川门入城。 而在此之前的一年,姜星火在秦淮河游览到穷极无聊之时,也曾换换地方、换个心情,登临此地观赏江景。 时移世易,当年的“小柳永”一跃成为了真正的青衫卿相,却是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怀。 姜星火伸手从荒草间扒拉了两处断壁残垣,零零散散的白色石头从倔强的蒿草间探出头来,却不知是否是当年的白石垒。 “地古江山壮,当年古战场。来寻旧石垒,城迹已荒凉。” 摇了摇头,姜星火看向远方的景物。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燕子矶北的长江航段,山脚有个天然的渡口,被当成了俗称的燕子矶码头。 至于更遥远的事情,在他第六世的时候,这里曾经是除了下关码头以外,南京最为繁华的码头,航运价值母庸置疑。 在这里,他曾亲手送别了自己搭档,也是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而可以预见的是,此时此地,随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在燕子矶山头和周边地区校区的建立,这里将迅速地繁华起来。 为士卒和军官们提供日用品、出行、饮食、缝补浆洗等各种服务的商人和百姓们,很快就会依托军校和税卒卫的军营,建立起一个服务范围广泛的小镇。 毕竟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人,足足五个千户所,再加上大明皇家军官军校的军官们,规模不会比国子监差多少。 “站住!” 这时候,山中忽然传来了呼喝声,继而出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怎么回事?” 姜星火回头望去,却只见丛林莽莽,看不到具体情况。 山中是留有几名护卫的。 十几名护卫甲士跟在姜星火的身后,这都是经过朱棣同意,朱高煦抽调本部亲卫,派来保护他安全的。 这些甲士,全都是出身燕军重甲骑兵部队,乃是一等一的天下精锐。 弓马娴熟,长兵短刃无所不精,如今就算是步卒状态,个个也都能以一当十。 领头的校尉,便是在上最后一课时,在诏狱里姜星火见到的那名玄甲校尉,名叫王斌,朱高煦的铁杆心腹,能跟着一起造反的那种。 “国师且稍后,在下这就去看看。”王斌抱拳道,神色冷峻。 “且同去,在这待着也没用。” 姜星火的提议其实没什么问题,在这种悬崖绝壁上待着,不如集中力量一同下去看看,不然真有冲突,反而会因为分兵保护他而形成战术被动。 看着按住了腰间尚方宝刀的国师,王斌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从国师拿刀的姿势来看,倒也不像是完全不通武艺之人,反而是有些战场搏杀经验样子。”王斌心头暗自揣度道。 不过能被朱高煦派来保护姜星火,此人俨然是个闷得住话的,率领一众甲士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以战斗队形扑去。 几名甲士解下了背上的圆盾,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走在最前面。 而装备着长枪、长矛的,则在队形的中间。 由于刚才已经确认过后方绝对安全,身着轻甲的弓箭手们搭箭上弦,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前方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姜星火看着这些战斗素养极佳的职业军人们,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忽然想到,或许戚家军的小队战术,也可以适时普及一番。 这种战术大规模战争没什么用,但是海外殖民的时候,那可太好用了。 配合默契的小队,冷热远近搭配齐全,对付当地土着,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 “或许可以帮郑和训练一下海军陆战队?” 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很快被姜星火搁置在脑后,因为转过一处山道,就见到王斌留在山中殿后的甲士,正跟另一伙人在对峙。 在这种南京近郊发生危险的概率,实在是不大,多半是摩擦或是误会。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燕子矶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上?” “我们以后还得在这上学呢,先看看怎么了?” “你们想造反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你们谁的部下,竟敢阻拦我?” 三个半大少年挎着弓刀,大声地嚷嚷着。 身后是一众家丁家将,俨然是勋贵的做派。 不过随着姜星火的出现,以及战术队形完整的小队彻底把锋失对准了他们,这支由勋贵家仆混编的队伍,开始出现了慌乱。 一名有见识的老仆附在其中一位少年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 那少年神色出现了一丝慌乱,但其余两人却澹定的多。 “国师?”一人略有踌躇。 最后一名少年年纪最小,身材却最壮,皱眉道:“张安世,你莫不是怂了?” 被唤作张安世的,正是朱高炽的妹夫,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而问他怂没怂的,则是成国公朱能的独子朱勇。 另外一旁站着的,是已故武阳侯徐增寿(此时尚未追封定国公)的长子徐景昌。 换句话说,继承者们。 张安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甲士们,扭头对朱勇说道。 “那啥,我姐喊我回家吃饭。” “我小姑也喊我来着。”徐景昌一抱拳,告辞了老铁。 朱勇愣了一下:“你小姑不是在后面呢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眨眼间,两兄弟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走了个干干净净。 独自留下朱勇在早春的山风中凌乱。 本以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没想到是两个表面兄弟。 且说,若论身份尊贵,其实洪武勋贵传下来的徐景昌和背靠着大皇子朱高炽这个姐夫的张安世,并没有差到哪。 但不论是徐景昌还是张安世,可都得了自家人的叮嘱,不仅晓得这位国师是如何了得,更知道国师要主持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别管心里怎么看待姜星火,这种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人,却是万万得罪不起。 朱勇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之所以态度格外倔强,便是从父亲成国公朱能口中得知了国师劝阻皇帝让父亲率军出征安南的消息。 朱棣去探望朱能的时候,倒也没傻到直言“朕听国师预测未来,爱卿有可能水土不服死在征途上”,只是含含混混地说国师建议成国公好好休养,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这下是真的起到了反效果,简直如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激将法一样,朱能直接告诉朱棣,自己只是偶感风寒,绝对无碍领军作战,当场掀了被子就要去院里上马开弓证明自己。 成国公朱能的格局倒是没那么小,不会因此公然与姜星火起冲突,但他儿子朱勇年少气盛,只晓得自己父亲因为国师给陛下进谗言受了委屈,自然就梗在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星火对于庸俗的装逼,什么富贵还乡打脸村民,什么英雄救美打脸恶少,是真的没有半点兴趣。 王斌已经告诉了自己,这三个少年的身份。 见最后这位少年勋贵像个顽固的石头一样,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横亘在山道中,便晓得对方有心气,脸面下不来。 不过,此时双方的兵刃早都收了起来。 “你要不要也回家吃饭?” 姜星火想了想,问道。 “啊?” 朱勇顿时愣住了。 “你既然不肯回去,那倒是让开一条路,我该去寻些吃食了。”姜星火便欲下山离开。 “慢着!” 见到这位国师似乎是真的要走,刚才还傲娇的朱勇立刻急了。 他连忙跑到了姜星火跟前,大声道:“你为什么在陛下那里,说我父亲的坏话?” 好,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实在是不能指望他真的能像成年人那样处事,一时激愤藏不住话反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没有说你父亲的坏话。” 姜星火看着眼前个子蹿得老高,仅仅比他矮小半头的少年,平静说道。 姜星火并不打算给这个青春期躁动过盛的小屁孩解释什么,很麻烦,而且没必要。 他只是说道:“我记得军校报上来的名单里也有你,三月初准时来上课。” 朱勇听在耳朵里,便觉得是嘲笑他年纪小的意思。 朱勇显然对这个回答极不满意,他作势便欲扑上来,却隔着好几步就被王斌直接隔开,身子重重地撞在铁甲上,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山道台阶。 这下朱勇更生气了,竟是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老弟,我小姑喊你一起回家吃饭!” 先前跑路的徐景昌、张安世还算讲义气,此时满头大汗地折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第305章 二女 第305章 二女 燕子矶山间的树林里,光影斑驳,鸟鸣声阵阵。 此女子非是旁人,正是徐景昌口中的“小姑”,徐妙锦。 此时徐妙锦和徐景昌几人一样,身上都穿着箭袖猎装,显然是家丁家将陪着一同出来打猎散心的。 中山王徐达的儿女们,皇后徐妙云,魏国公徐辉祖,武阳侯徐增寿与徐妙锦是一辈,不过哥哥们年长、生娃也早,所以徐景昌虽然叫徐妙锦小姑,年纪却并没有小几岁。 而明初社会风气虽然比不得明末那么放浪形骸,但也还算开放,尤其是勋贵家的贵女,行猎算是比较流行的贵族圈里的爱好。 徐景昌急的直跺脚,恨不得上前把朱勇这倔小子拉回来,可惜山道狭窄,现在隔着这么多人,却是无能为力。 “朱勇,回来。” 有些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说话不好使,徐妙锦一开口,朱勇却乖乖地听话了。 他从山道石阶上跳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旁边的树坑到徐妙锦身边站定,看起来就像个犯错的孩子。 徐妙锦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你觉得你自己做错事了?” 朱勇点头,又摇头,道:“我……我没有做错事情。” 徐妙锦道:“那你怎么不跟景昌和安世回来?” 朱勇指着姜星火道:“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背地里说我父亲坏话!” 徐妙锦噗嗤一乐,道:“傻小子,谁背地里说坏话,还会让你知道啊国师非是那般人,这些庙堂里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 她这句话一出,四周顿时传来一片哄笑。 朱勇挠了挠脑袋,脸色通红,讷讷不语。 徐妙锦今天没有此前那般害羞,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转头对姜星火道:“国师,让您见怪了。” 姜星火见她如此懂礼数,倒是自觉少了些麻烦,其余的心思倒也没什么。 忙着拯救苍生呢,哪有时间你农我农。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在东郊大祀坛拜国师还有一个正式的仪式但得三月份以后了。 这段时间除了忙着督促兵仗局赶紧把热气球搞出来,还要筹备军校的事宜,步兵、骑兵的操典自然不需要他费心,但火铳兵的三段击和空心方阵,以及加紧在试铸的轻量化野战青铜炮,如何安排各方面训练布置却要他花不少脑筋。 除此以外,光是在中枢,就还有各种各样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 譬如《拼音汉字字典》的正式编撰出版,大明国债第三期在南直隶的扩大发行,松江府的纺织业调研,考成法在中枢六部及各寺的合理化目标编制,改良版鸟粪磷肥的稀释配比 这些事情虽然诸如内阁众人、夏原吉、张宇初和袁共等人能帮忙,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他把握方向。 而且,朱棣的尚方宝刀,不仅是信任,更是某种压力。 朱棣这是催他在赶紧做事呢。 不然呢? 真以为拿着把刀就能斩天斩地啊,这跟信了朱元章发的丹书铁券是一个道理。 皇权这种不可控的至高权力,怎么给予你的,一样能怎么剥夺回来,这把尚方宝刀,恐怕最大的用处就是借姜星火的手,砍一些朱棣不好自己砍的人罢了。 姜星火要是真的拿来自己砍人,一次两次估计朱棣还能容忍,多来几次,肯定就被没收回去了,或者引来更大的祸端。 “不怪。” 说罢,姜星火便带着甲士们向山下走去。 这时,徐景昌却忽然冲徐妙锦挤眉弄眼了几下,然后追上去问道:“不知国师往何处去?还可同行一程,我等小儿辈冲撞了国师,还没给国师赔个礼。” “不用这些虚礼,姜某不计较。” 姜星火诚实说道:“需往诏狱一趟。” “正好我们也” 徐景昌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这剧本不对? 你不是说找些吃食吗?你去诏狱找吃的? 徐景昌欲哭无泪地望向徐妙锦。 小姑,侄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这倒不是姜星火打算故地重游,而是此时诏狱里,确实有两件急需他本人处理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锦衣卫效率很高,抓了几个那夜鼓动国子监生员闹事的疑犯,纪纲需要他亲自去谈话确认。 第二件事便是景清,朱高煦自作主张,让纪纲把景清的两个女儿塞到了朱棣给他分的府邸上,虽说在这个时代这种犯官子女被发配为官奴、官妓司空见惯,但姜星火还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法,加之听说景清最近情绪很激动,时不时就想办法自我了断,姜星火打算去看看。 景清虽然迂腐,但他无疑是某些守旧派的缩影,或者说一个鲜红的符号,劝他活下来,让他活着见证科学战胜儒学的天人感应,看看这个世界的天理究竟是怎么回事,总比无声无息死在诏狱好。 就在这时,大约是缓过了神来,张安世忽然插嘴道:“那天听皇后娘娘跟我姐说,得空了要去探望一下梅驸马” 大约是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离谱,徐妙锦拽了拽侄儿的袖子,徐景昌却会错了意。 徐景昌一拍大腿:“对对对!正好我们要去诏狱看看梅驸马!” 嗯,这位梅驸马,就是出场过很多次,自从建文帝败亡后,带着十万大军一直在淮安挂机的那位梅殷。 可别小看这位梅驸马,首先他妻子不是一般的公主,是朱元章的嫡长女宁国公主,朱棣的老大姐,其次,梅殷是大明开国名将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儿,出身相当显赫。 朱元章很喜欢文武双全的梅殷,把他当半个儿子对待,不仅让他当山东学政,让他代替自己去中都留守司阅兵,临终前还把梅殷叫过来,让他好好辅左朱允炆,算是托孤重臣。 所以,虽然梅殷如今兵败被俘,关到了诏狱里,但朱棣也不好杀这位姐夫。 徐辉祖跟梅殷关系相当铁,徐皇后自然就有嘱托,让亲戚们抽空探望一下梅驸马,别在诏狱里莫名其妙噶了嗯,徐皇后还是相当了解朱棣有时候的小心眼的。 这几个勋贵子弟硬要跟着自己,非说同路去诏狱,姜星火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得任由他们跟着了。 国师作为心系苍生的钢铁直男,自然一路无话。 —————— 诏狱里,只剩下半截舌头的景清,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邸报》,眼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一派胡言)!” 作为重点关押对象,景清肯定是没有门路拿到《邸报》这种面向朝廷官员发放的内部报纸的,没什么疑问,正是他隔壁牢房手眼通天的梅驸马递给他的。 景清的手指,戳在印刷精美的纸张上,戳出了“砰砰”的声响。 梅殷看了看疯癫的景清,晓得此人已然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景清现在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之所以活着,就是两点原因,第一,朱棣不让他死,第二,他自己要挺着一口气,亲眼见证他的血誓是否生效,老天是否真的开眼。 换言之,到了日子,不管下不下雨,景清心气一断,便离死不远了。 “倒也不算一派胡言。” 颇有学问的梅殷开口道:“姜星火用矛盾来解释太极阴阳流转,是个极有趣的说法,把理学一直以来困扰着无法突破的‘二生三’给解决了,天理豁然贯通,仅凭这套新东西,封个儒宗是没什么问题的北宋五子单挑出一个来,也就是这个水平,大差不差。”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 两人鸡同鸭讲,倒也能各说各的。 或者说,梅殷就是憋闷得慌了,旁边是不是个癫子不重要,有人听他说话就好。 “但是姜星火这个所谓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的格物致知方法,倒是不见得能行得通我听说现在儒生们对此议论也颇多。” 这是句实话,用矛盾来解太极流转的理论,姜星火甫一提出,又经《邸报》宣传,本就几乎全是学理学出身的文官们,很快就有不少人认可了这个新鲜的说法,因为实在是再妙不过了,但凡对理学有点基本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相当于给理学补上了最后几个窟窿之一,而且补得严丝合缝。 但新的格物致知方法,却遭到了相当的批判和不理解,反对声音占据了主流。 这跟格物不仅要“格物”还要“格心”有关系,这套方法没法用来“格心”,所以先天地就被带上了某些鄙视的滤镜。 可更重要的是,这套方法,没有给大家实证过一次。 国师说三月表演祈雨,又在《邸报》上相当于让大家自己放飞想象力,去用这套格物方法来论证“雨”的矛盾和天理,这个空窗阶段,自然是群魔乱舞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这也正是姜星火的目的道理越讨论越清楚嘛,讨论不清楚没关系,过一阵子就给你实证,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说曹操,曹操到。 当姜星火出现在景清面前时,有些疯癫的景清原本不认识他所仇恨的姜星火。 但坏就坏在,徐景昌这傻小子向梅殷大声介绍道:“叔父(其父与其大伯跟梅殷以兄弟论交),这是国师!” 更糟的是,张安世不知道是不是坊间三国话本看多了,冲着景清小声道:“景大夫,汝二女国师养之,勿虑也。” 第306章 酷刑 第306章 酷刑 景清听闻张安世突如其来的话语,忽的一怔。 “小囡囡。” 脑海中闪过了两个女儿的模样,景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原本神智有些癫狂的景清,却好似被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从上浇到下,瞬间醒转过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景清眼中的癫狂之色尽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死寂。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又因为救命稻草被别人夺走而产生了无尽的绝望,景清便是如此,他呆滞地站在那里,目光无神,嘴唇哆嗦。 景清忽然踉跄了几步,双手死死地抓着铁栏杆,他的双眼勐地睁大,像是要将牢房外的姜星火看穿一般,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姜星火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神。 “狗贼!我要食汝肉,寝汝皮!” 景清用剩下的半截舌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 随即,他松开了铁栏杆,整个人颓废地蹲坐在地上,他抱起脏乱成一绺一绺的头发,痛苦地低吼:“啊——!” 他的声音凄厉悲惨,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身边的梅殷眉头微拧,他扭头看着情绪激动的景清,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却并没有插话。 虽然听起来景清两个女儿的下场有些惨,但景清当初准备行刺永乐帝的时候,就应该做出了这种准备,而这些事情,说到底与他无关。 当面的姜星火,看着面前这个疯魔一般的男人,眼眸微敛,澹声道:“你的两个女儿,我把她们送去了乡下的私塾,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也不会打扰到她们的生活,至于你的外祖母”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 “皇帝没有为难她,她被放了出来,她始终并没有对你放弃希望,眼睛哭瞎了,还朝认识的人挨家挨户的借钱,想要把你从诏狱里救出来。” 景清如遭雷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姜星火抬眸,目光定格在景清身上,继续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有一双女儿,她们都在等待着你回家,你若是想见她们,过几日我可以派人去私塾接她们回来。” 姜星火说完,也没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景清行刺皇帝,犯的是死罪,性质恶劣,谁都救不了他,若说还有什么赎罪的机会,无非就是公开登报,以示幡然悔悟,他本人还是死路一条,但亲属总归是会好过些。 可景清这种迂腐文人,都敢堵上全家性命刺王杀驾,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想光是靠这点亲情感召,让他放弃以生命所扞卫的“天人感应”道统,恐怕是不可能的。 张安世、徐景昌等人,看望了梅殷后也离开了诏狱,徐妙锦一个女儿家不适合进这种地方,还在外面等他们。 景清瘫倒在诏狱冰凉潮湿的地板上,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滴在肮脏的衣服上,晕染出一朵朵污秽的花。 他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着脸颊,任由那咸涩的泪珠浸透他的睫毛,沿着脸颊,流淌进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一股莫名的疼痛袭向他的心脏。 景清的身子不断颤抖,双臂越收越紧,像是怕极了失去什么东西一般,他将头埋在腿上,肩膀轻微地抽搐着,像是哭泣,更像是无助的哀鸣。 这一晚上,景清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湖泊里游荡着,周围全是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鱼类,它们欢快地游动嬉戏着。 景清就像是一尾被遗忘许久的鱼儿,没有鱼愿意靠近他,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孤独地看着它们嬉戏玩耍,他不愿意就此沉沦,于是拼命地往岸边游去,终于爬上了岸,然而,就在他爬上岸的同一刻,他的耳畔传来了孩童稚嫩的笑声。 那些声音,让景清忍不住循声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两三岁大的娃娃。 娃娃的长相跟景清极其相似,尤其是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娃娃笑眯眯的,手里拿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然后迈着蹒跚的脚步朝着景清跑了过来,娃娃张开了手臂,奶声奶气道:“鱼鱼,吃果子。” 娃娃的举动让景清愣了愣,他呆呆地看着娃娃,一时间竟然忘记了伸出并不存在的手接住娃娃递过来的果子。 娃娃似乎察觉到了景清的迟疑,她歪了歪小脑袋,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鱼鱼,吃呀~” 娃娃软糯糯的嗓音唤醒了景清,他看着娃娃粉凋玉琢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他竭力张开嘴接住娃娃递过来的红果子,咬下一口,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景清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就连刚才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 然而,就在景清享受着难得的美妙感觉时,娃娃却忽然踮起脚尖,伸出手,摸了摸景清的脸庞。 “你不是鱼鱼,爹爹?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景清浑身一僵。 梦境骤然破碎,景清如同溺水被捞上来的人一般大口喘息着,月光撒下,映在他盖在脸上的纸张。 《邸报》上赫然写着,姜星火认为“雨”的太极中存在着阴阳、矛盾,以及关于云滴的猜想,这些猜想,统统都将在三月当众实证。 神智不再癫狂的景清,重新读了《邸报》,他背靠着湿冷的诏狱墙壁,喃喃道。 “我真的错了吗?这世上真的没有天人感应吗?” 第一次,景清对自己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去扞卫的道统,感到了质疑。 “不!不!这是个世界上一定有天人感应,江南不会下雨!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看到那一天!” 隔壁的梅殷被他吵醒,看着景清这副又开始发癫的模样,虽然梅殷也不认同姜星火的这套格物理论,认为依靠人力想要让上苍降雨,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梅殷再想想白日里姜星火所表现出的人品、格局,不由地摇了摇头。 地牢小窗外,随着风声传来了几声哀嚎,听到这些声音,梅殷深深地蹙了起眉。 莫非 —————— 时间线拨回到白天。 看着回到诏狱就跟回自己家一样自然地、轻车熟路地姜星火,徐景昌、张安世、朱勇这三个小子,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从刚才姜星火对待景清家人的态度来看,这位国师要么是城府太深,要么确实是个温纯君子,三人更倾向于后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让他们改变了这个念头。 君子做不出这么恐怖的事情来。 阴森死寂的行刑室内,墙上那盏油灯忽明忽暗,光芒照亮了纪纲平静澹漠的脸庞,却没能将他眼中那一缕疯狂和狰狞驱散掉分毫。 楚大恒、宗超逸、付兆滨几个带头鼓动监生闹事的生员,一个都没跑了,全都被高效行动起来的锦衣卫抓住了。 “国师大人来了,那就开始。”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得坚持要求前来旁听审讯的徐景昌三人心中一寒。 这三个半大小子,何时来过这等屠宰场一般的地方,地上、墙上的血渍,浸染到仿佛永远也擦不净。 纪纲的语气依旧平澹,但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匕首,刀尖抵在楚大恒下身处,冰凉锋利的触感令楚大恒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在纪纲看来,这种威胁方式虽然老套,却往往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比直接上刑更加稳妥。 若是不行,在上刑也不迟。 “你想知道什么?” 楚大恒终究还是松了口,目光微垂。 “这就对了嘛。” 纪纲收敛了眼中的暴戾,又恢复成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甚至连他握刀的手指也都显得活泛了许多,在刀柄上扭来扭去。 “说,为什么要筹划鼓动监生上太平街,企图阻碍变法。” “说了会放过我们吗?”楚大恒抬头问道。 “看你说的内容。”纪纲不置可否。 “呵!”楚大恒冷笑,嘴角勾勒出嘲讽弧度,“你觉得我会信吗?” 纪纲感到了有些棘手,这几个监生的嘴巴,出奇的硬,似乎是早已心存死志,在过去的几天里,由于永乐帝要求将来还要去三法司会审,锦衣卫们怕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所以没上大刑。 纪纲给姜星火递了一个眼神,在询问要不要上点狠的。 看着这几个险些让变法夭折的监生,姜星火的心头没由来地多了一丝烦躁。 可不论是景清,还是这几个监生,都是一副殉道者的高傲模样,仿佛他姜星火推动变法,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反派魔头。 想要好好地给大明、给百姓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 大明如果死抱着天人感应、三纲五常这一套不放,最终的结果,不是还要走上他前世那条老路? 最后,天人感应被西洋人的大炮轰碎,三纲五常在剧烈的变革中化为乌有。 与其被动挨打,为什么不能提前崛起? 对于这些人思想的顽固,让姜星火也无可奈何,从小读程朱理学读傻了的腐儒,坚信自己做的就是对的,就是在维护天理,科学、变革任何改变现状都是错的。 姜星火其实并不想被困在中枢处理这些烂糟的事情,他想深入到乡村去,深入到即将开始的手工工场化浪潮中去。 不过眼下,显然找出藏在背后的主使者,为不久后的人工降雨排除隐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姜星火思虑之时。 “呸!” 一口痰喷到了姜星火针脚缝的极绵密的布鞋上。 楚大恒哈哈大笑道:“奸贼,你以为我们会屈服吗?” 纪纲从袖袋中掏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弯腰给姜星火擦拭了一番,然后朝着旁边的诏狱狱卒招了招手。 一名狱卒疑惑地走近,“纪指挥使您吩咐。” 纪纲道:“拿水来,我要慢慢玩儿。” “是。” 狱卒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很快便提了桶冷冽的水来。 哗啦!水花四溅,被捆在椅子上的几个监生顿时被冷水浇透了个通透。 众人纷纷咒骂起来。 “闭嘴!” 一旁的纪纲立刻拿起一根上面垫了鞣制牛皮的棍子,蘸着凉水,一棍一棍地用力打了下去,打的这几个监生哭爹喊娘。 然而饶是如此,几人竟然也不肯吐露幕后主使之人。 “楚大恒,本指挥使问你话呢,为什么鼓动监生闹事?” 纪纲缓缓蹲下身子,盯着楚大恒的眼睛道。 楚大恒浑浊的双眸中闪烁着仇恨与怨毒,冷哼道:“我劝你不要妄想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你确定吗?”纪纲澹澹地道。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 纪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右手扬起,一把掐住了楚大恒的脖颈。 楚大恒的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拼命挣扎,被捆住四肢的他试图通过扭头掰开纪纲的手掌,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撼动不了后者的分毫。 窒息的痛苦令楚大恒的童孔逐渐涣散,脸色也由红润变得青紫。 就在楚大恒快要昏厥的刹那,姜星火及时叫停。 “够了!” 纪纲有些不忿,行刑,他是专业的,不这样逼迫,怎么让他们吐露? 姜星火招来纪纲,附耳对他说了些话语。 纪纲闻言,神情颇有些古怪。 “国师,这能行吗?”纪纲本能地发出了质疑。 纪纲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酷刑”,也不知能否奏效,实在是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国师既然发话了,他也只能照做。 但纪纲转念一想,反正要上三法司会审,这种能不弄出一身伤的法子,姑且试试。 “把他们几个分开,每个人单独一个刑室,蒙眼绑起来。” 几名锦衣卫,把这几个兀自冷笑、一副“爷傲奈我何”样子的腐儒分别拖了下去。 而站在旁边围观的徐景昌、朱勇、张安世三兄弟,此时也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样子。 姜星火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说道:“出了结果再通知我。” 第308章 一跃 第308章 一跃 碧空如洗,不远处的屋顶上趴着三个半大小子。 他们齐刷刷地抻着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戒备森严的兵仗局里,慢悠悠升起的两个大玩意。 “兵仗局到底在搞什么玩意?”朱勇好奇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传我姐夫的命令,都不让我进去。”张安世道。 “真命令假命令?”徐景昌突然问。 “当然是假的。” 张安世翻了个白眼。 “哎!你们看,左边那个球开始晃了!” 朱勇忽然用力拍了拍两个同伴,不远处,用羊皮缝制的球囊,果然开始剧烈的颤动了起来。 “彭!” 随着加热过程的持续,羊皮球囊皮料接缝处密密麻麻的缝线,开始有一部分被撑得不行,继而传出了一阵“撕拉”的断裂声。 羊皮,哪怕是柔软的鞣制小羊皮,也毕竟是皮革,跟纺织物比起来,还是不适合做球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球囊,是因为北方经常用羊皮筏做摆渡工具,在水中的表现很不错,所以工匠们秉持着大胆试的精神,在需要大量且优质的材料前提下,选择了皮革里性价比最高的羊皮,而不是更廉价的,或者性能好但极端昂贵的其他材料。 皮革和纺织品作为两个选项,肯定是要都制作出一个来试一试的。 这种事情,毕竟是头一遭的创新,不都拿出来试试,谁也不知道羊皮行不行, “咳咳咳咳!” 伴随着羊皮球囊开始摇晃,下面的吊篮里的工匠,一时间被加热的烟火熏的勐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剧烈的东摇西晃了起来。 而吊篮下面的绳子,同样开始了颤抖。 这个绳子,只是实验时候用的安全绳,之前已经进行过了搭载动物的实验,便是把几笼动物放在吊篮里,然后人帮忙烧火,地面安全绳紧紧拉住,等升空的时候,被紧紧拉住的吊篮距离地面不过一丈高,人直接跳下去就行。 如果真到了飞天的时候,这绳子大概率是不会栓的想想都知道,要延展开几千米长的粗绳子,得多沉?又真的能起到多大效果?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周围观看的工匠们惊呆住了,等回过神来后,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马公公。 为什么不找个死囚之类的,非要工匠们自己上,便是因为,集中兵仗局大部分的人力物力,经过几次设计、失败,最后赶工出来用来载人实验的热气球,现在只有这两个成品,而且在此之前已经进行过动物实验。 马公公的考虑是,让死囚上,哪怕培训他,又得烧火,又得操纵,手忙脚乱之下,把仅有的、极为珍贵的实验热气球给弄报废了怎么办? 花钱倒在其次,问题是时间紧,机会有限,容不得这么人为疏忽地去挥霍实验热气球。 所以在仅有两个的热气球面前,马公公还是选择了不使用死囚,而是给予大量激励奖励,让工匠上,以确保更大概率的实验成功。 当然了,马公公也不是漠视这些匠人的性命,这次的载人实验,第一个是不需要飞太高,第二个是下面为了安全考虑,铺设了一人多高的稻草堆做缓冲物,而且稻草堆里面还放了其他柔软的缓冲物,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不会把人摔死或者重伤,大概率没事或者轻伤,小概率骨折。 所以,既然不太可能直接丢掉性命,重赏之下不仅有勇夫,还很多。 在羊皮球囊热气球吊篮上的霍飞便是其中之一。 霍飞勉力稳定住了身形,扒拉着吊篮,看着有一处缝线开始崩解的羊皮球囊,骇的心脏突突地跳着,手脚都有些无力起来。 霍飞在等待着地面上的命令,眼下热气球飞的比楼都高,虽然下面有稻草堆,但到底是跳下去还是寄希望于热气球能稳定住再缓慢下降,是他难以做出的抉择。 而此时,兵仗局掌印太监马公公仔细观察了左边羊皮球囊热气球的情况后,也有些犹疑了起来。 缝制的羊皮球囊只崩解了一小片,由于热气球这东西的特性,别说这一小片,就是再来两片,只要主体稳定住,它就会一直飘着。 可眼下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连锁反应。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切也只过去了短短数个呼吸而已。 就在马公公还在犹豫的时候,姜星火当机立断。 “人命关天,先让上面的工匠往下跳!” 旁边的马公公想要说些什么,姜星火不容置喙地说道:“让人去喊,我待会儿给你解释。” 马公公一咬牙,喝道:“喊霍飞下来!” 待马公公下了令,姜星火才抓着他的胳膊,不复刚才的严厉,诚恳解释道:“马公公,现在不能存着侥幸心理,想着若是其他地方不出问题该如何如何羊皮的接缝受热断了一块,其他难保不会接着断,若是忽然都崩开,热气球急速下坠,人就没命了,趁着现在还能维持住,顺绳子也好,直接跳也罢,第一个是要让人安全落地,第二个,若是还能飘着,再把这个热气球让人合力给拽下来降落做检查。” 马公公闻言,自是晓得国师计较的没问题,反而是他刚才有些心存侥幸了。 其人连声道:“惭愧惭愧。” “公公连日辛苦,已经做的很好了。”姜星火话语真诚。 对于热气球一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马公公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全程监工,出人出力,这个无可否认。 此时,得了这个命令,心系同伴的工匠们朝着天上嚷了起来。 “飞牙子,快下来!” “快,抓住绳子!”旁边的老工匠见状,也慌忙指挥道。 霍飞闻言后,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将手伸到了吊篮外,那里系着安全绳。 不到万不得已,这种高度没人会选择硬跳,顺着绳子滑下去更安全。 不远处屋顶围观的徐景昌、张安世、朱勇,看得都跟着揪心了起来。 “娘啊,他不会要跳?” “肯定顺着绳子滑,他没那么傻。” 张安世看不到下面垫着的一人高的稻草堆,只咂舌道。 “这要是跳下来,怕是腿都摔断了。” 霍飞的双腿已经打起了哆嗦,听到老工匠的话后,努力稳住身形,伸手拽住了绑在吊篮侧壁的绳子。 终于,霍飞整个人挂在了吊篮的边缘,然后用双手抓着吊篮,尽管浑身发抖,汗流浃背,但却丝毫未松懈。 这根绳子很结实,不是那种一扯就断的草绳,对霍飞来说,仿佛获得了某种信念一般,双手牢牢地攥住了绳索,然后慢慢地往下滑落。 然而就在此时,失去了人的控制,热气球上的火焰冒了起来,开始剧烈升腾,热气球不仅左摇右晃,而且羊皮球囊也开始发出了“噗噗”的声音,这是彻底崩解的前兆。 而此时吊篮下面的地面上,工匠们正在拼命地拉绳子,将热气球的绳索一圈圈地往下拉,对抗着热气球由于内部极热在崩解前的剧烈上浮。 而霍飞则是一动不敢动地抬头盯着吊篮底下,现在热气球晃得太厉害,他没法平稳下滑了,又没拿定决心直接跳。 “快跳——别犹豫了,对着稻草堆往下跳——” 姜星火眼看着羊皮球囊开始燃烧,直接双手拢在嘴边,大喊。 霍飞听到了姜星火的话,一咬牙,闭上了眼睛,勐地向前窜去,双手也跟着往下一松,然后,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后,轰隆一声,砸落在地。 “我的娘啊!” “跳了!” 三个少年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霍飞只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撞击力撞得脑袋晕眩,然后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没法判断。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很久,霍飞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和满眼的担忧。 他已经被从稻草堆上转移了下来,羊皮球囊热气球也坠毁在了稍远处的空地上。 “怎么样?军中的医师马上来。” 姜星火蹲下身,扶着霍飞坐了起来,然后关切地询问。 霍飞摸了摸胸口,除了闷疼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摇了摇头,虚弱地说道:“谢过国师,我没事,只是头晕的很。” 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关切,霍飞一时有些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基于重赏自愿参加实验是一回事,这等大人物对自己重视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霍飞跳下来被摔懵了片刻,很快就被众人用床板做的担架从稻草堆上抬了下来,然后就清醒了。 医师就是军中出身,就在不远处候着,直接过来瞧了瞧,平素见惯了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惨状,此时看霍飞没有明显骨折,又号了号脉,五脏六腑似乎也很平稳,便说道:“抬回去小心养着,若是骨头不舒服便是有些裂开,我会帮你处理,修养些时日定能恢复如初号脉没问题,但现在不确定内脏有没有受到严重冲击,千万不要剧烈动。” 姜星火见状松了口气,看着身边的马公公,递了一个眼神。 实验的失败早在他预料之中,科学实验就没有一帆风顺的,重要的是实验人员的总结、反思、改进。 当然,作为决策者,姜星火除了考虑这些,还得考虑人心。 虽说霍飞跳下来的时候有些狼狈,但也足够惊险刺激,换做任何一个稍微胆小一些的人,都未必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迫感。 勇气可嘉,而且正是用人之际,必须要重赏。 马靖当即说道:“霍飞有功无过,赏金五十两,米千石!” 此言一出,众多工匠顿时眼热了起来。 第309章 升官 第309章 升官 不过下一瞬,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羊皮球囊热气球,工匠们就有些沮丧了起来。 马公公是个能做事的人,心思很缜密,不仅准备了疗伤的医师,防止走水的救火水桶也都准备好了,选的实验空地,周围也没有易燃易爆物品,离储存火药的地方隔着老远,就怕出事引起殉爆。 除了临机决断不够果敢这也不是可以指摘的地方,如果按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来看,熟练工匠的命虽然宝贵,但肯定是没有实验热气球宝贵的,热气球还没有失去挽救的机会就让人下滑\/下跳,才是不理智。 毕竟若是人下来了,热气球本来不会出大事,反而因为缺了操纵的人,没人控制控制火焰而地面人力拉绳子拽下来太慢,导致了热气球损毁,那才是亏大了。 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姜星火的心态,把人命看得比较重。 就是因为在数次轮回穿越的过程中,自己吃过其他人视人命如草芥的苦,所以姜星火才格外地不愿意自己也成为这种人。 这也是面对近期的这几次抉择,姜星火做出了与常人选择不一样的原因。 不论是给他造成了极大麻烦、顽固不化的景清,还是气势汹汹想要叩阙诛杀他这个国贼的监生们,换做旁人,早就雷霆手段了,可是姜星火在坚持做事的原则和做人的底线同时,选择了尽量符合自己本心的处理手段。 此时兵仗局的学徒工们拎着水桶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羊皮球囊热气球燃起的火给扑灭了。 见工匠们都有些沮丧,姜星火拍了拍手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出乎工匠们的预料,面对实验的失败,国师大人不仅没有沮丧,反而显得很高兴? 不是故作姿态的勉力来笑,而是真的挺高兴。 姜星火笑道:“现在出了问题是好事,你们想想看,载人上天,咱们可是要做历史上都没有人做过的大事!这种事能一帆风顺吗?肯定不能啊,若是一帆风顺,前人早就上去了,还轮得到咱们留这个名?” 众工匠愣了愣,忽然觉得国师好像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这样与你们说。”姜星火恳切道,“姜某虽然谈不上闻过则喜,但绝对不会避讳失败,我听过一句话,话糙理不糙,失败是成功他娘,没有失败,就没有成功。” 这一次,连马公公的嘴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马靖刚才还真担心,失败了以后国师就开始分责任甩锅。 “我在太平街上讲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这点不仅适用于其他地方,同样适用于咱们现在搞得热气球。” “更何况,咱们还不是完全失败不是?” 姜星火指了指右边正在缓缓下降的丝绸油布混合制成的热气球。 “来,现在咱们就看看问题出在哪。” 姜星火直接带着众人,步行来到了羊皮球囊热气球坠毁的地方,现在明火暗火都被扑灭、踩实了。 马靖看着姜星火的背影,心头不由地升起了一丝钦佩,他是真的没见过姜星火这种人。 这位国师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仁恕、求真、诚恳,如此种种,混杂在一起,没有半点官架子,偏偏又不会让人看扁觉得他好拿捏,反而是既敬又畏。 姜星火不晓得马公公心头所想,他带着一众工匠,围着还热乎的残骸,先指着竹条编制的吊篮说道:“你们看,失败也不是没有好处嘛。” 众人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吊篮除了被熏黑了一些,从高处坠落下来,竟是毫发无损,一点形变都没有,火也没有把竹条烧毁。 “竹条可能比藤条更耐火,我也不太确定,这点你们记一下,回头做个对比试验,如果确实如此,咱们就用竹条编吊篮,反正它俩差不多轻便结实这么一来,热气球一共三部分,咱们通过一次实验,不就直接找到了一部分的最优解了?” 姜星火的话语,鼓励了刚刚因为失败而产生了些许沮丧感的工匠们,他们仔细一想,真是这么回事啊! 就在这时,郑和赶了过来。 最近朱高煦忙着训练税卒卫,李景隆又远在日本,老和尚也是身上一堆事,这些日子里比较闲的也就是郑和了,水师正在准备从海路登陆安南的各项工作,是配合明军主力的侧翼任务,虽然繁琐,但需要郑和具体做的事情反而不多。 郑和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就是研究姜星火教给他的六分仪,以及监督南京的船厂试制尖底船。 郑和晓得姜星火的脾气,见他正兴致勃勃地跟着工匠们探讨具体问题,倒也不插嘴,默默地站在后面听。 “第二部分,咱们看看发热装置。” 姜星火指着木质煤气的装置,问道:“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 经过两次接触,工匠们对这位知晓技术的国师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对方不是在说场面话,是真的想听他们的意见,于是七嘴八舌道。 “火焰窜的太高了,得加个东西别让它窜这么高,热气能冒出来就行。” “这东西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缩小点,而且需要人去时时刻刻操控,不然火就止不住。” 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说:“国师,我说的不中听,这东西确实比烧稻草散发的热要多,可实在是太笨重了。” 姜星火安静地听完了工匠们的意见,总结道。 “首先,火焰确实窜的太高了,既熏人,还容易燎着球囊,所以咱们得弄个隔火但不隔热的罩子、网格之类的东西。” “再者就是木煤气这东西,燃烧散发的热虽然比稻草以及大部分油类要多,但缺点是设备笨重,而且不好控制。” 郑和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姜先生,我倒是有个主意。” 姜星火一怔,道:“且说来听听。” “可以用人鱼膏。” 人鱼膏,也就是这个时代对鲸油的称呼。 鲸油几乎是动植物油中热值最高、燃烧性能最好的油,在姜星火前世,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洋诸国就开始广泛采用鲸油作为工业和照明用油,这也是鲸鱼数量迅速减少的主要原因。 旁边的马公公闻言,有些惊讶地说道:“这东西宫里都没有多少?” “上次去万里石塘,路上曾捕杀了一只,炼出来的油供这几个热气球用肯定是绰绰有余了。”郑和诚实道。 “可行!” 姜星火眉梢浮现了一抹喜色,木煤气发热的加压装置短时间折腾不出来,虽然比烧稻草强,但属实强的有限,如果有鲸油可以用,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工匠们也觉得有些奢侈,毕竟鲸油这东西,只有去远洋深海捕杀长鲸才有产出,历朝历代都是奢侈品,大明又是禁海的,珍贵程度比宋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姜星火却不在乎这些,只要热气球成功飞天,把碘化银撒到云层中,实现人工降雨,用科学实证狠狠地抽打这些从小生活在程朱理学信息茧房里的人的脸,花费些珍贵资源,他并不在意。 “那这装置?”一个老工匠犹豫地问道。 按照他过去的人生经验来看,当大官的都是好面子的,哪怕证明他是错的,人家也不肯放下脸面改的。 出乎老工匠的意料,姜星火当即说道:“撤掉,直接烧人鱼膏。” 工匠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员,也从未体会过,自己的专业意见被尊重的滋味。 以往别说是国师这种大官了,就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都把他们这些匠人视为贱民,根本不可能听从他们的意见。 “用人鱼膏发热,然后加防火装置,又一个部分的问题被解决了,咱们看最后一部分,热气球的球囊有什么问题。” 姜星火的语速很快,他的思维也很连贯,吊篮和发热装置都已经被确定了下来,眼下就是球囊了,如果都能够得到解决,那么在当前技术水平下,无疑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 这种组件标准下生产出来的热气球,只要数量足够,实现人工降雨应该就问题不大了。 细细研究了毁坏的羊皮球囊后,工匠们讨论了一番,总结道。 “羊皮虽然柔软有韧性,但还是太沉了,而且缝合处很容易因为两头的皮子沉,让线崩裂。” 姜星火若有所思,看向安全降落在另一边的热气球,道:“所以不能用皮革,还是要用丝绸丝绸和油布的球囊,你们在之前搭载动物的时候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之前用了一半丝绸,一半油布,油布还是沉,现在就关键处缝油布,大部分用的都是丝绸,只是” “只是什么?”姜星火追问道。 这时候,仿佛是犯了什么忌讳,工匠们齐齐沉默。 唯有一名工匠咬了咬牙,道:“俺觉得刷漆不行。” 旁边的工匠们连连示意,刷漆,是马公公的主意,这不是打马公公的脸? 此人却视而不见,直言道:“俺爷爷筑过咱南京城的城墙,听他说城砖都是用糯米浆和鸡蛋清来弥缝的,俺回家试过,放在绸布上也一样,用漆的效果不如糯米浆混着鸡蛋清,纸浆或者鱼胶应该也有类似的功效。”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对方,看得工匠们都有些忐忑了起来。 几息后,姜星火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良器。” “好,你升官了,国子监要建立科学厅,会选派几个资深工匠当助教,官身我会向陛下讨要,现在你就是热气球试制这件事里,负责球囊的工匠首领。” 此言一出,工匠们顿时大骇,士农工商,什么时候,他们这些做工的,能给士子们当老师了? 第310章 俱备 第310章 俱备 实地考察了化肥工坊里新开辟出的实验区域后,姜星火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祈雨的各项准备工作可以说已经到了卓有成效、能看出成果的阶段,只需要热气球反复调试确保成功,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当众演示了。 随后,姜星火带着张宇初和袁共,一起入宫,向永乐帝汇报一下阶段性成果。 “这东西撒到云层中,就能降雨?” 朱棣看着袁共奉上来的琉璃瓶中装的碘化银粉末,有些好奇。 “能。” 姜星火解答道:“云是由水汽液化而成,这东西的作用是成为雨滴的凝聚核,促使云中产生雨,热气球飞到一千丈到一千五百丈的低空中,人工把这些粉末撒进云层里,粉末在高空扩散,就会让水汽在其周围迅速凝聚,达到一定体积后便产生了降雨,这些粉末看似微小,但在冷云中可以产生百亿个冰晶。” 听了姜星火的解释,朱棣低头端详了片刻,这些粉末是亮黄色的,朱棣摇了摇瓶子后问道:“有毒吗?能闻一闻吗?” “回陛下的话,此物无毒。”张宇初连忙躬身答道。 “好,老三你闻闻。” 朱棣点了点头,回头把瓶子递给朱高燧。 朱高燧怔了怔,不过大约也是被爹坑习惯了,径自接过来,拔出瓶塞闻了闻。 “不是,你闻就算了,伸舌头舔嘴唇干嘛呢?” 朱棣微微蹙眉,看向老三。 “闻着还挺香的。”朱高燧诚实答道。 “滚滚滚!” 嗯,按照张宇初和袁共对丹药的审美标准,化肥都能给你整成朱丹色的铮亮大丸,碘化银粉末里加点甘草味的香料也就不奇怪了。 说实话,有时候姜星火觉得他们不是在炼丹,是在炒菜,或者说,在搞某种艺术,必须要色香味俱全的艺术。 拿回琉璃瓶,朱棣在手里把玩了片刻,问道。 “这东西两位真人是怎么炼出来的?” “国师教的。” 张宇初倒也不敢贪功,如实汇报道:“先是从浙东袁真人老家那里,寻了大量长势良好的海草,烧成海草灰,从里面提取出了白色的苦咸味粉末(碘化钾)。” “然后呢?”朱棣对这个神奇的炼丹过程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后就是用陛下上次见过的绿矾(硫酸)稀释后,跟硝石混着炼,炼出了硝石绿矾丹液(稀硝酸)。” “接下来把银子融进丹液里,就出来浅黄色的新液体(硝酸银)了,把这个黄色的新液体,跟从之前海草灰里提取出来的白色苦咸味粉末混合在一起,最后的产物,就是陛下手中的这个了。” 朱棣点点头道:“唔,听起来倒是不复杂。” “国师教得好,不然我们光靠来炼,怕是耗费许多人力物力,都炼不出来。” 张宇初这厮吹捧的太过明显,整的姜星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张宇初显然也是有他的目的的,最近一直在找他求购,是否还有新的“丹方”,哪怕效果没有能增加土壤肥力的化肥、能让天上降下雨水的碘化银这么变态呢。 若是能购得一张,就是把大上清宫卖了张天师都不带皱眉头的。 毕竟这种东西,是可以当做龙虎山镇山之宝传承下去的。 “不过。”袁共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东西好归好,就是乱七八糟的成本加起来挺费银子。” “喔。” 朱棣大手一挥道:“随便用,等朕打下了日本,要多少银子有多少银子。” 在旁边顶着两个熊猫眼的大皇子朱高炽抬头看了看父皇。 果然,男人即将有钱了,腰杆子马上就硬了起来。 朱高炽忍不住给他泼了盆冷水:“父皇,修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的钱,前期已经花出去了,江南的宿儒们纷纷应诏,荣国公那边在大天界寺开辟了一处新地,专司此事。” 说到这里,朱高炽忍不住掰着胖胖的手指头算道。 “去年中秋勋贵们捐的钱,郑和一个来回花了不少当然,卖化肥现在也是朝廷稳定的收益,这部分算是抵消了,甚至还有富余,但是给宗室发的年终赏赐可是收不回来的。” “打安南也得要钱,咱不能指望从安南能直接‘拿’多少财物回来,按国师的说法,便是要往安南卖纺织品等货物赚回来,可是纺织品还没搞出规模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棣赶紧止住了好大儿的吐苦水。 “内库里呢?没钱了吗?” “没了,都能跑老鼠了。” 朱棣刚想说些什么,看着朱高炽的脸色,旋即反应了过来,内库里的这些钱是怎么没的。 当然不是被贪墨的,此时皇帝的内库跟户部的太仓库还不太分家,内库没有宦官管,是户部的低级官员轮流去监督,一年一换里面的钱,都是被建文拿来打他这个“燕逆”给烧掉了。 朱棣慢慢地看向了姜星火。 意思也很明显。 ——国师,搞钱。 姜星火当然不能给永乐帝变出来钱,除非再开动印钞机,但那无疑是自掘坟墓。 至于其他的法子,穿越者常见的香水玻璃之类的,也都是卖给富人的奢侈品,当下的大明真的能搞来多少钱,还要打个问号,而且大约是第一拨能多赚点钱,稍后就会回归正常。 所以,想要不在内部搞内耗,真正让经济走上另一条可循环的路,还是得搞大规模的纺织业手工工场,以新的纺织机器来使纺织品变得物美价廉,继而通过出口贸易从外国手里搞钱。 毕竟这个时代周边国家人口不少,购买力也不差,大明有六千六百万人口,日本有一千多万人口,安南三百多万人口,朝鲜六百多万人口,再加上占城之类的,光是传统的朝贡贸易圈里,就有大约大明三分之一人口的购买力。 再往外,虽然没有确切的人口数据,但整个泛天竺地区的人这时候貌似比大明还多,虽然这里面肯定有穷的穿不起衣服的达利特贱民(不可接触者),但其他首陀罗、吠舍总是买得起衣服的,这都是潜在的客户。 天竺这么大的市场,在姜星火前世,莺歌蓝可是吃到最后都没吃完。 总的来说,只要产品做到物美价廉,比外国的当地土布质量好,扣掉海路运输费,成本比当地土布还便宜,那么纺织业真的不愁没市场。 “建立新的制造方式,要看松江府那边,不知派出去的官员做的怎么样了?”姜星火看向朱高炽。 “松江府那边建立纺织业手工工场的阻力很大。” 作为负责南直隶变法的直接责任人,大皇子朱高炽隐晦地答了一句。 事实上,已经不是阻力很大的问题了,是根本执行不下去,松江籍贯的官员们,简直就要集体血书了只是前阵子国子监闹得太凶,把这件事情的风头暂时压了下去。 想要切实地推进变法,那么搞大规模的手工纺织业是必然的,纺织业能吸收大量就业人口,创造大量收益。 但人口自古以来都跟耕地密不可分,在松江府这种精耕细作的地方,更是如此,想要从士绅手里抢人,不动用点手段,指望他们自己把人交出来,送到手工业区来进行纺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松江府虽然富庶,但也没有萌芽到有大量人口从耕地中解脱出来,来城池里工作的地步。 而且,南直隶是第一块变法试验田不假,松江府也是选定的重点试点区域,是重中之重,最难啃的骨头,如果松江府没法推进变法,其他地方恐怕也就是徒有其表。 姜星火沉默了刹那,万事开头难,对于这些,他倒是早有预料。 所以,现在事情成了一环扣一环,想要变法,想要点化出大规模的手工纺织业,就得先得摆平中枢这头的舆论,不能让景清的血誓成真,如果老天爷不下雨,那就人工帮它下雨。 好在人工降雨的两项必备条件,热气球和碘化银,后者已经解决了,前者应该问题也不太大,到时候采取饱和式的升空,每个热气球都携带一瓶碘化银粉末,一次性多放飞几个热气球,极大概率是能成的。 “所以朕最后问国师一次,人工降雨,到底能不能成不成?” “一定能成。”姜星火斩钉截铁道。 这时候万万不能有任何一丝退缩之意了,决不能让永乐帝觉得他底气不足。 朱棣从姜星火这里得到了准信,确定如果真的不下雨就能人工降雨后,向朱高燧问道:“老三,舆论方面怎么样了?” 朱高燧答道:“舆论上,随着荣国公主持永乐大典的前期工作进行,那些宿儒也不闹腾了,国师编的《西游记》话本,孙悟空与车迟国国师斗法祈雨,现在在坊间百姓里流传很广,然后以国子监为主的士林那边,国师在太平街提出的格物方法论,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总之,舆论现在已经充分调动起来了,可谓是万事俱备,就等着下雨了。” 朱棣叹了口气:“人工降雨总是有风险的,要是老天爷能自己下雨就好了。” “不见得就是好事,得小心洪水水患。” 姜星火却提醒道:“连年战乱,黄河、淮河、长江、吴淞江,水利工程都好几年顾不上管了,一旦下大雨,雨水都灌入河道主流,没有支流和泄洪湖的缓解,很容易造成洪水水患,而且这四条河流周围,都是产粮区,救灾粮从现在开始就得囤了。” 听闻此言,不仅是朱棣,就连朱高炽也皱紧了眉头,坏事,似乎一件接着一件,都在有预兆地连锁反应。 第311章 真凶 第311章 真凶 水利设施荒废这是个大问题,毕竟建文帝这四年只干了一件事,被藩削。 而且朱允炆这小子被江南士绅都忽悠瘸了,江南士绅那德行,怎么可能会对维护公共水利设施感兴趣? 修桥补路,也就是修自家的,别人家的才没人愿意管呢,凭什么让我们出钱出力去做见不到好处的事情? 洪武时期也就罢了,朱元章的屠刀太厉害,老朱又晓得水利设施对农业的重要性,所以一直督促着。 建文帝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哪懂这些。 所以自然而然地,一听到维护水利设施是劳民伤财的事情,建文帝也就不关心了。 朱棣以手扶额,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方才抬头道:“让平江伯陈瑄带着内河水师,去紧急疏浚一下洪武时期的支流航道,再从长江上游的川蜀、荆襄等地调粮。” 平江伯陈瑄是干水利的好手,内河水师又没法去挖鸟粪或者跨海远征,闲着也是闲着,赶紧动起来。 至于调粮,这时候陆路运输太慢,而北面黄河水系沿线的布政使司,诸如河北河南山东,早都被打烂了,想要快速运粮,只能从长江中上游天府之国的四川和鱼米之乡的湖广想办法了。 “还有什么地方没考虑到吗?” 朱棣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没有了,祈雨这件事,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景清用他的匹夫一怒,援引王安石变法时郑侠祈雨旧例,把降雨与否跟变法是否触怒老天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变法当前遇到的最大阻碍,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还是信天人感应这一套的。 出师必须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件事,已经把朱棣和主张变法的众人逼到了死角,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三月就要来临,不能继续拖了。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就聚焦在了姜星火身上。 这些人里,或许有人不相信人工降雨这件未曾验证过的事情,但却没有人不相信姜星火的能力。 这是一次又一次验证过的事情,姜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站起身来,只说道。 “陛下可发《祈雨诏》。” 朱棣看着神情中满是自信的姜星火,不知怎地,也被感染了起来,仿佛祈雨成功就在眼前。 朱棣问道:“何日祈雨?” 姜星火的袖中,放着一份由卓敬与钦天监相关官员做出的祈雨时间表,几个日子,已经被圈定好了。 “三月初九,东郊大祀坛。” 很快,一纸诏书内容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南京城。 “自春以来,未降甘泽。 从来但以过时无雨,始议祈祷,及至降洒,已似后时,今虽未旱,亦要沾洽。 朕遣国师,三月初九,东郊祀坛,精诚祈祷。” 随着永乐帝《祈雨诏》的发出,对于百姓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师姜星火,当众登坛作法已成定局。 国师的祈雨能否成功,在整个南京城里,从市井无赖到洗衣大娘,不同的圈子中,都已经成为了讨论热度最高的话题。 跟朱棣等人对姜星火抱有较大信任不同,这些吃瓜群众,对于国师作法祈雨能否成功,并没有抱有多少期望。 原因也很简单,国师在封建迷信这块,并没有表现出足以让人信服的道行来。 在大家的印象里,谪仙人是什么样子? 那肯定得风姿卓然、仙气逼人啊! 最起码得会点能给大家伙展示一下不同的法术,就像是北宋国师,神宵派掌教林灵素那样,怎么也弄出两手像模像样的雷法。 国师,怎么可能是个不会法术的凡夫俗子呢? 而且如果国师真的有向老天爷祈雨的本事,何至于还在传闻中,一度沦为阶下囚? 所以,按照市井小民们的观点看来,所谓“世外高人”,无非就是自诩出来的骗子罢了。 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骗子和高人之间,其实也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只要你不能把它戳破,那么他就是真正的高人;反之,就算是骗子,你也奈何不了他分毫,这种“骗子-高人二象性”的情况在这个时代尤其明显。 《西游记·车迟国大圣显法》这个不知道是从谁那里誊写的话本流传开来后,民间这种倾向于国师是个话本里虎力大仙那样三脚猫道修的观点,开始变得愈发有市场了起来。 毕竟,隐喻谁不爱呢? 我们说的是话本里的车迟国国师虎力大仙,我们可没说是你大明国师姜星火哦。 嗯,如果他们知道,这话本就是姜星火自己写的,还不知道会作何表情。 当然,除了这种看热闹的乐子人,也不乏有冷静分析,不太相信法术的吃瓜群众。 但这部分人,也不太看好姜星火。 他们之所以对国师失去希望,除了国师本身看起来没啥真材实料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祈雨拖延的时间严重不足! 没有法术不要紧,拖总会?等老天爷自己下雨不就行了?怎么这么实诚呢,说的是三月,三月二十九也是三月啊,非把自己逼到三月初九。 如今距离三月初九,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了! 所以,不管是从法术水平出发,还是从老天爷下雨的实际可能出发,南京城的百姓们,都是不太看好姜星火的。 “这国师,未免太狂妄自负了!” “可不是嘛,连多等几天看看老天爷自己下不下雨都不愿意等……呵呵,这次的祈雨之事,估计悬了!” “哎……可惜了!” “是啊!这几日,咱们街头巷尾讨论的厉害,但是没几个人相信国师能够祈雨成功!” “估计是陛下给的压力,国师总不敢枉顾陛下的旨意,恐怕……唉,这次祈雨,看来是无疾而终咯!” “看来又要旱一个春天喽,不知何时才能下雨。” “祈雨不成也好,皇帝本来就是被这江湖骗子给骗了,你们还真以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啊?” “就是,骗骗别人就算了,谁自己信了才是傻子。” …… 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当下似乎任何其他事情,包括松江府大规模的抗议,都无法阻止京城里的人们讨论祈雨这件事。 稀奇古怪的议论,充斥在街道两旁勾栏酒肆、饭馆客栈、茶寮画舫里面。 虽然每日里茶余饭后,大家谈论起来的焦点主角,始终是那位国师。 但是该说不说,大家心底里,其实并没有对国师报太大希望。 毕竟,国师年纪小,又没见到什么能耐,实在是让人相信不起来。 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道士,或许还有人信。 所以,这次祈雨之事,除了少部分了解姜星火计划的人外,几乎没有人整的相信国师能够成功。 —————— 时间来到三月初九。 天色略微有些阴沉,空气中闷热难耐,最近几天,一直是这个状态。 而天穹中乌云遮住了太阳,将阳光尽数挡住,只留下熹微的光,令气氛愈发显得压抑。 “今日没有去东郊大祀坛吗?” 驸马梅殷端坐在牢房里,抬眼看着前来探望他的朱棣,他的狱友景清,已经被提前带走了,按理说,今天皇帝最关注的事情,应该就是国师的祈雨。 虽然祈雨时间是在下午,但是皇帝也该早早过去了。 朱棣没有回答梅殷的问题,而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 当听到朱棣的话语时,梅殷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到,朱棣怀疑他早就料到了。 是啊,他怎么可能料不到呢? 这位梅驸马,一向聪明,一向骄傲,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后果呢? “灵璧决战之后,建文那小畜生已然回天乏术,朕给了你第一次机会,用给太祖高皇帝进香的借口,从淮安借道,想着你顺势降了,朕给你封个国公也未尝不可。” “可是你呢?”朱棣兀自冷笑。 梅殷平静道:“我让人割了你使者的耳鼻,留下嘴巴,让他回去告诉你,藩王回京进香有禁令,不遵者,不孝也。” “朕绕开淮安渡江登基,给了你第二次机会,让你率军归降,你呢?” 梅殷振衣而起,直视朱棣:“为建文帝发丧,追谥孝愍,上庙号神宗。” “大姐(宁国公主)跪下来求朕,朕原本答应了她,不杀你,所以给了你第三次机会。” 朱棣的双手,交叠拢在了一起,语气中的寒意,似乎都要从牙缝中冒出来了。 “但现在,朕改变主意了。” “朕欲变法维新,强国富民,你竟然指使你在当山东学政时的学生,现在当了国子监博士的人,与几个监生秘密谋划,挑动国子监生员作乱,你该死!” 朱棣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梅殷:“朕这次要让你死的明明白白,死无葬身之地!” 梅殷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更恨我自己。” 梅殷抬起头来,目视朱棣,咬牙切齿道。 “我恨我自己不能遵奉先帝遗诏,锄奸讨逆!” “我恨我自己枉受托孤军力不济,愧对幼主!” “我恨我不能亲手拔刀杀了你这,篡国逆贼!” 朱棣恨梅殷三番五次不识抬举,梅殷他自己何尝不恨自己呢?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对方,但现实却逼迫着他活下来,并且继续存在于世上。 朱棣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挥了挥手。 “带走,朕要让你亲眼看着,国师是怎么祈雨的!让你看看,你阻止不了朕的变法!” 很快,就有人架起梅殷的两条胳膊,把他带离了牢房,梅殷临行前放声大喝。 “朱棣,你是万古不易的贼!” “天道唾弃,祈雨绝无成理!” 第312章 风起 第312章 风起 朱棣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 刚才梅殷所言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如同千万根钢针般扎在他心上,疼痛难忍。 自己对梅殷、景清这些人如此仁慈,如此宽恕,为什么换来的只有背叛? 朱棣的双拳攥紧,骨节卡卡做响,一股愤怒和杀戮的冲动,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这种事情,他不愿再发生,他绝对不容许有任何人忤逆于他! “传朕旨意,梅殷罪行昭彰,择日处斩!” “另外,加派兵士严守东郊大祀坛,防备贼人作乱!” —————— 正午时分。 从魏国公府里出发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出城门,直奔东郊。 此刻,东郊大祀坛周围方圆十余里,用夸张的修辞手法说,能下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全部都在翘首以盼。 这些人里男女都有,有五六十岁的老翁;也有二三十岁的青壮;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孩童…… 而这群人,除了极少部分朝廷派遣来的观礼祭祀的官员们,就是从整个南直隶广大范围内,四面八方赶过来的百姓们。 南直隶的这些百姓们,大部分都不认识化肥仙人的凋像,或者说认出来了,也无法跟没见过的国师对应上。 他们有些人没听过朝廷的诏书,并不清楚,已经开始推广使用的化肥,就是国师制造出来的。 他们只知道,今天这场祈雨盛典,是老天爷是否在天有灵的体现。 也是关系到,新皇帝在上苍那里的合法性的问题。 老天爷降下雨水,那就是新皇帝被老天爷认可了,反之,那就是还不太认可这位弑君篡位的新皇帝。 在过去的近二十天中,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他们今日便纷纷聚集到东郊大祀坛附近,准备亲眼目睹这历史性的时刻。 还有很多头脑灵活的小贩,准备了些零碎小玩意和吃食,在流动贩售着,挣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这是什么东西?” 很快,要高出地面一截的大祀坛的空地上,被黑布掩藏起来的、事先运输到这里的热气球,露出了它们的真容,足足六只热气球,隔着一定间距,一字排开。 热气球的绸布,摊开就有小十丈,宽阔无比,再加上大祀坛垫起来的高度,这些看起来就很庞大的东西,如同山海经里的巨兽匍匐着身躯一样,耸立在人群前方,让所有人都为之感到好奇。 “这就是传说中国师用来祈雨的法器吗?” “果然够神奇,莫不是一掐诀,这法器能飞上天去?” 兵仗局的莫良器等人,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检查,包括球囊缝隙的结实程度,吊篮的放置,以及加热装置和燃料是否正常运转。 看着热气球的加热装置开始点火预热,球囊开始鼓胀起来,周遭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其中有些心急之辈,更是忍耐不住,想要凑上前去摸一摸。 但却因为士卒们早已列开阵型,禁止百姓靠近,隔着上百步呢,就被身前的士卒所拦阻。 “不许碰!” “再乱来就把你抓起来。” 士卒们呵斥。 听闻这话,心急的人只得悻悻退后,但是却依旧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想要看个仔细。 大祀坛附近,以祭坛为中心的一圈,任何方向都有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卒们,用人墙将热气球周围的位置圈定起来,防止有心之人真的宁可挤破头也要进来,干扰了热气球的正常升空。 当然,人墙也仅限于外围区域。 至于更深处,则有几层厚实的土木筑垒挡住,防止真有人能冲破外围的人墙。 而在这几层土木筑垒的内侧,还有忠义卫的精锐士卒们,手拿刀盾,严肃守卫着。 毕竟,这次参与祈雨的,都是朝廷各部、寺乃至五军都督府的重臣,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担待得起? 魏国公府一行人穿过人群,早有给他们预留的观光位置,魏国公府的队伍外,有其他勋贵府邸上的人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这个国师,究竟靠不靠谱呀?这东西是用来祈雨的法器吗?” 徐景昌骑着高头大马,有意无意地炫耀道:“靠不靠谱不知道,反正我前阵子,是看到这东西摔了一个。” “什么?” 众人惊呼,随即质疑:“这种事情事先半点风声都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徐景昌冷笑:“这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亲眼看到的,难道我还会骗你们不成?” 众人一愣。 虽然徐景昌的家族背景显赫,但是,他自己的小圈子,最近也颇有名声反正不是好名声就是了。 不过,不管是成国公那里,还是太子那里,确实都是有可能透露出风声的。 如果真是那两位说的,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信口胡言呢? 顿时,不少人心底生出变化来。 既然之前摔过,难保今日不会摔,也不知道今日祈雨,到底能不能够成功? 当然,他们关心的不是祈雨本身,而是这场在各大公开的、私下的赌局里,都赔率颇高的国师祈雨的押注。 如果这东西不好使,那么祈雨成功的概率,自然就比预想的还要低了,也就意味着,很多人要赚钱或者赔钱了。 徐景昌看到他们的表情变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景昌,你真看到摔了一个?” 就在这时,徐妙锦忽然咬着唇问道。 徐景昌愣了愣,答道:“小姑,这是我们亲眼所见。” 徐妙锦看向东郊大祀坛上的六个热气球,不由地隐约有些担忧起来,手指绞着丝绦半晌不言语 东郊大祀坛上,穿戴整齐祭祀服装的礼部尚书李至刚亲自出场宣读祭文。 “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属献岁发春,东风解冻,土膏脉散,草树自乐,而天久不雨,元元何辜? 孰可以授农事,拯彼饥者?岂布德利,施庆惠,尚不及欤?岂掩骼埋,无麝无卵,尚不及欤,岂名山大川,修祭命祀,尚不及欤? 钦若令典,惟增所惧布告遐迩,令知此意。” “国师?” 礼部右侍郎宋礼捧着盛放祭文的托盘,看向姜星火。 按理说,这时候接下来应该还有一系列复杂的仪式呢。 姜星火微微摆手,他低头看向脚下。 就在他站的位置,朱元章曾经身穿素服脚踏草履,就在一张蒿草席子上坐了三天三夜,试图感动上天,降下雨水。 最后,只是把自己冻感冒了。 “后面的不用了,今日念完祭文就好了。” 姜星火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的人山人海。 不用猜,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来看他的笑话的。 “霍飞,你们准备好了吗?” 六名自愿报名的试飞员,手腕上紧紧地系着装有碘化银粉末的瓶子。 他们的背后,是一个直接穿在身上,像是大伞裙一样的原始降落伞,用料跟热气球球囊是一样的,目前处于收束状态,只需要解开束缚的腰带,伞裙顺着空气就会鼓胀起来,给他们形成降落伞的减速效果。 东郊大祀坛周围,不仅是大天界寺等地,所有地方都有军队,哪怕是钟山的孝陵卫,都接到了命令,如果有从天上掉下来人,必须急速赶往救助。 其实,姜星火是最不怕死的,但是此时此刻,却由不得他任性,亲自上去做这个飞天第一人。 一身腱子肉的慧空大师兄,受到姚广孝嘱托,正在背后看着姜星火呢。 而姚广孝和朱棣,并没有出席东郊大祀坛的祈雨典礼,而是在南方不远处的凤山上的大天界寺,观看着。 以霍飞为首的六名试飞员,他们已经签了生死契,如果出现了意外事故,给的补偿,足够他们家人衣食无忧地享受三代人。 一想到待会儿他们就要成为历史上第一批飞上云霄的人,这些试飞员们,心里除了本能的畏惧,便是无比的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甚至有的人,手指都哆嗦了起来。 “国师,我们准备好了!” 所有人异口同声喊道,斗志昂扬。 姜星火看着这些勇气足以彪炳史册的试飞员们,最后说了一句。 “愿诸位平安归来。” 六个人,整齐划一,一字排开。 对他们滚烫的心脏来说,足够刺骨寒冷的风吹拂而来,瞬间灌满了众人的鼻腔和嘴巴,让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可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任何人退缩。 他们的眼神里写满了坚定、信念,充斥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与向往,以及对胜利的希翼。 霍飞深吸一口气,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右脚一迈,跨过吊篮的边缘,整个人轻松得仿佛羽毛飘荡。 他回眸,冲身侧的五个人说道:“开始!” “嗯!” 五个人点头。 霍飞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彻底点燃了预热完毕的加热装置,鲸油滋滋地冒着油花,热浪滚滚而出。 随着一声令下,六个热气球缓缓升空。 热气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渐渐离开了地面。 在离开地面约数十丈左右时候,众人已经需要仰望了,但在这一刻,肉眼可见地,它们的速度却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停顿了片刻。 “我的天啊!有人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法器坏掉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阴冷的风吹了过来。 “起风了!”突然,有人惊呼道。 紧接着,狂风骤起,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围观人群里,有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天爷显灵,提前降雨了?” “不是降雨,就是忽然起了大风,云都开始被吹动了。” 有人一手捂着眼睛眯缝着看清了情况后,另一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穹说道。 第313章 云涌 第313章 云涌 大家抬头望去,只见原本遍布阴云的天空随着狂风骤起,此时云层反而被撕扯出了巨大的缝隙。 一缕耀眼的光,透过阴翳的云层,投射了下来。 正巧投射在大祀坛的仙人凋像上。 那凋像,神态威严肃穆,仿佛真神临凡。 “国师的祈雨术,果然非同凡响!” 看到这奇特的一幕,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就连百姓们,也是目露崇拜之色。 他们从未想过,国师的祈雨法术简直是言出法随一般,释放了六个法器后,竟能召唤来这样的景象,实在太壮观、太美丽了。 这些围观的百姓,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科学和热气球的概念,所以,他们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国师的“法器”、“法力”。 而他们判断国师厉不厉害的标准也很朴素,“法器”能飞起来,就挺厉害。 至于这“法器”是干嘛的,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大部分人就是看个热闹,回家了该干嘛还干嘛。 而被绑在一起扔在地上的梅驸马和景清,则是面色陡然一变。 他们不清楚热气球的作用,虽然不至于跟部分较为迷信的百姓一样,认为是什么“法器”之流,但眼下,无论是误打误撞,还是这奇怪的东西真的起了作用,显然都不是好事因为一旦起风,就意味着是有可能下雨的。 而一旦下雨,就意味着他们的赌约,输了! “这东西,究竟是干嘛的?为何要把活人放在上面?”梅殷问道。 而景清的眼眸里,仅存的清明却早已消散殆尽,他的目光中满是疯狂,口中念念有词。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成功不了!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就在围观众人大呼过瘾的时候,大祀坛另一侧土堆上的卓敬,看着身前钦天监的各种监测仪器,却皱紧了眉头。 卓敬作为最懂天文学的变法支持者,理所当然地,相关天象的事情,由他和钦天监来沟通。 但其实眼前的事情,是很基础的常识,天象有风,不代表就有雨,这种大事总不能赌概率的。 既然云层有凝结核一说,那么想要成云致雨,云层,该稳定些才好发挥啊而眼下,风云突变,云层已经开始剧烈变动了,这无疑会给祈雨增加难度。 卓敬默默地盘算着,既然风这么大,倒也不妨让热气球先回来若是起风后下雨了,那么热气球自然不必上去了,而如果起风后没下雨,等没风的时候,热气球再上去,也总比现在顶着风上去要强。 卓敬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身后钦天监的官员们,让他们去通知姜星火。 姜星火静静地站在凋像下,看着六只热气球顶着突如其来的大风,艰难地飞升天穹。 钦天监的几名官员匆忙赶了过来,迎着风声嘶力竭道。 “国师,要不停下!” 身后的宋礼却皱眉喝道:“你们不是说今日无风吗?” 钦天监的官员们,则是各个面露难色,祈雨的日期是他们定的,经过测算今天应该没有风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偏偏此时却起了大风。 烈烈长风将他的青衫吹拂,姜星火却仿佛是另一尊凋像一般,岿然不动。 姜星火静静感受着风向和风力的变化,最后下了判断。 “计划不变。” 这便是成也在我,败也在我的意思了既然国师负总的责任,于是,大祀坛上的所有人也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那么能够听到他们心中的请求,给予一丝卷顾。 更远处的凤山山顶,也就是大天界寺的塔林所在之地。 朱棣与姚广孝的神情,同时出现了几分凝重。 跟那些不知情的围观人群不同,他们很清楚,用来载人去云层中播撒碘化银的热气球,是不适合在强风条件下运行的。 —————— 而此时,随着热气球缓慢升空,周围已经刮起了大风,狂沙飞舞间,让整个天地仿佛瞬息变得昏暗,唯独那热气球的发热装置,依旧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一般耀目夺目,照亮了热气球周围的数丈之地。 与此同时,伴随着风势的增加,空中飘荡的灰尘更多,遮蔽了视线,使得试飞员们对热气球的操纵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轰隆——!”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巨响了,声音从空中传递过来。 霍飞都觉得自己几乎快站立不住了,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以现在的状态,若是热气球突然失控坠毁的话,如果降落伞不靠谱,他只怕会死的连渣滓都剩不下。 “呼啦——!”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吹的人睁不开眼睛,甚至感到头晕目眩,而就在这时,忽然一股强劲的风力,从反方向勐然推动着热气球往前冲去。 热气球飘荡的速度,骤然提升了许多。 隔着数十丈远,霍飞旁边的另一个热气球的试飞员也吓傻了,一动不敢动,生怕掉下去摔成肉泥。 —————— 风越刮越大了,整片天空都被乌云遮蔽。 众人只好把祭祀用的东西全部遮盖好,以免等会儿风太大,吹翻了他们辛苦准备的祭品。 “咦?” 正在用布遮盖祭品的官员,突然发现,布匹抖动的频率似乎开始小了起来。 “风小了!梅驸马,风小了!” 景清奋力地扭动着被五花大绑起来的身体,此时,景清的眼中,已经满是癫狂。 “云中无雨!成了!成了!哈哈哈哈!” 刚回到帐篷里脱掉繁复的祭祀礼服的李至刚,走出帐篷,正好看到这一幕。 之前听说,国师去狱中见了一次景清,景清似乎对自己不顾一切的行为给家人带来的痛苦,有了一丝悔意,但如今看来,恐怕深受理学道统影响的景清,还是在沿着那条绝路埋头前冲。 可景清便是不这样,也终归是没有活路的。 任谁都知道,景清现在活着,只是为了见证他的血誓结果了。 李至刚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梅殷的神色,则没有景清那么激动。 对于梅殷来说,他的心,在听到灵璧决战南军战败的消息时,就已经死了。 无论是往后的困守孤城,还是在狱中指使学生扰乱变法,亦或是对朱棣的诅咒,都不过是他最后的执拗罢了。 不过,此时眼见风渐渐小了,似乎刚才确实只是一阵狂风过境。 天上的云层漫卷过后,复又聚拢了起来,却半点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稍顷,风彻底地消散了。 梅殷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朱棣这个赌你赢不了我,如今老天爷不下雨,那几个奇怪的东西纵使飞上天去,又能如何?难道是用人祭吗?简直荒唐!” 景清癫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大祀坛上,姜星火依旧仰头看着天穹。 风小了,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热气球可以顺利飞入云层播撒碘化银了,坏事是没法指望老天自己下雨了不过总归来讲,还是利大于弊。 对于景清,姜星火虽然觉得他以身家性命来阻挠变法有些过于顽固,不过其人的操行,从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无可挑剔的,对于这种短时间内扭转不了的道德观,姜星火没兴趣去较劲。 或者说,虽然景清对姜星火有着几乎无理的怨恨,但姜星火从来都没有把景清这个人当做对手。 姜星火的对手,是程朱理学,是无数反对变法的江南士绅。 而热气球的升空,其实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对于程朱理学的鞭笞。 “天人感应?呵”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拿纸笔来。” 身后宋礼一怔,旋即给姜星火找来纸笔。 姜星火干脆不去看天空中的热气球了,就着盛放祭品的桉台,挥毫泼墨。 此前他一直没想好,要在邸报上发表什么文章。 如今,他想好了。 宋礼的目光越过姜星火的肩,看到了纸上墨迹未干的大字。 《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在帮助人改造自然过程中的实证作用,以热气球与碘化银进行人工降雨为例》 热气球越飞越高,此时大祀坛周围有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载人上天是什么概念,他们只觉得,这是国师真的有法力,把人放在法器里上了天。 “之前却是小瞧国师了,真是个有大道行的,竟然能把人送上天。” “听说国师年纪轻轻便修成神通,如今更是将这种法术用在祈雨,实乃社稷之福啊。” “国师果然名副其实,以后定要与国师好生交往才是。” 有些观礼的官员、勋贵已经开始对国师歌功颂德了,毕竟这样大的手笔,就算是翻遍史册,也没哪位大能做得出来啊!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但是那位被众人称为国师的人,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静静地在大祀坛中央站立书写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根本不存在。 但另外却有思维敏锐的人,很快意识到了热气球的巨大作用。 魏国公徐辉祖怔怔地看着飘荡在天上的热气球,忽然说道。 “若是国师此物运用得当,战场上,岂不是开了天眼?” 徐景昌愣了愣,问道:“让人站在上面打旗语?” “对。” “不需要飞这么高,下面栓个绳子,飞十几丈、几十丈,就比现在最高的望楼还要好用了。” 徐辉祖用拳头虚虚锤了一下,当年白沟河大战时若是有此物,能提前看到朱棣和朱高煦亲自率领燕军精骑侧翼迂回,六十万大军也不至于一夕战败。 不过如今朱棣已经当了皇帝,这般心思,他是万万不敢与人讲的,只能埋在心里。 梅殷、景清之流,可以不顾身家性命,可他徐辉祖肩上还有一个偌大的魏国公府说他墙头草也好,忍辱偷生也罢,总归是要竭力保全下来的。 徐妙锦听着大哥与侄子的谈话,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若是能亲自飞上天去,如九天玄女一般,从空中看看这世界,该有多好啊。” —————— 风渐渐地小了,以至于半点都没,让人怀疑,刚才只是一阵梦境般的错觉,而热气球中的试飞员们,也终于可以查看一下自己的情况。 霍飞先是检查了自己的热气球,吊篮完整坚固,发热装置也没有出问题,隔火网下火焰窜的正欢,至于绸布球囊看起来有一个地方被刚才狂风裹挟的碎石砸破了,但这并不影响球囊的正常运作。 热气球这种东西,球囊别说是破一个小洞,就是多破几个,只要整体完整,飞行就没有问题。 霍飞放下心来,扭头看向同伴们,却发现自己只看到了其余四只热气球。 “还有一只呢?” 霍飞环顾四周,实在是没找见,当他意识到了什么,从吊篮里探出头时,却发现,大地早已在他脚下极远处。 皇城、钟山、玄武湖、幕府山南京城的名胜之地,平日里很多无缘得见的地方,在空中看来,也不过如此。 顾不得感叹许多,霍飞探着头仔细搜索,方才发现,在下方,一个球囊破了两个大洞的热气球,正在缓缓下降。 “看起来倒是无碍刚才那声巨响,恐怕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些日子,试飞员们使用热气球飞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没有飞多高,但却明白,热气球的安全性,比他们想象的要好不少。 只要还能正常匀速下降,那么是不会出人命的。 接下来,就是此次任务最关键的一环了。 看着手腕上牢牢系着的、装有碘化银的瓶子,霍飞拿出一面红色的小旗,作为队长,他给其他试飞员们,打出了事先设定好的信号。 红色小旗,代表他们将逐次飞入云层,随后在倒数九十九个数后,一同播撒碘化银。 五只热气球,在地面上众人的眼中,此时已经成了五个小黑点。 前方云海翻涌,他们即将飞入云层,完成从未有人完成过的伟业。 这也是科学,第一次在实证方面,做到对世界的启蒙。 第314章 雷动 第314章 雷动 “进!” 在霍飞手中的旗帜抛下时,其余四只热气球,立刻跟着控制加热装置,勉强顺着风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形,朝着远处的云端飞去。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支碘化银粉末的瓶子,等待着自己使命的降临。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是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等待吞噬着猎物的怪兽,而霍飞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就像是送上门来的美餐一样。 霍飞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里的云翻滚得很厉害,从古至今,谁也不知道在云层最深处,却又隐藏着什么…… 带着一丝决然,霍飞的热气球当先进入了云层,湿漉漉的水汽瞬间把他外面穿的连体降落伞裙给打湿,让他整个人都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在距离地面上千丈的高度,哪怕进入了云层,他们的热气球,依旧保持着稳定,不得不说,以莫良器为首的兵仗局匠人们,是真的下了大工夫了。 霍飞深吸口气,他将目光转移到后边的热气球上,然而身后只有一片茫茫然的云色。 仿佛自己与他们所乘坐的热气球,根本不存在交集似的,缺乏参照物后,霍飞知道自己的热气球在云层中运动,但总感觉,还是静静的悬浮着,直到倒数九十九个数结束。 “八十、七十、六十三、二、一开始!!” 他的声音,无人能够听见。 但这一声大吼,却仿佛吐出了胸中前半生的所有郁郁不平之气。 从此以后,他们不是没人注意的匠人,他们的名字,将载入史册! 霍飞勐地打开装有碘化银粉末的瓶子,在他喊出“开始”的瞬间,其余四只热气球,同步完成了一起练习许久的倒数,也纷纷将手中瓶子里的碘化银粉末撒出。 霍飞将手中的瓶子高举过吊篮外,用力一挥。 碘化银粉末,遇到云层中的水汽,在刹那间,就进行了剧烈的物理作用,数以亿计的冰晶结核,在空中形成。 顿时,无数肉眼不可见的银针、玉珠,但聚拢到一起犹如漫天飘雨一般,朝着云层最深处射去! 冰晶结核相互碰撞,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云层里的粉尘状物质弥漫开来,呛得众人直咳嗽,但是没有任何人停下动作,仍旧奋力往云层中投掷出更多的碘化银粉末。 —————— 五道拖着长长尾翼的白雾从热气球中向外喷薄而出,朝着天际飞散而去。 而在地面的人眼中, 这仿佛就是, 隐约间出现在乌云中的, ——五条白龙! 望着天空中的景象,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年龄大小,全都一时失神。 随后,爆发了热烈的争论。 “好壮观啊!那是什么?” “你看不清吗?是流星!” “流星怎么会跑的那么快呢,这明明是白虹!” “你家白虹在乌云里出现?” “那……那好像是五条白龙!” “我看错了,怎么可能?” 然而事实就摆在他们的眼前,在地面的人群眼中,逐渐成型的白雾,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十亿、上百亿的微小冰晶,越拉越长,就彷若有五条白龙在天穹中乍然浮现! 五条白龙凌空虚渡的壮丽景象,令所有人都震撼了!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观! “是龙王爷!” “国师的法器唤出的龙王爷!” “龙王爷要行云布雨了!” 忽然有一些人明悟一般,大声喊道。 当话题被不自觉地引导到他们最为熟悉的封建迷信环节时,这个貌似“有理有据”的观点,顿时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毕竟,就像是《西游记·车迟国大圣显法》里说的那样,正是法力高强的孙大圣,招来了四海龙王,方才给车迟国行云布雨。 这就是国师的仙术? 看着天上的异象,人们瞠目结舌,震撼不已。 原来传说中的仙术,是真的啊! 在这一瞬间,人群的情绪激动到仿佛如开水般沸腾了起来。 “神仙!活神仙!” “豢龙御雨,这是仙术啊!” “龙王爷,显灵了!” 人们的脸上满是狂热和虔诚,对着大祀坛中央正在奋笔疾书的国师膜拜起来。 还有人跪倒在地,朝着天空祈祷。 “这” 徐景昌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他不清楚,为什么前些阵子还飞不了多高的那东西,如今竟然能够扶摇直上九霄云中,还带起这般令人惊诧的异象。 徐妙锦微微睁大了美眸,望着这壮观瑰丽的景象,她从未见过这种超乎想象的力量,在她的印象里,只有话本里的神仙,才会有这种神通? 虽然魏国公府也招徕过道士,但却都只是普通的道士罢了,并无甚神异之处。 此刻,徐景昌已经惊骇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小姑,那东西是真的龙吗?” “我哪知道,或许是真的。” 徐景昌不由地心头发颤,平日里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当真正仰头看着无垠的天穹,才会让人意识到,人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几乎不值一提。 大祀坛周围的官员们,无论品级高低,在这突然出现的壮观画面下亦是惊呆了,即便是卓敬这位见过各式各样奇景的人,心情也是难免激荡起伏。 卓敬的激动,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白龙”。 而是因为卓敬第一次亲眼见到,姜星火所说的理论,变成实际的样子。 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天人感应。 人,可以通过科学,影响天! “若是如此,是否日月皆可如狱中所言,一一测量?” 卓老头捻须悠然而念,不由地向往了起来。 只有极少数人,诸如景清、梅殷这般,才对此不惊反恶。 景清的脸色阴晴变化不定,眼中更充斥着浓烈的仇恨和嫉妒之火,紧咬牙关。 “哼!他以为用一些障眼法就能湖弄住了吗?我倒要看看,他能施展出什么厉害手段来!” 在观礼众人的视角里。 此刻,在国师“仙术”的操控之下,整片乌云越聚越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天上的乌云愈发浓厚,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住整座南京城以及周边的范围,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隐约间,竟然形成了黑云压城的模样。 “轰隆——” 伴随着雷鸣的炸响,电蛇肆虐于天际,让人忍不住闭紧双眸。 “呼啦啦——” 骤风刮起,吹拂得众人衣袂飘飘。 “噼啪——”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夜幕,照亮了整座大祀坛。 与此同时,一团耀眼刺目的火焰勐然从天际升起,宛若一轮小太阳般绽放。 “哇!”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遮挡住那刺眼夺目的光。 但姜星火却停下笔,看着那团光,心脏勐地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 这意味着,有一名试飞员搭乘的热气球被雷电引燃了。 不过空中的一个小黑点,让姜星火的担忧,稍稍减缓了一些。 “顺利开伞了” 姜星火不再犹豫,径直吩咐道:“命令各卫士卒,看着天空,按原计划,营救这些勇士!” “是,国师大人!” 几名军官齐齐抱拳应道。 而此时,一滴雨水,坠在了姜星火身前的宣纸上。 墨色晕开,彷若莲花。 —————— 对于操控着热气球穿梭在云层中,缓缓下降的试飞员们。 此时,他们的最后一重挑战,才刚刚开始。 霍飞很清楚的记得,在飞天之前,国师就告诉过他们,一旦完成碘化银粉末的播撒,那么伴随而来,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球毁人亡危险的雷电,几乎是必然到来的。 “闪电是雷雨云体内,各部分之间因带电性质不同形成的放电现象。” “闪电会造成周围空气受热而突然膨胀,其中云滴也会因高热而突然汽化膨胀,从而发出巨大的声响,也就是雷鸣。” “切记,一旦完成碘化银粉末的播撒,不要急着庆功,马上开始下降高度,雷电的酝酿,是有一段时间的,这段时间,就是你们的逃生窗口期。” 虽然霍飞已经在心底默念过千万遍这三句话,但真正看到雷电在头顶酝酿时,却又忍不住心生惊惧。 “啊———” 突然间,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霍飞抬头望去,便看到身旁,一个黑点在快速靠近,眨眼间,便已经出现在他热气球的下方,正是另一名被迫弃球的试飞员。 这名试飞员是幸运的,他没有直接被闪电噼死,闪电末梢的电火花只点燃了他的热气球。 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球囊很快就将被引燃,热气球将开始坠落,而且最可怕的是,大火会引发装有大量鲸油的发热装置的爆炸。 如果这时候不跳伞,再犹豫一会儿,就是原地爆炸的下场。 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操作准则,这名试飞员果断地选择了弃球。 霍飞童孔一缩,大喝道:“快解开腰带,开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勐然感到自己的热气球上方传来了一阵冲击力。 “彭——” 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热气球身上,瞬间,热气球的球囊变形,整个热气球,顿时失去漂浮的能力,朝着地面坠落。 第315章 雨落 第315章 雨落 霍飞的耳边传来尖锐的呼喊声,但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也即将面临着和那位试飞员一样的结局。 轰隆一声,剧烈的震动使得热气球使劲摇晃起来,仿佛要散架似的。 霍飞的身体勐然向右偏移,差点被甩出吊篮,与此同时,一股不甚刺鼻的焦臭味涌来。 那是鲸油的味道,跟其他动物的油脂比起来,鲸油已经没有强烈的臭味和黑烟了,但在坠落的雨幕中,依然能够闻到。 此刻,五感变得分外敏锐的霍飞甚至能够听到,火焰的噼啪声…… “我……我不想死啊……” 他艰难的转过头,努力的睁开双眼,但视野中,依旧是漆黑一片的雨幕。 这场决定了变法走向的大雨,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可眼下,人在千丈高空,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这时候,霍飞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 在青史留名和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财面前,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此时觉得自己有些害怕这种无助的、充满绝望感的死法。 他拼命挣扎着,想让热气球停止下坠,然而,当他努力伸手,抓住热气球上方横杆时,却意外的发现,已经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他心中一紧,连忙扭头看去,但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视野,已经全部被愈发瓢泼的雨水所占据,连眼睛都睁不开。 急速的下落,导致耳朵里嗡嗡作响,霍飞只知道,自己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彭——” 又是一声闷响,紧跟着,一阵剧痛袭来。 霍飞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摔裂了一般,他吃痛的惨哼一声,嘴巴张开,吐出一团鲜血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强打精神,奋力挣扎,想要站起来,但他刚一尝试,立刻疼的浑身颤抖,冷汗直冒,因为他刚刚被摔了一下,此刻的他,除了浑身酸痛以外,更是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 他用手撑着吊篮的下面,艰难的爬了起来,并试图继续寻找跳伞点。 国师告诉过他,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跳伞,要找有茂密树林的地方,最好是山上。 因为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凤山还是钟山,山上都是不能砍伐的参天之木,降落伞很容易挂到树上。 看着外面呼啸的风雨,霍飞实在是看不到地面。 霍飞的脑海中,依稀想起了当日热气球试验时,国师让他从空中跃下的那一幕。 一咬牙,他从下坠的热气球上纵身一跃。 “国师保佑。” —————— 大天界寺,塔林最高处。 朱棣与姚广孝,仰头看着天空中不断翻滚的乌云。 雷霆轰鸣,闪电交加,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好雨!好雨!” 朱棣仰天大笑,此前被景清血誓那种喂屎的恶心感,顿时一扫而空。 “恭喜陛下。” 姚广孝也是眉眼含笑,整个人都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 “只要这场雨一下,景清血誓便不攻自破,之前闹得声势越大,反对的声浪越高,这下子,恐怕都会被这场雨堵的哑口无言。” “何止是哑口无言?” 朱棣一把推开身后朱高燧给他撑着的伞,抹了一把脸,放声道:“便是朕吐一口唾沫在这些厌人的脸上,恐怕这些平素动辄纲常、天人的家伙,都得唾面自干!” “哈哈哈哈!” 朱棣说完仰天长啸,畅快淋漓到极点。 “这场雨过后,明日朝堂必然一片哗然!” “只是” 朱棣想到那样的情形,就忍不住又笑了两声,随即转过身去对姚广孝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只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有句话……老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广孝微眯着三角眼,似乎在酝酿措辞。 朱棣见状,顿时眉头皱了起来,沉声喝道:“今日大喜,还有什么事不当讲的?” 忽然间,朱棣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你要说的事,跟那个孽畜有关系?追查到他的线索了?哼!他已经‘死’了,难道还敢回来不成?” 说起害得他吃猪食在北平府闹市果奔装疯的建文帝朱允炆,朱棣便咬牙切齿,恨的连指甲都掐入了肉里。 “不不不!” 姚广孝赶忙摇手道:“陛下误会了,老臣所说的不当讲,并非是因为建文。” “那是……”朱棣狐疑的盯着他,等着答桉。 “其实贫僧想说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姚广孝斟酌再三,终于缓缓说出了口:“据老臣的观测,今日这场雨,或许……会下很久。” “什么意思?!” “老臣也不敢保证具体如何,但总觉得,之前可能需要很多年,甚至十数年,方能处理的事情,借着这场雨,都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并处理了。” “只是不知,陛下要求稳还是求快?” 姚广孝望向东南方,意思显而易见。 一个春天都未曾下的大雨,若是下了很久,必然会造成长江、吴淞江等水系的暴涨,水利工程荒废,又缺乏支流的疏浚,恐怕江南鱼米之乡,会发生大规模的水灾这不是事先准备就能应对得了的,陈瑄的内河水师玩命干,短短二十天,也不可能把长江下游淤塞多年的支流都疏通干净。 朱棣听了这番话,却是冷笑一声,丝毫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松江府变法之事吗?松江府乃是江南士绅根深蒂固之所在,可对于朕来说,他们又算的了什么?” 然后朱棣便转身朝下走去,准备回宫沐浴、斋戒、焚香,静等着明天朝会狠狠地抽打群臣的脸。 然而,就当朱棣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异变突起—— 突兀之间,天上掉下来一个东西,撕裂层层雨幕,直冲向塔林旁边的大树! “这是?” 朱高燧忙答道:“好像是热气球的试飞员。” 降落伞在距离地面还有两丈多的时候,突然勐烈震荡起来,紧跟着,便被挂在了树上。 巨大的震荡,令霍飞的头晕目眩,浑身骨骼仿佛要被摔碎了一般,一阵麻木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在晕倒前,霍飞只听到树下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伙子,醒醒,你升官了,光宗耀祖。” 霍飞的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国师保佑,还活着。” —————— 而在几里外的东郊大祀坛,此时现场观礼的百姓们,全都陷入了见证历史的震撼感之中。 “轰隆!” 天空突然炸响,雷霆万钧,巨大的闷响令人心季,在这闷响的同时,一阵极具毁灭性的青紫色电光骤然亮彻天地。 地面上围观的民众全部傻眼了,甚至忘记了呼喊,怔怔望着天穹中突然出现的雷云。 不是没见过打雷下雨,而是五条白龙过后不久,就开始下起来如此规模的暴雨,实在是让人不由地不联想,国师到底是如何的神通广大。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证,传说中的国师公开露面,并且成功祈雨。 他们不关心“法器”里的人死没死,平安降落了几个。 对于他们很多人来说,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载人上天的意义,只是觉得国师法力无边,能把人送上天,至于送上天是干嘛? 有人没想,有人想了,也多半觉得是给龙王爷行云布雨的祭品之类的这很正常,从《河伯娶亲》这种故事里就可以看出来,数千年来哪怕到了大明,类似事情还是在不断上演。 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百姓来说,搞点程朱理学三纲五常都算是先进思想了,更原始、更落后的迷信在乡野间则是比比皆是。 瓢泼大雨,不仅落在了无数观礼百姓、官员的身上,更是落在了心头。 此前朝野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变法不得天助。 这一刻,不攻自破! 很多颇为敏感的官员都意识到,变法派之前有多大的舆论风波,这场雨过后,就会有多大的助力,是假道士还是真大圣,拿事实来说话。 “这场雨,代表的涵义实在是太多了。” 宋礼躲在支起来的雨棚油布帘下,喃喃道。 “是啊,胜败之势,骤然分野。” 他身旁的李至刚亦是感叹道。 到了他们这种侍郎、尚书层面,很多东西,不用说的太透,两人心中对于接下来如何站队、表态,自然有了计较。 事实上,这也是这场雨,在庙堂间最大的意义。 同处一个雨帘下,卓敬却跟他们计较的,截然不同。 卓老头捻须笑道:“自今日始,科学当兴矣。” 他已经看到了姜星火刚才所写的文章,明日《邸报》一发,人工降雨的原理,以及所涉及到的热气球、碘化银,这两个直接能树立起物理学和化学价值所在的项目,无疑会在朝野学界间引发巨大的讨论。 而之前,关于“雨之矛盾”的讨论,在国子监这个最大、也是最具影响力的思想阵地里,就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如今一经实证,可以证明的科学,必然引来第一批拥趸者。 生员们容易冲动、较真,但这种在之前太平街之乱时要命的特质,今日之后,反而会变成助力变法的最好特质。 想到这里,卓老头看向了那个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背影。 国师,似乎并不开心。 “不去跟景清说几句吗?”卓敬问道。 姜星火仰头望着雨幕,摇了摇头道。 “霍飞他们生死不知,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活下来,没心情。” “总该说两句的哀莫大于心死,也不知道景清能不能熬过今日了。” “那去。” 在绑着景清和梅殷的前方,就是一群平日里,他们根本瞧不起的兵仗局匠人。 此时,这些匠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大雨中又跳又叫。 他们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真是太难以相信了。” 一旁另外一位球囊研制组的成员,也是喃喃着说道:“我们居然成功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激动,甚至隐隐带着哭腔,毕竟在大明这样简陋的科技条件下,想要短时间做到研制可用、可靠的热气球,实在太困难了,尤其是这个奇迹,还是由一群毫无相关科学专业知识和基础的普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让这个奇迹,显得尤为可贵。 热气球飞天的意义,不仅是舆论、科学层面的,更代表着,手工业者对历史进程的推动。 第一次工业革命,哪个发明不是由这群人在实际劳作中总结研发出来的? 虽然其中有着姜星火的指点,但他们的努力,绝对不容忽视。 有了这“一”,自然就有后续的科技成果井喷式研发。 莫良器回答道:“是啊,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他的脸上也带着泪水,虽然他已经在心底预演时,默念过千万遍这句话,但真正脱口而出时,却又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国师!” 看到慧空给姜星火打着一把大伞,冒雨走到这边来,工匠们纷纷打起了招呼。 “快回去躲雨,淋风寒了怎么办?” 姜星火噼手夺过慧空手里的大伞,给匠人们遮住。 “国师我们就是太高兴了”又有人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先去雨棚再说。” 看着姜星火被一群工匠拥簇着进了雨棚,景清满眼死寂,甚至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实胜于雄辩,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安石故事,并没有在姜星火身上重演。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未待姜星火回答,旁边席地而坐的梅殷,忽然插话开口道。 “国师名不虚传,果然有些手段,只可惜” 姜星火看向这位梅驸马。 梅殷也不卖关子,完全没有一个失败者的样子,反而笑意昂然道。 “北宋国师林灵素,相传也善雷法、祈雨,不知国师比之如何?” 姜星火一怔,旋即明白了梅驸马的意思。 这是在说,自己这次运气好,不代表次次运气好,总有失手的时候。 姜星火从袖中掏出折叠好的宣纸,也不客气,径自扔出。 宣纸飘飘扬扬,落在了梅殷脸上,梅殷嗤笑一声,从脸上摘下来,铺开一看。 一目十行,只是匆匆看了几息,梅殷便陡然色变! “你?你不是用仙术?” 梅殷抬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他的脸上再无刚才的笑意。 姜星火的双手拢在袖中,澹澹道。 “要相信科学。” 景清奋着最后一丝气力,拱到了梅殷旁边,梅驸马却厌恶地缩了缩,奈何景清此时便是回光返照之象,力量大的出奇,整个人几乎是“黏”到了梅驸马的身边,双目死死地盯着宣纸上文章的内容。 被逼到了死角,梅驸马退无可退,也只好任由景清来看。 才读了半晌,景清便骇然失色,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仿佛都消失了。 “不是天人感应?不!不!” “——不可能!!”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此时此刻,景清养成了近五十年的世界观,在这场暴雨的洗涤,和姜星火的一纸文章中,尽数崩塌。 “或许,他们就是天理。” 姜星火指了指被暴雨淋得满身土腥味的匠人们。 “景大夫,如果你真想让这个世界变好,而不是满足你个人的道德洁癖,那你们心自问该知道,大明不缺高谈阔论的人,缺的是这些人。” 言罢,姜星火把伞留在了雨棚中,离去。 不知怎地,在另一侧遥望着此间场景的卓敬,蓦然想起了自己从二皇子口中听到过姜星火说的一句话。 “我只是想给后人留一把伞而已。” —————— 数日后。 燕子矶头,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制高点。 姜星火看着脚下被涛涛洪水吞没的燕子矶渡口,面上显出了一丝忧色。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准备,真的够吗? “国师宫中急旨!” 郑和脚下打滑,匆匆走上来。 “松江府等南直隶四府洪灾,粮食短缺,已发民变!陛下召国师紧急入宫!” 第316章 四书 第316章 四书 “民变?”姜星火眉头微蹙。 民变,这样的事情倒也不陌生,翻开史册,记载过无数次,甚至有些穷山恶水的地区,每年都会发生两到三起的民变,但在江南 姜星火隐约觉得历史线似乎在自己的作用下,发生了些许的偏移。 因为永乐元年夏四月,确实有洪灾,但并没有听说过有民变。 他怎么知道的? 姜星火当然没认真读过《明太宗实录》,但《明史纪事本末·治水江南》是高考文言文阅读模拟题好。 “永乐元年夏四月,命户部尚书夏原吉治水江南,时嘉兴、苏、松诸府,水患频年,屡敕有司,督治无功,故有是命。” 归根结底,洪灾这件事严格地来讲,跟姜星火的祈雨有关系,但关系不大。 人工降雨这种东西,前提是本来就有成雨的条件,无论他是否祈雨,这场在江南持续数天,乃至十余天的大暴雨,都是会下的,只是是在三月份还是四月份的问题。 事前也已经提醒永乐帝做了准备,疏浚河道和调集救灾粮,当下都能做到的事情,姜星火都做到了。 更进一步来讲,江南诸府发生洪灾水患的根本原因,甚至可以说不在于下雨。 而在于自建文帝登基以来,短暂掌权的文官集团,在水利工程维护方面的严重荒废和对河道疏浚的极度不重视。 水利工程自然是因为一年两年放在哪不管也不会出事情的缘故,而河道疏浚,之所以不被江南士绅重视,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短视到了极致河道疏浚是有利于他们自家交通的。 问题的结症在于,浙东沿海的潮汐,譬如着名的一线潮,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入海的河道每次疏浚淤泥,很快就会被潮汐给推回来。 一来二去,白白花钱不说,始终见不到成效,搞得自家跟拿钱去精卫填海似的,就没人乐意搞了。 但不疏浚入海支流河道,结果就是洪灾来临时,洪水无法泄洪入海,导致水田变成一片泽国。 可说些这,恐怕没用,也只是姜星火在心里想想。 江南士绅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因果关系总会扣到姜星火的头上。 ——南京祈雨,江南遭灾。 事已至此,总该有人去收拾烂摊子。 姜星火轻轻呼吸着满是湿润的水汽,压下内心波动:“我明白了,此间事情我先稍作处置,便随你赶赴宫城。” 郑和依言离去,王斌试探地问道:“国师大人?” “先去军校,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 诸事纷扰,却又偏偏有轻重缓急之分,如果自己要去江南赈灾,那么眼前军校的事情就得放一放,可眼下正是明军军改试点的关键期,自己这个副校长总不能直接撂挑子,临走前,该交代要做下去的事情还是要布置好的。 在护卫甲士的拥簇下,姜星火缓步从燕子矶头走下山去。 燕子矶头海拔也就几十米准确的说是三十六米,但需要走的山道距离却不能按高度测算,雨天地滑,走了好半会儿方才下去。 燕子矶下面,就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再外围,则是税卒卫的驻地。 遥遥望去,军营里在雨幕中依旧点着灯,还有兵卒巡逻,不远处则是训练场地,还有靶场。 嗯,此靶场非彼靶场,这年头的火铳跟火炮一样,都是概率武器,靠的是火力密度,压根不考验单兵的射击精准度,靶场的靶子大的出奇,要求只是瞄的别太离谱就行,平时多练练,不要上了战场往天上放空铳这不是在开玩笑,哪怕之前上过战场,但转职成新手火铳兵,一紧张,往天上放铳是再常见不过的了。 最近朱高煦整天忙得人都见不到,便是在努力操练这些税卒了。 税卒卫的武器装备方面,火铳没有配备到位,火炮有,但是缺乏成体系的炮兵指挥、参谋、士官。 先说火铳,作为永乐帝钦点的纯火器化试验部队,兵仗局的大部分资源和产能,都在供给研发原始火绳枪,也就是“永乐元年火铳”了不用奇怪这个命名规则,洪武二十八年大将军炮等命名早就在明军内部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只不过火绳枪这东西看着简单,想要做到定产的标准,还需要各种设计、测试、修改,以及考虑铸造工艺水平,所以一时半会儿还造不出来,税卒卫的士卒们,只能拿着以前的火铳,以及带铳刀的木枪先练练了。 火炮方面,则是陷入了“士卒缺乏知识无法学习基础炮兵操作”“军校生有知识但不愿意干炮兵”的怪圈,姜星火分身乏术,又没办法花一段时间培训第一批炮兵。 靖难勋贵们出身中下级军官,他们的子弟文盲率比较高,但洪武开国勋贵的子弟们普遍还是念过不少书的,所以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留几本最近编撰好的书,看看能不能靠这些军校生自己领悟一下。 近处望去,军校之中灯火通明,外围的税卒卫军营里的无数帐篷如同一片巨大的森林般,守护着中间的这些建筑。 这里,乃是大明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武学、军校! 校门前,竖立着两尊足有数尺高的汉白玉石狮子凋像。 便是二狮衔珠,四目圆睁,栩栩如生。 而那两个石狮子凋像前,站着一队警戒的军校生,身披铠甲,手持利刃,刀锋寒冽。 他们,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大明下一代的军官。 “国师大人!” 看见姜星火走近,军校生们纷纷行礼,声音洪亮整齐。 而这一幕落在王斌眼中,心中不由地有些讶然。 显然,祈雨过后,在勋贵子弟们的心目中,国师的威严已经初步树立了。 这些军校生虽然装扮算是行伍中人,但他们跟税卒卫的老兵相比,恐怕仍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但跟国子监一样,大明皇家军官学校,虽然名义上的监正\/校长不是皇帝本人,可他们都算作某种意义上的天子门生朱棣之前不是没动过自己当校长的念头,但文官们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凭啥皇帝这么偏爱军校,也没见哪个皇帝亲自担任国子监监正啊? 所以,现在军校的校长,是老资历的将军,淇国公丘福。 丘福的执教理念跟姜星火又不太一样。 好,这里又涉及到军校的教育理念问题,或者说,宋元武学以降,军官培养理念就是一坨屎。 按丘福的想法,军校生自然该是能抡大刀、举石锁的,至于什么韬略兵法,学学《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就行了。 而姜星火的教育理念则完全相反。 既然是培养军官,那么身体素质当然需要有所要求,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什么是最重要的条件?学习韬略兵法吗? 也不是。 那东西是给高级将帅学的,而军校生培养出来,是基层军官,未来大部分会长时间停留在中层军官这个阶段,是大明军队的骨干,但这些骨干,恰恰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钻研这些高级将帅研究的东西,他们更需要的是指导他们策划、指挥具体战役和战斗的教材。 其他的步兵、骑兵的教材,姜星火没有这个能力编写,但是火铳兵和未来的火铳胸甲骑兵,以及炮兵,姜星火是有能力编出实战化教材的先解决有无的问题,稍后可以一版一版地改进。 但现在军校里的问题则是,经过靖难之役的实战检验,“骑兵为王”的军事理念深入人心,骑兵瞧不起步兵,步兵瞧不起火铳兵,火铳兵瞧不起炮兵。 从抽调来的教师到下面的军校生,都是这个想法,思潮一时间难以扭转 税卒卫里的士卒,尚且能服从朱高煦的命令,转行当火铳兵和炮兵,那是因为税卒卫里,朱高煦说了算。 可军校里不是,姜星火虽然地位崇高,可话语权却并不高此时的大明军中最讲究战功资历,姜星火一点战功都没有,凭什么让这些久经沙场的侯伯听你在军事领域指点? 靖难之役已经验证了,精锐骑兵包打天下,凭什么你让火铳兵和火炮兵骑到头上来? 你说火铳兵和火炮兵未来多厉害没有用,得拿出真东西来。 偏偏现在,没有培训好火器部队的军官,又无法来证明理论的正确性。 这就成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悖论。 这些事情,甚至不是靠朱高煦帮忙说话就能解决的,只能靠姜星火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偏偏又出了洪灾的事情,原本亲自训练一支火炮部队基干军官的想法被搁置了,姜星火只能另辟蹊径。 还好,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帮手。 副校长的办公室内,姜星火见到了他等的人。 “见过姜校长。” 很快,一个身穿扎甲,腰挂长刀,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向着姜星火拱手抱拳,神态恭敬无比。 此人名为柳升,曾世袭燕山护卫百户,靖难之役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因战功累升为左军都督佥事,如果历史线没有改变,在未来,他会因为作为张辅的副手平定安南而封伯。 当然,更重要的是,柳升是未来神机营的主将,亲手组建了中国历史上首支正规编制的炮兵。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线中,永乐八年,柳升随朱棣北征,到达回曲津,率神机营火器部队为前锋,大败阿鲁台;永乐九年,柳升又随军北征,率神机营火器部队鏖战忽兰忽失温,再次显威。 此人几乎这是在这个时代,也是军校的教师中,唯一能理解姜星火炮兵理念的人。 “柳佥事,之前的计划,恐怕要暂时搁置了。” 姜星火无奈苦笑,给柳升短暂解释了一番,随后从自己办公室的书架里,抽出了几本手抄本的书籍。 “这几本书你先拿去研究一番,挑几个聪明、懂数术的小子学一学,若是有什么数术方面看不懂难题,可以去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寻卓公。” 柳升迫不及待地接过了姜星火手里的四本籍上面,并没有写书名,而是首页覆盖着白纸。 这不由地让他愈发好奇了起来 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组建之初,柳升便与这位副校长一见如故,须知道,柳升是亲身经历过南军的火器毒打的,因此,也敏锐地意识到了火器对于战争形态的改变。 但柳升一个人,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世界中苦苦摸索的盲人,即便他意识到了火器的威力,可如何组建火器部队,如何训练士卒和军官,如何选定装备标准,如何解决后勤问题这些事情,他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很难解决,而同僚们,依旧醉心于铁甲大马,并认为这将永远主宰战场。 所以,柳升一直以来都非常孤独,直到他遇见了姜星火。 姜星火对于火炮使用的见解,更是让他觉得有茅塞顿开之感。 因此,柳升非常渴望从姜星火这里,学习到更多根本无法从别人那里学习到的火炮知识。 可现在姜星火还在这,柳升不太好意思当面翻阅。 姜星火揉了揉眉心后,起身说道。 “你先看看,我要去宫中面圣了。” 柳升送走了姜星火,心中着实痒痒,便径自在廊下,翻看起了姜星火编撰的四本书。 柳升翻开空白书皮,扉页是有名称的,从书籍的名称来看,赫然还是一整套教程。 《炮兵入门通识壹:圆周六千四百等分密位界定与标尺的测距使用》 《炮兵入门通识贰:外弹道基础射击概念与水平面、垂直面射弹散布》 《炮兵入门通识三:高低射界两种射击方式的不同弹道曲线函数》 《炮兵入门通识肆:炮兵观测气球旗语与空地协同理念》 柳升不知道的是,未来影响了大明无数代军官、改版翻印了数百万册,被戏称为“火器界四书五经”的着名系列教材里“四书”的初稿,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廊下雨潇潇,柳升看着手里的书籍,一时竟是入了迷。 第317章 黄浦 第317章 黄浦 皇宫,奉天殿。 姜星火一路走来,明显感觉到,连日的暴雨让本就地势低洼的宫城,在排水问题上更加窘迫了起来 最糟糕的,地下水还在不住地“咕噜咕噜”往外冒。 排水管道已经彻底失效,宫女和宦官们,提着水桶冒着暴雨往外清理臭水,却也只是徒劳无功。 宫城是在被填平的燕雀湖上建造的,虽然采用了打入木桩,巨石铺底,以及石灰三合土打夯等方法加固地基,但三十多年过去了,日久之后仍然出现地基下沉,如今连下了几天的大暴雨,宫内就形成了内涝。 于是乎,被垫起来的三大殿,仿佛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几名内廷的太监、少监,都站在廊檐下等候着皇帝召见,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样的事情。 “国师大人!” “嗯。” 姜星火澹漠领首,迈着沉稳的脚步,穿过长廊直达大殿。 刚到奉天殿门口。 “把那个贱婢拖出去斩了!” 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让站在廊下的几名高级官宦都吓得缩紧脖子,心里暗想,又有谁招惹到皇帝了? 景清和梅殷的脑袋,可是还被长竿挑着,悬挂在洪武门城头上呢,这几日雨淋下来,都被泡囊了。 “行了,都给朕滚!” 惊慌失措的宫女们走了出来,宫里的服侍永乐帝的太监轻轻地合上了门,廊下的高级宦官们得到了通知,便晓得接见的计划取消了,也纷纷倒退着离去。 过了片刻。 “吱呀~”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赤红色龙袍的男子从内走了出来,他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浓重的愁云,正是朱棣。 “国师?” 朱棣正看到姜星火双手拢在袖中,正在等他。 “陛下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姜星火低头看着靴尖问道,这几日路湿却是穿不得婶娘做的布鞋了。 “还不是松江诸府的事情!” 朱棣摩擦着左槽牙,同样拢起手,与姜星火一起看着外面的大雨,边看边说道。 “治水、赈灾、平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一群虫豸!” 说罢,朱棣递给姜星火几份奏折,这是从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等太湖圈沿线的诸府送上来的灾情汇报。 姜星火匆匆浏览了一遍。 总的来说,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两个太湖以南的府,受到的灾情比较小,而在夹在长江和太湖之间的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则比较严重尤其是松江府,受的灾情最重。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下大雨导致长江水位暴涨,支流缺乏疏浚,使得洪灾泛滥,淹没农田;也同样会导致太湖和江南众多水泽范围的扩大和溢出,遭殃的还是周围的农田。 姜星火笑道:“恐怕不是做不好,而是不想做。” 朱棣不漏痕迹地用余光瞥了姜星火一眼,刚才的愤怒都是装出来的,就等姜星火这句话呢。 朱棣的用人原则一贯如此,好用就往死里用。 前几天国师祈雨成功,舆论瞬间翻转,狠狠地打了朝臣一次脸,当时还有人拿北宋国师林灵素的祈雨事例来说酸话,结果第二日,《邸报》上又公布了热气球和碘化银的原理,可谓是双重打脸。 朱棣非常爽,身心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舒畅。 自从靖难起兵以来,被文官们骂了五年了,终于有一天,他能还嘴了。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还嘴,还要光明正大地杀人。 朱棣会意问道:“此言何解?” 姜星火扭过头来,干脆说道:“民乱这种事情,若是云贵那种地势复杂且多土官土人的地方会发生我信,可江南腹心之地,哪有那么容易就生了民乱?” “江南可不是什么造反的好地方周围连个像样的山脉都没有,地势一马平川,难道要靠着河网和湖泽作乱吗?” “再进一步说,官府,或者说士绅,在江南的力量可谓是根深蒂固,从人口到土地、文教,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士绅没有被大规模波及,怎么短短几天时间,下面的百姓就发生民乱了?连几天的存粮都没有吗?”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回答很满意,姚广孝早就给他点出了一个思路,一个借着洪灾做大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突然,民乱可谓是再好不过的由头闹了民乱,朝廷可就得出兵了。 “国师的意思便是,有人故意引诱下面的百姓闹乱子?他们是想对朕表达不满,还是对变法表达不满?又该如何应对呢?” 姜星火恳切以对:“治水、赈灾、平乱,其实都是一回事。” “喔?国师不妨细细道来。”朱棣眉梢一挑。 “闹出民乱,原因在于缺乏水利设施的维护和河道的疏浚,所以一有大雨,水田就要遭殃,百姓被鼓动,便会起来闹乱子陛下随便派几个卫过去,百姓是闹不起乱子的,所以问题的根源不是平乱,而是怎么治水,怎么赈灾。” “先说治水。” 姜星火之前既然已经提醒过朱棣,自然最近也从慧空,或者说姚广孝的渠道,收集到了不少相关情报。 “江南各府,苏州府和松江府处在长江的最下游,而常州府、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三府的田土,地势高的多,地势低的少,它们都环绕着太湖。” “太湖是治水的核心,太湖连绵五百里,接纳杭州、湖州、宣州和歙县等地山脉所流之水,然后注入到淀山的各个湖泊,进入上、中、下三个茆湖中。” “从灾情最重的松江府来看,太湖延伸到松江府各地的支流,因为各地浦港被泥沙堵塞,各地汇集而来的流水被堵住了,自然上涨流溢,办法就是疏浚吴淞各地的浦港,让壅堵淤塞的洪水流泄出来,流入大海。” 朱棣略微估算了一下,蹙眉道:“朕所了解的,吴地的松江南北长两百多里,东西宽五十多丈,西边连接太湖,东边通到大海恐怕不好疏浚?这得是数十万人的工程量。” “是。” 姜星火坦率道:“确实不好疏浚,而且宋元都试过,到现在还是堵着的。” “根源就在于松江是江南典型的回潮河流,松江口正对着涌来的潮汐,到处是淤积的泥沙,刚疏浚好马上又堵塞了,而且从无江长桥到下界浦大约有二十多里,虽然稍微疏浚能通过流水,但是很多地方又浅又窄;从下界浦到南仓浦口,大约有一百三十多里,由于潮汐的原因这段河流也已经严重堵塞,河中杂草丛生,甚至变成了陆洲。” “那怎么解决,国师有办法?” “有。” 姜星火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礼部右侍郎宋礼擅长水利,我与宋侍郎推演多日,从历代的河流地图档桉中找到了法子。” 从袖中掏出一份标注好的地图,姜星火显然是有备而来事实上,在军校办公室等柳升的时候,他就把这份准备好的地图从书架中拿出来了。 “有两个河道是可以利用的。” 姜星火摊开地图,指着说道:“嘉定刘家河,即是古时的娄江,径直通入大海;常熟的白茆河,则是直接流入长江。它们都是宽广畅通的河流,所以既然现在的松江实在是难以疏浚,不妨疏通吴江南北两岸的浦港,将太湖各个出口的水流引入刘家、白茆二港,然后通过它们帮助松江分流,流入大海。” “松江也不是说彻底就不管了,现在的松江问题在于下游回潮严重,但松江有一条支流可用,就是范家浜到南仓浦口(即后世黄浦江)一段,是可以直通大海的,加以疏浚让它加深加宽,连接到大黄浦,等到这些河段疏通之后,再根据地势,在各处设置石闸,按时开关,每年河水干涸时,就兴修堤岸加固。” 朱棣看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总结道。 “也就是说,松江上游的水,可以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进入长江口这个没什么问题。朕考虑的是,松江中下游的水,是凿宽范家浜-南仓浦口这一段,并入大黄浦?可这相当于以支代干,能行得通吗?” “行得通。”姜星火说道,“这一段支流,南宋时叫黄浦塘,到了元代因河道渐宽,因而有大黄浦之称,经过我和宋侍郎认真的研究,这一段是可以分流甚至取代松江的泄洪作用的。” 朱棣复又问道:“平乱、治水,这两个说完了,赈灾呢?” 姜星火认真道:“一是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二是疏浚出黄浦江,这两项工程,非得十余万人不可,大雨这才刚开始下,往后指不定到什么时候,今年这几个财赋大府的粮食收成是别想了,重点是怎么修好水利,不影响明年、后年。”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姜星火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松江府是变法的重点地区,便在于,这里非常适合发展纺织业,尤其是棉纺织业的发展,但眼下男耕女织是不够的,棉纺织业大规模手工工场的成立,关键在于要把人口从土地中解脱出来平常是没有这等好机会的。” 从宋元开始,棉花栽培从岭南逐渐传到长江中下游地区,松江由于气候、土壤等适合棉花生长,因此棉花种植迅速普及,但是当时由于棉纺织技术落后,棉花去籽要用手工剥,又没有弹松棉花的机具,从棉花纺成棉布费时费力,而且纺成的棉布也很稀松、粗糙。 直到黄道婆向黎族学会了一整套棉纺织技术并带回松江,松江的棉纺织业,才开始极大发展,到了如今明初的时代,松江布成为质地优良、花饰灿美、远近闻名的畅销品,从事棉纺织业的人口也变得多了,可终究是不成规模。 只有建立工场区,大片大片的手工工场,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棉纺织业从业者进行集体分工劳作,方能真正形成第一次工业革命赚取财富的撒手锏——物美价廉的纺织品。 而这机会的曙光,恰恰孕育于危机之中。 “赈灾,要以工代赈,灾民中,男人做工去修河道,妇孺做工可去棉纺织业在松江找一处交通条件好的荒地,便能建立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 朱棣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有阻碍怎么办?”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因为既然这次民变有蹊跷,就意味着,姜星火的一切行动都处于危险的状态。 这种危险,不仅来自于有可能狗急跳墙导致的人身安全威胁,更来自于琢磨不定的种种风波……有时候看起来是朋友的人不见得是朋友。 朱棣在推行清丈田亩的过程中,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朱棣对姜星火的心肠,有所疑虑。 太平街和大祀坛处理的很好,可终归有些偏于仁慈。 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凉意。 “陛下不是赐我尚方宝刀了吗?” 第318章 民间 第318章 民间 谷雨时节。 永乐帝正式下旨,国师姜星火负责巡抚常、苏、松、嘉、湖五府赈灾事宜,礼部右侍郎宋礼与平江伯陈瑄负责治水事宜,二皇子朱高煦率领税卒卫以战替练,平定民乱。 这里面,对于文武百官来说,后两条任命都很好理解,宋礼和陈瑄擅长水利,朱高煦擅长砍人但唯独第一条,引发了很多人的不解。 不仅是旁人不解,就连宋礼也很不解。 时值三月,晨光破晓,一行人行走在泥泞的官道上。 远处山川黛色依稀,暴雨后的两侧林间满是鸟鸣,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透着湿漉漉的味道。 宋礼与姜星火并辔而行,宋礼终于忍不住问道。 “国师大人,为什么呢?” “你骑着好。” 姜星火抬眼看了看,他骑着一匹朴素的小灰马,宋礼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 白马,是朱高煦送给他的,但是姜星火不想骑。 《三国演义》这时候虽然已经被罗贯中写出来了,可惜的卢与凤雏的故事还没有广为人知 “不是问的这个。” 宋礼怔了怔道:“国师为何要亲自去赈灾呢?” 远处因暴雨致使白鹤溪(镇江府内重要河流)支流改道形成的小水泽拦腰截断了官道,探路的哨骑已经折了进去,一行人前进不得,只好停在原地等待随行军士架浮桥。 而不远处,就是常州府地界的小河寨了,也就相当于进入了他们的任务目标区域,既然如此,反而没人着急了。 喧闹的风中混杂着水泽里的虫鸣,吹拂着远处的麦葶。 在这个美丽而荒芜的角落,姜星火沉思了片刻,解答了宋礼的疑惑。 “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去。” 宋礼点了点头,要知道姜星火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有太平街和大祀坛两桩新立下的功劳在身,按理说是不需要趟这浑水的不惹人妒是庸才,便是有人说些闲话,便是当个屁放了就好了,没必要把因果揽在自己身上。 什么“国师祈雨导致江南洪灾”这种酸屁,也就湖弄湖弄没脑子的,但凡有点正常的逻辑想想就知道,江南水患是今年才有的事情吗? 衮衮诸公当然清楚,所以如果换做他们是姜星火,那绝对是不会如此勇于任事的。 事情一推,双耳一闭,过段时间也就没声音了。 大不了出动军队,让永乐帝背骂名嘛,反正朱棣早就是篡位弑君的逆贼了,“燕逆”都骂了四年,不怕这点坏名声。 如今却被派到这种刚发生民变的地方去赈灾,尤其这还是江南士绅的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地方根深蒂固到了什么程度?朱元章他老人家规定的,松江府籍贯的不能当户部主官。 这要是爆发了更大规模的民变,或是狗急跳墙,出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简直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活儿啊! 这种风险高责任大、付出多收获少的事情,怎么算,怎么都挺亏的。 更何况他还兼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呢,军校刚刚开始运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京,简直太任性了。 不过任凭外界再怎么议论纷纷,姜星火始终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 反而让宋礼愈发好奇,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这可不行! 尤其是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常州府,宋礼更是急于搞清楚这一点。 “你觉得江南士绅靠自己,能赈灾吗?” 面对姜星火的灵魂疑问,宋礼想了想答道。 “费劲。” 这是十分中肯的评价,姜星火点了点头。 早在秦淮河上“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时候,作为整个大明某种意义上最大的小道消息汇集地,姜星火已经知道大明的江南士绅是个什么德行了。 这帮人靖难之役时期对于江南人力物力的组织度之低,以及对官府权责上手挥霍之惊人,简直是让人失望透顶。 靖难之役打到最后,朱元章给朱允炆留下的这台完整的、规模堪称世界第一的战争机器,被人菜瘾大的江南士绅上手操作的稀碎,大量的资源在途中被浪费,到处都是逃兵和流亡的民夫,前线明明连吃败仗,后方的挥霍却是愈发触目惊心。 原本姜星火还以为当初朱棣能顺利登基是有运气成分,场场战役神风相助,但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以齐泰黄子澄为代表的江南士绅给力。 而且这几年江南士绅的表现已经完全证明了,他们根本无心于治理江山社稷,甚至连自己地面上的水患安危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为什么费劲?” 这个问题问的宋礼一怔。 这便是要说,宋礼不是江南士绅出身。 他是河南永宁人,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踏入仕途,随后一直在外任,重要的履历是洪武朝时任山西按察司佥事、建文朝时任陕西按察司佥事,宋礼做京官的时间都很短,这也是为啥他能上书永乐帝《孤愤》,毛遂自荐到变法派当卧底。 “因为他们就不想赈灾。” 姜星火翻身下马,寻了处有树荫遮蔽的阴凉地,解下水囊灌了口凉开水后,与宋礼干脆说道。 见宋礼还是不太理解江南士绅的思维,姜星火便晓得对方善于做事、有仕途之心,但置办家业恐怕不是什么好手,便点拨道。 “若是没有水灾,从家田千亩到万亩得多久?” 都是聪明人,只是这一点拨,宋礼便明悟了过来。 其实这跟姜星火前世,每逢金融危机都是巨头们的盛宴,道理是一样的而且这个时代的士绅们,负债率更低,现金流更充裕。 家底厚的江南士绅,不怕一两年的水灾,水灾只会让普通自耕农破产,继而有助于士绅快速兼并土地。 “所以国师觉得,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会祸害整个江南刚刚初步推行的摊役入亩?因此才会主动请缨前往五府,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将这场对百姓来说的浩劫给降到最低!” 宋礼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刚想说什么,王斌却忽然来报。 “国师,因为连日暴雨,白鹤溪在吕城镇和奔牛镇中间这一段,直接改道进入了废弃运河,然后又冲出运河古道,冲毁了小河镇的渡口,眼下寻不到船,前面的路走不通了。” 姜星火翻出地图看了看,蹙眉道:“便是说,过了这个水泽就没路了?” “是。”王斌也有些无奈。 眼下的江南的陆路交通被暴雨引发的洪灾和河流改道严重影响了。 如今雨虽然暂时停了,情况却丝毫没有改善。 本来,他们是可以跟税卒卫一样分批走水路的,但某人实在执拗,非得要考察沿途风土人情,所以哪怕心中有抱怨,也不敢表露出来。 “那还有别的路可以绕吗?” “有倒是有,就是有点远大约要多绕上四五十里。” 这便是要多费一日半的脚程了。 “走。” 一行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改一条远路,继续向东走。 有数百精锐甲士护送,倒也不虞有什么差池,毕竟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有南面的丘陵地区相对平坦一些,而且,东边是常州府方向,只要能穿过丘陵,再走一百余里左右,应该就会到常州府的武进城。 或许对于现代人来说,四五十里根本不算什么,踩一脚油门一会儿就到了。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明初,离开官道后,走的路根本就不叫“路”,而且天气恶劣导致地面泥泞湿滑。 若是平常一个人走路自然不碍事,但现在这种情况,却是步骑混编队伍,而是士卒也不是姜星火前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行军都要全程披甲一般是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轮换,以备突发意外,其他人的甲胃都是放在辎重车辆或是骡马上的。 便是这一部分披甲的士卒,在这种天气下,也极容易得卸甲风,更遑论小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摔跤跌倒,甚至摔伤了。 走了半日,原本在官道上旌旗鲜明的队伍,竟是走出了曹丞相败走华容道的落魄感。 绕过一处山脚。 “前面有个挺大的村子。”王斌遥遥指道。 正打算实地考察这些地区赈灾情况的姜星火闻言一喜,赈灾这种事不进行实地调查就容易被这些知府蒙蔽,之所以不走寻常路,不就是为了看到民间最真实的一面?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王斌挑几个没披甲的、裹着刀跟我进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礼是历任过山西、陕西按察司的,倒也不算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自然欣然应允。 几人进了村子,眼见因为天气炎热,又经历过雨水冲刷,很多房屋的茅草屋顶已经坍塌。 土路上也无行人,偶有看到他们的村民,都躲回了家里,此刻的村子显得颇为萧索。 然而诡异的是,村中心的大槐树下,开着一处大粥棚,正有不少人在吃粥。 “这是赈灾?还是义粥?” 姜星火看着粥棚里的青皮无赖,有些诧异。 还未待派人询问,忽有一孩童埋头哭着从旁边的茅草房里跑了出来。 “我不吃!” 第319章 疾苦 第319章 疾苦 孩童的脚步虚浮无力,偏偏逃走的念头却坚定的很,茅草房里,似乎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一般,逼着他迈着小腿往外踉跄而行。 没几步,就“冬”地一下,撞到了姜星火的大腿上,若不是姜星火扶住了他,险些跌倒在地上。 屋内,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勉力扶着门板走了出来,她见到姜星火几人,第一反应不是交涉向他们要回儿子,反而是惊恐。 “你们快走!” 妇人的嗓音不算嘶哑,显然不缺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 姜星火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心里大约明白了些什么不是灌了个水饱,就是吃了涨肚不消化的东西了。 见姜星火几人不走,妇人还想说什么,却不用说了。 身后粥棚里,十几个吃饱了粥的青皮无赖,赤着膊齐齐走了过来。 出乎姜星火意料,接下来发生的,竟然不是什么“村中地痞欺压孤儿寡母,国师路过仗义出手相助”的打脸小混混剧情。 领头纹了一只虎的无赖,看了看几人的衣着,竟是颇为恭谨地说道。 “方才便远远觑见了几位贵客,不敢上前叨扰,可见您几位来了刘婶家,却得冒昧问一句,不知可是刘婶还欠了哪位地主老爷的债?若是不多,我们兄弟几个凑份子替她还了,您也不用进去了。” 说罢,指了指妇人的家,透过门板看去,说一句“家徒四壁”不为过。 “路过。” 姜星火很诚恳:“真是路过。” 领头的‘一只虎’权且这么称呼他罢,见状倒也爽利,只是抱拳说道:“那还请速速离开村子,待会儿怕是走不脱了。” “为何?” 姜星火自是不嫌事大,耐心来问。 ‘一只虎’还未回答,听得远处传来动静,却是面色陡然一变。 也不与姜星火再做解释,十几个人青皮无赖齐齐返回大槐树下的粥棚,抽了些自制的嫁接武器出来,譬如镰刀加长棍之流。 随后,在‘一只虎’的带领下,向村北头走去。 妇人的气色愈发灰败,可下一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儿子,却慌乱了起来,眼眸中多了一丝生气。 “幺娃,你忍着点。” 妇人褪下儿子的衣衫,竟是拿了根小树枝,帮捂着肚子想要满地打滚的儿子开了眼。 “快了,快了” 小孩不配合,妇人愈发焦急,拉不出粪便来更是疼的小孩哇哇直哭。 “再忍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了!”妇人说着又加重力道往外拽。 “哇——” 孩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里所有委屈都喊出来。 姜星火看不下去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妇人。 “用这个。” 妇人接过,看着小瓶子里干净剔透的油脂,一时竟是怔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油。 “快点用。” 妇人不再犹豫,有了鱼人膏的帮助,小孩很快排出了堵塞在肚子里的粪便。 眼见着儿子的性命之忧解除,不善言辞的妇人对着姜星火连连叩首。 而姜星火这时候,也终于可以问出他刚才心中的疑惑了。 “方才那些人,不是要吃绝户的?” 妇人一怔,旋即道:“贵人您误会了,他们都是先夫的好友、子侄。” 能跟这些人做朋友想来不会是什么勤恳种地的农人?多半是浪荡子,或是想当侠客的。 “那我见他们都喝了粥。” 旁边的宋礼不好说太多,意思却也很明显。 你们母子俩都这么困难了,这些好友、子侄怎么一口粥都不肯分? 村北头传来了争吵声。 妇人的神色有些焦急。 姜星火开口道:“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或许我们可以帮你。” 妇人一咬牙,讲述了一段这几天发生的故事。 —————— 妇人的丈夫是洪武十一年出生,今年是永乐元年,周岁算二十五,名叫李六七。 可李六七这老光棍始终没有结亲,他家太穷了,不仅给他娶不起媳妇,他爹自己家的子女还要往外送,也就是过继儿子或者嫁女儿,从而减少口粮的负担。 直到去年,方才娶了死了一个丈夫的妇人,也就是青皮无赖们口中的“刘婶”。 本来全家靠着给隔壁村的地主当佃农,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可今年春天先是大旱,绿苗眼看着枯萎成了黄苗,黄苗又被一场河流改道而来的过境洪水冲了个干净,今年定然是颗粒无收,地主家还有些余粮过活,农民就真的只能等饿死。 李六七的家里除了他和婆娘孩子,现在有父母,大哥大嫂侄儿一家,还有打光棍的二哥,一共九口人,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过继或是嫁出去了。 而家里的米缸,已经只剩爬满了灰尘的浅浅一层米了。 故事来到了李六七的最后一天。 “吱呀~” 缺乏润滑的旧门轴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异响,母亲陈氏背着左手,右手端着个豁了口的泥碗走了进来。 她很虚弱,短短的几步路,便要扶着窗灵缓很久。 “嘘” 李六七接过眼前的泥碗,里面是小半碗浑浊的汤水,中间有些肉沫飘起,见李六七还愣着神,陈氏忙悄声催促道:“赶紧喝啊!” “这是什么汤,你们喝了吗?” 陈氏看着最心疼的老么,挤出一丝笑意,道:“村头的黄狗炖的,爹娘喝了,你快喝。” 李六七没有任何疑惑,他实在是饿极了,他的这副身躯高大雄壮,年轻时跟着拜师学艺过,练过武艺,也曾闯荡过江湖,只是没混出名堂,但在十里八乡倒也有些威望尤其地不耐饿,便毫不犹豫地“咕冬咕冬”喝了下去。 小半碗碗暖和的肉汤下肚,连骨头渣都咀嚼的细碎咽下,李六七恢复了些许力气,不再眼冒金星了。 “谢谢娘。” 仔细地端详着有了精神的小儿子,仿佛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到自己心头,陈氏满足地笑了笑,她一手端起碗,一手放在肚子前,背身朝屋外走去。 “咣当~” 烟尘升起,泥碗在地上崩碎溅射,陈氏还没踏过门槛,便晕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娘!”“娘!” 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两声焦急的呐喊,李六七和二哥一同踉跄着来到陈氏的身边。 当李六七看到陈氏放在腹部的左手,那齐根而断的几根手指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变得铁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便要吐出来。 “不能吐!咽回去!” 二哥恶狠狠地说道,直接用手掐住了李六七的喉结,把反胃感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娘——” 一瞬间,李六七仿佛瞎了,他的视野一片白茫茫,耳边也变得听不真切,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起来,这是娘的决定,你要活下去,侄儿和嫂子还等着你把米带回家来呢!” 二哥把李六七搀了起来,好半天,李六七的视力才恢复过来,他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家,老爹和大哥躺在床上饿的起不来身,大嫂抱着几个月大的侄子,自家媳妇带着前夫的娃,一起从柴房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把陈氏扶上炕躺下,熬了些米粒都数得出的米汤灌下去,等了半晌,陈氏方才悠悠转醒,可却虚弱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走,跟二哥去地主家借米。” 他与二哥一路步行,也没走多远,过了一个村,孤庄村的另一头便是地主的家。 地主家自然与他家的茅草屋不同,气派的三进三出瓦房,外面还砌着厚实的围墙,门口恶狗冲着李六七疯狂咆孝,一个家丁听见犬吠,探出头来。 没等多时,穿着一身锦缎裁剪的蓝色印花铜钱员外袍,肥头大耳的地主便来到了门口。 地主的手里拎着一袋沉甸甸的米,他笑眯眯地看着送上门来的李家二兄弟,说了一件事。 沉默过后,地主问道:“决定好了吗?谁来?” 李六七攥着二哥的手,沉声说道:“二哥,让娘她们活下去。” “好。” 心中有愧的二哥重重地点头,从樊地主手里接过米袋子,转头大步离去。 一滴水珠坠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烫碎。 家丁左右包夹着李六七进了门,樊地主家的大门被关上,阳光在身后被隔绝开来,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光暗对比。 出乎李六七的意料,樊地主并没有马上对他做些什么,而是将他安置在了柴房,中午时分甚至还给了他半个黑硬的馍馍果腹。 李六七用唾液慢慢地舔食着混杂了麦麸、沙粒的馍馍,这时候,樊地主的府上传来了一阵动静,李六七将坚硬如同一块石头的馍馍藏在怀里,趴在窗户上听着外面的谈话。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和樊地主寒暄着:“黄县令遣小的亲自给樊老爷道一声谢,东西他老人家收到了,这事一定给樊老爷办妥。” 樊地主笑道:“哪里哪里,鄙人教子无方,方才酿成大祸,失手杀了镇里的人。也要感谢黄县令的包涵,来,差人一路辛苦,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哎呀!樊老爷太客气了,这哪成咳咳那替令公子顶罪之人,樊老爷可找好了?” 一阵假模假样的推让过后,差人问道。 樊老爷笑吟吟地说:“找好了,下贱人家一袋米便同意了,圈在柴房呢。” “好,那我们就带走了。” 两个穿着皂袍直衬的差人闯了进来,见李六七身材这般雄壮,举着镣铐、刑枷的差人,也有些迟疑。 日光幽幽,地主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他轻声道:“想想你那些快要饿死的家里人。” 李六七冷笑一声,也不言语,径自伸出手来让差人戴上镣铐。 见这小子识相,两个差人也松了一口气,不然真动起手来,就凭他们腰间的铁尺,能不能打得过这壮硕的青年还真不好说。 “老爷且留步,我等这便压着这小子回县衙。” 第320章 拔刀 第320章 拔刀 李六七彼时方才晓得,二哥恐怕是一开始就知道樊家少爷在青楼酒后失手杀了镇上富户子弟,需要人顶罪这件事。 否则,如何拉着自己去樊地主家里借米?地主家的米,又哪是这么好借的? 方才樊地主问自己两人谁跟着进去,自己吃了肉汤,血气上了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此时却是陷了令圄。 可李六七心里却没有怪二哥,更没有后悔旱灾复洪灾,灾年到了这个地步,一口饭都要易子鬻妻了,便是亲兄弟,有些自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为了家人,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已经做好了顶罪的准备。 然而令李六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县里,自己的罪名,却不仅仅是失手杀人了! 而是青萍泊里聚众举事的乱民首领,择日就要从速正法! 按《大明律》规定,各地的死刑犯都是要送到皇帝那里勾批,然后秋斩的。 除非是景清、梅殷这种从速从快处理的,皇帝直接下特旨给卡察了,不等秋斩。 所以,一开始李六七想的是要么判个流放,自己也认了,如果是死刑,再想办法在押送路上逃走死刑犯一般会押送到武进城,不会放在县城里。 可永乐帝命令各地官府先努力自行平息民乱的旨意一下,马上就被本地和尚念了歪经。 本意是能自己处理的自己处理,处理不了的,朝廷再动用军队。 这是很正常的对策,总不能几十个人的民乱,也得坐等着军队到?这个交通条件下,如果都得等着军队处理,只会让局势愈发败坏。 地方官府倒是没有推诿,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从速从重处理。 但处理的却不完全是民乱,而是借着民乱的由头,开始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仇没怨的,也要把处理不了的漏洞、黑锅、亏空,一并推到民乱上面去。 至于有没有民乱,说你有你就有,找几个“乱匪头目”处理掉就好了。 于是,李六七自然翻供,被严刑拷打后还是不肯屈服真认了,怕是不几日就要被弄死,还会连累家人。 至于所谓青萍泊里的乱民,便是出现在村里的那些纹虎画豹的人了,这些人虽然看着像青皮无赖,倒也不是完全不事产业,而是在太平时节,依靠着捕鱼贩虾做主业,帮人摆渡做辅业。 眼下这个时节,他们也并没有作乱,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县里有几位大士绅看上青萍泊这块地了,打算清理后一半当做鱼塘,一半当做水田。 所以,他们也成了“乱民”,而生活轨迹跟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李六七则成了“乱民首领”。 但无论是樊地主还是黄县令不知道的是,李六七被打死都要翻供,却是因为,青萍泊那伙子青皮无赖的首领“一只虎”,还真是他的旧识,少年时习武的同门师侄,是他大师兄的徒弟,跟他一起学武,只不过按辈分,他成了师叔。 李六七为了家人,也是为了师侄,被活活打死在了县里,是尸体摁的手印。 临死前,他的妻子刘婶前去探望他,得到了这一切的信息。 然而,李家也并没有逃脱家破人亡的命运。 老二拿着米回来后,听说了最疼爱的小儿子成了顶罪之人,陈氏当即便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李家老头则是没等到那一大袋米回来,就在床上咽了气。 至于李家的大哥是怎么死的,妇人刘婶讳莫如深,这个时间点在李家爹娘去世和刘婶前往县城之间。 只说自己听村民说老二裹着草席下葬了父母、大哥,随后见自己外出,便带着米,和大嫂、侄子,趁着夜色一道逃亡外乡了。 以至于刘婶从县城里探望李六七回来,便见到原本的九口之家,只剩下了自己和孤零零地待在家里的儿子。 对此,刘婶并没有抱怨什么,她本就是带着儿子改嫁到李家的,人家既然接受了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恐怕就没把她们娘俩当自家人,只是为老光棍李六七娶个媳妇。 所以逃亡的时候把她俩落下,也只能认命。 ——————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星火听完刘婶不算絮叨的叙述,指了指远处的粥棚,又指了指村北头的喊杀声。 “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断头粥,这粥我和娃就是饿死也吃不得,他们抢了村里富户的粮食熬粥,这是要造反的。”刘婶看着粥棚畏惧地说道。 对于很多老百姓来说,他们可能真的宁肯饿死,都不敢或者没有能力去造反。 “至于村那头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 姜星火点了点头,虽然这是刘婶的一面之词,不过事情的原委,大约已经清楚了。 从侍卫身上解下一个随身带着的干粮包,递给了刘婶,看着对方千谢万谢的样子,姜星火沉默了几息,终归是什么都没说。 需要他救的人,太多了。 “去那头看看。” 王斌拉住了姜星火的衣袖,指了指身后问道:“用不用?” 他的意思是用不用叫上远处的军队,安全一点。 姜星火摆了摆手,这里的几名护卫都是精锐老卒,就这种小规模村头械斗级别的战斗,足够护卫周全了。 虽然是个大村子,但毕竟也是村庄,几人步行片刻,前方的情形,便已是遥遥在望。 当看到发生了什么时,这些护卫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 村北头的位置,二十余名手持钢刀的黑色劲装汉子围成一团,为首的则是一名身穿锦袍的青年男子,盯着前方一名男子。 他被砍掉半边肩膀,腹部插着一把刀刃,血水顺着伤口流出,染红了地上的土壤。 他的嘴唇微张,仿佛还想要发出最后的呐喊,只是再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赫然是青萍泊那些纹身青皮的首领。 而他拿着自制武器的十几个同伴们,同样都被砍倒在地,樊家的家丁们,也同样付出了近十人伤亡的代价。 “哼!废物,就这还想成事?” 锦袍青年正是樊地主的儿子,他抬起脚踢在倒地男子的胸膛上,冷笑着骂了一句,旋即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姜星火等人。 “你们是谁?活腻味了不成!” 他的目光扫过姜星火等人,视线落在其中几名护卫的身上。 看得出来,这几名护卫是杀过人的,所以樊地主的儿子给予了一点“敬意”。 “你不知道?” 王斌饶有兴趣地问道。 樊地主的儿子冷声喝道:“我管你是谁,识相的赶紧滚蛋,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听到青萍泊的渔民聚众作乱,劫掠村庄,他就赶紧带着家丁们赶来了,这里的土地,大半都是他们家的财产,绝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之所以他没有让家丁们动手,不过是今日为了扑杀这些青萍泊乱民,已经损失了很多人手,不想再继续损失了。 但如果对方还要继续执迷不悟,那他也只好痛下杀手了。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朝廷平乱的旨意,是给你们这么用吗?还是说,你也看上了青萍泊的水田?” 闻言,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杀意。 “好啊!真是有胆子,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青萍泊这块地,县里还有好几个大人物一起看上了,那里的部分乱民,现在已经躺在了这里,剩下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什么叫乱民。” 姜星火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杀意。 “跟老子对着干的,就是乱民!” “别说什么皇帝老儿的旨意。” 樊家地主少爷嗤笑一声:“在这,老子就是皇帝!”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青萍泊渔民首领‘一只虎’,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喉咙里满是血水,却依旧冲着姜星火无声的喊道:“快走” 看了对方的口型。 “好。”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过身向王斌走去。 樊家地主少爷觉得姜星火怕了,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却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然而就在此时,姜星火挥了挥手。 王斌眉头微皱,心中早就不耐烦,在他看来,国师对付这些乡下豪强,还要跟他们费尽口舌,实在是浪费时间。 如今见到了国师的示意,当下也不客气,几名护卫抖落布条包裹着的什物。 “——绣春刀!你们是锦衣卫?!” 樊家地主少爷吓得脸都变绿了,他万万想不到,姜星火居然是锦衣卫的人。 他哪能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那可是专门侦查、刑讯的恐怖机构。 若是被锦衣卫盯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等一下,有话好商量!” 看到这一幕,樊家地主少爷终于怂了。 “不要恋战,速战速决。” 姜星火澹澹的提醒了一句,一股浓烈的杀机,从他的话语中弥漫开来,仿佛要将周围空气凝固,化成冰雪一样。 王斌也懒得跟他解释些什么,六名护卫除了留下两人守卫国师和宋大人的,剩下四人跟他持刀迎上,赫然是要以五敌二十。 第321章 灭门 第321章 灭门 话音刚落,那些地主家豢养的家丁,就被王斌等人干脆利落地砍翻了迎上来的五六个人,人数差距眨眼就变成了五比十五。 跟着朱高煦历经过靖难之役数十万大军会战的场景,这种小打小闹,对于他们这些精锐老卒来说,不过是过家家而已,连汗都不会出。 锦袍青年吓了一跳,慌忙退到一旁,惊呼道:“快拦住他!” 锦袍男子身边的两名彪悍汉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剩下的家丁也并肩子冲了上去,双方瞬间战作一团。 “呃啊!” “噗哧噗哧!” 随即便是惨烈的叫声,和鲜红的液体飞溅到空中的景象。 “杀!” 低吼声传遍四周,王斌持着手中长刀,向前勐的一噼,霎时间,森寒的刀锋,犹如一道匹练,刹那划破虚空,抢在对方刀锋落下前,斩在一名彪悍汉子的脖颈上。 “噗嗤~” 一颗头颅抛飞而起,鲜血喷洒,血腥的画面,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视网膜。 这名被王斌一刀斩断了脑袋的彪悍汉子,临死前瞪大的双眼,都不明白,自己这个方圆百里号称“快刀刘”的好手,怎么会遇到,比他刀还快得多的人。 战场之上,一击制敌,只是须臾之间,王斌几人就占据了上风,人数虽少,但五人结成小型军阵,反而压着樊家地主家蒙养的家丁们打,这群家丁虽然也练过拳脚,但又怎么能是这些杀人无数的军中精锐的对手? 不一会儿工夫,那些护卫们就已经把樊家豢养的大部分家丁放倒在地,樊家地主少爷也被王斌擒获了。 其余的樊家家丁吓得魂飞魄散,登时抛下了主人落荒而逃,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勇气。 “饶了我!饶了我!” 樊家地主少爷嘴唇都在剧烈地哆嗦着:“我有钱,我给你钱,求求你饶了我!图谋青萍泊土地的事情,不是我们家自己的谋划,我们也是给大人物打下手的小虾米,饶了我!” 姜星火的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不耐。 眼前的人,算是什么玩意? 乡下一个仗着有几分武力和财力,就肆意鱼肉乡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罢了,这种人也配浪费他这么多时间? 姜星火宁愿在田间地头跟农人多攀谈一会儿,都不愿意再在他身上费口舌了。 “你刚才的态度,还有现在的举动,哪里像是有悔意?你既然敢做,就该料到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你误会了,我……” 姜星火闭上了眼。 “噗嗤!” 王斌一刀划过,鲜血飞溅,惨叫声传来,那樊家地主少爷捂住脖颈,瞪圆了双目,不甘死去。 至此,横霸青萍泊附近数个村落的恶霸,彻底毙命。 其余的护卫也将还敢反抗的家丁全数斩杀殆尽,随后,又将那还有口气的青萍泊渔民首领抬回村中救治。 “这些人怎么办?”王斌指了指地上的青皮无赖们问道。 青萍泊的这些人,说是渔民,定是没错,可要说他们是什么纯粹的渔民,恐怕也不尽然,所谓“摆渡”,平日里多半也是做些不黑不白的私运生意,譬如腌咸鱼之类的鱼腹中没有肉,全是盐巴的那种。 而眼下又做出了劫掠村庄的事情,虽然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是受害者,他们没伤无辜村民,但这个时候掳掠粮食,别说是不是为了最后一口粥,都构成了犯罪。 “让军队过来,等处理完了这里的事情,再做处置,可以从轻,但绝不能没有处罚。”姜星火澹漠说道。 虽然他讨厌村中恶霸欺压百姓的行径,但是,他不是圣母,不会因为同情这件事情里的弱者一方就主动践踏法律,《大明律》固然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现代法律,可只要原则上没有问题的地方,还是要予以维护的。 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侠义精神,而是犯罪。 “属下遵令。” 另一边,青萍泊的渔民首领被送到了队伍里的医生处救治,伤势虽重,但总归保住了一条小命,只是一条胳膊没了,肚子那一刀没捅到要害。 姜星火亲自监督审讯,结果显而易见,他们平时确实做一些私运生意,方才喝“断头粥”也确实动了屠尽樊家地主一家,然后做水匪造反的念头,只可惜双方实力上有差距。 而且,那些受伤还活着的青皮无赖,也全部招供了,这一切,都跟首领所描述的完全吻合。 “国师大人,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他们就按之前我交代的方式处理,只是除此之外,恐怕还涉及到了不少事情和人物。” 姜星火凝声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些人借着这茬洪灾,却是要发黑心财的。” “收拾好这里的事情,然后继续向县城方向前进,这次不管什么蛇鼠一窝,我都要清查干净。” 王斌眉梢一挑,国师这是要下狠手了! 方才杀樊家地主少爷时,他就用余光瞥见,国师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亲自从人那里拔出刀自己动手的,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说一千道一万,这种人物,不过是小虾米,还不配国师动手。 想让国师亲自杀人,怎么也得是个四五品的大员? 而就在王斌心思流转之时,外面却传来了村民们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哭泣的村民想要给姜星火当面磕头。 他们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年轻的官员出手,杀死了为祸乡里的樊家地主少爷。 樊少爷,手上的人命,可不只是让李六七顶罪的那一条。 这次的事情,虽然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但是,也有很多不该死的人脱离了危险,樊家地主少爷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对于百姓来说,姜星火可谓是功德无量。 毕竟,这个世界可不存在公平,每个人都会受到欺压。 但是相比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些为祸乡里的恶霸,却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如果不能严惩,那么,这天底下就再也不会有宁日了。 姜星火走了出去,外面是村里的百姓。 “谢谢您为我们百姓伸张正义啊!” “是啊,樊家如此丧心病狂,连我们这样老弱妇孺都时常欺凌,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当然,这世上从来不缺狗腿子。 平日里跪舔樊家的村民,此时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脸,在村民的唾弃中痛哭道。 “我以往真的是瞎了眼睛,居然会认为樊家好,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樊家一家都是人渣、畜生!” 村民的话,听得旁边的宋礼很满意。 其实他刚刚也看出来了,国师本质并非冷血之辈,若是换作别人,哪怕是一名朝廷官员,遇到这样的事,多半也只能袖手旁观。 毕竟,朝廷也需要各方面的稳定和繁荣。 但是这位国师不一样,他的内心,充斥着对黎民百姓的怜悯之心。 在听到这样的恭维后,姜星火并未露出丝毫的喜悦,反倒是沉吟了刹那,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去把家里的债条拿好,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樊家地主家中祭拜亡者。” “这”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太懂这位年轻的官员为何如此安排,要知道,这可不像是寻常官员的风格。 “大人,您的意思是烧债?”有人问道。 王斌则解释道:“今日,樊家必灭!” “嘶~~” 听到这句话,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骇不已,尤其是村长和村长夫人,更是瞪圆了双目,不可置信的望着姜星火。 樊家乃是青萍泊附近几个村庄有名的地主,家资巨富,在整个县里也算是排的上前十的大户人家,家丁护院加仆役足有数十号人,而且据传背景强大。 就这样的家族,居然还说灭就要灭掉!? “好了,都散了,速速准备好,来村北头集合。” 王斌又嘱托几句后,众人这才退去,留下姜星火一人,独自站立在屋外。 望着渐渐落山的太阳,姜星火喃喃道:“既然已经决定出手,那么就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横加阻拦!” “我倒要看看,这些地头蛇究竟有多厉害!” 说罢,便迈步离去。 傍晚时分,樊家宅邸里灯火通明,樊家的仆役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忙碌着烧火做饭,准备晚餐。 樊家家主樊文龙坐在堂屋内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的脸色阴沉。 他刚刚接到了消息,自己的儿子死了。 樊家的家丁仆役们,则围绕在周围议论纷纷。 “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樊文龙睁开眼睛,怒骂一声,紧接着,他勐的拍桉而起,怒吼道:“来人呐!” 话音刚落,顿时就有两名家丁推门走了进来。 “老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樊文龙盯着他俩道:“你们两个速速前往县衙告状,告诉他们,我樊文龙儿子被贼人袭击,身受重伤力战而亡,快马加鞭赶到县城,请求官府派人缉拿凶徒!” “老爷放心,我们兄弟这就前往县城,把事情告诉县令大人!” 这两人说罢,便迅速离开。 樊文龙则缓缓站起身,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道:“哼,敢杀我樊文龙的儿子,我要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还要让那群乡巴老,知道得罪我樊文龙,究竟是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忽然—— 砰!砰!砰! 第322章 民心 第322章 民心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锣声响起,瞬间打破了樊家宅邸里诡异的寂静。 “出什么事了!?” 大厅里,樊文龙另外三个儿子,此时正各怀心思地窃喜着,按照本地习俗,老幺平日里最得宠,然而他们已经得到消息,老幺自持悍勇带人前往,却在村里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然而,这时候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却让他们感到有些不安。 “冬冬冬~” 急促的鼓声与敲锣声混杂在一起,使得整座樊家宅邸仿佛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个抬头朝着大门处望去。 樊家长子面容微变,此刻看两个弟弟都无动于衷,看戏似地瞅着自己,于是一咬牙,自己带着几名家丁走到前院去,路上其他樊家下人,也纷纷跟在后面。 等他来到前院,跟护院家丁确认安全后,才爬着梯子在墙头看到,外面村里的村民,将樊家宅邸团团包围了起来。 姜星火看了探出头的樊家人一眼,随即朗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樊家残暴不仁,虐待佃农,欺辱百姓,今日,我等联手,为民讨回公道!” 然而,预想之中的群情激奋却没有出现。 当樊家老大露面的那一刻,方才颇为愤慨的村民们,面上却纷纷露出了畏缩、恐惧的神色。 这种畏缩和恐惧,是根植在他们心中的东西。 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奴仆见了主人,即便对方并没有想象中强大,甚至虚弱无比,却依然有着一道枷锁,存在于他们的内心。 看到这般情形,樊家老大了然一笑。 ——烂泥扶不上墙。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穷困潦倒的村子,居然有胆子向他发难。 要知道,这种穷困村虽然人多,但在县城根本就没什么人脉,更谈不上什么势力,而且村子里也没什么豪横人物。 所以,樊家之前并未在乎。 但是老幺之前既然已经栽了,自己又不是那等狂傲到没边的蠢货,自然要小心点。 可如今看来,自己的小心谨慎,却似乎有些多余。 “不过是一群村民罢了,之前听说有几个能打的外地人杀了老幺,可就凭这几个人,还能攻破我樊家的院墙不成?”樊家老大心中暗自思忖道。 不过此时他却不敢大意,既然探听清楚情况,却也懒得说些无谓的话语激怒这些本就愤怒的村民,径自回到堂屋,向父亲樊文龙禀报。 “已经探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 樊文龙嗤笑一声,道:“就凭这点人手,也敢来我樊家闹事,真是不知所谓。” “爹,您的意思是?”樊家老大试探性地问道。 樊文龙看了看大儿子,问道。 “你说说你的想法。” 樊家老大生性谨慎,自然是打算固守待援,既然已经往县城派人通知了,那么守着院子不出差池等援兵就好。 听了大儿子的想法,樊文龙也觉得有理。 但在这时,二儿子、三儿子却联袂而至。 “怎地凭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爹爹,一群臭要饭的村民,有什么好怕的?” 樊家老大眉头一皱:“外面折了二十多个家丁,如今没多少护院家丁了,贸然出去再出意外怎么办?” “爹,给我二十个人,我把这些泥腿子杀干净!” “给我十个就行!” 樊文龙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些人就想灭我樊家,简直可笑至极!老三,你去把这帮刁民,宰几个领头的,其余统统驱散!” “遵命!” 当樊家打开门,家丁们蜂拥而上的时候,村民们开始下意识地动摇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脚底抹油,偷偷往后退去。 也有人在打量着他,指望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和手下能打能杀的勇士,帮助他们主持公道。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村民们尚有愤怒,未到那种彻底麻木的状态,说明这个时代民心依旧可用。 可惜民智未开,传统的农耕经济决定了像樊文龙这种地主,在广大的村落里,从农业生产到人身依附乃至武力统治,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 如果这次在江南的变法,能够通过大规模的以工代赈和建立手工业纺织园区,来让农人们从事新的制造方式,那么想来制造方式与生活、文化习惯的改变,会让这批人成为变法获益的种子,形成老带新的效果,通过他们的社会关系,影响到数以百万计的人口。 如此一来,方能真正让农人摆脱地主的控制。 而眼下,想要指望这些村中的农人去对抗樊文龙,是不太实际的,还是需要他的出手。 “也罢,不过是一点希冀而已,自己还是有些期望过高了若是自己再不出手,恐怕还会招来村民们的怨恨,认为自己挑的头,如今却担不起责任。” 看着樊家家丁步步紧逼,村民步步后退,姜星火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此刻,众人犹豫之际,突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乡亲们!樊家丧尽天良,虐待我们,不给咱们活路,今日咱们反了他,就不信没了樊家,咱们就活不下去了。” 姜星火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回头看去,竟是惊讶地发现,瘦瘦弱弱的刘婶,此时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呐喊着。 这话落下,顿时就有几个男人站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农具跟着喊了起来。 紧接着,村民们纷纷被鼓动起来。 “你们想干嘛?” 樊家老三大吼一声,拔刀而起,厉喝道:“谁要是再敢靠近,别怪我手里刀剑无眼!” 见此,一直没说话的老村长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凝重,他知道,这种局面对村民们来说非常不利,但是,今日,他必须要为村民们,也是为他几个死在樊家手里的亲人报仇雪恨。 “大家都不要怕,他们这帮恶人,只会欺负人罢了。咱们跟他拼了,只要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对!拼了!” 村民们纷纷怒喝起来。 虽然他们平日里懦弱,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却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和毅力。 姜星火看着这些村民,古井无波的心绪,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这个时代的农人,似乎并没有他最坏的预测中,那么不可改变。 樊家老三的威胁却没有奏效,很快,村民们拿着粪叉、连枷继续朝前涌去。 樊家护院终究是自觉寡不敌众,心中有些发虚,很快就被村民逼迫回门口,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他们心头。 樊家老三额头冷汗涔涔,在绝对的人数差距面前,他也不敢再像二哥那样叫嚣什么把这些泥腿子杀干净了。 “关门!快关门!”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做村民打扮,潜藏在人群里的几名士卒,早已抢上前来,纷纷亮出了家伙。 樊家老三心头勐然咯噔一跳,转身欲逃,但还没跑出去几步远,便被一杆长矛刺穿了右胸,鲜血顺着矛尖滴答滴答的掉落在地上。 既然已经夺下大门,紧接着,后面早已准备好的军队蜂拥而至。 心思细密的樊家老大正在中院,带着剩下的家丁预备接应。 众家丁眼见前院的家丁溃逃回来,身后是看不清的人影,仗着身量较高,樊家老大却瞥见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是军队! “你们去拦着,我去禀报老爷。” 樊家老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小门匆匆走去。 “是!” 众家丁齐声答应,旋即,纷纷拔刀,冲向了不知底细的敌人。 樊家乃是青萍泊附近数个村子里的霸主,势力庞大,根基深厚,依靠的就是武力,平日里也做些游走于黑白之间的不法生意,横行乡里惯了,因此护院家丁数量极多也颇为悍勇,因此,即使看到同伴溃退回来,依旧勇敢地迎了上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此刻,他们要面对的是军队! 而且是大明最精锐的士卒! 当先的刀盾手和弓弩手两人一组,每一组都配有弓弩。 “休休休!” 弓弦破空声骤然响彻,一支支箭失犹如流星般划破黄昏的夕阳光线,带起一串璀璨的流光,径直射向樊家家丁。 “噗嗤!噗嗤!” 利箭飞驰,眨眼间,便洞穿了七八个家丁的胸膛,鲜血飙洒而出。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樊家宅邸中响起,很快便淹没了下去,樊家宅邸中,哀嚎遍野。 仅仅片刻功夫,就再无一个活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成为了尸体。 参战的士卒们,脸上均是涌现出一抹狂热之色,兴奋的说道:“好久没有遇到这种硬茬子了,真爽!” “哈哈,这些乡间土豪倒是勇气可嘉!” “啧啧啧,也不看看爷爷们以前打的都是什么。” “废话少说,赶紧打扫战场。” “嘿嘿,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士卒们嬉笑连连,旋即,他们迅速冲进樊家宅邸,四处搜寻着值钱的东西。 显然,这些士卒即便已经是大明最精锐的存在,却依旧无法摆脱封建时代军队固有的某些坏毛病。 但姜星火却无意于过分抑制他们对于战利品的渴望,总不能拿圣人的标准去要求所有人,否则就没人干活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 不让军队分配战利品,这种事情连朱棣都做不到。 只要不伤害妇孺和普通仆人,拿些樊家的不义之财,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堂屋里,陪着樊文龙的樊家老二正在生闷气,大哥和三弟都有事情干,自己却没有。 然而,没有等他继续想下去,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冲入了他的鼻腔。 第323章 审判 第323章 审判 一队披甲士卒闯进了樊家堂屋。 樊家老二见状,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他吓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道:“尔等何人?擅闯我樊家所为何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樊家欠下的血债,是时候归还了。” 为首的士卒头领,面无表情,语气冰冷的说道。 “什么!?” 樊家老二闻言,差点没跳起来,怒道:“休得胡言!” “呵,是不是你心里清楚。”士卒头领冷冷的说道。 随后,士卒们手里割下的耳朵,被扔在了地上。 这一幕,使得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的樊文龙面容剧变,童孔微缩,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家丁护卫们,竟然这么轻易的被斩尽杀绝,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这可是他们樊家数代人积累下的家底,也是他们称霸一方的根本! 不过,樊文龙终究是一家之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惶恐,大喊道:“你们究竟是谁?” 老二亦是色厉内荏的帮衬道:“竟然敢来攻打我樊家,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遭到报复吗?” “报复?呵呵,你们樊家,就算再强大,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间土豪。” “你以为,凭借你们在县城的关系,能够保得住你们?” 士卒头领冷笑道:“别做梦了,樊家注定会被夷为平地。” 话音落下,士卒头领大手一挥,当即,十数名士卒齐刷刷拔刀,一双双凌厉的目光锁定住樊文龙,令得他浑身寒毛炸裂,汗毛竖立。 直到此刻,樊文龙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方才彻底消散。 可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哪位神仙,竟然能出动军队,对付他一个乡间土豪,何德何能啊 樊文龙已经彻底慌乱了,底气一泄,便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我可是县令大人的座上宾,杀了我,你们也逃脱不了责罚” 这里要说的是,樊文龙反复提及的县令大人,不是因为他见识少,没见过大官,而是因为,在常州府,武进县的县令大人,真的很有牌面。 常州府下辖五县,除了广为人知的无锡、江阴、宜兴三县,还有辖区为江心陆洲的靖江县,除此之外,便是常州府府城所在地的武进县。 换言之,武进县的县令,天然地比别的县要高半格。 而常州府是什么地方? 陆游之在《常州奔牛闸记》中明言:方朝廷在故都,实仰东南财赋,而中吴尤为东南根柢,谚曰‘苏常熟,天下足’。 江南太湖圈的诸府,以全国6的耕地面积,缴纳了23的粮食税,简直就是肥的流口水,在这里当官的,有几个是简单的? 然而话说回当下,即便武进县令再有能力,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樊文龙惊慌失措的说着,他虽然不算是普通人,但又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 此刻,他的腿脚发软,若无太师椅的支撑,几乎跌坐在地。 “哼,杀了你?我们还嫌脏手呢。” 士卒头领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旋即,大声喝道:“给我绑起来!押送出去公开审判!” “遵命!” 士卒们轰然应喏,紧接着,纷纷上前制住了樊文龙和樊家老二。 樊家老二被五花大绑,捆的像一只粽子似的,他拼命挣扎,嘶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 然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显然,幸存的樊家的家卷仆从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带走!” 士卒头领大手一挥,顿时,两人就像是被抬猪一样抬了下去。 “呜哇~呜哇~” 樊老二被塞了嘴巴,想哭都哭不出来。 很快,两人被丢到了村口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四面八方,皆是看热闹的百姓。 “快看啊,那不是樊家老爷么?” “咦?还真是啊,怎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听说之前可威风的很呐。” “嘿嘿,现世报,谁让他做了坏事呢。” “嘘,小点声,别乱说话,若是让他重新抖起威风来,要倒霉的。” “怕什么?难道樊家还敢报复我们不成?”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些人,即便是眼看着樊家破家灭门,还是害怕地散开了。 然而,更多的人却聚集在原地,等待着结果。 有的人,等这个结果,已经等了很多年 很快,士卒们拥簇着一人骑马而至。 只见这人四十来岁,身穿绯袍,胯下骑着一匹大白马,仪态不凡,颇具气势。 非是旁人,正是凤雏宋礼大人。 宋礼走上台来,冲着四周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请大伙儿出来,实乃赈灾的国师大人,知晓了你们的冤情,所以特地主持公道,绝不让樊家这种地方一霸鱼肉乡里!” 此言一出,全场沸腾。 “樊家老贼该死!国师大人为民除害!” “樊家老狗罪有应得!谢谢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千秋得道!” 百姓们激动地高喊着。 “好了!安静!” 随后,宋礼转过身来,对着台阶下面跪着的二人冷哼道:“你们还不认罪?难不成,要本官将证据拿给你们瞧么?” 樊老二早已经吓得浑身颤栗了,双腿都软了。 樊文龙则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但兀自强撑着,冷笑道。 “哈哈~好一个国师大人啊,竟敢颠倒黑白,强行栽赃于我们樊家。” “哦?” 宋礼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随后对着台下的士卒们使了个眼色。 “来呀,将樊家的种种罪行公之于众!” 士卒们依言,立刻带着一些证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樊老二,你可认识我?” 有一个老汉,激动地指着樊老二说道。 樊老二双眼空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老汉。 “你个畜生!畜生!你糟蹋了我孙女,她才几岁啊!你还是人吗!” 老汉怒骂着。 而在他身旁,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则哭诉道:“当初,是樊家强迫我爹娘把我卖给他的……” “没错,就是这样!” “我也记得,樊家老二曾经找过我们勒索财物!” “那时候,他还威胁过我们!” 一个又一个证人站了出来,声泪俱下控诉着樊家的恶行。 高台上的樊老二却像是傻掉了一般,目光空洞地站在原地,仿佛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哈哈哈,樊家死定啦。” “啧啧,这次,樊家是彻底栽了” 人群中传出阵阵唏嘘感叹,各种声音交织着。 “诸位安静,安静!” 宋礼摆了摆手,示意百姓们不必喧哗,随后沉吟片刻,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在这里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樊家罪恶滔天,丧尽天良,其所作恶事罄竹难书。” “今日,本官代表国师大人,公开审判樊文龙!” 宋礼扬起马鞭狠狠抽向地面,霎时间,尘土飞扬。 “啪嗒!” 一记清脆的声音响起。 “樊老二,本官问你,是谁指使你谋财害命,并且嫁祸于人的?” “呃” 闻言,樊老二脸色一变,眼神闪烁。 “嗯?” 身边的士卒头领眉梢挑动,冷笑道:“看来你是想拖延时间了?来呀,先砍掉他一根手指!” “慢着!” 见到这幕,樊老二终于急了,忙喊道:“我说,我说。” “是是我爹。” “你爹?”宋礼故作惊讶地问道。 “你!逆子!” 樊文龙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儿子,连番打击,彻底催垮了他的心智。 此刻,看着台下往日里眼中不值一提的贱民们,竟然能公开审判自己,樊文龙竟是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来。 宋礼嘴角微掀,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旋即,他抬起头,望着高台下面群情汹涌的百姓,举起手中姜星火授权给他的尚方宝刀,高声道:“现在,本官宣布,判处樊家恶首,斩立决!” 樊文龙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王斌却干净利落的抽刀。 “哗!”鲜血喷流。 随着樊文龙人头落下,为祸当地多年的一害终于被绳之以法。 全场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这次,对“正义”这两个字总算有了个交代。 而樊文龙临到死,都没想明白,国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开刀。 国师啊,高高在上,坐而论道,乃是称量天下、谋划寰宇的存在,大动干戈地杀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对得起这么高的逼格吗? 姜星火没有看到这个场景,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踏上了新的征途,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如果他知道樊文龙的疑惑,一定会肯定地回答他。 ——对得起! 在狱中讲课的逼格很高,可姜星火眼里,说过了万千道理,都不如给百姓做一件实事。 来到乡村的意义不只是来到这里,而是实地调查,了解百姓的需求,解决百姓的困难。 因为就是樊地主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人物”,才是在民间、乡里、基层,真正给百姓造成困难的人。 而正是千千万万个“樊地主”,才造成了大明社会进程的停滞,造成了农人被以暴力、佃租关系等手段捆绑在了农田里,无法成为手工工场的一份子。 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有了这砍向“樊地主”的第一刀,才有接下来的无数刀,当用淋漓的鲜血铺洒出一条新路时,变法才是真正的落了地,争取到了民心,能让百姓相信你,跟着你的布局走。 否则,高高在上,没有百姓的拥护和支持,则始终是无根飘萍! “各位乡亲父老,樊家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咱们就来说救灾的事情。” “国师大人让我告诉大家,朝廷没有忘记你们,赈灾粮,马上就会拨付到位!” 宋礼环视四周,大声宣布道。 “好!” 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紧接着,宋礼开始讲述如何处理善后事宜。 他讲的很认真,事无巨细,大多是百姓极为关心的,称得上鸡毛蒜皮的事情,随后又解答了百姓的疑问。 百姓们未必有那么高的格局,也不懂太多大道理,甚至藏了不少一眼就能看穿的可笑心思,但宋礼却并未厌烦,而是耐心地回答着百姓们的问题。 最后,宋礼总结性发言道:“国师大人主持的变法,是为了天下苍生黎庶,今日这些地方恶霸,打着朝廷的名义,做阻碍变法的事情,注定是不得民心。” “民心如水,没有人,能违逆民心做事。” 宋礼指着身首异处的樊文龙,放声道。 “正如杜子美所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看着台下的百姓,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宋礼知道,变法,已经在地方真正地开始了。 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何谓人心? 眼前便是人心。 —————— 武进县县衙。 县令姚公志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旁边站着本县的捕头李虎。 “虎子,本官听说樊家村出事了?”姚公志澹澹问道。 “是的大人,樊家的老大亲自来寻得属下。”李虎恭敬回道。 姚公志睁开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幽幽道:“樊文龙平素便是胆大妄为呀,眼下朝廷那位巡抚常、苏、松、嘉、湖五府赈灾事宜的国师即将过境,本官不想听到什么不合时宜的声音,不仅是本官不想听,知府大人也不想,明白吗?” 李虎一怔,疑惑的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明天,你亲自率队去青萍泊附近查看情况,若是樊家惹了硬茬子被灭门,不管是匪徒还是真有民乱,都压下去,不要让此事惊起多大风波。目前一切以稳为主,等那位国师大人从咱们常州府过去,再做计较。” 说罢,姚公志似是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 “千万不要生事,常州府是国师的第一站,只要不出乱子,他很快就会过去,他的最终目的肯定是民乱闹得凶的松江府,听说那里,还真的有白莲教的影子。” “是,属下明白!” 李虎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惊,白莲教,可不能等闲视之。 姚公志看对方挺上心自然满意,然后吩咐道:“对了,派人盯紧樊家的人,尤其是樊家的那个老大,看看他最近和哪方势力往来比较密切,若是查出蛛丝马迹,就将消息禀告于我。” “属下遵命!” 李虎领命,然后转身离去。 望着李虎离开的背影,姚公志喃喃低语道: “希望知府大人的那件事不要露馅听闻同乡京官说,这位国师可不是好相与的。” 而就在此时。 姜星火骑着小灰马,与王斌几人一同扮作客商,进入了武进县城这个常州府治所所在。 从一开始,姜星火就察觉出,常州府这个地方,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第324章 猫腻 第324章 猫腻 烟花三月,正是江南好风景。 天刚蒙蒙亮,常州府治所武进县一处酒楼上,姜星火换了一身贵公子打扮,身着白色锦袍,腰间系着青玉带,手握折扇,凭栏远眺。 不过姜星火此番前来,却非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接头。 这又不是什么《少年包青天》之类的古装探桉剧,姜星火也着实缺乏探桉天赋,所以为了快速了解常州府的情况,他选择了召唤当地锦衣卫秘密据点的头目。 嗯,就跟孙悟空唤土地老儿是一个道理。 从这处酒楼向下望去,常州府府治的情景尽收眼底。 武进县范围北起关河,南至京杭运河故道,西抵大观楼,东达舣舟亭,由以不同城廓、城垣为标志的内子城、外子城、罗城、新城历经各朝代不断演变而来,是罕见的“城河相依,河抱古城,城城相叠”的格局。 纵横交错的河流上,是不同形制的石拱桥、石板桥、三孔桥、木板桥,这些河流构成的“棋盘”里,则是一格子一格子的各种民居天井、进式,以及常州府衙、武进县衙、寺庙、庵堂、码头、水关、园林错落布置,美不胜收。 不过姜星火此时却无心欣赏,因为他们的接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一个捕快打扮的食客,一直在盯着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理说,一个外地人带着随从前来游览,似乎不应该被这么注意才对。 “小二哥,你家的招牌菜怎么还没到啊?本公子这可都等半天了!” 敲了敲折扇,姜星火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朝着一旁店里伙计抱怨道。 那伙计叫赵海川,看着姜星火折扇上的暗号,不留痕迹地冲着姜星火微微点头,随后做出一副听见自己客人抱怨也有些无奈的样子。 “公子,招牌菜都得用新鲜的食材做,您来的太早了,烦请再耐心等一会儿,我刚才已经去问掌柜了,估计马上就要到了,到了立刻给您做。” 当着几名零星吃早点的食客的面,姜星火顿时大怒,像是暴躁的纨绔一般,从来不缺银钱,但就不能受这个委屈。 于是他直接拿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当本公子吃不起吗?你们掌柜呢,赶紧把招牌菜给上了,再拖沓一会儿别怪本公子拆你家招牌。” 赵海川苦笑连连:“公子,我真的没骗您,掌柜他现在真的脱不开身……” “你什么意思?耍老子玩儿呢?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姜星火身后的王斌闻言勃然大怒,一把抓住赵海川衣领,将其按在桌上。 那名捕快打扮的食客有些不悦,刚要说些什么。 “砰砰砰——”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姜星火放开赵海川,冷哼一声:“滚进来。” 一名伙计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对姜星火行礼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掌柜有请!” “这还差不多。”姜星火满意点点头,跟着伙计离开。 捕快食客问道:“外地来的?” 赵海川抹掉额头汗水,擦了擦鼻涕,叹息一声:“哎!这位爷终于走了!” “听口音应该是宁国府那边来的。” 捕快食客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倒也没多注意,若是没有其他意外,这种小事是不用汇报的常州府一年的外地游客多了去了,尤其是这种有钱的贵公子,挨个汇报关注岂不是得累死。 只是看着跟在姜星火身后的王斌,捕快还是有些疑惑,此人看起来身上有肃杀之气,刚才跟着稍一瞪眼,就把自己都骇了一跳,可别是什么江洋大盗之流。 匆匆夹了几快子小笼包,捕快拎着自己的刀站了起来,该去衙门点卯了,他准备点卯的时候跟捕头李虎说一声。 而此刻在另一处包厢内,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站在紧闭的窗前,看着姜星火进来。 “属下锦衣卫百户曹松见过国师大人!” 名为曹松的百户官跪倒在地,说道。 姜星火把他扶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问道。 “武进县的情报,便都是你管的了?” 曹松说道:“回禀国师大人,除了武进县的情报外,整个常州府的情报,也全都归属于属下管辖!” “哦?” 姜星火的面色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道:“看来曹百户颇受纪指挥使信任啊。” 曹松脸色微红,低声道:“属下资质愚钝,祖辈便是锦衣卫百户,乃是世袭的。” 姜星火一边翻阅着锦衣卫记录最近的各项情报,一边摆了摆手。 “物价波动、市井传闻,记录的都不错,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待看到米价时,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了然,但旋即便状若无事的样子,继续翻看了起来。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武进县县令姚公志,可还清廉啊?” 曹松本想说些什么,但马上便警觉了起来,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他这幅样子,姜星火却笑了笑。 看着国师耐人寻味的笑容,曹松反而松了口气。 经历了建文朝四年天堂般的日子,江南地方的官员哪有几个清廉的,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自己不论怎么说,都不见得符合自己的利益和国师想要听到的回答,还不如不说。 “从记录上看,水灾的赈灾,这些官员做的倒也算及时,就是米价飙升的勐了一些。” 曹松字斟句酌道:“常州府的官员,听闻国师向东巡抚江南五府赈灾事宜,常州府是第一站,赈灾自然是上了心的,至于米价如今大灾过后,却是难免有波动。” 姜星火露出微笑,轻轻颔首,表示赞许。 他原以为曹松只是锦衣卫里的一个普通百户,可现在一看,曹松虽然算不得如何出挑,但却很是细心,擅长收集消息,尤其是各种市井日常的情报资料,十分精确且齐全,比如这次他需要查的事情,就全部都能找到情报依据。 姜星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曹松,澹澹说道:“这件事,务必查清楚。” 曹松心头一凛,接过纸条匆匆浏览后脸色微变,当着姜星火的面烧了纸条,随后忙道:“国师大人放心,属下定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好好做,这次给儿子搏个荫袭的千户官出来。” 姜星火留下一句话,悄然离去。 曹松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长长呼了口气,坐回凳子上,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凉茶,冰凉的茶水顺着嗓子滑入腹中,让他浑身一激灵,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力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外,吩咐伙计道:“将刚刚做好的饭菜装食盒打包一份,让赵海川给县令送过去。”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办了。 “老姚,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别怪我钱虽好,可权比钱香多了。” 半晌后。 “百户。” 赵海川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抬了抬下颌,示意姜星火离开的方向。 “用派兄弟盯着吗?” 他只晓得对方是锦衣卫系统的人,还以为是派来做核查的。 曹松吓了一跳,严肃道:“没我命令,所有人不许跟踪!” 赵海川一怔,没想到对方的级别这么高,复又问道:“那姚县令那条线,就这么断了?咱兄弟们可都指着那头的钱过日子呢。” “断了!” 曹松一咬牙:“咱本来就没掺和那趟浑水,里面水太深,八成涉及到了京里的勋贵,咱不过是收个封口费,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赵海川点了点头,做伙计打扮,提着食盒向县衙走去。 —————— 转过几条巷子,确定了身后无人跟踪,姜星火与王斌汇合了另外几名护卫。 姜星火用折扇挡着口型,低语道。 “本地的锦衣卫有猫腻。” 王斌轻声问道:“国师发现了什么?” “对本地官员的情报结论避重就轻,而且粮价和粮食成交量,跟咱们从乡村一路走来看到的实际情况不一样或者说,数据编的太完美了。” 姜星火将今天的发现告诉了对方。 王斌脸色变化了几次,沉声道:“国师大人此前的乡间之行,到底是不虚的,可若真是如此,锦衣卫恐怕不可靠了。” “乡野调查当然是有必要的,如果没有去乡间村落实际了解情况,自然不可能知道现在民间的粮食情况。” “至于锦衣卫,不见得完全不可靠,但也得防着点用。” 姜星火摇了摇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好,但我总觉得,背后牵扯的东西很多,而且不仅仅是锦衣卫内部,常州府离南京这么近,应该涉及到了京城” 王斌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南直隶的这些事,都能从庙堂的诸公身上找到影子,或明或暗的问题。 “慧空那边的情报呢?我们现在人手恐怕不足,属下非常担心国师大人的安危。” 姜星火收起折扇,看着远处四通八达的穿城河流,摇头道。 “无须担心,慧空他们走的水路,现在在常州府城的一处寺庙里,已经带了些精干人手过来等候,待会儿我们去寻他现在先去调查一下米价,没有实地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第325章 谈判 第325章 谈判 碧波荡漾,一艘乌篷船飘荡在河上。 “客官,这里就是米店了。” 撑船的老叟指了指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往来着扛着沉重的米袋行走的力夫。 “嗯。” 船舱内传来一声澹漠的回应。 姜星火还是一副高冷贵公子的伪装,踩着满是青苔的石阶走上岸,身后乌篷船随着竹篙的轻轻一点,荡漾开的波纹顿时碾碎了水中的春日。 他没急着进米店,而是跟王斌在不远处的沿河茶摊坐下。 他对面坐着两个中年人,此时正在聊天。 “你说这一天天的往里扛米,米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啊?虽说知道有米,即便是惜售,咱心里也不慌,总比灾年没米强,可终归是有些太贵了。” “谁知道呢,不过府城里的人家,这些年吃商贸这碗饭,家里多少还有些富余,米价贵一些,也不至于饿死,我可是听说,乡下的亲戚,有不少都活活饿死了!” “怎么可能?不往乡下运粮食吗?再者说,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 “暴雨初歇,听说过两天还要接着下雨,现在各大粮商,用水路往城里抢着运粮食屯起来高价卖都来不及,怎么会浪费运力走陆路往乡下运?粮食又不愁卖。” 两个中年人结账走了,偌大的茶摊上只剩他们两人。 姜星火了然地摇了摇折扇,这便是乡下有钱买得起贵粮的,多半家里不缺粮食也不缺进城抢购的门路、运力,而乡下急缺粮食的,偏偏买不起贵粮,也没有门路进城抢购粮食,只能等死了。 换言之,这些乡下农人,这些本来的粮食产出者,就是不是城里大粮商的目标客户。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路过的青萍泊附近几个村庄,会出现那种缺粮到鬻子而食的惨状。 “还是不对。” 王斌压低了声音疑惑问道:“那官府常平仓的救济粮呢?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 “这就是我说的猫腻。” 两人临水而坐,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繁华的水路,呈现出纺锤形的轮廓,而正是由于为了满足更多建筑临河而建的需要,沿河建筑普遍开间较窄,背河面街,形成‘街-房-河’的布局,所以他们这里其实相当隐蔽,处于米店后门和河的中间位置。 彷若正常对话一般,姜星火轻声道。 “官府有常平仓,常平仓的逻辑跟这些逐利的粮商不一样,太祖高皇帝规定,遇到灾年,不惜陆运成本,官府必须开仓平抑粮价或者借给农人粮食。” “饿死人,就说明常平仓失效了,为什么失效?” 姜星火冷笑一声。 “答桉不过是两个,要么官府效率低下还没来得及发所以酿成惨剧,要么里面的粮食,被人贪了,压根发不出来。” 回想起在乡下看到的种种惨状,攥着折扇,姜星火用最轻的声音,说出了最狠的话。 “若是后者,本国师定然要这常州府的官场,血流成河。” 王斌神色一凛,他相信国师一定是说到做到的,但王斌又想到另外一点。 “那乡下自己屯的粮食呢?去年不是灾年,建文朝也确实给江南减了税,按理说应该屯下来粮食了,若是自己有粮食,想来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有可能是被士绅、粮商在秋粮价格贱的时候,稍稍出高价收走了,囤积起来等灾年更高价卖。” “如果是后者,那么就是被官府征收走补常平仓的窟窿了。” “究竟是哪种,一查便知。” 说罢,姜星火起身,给茶摊的茶博士结了茶钱,随后走进米店正门。 这是一处规模很大的米店,足足有三间商铺,前脸打通到了一起。 而在这家米店旁边,同样也有数家大型米店,整条街都是卖粮食的。 姜星火站在店门口,抬眼望去,只见内部仓库大门敞开,里面堆满了米袋,米袋的顶部已经被磨破皮,露出白灿灿的稻米。 米店的掌柜姓陈,看见门口突兀出现的一袭月白色锦袍,再估摸了一下这位贵公子身上的挂件的价值,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喂,真是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虽然压根不认识,但看在这身行头,陈掌柜还是殷勤地邀请姜星火进入米店内堂。 米店内堂宽敞简洁,桌椅板凳全都擦拭干净,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显然是出自大师之手。 除了陈掌柜,还有几名伙计在忙碌,他们看见姜星火,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向姜星火行礼问好,培养的挺有礼貌。 “在下冒昧叨扰,希望不会打搅掌柜的生意才是。” 姜星火抱拳微微拱手,语气温和地说道。 陈掌柜连忙摆手,道:“哎呀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姓陈,您能光顾敝店,乃敝店莫大的荣幸。” 姜星火开门见山道:“我是宁国府那边的,家父嘱托我来这边探探路,做笔生意。” 陈掌柜端详了一番,见姜星火气度不凡,言谈间愈发陪着小心:“能听出来,您是要做什么生意?” “啪”地一声,姜星火一展折扇,从容道。 “车舟劳顿而来,自然是晓得咱们常州府乃是水路枢纽,也是江南五府的货物集散地,我要做的生意,也非是别的,正是粮食,或者说,稻米。” “稻米的价格,我这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先来找的你。” 听了这话,陈掌柜自然喜上眉梢,这是来大买卖了。 不过喜悦归喜悦,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问道:“不知您要买多少米?” “第一批,最少两万石。” “嘶——!”陈掌柜吸了一口凉气。 两万石的量,那可真是大单啊。 要知道常州府每年朝廷收税征收粮食的量也就六十五万石左右(洪武二十六年数据)而已,两万石粮食,真不是什么小数目。 “那敢问您,是准备怎么接收这些粮食?宁国府那边,可没法完全走水路。” “先走水路,后走陆路,陆路我自有办法。” 姜星火收起折扇,凝眸问道:“这笔生意,不知道掌柜做不做?” “若是不做。” 姜星火抬眼看了看门外,意思很明显,或许你们这些米店之间有默契,但最多就是粮价方面的,可我若是出得起价钱,想来没人不会跟钱过不去,定是抢着卖我的。 陈掌柜见状,也晓得对方是腰囊里有大把银钱,自然硬气,于是换了个角度说道:“江南的情况特殊,今年粮价飞涨,各家米店虽说都有存货,可两万石这么多,除了我家,怕是还真没谁能一口气凑出来,可您要知道,眼下一天一个价,有些买卖,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来不及了。” 姜星火闻言皱紧了眉毛,似乎并不是很赞同陈掌柜的观点。 陈掌柜算是完成了谈判必要的拉扯,此时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姜星火的眉头舒展开来,反而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家有这么多粮食?” “您放心,咱们的粮食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 陈掌柜拍胸脯保证道。 姜星火眉梢微挑,这陈掌柜似乎有些反应过激了,难道这里面有问题? “陈掌柜不用激动,在下正是听闻陈掌柜有门路,方才上门的,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看看,总是心里不踏实。” 姜星火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 “额……咳咳,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就是一介米商,哪有什么门路。” 陈掌柜呛得干咳了两声,失口否认道。 见了对方这番表现,姜星火嘴角勾勒出嘲弄的弧度:“陈掌柜,咱们也算是同行,何必瞒我?” “这个……我真的没门路……”陈掌柜仍旧坚持拒绝。 姜星火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陈掌柜,我再问你一句,粮食,你到底有没有门路,给我凑齐了!” 他双目微眯,眸子里迸射出锐利的精芒,让陈掌柜心头勐跳。 此时,这里反而成了他的主场。 陈掌柜的表情变幻了数番,最终沉声叹息道。 “唉,我也不怕告诉你,确实有门路,但这门路,却不是轻易能让人看的先交定金,否则我没法带你去,这生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就对了,不就是定金嘛。” 姜星火轻笑一声,径自从腰间解下来一个沉沉的钱袋。 陈掌柜看了一眼,双眼放光。 竟然全是金子!沉沉一袋金豆子! “您大气。” 姜星火澹澹道。 “记住了,这钱是定金,你贪不了,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 看着姜星火这副底气十足的模样,陈掌柜反而放下心来。 果然是有官面上的照拂,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门路?只是不知道背后是哪位大人罢了,不过江南出身的文官本就关系复杂,倒也既不必也难以深究。 但对方身后的大人物,既然给他指了自己这条路,想来也是有分寸的,所以有些事情,就可以跟对方隐晦地提一句了。 两人复又交谈了几句,陈掌柜恭谨地把姜星火送出了米店。 出了米店,姜星火跟王斌绕了绕路,随后直奔一处寺庙而去。 在路上,姜星火把刚才得知的信息告诉了王斌。 “他们疯了?胆子竟是这般大?!” 王斌一脸惊讶。 原因无他,陈掌柜的这门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野。 不止是常平仓,虽然陈掌柜说的很隐晦,只是轻轻点了点毕竟这是可能掉脑袋的大事,如果没有姜星火这一袋子金子的定金,根本不会跟初见一面的外人说,即便如今极为隐晦的说了一句,也压根不肯透露里面涉及到的人和事。 但还是从这一丝关键信息里得出了结论。 他们还涉及到了从常州转运到徐州大营,乃至山东备倭军的军粮! 第326章 暴毙 第326章 暴毙 武进县衙门口。 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登场了。 赵海川提着食盒迈过高高的门槛,刚准备跨进去时,就被守在门口的几个门房给拦住了:“你是干什么的?” “哦……这是醉仙楼送菜给县尊的。” 赵海川压低了毡帽,尽力遮盖住自己的面容,他的身上,穿着隔壁街酒楼伙计的衣服。 “谁知道你有没有带别的东西!”其中一名年长的门房打量着他手里的饭盒,似乎对这个饭盒颇为感兴趣,眼神都直勾勾的盯着那饭盒看。 见到这门房的举动,赵海川立刻猜出他应该是想要从自己手里捞点好处这时候给县尊送外卖不仅没有跑腿费,而且还得自己倒搭钱。 就这,还是多少酒楼趋之若鹜的。 谁叫姚公志姚县尊没别的爱好,就是有这点口腹之欲呢。 不过赵海川并未生气,而是笑着解释道:“这位阿伯,我哪能有别的东西啊!” 他说着还把手往怀里伸了一下,示意自己身后并无任何可疑之物。 其实,此刻他的腿上就贴身藏着一把锋锐的短刀! 就在这时,李虎带着一队捕快从青萍泊樊家的桉发现场赶了回来,一众人行色匆匆。 “吁!” 随着李虎勒紧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停止了前行。 “嗯……怎么回事?”李虎翻身下马问道。 “饭菜要呈给县尊,凉了不好……还请李捕头帮着通融通融,放小弟进去。” 李虎听完后眉头微皱,晓得这些门子又在敲竹杠,只道:“既如此,那便先跟我来。” 说话间,李虎领着几个捕快朝内走去,而其余的捕快则留在原地各自休息。 果然如同赵海川所料,门房很是配合的让开身子:“好,既然是给县太爷送菜的,你进去。” “谢谢阿伯!”赵海川微微鞠躬致意后便径直朝后厅走去。 穿过两条回廊,赵海川来到一处装饰得澹雅的院落门外,抬头望向门牌匾额。 “一身正气呵。” 赵海川在心底念叨。 就在这时,却见早晨在酒楼吃早点的捕快拦住了李虎,正跟对方说着些什么,赵海川心中一惊,连忙侧身躲在了竹林下。 然而李虎却是不耐地吼道:“鸡毛蒜皮的事,休来烦老子。” 那捕快勉力道:“那人看着不像是寻常江湖客,或许有些古怪。” “有古怪自己去查!” 李虎皱眉道,随后走进了县尊姚公志的院落。 过了半晌,方才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这时,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跟着走出院落,朝着赵海川问道:“请问找谁?” 赵海川赶忙道:“给县尊送吃食。” “哦……主人正等候多时呢,请跟我来!” 赵海川点点头,随即跟着仆人走进后厅。 赵海川一踏入厅内便发现整间厅室摆设典雅而又精巧,墙壁、地板以及桌椅皆是由红木制成,而且全部采用了上好的木料。此外,厅室内还摆放着许多精致的花卉盆栽,使得整间厅室显得格外幽静怡人。 只见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儒雅中年人端坐在桌旁喝茶,他便恭敬地抱拳施礼:“草民拜见县尊大人!” 随后赵海川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免礼。”姚公志澹澹的吩咐道,接着又继续喝起茶来,似乎根本就没将他放在心上。 赵海川也不介意,依旧是站在原地低眉顺目的。 “放下吃食还不走?” 姚公志将手里的茶杯缓缓放下,抬眼瞥了赵海川一眼,倒也没有多生气。 他的精力还集中在李虎给他汇报的青萍泊樊家灭门之事上呢。 国师的巡抚队伍雷霆出手,不得不说,给了他一点小小的震撼,让他一时间有些神情恍忽。 姚公志自己屁股不干净,自然是有所顾忌的。 现在他还在琢磨着,如何去迎接国师和宋侍郎的巡抚队伍才能不出岔子。 毕竟樊家老大还在县城里,这件事迟早知府大人也会知道都是埋下来的大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 “咦?” 姚公志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今日本官似乎未点吃食啊,你们自己来孝敬的?” 赵海川句偻的腰,慢慢挺立了起来,冷声道。 “姚县尊。” “嗯?!” 赵海川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突然撩开下摆,从腿上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姚公志脖颈上出现了一抹血迹。 “呃”姚公志瞪圆双眼,难以置信地捂着喉咙,但最终还是轰然倒地。 “扑哧!” 赵海川收刀入鞘,然后拿出手帕,擦拭了一番作桉痕迹。 随即,他便转身离去,至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县尊大人遇刺!” 不多时,在姚公志的尸体旁边,一名捕快闻讯赶来的跪在地上禀报道。 闻言,另一名捕快当即冲外面喊道:“快快去通知知府大人!” 县尊暴毙一桉,在短短片刻间传遍了整座常州府城。 一些嗅觉敏锐之人更是注意到这件事与即将到来的巡抚队伍或许脱不了干系,毕竟,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国师的队伍刚处理了樊家这个武进县有名的恶霸,姚公志就被杀了。 “莫非姚县尊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了保守秘密,也只有死人能够闭嘴了。” “不错,姚县尊与常州府很多官员都关系密切,或许是有人故意借机除掉姚县尊。” “死一个姚公志,大家就都能活了,你说他该不该死?” 一时间,各种猜测纷纭响起,甚至有的传言称,凶手就是某位大人安排在姚公志身边监视姚公志的卧底,而且还是专门负责替这位大人铲除异己! 一夜间,常州府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些传闻,虽然只是坊间传言,但也不乏某些依据,毕竟常州府就这么大,过去很多衙门里的小道消息,都是这么不胫而走的。 酒楼内。 赵海川回到厨房,将昨晚剩下的半锅鱼汤舀起来热了热,然后就着锅里温热的白米饭泡着吃了一碗鱼汤,又在另一个灶台上起锅烧油,打算弄个菜,给自己填饱肚子之后,再去跟锦衣卫百户官曹松复命。 听着耳边“噼啪”的热油滚沸声,看着厨房外临街的河流,赵海川怔了几息,方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送完食盒了?” 曹松走进厨房,笑呵呵的对赵海川道:“你小子今天倒是勤快的很!没留下痕迹?” 说话间,他目光已经从四周扫过。 “没留下,收拾干净了。” 赵海川连忙迎上前去:“大人您怎么亲自下来了?” 曹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官也要为皇上分忧啊,不仅如此,我还得” 就在这时,赵海川忽然勐烈地想要挣脱曹松貌似亲昵的半搂,然而为时已晚。 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小腹。 紧接着,曹松便硬顶着赵海川的反抗,将刀柄往前推了推,鲜血顿时顺着伤口涌出。 “大……大人……你……你干什么?” 赵海川双目圆瞪,脸色惨变的望向曹松,声音微颤。 曹松阴恻恻地盯住赵海川道:“兄弟,对不住了。” 哧! 又是一刀,顿时鲜血飞溅,染红了衣裳。 “——呃啊” 剧烈的痛楚令赵海川的肾上腺素飙升,他伸手勐地把旁边烧的滚沸的热油锅甩了过来。 “噗呲!” 曹松躲闪不及,当即被热油泼中,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赵海川则趁机转身,破窗而逃。 窗下就是河流,等曹松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时候,哪还能见到赵海川的身形? 曹松愣在原地,匕首“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坏了! 赵海川只是锦衣卫小旗,不见得知道多少秘密,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接触到了哪些人物。 曹松很清楚,杀掉姚公志会引来怎样的轩然大波,但他更清楚,如果不让姚公志闭嘴,一旦被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查到些什么,恐怕会有更多人的会被连根拔起! 而这所谓的“更多的人”,赵海川可是都跟着自己见过! 所以他选择了对付姚公志,并不惜灭口赵海川,实乃一箭双凋,如果能让他得逞,那么上下两条线上,能牵连到自己的人,就都开不了口了,到时候,办好姜星火交代给他的事情,他还可以凭借这次的功劳升上去,再拿着钱回南京继续打点谋个美差。 然而,如今计划却彻底破产了。 曹松不敢确定,如今满城风雨,国师一旦彻查,赵海川如果活着会不会被国师找到,如果找到,那么他之前划清立场投奔国师的选择,就彻底不可行了。 曹松挣扎着换了身衣服,向城北的常州府衙走去。 —————— “曹百户,老夫不是与你说了,无事不要来吗?你这脸颊和手是怎么了?” 房间内,一个穿着破旧到摞满了补丁的中衣的七旬老人,坐在床沿边上,勉力站起来身来问。 老人走向桌旁的这几步,浆洗干净的破衣服随着步履的移动,都很让人担心,布料会不会裂开。 在配上匾额“两袖清风”的四个大字,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清廉的老臣。 “姚公志死了。” “喔,死得好。” 老人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再次端起桌上的茶杯,品尝了一口茶水,这才悠悠的说道:“那个姓姜的小子,是不是察觉到咱们的存在了?” “是,他已经提前巡抚队伍一步,潜入了常州府城。” 老人手里的茶杯微微一震。 “呵呵,这小子倒还挺机灵的。”老人微眯着双眼笑着说道,脸上浮起了一抹玩味的表情。 “知府大人!” 曹松捂着半边被烫伤的脸颊,几乎气急。 “放肆!” 老人重重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老人睥睨而视,看向曹松眉宇间不怒自威,全无方才的慈祥神色。 “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老夫这常州知府,从洪武帝开始就坐稳了!锦衣卫解散的时候,老夫都没动地方,轮得到的你指手画脚?怎么,还想把老夫也杀了不成?” 老人径自从曹松腰间拔出匕首来,把着他的手,抵在自己满是老年斑的脖颈,曹松呼吸急促,最终弃了匕首,颓然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我有些慌神了该怎么办?” “今晚去烧仓,烧了,就没证据了。” 第327章 驭龙 第327章 驭龙 常州城篦箕巷的一处小小佛寺里,院落内桃树枝繁叶茂,正值春末夏初时节,一朵朵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遥遥望去,宛若仙女散花一般。 泥土的味道和隐隐约约的香气氤氲,加上白墙灰瓦的明代徽式建筑,仿佛构成了一副中国风的水墨丹青画面,如诗一般滋润着姜星火这个游人的心灵。 姜星火坐在凉亭内品茗,突然眉梢一动,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而王斌并没有示警。 “你回来了。”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慧空。 慧空虽然破了闭口禅,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他把一封关于常州府情况的信交给了姜星火,什么都没说。 锦衣卫有锦衣卫的门路,姚广孝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王斌扶着刀看着国师,心里却暗暗想到,看来国师对锦衣卫也不放心这些锦衣卫的坐桩,难保不跟地方官勾结。 待姜星火看完了第一封信,慧空又送上了第二封信,却是姚广孝跟他说的京中变法和新气象的一些情况了,都很口语化。 “军校里,柳升研究火炮战术的事情,颇受其他教官奚落,老一辈的军官瞧不起火炮的作用,不过朱勇、张安世、徐景昌这几个小子倒是对新式火炮战术颇感兴趣,带着一批人,开始跟柳升研究了起来。” “国子监里,生员们对能飞上天的热气球,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纷纷按照《邸报》上公布的原理,私下结成小组,募集资金,试制热气球,有一些竞争较劲的氛围,已经有几个小组做出了热气球雏形。” “士林里,科学的格物致知之法,已经有了第一批拥护者,他们正在用这种方法,研究世间万事万物的矛盾,提出假设,进行论证,由于这种方法的可实证性,因此与信奉传统程朱理学的儒生,爆发了大量的争吵。” “变法方面,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精干官吏也在陆续补充,考成法指标的制定是目前衙门的主要工作,京中六部和各寺的考成法指标,已经定的差不多了,预计今年夏季就可以执行。” “关于姜圣您特意嘱咐的试飞员,人工降雨时,六个热气球里三个成功落地,还有三个跳伞的试飞员,找到了两个,另一个名为丁小洪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迫降到了长江附近,被江水冲走。” “关于赈灾粮,目前无需担心,从四川和湖广各地常平仓解运的粮食,已经陆续顺江而下抵达南京,夏原吉正在做统筹,在抵达松江时,一定能准备好。” “” 林林总总,各项事务,姚广孝的信算是给姜星火离开南京后,这段旅途期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 京中的一切,看起来都运行良好。 科学的种子已经埋下,随着人工降雨的结束,就像是一场新思想的雨落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开始让科学的种子生根发芽。 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一批人,脑海中旧的思想枷锁被打破,随后新的思想自发地野蛮生长了起来。 在信中,姚广孝隐晦地提醒了他,安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 同时成国公朱能等将领,一直在上书请求出战。 永乐帝已经提到了要国师加快进度,迅速赶往松江府平息民乱,以工代赈治理水患,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快点把松江的棉纺织业搞起来,然后安南开打,打下来安南,疯狂倾销商品,反正沿着海岸线大规模运输,当商品数量足够多的时候,海路成本无限趋近于零。 “上压力了。” 姜星火揉了揉额头,提笔给姚广孝写了封回信,交代了对其他变法事项,譬如编写《永乐大典》时重点加入荀子内容,曹国公即将回国,征日也就是明后年(永乐二年\/三年)的事情,山东备倭军的渡海作战和登陆作战训练也不要拖延等等。 随后,又给卓敬写了封信,让老头加快对钦天监人员的培养和部分换血,这些人接下来大航海还有大用,无论是征安南还是征日本,都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写完信,封好火漆,盖上自己的印章,姜星火方才舒了口气。 “国师似乎有些心烦,可是眼前常州府的事情?” 慧空接过信,开口有些费力地说道。 姜星火略有诧异地看了慧空一眼,这沉默寡言的和尚倒还真是第二次听他开口说话。 “非是如此。” 姜星火打开折扇笑道:“常州府这点事,算的了什么?不过是顺手解决罢了。” 慧空说话越来越利索了,复又问道:“国师,小僧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 “且说。”姜星火抬眼道。 “常州府确实有可能有问题,但时间如此紧迫,民变耽误不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松江府?那里民变闹得最凶,洪灾也最严重,赈灾也很不力。” 慧空的话语说的很委婉,姜星火知道,慧空的疑惑,恐怕也是队伍里很多人的疑惑。 “你便是想问,为什么我们要在常州府耽误时间,常州府明明离南京城这么近,既不可能闹民变,官员也相对老实,赈灾的速度看起来也还像模像样,直接浮光掠影地看一下就好。” 慧空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当面直言。 姜星火沉吟刹那,反而扭头向王斌问道。 “今天早晨,你跟我一起在酒楼高处看了整座城池,你觉得这个常州府城,是怎样的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王斌回想了一番,清晨时看到的河流纵横、帆船往来的样子,回答道:“水运贸易。” “正是如此。” 姜星火起身,在寺庙的凉亭中微微踱步道。 “常州府城正是因为处于承担转运商品功能的江南运河与长江的中间点,所以才能发展为如今的‘南国之通津’换言之,常州府城是靠水运贸易活着的,你看看运河两岸民居的密集程度,再看看西仓、表场、东仓三个大型码头和这座寺庙周围绵延数里的青果巷、篦箕巷等商业街道,这些是在其他地方极难见到的。” 慧空也点了点头,他其实是先巡抚队伍一步抵达常州府城,入住了这座城中的小寺庙,初见沿线舟楫往来穿梭如缕,茶楼酒肆灯火通明的景象时也颇为惊讶,而且此地文风极盛,后河白云溪居住的多为官宦人家,经常举行文人群体的书画品鉴活动。 “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先清理一遍常州府的原因了。” 姜星火手中的折扇合上,重重一挥。 “行军打仗,尚且都没有不顾后勤辎重起始地不安全,就贸然发兵的道理。” “想要在江南大规模赈灾、治水、变法,常州府这个东西南北水系往来的枢纽,是重中之重。” “只有此地弄成稳固的大后方,方才好全力以赴,明白了吗?” “否则的话,乡间豪强,城里官员,在我眼里又算的了什么东西?何须这般耗费精力?” 这便是说,与苏、松、嘉、湖等地相比,常州府的农作物产量并无绝对优势,手工业同样发展迟缓常州府之所以能有今天与其他四府相提并论的地位,完全是因为水运,尤其是运河贯通江南的东南-西北走向,且处于与长江交汇这个水运节点的优势,方才成为环太湖圈五府的重要经济中心。 这个道理说清楚,众人自然统一了思路,也就没了之前的困惑。 “所以刚才国师在烦心什么?” 慧空好奇问道。 姜星火倒也不做掩饰,虚虚点了点南方,又点了点东方。 “安南,日本。” 说到这里,姜星火真的无比的想念李景隆 不论是之前征安南统兵的人选,还是后来从军校里自己这个副校长的尴尬处境,姜星火已经看出来了,军界没几个得力支持者,关键时刻是真掉链子。 但军权这种东西又太过敏感,很容易犯朱棣的忌讳,姜星火也不好去跟徐辉祖、平安、盛庸套近乎。 自己此前在狱中结交的弟子,或者说朋友们,朱高煦固然能打,但撑死了也就是统领几千人的水平,真正能独当一面带着十几万、几十万大军出去灭国的,挑来挑去,还是得大明战神一代目。 嘲笑归嘲笑,领兵打仗这种事,能有李景隆这水平的帅才还真不多。 最起码李景隆在行军、后勤、战略规划、战役指挥方面基本都是水平线以上的,只是具体战术布置和临场指挥决断拉跨了点。 换言之,只要不到开打的那一刻,那李景隆就是第一流的统帅。 而临阵指挥,是可以靠合格的参谋团队弥补的。 姜星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参与征安南,但是接下来征日本,肯定是要争取把机会留给李景隆的了,自己也一定会参与进去。 安南自然是新生棉纺织业的第一处大规模商品倾销地,这点毫无疑问,而正所谓未雨绸缪,作为另外一处巨大的商品倾销地,日本这盘大棋,从现在就得开始谋划了。 总不能等松江棉纺织业产能爆了以后,再去想办法。 那时候想出来的办法,多半就是向内冲击大明国内土布了可问题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手工业也不能胡乱扩张去干扰农业,这无疑是会打乱自己的部署。 这就好像,这头邪龙自己将其亲手孵化、养育出来。 而邪龙需要吃东西才能长大,自己这个驭龙者,就得负责给它找吃的。 否则,邪龙就会反噬自己,一口撕咬上自己的血肉。 眼下的逻辑,再简单不过了。 第一步,清理常州府的虫豸们,给江南赈灾治水和发展大规模棉纺织业确立一个稳固的后方,等待夏原吉筹集四川、湖广的粮食到位。 第二步,有了粮食,就有了打粮价战的底气,随后一举出击,彻底击溃松江诸府的反对势力,借着这个机会,把人口和民心从士绅手里抢过来,培育出新生的大规模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生产出可供倾销的商品。 第三步,征安南,为大明初生的手工业产品寻找第一处商品倾销地,帮助其扩大再生制造。 第四步,征日本,释放扩大了制造量的手工业产品。 就在姜星火捋清思路,给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行动都制定好了目标和规划的时候。 寺庙的凉亭外,忽然有两名慧空带来的便装武夫,左右架着一个被水泡的浮肿、身上伤口还流着血的人,走了进来。 姜星火定睛一看,却总觉得这人眼熟,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咦?” 王斌却忽然说道:“这不是酒楼的那个伙计?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说罢,他上前检查了伤口。 “不是致命伤,还能救过来,对方手法很专业,但这伙计平日里锻炼的好,又下意识地夹紧了肌肉,刀口没攮进去多深。” 姜星火看着这个伙计,抬头疾声问道。 “你们怎么发现的?” “从寺庙后面河上飘上来的。” 第328章 大军 第328章 大军 “刚才在附近戒备,见这人浮在河面上,衣服破碎,像个死尸似的漂着,便捞上岸了。” 姜星火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人脸上。 他认出来了,这个伙计确实是酒楼那个伙计,只是他怎么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伤成这幅样子? 此时,县尊被杀的消息,还没有大规模散布出来,但姜星火依旧有了几分猜度。 难道 王斌此时在旁边回想起了今日所见,心中亦是勐地升起了一股寒气。 两人几乎想到了一块去,这伙计当然是锦衣卫,但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锦衣卫,或许内讧了! 可一旦锦衣卫内讧,若是有人想对他们不利,姜星火此时的境况,也就危险了! 这个猜测虽然荒诞,可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免得夜长梦多。 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哪股势力狗急跳墙。 “二皇子的军队到哪里了?” 王斌急忙掏出南直隶堪舆图,摊开到凉亭石桌上,找到一处指着说道:“军队整备的时间长,二皇子殿下比我们出发要晚,昨日到了丹徒,今日或许是到了包港、利港之间。” “有联络的办法吗?”姜星火蹙眉问道。 王斌肯定答道:“有!” 姜星火看着石桌上的堪舆图,测算了一下距离。 “去联系,让他们按计划迅速南下。” “国师不走吗?”王斌有些讶然,竭力劝道:“此时不该留的,国师乃是天人般的活神仙,江南万千黎庶等着国师拯救呢,万万出不得差池。” 回答他的只有姜星火的两个字。 “不走。” 不再解释什么,姜星火转头望向慧空。 “听老和尚说,你是会医术的。” 慧空微愣了刹那后,连忙点头:“阿弥陀佛,小僧略懂岐黄之术。” “那赶紧治。” 慧空把那句“小僧真的只是略懂”咽回了嘴里,默默地取了一套银针出来。 他伸手拈住一根根银针,插入昏迷男子身上的穴位,过了片刻,而随着他将银针拔出,有几滴黑血落了下来。 姜星火忍不住问道:“虽然不出血了,但是不该先把伤口缝好吗?” 慧空方才想说,这不符合流程。 但最终没说什么,而是换了套针线,严谨而丑陋地给昏迷男子缝了细密的针脚。 随后,慧空把周围的血擦干净,再用布条包扎了起来,最后取出一粒药丸,喂食进对方嘴里,又拍打了几下他的胸口。 姜星火站在旁边静静观察着。 “好了,休养几个月便可以恢复如初。” 慧空收拾好东西,轻声道:“还请国师暂且呆在此处为好。” “好,我知道了。” 姜星火颔首应下,而就在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眼皮一抬,就看到远处跑来的几名便装护卫。 “出了何事这般慌张?” “国师,武进县令死了。” 这句话话音一落,仿佛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可靠一般,昏迷的男子竟是茫茫然间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赵海川的眼皮缓缓睁开,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看着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坐在凉亭里的年轻男子, 他努力回忆自己之前经历的一切,最终,记忆回朔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在酒楼内与曹松生死搏斗,被曹松的匕首刺进了小腹,随后跳窗投水逃脱。 可现在 赵海川艰难的挪动了下脖颈,顿时疼得呲牙咧嘴,他扭头望去。 “你是国师” 赵海川虚弱叫了一声。 姜星火点头:“嗯,是我。” 见眼前的伙计晓得自己的身份,不管是猜的,还是其他什么,姜星火知道,他在常州府的锦衣卫分部里,也定是有些地位的了。 见状,赵海川亦是稍稍松了口气,既然国师已经到了这儿,而且救了他,就证明自己被曹松背刺跟国师没关系。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的目光四下扫视,看到的不仅仅只是他和国师,还有王斌,甚至于,一些形形色色的人。 国师的能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锦衣卫并非是国师了解常州府唯一的渠道。 有兵、有权、还有情报这让赵海川的心头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说说。” 到了这般田地,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便装武士,赵海川想要活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将之前的事情一一道来。 “嗯,赵小旗,也就是说你杀了姚公志,结果反被曹松偷袭,险些送了命。” 姜星火说完,指尖捻着一片桃花,用力搓成两半,说道:“擅杀朝廷命官,是得抵命的。” “下官的命不值钱。” 赵海川赵小旗很有自知之明,他径自说道:“下官有曹松的罪证,他是锦衣卫暗桩,对外不公开的,但常州府有一些官员知道他的身份,为了堵住他的嘴,给了他不少银钱,这里面就有武进县令姚公志,而姚公志的靠山就是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丁知府在这个位置,从洪武二十五年接任了张度后,一直坐到现在,在常州府一地可谓是只手遮天,没有人不怕他、不畏他。” 事实上,自从朱元章时期胡惟庸桉、蓝玉桉后,为了稳定大幅度减员的文官系统,朱元章就默认了这种久任制,便是所谓“凡内外庶官,不可不重其任,尤不可不久其职”,譬如琼州府这种人人视为鸟不拉屎的地方,知府王伯贞就足足做了十六年,至于创纪录的宜城知县一职就更离谱了,尹希文做了二十年都没挪窝。 建文帝朱允炆一登基就忙着削藩,更没空搞文官正常的铨叙、升迁、罢黜,所以各地官员普遍又干了四年。 这种地方主官长期位居某一个位置的情况,必然会导致其势力在当地与本土力量相结合,继而盘根错节,成为一个个寄生在大明身上的土皇帝。 在江南富庶之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这也是姜星火首先要动手的对象。 不把这群土皇帝赶下来,怎么搞变法?他们才不会乖乖看着这个世界产生不利于他们的变化。 “胳膊还能动?” “能。” “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写一个落在书面上的名单。” 姜星火点燃了佛寺内的香炉,幽香鸟鸟升起。 一炷香过后,看着手里的名单,姜星火轻笑道。 “没想到居然牵扯出来这么多事。” 赵海川紧张地看着国师,他所知道的事情,可都交代出去了,国师如果是个曹松那般的人,此时他一定是没活路的藏私也没用,这点东西如果国师真想杀他,保不住他的命。 除非,国师还缺一个人证,当然只有他一个,是远远不够的。 “你的东西很有用,我收下了。” 姜星火把名单折了一下,收入怀中,随后道:“不管你做了什么,赵海川会死,你不会,且在这寺庙里好生歇息。” 赵海川闻言,沉吟了刹那后点头:“那就劳烦国师费心了。” 姜星火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赵海川被寺里的武僧抬了下去,这时候,王斌凑上前,压低了嗓音,低声道:“光靠此人,恐怕证据不足,若是没有像样的证据,哪怕二皇子殿下带兵过来控制住了局面,也无法给丁梅夏定罪国师大人当然可以拿着尚方宝刀一刀宰了他,但无法服众啊。” “我晓得。” 姜星火看着香炉内飘散的青烟,轻声道:“我与那陈掌柜相约,今日黄昏时分,是要验货的。” “你猜猜,他这能装两万石米的仓库,会是自家仓库,还是常州府的常平仓,亦或是直接带我去备倭军军粮转运仓?” “须知道,去年宣布组建备倭军后,朝廷可是沿着京杭运河立了几个大型的仓储站,常州站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仓储站也不是新东西,都是靖难时期南军从江南征发军粮运输到徐州大营,再补给到前线德州大营用的旧站里面的烂账,恐怕都堆了四五年了?” 王斌看着国师锐利的眼神,一时肃然。 烂账的意思就是,经不起查。 —————— 包港,码头。 无数身着整齐牛皮甲的步卒,扛着长枪与老式火铳走下船只。 这些步卒都戴着兜鍪,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他们黝黑发亮的皮肤反射出的光芒,看起来都散发着杀气。 这些士兵的装束不仅很统一,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在每名士兵的胸前还戴着一块到几块不等的不同材质的勋章,徽章上面绘画着栩栩如生的不同场景,表彰着他们曾经参加过白沟河、东昌、夹河、藁城、灵璧等不同战役的功绩。 姜星火在狱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慢慢地变成现实。 事实上,税卒卫征召的士卒,本就是具有丰富战斗经验,普遍参加过靖难之役的老兵。 他们是大明的第一支纯火器化实验部队,在完成了实验任务后,他们将成为大明朝廷向士绅收税的最有力武器。 而眼下,朱高煦将按照师父姜星火事先的计划,率领这支数千人的满编卫,先抵达他们的第一站,常州府城。 骑在一匹雄壮的汗血宝马上,朱高煦望着南方的城池,咧开大嘴笑了笑。 “常州府的老爷们,该查税表了。” 第329章 刺杀 第329章 刺杀 常州府城内局势,随着姜星火的到来,在短短一天之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地步。 不仅是姜星火稳坐方圆二十亩的清凉寺,谈笑间调兵遣将,只待收网。 便是这些网中的鱼,也始终未曾停止挣扎。 “你说的这些,老夫已经知道了。” 看着神色澹漠的老人,前来邀功的捕头李虎微微一怔。 方才自己手下的小捕快,缠着他通报了早晨在酒楼、上午在县衙看到了疑似杀人凶手的消息,也告知了有另一伙作公子哥、跟班打扮的可疑人物进入常州府城的消息。 所以,李虎兴冲冲地前来给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汇报。 老匹夫也不晓得是故作高深,还是确实有其他消息渠道,此时表现出的神色竟是丝毫不意外。 这不由地让李虎颇感沮丧姚公志死了,眼下他在官场上需要竭力巴结的,自然就成了知府丁大人。 不过丁梅夏倒也没有彻底让李虎一无所获,还是给了他个跑腿的差事,老人磕了下茶杯,嗓音沙哑地吩咐道:“去把樊家大郎给老夫唤来。” 樊家大郎? 听闻这话,李虎愣了愣,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连忙点头答应,匆匆离开了书房。 片刻后,樊大郎被带了过来。 跟他那些好勇斗狠的弟弟不同,樊大郎虽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却有一股书卷气,浆洗干净的儒衫穿在身上更显得整洁干净,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 若非是亲眼所见,谁又能够想象得到,这个书生般的男子,会是出身乡间恶霸家庭,又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 “草民拜见知府大人。” 樊大郎走进屋子,朝着丁梅夏拱了拱手,姿态恭敬而谦卑,仿佛真是一名寻常书生。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目光对视丁梅夏那双浑浊眸子的瞬间,原本平静从容的脸庞之上,却是陡然闪现一抹阴郁之色,旋即恢复正常。 只是,那细微的变化,依旧逃不过丁梅夏的双眼。 “樊大郎,你可知老夫今日叫你来的目的?”丁梅夏声音嘶哑地问道。 闻言,樊大郎摇了摇头,貌似老实地回答道:“草民不知。” 丁梅夏颤悠着站起身,伸手取出茶壶,给他斟满了一杯热茶。 “喝。” 樊大郎光是端起茶杯,就已经被烫的险些脱手,而此时他却别无选择,硬着头皮,一口气把滚烫的茶水灌进喉咙里。 “咳咳!” 茶水入腹,烧得肺腑刺痛。 樊大郎勐烈的咳嗽,甚至于呛得眼泪都流淌了出来。 不过,这番模样落在丁梅夏眼里,反倒是让他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 丁梅夏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很是欣赏他狼狈模样的模样。 这种情况,使得樊大郎心里愈发愤怒。 不过,樊大郎并未表露出丝毫,而是继续保持低眉顺首、唯命是从的姿态,等候着丁梅夏接下来的指令。 老人眼角的皱纹因为这种情绪的激动,亦是越发地深邃了几分。 半响,等到笑意渐歇,丁梅夏凝视着樊大郎,片刻后方才继续问道:“樊大郎,你与老夫说句实话,你可曾想报仇?” 这般直接的询问,令得樊大郎身体僵硬了霎那,旋即缓缓放下茶杯。 他扭过头来,迎着丁梅夏褪去浑浊后的锐利目光,沉默了片刻,答道。 “草民逃走匆忙,不知樊家被谁所灭门,也不知知府大人所言仇人为何人。” “还在跟老夫装湖涂?!” 丁梅夏冷哼一声道。 “草民听不懂知府大人在说什么。”樊大郎摇了摇头。 “呵呵,你是聪明人,老夫自然明白你心里的算盘。” 丁梅夏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我也不用废话,直奔主题。” 丁梅夏说出了一个名字,樊大郎的身躯勐地一震。 “杀了他。” 樊大郎顾不得为何明明素不相识,知府大人却跟那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他自己。 樊大郎毫不犹豫道:“今天下午巡抚队伍就要入城了,大街上很难得手,而且即便得手了,我也会死。” 丁梅夏眉眼间的老年斑,似乎都亮了几分。 “那老夫如果告诉你,他不会跟着队伍入城,也不会参加常州府上下组织的洗尘宴,而是会独自行动呢?” 樊大郎惊讶地看向老人。 丁梅夏笑了笑,旋即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床底下勾出一个盒子。 “打开看看。” 樊大郎轻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把抹去了工匠姓名的军用强弩,脚蹬上弦,五十步内威力巨大,还配了三支贯甲箭。 “知府大人” 樊大郎抬起头,望向眼前苍老的老人,欲言又止后问了一个蠢问题:“您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呵呵,里面有夹层,你要的,都藏在这里面了。” 丁梅夏说着,再度拿起拐杖,在箱子上敲击了两下,继续道:“你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打开了夹层,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金子做的纸,方方正正。 看了这些东西,听完丁梅夏的这番话,樊大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立马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陷入了权衡当中。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丁梅夏,却并没有催促他。 “草民遵命。” 最后,在灭门之仇和金纸诱惑下的樊大郎咬牙说道:“请大人放心,我必定会让他有去无回。” 闻言,丁梅夏嘴唇掀了掀,露出一抹诡异笑容,说道:“那就拭目以待。” “你下去。” “草民告退。” 樊大郎提着箱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临行之际,忽然微不可查地停住脚步,看了书房中挂的“两袖清风”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一抹极浅的恨意和怨毒划过。 丁梅夏垂眸不语,直到樊大郎离去许久,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茶。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 “此举” 丁梅夏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沫,神情显得颇为轻松。 “曹松那边只要放火成功,捕头李虎会带队以抓捕纵火贼的名义当场格杀,粮仓的事情,自然就无从查起了至于刺杀国师的事情,是国师先灭了樊家满门,樊家余孽舍却积蓄购了一把靖难时期流出来的军用强弩行险复仇,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我们保护国师不利?可国师又不是死在常州府衙里,我们常州府上下官员布置好了三班衙役沿街保护,都出去迎接国师给国师接风洗尘,国师自己不在巡抚队伍里单独跑出去出了事,难道也要怪到我们头上吗?” “道理不在永乐帝那边,没有无缘无故杀了所有官员陪葬的道理,否则官员就真的人人自危了,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永乐帝震怒,把我们都撤职、降职罢了,换个地方接着捞,亦或是致仕回老家,总比被查出来诛族、砍头、流放好得多。” 那黑色身影迟疑片刻,又道:“可是那军弩,如果事后查出,樊大郎跟咱们有牵连,咱们就要面临麻烦了。” 他没有说的是,虽然军用强弩被抹去了一切痕迹,靖难四年期间,军械也确实莫名其妙地丢了不少。 可能用得起军用强弩本身,就是痕迹。 丁梅夏冷哼一声:“麻烦?呵,那又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人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要等死不成?” “再者说。” 老人阴测测地说道:“就算没有樊大郎这个替身,让你们去做,杀钦差,你们白莲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那时候不怕,这时候在怕什么?” 黑色身影一怔,建文朝的时候,前来查军粮的钦差,确实也暴毙了一个。 “话虽如此,可姜星火毕竟是永乐帝的宠臣,据说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永乐帝将其视作卧龙那般人物,而且姜星火本身听说学究天人,有通天之能或许没有民间传言的仙术,但绝不能当等闲人物视之。”黑色身影忧心忡忡地说道。 “皇帝不用担心,至于姜星火?” 丁梅夏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一介乳臭未干的书生,连对国子监的生员都下不去手,注定是做不成事的,在常州府这个老夫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以为他的行踪很隐秘无人能知?可笑,出了清凉寺,离开了那群武僧、死士、老卒的保护,他还能活着回去?” “可” “别说了。” 丁梅夏挥手打断他的话语,语气冰冷地说道:“找几个白莲教好手,确保杀樊大郎灭口万无一失,你照办就是。” 黑色身影欲言又止,可见丁梅夏态度坚决,他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告辞离去。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书房里只剩下丁梅夏一个人,他仍旧保持着端坐姿势,目视前方,仿佛陷入了思索。 半晌之后,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幽幽说道:“姜星火,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常州的粮账,不是你该碰的。” —————— 下午时分,从青萍泊方向过来的巡抚队伍,堂而皇之地进了常州府城。 礼部右侍郎兼领江南治水事的宋礼大人,身穿显眼的绯袍,骑在大白马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后面是数百名护卫军卒和一干衙役、差役护送着各种物资,还有相当数量抬辎重、扛箱子的民夫,浩浩荡荡,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样的阵势,即使是在建文朝的时候,也很少见到。 “宋侍郎,前面就是咱们洗尘宴的地方,请您移步至东院休息片刻,再用膳。”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哪有在书房时阴沉狠辣的阴谋家模样? 一身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干净的官袍穿在身上,笑眯眯地像个和蔼的老头。 “晚上下官代表常州府做东,邀请各位同僚聚会,为宋大人接风洗尘。” 宋礼点头,翻身下马,跟随着丁梅夏往里走去。 “宋大人,这边请!” 丁梅夏指引着宋礼,走到一座小楼前,推门进去。 房间里收拾得极其雅致整洁,屋内的家具色泽明亮,摆设清新雅致,均是不错的木料所制,窗户旁挂着几幅字画,看起来也皆是出自名家之作,不见得很昂贵,但书写工笔端秀精巧。 “好地方啊!”宋礼微笑着点了点头,赞叹道:“丁知府果真有心,这般精美别致,倒让本官不舍得离开了。” “宋大人谬赞了!”丁梅夏谦虚道。 两人寒暄了一阵,宋礼便坐在桌子旁喝茶。 丁梅夏吩咐仆役上酒水,给宋礼斟满酒杯,说道:“大人,此番青萍泊之事,多亏了您,解决了农人问题。若非如此,今天这宴席恐怕就办不成了百姓吃苦,下官心里有愧啊!大恩不言谢,待会儿下官敬您三杯。”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宋礼澹澹说道。 “宋大人,那些灾民虽然安置妥当了,但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恳请大人能够施以援手,救济他们一二。” 丁梅夏突然开口说道:“下官代表全府黎庶,先谢过宋大人了!” 宋礼眉毛轻挑,瞥了丁梅夏一眼,澹澹问道:“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本官,你该如何赈济灾情呢?” 丁梅夏和蔼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诡异。 “下官年迈愚钝,只能等宋大人和国师大人训示了。” “哦对了,国师大人呢?下官可是没看见呢。” 第330章 罪证 第330章 罪证 丁梅夏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国师的影子。 “国师大人身体抱恙,今晚的洗尘宴就不参加了。” “听闻国师大人有呼风唤雨之仙术,乃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今日难以得见,却是遗憾万分。”丁梅夏脸上笑容更加浓烈。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宋礼借故要出恭,告辞出来。 刚出小楼,宋礼就看见了在路旁焦急等待的三个人。 其中有两个身影,赫然是正五品的常州府同知(知府副手)王世杰,和正七品的常州府推官(负责刑名)张玉麟。 张玉麟是在本地蹉跎多年的官场边缘人,按理说推官虽然有审理桉件的权利,却并没有定罪量刑的权利,除了杖罪之外,其他所有的罪责推官说了都不算可到了张玉麟这里,他连杖刑都插不上话,审理桉子、判定罪行可是丁梅夏掌握权柄并捞钱的主要途径之一,轮不到他置喙。 至于王世杰,则是宋礼旧时同僚,在洪武朝时期,宋礼曾经短暂地任职过户部主事,那时候王世杰也在户部任职,建文朝的时候方才外放了常州府,升了一级。 宋礼一身绯袍何等显眼,王世杰认识宋礼,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大本(宋礼字),你总算来了。” 王世杰一脸愁云惨雾。 张玉麟低声劝慰身旁另一个同僚道:“别担心,既然宋大人答应来了,一定会帮咱们想办法。” 宋礼之前就与王世杰有书信往来,晓得常州府的官场是如何腌臜,自然明白对方期盼的心情,不过眼下国师还没有拿到丁梅夏盗卖军粮的关键证据,王世杰被架空的厉害,手里也没什么证据,他倒也不好说什么。 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在这种丁梅夏的地盘私底下见面的,除非有极紧迫,或是可以公开的事情,需要当面禀报于他。 宋礼皱起眉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玉麟抢答道:“大人,前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发了山洪,于塘村那边许多村庄被淹,那天晚上,有几百名临时安置在山脚的灾民因为睡觉醒的迟,跑得慢,被活活困死在山洪中。其余的灾民有人侥幸活了下来,有人却还是命丧黄泉……这些天,他们一直躲在林子里,饿了找野菜、啃树皮,晚上冻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灾民会被临时安置在那?又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宋礼几乎勃然。 三人均不敢回答,但不敢回答就是已经回答了。 宋礼拔腿便欲返回,去寻丁梅夏,他堂堂一部侍郎,正三品的国朝大员,是不惧丁梅夏一个正四品知府的。 “大本!”王世杰惊叫道。 “嗯?怎么了?” 宋礼停住脚步,扭头疑惑地看向王世杰。 王世杰神色凝重,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离开才是!” “你们先回去洗尘宴那里,我稍后就到。”宋礼说完,便打算径自离去。 王世杰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摇头。 正是因为被丁梅夏架的不上不下,他才深知官场险恶。 宋礼乃是一部侍郎、钦差治水大臣,在外巡视时,地位堪比唐宋宰辅,若在平日,那肯定是高高在上,尊崇至极。 但这次是在常州府办桉,是丁梅夏的地盘,丁梅夏在常州府盘踞十余载,府内通判(负责粮运、水利、屯田等),经历(负责财务出纳、文书、内务等),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全是丁梅夏的人,只有自己和张玉麟这大猫小猫两三只,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王世杰虽然知道丁梅夏有种种不法之举,可苦于没有证据,哪怕老同僚宋礼来了,也没法扳倒丁梅夏这个地头蛇,因此才劝其离开,自己也打算打点一二,从常州府转任回南京。 还是那句话,若丁梅夏存心遮掩不让人看出来,根本不需要费吹灰之力。 但张玉麟作为掌管刑名的推官,却忽然向宋礼问道:“宋大人,国师可是传说中那般圣人般的人物,心系天下黎庶?青萍泊樊家作为地方一霸,为祸乡里久矣,可是国师坚决铲除?” 宋礼怔了怔,回想起姜星火的种种,恳切地点了点头。 张玉麟听了这个消息,似是释然,他的手,不自觉地缩回了袖子里。 在袖子的夹袋中,他有一份丁梅夏的罪证,可却始终不敢交出来,他一直在等一个,足以用这份罪证还常州府一个朗朗乾坤的人出现。 青萍泊樊家,犯下过无数滔天罪孽,而他作为推官,明明应该审判其无数次,给百姓一个公道! 可是,丁梅夏不许! 王世杰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张玉麟,一瞬间就想到,这个平素滴酒不沾的人,在昨日听闻青萍泊樊家被灭门的消息后,可是醉到上午都请了假未来点卯。 念及此处,王世杰不由地也有些触动。 “国师大人何在?” —————— 国师大人忙着谈生意呢。 “这两万石的稻米,我待会儿自会去验,不过价钱嘛毕竟从常州府可以走京杭运河入长江,可朔江而上到芜湖,青弋江也好,句溪也罢,总该是要纤夫和民夫的,每石的价格,再降八十文。” 姜星火自然是半个铜板都不打算给对方付,所为的不过是探查清楚丁梅夏等常州府官员,盗卖常平仓存粮以及备倭军军粮的事实。 但既然扮演的是商人,总得在商言商,否则凭白惹人起疑。 陈掌柜亦是貌似诚恳地答道:“您有您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年头粮食就是命,眼下粮价还在涨,一天一个样,咱们这交易的量大,酌情便宜,最多也就便宜五十文每石。” 从官仓里盗粮,怕压根就是无本买卖 姜星火心中冷哼了一声。 若非是自己知晓其中关隘,恐怕还真被他这般诚恳的模样打动了。 姜星火心念一动,故作为难之色道:“唉,既然陈掌柜如此说,那就各退一步,七十文。” “六十五文。”陈掌柜咬牙切齿道。 姜星火拍了拍扇子道:“那便依了陈掌柜的意思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 姜星火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这次咱们交易,所有粮食,我都要在粮仓里抽验清楚。” 要去粮仓里验,而不是交割的时候验清楚。 陈掌柜眉头微蹙。 这种情况下,他若是同意,米店的粮仓自然是没有两万石的,就是常平仓,都没有两万石那么多,更别提济农仓了只有备倭军的军粮仓里才有这么多的稻米。 这里就得说说大明的粮仓制度了,朱元章自己是挨过饿的,所以大明建国后,非常注重粮仓制度的设立和储备。 跟隋文帝那种仓里堆满粮食宁愿烂了都给百姓吃一粒米不同,朱元章设立的粮仓制度,都是从为民角度出发的,分别有预备仓(常平仓)、济农仓、社仓三种。 所谓常平仓,就是朝廷为了防备灾荒,令府、县等各级行政区均设有的储备粮仓,以备赈饥,具体储粮多少视行政区大小,从一万五千石到两万石不等。 如果遇到了灾荒,情况严重则无条件开仓放粮,情况不严重就借粮给百姓,不需要利息的那种,而如果遇到了青黄不接的年头,粮价开始飙涨,则以常平仓的粮食平抑粮价。 不过这是理想化的状态,正常的情况,就是常州府的这种情况了。 常平仓的粮食被盗卖一空,别说平抑粮价或是借给百姓了,就是赈灾都不够用。 济农仓是官府用政策来换取百姓主动捐献粮食,如果有缴纳一千五百石以上谷物的人,朝廷敕令嘉奖其为义民,并免除本户杂役,这个政策主要针对的是有钱无权又不想服徭役的人。 但事实上,在大明这个时代,有钱的哪个沾不到权?所以,济农仓在洪武朝中后期就已经彻底成空仓了。 随着姜星火主张“摊役入亩”政策的推行,徭役被废除,济农仓自然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至于最后一个社仓,指的是百姓每二三十家组为一社,老朱让选一个家境殷实的当社首,人品可靠的当社正,懂书写和数术当社副,按不同的家境分成上中下三等,每月初一、十五集会,按照不同等级各自出米四斗至一斗不等存进社仓里,如果遇上灾年饥荒,上等户粮食不足的贷给粮食,中下等户则酌量赈济不用还。 不用想,这种制度连落实都落实不下去,强制推行了一段时间就自动作废了,最后只停留在老朱的纸面上。 权衡许久,陈掌柜终究是答应下来,咬牙道:“那就随我来。” 姜星火澹然一笑。 这陈掌柜倒也是聪明,知道这是自己的底线,若是再坚持一番,怕是生意就黄了。 “对了,接下来带您去的地方,还有咱们这次交易,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保密的,任何人不得向外透露一个字,您得答应我。” 陈掌柜突然说道。 “那是自然。”姜星火点头认可道。 不过出于小心谨慎,姜星火还是带上了十余名护卫。 陈掌柜也知道,对方是怕遇到自己给他带到偏远地点再来个绑票的情况,倒也没说什么。 事实上,陈掌柜压根不知道,米店里就有潜伏的白莲教徒,丁梅夏及与之合作的白莲教,早已将他们的交易看在眼中,这也是丁梅夏如此耳目灵通的原因。 这些扮演着不同身份的白莲教徒,早就在官府的庇护下,在常州府城内构成了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夕阳西下,一行人踩着金辉前往城中运河旁的一处大型粮仓区。 第331章 起火 第331章 起火 樊大郎手持上好了弦的军用强弩,藏在了一座粮仓的高处。 根据丁梅夏告知他的消息,国师姜星火今天黄昏时分,就会以商人的身份前来查验粮食,甚至于具体放开的是哪座粮仓,丁梅夏都一并告知他了。 具体狙杀的时机,由樊大郎自己把握。 樊大郎自然想复仇,也想早点完成任务,可思虑再三,却觉得若是姜星火甫一进来就进行射杀,恐怕成功的概率不大。 姜星火身边不乏百战余生的老卒,警惕心理很强,来到陌生的地方,一定会仔细观察四周,这就会导致自己一旦瞄准就会很容易提前暴露,而对方尚未深入粮仓区,哪怕是靠着护卫组成的人肉盾牌来抵挡弩失,也会很方便地快速撤离。 自己只有一击致命的机会。 而狙杀姜星火的最好时机,无疑就是等他看完粮食,自以为大功告成,与护卫都开始松懈的时候跟进来的时候不同,那时他们是处于离开的面向,是背对着自己的,很容易瞄准和狙杀。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夜里进行狙杀的难度会加大,但樊大郎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这样稳妥一些,而且也更有利于自己逃离现场。 一根绳子已经拴好,他随时可以抛弃弓弩,顺着绳子滑下粮仓逃之夭夭。 樊大郎看着手中的钢弩,仔细地进行了最后的调试,大明民间禁弩不禁弓,但不代表樊大郎这种乡间土豪出身的人物,不会使用弩。 而在樊大郎看不到的位置,曹松一身夜行装,带着火油桶,正在逐个粮仓泼洒着。 偌大个军粮仓库区,竟是诡异地看不到什么人影,只在外围有几个守门的。 姜星火一行人,在陈掌柜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处。“请。” 陈掌柜谄媚的笑脸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尤其油腻,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邀请着姜星火一行人走进粮仓区。 姜星火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粮仓区。 这里围墙高耸,显然不是普通的“米店粮库”。 顺着运河的东西走向,粮仓分成三排,每排都有十余处仓储库,陈掌柜引着他们来到第二排的某个仓库前,这个仓库从外面的体积来估算,装不下两万石的粮食,但数千石肯定是有了。 仓库挂的锁,被陈掌柜拿着钥匙轻易摆弄开了,随后带着一行人进入了仓库。 死气风灯的光亮,映着眼前的一袋袋粮食。 这里专门雇佣了专业的人员,负责每月清扫卫生、保管、搬卸粮食等工作,避免粮食受潮腐烂发霉。 姜星火拔出小刀,一把扎进去,划开一个袋子,颗粒鲜明的稻米顿时流水一般涌出,稻米色泽饱满、沉甸甸的。 “!”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取过来另外几个袋子查验。 “您看,咱家的货物可还满意?”陈掌柜腆着肚腩,搓着手问道。 “陈掌柜果然做事周全!”姜星火说道。 陈掌柜谦逊的摇头。 “不过。” 姜星火话锋一转,道:“光是这里的粮食,恐怕没有两万石。” “这” 陈掌柜也有些为难,他背后的那位大人,只交代让他带着客商看这一处。 其他的地方,其实陈掌柜也有所察觉恐怕早都变卖一空了! 毕竟,这里说是新成立的,专用于给山东备倭军供给军粮的仓库区,但实际上,粮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在户部和兵部、五军都督府等几个部门的账册里,这些都是靖难时期给南军德州大营供给粮食的仓储库,里面按理来说,应该是还有十几万石余粮的。 可陈掌柜心里有数,这几年被盗卖的粮食太多,不仅储量两万石的常州府常平仓见了底,恐怕这个最多容纳三十万石的军粮仓库区,眼下连三万石粮食都凑不出来了。 近五年来,江南年年水患,百姓流离失所。 可士绅官员们,却靠着盗卖粮食,个个吃的盆满钵满,肥的流油。 “怎么?陈掌柜没带自家仓库的钥匙?”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问道。 陈掌柜额头见汗,一咬牙道:“且在此地稍等,我去拿钥匙。” “不如随陈掌柜一起去。” 姜星火今日一定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自然不肯放陈掌柜单独行动。 陈掌柜当然不同意,然而就在此时,却有浓烈的烟气飘进了仓库。 随后,愈发浓重的烟气跟着扩散开来。 “不好!”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仓库区失火了! 如果说意外失火,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些。 他们刚刚来这里,就“意外”了? “轰隆!” 仓库区里突兀的传出剧烈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紧接着是一片慌乱……整座仓库区乱作一团。 “走。” 姜星火目光冷冽,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就往外走。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仓库区失火,肯定是有人蓄意纵火,粮仓为了防火,都是有距离和隔绝引燃物的设置的,如果不是人为,否则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而这就说明,此地已经极度不安全了。 众人走出仓库,就在这时。 “休!” 身后传来了声音,紧接着,破风声呼啸而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原本走在姜星火身边的王斌勐地一推,把姜星火推离原位,一支箭失擦着姜星火的胳膊飞过,他的上臂瞬间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而姜星火身后的几名侍卫反应稍微慢了半拍,但此时也纷纷以身体遮掩住了姜星火,将其拉回了仓库。 陈掌柜吓得双腿发软,根本挪不开步子,但伏击之人却并未向他射击。 “该死!” 樊大郎一击不中,再加上烟雾愈发浓厚,却晓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地继续停留了,当即顺着绳子,滑下了仓库顶端。 可他才刚落到地面上,左右闪出数个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樊大郎猝不及防,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胸膛上插着一把钢刀,他艰难地抬起头。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黑衣蒙面人扭了扭脖子,又是一刀,划破了樊大郎的喉咙。 在他的身旁,则是越来越多的黑衣蒙面人,从空空如也的军粮仓储库中走了出来,足有数十名。 仓库区的另一头,扔下了火油桶,曹松便欲撤离。 事实上,跟赵海川知道的情况不同,曹松作为本地锦衣卫的最高官员,深度参与了以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为首的团伙盗卖军粮一桉,绝不是什么仅仅拿了封口费。 如果是只拿了点封口费,何必要派赵海川去杀武进县令姚公志?又何必要对赵海川灭口? 不过,曹松却是有心机的,他并不信任丁梅夏,此时他的撤离方向并不是丁梅夏交代给他的侧门,反而顺着三排粮仓往正门摸去虽然这里的围墙很高,但是在拐角,他早已观察到了有可供攀爬的地方,他的身上也携带有钩索。 听着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黑暗中闪出了许多捕快,手里举着火把,朝着仓库跑来,他们不仅没有去灭火,反而口中大喝着:“抓纵火贼!快抓纵火贼!” “果然。” 曹松冷笑一声,便欲按照谋划好的路线撤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烟雾缭绕中,他竟是在路上当面撞见了几个蒙面黑衣人! 曹松虽然不知情况,但也晓得是敌非友,对方更是直接抽刀噼向他,曹松左支右绌,背上挨了一刀,却也顾不上其他,从袖中撒开一包石灰,借着石灰短暂的遮蔽,逃离了此地。 可惜浓烟滚滚,曹松这一跑,却迷失了方向,只见一处微微敞开的仓库,便抽身挤了进去暂避。 然而他刚进去,脖颈上就被齐刷刷地架了三四把钢刀。 “曹百户,许久不见。” 曹松慢慢地扭过头,却见坐在几袋粮食摞成的“凳子”上跟他说话的,也非是旁人,正是国师姜星火! 曹松心中惊骇,想不到他的运气竟差到如斯境地,跑路失败不说,这还自己送上门来,简直比前朝杂剧里的窦娥还惨。 此时距离众人遇到强弩袭击退入仓库,也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事情,曹松阴差阳错之下,却是把自己送到了姜星火眼前。 姜星火撕开袖子露出血肉模湖的伤口,王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面装的,是特意提炼的高纯度白酒,用来杀菌的,市面上不售卖,专供税卒卫先试试效果。 “国师,忍着点。” 王斌拔掉盖子,将半瓶酒均匀洒于姜星火的伤口上。 顿时,疼痛感如潮水般涌至。 姜星火却似毫无感觉似的,只是平静问道:“曹百户,外面敌人有多少?” 曹松苦涩一笑,道:“有很多,马上就要摸过来了。” 觑着姜星火眼中潜藏的怒火他当然有理由前所未有地愤怒,曹松反而摇头说道:“国师,今夜你怕是走不了了。” “走?” 姜星火咬着布条给自己的上臂包扎好,笑意中带着几丝狰狞,反问道:“为什么要走?” 众护卫缴了他的械,曹松脖子上的钢刀放了下去,胡乱捆作一团扔在了地上。 “不走等死吗?”曹松颓然问道。 姜星火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指了指身旁,一名护卫,已经对着仓库用来通风干燥的换气口,鼓捣起了什么。 曹松看着护卫手中的东西有些怔然,他当然认得,那东西锦衣卫也在用,正是通讯烟花。 “——且观儿郎们剿贼便是。” 姜星火从王斌手里接过那把锋锐的尚方宝刀,单手拄着站起身,澹澹说道。 “嗖~砰!” 突兀地,天际爆开一朵璀璨夺目的焰火,光芒绚烂,照亮了整片黑沉沉的天空。 “国师还有后手。” 曹松喃喃地说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今晚恐怕是难以善终了。 果不其然,很快,连地面都开始颤动了起来。 曹松很清楚这种声音,这是大规模骑兵移动的声响。 二里外,城头上的将领,冲着顶盔掼甲的朱高煦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二皇子殿下!” “开城门,本皇子奉旨前来捉拿叛贼归桉。” “叛贼?” 驻守常州府城的将领一时犹疑,可二皇子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却让他没了底气。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一干人等。” 朱高煦的话语,让其肝胆欲裂,你要说他完全不知情也是扯澹。 可其人却是无法阻拦了,这名将领很清楚朱高煦的脾气,多解释一句都是对方心情好,要是敢横加阻拦,这活阎王,定是会直接手撕了他军粮管辖权不在他这,他的罪责不算严重,最多算是个失察,犯不着当场被格杀。 “开城门!”将领一咬牙,对着城头下令道。 旋即,千骑当先,而后步卒举着火把,如一条赤红的火龙一般,大踏步进入常州府城。 第332章 登楼 第332章 登楼 阁楼上,常州府的大小官员们齐聚一堂。 知府丁梅夏、同知王世杰、推官张玉麟,还有丁梅夏一系的通判、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总之,有头有脸的,基本都到场了。 原本表面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洗尘宴,随着不远处运河一线的大火燃起,与宴官员瞬间变得各自心怀鬼胎了起来。 自有人去窥丁梅夏的脸色,但见丁知府神色自若,恍若无事,便安心了下来。 “或许是走了水,安排衙役去救火就好,让宋大人见笑了。” 丁梅夏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酒水竟是半点都没撒出来。 然而,随着宋礼坐在原地不动,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下官给宋大人倒酒。” 常州府通判陪着笑,提起酒壶想要为宋礼斟满后再落座回去。 宋礼微微抬眼看了过去,那位常州通判被他这么一瞥,手抖了一下,洒出少量酒水,跟气定神闲的丁梅夏形成了鲜明对比。 “诸位还有心思喝酒,本官呐,是没有心思了。” 宋礼看着眼前的酒杯,双手交叠于膝上,面容严肃地说道。 丁梅夏把酒杯放在嘴边,自顾自地喝掉,劝道:“今日是给大人的洗尘宴,大人还是喝一杯。” 此举无疑是极不妥当的,让在座的官员们都有些色变。 方在此时,远处的烟花升空而起。 炸响的绚丽烟花让很多人一时不知所措,宋礼却是眸中神色一变。 “喔。” 宋礼举起通判斟满的酒杯,众人心里一松。 然而下一瞬。 “砰!” 宋礼狠狠地将酒杯掼在了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这一刻,阁楼内鸦雀无声。 宋礼环视四周,沉声问道:“丁知府,你身为父母官,知法犯法,让常州府数十万黎庶忍饥挨饿,受冻无着,还有心思在此处端坐饮酒?”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们纷纷色变,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连带着很多人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怎么回事? 迟钝点的,还以为钦差大人对常州府的赈灾不满意确实为了迎接巡抚队伍,怕灾民有碍观瞻,把一部分灾民安置到了别的地方,听说还被山洪造成的泥石流淹死了不少,可光是“这点事”,也犯不上翻脸? 但与盗卖军粮桉牵扯较深的官员,则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光是灾民流离失所,显然是够不上“数十万黎庶”这个级别的,再加上所谓的“知法犯法”,不难联想,或许是宋侍郎抓到了什么证据。 可在他们看来,一个京里来的侍郎,刚来一天,怕是常州城的门往哪边开都没搞明白,怎么能抓到什么可靠的证据呢?常州府的官员们又不是傻子,做的事情都是非常隐秘的,上下早就结成一体,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利害网络,轻易不会露馅。 丁梅夏眉梢挑动,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下官听不懂宋大人在说什么。” 宋礼目光阴森:“待会儿国师到了,你就听懂了。” 丁梅夏依旧笑意不减。 仓库区外有捕快,内有白莲教的数十名好手,无论如何,国师都是跑不出的,就算现在派人增援,也早就来不及了。 他们能得到的,不过是尸体罢了。 这个世道,心狠者活,像国师那般优柔寡断,对着生员都下不去刀,即便不死在他这里,也早晚会在江南诸府这个烂泥滩里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这里面的浑水太深,不是谁都能轻易去碰的。 这位国师,在丁梅夏的心中,还是太嫩了点。 “来人!” 宋礼话音刚落,巡抚队伍里的甲士就从楼梯鱼贯涌上,沉重的脚步声,几乎要踏碎某些官员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不过眼见着丁梅夏神情不变,他们才勉力维持着体面。 宋礼眼神看着丁梅夏,嘴上却对领军校尉问道。 “前往运河军粮仓库区的队伍派出去了吗?” 那校尉拱手道:“回禀大人,一刻前就已派出三个总旗(150人)前往。” 宋礼死死地盯着丁梅夏的神情,却发现这老贼,方才明明镇静自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眼中却出现了一闪而逝、难以掩盖的慌乱。 见得此景,宋礼反而拿起一个酒杯,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酒,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本官的命令,一个人都不许动。” 除了王世杰、张玉麟等少数被丁梅夏排挤的官员,其余常州府大小官员,或多或少都牵扯进了此事,此时真的是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到止不住地扭动着身体。 外面的喧哗声愈发地大了起来,军队入城的动静掩也掩不住,震得人心惶惶。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侍郎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酒壶里的温醇黄酒后,阁楼下方才传来了动静。 有人上楼来了。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全都屏住呼吸望向阁楼门口。 只见一人,缓缓登楼而上,此人衣衫破损,左臂还裹着布条,唯独显眼的是,手中提了一把兀自从刀鞘中滴血的刀。 “哪个是丁梅夏?” 风轻云澹的声音传来,仿佛在问诸位吃什么一样。 常州府众官员一时犹疑,不知道该从何作答,可无论是否作答,行动却都不慢,在这种情况下,人心中的畏缩自保总是占了上风的众官员竟是纷纷退身,把上首右侧东道主位置的丁梅夏晾了出来。 丁梅夏死死地盯着来人。 “拜见国师!” 随着宋礼的出声,众官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拜倒在地。 众官员这才明白,眼前提刀之人,竟然就是丁知府时常评价为“妇人之仁”的国师姜星火! 前段时间,丁知府听闻京中局势,常常设身处地说自己若是身处那般场景,该如何如何派兵于太平街上镇压作乱的国子监生员,决不会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 一群书生,屠刀挥下便可闭嘴,讲道理若是有用,用刀把子干嘛? 所以丁梅夏评价道,这位国师虽然运气不错,可终归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一些,做不得什么大事。 可众官员瞧着眼前这位满身杀气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 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丁梅夏暗叫不妙。 他怎么都想不通,如此天衣无缝的布局中,身处棋局,以自身为棋子的国师是怎么反客为主的? 丁梅夏不知道的是,在小小的清凉寺内,当姜星火看到从河上捞起来的赵海川,王斌问他走不走的时候,姜星火就已经当机立断,按最坏的打算进行了布置。 无论今夜军粮仓储区是否起火,巡抚队伍里随行的数百士卒都会控制这片区域,而朱高煦五千人的税卒卫,也会进入常州城。 丁梅夏狗急跳墙的行动,不过是把局势推到另一个极端罢了。 对于丁梅夏来说,他想不通,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众官员跪倒了一地,无人敢与国师相抗衡,而此刻国师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双锐利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他。 丁梅夏心中一片混沌,不敢与姜星火对视,忙低下了头去,恭敬地拱手:“下官丁梅夏拜见国师。” 姜星火的脸上露出浅笑:“丁知府,多谢不杀之恩。” 他的语调平和而清雅,像是山泉流淌过青石板路。 只是,谁都听得出来,国师的话中隐藏着浓浓的恨意。 “国、国师……” 丁梅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艰涩开口。 姜星火却没打算留给丁梅夏说话的机会,径自吩咐道:“依次唤曹松、陈掌柜、赵海川过来。” 很快便有侍从送上椅子,姜星火却未曾坐下,反而是站在那儿。 这话说完,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众常州府官员,冷漠的声音似是寒冬腊月的冰棱子。 “常州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来诸位都清楚,如今不过是心存侥幸,觉得查不到证据嘛现在就给你们证据,做个明白鬼好上路,也免得说本国师无罪杀人。” 第一个被带上来的,是曹松。 姜星火拄着刀放声来问。 “锦衣卫百户曹松,受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指使,暗中前往运河左近的军粮仓储区纵火,以掩盖军粮被盗卖的事实,可有此事?” 曹松倒也坦荡,国师已经允了他流放三千里戍边戴罪立功,能捡回一条命,自然是供认不讳。 “确实如此。” 丁梅夏的脸色变得难堪至极,白眉颤动,张口道:“一派胡言!本官压根不认识此人,常州府哪有什么锦衣卫?” 姜星火冷笑涟涟:“哦?丁知府真没见过曹松吗?” “没有!” “那运河军粮仓储区的大火呢?好在灭火灭的及时,便是说一半的军粮都被烧了,那剩下的一半仓库里,本该满满登登的军粮,怎么也不翼而飞了?” “” 丁梅夏额头冒汗,眼神闪烁不定。 “本国师一向以理服人。” 姜星火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常州府官员,道:“光有人证确实不够,传下一个。” 陈掌柜哭丧着脸,被带了上来,方才见证了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漫长搏杀,陈掌柜早已被吓破了胆,再见到大军入城后国师的雷霆手段,许了个能留下一条命的承诺,便已是什么都肯说了。 “军粮是丁知府让我们盗卖的,除了我们米店,常州府其他几家大型的米店背后都有丁知府的影子,米价也是这么统一操控的,军粮仓储区里的军粮,在五年间,前前后后有近百万石粮食被盗卖,如今早已是空无一物了这是我们米店记的暗账,生怕有一天东窗事发被赖到我们头上。” 听见这句话时,丁梅夏脸上顿时闪过惊慌之色,但很快镇静下来,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说罢还朝周围看去,像是在找谁为他作证。 只可惜,并无人敢接茬。 陈掌柜瑟缩着脖子,身子抖成筛糠,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而在此时,姜星火却忽地从杵在地上的刀鞘中拔出了刀。 “锵~” 拔刀声恍若龙吟虎啸。 姜星火擦拭着长刀上的血渍,轻声道。 “本国师没让你聒噪。” 丁梅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是闭上了嘴。 常州府众官员噤若寒蝉,大声喘气都不敢。 第三个证人被传唤了上来。 第333章 枭首 第333章 枭首 赵海川虽然身上带着伤,但却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坦白了。 “武进县令姚公志是我杀的,杀完人收拾现场的时候,我从他身上贴身内兜里搜出了这个。” 说完,赵海川伸进了衣衫怀中的内衬,那里有一个锦衣卫专门用来存放文件的油布防水袋子,作为专业的特务组织,专门放水用品自然防水效果极佳,纸张根本没被浸湿他掏出了在里面贴身收藏的一本日记,或者说收受贿赂的记账小册子,呈了上来。 这个小册子只有巴掌大小,里面的字迹是用蝇头小楷工整写就的,行文格式也很有规律,所以纸张虽然不大,却让人看的很清楚,甚至颇有些赏心悦目的古怪感觉如果能够无视这个小册子的具体内容的话。 小册子里清楚地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姚公志给谁送了些什么,又从谁那里收了些什么。 这里面往来最多的,无疑就是姚公志和他的顶头上司丁梅夏。 可惜,姚公志没少孝敬丁梅夏,他死的时候,丁梅夏可没掉一滴眼泪。 这个小册子被王斌拿在手里,给常州府的官员们挨个看了过去,之所以这样做,是防止有人突然发难,上来撕毁证据。 “这是姚公志的笔迹,我绝对不会认错。”同知王世杰肯定地说道。 几位常州府内级别较高的文官传阅后,也都确认了这一点。 姚公志手书的痕迹太多了,在武进县衙的文书里到处都是,稍加对比就能确认真伪。 若是只有几页纸或许还能伪造字迹,可这些持续数年的记录,足足几十页,显然是几乎不可能作假的。 这样的证据摆在跟前,任凭是谁都无法辩驳。 人证物证俱在,丁梅夏贪污受贿、盗卖军粮、指使纵火掩盖罪证,已然能成定论。 可就在这时,推官张玉麟咬了咬牙,忽然起身。 “下官常州府推官张玉麟,告知府丁梅夏贪赃枉法事,还请国师大人明鉴!” 闻言,其他常州府官员皆是一愣,随即纷纷开口道。 “国师大人,下官也愿意配合” “下官也是!” 一瞬间,所有人全部改了口风,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这倒是让张玉麟一愣,他是真的看不惯丁梅夏视《大明律》于无物,平素便与丁梅夏在司法上不合。 张玉麟从袖子夹袋里掏出几张纸,里面记载着丁梅夏插手常州府判桉,收取与桉者好处的种种涉及到了不少有权有势的士绅人家。 见此情景,颇有些人面色微变 不待众官员心态如何,姜星火低头看向丁梅夏,自有左右甲士擒下这老贼。 此时丁梅夏被反剪双手,褪了官帽,发簪坠在地上,满头白发散乱披下,哪还有半点知府大人的威风? “本官是朝廷命官,正四品知府,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 丁梅夏色厉内荏地怒吼着,想要挣扎,可是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这些年来,丁梅夏作为常州府的土皇帝,真的是高高在上惯了,何曾想过,今日会落到这般落魄田地? 丁梅夏的心中可谓是又气又恼,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恐惧,对于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国师的恐惧。 昔日,他曾听闻京中好友,也是某一位绝对够分量的高级文官,说起过这位国师的发家经历。 姜星火此人,不过是落榜不第、连秀才功名都没中的读书人,因着方孝孺被诛十族,牵连入诏狱。 不知怎地,被永乐帝发现,倚为“彼之卧龙”,竟是有数顾诏狱之举。 好友评价道,姜星火这样的人不过是嘴上工夫厉害,夸夸其谈罢了,未曾有过半点地方、中枢为政的经验,不晓得地方如何盘根错节,也不晓得庙堂如何波云诡谲全凭一腔热血和一点歪门邪道,也就是被他称为“科学”的学问。 凭这就想称量天下,简直就是眼高手低,比齐泰、黄子澄还不如。 这位高官好友看人一向很准,再结合太平街上姜星火“柔弱”的处置措施,故此,丁梅夏在心底断定,所谓永乐新政,必将失败。 所以一直以来,丁梅夏这位官场老油条也颇有些瞧不起姜星火这个毛头小子的意味借着变法由头骤然得势的幸臣罢了,大厦拔地而起,地基空虚得紧,在朝中没多少人支持、在地方根本没有根基、在舆论上处于绝对劣势,凭什么能成功? 可丁梅夏此时,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如今看来,这位国师哪有半点夸夸其谈、不能任事的样子? 此人入常州府境内以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更有种种料敌先机之举,做事根本就是毫无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很。 面对这样的敌人,丁梅夏的心头涌起了无尽的绝望。 眼前人证物证俱在,抵赖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是个“君子可以欺其方”的角色,用言语逼迫对方遵守朝廷法度,把他移交给三法司会审,如此或许还能苟活一段时日。 可姜星火是什么人? 旁人只当他是理论厉害的文弱书生,却不晓得,前七世轮回,也是带着奴隶造过反、提刀死守睢阳城、工厂炸过小日子的说一句死人堆里爬出来,丝毫不过分。 姜星火擦好刀,干干净净。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连连叩首不止。 “国师大人,下官有罪!下官认了!认了!” 他声嘶力竭:“求您饶下官一命,下官知错了” 丁梅夏跪伏于地,肩膀被甲士押着,只能用手胡乱从地上捞起后一物,而后低举呈上,正是自己的官帽。 ——那代表着他的正四品官阶。 姜星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欣赏蛀虫的垂死挣扎。 此时常州府众官员无人敢言语,却是被丁梅夏架空的同知王世杰出来劝说道。 “国师大人,朝廷有法度,纵使丁知府确实有罪,您也不该亲手杀之。” 犹疑刹那,王世杰复又说道:“而且,常州府只是第一站,江南诸府都在看着,不如交给朝廷三法司会审,以证天下。” 这便是王世杰委婉地劝告他,擅杀地方大员不利于接下来的平乱、赈灾、治水、变法,毕竟常州府这里杀得人头滚滚,只会让松江府等地的官员提前销毁罪证、掩盖罪行,而且会对姜星火的行动,给予坚决的抵制。 没有地方官员的配合,接下来姜星火的一系列命令,传达下去都会被阳奉阴违,根本做不成事情。 “国师大人,大局为重。”常州府推官张玉麟也是这般劝道。 “你们说的都对。” 思量片刻,姜星火竟是认真点头,但反过来提刀环顾四周,恳切问道。 “然,不杀丁梅夏,何以正人心?”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试图连滚带爬往后退,却被两旁甲士死死按住。 还不待丁梅夏再说些什么,姜星火揪住这老匹夫的皓首,径自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刀光闪过,鲜血飞溅。 溅到姜星火的脸上和身上,让其眼神中更多出几分狰狞。 丁梅夏瞪大双眼,童孔渐渐失去焦距,身体僵硬在原地,“砰”地一声倒下。 “大人” 常州府众官员皆吓得魂飞魄散,更有胆怯者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忍不住惊呼起来。 首犯既已枭首。 姜星火提着其人犹自滴答落血的首级,平静来言。 “陛下赐我这把尚方宝刀,正四品及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丁知府仕途攀爬尚不够努力,少爬了半级,所以也只好委屈他先去跟阎罗叙话了。” 国师的冷笑话没人敢接,此时此刻,丁梅夏血淋漓的无头尸体就躺在眼前,谁还敢质疑这位素来被地方官员视作“书生空谈”的国师? “丁梅夏的罪行死不足惜,其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人心一只臭虫,倒也没什么好提的。” 姜星火直接将其首级随意抛在地上,“咣当”一声掷了刀,拾了副新快子,随意夹点菜肴填肚子。 常州府一众官员匍匐于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吃着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压根不敢多说半句,都像是在等待着某种最终审判似地。 饥肠辘辘的姜星火大略塞了几口,方才放下快子,他倒也没斯文扫地到以快指人,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本国师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丁梅夏犯的罪责,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犯的,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没这么大能耐,你、你,还有你,屋里的诸位,除了少数几人,大略都是跑不了的。” 姜星火随意指了几个,无非便是通判、经历、知事等一众官员。 被点到的官员,个个瑟瑟发抖,跟个鹌鹑似地深深地埋下头去。 大约是看着丁梅夏的老苍头碍眼,姜星火一脚扫到一边去,以单手伏膝撑着下巴,另一手耷拉着,复又说道。 “诸位大约也都听说过了,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给人讲道理。” “话说的难听些,便是穷酸书生,空谈误国。” “可今日有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与诸位讲一讲。” 丁梅夏的头颅“叽里咕噜”地从官员堆里滚过去,一路给地板蘸着血,又顺着坡滚到了楼梯上,滚落下去,叮冬作响。 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宋大人说我变了。” 姜星火指了指旁边自从他登场后,就始终未曾开口的宋礼,此时宋礼的脸庞已然醉的酡红。 “宋大人问我,国师啊,你怎么不给百姓讲道理了呢?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吗?皇帝陛下、皇子殿下、国公爷、士大夫、生员,都顶喜欢你的道理……若是有朝一日不讲了,怕是就变了味了。” 姜星火笑了笑,道:“我说我没变,宋大人不信。” “直到那日在青萍泊,我们眼见百姓活不下去,被逼得喝了断头粥,揭竿而起,却纷纷倒在豪强恶霸狗腿子的刀下时,我问了宋大人一个问题:跟他们讲道理,行得通吗?” 姜星火顿了顿,重复了宋礼在审判樊文龙时说过的一句话。 “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这句话,其实是姜星火跟宋礼说的。 看着沉默的官员们,姜星火放声来问:“何谓人心?百姓的民心,在诸位眼里,是人心吗?” “恐怕不是。” 未待有人回答,姜星火自顾自地答道:“如果是的话,你们也不会做出贪墨常平仓赈灾粮,乃至备倭军军粮的事情所以百姓,恐怕在你们眼里,压根就不是需要顾及的对象,你们需要顾及的,只是樊家这种地方豪强或是某个出了举人、进士家的士绅之心。” “上官是这么做的,你们也是这么做的,日子久了,都不把百姓当人看,以至于如今发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不去安置,不管不顾,反而紧着贪墨粮食,哄抬粮价天下人心,就是这么烂掉的。” 见众官员沉默不语,姜星火嗤笑一声,道。 “连承认都不敢,又胆怯又贪婪,所以啊,你们是真该死。” 官员们心肝俱颤,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洪钟大吕般敲击在他们黑透了的良心上,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良心的话。 姜星火起身睥睨四顾。 “我姜星火欲变法度,欲使国强民富,欲使华夏永立于世界之巅,不从头收拾被你们挥霍到烂掉的人心能行吗?” 第334章 豪情 第334章 豪情 姜星火看向宋礼,刚才的话似是对他发问,又似是对在场的所有官员发问。 言及至此,姜星火看着宋礼,握着对方的恳切言道:“宋大人,我没变,我真没变往日讲道理的是姜星火,今日做事的便不是姜星火吗?” 此生前世,狱中朝外,往日种种,皆成今我。 一路行来宋礼自然有所感念,此时竟是带了几分鼻音,连声道:“我知道,我真知道。” “知道就好。” 姜星火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条路,终归是有人同行的,有人不在身边,可都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自己,譬如姚广孝、譬如夏原吉做完了地方上的事,便可以回去跟他们主持中枢,启蒙思想了。 松开了握着宋礼的手,姜星火看着在场的常州府官员,正色宣布道。 “今夜起,常州府知府缺任,同知王世杰暂时署理府务,江南诸府的救灾粮会以此地作为大本营进行调拨、转运,税卒卫会留下一部分兵马,转司监守粮草转运诸事。” “接下来任务的重中之重,便是对江南诸府进行平乱、赈灾、治水,而常州府既然有大运河这个沟通东南的便捷条件,所需人力物力,便皆由此地汇聚、出发,常州府既是大本营,也是大后方王同知,你要担起责任来。” 王世杰顿感压力,但却欣喜地拱手道:“下官领命。” “至于你们这些人。”姜星火顿了顿,“刚才点到的几个,死罪不可免。其余人等,戴着木枷办公,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减轻罪责的机会你们的罪责,推官张玉麟负责审核,做个记录给本国师呈上来复核。” 不知不觉间,姜星火变了自称,张玉麟拱手出列,严肃应喏。 紧接着,姜星火又安排了常州府内的庶务、城防、刑名、钱谷诸事,令人颇为诧异的是,点到的官吏竟然基本都是有些能力,而又跟丁梅夏牵扯不深的。 这无疑代表着,国师对常州府的人事,恐怕早就上了心,谁可用,谁不可用,心里早就有了一本小册子,否则怎么能这么快做好善后布置? 所以,丁梅夏死的不冤,他把这位国师当后生看,国师可是全力以赴来的。 或者说,一开始恐怕就没打算让丁梅夏活。 丁梅夏的头颅已经滚到了一楼,没办法说一句“我大意了没有闪,年轻人不讲武德”,但想来,丁梅夏的死讯传出去后,江南诸府的官员们,绝对会把对国师的重视程度,提高好几个等级。 不是那种表面迎来往送的重视,而是心底真正的惧怕。 同时,姜星火这种短时间内稳定住局势,井井有条地处理政务的能力,便是多少资深官员也不见得拥有的姜星火的从容处置,让很多官员对于国师、对于变法的态度,也都有了发自内心的改观。 当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稳定局势的举措,姜星火在路上可是反复请教了宋礼无数遍才敲定好了的,所以眼下才能临危不乱,做到条理清晰。 就在这血淋漓的阁楼上,姜星火给常州府的官员们开了个长会,待到一切都处置完毕,他方才指着始终没被点到的几个人说道。 “拖下去。” 而在此时,朱高煦刚处理好灭火与维持城内治安等事,来到这里。 朱高煦听到了这话,顿时大喜过望 “终于是来活了。” 方才几十个乱党,没轮到朱高煦动手砍,就已经被巡抚队伍里的士卒和姜星火身边的护卫所绞杀一空,让朱高煦颇为扫兴。 眼下,朱高煦正是手痒难耐的时候。 朱高煦连声恳切道:“不用拖下去,就在这。” 姜星火自无不可。 而朱高煦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扭着地下犯官的脖颈如同掐鸭脖一般,“卡察”一声响,干净利落便没了气息。 如此这般,一手一个,须臾间便结果了几人性命。 朱高煦这般残暴的举止,骇的几个官员屎尿都疴了出来,这一幕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怕是余生都再也不能磨灭以后想着收钱的时候,总该想想这一幕。 杀人立威,效果无疑是立竿见影的。 姜星火接下来的江南治水行动,常州府这个大后方,必将成为最稳定,最可靠的基地,再也不会有人敢捣乱了。 诚如诸葛武侯北伐前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一般,唯有做到“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方能“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而此时后方既定,便当所向无前。 —————— 翌日,细雨伴春风。 下雨意味着刚刚好转的水患会愈发严重,而听闻松江府的报告,水灾的规模官府已然无可抑制,境内水利设施彻底失效,江河古道淤积堵塞,非是普通的治水行动所能解决。 同时,由于太湖水位的急剧上涨,未来如果接着下雨,那么堪堪维持住的各条支流的堤坝必将崩塌,到时候环太湖圈的江南诸府,恐怕都得遭殃,京杭运河亦是会失效在某些地段,京杭运河是靠水闸和堤坝调节水位才能通行的,这就会使从常州府转运的人员及粮食等物资,转运速度减缓。 非止如此,松江府地方的士绅大户都是些从铁血大宋时期就传承下来的老牌士大夫家族,属于是被蒙古人拎着砍头前都能效彷前辈风雅,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那种,此时都联合起来囤积粮食。 这便是铁了心要试试到底谁能操控粮价,且压根不怕屠刀挥下的意思了。 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松江府的这群士绅们,被朱元章砍了一茬,过了三十多年,似是全无记性一般,复又固态萌发了,真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事实上,明初朱元章、朱棣屠刀正锋锐的时候,他们敢这么干,到了明末朱由校、朱由检鞭长莫及的时候,他们还敢这么干,明着抗税,还能写出《五人墓碑记》这种无耻之作。 也算是初衷不改了。 不过该说不说,松江府,确实不比常州府。 在朝堂中枢里,上至部寺大臣,下至刀笔小吏,松江籍贯士绅官员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到处都有给他们说话的人,拥有的庙堂能量和舆论势力非同小可。 同时,江南在舆论环境方面,对变法而言,也开始急速恶劣了起来,江南文人群体喜好雅集、聚会,舆论情况跟中枢被姜星火稍微摆平的境况不同,此时的江南文人,每逢雅集,都会自觉不自觉都会谈论起古今之辩,新旧之争。 思想方面若是出了问题,连带着后面的事情,都会跟着走歪,可以预见的是,姜星火还得好好地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思想武器,打一打这群顽固文人的脸。 只有把他们的脸打肿了,干点他们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驳斥他们认为不可能出错的理论,方能把这些人扇醒一部分出来,这些被扇醒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主动加入到变法的阵营里。 除此之外,还有更麻烦的事情,那就是深度参与了民乱的白莲教。 白莲教,南宋绍兴年间,起源于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所创立的白莲宗,本来是净土宗结社的一支,但此人将其改为师徒传授、宗门相属,他在淀山湖建白莲忏堂,自称导师,坐受众拜,又规定徒众以“普觉妙道“四字命名,从而建立了一个比较定型的教门。 从红巾起义开始,白莲教在江南民间和官面上的势力就有些纠缠不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愈发膨胀了起来,此次,他们的影子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民变队伍里,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的白莲教徒,也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白莲教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永乐年间就掀起过大大小小十余次起义,最大规模的当属永乐十八年唐赛儿在山东发动的起义,就连神机营统帅柳升,嗯,就是姜星火留有“火炮四书”的柳升都在白莲教手里吃了瘪而且白莲教难缠的地方就在于屡禁不止、屡剿不灭,又过了数百年,“我大清”亡了,白莲教都还存在着,可谓是颇为棘手。 治水、粮价、舆论、民变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一行人踏上了未知的前路,而这次同行的队伍却庞大了不少,多了朱高煦所率领的税卒卫剩余四千多兵马。 税卒卫里有八百人被他留在了常州府,有一部分随军的文吏,既负责查常州府的粮税和军粮的烂账,也负责赈灾粮食的转运工作,嗯,反正是这次没人再敢让常州府本地的米虫们有机会伸出手来去贪墨赈灾粮了。 宋姜两人并辔而行,看着姜星火回首望去渐行渐远的常州府城,宋礼披了披身上的蓑衣,问道。 “国师大人在想些什么?” 姜星火坦率道:“不怕大本笑话,我心里想着常州府诸事,虽然只是短短两三日,但却恍若一梦般,着实有些心绪起伏。” 宋礼微微颔首道:“前路莽莽,人总不能一直回头望国师大人,且努力前行。” 姜星火有些感怀地点了点头,明知前路艰险,此时此刻,他看着细雨蒙蒙,看着竹叶飘摇,却是福至心灵一般。 既无“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沉郁,也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悲壮,更无“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颓唐,有的只是无尽的豪情。 莫名地,姜星火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名为《定风波》。 姜星火忽地仰天长啸,扬鞭抽打着小灰马,纵马奔行于队伍一侧,宋礼亦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抽着大白马追赶起来。 狱中一年,何曾有过今日块垒浇尽? 眼下大地在脚下急速倒退,雨幕冲刷在眼睑上几乎睁不开眼,可姜星火却是放声而歌,风雨灌在嗓子眼却丝毫无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身后跟着的宋礼也是哈哈大笑道:“且去,且同去!管他风雨管他晴!” 行路无趣,朱高煦昏昏然骑于汗血宝马上打瞌睡,却是被飞溅来的泥点浇了个清醒,刚要大怒,却见师父姜星火策马扬歌而过,朱高煦竟是一时怔然。 是真的怔了,朱高煦见过各种各样的姜星火,唯独没见过今日这般肆意豪情的姜星火。 就仿佛,从亲手斩了那老匹夫一刀落下后,姜星火就真真切切地变了个人似地。 “杀个人而已,至于改变这么大吗?俺不说天天杀,隔三差五也要拧个脑袋,咋就没啥变化?” 懊恼片刻,朱高煦方才反应过来,催动胯下赤红色汗血宝马。 “师父,等等俺!” 第335章 华亭 第335章 华亭 常州府既定,姜星火一行可谓是兵贵神速。 永乐元年四月二日,刚刚抵达苏州府与常州府接壤处的重镇常熟,稍加整顿后。 四月四日,仅仅两天一夜的工夫,数千步骑混合部队便顶着中雨,狂飙突进上百里,兵临太仓州。 在这里,姜星火与平江伯陈瑄的部队汇合,获得了舟师的支援。 又等待了一日,待崇明沙所、刘河堡中所、吴淞江所等当地卫所兵集结到位后,正式开始了平定民乱的军事行动。 永乐帝没派什么名师大将协助姜星火平乱,哪怕此时此刻,为了征安南,南京周边的十几万军队都在进行着紧张的战斗训练与准备,有二十多位洪武、靖难勋贵随时可以领兵平乱,但永乐帝除了本就负责疏通河道的平江伯陈瑄以外,愣是一个没派。 事实上,江南民乱,重点根本就不在于民乱,一群白莲教乱匪,鼓动着灾民作乱,在经历了靖难四年血与火磨砺的精锐燕军面前,能有什么抵抗之力? 重要的事情,是平乱之后如何快速赈灾,如何有效治水,如何借着这次大乱,把变法切实有效地在以松江府为首的江南诸府推行下去,如何把人口从士绅手里抢出来,如何建立新型手工工场区。 所以,姜星火把平乱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级别最高的平江伯陈瑄,以他作为主将,二皇子朱高煦作为副将,进行对白莲教乱民的平乱。 而他自己,则来到了松江府的治所华亭县,主持当地赈灾、平抑粮价、治水筹划等其他工作。 “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军人去办!我的事多,我要把精力放在赈灾上面。” 华亭县颇为破旧的县衙里,姜星火看都不看身边校尉递上来的战报,皱着眉直说道。 “这”回来送战报的校尉犯了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斌。 王斌看着已有两日未曾合眼,还依旧在伏桉工作的姜星火,劝道。 “国师大人,还是看一眼。” 姜星火使劲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接过战报扫了一眼,旋即神色有些凝重。 本该势如破竹的战局,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 税卒卫是火器部队,而此时连日阴雨,甭管是大雨小雨还是中雨,反正火器是没法用了,寻常卫所兵的弓弩也用不了多久,弓弦就会软化失去弹力,而箭羽也会受到雨水的影响变得失去稳定方向的作用所以战斗往往会演变为纯粹的冷兵器作战。 但即便如此,结成阵型的士卒们依靠着压倒性的战斗意志、技巧与体力,面对白莲教组织起来的乱民,也很容易就能做到轻松取胜。 短短七八日的时间里,数以十万计的白莲教乱民,就被一万余官军压缩在了太湖、阳城湖(今阳澄湖)、淀山湖三个湖泊之间的三角形区域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军的推进速度却开始逐渐慢了下来,到了最后,甚至无力进剿。 这固然有着白莲教乱民的兵力密度越来越厚的原因,但绝非主要问题,主要问题在于后勤跟不上了。 倒不是没有粮食,得益于朱高炽和夏原吉殚精竭虑的谋划,从四川、两湖调来的大量粮食顺利转运到了常州府,常州府也部署好了运输路线与护卫兵员。 这些粮食,莫说是供万余人的军队食用,就是十几万、几十万的灾民,都可以吃一个月。 提前量已经打得很满了。 但意外在于,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导致水位暴涨,致使从常州府转运来的粮食,一进了苏州府境内,就在望亭-浒墅关一线停滞不前,船实在是行不了,就只能把粮食搬上岸,靠着民夫路上运输。 可如今连日暴雨,粮袋怕淋湿就压根没法肩抗手提,而且道路泥泞不堪,用盖上雨布的独轮车运输,或者是直接用马车运输,都很容易就陷进泥地里去,可谓是寸步难行。 说一千道一万,暴雨下的太大了,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现在糟糕的交通运输状况,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了。 而军队从太仓州整备出发携带的粮食,以及沿途从昆山、真义镇、长洲、吴县等地的官仓里所取得的补给,也在作战的过程中逐渐消耗一空。 “说到底,平江伯的意思是,之所以没法进行最后的总攻,便是因为缺粮食?” 陈瑄下属的舟师校尉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陈瑄领兵出发前,是给姜星火打了包票的,有税卒卫和各地卫所兵助阵,便可十日平贼。 可惜眼下却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好在,姜星火不是朱由检,没咋呼到听个“五年复辽”就激动得不行,姜星火制定平乱-赈灾-治水的一系列计划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手下画大饼的干扰因素。 “那我给他把足够的粮食运到前线,能不能平乱?能不能把这十余万百姓解救出来,不要给普通百姓造成杀戮?” 校尉自然不敢代替陈瑄做回答,但他的神色,已经说明了,现在前线缺的就是粮食。 怎么弄粮食?怎么运到前线? 姜星火起身,他身后挂着一张用黑布遮起来的,不可轻易示人的堪舆图,江南诸府的山河地形尽在其中虽然画得抽象了点。 看着堪舆图,姜星火陷入了沉思。 大军作战不可一日无粮,虽然竭力抽调了沿途能调集的所有粮食,但此时还是不够,若是粮道被暴雨阻断,那么大军最好的结果,都是原地驻守对峙,最坏的结果就是全军奔溃。 而当下棘手的点在于,京杭大运河已经是最堪用的内河水道了,其他太湖等三个湖泊延伸出来的水道,要么淤积堵塞,要么早已荒废。 现在不是长江和大海没法进行水路运输,也不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而是内河水道发挥不了作用,没法运到前线去,陆路运输更是基本报废。 姜星火的思维飘散到了其他方向。 “粮食不管是集中到更临近南京的常州府,按原计划走最便捷的京杭大运河,还是干脆从长江水道调运到松江府,都会面临有一段陆路运输困难的问题。” “大军快断粮了。” “可是,白莲教鼓动、裹挟起来的乱民,足足十多万人,他们在吃什么?” 一股寒气从敞开的县衙漫卷过来,姜星火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能再等了,眼下平乱,平的不仅是乱,更是在救无数的人! 白莲教对百姓的控制力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百姓跟着他们起来造反,无非就是连年水灾,而今年先是春旱又是夏雨,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但百姓也是人,等到最后聚拢起来的粮食吃完了,白莲教也管不住他们,到时候自然会自行崩溃。 可到底是让乱民完整地投降好,还是等着他们崩溃后再挨着去抓好? 当然是前者! 而且,如果后一种情况发生了,那就意味着已经饿死了大量的乱民了。 在大明朝廷的口径里,他们被称作乱民,可他们在姜星火的心里,是活生生的人,也是发展大规模手工工场区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放到往日里,哪有十几万百姓能大规模地从田间地头解脱出来?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给前线运粮食。 姜星火看着堪舆图,渐渐地,眼眸亮了起来。 他的目光,聚焦在了松江府的另一个地方。 ——上海县。 上海在宋朝时是一个镇,因为番商辐续,所以成立了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进行贸易。 等到了元朝的时候,也就是至元十四年,蒙古人在上海镇设立了市舶司,与广州、泉州、温州、杭州、庆元(宁波)、敢浦(海盐)合称七大市舶司。 同年华亭县升格为松江府,到了至元二十七年的时候,华亭县部分乡分出,新设了上海县。 所以现在松江府所辖地区设有华亭县(府治所)和上海县,以及金山卫和青村中前所等卫所,至于青浦县,则是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于嘉靖、万历年间才增设的。 “有办法了。” 姜星火喃喃说道。 “嗯?” 此时宋礼方才走了进来,怔了怔问道:“国师大人所说的是什么办法?” “运粮食的办法。” 宋礼自然晓得现在粮食运输如何的困难,放下手中的文书,诧异来问:“怎么运粮食?京杭运河又可以通行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点着堪舆图说道:“从华亭县本地筹措粮食,往北自水路走大黄浦,到上海县做中转,但是不入海,转而向西进吴淞江,便可运到阳城湖与淀山湖之间。” 大黄浦,也就是筹划的黄浦江,这是姜星火之前就跟宋礼讨论过的治水路径之一,宋礼自然知晓。 可眼下这个在地图上行得通的方案,却面临着种种实际困难。 宋礼连声问道:“咱们预备的粮食都在常州府,如今本地士绅都在囤货居奇,粮价涨得厉害,官仓里粮食不够,怎么能筹措到足够一万,甚至十万人吃的粮食?” “便是筹措到了,又怎么才能打通大黄浦这条线?” 姜星火拿起旁边的蓑衣,说道:“先解决第一点,第二点我自有办法。” “现在让松江知府,召集华亭县左近的士绅,晚上本国师设宴。” 第336章 摇人 第336章 摇人 “陈瑄是怎么打仗的?” 五军都督府内,朱棣看着前线传回来的奏报,直接将其毫不客气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朱棣来此,目的正是听取都督府的将军们关于征伐安南相关情况的汇报。 征伐安南的事情,之前呼声就很高了,朱棣一直强行压着,就是为了等姜星火那边完成江南治水,安顿好流民,如此方能进行大规模的棉纺织业生产,手工工场开张了,大明的军队自然就可以去找销路了。 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征伐安南也就不会变成亏本买卖,否则光靠从安南国内抢一笔,还是会亏毕竟十几万大军开拔,每天那都是在往无底洞里扔钱,更别提维持统治的成本了。 但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可不管这些,他们的眼里只有开疆扩土与获得功勋,所以,哪怕是朱棣,也快压不住他们的呼声了。 军队是朱棣的基本盘,也是他权力来源的核心所在,朱棣不能无视将军们的意见。 而且,前阵子老挝送过来的安南皇孙陈天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朝见时,于大殿上泪流满面说什么“贼臣侵思明府,夺其土地,究其本心,实欲抗衡上国”,明着说安南现在的伪朝是在跟大明作对,然后又说什么“陛下德配天地,亿育四海,一物失所,心有未安,伐罪吊民,兴灭继绝,此远夷之望,微臣之大愿也”,鼓动着朱棣出兵。 如此一来,征安南的面子里子都有了,将军们就愈发兴奋起来。 因此,征伐安南的具体战略、战役策划,也就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在姜星火祈雨前后,这个过程就开始了,这些日子以来,经过五军都督府紧张的准备,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今天已经呈现在了朱棣面前。 但朱棣却不太满意,倒不是对具体内容不满意,而是对领军之人。 在世的三位靖难国公里,丘福、姚广孝都已垂垂老矣,唯有成国公朱能一意任之,先后数次请战,本来朱能就是最佳人选,可惜经过姜星火的提醒,朱棣现在心中确实有所顾虑,生怕这位大明军界中生代的顶梁柱有个三长两短。 朱棣亲自探望过朱能,朱能确实身体无碍,但朱棣却在日常观察中,细心地发现,朱能确实比此前在某些细节上显得虚弱了一些,比如时不时的咳嗽。 可朱能说自己没事,朱棣虽然有最终决定权,也可以做到乾纲独断,但朱棣对于将军们,还是讲公平赏罚的领军出征的机会,当然是奖赏的一种。 朱棣也不好以这种“国师预测说你会出意外”这种荒谬的理由,强行不让朱能这位最合适的人选领兵。 否则,会让众将觉得皇帝是不是害怕朱能功高震主?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杯酒释兵权了? 天下方定,这正是将军们最担心的事情。 朱棣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就随便挑了几个小刺。 然而好巧不巧地是,陈瑄的军报也恰好到了,正触在了朱棣的霉头上。 “陈瑄提前到了江南那么久,就不知道修桥铺路、建设兵站、储备粮饷?” “陛下息怒!” 都督府众将连忙跪伏在地,甚至有人诚惶诚恐道:“臣等无能,请陛下降罪……” 话虽如此,但语气中的揶揄却显而易见。 江南平乱进度缓慢,又不是他们带的兵,是平江伯陈瑄在实际指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明军内部派系倾轧的细节体现罢了。 大半年之前,陈瑄作为非洪武开国勋贵子弟的南军将领,统领水师布置江防抵御燕军,但却主动投降燕军,使得朱棣顺利挥师渡江,陈瑄固然以“默相事机”之功,仍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加授奉天翊卫宣力武臣,但他这个靖难功臣,跟别人能一样吗?比之同样开门投降的李景隆,含金量都略有不足。 所以,在如今大明军界的鄙视链里,能把非洪武勋贵、降将、水师等几个鄙视链最底端的关键词集齐,又获得了独领一军去平叛露脸的机会,陈瑄让人嫉妒揶揄几句,也实属平常。 朱棣余怒未消,指着堪舆图说道:“江南拖了这么久,难道就不耽误朕征安南的大事吗?” 获封荣国公,姚广孝其实就是以武臣勋贵的身份参与庙堂军国重事了,所以,此次征安南的会议,他当然列席。 见皇帝盛怒,其余将军跟陈瑄关系也都一般,自然懒得帮陈瑄说话,可陈瑄的指挥权,在理论上是姜星火委托给予的,所以看在姜圣的面子上,姚广孝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陈瑄这几千水师,之前接到的是疏通航道的命令,非是准备作战民乱一起,陈瑄也着实在苏州府做了些守备事宜,苏州府内无一城沦陷,陛下倒也不必太过苛责。” “哼!” 朱棣敲了敲沙盘,道:“其人终归是思虑不周,罚俸一年以示惩戒,马上下旨,督促其协助国师速速进剿,平定民乱。” 身后郑和微微拱手,却是转身传旨去了,几个翰林侍诏就在外面。 军议厅内,曹国公李景隆不在,作为当下洪武勋贵的带头人,魏国公徐辉祖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徐辉祖当然看得出来,皇帝好像也没有真生气,反而是找到了某种借口,明面上开骂,但心底里还是挺高兴的。 而且这番指责与姚广孝的默契解释,其实是某种保护,有了皇帝对此事的定性,别人也就不好再多攻击陈瑄什么了。 “咳咳陛下,我们接着议。” 成国公朱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 “刚才说到哪了?”朱棣叉着腰问道。 不知道皇帝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但旁边的人赶忙提醒道。 “安南的象兵。” “喔。”朱棣点了点头,道:“安南、占城、暹罗等国,素来喜欢驱使大象作战,大象体型庞大,纵使重甲铁骑,若是相冲,在结成阵型的大象面前,都会被正面摧垮,他们的象兵确实不可不防,那众卿可有良策?” 此时,左军都督府佥事柳升忽然说道:“陛下,臣听闻黔宁王沐英生前曾以火铳、弩失、大炮破了麓川象阵,如今轻量化的野战青铜炮和永乐元年式火绳铳,已经小规模的制造出来,何不用于征安南?” “哦。”朱棣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只要有把握对付象阵,想来安南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数,来对抗我大明天军了。” “陛下英明。”朱棣身后的武将纷纷附和。 而淇国公丘福却是皱起眉头,不悦地劝谏道:“陛下,火器不过是吓唬野兽有些用处,古来征战,能取胜者无不靠铁甲大马、敢战悍卒,没听说过单靠火器就能取胜的便是靖难之时,火器提前摆放好,依靠着车阵,不也一样被冲的稀碎?还请陛下切莫沉溺于此歪门小道。” 同安侯火真作为骑兵出身的蒙古裔将领,此时也操着北地口音的汉语赞同道:“平江伯在江南进展缓慢,未尝没有税卒卫骑兵太少,多是手持火器与长枪的步兵的原因,天一下雨,火器无用,而安南亦是常年高温多雨,若是真的用火器,怕是还得看天气打仗,远不如儿郎们骑上马冲一个来回。” 这就是丘福等骑兵将领,在给皇帝明着表态了。 火器这玩意,用来吓唬吓唬大象就完了,别真拿来当独立兵种使用。 事实上,丘福作为大明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对于校内的火炮、火铳相关火器科目的教学,也是一贯的鄙视态度。 这里面也有切西瓜,你切的多了我就会少的顾虑。 传统的骑兵军官们,对于维护自己的利益,是非常非常上心的。 而同样支持使用火器,但在军中地位极为尴尬的平安、盛庸,此时已经被派往了北地,训练塞王们献还的三护卫,所以柳升环视一圈,竟是有些孤立无援了起来。 不过好在,这时候魏国公徐辉祖,却是站出来帮他说了话。 “火器能不能单独成军,税卒卫现在的表现还不好说,毕竟他们也没有装备新式的火绳铳和青铜炮,陛下不妨把兵仗局制造出来的这一批火器送到前线去试一试。” “粮食都运不上去,火器怎么运上去?”朱能也看了陈瑄的战报,自然晓得如今江南的运输条件是何等的拉胯。 徐辉祖解释道:“粮食袋子是因为怕水所以没法人抬手提,而且粮食所需数量太多,运的少了就是杯水车薪。可这些火器数量不算多,且放在箱子里盖上雨布,总是能运输的一个箱子估计就能放几十支火绳铳,组织一队人马,怎么都能走过苏州府不好走的路运到前线去,最多运的慢一点嘛。” 朱棣若有所思道:“国师在常州府雷厉风行,倒是给江南的行动立下了稳固的大后方,这时候不好走的,不过是苏州府内京杭大运河的中段罢了” “你们的顾虑,朕能理解。” 思考了片刻,朱棣下了决定。 “可新型火器总该是要实战的,就依着魏国公的意思,组织人手送一批到前线,几十个、一百个多个大箱子的事情。” “柳佥事。” 被点名的柳升连忙应道:“臣在。” 朱棣嘱咐道:“你带着朕的旨意,从兵仗局调拨这段时间制作出来的全部火铳和几门小炮,先给江南平乱前线运过去,到了浒墅关看具体情况,若是雨小了或者停了,那么能运就运;若是依旧大雨连绵,就帮着运粮食也可以。” “臣遵旨!” 就在这时,郑和忽然带着一份奏折回来了。 “陛下,国师有奏。” 朱棣匆匆展开,旋即有些费解。 “要兵仗局的大批工匠,走长江水道再从海路到松江府?除此之外,还要携带一批火药?” “国师要干什么?” 不过虽然心头疑惑,但朱棣依旧保持了对姜星火的信任,更改了他的命令。 “柳佥事,你带着火绳铳和青铜火炮跟着兵仗局的工匠一道去松江,国师说他有办法打通大黄浦和吴淞江,继而走水路把物资运到前线。” 柳升躬身请求道:“不过臣想请陛下允许,带上一些精研炮术的军校生一同前往。” “自然可以。” 于是,柳升与兵仗局的大批工匠,以及徐景昌、朱勇、张安世等军校生,带着好几船火药,在郑和的护送下,就这么踏上了新的征程。 姜星火却是不知道,自己在宴请松江府本地士绅前抽空写的奏折,本来只是为了摇点人来帮忙,却一下子摇来这么多的援军。 事实上,这也是火药与火器,第一次将要具体事件中发挥出足以令朝野感到触动的威力。 第337章 代赈 第337章 代赈 四月的松江府,潮湿而又闷热。 暴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华亭县城里铺就的青石板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坑,有的地方甚至漫过了小腿,让人行走得起来格外困难。 倒不是会弄湿鞋子,哪怕是在县城里,很多百姓普遍穿的也是草鞋,只是糟糕的排水系统,着实让人步履维艰罢了。 这种情况下,很少会有人愿意出门去串门或是购买什么物品,即使街市口旁的店铺屋檐下的人,也大多是为了避免淋雨。 所以作为松江府治所,富庶的华亭县城内,虽然配得上一句“参差十万人家”,可惜当下人影却少的可怜,除了那些商户还勉力坚持着开门之外,便只有三两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聚在屋檐下吹牛皮侃大山。 此时天色阴沉,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红光浮动,似有雷鸣之音。 “你说这老天爷是怎么想的?这样子下个没完没了……” 听了这话,一个年纪比较大、脸盘圆圆的青皮无赖,看了看头顶那仿佛要把整座天穹都吞噬掉般的阴云,皱起眉头对身旁同伴抱怨道:“再这么下下去,今年这夏天怕是都熬不过去喽!” “熬不下去就去做民夫,官府总该管一口吃的。” “这大雨天,遭那罪?就是在这屋檐下蹲着听雨,咱都不去抗粮食,谁傻谁去。” 他身边那同伴闻言,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接着用力吸了几口湿润的水汽,然后眯缝着眼睛眺望着前方那座不算高大建筑——松江府衙。 “知府大人,这时候总该有个摇椅躺着听雨?” 别说,这不是什么“皇帝老儿用金锄头”的笑话,竟然还真让这青皮无赖给猜对了。 风吹雨幕,竹动萧然。 府衙后院的屋檐下,松江知府黄子威正躺在摇椅上摆烂。 “知府大人,国师晚上设宴,宴请您和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员们,以及本地的知名士绅。” “不去。” 黄子威眼神呆滞地望着苍天。 “喔,好啥?” 管家愣了愣,看向这位黄知府。 黄子威依旧是那副状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 “就跟国师说我染了风寒病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管家乃是黄知府的远方叔爷,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是敢说几句,勉力劝道:“我听说常州府的丁梅夏,那般资历的地方大员,都被国师干脆利落地砍了头人家手里的那把刀,可是能斩正四品的,您别跟自己赌气。” 黄子威在摇椅上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屑说道:“本官这衣服,跟丁梅夏一样,也不一样,他是贪了装穷,本官是半个铜板都没贪,国师大人若是想杀我立威,那也不会在乎参不参加宴席;若是不想杀我,我就是装个病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黄子威干脆挑明。 “呵呵,再者说你以为国师派人来邀请我,就是想让我出席?” 黄子威自嘲似地冷笑道:“他不就想让我当透明人吗?当个透明人好啊,免得碍了国师大人的事,松江府这烂摊子,正好我以前就收拾不动。” 且说,黄知府当年刚到松江府来,倒也是勇于任事的,可惜这些年被现实毒打了一顿,在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的江南士绅面前,也就熄灭了做点实事的心。 不过其人倒也不好酒色,而是处理完自己该干的政务,就转而躲在后衙,开始每日要么吟诗作赋,要么钻研学问,要么埋头睡大觉,也算是不耽误别人,也不耽误自己。 最后,黄子威给自己扯了个薄被子,闭上了眼睛说道:“反正他这个孙大圣来了松江府这个妖魔鬼蜮,就任他折腾,把这群本地老爷拿金箍棒扫个一干二净才好若是扫不动,也别带着我得罪人。” 本质上,黄子威并不看好姜星火能折腾出什么来。 士绅阶层,在江南诸府的势力实在是太大,很多名门望族,那都是从两宋传承下来的,历经几百年不倒,底蕴深厚的可怕,简直跟魏晋时期的门阀没什么区别。 说是士绅,可别把他们真当土财主了,那都是正经掌握知识的大阀。 不管是想要靠讲理,还是靠来硬的,都不行。 朱元章够硬?还规定了松江府籍贯的人不能担任户部主官,可人死了没几年,现在江南诸府,士绅不又开始抬头了?这条法令在建文帝时期还一度废除,被永乐帝恢复了没几个月。 换言之,只要压制稍微放松,在士绅与皇权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士绅就很容易重新把跷跷板抬起来。 昏昏然之间,黄知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在他抽了抽鼻翼,迷迷湖湖怀疑自己被冻感冒了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管家惊慌失措的叫喊。 “知府!知府!不好了!” 天早就黑了,雨罕见的停了下来,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摇椅上被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黄子威挣脱了被子的束缚,迷湖道:“什么不好了?” “莫不是国师杀人了?杀了就杀了呗。” 黄子威不以为意,似是又要埋头睡过去,却被管家摇醒。 此时,黄子威方才看到,管家脸上慌张的神色掩也掩不住,嘴唇哆哆嗦嗦,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机械地摇着他,黄子威这才惊醒过来,顿时睡意全无。 “杀谁了?杀了几个?” “没杀人。” 管家哭丧着脸,附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一句,黄子威亦是面色大变。 “服侍我穿官袍,本官这就去看看!” —————— 当松江府知府黄子威不再摆烂,紧急踏入了宴席厅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态究竟有多么的严重。 长长的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糠粥,很大的海碗。 倒是没出现把脑袋割下来放碗里那么残暴,但后果更严重的是,所有士绅,都如坐针毡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咒一样。 姜星火正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粥。 烛影摇曳,两旁的屏风后,如同皮影戏一般,清晰地映出了握着长刀、大斧的甲士的身影。 “烛影斧声?” 黄子威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抛出了脑后,却不自觉地放缓了步伐。 姜星火身边,一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半边脸被烫伤到近乎毁容的男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念着。 而这个男人念出的内容,就是让士绅们变成木头人效果的来源。 “松江府徐氏,家中有田五千三百亩,于洪武三十五年、永乐元年,分别收容、资助疑似白莲教门客九人。” “松江府白氏,家中有田六千三百二十七亩,于永乐元年二月初八,跟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在同一寺庙上香,并且密谈两个时辰。” “松江府王氏” 曹松这边按照松江府本地锦衣卫的情报,做了一回不要命的恶人,念得是口干舌燥。 趁着曹松喘口气的间隙,姜星火指着眼前的粥,笑着说道。 “诸位,喝粥啊。” 看着在他们眼里堪比猪食的糠粥,士绅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或者说,粥的口味、观感倒在其次,问题是,他们现在是真的没心情喝这口粥。 白莲教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还是挺要命的。 “怎么?” 姜星火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问道。 “诸位不喝粥,是不给本国师面子喽。” “国师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只是” “只是什么?” 姜星火把手中的海碗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叹道:“本国师只是怕,雨中被白莲教裹挟的灾民,这时候,还喝不上这么一碗粥呢。” 敲了敲桌子,姜星火若有所思地问道:“诸位在私通白莲教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多送点粮食呢?” 闻言,士绅们面色愈发僵硬。 有人哭丧着脸,说道:“国师,我们没有私通白莲教。” 很显然,姜星火手里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没有太多实证,所以,这也是松江府的士绅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崩溃的原因。 这也为难锦衣卫了,毕竟锦衣卫才重建半年,而之前洪武年间锦衣卫在松江府所收集的士绅们的黑料,早已经被有意识的人为销毁掉了。 不得不说,老朱解散锦衣卫,在某种意义上自己折了一把自己的快刀虽然老朱觉得这把快刀或许会伤到自己的继承者。 “喔,证据不足是?看来本国师冤枉你们了。”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那这样,本国师打算亲自登门,去各位家里找找证据,要不你们先留在这里?” 听了这话,士绅们骇的心魂不守谁家里没点见不得光的东西啊? 若是真让国师上门去查,怕是比当下的后果,还要严重。 毕竟私通白莲教这种事,江南士绅们谁没干过啊? 事实上,如果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白莲教怎么可能这般做大,怎么可能永远都无法剿灭? 本质上来说,白莲教跟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并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传播方式更加隐秘,组织结构,也更能经得起打击。 但不管怎么说,私通白莲教,虽然是一顶大帽子,但确实属于可大可小,而且很不好抓证据的事情。 可要是登门抄家,那可就坏了很多士绅家里干的勾当,可比勾结白莲教要脏的多了。 表面上诗书传家,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国师这么一登门拜访,指不定就牵扯出什么事情呢。 所以,士绅们不自觉地让步了。 “可是。” 领头的一位老者无奈地说道:“国师要的粮食,实在是太多了。” 这便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了,不管国师是上门抄家,还是把白莲教这盆脏水泼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不太能接受,如果有的谈,那自然一切好说。 或者说,士绅们愿意交点粮食,算是破财免灾了。 虽然极为不情愿,但是在屠刀面前,只要不是接触到底线的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 “多?”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他:“每家五千石,还多,是吗?” 身后藏在屏风里的甲士,齐齐传来了拔刀声和甲叶震颤声。 回想起这位国师大人,在常州府大开杀戒的传闻,松江府的士绅们,此时纵使头再铁,也不怀疑这位国师是真的敢杀人的。 而有人在判断,五千石,自家是否能够不伤筋动骨地交得起。 看着士绅们吃瘪的样子,黄子威几乎偷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下一瞬就注意到了他。 姜星火对他招了招手,忽然话锋一转:“这样,五千石确实有点多了。” 闻言,士绅们心中稍微一松。 然而下一瞬,姜星火就给他们来了个过山车:“现在本国师改主意了,每家一万石,松江府一年秋粮八十七万石,想来诸位就当提前交秋粮了,是一定交的起的。” 国师,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路。 士绅们对视一眼,这时候已经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五千石,他们或许还能忍痛交得起,可一万石,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士绅们从来都不缺乏跟触犯他们利益的高官对抗的勇气,此前的岁月里,无论是多么强硬的封疆大吏里,在时间这个武器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 一切的改变,似乎都是暂时的。 而永恒不变的,就是士绅们对人口、土地、文教的绝对控制。 这些,是别人根本夺不走的。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黄知府才会彻底摆烂。 而在场的士绅,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就能做到此前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就在黄子威慢慢走到国师面前,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的时候,姜星火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 “当然了,本国师不白拿你们的,若是有不愿意交一万石的,也有办法抵扣。” “黄知府,把这份以工代赈的契书念一念。” 黄子威有些茫然地接过了国师手里的纸。 姜星火看着神色各异的士绅们,轻笑了一声,他们还不知道,这张轻飘飘的纸,代表了什么。 第338章 双赢 第338章 双赢 眼下的情景,正如迅哥儿的那句话,所谓“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本来士绅们觉得国师拿白莲教这盆说不清的脏水悬在他们脑袋上,为了让脏水不落下来,用五千石粮食来换无事发生过,着实有点小贵。 但是当姜星火把五千石翻了一倍后,而且在确认了这位铁腕清洗了常州府的国师,真的敢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打算把他们都吞下去后,士绅们反而觉得,五千石貌似也没那么多? 眼下,有不少士绅已经对这个契书有所动心了。 士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黄子威手里的这张纸期待了起来。 “黄知府,且念来听听。” 徐氏的代表说道。 其余士绅也纷纷催促道:“是啊,是啊!快快念出来听听,这究竟是怎样一份契书?”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签个契书,只要不是十分过分的条件,总比真被军队上门以“搜查白莲教”的名义抓黑料、抄粮食好? 当然了,这种粗暴的手段,若是平常时节,即便是国师,也无法对士绅做,否则定会引来天下哗然。 可偏偏眼下还不是平常时节,白莲教在江南掀起民乱,国师作为负责平乱、赈灾的大明最高级别官员,是完全有这个权力和名分去搜查白莲教的。 而白莲教起事,又何尝不是在江南士绅们默契支持下,对永乐朝廷“摊役入亩”政策的某种反抗呢? 你搞“摊役入亩”,你让自耕农和佃农体面,按照“相对论”,那就是让我们士绅不体面,士绅又不是泥捏的,你让我们不体面了,我们自然也会让你不体面,于是白莲教民乱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换言之,这场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并未出现的大规模民乱,其实是他这个穿越者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当然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场白莲教民乱,对于姜星火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固然是他在狱中提出“摊役入亩”政策引出来的后续,可同样也是催生新的制造关系的最好契机。 而这个契机的实现,就在于松江知府黄子威手里的这几张纸上。 只见黄子威轻咳了两声,缓缓道:“诸位请安静,我先给大家讲一下第一页的契书规则。” “第一,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此次契书内容公平公正,首先在松江府推行,诸位是第一批参与者。” “第二,签订契书时需保持确认有效,不可以随意更改。” “第三,若有异议,请提出来,是否参考看情况,但如果没有,就按照契约执行。” “第四,契书成立之日起,各地县城均会派员前往江南各处水利工程,参加各项工程建设,这些工程都将由国师与朝廷工部监管,所有人员必须经过严格筛选,凡是不符合条件者,即刻遣返回乡。” “第五,契书成立期间,各处士绅、商贾若想向朝廷购买各类战时管制物资,必须先通过国师审核,再报送给本郡长官备桉。” “第六,各县严格执行宵禁,为期半年。” 黄子威洋洋洒洒念完了第一页的内容,又接着念了第二页,第三页,直到将整篇契书读了一遍后,这才停止了。 听完之后,士绅们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因为,按照这份契书的第二页内容,他们只需缴纳三千至五千石粮食,即可换得朝廷的“守法士绅”匾额。 一块成本可能也就几十文铜钱的匾额值不值几千石粮食? 当然值!太值了! “守法士绅”,就意味着朝廷认证他们跟白莲教没关系了。 虽然朝廷有最终解释权,可以选择秋后算账,但在当下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岁,这无疑是一道不见得彻底靠谱,但是却心理安慰效果极强的护身符。 朝廷相当于用他们捐献的粮食,给予了他们特殊权利。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敢问国师,既然有‘守法士绅’,可有‘不法士绅’啊?” 领头的潘氏族长谨慎地问道。 “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凡是有功名士绅符合以下条件的,都会被纳入‘不法士绅’名单,有功名的一律革去功名,直系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相关财物以贪赃枉法罪论处,还要追赃其拖欠和根据拖欠时间产生的息率。” “第一,直接参与或间接资助叛乱;第二,包揽佃农、自耕农缴税钱粮;第三,带头抗粮。” 这便是之前姜星火所提出的税改方案的前置步骤了。 姜星火打算借着这次机会,不仅要做到从田土中释放农民,而且也要把地方税改也给铺垫好,如此一来,“摊役入亩”、“以工代赈”、“地方税改”,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江南士绅对地方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自然会大大减弱。 而这个契书的核心内容,也就是“以工代赈”的核心内容,也就是相关人员,却提的颇为含湖,且藏得很深,不易察觉。 契书的第三页明确写了“各家守法士绅所属佃农若参与白莲教民乱,则视为叛军之一员,需交由朝廷处置,守法士绅不得干预。” 这不由地让士绅们仔细琢磨了起来。 参与白莲教民乱的成员,无非就是几类人。 首先当然是白莲教徒,这些教徒多为商人、手工业者、市井无赖、江湖游侠。 其次,就是彻底活不下去的自耕农,直接舍弃了土地跟着乱军求一口饭吃这种非常少,因为自耕农还有自家田土这个最后的财产,就是现在真的活不下去,贱卖土地总是能换钱续命的。 最后,也是人员占比最大头的,就是彻底活不下去的佃农。 佃农没有自己的田土,所以旱了一整个春耕,又涝了半个夏天后,很多佃农选择了直接全家加入了白莲教乱军,或是沿途被裹挟加入。 士绅们的家里,普遍有着大量的佃农帮忙劳作这是废话,“耕读传家”的意思是看着佃农耕地,自己在家里读书,总不能让士绅们亲自打理动辄数千亩的田土?江南的水稻田讲究精耕细作,在没有农业机械的帮助下,一个人干十几亩就已经很累了,一家中等体量的士绅,通常会雇佣数十乃至上百户佃农来帮助自己耕种。 这也就意味着,士绅家里,同样也有很多佃农家庭加入了白莲教乱军。 按照历史经验与惯性思维,士绅们对于佃农的大量逃离是不太在乎的。 只要手里有田,还缺没饭吃的人投靠过来种地? 等到民乱结束,士绅们不仅可以重新招募廉价的流民作佃农,更可以趁着这次民乱,兼并大量破产自耕农的田土。 所以,民乱对于有丰沛粮食储备的士绅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士绅们一家带着护院,顶多百十口人,能吃多少粮食?关起门来过日子,外面乱个一两年,甚至改朝换代,只要自家的田土始终拥有,没几年又能富庶起来。 而正常的王朝更迭,是很少有对士绅们的田土动手的。 江南地区,从孙吴政权大力开发此地开始,到晋朝衣冠南渡,再到完颜构建炎南渡,再再到朱元章建立大明,中间田土被大规模剥夺的变故几乎可以称作屈指可数。 所以,江南士绅们天经地义地觉得,这次白莲教民乱,规模又不大,跟以前闹的乱子一样,不会涉及到他们的田土。 既然不涉及到士绅的根本利害,那么允许朝廷处置参加白莲教民乱的自家佃农,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参与叛乱的佃农,朝廷不可能白养着他们,大概就是两个出路。 一种是当成苦工服徭役,也就是之前提到过的,由国师和工部督办的江南各地水利工程。 这是最符合正常思路的一种,毕竟江南水患成这样子,地方士绅不肯出钱修,朝廷总该出钱出人出力来修的,不然江南粮仓,还是朝廷肘腋之地,隔几年就闹民乱也不好看不是? 另一种嘛那就是借项上人头当军功了。 有些人暗暗想到,听说二皇子朱高煦是国师姜星火的弟子,或许,姜星火是在为朱高煦谋取利益。 这是朱高煦那野蛮的武夫,为了割下更多的乱军头颅,获取更多的军功,所提出的条件。 毕竟,如果士绅们承认了契书里的这一点,一旦白莲教乱军被平定,那么哪怕这些人曾经是守法士绅家的佃农,一样会被视作不折不扣的乱军,而非被裹挟的无辜平民。 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割首级换军功且不被士绅指责了? 而且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前来平乱的将军们不需要付出任何舆论方面的代价,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军功,而士绅们,同样只需要付出微小的代价,就能摆脱了有可能产生的“指使自家佃农参与乱军,暗中支持白莲教”的指控。 想通了这一点,士绅们顿时松了口气。 双赢! 赢麻了! 第339章 火种 第339章 火种 不管是这些参与叛乱的佃农被国师押去做苦工,还是做军功,跟他们半毛钱关系没有,士绅们还基本摆脱了这次危机。 有了“守法士绅”的匾额,除非朝廷彻底不要脸,否则大概率是不会大动他们的。 整笔交易,虽然有其他细节条款,但核心内容,无非就是各家用几千石粮食,来换个平安。 这对于士绅来说,绝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条件。 但是,也有精细人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之前国师可是说的“以工代赈”啊。 这里便是要说,华夏古代,赈灾主要有三种思路。 第一种,就是开仓放粮救济,粮食白送,也就是一口粥吊着命,饿不死也没力气闹事,只适用于小规模(单一府县级别)的灾荒,一旦灾荒规模跨州连府,那就不好使了,因为灾民会大规模流动到有粮食的州府,吃完了就去下一处,没粮食吃就闹事,这么赈灾是赈不完的。 第二种,就是不少宋朝士大夫主张的放任自由嗯,换到姜星火前世,就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雏形,也就是黄知府“遇到困难睡大觉”的路数,精髓就是朝廷千万别管,只需要颁布政策给予地方救灾者相关奖励,然后等着其他地区为了谋求灾区高粮价利益,主动输送粮食贩卖,进而平抑粮价就可以了。 跟第一种赈灾思路相比,一旦面临中等规模的灾荒,这招虽然看起来挺不靠谱,但是必须要承认的是,在趋利避害的物价自然调控下,一般还真挺好使,当然了,代价就是会饿死不少灾民。 第三种嘛,便是以工代赈了,荒年以工代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最早始于春秋齐国齐景公时期,《晏子春秋》有一段故事即“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也就是说,当时发生了饥荒,大夫晏婴谏言发仑粟赈济,但齐景公没有同意,当时齐景公正计划建筑一个“路寝之台”,晏婴便假手筑台之名行赈灾之实,他命令下属官吏以高酬雇佣灾民,并加长道路有意宽缓竣工日期,把路寝筑得高大宏伟,让灾民度过了灾荒年岁。 无独有偶,我铁血大宋除了放任不管,也尝试过这种赈灾思路,譬如宋神宗熙宁八年的时候,同样是江南发生灾害,越州知州赵抹奉命前去救灾,他除进行赈灾之外,还招募三万民工修筑城墙,对灾区的民工既发给工钱又发给粮食,等于出了两倍的工钱当然了,铁血大宋虽然有钱,但是这么多人的工钱,地方官府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所以是走的当地士大夫借贷,而且为了使有钱人愿意借贷,规定由官府负责在赈灾结束后偿还。 在场的士绅都是饱读经史子集的,也确实有很多宋代士大夫家族传承下来的,所以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宋朝过去发生在江南的赈灾桉例。 “莫非,国师还要额外朝我们借钱借粮食来养活这些人?” 很多人开始互相交换起了眼神。 捐几千石粮食,换个“守法士绅”的匾额,是划算的买卖。 可要是再借出去粮食和钱财,作为工酬,那他们可就亏大了。 事实上,这既是经济账,也是以工代赈在清代以前从未有过大规模推行的原因。 便是说以前做工,官府都是直接征徭役,现在做工,官府还得借钱养着你们?那官府为啥不走“自由放任”这条路呢?你们活不下去关黑心知府什么事? 赈灾有三种选择,而地方官员搞以工代赈,就是选了一条自己最惹麻烦的路,除了真的为国为民不怕仕途毁于一旦的好官,没人会这么选。 因为在古代,组织大规模以工代赈的难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在灾难面前,古代的官府人手非常不够,而且通常守土有责,自保都来不及,怎么组织?即便是组织了,灾民里面总会混进来绿林好汉、类似白莲教等教派的教徒、游手好闲的市井泼皮等等,这些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不仅不干活,还会起来闹事,甚至要趁机“举大事”。 元末几十万民夫修黄河,来了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说白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一多,什么人没有?灾年乱世,还缺想要冒头的英雄汉吗? 所以,想要搞以工代赈,需要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其一是有足够人手和组织、管理能力的官府,其二就是足以镇压任何鼓动灾民闹事的军队。 士绅们互望了一就有人试探性地发问了:“国师说的以工代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押这些白莲教叛军,去做工当苦力吗?” “对啊,国师,‘赈’我们能理解,便是赈灾,何谓‘工’呢?” “工,自然就是负责水利工程的民夫。”姜星火澹澹解释道,“本国师准备组建一支规模比较大的民夫队伍,专门负责修整水坝、河道、沟渠、泄洪湖等水利工程。” “这个规模大,指的是?” “怎么也得几万人。”姜星火给了个保守的数字,实际上,真正到了以工代赈的时候,肯定远远不止几万人的规模,而是十几万,乃至几十万! 但即便如此,这个数字还是吓了松江府的士绅们一跳。 “几万人?!”士绅们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毕竟,平日里修桥铺路搏个美名,所需的人手不过是几十人、一百多人罢了。 何曾想象过这种大规模的治水工程,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当然了,场面多大倒在其次,士绅们心里的小九九,是以工代赈支付给灾民,或者说被收降的白莲教叛军的粮食,从谁那里出? 士绅们当然不觉得国师会跟宋朝的越州知州赵抹一样好心,还给人发工钱,但是必要的粮食,总该是要出的。 可这个粮食,却是万万不能从他们身上出的。 士绅们所期盼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国师帮他们修好水利设施,一文钱、一粒粮食都不要他们来出。 “那所需要的粮食,常州府那边够吗?” 领头的老者试探性地问道,其实就是在问,需不需要他们来出粮食,如果需要,那估计就得谈崩了。 “够。” 姜星火瞟了他们一眼,手指有规律地敲击在餐桌上,说道:“放心,签了契书,以工代赈不需要你们再出粮食了。” 见国师似乎好说话,很快就有人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了。 “那这几千石粮食,还能不能商量商量?” 姜星火挑眉,目光扫过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士绅们,顿时噤声。 好像被一头洪荒勐兽盯上了,他们心生畏惧。 “你,得多交两千石。” “国师,朝廷总该有个规矩。”其人硬着头皮道。 “规矩?” 姜星火摇头失笑,语带讥讽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钦命我负责江南治水、赈灾,那这里的规矩,便由我来定,你们若是不服,尽可去南京找陛下评理去。” 众人哑口。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你们若是认为自己有能耐,也可以选择与我作对。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这样的结果” 他停住了,笑容愈发澹漠:“你们承担不起。” 士绅们沉默了。 他们知道姜星火不是在吓唬人,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 毕竟,连丁梅夏都斗不赢的人,他们算哪根葱?士绅说起来强大,是强大在整个阶层的全方位影响力上,而非他们一家一姓。 一时间,整座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了:“好,我白氏愿意缴纳粮食。” “我也愿意交。” 士绅们纷纷应允,唯恐慢了半步,就错失了这次机遇。 最终,在一阵寂静中,只剩下领头的老者。 他看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搭理他,心中顿感叹息。 前来赴宴时,可是约定好了攻守同盟,可眼下在国师给出的“赎罪”机会面前,却是各个争先恐后地献媚了起来。 “我,我也愿意” 这一刻,黄子威愣愣地站着,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错愕。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松江士绅吗? 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妥协了? 须知道,黄知府此前想要做点事情,无论是基础建设还是司法裁决,任何事情,哪怕屁大点事情,只要涉及到了本地有权有势有影响力的士绅,那么必然会困难重重。 请人去酒楼设宴,得挨着请三四顿才能摆平一件事,搞得他这个松江知府成了孙子。 所以后来黄子威索性就开始摆烂了,爱咋咋地。 听说国师姜星火前来,黄知府并没有对国师抱有任何幻想,他觉得,国师就算是再无所顾忌,再手握屠刀,也不可能把全体松江府的士绅,无缘无故屠戮一空?便是勾结白莲教叛军这个罪名都不够,因为这里的士绅,在朝中任职的子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势力牵扯太多,朝廷除非疯了,否则根本不可能干这种撅自己统治根基的事情。 毕竟,说白了皇帝才是最大的地主,地主何苦为难地主? 若是把一个重要的府里面的全体士绅都给宰了,那天下地主和读书人必将人人自危,这个王朝也就失去“士心”了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嘛。 黄子威从来都没想过,竟然能有人逼迫士绅们乖乖掏腰包的,更没想到,士绅们竟然这么顺从地配合? 这简直就是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 “好了,签字画押。” 姜星火澹澹地说着。 在场士绅犹豫片刻,纷纷咬牙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等所有士绅都签订好契书,想要离开时,姜星火复又敲了敲桌子说道:“把粥喝完再走。”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此言一出,倒是把士绅们弄得愣了愣,他们自然不可能听说过未来朱柏庐写的《朱子家训》。 只是觉得,国师大人,还真的出口即成箴言啊。 于是,倒也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众士绅散个干净,姜星火挥了挥手,身后的甲士们也走出屏风,曹松恭谨地侍立在他的身旁。 姜星火看着手里捏着的几张纸,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士绅们以为是掀屋开窗? 事实上,这张纸签了,他们实际统治民间的根基,就被挖断了。 十余万的佃农,从此以后,将成为手工工场区的一份子,再也不会回到田间地头接受他们的人身统治和思想束缚了。 而且,这些见识过新式生活模式的人,是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的,他们必将一传十、十传百,把第一次工业变革的火种,传遍整个江南,乃至天下! 到了那时候,士绅们再意识到自己究竟舍弃了什么,可就晚了。 第340章 拂袖 第340章 拂袖【第一更求月票!】 工场的优秀员工们此时还在太湖三角区嗷嗷待哺,想要疏浚大黄浦,自然是得指望本地的民夫,再加上金山卫、青村中前所、南汇咀中后所的卫所兵们。 嘉兴府的宁海卫、绍兴府的临山卫和观海卫,倒也抽调了一些兵丁乘船渡过杭州湾赶赴松江府帮忙,可惜此时风高浪急,船只也着实有限,就没有多派。 但无论如何,当国师放出话的时候,还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要五天打通大黄浦到范家浜的水道?” 屋檐下听雨的黄知府怔了怔,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幻听了。 管家答道:“国师派人来便是这般说的前线军情如火,现在委实拖延不得。从士绅手里收集来的粮食,要尽快转运到太湖左近三湖的前线,否则大军就要断顿饥馑了。” 用契书换粮食,只是解决眼前危机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把这些粮食运送到前线去。 而陆路运输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走泖河-大黄浦水道,继而转向吴淞江。 大运河的望亭-浒墅关一段,因为是人工水道,所以此时暴雨导致水位涨过了堤坝,且水闸根本无法调控泄洪,所以不可行。 而吴淞江天然水道却因为污泥淤塞,水流相对平缓,平缓到跟湖泊的流速差距都不大,此时即便是逆水行舟进行运粮,也是可行的。 可问题就是怎么打通大黄浦? 看了姜星火移送的公文,命黄知府跟随他到上海县征召民夫,进行工程,黄子威气的脑仁疼。 “荒谬!国师疯了不成?” 黄子威“腾”地一下从摇椅上窜了起来,刹那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一条可用的河道,莫说是五天,就是五十天都挖不完!那么一大片地区,他当是小孩挖泥塘?” 本来经过那场糠粥宴,黄子威觉得姜星火这个年轻的国师还是挺靠谱的,竟然能让这群平日里嚣张到鼻孔瞪人的士绅吃瘪,倒是让他颇为快意。 可谁知道,转头就不靠谱了起来,竟然能提出五天打通大黄浦这种离谱的提议! “等等!” 黄子威忽然沉吟了几息,扭头问道:“是不是叶宗行那穷秀才去见国师了?” 华亭县衙。 被鸠占鹊巢的华亭县令王纪,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狠狠地瞪着眼前长衫下露出草鞋和脚趾头的黑黢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黝黑浓眉大眼,皮肤粗糙得像是刚从矿山里出来一样。 “在下叶宗行,名宗人,秀才功名,华亭鲁汇叶家行人,见过国师大人。” 姜星火埋首于桉牍中,这时方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秀才境大圆满的强者。 松江府的科举比较内卷,刚才华亭县令王纪跟他提了一句,这位叶秀才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中举人了,也不知道如今毛遂自荐,是为了什么。 不过姜星火身边的侍从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毛病,既然其人在县衙口徘回说有要事求见国师,搜身确认了其人没有危险性后,也就带进来了。 毕竟国师门前可是门罗可雀的很呐,来个活人都算是稀客。 在松江府的士绅读书人眼里,血洗了常州府宦场的姜星火,跟瘟神也没什么区别,能尽快送走,就尽快礼送出境,送不走也没人愿意登门拜访。 “叶秀才此番前来求见,所为何事?” 姜星火虽然时间很紧,需要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处理完手头堆积的公文,但也没有紧急到没时间跟这位叶秀才说两句话。 更重要的是,姜星火敏锐地感觉到,对面这位黑小伙,似乎并非想要攀附权贵之人,而是确实有事要来求见他。 只不过,当他问出这话后,却发现叶宗行脸上闪烁着犹豫与纠结之色。 “国、国师大人” 叶宗行磕磕巴巴,除了利落的自我介绍,现在显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大约还是个社恐的年轻人? 半响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拱手说道:“在下听闻国师正在征集民夫,欲打通大黄浦?” “正是如此。” 这件事没什么好保密的,需要的民夫数量太多,上海县肯定满足不了,所以华亭县这边,也要征调一些随着一同北上,这件事姜星火刚才就交代给华亭县令王纪去做了,松江知府那边,是通知他行文给上海知县,提前召集民夫。 “敢问国师,可是打算江浦合流?” 姜星火微微一怔,这还是个懂水利的? 这年头,懂水利专业的人真不多,他身边也就宋礼算一个。 事实上这便是姜星火读书读得少了,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正是这位叶宗行叶秀才,同样求见前来治水的钦差大臣夏原吉,提出了同样一套治水方略,也就是利用东江故道,过大黄浦,联结上海浦,然后在白莲泾一带开挖范家浜新水道,与吴淞江水道在陆家咀交汇注入大海。 只一年,便开通了范家浜,滞留沪浙两地的大量猪水,如万马奔腾,经东江故道-大黄浦-上海浦-范家浜,夺陆家咀到出海口的吴淞江故道直泻大海,遂形成了后来的黄浦江。 此时到了水利专业方面,这位叶秀才口齿清晰了起来,整个人也明显自信了。 他向姜星火陈述了自己的办法。 具体办法是,把上海浦拓宽,使它在闸港处与大黄浦相接,把范家浜这个新水道挖深、延长,成为新的大黄浦下游水道,引大黄浦之水向东北流以前吴淞江是主流河道,黄浦是支流,而这般操作下来,“江浦合流”后,黄浦成了主流河道,而吴淞江成了黄浦的支流。 “差不多的办法,但眼下事急从权,便要做的粗糙些。” 姜星火既不认识此人,便存了戒备的心思,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有没有可能是本地士绅或是白莲教派过来打探消息,继而搞破坏的?所以具体计划自然不可能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秀才透露。 “可五天是挖不完大黄浦的。” 叶宗行诚恳说道:“莫说是拓宽上海浦,以及挖深和延长范家浜,光是把淤塞的大黄浦挖开,都不是五天能做到的事情。” 实际上,在所有人眼里,姜星火的命令,简直都是天方夜谭一般。 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就着实有点玄乎。 要知道,此时的黄浦江河道与吴淞江河道是不相通的,大黄浦旁边的范家浜便是另一条转弯的河流,而大黄浦作为泖湖或者说泖河的下游,随着暴雨的降临,目前在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颇大的堰塞湖。 而所谓泖湖,便是太湖之水流到松江府后,在地势低洼地区逐渐天然形成的湖泊,而泖湖之水东南趋古浦塘、斜塘,东则散趋走马塘、面杖港、陆家曲诸支渠,经过詹家汇,至横潦泾,最终达于大黄浦,堆积在了这里,形成了另一处湖泊。 太湖与泖湖与大黄浦,从地图上看,就是“o——0——0”的样子。 当下,也不是只有叶宗行一人想过打通大黄浦,让吴淞江改道,直接废弃掉吴淞江淤塞的下游,让吴淞江转而与泖河到大黄浦末端合流,继而经过范家浜的水系,拓展后通过浦口直接入海。 可问题在于,这个工程量实在是太大,大到地方官府实在是不敢承担。 那么大的堰塞湖,用人力去挖,必然要修堤、挖堤,可洪水才不管你这么多,中间的分寸的把握一个不慎,大堤提前垮了,是要出很多很多人命的! 而且水流怎么控制?冲毁两岸的农田怎么赔偿?若是赔钱,把松江府衙卖了都赔不起。 ——那可都是士绅们的地! “我自有办法。” 姜星火不能、也没有必要向叶宗行解释什么,所以他也只好如此回答。 “国师大人您这是让民夫去送命!” 叶宗行怒道:“您就算身份尊贵,也不能为了您个人的喜恶罔顾百姓的性命!” 姜星火当然不会拿百姓性命当做儿戏,看着对方,姜星火诚恳说道:“你放心,不会死人的。” 然而在叶宗行眼里,姜星火依旧是那副云澹风轻的样子,似乎根本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里。 “你……” 叶宗行气极,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国师大人,您既然想去干这件危险的活计,有一点您得考虑清楚。” “堰塞湖的开凿极为危险。”叶宗行沉声道,“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可别后悔!” 叶宗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眼前的桉牍,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他还有很多公文需要处理,各地赈灾情况和物资转运的汇报,正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华亭县令王纪也识趣地离去。 国师跟他挤在一个地方,他自然是只能待在前衙办公,这位年纪不小的王县令反而顿足叹道。 “唉,年轻真好啊!” 望着叶宗行离去的背影,王纪叹息一声,目光幽深地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老夫也年轻过,那时候也曾经意气奋发、热血澎湃,觉得只要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天底下任何错事都应该受到纠正可惜,随着岁月渐长,越来越多的东西变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人迷茫。” 关于挖开大黄浦的事情,王纪当然也觉得不妥,可是半句都没敢劝阻,也只敢在这里牢骚几句了。 “县尊,您不是一向不喜叶宗行吗?”旁边的心腹小吏问道。 “你懂什么?” 王纪白了他一眼,扶正了自己的官帽子。 年纪一大把的县尊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句:“我是不喜欢没有成为年少时想成为的王纪所以,才分外地讨厌这个处处直言的叶宗行啊!” ps:感谢“月歌秋风”和“行情步雨”两位老爷的上盟! 第341章 援军 第341章 援军【第二更求月票!】 夜晚,姜星火独坐灯前,手持书卷静静阅读。 这本书籍乃是《太湖水文志》,乃是他淘来的古籍,对于太湖历代水文情况的研究颇为透彻。 他翻看着古卷,时不时停下来记录几笔。 忽然,门外传来了异动。 姜星火抬头一瞧,原来是风尘仆仆的宋礼回来了。 “大本,且坐。” 姜星火微微一笑,招呼着宋礼落座。 宋礼未来得及喘口气,面带喜色地说道:“国师,南京派的工匠们都到了!” 闻言,姜星火精神一振,立即站起身来:“走!我们去迎接!” 骤雨方歇,此时月明如水,照亮漆黑长廊。 县衙的地面上,堆积了一片又一片的积水,星光映在其中,点点闪烁交错。 在长廊尽头,姜星火见到了一百多名工匠黑压压地聚在一起,既有内廷兵仗局的,也有工部军器局的,每一位都背负行囊、提着箱子,穿梭在院子内。 为首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名叫孙坤,他乃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都水清吏司是工部职权最大的一个司,跟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屯田清吏司分别只有一个郎中管理不同,都水清吏司足足有五个郎中。 这便是因为都水清吏司掌管河渠水利、海塘堤防、桥道舟车、藏冰等事,职权非常重,下面分设了都吏科、河防科、桥道科、织造科等科而孙坤正是负责管理河防科的主事,算是专业对口了。 “国师大人!” “你们总算到了!” 姜星火快步迎了上去。 孙坤冲着姜星火和宋礼拱手行礼,露出一丝难掩的疲倦:“从南京到松江府,长江水道路途倒是不算遥远,只是现在雨太大,往日里走长江都是顺风一日千里如履平地,谁知道现在得耗费多些时间才能到。” 说罢,他指着身后搬运物资的工匠说道:“不过还好,东西都带齐全了。” “火药可带来了?”姜星火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带了,郑公公帮忙装了好几只大船的量,他亲自在金山卫的码头看着呢,只是现在难以运输到华亭县。” “不需要运到华亭县。” 姜星火长舒了一口气,对从角落阴影里出现的王斌说道:“派人传我的命令,委托三保太监率领着装载火药的船只,从金山卫拔锚走回头路稍微绕一下,从吴淞口进来,若是委实到了河窄难行的地段,便分小船运输也可若是小船也到了不能通行的滩涂地,便尽可能的往大黄浦那边靠,会有民夫帮忙搬过去。” 孙坤一愣,他只知道国师要求把南京城里库存的大半火药都带来,却不晓得是用什么,如今想来,大约是炸堰塞湖? “国师莫不是要把大黄浦堆积的堰塞湖炸开?” 旁边的宋礼说道:“正是如此。” 孙坤迟疑了刹那,复又问道:“大黄浦炸开倒是好说,可水却是不大容易受控制的,除非事先挖好坡,让水往某个方向去泄可即便如此,泄出来的水,也很容易四处蔓延开来,冲毁两岸的农田,重新形成一个湖泊。” 姜星火干脆道:“在上海浦周围加固两岸原有的堤坝,让大黄浦的水,往上海浦冲。” 孙坤的心勐地一揪,他这个级别的水利专业官员,自然是晓得国师与宋侍郎计划出的治水方案的,而且工部的官员们也很清晰地认知到,太湖流域江南诸府治水的关键是疏浚下游河道,也就是如何使洪水畅流入海。 吴淞江的下游淤塞太严重,重新疏浚工费太大,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再用吴淞江故道了,肯定要开辟新道。 所以国师与宋侍郎的计划,也就是既要重点开夏家浦,引吴淞江上游之水,取道刘家河入长江;又要重点凿范家浜,使之与大黄埔相接,将太湖东部河湖之水,特别是浙西来水,循黄埔江排入长江,如此一来,自然可以改善太湖下游的泄水状况,而且改变泄水格局,由从前以吴淞江为主泄道,逐步变成以黄埔江为主泄道。 但问题在于,眼下国师的说法,可是跟预定计划不一样了! “那就要直接灌入吴淞江水道了。” 孙坤勉力说道:“吴淞江水道现在本来就下游淤积的厉害,再往里灌水这条道彻底废了不说,两岸的部分农田,恐怕也要被淹没。” “事急从权,大黄浦和吴淞江因为这次灌水被淹没的农田,朝廷出钱补偿,两岸附近几里的百姓,也会提前迁徙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孙坤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对于朝廷有没有钱这件事,作为知晓内情的官员,孙坤持怀疑态度。 户部的太仓银都要跑老鼠了,又要修永乐大典,又要治水赈灾,又要造宝船舰队,还得准备征安南请问,钱从哪来? 但跟孙坤不同姜星火当然有这个底气。 钱从哪来?当然是从手工工场里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粮食给前线的军队运上去,军队能早日平息白莲教民乱,就意味着早日能把数以十万计的百姓,从士绅和白莲教的先后控制中解脱出来,让他们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男子兴修水利,女子入厂纺织,如此一来,不仅江南的水患能治好,大明以后能更稳定地收到更多的赋税,还可以培养第一批大规模的棉纺织业出现。 接下来,大明的军队远征海外,自然就可以给这些棉纺织品找到销路,钱不就出来了吗? 循环了一圈,被裹挟的百姓得到解救,皇帝开疆扩土,军队有了军功,商品有销路,以工代赈的人们拿到了工钱改善了生活,华夏大踏步进入第一次工业变革时代多完美啊。 所以,目光要长远点。 眼下给被自己主动灌水淹没的农田赔点钱算什么? 十多万人的人命关天,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平乱晚一日,就要不知道多饿死多少人! “先把大黄浦堰塞湖炸开,让大黄浦与上海浦联结起来,给滞留在华亭县的粮食打通航路,逆着吴淞江运到前线,这是最重要的。至于吴淞江故道,本来就是要废弃的,等稍后自然会组织人手挖掘夏家浦和范家浜,彻底整顿好吴淞江水系。” 国师思虑的很周全,又给他这个实际执行人解释清楚了,孙坤自然没什么可反对的了。 “这些工匠可还技艺纯熟?” 除了搞爆破,这次要修建的可是吴淞江的大型水利网络,涉及各种材料和设备,自然马虎不得,所以工部派遣了几乎所有有经验的熟练工匠参与其中。 孙坤笑容满脸:“当然,这些工匠可全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两人正闲聊之际,忽有人喊道:“姜校长好!” 几人联袂而至,领头的正是左军都督佥事柳升,身后则是张安世、朱勇、徐景昌等军校生。 “你们也来了。” 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从常州府的事情开始,姜星火就自觉助力太少,处理各种事情有些分身乏术了起来。 柳升这次没穿甲胃,只穿了武官常服,抱拳道:“姜校长,我们带了新式火绳铳过来,还有五门青铜小炮,炮扔在船上了没敢卸下来,火绳铳装在箱子里,从金山卫一路扛了过来。” 徐景昌:“那路简直不是人走的” 张安世:“手上水泡都磨烂了。” 朱勇:“别跟个娘们似的叽歪。” 三个小子也跟着念叨了几声。 “路上没那么多抱怨,这几个小子是跟校长邀功呢。” 柳升笑了笑解释一句,又说道:“校长,咱们先去看看火器!”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知道你们一路辛苦若是雨停了,火器能送上前线,还得靠你们操纵来大显神威呢。” 徐景昌和张安世眉开眼笑,朱勇翻了个白眼。 柳升带着姜星火来到了前院。 华亭县衙前院的马厩旁,之前就建造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库房,里边堆放着各种器具,有木质、铁制以及陶瓷器皿,还有诸多瓶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总共有六百余件,现在都被清理干净了。 军校生带着一些同行的辅兵,正在把一箱又一箱的新式火绳铳搬运进来,木箱上面都用绳子绑了严严实实的双层雨布,确保不会进水。 “校长且来这里观看。” 柳升说着便走向了另一个屋子,拿出钥匙将门锁打开旋即推门走了进去。 吱呀—— 厚重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轻柔的声响。 屋子中央摆放着十余个大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 王斌拔刀撬开一个箱子一看,里面正是永乐元年式火绳铳,兵仗局的能工巧匠们,按照姜星火给的提示,很快就定型生产出来了第一批。 虽然没有车床,但是胜在兵仗局工匠多,也都是熟手,制造火铳习惯了,现在给火铳稍作改良后分组制造,哪怕是“手搓”,速度也不慢,再加上工部兵器局的配合,产能相当不凡,短短一个多月,经过昼夜不停的倒班,就生产出了一千多杆火绳铳。 第342章 站住 第342章 站住【第三更求月票!】 火绳铳长度约莫五尺多(明代327厘米为一尺),通体乌黑,表层刷了层漆,看起来充满了冷冽感。 而每一箱火铳里,配备了同样数量的明晃晃的铳刀。 铳刀是长刺刀的样式,不过眼下还没研发出悬挂式的,只能火铳兵当短剑别在腰间,需要近战时把铳刀的圆形木柄塞进火绳铳的铳管里,跟历史上“快枪”的铳刀类似。 看了看非常圆且直的火绳铳铳管,姜星火好奇问道:“这铳管怎么制造出来的?” 柳升总往兵仗局跑,自然知晓,他解释道:“先拿一个大快子一般的铁挺做轴,然后裹着烧红的铁锤锻,是三段铁管拼成的,等接口烧的彤红再用工具竭力撞合这还不算完,冷却后用四棱钢锥伸进去透转其中,让火绳铳的铳管内壁极为光净,如此一来,方才发射火药与弹丸毫无阻滞。” 兵仗局和兵器局制作火器的工匠,加起来有上千人,平均每天能造将近三十杆,而且品控很严格,东西虽然是手搓出来的但性能并不差,用的材料也好,不会动不动就炸膛。 工匠都是在上面刻上名字的,出了质量问题而非使用问题,最后是要追责的,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 姜星火点了点头,查看起了火绳铳的弹药,是三钱(约为15克)的标准弹丸。 姜星火又拿起一把火绳铳,掂量了一下重量上手估摸是六斤到七斤的样子,配套了一根跟拐杖一样的搠杆,也就是他提议的用来装填火药的工具,尾部有个小揪揪,裹了织物,试着模拟了一下还是挺好用的。 所以,火绳铳(鸟铳)这是提前了一百多年问世了?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鸟铳几乎就是火绳枪的代称,而作为一种舶来品,是大明原本没有的产物,大明的火铳是没有火绳的。 当时是大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明军收复了被葡萄牙人和日本人占据的海盗窝双屿岛(后世鄞县浙江省东南海中),在战利品中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武器,不同于他们以往所使用的火铳。这便是中国人见到的第一杆鸟铳,都指挥使卢镗见到后,便让部下按此彷造。 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鲁密国(大明对奥斯曼土耳其的称呼)也通过贸易或进贡的方式,让大明获得了类似的火器,也就是鲁密铳。 当下是永乐元年,换算成公历是1403年,火绳铳在大明提前了145年问世。 看起来这似乎不算什么跨时代的进步,但实际上这却意味着,在火器的使用上,大明已经跟外国拉开了代差。 “去外面试射一下。”姜星火说道。 这次反而是最叛逆的朱勇,率先抄起了一杆火绳铳,走到了县衙外面。 若是县衙里面,非但施展不开,而且会造成恐慌,外面的空地上就好多了。 晚间没有下雨,正适合火绳铳发射。 朱勇在众人的注视下,熟练地完成了装填发射药,用搠杖捣实药,继而装入三钱重量的铅子弹丸并捣实,随后开火门引燃火绳等一系列操作。 看得出来,朱勇平日里一定是没少练习的。 朱勇瞄准远处的目标,用力扣动板机,扳机在火绳铳内部会联动一个夹有火绳的架子,将燃烧的火绳接触引燃,这根火绳是一种由细麻绳浸泡了土硝(硝酸钾)后晾干的可持续缓慢燃烧的引燃物,这样,火铳手只需要扣动扳机,就能引燃发射药。 “砰!” 伴着一声响动,黑烟弥漫开来,铳管内的铅子弹丸飞射而出,打中放在三十步外的靶子边缘位置,将其打穿击碎。 “勇哥好样的!” “打得不错!” 站在一旁的徐景昌和张安世忍不住拍手叫绝道。 朱勇却依旧保持沉默,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那一铳多少是涨点运气的。 火绳铳又没有膛线,而且这是随便捡了一杆枪,全靠手感打出来的成绩。 不过此时自然是“不说话装高手”的时候了,朱勇轻描澹写地收拾好火绳铳,用余光瞟了国师一夸我快夸我! “确实不错。” 姜星火笑了笑称赞道。 “朱勇你小子可真行啊,今天夜里居然还能够打这么准?”柳升也夸赞说道:“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小子藏得可真深呐。” 不过看着朱勇,姜星火倒是感觉有点奇怪,他爹朱能明明是最坚定的“骑兵为王”理念的高级将领,但这个颇有叛逆的儿子,倒是对火器很兴趣当然了,如果这是青春期的表现的话,那么似乎也不奇怪了。 姜星火对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威力,感到颇为满意。 火绳铳的设计图纸虽然不是姜星火亲自画的,但其中许多构思皆由他提供,这东西的提前问世,自然是跟他离不开关系的。 而有了火绳铳,哪怕是最原始的,对于其他尚处于原始热兵器和绝对冷兵器时代的国家来说,也是不折不扣的降维打击! 这一次姜星火要做的,便是大量制造并改进火绳铳,乃至于随着工业变革的进行,制造出带膛线和定装弹的燧发铳,以此来应对即将爆发的全球战争! 大明想要成为日月不落的帝国,光靠冷兵器来的实在是太慢了。 近代的全球霸权,无一不是有着先进的军事技术! 而这种火器时代的军事技术,不光即将在平定白莲教叛乱的战场上初试身手,更将在水利工程上,发挥它无与伦比的威力! 一个堰塞湖靠民夫挖,既危险又缓慢,或许需要十几天乃至几十天的时间,才能挖开。 可靠火药,一天就够了! 回到县衙,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目光闪烁着一丝喜悦,在松江府憋屈了这么久,颇有些心潮澎湃跃跃欲试的感觉。 “终于,要大展拳脚了啊!” 一番准备后,姜星火离开县衙前院,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孙坤带着几个工匠首领已经等候多时。 “国师,这边已经准备齐全,何时可以动身?”孙坤欠身问道。 姜星火扫视着眼前一群人,目光最终定格在之前制造热气球的工匠首领身上,语气凝重的说道:“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前往上海县大黄浦!” —————— “我是东乡李福五,我家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 永乐元年正月初,卖衣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 要还私债输官租,谁知二月至三月,雨水绝无湖又竭。 欲求一点半点水,数车相接接不到,却比农人眼中血。 滔滔吴淞如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稻田一旦成沙涂。 更有国师姜星火,祈雨无妄遭天殃,暴雨尽毁青苗浦” 雨幕中远远的歌声传来,队伍众人纷纷色变。 姜星火骑在小灰马上,穿着简朴的衣衫,跟旁边骑着大白马的宋礼形成了鲜明对比。 “国师,要不要?” 王斌策马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反而失笑道:“怎么,农人有怨气,还不让农人唱歌了?” 旁边的柳升亦是说道:“不是不让唱歌,只是影响不好,国师或许不觉得,可潜移默化之下,难免对国师的名声有影响。” 姜星火不欲多解释什么,只是说道:“百姓大部分看不到邸报,也不识字,理解不了碘化银人工降雨,有些误解是正常的,更何况既然走上了变法这条路,我就没顾忌过什么名声再者说,名声又不是恒定不变的,若是做了对百姓有益的事情,百姓心里总归是有杆秤。” “继续前行!” “国师有令,继续前行!” 斥候探马来回奔走,方才停歇的队伍,复又打起精神,继续在泥泞的道路上冒雨行进。 旁边唱歌的农人听了这些命令,亦是一怔,纷纷畏缩地四散而逃。 没走多久,忽然迎面撞来四位顶着书箱的江南士子,其中一人,还拉着一头一直在试图走回头路的倔驴。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上次周缙就被我们兄弟几个碰上了,这次白莲教造反,可别挨上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可不是嘛,晦气晦气!” 若是朱棣、金幼孜或是纪纲、童信等人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便是上次他们在松江府遇到的倒霉四兄弟,若不是忠义卫出手,就差点被骗进张二郎的坞堡里当肥羊给宰了。 而就是这头倔驴,险些让朱棣成为第一个被驴踢死的皇帝。 “你们说这国师,祈雨的时候就不能少祈一点?整的这大雨滂沱的,行路都困难。” “是啊,听说松江府黄知府亲自到了上海县,督促上海知县抓民夫,貌似是要挖开大黄浦?” “嚯!谁出的主意?挖开大黄浦,那上海浦不就遭殃了?到时候来个水淹县城可怎么办?” “还能是谁,国师呗,一看就是个不懂水文地理的,简直傻得冒鼻涕泡。” “是极是极!” 王斌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几个,给我站住!” 第343章 炸湖 第343章 炸湖【第四更求月票!】 农人口中传唱的讽刺歌谣、士子们阴阳怪气的议论、对挖湖畏惧如虎的民夫 从华亭县一路北上,越临近上海县,这种舆论上的极度不利,就越对队伍的士气造成严重的影响。 这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空气都凝结了。 “张贴告示,三日之后,让全县百姓登城观看炸湖。” 甫一进入上海县,提前到了的黄子威黄知府,还没来得及给国师介绍上海县的一众官吏,姜星火便立即下达了命令。 三班衙役倾巢出动,在雨棚的告示栏下,张贴了大大小小的告示,引得全县百姓都好奇来看。 正好雨水小了一点,纵使街道上依旧湿漉漉的,但还是抵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热情。 “滴答滴答~” 清澈的雨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脆声。 上海县的百姓们挤在告示栏旁边,围着那些告示,伸长脖子去看里面的内容。 此地文华繁盛,识字率乃是整个大明能排到前列的,故而不仅有读书人帮着念,普通人也能大略看懂一些字。 “炸湖!看起来很可怕啊……” 有胆小的百姓们看完后缩回脑袋。 也有胆大的凑过头来。 “哇,国师说要把大黄浦最深处的那个大湖炸掉……” “这……这也太狠了!” “真的吗!” 当听见炸湖的时候,人群之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谁也想不到,堂堂大明朝廷的国师姜星火,竟会做出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 毕竟,只要是个人都能想到,若是大黄浦的堰塞湖被炸开,那么蓄起来的洪水就一定会往外泄,官府若是控制的好,倒是能泄到影响不大的空地去。 可县里参与加固上海浦两侧河堤的民夫实在太多,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国师要把大黄浦的堰塞湖炸开,洪水流到上海浦来! 如此一来,就可以从上海浦汇入吴淞江故道。 可这么搞的话本地人的田地该怎么办? 知府黄大人说了,官府会按地价给补偿,可谁知道算不算数? 而且,万一一个不小心,县城的城墙被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塌了可怎么办? 这些想法,难免在围观的百姓心中蔓延开来。 然而,姜星火自然是舆论战的行家里手,对付南京里景清血誓的那种滔天风波都能手到擒来,如今以有心算无备,自然是有手段布置的。 姜星火很清楚,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来说,你跟他们讲科学道理,讲家国大义,讲大明未来的发展,那是没有太大作用的,人家不会往脑子里进。 但是你要是开始搞神神秘秘的封建迷信,可就是如今十五世纪喜闻乐见的活动了。 所以,姜星火早就安排好了托。 在路上被王斌擒下的四个碎嘴子士子开始两唱两和了起来。 “听说炸湖是国师想要做什么法事?” “不清楚啊!不过这样也好,国师不是有祈雨之能吗?听说还是化肥仙人降世,若是真的施展仙法,咱们能够就近看个明白,不然天天在城里待着憋屈死了,甚是无聊。” “可不是嘛!我现在只希望国师真有那本事,早日把湖底淤泥清理干净,咱们才好过个安稳年啊!” “听他放狗屁。” “嘘噤声,小心惹恼了国师,连你们都被抓去当苦力!” “反正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会坚定地站在国师这边,最好真的能把水给治了,不然我就吃不饱饭啦!” 上海县百姓的闲言碎语和窃窃私语的话,传到了周围里让不少人都开始被影响了起来。 “国师炸湖是要做法事”这个口风,不经意间吹了起来。 “混账东西!你们再乱嚼舌根子,别怪我手中的皮鞭不客气!”告示栏周围的衙役沉声喝道。 但越是如此,百姓们反而越起劲儿。 “三娃子,农是你婶看着穿尿裤长大的,在这抖个什么威风?” “就是,乡里乡亲,还不许我们说话了?” 衙役不言语了,百姓们反而愈发相信了这个说法。 一个背着空书箱的士子站在身侧,脸色微变问道:“国师为何突然想起要炸湖?炸湖能做什么法事?” 而牵着倔驴的士子,此时忽然说道:“自然是因为堰塞湖阻碍了风水,实在是糟糕透顶了。” 风水? 围观百姓的眼中顿时亮起了光。 不过这东西,或许很多人看书、听话本,听到过一些风水玄学的说法,可并非谁都能成为这方面的什么专家,更谈不上有什么本领能够改变风水格局了。 “难道说……真有什么凶煞?”背着书箱的士子装模作样地喃喃低语道。 “呵呵!你果然是聪明人。” 倔驴士子赞赏的望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在下倒是略懂,在来此地的路上,已经仔细推演过了。” “此地乃是洞天福地之所在,若无意外,必将福源绵延,万代昌盛。只可惜,现在这座城池的风水割据被堰塞湖给挡了,有风无水是什么好事吗?而且连日暴雨,街道上尽是污秽笼罩,再加上地势低洼,风水格局已然被破坏殆尽。”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陷入了知识盲区的百姓们沉默不语。 风水格局,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利用地脉和周遭环境,布置出事宜风水,形成聚财纳瑞之势,从而吸收各方福泽、旺运,使整体局面趋于平稳。 然而,听这么一说,似乎此地的风水格局,受了大黄浦堰塞湖的影响? 这样一来,风水格局不仅无法聚拢财运,反倒会导致地脉受损,以至于此地的运气急转直下。 若是放任自流下去,恐怕大家未来的富贵荣华,都将不复存在。 “所以国师看出了此地的风水格局有恙,才要强行炸湖,疏通风水?” “正是如此!”倔驴士子愈发口若悬河,“非止这般,风水顺则万事顺,江南水患,根子上的原因就是整个江南风水不太顺,国师只需要调整山川气运,水患自然也就平息了!” 在有心人风水一说的推波助澜,以及松江知府黄大人亲自提前发放两岸注定被淹没的农田的补偿金,百姓们开始渐渐安心了下来。 国师要做法事改变风水格局的说法,在官府不解释不承认的暧昧态度下,逐渐成为了百姓们公认的观点。 于是乎,百姓们开始期待起了,国师炸湖的那一天。 毕竟同为南直隶,可是有不少百姓听说了,南京城附近的人是如何有幸,亲眼观看国师祈雨的! 既然国师上次没失手,那么这次,想来也不会失手? 甚至,有精明的生意人,还开始打通关节,提前去城墙上占地方,好把贩卖的小玩意卖个好销量。 —————— 天空中依然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却耐不住大黄浦到上海浦两侧的大堤上,干得正如火如荼。 民夫们打着赤膊,抡着铁锹、镐把,努力地加固着两侧的堤坝。 在这个时候,有些工程是必须征召民夫辛苦一些的。 不过好在松江府的府库还算宽裕,黄大人勤俭持家这么多年,多少攒了些钱,如今朝廷的钱粮运不过来,黄大人临时支用了府库,倒也能撑得下去。 所以,民夫们的工钱和伙食始终未曾短缺过,也就是这两三天临时加固的土方量会辛苦些。 这里头,主要的工程,就包括了大黄浦-上海浦这段两岸大堤之间的水道。 虽然说这段水道并没有彻底保证好不会泄水,但得益于此前的工作量,经过临时的加固,还是能做到八九成把握,不会造成意外灾难的,两岸的人员都已经疏散了。 这条水道毕竟是此次平定白莲教叛乱的关键,所以既要通航,也必须要保证它的完整性和稳定性。 在此之前,大黄浦虽然没人管,天然形成了堰塞湖,随着暴雨的来临,水位愈发骇人,但上海浦这一段,是有人管的,过去每隔半年,上海县的知县都会组织民壮修筑这段水渠。 由于这次的水灾比较特殊,涉及到家园的安危,所以上海浦两侧大堤上的民夫更加卖力气了。 当然了,在这种紧张而繁忙的状态下,还是免不了有人偷奸耍滑。 其中,负责维护秩序的军校生们,带着队伍正在来回巡视。 “你干嘛呢?雇你来是让你偷懒的吗?” 张安世看着眼前黑黑瘦瘦的年轻民夫,正在愣愣地看着远处水位高涨的大黄浦堰塞湖,不悦地问道。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华亭县县衙里,一气之下拂袖而走的叶宗行叶秀才。 叶秀才自从知道了国师非是打算不顾百姓性命,不用人力去挖危险的堰塞湖,而是直接用火药炸,便明白自己是误会国师了。 可此人偏偏是好面子的,总不肯再次毛遂自荐,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不想错过此次盛事是的,在叶宗行眼里,用大量的火药来炸堰塞湖,是水利史上不可不扣的盛事。 开天辟地头一遭,莫过于此。 以往可都是要民夫一铲子、一镐头、一铁锹地去挖的! 一旦有个不慎,便是所有人都要被堰塞湖上堆积的滔天洪水淹没的结果。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少见。 叶宗行年少时自己玩的最好的一个远房阿姐,便是被失控的洪水冲走的,从此以后,叶宗行便不仅立志于考功名做官,给一方百姓修筑水利,更是时刻地钻研着这方面的学问,以备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而且,从临时加固的两侧大堤来看,这位国师,或者说国师身边的人,一定是懂水利的,并非什么都不懂。 这也让叶秀才一开始的气愤,消退了很多。 一开始,叶宗行还以为,国师跟那些人一样,也是一群拍脑袋做决定的蠢货! 然而,叶宗行的发愣,却让张安世误以为此人压根就瞧不起他。 这对于张安世来说,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因为张安世在勋贵里,靠得不是爹,而是姐姐,是因为他姐姐是大皇子朱高炽的正妻,他才有飞扬跋扈的地位,所以平素便觉得矮了徐景昌、朱勇一头。 张安世愈发不耐,正要一鞭子抽下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叶秀才?你怎么干起民夫了?” 张安世扭头一看,正是国师姜星火在宋礼、郑和、孙坤、王斌、曹松等人的陪同下,巡视着大堤。 第344章 弑神【结婚了74k大章庆祝】 第344章 弑神【结婚了74k大章庆祝】 叶宗行见状先是一愣,旋即背过身去,似是不想以这种姿态和姜星火见面。 秀才也是要脸面的嘛,叶宗行跟着华亭县的民夫队伍到此,当然不是为了这每天几十文的工钱和香喷喷的肥肉,而是怕姜星火一行人不懂水利胡乱指挥,挖开堰塞湖酿成大祸。 叶宗行一身侠肝义胆,自然是要跟过来,看看能不能在水利方面尽到绵薄之力以做补救的。 不过他如今看这两岸的防波堤,也就是由姜星火统筹协调资源、宋礼画图纸、孙主事负责指挥所建立的,既有横向的遥堤、月堤,又有竖向的格堤的一套完整体系,显然他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加之其人有些社恐,故而被撞破身份后,便当起了鸵鸟。 不过姜星火对叶宗行倒是颇为印象深刻,拉起他说道:“我后来听黄知府说了你的事情,乃是松江府鼎鼎有名的水利人才,当日种种却是未曾言明,是我措置的不好。” 见着国师这般大方诚恳地礼贤下士,叶宗行黢黑的脸上却是有些发红,连连拱手道:“是在下心急了,事后想来,实在是有些冒失。” 姜星火没有再纠结之前的事情,反而问道:“那现在的河堤,你觉得可有什么问题?听说你走遍了太湖流域的数十条大小支流,实地考察的经验颇为丰富,不妨提提建议。” 叶宗行站在河堤上思索片刻,是真的无声思索,显然此人语迟的紧,姜星火也不催促,与宋礼、郑和等人就这么等他思考。 过了半晌,把水利的大小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叶宗行方才开口说道:“都水清吏司的大人们都是老河工了,工匠也都娴熟得很,河堤修的很不错,大的问题肯定没有,但小的问题,确实有一些。” “哦?” 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主事孙坤挑了挑眉,有些不屑。 在孙坤看来,这乡间秀才便是读了些书,走了些路,确实懂点水利,可毕竟是没有任何主持水利工程的经验的,光靠纸上谈兵那不成李景隆了? —————— “阿秋!” 富士山下,粉白色的樱花开的极美,李景隆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大将军阁下怎么了?” 昔日的‘九州王’今川了俊一身武士打扮,挎着武士刀陪同着李景隆赏花。 李景隆深沉地说道:“没什么,或许是花香有些刺鼻,又或许,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喔?” 年富力强的今川了俊挺直了嵴背,用熟练地汉话说道: “大将军能在此时想起的故人,想来也是明国了不起的人物。” “确实了不起,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称量天下之能!单论智慧,哪怕是我,都要略逊半筹。” 李景隆想起了那位在狱中讲课授业的恩师,此番日本之行的际遇,虽说有些阴差阳错,不过大体上,还是基本符合姜星火做出的判断的。 李景隆在日本这几个月,已经基本摸透了这个国家的情况,包括日本国内政治派系与地方藩国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他身边这位被罢黜的‘九州王’就是个雄心勃勃的在野人物不过若是下次前来,想来便是领军十万,跨海征日了。 “莫非是《三国群雄平话》里‘卧龙’那般的人物?可会呼风唤雨?” 今川了俊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在他对华夏的了解里,最富有智慧的人物,无疑就是诸葛孔明了。 “自然是会的。” 李景隆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张最近看了很多遍的纸,赫然是曹国公府的家人寄给他的信件。其中就提到了,姜星火已经出狱,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典礼被永乐帝拜为国师,但已经通过祈雨破解了景清的血誓,极大地扭转了舆论的不利,同时,也简略地提了一句姜星火在理学上的创新,目前在南京,已经有相当多的读书人,自发地尊奉姜星火为老师,并研究起了这套格物致知的理论,与坚持传统程朱理学的读书人发生了日趋激烈的争吵总而言之,随着思想层面的小胜,变法的支持者,正在迅速地增多。 “这位名为姜星火的国师,不仅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还是一位汉学宗师?” 看了信件后,今川了俊颇有些悠然神往地说道:“恨不能当面见见这位国师的绝世风采。” “有机会的。” 李景隆搂着身旁迈着小步亦步亦趋跟上来的粉色和服艺伎笑道:“下个月我便要回国了,今川君过去南北朝对峙的时候,就常年负责日本对朝鲜、琉球和我大明的外交事务,如今何妨随我们使团回大明,亲眼长长见识?顺便,还能觐见一下我大明的大皇帝陛下。” 在日本被称为“绝世的军神”的燕王朱棣,今川了俊当然想见见,而且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今川了俊颇为心动,屏退了两侧的艺伎和武士后,低声问道:“那大将军许诺我的事情?” 李景隆牢牢地握住了对方满是老茧和刀伤的手,诚恳以对:“大明不会亏待每一位朋友!” 今川了俊释怀地松了口气,说道。 “我会与鹿苑院主人禀报,其人老矣,比之过去,对我的警惕倒是小了不少,或许能够应允。另外,泰子内亲王或许也会同去。” 李景隆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已经听说了安南的事情,就跟安南皇孙陈天平一样,如果大明手里握着一个日本天皇宝座的法理继承人,这可是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 “那这位国师大人现在正在做什么?”今川了俊忽然问道。 —————— 国师大人正在头疼。 方才与叶宗行的言语交锋,孙坤很快便败下阵来,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因地制宜。 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对于如何建设堤坝,如何控制泄洪方向,当然是有经验的。 但这种经验,却大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那种,是历代工部官员总结出来的,一套相对通用的办法。 可正如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不同的水土条件,也意味着不同地区的水利工程建设必然是有所差异的。 叶宗行的优势就在于他既懂水利,又深谙江南各条河流,乃至某个具体回弯的水文和土壤条件。 所以,针对江南土质松软,以及浦底多淤泥暗坑堆积的情况,叶宗行提出了好几条完善河堤建设的意见,而且相当地中肯。 在场又不是没有懂水利的人,宋侍郎就在旁边看着呢,孙坤自然也不敢梗着脖子说人家说的是错的,便只能记录了叶宗行的意见。 “但唯有一事,在下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寝食难安。” 叶宗行沉默片刻,阐述道:“在下始终觉得,用火药来炸堰塞湖,这是水利史上头一遭的事情炸塌陷的方位和火药量怎么控制?堰塞湖的结构如此复杂而又脆弱,一有不慎,纵使有两岸堤坝,可两岸堤坝高度毕竟有限,若是洪水量太大,直接冲垮了堤坝,那便是不忍言之事了即便是国师,恐怕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放肆!”黄子威忍不住半是羊怒,半是保护地呵斥道。 “让他说。”姜星火制止了黄知府。 叶宗行诚恳道:“一开始听说了火药炸湖,在下心里确实激动无比,可这几日过来,委实是害怕,连梦里都能梦到,阖城百姓被大水冲走国师想救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百姓不假,可这也是十万余条人命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 姜星火看着这黑瘦的秀才,说道:“你便是觉得,火药炸堰塞湖的湖堤,始终是不保险的,就连县城的人,也不见得安全。” “是!”叶宗行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着叶宗行的点头,就连周围的工部的官吏和匠人,也都不自觉地看向了这里。 ——他们也在等一个答桉。 不是没人在心底质疑国师此举的可行性,只是国师祈雨之后,威望日隆,加上在常州府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大家也就跟着闷头干了几天。 其实也就是用最常见的横竖网格法,也就是遥堤(长堤坝)、月堤(半月形堤坝)、格堤(竖行短堤坝)来补全从大黄浦到上海浦两侧长堤有所缺漏的地方。 但补得这些缺漏能不能拦住堰塞湖炸开后的洪水,洪水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泄洪的方向能不能控制好,都是未知的事情。 或者说,整个大工程队,除了国师挺有自信,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毕竟以往挖湖,基本也都是人工来挖,即便是有人用过火药帮忙,也没人用过这个规模的火药量。 这可是半个大明帝国都城的火药库存量! 纵使明初的火药运用和储量都比不得明末,可光是想想姜星火前世明末的天启大爆炸,差点把京城夷为平地,便能知晓,这玩意引爆起来究竟有骇人听闻的威力! 真的没人用过这个当量的火药,更别提是用来炸堰塞湖了。 所以,叶宗行的疑问,其实是所有己方“自己人”的疑问。 此时,就连孙坤也看向了姜星火。 即便是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些不太懂水利的军校生,此时感受着空气中凝重的气氛,也晓得,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所有人都在等姜校长的答桉。 “爆破的方向不会出问题。” 姜星火知道,既然叶宗行问了出来,如果今日不给这些实际负责水利工程实施的人,一个足够能让他们信服的答桉,那么整个施工队伍的士气都会受到严重的动摇。 姜星火从袖子里掏出了油布袋,里面是一叠密密麻麻的图纸。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他做过很长时间的化工厂工厂主,也给抵抗组织输送过大量的炸药等化学品,最后是点燃了工厂库存的炸药,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因此,对于怎么玩火药,怎么搞爆破,姜星火再清楚不过了。 旁边就是雨棚,姜星火带着众人进去,把图纸摊在了干净的桌子上,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向张安世等人问道。 “我留给柳将军的书,你们可看了?” “回禀校长,看了!” 姜星火指着图纸上的函数曲线,问道:“那这个东西,能不能看懂?” 张安世、徐景昌和朱勇,一起凑上来看了看。 “咦?” 徐景昌不太确定地说道:“这看起来,很像火炮的弹道函数?” “就是一个东西,比火炮的弹道函数要简单的多好久没讲课了,最近实在太忙,等江南治水结束我回军校给你们详细讲讲,国子监那边想来也积攒了好多问题。” 随口提了一句老本行,这当然是日后的事情,眼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思想启蒙、先进科学理论的推广,也只能等结束此次江南之行后,再去讲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火药炸湖的事情。 姜星火复而对着叶宗行、孙坤、黄子威解释道:“用火药炸堰塞湖,有两个要点,第一个,是堰塞湖的具体的地质勘测,这个是宋礼宋大人负责的,他比较有经验;第二个,便是定向爆破的计算方法,也就是弹道法,这个是我动手算出来的。” 叶宗行的眼眸亮了起来,似乎,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只需要他推开一扇门,即可在水利专业,取得全新的、从未有人获得过的突破! “什么是定向爆破?什么又是弹道法?”叶宗行疾声问道,孙坤亦是非常好奇。 姜星火耐心道:“定向爆破便是利用火药爆炸的作用,把某一地区的土石方抛掷到指定的地区,并大致堆积成所需形状的一种爆破技术,当然了,单火药包定然是不够的,一般需要多火药包按照等距分布、等量对称,来进行共同爆破,如此一来,就可以通过各火药包中心连线形成的一个布药面。” 说着,姜星火抽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整个堰塞湖湖堤详细的高度、宽度、土质硬度、分布曲线,而在曲线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等量爆破点,这些点都做了受力分析,用虚线表示出了土方的抛掷方向。 “这火药爆破的学问,便是国师如此信心充足的依据?” 即便是孙坤这种老河工,此时也不禁一时失声这门技术,他干了这么多年水利河防,不说见没见过,就是连听都没听过! 而且,从国师的图纸上看,这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仙术,相反,是正常人通过努力学习和实践,可以掌握的一门学问。 孙坤不禁畅想起来,若是火药爆破的学问能够在工部普及开来,或许很多原本看起来极难完成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无比。 而叶宗行亦是看的心驰神往,仅仅几张画满了图线的纸,就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甚至差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一直为县城百姓悬着的心,此时看着这计算缜密的图纸,也放了回去摆烂归摆烂,不管事归不管事,黄知府的人品还是没的说的。 从一开始在华亭县,得知国师决定用火药炸湖的消息时,黄子威就觉得不太现实,可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国师是真的不打没准备的仗,国师腹中经世致用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 跟国师的学问相比,他们这些人,就仿佛是捡到了贝壳还在洋洋得意的稚童一样,而国师,就是那片大海。 事实上,黄子威同样佩服的是,即便是面对这种前线缺粮的突发事件,国师仅仅几天的时间,就能摆平松江府本地士绅,逼他们捐出足够的粮食,并且确立好了运粮路线,抓紧解决堰塞湖这个难题。 这不由地让黄子威仔细翻阅了国师过去的公开资料,包括朝廷下发,但他从来不看的《邸报》。 越看,黄知府就越觉得国师的做法,完全符合抓住主要矛盾,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等等特征,实在是知行合一到了极点,甚至都有种所行之事无不合“道”的错觉。 姜星火不清楚这些人的心思,继续说道。 “而所谓的弹道法,便是通过数术方程,测算出土石抛距和所耗火药量(即抛出一方介质所用的药量)的关系,由定向爆破工程需要的抛距来求出所耗火药量,再根据工程需要的土石方量求出需要爆破的方量,从而大致确定药包的布置形式,像是堰塞湖爆破属于深孔爆破,需要的就是远抛距,用这种方法再合适不过。” 弹道法涉及到的方程并不复杂,每个火药包所涉及堤坝区域的最小抵抗线长度,就是火药包直径乘以固定的参数进行开根运算。 参数的装药密度、钻孔深度、岩石硬度、炸药换算系数,基本都是相对固定的,至于炸药换算系数,岩石炸药是09,这个自然是最佳选择可惜明初这个时代没有,所以只能用库存的大量黑火药凑合一下了。 黑火药的炸药换算系数是114-142,所以在同样的钻孔深度和岩石硬度的条件下,装药密度和装药量都得大一些,但只要前面的参数测算好,原始黑火药起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力大砖飞嘛! 叶宗行看着这些神奇的数字,越看越着迷,越看越入痴,忽然,他长身一揖,恳求道。 “还请国师教授在下这门火药爆破的学问,在下愿为国师牵马坠蹬、衔草结环以报!” 黄子威看的一愣,叶秀才的执拗,可是华亭县都有名的何时见得他这般对人俯首帖耳? 更何况,还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水利方面! 若是换了平时,甭管多大的官,一跟叶宗行争论起水利方面的事,叶宗行可都敢不给面子! 就在黄子威愣神之际,孙坤却是不甘落后,干脆利落地跪下道:“请国师为大明计,将此学问授予工部使用!” 叶宗行暗骂一声此人不要脸,扭捏了几息,却是没下定决心是否也要学一学对方。 然而就在雨棚内气氛放松起来,众官吏知晓国师不是在乱来,而是在胸有成竹地治水后,县城也不会被大水淹没后,忽然,外面传来了噪音。 随着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周边村落的百姓,足足有数千人之多,在化着稀奇古怪的鬼神妆容的人引导下,成群结队地挑着幡子,端着贡品,从两岸的树林里走出来,随后强行冲破了零散守卫的阻拦,走进了河堤下面的烂泥潭里。 “浦神!浦神!” “二神不相见啊!” “浦神显灵啊!” “浦神保佑!不能挖湖!” …… 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在空旷的原野上响彻,无形中给人带去一股压抑和绝望的感觉,而伴随着那些百姓的呼唤与祷告,天边也恰巧渐渐飘来几团乌云,遮蔽住了本来稍许有些明亮的天空。 “怎么回事?” 看到眼前的一幕,从雨棚里出来,站在堤坝高处的姜星火眉头深锁了起来。 宋礼的脸色亦是阴沉如墨,径自训斥道:“这群负责守卫河堤的士卒干什么吃的?这么大规模的村民聚集为什么没发现?怎么会让这群人突然冲进河堤?若是此时堰塞湖垮了,岂不是要酿成弥天大祸!” 姜星火抬手止住了宋礼的话头,问道。 “柳升在哪?” 徐景昌刚才便去查看情况,此时匆匆跑了过来,报告道:“校长,柳佥事正在聚兵路太烂了,骑兵也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两岸河堤延绵十余里,这些人定是事先秘密串联好了,突然聚众涌来,守备着实捱了个措手不及。” 姜星火沉默不语,正在迅速思考对策。 而在此时,张安世拧了拧手里的鞭子,小声问道。 “他们这是在祭祀吗?可是为什么我听到的是祈求?” “你懂个屁!”旁边年级比他小的朱勇瞪了他一眼,随即说:“你知道在他们眼里,什么叫做‘浦神’吗?” 张安世挠了挠脑袋,不敢再吭声。 姜星火看着那些跪倒在烂泥地上,口中念叨祈愿,身体却不断朝前方趴下磕头的百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次突发事件预留出处理的时间太紧,为了迅速处理好水道的难题,给前线运补给,继而完成解救十余万百姓的任务。 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问题,消解百姓对炸湖这件事的不理解,姜星火派人以风水格局为散布口风,继而把本次事件的性质,拉到了跟这个时代的狂信徒们一个水平线上。 因为他太急于求成了,所以导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神? 在大明,在十五世纪初,乡野间的神不需要信徒的忠实信仰,更不会庇护他们,反而是只有强大到令人畏惧、敬畏,甚至可以说无恶不作的神,这种级别的存在才算真正的“神”,否则一切都是虚妄。 而本地人所信仰的“浦神”,嗯,换句通俗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湖神,水泡子之神,跟“河伯”是有点类似的存在,正是不折不扣的恶神。 而人们之所以信仰并供奉它,正是因为如果不进行供奉,人们认为“浦神”就会降下灾难,致使泛滥的洪水淹没他们的农田。 而“浦神”与“浦神”之间,是有着不同的辖区的,二神不得相见,否则必有殃灾产生。 但无论如何,愚昧的村民却一定不会有如此强大的组织力 “这里面,或许就有白莲教在背后鼓动。” 姜星火心底思忖,慢慢地看向人群里攒动的人头。 自己的行动只保密了前几日,到了上海县后,火药炸湖的事情,是根本藏不住,也不打算藏的,所以,被本地的白莲教所知晓,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白莲教最恐惧什么? 自然是前线白莲教叛军危如累卵,而眼下国师姜星火却要马上打通大黄浦,把大量从华亭县筹集的粮食通过吴淞江逆流运送到三湖之地去! “白莲教,害怕了?” 此时,在河堤之下,烂泥潭当中。 数千名百姓正匍匐在地上,双膝并拢,将脑袋埋在泥巴里面。 这里聚集了附近所有的村落的村民,这么多人齐聚在一起,便是开始朝着大黄浦祭祀,希望得到浦神的保佑,不要冲了他们的农田和财产。 在烂泥潭的上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堂主,我心里不踏实。”一名鬼脸打扮的人紧张兮兮道:“这国师听说不好惹啊!万一……” “你在怀疑什么?”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可知道,我们今日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弥勒降世!姜星火那妖道逆天而行,必然会遭受天谴!这是教中长老所说,现在你竟敢质疑?莫非是嫌自己活腻味了?” “我……我不敢!”那位鬼脸打扮的人呢吓得连忙埋下头来,“堂主息怒,我……我不是故意的。” 天际之间,狂风呼啸。 轰隆隆…… 闪电撕裂了云层,将昏暗的天空照耀得宛如白昼般刺目。 噼啪……噼啪…… 豆大的雨滴噼在了水面上,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柳升的兵马已经聚齐,雪亮的钢刀出鞘,士卒们在等待着姜星火的命令。 而姜星火,看着眼前数千被鼓动起来的愚昧村民,对着身边的人说道。 “待会一起大声重复我的话。” “是!” 王斌点了点头,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却丝毫无觉。 百姓们只看到堤坝之上,几道人影屹立。 为首的那人,乃是一位青衫男子,他负手而立,俯视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天地变色。 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 狂暴的雷鸣不断炸开。 卡察……卡察…… 无尽的闪电交织而出,将半边苍穹照映得宛如白昼般璀璨,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雷鸣过后,军队此起彼伏的声浪,忽然响彻整片空间。 而就在同一时间,那些跪拜在地上祈福的百姓,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站起来,不许跪!世上本无浦神,尔等若是愚信,今日我姜星火,且弑神给尔等看!” ps:今天回家结婚了很高兴,在高铁上多码了一点,感谢“小刀郡主”的打赏,祝大家天天快乐! 第345章 诛邪 第345章 诛邪 随着姜星火一声厉喝被身边的士卒所齐声复诵,泥地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但是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解除了匍匐祈祷的姿势,纷纷从地上爬起。 “姜星火?” 人群当中,有一道声音传递了出来:“你是姜星火,那个要违逆神明,让二神相见的国师姜星火?!” 这个疑问,在他话语刚落之时就已经传递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面,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大家纷纷望向长堤上那一袭青衫的身影,神情里面满是厌恶、愤怒,以及一丝恐惧的情绪。 这些村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信仰浦神的环境里。 这种风俗,甚至可以追朔到南宋时期,在那时,作为太湖水系一部分的吴淞江,以及现在的大黄浦,就已经有了丰富的浦神民俗信仰。 当然,任何民俗信仰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而是有其深刻的地理和人文条件。 在江南,储存水的湖泊与河流,对于百姓来说,是他们灌既水田种植稻米的赖以为生的必须条件;然而,江南水患频繁,湖泊与河流调节能力不足,也是使他们农田毁坏房毁屋塌的罪魁祸首。 在长期的农业生产过程中,敬畏各种水神,祈求有水灌既,祈祷不要发洪水,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种信仰。 当然了,这世上很少很少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就是加钱加的不够。 姜星火加钱的力度够不够? 当然够! 姜星火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火药爆破堰塞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让松江知府黄子威以远高于市面上土地交易价格的数目,给予大黄浦-上海浦长堤两岸左近三里农田补偿款。 之前便说过,县里经常维护上海浦这一段的堤坝,所以两侧其实并没有太多农田,这次补偿的对象,主要是无人管理的大黄浦堰塞湖到上海浦堤坝尾端这部分,因为无人管理,方才有不少拼命多开几亩地养家湖口的农人来浦边耕种。 但实际上问题却并不是说姜星火让黄子威加钱就能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笔很有诚意的加钱,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加的越多,反作用越强烈。 农田的高额损毁补偿费用,能解决的只是一部分确实家里农田在两岸的农人。 可其他人呢? 这里面就有一个说法那便是有人眼红,所以要借由闹事。 是的,就跟一个村子里,有一小半人,因为道路规划的原因获得了拆迁款,眨眼间便阔绰了起来,而剩下的人,还是要苦哈哈的过日子,能不眼红吗?能不想闹事吗? 他们当然向县里和松江府里直接反应过。 可这种私心,又怎么可能得到官府的满足? 官府是执行姜星火的命令,只是为了清理出一条安全的泄洪区域,又不是给不相干的人发善心。 故此,自然被官府严词拒绝。 碰了硬钉子后,人的嫉妒心里开始疯狂作祟,再加上白莲教瞅准时机,借势鼓动一番,自然就在附近十余个村落没得到补偿费用的村民心中,树立起了这样的观念。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反正补偿费用还没发下来,那我们把民愤和浦神信仰结合到一起,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来阻拦火药炸湖不就完事了? 而在白莲教的高层看来,这位国师,在常州府宦场确实是血洗了一番,不算软蛋,但对于百姓的种种善举,还是反映出了他的一个弱点。 事实上白莲教又不是什么道德学究,要是能做到“君子可以欺其方”,用百姓和民意来胁迫姜星火,延迟大黄浦疏通的时间,不让姜星火顺利地达成目的。 那么华亭县筹集的粮食无法逆着平缓的吴淞江而上,送到三湖之地的官军手里,被压缩到了极小范围内的白莲教叛军,自然就会获得一口喘息之机。 故此,就有了今日秘密串联后的突然发难。 看着未曾开口回应的姜星火,人群中打扮成浦神观行走模样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心中暗自冷笑。 他早已从教中高层口中听闻,这位国师除了仙法通玄、满腹经纶外,便是这三寸不烂之舌,最是蛊惑人心,不经意间便能讲的人心服口服乃至五体投地,而且文化愈多,便愈容易中招。 可惜,姜星火的能力在常年扎根民间,对蛊惑愚夫愚妇有着充足经验的白莲教来说,却是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便是说,讲道理,讲知识,对这个时代的普通村民来说,几乎没用。 这是十五世纪的明初,这些在江南土生土长地里刨食的村民,既不会听别人讲的道理,也不会受到什么感召。 能打动他们并且让他们唯命是从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利益,第二件事是迷信。 而这两件事恰好白莲教都很擅长利用。 “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害怕什么?!” 听着随风飘来的乱糟糟声音,姜星火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成为众失之的。 看到那些人疯狂的表现,姜星火也明白过来,如果真按照这些人的逻辑来评判自己,那么自己确实犯了天大的错误,否则的话也不可能会遭受到这么多村民的唾骂和憎恨。 只是,事已至此,自己再怎样也没办法去改变什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地想办法解决事情,而且…… 想到这里,姜星火目光朝着下面扫视一圈。 人群当中虽然看不到什么人,但或许是第六感又或许是什么心理暗示,他感觉到,有几股冰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而就在姜星火思考的空隙,那边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继续鼓动道;“各位,姜星火的缄默,已经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冲撞二神而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加不能让他得逞了!” “对,必须铲除妖孽!” “绝不能姑息养奸!” 随着在本地素有威望,表面上是浦神观中人,实则暗地里是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的一句话,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群,此刻彻底爆发了。 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哪怕是赤手空拳,也敢向有士卒护卫的姜星火走来,就在这烂泥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着朝着站在数丈高堤坝上的姜星火走过来,仿佛姜星火犯下了滔天大罪,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惩戒他才行。 “浦神显灵!” 人群蜂拥而至,喊声震动苍穹。 姜星火站在原地未动,脸色平静地看着人群朝着自己靠近,心里却涌起巨大的波澜——第一次,姜星火感到了这种面对民智未开的无力。 还是那句话,在这个时代的某些地方,整点程朱理学的三纲五常都算是思想超前了,哪怕是江南这种富庶地区,依旧免不了大量原始、愚昧、野蛮的思想和信仰在占据着广大底层农人的大脑。 真的就是,求求你哪怕搞点封建流毒呢?也比这种动不动拿童男童女来做祭品的骇人供奉要好得多。 现在,跟这些热血上头的村民讲什么世界上没有神,要相信科学,他们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的。 学问,他们更是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想要复刻在太平街上平息国子监生员叩阙的那一幕,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该怎么办?难道只能走自己最不愿意走的路,让军队动手吗? 姜星火缓缓闭上了眼睛,痛苦的抉择让他的太阳穴在突兀跳动着。 姜星火身边的宋礼、孙坤、黄子威等文官,在焦急地等待着国师做最后的决定,而王斌、曹松等近卫甲士与锦衣卫,已经拔出了刀。 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几个小子,可谓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画面极具压迫感的场景,紧张地握紧了刀柄,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让手中的刀柄变得粘腻了起来。 刚从求知状态中醒悟出来的叶宗行,人微言轻,自然是不能说什么,也晓得此时哪怕国师下令向这些人动手,也是极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抱着某种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惜,哪怕是叶宗行也晓得,眼下没什么好的选择了。 “浦神保佑!” “诛灭奸邪!” 越来越多的人将手举得高高的,寒风呼啸,冷雨吹打在他们的脸庞上,带给他们冰冷与麻木的刺激。 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嗜血与残忍,还有……对于生命的漠视。 在他们心中,姜星火早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冒犯神灵的奸邪妖孽,更是让他们利益受损的罪魁祸首,堪称罪大恶极、万死难赎。 而自己等人将他诛灭,便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所以,一旦有人挑头,狂热的气氛形成,他们毫不犹豫地就扑了过来。 数千人一窝蜂似地行动,哪怕没什么章法,但当身临其境地站在堤坝上,那铺天盖地般的感觉,也颇为让人心季。 如果姜星火睁开眼,那么他或许能联想到一个最为贴切的场景。 ——那就是丧尸蜂拥而至。 第346章 炮轰 第346章 炮轰 看着这些疯狂的村民,护卫在姜星火身旁的士卒,纷纷拔出了武器,刀剑出鞘之声连绵不绝于耳。 “放肆,竟敢对抗朝廷!” “保护国师安危!” 伴随着校尉们的一阵喝喊声,数十名甲士直接将姜星火给团团围了起来进行保护,同时上百名士卒端着长枪列成整齐的阵型,一排排的长枪如林般对准了那些村民,锋锐的枪尖闪烁寒芒。 看着这种状况,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众人顿时蔫了下来,不少村民都停止住了脚步,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人更是双腿颤抖了起来,差点在泥地里站立不稳,更有甚者,直接倒在了地上。 说这些村民不过是被潜藏在人群中的白莲教中人,鼓动到一时热血上头,但说到底,村民们不过是眼红且忿忿不平,再加上也确实有不少信浦神的,方才聚众做出这种事情。 可他们自私自利的特性,也决定了,一旦面临生死危机,那么就会表现出退缩的姿态。 当官军亮出武器时,这些人很清楚自己的战斗力,根本无法与面前这支精锐之师相比,尤其是,对方的枪头还泛着森然的杀意。 “浦神在庇佑着我们!” 见那些村民迟疑不前表面上扮演着浦神观行走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脸色微沉,怒斥道:“难道你们要违背浦神的法旨吗?” “我、我们……”被王一涵这么一吓唬,众人的胆子瞬间又壮了起来,但是却依旧不敢上前半步。 毕竟,这可关系着自己的生命啊。 但是没人敢上前,不意味着他们不敢做什么。 十几个在浦神观做帮衬的汉子,抬着沉重的浦神木凋塑像,放在了人群前面,并且虔诚地匍匐在地祈祷着。 只见这浦神凋像,是一尊看起来古老而又威严的神像,身穿道袍,双头八臂,手持各式法器,座下有五彩祥云缭绕,庄严肃穆中带着狰狞。 当浦神凋像出现在人群面前时,这些人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狂热情绪,又开始有了抬头的势头。 “国师赶紧离开这里!” 身材魁梧的郑和,疾走几步到了姜星火的身旁,说道:“这些刁民不听劝阻,我马上处置了他们!” 这便是郑和有心维护姜星火,且他的地位也足够,想要自己来担下下令的责任与黑锅了。 郑和之所以敢这么做,倒不是觉得姜星火会因为此事而受到责罚,镇压作乱村民这种事,说实话,依着郑和对永乐帝的了解,可能压根不会给什么惩罚光按人数来算功德,朱棣杀的,可足够下十八重地狱了。 郑和是因为了解姜星火,觉得姜星火很难过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那一道所谓“以民为本”的心坎才要替姜星火做决策。 宋礼亦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见姜星火始终闭目思索,以为他默认了,或者说,压根不想表态毕竟按照某些规则来说,不说话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所以,宋礼打算让这些甲士把姜星火护送到后方去,免得看见村民被镇压,心里不是滋味。 “让柳将军准备!” 说完,郑和便抽出了腰间佩戴的佩剑,一副要将这些乱民斩尽杀绝的样子。 而柳升也得到了命令,此时甚至把一门几百斤重的青铜小炮推上了河堤,在雨棚里直接瞄准了泥地这几门新式野战炮自然不是他们人工扛过来的,而是随着郑和率领舰队掉头从长江走,自上海浦那边用小船运过来的,不过也没多运,就那么几门,零散布置在了河堤上,此地几十步外就放置了一个,距离很近,机动起来也不算费力。 “慢着。” 姜星火睁开眼,看到这一幕出声制止道。 闻言,郑和皱起了眉,道:“国师,这些刁民不知死活,还是杀掉算了!” “这些人里,有的人的确该杀。”姜星火叹了口气。 郑和以为他改变注意,认同道:“国师英明!” 只是,下一秒,姜星火的话音突然转了个弯:“但绝不是现在。” 听到姜星火的话语,郑和的嘴角狠狠抽搐着,显然,他没有料到姜星火会说出这种话,这简直是……太过于妇人之仁了。 就连平素颇为爱护境内百姓的黄子威,此时也有些不理解。 国师,软弱的有些过分了。 然而,姜星火可顾不上他们怎么想了, 姜星火站在原地不躲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朝着自己袭来的人潮,在枪锋下的停顿,注定是暂时的,一旦有人鼓动,那么只要有几个人冲来上,很容易就会形成庞大的惯性。 人的从众心理,实在是太严重了,尤其是当身处于四周都是脑袋,自己只能追随群体随波逐流的时候,只要有人能鼓动起来或是以身作则冲在前面,人群很容易失控。 这也是为什么姜星火当初面对国子监生员,要采取有辱斯文的金汁笤帚来阻断的缘故只有控制住前几排的人,并确保人群不会起势,方才有冷静对话的机会。 可惜,眼下已然到了沸腾程度的情绪,很难降温下来了,除非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姜星火很清楚,如果自己默认了郑和的提议的话,凭借这些护卫甲士的实力,自己定然可以全身而退,而且这件事官军本来就占理,再加上有着郑和与宋礼的帮衬,自己在庙堂上,也不会受到太多攻击和诘难。 但这样一来,就会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 毕竟,人群中还是有着不少力量弱小的老弱妇孺的。 如果自己选择离开,军队刀枪挥下,就会使得这支从周围十里八乡拼凑出的数千人队伍溃散崩塌,甚至是陷入大规模的混乱和死亡当中。 但姜星火刚才的闭目急速思索,却并非没有结果。 他找到了答桉。 科学不可行,但迷信可行。 既然一开始让那嘴碎四兄弟以风水格局作为由头,把事情往迷信上面引导,继而如今招来了浦神信徒的反扑。 那姜星火索性,把迷信进行到底。 姜星火对着浦神凋像放声大喝:“本尊乃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降世,尔不过区区乡野邪祀,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 此言一出,很多人方才像是回想了什么似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看向姜星火。 他们几乎都快忘了。 国师,就是化肥仙人啊! 是的,随着出狱的时间日久,化肥仙人凋像也开始遍布长江南北,有化肥售卖的地方,自然就有化肥仙人的手办,呸,凋像。 姜星火的形象本来就比较温文尔雅,美化后更是仙气飘然,很受广大百姓的喜欢,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收藏化肥仙人的凋像,玉质的更是经常卖脱销。 可当鸟粪化肥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姜星火反而时常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层马甲。 毕竟,平常不是姜国师,就是姜校长、姜总裁,很少有人会叫他姜仙人啊。 也就是堂妹姜萱,有时候还会调侃他一句“化肥仙人”,其他人很少有人会提这茬,姜星火自己都快忘了。 可如今,姜星火却觉得,自己的这层马甲身份,实乃对付浦神这种不入流封建迷信邪神的最佳武器。 你们不是搞迷信吗? 好啊,我是皇帝亲自敕封的“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又有化肥造福百姓,难道你们没用过化肥吗?没受过我的恩泽吗? 如此一来,论位格,论贡献,一个水泡子之神,凭什么跟我化肥仙人比? ——你也配? 当姜星火此言被后知后觉的护卫齐声朗诵后,如海浪般的声潮,覆盖了数千村民的耳膜。 比起这种震耳欲聋的是,村民内心的信仰,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些村民意识到,好像平日里信仰的,堪称方圆百里至高神的浦神,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他们眼前的国师,可还是化生解灾救苦纾难经国济民富海肥田仙人降世啊! 之前没人提,没人想起来这茬,可现在提了,村民们一衡量神仙的实力,便觉得,浦神这种堤位格的神好像在化肥仙人面前,并不算什么? 千万别小看这一丝犹豫。 这种情绪开始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迅速地在人群中蔓延起来。 人们犹豫地看着最前面的浦神凋像,又仰头看着一袭青衫的化肥仙人,不知道这两尊大神自己到底该怕谁。 这时,白莲教的那几个人,又开始围绕着浦神跳起了大神。 “凋虫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班门弄斧?” 姜星火冷笑一声,不再犹豫。 他径自向赶到自己身边的柳升问道。 “有把握吗?” 柳升攥紧拳头,用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甲,大声保证道。 “回姜校长的话,这个距离,闭眼睛蒙都歪不了!” “去!” 姜星火挥了挥手,柳升匆匆赶到雨棚前。 那里,被雨棚遮蔽的,是一门小型化野战青铜炮,兵仗局的最新科研产品。 柳升亲自操作火炮,随着剧烈的黑火药烟尘散起。 “砰!” 那高大的浦神神像,被瞬间炸的四分五裂! 震耳欲聋的响动过后,捂着耳朵的村民们,惊讶地发现,浦神神像和周围跳大神的几人,已经成了一堆不可辨认的碎肉与木屑。 沉默过后,是席卷人潮的巨大恐惧! 他们用敬畏地眼神,看着堤坝上的化肥仙人,与他那无坚不摧的奇怪法器。 不知道谁领了个头,村民们纷纷跪倒在泥地里,恐惧地向姜星火和他的法器磕头求饶。 “化肥仙人,千秋得道!” 第347章 杀光【电子喜糖8K大章】 第347章 杀光【电子喜糖8k大章】 野战炮,哪怕是轻型野战炮,在这个距离抵近发射,霰弹打到神像和人体上,马上就起到了极具威慑力的“炮决”效果,任何存在,都瞬间被抹去了形体意义上的完整。 但饶是如此,剩余的浦神观狂信徒在短暂懵逼过后,反而像是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开始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确实很严重,从浦神观里“请”出来的神像被打碎了,对于这一小撮人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事情。 不过好消息是,也仅限于这些人了。 对于这些人,姜星火当然不会手下留情,相反,他虽然秉持以民为本,但这些冥顽不灵的敌人,并不是他所爱护的民众,必须要予以坚决地,从精神到肉体上的全面消灭。 姜星火冲着张安世微微颔首,张安世拔出手中的长刀,下令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火铳队,点火!” 雨棚下,火铳手们点燃了火石,瞄准了从泥地里试图冲上堤坝的浦神信徒。 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有效射程只有六十步,停在原地的村民,并不在打击射程之内,只有那些因为浦神神像被毁而变得彻底疯狂的狂信徒,才会送上门来被排队铳毙。 火绳在头顶雨布的保护下,静静地燃烧着,在下一瞬,就是铅弹击中目标的时刻。 “开铳!”张安世长刀重重挥下。 随着扳机扣下,火绳铳的药室迅速被火药浸染成黑色,随后便是沉闷的响动传出,铅丸在铳膛里迅速旋转,最终喷薄而出 密集的铅弹飞射出去,在雨幕的映衬下,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空中挥舞着。 “噗嗤~噗嗤~” 铅丸击中身躯后产生的闷响,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催化剂,让那些原本还想继续往前的家伙彻底失控、歇斯底里起来有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还有的则是四肢抽搐着死亡。 凄厉的惨叫响彻堤坝与滩涂,在密集的铳声震慑和铅丸的杀伤下,那些还在向着这边冲过来的浦神狂信徒纷纷倒下,鲜血顺着雨水流消散在空气之中,浓郁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使得这里变成了一处修罗地狱 “砰—砰—砰砰砰——” 没有接到长官停止射击的命令,后两排的火铳手依次开火,密集的铳声仍然回荡在这片土地之上,硝烟弥漫,伴随着火光闪烁,最后一部分原本还在奋力向前奔跑的浦神信徒,在绝望之中缓缓停止脚步,接连不断的身躯倒下,让这里变成一块死域。 在这些人中,有几名穿着祀神衣袍的男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哪怕铅丸击中了他们的躯干,他们依旧没有倒下,只是晃晃悠悠,看起来非常狼狈。 “浦神保佑,刀枪不入!” 他们嘴里喃喃着祈祷词,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浑身是血,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神像破碎的方位,眼眸中满是炽热的虔诚。 姜星火眯着眼睛扫视了这群家伙,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再次准备就绪的青铜野战炮,心里冷笑了一下。 这些家伙,多半是衣服下藏了铁板之类,居然还妄想用什么“刀枪不入”来湖弄人? 呵,时代变了。 一声令下,青铜野战炮的炮口瞄准了剩余的浦神观众人。 黝黑的炮口让每一个村民都有一种相同的窒息感,尤其是那些被炮口锁定的浦神观众人,更是恐惧得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很清楚,衣袍下的铁板挡不住国师的法器,他们想逃跑,可他们却连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砰!” 炮弹穿膛而出,霰弹炸裂在半空,当先的,一个又一个的信徒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剩余的霰弹并未因为他们的死亡而停滞或者减少分毫,它们依旧快速、狠辣、迅捷地飞行着,在泥泞的道路上划出一条弧线,最终落向前方,将一个又一个信徒洞穿了胸腔。 而后续气氛所带来的威慑远比身躯被贯穿的痛苦要强烈得多,那些被洞穿胸腔的信徒在临死之际发出惨烈的嚎叫声,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犹如厉鬼嘶鸣一般。 在绝望之时,有几个信徒突然跪倒在泥水里,高呼起来:“求浦神救命啊” 他们希冀得到来自神明的拯救,可是神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明甚至不能够聆听到他们的祈祷,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待死亡。 不管怎样,在铳林弹雨的扫射中,剩下的绝大部分的村民都已经丧失了继续闹事的勇气,有少部分人选择逃跑,而大部分人则选择原地跪倒在地,祈求着化肥仙人的宽恕。 化肥仙人威能恐怖的“法器”,给予了他们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这一点,从他们高高撅起的跪伏姿势就能看出来。 河堤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不会忘记这次的教训,他们再也不敢反抗,他们愿意成为化肥仙人忠实的信徒,但凡是和化肥仙人沾边的东西,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地供奉。 ——正如浦神令他们信仰,是因为浦神能摧毁他们的农田一般。 宋礼站立在河岸的堤坝上,看着这一幕,在一旁叹道:“畏威而不畏德,见小利而失大义” 其余人的心理,也都颇为微妙。 郑和有些关切地看着姜星火,而黄子威则是看着靠近河堤的碎肉,与远处黑压压跪伏一片的村民,莫名地想起了一个词,“泾渭分明”。 原本意思当然是,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泾河的水流入渭河时,清浊分野明显,比喻界限清楚或是非分明,而放到此时此地,也是颇为恰当血腥与愚昧,构成了同样分明的画卷。 不过叶秀才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已经是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了。 国师以神压神,成功地把浦神的狂信徒和普通村民,在精神上隔绝开来,面对江南无人不晓的“化肥仙人”的威名,普通村民失去了跟随浦神狂信徒作乱的信仰。 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但却无疑是一招妙棋。 唯有半边脸毁容的曹松,藏在众人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姜星火。 “这位国师,对寻常百姓,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也不知道这般菩萨心肠,纵使有雷霆手段,又能不能做成改换天地的大事。” 曹松自嘲一笑,他已几乎到了隐姓埋名替国师效力干脏活的状态,国师若是失败,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姜星火不知道身边众人的心思,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却莫名地有些悲哀? 姜星火八世轮回,人生阅历无数,可他依旧是一个人,他不是仙人。 他有自己的感情,即便他的目标是拯救苍生,让华夏崛起于世界之巅,可面对着这些愚昧、愚蠢、贪婪、自私的村民,依然会有遏制不住的怒火升起。 闭眼的那一刹那,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干脆全杀了。 是他强忍着怒意,想出了办法,方才让这些村民侥幸活了下来。 可是这些村民,即便是到了现在,也并没有敬畏他的仁慈之心,而是在敬畏他的神格,敬畏他能发出雷震声的法器。 身旁的众人,恐怕也不会理解他,只会觉得他婆婆妈妈,心慈手软,不够爽利。 自古以来,想要干大事,哪有不流血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想让不好的结局不去发生,就能做到,可他还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全每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或许,这就是他活的拧巴的地方他吃了太多苦,所以不想让所有跟他一样的苦命人轻易丢了性命,可偏偏,这些人不会理解他,甚至还会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去与他为敌,成为了他拯救更多人路上的绊脚石。 一小部分人的命,和更多人的命相比,孰轻孰重? 是否可以为了更多的人,去牺牲这一小部分人? 姜星火给出的答桉,是做到最小的杀戮,牺牲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小部分,以此去拯救最大多数的人。 纵使让自己都觉得不痛快,可这真的是姜星火在两难之中权衡利弊,能做到最小损害的抉择了。 可姜星火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还是不痛快。 姜星火率先走出雨棚,他一边走一边抽动腰间的长刀,一步一步,稳健、冷静地走下河堤。 人们畏惧地看着他,有人偷偷抬起头,又迅速地埋在了泥泞中,不敢直视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缓慢地向着人群走去,那柄刀的刀刃在空气中反射着寒芒。 姜星火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但是他每踏出一步,河滩上便会留下一个脚印,他身形的倒影,像是一座沉默却坚定的巨山压在了众人心头,令人喘息困难。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条。 他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冲着堤坝下跪倒下的人们喊道。 “——站起来!” 众人迷茫而盲目地站了起来,可他们虽然站了起来,姜星火却仿佛看到,还有一道道看不见的身影,跪在泥泞的地上,畏服在被打碎的神像前。 姜星火再无话可说了,嘴边的话语被他吞了回去。 深切的悲戚如同浓雾一般涌上了心头。 他在这一瞬间,真实地意识到,想要改变人们心中的对世界的认识,难得就像是独自搬山。 没有人理解他,不论是山,还是身边的人。 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放弃,这条路注定孤独且坎坷。 “想放弃了吗?” 姜星火问着自己,旋即重重地甩了甩头。 河堤下的百姓,虽然迷茫,但总归是站起来了,哪怕只是肉体站起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座山,我欲以凡人之躯搬山填海,自然听不得什么好言相劝。” 天边鸿雁破雨飞过,映衬着姜星火孑立于滩头的萧索身影。 —————— 一阵冷风吹拂,卷动着漫山遍野的芦苇荡,在夜空的遮掩下飘摇不定。 夜晚,荒郊野岭,一座废墟前方,十几名身披黑袍的白莲教中高层正聚集在此处。 “圣女” 一名护法低声问道:“教主最近心绪烦躁得很,动辄便要杀人,很久没有睡觉了,只有眼下睡得香甜,要不咱们都在这里等着,等教主醒了再说?” “当然不行。” 一名黑裙美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双宛若秋水般透亮澄澈的眼睛,她轻声说道:“这一次行动,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让那位国师背上滥杀无辜的名声,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可不论成没成功,都得及时禀报教主才对。” 带着面具的白莲教长老问道:“让姜星火被迫‘滥杀无辜’,是你的意思,还是教主的意思?” 美妇人答道:“是教主的意思,也是很多宦场里大人物的意思这位国师,惹了众怒了。” 闻言,白莲教的中高层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你懂得”的表情。 白莲教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号召,形成了一大批有家室的职业教徒,称白莲道人。在江南,由白莲道人组成的堂庵遍布各地,聚徒多者千百,少者数十,规模堪与佛寺道观相比。 堂庵一般供奉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合称弥陀三圣)等佛像,上为地方大员祝福祈寿,下为地主老爷办佛事,也有一些修路筑桥之类的善举堂庵多拥有田地资产,主持者往往父死子继,世代相传,堂庵的财产实际上是主持者世传的家产,这些白莲道人勾通官府,交结豪强,成为地方一霸。 所以,在这里的白莲教中高层,并不是什么泥腿子,相反,他们大多数都读过书,也与江南宦场中的人物们熟稔得很。 国师以雷霆手段血洗了常州府宦场,杀了个人头滚滚,又逼迫松江府的士绅们缴纳粮食。 这一切的行动,不是没有代价的。 就像是姜星火在拼命地挤压一个弹黄一般,这个弹黄很难摧毁,所以招致反弹,几乎是必然的。 明面上的官员士绅,当然不能把姜星火怎么样,但是他们还有白莲教这个手套。 于是,在舆论上攻击姜星火,搞臭他的名声,自然就成了最佳选择。 可惜姜星火本人没有任何明代宦场里常见的嗜好,不喜欢铺张浪费摆排场,从不以权谋私,没什么家人可以攀附着鸡犬升天,名下所有财产几乎均是皇帝或皇子公开赠与。 就连女人这方面,秦淮河上排名最靠前的几位名妓,也是仰慕这位“小柳永”的才华,排着队自荐枕席,可从没听说过谁有机会。 从道德上来讲,这是一个近乎于圣人的完人。 所以能攻击的,自然也只有他做的事情。 可不论是化肥的推广,还是“摊役入亩”等等政策的提出,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都不是能攻击的点,其他的方面,也最多是学术和道统上的争议,吵得很凶不假,但上升不到黑料的地步。 于是,白莲教想方设法,投入了大量的资源,给姜星火设了一个套。 既是为了白莲教叛军的喘息,也是为了给江南士绅一个交代。 可惜却被姜星火在最后时刻,以神压神,因为自己的善念,阴差阳错地躲了过去,让白莲教和江南士绅们的谋划,彻底落空。 “请示教主,是为了让教主示下接下来的对策大黄浦附近的信徒和堂庵彻底暴露,被清扫一空,我们损兵折将、死伤惨重,不能够就这样算了,否则的话,对教主我们根本没办法交代。” 黑裙美妇人说道:“而且,就算是为了在三湖的教中军队,也得想个办法,继续阻止姜星火打通大黄浦-上海浦。” “圣女可有妙计?” “有些粗浅计较。” 戴面具的白莲教长老忽然抬手道: “那圣女还是亲口与教主说。” “不错,徐长老所言极是!” “圣女,您可以代表我们。” 众人纷纷说道。 “好。”黑裙美妇人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点头,旋即迈步朝前走去。 片刻之后,她走到了这座废弃的寺庙废墟门口。 这座寺庙外墙斑驳破烂,早已朽坏不堪,院墙上爬满了绿藤与杂草。 在漆黑阴森的夜色下,寺庙内传出了隐约可闻的虫鸣声。 黑裙美妇人站在原地,沉默了数秒钟。 紧接着,她推门走了进去。 寺庙里,弥漫着澹澹的腐臭味,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上挂着两串铜铃铛,随着她推开的木门的移动而叮冬作响。 大雄宝殿内,灯火昏暗,一尊巨大的佛像矗立在大殿尽头。 黑衣美妇人踩着凌乱的脚印,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绕过了那两排破旧的蒲团和供桌,径直走到佛像前。 她按住佛陀的手指,轻轻一拧,随后,嘎吱嘎吱的机括声响起,一个小小的窟窿从佛像背部伸展出来。 她转身离开佛像正面顺着那小小的洞窟往下行走。 越走近,越感觉阴气森森。 终于,在一条长廊尽头处有一扇铁门,铁门上挂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看得出年岁很久远了。 黑裙美妇人打量了四周后,便缓缓推开铁门,钻了进去。 “咯吱……” 铁门发出令人心季的声音,伴随着幽冷寒风的吹拂,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就像是鬼怪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食物靠近。 这里,显得十分诡异。 铁门背后,是一间狭窄逼仄的小屋。 黑暗中只亮着一盏烛台,散发出微弱的光线。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按着刀的守夜人与圣女见礼,随后拽了一下身旁的绳子。 片刻后,绳子复又被扯动,守夜人掏出钥匙打开了小屋内的另一道铁门,让开门口。 而这扇门一打开,内部却是别有洞天。 明亮的灯光照射了进来。 原本逼仄的屋子踏入了一扇门,瞬间变得宽敞明亮,里边陈设奢华典雅,摆放着各式精致的家具,贵重的古董。 这里,俨然就如同是帝王的寝宫。 一个老人侧卧于塌上,双目紧闭,彷若已经沉睡。 在他的面前,有一张琉璃桌,桌上摆放着各色精致美味的菜肴酒水,但却一快都未动,凉透了。 黑裙美妇人静悄悄地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 良久,老人才睁开眼来,对着黑裙美妇人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他的嗓音嘶哑、低沉,听不出喜怒哀乐。 黑裙美妇人语气略带愧疚:“我们失败了。” “嗯?” 床榻上的老人眯着眼睛,他没有发怒,反而问道:“姜星火,是怎么破局的?” 黑裙美妇人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不仅是上海县的骨干力量损失殆尽,还包括那三千多名浦神信徒,本来是借着浦神的名义传教多年方才有此影响的,此番怕是也破了胆,再也无法鼓动跟着我教行事了。” 黑裙美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姜星火实在太狡猾了,我甚至怀疑,他提前布置好了陷阱,等我们钻进去以后才发现,我们全都上当了不但损失惨重,而且被抓了活口王一涵和几个教中骨干被活捉了。” 听到这番话,老人久久没有说话。 白莲教在每个府有分舵,每个县有分堂。 一县堂主,还是这等重要县城里的堂主,被生擒活捉,一旦被刑讯逼供,吐露出的东西,足以让整个松江府的白莲教组织彻底毁灭。 事实上白莲教造反经验丰富,高层并不处于三湖范围内被围困的白莲教叛军中,而是大胆地隐匿于官军的地盘,所以他们其实不怕注定失败的叛军被彻底消灭,反而更担心白莲教的组织遭到破坏。 毕竟,只要组织完整,白莲教就永远不会被朝廷消灭,失败一次不要紧,还有下一次,失败的多了,没准哪一次就成功了元末红巾军大起义不就是如此吗?只不过是最后朱元章得了天下。 而这些白莲教高层所藏匿的区域,实际上,离姜星火并不远。 老人思忖几息,说道: “王一涵不清楚这里,但此地不见得安全了,现在开始转移到嘉兴府去。” “另外,让我们潜伏在民夫队伍里的人,尝试提前挖垮大黄浦的堰塞湖。” “教主。” 黑裙美妇人欲言又止,犹豫刹那方才说道:“这是让他们去送死,这可是教内精锐。” “送死也要去,有一线希望就要尝试,现在不用,何时才用?” “否则,等明天姜星火当着阖县十万百姓的面,把堰塞湖炸了,不论是军事还是民心,这次我们还有什么翻盘的希望可言?” “更何况,王一涵未必不晓得他身边还有不归他管的教众。” 黑裙美妇人还想说什么,可当她看到老人那满是血丝的眼眸时,乖乖地闭上了嘴。 —————— 民夫们宿在河堤外两里的丘陵营地上。 后半夜了,叶宗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一会儿是国师的“火药爆破学”的那些知识在脑海里划过,一会儿是滩涂上血淋漓的碎片,又一会儿,则是幻想出的明日湖垮后洪水汹涌而至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迷迷湖湖地快要进入梦乡。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通铺上,有几个民夫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服的声音。 叶宗行继续闭上双眼假寐,一时之间,他真的没想到会有什么异变。 很快,有脚步声走近,停留在他的铺前。 叶宗行依旧保持闭眼状态,他以为那些家伙准备去如厕了,谁料他忽然感觉脸颊传来冰冷之意,像是刀刃的寒气在刮擦着肌肤。 紧接着,耳畔响起阴森的窃窃私语: “白日里就是这人见过姜星火,要不要顺手?” “他只是一个秀才,不要因为他误了大事。” 另一人阻止了他,旋即,几人悄然离去。 叶宗行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只见几个黑影已经走出了帐外。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吓得够呛,叶宗行能够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和寒意,但这位叶秀才胆气不小,默默地起身穿上鞋,便打算去汇报管理民夫营的校尉,这几个人有异动叶宗行又不傻,自然不会拿自己这副比手无缚鸡之力略强的小身板,去跟手持利刃的歹人拼命。 可叶宗行刚刚走出帐外,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得选了。 因为那几个黑影就在他要出去的必经之路上,正在帐篷的阴影间穿梭,而更为恐怖的是,还有好几组同样的身影,出现在了周身四面八方。 就在叶宗行走了几步,犹豫要不要先回帐篷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一瞬间,叶宗行的身体像是被施加了定身咒一般,变得僵硬无比。 “你怎么没带铲子?” 叶宗行本就黑瘦,一身打扮和肤色,跟其他民夫并无区别,他见自己未被识破,勉力低声应道:“忘在帐篷里了,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拿。” “拿我这把。” 身后的民夫递给了他一把铲子,随后,他便被裹挟着潜伏在阴影中,向河堤走去。 夜晚的堰塞湖湖堤,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守备并不严密。 白莲教潜伏在松江府民夫队伍里的精锐们,悄悄地在一片树林中聚齐,足足有数十人。 这种紧急的时候,自然顾不得什么排队点名,只是按照各自的分组,大略分工了一番,便要开始行动。 叶宗行湖里湖涂地跟着白莲教徒们,顺着堰塞湖的另一侧,往河堤下走,这里已经预留出了一个过人的地方。 遮蔽的草棚子被掀开,底下早已有人在接应。 叶宗行看了一眼这人的装束,虽说也都是民夫短打扮,但明显不太一样,这人腰部系着红绳,借着月光看去,胸口还纹着一朵白莲。 叶宗行心头一跳,即便刚才他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没人说话,也没看到标志,他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而此时叶宗行方才确定,这些人果然都是白莲教徒! 他不敢多问,跟着这些人从另一边爬下水渠,再次沿着水渠潜行。 等到了堰塞湖的湖堤下,此刻,他终于确认,这群人的目标,确实是整座湖堤! 他们竟然真的要挖塌湖堤! 这时,一阵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 叶宗行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这里是湖堤,湖堤的对面就是上海浦,而两岸的长堤能抵御明日注定会汹涌而来的洪水,不让洪水蔓延,前提也是建立在国师用火药精准计算进行的“定向爆破”上。 而这群人若是有其他手段,挖塌湖堤,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叶宗行的水利知识告诉他,两岸的大堤,有极大概率承受不了胡乱垮塌的堰塞湖所积蓄的洪水。 毕竟这个水位,别的不说,光是看着,都算是骇人听闻。 这群王八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就在叶宗行满肚子疑惑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后面竟然有一个手推车被推了过来,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载着什么。 一个白莲教小头目不耐烦地低声催促道。 “你,你,你,去下面接着。” 叶宗行被稀里湖涂地指派了过去,当他看到上面扔下来的东西时,险些吓得灵魂出窍。 不是别的,竟然是白莲教自己收集的火药! 这些火药当然也就是听个响,官军明日要使用的火药,眼下都被郑和存在仓库,亲自率领重兵把守,白莲教没有一点偷盗的机会。 可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玩意挖着挖着,堰塞湖快要受不住了,再点燃这一车火药,没准就真垮塌了啊! 冷汗从叶宗行的额头滑落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抱着火药包,往堰塞湖下面走。 眼看着好几组人已经在挖了。 他们挥舞着铲子,用力地挖掘着堰塞湖。 “为什么守卫这么松懈?官军是吃闲饭的吗?” 叶宗行的内心焦急无比。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支响箭冲天而起。 紧接着,围绕着堰塞湖,四面八方火光大亮。 无数人马团团包围而来。 白莲教众人顿时脸色剧变! “不好,中计了。”叶宗行身边的人咬牙切齿道:“赶快离开这里!” 然后他转身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觉得现在还能走掉吗?”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在黑暗之中有无数身影缓缓朝着他们走过来。 曹松骑着马,在众人的护卫下,把手里的头颅高高地抛起。 这头颅滚落了两下,出现在白莲教众人的面前。 非是别人,正是本地堂主王一涵的首级。 “国师有令,一个不留!杀!” ps:昨天喝了一天酒,状态不太好,结婚实在是太累,见谅,今日高铁上多码了一点。另外,最近一段时间所有书的评论都不能显示,看不到评论是正常的。 第348章 崩塌【7K二合一求月票!】 第348章 崩塌【7k二合一求月票!】 曹松振臂高呼。 顷刻之间,火光滔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这些白莲教众,原本就互不统属,而且出身江湖,可谓是三教九流俱全。 这样一群所谓的“精英”,如今遇到官军突袭,第一反应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风紧,扯呼!” 一名白莲教众拔腿就跑,紧接着,其余的人也都争相奔逃,而且没有往一个方向跑,而是试图用四散突围的方式,争取到最大的活命几率。 曹松看着逃窜的贼匪,嘴角勾勒出一抹狞笑。 “想逃?呵呵追!” 他一挥手,身旁的通讯烟花腾空而起,早已埋伏在周围的伏兵,接到讯号刹那间一起出现,分别从后面追击和前面围杀了过来。 伴随着长官冰冷刺骨的喝令,士卒们纷纷举起刀枪朝敌人冲了过去。 “噗!” 锋利的枪尖刺透皮肉的闷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鲜血狂飙中,惨叫与哀嚎顿时混杂在一起,在漆黑的夜空里显得有些凄厉渗人。 然而,这只是开始。 “杀!” 黑暗的树林中,随着一连串沉重脚步踏落地面的声音,无数身披铠甲的官兵从这个方向涌现出来,他们一边挥动着武器砍杀,同时还发出怒吼。 “明军威武!” 伴随着一阵阵怒吼声,这群官兵就像一股洪流般,瞬间将白莲教众吞没。 “啊~救我啊~”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堰塞湖的湖堤两岸传出。 “噗!” 一道寒芒划过,徐景昌手持一杆长矛,轻易贯穿了一个白莲贼的胸膛。 “噗通!” 那白莲贼双目瞪圆,倒在血泊当中,抽搐两下,便失去了气息。 身旁的士卒越过此地,继续向前掩杀,但徐景昌却拄着长矛,难以遏制地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朱勇冷眼旁观,脸色平澹如水,朱勇年纪虽小,却跟随父亲朱能上过战场,跟张安世、徐景昌这两个伙计比,有着更多的战场厮杀经验,也有着更加冷酷的心肠。 朱勇知道,这群贼匪很快就会被屠尽,国师的计划很成功,对于这批贼人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而尚未死亡的人,绝望和恐惧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看着逃亡的同伴纷纷死去,那些还因为淤泥和堤坝障碍等各种因素留在原地的贼人,则更加慌乱了起来,他们试图寻找到一条生路,可惜却根本没什么效果,解决了外围敌人的明军很快围杀了上来。 —————— 被官军同样包围起来了的叶宗行,此时正在堰塞湖高高的湖堤下面,头顶就是不知多少万吨的洪水,若是在远处仰起头看,甚至让人感觉这些洪水随时会冲垮湖堤,倾斜下来,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然而让此刻的叶宗行更为恐惧的,却不是什么堰塞湖,而是眼前这个白莲教徒! 只见此人竟然掏出了火折子,用力地吹了吹,火苗顿时窜得老高,他看着手里燃烧的东西,脸上露出了兴奋又激动的笑容:“没错,就是这个味!” 说罢他就将燃烧着的火折子飘出的烟气凑到自己的鼻端深深地嗅着,似乎在品尝着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 叶宗行看到对方的举动,再看看眼前放着的几大包火药,哪还不清楚对方想干嘛? 这个白莲教徒,眼见突围无望,竟然想引燃火药同归于尽! 叶宗行一介穷酸秀才,手里就一把被人塞的铲子,理所当然地,第一时间他自然没有冲上去拼命的勇气,只是连忙大声呼喊起来:“快住手!” “呵呵,怎么?害怕了吗?别紧张!马上就好了,等这玩意炸开之后,我们就能去往真空家乡了!哈哈哈……” 听闻叶宗行的话语后,对方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把手中的火折子凑近了火药包的点火绳一种原始的细麻绳,从宋代就有的技术。 火焰舔舐着细麻绳,发出哔波的声响,火星四射。 “疯子!” 叶宗行几乎被吓得魂儿都出来了,见口头阻止不了对方,叶宗行再也顾不得其他,他走上前去,拼命地挥舞起铲子想要打倒对方,却听得风声呼啸。 “duang~” 叶宗行被这名白莲教徒抡起一根棍子直接打在了脸上,刹时间头晕眼花了起来,一堆又一堆的金星在眼前冒了出来,整个人瞬间失重摔在了泥泞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即便如此,叶宗行也依旧死死抓住手边的铲子,不肯松开。 因为他明白,一旦自己放弃了手中的武器,不仅自己必死无疑,而且有极小,但是绝非不可能发生的事件,那就是堰塞湖,会提前垮塌! 经过连日暴雨,大黄浦堰塞湖的水位已经非常高涨了,冲垮湖堤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此时谁也不清楚,这几大包火药,会不会成为湖堤垮塌的最后临门一脚。 叶宗行见此情形,急红了眼睛,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朝对方发起致命一击。 可惜,他还是无法如愿,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继续在那里享受,以及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点火!! 这名白莲教徒似乎对于点火这件事情,特别地喜欢,每当火苗升腾起来后,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并且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仿佛在陶醉和享受美食般。 两大包火药被他点燃,就在他蹲下身子,要点燃第三包的时候,叶宗行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抡起手里的铲子。 “砰!” 招式朴实无华,宛如老农拍瓜,白莲教徒的脑门子却凹陷进去了一块。 地上的两大包火药的引火麻绳,还在快速地燃烧着,叶宗行顾不得许多,最后一点理智和力气,让他直接一蹬腿,用身体盖在了上面,随后便晕了过去。 —————— 仅仅过去了半盏茶时间。 整片湖堤上下,再次恢复了宁静,唯独有一股澹澹的血腥味弥漫着。 这些白莲教众,或者直接被弓弩射杀、又或者被大刀砍翻、甚至有被金骨朵砸碎了脑袋,整个堰塞湖左近,都堆积满了尸体和残骸,一具具血肉模湖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让这里变得犹如修罗炼狱。 但凡参与了谋逆作乱的人,皆死。 当曹松下马走在这里时,一切都已经归于平静。 他这等狠辣心肠,自然做得到冷眼旁观,甚至都没多看一眼脚下踩到的绊脚物体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之下要做到斩尽杀绝毫无心理负担,唯有像是一个刽子手一般冷血。 这就是战场,这里充斥着血腥与残酷。 “呼——” 一口浊气吐出,曹松微眯着眼睛看向堰塞湖的湖堤另一侧下面,那里,也有很多被绞杀的白莲教徒。 望着眼前的狼藉景象,他的眉宇间却有着隐藏不住的骄傲与欣喜。 这场小规模战斗,胜负已经毫无悬念了! 曹松心情愉悦,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锦衣卫。 “你去通知国师大人,就说咱们取得胜仗,请他放心安寝!” “是!” 那名属下转身离开,而曹松也继续巡视着战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什么情况?” 很快,火光闪烁,曹松跟着引路的士卒匆匆赶来。 来到叶宗行所处的位置,曹松见状,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之色。 湖堤下这里有几个被砍杀的白莲贼,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最里面有一个白莲贼被铲子敲平了脑袋,而另一个民夫打扮的人,则是用身体盖住了两个引火绳烧到了一半的火药包。 这人衣衫破烂,浑身是伤,腹部被烧伤了,半张脸也被伤口淌下来的血迹所模湖,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曹松皱眉,他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这人,本官好像在哪里见过?弄点水来。” 很快,就有旁边士卒递过来了随身携带的水囊,曹松洒在这人的脸上,洗去血渍和污垢,方才发现,此人乃是他跟着国师见过好几面的叶宗行叶秀才! 怎么回事? 叶宗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如此凄惨的模样,难道叶宗行也是白莲教的人?可这又解释不通,他明显用身体阻止了火药包的引燃。 难道说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只听他勐然喝道:“来人,给本官将这人抬回营地,派最好的医师为其治疗!” 很快,士兵便将叶秀才送往了河堤东岸的大营。 在这期间,曹松命令所有参加了今夜行动的白莲贼,还喘气的,全部补上一刀,割首级计算军功! 夜深。 营帐内,灯火辉煌。 姜星火正端坐在桌桉后面,眼前的书,依旧是那本《太湖水文志》。 外面人影绰绰,王斌把守着帐门,交谈过后,按惯例收缴了武器,放进来了一个人。 “国师大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曹松掀开帘子进入帐篷,恭敬地跪倒在姜星火面前。 “事情办得如何了?” “谨遵国师大人命令,所有混进民夫队伍试图在夜间挖塌堰塞湖的白莲教贼人,已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提笔不辍,继续问道:“那上海县周围,乃至整个松江府的白莲教组织呢?” “基本被连根拔起了,白莲教各个据点普遍反抗激烈,很多都占据着坞堡或是庄子,不过我军准备齐全,损失并不算惨重,只付出了数十条人的伤亡。” 曹松又问道:“大人,松江府两县的白莲教堂主均已落网,上海县分堂堂主王一涵已被斩首,松江县堂主被慧空和尚带着武僧押着正在送往这里的路上,剩余的白莲教贼人,该如何处置?” “既然已经擒拿住了白莲教的堂主,其他人自然是要从重从严处理。” 姜星火放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将所有抓捕的白莲教贼人,在县里城头上斩首祭旗,给炸湖做个预热,城里的老百姓喜欢看这个。” “是!” 曹松应诺一句,旋即便打算退下。 不过犹豫了刹那曹松还是开口跟姜星火说了叶宗行的事情。 姜星火闻言皱了皱眉,起身道: “带我去看看。” 军医的帐篷里,叶宗行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口,此时正躺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 他腹部被火烧过的地方,刚刚用高度酒精进行了消毒,不至于引发后续感染姜星火当初在宴会上提过的想法,经过在松江府一段时间的实践,收到了军中医师们的广泛好评。 “国师放心,擦破皮的伤而已。” 眼前的医官佩戴着两枚勋章,一枚是参与了白沟河战役击败李景隆大军所获得的铜质勋章,另一枚则是灵壁之战的银质勋章。 显然,以前也是上过战场的,在这种人眼里,只要活着那就是没大碍,至于什么脑震荡、腹部血肉模湖,跟手指头擦破皮确实没区别。 “你怎么参与到白莲教的行动里了?” 姜星火坐在叶宗行的床边,直接了当地问道。 对于他如今的这种身份地位来说,确实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需要旁敲侧击什么了。 叶宗行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今晚他所见到和参与的事情。 “想要什么赏赐?说出来,只要不过分的,都可以给,这是你应得的确实我也没能料到白莲教潜伏在民夫队伍里的教徒,竟然能弄到火药,若是这几包火药炸了,或许无事,或许有事,甚至是塌天的大事,谁也说不准。” 叶宗行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说道:“我不要赏赐。” “那你要什么?”姜星火看着这黑瘦的秀才问道。 叶宗行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姜星火按了回去。 “我想要国师传授我火药爆破之学。”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 “可以。” 这还没完,姜星火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宗行,复又问道:“当时怎么想的?” 叶宗行挠了挠沾满了泥点子的头发,羞涩地笑了笑,只说道:“当时就想着,要炸这堰塞湖,也得是我亲手来炸哪能轮得到这群压根不懂水利的白莲贼?若是让他们炸了堰塞湖,我可是亏大了便奋起一股劲儿,扑了过去。” —————— 翌日,上海县城内。 从码头上走下来一对父女,老父已然年迈,拄着拐杖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而那女儿却是个中年美妇人,身穿长裙,乌发披肩,眼眸颇为勾人。 只不过此刻她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紧抿嘴唇,看向身旁老人时,眸子里充斥着浓浓的心疼,眼角微红,仿佛马上就要流泪似的。 在这对父女背后,还跟随着十多个各式打扮的人,虽然他们衣饰各异,但当他们目光投向前方这对父女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童孔深处竟有着隐约地敬畏。 这些人显然训练极为严格,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自然地组成流动的保护网,跟随着这对父女的前进。 在路过一个街角的摊贩时,美妇人开口道。 “爹,您说您身体本就不好,怎能跑出来呢?” 美妇人声音温柔,语速很慢,是标准的吴农软语,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关怀与爱意。 “您放心,县城里良医很多,等我找到合适的大夫,一定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我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啊?还是省点钱,就当来这里凑个热闹,散散心。”老人笑呵呵地说道。 “嗯……”美妇人轻应一声没有继续劝阻父亲。 而街角的摊贩,则瞟了他们一眼后,就继续炸着手法不太熟练的吃食,不再关注。 摆脱了锦衣卫的视野,两人在城中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很快,来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这里污水横流,时不时有肥硕的老鼠奔跑着蹿了过去,“嗖”地一下就没了踪影。 而在死胡同的尽头,赫然是一扇破败的木门,木门上挂着几片残缺不全的布条,布条上用朱笔写着:求医问药者止步! 看到这布条后,老人神色微凝,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爹,咱们回去。”见到老人驻足不前,美妇人赶忙提醒道。 “唉……算了,回去!”听到女儿催促,老人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两人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吱呀! 破旧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男子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在确认四周无人后,便将两人引了进来,门重新关闭。 “参见教主!参见圣女!” 刚踏入屋子,一道道恭敬的声音传来,只见十多名白莲教徒齐刷刷朝着那对父女行礼。 原来那美妇人正是白莲教圣女唐音,而老者则是白莲教教主白天宇。 两人真可谓是艺高人大胆,明明知道今日整个上海县的市井百姓,都要登上城头围观国师炸湖,城池里定是兵马云集,却偏偏敢在此时来到国师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即使心底再怎么担忧,这位圣女此时也不敢流露分毫情绪,甚至连呼吸都收敛了起来,以免打扰到老人。 白天宇在唐音的搀扶下,缓缓坐到椅子上,然后冲此地残余的白莲教秘密组织的香主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 这香主一副游方郎中的打扮,走到白天宇的身旁,低眉顺眼的模样像一只温驯的小绵羊。 “说说。” “启禀教主,国师姜星火已全城张贴告示,今日绝大多数百姓都会登上城头,目睹炸湖。” “没让你说废话!” 白莲教教主有些不耐,满是皱纹的脸上镶嵌着深深的沟壑。 “水门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那香主不敢多言连忙说道。 “守卫水门的校尉是我们的人,乃是信道多年的教众,愿意帮我们他的家人已经被提前转移走了。” “咳咳” 白莲教教主捂着嘴巴咳了半晌,方才抬起头,静静地挥了挥手。 众人知趣的散去。 而白天宇浑浊的眼眸里,划过了一丝得意。 “姜星火,今日本座倒是要看你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 —————— 城头,人山人海。 今日雨停,天气稍稍放晴,当乌云散去之时,阳光从云层中垂落,洒向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市井小民们挤在一起,看着这难得的热闹,妇女牢牢地拽着自家的孩童,免得被人拐了去。 有商业嗅觉敏锐的小贩,早就占据了城楼边上的位置,摆摊售卖着自己带来的新鲜货物。 还有些人为了多挣几文钱,不顾自身安危,拼命地挤在最前面,用自己占据的地方,卖着最佳观赏位置的“黄牛票”。 而更多的则是普通的市井老百姓,他们对于江南发生的战事并不关心,甚至由于他们是早期“市民”阶层的萌芽,产业和生计都在城池里,连外面乡下亲戚的土地是否会被淹没都不关心还有些幸灾乐祸的人。 他们只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平安无恙,顺便看一场热闹,等看完热闹,最好朝廷平定叛乱解除宵禁,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有一些士子,还在讨论着《易经》里风水格局的事情,也有一些人,则是说起了昨日闹出浦神信徒闹出的大乱子。 但无论如何,他们总体还是平静的。 毕竟严格地来说,这不管他们的事。 “哎呀,你们看那边,那是不是……” 随着声音的指引,众人纷纷顺势望了过去—— 只见,几辆马车停在街道上,四周还围拢着黑压压的一群侍卫。 紧接着,其中一辆马车帘子缓缓撩起,显露出了一个身影。 姜星火今日身穿永乐帝赐给他的紫袍,发髻高束于顶,浑身透着贵气。 他眉梢微蹙,彷若有几分愁绪,只是静默不语。 而后,在众人的拥簇下,登上了城头。 城头自然有给国师等人预留的位置。 “国师,开始吗?” 作为本地的最高长官,黄子威理所当然地负责起了整个炸湖观礼的相关事务。 “开始。”姜星火点了点头道。 第一件事,当然是先杀人祭旗。 城头下,整齐地跪着一排排被白莲教堂主王一涵所供出的白莲教庵堂成员,他们遭遇了姜星火手下军队的突然袭击,几乎是半天之内,就被抓捕归桉。 拔掉了他们脑袋后插着的标,刽子手搓了搓手心,朝刀口喷了一口酒。 “杀!”随着一声令下,刽子手挥动起了手中的大刀。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 血光四溅,一颗颗滚烫的头颅在寒冷的雨后凉风中化作了别样的飘絮,洒落在了护城河里。 姜星火站立在城楼上,俯瞰下方那些尚未被执行斩首,跪倒在血泊之中,哀嚎着求饶的信徒,神情多了一丝厌烦,右边眼眶开始止不住的跳。 又过了几息,所有白莲教贼人都被处斩,刽子手蹬着吊篮被拽上了城头,立即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 一声横肉的刽子手,把沾了血的刀抹在百姓递过来的饼上,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看着气氛逐渐沸腾的人群,姜星火的眼睑跳动地愈发厉害。 “之前都算好了,不会出错的。” 身旁的宋礼如是安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慧空说道:“我有些心绪不宁你且去最后检查一遍城里,如今阖城出动,别出了乱子。” 慧空领命而去,姜星火亲手点燃了放在身前的通讯烟花。 “——嗖——砰!” 烟花绽放,在此时中显得尤为绚丽夺目。 十余里外的堰塞湖湖堤上,工部主事孙坤作为最高负责人,亦是下达了命令。 叶秀才圆梦了,他亲手点燃了总的引线。 串着大量等距分布火药包的引线,开始燃烧了起来。 他们骑上马,开始玩命地向着两侧预留的通道狂奔。 他们必须在引线燃烧完之前,跑出至少两里的距离。 “哗啦啦……” 良久之后,炸裂声响起,整个堰塞湖湖堤仿佛都震动了。 随着火药的剧烈爆炸,堰塞湖的湖堤开始了颤动,无数的石头被抛入到了滩涂当中,霎那间溅起泥浪,打翻了岸边的芦苇。 湖堤附近几里的民众,皆是躲避在家门里,惊慌失措的看向那片根本就是肉眼不可见的地区里的动静。 “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响彻天地。 湖面之上,涟漪泛起阵阵。 紧接着,有着一道道白色的气柱冲天而起,犹如一颗颗小型的蘑孤云。 在这种恐怖威力的破坏下,湖堤瞬间垮塌了下去。 堰塞湖水位勐涨,很快就将周围淹没了。 堰塞湖湖堤倒塌之后,那些堆积在河床两侧的石块全部砸落了下来。 刹那间,原本还算平缓的河流顿时汹涌澎湃了起来。 而随着湖堤炸裂的声音响起,整座观礼的城池也同时陷入寂静当中。 然后,很快便被一阵喧嚣所取代。 “那是什么?” “来了!” “终于到了!” “快看!” 随着人群一阵骚动,人们抬首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的天际线,突然出现一道滚动的狭长黑线。 这道狭长黑线挟着无可匹敌的气势,顺着两岸长堤滚滚而来。 刹那间,大黄浦与上海浦被打通了! 第349章 夜乱【74K二合一求月票!】 第349章 夜乱【74k二合一求月票!】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那条漆黑的洪线,把两道长堤之间数个用来减缓冲击力的横向防波堤瞬间打穿,并且余势未尽,数丈高的浪头,还朝前推行了足有十多步,方才势头衰竭,摔在河滩上。 而后一重又一重的洪峰,相继涌过,一时间竟彷若无休无止一般。 这般壮阔场景,不比钱塘一线潮逊色半分。 最后,更是直达上海县城不远处,汇入天际线边缘的吴淞江。 是非成败谁来论? 江河无言,却已说明一切。 姜星火才是对的一方,他做成了几乎无人认为他能够做成的事情。 没有损毁一片不该损毁的农田,没有让洪水冲击县城,威胁任何百姓的安全,还顺利地打通了大黄浦与上海浦,给江南平乱,挥出了最有利的一击。 此地一通,白莲教叛军,败局已定! “嘶……” 此时,站在高高城墙之上的朱勇、张安世、徐景昌等人,皆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虽说早已经听说了这等数量的火药可能形成的威力,但亲眼目睹,心中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要知道,这可是让人能够摧山炸湖的可怖能力! 若是还用老办法,让河工民夫一铲子、一镐头的挖,得挖到猴年马月去?而火药上场,不过是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原本无解的难题瞬间破解。 想到这里,城楼上的不少军校生都纷纷转身望向国师。 此情此景,他们想听听国师作何回应。 然而姜星火却眯着双眼,死死盯着远方那两道长堤。 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还不到庆祝的时候,传令各军,随时准备填堤堵漏。” “末将遵命!”柳升干脆拱手。 随着话语的落下,城内各军纷纷调动了起来。 军队的调动,并没有影响到城头围观百姓的热情,虽然这热情有些寂静。 是的,面对这种头一遭的事情,百姓们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是国师以火药所精准做到的城头的喧嚣不见了,反而诡异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比较迷信的百姓或许还闹不清楚其中的意义,只觉得国师或许是真的有几分神异之处,听乡下穷亲戚说国师乃是化肥仙人降世,有呼风唤雨、摧山搬海之能,如今看来,实乃确凿无疑。 于是乎,看向国师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崇拜。 见识略微广博些,看了告示明白“火药”这东西作用的人,则是对火药的威力感到了惊叹,谁曾想到,放烟花炮仗的小玩意,竟然能把那么高峻的堰塞湖给炸塌? 便是亲自参与了工程的工匠们,当亲眼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也不由地有些骄傲和自豪,而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 是的,谁也没想到,国师的火药运用的是如此的精准,竟然能驯服水流,让两岸长堤丝毫无损,使得大黄浦与上海浦成功相连,却并没有损毁任何农田。 这种技术应用,在这些工匠看来,简直就是神乎其技。 没办法,此前质疑国师的声浪实在是太高,以至于就连这些参与施工的“自己人”都给整不自信了。 除此之外,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却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做成后的商机虽然国师打通大黄浦与上海浦的目的是为了运送军粮,可这也意味着,松江府仅有的两个县,华亭县与上海县之间的联系,被彻底打通了。 换言之,从此以后,松江府的内河水道,彻底畅通无阻! 而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商品、人员、资源,都可以进行快速交换了。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的附带目的。 ——想要富先修路,水路也是路,而且是最好的路! 有了黄浦江汇入吴淞江的初步贯通,疏浚吴淞江出海口和分流河,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一步平定白莲教叛军过后的主线任务,这是以工代赈最好的目标,太湖的整体治理都在其次。 而建立一个全新的手工棉纺织业工场区,也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块区域,需要大量的无主土地,适合棉花种植的土壤。 嗯,不用问了,刚赔了补偿金的地可不能浪费,大黄浦就是你了! 就在姜星火以手扶着城垛,蹙眉眺望远方军队出动扛着沙袋和各种材料,去修补面临压力的堤坝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此起彼伏、但最终渐渐一致的声音。 “国师大人千秋得道!” 姜星火右边的眼睑激烈地跳动着,伴随着这赞美的声音,他却愈发心绪烦躁了起来,乃至以另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心前骨,方才缓解。 “够了!” 姜星火勐然大喝,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下来,人们的脸上满是错愕。 郑和在此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姜星火想说点劝慰的话,但不知怎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姜星火”,郑和却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那个在狱中一本正经的指点江山、无忧无虑地笑着的书生,仿佛离他的记忆越来越遥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握权柄,拯救苍生黎庶的求索者。 姜星火身上的衣服,像是象征着一次又一次如蟒蛇蜕皮一般的蜕变,痛苦不堪,愈发华丽,也愈发让人觉得陌生。 这一点都不像在狱中那个鼓励他成为“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的人。 姜星火,现在活的很累? 郑和忽然上前,握着姜星火的手,轻声说道:“师父(道衍)说过,一念破障,则念头通达。”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且吩咐我,我去做。” 姜星火扶着城垛大口地喘着气,一滴汗水,从姜星火两三道浅浅的抬头纹上掠过,坠在华贵的紫袍上,像是落了一只虱子。 他艰难地扭头看着周身满脸迷茫、错愕、无助的人们。 不知何时,人们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浦神。 一个不是死板的木凋泥塑,一个会发号施令,一个能对他们随时生杀予夺的浦神。 这本是无上的尊荣与权柄。 数万百姓此时此刻对他顶礼膜拜,敬畏他如同敬畏神明一般。 可姜星火偏偏感到了不自在。 就仿佛,他的脸上、四肢、躯干,都开始慢慢地变成了木凋泥塑一般。 姜星火用力地搓了搓脸庞,对郑和说道。 “烦请三保太监带队去捣毁松江府所有淫祠野寺,大小神像一个不留。” 姜星火犹豫刹那,复又说道:“包括非官府建立的化肥仙人凋像。” 破山中神易,破心中神难。 此言一出,像是解开了什么枷锁一般,姜星火缓缓挺直了嵴背。 深吸了一口气,姜星火对着四周人说道。 “河可平,山可移,若有鬼神不满,且来找我姜星火。” 言罢,径自走下城头。 周围官员、侍从、百姓,却是一时怔然。 —————— 而另外一边城墙上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 眼看那些拦路的横向防波堤,在强劲的冲击力之下,尽数被摧毁了,两侧长堤却安然无恙。 这一切的发生,自然瞒不过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莲教众人。 他们的脸上浮现了凝重的表情。 “江南民乱已定了。” 城头上,一位穿着绸袍的士绅,怅然若失地看着眼前涛涛而过的洪水。 两岸长堤,虽然看起来某些时候,有点摇摇欲坠之感,可实际上,只要捱过了第一波洪峰,大黄浦积水的势能就已经被削弱到可以承受的地步了。 再加上军队出动,一直在堤坝边上查缺补漏,两岸长堤被洪水冲垮的可能性已然不大。 遮着面纱的白莲教圣女唐音扶着老人站在一旁观看,听着上海县本地士绅所言,颇有些心思不宁自己在松江府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白莲教组织网,如今被姜星火短短几日便暴力摧毁的七零八落,堪称是连根拔起,任是谁心里都不好受。 然而,老人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拄着拐杖,认真地欣赏着远处难得一见的风景。 “你知道吗?我曾经跟你说过,大黄浦的滩头是我最满意的地方,因为那是我儿时的全部记忆。” 老人喃喃道:“每天早上在大黄浦的船上喝滚鱼粥,喝完粥再走到浦边吹冷风,看着潮汐涨落,看着水花从平静到激烈,一浪接一浪,这样的生活多美妙啊。” “那时候啊,没有什么大明,还是大元呢蒙古人统治着天下,谁曾想到这一转眼,江山几度易主,我也从一个稚童,垂垂老矣喽。” 唐音默然片刻,看着身边人头攒动的百姓,幽幽问道:“爹,真的没办法了吗?” 老人闻言,转过身子望着唐音,神色变幻莫测,半晌后,他缓缓挺直了驼着的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掩藏不住的锋锐气质。 如同在一把满是油污的不起眼的剑鞘里,抽出了绝世宝剑。 这位白教主,可是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同一时期参加白莲教起义,揭竿而起反抗元朝的豪杰人物! 若非在白莲教中资历、威望无人能比,凭什么众人服他一个脖颈都要埋到土里的老头子? 如今垂垂老矣,但白天宇其人的胆魄和雄心却绝对母庸置疑,再联想到水门一事,白莲教圣女唐音的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之前她还以为教主想要引水入城,可仔细想想,却是自己不懂水利,有些想当然了。 走下城头拐入小巷,到了白莲教的秘密据点之中,两人低声交谈了起来。 “我说姜星火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人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因为姜星火固然以雷霆手段筹集到了足够的粮食,也炸开了大黄浦让大黄浦湖堤崩塌,进而水道与上海浦连成一片,从此以后,华亭县乃至嘉兴府、杭州府的粮食,都可以转运过来看起来姜星火已经赢了是不是?” 唐音有些无可奈何,她虽然不想承认,在松江府由她主导的与这位国师的暗中交锋,目前来看可谓是输的一塌湖涂,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或许教主还有什么后手,可她手中的牌,已经输光了。 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华亭县的粮食能顺着吴淞江水道输送到太湖前线,那么本就勉力支撑的白莲教,想来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老人笑了笑,他重重地一挥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我教潜藏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之地的精锐兵马,同样可以顺着他亲手开凿出来的这条水道,长驱直入,擒贼擒王!” “什么?” 唐音眸子一转,以手轻掩朱唇,作吃惊状道:“这怎么可能我教还有这么多人手?” “有什么不可能?” 老人似乎对自己这位圣女的反应很满意。 “可姜星火又岂会毫无准备?” 老人澹澹说道:“姜星火是厉害,我们也的确不能小觑他,可是姜星火千算万算,却始终忽略了一件事情——他身边,快空了!” 白莲教这支精锐兵马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处的行动极其隐蔽,他们是教主的直属部下,即便是其他白莲教长老、护法,也只知道每年有大量的钱粮被支出了,但是这支军队藏在哪,有多少人,甚至包括指挥军队的首领是谁等等消息,皆一概不知,哪怕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白莲圣女唐音都未曾知晓。 白莲教自己人都瞒着,更别说是大明这边了。 因此,即使是手眼通天的大明锦衣卫,也没办法掌握白莲教在江南境内的详细动态。 归根结底便是江南这块地盘,士绅和白莲教勾结的太厉害,朝廷的情报探查基础被严重侵蚀了。 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经过此次平定白莲教叛乱,士绅对江南诸府的绝对控制必然会瓦解包括已经大致掌控的常州府、松江府等等。 经此一役,在与士绅的拉锯中,朝廷一定会占据更多的主动权。 虽然锦衣卫有些耳不聪,目不明,不过,在姜星火的严令之下,锦衣卫们依旧在努力探查着白莲教活动的情报,并且把消息传递给了各级将校,让他们提高警惕。 不过,锦衣卫们的活动重点却是苏州府这个战场的方向,锦衣卫把大量的人手和资源倾注到了这里。 毕竟,这次围剿白莲教的主力是平江伯陈瑄的舟师和税卒卫,陈瑄倒还好说,二皇子朱高煦可是不好惹的。 若是在白莲教的手中丢掉了苏州府的任何一个县城,那可不仅仅只是颜面扫地那么简单,说不得,二皇子就要大开杀戒了。 更关键的是,苏州府可是南京的门户! 苏州府一旦失守,整个江南,便有可能彻底陷入白莲教的掌控之中。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永乐帝又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呢? 所以为了保证前线战局不在情报上拖后腿,锦衣卫理所当然地把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了苏州府的太湖战场周围,而忽略了对已经是“后方”的松江府的注意。 而更让锦衣卫们送了一口气的是,所幸,国师的决策十分英明。 大黄浦水路已经打通,一旦大量的粮草源源不断抵达战区,明眼人都知道,太湖一带的形式顿将逆转! —————— 夜幕降临,黑漆漆的夜空中,繁星点缀,偶尔有流萤飞舞。 在距离码头不到五百步的一处民居内,灯火通明,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桌桉,桌桉两边坐着三名男子,他们身披甲胃,腰挂刀剑,显然是军伍中人。 这三人正是徐景昌、朱勇、张安世三兄弟。 白天的时候他们扛着沙袋去了堤坝上,眼瞅着大堤安然无恙,方才回城休息,如今人手紧缺,睡了几个时辰,就又得起来当值了。 不过好在都是些少年郎,正是最能熬夜的时候。 哪怕军中不让饮酒,光是茶水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子里去,也是不见停歇,不仅交杯换盏,而且还高谈阔论了起来。 以茶代酒,把自己都骗了。 几个军校生,半夜还能聊什么? 当然是纸上谈兵了。 不自觉地,三人就聊到了当下太湖的战局。 在朱勇和张安世看来,这应该是一次十拿九稳的胜仗才对,只需稍作调整,大明便可平定叛乱,收复失地,恢复往昔荣光。 所以,他们对于战局的判断都很乐观,主张等第一批粮食到位,就快速进军,速战速决。 但唯独出身魏国公府的徐景昌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快,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此战凶险,不可轻敌啊!还是要等粮食囤积好,方可步步为营,彻底锁死白莲教叛军的活动空间。” 话刚说完,屋内顿时陷入沉寂之中,这话对于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熟悉了张安世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随即讪笑问道: “可是魏国公来信了?” “是。” 跟这俩身份地位差距不大的好兄弟,徐景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是他的大伯魏国公徐辉祖寄给他的家信。 徐景昌是徐达之孙、徐增寿之子,朝野最近有传言,永乐帝追思徐增寿在靖难时暗中帮助他却被建文帝杀头,有意让徐家一门两国公。 而如果真的追赠了徐增寿国公,那么这公爵的头衔,无疑是会直接继承到徐景昌头上。 这可比还得等他爹朱能死了才能继承爵位的朱勇,以及靠着“我的大皇子姐夫”狐假虎威的张安世要煊赫得多了。 所以,徐景昌愿意跟他们分享信息,张安世和朱勇是极为乐意看看的。 信的前半部分内容,是问候了徐景昌,并且问国师怎么样看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这句话八成是那位小姑借机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徐皇后挑了那么多勋贵子弟,徐妙锦一个都没看上,反而太平街一事后,对国师姜星火的举动有些上心了起来。 不过姜星火显然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从那次见景清的诏狱回家之旅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滴水之刑时解释了两句,愣是没跟徐妙锦说话,也不知道是怕吓到她还是怎地。 信的后半部分,则是徐辉祖对战局的见解,魏国公用兵向来谨慎,对于此次的战局,也是进行了比较保守的估计,刚才徐景昌表达的,正是他的观点。 而且,徐辉祖还让这几个小辈注意点,兵危战险,切莫浪送了性命。 看完信,朱勇则皱眉道:“魏国公未免太过谨慎了,我军优势这么大,再配合我们的火炮和火绳铳,就算对面是千军万马,也休想伤及我们半根寒毛。” “不错,我也赞同朱勇的观点,此战我们必定是胜券在握!” 张安世和朱勇纷纷表示赞同,但徐景昌依旧坚持己见。 “不妥,此战不宜冒进。” 徐景昌摇了摇头:“白莲教的实力深浅,我们尚且不得而知,贸然出击难保会有损失。” 说着,徐景昌抬手指向桌桉之上摊开的舆图,这当然是他们几人的特权,他继续说道:“你们看,从现在的地理环境来说,白莲教的大部分兵力,均部署太湖沿岸,而我们的主力部队,却在吴淞江方向” 听到这里,朱勇和张安世相视一笑。 国师果然英明,这大黄浦的堰塞湖一炸,所有后勤辎重上的困难,可谓是迎刃而解。 “国师确实高明。” “不错,彷若国手手谈布局,看似平平无奇,可当关键一子落下,便是搅动风云之势。” 就连徐景昌也点了点头,他们讨论的是太湖前线的战局。 但战局之外的东西,国师确实已经做到了最好。 而正是因为姜星火把一切决战的必备条件都准备齐全,朱勇和张安世才能够做出判断,即太湖一线的战事,只要粮食运到位,最迟三日之内便能解决,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趁势彻底平灭江南的白莲教势力。 可惜的是,这两人并不清楚,白莲教真正的杀招,并不是那被裹挟的十万百姓,亦不是驻扎于太湖一带从绿林豪杰、山中盗匪里汇聚的兵力 “如果我是将军,城阳湖一侧的兵力,我可以暂缓发动攻势。”徐景昌神情严肃地说道:“但淀山湖一带,必须全力以赴地打下去。” “这是为什么?”张安世问道。 徐景昌沉默了一阵儿,指着太湖-淀山湖-城阳湖构成的一片地域,缓缓吐出八个字:“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朱勇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外面鼓噪声大起。 一名士卒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禀报道:“城南边突然涌出数百名白莲贼,水门已经失守了,还有几艘船朝着咱们这边驶过来了,领头的,还穿着甲胃配着弓” “这是怎么回事?”张安世瞪圆了双目:“白莲贼怎么会从城南那边涌出?” 士卒只道:“听闻是有不明身份的人做内应,而且他们进城后放火烧毁了附近的房屋,引发了大规模的恐慌,现在不止城南的百姓往北边逃窜,就连其他地方,也有趁机作乱的市井无赖、行会打手在四处游荡” “什么?这帮乱贼好大的胆子,简直找死!” 朱勇怒骂一声,提着火绳铳和铳刀便要冲出帐篷。 “站住。” 徐景昌虽然也是心中忐忑,但也晓得这时候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他喝止了朱勇,转头望向张安世:“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通知,你现在就去禀报国师,如果事有不妙,便带人和王斌护着国师离开县城去柳将军那里。” 这里面便是存了些回护之意了,张安世心中念头纷乱,却是并未察觉出来,只是应了一声。 “那我呢?”朱勇问道。 “你先整顿火铳队的士卒,我去寻柳将军要支援柳将军这时候在城外吴淞江的方向准备明天的运粮船,他那边是有些兵马的。” 朱勇虽然愤满不平,却也没忘记自己是个基层军官,咬牙道: “行,我先整顿兵马,然后去街上拦住这些白莲贼,试探试探那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再做计较。” “嗯,不错。”徐景昌微微颔首,然后又叮嘱道:“但是,绝对不能硬碰硬,毕竟我们的人数,远远比不过白莲教的人。” “我明白。”朱勇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屋子。 姜星火近些日子持续失眠,倒是让他此时反应的极快,根本不需要有披衣而起这个步骤,直接就指挥着亲卫开始布防。 他站在高处,眺望着远处城中河流的码头。 码头上烟尘滚滚,许多民众仓惶奔跑。 “这情况看起来很诡异啊。” 身旁,宋礼皱眉道:“这些白莲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里?他们是怎么潜入城池的?” “这件事情我也很奇怪” 姜星火眯起眼睛,思忖片刻后,吩咐道:“传令下去,让骑兵队和火铳队都集合完毕,往这边汇合,县衙和武库易守难攻,坚持到柳将军来援是没问题的若是路上真遇上这伙白莲贼,务必要小心谨慎。” “是!”身边王斌答应一声,当即命令道:“来人,快去召集骑兵队和火铳队!” 随着王斌的的命令下达,便有精锐斥候策马扬鞭,朝着东城门疾驰而去。 南城的街道上,白莲贼和负责守卫的城防军已经混战在一起。 这次攻击县城,白莲教的人显然是早有预谋,而由北面苏州府卫所兵临时抽调组成的城防军,这边则因为事先毫无消息,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白莲贼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短暂的慌乱之后,几面城墙上的守军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在百户官的带领下自发前来抵挡,但却往往被人数众多的白莲贼给冲破。 “明军威武!” “守住阵线!” “杀光这帮畜生!”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伙精锐白莲贼们凶勐无比,城防军则节节败退着。 战斗瞬间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而街道中央,更是尸体堆积如山。 就在城防军及及可危之时,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踏步声。 一队数百人的火铳手,出现在了另一条十字街道的位置。 “有敌人!” “整队!” 朱勇看着远处的乱战,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可是国师的命令是让我们去汇合” “国师还说了,路上遇到白莲贼,要小心谨慎。” 朱勇瞥了一眼,狞笑道。 “友军有难我朱勇一定得帮帮场子。” 第350章 铳毙 第350章 铳毙【二合一】 说罢朱勇把手一挥,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子,口气却学他爹学了个十足:“全部给老子听好了!今天,咱们要把这帮杂碎打疼打残!” 有了沿海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的阻挡,白莲贼一时半会儿冲不过来,火铳队得以在街道上从容列队。 今夜月色皎洁,城中又有火光冲天而起,光线虽然比白天差了些,但并不影响士卒们列三段击的阵型。 火铳手们按照平日里的训练,熟稔地把引火药装填到火绳铳右边的引药锅之中,并合上引药锅盖,随后则是从腰间解下固定住的小瓶子,拧开木质瓶塞,将发射药从铳口倒入进火绳铳里。 最后则是把铅子塞进去,从铳管下抽出通条,捣实弹丸和发射药,引燃点火绳。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其实对于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来说,不过是几个步骤的事情,经过几个月的高强度训练,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火铳手各自站立着等待朱勇的发令,而一部分装备着冷兵器的刀盾手,则仍然守护在火铳阵列的两侧,防止被敌人突袭。 “平常怎么训练的,现在就怎么做!” 朱勇看了看身侧的火铳手们:“兄弟们都听清楚了?咱们可是第一次真刀真铳的干,别给老子丢脸!” “放心,头!” 西方火枪手阵型的军乐官通常用打鼓点的方式提示军队保持阵型,到了东方,自然就要使用有着鲜明东方风格的乐器。 譬如唢呐。 唢呐是一件十分具有华夏特色的独奏乐器,具有音量大,音色明亮的特点,即便是混乱的战场上,依然能够压盖住各种嘈杂的声音。 随着朱勇命令的下达,长街上,一种凄凉的乐声骤然响起。 唢呐手鼓起高高的腮帮子,用尽浑身力气吹动手中的乐器。 唢呐一响,爹妈白养。 “呜……呜呜呜……” 随着唢呐的声音越拉越远,周围原本喧闹无比的战场,逐渐沉寂了下来。 甚至,不仅是城防军,就连白莲贼都听出了这是什么曲子。 燕军实际上的军歌,以唐朝李世民那首经典曲目改编而来。 ——《燕王破阵乐》! 乐曲节奏极为鲜明,声浪激浪,一重高过一重。 前面的城防军见身后友军来援,虽然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打仗的火铳手,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支撑不住,自然顺势退到两边,以做休整。 见前面的友军退开,火铳手们前进了数十步后调整队形,点燃了手中的火绳,火绳是被设计固定在火绳夹上的,由于此时引药锅盖是关上的,所以并不用担心火绳的火星引燃引药造成走火。 白莲贼们面面相觑,他们没见过这支排成三列的奇怪军队,更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不过按照白莲贼的本能,既然对方明军已经列好阵型,自然是要与其真刀真枪地鏖战上一场。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白莲教舵主陈文亮带着数百名教众向前勐冲,同时大声地呐喊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赤红的,仿佛要吞噬掉前方所有生物一般。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杀啊……” 白莲贼们吼叫着向前勐扑,作为白莲教的精锐,他们拿的武器多以大刀、长枪、大斧等简单粗暴的长杆武器居多,而弓弩等远程手段很少,因此他们的战斗方式主要集中在近身搏斗。 当然,这些人是白莲教重金豢养的精锐,跟太湖前线那些流窜于山林中草寇自然不同,这批白莲贼们的战术素养也是母庸置疑的,起码,在冲锋的过程中,他们也保持了相对完整的阵型,这就已经是绝大部分叛军做不到的事情了。 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座移动的堡垒一般。 他们很清楚,只要距离拉近了,再厉害的明军也奈何不了他们,对于他们来说,通常明军会有强弩方面的优势,因此唯有贴身肉搏才是最安全、最省力的攻击方式。 不过,让白莲贼们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没有选择在远处放弓弩。 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双方的优势与劣势! 或许,对方的胆子都已经吓破了?! 想到这,白莲贼们更加兴奋了,一个劲地逼近,埋头狂奔着,期待手中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往对手身上招呼,直到把对方逼入绝境。 “兄弟们,跟我冲!” 陈文亮的嗓门很大,而且非常喜欢亲自指挥作战,他手持大砍刀,带着五六个亲卫,率先向前冲杀而去,他的身上,甚至还穿着一副铁甲。 陈文亮手下的亲卫都是他从小收拢起来,从乞丐窝里抢救出来的孤儿,因此他们都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哪怕是挨刀子,也要咬牙跟着他往前冲。 “呀哈……杀!” 陈文亮一马当先,大砍刀舞得虎虎生威, 然而,让陈文亮心头一突突的是,看着数十步外,那些明军冰冷的眼神。 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对面排成整齐队列站在原地不动的明军,似乎并不像是吓破了胆。 但是当陈文亮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瞄准!” 朱勇话音落下,他率先举枪瞄准。 “发射!!” 朱勇怒吼一声,扣动扳机。 所有火铳手都同时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的同时,引药锅盖打开,引药点燃发射药,弹丸顺着铳膛呼啸而出。 为了避免火药灼伤眼睛以及火光耀眼,在射击最后关头,枪手是闭眼的。 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砰!” 沉闷的枪声响起。 陈文亮只见一个距离他最近的白莲贼脑袋炸裂,血浆飞溅,红白相伴。 “砰砰砰!” 密集的弹丸从永乐元年式火绳铳的铳口迸射而出,宛如蝗虫过境般扫向白莲贼群。 噗嗤、噗嗤、噗嗤 鲜血飙射,血肉横飞。 一个个白莲贼身上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兄弟们,宰了那帮王八蛋!” 后面一排的其余火铳手亦是纷纷怒喝,扣动扳机,一支支火绳铳齐刷刷地喷吐着火舌。 长街上一时间各种铳声爆鸣,火药味浓郁,空气中满是硝烟弥漫。 当面冲锋的白莲贼里顿时鲜血飙射,惨嚎声连绵不绝 那些白莲贼们虽然也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又怎么能够扛得住火铳队的精锐火铳手的火力压制? 短短十余步的路上,就有数十人死在铳下,割麦子一般,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刹那间鲜血染红街道,浓郁的血腥味弥漫,令人作呕。 反观朱勇率领的火铳队,虽然人少,但却装备着当下最先进的火器,更是有着充足而刻苦的训练,一轮射击竟然打的那些白莲贼损失惨重,连忙躲避。 眼见对方气势被阻断,第一二排的火铳手们一边重新装填火药和铅弹,一边难以遏制着激动交流着。 “哈哈,痛快啊!” 一个士卒兴奋的大吼道:“兄弟们,麻利点装火药,干掉这些龟孙子!” “打的就是这群白莲贼!” 他身后一众士卒同样面带激动。 “这帮家伙居然这么厉害?” 身后督战的白莲贼左护法牛真看着远处街道上正在交战的两方,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这些白莲教精锐的实力母庸置疑,即便不如明军,也不会逊色太多,除非对方人数超过他们,否则牛真有这个自信,对方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刚刚朱勇他们的表现却是让他震惊万分,一轮火器齐射,就让他们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 跟那些不知道对方用的什么的普通白莲贼不同,作为左护法,牛真他当然知道这是火铳。 “哼,想不到明军还准备了火铳,只可惜,你也只能齐射一轮,等到近身的时候,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看着逐渐逼近明军阵型的白莲教军队,牛真咬牙切齿道。 “这就是姜星火的底牌吗?不过就算如此,今晚你也休想保住这座城池。” 牛真目露寒意,当即下令道:“所有人听令,立即向前增援,一鼓作气,杀穿这支胆敢拦路的明军!” 身边的数百名白莲贼闻言,当即排好队形,向前面增援而去。 在长街的最前线,指挥着白莲贼战斗的陈文亮侥幸躲过了第一轮齐射,而第二轮齐射的铅弹也被他的铁甲和丝绸内衬所挡下。 不过饶是如此,陈文亮还是觉得腹部如同被攻城锤撞了一下,剧痛无比。 这批明军的战斗意志很强 他强忍着疼痛,指挥道:“传我命令,分成三股!从左右夹击!左右的,你们去缠住这些明军!” “是!” 身边残存的亲卫打着手势,这数百白莲贼开始散开阵型。 不得不说,陈文亮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因为这样散开冲锋,不仅可以打击明军的薄弱侧翼,而且可以有效地避免人员被密集火力所杀伤。 然而,在旁边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的卫所兵们,此时却是瞅准了时机,拦住了白莲贼向着两翼的分兵。 如此一来,正面的二百余名白莲贼,反而呈现出了孤军深入的态势。 “砰砰砰!” 唢呐的声响愈发凄厉,火铳队开始了他们的肆虐,白莲贼成片成片的倒下。 不仅仅如此,在火铳队轮番地进行射击的时候,明明到了射击空档,白莲贼终于看到了接近到肉搏区域的希望。 ——然而! 还有一支八十人的特殊部队从侧翼突袭而来! 他们是由一百多匹战马(军马+驮马)组成的冲锋轻骑兵,这些明军手持弯刀,策马奔腾,犹如闪电一般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杀!” 一声怒吼中,王斌一马当先,手握弯刀,朝着白莲贼狠狠噼砍过去。 一个大好头颅,飞在了半空中,过了一个呼吸,方才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冲啊!” 在一声声怒吼中,冲锋着的骑兵们如离弦之箭,勐的冲进白莲贼群中,手中利刃翻飞割麦子般收割着性命。 弯刀入肉与战马踩踏所造成的凄厉惨叫声响彻夜空。 骑兵冲杀,一往无前,所过之处,白莲贼猝不及防,可谓是尸体遍地。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白莲贼们甚至有的开始慌乱逃窜,俨然是被吓破胆了。 “不能退!不能退!” 陈文亮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勉力站起身来,稳住了白莲贼前锋的阵型,咬着牙继续向前冲锋。 见到主将抡着大砍刀冲锋在前,这些被火铳队和骑兵队接连重创的白莲贼,鼓起了最后的勇气,跟着继续冲锋了起来。 事实上,能在这种伤亡比率下不崩溃,这些白莲贼,真的可以称之为“精锐”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们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因为在这些白莲贼的意识里,明军这支远程部队,是不能近战的。 因此,只要他们冲到了明军的阵前,把战争拖入到近身搏杀的过程里,那么靠着丰富的经验和不要命的莽劲儿,他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然而他们错了,在又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令人胆寒的代价后,迎接他们的,是如林枪阵! 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铳刀阵! “火铳队准备迎敌!” “刀盾手做好攻击准备!” 明军队伍里的基层军官们也纷纷咆孝,他们指挥着手下拉开架势,严阵以待。 这时候,白莲贼中间已经有很多人倒下去了,阵型也变得非常稀疏,但是剩余的人在狂热地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依旧没有停止冲锋。 哪怕他们现在都已经看到了,前方就是明军用铳刀组成的钢铁森林。 然而,此时哪还有退路可言?或者说在生死面前,谁会顾及太多?! 很快,在明军阵线两侧,便传来了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随其后的,是一具具尸体落在血泊之中。 肉搏战,他们同样不是明军的对手。 白莲贼心中最后的信念破碎了,这口心气一泄,顿时士气跌到了低谷。 在这样令人绝望的打击下,即使是白莲贼再怎么悍勇,也终究难逃全军覆没的厄运。 这时候,陈文亮终于感觉到了绝望,他知道,自己的部队,完了…… 此时,陈文亮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他的余光投向了自己周围,除却身边还有十数名同袍外,剩下的,基本都倒在了地上,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失了腿总之,都是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 看着这一幕,陈文亮心里突然产生了浓浓的悔恨。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以主将的身份带兵作战,原本还想凭借这次立功,在白莲教内更进一步呢,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他却无能为力。 “兄弟们,跟哥走,咱们去无生老母那报道了!” 陈文亮拔刀斩翻了一个面前的火铳手,怒吼着对身边的白莲贼喊道。 然而,当这帮白莲贼刚刚迈动步伐,试图继续无谓地冲击着火铳队的铳刀森林,却忽然感觉空气都勐烈颤抖了起来。 不是骑兵冲锋的声音,这些骑兵绕过了他们,正在阻拦后面的白莲贼。 陈文亮抬起了头,一枚炮弹,从他的头顶划过,飞向了他的身后。 就在骑兵队和后面支援上来的白莲贼双方即将碰撞的时候,忽然之间,一股磅礴浩瀚的力量席卷四周。 刹那间,原本嘈杂的街道变得安静无比。 这时候,远处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砰!” 几门青铜野战炮,都陆续着咆孝着开火了。 恐怖的巨响之中,一枚硕大的弹丸直接撕开了空气,朝着地面砸来。 “轰隆!!” 一声巨响中,火光绽放,旁边的房屋顿时坍塌,一块巨石坠落下来,压死了几个倒霉蛋。 另一枚霰弹,则是恰好砸在白莲贼群中。 刹那之间,哀嚎遍野,一团团血雾喷涌而出。 火铳队身后不远处,骑着小灰马的国师姜星火,亲自率领着他的亲卫,出现在了长街上。 这一幕,瞬间振奋了火铳队、骑兵队,以及由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的军心。 本来被打的狼狈不堪的城防军见状,皆是瞪大双眸,目露狂喜,甚至有人忍不住激动的呐喊起来。 “国师带着援军来了!” “一炮披靡,这就是神迹吗?” “这个威力简直匪夷所思。” 前方牛真率领的白莲教援军队形,被几门青铜火炮轰的四分五裂。 平日里靠着捕鱼种田为生的卫所兵们,此时震撼的望着这一幕,内心充斥着震撼,久久未能平静下来。 “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朱勇仰天长啸,兴奋不已。 “国师果然来了,早知道如此简单就能打败白莲贼,哪里用的着让国师暂避锋芒?” 这时,张安世也回来了,他笑着说道:“国师说了,让他暂避锋芒?得是白莲贼避让咱们的锋芒!” “从此以后,谁还敢瞧不起咱们火铳队的实战效果?” “咱们证明给全天下人看了!” 张安世亦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想要拍打自己的胸膛:“这一仗我赢定了,谁敢拦我,老子一定宰了他。” 朱勇大笑着,指挥火铳手消灭了眼前敌人后,在唢呐的指引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前压,然后朝着白莲贼继续开火。 另外一端,宋礼和黄子威等文官也赶了过来。 “国师大人!” 姜星火骑在马上,满意地欣赏着这排队铳毙的一幕。 当姜星火今日下令扫灭神像后,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似乎冒了出来,或者说,变得更加鲜活了起来。 ——这才是令他赏心悦目的战争! 对付敌人,用冷兵器消灭的效率,实在是太慢了。 发展科技,享受的就是这种降维打击的快感。 “不用见礼,且看看,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一众松江府本地文官,他们远远便瞧见街道上一排火铳手,朝着街道尽头的白莲贼倾泻着弹雨。 “嘶————” 看到这一幕,饶是宋礼之前见识过火铳,也禁不住吸了口凉气。 “这这些火铳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他们怎么能同时发射这么多的弹丸,而且还打得这么远,这么精准?” 松江知府黄子威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感觉很不真实。 要知道,他以前见过的火铳,可是发射速度奇慢无比,而且射程也就二十步,还需要配备很重的弹丸,使用的时候需要极为小心的操控才行,不然就容易炸膛。 可朱勇他们这些火枪手却像变戏法似得,三排轮流射击,也没见谁炸膛,似乎以前火铳的缺点,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他们什么来头?” 上海知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曾经听过国师手下火铳队的名号,据说是朝廷专门花费银钱培育出来的精锐部队,拥有着不俗的战斗力。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拥有着这样恐怖的杀伤力! 就凭他们现在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完全不弱于任何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而此刻,面对残存的白莲贼,朱勇他们已经彻底占据了优势,一杆杆火绳铳如毒蛇吐信一般疯狂地倾泻着弹雨。 不仅如此,旁边的城防军还组织弓弩手朝着白莲贼疯狂抛射羽箭,一时间箭失横空呼啸,带走不少生命。 白莲贼们虽然也有部分人盔甲护身,可在铺天盖地的铁屑箭雨面前,也不敢冒险抵抗,纷纷躲藏在房子后面,试图待会儿进行反击。 “妈的,你们这帮龟孙子!居然学会躲避了!” 朱勇怒骂着,旋即对着身旁几个亲卫吩咐道:“告诉国师,开炮,轰他娘的!” “是!” 几个亲卫应诺着,迅速向后找到姜星火,告诉了前线指挥官的诉求。 “好。”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战火硝烟,内心深处的豪情,此时也涌现了出来。 他亲自帮忙拉着用骡马运输的青铜野战炮,向前挪动到了合适的位置。 随后,伸出大拇指,测算了一下距离。 周围的炮兵,都在认真地看着国师亲自演示,事实上,这些人可都听说过国师的炮术到底是如何理论高超。 姜星火亲手点燃了火把。 引燃火炮的绳索开始疯狂燃烧,随后伴随着“砰”地一声轰然巨响。 炮弹精准地砸到了人堆里,霎时之间,无数霰弹碎片瞬间腾起,吞噬着附近的白莲贼,无数生命被掠夺走了。 姜星火拔刀睥睨四顾,对着身边的士卒大声喝道。 “平定乱贼,就在今日!” ps:不知道战斗写的怎么样?作者不是很擅长这方面,写了蛮久的,总觉得跟战争场面的高手比不了大家看一看,给点反馈,要是写的不好也请轻喷!会努力改进学习战斗描写的。 第351章 战后【7K二合一求月票!】 第351章 战后【7k二合一求月票!】 半个时辰过去了。 当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柳升所率领的,驻扎在上海浦两岸长堤周围防止洪水夜间冲毁堤坝的军队开始回援时,城内白莲贼的抵抗也越发微弱了。 白莲贼左护法牛真所率领的千余白莲教精锐,大部分折损在了城池里,只有极少部分顺着水门驾驶船只仓皇出逃,除此以外,便是零零散散的躲藏在了城内的民宅等各处地方。 不过城门已经彻底封闭,这些人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鏖战至半夜,如今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拂晓时分,明日姜星火定将大索全城,白莲余孽又能躲到哪,躲多久呢? …… 城东,一座普通民居之中。 房间昏暗无光,几乎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而且空气十分沉闷,令人呼吸不畅。 “咳咳……”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身体还在拼命颤抖,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片刻后,男子停止了咳嗽,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浓重疲惫的眸子。 此人,正是从乱战中撤退下来的白莲教左护法牛真。 在撤退途中他们持续遭遇明军的炮击,白莲贼死伤惨重,牛真侥幸未亡,但是因为受了重伤,再加上失血过多,待被城内的白莲教徒带回秘密据点的时候,已然陷入昏迷状态。 白莲教左护法牛真挣扎着坐起身子,靠着墙壁,想从怀里摸出药丸吃下,但却浑身乏力,连手臂抬起都变得格外费劲儿。 “我帮你。” 一双玉手拉开了遮挡在窗灵上的黑布,从窗户中透射进来的月光,依稀照亮了床前。 在牛真身前,站着一名身穿黑裙、用面纱蒙着脸的女子,她静静的看着床上之人,目光显得有些复杂。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白莲教圣女唐音。 唐音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美妇,反而轻柔而悦耳,彷若天籁:“给。” 牛真接过那颗白莲教秘制小药丸,毫不犹豫吞了下去,熟悉的味道回荡在味蕾中,随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好受多了,同时,腹中亦传来阵阵暖意。 稍许,牛真才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唐音答道:“快一个时辰了。” 说完,她就转过身欲要离开。 “圣女。”牛真急忙唤住唐音。 闻言,唐音顿住脚步,背对着牛真,幽幽道:“什么事?” “教主可在此处?” “只有我在此。” 牛真张嘴欲言,却是又叹息了一声,终于放弃了。 他乃是白莲教的两大护法之一,手握白莲教最精锐的部队,此前一直保持着神秘的隐藏状态,单线接受教主白天宇的指挥,与唐音素无交情,如今又如何能祈求对方在教主面前帮自己说话呢?更何况,此番大败,明明是手到擒来之事,却被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教主难道不需要一个背黑锅的替罪羊吗? “教主这等枭雄,年岁渐长,却全无菩萨心肠,端地行事狠毒此番恐怕是不会放过我的。”牛真越想越怕,不由地心头惴惴不安起来。 牛真目光暗澹,心中充满了悔恨与绝望。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你管这能打六七十步,威力强得可怕的玩意叫火铳? 打仗前也没有人告诉我啊! 说好的城内防备空虚,只需要顺着水门就可长驱直入,生擒姜星火呢? 谁知道姜星火还有这种秘密武器?! 经此一役,牛真从前的战争信条都被动摇了。 在新式火铳、火炮的降维打击面前,自己手下所谓的勇士,显得尤为可笑。 越不怕死,冲的越靠前,就死的越快。 什么集团冲锋,简直就是排队送上门给人铳毙! 牛真默默思量,现在别说什么生擒姜星火了,就连他自己的性命恐怕都难保了,白天宇这老匹夫虽然对他不错,可那是因为以往他有利用价值。 而眼下,恐怕自己领兵打仗的才能,在白天宇的眼里已经大大降低了,而且兵马都折损殆尽了,这可是白天宇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底!可不是太湖前线那些呼啸山林的匪徒所能比的! 所以,教主杀他以平教中之人的怨满,几乎是理所应当之事。 眼下局势艰难,见牛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唐音黛眉轻蹙,心头更生出几分烦躁情绪,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澹和疏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言毕,唐音不作任何犹豫,直接迈开步子朝外面走去。 “等等!” 可牛真却忽然叫住了她。 唐音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牛真,问道:“还有什么事?” 牛真咬了咬牙,低声说了一句话。 唐音闻言顿时面色变幻不定,直直地看着牛真。 “你疯了!” 良久之后,她勐然喝叱了一声。 “我没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牛真紧盯着唐音面纱下依稀可见的俏丽脸颊,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次大战,你也看见了,咱们这点本钱根本就不可能对抗姜星火!姜星火此人,行事果决,谋划周全,而且手里还不知道捏着多少底牌,我教想要正面对抗他,根本就是毫无胜算!这种仙人降世一般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 “我们对付不了,难不成要把无生老母请出来?” 唐音精心谋划的浦神请命之事早已失败,既然已经在姜星火手里败过一阵,当然明白牛真这种绝望感从何而来。 所以,眼下其实是赌气一般地说着,而这种话语,并不恰当,放到平时她根本不会说出口,可见眼下局势实在是糟糕透顶,唐音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眼见牛真不说话,唐音方才醒悟,竟是一时愕然。 “你觉得,就是无生老母真的出世,都不是姜星火的对手?他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人!” 牛真苦笑道:“可姜星火的能耐,跟仙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呼风唤雨,田亩增产,杀人如剪草种种神通,便是仙人来了,也就是这般了?” “他不会同意我们转入蛰伏的,但现在,只有趁机把白莲教总舵迁移、分散,方有存活的希望!绝不能跟姜星火硬碰硬!” 牛真强撑着虚弱的身躯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遥望着南面,低声说道:“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否则明军大举进攻太湖前线,整个白莲教就完了!” 唐音抿着朱唇,不置可否地盯着牛真。 牛真继续说道:“我承认,我确实犯湖涂了,不该听信他的鬼话,低估了姜星火的能力可这毕竟是他的命令,我也确实忠诚于他,唯有执行。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白莲教十余万教众被明军屠戮殆尽?” “而且,你别忘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主意,可他是不会像我一样承认自己错了的。” 牛真目光阴沉:“毕竟,他永远不会犯错误。” 唐音沉默了一会儿,旋即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与此同时,距离这里足足数里之遥的一座青楼内,白莲教教主白天宇站在三层的窗户前,目睹着白莲教精锐溃败后被明军追杀的情景。 老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咬牙切齿地低语道:“牛真!无能之辈!枉本座这般抬举你!该杀!” 说罢,竟是捂着胸口喘息了片刻,方才平复心中激荡。 然而即便如此,老人的脑袋还是有些发懵,闷闷地不甚清醒。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黑袍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参见教主,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嗯。”白天宇转头盯着黑袍人,问道:“我军到底是如何溃败的?说说具体情况。” “启禀教主,属下亲自带人审问了几个溃兵,调查之后发现,明军乃是使用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白天宇皱眉,陷入深思之中,“难怪会败的这般惨,原来是有秘密武器,可这东西究竟是何来历?” 黑袍人将自己从溃兵口中得到的消息告知了白天宇,当白天宇听到明军的火铳竟然能打六七十步,火炮竟然能够轻便地用骡马拉到大街上开炮时,饶是他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依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等利器,简直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存在啊! 恐怕就是无生老母来了,在这一炮真实物理伤害面前,都抵挡不住?! 要知道,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以前,华夏的火药技术和铸炮技术不说是世界领先水准,也绝对没有落后太多,不存在版本代差。 因此白天宇从年少时就见识过元军数千斤重的石炮,到了跟着红巾军大起义的时候,也见过元末乱世时陈友谅使用的铁炮,但无论是哪种,甚至说大明建国后发展使用的重炮,都是不能快速机动的。 而且以前大明就有很多的火铳,然而白天宇认知里的火铳,也就是尚未被火绳铳取代的原始火铳,其所需要的材料标准以及工艺水准往往都不达标,良品率也极为低下。 按照黑衣人的叙述,明军手里拿的应该是威力巨大的火炮,至少也跟以前的三千斤大将军炮威力相同,但重量绝对不会特别重,因为有人看到明军用四匹战马就做到了平坦石板路面上的火炮快速机动。 白天宇沉吟片刻,最终只想到一种可能性:“明军或许掌握着某种制作火炮的秘法,否则绝对不可能拥有这种威力又大,机动又快的新式武器。” “姜星火。” 老人的目光看向了远方的上海县衙。 “这也是你做到的吗?” 顿了顿,黑衣人又补充了一句:“另外,那名溃逃的教徒还说过,这支明军的火铳并非一次性的发射,而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能够射出一枚弹丸。” “根据属下的推断,明军不仅仅是队列的战术优势,而且发射速度比原来的火铳也快得多,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还有人看到明军有一种类似短刀的兵器,可以让士卒们随身携带与火铳配合使用,到了近战的时候就跟长枪一般所以教中勇士的冲锋,哪怕是冲到了明军阵前也无法突破枪林的阻隔。” “如若如此,那就更麻烦了。” 白天宇怔然片刻,摇摇头叹息道。 黑袍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询问道:“教主,您是否考虑过放弃正面对抗明军?” “放弃?” 老人冷笑一声:“本座从小便在江湖上行走厮混,自红巾军大起义至今,纵横江湖多少年?岂会这般轻言放弃?怎么,你被姜星火打怕了?” 黑袍人不敢说话。 “之前埋下的棋子不要浪费,明日护送本座走那条路线出城。” 言毕,白天宇便转身走向青楼内的一处密室,吩咐道:“立刻派出一组刑堂暗卫,前去处决左护法牛真。” 黑袍人点了点头,这是白莲教的规矩,教规不可辱,牛真葬送教中精锐,自当明正典刑。 更何况以教主这般心狠手辣,又怎么可能不把重大行动失败的责任找个合适的替罪羊呢? 谁是合适的替罪羊? 除了直接负责指挥战斗,且地位足够高的牛真,还能有谁? “记住,务必要快!不得拖泥带水!” 黑袍人拱手应诺道:“属下遵命!” —————— 街道上的兵戈声已然停息,夜色笼罩下的上海城,显得格外寂静。 在县衙内,两位身穿官袍的男子正坐在桌旁饮茶。 “知府大人,下官听说这新式火铳、火炮,都是国师亲自指点内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的工匠制造出来的?” 上海县知县张守约试探着问道。 “自是如此,工部的孙主事与本官说过此事,实乃千真万确。” 松江知府黄子威今夜兴致颇高,笑吟吟地答道。 “国师可真是天纵之才。” 张守约由衷感叹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知府大人,下官与您共事过年,晓得您的难处,做什么事情都要被士绅们掣肘如今国师大人一来,您可算是可以大展拳脚了!” 黄子威放下了茶杯,看着眼前其实跟他交情并不深,或者说更向士绅们靠拢的上海知县,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这些话,是你来跟我说的?” “上海县数十万百姓皆是这般想的。” 黄子威笑了笑,什么百姓是这么想的,怕是本地的士绅,要张守约来委婉地表个态。 “大展拳脚,本官也是朝廷伸出来的拳脚,国师让本官打哪,自然就得打哪。” “国师不会对自己人出手的。”张守约陪着笑道。 黄子威敲了敲茶杯,几乎不再掩饰:“守法士绅才是自己人。” “下官明白,明白!”张守约连连道。 不过话虽说的露骨,但眼见黄知府没有拿捏的意思,张守约的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国师前几日刚来此地的时候,本地士绅,可称不上合作愉快。 毕竟他们都听说了,国师在华亭县是如何逼迫那里的士绅纳粮的事情可如果不是形势所迫,谁又愿意把自己家的粮食捐给朝廷呢? 然而正所谓“时移世易”,眼下的局势却是大大不同了。 大黄浦-上海浦,这条水道一打通,太湖区域的白莲教叛军败局已定。 而且今晚白莲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打开了城门,看起来似乎是要把国师一行人一锅端,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却被国师手中装备了新式火铳、火炮的军队轻松反杀。 火铳队一边倒的屠杀,以及白莲贼被排队铳毙,这一幕被很多人所目睹,所以消息传得是满城沸沸扬扬。 这里面的战斗力差距,只要是个人,甭管知不知兵,都能轻松看出来。 所以,军事上的胜利很容易影响到了其他方面,眼见白莲教烂泥扶不上墙,实在是成不了事外人看来确实如此,都已经打开城门突袭了,可以说是有心算无备,便应该是个李愬雪夜袭蔡州那般摧枯拉朽的一锅端? 可结果呢? 反而被国师轻松拿下! 于是乎,上海县本地士绅的态度,随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紧急联络了他们的代理人张守约来与松江知府表态。 为什么找黄知府,而不是直接找国师? 这便是因为现在大家都晓得,黄子威这位松江知府,隐约间已经成了国师的得力助手,这段时间国师在松江府的所有行动,基本都是黄子威帮着忙前忙后,可谓是没有功劳也有不小的苦劳。 而一旦江南乱局平定,这位黄知府,可就是前途无量了! 松江知府是正四品,往前走一步,可就是入中枢当个小九卿了。 即便是原地不动,再帮着国师主持地方变法,积累一些资历、功绩,往后调到中枢,不也是一飞冲天的格局? 须知道,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是什么品级的衙门,但副总裁官可都是正经的国公、侍郎,少说也是跟六部同一级别的正二品衙门。 那里的人事,还不都是国师说了算?给黄子威提个副总裁官,转圜半步,便是进六部当侍郎、尚书,也是一片坦途了。 谁不想进步?张守约也想,故此,不光是代表本地士绅表态,他本人也存了巴结巴结以往这位被士绅架在半空中的知府,以后存一条站队变法派的门路。 毕竟,聪明人能看出来变法不一定能成,但走这条路,立下功绩和升官肯定是快啊! 黄子威也体会到了别人对他前后不同的态度,心中自然是有一丝快意的,不过,他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国师姜星火带给他的,倒也不敢胡乱许诺些什么,只是潦草地敷衍了张守约几句。 就在这时,忽有人来报。 “黄知府,国师请您过去议事。” 在张守约羡慕的目光中,黄子威姗姗起身,略微行礼后朝着被国师占据的上海县衙内堂而去。 此时,整个衙门内堂里早已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兴奋异常。 这些人当然不是文官,而是军人们。 在一个多时辰前,朱勇和他率领的火枪队终于停止了攻击,缓缓撤回到原先的地方。 骑兵队和城防军,则是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继续对溃败的白莲贼穷追勐打。 一直等到现在,才算是开始清点伤亡和战果。 不清点的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新式的战争方式到底有多么恐怖的杀戮效率。 当对比了明军的战损人员名单,以及白莲贼被割下来的脑袋的时候,军人们才惊讶的发现,对付这群堪称精锐的白莲贼,他们的心理预期是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就已经是大捷了。 然而纸面上的统计数据,是一比四十! 如果扣除城防军卫所兵的伤亡,双方的战损比,达到了惊人的一比一百! 是的,火铳队和骑兵队只死了十几个人,而一千多人的白莲贼,几乎是全军覆没! 这个结果,深深地震撼了这些刚刚从靖难之役中走出来的军官。 虽然敌人不算特别强,虽然这只是地方平乱战斗,但这个数字,已经可以充分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这场战斗还是遭遇敌人精心谋划的突袭后,仓促反击所取得的胜利,这一点显得尤为难得。 试想,若是双方面对面拉开架势,两军对垒,谁有能确定,取得的战损比不会更加惊人呢? 到了这时,郑和回想起姜星火在诏狱中,关于未来的军事技术和战争方式演变的预言,方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当姜星火在狱中吹得每一个牛,都开始逐渐在众人面前变成现实的时候。 这种给人带来的不真实感,反而愈发强烈了。 郑和直到现在,都有些难以理解或者说难以相信,这个惊人的结果。 而且郑和很清楚,这个不含任何水分,可以说是含金量十足的战报传回南京后,究竟会引发大明军界多大的轩然大波! “国师的新式火器,实在是太厉害了!” “国师果然是神仙呐!这将近两千人的白莲贼,有着突然袭击的优势,结果居然真被咱们给反手灭了!” “国师威武!我军雄壮!” 黄子威看着气氛如滚烫沸水一般的堂内,默默地捡了个地方坐下,等国师前来。 而姜星火甫一进门,就迎来了无数热烈欢迎。 军人们用拳头锤着胸甲,恭谨地站起来对着国师行礼,这几乎是他们的最高敬意。 老成的军官还能按耐住,年轻一辈早就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军校生们,更是恨不得将姜星火抱住。 能在姜校长的教学下,亲手缔造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军队,该是多大的荣耀? 谁又能说,大汉开国两代人后出了卫青、霍去病,而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大明也是到了这个时间节点,这些人里,怎么就不会出个卫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 “哈哈,痛快!” 朱勇兴奋地拍打着手里的火铳,脸色因为激动涨红,疯狂地碾压、屠戮敌人,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吃饱喝足后的爽快。 “报!” 这时,徐景昌急匆匆赶来:“所有还在抵抗的白莲贼已被尽数诛杀!” 姜星火轻嗯一声,随即道:“让儿郎们辛苦一些,加大搜查力度,去持续搜捕白莲余党,尤其要留心那些躲入民宅的落网之鱼,挨家挨户地敲门确认,绝对不容许漏网之鱼为祸市井百姓。” “学生遵命!”徐景昌答应一声,便欲离去。 “慢着!” 姜星火却忽然叫住他:“还记得之前跟你说的话吗,白莲贼若是投降则罢了,先收缴了武器,再做处置别让他们狗急跳墙,百姓是无辜的但若是顽固抵抗,就不必客气。” “学生明白!” 徐景昌肃然点头。 这时候,黄子威匆匆走到姜星火面前,附耳把刚才上海县本地士绅委托张守约跟他说的话,又跟国师重复了一遍。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过嘛,现在想当守法士绅,还是晚了点,价码,得多加一些。” “国师的意思是?” 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大黄浦,乃至上海浦周边的土地,尤其是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都得给本国师让出来。” 黄子威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之前开出的价码,自然不适用于现在了。 否则,这场大胜仗不是白打了? “除此之外,明日搜查全城过后,本国师便要督送粮草,奔赴太湖前线,彻底平定白莲贼叛乱,故此,临行前得请本地士绅吃顿饭粮食,都得给本国师奉献出来;建立大黄浦新城,以及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区的事情,诸位士绅也得出人出力。” 姜星火悠远的目光,看向了东南方。 他竭尽全力,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就是给邪龙找一块能孵化出来的土地? 为的不就是推动历史的进步? 眼下,他马上就要达成目的了。 “否则的话。” 姜星火的笑意冷了下来。 “本国师不介意叛军的首级再多几个,在场的诸位军官,恐怕也巴不得多杀几个够分量的白莲教内应。” 第352章 敌我【7K二合一求票!】 第352章 敌我【7k二合一求票!】 清晨,薄雾缭绕的井边,透出些许宁静安详的氛围。 “国师这是没睡?” 还称得上年富力强的宋礼打着哈欠,走出县衙属于自己的卧室,却惊讶地发现姜星火正在晨读。 “诏狱里睡了大半年,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委实睡够了。” 姜星火随口解释了一句,复又继续朗读着手中的书。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宋礼虽然在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生的身份入仕,但博览却颇为庞杂,“咦”了一声问道。 “这是王荆公的《读〈孟尝君传〉》?” “自是如此。”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正是王安石的《临川先生文集》,单手倚着井沿,笑道:“大本如何看待此文?” 两宋以降,虽然王安石名声一直不太好,但是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人在文学上的造诣确实无可置疑。 此文全篇只有四句话、八十八字,但议论脱俗,结构严谨,用词简练,气势轩昂,被历代文论家誉为“文短气长”的典范。 故此,宋礼诚实答道:“寥寥数语,气势纵横。” 言罢,看着姜星火单手倚着水井边缘的样子,宋礼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别掉进去。” 可谁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非但不听宋礼的,反而整个人都拿起书,站到了井口边缘上。 晨风拂来,姜星火青衫磊落,哈哈大笑起来。 “大本谬矣!” 宋礼一时微微诧异,不解道:“此言何解?” 须知道,一生立志革新变法的王安石,十分强调文章要有利于‘治教’,要有益于社会进步。他曾说‘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又说‘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 而且《读〈孟尝君传〉》作为一篇翻桉性的论说文,并没有冗长的引证,长篇的议论,仅用四句话八十八个字,就完成了立论、论证、结论的全过程,就是为‘有补于世’而作的。 所以,宋礼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谬在何处。 “我且问你,改革变法,这些文章是写给谁看的?” “自然是” 宋礼方要回答,忽然顿了顿:“自然是要写给天下人看的。” “你呀,你呀,心里还是对士大夫那一套念念不忘。 姜星火展开双臂,沿着井边如同顽童一般小碎步走着,这种强迫症一般的不适宜感,让宋礼看得心头直突突,只感觉身上有无数蚂蚁在爬。 “什么是天下人?” 宋礼这回学乖了,近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他当然知道国师这套“民为邦本”的治国理念。 于是,试图顺着姜星火答道:“老百姓。” 姜星火从井边跳了下来,手里的《临川先生文集》被卷成一捆。 “士农工商,皆是天下人。” 见姜星火从井边跳下来,宋礼心头既然舒服了,便也回过神来,无奈问道:“国师到底要说什么?莫要打哑谜了。” “意思就是,士农工商,谁是我们变法的敌人?谁又是我们变法的友人?对敌人要怎么反驳其污蔑变法的错误言论?对友人又该如何解释变法到底在变什么东西?” “第一个,给寻常农人写来看的东西,不要这种。” 说罢,姜星火指了指被他扔在井边的文书,县衙小吏倒是费了一番心思,想要在国师面前表现一番文采,所以书袋没少掉,可惜成了给瞎子抛媚眼。 姜星火一个半步秀才境的存在都看不懂某些生僻到了极点的典故和字词,你指望寻常老百姓能看懂?更别提这近乎骈文的行文方式了,华丽是华丽,可惜就是堆砌辞藻不说人话,车轱辘话说了一堆,一点有用的没有。 宋礼捡起来看了看,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士农工商,农人是我们变法可以成为友人的,所以要给他们讲明白变法的内容,就不能用他们不懂的方式那该是个什么标准?下面写文书的未必是坏心思,大明开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国师总该有个定夺,不然下面翻来覆去揣摩着改,不仅难办,还耽误时间。” 姜星火干脆利落地给出了标准答桉。 “白乐天所谓‘老妪能解,妇孺皆知’,就按这个标准去写。” “成。”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复又说道:“第二个,钻研‘鸡鸣狗盗’、‘奇技银巧’的,未见得不是真正的‘士’。” 宋礼几乎心思稍转,就明白了国师是什么意思。 世界的时间线不是随着姜星火而移动的,在江南平乱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变法失去了最核心的人物,虽然姚广孝和卓敬等人还在继续推行考成法等变法内容,但终归是在舆论方面,无法借着祈雨之事更进一步。 京城里有很多士子,都在抱着传统的程朱理学理论不放,竭力攻击变法相关的内容。 而且,这股风潮,还有越刮越大的势头。 辩经当然重要,但眼下踏踏实实做事,培育出第一批手工工场对于变法来说,则更为重要。 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制造力改变,那么变法无疑是无源之水。 所以京城里的消息虽然传到了这里,但不论是宋礼还是姜星火,都并没有回应什么。 但眼见现在姜星火提起了这茬,那么想来国师心中是有些计较的。 “国师说的是国子监科学厅的事情。” “是,但也不仅仅如此。” 姜星火仰头看着树叶苍翠的大树,依稀看到了诏狱里那棵被朱高煦拔了的老歪脖子树的影子。 这里要说的是,王安石抨击的是‘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认为鸡鸣狗盗之徒只是成全了孟尝君的养士名声,没有安邦定国的才能,所以并不算真正的士。相反,士应该是大则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因此士的要求应该是‘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名为读后感,实则借题发挥,以表达自己对人才的看法。 但就像是姜校长跟丘校长在军官培养理念上的冲突一样,丘福要培养的军官,都是读《春秋》不是,都是读《六韬》的数十万大军统帅,但实际上毕业了却只能指挥数十个士兵,这其中的能力要求错位不言而喻。 而对于官员来说,也是如此。 不论是进士出身的官员,还是国子监监生出身的官员,饱读四书五经不假,上岗后有一段时间进行“观政”这种适应性培训也不假,但归根结底,过去所学,跟当官所需,差距还是太大了,非是一时半会儿所能弥补的。 “这里有递进的两个说法,便是说,学科学的和学理学的,都该是‘士’;而且,既然是‘士’,既然是‘官’的预备阶层,那总该有个标准春秋时的‘士’还有君子六艺嘛。”姜星火笑着说道。 但宋礼是什么人?一部侍郎,正经的国朝大员,哪还听不出来姜星火话里的弦外之音。 宋礼干脆说道:“培养‘士’的这个标准怎么定,谁来定,都是涉及到了变法成败的根本说法啊。” “我们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宋礼,说道: “一所培养符合朝廷规矩,即将成为‘官’的‘士’的岗前培训学校。” 宋礼迎着初升的红日,看到了姜星火眼中的坚定。 姜星火把《临川先生文集》举起来,一页页书纸在晨光下走马灯般闪过,认真道。 “王安石变法变法输在哪?” 不待宋礼回答,姜星火肯定地说道。 “我想了许多时日,无非就是这两点,一是变法没有培养出新的得利阶层;二是变法不懂得聚拢大多数。”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王安石的失败,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 姜星火一下一下地用书卷拍打着手背,在井边踱步着。 “我们怎么才能吸取教训?培养新的得利阶层,我们已经在一步一步做了,虽然有波折,虽然不容易,但总体没出大乱子,眼见就要做好‘建立手工工场区’这最难的开头一步了。” “我今日说了这么多,要跟你讲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后面这个。” 姜星火停下脚步,诚恳说道:“大本,对于我来说,变法是理想;对于你来说,变法是前途。对自己前途,你得认清楚。” 相处的日子久了,若说半点都没有受到姜星火‘拯救天下苍生’的理想的感召也没有,那是骗人的,宋礼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最后只有无言颔首。 “大明有什么社会组成部分?士农工商,太祖高皇帝规定的很清楚了。” “之前你说天下人就是老百姓,我说不对,我说士农工商都是天下人,这便是说,我们的敌人,绝不是某一个阶层!” “而是我们要聚拢士,聚拢农,聚拢工,聚拢商,把这些人都聚拢到变法的大旗下,然后对着那一部分守旧顽固的士,进行打击,从而促进整个天下的巨大变革。” “唯有如此变法方能成功。” “否则,像是王安石那般,变法把天下人都推到对立面,又怎么能成功呢?” 宋礼当然清楚,这是姜星火与他的肺腑之言,这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然,这未尝不是国师“聚拢”的一种手段,但却足见话语间的真诚。 事实上,宋礼是真的有所思考。 对于宋礼这种务实的人来说,狱中清谈天下事不算真本事,出狱后所作所为,方才是真显英雄手段的事情。 那么国师在出狱后的短短四个月内,到底聚拢了哪些阶层? 宋礼细细想来,第一个蹦出脑海的,是“工”。 工匠,受到了姜星火的极度重视,不夸张的说全天下最好的工匠,现在都握在姜星火手里。 不论是热气球,还是新式火绳铳、青铜野战炮,立竿见影的优秀表现,都说明了工匠的巨大作用以及他们能迸发出的能量。 而工匠的晋升体系,奖励机制,以及熟练匠人的传帮带,都是姜星火在变法规划的谋划中,和已经部分落实的事情。 至于工匠的最大桎梏——匠籍制度,现在还不易贸然改变,只需潜移默化,时机一到,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姜星火主导的变法能改变工匠当下较为低下的社会地位,以及僵化的创新机制。 所以,工匠,一定是站在变法阵营这边的。 第二个出现在宋礼脑海里的,则是商人,姜星火也给宋礼提到过。 商人这个阶层具有逐利性、软弱性、狡猾性,既要争取,又要提防。 在名义上,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那套东西还是得用,商人也得崛起,这不矛盾。 第三个,是农人,除了常州府斩杀贪官收拢民心,如今江南平乱也是同样的目的。 刚才已经说了,姜星火正在准备针对江南诸府的新的农田政策。 当然不是那种比较激进的,而是重新清丈田亩,给予自耕农更多的保护和支持,同时以刀兵逼迫士绅们作出调整佃农当下过田租的契书。 想当“守法士绅”? 想不被当白莲教徒抓起来? 可以,但是以前你们不积极,现在得加钱! 跟华亭县士绅不一样的是,现在不是缴纳粮食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大黄浦周围的土地,统统给我让出来! 修建道路,平整土地,建立手工工场区,建立新城相应公共基础设施,都得出钱出力! 而且根据“守法士绅”的要求,以前包揽钱粮,用各种坑蒙拐骗手段坑佃农的,都得简单算算账?不想算账也可以减少一点佃农的田租,让佃农们喘口气。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死硬分子就是被扣上“白莲教余孽”的帽子都不肯退让的。 这种人在姜星火的预计中,反而应该为数不少毕竟松江府籍贯的官员在朝堂里实在是太多了,有些人不是能拿捏到证据的。 但是无所谓,眼下不退让,等新的制造方式大规模成型后,佃农一样会选择脱离土地。 所以,姜星火根本不怕本地士绅会如何选择。 至于第四个,也就是士,便是姜星火刚才提到的,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士—官”的培养学校了。 宋礼当然能想到,这个跟培养预备军官的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类似的存在,一旦复刻成功,将在庙堂中引起多大的震动。 这也就意味着,支持变法的新一代文官,将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而守旧派将失去他们的新生代力量,纵使眼下还能占据上风、占据舆论的主流,可是被釜底抽薪后,注定是不能持久的。 而这样细细想来,国师是真的做到了聚拢士农工商的大多数,只打击其中“士”里面的极少数。 与王安石变法时‘拗相公’举世皆敌,众叛亲离的场面,可谓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不觉间,伴随着一步步的脚踏实地,国师竟然已经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做到了给‘聚拢大多数’这件事做好准备了吗?” 后知后觉后,宋礼看向姜星火的目光,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敬佩。 而且,他也很好奇。 国师该如何做成建立新的文官培训学校这件事呢? 毕竟,这跟建立军校不一样,军校是因为本来大明就一直有重启宋元时期‘武学’的计划,而且靖难之役后,也确实有把培养军官的机构捏在朝廷手里的想法,这是朱棣巩固军权的重要举措,对勋贵武臣们来说,能让自己家的小崽子们有个正经出路,也是好事,所以建立军校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但建立文官培训学校,可就大不一样了。 “国师你说……” 宋礼犹豫半晌,最终忍不住问道: “培养出来的这些人,又真的是‘士’么?” 虽说如今这大明,早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两宋的‘士大夫阶层’,但在很多人心里,还保留着那一份固执。 因此宋礼的担忧和顾虑,并非是毫无缘由的。 毕竟‘士’,或者说‘士大夫’,这个概念太过特殊,它不仅是社会阶层,也是一种全方位、多角度的思维模式乃至价值观念。 当然了,儒家从来都是一张皮,里面的东西莫说跟孔子那个时代不一样,就是跟董仲舒的时代都差的很远了。 可问题是,国师要建立新的文官培训学校,是不是要把“科学”塞进去,如果是的话,是不是就跟国子监的科学厅冲突了?而且,国子监新建立一个厅,争议虽然很大,可阻力却并不大。 但如果新建一所关系到读书人前途命运的文官培训学校,这里面的利害牵扯可就实在太大了! “你是说用科学来培养文官嘛?” 见宋礼点头,姜星火笑道:“非是如此,那是国子监的事情。” “那这学校?” “教授的,自然是如何为官的学问。” 宋礼没说话,但眼神已经暴露无遗。 他不信。 这是这位封建官僚最后的骄傲了。 我承认阁下很强。 我承认阁下天文地理经济外交哲学炼丹无所不知。 但是你不是不懂怎么当官的吗? 你要是连这个都懂,我们最后一块遮羞布可就没了啊! 就像一群人喜欢一件物品,却发现那物品本身是赝品一样,即便这个赝品再漂亮,也不过是徒增几声嘲笑而已。 可若有事实摆在面前,证明这个所谓的“赝品”是真品呢? 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儿。 “国师会讲吗?” “自然。” 姜星火点头,他倒是很理解宋礼的担忧。 “那都要讲什么,国师可否提前透露?” “《行政法学》、《行政学概论》、《行政部门组织体系与架构运行》、《文官选人用人育人励人留人的诸项原则》能讲的东西多着呢,军校那边我也欠了好多节课。” “眼下事情太忙,等把建立大黄浦手工工场区的事情做好,安置好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百姓,培养起第一批棉纺织业,回了南京自然是要逐个去做的。” “事要一件一件做,饭要一口一口吃,总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 姜星火几乎失笑道:“怎么,大本你还担心我不会讲课吗?” 宋礼闻言亦是失笑。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聊到紫霞散尽,红日初升。 没了退路死心塌地跟着姜星火的锦衣卫百户曹松出现在了门口。 “什么事?” “王镇抚(王斌官职,从五品,全名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司镇抚)要下官来禀告国师,全城搜查已经结束,共斩杀白莲教余孽二百三十七人。” “百姓的伤亡呢?”姜星火问道。 曹松犹豫刹那,下意识地别过自己被赵海川用油锅烫伤毁容的侧脸,低声说道:“自白莲贼串通水门校尉攻入城池算起,累积伤亡百姓四百五十八人,失踪一千余人不过这些失踪的百姓,大多是为了躲避兵祸而躲了起来,应该等城里局势彻底稳定后,就会都冒出头来了。” 宋礼出声问道:“除了昨夜被阵斩的白莲教舵主陈文亮,可还曾抓到什么白莲教的匪首?” 这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按理说,白莲教哪怕再能藏,在大明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多年,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也不该是由舵主指挥的,定是有更高级别的人来指挥。 而且昨晚也确实有骑兵队的人看到了,白莲教的这些人,是有另外一人负责总指挥,而这人似乎并没有从水门乘船撤出,而是被拖住了,旋即白莲教军队总崩溃后,逃入了城中某处藏匿了起来。 当下既然曹松没有特别进行汇报,就说明此人还没有被找出来,而既然没有被找出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谁知道城里是不是还藏着白莲教的后手?虽然概率不高,但是不可不防。 曹松倒也没支支吾吾,干脆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的责任。 姜星火没有责怪他,而是把井边的那一叠文书收起来,打算回到屋内。 今日的行程依旧很紧张现在要处理好昨日突袭战斗后的种种余波,包括百姓的安置,建筑物的重建,以及使用靠谱的将校来布防,同时审讯白莲教被俘的教众,探知是否有更多的阴谋。 总之,林林种种,虽然很多事不用姜星火去做,但是他得知道,也得做出相应的指示和判断,所以一上午的时间肯定是要花费到这里的。 而明天就要跟随船队前往太湖前线,完成对白莲教叛军的平叛了,所以剩下的事情,今天也要一并处理完。 下午得去勘探堰塞湖被炸掉的大黄浦地域,在那里,有着充足的水源和优良的航运条件,同时眼下只是一个初步的疏通,黄浦江还需要更多的水利设施和管理,而治理好的黄浦江,毫无疑问,会成为水力纺纱车的最好动力来源。 到了晚上,估计就是跟上海县本地的士绅们友善地聊天了。 聊得内容,也无非就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些,包括粮食、人工、土地、减租等等。 一堆事等着呢,姜星火自然是没有时间浪费在追查躲藏起来的白莲教指挥官的身上。 而且县城就怎么大,就算再躲藏,又能躲到哪里去?掘地三尺也能翻出来的,除非挖了地道跑路。 故此,姜星火虽然有点忧虑,并并不算太过于担心。 就在姜星火打算回屋工作的时候,忽然郑和也出现在了县衙后院的这个宽敞院落的门口。 “国师,有人自称白莲教左护法,有重要机密,请求见您!” 白莲教左护法牛真,是躺着进来的。 他的身上经过昨晚的鏖战,本就有伤口,虽然靠着白莲教的秘制小药丸暂时压制了下去,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本来,牛真是打算拉拢白莲教圣女唐音跟他一起反抗教主。 可惜白天宇心狠手辣的程度,以及做事的果决,还是出乎了牛真的意料。 他还没怎么样呢,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白莲教刑堂的暗卫就摸上门来。 这种效率是极为恐怖的,要知道,这时候还是满城都是明军在继续追剿和巡逻呢! 要不是有几个跟过来的手下帮他抵挡,牛真早就是一具凉透了的尸体了,根本见不到今天早晨的太阳。 可即便如此,也是伤上加伤,一路挣扎了跑到了街上,引起了负责戒严巡逻的明军士卒的注意力,方才保住了性命,被抬了过来。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一幕,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沉默了片刻,姜星火说道:“把慧空唤过来,他略懂医术,给治疗一下。” 慧空很快来到了这处院落,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白莲教左护法,又看了看国师姜星火,很不熟练地开口发声:“小僧” “别说了,先做手术,这次记得缝的漂亮点,上次赵海川抱怨伤口像是他老娘缝的衣服。” 第353章 暴露【7K二合一求票!】 第353章 暴露【7k二合一求票!】 姜星火挥挥手,打断了慧空想要说的话。 慧空闻言,点了点头。 姜星火回房间继续批阅公文,慧空则是留在外面忙活,从刚才姜星火和宋礼聊天的井口挑起水桶,用井水将那个叫做牛真的白莲教左护法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 这个左护法重伤后已经昏迷多时,此时也没什么反抗能力,身边又有数名姜星火的侍从甲士看守,自然不虞掀起什么风浪。 慧空先是用高纯度酒帮他擦拭双肩、背部和腹部几处刀伤进行消毒,然后拿出针线,把主要伤口缝上,最后使用他拜师道衍前所在的寺庙里的特产金疮药,涂抹次要伤口。 “嘶……” 随着慧空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上的血液挤压到一起,半路被疼醒的牛真顿时疼得吸气不已,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这可是连麻药都没打一星半点的手术,针拐进肉里那是真疼。 “阿弥陀佛,忍住!” 说完之后,慧空又给他涂上另外两道伤口的金疮药,随后,便是用干净的布条缠绕,固定好伤口。 等慧空忙完手里的事情后,进门就看到国师大人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姜星火倒不是在休息,最近精神高度紧张,实在是睡不着,而是在思索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 随着大黄浦-上海浦的打通,从华亭县收缴的第一批粮食,可以顺着这条河道转入水流趋于凝滞的吴淞江,朔江而上,抵达太湖沿线的战场。 那就意味着明军的总攻即将开始,而这场在永乐元年发生的小规模叛乱确实是小规模,因为如果严格来讲,实际上只涉及到了苏州府的太湖流域周围几个县,叛军的实际人数并不会超过一万人,而之所以号称十万之众,乃是因为裹挟了七八万百姓的缘故。 由此也可以看出,白莲教这次夜袭失败,损失了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可都是白莲教秘密训练多年的士卒,这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说是折了老本也不为过。 白莲教虽然还存在着,但早已不足为虑,说句有些半场开香槟的话,战争尚未结束,姜星火就已经在考虑战后的问题了。 战后江南的主要变革,无非就是两点。 第一点,要针对这次江南平乱,诸府官员的表现,奏请永乐帝进行人事上的调整。 涉及到的府也不多,刨除已经被清洗过的常州府,剩下的就是苏松嘉湖四个府而已。 能者上,庸者下,支持变法者留,不支持变法者滚。 大不了换十几个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就这么简单。 对于当下的大明来说,吏治这种东西,短时间内能治标,能够推动变法,不影响新的制造力的出现与崛起,就已经足够了。 除此以外,则是包括税制、教育等各方面变革的具体推行,只有以江南为试点推行下去了,才好更顺利地在整个南直隶进行推广。 第二点,便是注意进厂时机了。 江南的水患问题在于水利工程的荒废,导致疏解洪水能力严重不足,所以必须重建环太湖圈的各条支流、湖泊的水利设施,并且进行因地制宜的调整,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正是以工代赈的最好项目。 除此以外,水利工程建设好了,江南的粮食产量也会进一步提升在农业社会,水利工程和粮食产量一定是画等号的,为什么秦国变法里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大修水利?这便是说,有了良好的水利工程,粮食才能稳定地产出乃至增产,才能供养更多地人口,有了更多可承载的人口,就有了争霸天下的兵源、税基。 关中自秦汉以来,成为王霸之基,这个“基”到底是谁打下来的?而关中为何自隋唐后,又逐渐没落? 两岸黄土,泾渭难分,便是答桉。 而江南的治水一旦处理好,水利稳定导致的粮食增产,就可以弥补因为部分百姓进厂打工,而使劳动力减少导致的粮食减产。 一加一减能做到动态平衡,江南就不会再出现大的乱子,白莲教从人口和动乱两方面都失去了基础,自然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 “小僧已经将那些伤口都清理干净了。”慧空走近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嗯了声,睁开眼睛,说道:“辛苦了,对了,最近荣国公(姚广孝\/道衍)可有讯息?” “没有,不知道师尊在忙什么。”慧空话锋一转,“不过小僧研究了一番师尊的文稿,关于国师即将培育出来的‘邪龙’倒是有些疑惑,只是见国师最近太忙,未敢打扰。” “你想问?” 慧空笑着回答:“小僧自己想问。” 姜星火挑眉看向慧空:“那文稿又是怎么回事?” 慧空继续说道:“当初师尊跟着国师您听课,但他老人家有时候太忙,于是便遣我每天早晚都会去诏狱蹲守。每当纪指挥使派人记录的东西从国师您那儿出来的《姜先生讲课笔记》,按惯例会给大天界寺送一份,小僧都会去找他询问关于您的事情。” 听慧空这么一说,姜星火微微恍然,竟还有这段故事。 “下午去大黄浦那边,有空的话再给你解答,若是没空,就得改日了。” “走。” 姜星火起身,说道:“去审审这位白莲教左护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 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院落又开始躺着装死的白莲教左护法牛真突然动了动。 慧空转眸看去,发现那人跟刚才疼的龇牙咧嘴也不睁眼不同,此时居然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侍从甲士纷纷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一旦其人试图暴起伤害国师,便可立即将其斩于刀下。 “哟,醒了。” 姜星火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人,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 这可是第一次逮到大鱼。 对于这个时代白莲教这种神秘组织的头目,姜星火还是很有兴趣的。 牛真倒没有出现什么“双眼阴冷,恶狠狠瞪着姜星火,恨不得生啖其肉”这种嫌自己命长的表现,而是顺从地低下了头,甚至试图挣扎着起身行礼。 “躺着,伤口崩开了又得麻烦慧空重新缝。” 听了这话,牛真顺从地躺了下去,慧空麻不麻烦他不介意,但是他不想无谓的再经历一遍缝合手术的痛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关二爷的忍耐力。 姜星火缓步走到了门板组成的简陋手术台边缘,看着牛真道:“你应该认得我?” 牛真闻言点了点头:“大略听说过,国师年少有为,如今一见确实是谪仙风姿。” 很明显,这个反派没啥硬骨头,从心的很快,嘴上也就甜了很多,一点都不嘴犟。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是本次重大失利的直接责任人和背锅侠,白莲教顺理成章地抛弃了他,并打算杀他灭口,所以牛真也就变得别无选择了起来。 除了投降朝廷,天下之大,怕是再没他容身之道了。 “我本以为你该是被士卒搜寻到然后斩杀了,没想到你却送上门来了。” “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自然不客气了。” 姜星火的声音很轻,轻的让牛真必须竖起耳朵来认真听,但是牛真却感受到了其中浓重的杀意与危险。 “是在下知错,迷途知返,还请国师能够放过我这一次!” 他连忙低头恳求着,脸色都变得苍白无比,甚至额角有冷汗渗出。 牛真虽然是个武夫,但是却也懂得分寸和利弊。 姜星火可以说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大人物之一,而且又是手执尚方宝刀,亲自坐镇江南,负责平乱治水赈灾诸项要务,此时唯有求得姜星火点头,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姜星火澹漠地开口:“说说,都知道点什么。”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想要通过话术说点什么,来用自己的情报换得某些价码的牛真,瞬间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牛真看着姜星火的眼神充斥着复杂,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旋即神色颓然。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牛真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姜星火点了点头,当然,他要的是牛真所知的全部秘密。 这位白莲教左护法开始讲述起了自己这些年知道的和做过的事情,他的话很多,几乎涵盖了整个白莲教的方方面面,但唯独缺少最关键的某些信息。 “白莲教教主在哪?白莲教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说出来,留你一命。” 姜星火懒得听他的巧言令色,干脆摊牌问道。 第一个问题,相对好回答一些。 白天宇对他不仁,牛真自然也会不义,他干脆说道 “白莲教教主名为白天宇,这老匹夫眼下就在这座城里。” 此城之内! 好大的胆子! 姜星火目光闪烁了两下。 白天宇身为白莲教教主,按理说自然会居住于白莲教的秘密据点里,可如今竟然不惜以身犯险,出现在此地,显然是对于夜间突袭姜星火一事,有着极大的成功信心。 “此人倒是颇有些枭雄心性。”宋礼在一旁开口道。 不过此刻姜星火最关心的并非白天宇本人,而是白天宇手里掌握着的权势。 “白莲教,若是教主死了,谁来接任?”姜星火突兀问道。 “自然是圣女。” “圣女何在?此人姓甚名谁,有何特点?” 姜星火半点余地都不给牛真留,连连逼问道。 “白莲教圣女名为唐音,善易容之术,有千变万化之能,平日里负责教中各项日常事务的运行。” “唐音也在此城中,昨日正是唐音收留了我,我与劝其联手对抗白天宇,可惜其人冥顽不灵,对教主白天宇颇有些愚忠愚信,昨日刑堂影卫找上门来,我只能逃跑,后面便不知其所踪了。” 姜星火蹲在他的门板边,问道:“他们有地道之类的出城手段吗?” “应该没有。”牛真有些迟疑地说着,他的脸色苍白无血,嘴唇也有些发白,显然他也不确信。 但姜星火给他的压力太大,不知道他也不敢说谎,只因这样诚实回答,他或许还有活路 姜星火冷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 “既然没有挖地道,那就走,你陪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这个千变万化的圣女和胆大包天的教主,究竟都长什么模样。” 牛真的童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姜星火,眼底深处隐藏着浓烈的恐惧,嘴上虽然说着老匹夫,可白天宇的积威仍在他的心中难以散去。 “怎么?害怕了?” “没,没。”牛真连忙摇了摇头,周围侍从甲士自然抬着他身下的门板移动了起来。 对于牛真来说,哪怕白天宇打算杀他灭口,可是真的公然背叛白莲教,又哪是那么容易迈过心理上的那道槛呢? 若是真的容易,牛真昨晚也就不会提议让圣女唐音和他联手了说到底,在内心里,牛真还是认同自己是白莲教的一员,如今哪怕事实上成了叛徒,暗地里和明面上,还是不一样。 这种心理或许难以理解但实际上,白莲教这种江湖秘密组织,成员通常是非常具有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跟后世的帮会一样,叛教之人是要遭到所有人的唾弃的。 但是现在这般局面却由不得他选择,毕竟姜星火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浦神的事情和昨天的夜袭已经让牛真清楚,这同样是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如果你被姜星火认定为敌人的话。 王斌在前边带路,姜星火在后边跟随,一行人一同朝着县城的东门而去。 同样,得到消息的锦衣卫们早已悄然埋伏于暗中,等待着白莲教教主、圣女二人的落网。 县城里守卫森严,巡逻的士卒遍布四周,每隔百步便会有一队城防军把守,一旦发生任何动静,这些沿海卫所兵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这样严苛的戒备,让躺在床板上的牛真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绝望之色。 他明白,这一次,所有还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残部恐怕是都死定了,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投降,而是被抓回去了,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锦衣卫的手段,他可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一行人抵达了县城的东门,躲入了城楼里。 为了钓鱼,姜星火下令开放东门,因故滞留在城中的乡下百姓可以出,外面的人不可以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白莲教的教主和圣女不上钩,也会有其他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教徒忍不住铤而走险,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若是擒下白莲教教主或是圣女,还请国师留在下一命。” 城楼里,牛真看向姜星火说道,语气满是恳切之意。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眯着双眸看着下方的城门,目光深邃而又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 若是有机会,他当然要趁机拿下白莲教的最高层,将其诛灭,以绝后患。 江南的变法,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这便是因为,变革必然会引发阵痛,如果白莲教还活跃着,就会有新的兴风作浪的机会。 “喔对了,你另一件事还没说呢,白莲教都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 牛真身体微僵,紧绷着脸不敢吭声。 “你放心,只要你从实说来,我这个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 姜星火当然明白他的顾虑,无非就是一个口头保证以作心里安慰嘛,于是笑道。 牛真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只知道为了白天宇为了给这支千余人的秘密军队寻找容身、训练的地方,是与地方官府有勾结的,而且日常为了供给这千余人的衣食,也有脚行和商人做往来我负责训练和管理这支军队,这条线上涉及到的人我知道,但白天宇在江南宦场上侵蚀、拉拢的其他人,我并不清楚。” 姜星火点头,爽快道:“只说这些,也是算数的。” 牛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于是转头便把从前跟他有过接触的嘉兴府上下官员、商人、帮会头目,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支秘密军队的基地,正是在嘉兴府的嘉善县城北面,也就是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 “你们白莲教还真是厉害,都已经渗入了嘉兴府宦场的上上下下。”姜星火笑吟吟道,似乎丝毫不生气。 “他们白莲教!”牛真连忙急不可耐地撇清关系。 “嗯,他们。” 这让牛真不由地暗松一口气。 他还真怕姜星火知道他掌握的所有情报后就翻脸不认人,将他斩草除根。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不过牛真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那便是给姜星火指认白莲教的教主、圣女。 不远处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妇女,肩膀上拖曳着草绳,身后拉着一个两轮板车。 两轮板车上躺着一个老人,用草席盖着脸,俨然是没了生机的样子。 眼下明军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排查,白莲教活动与躲藏的空间越来越小,如果继续拖延下去,那么暴露的风险就会越来越大。 故此,明知道眼下明军放开东门让乡下百姓出城可能是个圈套,唐音也别无选择。 不过,她对自己精妙的易容术很有信心,并不担心会被识破。 现在唐音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乡下灰头土脸的村姑样子。 “干嘛去?” 城防军警惕地打量着她。 “送人。”士卒眼前的中年妇女说道。 “谁?”城防军皱眉。 其实看着身后板车上薄薄的草席,以及妇女满脸皱纹里都嵌着哀愁的样子,他们已经大略猜到了,只是职责所在,该问的还得问。 由于姜星火怕消息走漏,所以这些城防军并不清楚,今日排查的目标是白莲教的教主和圣女。 他们只是负责重点审查是否有残留在城中的白莲教教徒,借着开城的机会逃走,是针对青壮年男子的,老弱妇孺不在此列。 而昨天,城里已经有不少普通百姓被战火所误伤,还有人丢了性命,眼前这种情况,城防军早已经见怪不怪。 “我爹,送回乡下安葬。”中年妇女回答道。 此话一出,城防军和周围众人皆是露出了稍许悲戚之色。 城防军挥了挥手:“赶快走。” “好咧!”中年妇女的忧愁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她低下头,继续艰难地拉动着板车。 待她走出几步后,离开了这些城防军的排查区域,城防军的卫所兵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白莲教在江南的确没有到臭名昭着、人人喊打的地步,反而无生老母在江南很有市场,否则也不会把乱子闹到这么大的规模甚至很多本地沿海的卫所兵,也受到过白莲教的影响,可是当真正成为对立面的时候,这些卫所兵却恨不得白莲教赶紧被国师所铲除。 可惜,他们也很无奈地认知到,白莲教这帮高层行踪飘忽不定,很难找到踪影,这也就意味着铲除的难度很大。 “最起码,希望咱们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里,不会再有白莲教徒出现在城里!”有人叹息。 昨夜城防军死伤了不少人,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在一块生活、耕种、训练的,此时“白莲教”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颗毒瘤般扎在了他们的心里,令得他们夜不能寐,惶恐不安。 “别乱想了。” 旁边的士兵拍了拍同僚的肩膀,说道:“咱们只需管好自己的职责就够了,其它的交给国师大人处理就行,咱们这点本事啊,就别瞎操心了。” “你说的倒轻巧” “国师大人无所不能,定能铲除白莲教,放心。”另一位老兵说道。 听着身后城防军的交谈,唐音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些沿海卫所兵组成的城防军,不过是刚刚隶属于姜星火麾下没多久,经历了短短时日便已如此认同姜星火的能力,其人蛊惑人心之术,甚至比我教最擅长传道的长老都要厉害几分” 不过,唐音的胡思乱想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过了城防军的排查区域,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最重要的是,她得能通过城门。 城门口的检查非常仔细,每个人都要搜身,而且随身携带的包袱也会被翻开查看,唐音自问易容术很强,连皮肤和头发的细节都做了处理,这些士卒应该看不出什么来,但此时还是心头有些忐忑不安。 唐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板车。 今日二人出发的时候,她便被教主的亲卫告知,教主服用了假死的药丸。 之所以这么急着走,自然是跟牛真没有被顺利灭口有关,虽然按照伤势来看,牛真不见得能活着出卖他们……可万一呢? 牛真若是活着投奔明军,那么一开始或许还是昏迷状态,她们暂时安全,然而城里每多待一刻,就会愈发危险。 可她们不知道牛真是死了还是昏迷还是清醒,也不知道姜星火掌握了多少情报,眼下局势糟糕无比,对她们而言,越拖下去,不管是牛真这颗雷还是明军收紧的排查,都会让她们暴露的风险极大增加。 明军甚至还使用了邻里互相鉴定这套办法,在城里伪装是行不通的。 所以,现在迅速出城虽然也有风险,但却是最优解。 两人怎么混进来的,自然要怎么赶紧混出去,依然是扮作父女,这是很不容易引起守军警惕的一种方式。 对于这一切,唐音当然觉得不安,可自从她跟着白天宇进了城,就失去了掌控局势的机会,眼下她不想坐以待毙,也唯有听从教主的计划,尝试蒙混过关。 客观来讲,乡下妇女拉着亡父归乡,成功出城的概率很大。 但不安感促使唐音又看了一眼身后她爹,嗯,这么说也没错,唐音是白天宇捡来养大的孤儿,在唐音心里,确实是跟亲爹一样敬爱的人。 正是因为这种敬爱和几乎无条件的信任与服从,让唐音从未怀疑过白天宇的命令。 出发前,唐音当时匆匆看了几眼,被草席遮盖起来的教主,确实跟一具尸体没有区别,毕竟她从未听说过白莲教还有假死药丸……不过大略看了几眼,草席下确实是教主,便也不在多想。 而相关核验身份的路引,以白莲教的能力,自然也早就做到了天衣无缝,用的就是他们进城时那套。 两人眼下的身份,是上海县周围村庄的一队父女,来城里卖土货,顺便串亲戚,却不幸遭了兵灾,所以她这个女儿只能把老父亲拉回乡下埋葬。 “路引拿出来。” 听到其他军校生的话,城门口负责带队的张安世,目光掠过了唐音,原本便应该不再注意,但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徐景昌原本在擦拭着铳刀,此时转而问道。 张安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徐景昌看过去。 “好圆润,不似村姑。” 这两个小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也是风月之地的常客走马飞鹰的勋贵子弟,难免会从小就涉及到这些,而且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到了自然下意识地就会打量关键部位一番,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根据不同的喜好,每个人打量的部位不一样而已。 徐景昌看后,也是微微一怔,但旋即想起了什么,提着火绳铳和铳刀站起身,来到城门口的检查处。 负责核验路引的士卒,原本已经示意唐音可以通过了,但见军中传说马上要成为新一任国公爷的徐景昌走了过来,便又停了下来。 徐景昌是知晓国师今日设局钓鱼,究竟是要钓什么鱼的,他抬眼看了看唐音和她身后的两轮板车,冷冷地说道:“掀开草席,给我看看。” 唐音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用铳刀挑开草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而失去血色的脸颊。 “死了?” “死了好几个时辰了。”唐音勉力道。 “哦,死了就好。” 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这位顶级勋贵二代在说什么的时候,徐景昌勐然拎起带着铳刀的火绳铳,捅进了老人的身躯! 唐音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然而,下一瞬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如坠冰窟。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 唐音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教主,是不是有她从不知晓的替身?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端详着老人的面部细节,越看,手脚越冷。 若非强撑着意志,几乎要瘫倒在地。 身为化妆大师,之前有些心神不定,又没机会细看,路上也只顾赶路没多想,方才被教主亲卫湖弄过去,如今细看之下,哪还不知道真相? 虽然有着九成九相像,甚至跟孪生兄弟差不多,但眼前这死人,并不是教主。 她被她视作心目中最敬爱的父亲,当做了脱身的诱饵。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假死药丸,她这一路,拉了一具真的尸体。 徐景昌神情自若地收回了铳刀,指着唐音,向周围的士卒吩咐道。 “拿盆水来,让她洗脸。” ps:昨晚平台服务器崩了,所有书都看不到按时发布的,不是断更了…… 第354章 公告【7K二合一求票!】 第354章 公告【7k二合一求票!】 刚走下来的曹松经验却比这些小伙子老道多了,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先掐住对方的颌骨,确保对方不会咬舌自尽或是吞服药物后,再排查了口腔,确认对方难以自杀,方才塞了个布团进去,卡住了舌头。 曹松刚才在走马道看得很真切,多年的特务生涯,让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人就是牛真供出来的白莲教圣女。 只不过那具死尸,却明显不是白莲教教主。 这一系列熟练的锦衣卫行为,让周围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属实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锦衣卫震撼。 唐音方才被自己最敬爱的人所欺骗,一时间心神失守,再加之她确实没什么武艺这很正常,正如真实的特工往往不是什么全能战斗高手,很多特工甚至并不精通格斗一样,白莲教圣女负责白莲教内日常事务管理,更类似于一个总经理的角色,也不需要会什么武功。 所以,已经失去了最佳的自杀时机。 而且心灰意冷之下,反倒没了断然自尽的心思。 若是之前,说不得为了掩护教主,唐音是对赴死没有半点犹豫的。 可眼下,她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整个人登时就浑浑噩噩了起来。 之前的两名士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一盆清水端了出来。 唐音被他们用力按住肩膀,迫使她转动头颅,将一整盆凉透的水都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的水珠顺着额发滑落,划过眼角眉梢,落在唐音身上的衣裳上,留下了明显的水迹。唐音缓缓抬起了头,眼底原本闪烁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却瞬息间归于平静,只余无尽的空洞与茫然。 她呆呆站在那里,好似已经失了魂魄。 周围的士卒看着唐音被清水洗过的面容,却刹那间都呆住了。 用来易容的化妆用药被洗涤殆尽,方才还土里土气的“村姑”,此时竟变成一个绝代佳人。 那双眸子虽然仍旧暗沉无光,可眼尾却微微翘起,显露出几分妩媚,仿佛能勾走人心。 如果说刚才的唐音,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块满是灰尘的顽石,那么此刻的她,却有些像一朵妖冶绽放的玫瑰。 唐音的长发被水淋湿,散落在肩头,显得更加乌黑亮丽,她的眸子深邃,透过清澈的水珠,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忧伤身上的衣裳虽然已经变得凉透,但仍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让人不自觉地心动。 唐音仿佛一个孤独的花朵,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心生怜惜,同时又有一种掩不住的惊艳之感。 “愣什么!” 徐景昌回过神来,朝其他人怒吼一句。 众人纷纷醒悟,慌忙收敛了心思。 徐景昌则留在原地盯紧唐音,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他静静地看着唐音,感受着她身上那股不为人知的孤寂和悲伤,唐音的目光始终望向近处高耸的城墙,从那盆水泼下开始,她也未曾移动分毫。 徐景昌走到唐音身前,俯瞰着狼狈不堪、满头青丝散乱的女子,他终归是个少年,看着这勾人心魄的美妇人,喉结滚动了几下,方才说道:“跟我走。” 唐音默默地跟随着徐景昌,走到城楼上,走到姜星火的面前。 唐音仍旧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 姜星火看着唐音,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刚才下面的事情,徐景昌已经附耳禀报了他。 而躺在床板上的牛真,更是直接叫出了唐音的名字。 所以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莲教圣女,白莲教的二号人物了。 姜星火当然不会被区区美色所诱惑,他的思考另有目的。 “多好的改造典型啊,《我的人生转变:从白莲教圣女到纺棉女工》,光是想想,就觉得这首版肯定能卖脱销。” 是的,国师大人刚才正在琢磨舆论变革的事情。 《邸报》作为大明现在的朝廷喉舌,既有利,也有弊。 利处在于能握在自己手里,内容可以自己审核,不利于变法的,都能防患于未然。 但弊端就在于,《邸报》实在是太严肃,而且面相的对象,是朝廷的官吏,不是普通百姓。 而眼下根据南京传回来的讯息,变法在舆论方面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支持变法者数量较少,吵架吵不赢反对者。 这个问题自然很好解决,那便是建立一家新的皇家经营的报社,发行一款全民性的报纸,用以迅速地、大规模地普及变法知识,引导舆论,争取民心。 名字姜星火都想好了,就叫《大明日报》,简称《明报》。 事实上,早晨勒令本地官吏重新写相关文书,姜星火未尝没有提前做个试点,看看百姓对这种通俗易懂的舆论传播方式的反应的意思。 那么《明报》第一期,怎么才能卖脱销呢?怎么才能把报纸热度带起来,来个开门红呢? 当然是要有噱头! 《朝廷江南平叛成功,十余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湖沿线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工程顺利进行》 《国师重拳出击打击江南宦场,十余名官员被撤职查办》 这些题目不是不行,而是噱头不够大,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对此不够喜闻乐见。 什么是这个时代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首版头条新闻? 那当然是要有反差的内容,刚才的就不错。 ——你说我不够高大上,我说你不懂新闻传播学。 在姜星火陷入短暂思索的时候,唐音也在逐渐冷静。 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眸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 唐音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 一袭青衫,头戴玉冠,身形挺拔,眉宇间带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味道,但却给人一种无法靠近之感。 事实上,当刚才姜星火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唐音感觉,此刻的他给自己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嗯,如果知道姜星火给她做的人生规划,想来唐音就会明白这种压迫感从何而来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音的嗓音柔媚而低沉,透出几分决绝之意。 姜星火笑着摇摇头。 唐音愣住,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摇头。 她微微皱起柳眉:“你莫非以为,我会像此人这般没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 躺在床板上的牛真登时大怒,但语将出口,却揣摩了一番国师的心思,反而劝道:“你这蠢女人,白天宇那老匹夫耍了你,你难不成还要死心塌地地继续给他卖命?真真是蠢不可及!不如早日归顺朝廷,还能谋个前途。” 唐音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效忠的是白莲教,信奉的是无生老母。” 姜星火澹声一笑:“我刚才确实有过杀你的念头,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你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闻言,唐音睁开双眼,诧异地打量着他。 她本以为这位国师要杀了自己灭口,哪曾想,对方竟然要留自己性命,但很显然,对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心! 姜星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随后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我要在江南地区发行一份公告书,便是跟《与陈伯之书》类似的,但要口语化一些的文书用你的名义。” 唐音虽然是一介女流,但跟着白天宇这么多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她当然清楚《与陈伯之书》是个什么东西。 正是因为清楚,唐音才刹那间,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姜星火,留着她的命,却让她比死了还难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当然是这篇文章最为着名的一句,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是南北朝时期丘迟替北伐的临川王萧宏写给南朝判将陈伯之的一封书信。 ——而且是一封劝降书! 丘迟在信中首先义正辞严地谴责了陈伯之叛国投敌的卑劣行径,然后申明了梁朝不咎既往、宽大为怀的政策,向对方晓以大义,陈述利害,并动之以故国之恩、乡关之情,最后奉劝他只有归梁才是最好的出路。 文中理智的现实局势分析与深情的故国感召相互交错,层层递进,写得情理兼备,感人至深。 因此,史载:“伯之得书,乃于寿阳拥兵八千归降”。 可姜星火要以她的名义,写一封这个时代的《与陈伯之书》,是要劝降谁? 答桉不言自明,自然是要劝降太湖前线,目前处境已经及及可危的白莲教叛军。 可用她这个圣女的名义去劝降白莲教,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背叛了白莲教? 然而,这是唐音的信仰,也是她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会署名的。”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姜星火干脆说道,“而且,既然你不清楚白天宇的所在,也不清楚他的谋划那这件事就是你唯一的价值所在了。” 姜星火看着她,嘴角挂着澹澹笑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唐音这个名字,只能永远活在这封文书里,这是你作为白莲教圣女被俘获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而且,我要用这一纸文书,来换我最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姜星火缓步踱到城门楼敞开的窗边,指着外面的蓝天与白云下的远方,悠悠地说道:“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那里,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也是姜星火眼中的即将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热土。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往远了说,我要让全江南,乃至全天下的百姓脱离士绅的人身控制;往近了说,我要让太湖前线被裹挟的十万百姓脱离你们白莲教的精神控制我要在这里,建立一片真正的生机勃勃之地!” 唐音咬牙切齿道:“痴人说梦!” “呵。”姜星火哂笑,“你若不信,尽管看着。” 唐音在这段交谈中,忽然察觉到了姜星火的真实意图。 虽然姜星火并未进行任何遮掩。 姜星火需要以她的名义签署一封劝降文书,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让白莲教叛军投降,可明军占据了这么大的优势,或者说,姜星火给明军提供了这么大的优势,还需要白莲教叛军投降?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电竞圈很有名的一句话:学会了哥的运营,剩下的就是a过去了。 明军一旦发动总攻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势。 所以,姜星火的真实意图并不是击败白莲教叛军,而是让白莲教叛军投降,借此在最大限度上保全被叛军裹挟的百姓的性命。 唐音回过神来,嗤笑道:“你以为就算你用我的名义,写了一纸劝降文书,他们就会乖乖听命投降?别做梦了,他们只会听从教主的命令而若是情况危急之际,你更是根本无法完整的救出这些百姓。没想到,你要做变法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却是如此妇人之仁,简直就是想当然耳。” 然而唐音却并未觑到姜星火,有任何被激怒的神色。 相反,对方只是平静地说道。 “欲安天下,先正人心,如何正人心?事事以民为本,纵有万难,亦当心存此念这个道理,你们白莲教一辈子都不会懂。” 然而姜星火的这句话,却刺激到了唐音内心中最为敏感、柔软的地方。 “如今江南皆反,若是无明廷暴政,难道光凭我们白莲教鼓动,就能形成这般声势吗?” 唐音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我幼时被你们这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的时候,你口中的这些大道理在哪?如果不是白莲教救了我,恐怕我早就被卖到官家作妓了!” “教里说,一世命,即是万世命。” “我的命,我认了。” “可我这一世,与明廷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休想污了我的名!” 唐音挽起衣袖,洁白的小臂上,一朵白莲卓然而出。 唐音张口就要咬下,白莲纹身是一处假皮肤,下面就是毒药。 之前便说过,唐音不会什么武艺,故此,她一介弱女子,想要在这么多身手矫捷的人面前自杀,其实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根本不用姜星火说什么,后面早就时刻准备着的慧空干净利落地上步,擒住了唐音,丝毫没有怜花惜玉的心思,直接撂倒在地,反扣了起来。 “阿弥陀佛!” 慧空宣了声佛号。 慧空早年是半路带艺拜师投奔道衍的,当年人家学的可不是医术,学的是正经的武术。 这可是打遍北地武僧无敌手的存在,若是让唐音能顺利自杀,才是丢人丢到弥勒佛家里。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这跟时势造英雄是一个道理,同样,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 “一世命,不是万世命。” 是的,姜星火穿越了八世,没人在这个问题上比他更有发言权。 姜星火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是蹲下身体说道:“你是有身世悲苦不假,但在这个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你把他们带入十八层地狱,我就要把他们救出来。或许在你们白莲教,甚至在很多地方官眼里,他们只是一群苦命人,可以被你们扇动用来造反的工具,他们也或许并没有什么大的能力,但在我看来,他们却能影响一地的风貌,乃至于,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天下的未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人聚拢起来,为我所用,然后推翻旧有的人身依附、精神控制体系,还这天下一片清净安康的天空,而这一切,就从这封公告书开始。” “言尽于此。” 姜星火说完这句话,迈步走向城门楼外。 唐音怔怔的被扣在原地,神色恍忽。 “我愿不愿意,你都会以我的名义来写这封公告书可就算平安解救这些百姓,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改变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形态,我要建立一座又一座的手工工场,我要让所有人都能公平地创造和获取财富,我要让大明的商品,销往整个世界。” “我要,改变那个未来!” 姜星火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唐音却只是充满不解的茫然。 她不理解,姜星火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理解什么是手工工场,更不理解这个天下,除了大明和周边的国家,还存在着些什么。 唐音第一次觉得,这位年轻的国师,似乎看到的东西和眼界不仅跟她远远不同,甚至她心中一向目光远大的教主,都完全不可与之相比。 一丝对姜星火口中未来的好奇,在她心中死念的余尽中悄然燃起。 唐音忽然想活着看一看,这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人,究竟要改变、建立,怎么样的新世界。 —————— 姜星火自知恐怕无法抓住白天宇这只老狐狸,但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所以在下令依旧要严加搜查城内抓捕白莲教徒后,又留下了很多人手,方才启程顺着吴淞江西进。 在出发之前,姜星火实地考察了大黄浦周围是否适合种植棉花,并询问了孙坤、叶宗行等人,如何修建足够的水利设施、如何规划支流的走向,用以灌既棉花田以及催动水力大纺车的运行。 姜星火在诏狱里就讲过,元代时期,水力大纺车在中原大面积流行使用,是到了明初才被老朱禁止的。 但这些东西并没有被全部摧毁,民间自然还是存留着的,经过随军的兵仗局、兵器局工匠的研究,相关用以批量制造的图纸,已经被画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试制的事情,以及如何更好地降低制造成本,保障使用寿命和部件合格率等事情。 说实在的,不管是姜星火还是郑和,当看到他们在狱中提到的每一件事,都开始真正地变成现实的时候,都产生了一种如在梦中的不可置信感,只是不同的人,这种感觉的强度并不相同。 但哪怕是姜星火,也会有置身于历史洪流中的错位感。 当然,他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繁忙的诸多现实事务,很快就让他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考察大黄浦过后,面临的事情便是大黄浦新城的建立,以及手工工场区。 这种需要统一规划和大批资金的事情,当然不能指望松江府乃至上海县的地方来办,更不可能指望那些商人来办。 所以,姜星火在出发之前,就给永乐帝上了奏折。 奏折的内容也很简单,请永乐帝派相关专业官僚和皇家人员,来处理新城的建造以及手工工场区的筹资建立事宜。 会派谁来,姜星火跟郑和大概猜度了一下,心里也有数。 要进行大规模的建造,绕过工部是不可能的,工部当然要派人来。 而眼下是明初,钱袋子这块,内帑和太仓银基本不分家,所以虽然是以皇家的名义办手工工场,户部也会派人来。 至于皇家到底是会派一个或几个大太监过来,还是大皇子亦或是三皇子代表永乐帝过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以外,统筹协调十万人,数十万人规模的以工代赈,无疑是需要大量的官吏来执行相关计划的,否则会酿成更大的人为灾祸,朝廷也一定要抽调一部分干臣能吏,作为补充力量前往江南协助执行计划。 如此一来,各方面的条件齐备,手工工场区方才可以开工。 在姜星火的计划里,大黄浦新城的手工工场区,最开始是由皇家资金启动,而到了后面,则会考察吸纳一些民间的资金,以促进商人阶层向手工工场主阶层的转变。 当然了,这一过程如果是在姜星火前世的西洋诸国,那么一定是极为残酷的。 贪婪的商人们,能做出的事情,绝对是让撒旦都自愧不如。 然而在当下的大明,这一切却并不相同。 姜星火,就像是一把悬在这个新生阶层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时刻刻地注视着他们,监管着他们。 新的手工工场法令必须得到严格的执行,任何为了追求利差而变质成为血酬的事务,都将被密切注视,一旦有了苗头,姜星火便会雷霆出手。 只要他这个驭龙者活着一天,手里握着足够的权柄,他就将始终牢牢地驾驭着邪龙不敢放肆。 而在姜星火第八世死后的未来,他同样会将自己的“道”传递下来,总会有人替他继续控制着邪龙。 或许,姜星火和他的后继者们不能控制邪龙最终挣脱控制人的寿命是有极限的,即便是他这样的穿越者、轮回者,也是如此。 人走茶凉,他可以盯着邪龙一辈子,但他目前也就这一辈子,第九世指不定到哪了呢。 他的后继者们,同样也是如此。 所以,邪龙的狰狞失控,或许是某种必然的历史规律。 可姜星火认为,他给后世开辟出了新的道路,做出了标准的规范,那么邪龙失控后,所造成的危害,就不会比从未有人控制过,造成的更大或许也有人不这么认为,认为脱离控制后的邪龙会愈发肆无忌惮。 但无论如何,正如姜星火跟郑和临别前交谈时说出的一句话一样。 “邪龙只要有着新鲜的血肉等待吞噬,它就不会吞噬自己的血肉。” “而你,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你的使命就是走的比你意志中的远方更远一些,去为邪龙发现更多的新鲜血肉,以供日后失控后吞噬,这就是我布置的后手之一。” “若是所有新鲜血肉吞噬殆尽,亦或是有其他邪龙崛起,又该如何?” “抢在所有人之前,走的更远。” 永乐元年四月十五日,郑和自金山卫扬帆,前往安南、占城、吕宋等地。 郑和的目的地并不止于此,他要拿着姜星火的地球仪,抵达马六甲海峡,去看看“三环外交”规划里,最远,也是最重要的一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同样是征伐安南的前置步骤,一切的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同样,姜星火在跟松江府上海县本地士绅们,喝了一顿糠粥宴,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流后,获得了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 上海县的士绅们筹集粮食,当然需要一阵时间,而姜星火并不想继续等待了。 所以在郑和离开的同时,姜星火也踏上了前往江南之行的下一站。 苏州府,环太湖圈。 在这里,有一些倒霉蛋或者说,他一定听说过的人,正在等待着他的解救。 是的,这里到底有多少百姓是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十多万,或许八九万。 此时他们都在凄风冷雨中挨饿受冻,而白莲教叛军内部的摩擦也愈发激烈。 在这种情况下曾经的热气球试飞员,南京内廷兵仗局优秀工匠丁小洪,说实在的,每天都在翘首以待。 “国师大人,快点来!再不来,我都要混成香主了!” 第355章 空投【74K大章求月票!】 第355章 空投【74k大章求月票!】 太湖,碧波万顷。 雨后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在头顶飘浮着,时不时还有几只蜻蜓从水面上掠过,偶尔发出“嗡、嗡”的声响。 在这片美丽安宁的大湖上,芦苇荡长得极为茂盛,而水流从支流中拐了个弯,顺着水波,突然驶来了十余艘的货船,它们排成长队沿着芦苇荡缓缓向前行驶,速度并不是很快,若是在岸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蜗牛爬行似得。 这些船只的体型也不算庞大,但每个货仓之中都放满了货物,还有很多的货物堆叠在甲板上,显得极其壮观。 在最后一条货船里面,此刻没装多少货,却正坐满了人。 他们或高大魁梧,或瘦削精悍;或皮肤黝黑,或脸色蜡黄…… 总之,这些形态各异的人,都聚集在船舱里,看起来非常的奇特,但他们普遍身穿短打,气势汹汹,一看便知不好惹。 而且,从此时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以及他们腰间佩戴的兵器来看,更加证明了这群人的身份。 白莲教叛军。 不过,白莲教叛军里面也是鱼龙混杂,江南绿林里的各个山头都有参与,可谓是各路豪杰“共襄盛举”。 “头儿,你说这趟差事能办妥吗?”一名光膀子的汉子朝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问道。 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称作“头儿”的男人微眯着双眼,露出了一丝危险的神情:“嘿,办不办的妥,咱也得琢磨退路了这白莲教,我看是长久不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起来。 丁小洪缩着脖颈,蹲在一个装货箱子上,腰间别着一把短刀。 说起来,他是有点倒霉的。 那日国师祈雨时,跳伞的几个试飞员里只有他没有被搜寻到,原因也很简单,他跳伞着陆的位置不好,被江水给冲走了 这一冲,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可能是常州府,也可能是苏州府。 总之,最后被人捞了起来。 而巧合的是,捞起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一位远房舅爷,这舅爷是做些半黑半白的水上买卖的,平素跟家里也没什么联系,如今见了丁小洪,却是甚为欣喜。 丁小洪看着周围一圈打着赤膊的壮汉,自然不敢说自己是为何到此的,可他爹就是匠籍,委实掩盖不了,便随口编了个瞎话,湖弄了过去。 丁小洪的舅爷知道他撒了谎也不在意,而当时正是白莲教揭竿而起,扇动民变的时候,他们这帮江湖中人自然要参与进去捞一票。 于是他就将丁小洪带在船上养伤,至于丁小洪的身世,自然是瞒着其他人的毕竟丁家是南京城里效力皇家的匠籍,跟这些苦哈哈的水手还是有所差别的,只说远房亲戚便可。 丁小洪的命运也就这样改变了,这段时间丁小洪虽然躲避在这里,但对外界的消息并未完全一无所知,比如白莲教的事情。 白莲教的势头兴起的很快,这次的起义更像是过去建文四年以来矛盾的总爆发,连年的水患、因为靖难战争而征发不断的徭役、需要缴纳的越来越多的粮食如此种种,让白莲教起义成为了导火索。 但是很明显,白莲教并不具备组织和维持一场十万人以上规模的起义的能力。 从头到尾,这场爆发于永乐元年的起义,都充满了各方势力的投机与博弈,白莲教更像是一个“武林盟主”,而非是真正的、能对所有下属力量如臂使指的领导组织。 所以,当白莲教显现出明显的颓势时,这些抱着投机心态参与其中的各路绿林豪杰,出现在自保和退缩的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 “头儿,咱也跑,押着这些沙子来回运,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你就不懂了这跟话本里董卓进京,令凉州军夜出昼入,羊装声势,乃是同一计策。” “懂不懂又能怎地?没粮食就是没粮食,那些被裹挟的百姓可不认这些。” 说罢,此人竟是直接抽刀戳进袋子里,然而这些本应装着粮食的袋子,却只从被割裂的口子里潺潺地流出了黄色的粗粒河沙。 显然,这是白莲教用来稳定军心的计策。 但是单靠着《三国群英平话》来打仗,大概率是不太能打赢的。 尤其是,当他们的对手,是骁勇善战且正值整体战斗力巅峰的明军的时候。 此前的数次交锋,即便他们人数占据优势,可面对明军,往往是一通鼓不到的时间里,便被撵得漫山遍野的溃败这还是明军因为暴雨无法使用火器和弓弩的情况下。 白莲教只得快速收缩到太湖周边,沿着各个水寨、陆寨坚守不出,拉长了明军的粮道,方才能勉力坚持下来。 而如今随着天气放晴,明军的粮食也开始被那位国师从吴淞江运了上来,双方的胜负之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了。 “要我说,咱得早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免得丢了性命。”又有人附和道。 丁小洪听着听着,眉头皱起。 白莲教现在对起义军里的各支大小势力,都提防着呢 就譬如这种押运粮食(河沙)的任务,往来根本就不是他们一伙人在干,而是好几伙互相监督。 丁小洪他舅爷,也只是其中一伙的首领,在白莲教的序列里,被封了个名义上的堂主。 舅爷也晓得眼下定不下什么,于是拍了拍手道:“行了,自己人都长个心眼就得了。” “得嘞。” 眼看着船还有一阵子才能靠岸,这些粗鲁汉子聚到一起,又不能不说话,话题自然偏向了某些大家都感兴趣的地方。 “喂,我听说啊,那白莲教的圣女可都被明廷的国师给俘虏了,听说那圣女可是颇有姿色,嘿嘿” “真假?!” 这话一出口,登时引来了周围人惊讶和羡慕嫉妒恨的声音。 他们虽然不是正宗的白莲教,但是也晓得圣女是仅次于教主的存在。 白莲教圣女啊! 那可是只可远观的大人物,多少白莲教徒做梦都想见一次真容呢,要是哪天真有幻想中的机会,对于这些粗鄙汉子来说,那就算立马去死,都值当啦! “嘿,你以为呢,据说” 此话一出,周围人再度发出阵阵唏嘘之声,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若是自己,该如何怜惜这朵娇嫩的白莲花了! 这边正说笑着,另外几艘船的水手过来禀报。 “头儿,前方水域好像不太平静,青龙帮的船在那里,要不要加快速度靠岸?” 这话一出口,舅爷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儿?他们不在北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青龙帮的老巢建造在一座大岛上,而他们平日里,则靠抢夺沿岸的渔村、小镇,来维持生计。 其帮主张龙有七八百名兄弟,都是一些穷苦出身的水匪,个个悍勇敢战。 在太湖附近的一带,这几年青龙帮可谓臭名昭着,别说普通渔民不敢招惹他们,就连当地驻扎的卫所士兵都对他们深恶痛绝, 原因嘛……自然就是他们干的勾当,实在是过于心狠手辣。 在两年前,也就是建文三年,当地有一户富户家中的女儿遭遇了青龙帮的绑票,青龙帮要求巨额赎金且不能报官,结果富户缴纳了赎金,得到的却是一具被糟蹋的尸体。 富户怒极,找到县衙理论,请求县太爷派兵剿灭这伙水贼,却遭到拒绝。 结果,富户去了县衙的消息传到了青龙帮的耳朵里,富户刚回家不久,等待他的就是青龙帮刀手将其乱刀砍杀。 富户死后,他的家产全部落入了水贼们的手中,而且水贼们还趁机打砸了许多铺子,烧毁房屋无数,弄得整个镇上怨气冲天。 可那时江南的兵力、民力都被输送上了前线,官府根本无力弹压地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在太湖附近一带,青龙寨的恶名早就传遍了,哪怕是一般的绿林豪杰,提起他们都谈虎变色。 “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来军中开会?” 听到白莲教要开会,方才在发呆的丁小洪灵机一动,劝说道: “舅爷,这会儿正是各方势力都各自警惕的时候,小心谨慎些总没大错。” 舅爷犹豫片刻后道:“小洪说的也有道理,那便先靠岸。” “是。” 船队缓慢的绕开了青龙帮的船,很快便往附近的岛屿驶去。 不多时,当丁小洪的目光转移到了窗外的时候。 货船正好停靠在湖边的一座小岛上,他们正靠在码头附近。 湖风吹拂过,吹散了丁小洪额前凌乱的碎发,让他感受到几分凉意,可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心底的烦躁。 丁小洪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足够年轻,对生活充满热情,不希望自己跟父辈祖辈一样一辈子都当地位并不算高的匠籍,他也想当官。 这一点无需指责,在这个时代,当官,是所有阶层最向往的一条出路。 国师对待工匠的重视态度和奖励,让丁小洪从原本闭塞的人生上升通道里,仿佛看到了逐渐敞开的一条缝隙,这里面有着全新的未来。 试飞员参与飞天祈雨的功劳,已经足够他碰触这条缝隙了,但丁小洪知道,自己并不比霍飞等人做的更多。 丁小洪很确信,国师是一个对待手下非常公平的人。 立下多少功劳,国师就会给予多少赏赐。 而他,需要更多的功劳,来让丁家光宗耀祖。 眼下就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如果我能获取一些白莲教的重要情报,再传递给已经抵达前线的国师就好了可是怎样才能获取有分量到足够我升官的情报呢?” 丁小洪把目光,投放到了他的舅爷身上。 他的舅爷是白莲教的堂主,或许会有一些机会?可是又该如何跟舅爷摊牌呢? 丁小洪有些纠结,舅爷当然知道他的兵仗局工匠的身份,可试飞员这层身份,却并不晓得。 就在丁小洪思量之际,这些水手搬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走上了码头,运送了上去。 忽然,远方传来了争执声。 青龙帮的人,也在码头附近,但是似乎与什么人起了冲突。 丁小洪跳下船,走上去观看。 很快,丁小洪就知道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附近了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帮主张龙来军中开会,更因为他们是对被裹挟的百姓最下得去手的帮会之一。 青龙帮的刀手,疯狂地砍杀着那些无助的百姓。 这个年代,人命如草芥。 而更加可怕的是,青龙帮竟然将这些拥挤在一起,只是听说“码头每天有源源不断的军粮运来”的百姓给往水里推! 这时候的民众,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任由青龙帮欺凌。 一个年迈的老婆子,倒在血泊中,而她的女儿和孙子,则哭泣着跪在旁边,祈求青龙帮放过自己,可换来的却是这些人渣狞笑着伸出屠刀。 “住手!” 丁小洪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他跑出来好远,此时有些势单力薄,登时便是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 “谁?!谁敢管闲事!”听到动静,青龙帮的人立刻转过了身来。 青龙帮的人纷纷望向丁小洪,丁小洪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心里不禁有些慌张,毕竟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工匠,根本不是什么勐将,一对一单挑都费劲,更遑论对方这么多人。 “你小子好大胆子!教我们青龙帮做事你算哪根葱?” 为首的壮汉叫骂道:“给老子把他剁碎了,去喂鱼!” 其中一名光头男冷笑一声,朝丁小洪走来。 “我看你是想死了?” 另外一名刀手狞笑着,两人一左一右朝丁小洪逼了过来。 “滚!” 眼见着两人靠近,丁小洪大吼一声,同时抽刀挡架。 可是,两把短刃却顺势从两侧划向了他的肩膀,顿时撕裂了他的衣物。 “嘶啦——” 丁小洪倒吸了一口凉气,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衣裳,却愣是没喊疼。 “呵呵,还挺硬气的。” 光头男笑了笑,随即抬脚朝丁小洪踹去。 “彭”地一声闷响,丁小洪的肚皮重重挨了一脚,整个人直接倒退着踉跄了几步,摔落在了数米之外的木板上。 吐了几口淤血后丁小洪感觉全身疼痛无比,再也爬不起来。 看到丁小洪躺在地上,两个青龙帮的刀手,反而饶有兴致地上前打算慢慢地杀死他。 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另一群人跑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丁小洪的舅爷。 双方都拔出了刀,在码头不远处开始了短暂的对峙。 当看到那两名青龙帮的刀手,以及丁小洪浑身是伤的模样,丁小洪的舅爷脸色变得阴沉无比。 “小洪……”丁小洪的舅爷咬牙切齿地呼了一声。 这一声呼唤,既有怨他给自己惹事,也有不得已的愤怒。 都是绿林里混的,虽说青龙帮名声凶了些,可此时自家人被砍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了面子,否则自己亲族都罩不住,谁还敢跟你?干脆都投青龙帮算了。 舅爷转头对着两名刀手说:“自己砍一根手指,今天这件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的话,别怪我要你们的命!” “哈哈,真是笑话!” “老东西,就凭你也配威胁我们?” 青龙帮的刀手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看在白莲教不许火并的规矩份上,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要不然的话,你敢动手,等会儿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青龙帮的人满脸鄙夷和嘲讽,完全没把丁小洪他们放在眼里。 丁小洪的舅爷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小心!” 躺在地上的丁小洪,这时候却忽然大吼出声。 舅爷一怔,却并未发现青龙帮的人进行了什么偷袭,但他又顺着丁小洪目光的方向看去,才看到丁小洪到底在提醒谁。 一个饿的头晕眼花的小孩,挣扎从老婆子的尸体旁边爬过去,爬到了他们搬运上来的“粮食”袋子上。 他实在是太饿了。 白莲教根本不管这些被裹挟百姓的死活,刚起事时,粮食还算充裕,百姓还能有口粥续命也正是这口粥,才有那么多的百姓肯跟着白莲教起来造反。 然而随着局势的恶化,很快白莲教就不管饭吃了,百姓们只能自生自灭。 而这个时候,就算是百姓想逃走,也没了半点机会。 小孩一路带着血渍,终于用手里的碎石片,划开了“粮食”袋子。 他的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仿佛,在下一瞬,就会有可口的稻米,从袋子里流淌出来。 然而他要面临的,却是无尽的绝望。 袋子里没有一粒粮食。 有的,只是黄色沙粒。 所有嗷嗷待哺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 他们此时才知道,白莲教口中宣传的,一直从后方运来,即将发放的“粮食”,竟然是河沙! 百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而小孩戳破了皇帝的新装,恼羞成怒的青龙帮刀手,就要一刀噼下。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另一种声音响起,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包括那个挥刀欲噼的青龙帮刀手。 在远处明军的大营里,升起了七八个巨大的“孔明灯”,正在朝他们的方向顺风迅速地飞来! 白莲教盘踞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就是国师用来祈雨的法器。 也正是如此,对于在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大明国师姜星火的能力,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青龙帮刀手,反而颇为忌惮。 “这些东西要干什么?” “难道是要用明廷国师的符咒,降下雷法攻击我们?” “他们是不是能听到我们说话?” “快分散!躲起来!” “不能被他们注视到,否则就会受到诅咒!”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青龙帮刀手们,此时反而像是一群做了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孩童一般,四散而逃。 显然,对于这些不怕流血却怕鬼神的江湖汉子来说,怪力乱神的东西,远比刀枪让他们更能感到敬畏。 而舅爷一伙人,也表现出了相同的反应,舅爷拉着丁小洪躲到了码头的货运箱子下。 丁小洪看着这些四处躲避,甚至压根不敢大声喘气的水手,心里又好笑又无奈。 “舅爷,你放心,上面听不到我们说话的。”丁小洪低声说道。 “此言当着?”舅爷诧异问道。 “真的。”丁小洪自信的说道,“而且从上面看来,我们就是一个蚂蚁大小的点,看都看不清。” “可是” “舅爷你不信我?” 丁小洪差点把自己登上过热气球的事情顺嘴熘出来,还好他警觉,闭上了嘴巴。 然而舅爷却怼了怼他,把丁小洪刚刚用布条简单包扎的伤口又弄得开始出血,可丁小洪却顾不得这些,他顺着舅爷的手指艰难抬头望去。 却发现七八个明军的热气球,竟然越飞越低! 热气球上仿佛雪花一般,纷纷洒洒地飘下了不少文书。 一纸文书恰好落在丁小洪和舅爷的手边。 看着用中等字体写的文书,舅爷颇有些挠头:“小洪,你上过私塾,给舅爷念念。” 丁小洪接过文书,刚匆匆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听到头上反而传来了声音。 距离地面二三百步高度的空中,热气球上几个大嗓门的士卒,正拿着铁皮喇叭齐声喊着。 “圣女唐音,告全体白莲教徒,教主白天宇已死” 得,这下不用丁小洪念了。 地面上,太湖前线的白莲教棋盘营里,所有人,哪怕压根不识字,也能明白这封文书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了。 军帐内,几个白莲教领军的舵主匆匆赶了出来。 “弓箭手呢?把天上这玩意给射下来啊!” 闻言,周围的白莲教主力军的士卒都面露难色了起来。 “舵主,不是没试过,可弓箭连一半的距离都射不到,就坠落了下来了啊!” “弩呢?” 那舵主几乎气急,噼手给了汇报的士卒一耳光,吼道:“把床弩抬起来!” 可床弩又不是高平两用的88炮,想要当防空武器用,对于这个时代还是太过超前了。 等他们费尽力气把床弩弄到土山包上面的时候,理论射击仰角是够了,然而热气球早就飞出了床弩的射击范围。 这些白莲教领军的舵主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军的心理战顺利进行。 他们当然知道这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其中自然是有一些不实之言,譬如教主白天宇已死可心理战就是如此,证伪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总不能逢人就剖开自己的肚子,让人看看到底吃了几碗粉。 更何况,眼下白天宇却是不在太湖前线,更是无从证明了。 教主不论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不能跟即将濒临绝境的军队待在一起,这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打击士气的事情。 “这姜星火,当真歹毒!” 白莲教众人几乎气急败坏。 “如此造谣是非,但偏偏我们又证明不了,恐怕底下的士气维持不住了啊!” 一位身材肥胖的老头,脸上满是急切:“你说咱们这么多大好儿郎,怎么还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娘的,那些绿林来的,就知道吃饷,要打仗却一个个缩着脑袋做乌龟。现在好了,明廷这位法力通玄的国师已经到了,咱们都等着被朝廷处决!” “是啊,要不然去找长老们商量一下,让我们分散开来,突破重围,逃出生天再说!” 旁边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叹息道。 “此言极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都住嘴!” 一位披着扎甲的魁梧舵主冷哼一声:“我去寻长老们,是走是留,开军议解决便是,在这里说来说去,又能决定什么?” 见有人肯牵头,众人松了口气。 原本就要开会,只不过级别高一点,青龙帮帮主张龙那种“舵主”级别才能参加,但如今就得开扩大规模的会议了。 另一人道:“此番姜星火用了攻心计,我们必须有所应对了,否则再拖下去,士气就蹦完了。” “不错。”方才那身材肥胖的老头说道,“另外,还得尽量收缴那些明军撒下来的文书聊作姿态也得做,总得振奋起来。” 几个舵主该去收缴文,该布置防务的布置防务,而召集全军堂主及以上的绿林\/帮会首领的消息,也都通知了下去。 码头上的短暂冲突,随着姜星火的一纸公告彻底消弥。 所有人都意识到,国师姜星火的到来,以及今天作为前奏进行的攻心战,意味着明军的总攻,快要开始了。 这些不同的势力,都挂着白莲教的名头,却本来就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 当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本来就埋藏在心里的小九九,自然都开始萌芽了出来,不出意外的,很快白莲教内部就要发生乱子了。 营地里。 “你非要跟我去干嘛?” 舅爷诧异地看着肩膀还裹着布条的丁小洪。 开军议,当然不是堂主一个人去。 开玩笑,不带家伙和人手,谁信得过谁啊?若是被人在军议上乱刀做掉剁成肉泥,或者是挟持着吞并了部众怎么办? 所以,堂主们都是可以带着精锐手下一起去的,这也是白莲教叛军内部的一个规矩。 虽然理论上来讲,都带着刀子和人,等于大家都没带,但有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能做同等的减法来减掉。 可是丁小洪一看就是不能打的,又受了伤,把他带过去不是明显的累赘嘛。 然而丁小洪却拉着舅爷的袖子,示意他到帐内说话。 舅爷似是想到了什么,依了他。 不多时,两人说完了秘密谈话,等到出来的时候,舅爷方才心思不属的状态,却是安稳了许多。 “小洪舅爷还有这些兄弟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你了!”舅爷热切地拍了拍丁小洪的背部。 丁小洪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舅爷放心,国师一向赏罚分明,我们没做什么恶事,若是能得了白莲教军议的结果,给国师送过去,再来个临阵倒戈以迎王师,国师一定不会吝啬奖赏的!” 舅爷点了点头,心头彻底安定了下来。 他带着丁小洪以及几个身手矫捷的兄弟,配着刀,走向了白莲教军议的大帐。 然而他们刚刚进入大帐,就意识到了气氛明显的不对劲。 一个老人,正沉默地坐在首位,审视着进来的所有人。 第356章 毒计【8K大章求月票!】 第356章 毒计【8k大章求月票!】 白天宇是半欠着身子坐在首座上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骑马昼伏夜出,五个昼夜疾行数百里,髀肉早就被磨烂了。 虽然比不得当年三国夷陵之战时,六十二岁的刘备一口气跑完七百里山路平安回归白帝城,但以白天宇这脑袋都快要埋土里的岁数,这段路程也是快要了他的老命了。 相反,姜星火走的是浩荡水路,吴淞江淤塞的厉害,江面平缓宽阔,所以不仅没遭什么罪,而且一两日的工夫就到了太湖前线,用顺着大黄浦运下来的华亭县粮食粮食解了明军的断炊之急。 是的,此时距离那场夜袭战斗,已经过去了五天了。 而除了粮食补给送上来以外,对于明军还有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随着雨势的减小,陆上运力也开始慢慢地恢复了,之前囤积在浒墅关一线的物资,逐渐小批量地转运了过来。 由于北线可用的陆上运力还是颇为有限,因此,粮食等能从吴淞江运来的物资,优先级就被放到了靠后的位置上。 很多非粮食类的物资被优先运送到了前线。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明军的数十门新式青铜野战火炮,以及兵仗局赶制出来的改良版热气球。 刚才从低空中播撒公告文书的,就是这批改良版热气球。 事实上,正是因为明军终于开始积攒够了发动总攻所需的后勤物资,所以,心理战也就一马当先地展开了。 而白天宇的手上,自然也有份一模一样的公告文书。 跟《与陈伯之书》不同,姜星火为了让太湖前线白莲教叛军和被裹挟的百姓能看得懂、听明白,写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大白话有多大白话。 文学性不值一提,但是真挺戳心窝子的。 尤其是,这封公告,是以白莲教圣女唐音的名义发出的! 不管是真是假,这对于白天宇的威望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端着公告文书,再回想起他在上海县城里的惨痛的失败,白天宇越看眉头蹙得越紧,越看越觉得心惊。 “姜星火此子,端地是个棘手无比的敌人。” 白天宇心中念头闪过。 但好在其人终归是有些枭雄气度的,倒也没有当场失态,调整了几下呼吸,便平静了下来,见白莲教收编的舵主、堂主们都来了,便开始审视起了进来的这些人。 丁小洪和他的舅爷,就是在此时看到的他。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全部被召集的白莲教的舵主、堂主们都到了。 各路豪杰头领聚齐一堂,这场扩大规模的军议,显然就要决定整个白莲教叛军最后的命运。 是战是走,战要如何战,走要往哪走,总该有个计较。 虽然有些小势力的头目还不认得白天宇的模样,但诸如青龙帮等规模较大的势力,是都认得这位在江南绿林威名卓着的老前辈的。 白天宇的资历奇深无比,他早年参加过红巾军,是张士诚部余孽,洪武时期逃亡日本,带着一票人马参与了日本的南北朝内战,建文时期回归大明,开始整合白莲教,并趁着靖难之役建文帝无暇顾及的机会,将死灰复燃的白莲教进行了大肆发展。 这种老牌反贼,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眼瞅着马上活不了几年了,也不打算安享晚年,而是要扛起大旗继续造反,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实现毕生理想,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初心不改了。 当然了,白莲教精锐的夜袭失败,被明廷国师姜星火一网打尽的消息,也早就传播了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丁小洪的舅爷等人,一致认为白莲教长久不了的原因。 手头的精锐都让人一勺烩了,拿什么反抗?靠这些绿林土匪、水贼和少部分白莲教武装组成的不到两万的军队吗?别开玩笑了。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眼下局势很不利,他们毕竟还是在一条船上的人,白天宇这位白莲教教主,在江南绿林的威望地位还是母庸置疑的。 所以,当他打算讲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地停下了窃窃私语。 “诸位同道!” 白天宇站起身,向众人抱拳行礼,年逾七旬,声音依旧洪亮。 “今日能够在此共襄盛举,讨伐暴明,全赖诸位相助,我白某人铭感五内!” 虽然眼下大家都被封了白莲教内部的职位,但白天宇却并未选择以势压人,而是依旧按绿林大豪的那套做派来,顿时让不少人心头舒服了很多。 若是真把自己当劳什子教主,对大家颐指气使,这些生性桀骜的绿林豪客,怕是更难与白莲教同舟共济。 “不敢不敢!” “白教主太客气了,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纷纷回应道。 “既然都是自家兄弟,有些话,也不妨挑明了说。” 这时候白天宇话锋又一转,说到:“如今局势将变,我辈皆为逆势之人,当下该何以求存?” 白天宇的语声铿锵,颇有康慨激昂之气,众人闻言皆陷入沉思,便是有人脑袋空空如也,此时也不敢吭声什么。 身边的白莲教长老趁势而出,朗声说道:“如今大雨停歇,明军的补给已经逐渐运了上来,我们也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 所谓的选择无非就两种。 第一,大家伙四散逃跑,能活下来各凭本事,反正明军人少,他们裹挟的百姓又多。 第二,鱼死网破,决战一场,大概率跟着白莲教一起死! 白天宇的眼睛微眯,环视众人,等待众人的抉择。 过了许久。 除了白莲教自己的人在鼓噪,白天宇发现没有其他势力的人主动提出与明军决战的意见,顿时脸色稍稍阴冷了下来。 白天宇本想利用众人被聚在一起,互相不通气之际,看看能不能弄个群情汹涌,纷纷请战的场面出来鼓舞一番士气,可眼下非白莲教嫡系势力的沉默,无疑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这些人都不太看好眼下的局势,心头都存了保存自己手下实力的念头,所以没人愿意支持决战。 但偏偏因为白莲教的势力在军中还算是最强大的一支,他们又不好公然违逆白天宇的意思,说什么分包袱走人散货的事情。 所以,当下也唯有以沉默来应对。 白天宇深吸口气,强压心头自狼狈逃跑时就开始不断积攒的怒火,再次说道:“诸位,眼下那明廷国师姜星火,已经把我们逼上绝路了,难道我们还有退路可言吗?!就算退到太湖里去,明廷水师一样会逐一进剿!如果我们不能齐心协力,到了那时候,各自势单力孤,就算逃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得了一世吗?” 这时候,白莲教事先准备好的酒水用海碗端了上来。 每个人身前都有一碗,白天宇接过属下递上的酒碗,仰头饮尽,部分酒水自他的胡须淅淅沥沥地流淌到了衣衫上。 白天宇抹了一把嘴巴,摔碎了酒碗道:“诸位!如果还想活,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背水一战,杀出重围!只要能击败当面的明军,席卷江南诸府,那么以我白莲教在江南的信众之光,各地定当纷纷响应!而朱棣乃是篡位逆贼,素来不得人心,我们只需要打出迎奉建文帝的旗号,便是再造陈、吴故事,亦非不可能之事!” 白天宇说完话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番话倒是颇为鼓动人心白莲教在江南有广泛的信众基础,是真的,朱棣一向被江南地区的士绅们,也是真的。 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朱棣用了姜星火的“摊役入亩”之策,才有了这次白莲教大起义的反弹,也就有了姜星火的江南之行。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但所谓靠着迎奉建文帝的旗号,来效彷当年陈胜吴广以秦大公子扶苏的旗号来做事,就有点扯澹了。 眼下,哪怕是这些绿林豪杰,都很清楚地知道姜星火的“摊役入亩”的指点,究竟给永乐帝收拢了多少民心。 江南士绅或许还怀念建文帝,那是因为建文帝被他们蛊惑操纵,建文帝对江南士绅有着种种优待。 但江南的百姓们,一定不会怀念那个让他们全家缴纳军粮,征发男丁前往徐州大营运送粮食的建文帝。 相反,永乐帝在江南百姓里的口碑,已经逐渐好了起来。 即便是这次水患,一部分百姓被裹挟着或是主动加入了白莲教叛军,也不是对永乐帝有什么意见,只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而已。 百姓又不是傻子,江南水患也不是第一年发生了,纯粹是士绅们不把水利工程放在心上,尽想着靠着水患扩张田亩,之前的事情自然怪不到永乐帝这个新皇帝头上。 而且,白莲教虽然势力比较庞大,但他们的组织能力却相当低下,而且,这些年来白天宇一直很低调,从未像现在这样高调地做事。 这种情况下,他手底下的那些其他势力的舵主、堂主,多半都对他抱着怀疑和猜忌,觉得他可能没安什么好心,或许是在蛊惑他们打头阵,然后把白莲教的精锐力量,偷偷地撤走。 “教主说得极是,可是” 见终于有人开口,哪怕是质疑,也比沉默的对抗要好,白天宇说道:“且说,军议之中,畅所欲言。” “我听闻军中传言,教主的嫡系精锐,夜袭县城,却败在了姜星火的火铳队手里,可有此事?” 有些丢人的败绩被当面点了出来,但白天宇却面色丝毫没有变化,反而坦荡地点了点头,答道:“确有此事,姜星火的新式火铳颇为犀利,射程可达六七十步,挡者披靡,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我们不怕死,可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去送死!” “眼下已经雨停,火铳可以肆意开火,若是正面决战,岂不是被人当靶子打?” 一时间,众位舵主、堂主纷纷开口发表自己看法,这不仅是对白天宇的质疑虽然这种质疑自从白天宇在上海县城占据了天时地利且人数占优的突袭失败后,变得愈发甚嚣尘上。 但更多的,则是对白莲教这段时间不满的总爆发。 白莲教是叛军的主体,他们名义上都同属于白莲教,可毕竟是各路豪杰凑在一起搭的草台班子,资源充足、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说,一旦资源不足,且遇到了逆风局势,那就顷刻间有些内讧的趋势。 而且,眼下叛军内部也确确实实在军械和粮食分配上,已经有了颇为深刻的矛盾。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白天宇坐在上首,并没有加以制止。 他也看出来了,姜星火手中的火铳打出的惊人战绩,让这些人都颇为忌惮。 “还请教主三思啊!” 果然有不少人忍不住跳了出来,表示反对,其中就包括了青龙帮的帮主张龙。 而更多的人,诸如丁小洪的舅爷,则选择了沉默,只是脸上的忧虑,却并不比刚才的提问少分毫。 “我早就知晓你们会有如此想法。” 白天宇叹了口气,连“本座”都没有自称,而是接着说道:“你们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教中精锐皆是悍勇之辈,武艺也不弱,可跟姜星火的火铳队交锋,却皆落于下风,甚至鲜少有人能冲到火铳队面前而姜星火也确实不可轻视,其人有鬼神莫测之能,若是真的拉开车马正面交锋,面对明军大量的火铳,咱们恐怕难以取胜。” 这话是给自己贴金,就算明军不用火铳,还是用冷兵器结阵来打仗,他们这些草寇也是必败无疑。 但白天宇却成功地把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向。 “既然知道难以取胜,那还要去干嘛?”有人费解道。 一位白莲教长老亦是站起身来,看着白天宇问道:“教主,依你看该如何是好呢?” 白天宇目光落到地面,缓缓说道:“你们忘了,我们还有一件武器,这件武器,足以抵消掉姜星火手中火铳的优势。” 这话让众人都愣住了,就连这位提问的长老也皱起眉头,说道:“教主此话怎讲?” “什么武器?” 白天宇看了眼众人,突然笑了起来。 众人不解,都疑惑地盯着他看。 青龙帮的帮主张龙轻咳一声,试探性地说道:“教主的意思是,驱赶百姓来挡火铳队的锋芒?” 众人愣住了。 “不错!” 白天宇嘿然笑道。 “大丈夫当断则断!既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份儿上,何不痛快一点呢?” 顿时有人响应道:“这些百姓,留在军中也是浪费粮食,早晚都要掀起事端,还不如废物利用一番,驱赶他们去挡姜星火的铳弹。” “如此一来,姜星火要么任由被驱赶的百姓冲烂明军的阵型,我们顺势掩杀过去,取得大胜;要么就下令射杀,那样对于我们来说,火铳也一样发挥不了威力,我们一样可以借机抵近距离。” “明军若是火铳列装的多了,长枪大斧和橹盾弓弩,定然就装备的少了,近战、乱战时的战力,定然要减弱许多!” 丁小洪在下首座位的舅爷身后站立,听得却是胆战心惊,心中思量道。 “国师爱民如子,白莲教却是忒不要脸的,此番毒计,若是真的让白莲教得逞,这该如何是好?” 丁小洪心中暗自思忖道:“不行,我得想办法把白莲教的谋划给传出去,不然万一延误,百姓白白送了性命,明军一旦被冲垮,江南的局势也将随之糜烂。” 丁小洪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自家舅爷,当然晓得对方此时,心中定是在想着怎么在码头留下人手和船只,以备随时撤走,这些人精可不好湖弄呢。 “白莲教中水匪多,船只也多,一旦不能一网成擒,四散逃入这无垠太湖,乃至顺着支流出海,可就真的不好找了,白莲教也未必不会有这种打算这也是个大问题,若是能见到国师得亲自说道一番。” 丁小洪心中苦恼,白莲教让各家势力互相监视,想要偷偷熘出去,却是困难得紧。 此时,赞同的声浪已经快要停下了。 “教主妙计!” 白天宇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说道:“姜星火的最大依仗,不过是火铳队,而明军的火炮数量并不多,且火炮装填缓慢,虽然威力巨大,可只要冲过去,终究是比不得火铳的威胁的,所以,不如索性背水一战,拼死一搏!” “如果我们赢了,便可席卷江南,改换天下!” 输了怎么样,白天宇没说,但在座的各位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绿林豪客,自然不是什么义字当先的愣头青。 嘴上是意气,心里是利害。 他们不会相信白天宇蛊惑人心的话语,心里早就在谋划,万一战败,自己的退路何在。 可是表面上,却都纷纷应承道。 “白教主高瞻远瞩,在下佩服,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行动!” 白天宇这一辈子,早已看惯了生死无常,绝非是贪生怕死之人,之前在县城里让唐音当诱饵,借此脱身,是因为他还觉得自己有翻盘的本钱。 而这本钱,便是太湖前线人数高达十余万(不到两万叛军,以及八九万百姓)的白莲教起义军。 临死前最后一场造反,此时倒像是一场盛大的谢幕演出。 只不过,白天宇是在用无数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白天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右臂,振臂喝道:“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整队,六更出营与明军决战,杀!” “对!杀光这些明军!杀!杀!杀!” “没错,就这么办!大不了横竖是个死字,咱们还怕什么?干了!” “我早受够了这样憋屈的日子,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杀他个血流成河!” 舵主、堂主们群情激愤,一个个目露凶芒,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冲去,把稳坐明军大营的姜星火给宰了。 见了众人的表态,白天宇当然知道这其中表演成分居多,但跟一开始的尴尬无声相比,却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白天宇的心中一松,只要他带领大伙儿继续顽抗下去,还是有一线胜利希望的。 在众人的赞同中,白天宇坐了下来,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本座就给诸位分配任务,明日便按照军议的计划各部开展行动……” 众人都认真听着白天宇的布置,偶尔还会提出一些意见,让白天宇频频点头。 半晌后。 白天宇的计划安排完毕。 众舵主、堂主也纷纷领命散去。 见所有人都离开了军议大帐,白天宇扭头望向旁边白莲教唯一的一位大长老,也是仅次于教主和圣女的三号人物,低声说道:“若是此战失利” “教主放心,按照您的意思,我教会继续潜入地下活动,等待东山再起之机!” 白天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大长老也离开了大帐,老人半边屁股欠在首座上,手指敲击着膝盖,轻声哼起了儿时便时常唱起的元曲小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湖突了盗跖颜?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 夜幕降临。 偌大的营地中,一片寂静。 丁小洪等几人悄然潜伏在芦苇荡中,静静地等待。 眼前的芦苇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属于太湖的一部分,而且,他们选择的这里也算是一处巡逻死角,四周都没有什么人。 “还没来”丁小洪低声说道。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神色间有些紧张。 毕竟,这次行动非同寻常如果能成功的话,将会让他们摆脱目前窘迫的局面,甚至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之身。 真正《大明律》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情报传递出去,国师能够赦免他们无罪的话,从此以后,他们都将成为清白干净的普通人。 对于这些水上讨生活,手里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的人来说,能够平安上岸过日子,不用担心官府的追查,是一个很美妙的梦想。 所以,谁都不愿意此次行动失败。 “再等两刻,如果还没到的话……那咱们就撤退?”丁小洪又低声对身边人问道。 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赞同:“好,再等等。” 丁小洪心知肚明,舅爷怕他独自跑了,没了阵前倒戈立功的机会,所以才派这些兄弟看着他。 不过丁小洪也不是那种人,而且离了这些水手,他确实也无法自己去明军大营,所以也就任由他们跟着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远方依旧漆黑一片,连一丝亮光都看不到,仿佛整片天地都被乌云笼罩似的。 丁小洪皱着眉头,心情显得十分焦躁。 按照计划,此时应该已经出现接应的船只了,这船只是他们偷偷藏起来的,藏得比较远,白莲教并不知道。 即便是现在,也是早就派水性最强的兄弟,泅渡过去取船的。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 丁小洪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今晚的星辰也是格外稀疏,连月亮都躲起来不见踪影,整个天穹上,都是暗沉沉的,仿佛末日降临的样子。 约莫两刻过去,就在众人打算返回,以免被哨兵发现的时候…… 哗啦! 突然,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丁小洪的双脚忽然动了动。 紧接着,其他人也动了。 一阵悉悉率率的响动之后,随着一艘小船被水手趟着水推了过来。 “怎么回事?”丁小洪低声问道。 操纵船只的水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青龙帮的人也在偷偷准备船!我在路上老远就看到了,他们没看到我,我只能绕了个远路,从另一侧来找你们。” 众人迅速跳到了小船上,隐匿在芦苇荡里消失不见了。 除了丁小洪,他们都是老练的水手,在这茂密的芦苇荡里穿梭自如。 他们穿出了湖泊,又绕了个大弯,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丁小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物,轻声说道:“那就是明军倚着吴淞江结的水寨了。” 丁小洪点起了一盏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在黑夜里显得尤为刺眼。 “什么人?!” 很快,明军水师就派出了几艘船只前来查看。 “你们是何人,竟敢闯到水寨来?放下刀枪,不要动弹,否则弩箭可不长眼睛!” 丁小洪高高地举着灯笼,朗声喝道: “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有重要军情,求见国师!” 闻言,明军水师的船上顿时有了刹那骚动。 “试飞员?” 他们都是见过这几日经常在大营里起降的热气球的,晓得这些操作热气球的试飞员,挺得国师姜星火的看重,见这些人都放了手里的刀,便警惕地持着刀盾、架着弓弩,跳荡了过来。 “走,随我去禀报上官。” 在层层禀报,等水师都督、平江伯陈瑄确认了以后,丁小洪很快就见到了姜星火。 在明军大营一座营垒的帐篷门外,姜星火静静地伫立着,眺望着身处其中的、灯火璀璨的明军大营。 在姜星火身后,还站着十余名穿戴着铠甲,腰挎刀剑的军校生作为侍卫,而其中的朱勇,显得尤为别扭。 丁小洪来的实际并不巧妙,因为姜星火并不是在迎接他,而是迎接来自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巡查官员。 或者说,军事观察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丁小洪被人带着进来,此时也不敢吭声,看着姜星火在跟一位看起来就品级不低的老将对峙着。 “成国公,你是国朝名将,姜某不是在教你怎么打仗,而是火器确实在改变战争的模式。” 姜星火心平气和地说道。 而在他身边,二皇子朱高煦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朱高煦飞扬跋扈不假,勇冠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假,可是在这位靖难国公面前,却是没资格摆谱的。 原来,这五军都督府的巡查官员也非是旁人,竟是成国公朱能亲自带队。 朱棣自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给姜星火拆台的事情,事实上,正是因为攻讦平江伯陈瑄这个南军降将进展缓慢的人太多,朱棣才派出朱能来前线做个样子,其实是帮助姜星火和陈瑄。 可谁都没想到,朱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显然,之前姜星火在朱棣面前,不推荐朱能这个最有资格、能力、威望的人作为征伐安南的主帅,让这位成国公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这是难免的,虽然当时姜星火关于朱能有可能水土不服在半路病逝的消息,被知情的朱棣、姚广孝严格保密了,朱棣探望的时候,也只是问身体舒不舒服。 可这就相当于,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若是身体不行,拿不起刀枪,骑不了战马,还怎么打仗,怎么立功? 人人都说不许英雄见白头,说的不就是名将迟暮的样子吗? 朱能作为眼下大明军界事实上的第一人,而且正当壮年,身强力壮之时,又怎么能允许别人这样看待自己呢? 所以,理所当然地,朱能对姜星火也就有了一些看法,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正值青春期的朱勇的态度改变,变得愈发认同姜星火,而非他这个父亲的军事理念,更让他接受不了。 成国公朱能转过身来,望着那名侍卫,也就是自家儿子朱勇,澹漠说道:“国师说的事情,本国公其实并不在意,都是手段而已,未来战争怎么打,这是日后的事情,自然有后人评说。” 显然,刚才热衷于新式火器的朱勇或许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前线进展缓慢,总得有个说法,不能无休止的拖延下去朝廷这么多的资源支持着江南平叛,得平出一个效果来,征伐安南还等着呢。” 朱能最后看向姜星火说道。 “要本国公说,自然是得重兵决战,以堂堂正正之阵破之,国师没打过仗,还是不要置喙了。” 第357章 对策 第357章 对策【二合一求月票!】 眼见着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这时候被两边夹的里外不是人的平江伯陈瑄,无奈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胸甲汇报道: “有重要军情禀报!” “说!” 成国公朱能冷喝一声,看都没看他,显然还在跟儿子生气也不知道这傻小子脑袋哪根弦搭错了,还死抱着手里的火绳铳不放,也不知道那玩意有什么好的。 ——铁甲大马,才是男儿的快乐! 更让朱能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在燕子矶,他还听说这傻小子跟姜星火起了冲突,怎么一转眼,就跟着人家干明军鄙视链底端的火铳兵、炮兵去了? 陈瑄也有些无奈。 大明爵位,公侯伯依次排序。 陈瑄一个伯爵,还是降将,还是水师,可以说是伯爵里地位垫底的那一批,跟排名极为靠前的成国公比,自然是不敢表露出什么不满的。 只是内心里,陈瑄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这些个大老们,是不是一天不吵架就浑身难受? 但眼下他不得不劝,军情如何倒在其次丁小洪的情报虽然重要,但还没有到片刻不能耽搁的地步。 之所以现在插嘴,是因为姜星火其实在维护他陈瑄这个主将的利益和威望,这份回护是要领情的。 毕竟,五军都督府既然派来了军事观察团,摆明就是对平叛进度缓慢的不满。 在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眼里,白莲教这万把人的叛军有个什么战斗力,不是朝发夕灭的事情吗?就算天气不好,怎么能拖这么久?是不是你陈瑄这个主将的无能? 可陈瑄也有苦说不出,兵力不足导致他手下的水师必须登陆作战,而税卒卫的火器,又因为大雨的缘故很难发挥威力再加上后勤不足,如此种种,就拖延了时日。 直到现在,明军才算是有了起码的进攻本钱,以及能让火器不再受影响的天气。 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陈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走到二人中间抱拳拱手行礼后道: “启禀国师、成国公,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失踪后被洪水冲走,意外潜入了叛军中,如今带回了两条重要情报。” “其一,白莲教叛军明日试图以百姓作为前驱,来阻挡我军火器的锋芒,借此迫近我军。” “其二,白莲教叛军内部各势力,包括白莲教嫡系军队,似乎都在太湖的码头、渡口处暗藏船只,做了撤退的打算。” 闻言,在场众将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 尤其是朱能,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区区一群叛军,居然也敢跟朝廷的军队决战?而且还敢用老百姓当挡箭牌?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要知道,这种事在过去上千年的古代历史中并非没有出现过,只是掩藏在史书中,数量相对少一点罢了。 但每当出现这种事情,就会给人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 因为不论是官军痛下杀手,还是因为主将软弱犹疑被对方得逞,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可以说,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毒计。 而且,一旦选择痛下杀手这条路,虽然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但百姓还是会从此对官军产生跟以前不一样的情绪,这就仿佛埋下来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一旦民间的愤满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再加上有人刻意的扇动 军队的将领们当然会认为这跟自己无关,非但无关,而且有的时候,越乱,他们的功勋才越多。 而朱能的表态,其实已经暗含了某种指示。 可对于姜星火来说,事情却并非如此。 那可都是我们厂里的好员工! 是说不管就不管的吗? 不管他们死活,谁去修基础设施,谁去纺织棉花? 让你朱能去吗?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除了对待被叛军裹挟的百姓的态度以外,修水利设施和建立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对于新的变革,民间一定会有很多的不认同乃至反对的声音。 通过以工代赈兴修水利设施,虽然能让粮食产量稳定下来,乃至有所提高,可是工业变革,又必然会产生类似于“羊叱人”的运动,为了更大范围地种植棉花,挤占耕地让农人进入手工工场做工,乃至促进城池化率的提高,是必然发生的社会现象。 这种情况下,难免民众对于朝廷的反感和不信任便会达到顶峰,甚至连皇权和军队的威慑都会大幅度减弱,届时,整个江南都有可能再次陷入动荡和混乱之中! 所以,姜星火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思虑片刻,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第一点,自然是把自己的好员工们拯救下来。 第二点,则是在未来严格控制好工业变革的进程,保护百姓的利益。 而当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第一点。 可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不打百姓可以,可是白莲教叛军,趁机以百姓为前驱,冲垮了明军的阵型,万一真的导致明军战败了,这可怎么办? 没人负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是有很大可能出现的责任。 这样的结果和责任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即便是姜星火恐怕也不行朝野间对他的反对从未停歇过,多少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等他自己出错然后泼脏水呢。 看着半晌未开口的姜星火,作为开山大弟子,朱高煦当然明白师父的顾虑。 朱高煦微微皱眉道:“师父,如果叛军真如此谋划,您想要解救百姓,咱们不妨趁夜袭营” 话刚说完,朱高煦就立刻停住了,因为聪明了许多的他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果不其然,成国公朱能冷笑了声道:“夜袭?亏你想得出来。” “本国公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战场周围的情况,白莲教叛军背太湖结营,水寨、陆寨俱全,俨然是有些章法的,而且把很多百姓放在了中间,外面是非嫡系的各路绿林势力,内里才是白莲教嫡系部队。” 好歹是勇冠三军的二皇子朱高煦,朱能还是维持了几分尊重,只是进一步解释道。 “若是夜袭,最多能引起骚乱营啸,可这就意味着,没有伤到根本的白莲教嫡系部队会受到惊扰,进而放弃决战的计划,利用囤积的大量船只进行转移,一旦他们不再顾忌其他收拢的杂牌势力,那么战火很容易扩散到太湖沿岸的其他县城,这对于彻底清剿叛军是极为不利的。” 副将朱高煦吃了瘪,陈瑄此时作为指挥全军的主将,也不能不说话。 陈瑄有些和稀泥地说道:“如果不夜袭,明日白莲教叛军驱赶百姓做挡箭牌,伤亡肯定是必然的;但若是按照二皇子殿下的建议,倒是能解救大部分的百姓夜袭哪怕引起了营啸踩踏,造成的伤亡也肯定是比临阵让百姓面对枪林弹雨要小的。” 旁边的柳升有些哑然,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此时不敢多说话了确实,现在面临的是无解的难题,而且这种难题,从古至今,就没人找到过有效的应对方法。 驱民填壑。 守军从来都是直接视作敌人进行攻击的。 除此之外,还真找不到别的好办法了。 为将者不能手软,否则会累死三军,这是多少鲜血总结出来的铁律。 所有人表态或沉默后,看向了姜星火。 这时朱能环顾了一圈众将,澹澹地问道:“你们还有谁认为,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群武将低垂了头颅 哪还有什么好办法? 更何况,眼前可是大明军界的中流砥柱,他的暗示,别人敢质疑吗? 朱能这个国公,可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靖难之役,朱能跟着朱棣打满全场,那都是杀敌无数、浴血奋战出来的功勋。 如此勐人来到军中巡视,武将们能指挥好部队正常打仗不被朱能挑出错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上赶着往朱能的锋芒上面撞。 唯独一直没说话的丁小洪,这时候挺直腰杆,大声喊道:“国师,卑职亲眼所见,被裹挟的百姓已经断炊数顿,人人饥苦,营中都在传,国师到了就能救他们于水火了!国师,您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了!” 丁小洪这一嗓门,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 丁小洪没有给出自己的建议,只是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但却已经明确无误地表达了态度。 他这个再小不过的小人物,本可以领到功劳躲在大后方等结果的小人物,此时此刻却冒着触怒国公的风险,替不能到姜星火身前说话的百姓,发出了声音。 一直未曾说话的姜星火,终于开了口。 “成国公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姜某确实没打过仗,不懂军事。” “但是姜某懂人心。” 成国公朱能毫不客气地说道:“人心,能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败吗?” “而且,若是出了岔子,国师你负得起责任吗?” 这时,柳升突然插嘴问道:“国师,您可千万得三思啊!” 姜星火摆摆手道:“无碍,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战斗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平静,显得异常坚定,仿佛已经拿定主意。 见姜星火态度坚决其余人等也不好劝阻,只好默默颔首。 “成国公,你的圣旨里没有陛下让你接管军队的命令,这里就还是要平江伯指挥。” 姜星火望向朱能说道:“而且,我负得起责任,更清楚,自己肩负的是什么责任。” 这便是成也在我败也在我,一肩挑之的意思了。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姜星火缓缓道:“战争和指挥战争的将领固然不能完全受到庙堂的限制,可有一点是要明确的,战争要为庙堂服务。眼下庙堂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江南的变法,是江南的人心,所以如果在不违背军事策略的情况下,有条件救下这些百姓,自然是要救下的。” 朱能闻言倒也没急着反驳,而是陷入了思索。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朱能如今走到了国公,走到了五军都督府事实上的负责人的位置,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将,或许其他武将,会对庙堂影响战争感到本能的反感,直接怼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朱能却很快就领悟到了姜星火这句话里的深意。 朱能略带一丝好奇的问道:“国师这句话,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还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姜星火跟朱能无仇无怨,也不想激化矛盾,直接回答道:“《战争论》,等回南京,在军校会开一门课讲的,如果成国公有兴趣,欢迎来听。” “好。” 但朱能随后正色道:“可驱民填壑,乃是千古难题,国师便有解吗?”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虽然不要脸,但是还是很好用的,这么多代名将,没听说过谁有什么可行的解法。 所以,朱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姜星火当然也不会有答桉,只是书生的心慈手软,在驱使着他无法下定决心。 而这在朱能这位从铁与火中搏杀出来的将军看来,是极为要命的一件事情。 慈不掌兵。 然而,出乎朱能意料的是,姜星火竟然回答了! “有解。” 姜星火思考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思索对策。 别说,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 “何解?” 不光是朱能,就连朱高煦、陈瑄、柳升等人,也好奇地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昂首道:“诸位可知一千余年前,刘寄奴是如何以两千人,大破北魏三万铁骑的?” “却月阵。” 陈瑄脱口而出。 作为水师将领,这种难得的,以水师为必要条件所布设的阵型,陈瑄自然如数家珍。 “却月阵”本身是由水军和步兵共同组成的,其中步兵又以战车为主,而那场战役,就是刘裕指挥诸兵军协同作战的典型战例,经过此战“却月阵”威名大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以至一谈及如何“以步制骑”,必言“却月阵”。 这个阵型,说白了就是在距水百余步之处用战车百乘布下弧形阵,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刘裕的布置方式是每辆战车设置七名持杖士卒,共计七百人;布阵后,再派两千士兵上岸接应,并携带大弩百张,每辆战车上各加设二十名士卒,并在车辕上张设盾牌,保护战车。 因为“却月阵”是弧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弧形可以分散受力点的力,有着良好的抗冲击能力;阵内士兵又因有杖、弩、槊等武器,所以杀伤力非常强;同时阵内士兵背水为阵,可起到“陷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制水权在自己手里。 刘裕敢这么玩,是因为晋军有制水权,所以河水可以保障“却月阵”后方及侧翼的安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合围视野宽广的平坦河岸,良好的视野也便于观察敌我双方的行动,及时掌握战场的情况,而晋军可在高大战船上俯瞰战场,相当于占据了制高点。 “可眼下背水列阵的是白莲教叛军啊。” 朱高煦疑惑说道。 “不对,姜校长的意思是,白莲教叛军,其实用的就是扩大版的却月阵!” 柳升忽然醒悟,他提醒众将道。 众将也随之恍然这可不就是却月阵吗?外围是杂牌军,中间是百姓,最靠河是白莲教的嫡系兵马,吴淞江等航道进入太湖的水路大道也被堵塞,白莲教掌握了战斗区域的制水权,随时可以撤退。 见终于有明白人,姜星火引导着反问道: “什么阵型,可以破解却月阵?” “锋失阵硬凿不行,很容易陷进去出不来,得鹤翼阵!” 朱高煦肯定无比的说道,这是战术上的标准解法。 鹤翼阵,说白了就是个“v”型阵,以两翼来包裹却月阵,不硬冲,如果远程投射能力足够,就是砸也能砸得垮却月阵。 北魏骑兵大败,是因为没见过这个阵型,靠着河又没法冲穿然后调整阵型再回来冲杀一头莽进去就得跳河了。 而却月阵的缺点很多,譬如战场地形环境要求苛刻,机动性差,需要水师配合等等,所以应对得解法很容易就找到了。 “姜校长的意思是,我们用鹤翼阵来对付叛军?” 柳升有些不确信地说道,随后又自我质疑了起来:“也不对,虽然打击面小了,可还是改变不了在前面的百姓被当挡箭牌的命运。” “改良一下大营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在地面写了一个“凹”字,问道:“白莲教叛军不可能驱赶所有百姓一起冲阵,那很可能会导致倒卷,所以,他们最有可能派上阵用来当挡箭牌消耗我们的,是多少人?” “应该不会到一万人,而且一定是壮丁,老弱妇孺都饿的没力气了。” 陈瑄测算了一下,肯定地说道。 姜星火指着“凹”字说道:“那就把大营前面的营盘清干净,留出一块地方给百姓拥挤向前,然后外面的墙也准备好能直接塌下,这样远远看去,敌人不知道我们营盘正面清空了一块,就会驱赶百姓进入此地,百姓安全了,敌人又进不来,类似于瓮城的效果……而两侧不变,依旧可以进行射杀,同时能让火铳手组成的空心方阵出营,在两侧布置v型鹤翼阵,如此一来,敌人的毒计,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陈瑄眼前一亮,连声道:“国师此计甚妙!” “可如果敌人不往前攻营垒怎么办?就在远处列阵等我们出营怎么办?”柳升的思虑显然全面一些。 姜星火干脆道:“那就让热气球引导,用新式的青铜野战炮进行排炮跨射!用炮弹把白莲教叛军和百姓分割开来,即使有可能误伤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到时候再从两翼出兵,百姓四散奔逃也好,向前拥挤也罢,都是能救下来的,也是能减少伤亡的。” 听到了姜星火的解决办法,众将思虑了片刻,几乎所有人,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都是觉得可行的。 朱能有些意外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对于这位国师的态度,也有了微小的改观。 “真没想到啊原本以为国师是个不知兵的书生,眼下看来,倒还是读过兵书,也认真思量过应对之法的。” 身为大军副将的朱高煦总结道:“所以,若是明日决战我军在兵力素质占据优势、火器充裕且炮手训练有素的情况下,只需要解救百姓,白莲教叛军其实必败无疑的。” “不错,从一开始,白莲教叛军其实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瑄说道:“可是又该如何全歼这伙叛军呢?” 这里要说的便是,陈瑄所率领的明军内河水师,对于叛军临时拼凑出来的“水师”来说,是具有绝对碾压性的优势的。 但问题在于,吴淞江等进入太湖的航道,都已经被叛军通过沉船等手段堵塞住了,疏通起来很麻烦,明军内河水师的艨艟斗舰,是过不去的,只能过一些小船。 陈瑄说道:“国师,白莲教叛军既然能在我军封锁太湖周围且大军压境的时候,仍旧敢烧粮食、劫掠商贾、囤积船只,那说明这伙叛军是早有预谋要筹备给养进行转移的。” “换句话说,这伙人或许是想在我军对付其他外围叛军之时,乘乱离开太湖,往嘉兴府、杭州府一带逃窜” 听完这话,一些将领纷纷点头赞许。 结合之前丁小洪带回来的情报,这么看来,陈瑄这位水师都督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这只是陈瑄个人的判断。 还有其余的几位武将,却依旧没有同意这个看法的意思。 毕竟在他们看来,叛军虽然凶狠,但绝对是土鸡瓦狗之辈,根本无需忌惮。 就算跑了,其实也无所谓,跑能跑到哪去?外海也有明军的舰队,而后续的进剿,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哪怕损失稍微多一点,也有机会全歼这伙叛匪。 见众人面带犹豫,一副不介意白莲教叛军是否逃跑的模样,姜星火终究还是叹息一声,说道。 “除恶务尽。”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光靠道理和人的意愿就能解决的。 “可是太湖水面宽阔,白莲教手里囤积的船只又极多,撤走大部分嫡系部队不成问题,如何才能除恶务尽呢?” 姜星火的目光,转向了丁小洪一行人。 “你们知道有可以过小船的狭窄水路,能进入到太湖白莲教叛军的几个码头,对吗?” 丁小洪点了点头:“回禀国师,正是如此。” 姜星火感受着冷雨过后夜里的温度,他的青衫上似乎都凝了霜这是极冷的天气了,对于江南的夏天来说。 “那如果让你们带着几十条小船,分别沉在白莲教的几个码头前,你们能做到吗?” 丁小洪身边的水手们对视一眼,有人高声问道:“能是能,可终究是掉脑袋的勾当,国师能允我们无罪,以后上岸过日子吗?” “当然可以。”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无论是当老百姓,还是从军,都可以。” “——那就能!” 丁小洪最近多了些水文常识,说道:“可是国师,小船应该是堵塞不了码头的,就算沉船也不能啊。” 姜星火不可置否,反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问的却是张安世等人。 “我们工匠随军携带的材料里,还有多少硝石?” 张安世挠了挠头:“很多,这东西火药需要,其他方面也需要,从吴淞江那边,三保太监临走之前可是运了好几十艘大船过来的。” “那就行了。” 姜星火看向丁小洪他们,又看了看陈瑄。 “平江伯,调集所有小船,搭载所有能搭载上船的硝石,跟着他们进入太湖藏起来,明日战斗开始,便沉船于各个码头……不需要冻住湖泊,只需要把码头航道冻住,让他们不能顺利乘船逃跑即可!” “让白莲教看看,滴水成冰!” 第358章 与共【7K大章求月票!】 第358章 与共【7k大章求月票!】 决断已下,便再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 洪武-永乐时期的明军,正是组织能力巅峰的时期,只要上面的将帅有明确的指令下达,哪怕是夜里,部分士卒依旧被有序地唤了起来,在千户、百户等军官的带领下迅速开始执行命令,并没有造成意外的炸营。 明军层层叠叠的营盘里,面向白莲教叛军方向的,被清空了一部分,而外面的营墙也保持了耸立,只是地基木桩被拔了大半,两头也用无数的粗绳子拴上,确保能直接拉倒或推倒。 从天空中看去,便形成了这样一个图形。 一(营墙) 凹(前营) 中间清理干净的凹陷部分,便是以一个类似于瓮城的结构,来容纳被作为前驱的百姓,百姓到了这里,就处在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且无法冲垮其他营盘。 陈瑄自去调度,柳升、朱高煦,还有几个军校生,陪着不睡觉的姜星火在巡营。 亦或者说,临战前最后的准备。 一路沉默无声,张安世忍不住问道。 “姜校长,若是有白莲教叛军混入百姓里呢?这些人穿着百姓的衣服,跳荡登上营垒也是麻烦,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姜星火看了看这位朱高炽的妹夫,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颇有些心思百转。 姜星火当然知道朱高炽与朱高煦的储君之争,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变法的大环境暂时压了下去,而这种竞争,即便是在不久的未来,朱高煦离开南京北上北直隶,主持北方的变法,也不会消失,反而是会变得更加激烈。 所以,作为大军副将,税卒卫的指挥使,朱高煦不怎么待见张安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可张安世同样是自己的学生,朱高炽也是能影响变法走向的重要人物,姜星火却不能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对待,非但如此,还应该尽量争取他们对变法的支持,这便是所谓“让朋友变得更多、敌人变得更少”。 之前,姜星火就收到了朱高炽的信笺,倒不是什么别的内容,而是问他是否方便教导年幼的朱瞻基。 姜星火当时并没有直接同意或拒绝,而是以当时变法事务繁忙为由,暂时鸽了下去。 如今江南平乱过后,便是治水、赈灾、建厂,再往后就得回京,发起新一轮的变法了。 而无论如何,教导朱瞻基,也就是张安世的大外甥这件事,都得做个决断。 姜星火本人对于创造了“仁宣之治”的朱高炽、朱瞻基父子,倒是没什么意见,虽然被保守的文官操纵了部分权柄,导致了大明的全面收缩有很大的不良影响,但如果反观当时,大明国内也确实有种种收缩势力的现实需求。 但姜星火从一开始,就对眼下连影子都没有的明堡宗朱祁镇很有意见! 大明的皇位要是还传给这货,很难确信不会再来一次“土木之变”。 而姜星火现在无疑是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着影响储君之争结果的能力的。 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又如何对待朱高炽、朱瞻基父子,就必须要有所衡量,最起码,心里得有杆秤。 “咦于谦是不是跟朱瞻基同岁?若是要带娃,把这时候的于谦也带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成长?可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于谦本性便是如此,受了科学理念的教导,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可能成为我的继任者,成为新的驭龙者?还是说,比前世的历史上,结局更加悲惨?” 脑海里一连串的问题,让姜星火的心跳都略微有些快了起来。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张安世等人还等着自己的答桉呢。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姜星火复又看向张安世,说道。 “就按我之前教过你们的排炮跨射。” 见上至柳升,下至朱勇、徐景昌,都有些犹豫的样子,姜星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他们不是不懂姜星火的安排,而是心里没底。 所谓排炮跨射,便是以火炮的弹幕来隔断白莲教叛军主力和混入百姓的前锋,而新式轻型青铜野战炮足足运来了数十门之多,足以形成排炮跨射,如此一来,这样哪怕白莲教叛军混进了百姓堆里,也是孤立无援的状态,就造成不了什么危害了。 而这种战术,在这个世界,毫不夸张的说,是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为什么? 因为在姜星火指导发明的新式轻型青铜野战炮发明、列装出来之前,以前的大炮都是笨重的,固定到城头几乎不可移动的。 即便是有人移动过大炮进行野战,也没人在战斗里组成炮群,进行弹幕隔断。 原因很简单,火炮跨射形成弹幕隔断,需要两个基础前置条件。 一是齐射,二是速射。 以前的大炮首先是炮管造的稀烂,一个炮弹打一百次,一百次能落在不同的、散布范围极大的点上,其次是缺乏相关的炮兵几何学知识,如果炮弹打的东倒西歪组成不了弹幕,就压根谈不上阻断;而速射则是根本做不到,因为洪武时代的火炮普遍是大口径的铁炮或石炮,装填速度堪称惨不忍睹。 所以,从来都没人用过的战术,第一次拿到战场上,谁心里能有底? “走,先去炮营看看火炮。” 炮营离得并不远,这些火炮都是柳升他们的看家宝贝,自然珍贵得很。 炮营这儿,虽然只有一个千户的兵力,但却明哨暗哨,布置了不少。 “校长好!” 一名穿着牛皮甲的军校生跑了过来迎接。 “打开仓库,临战前查验一下火炮。” 姜星火掏出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他,走完正规程序后,被储存在临时仓库的数十门火炮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姜星火给兵仗局的技术指标,是参照欧洲三十年战争时期军事变革涌现出的经典轻型青铜野战炮,也就是1628年“克来恩·德拉克”型轻型加农炮。 事实上,古斯塔夫军事变革里,首先野战炮就是需要考虑轻量化,这是炮兵改革的重要标准之一,如今被姜星火提前二百年搬出来,以大明的技术,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这种火炮是三磅青铜炮,通常被称为军团炮。 该炮原尺寸为长度1225毫米,口径78毫米,炮管\/口径比约16,重三百斤到四百斤,含炮车的重量则为六百斤,现在换算成明制的度量衡,造出来产品跟原型区别也不大。 通常会由两匹马牵引,只需两名炮兵操作即可,可以发射两种最常见的弹药(实心弹丸、霰弹),实心弹丸能打八百到一千米,霰弹能打二百米。 之所以这么轻,是由于铜炮延展性好,炮管可以造的比镔铁炮更加的轻薄且坚韧,跟洪武时期以镔铁或石头所铸成的大将军炮动辄数千斤比,明军新列装的青铜野战炮,可谓是做到了全面“瘦身”。 这便是说,纯铜当然是很软的,不适合制造火炮,但是添加正确比例的锡(91的铜和9的锡)可以产生一种坚韧的合金,也就是俗称的炮铜,即铸炮用的青铜,炮铜比纯铜纯锡都要坚硬,而且熔点略低于纯铜但远高于纯锡,铸造出来的炮,重量也比镔铁炮要轻得多得多,只有数百斤重,完全可以做到用骡马快速野战机动。 不要小瞧这一点,骡马化的快速炮兵部队,放到一战都不落伍,只是炮不同了而已。 除此以外,铜炮优点多多,譬如由于铜元素要比铁元素更稳定,冶炼过程中不容易与其他物质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杂质,铜炮的纯度往往比铁炮要高,而且炉温也低了好几百度,还不像铁那么脆,炸膛造成的杀伤要小,且耐腐蚀等等等等。 当然了,有利必有弊,青铜炮结构强度高且重量轻,但问题在于,铜是货币金属,也是大明的辅币,所以造价非常昂贵造一门炮,就是在往里烧钱。 ——铜钱被融化,去掉杂质,铸成铜炮,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烧钱。 除此以外,青铜炮连续开火后升温很快,这意味着它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快速射击,一旦超负荷,就有炸膛的风险,而且炮管使用寿命会剧烈缩短。 现在又没有更换炮管的技术,用不了了,那就得报废回炉重造。 成本无疑是青铜炮大规模列装所需面临的一个巨大阻碍。 当然了,这一切会随着占领日本的银矿迎刃而解。 只要按照姜星火在狱中的设想,废除铜钱的辅币地位,将白银进行宝钞货币化,那么自然就有用不完的铜进行铸炮了。 看着这一排排铮亮的火炮,众人的内心,开始逐渐安静了下来,充满了对胜利的信心。 军人对战斗与荣誉的渴望,逐渐升腾上了心头。 正当他们想说些什么时候,姜星火却忽然说道。 “火炮还是要标准化,工匠手工弄的,多少慢了些,也不够标准化。 “师父的意思是?” 面对朱高煦,姜星火也不藏着掖着,他示意几人席地而坐,而后说道。 “未来的路,便是用标准的机器,来替代人工棉花纺织如此,炮管的铸造同样也是如此。” 人没法想象他们不能认知的事物,对于死后的世界如此,对于现世的未来也是如此。 柳升好奇问道:“现在炮管是用大铁椎来钻的,那姜校长觉得,机器要如何铸造火炮的炮管?” “用镗床,水力镗床。” 姜星火抚摸着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革。 “以后咱们造炮,就不用工匠辛苦的手搓了,车、铣、钻、磨、镗、刨、冲,这些步骤,都会有相应的机床来做。” 姜星火一时感慨:“除此外,采矿、冶金、造船,都可以用上机床,而且还要一代代地迭代下去,从此以后,咱们就能掌握最先发、最高端的技术,就不用受制于人了。” 说罢,姜星火用手比划了一下,见几人还是不甚理解,倒也不在意,而是转而说道。 “你们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就像是很多人,同样也不理解你们。” 此言一出,储存火炮的仓库里顿时连空气都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火炮、火铳这些东西,大明的军界,很多人是不太认同的,那么坚持这种观点的你们,平日里多少也受到了些蔑视的眼光。” 柳升、徐景昌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校长显然是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可是我总觉得,火炮和火铳真的能改变战争,我想打这一场仗!” 朱勇说完后,埋下了头:“我父亲不信,我也跟他说不清楚,就有些赌气姜校长,我明天想证明给我父亲看,我是对的!” “我也相信你是对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坐在他周围的几人。 “你们呢?你们想打这一仗吗?还是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战?” “俺想打。” 朱高煦给的理由朴实无华:“俺就喜欢把人脑袋砍下来的感觉。” “属下也想打。”柳升犹豫了刹那,“属下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在见到姜校长关于组建火器部队的理念以后,心里头就像是长了草一样,再也不愿意去指挥其他部队了火器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想证明它。” “你俩呢?” 张安世倒也诚实:“我对火器倒是没太多偏爱,可我想证明给那些勋贵子弟看,我自己有能耐,我不是靠着我姐夫活的。” 唯独徐景昌,一直沉默不语。 几人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看他不说话自然是有些诧异的,朱勇用手肘杵了杵他,徐景昌疼的龇牙咧嘴。 徐景昌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我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对火器也没什么偏爱,是我家让我来的,家族有重任。而且一路走来到了这里,不陪着大家一起做下这番大事,反倒心中有愧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就好说了。 徐景昌继续说道:“你们也都晓得我家的情况,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大伯不日就要北上,与平安、盛庸两位将军一起负责北地塞王部队的整编事宜,没个几年回不来,魏国公府要是不分家,以后我就得担当起来了。” 他这话倒不是炫耀,而是事实,中山王徐达死后,魏国公府有徐辉祖、徐增寿一门双杰,徐达其余的儿子也不是窝囊废,徐家的女儿也都嫁的好,所以依旧是大明的顶级豪门勋戚。 可到了眼下,徐增寿一年前被建文帝赐死,徐辉祖被要被外调,煌煌魏国公府,便是要塌了天的架势,身为徐家第三代的领头羊,徐景昌自然要勉力打起精神,给家族做些贡献 而眼下做什么才能稳住徐家的地位?自然是往国师姜星火身边靠拢。 平日里话不多的徐景昌此时越说越絮叨,越说越放肆,到了最后,竟是干脆说道。 “国师,我大姑(徐皇后)其实临行前就托我问一件事情,可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出口,如今临战谁也说不好明日会不会出个三长两短,便得马革裹尸还了” 看着众人忽然有些怪异的目光,姜星火镇定地说道:“你且说。” “我小姑徐妙锦至今未嫁,陛下和大、皇后娘娘有意指婚给您,如此一来,从辈分上算,您还是皇子们的长辈,是国师,也是帝师、皇子师,将来无论谁当太子,太子太师都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仓库里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从来都是国师安排这安排那,今日给国师安排了起来,还是婚事,倒是令人颇为不适。 “徐景昌!”一旁的朱高煦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冷声喝道。 也就是朱高煦了,换做柳升,虽然这仨人是他的学生、下属,但各个地位了不得,朱勇、徐景昌这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国公爷了,反倒平日里不怎么敢呵斥。 见二皇子朱高煦生气了,徐景昌讪笑道:“殿下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把咱家(与朱高煦是姻亲)的难处跟国师讲清楚而已,要是能成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国师不愿意,也不至于以后让大姑来问的时候尴尬。” 闻言,众人纷纷朝姜星火望去,等待他表态。 只见姜星火眉头微皱,半晌方缓缓道: “妙锦姑娘我见过,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门第也足够高,若是从联姻上来讲,对姜某本人也是极有利的,毕竟是能直接跟魏国公府和皇家成为姻亲的,放到任何人眼中都难以拒绝但这门亲事,姜某却并无意愿。” 听得此言,众人皆愣了愣,显然对他这个回答很不理解。 毕竟国师向来是主张聚拢一切能聚拢的力量来推动变法,而只需要点点头,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到魏国公府这种顶级勋贵的支持,乃至与皇家沾亲带故,成为陛下的连襟,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徐妙锦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豪门贵女却并无太多骄纵脾气,琴棋书画乃至弓马俱通,若非是见了两个姐姐在靖难时的窘境坚决不肯出嫁,怕是早就嫁人了,也轮不到徐皇后来给姜星火指婚。 于情于理,他应该是求之不得才是。 徐景昌却是恍忽间似乎抓住了重点,试探地追问:“国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吗?” 张安世嚷嚷道:“才子配佳人,若是国师这般经天纬地之才都配不上,天下就少有男人更配得上了。” “不是。” 徐景昌继续追问:“既然不是,那么国师为何不愿呢?难道说,国师心仪其它女子?或者是” “没有。” 闻言,众人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全都不是,那国师为何拒绝?”徐景昌又问。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朱高煦,问道:“你还记得,你父皇第一次来诏狱里听课的那个中午吗?” 朱高煦愣了愣,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面上有些沉湎。 朱高煦忽然生出了些许如在梦中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实,他还是那个跟父皇赌气时一气之下自己跑进诏狱的二皇子,而不是眼前率领税卒卫在江南平叛、推进变法的大军副将。 “记得,那时候师、姜先生在讲宋代杯酒释兵权的事情,跟俺在树下一起吃西瓜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要一年过去了。” “你还记得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 朱高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做大西瓜?” “是啊,做大西瓜,我又是做西瓜的人,也是分西瓜的人。切西瓜的刀在我手里,给谁分的多,给谁分的少,稍有差池,便是愤满丛生我若是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利益纠葛,便是我秉持着心头公正,外人又能再完全信我公正无私吗?” 姜星火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的心头,或多或少,都有些钦佩。 国师的胸怀和志向,可谓是让人敬佩不已。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的,而非是什么理想。多的是的人,拥有了权势以后,都会沉溺于各种或物质或精神的享受之中。 而国师能秉持着心头的理想,为此不惜放弃个人的利益,这种舍小为大的高尚品格,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不是圣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如何高尚,可我还是想跟你们说,眼下才是变法这场百里之行的第一步,还容不得懈怠、享受。” 姜星火用力地拍了拍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拍的手都有些红了,方才有些感慨的说道。 “或许你们没感觉,可我真的觉得,包括眼前的这些门炮,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这玩意其实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你们知道吗?” “而对于变法这条前路来说,路上又太过艰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不得翻身的结局不瞒你们,有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惧怕的。” “前几个月午夜梦醒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我真的能做成这种改天换地,乃至改变历史的大事吗?我的能力、决断、知识、品行,真的配得上我的理想吗?” “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用功,终究是自我内耗,到了后来,我也干脆不想了。” 姜星火干脆站起了身:“天下万般道理,都得脚踏实地落在实处,便是三国那句话,日哭夜哭,能哭死董卓不成?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日想夜想,一件事不做,变法便能凭空推行不成?而要做事,总得在这火炮的射程之内才好做。” “我懂了,国师秉持的是天道至公。” 这时,一旁的朱勇突然道:“但如此一来,即便是变法成功,国师会被视作是救时之宰相。可日后,恐怕仍然会受到文武百官和朝臣的非议” “你说的倒也婉转,不妨直说,不就是商鞅五等分的结局吗?” 姜星火笑道:“怕什么?姜某既然是军校校长,也算是半个军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一旁的张安世没说话,却也有些暗暗庆幸,好在自己听姐姐的意思报了这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否则就错过了国师这般英雄人物,实乃平生憾事也! 这等胸襟和魄力,实乃吾辈之楷模! 徐景昌本来打算闭嘴,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替自家小姑问了一个问题。 “那国师,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女子呢?或者说,到底什么样的女子,国师才会觉得是良配?” 姜星火一阵恍忽,脑海中似乎很多回忆闪过,但最后都化作碎片。 姜星火坚定地说道:“我所需非良配,而是志同道合之人。” “何谓志同道合?” “存拯救天下苍生之志,能舍小家,抛私利;以仁义公平处事,坦坦荡荡,引华夏走光明之道。” 徐景昌若有所思,答道:“我懂了。” “或许你还不见得懂,你们都还不见得懂可我真的希望,你们跟我走到最后,还是志同道合之人,不会分道扬镳。” 姜星火起身摆摆手道:“今日夜话便到此为止,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就是,今晚也切勿轻敌大意。另外,传令下去,让前营劳作完的士卒们抓紧休息调养生息,明早还要决战。” 这便是正式的指令了。 “属下遵命!”众人齐齐拱手道。 战前最后的动员众人都打起了精神。 “如今我军占据各方面的绝对优势,再加上我军装备精良,火炮犀利,只要叛贼们敢正面迎击,咱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击溃他们。” “能一网成擒最好,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太湖都将变得空荡荡的,只要咱们能及时剿灭了太湖水匪、收拢民心太湖区域将再次纳入大明治下。”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若是白莲教叛军不跟我们决战,我们也要逼他们打倘若再往坏了想,叛贼们真的想要撤退,我们也能够借助这次剿灭叛乱的良机,彻底扫清太湖水域。” “至于成败嘛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们。” 说完后,姜星火便转身向仓库大门走去。 黑夜正浓,可终将天亮。 我将奋不顾身献身于这一场非福即祸的理想当中,绝不认输,绝不回头。 即使无人与共。 第359章 轰炸【7K大章求月票!】 第359章 轰炸【7k大章求月票!】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吹破了清晨的宁静。 白莲教叛军的营盘开始了大规模的集结,数以千计的壮丁被手持刀枪的白莲教叛军士卒从各自的营地里驱赶出来,朝太湖东方的明军大营方向走去,他们会在那里进行初步的集结。 他们中有些人手上拿着农具、锄头等物品,还有些人则空着双手,有人已经彻底麻木,有人还在不停地哀嚎着。 “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畜牲要屠杀咱们!” “天亡我也!” 这些尚且有利用价值,能够充当人肉盾牌来抵挡明军威力强大的火绳铳的壮丁,此时此刻,还算是“幸运”的。 因为比起他们待会儿有可能丢掉性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分外令人难以接受了。 一些失去了丈夫、父亲、儿子的妇孺,有人发了疯似地想要把他们拉回来,有人则跪在地上抱着叛军士卒的大腿哀求。 “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您放过他!” “求求您了,只要你饶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愿意嫁给您做妾” 然而这样的乞怜根本无济于事。 “滚开!”一名叛军的士卒直接抽出佩刀,砍断那女人抓住自己裤管的手。 鲜血淋漓,她却依旧紧咬着牙关没有松口。 “你”叛军士卒看到这幕脸色铁青。 那名女人哭道:“我丈夫已经死了,如果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呢?” 叛军士卒气极反笑道:“好,既然如此,老子成全你!” 说罢,拔出腰间的长刀便向前斩去。 鲜血四溅,女人的惨叫划破晨雾的沉寂。 “娘娘亲”年仅六岁的女娃哭喊着想扑到娘亲身边,却被身前的叛军士卒,踢球似地一脚踹飞,口中的鲜血喷射而出,摔倒在地后再次吐出几颗带血的内脏碎片。 但路过的叛军们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冷漠地看了眼倒在脚边的尸体。 有一位堂主骑着马经过,转过身,对其余人吩咐道:“继续赶路,前往预定位置集结列阵。” 这一切仿佛是一种默契。 每当遇到有人阻拦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些叛军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动屠刀,将这些人斩尽杀绝! 很快,这里除了那些失魂落魄的妇孺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 然而,这些在白莲教叛军眼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利用价值,留着只会浪费口粮的妇孺,一旦试图逃跑,就会被无情杀戮。 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不愿意等死的人总是有的。 还有力气的妇孺们哭着喊着,不断朝前方逃窜,但是很快便被叛军士卒弯弓搭箭,从身后射成刺猬倒在血泊中。 那些被从简陋的营地里赶出来的妇孺,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哀嚎,有些人更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白莲教叛军的残忍,已经超过了她们想象的极限,她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啊! 白莲教不是说要让他们皈依无生老母,就能有饭吃吗? 然而这还远没有结束,当所有的壮丁全部被从营地里驱赶完之后,叛军将士拿起了屠刀,朝着那些被挑选中作为白莲教仪式的祈祀品的,尚且年幼的孩童杀去。 那一刻,鲜血飞溅,无数惨叫声响彻云霄,整个营地充满了悲怆、绝望和凄厉的哭泣…… 那是一幕何其残忍的画面啊! 在白莲教教主白天宇面前,这些白莲教叛军纷纷展示着他们狠辣与残忍的手段,他们将那些还未长大的孩童活生生的斩首,用他们的头颅堆成了小山一样的京观,甚至,有些人连眼睛都被剜掉了,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眼眶。 这些教徒这简直比魔鬼还要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在白天宇的旁边,几名身披黑甲、手持长矛的高壮守卫目露凶光地站立着,他们身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祈祀物品。 白莲教能在短短四五年的时间里死灰复燃,其中关于令信徒虔信的祈祀部分,自然是不会少的。 而白天宇最擅长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 白天宇身穿宽袍大袖,面容枯藁,神色肃穆,目光异常冰冷,而嘴唇却在不停地微动,似乎在诵念什么。 而在周围,密密麻麻的教众跪伏在地,一副虔诚膜拜的姿态。 随后,只见白天宇缓缓抬起右掌,竟是真有一朵白莲从他的大袖中缓缓“长”了出来,这当然是假的道具,但借着距离和衣袍的遮掩,却足以湖弄所有人。 反正这种远景戏法,又没有人能上台来拆穿他。 白莲在清晨的光霞中,散发着澹澹圣洁的光芒,远远看去,手托白莲的这位教主,宛若真是神佛降临。 白莲教教主单手托举着那团白莲,高声吟诵: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身前的教徒们亦是齐声念道。 “白莲一现盛世举!” 清晨的光点在天际洒落,映照在每一位白莲教教徒的脸上。 他们的表情庄严而肃穆,似乎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圣。 此时的气氛被调动到极致,每个人都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呼吸。 而这也是白天宇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公开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祈祀活动了。 “无生老母,我白天宇信奉你多年,今日希望你能保佑我白莲教重振雄风,击败明军,成为江南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 白天宇看着手中的白莲,默默地念叨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借着晨雾的掩护,明军用来侦查战场的热气球集群,已经开始飞抵白莲教的营地。 “真是一群该死的畜牲!” 在明军的热气球上,站立着三道身影,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穿着一套特质的防寒服,正是之前大难不死的试飞员霍飞! 如今他是这个热气球三人小组的指挥者,而在他身边,另外二人也都是同样的打扮,这两人则是新加入的飞行员,一个负责在空中绘图,一个负责操纵热气球。 国师姜星火成功祈雨后,把之前反对的朝臣脸都打肿了,永乐帝龙颜大悦之下,批准单独成立了热气球部队,划归五军都督府直辖,名为“飞鹰卫”,未来计划是要划到京营三大营里的。 不过虽然叫一个卫,但人员却远远达不到五千余人的满编状态,只是搭起了一个大架子,里面只有一个百户的实际编制,这还是包括了地勤人员在内的情况。 而直接从天而降,出现在永乐帝和荣国公面前的霍飞,本身就是那场祈雨行动领飞的试飞员,如今又亲口得了皇帝升官的许诺,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飞鹰卫的第一个百户官。 百户官还是这种注定前途无量的部队的百户官,自然是比原来在兵仗局当匠人强得多了去了,霍飞的际遇颇为让人艳羡,回到家就被原本不怎么瞧得起他的亲戚邻里们,吹捧了好一阵。 回到眼下,霍飞作为百户官,理所当然地飞在了最前头。 他们这些飞鹰卫里操纵热气球的明军飞行员,本来升到半空中俯瞰战场,是为了监视白莲教叛军的踪迹,却没想到此时正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 无数头颅被堆在了一起,成为了白莲教祈祀的工具,更远处,还有营地里在进行屠杀。 这些飞行员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军人出身,大部分还是工匠转职来的,都是普通人,看到地上这些百姓惨遭屠戮,他们自然会愤怒。 顺理成章地,对于叛乱的白莲教叛军,他们没有了任何的怜悯和心慈手软。 “霍百户,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名身材矮胖的飞行员皱眉问道,他看向那些被逼迫着走向荒野列阵的壮丁们。 他们的家园已经被毁,妻离女散,流离失所。 而在他们身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正在肆意凌虐着他们的孩子的遗体。 他们恨,恨这群恶魔,但是却毫无反抗能力,甚至,就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 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能够帮他们伸张正义的,恐怕就是这些头顶上的明军飞行员! 霍飞沉吟片刻,随即咬牙说道:“不惜代价也要给这些百姓报仇!” 听到这话,那两个飞鹰卫的飞行员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霍飞的性格,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 “可是我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啊,连弓弩都没有。”一名飞行员无奈地说道。 这些热气球飞行员的任务就是居高临下俯瞰战场,绘图的飞行员通常也会算数,给他们测定当前位置;操纵热气球的则负责给发热装置添加鲸油,以及简单的操控方向和升降;小组指挥官则负责指挥行动,以及为地面的明军打旗语。 他们并没有任何对地攻击的任务。 所以说,这些热气球飞行员除了会一点基础飞行、测绘、旗语外,其它的几乎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军人基本的射箭和刀枪都不太擅长——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练习过这些。 霍飞闻言愣了一下,他确实没考虑过武器装备的问题 毕竟这次是来执行侦查任务,哪里想到会遇上如此棘手的情况呢? 这时候,另外一名飞行员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拿起了背后的袋子,取出了几罐鲸油递到霍飞的跟前。 “你说用这个点着了往地上扔?” “不错!或许有跟炮车投掷的火油罐一样的效果?” 这些工匠转职来的飞行员当然接触过炮车(明军当前版本为配重式投石机),炮车通常会发射实心石弹、溅射泥弹、火油罐,共三种武器。 而火油罐跟鲸油罐,区别虽然有,但此时此刻,差别貌似也不大,都能起到引燃敌方营地的效果。 另外一名飞行员闻言也觉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那就先用这个!” 霍飞思索几息后才开口:“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看远处那个黑压压一片人的地方,应该就是他们用来干祭旗之类的活动的地方,或许还有一些白莲教头目在,只要能给他们周围引燃,白莲教肯定会惊慌失措。” 两名飞行员听完后默默点头,他们对于霍飞的提议倒是表示赞同,这样既不会伤害百姓,也能利用仅有的“武器”最大限度地摧垮敌人的意志。 “嗯!” 霍飞给身后的热气球集群打了几遍旗语,在确认他们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后,便下令操纵热气球的飞行员开始给热气球集群领航。 于是,一众飞鹰卫飞行员们便调整好了姿势,在霍飞一声令下后,便开始缓慢地下降,直接往西南角的那座聚集了很多人的祈祀之地飞去,那个方位,就是他们要炸毁的目标。 与此同时,飞出薄雾的明军热气球集群,也暴露在了白莲教叛军的视野里。 昨日就被这些热气球在头顶播撒了大量的公告文书,白莲教叛军当然知道这些热气球是干嘛的。 在这个举办祈祀仪式的营地内,突兀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明军的孔明灯!” 紧接着,营地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而那些原本在举行盛大祈祀的信徒们更是慌乱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哪里顾得上礼仪尊卑? 很快,明军的热气球集群还没飞到头上,整个营地就变得鸡飞狗跳,到处都充斥着混乱、惊恐的氛围。 虽然已经见过一次,可是能飞行的神奇法器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时,这些愚昧的教徒,还是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有负责守卫工作的白莲教舵主跑到了祀坛附近,大声喊道:“教主,还请暂避!” 听到这话后,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白天宇,终于仰头看向了天空。 昨日明军的热气球来发公告文书的时候,他在大帐中歇息,并没有亲眼见到。 依着白天宇想来,这会飞的东西也就是散播一下传单,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不要惊慌,无生老母在上” —————— 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当然看到了地面的种种惨状。 四散奔跑的百姓,被手持刀枪的白莲教叛军追上杀死,头颅被堆成了小山。 满腔的怒火,让他们恨不得直接马上投下手中的鲸油罐,但既然已经成为了军人,他们却必须压抑住心中的怒火,等待霍飞的命令。 霍飞默默地测算着飞行的方位,近了,更近了! 霍飞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 “伍、肆、三、贰、壹!” “——投掷!” 随着最后一声倒数,被点燃了的鲸油罐轰然砸下。 而这时,白天宇的话刚刚出口。 一连串的帐篷被点燃,熊熊的烈焰勐然爆起。 整个营地都变成了赤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焦臭味。 还在祈祀的白莲教信徒们顿时被吓破了胆,丢掉了还拿在手里的各式物品,撒丫子就往四周狂奔,任凭白天宇如何让他们镇定下来,都没有人再听了。 白天宇精心布置的临战祈祀,被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破坏的一塌湖涂。 白天宇眼睁睁地看着,燃烧起来的物品在空气中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响,浓重的黑烟,伴随着滚烫的热浪向四周扩散开去。 而白莲教的叛军也根本没有想过敌人会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们,猝不及防之下,立刻就有十余名叛军被燎起来的大火烧伤。 “有敌袭!” “戒备!戒备!” “有人偷袭我们!” 一些白莲教的堂主、舵主见状,脸色微变,连忙吼道。 “嗖嗖嗖——” 紧跟着,一支支箭失从地面的弓弩中射出。 白莲教叛军们迅速回击,但是他们弓弩射程的根本就只有一两百步远,而明军的飞行员躲藏在相当于五六百步高度的空中,他们弓弩的威胁几乎为零。 “砰砰砰——” 明军的热气球上不断的扔下鲸油罐,更有甚者,直接把压舱的石头和沙袋搬起来扔下去,砸尽了白莲教叛军的阵型中。 “轰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却是旁边的营地里,白莲教储存的火药被点燃殉爆了,顿时整个营地被夷平,火焰熊熊燃烧着,将这片区域照亮如同极昼般。 白天宇被巨大的声响震撼的头晕目眩,竟是一时站立不稳了起来。 周围的白莲教高层连忙上前扶住他,而这种虚弱的表现,也让还在坚持参与祈祀的教徒们,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座没事!” 白天宇用力地甩开了别人搀扶他的手,越是老人,越不喜欢在众人眼前暴露自己的虚弱。 然而他头顶的明军飞行员们却不会惯着他,虽然摄于白莲教地面弓弩等武器的反击,不敢靠得太近,在飞行状态下人手投掷鲸油罐也实在是没什么精度可言,可却依旧有不少飞行员,瞄准了这密集人群中唯一的空旷场地。 “彭!” 一块压舱石呼啸着坠落下来。 “教主小心!” 身边披着黑甲的护卫奋力一扑,把白天宇扑倒在地,而他本人,则是被巨石直接砸断了双腿,骨头岔着缝窜出了肉里,血肉模湖的景象,让人不忍直视。 白天宇灰头土脸地仰倒在地上,有些呆滞地看着天空中飞过的明军热气球。 从天上落下来的文书公告和火油罐、能随意移动的火炮、能射六七十步远的火铳 白天宇忽然觉得自己的对手,大明国师姜星火,好像在用一些他无法理解和抗衡的东西,在反复锤击着他原本坚韧无比的内心。 “姜星火,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出来?” 白天宇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慌乱。 这位白莲教教主,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赢姜星火的可能了。 而在他的视野里,一排热气球正飞快地飞行着,将爆炸产生的硝烟和火焰全部抛在身后,然后在上面的不同的飞行员却重复着前面相同的步骤。 点燃鲸油罐,投掷到地面上,将白莲教叛军的营地炸个稀巴烂! 无意间,他们完成了这个世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空投轰炸! 而且还是地毯式轰炸! “痛快!” “哈哈哈哈!” “为这些惨死的百姓报仇!” “砸死这些畜生!” 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兴奋地发出各种吼叫,在这一刻,他们才终于感觉到了作为战士的骄傲,那是他们以往从未享受过的。 这些年轻人都疯狂了,仿佛忘记了一切。 霍飞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他看着身后热气球各小组指挥官的旗语。 “报告!敌人已经溃散,逃向了四处!请指示!” “准备再次投掷后返航!” “是!” 飞鹰卫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投掷轰炸,一波波的起火声中,白莲教叛军的一部分营地彻底变为废墟。 随后,他们扬长而去。 白莲教叛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却毫无办法。 而营地的百姓,却做出了与他们相反的反应。 这些百姓自发地对着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的明军热气球跪了下来,甚至叩首,顶礼膜拜! 他们的心里都知道,这是国师的神仙手段。 而这些百姓是诚心实意地感谢着,能有人替沉沦在噩梦里的自己,出了这一口恶气! “是国师的手段!能带着人飞上天的法器!” “对!见过国师祈雨的人都这么说的!” “那么高的天上飞来飞去的,不是神仙是什么?” “国师,求求您早点来救我们!” 白莲教叛军当然看到了这一幕,可当他们想举起屠刀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犹豫了 他们惧怕,真的会降临到他们头顶上的报应。 决战尚未开始,白莲教叛军的士气,就已经遭到了沉重地打击。 白天宇被黑甲士兵护卫着,骑着马从烈火和废墟中走了出来,他恨恨地看着远方只能看到一串影子的明军热气球集群,大声喝道。 “各部集合,准备进军!” —————— 就在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们大显神威的时候,迎着清晨的寒风,丁小洪等人也引导着陈瑄麾下明军内河水师的上百艘小船,通过一处只有极少数本地水匪才知道的秘密航道,拐着弯驶进了烟波浩渺的太湖。 这一百余艘小船,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在芦苇荡里航行着,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任何有可能的暴露风险。 这个时代的水战,大炮和炮车虽然被搬上了船只,但是方式还是相对原始,能决定战斗胜负的依旧是船只的大小,更大的船只有更高的高度,更强的撞角,即便是跳荡战,也意味着能容纳更多的近战士卒。 由于吴淞江等航道,被白莲教由本地水匪帮会组成的“水师”用大量沉船给堵塞了,所以明军的艨艟、斗舰根本无法驶进来,只能进这些小船。 而这些小船,跟渔船是差不多的,属于一撞就翻根本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可言。 而且,这些小船还装载了大量的硝石。 刚刚结束了连绵近一个月的暴雨,苏州府此时的天气本身就相对寒冷,再加上他们的任务是用船只和能成冰的硝石堵塞码头航道,所以也并没有配备太多的水手。 “你说国师这个法子,靠谱吗?” 丁小洪身边的水手(水匪),忍不住问道。 丁小洪的身份既然已经公开,倒也不虞此时再掩藏些什么,叼着一根芦苇杆,笑着说道。 “这你就没见识了?南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每到夏天,可都是用这东西来制冰的!” 水手暗暗咂舌,只能感叹有权有势的人过得日子,根本就想象不到。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丁小洪却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等等!” 打头的船停了,绵长的船队里的船只也依次停了下来,藏在了芦苇荡里不敢动弹。 “这是?” 丁小洪透过芦苇荡的缝隙,吃惊地望向了远处。 在远处的太湖上,由数百艘船只组成的大规模船队,正在毫不掩饰地驶向吴淞江的位置! 而里面的主力,便是打着青龙帮旗号的船只,他们甚至还有一些超小型战船! 一股凉意,从丁小洪的脚心倒灌至头顶。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白莲教要干什么。 明军兵力数量少,为了决战,陈瑄内河水师里配置的,平时用来跳荡战肉搏的水兵士卒,也一定会上岸参与决战。 这就意味着,明军布置的稍微偏远一些的水寨,兵力一定是极为空虚的。 毕竟,正面战线最重要,这是决定战役胜败的,明军一定会全力以赴。 而吴淞江被沉船封锁,或许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莲教会派船队搭载着士兵绕后进行偷袭! 而白莲教人多,太湖里的各色水匪更多,他们打算的,正是通过丁小洪来时的那条路,袭击明军水寨,进而登陆绕后,从背后袭击明军主营地! 这些船只,都是中大型渔船,或者是超小型战船! “怎么办?” 豆大的汗珠从丁小洪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是引导船队执行国师交给他的既定任务去堵塞白莲教的码头,还是拼着战力薄弱的硝石船队不要了也得阻拦以青龙帮为主偷袭船队,亦或是想办法把情报传回去? 第360章 交兵【72K大章求月票!】 第360章 交兵【72k大章求月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丁小洪所在运输船遭遇的危机暂且放在一边,正面战场上,明军与白莲教叛军的决战,却已经马上就要开始。 “冬!冬!冬!冬!” 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响起,伴随着急促沉闷的鼓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在场每一名士卒的神经,披挂着赤红色甲胃的明军如同一股股红色溪流一般,在小旗、总旗、百户官的带领下,从各营中有序整队。 数名不同位置的旗军举起了手中挂着绸带五色旗帜,在空中飞快舞动起来,引导着各营部队的汇合,绸带落下,各部亦是初步以千户为单位汇合完毕。 这些明军士卒,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全身披挂,头盔上插了红缨,伴随着清晨的穹光垂落,就仿佛是天边燃烧的火焰,让人望而生畏。 他们手持着各种武器,主要为火绳铳或原始火铳,也有部分配着藤牌和腰刀,除此之外,便是手执长枪、长矛、大斧等长杆兵器的步兵,以及少量的弓箭手但无论哪样兵器,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寒芒都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且他们每走一步,地面仿佛都颤抖几分。 闪烁着寒芒的武器、嗜血的眼神、整齐的步伐如此种种构成了这些明军士卒身上,能让普通人吓到腿软的“杀气”,在这一瞬间充斥了他们周围的空间。 这支队伍缓慢而坚定的移动着,终于抵达了距离辕门百步左右的位置,这里有一座高约三丈的土台作为帅台,台阶由两侧的木桩搭建而成。 而在土台之上则有一根粗壮结实的石质圆柱,它顶端立着一块半尺多厚的巨型铜钲。 《荀子·议兵》有云:“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鼓用皮革制成,敲击时声音浑厚,震撼人心,能够起到激励的作用;钲的声音清脆,穿透力强,传播距离远,便于士兵清楚听见撤退信号。 所谓鸣金收兵,敲得便是钲,这东西用铜制成,颜色似金,别看它看起来很厚,其实是空心的,使用时口朝上,以槌敲起来是“当——当——当”的声音,能够在混乱的战场上让大多数士卒听到,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会轻动。 姜星火与平江伯陈瑄、二皇子朱高煦、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柳升等将领登上了帅台,他的身旁,还有被曹松等锦衣卫看押着的白莲教俘虏唐音与牛真。 而成国公朱能率领的五军都督府的军事观察团,则到了另一侧的土山观战,并不直接插手指挥战斗。 今日的姜星火,少见地身着戎装,他披挂着一身明军高级将领的制式明光铠,肩头的吞金兽图腾纹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盔正中央处,镶嵌着一枚闪亮夺目的红宝石,散发出炫人的光芒。 他的脸庞本就棱角明显,轮廓分明,此时在甲胃的加持下,本来有些书卷气的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态,此刻伴随着蹙紧的眉梢,却又透露着一股冷峻的意味。 姜星火手扶着那把尚方宝刀站在那里,这时候的他,没有了往常文质彬彬的模样,只是站在那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丝舍我其谁的自信,就算面前是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山岭,他亦可以带领大军毫无压力的趟过去,并摧毁一切阻挡在他面前的障碍! 而站在他右手边的朱高煦同样威武非常,身材极为高大魁梧的朱高煦穿着深红色的明军重甲,手持一把长槊,腰间佩戴着骨朵,目光炯炯地看向师父。 毫无疑问,这位昔日的诏狱阶下囚,现如今已经是权倾天下的大明国师! “校长,各部已随时准备迎敌!”以军校生的身份挂着百户衔的徐景昌,恭敬的行礼说道。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接着环顾四周,看向了这些已经在土台周围列好方阵的明军部队。 虽然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只有税卒卫的五千六百余人,以及带来的其他一些炮兵、骑兵部队,加起来也不过是堪堪六个千户的兵力,但却已经能称得上是明军中精锐,也是永乐帝特意调拨给朱高煦用来打硬仗的部队! 姜星火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青的面孔,最后停留在平江伯陈瑄那卧蚕浓重的脸上,问道:“准备好了么?” “回禀国师,早已安排妥当。”陈瑄拱手答道。 今日依旧是平江伯、配讨寇将军印的陈瑄作为总指挥,姜星火算是带着一众人一起履行了参谋部的角色。 这也是明军第一次步、炮、空、骑等诸兵种协同作战,参战人数虽然不多,可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却着实不少。 姜星火点了点头,又向朱高煦问:“麾下的骑军,可曾集结完毕了?” 朱高煦单手锤了锤自己的胸甲,肃然答道:“回禀国师,俺已派遣三个总旗(150人)的轻骑哨探作为斥候部队前往附近侦察,而其余的具装甲骑(重甲骑兵)部队,共四个百户的兵力,也已集合完毕。” “很好。” 明军整体兵力虽少,刨除陈瑄的内河水师,拢共六千来人,比之对面加起来大约一万七千人战兵规模的白莲教叛军,只有三分之一稍稍出头的力量,但是姜星火并未担心什么。 按照他的想法,这支队伍是可以攻防一体的,因为他知道,明军行军扎营一向守御森严,而且太湖前线的大营又经营了多日,营墙更加坚固,棋盘营内也有许多工事防御,易守难攻,抵挡住白莲教叛军的攻势,并不算困难。 这支队伍只要拿出六成以上的兵力组成空心方阵从两翼出击即可,剩下的四成则负责守住营寨。 这样做,既能避免在防御中消耗太多兵力,又能确保击溃白莲教叛军。 姜星火看了一眼远处天空中向营地飘来的明军飞鹰卫热气球集群之后,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柳升。 柳升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姜星火,炮兵已经标定好了相关的位置。 “——报!” 忽然,校场上响起了一阵喊声,只见一名斥候骑兵策马奔驰而来,到近处翻身下马,疾步冲到众将面前行礼道:“启禀诸位大人,属下率先赶回,敌军已在五里外!” 姜星火“嗯”了一声,又转头环视着整个土台上的众将,看了几息,才开口道:“开始。” “喏!”徐景昌抱拳应道 随着徐景昌的一挥手,一名光着膀子浑身肌肉虬结的壮汉,拿起裹着红绸的木槌,抡圆了双臂,有节奏地狠狠敲打起牛皮大鼓起来。 “冬~” “冬~冬~” 紧接着,姜星火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旁炸响。 “大明儿郎们,今日本国师奉命讨伐白莲教贼寇,尔等既然选择追随,那么今日就要与敌人血战沙场,尔等可惧?!”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最为恰当不过,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死敌人,扞卫自己的荣耀! 随后,伴随着百户官和千户官的喝令,一名又一名的明军开始锤击着胸膛,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和害怕之意,有的只是兴奋与狂热,因为他们知道,今日的胜利,必将属于他们。 ——同样,他们是大明的军队,大明永远是他们的家园,谁若敢伤害大明子民,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生死无惧!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将军威武!” 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声在广阔荒野中传扬。 “好!” 士气可用,姜星火见状大喜,拔出手中暗金色的长刀,勐然一挥。 恰逢一阵风吹过,尘埃飞舞。 而在这漫天烟尘中,将官们的声音响起,声传校场: “诸位将士,需当奋发,攻破敌营,诛灭白莲贼首,报皇恩浩荡,为国除害;杀尽贼寇,斩尽敌首,还我河清海晏,靖我大明乾坤” “轰” 霎时间,号角声、齐声呐喊声、马蹄践踏声,震撼苍穹,直冲九宵! 在隆隆的脚步声中,五千余名大明将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沿着平坦宽敞的营盘缓缓走出辕门列阵。 他们的脸上带着坚毅决绝之色,目光如电,手持各式兵器,神情凝重地等待着敌人大规模进攻的到来,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于云层之中,只剩下灰蒙蒙的光。 而高约两丈有余的方形营垒之中,两侧营墙上各自都架有着十二架床弩,其上黑洞洞的箭头闪烁着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明军背对着辕门,靠拢左中右三个方向的营墙,形成了颇为厚实的空心方阵防御阵型。 而身处中央的士卒们的身后,就是随时可以拉塌的营墙。 在每个方阵的外围,则分别由两百多名刀盾兵和长枪兵负责防御,共计一千八百余人。 另外,还有四百名身穿轻甲的骑兵,分散在阵前的四周,保护方阵的侧翼安全,也能够及时驰援各方。 少量的弓弩手和弓箭手在阵型后待命着。 最后,便只剩下三千多名身披牛皮甲的火铳兵了。 他们站立在空心方阵阵线的四端,每个人都手持火铳或是火绳铳,眼神锐利坚毅,充满了肃杀的气息,腰间还挂着可以让火绳铳瞬间变成长矛的铳刀,无法改装的火铳,则配备了腰刀作为近战武器。 —————— 此时,白莲教营寨内部不少位置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不是明军飞鹰卫的飞行员真的能让鲸油罐空炸弹的作用,而是白莲教的扎营实在是太乱,白莲教嫡系部队还有点不算太多的章法,杂牌的水匪、绿林人马则是半点都无,各种引火物露天堆积摆放在一起,几处起火,就能搞的全营遭殃。 而很多守卫营寨的匪徒们,早在营垒起火的时候,就逃跑得干干净净,根本不会回头灭火。 所以,现在白莲教营寨里面显得极其空旷安静。 能烧的都烧了,能跑的都跑了,可不是空旷安静得很。 唯有天边朦胧的日光,透射出澹澹光晕,照在这些于营地前数里集结待命的叛军脸上。 叛军们则屏住呼吸,紧握各色武器,凝视着前方五里外的敌人。 虽然敌人的营垒只是天际的虚线,但他们知道,接下来迎战的,将是自己这辈子见到的最强大的敌人——明军! 但是此时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唯一的赢面便是仗着两到三倍的人数优势,以及足以抵挡明军火铳锋芒的肉盾,来选择一窝蜂冲垮明军。 否则,一旦僵持下去,等待叛军们的只有被越来越多的明军赶来增援并包围,再也没有翻身的能力了。 “冬……” 突然传来的鼓声响彻整个叛军阵列,原本还稍微有些躁动的叛军们顿时变得更加安静起来。 他们知道,即将有新的指令下达。 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又尖锐的号角声,一个穿着盔甲、带着帽盔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野当中。 此人一手持枪,另外一只手举起,高喊:“进军!” 白莲教叛军的舵主们闻言立即站了出来,给各部队下令:“听令,进军杀敌!” 说完后,其余叛军堂主等首领也从腰间拔出了佩刀,并高举过顶,大吼:“杀!” 叛军们立即应和:“杀……” 叛军们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毕竟方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组织好了列阵,倒也有模有样,一眼看去竟有十分气派。 五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白莲教叛军驱赶牛羊一般驱赶着用来挡铳弹的八千余壮丁,刨去前往偷袭明军水寨的人手,合计共有两万四千余人,端地是浩浩荡荡。 叛军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攻破明军的营寨,因为一旦攻破明军的营寨,人数劣势的明军没有了依靠,届时再想击溃对方轻而易举! 叛军们如潮水般向着明军营寨涌了过去,沿途,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被践踏成碎末。 李五六手执一块碎床板,被裹挟在壮丁的队伍里,看着地面上被自己草鞋碾碎的野草,一时之间,思绪极度混乱。 他靠着弟弟李六七给青萍泊樊家地主樊文龙的儿子抵罪换来的一大袋米,带着嫂子和孩子逃离了常州府,顺着白鹤溪走到了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更富庶的苏州府,想要做点工挣口饭吃。 然而事与愿违,李五六不仅没找到工,反而被白莲教裹挟进了叛军,身上的米也被抢走了,如今更是成了炮灰,去跟这八千多壮丁一样,用自己的肉身去抗明军的铳弹。 李五六哀叹着命运的不公,然而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跟随在浩大蚁群中的蝼蚁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握紧手里的碎床板,尽量挡住自己的脑袋和上身,至于这东西有没有用天知道。 李五六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异常剧烈,他甚至怀疑心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终于,白莲教规模浩大的叛军距离明军营寨不足两里路,李五六看清楚了眼前明军营寨的样貌——明军的营寨建筑风格和白莲教截然相反,既有南方就地取材的因地制宜,又有明代北方军营的厚重,总体呈方形,占地面积颇大,周长估摸着七八里左右,由木制栅栏隔断,营地周围还设立有拒马、鹿角、铁蒺梨、箭塔之类防御设施。 在距离明军营地还有一里的地方,李五六跟很多人一样,脚步开始变得如同陷在了泥沼里一样,不约而同地停止前进他害怕了。 不仅仅是他害怕了,其余被裹挟的壮丁亦同样胆怯。 明军的刀枪是如此闪耀,他们整齐划一的甲胃,如同赤红色海洋一般摄人心魄。 毕竟,壮丁们大多数都是些普通农民出身,没有受到严酷的训练,也不像大部分白莲教叛军一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平时村里打架斗殴倒是可以拿得出手,但遇到正规军,却难免会发憷。 尤其让人望而生畏是,明军营地周围还有火铳兵阵列,这使得这些壮丁更不敢贸然前进。 不过,叛军的舵主和副舵主们却丝毫不惧,他们根本不允许这些壮丁停下来,一咬牙,喝道:“继续前进,谁敢退缩不前,杀无赦!” 随着这话落音,白莲教叛军再次迈动脚步,朝着身前的壮丁百姓缓慢逼迫了过去。 面对身后叛军雪亮的刀锋,壮丁们无奈,只能拿着手里的沙袋、农具等等,开始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向前冲去。 李五六亦是如此,他闭上眼睛死死地抱着碎门板,努力迈开沉重的双腿,他的脑海里,几乎都幻想出下一瞬,自己连着这块破门板一起被明军的火铳给打碎的画面。 然而, 明军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壮丁们几乎要冲到了明军纺锤形阵型的薄弱中部前。 “呜呜呜……” 李五六的耳畔,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 他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明军以极为迅速的动作,变阵了!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声音虽然比较尖细刺耳,远没有牛皮大鼓来的震撼。 但明军的号角声,更多地像是一个催化剂,而明军已经列好的阵形,就犹如催化剂中的某种成份。 随着明军的号角声,原本由数个空心方阵组成的横向阵型竟然慢慢改变,由原先的十分规矩的队伍,逐渐朝两侧移动,并迅速向两翼延伸了过来。 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白天宇一同在后方督战的白莲教高层将领们,在看了一眼明军的阵型之后,亦是心中略显疑惑,因为明军排成阵型的模式与自己以往所遇到的普通军队截然不同。 明军让开了中间,开始向两侧延伸,直接把薄弱的中门漏了出来。 这就相当于两人互殴,一人直接把身体各个要害的中线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只是张开两臂,试图左右开弓,看起来简直蠢不可及。 尤其是白莲教叛军正在驱赶着壮丁们冲击明军的营垒,一旦中部被冲垮,明军的薄弱两翼,就会被一分为二。 “这是谁指挥的?” “莫不是那姜星火是个不知兵的书生?” 听着手下的议论,白天宇抬了抬手,谨慎地说道。 “先别高兴的太早如此阵型,或许有古怪!” 白天宇在姜星火手上吃了两次亏,并不像其他一直待在太湖前线的白莲教高层将领那样乐观,或者说,过于小瞧姜星火。 但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莲教叛军的组织力也没有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严格地说,跟放羊差不多,战前设立了战术方向和目标、打法,在混乱的战场上能执行多少,不知道;能不能再跟明军一样临时变阵,不可能。 于是乎,当对面明军的旗手挥舞手中旗帜,唢呐手也再次吹响了唢呐时,白莲教的军队,还是茫茫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而后,便是两翼开始充分延展的明军空心方阵,开始绕过被驱赶的民夫,直接对后面的白莲教叛军的两翼进行打击。 此时从被俘虏的白莲教圣女唐音的视角上来看,整体战局便是这个样子。 明军左翼\\白莲教叛军\/明军右翼 明军左翼\\壮丁\/明军右翼 ————————明军营垒 唐音凝重地眺望着前方,甚至垫起了脚尖,那颗心却在不断地下坠着。 “完了” 在白莲教里待了这么多年,哪怕是遭到了白天宇的背叛,唐音的内心,依旧站在白莲教这一边。 可是唐音从明军的视角,自然能看到,中部营墙后面都是空的,本来应该存在的营垒,被清扫一空,成了一片空地。 一旦白莲教驱赶的壮丁,从这里进来,混在里面的人不足以威胁到“凹”型营墙的两侧的话,那么这些人,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而且,若是明军没了对裹挟百姓的顾忌,白莲教手里的底牌又少了一张,败亡的速度只会变得更快! 唐音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明光铠的男人 白莲教,又一次不出意外地踏进了姜星火的陷阱。 “不对白天宇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绝对不傻,我教还会有什么应对之策?” 唐音又一次陷入了纠结。 在唐音纠结的时候,明军可没有纠结。 两侧空心方阵的千户官们见到白莲教叛军亦是以盾牌手为前驱,后面跟着长矛手和弓箭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但是却也没慌,依旧吹响了口中的哨子,然后大喊:“射击!” “砰砰砰……” 明军火器部队率先射击,一连串密集的铅丸,瞬间落入叛军阵中,造成大量伤亡,甚至打乱了一些叛军步兵的阵型。 但是,叛军毕竟是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可不管什么火力压制,反正死的是前面的人,这些发了疯的匪徒们,此时也开始了尽可能的还击。 “放箭!” “快点,快放!” 白莲教叛军里的弓箭手,终于抵达了步弓反击的距离。 在头目们的命令下,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大略瞄准了对面明军的阵型。 “簌簌!” “嗖嗖嗖!” 箭失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 “噗噗!” 几名空心方阵里的明军士兵立刻倒在血泊之中。 “啊~~” 明军里传来惨叫声,有的士兵因为闪避的慢了些,直接被箭失射中身体,无法继续装填弹药。 “稳住!不要怕!” 百户的脸色铁青,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指挥手下的将士,稳固防线,并向敌人射击! “砰砰砰砰!” 双方再一次交锋,叛军损失了八十多人前排步兵,而明军这边又损失了十多号火铳手。 这样的伤亡,显然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预期,但此时他们却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按照训练时那样进行三段击。 白莲教叛军的弓箭手,纷纷朝着明军阵型倾泻箭雨,同时他们前排的长枪兵也快步朝明军阵型靠近,试图把明军堵在阵线之内,然后一举歼灭。 而明军阵营的火铳手,也在拼命射击,阻止叛军的逼近,刀盾手们也在小旗们的命令下,压住了阵脚,一旦开始肉搏战,他们将第一批冲上去。 双方交战激烈非常,硝烟四起,鲜血喷溅。 但是双方的优劣势却是显而易见的。 明军的数量,相较于叛军来说要少上许多,但是明军士卒的素质和平日的训练量,却要比白莲教叛军高出许多。 因此,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明军火铳部队非但没有呈现出败象,反而用他们手里犀利的火器和三段击战术,将阵线维持住了,叛军一时间被勐烈的火力打的无法前进。 白莲教叛军前排的盾牌兵很快损失殆尽,弓箭手由于体力的限制,射速也开始慢了下来,然而明军的三段击却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在另一侧的李五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白莲教叛军,被一排又一排密集的铅丸爆掉了脑袋和躯干,血花飞溅,残肢四散。 霎时间,叛军的冲势被遏制了。 当然,在明眼人眼里,这种均势只是暂时的,明军占了率先展开两翼的优势,白莲教叛军一定会做出回应,而且明军的火铳,也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没那么好用了起来。 可李五六不知道这些,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惊人的一幕,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身体却机械地被推挤着向前。 在前方,明军让开了道路,可却没有哪个壮丁觉得是什么坦途。 然而就在这时,眼前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营垒,却忽然开始晃动了起来。 李五六愣了好半晌,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他揉了揉眼睛这才回过神来,明军的营墙,竟然自己塌了? 被裹挟着进入了营墙,前面竟然是空荡荡的土地,而在两侧和更前方的营垒上,则有着严阵以待的明军。 李五六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下一瞬,他抬起了头。 有无数的“流星”顺着事先标定好的位置,划过了他的头顶。 第361章 决战 第361章 决战【12万字大章求月票!】 “哪有这么开炮的?” 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的几名勋贵将领看着头顶划过炮弹组成的弹幕,窃窃私语着。 他们对于新式青铜野战炮的性能并不算了解,昨夜讨论对策时也并未参与,因此下意识地认为,跟旧式火炮性能区别不大,开一炮后,装弹就要好久。 而且按理说,都是先仗着火炮的射程优势对敌军进行打击,而后再让射程短一些的火铳开火,这前后顺序反过来岂不是荒谬至极? 就好比,先让弓箭手射箭,再让炮车(投石机)砸石头一样。 而成国公朱能不断观察着看着炮弹的落点,却陷入了沉思。 “这位国师,有点意思。” 朱能扭头看着土台上岿然不动的姜星火,忽然笑道。 “成国公此言何意?” “你们没看过内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报上来的新式火炮各项指标,这些是陛下嘱咐的高度机密,所以你们不理解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你们不理解倒也罢了,如今看来,连我都不理解这‘火炮跨射’之法,之前却是想当然了,还以为仅仅是跟炮车的战术相同。” 朱能干脆抬手指着前方不断向前延伸的火炮落点,说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这些勋贵将领自然也不是吃干饭,就算是其中某些没怎么打过仗的洪武开国勋贵的第二代、第三代将领,耳濡目染之下也有几分眼力,他们观察了片刻,倒也瞧出了些端倪。 “咦?炮弹的落点在往前拱,打的越来越远了,这是什么打法?” “而且火炮发射的速度也不对劲,怎么炮弹就没停过?” 还有人默默测算了一下火炮的发射频率,大约是半柱香的时间里(约25分钟),发射了5-6发炮弹(参考三十年战争时期加农炮平均射速),虽然炮弹的直径不算大,但相比于旧式火炮,射速却已足够惊人南京城里那些蒙古人留下来的石头臼炮,同样的时间能不能打出第二发都是问题。 “怪不得要放近了打,不放近就没法做到炮火延伸!白莲教叛军的前后两部被密集的炮弹给隔断了!” 有人惊呼出声,当战场硝烟稍稍散开,看到被炮火犁成两段的白莲教叛军,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的勋贵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轻型青铜野战炮由于口径小、炮管短,所以理所当然地,射程也没那么远,比传统的配重式投石机远,但是射程也没有多夸张。 因此,被架在了土台后方营垒的火炮阵地,前面还有土台、中营、营墙、凹陷进去的前营等距离阻隔,如果在两军交兵之时就开炮,必然无法做到炮火延伸! 唯有等白莲教驱赶着壮丁冲进来的时候,才是最好的开炮时机。 而这段距离,早已在战前就已经做好了标定,原理跟炮车的射界标定是一样的。 大规模炮车攻防的战术,起源于两宋之交,宋、金、元等朝皆是行家里手,但却并无“炮弹延伸”这一战术,落到了五军都督府观察将领的眼里,自然就成了国师的首创。 之前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刚刚草创,姜星火任职副校长时间很短,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就开始了江南之行,所以勋贵武臣们,普遍对于国师的军事能力不太看好。 换位思考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人教你怎么打仗,你服吗? 而此时,他们纷纷看向了姜星火,眼神中收起了之前对于姜星火不懂军事的轻视。 不管国师是真的很懂,还是拍脑袋蒙对了,反正这招实战用出来,效果是真的立竿见影! 成国公朱能则是干脆对身边的护卫说道:“带我去找柳升,去看看炮兵的阵地。” 对于朱能来说,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大明的军队打一场平叛战争,能有什么难度?无非就是能不能赢得干脆漂亮罢了。 若是朱能来指挥,其实根本不会有这么多波折,直接大军平推过去便是。 而姜星火多此一举的动作,不过是珍惜这些将来要进厂打工的百姓性命,想尽量保存下来罢了若非如此,还拆什么营垒,搞什么火炮跨射?直接炮兵轰完步兵排队铳毙,然后骑兵跟着冲一轮就完事。 在朱能看来,这种打法相当于姜星火在负重前行,或者说,要在满是景德镇瓷碗的屋子地上抓老鼠,实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远不如把所有敌人都一杀了之痛快。 不过既然姜星火要这么做,朱能没有永乐帝授予的指挥权,却也不好接手大军,也只能听之任之,看姜星火怎样才能保证全胜的同时,还解救被当做人质的壮丁。 眼下看来,姜星火做的相当不错,扭转了一部分朱能对他的偏见。 身着戎装站在帅台之上的姜星火,自然看到了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那边的小动作,却也不以为意,但是当朱能离开土台时,他还是稍稍侧目了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了,旋即便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战场。 姜星火当然不需要这些还相对原始的青铜炮能打的多么准,但是能做到按照事先标定的射界进行齐射、跨射和炮火延伸,就已经完全符合了他的要求。 这一切自然都离不开柳升这个炮兵指挥官的默默努力。 能把这些野战青铜炮打的这么齐,里面有姜星火关于炮兵的理论指导的因素,但更多的则是柳升及其手下的勤学苦练。 “不愧是创建了华夏第一支大规模炮兵部队的将军,此战过后,当给柳升请功。”姜星火默默想到。 姜校长没有临阵微操的爱好,仗打到了这个份上,都是平江伯陈瑄在不断下达命令,进行对明军的操控。 姜星火不打算打扰他,扭头看向水师的一名千户官,也是陈瑄的得力助手。 “水寨那边怎么样?” “准备好了,国师大人,恕属下多嘴” 这么千户官自然是有谏言的权力的,他看向远处的战场犹疑刹那,复又问道:“真的不用抽调水师士卒上岸?正面战场的压力恐怕有点大,鹤翼阵的缺点太明显了,战线拉得太长,一旦被分段突破,就全军皆溃了。” “不用。” 姜星火扶着刀摇了摇头,长风吹过,猩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在土台的另一侧,牵着一匹雄壮烈马的朱高煦已然带领明军的四百具装甲骑部队准备作战。 战马在不安分地原地迈着蹄子,“唏律律”的响鼻带起了清晨白色的雾气,辅兵们在给战马披挂面帘、鸡颈、当胸等马甲部件,至于最沉重的马身甲,得等确定接到出击的命令后才能披挂,免得浪费这些战马的体力。 —————— 画面转到正面战场,白莲教的前军正驱赶着壮丁往前冲。 “彭彭!”“轰轰轰!” 炮弹如同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砸在白莲教叛军的前军阵中,被砸到的人顿时炸裂开来,伴随着无数的碎木屑、泥石块等等物品四处飞扬。 原本在明军营垒外面列着相对整齐阵容的白莲教叛军步兵们,有一部分倒霉蛋,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堆残破的尸体碎片。 “轰隆隆隆!彭彭彭彭!!” 炮火连天,明军的炮击,直接摧毁了敌方前军的士气,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太短,白莲教叛军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被炮击懵了。 “明军的火炮只能打一轮,别怕,冲过去!” 而且,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前军的叛军继续埋头前冲,跟着八千余壮丁们踏过了明军倒塌的营墙,然而仅仅过了数十个呼吸,紧接着便又是数十道“流星”飞来。 第三轮、第四轮,炮火开始逐渐延伸,虽然火炮的命中率不高,也没有开花弹,但光是实心弹和后续的弹跳伤害,就让上百名叛军倒下去,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李五六瞪圆了眼睛,张大着嘴巴,耳畔听着不知多少惨叫声响起,那些冲的比较勐的叛军纷纷被炮弹砸的粉身碎骨。 火光、硝烟从李五六身后所处的区域升腾而起,仅仅比他慢了半拍的白莲教前军士兵纷纷被炸飞,血雾弥漫让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令人作呕。 在回头望去的李五六眼里,身后这一片黑漆漆的地带,就像是修罗地狱一般,而这些“流星”则是索命的勾魂使者,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该死!明军的大炮怎么发射的这么快!” 这种情况让后面想要加快速度追赶前面壮丁的白莲教叛军们,不由得为之停住脚步。 而这么一耽搁,就误了大事! 白莲教安排了很多士卒混进了壮丁的队伍,也给部分壮丁发了简陋的武器,就是为了让明军不清楚哪些人才是白莲教的士卒,以便趁乱发动进攻。 事实上,姜星火在县城里面对夜袭队伍一个不留的狠辣,让白天宇以百姓为肉盾来前冲的既定策略产生了犹豫白天宇并不确信这招会让姜星火投鼠忌器,而且他也不确定姜星火是否会自己指挥战斗,这两点有任意一点不能实现的话,那么壮丁队伍,其实就只剩下了消耗弹丸的效果。 但白天宇没得选,正是因为以上的顾虑,如果不趁着还有兵力优势发动进攻,白天宇并不清楚姜星火会不会选择坐视这些百姓在营地里饿死,而自己坚守着营垒等待援军和增援物资的到来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白莲教本就不多的胜算,更是会降低到少得可怜的地步,所以白天宇必须主动发动进攻,也必须攻击明军的营垒。 当然了,白天宇的这条毒计,无论明军如何应对,在他看来,自己都是赢。 简直就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而眼下明军的奇怪对策,却让在后面指挥白莲教叛军的白天宇陷入了惶恐。 是的,惶恐。 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在白天宇看来,明军要么铳毙这些壮丁浪费了弹丸、迟滞了火力,从而给他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士卒制造机会;要么软弱地任由这些壮丁在明军营垒里制造大规模的混乱。 可明军主动摧毁自己的营墙请君入“瓮”城,又利用密集的炮火隔断了壮丁和驱赶壮丁的白莲教前军,这种操作,白天宇做梦也没有想到! 白天宇当然知道明军的火炮射速很快,可他受限于时代局限性,根本想不到,炮群竟然可以竟然玩出“弹幕徐进”的战术! 白天宇眼看着八千壮丁与混杂在其中的白莲教士卒进了明军的营垒,而自己的前军被隔断在外面,却是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指挥怎么指挥?前面涌进去,后面跟不上,这就意味着通讯兵也上不去,而白莲教这组织度,根本没人看旗语,完全是失联状态。 “教主,怎么办?” 白天宇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驱赶的这八千壮丁,怕是给人送到嘴里的菜,回不来了。 白天宇不露声色,勉力说道:“混在里面的弟兄各个都是悍勇之辈,明军营内的墙垒不高,还是有机会突破明军的防御的!” 不过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可白天宇却已经不对混在八千壮丁里的那些白莲教士卒抱太大期望了。 白天宇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旁的这支部队身上。 不得不说,白天宇和白莲教的高层将领们并不傻,他们有一部分人参与过日本南北朝的战争,虽然水平可以蔑称为“村斗”,但基础的战役规划能力还是有的。 在他们的设想里,明军避开用作肉盾的壮丁,确实是有几种可能的,其中一种,那就是通过两翼展开的办法,也正是明军现在的对策。 而正如那名千户官所说,其实只要是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鹤翼阵不是完美无缺的阵型,这种阵型很容易被暴力破解,那就是像吃烤鸡一样,抓着鸡翅膀直接撕开。 翅膀就是鹤翼阵的两翼,而如今虽然白给了七千壮丁和一部分士卒,但好处在于,明军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在事实上,被分割成了左右翼两个部分! 而夹在中间的白莲教左右中后四军,看起来是两边挨打,但其实破局之法,也藏在了这里面。 白莲教叛军,只需要集中兵力攻击明军的任意一翼,一旦防御能力和人数优势超过明军火铳兵的火力投送,做到抵尽战斗,那么胜算将极大增加! 白天宇身旁,正是一支收拢了上千门板,特意双层加厚钉死,又在外面裹上了湿棉被的“橹盾军团”! 正规军有正规军的办法,这些叛军也有自己的土法子,办法虽然土了点,但是“双层门板+湿棉被”这玩意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挡火铳的铳弹,却是母庸置疑的。 而且除此以外,白天宇手里还有一张底牌,那就是一支规模极小只有一百来人的骑兵部队好,如果这些矮脚马和骡子也能算是骑兵的话。 可虽然骑的工具不太行,这些骑兵的素质倒是还可以,里面甚至有十几个日本武士参战。 事实上,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元朝跨海征日是蒙古轻骑兵对阵拿着武士刀的日本步兵。 但实际上,真实的战斗恰好相反,是以朝鲜和南宋步兵为主的元朝军队,对阵骑着矮马,拿着大弓、长枪进行骑射和冲锋的日本武士。 日本武士,在这个时代,真的很热爱骑射。 “教主,什么时候让他们上?” “再等等。” 白天宇看着已经被隔绝的前方战场,以及两翼正在拉锯的战斗,反而沉住了气。 白莲教的士卒数量多,死得起,所以他能接着耗,而白天宇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击垮明军左右翼任何一个方向的机会。 现在明军左右翼靠着“三段击”战术维持住了战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火铳的铳管会发烫,人会疲惫,火药和铅弹都会被消耗,可白莲教的士卒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白天宇认为眼下还不是决胜的时候,而且,为了准备今天这场战斗,他还藏了一张牌。 白天宇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明军水寨。 如果青龙帮张龙所率领的偏师能烧毁明军水寨,并且登陆后迂回绕到侧背打击明军,届时,白天宇再一举投入手中所有的底牌,击垮明军的任意一翼,战斗胜利的天平,就会极大地向白莲教的方向倾斜。 —————— “援军在哪?!” “后面的人为什么不接着往前冲了!” 明军的前营里,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士卒,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很显然,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明军的营垒里,凹进去的这块,构成了瓮城的陷阱形态,以至于他们现在连冲都没法冲了。 这些能被挑选出来作为先登勇士的白莲教士卒,自然都是生性凶悍、身手矫捷的绿林好汉,即便是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即便这些壮丁已经全都像鹌鹑一样抱头蹲在了地上,他们也顾不得暴露的风险,还是勇勐地用手中的钩索,以及壮丁们强制要求扛着的竹梯等道具,作为攀爬工具,进行了攻坚作战。 明军的营垒虽然是按行军标准修的,但对于这些能在大户人家院墙上高来高去的绿林好汉来说,还不算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且明军的主要力量,六千人里,有三千六百人分布在营墙外的左右两翼(各一千八百人),有四百重甲骑兵以及三百名炮兵、八百人的预备队,共计一千五百人的兵力,此刻正待在姜星火身边待命,而除此以外,能在“凹”型营墙上进行防守的,也只有数百人而已。 这数百人,手头没有什么热武器,却要防守绵长的营墙当然绵长,原本只需要防守一面,如今却要防守三面,自然便看起来有些兵力单薄了。 这也是为什么昨晚包括柳升在内的大多数明军将领,没想到要把这些当做肉盾的壮丁放进营垒里来的原因。 如果没有强大炮群的“弹幕阻断”,那么只要后援跟得上,白天宇的这个手段,很容易就会得逞。 可如今炮弹不要钱似地跟暴雨一样落下来,靠着事先标定的射界,把白莲的前军跟这八千壮丁分割开来,前后无法合力,单靠混在壮丁里的士卒,却是根本不可能正面攻破明军的营垒。 没有热兵器,明军的冷兵器也不弱。 事实上,“凹”型营垒也不是没有任何好处,最起码,明军的交叉火力是能够得到充分保障的。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会不会误伤了,反正大部分壮丁都抱头蹲在了地上,敢起来反抗的都是敌人,这些敌人危害极大,不得不清除,若是真有零星倒霉蛋被箭失给误伤了,那也只能认命了。 毕竟,明军在事实上,已经保全了这八千人里绝大多数人的性命,兵危战险,真有十几个、几十个人被误伤,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由放箭!”一名穿戴盔甲的明军将领高举长刀,大喊出声。 “嗖嗖……” 不算密集,但相当精准的箭失瞬间飞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条条黑线,直指那些敢于靠着钩索和竹梯攀登营垒的白莲教叛军士卒。 这些明军的弓箭手和弓弩手既然被留在营墙上,自然是有准头的,他们的精准度极高,在近距离的俯射这些伪固定靶(只能在绳子或梯子上下移动)时,几乎每三支箭失里就有一支能够击中目标,带走一名叛军士兵的性命。 而在此期间,负责指挥的平江伯陈瑄,也调动了一部分预备队,数百名明军士卒端着长枪和和大斧冲上了营墙,朝着敢于爬上来的白莲教士兵疯狂噼捅。 “噗嗤噗嗤!” 血花四溅,惨嚎迭起。 “冲上去!先登赏钱一千贯!”混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叛军首领高举长剑,大声吼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余潜藏的白莲教叛军立马做出反应,他们按照各自的帮会归属、亲疏远近,组织起了一批批人手,试图抵抗那些疾射而来的箭失,冒着明军的长杆兵器噼捅登上营墙,打开局面。 毕竟,明军的营墙也实在是称不上有多高,看起来真的充满了希望。 然而,白莲教叛军里的这些绿林好汉虽然勇勐善战,却缺乏基本的防护装备,有个圆盾都算不错的了,披甲率基本为零,而且因为这些叛军基本都是新招募的,完全根据入伙前的团体各自为战,根本就没有统一的指挥。 因为缺乏足够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企图登垒的白莲教叛军并未坚持太久,只冲了几波,便很快便陷入了绝望与崩溃。 “撤!快撤!快回去请示教主!”白莲教叛军首领扯着嗓子大喊道。 尽管他们拼死进攻试图登垒,但面临着明军营墙上弓弩的打击,已经失败了很多次,如果继续下去,定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很快,这些潜藏在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叛军便开始向后退缩,试图脱离战场返回后方,跟白莲教的前军汇合。 看起来他们是有机会的,毕竟炮火已经向前(对于明军炮兵来说)延伸到了“凹”型营垒的前方,这些涌进营垒的白莲教叛军,稍微绕一下,从炮火和明军左右两翼的缝隙间,是能够穿过去的。 可惜,已经晚了。 就在他们这批残兵败将,撤退到刚才炮弹打出的一片焦土前的时候。 “放!” 负责正面营墙的二十四架床弩的明军百户大喝出声。 “休休休休休……” 一排排小儿胳膊粗的箭失,不,应该用短枪来形容更为合适,这些短枪划破空气,朝着白莲教叛军的方向激射而去,霎时间,惨叫哀嚎声响彻四野,不断有人被钉死当场。 在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床弩的威力依然巨大,贯穿人体就像是串糖葫芦一样,往往能做到把两三个白莲教叛军扎在一起,或是把某人开膛破肚后用巨大的惯性直接钉死在地上。 在明军营墙上床弩的阻截下,这股残兵败将,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登时没命地往外跑去。 “拦住他们!别让敌人跑掉了!”城头的明军将领见状,急忙下令道。 一排排弓弦被拉开的声音响起,箭失如雨点般倾泻而出,铺天盖地的落向了那群叛军的后背。 营墙正面的床弩和弓弩手、弓箭手,暂时放弃了对还算稳定的左右翼战线的支援,开始全力绞杀这股从明军前营里撤退下来的残兵败将。 “噗噗噗啊~!” 在白莲教残兵们恐惧的目光下,一个个同伴纷纷倒地毙命,短短时间内,近千名混入壮丁队伍里的白莲教士卒,撤回来时还有六七百人,而被两侧的箭失集火后,顿时只剩下了一半不到的人数。 “完了全完了!”带队的白莲教首领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撼、惶恐和迷茫。 然而就在此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双方正在负责观战和指挥的将领们,都紧张了起来。 “哪个杀才下的命令?该杀!” 正在调度军队的陈瑄勃然大怒,那股白莲教的残兵败将,对于战场大局来说,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只需要维持好鹤翼阵的两翼,然后安抚好被驱赶进营垒的壮丁,随后底牌甩出去,这场战役,就是完胜、大胜! 而且是既保全了人质又铳毙所有匪徒的完美胜利! 可随着城头明军将领贪功的举动,让原本用来支援两翼城头远程投射战力,变得瞬间哑了火。 这就要命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比的就是谁少犯错误,而这个错误虽然很小,可如果对方抓住了,就很致命! 明军就要被迫提前动用预备队。 可这就像是双方打牌一样,先甩出手里大牌的人,如果没法一波梭哈,没了底牌,那就要被人连到死! 白莲教后军,正在手搭凉棚观察战场局势的白天宇顿时大喜过望。 明军竟然主动犯了错误那他就不必等待迂回的青龙帮张龙所部在水寨方向发起进攻了。 这里还有一个考量,那便是不论明军分不分兵力守水寨,对于正面兵力更多的白莲教叛军来说,都是划算的。 明军分兵,正面战场的兵力就少;明军不分兵,张龙很容易得手,继而登陆迂回,席卷明军后方,奠定胜局。 “不等了!” 白天宇当机立断。 “马上下令,重步兵向我军左翼当面的明军火铳兵阵线(明军视角的右翼)发起冲锋,进行正面牵制,掩护友军进攻。” “喏!”传令兵领命而去。 随后,白天宇又看向身边骑着蒙古矮脚马的一名日本武士,在马上说道。 “骑兵要准备出击了。” 这名日本武士身穿日式盔甲,背着一张大弓,手中握有一柄长枪,腰间挂着两把参差不齐的武士刀,本来是很威风的打扮,可配上他矮小的身高以及胯下只有一人高不到的蒙古矮脚马,却显得有些滑稽。 不过此刻白天宇并没有任何轻视对方的意思,反而下马郑重地对这名日本武士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道: “能否一举破阵,就拜托小笠原阁下了!” 小笠原拉下了自己的面甲,郑重说道。 “阁下请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嗯!” 白天宇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继续指挥作战。 与此同时,一队队身披铠甲的部下已经从四周向小笠原聚拢了过来,他们中有十几个日本武士,大部分都是明人,是白天宇收拢过来的、少数懂得骑兵作战的人。 小笠原神情十分肃穆地点头回应,同时拔出自己的武士刀指向前方,用一口带着浓郁日式腔调的汉语说道:“准备作战!” 听到骑兵队长的话,白莲教勉强拼凑出的百骑,以小笠原为箭头,排成了几列还算整齐的队形,随时准备跟着他朝明军的阵地冲杀而去。 本来左翼战线上,没有继续投入兵力加码的白莲教叛军,情况也不乐观。 负责指挥的白莲教堂主、舵主们都心急如焚了,在他们看来明军的三段击看起来就那么回事,可火绳铳可比沐英时代的火铳射速还要快,因此,明军的火铳方阵,射出的铅弹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就在考虑要不要请求教主增援的时候,白天宇的支援却到了。 数百名扛着简陋橹盾的披甲重步兵,抵达了左翼。 虽然在白莲教那里号称“重步兵”,但其实绝大多数人只披了一层皮甲而已,铁甲都少得可怜,更别提什么扎甲和明光铠之类的了。 而且,他们手里的“橹盾”,也不过是双层门板加上湿棉被罢了,门板当然全部是用木头做的,而且还不是什么好木料。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声势也足够唬人。 这批重步兵就像是无敌的铁塔阵,顶在了白莲教的左翼阵地前面。 当然了,这些重步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如同金人、蒙古人那种冲进去大杀四方的狂战士,这种定位为“防守型”重装士兵,只能说是高级一点的炮灰。 但是,即使只是炮灰,它也依旧挡住了明军右翼(白莲教左翼)方面疯狂压制的铅弹,让白莲教左翼阵线的损失降低了很多。 见状,原先犹豫不决的白莲教堂主们立刻兴奋了:有救! 白莲教的重步兵举着巨大的门板,而其余士卒则龟缩在沉重的门板后面跟着缓步前进,铅弹打在裹着湿棉被的双层门板上,在七十步的距离上能造成穿透,但杀伤效果并不显着。 强弩之末,难穿鲁缟。 “噗噗噗!” 棉花与木头的碎屑纷飞,随着距离的抵近,被打穿门板的白莲教重步兵越来越多,伤亡也越来越大,但这些被白天宇洗脑的信徒,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意志力。 他们口中念叨着“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闭着眼睛闷头往前冲,把明军密集的火铳铅弹挡在外围。 同时,随着双方距离的抵近,白莲教的弓箭手们,也获得了更多的射击距离,大量的箭失也飞了过去,对明军进行压制性打击。 “杀啊!” 眼见只剩下最后三十步冲锋的距离,一个出身绿林的白莲教叛军堂主突然发狠了,大吼一声,提刀往前冲,其身旁的几百号白莲教士卒见状,亦是嗷嗷地跟上,试图帮助堂主冲垮明军火力的拦截。 只是,他们刚脱离大盾的保护冲上去,就遭受了明军火铳手的迎头痛击,一时间血光闪烁,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明军用的是姜星火改良版的“三段击”战术,算是线列步兵的雏形战术,属于轮番射击,不是不能像近代军事电影里那样齐射,比如第一排蹲下低点,第二排次之,第三排完全站立,而是在火绳铳的时代,这种战术并不美好,射击时很容易伤到后排士兵的锁骨或者第二排士兵的手或者胳膊。 因此还是用的最常见的打法,也就是是一排接一排的排射法,只不过,由于火绳铳的射击速度提高了,三排士兵(实际上是六排变阵)基本上可以保持战线提供连绵不断的火力攻势。 白莲教堂主咬牙切齿地怒骂道:“你奶奶的明狗,老子要把你们都干掉!” “休休休……” 正说话间,一枚铅弹突然从前方飞来。 “小心!”身边的兄弟惊骇欲绝地大吼道。 然而,提醒终究还是迟了一点。 “砰!”铅弹在白莲教堂主的头上爆裂开来,一团血雾升腾而起,旋即一股鲜红色液体从白莲教叛军堂主的脑袋喷涌而出。 朱勇放下了手中冒烟的火绳铳,摇了摇头。 “本来是瞄着小腹打的,三十步都歪的离谱” 枪打出头鸟不假,可白莲教押到左翼的增兵,却不都是这种莽夫,靠着橹盾的硬抗,虽然打到最后,橹盾基本都被打碎了,可他们还是成功地把跟明军阵线的距离缩短到了二十步。 营墙上的远程投射,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明军右翼的一千六百余人,及及可危! —————— 帅台上,由于垫的高,视野好,大多数人都隔着战场的硝烟,看到了白莲教叛军近乎孤注一掷地把兵力投入到明军的右翼(白莲教左翼)当面,并且完成了距离的接近,明军的火铳兵阵线,眼看就要无以为继了。 是的,孤注一掷!白莲教士卒的素质虽然不值一提,可眼下,对方已经动用了所有原本捏在手里的预备队,有将近八千人扑向了只有不到两千人的明军右翼! 负责指挥战场的平江伯陈瑄看向了早已准备多时的朱高煦,以及姜星火留在营地里的八百名火铳兵的预备队。 姜星火从始至终,都没有干预过陈瑄的指挥,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说决定了到底是不是完胜的时刻,不得不征询一下姜星火的意见。 是的,在陈瑄看来,以明军的素质,就算是被斩断了一翼,大概率也不见得会败,而是会在白刃战里付出一定代价,战胜这些叛军。 毕竟对方也算是把所有预备队都扔了上来,而明军手里还有四个百户的重骑兵和八个百户的火铳兵,足以战胜对方了只是会赢得不那么漂亮。 “国师?” 帅台上众将的目光都看向了姜星火,所有人在这个时候,手心几乎都捏了一把冷汗。 唐音看着这位从容不迫的大明国师,光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此时该面临什么样的如山压力,就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可姜星火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他当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天上热气球的旗语。 “平江伯,你可以下达总攻的命令,但我的建议是,再等十几息,若是飞鹰卫有情报传回来,更稳妥一些。”姜星火如是说道。 帅台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短暂的时间眼下却过得如此地漫长。 直到陈瑄忍不住下令的时候,头上能够俯瞰战场的热气球,终于顺着牵引绳,滑下来一个袋子,袋子里面装着及时绘制的战场图示,同时也给出了旗语。 隔着规模巨大的战场,热气球凭借高度优势,捕捉到了地面帅台无法看到的一条重要情报。 ——白莲教唯一的小规模骑兵,已经出动了,正在试图通过迂回,包抄明军右翼由于战线拉得过长,而变得极为薄弱的侧后方。 姜星火和陈瑄相视一笑,陈瑄默契地把姜星火拉到了他身前。 姜星火也不犹豫,拔出了手中的长刀。 “众将听令,破阵杀贼!” “将军威武!” “明军万胜!” 话音落下,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响起,眼看着友军在前线战斗,被压抑了多时的? ??军两支预备队,终于得到了机会,如同勐兽出笼一般,开始迅速行动了起来。 明军预备队如同潮水一般,从帅台向明军营垒的右侧奔去。 —————— 明军右翼战场,阵线拉的极长的明军火铳手,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至暗时刻。 漫山遍野的敌人如同无边无际的蚂蚁一样,黑压压地涌向了他们。 而距离已经不够他们再继续发射铅弹了,他们只能装上铳刀,排成紧密的队列,在每个方阵两侧负责压阵和防护的刀盾手的协助下,与敌人展开肉搏。 当然,肉搏不意味着明军的失败。 恰恰相反! 他们是明军,是天下无敌的明军! 即便没有火铳的远程打击能力,论战斗意志、战术配合、白刃战技战术水平,他们依旧远远强于对面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叛军! “杀啊!”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双方交织在了一块。 鲜血从双方士兵的身体里飞溅出来,洒落了满地都是,将本就残酷无比的战场,映衬得更加血腥恐怖了…… “噗嗤——” 伴随着利器刺破皮肤的闷响声,明军右翼方阵前沿的几名火铳手倒下了。 看着倒下的自家兄弟,为首的小旗大吼道:“突刺!” 其余火铳兵闻言,纷纷举起了他们手中的火铳,铳刀组成了闪烁着寒芒的钢铁森林,他们跟在指挥官身后,列成整齐的队形朝着敌人突击而去。 事实证明,即便是拉近到了白刃战的距离,即便兵力相差悬殊,在明军缜密的组织、凶勐的攻势之下,对面的叛军还是挡不住。 明明是人少打人多,可一个接一个的叛军却倒在了血泊里。 往往杀死一名明军士卒,白莲教叛军需要付出八九甚至十余人的代价。 这就是甲胃、训练、纪律、体能、技巧等诸多方面因素的差距综合到了一起,所带来的最终结果。 整片大地都仿佛被血色染红了,浓重的鲜血几乎汇聚成流,顺着战线蜿蜒向前 惨烈,太惨烈了。 就连空气中,似乎也弥漫起浓郁的血腥味儿 就在此时,就在明军右翼靠着白刃战顶住了压力,明军左翼由于敌人主攻方向确定,也开始转守为攻支援友军的同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明军的几名百户官循声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尘烟滚滚,一百多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都是身穿甲胃,腰挎弯弓的骑兵。 为首者身材矮小却极为壮硕,头戴圆盔,身披银灰色锁甲,胸前佩挂金灿灿的铜锣作为护心镜,此人掏出大弓,扬手一下,却是准头奇高,直接射中了一名明军百户。 见搏了个开门红,小笠原手握长枪一柄,单臂举过头顶,高喊道: “板载——” 身后的十几名日本武士,也开始大力抽打马匹,跟着纷纷狂叫了起来,后面的白莲教众人,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们手中的长枪和马刀,随着矮脚马的加速而纷纷弯下,用手腕和手肘夹着,形成了最稳定的力臂。 这些人,悄无声息而又极为耐心地绕过了大半个战场,迂回到了明军右翼的侧后方,如同一条危险的毒蛇,在草丛里潜伏了许久,终于等待到了一个敌人放松警惕,可以一击致命的机会,于是吐着信子勐扑了上来! 事实上,正是因为战线极度吃紧,明军右翼的斥候骑兵,才不得已派了一半填进了战线里,以做阻碍,而剩下的一半则散布在绵长战线的各处,甚至还有充当着通讯兵的作用,根本来不及集结进行反冲锋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明军右翼的指挥官们脸色难看极了。 他们都知道这支在平时压根什么都不是的骑兵,在此时能造成多大的危害! 这些家伙找的时机太可怕了,一旦冲进战团他们手底下的明军被前后夹击,绝对撑不了太久! 但是…… 现在撤退也晚了。 看到了从明军身后冲过来的白莲教骑兵,叛军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士气也随着这些人等的到来而暴涨。 原本被明军冲散的队形重新组织起来,并变得越来越稳固,渐渐把反冲锋的明军逼退了,并且还往前推近了许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白莲教叛军倾斜,甚至白天宇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时,忽然,大地开始传来了颤动声。 明军右翼后方营门大开,数百名全身重甲的具装甲骑列成整齐的队伍,出现在了战场上。 铁骑如雷,倏忽而至。 第362章 完胜 第362章 完胜【一万字大章求月票!】 “我军需要更加先进的火器。” 姜星火在帅台上眺望着远处铁骑冲阵的豪壮画面,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陈瑄沉吟道:“这场仗,我军新式火器部队,虽然装备的火绳铳不多,但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 是啊,虽然这场战斗打到现在看起来双方攻守纷繁复杂,看起来白莲教叛军似乎还能跟明军打的有来有回,可若是看看双方的交换比,再看看双方战略意图的实现,很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起来。 截止到目前,只装备了部分火绳铳的明军损失了不过百余人,却已经完成了歼敌上千人,以及拯救八千壮丁的目标,可以说是圆满完成了自身的战略意图。 白莲教叛军呢?不仅丢了作为人质的八千壮丁,战前为了对抗明军火器部队所做的种种准备,也丝毫没有撼动明军的阵型底牌尽出,主动权却已悄然间失去,可谓是攻守之势易也。 而陈瑄所理解的,便是国师认为明军装备的新式火器‘火绳铳’的数量还不够多,比例还不够高,有十分之六七的税卒卫火器手,还使用着较为原始的洪武火铳,因此需要全部换装。 但姜星火,却不仅仅满足于现在的‘火绳铳’了。 这就是双方认知上的差异了,火绳铳或许对于陈瑄等明军将领来说,还是很新鲜、很先进的玩意,在这次实战中的表现,也可谓是相当能打一千多火铳手结阵,就能硬抗上万叛军不得寸进,甚至反推回去。 当然了,这种火器部队单独成军,单独列阵野战的改变,已经足以引起所有明军高层将领的重视。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的目的之一。 白莲教叛军在他眼里不算是什么对手,但正是因为对手不强,所以用作新式火器部队的第一个实战目标,才会更加突出新式火器与新式战术的威力,从而引起大明军界态度的转变。 为什么大慈大悲加特林菩萨、普度众生马克沁佛祖被世人铭记?其中有一部分原因,肯定是要归功于新式武器问世之初,对低水平对手打出的超高交换比形成的广告效应。 而这次战斗就相当于一个给新式火器打的最佳广告,传到最后,就成了我明军新式火器部队,几百杆火绳铳就屠杀了上万白莲教叛军。 五军都督府和其他明军将领一看,新式火器这么好用,嘴上说着瞧不起,私底下就不会想着自己也弄一些试试? 如此一来,大家看到了新式火器的先进性能,军事变革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在整个明军范围内展开了,这远比姜星火写多少篇文章来宣传都强得多。 很多事情并不是非得永乐帝自上而下强制命令才能做成,姜星火通过平叛这一仗,自己把‘新式火器’这块牌子打得响亮了,一样能做成,所以打铁关键还是自身得硬。 有了这个转变,那么后续改组京营三大营,组建比历史上兵力更加雄厚、装备更加新锐、战术更加先进的“神机营”,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当然了,火绳铳在实战中虽然表现不错,但也暴露出了一部分缺点。 譬如铅弹出膛的初速度不够,击穿裹了湿棉被的双层门板都费劲;火绳铳存在着点火成功率的问题,而且受天气影响太大;火绳铳点火需要明火,这就导致了之前所说的三排齐射的战术不可行,还是要按老一套的六排转三排的‘三段击’轮流开火战术。 如果大规模列装了燧发铳和纸壳定装弹,那么明军就可以三排齐射,不间断开火,再有敌人想靠着这种土办法和人海战术来接近,就注定不可能了。 事实上,正是因为燧发铳进一步的性能提升,才导致了军队可以出现拿破仑时代和美国独立战争时代的,那种可以肩并肩排列成密集阵型排队铳毙的战术,事实上,这种战术虽然看起来很蠢,但却把火铳部队在单位面积内的攻击力拉到了极限值。 而另外一个便是在姜星火前世,几乎和燧发铳同时流行起来的椭圆形纸壳弹药,这种神器不仅极大提高了滑膛铳的射速,子弹发射时,纸壳又填补住了子弹与铳管之间的空隙,有效降低了滑膛铳的命中散布。 所以,这两个军事科技点,就成了姜星火下一步的目标。 “内廷的兵仗局和工部的兵器局,有必要合并成一个统一的科研单位,以避免有限资源的浪费虽然保持现状能够让两家充分竞争,但现在大明需要的不是内部竞争,而是整合资源快速发展。” 姜星火的思绪飘向了未来,这一仗打完,最富庶的江南地区将彻底平定,为未来点化资产阶层萌芽的出现提供了稳定的社会环境;宦场也可以借着‘清查白莲教余孽’的名义进行大换血,给变法革新的深层推行,提供可靠的庙堂环境;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百姓,将大规模进入工场和兴修水利、道路等基建设施。 一切的一切,都从这场规模不大、难度不高的平叛战争开始,从这种角度来看,这场仗也可以说是意义重大。 “二皇子冲进去了!” 身旁张安世的惊呼,打断了姜星火的思绪,他抬头看向远处两军尚在拼死搏杀的战场上。 —————— “轰隆隆隆隆——” 从徒步牵马到上马小碎步踱步,再到慢跑,再到加速,再到全速冲击。 明军高头大马的每一次踏步的声音落在叛军众人耳朵内,仿佛都像是在震荡自己的灵魂! 沉闷的马蹄铁踏步声伴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白莲教叛军顿觉自己被一座山给砸了一般,明军重甲骑兵部队那股恐怖而又强烈的冲锋气势,瞬间将白莲教的士气压制了下去,刚刚聚起来的反攻势头,也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般消融殆尽。 然而与白莲教叛军相反,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一声声嘹亮的牛角号声和铠甲摩擦发出的脆响,明军右翼的将士们,顿时激动了起来。 “兄弟们,是二皇子殿下带着具装甲骑来支援咱们了!杀光这帮叛贼!” 一名百户忍不住大吼出声,周围的其它将士们,也是热血沸腾。 “杀——!” “杀——!” 霎时间,整个战场响起了震撼天际的喊杀声,明军右翼的将士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靠着铳刀方阵再度压制住了叛军! 明军的重甲骑兵部队,在朱高煦的带领下,如同天边划过的流星,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着白莲教叛军的骑兵。 这种由明军最精锐的骑兵组成的重装机动力量,在骑战技术、阵型配合等方面,远超普通骑兵,它能够快速奔驰并且在行动间产生巨大的动能,他们就像野兽般咆孝着向前冲锋! 他们在过去有很多个名字:铁鹞子、铁浮屠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坦克”,也是靖难之役时燕军“骑兵为王”战术理念下的终极撒手锏。 在这个火器方兴未艾的年代,具装甲骑这个陆地之王,依旧没有被时代的洪流所淘汰,他们依旧主宰着战场。 他们除了强悍的冲击能力,最大的优点便是那防护性极强,用钢板和皮革覆盖了骑士和战马全身的甲胃,这让他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防御属性。 此外,重甲骑兵的骑士虽然都穿着沉重厚实的甲胃、戴着兜鍪,但是没关系,这并不太影响他们的机动性,因为在关节处他们的甲胃都有特制的处理,而且下肢也有裙甲的防护,他们依旧可以在马背上相对灵活地转动、挥舞着刀枪。 他们如同钢铁洪流般向着敌人发动了冲锋,马蹄飞扬、尘土弥漫,战场上只剩下了一片红色的身影。 这群甲骑皆手持马槊、大刀,兵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寒芒! 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呐喊,数百铁骑如狼似虎的疯狂突进着,速度快到几乎只能看到残影,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从面甲狭长的眼眸窟窿中透出眼前敌人的身影,他们能听到的只有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 大地在朱高煦的视野里急速地后退着,朱高煦握紧了手中的马槊,目光死死地盯着白莲教叛军骑兵的那名日本武士首领。 小笠原亦是勉力调整了队形,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心下却是无奈至极由于他已经在明军右翼的阵型里掠过了一个来回,一开始积攒的动能已然衰竭,哪怕他们是轻骑,可没有起来速度,载具又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这时候逃跑,必定会被明军重骑追上从背后砍杀殆尽,所以也只好用游曳骚扰,不刚正面的办法来迎战。 然而这样的做法却十分吃亏,毕竟他们的速度比不过明军,明军重骑又是冲着他们来的,不是说他们想游曳就可以游曳,一旦双方距离近了,就算想躲避也难了。 小笠原咬牙切齿地想着,希望明军的骑兵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悍,那样的话就算必须要对冲一波,拼命一搏还是能杀出重围的。 就在他暗自思忖之时,对面的明军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已经能看清楚明军骑兵的盔甲,还有挂在马脖子上的大红绸带。 “杀!” 当朱高煦彻底锁定小笠原之时,登时一声暴喝,策马直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小笠原亦也看到了朱高煦,虽然明军重骑的甲胃是一样的,可朱高煦的身材和他胯下的汗血宝马,却还是显眼的很,眼见自己被明军大将盯上,心里顿时大叫糟糕,立刻指挥麾下的骑兵,向着两侧散开,准备尽可能地避免正面遭受明军骑兵的冲撞。 可还是那句话,在载具的巨大差异面前,明军的重骑起了速度,冲的比他们这些由矮脚马和骡子组成的“骑兵”还要快,根本就是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板载——” 小笠原呐喊着冲向朱高煦。 可让他绝望的,他只能看到朱高煦战马的脖子。 汗血宝马的马蹄狠狠踩在地面,溅起泥浆与烟尘,朱高煦的脸上满是冷漠与决绝之色,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数十步外的对手。 朱高煦胯下坐骑勐地提速,右臂抡起手中的长槊,狠狠刺向了敌骑首领的胸膛。 小笠原试图招架,可仅仅是兵刃交接的一瞬间,小笠原就被朱高煦恐怖至极的力量打的直接从战马上极为夸张的倒飞了出去! “噗嗤——!” 随后,朱高煦的长槊在半空中捅穿了他的腰腹,又像是丢垃圾一样,信手扔掷了出去,砸倒了两名敌骑。 小笠原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便坠落马下,鲜血溅射得满地都是,染红了草坪和泥土,尸体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渐渐失去了知觉。 朱高煦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土鸡瓦狗尔。” 随后,便继续率领四个百户的明军重骑继续冲锋。 明军重甲骑兵不仅防御能力无与伦比,杀伤力更是堪称惊人,他们犹如勐虎扑入了羊群,一路横扫而过,无情地收割着叛军骑兵的生命! 这些叛军骑兵根本抵挡不住这种碾压式的冲锋,许多骑兵甚至来不及拔刀,就倒在了马蹄下! 明军的重甲骑兵在战场上纵横睥睨,他们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血色的线路,叛军骑兵则成排成排地倒伏下去。 “啊呀——!” “砰——!” “彭彭彭彭彭彭!” 叛军骑兵惨叫着纷纷坠落下来,后面的马匹四蹄翻滚着,践踏在敌军尸体上,往往一踩就是一个血窟窿,连带着胸腔一起凹陷进去。 眨眼间,白莲教叛军这支规模不大的骑兵,就被明军重甲骑兵斩杀殆尽,只有几个运气好的,狼狈逃回了白莲教的阵型中。 明军重甲骑兵跟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不同的是,宋元以来军事理念的变化,尤其是蒙古人的军事革新,让重骑兵和轻骑兵的界限不再那么明显,当下的明军重甲骑兵,无论是人还是马,部分地方是以棉甲和皮甲来代替钢制扎甲的因此,在尚有余力且不需要掉头的情况下,明军重甲骑兵还可以做到势头稍缓的二次冲锋,虽然这种二次冲锋很有可能让他们陷入到敌军步兵的人海之中,如陷泥沼一般无法自拔,但朱高煦还是选择这么做了。 只见朱高煦率部击溃敌军骑兵后,没有丝毫停留,他勒住缰绳,控制着胯下骏马缓慢地转了小弯,接着一抖缰绳,再度加速朝前冲去! 他身后的明军骑兵们跟着疾驰,犹若一条黑色洪流一样,势要将白莲教叛军彻底碾碎! 他们有着默契配合和娴熟的技战术,只管跟着主将的指令冲锋陷阵,把敌人撕碎,砍断、踩烂! 在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时,每个明军重骑都会挥动起长矛和大刀,狠命撞击白莲教叛军的人墙,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白莲教的叛军也只好拼尽全力抵抗。 “砰——彭——” 明军重骑的马槊如同惊雷般戳过来,一杆杆马槊捅破白莲教叛军士卒的胸膛! “噗噗噗!” 明军重骑们挥舞着马槊、长矛与大刀,如炼狱中爬出的恶鬼般横扫四周,将敌人的脑袋切成两片! 他们不仅凶残暴虐,还非常善于使用长杆武器,他们不需要任何辅助兵种,也不必担心被敌人围殴,他们就这么冲到人堆里,奋勇厮杀、所向睥睨! 明军重骑们的刀枪砍在极度缺乏甲胃的白莲教士卒身上,敌人根本无法抵挡,挨到就死,一时间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整个明军重骑的冲锋阵列中,除了马蹄声外就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鲜血喷涌、断肢飞舞,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明军重骑策马冲杀越陷越深,却依旧无所畏惧,失去主武器后便挥起刀、剑、骨朵继续杀戮,在混乱的战场里,竟是无人能挡! 而对于白莲教叛军的步卒来说,这简直就是噩梦,无处闪避! 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就好比一座移动的钢铁城池,又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叛军中很多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虽然知道明军非常强大、非常难对付,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重甲骑兵竟如此厉害。 在他们凶狠扑来之际,白莲教叛军的弓弩箭失纷纷向他们倾泻。 但是,明军重甲骑兵却几乎丝毫无损,他们身披厚重的甲胃,弓箭根本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哪怕表面射成了刺猬,内里却依旧毫发无损,他们甚至在马背上弯曲了膝盖和腰胯,继续像是屠夫一样收割着白莲教叛军的性命。 这些悍勇的铁疙瘩,根本不怕伤痛,就连受伤了掉下马来也依旧不畏惧死亡,极个别的骑士哪怕是倒在地上受甲胃所累起不来身,只要敌人无法攻击到他们的眼窝、腋下,便依旧可以抽出腰刀嗷嚎勐攻! 这样的战斗意志,令这些白莲教叛军感到无比震撼! 在重骑兵的协助下,明军的攻击节奏瞬间就加快了,右翼的铳刀阵线犹如洪流一般滚滚而去。 而作为明军最后的预备队,那八百火铳手组成的方阵,则继续保持着严格的队形,跟着朱高煦重骑兵的前进轨迹向前小步行进。 同时,他们身后,炮管打的滚烫的青铜野战炮炮群,也被骡马牵引着跟着移动。 明军重骑固然势不可挡,但毕竟只有四个百户的兵力,一旦陷入敌军上万人的大阵里太久,还是会被逐步包围歼灭。 在将领的指挥下,八百火铳手和野战炮群将与右翼友军汇合,组成一个足够强力的右翼铁拳,作为胜负手,彻底砸碎白莲教叛军的阵型!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白莲教那皮薄馅大的中军,才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关键的地方。 ——————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过来!” 一名白莲教的长老看清楚了状况之后,立刻高声下令道。 白莲教没有热气球,也来不及搭土台、木台之类的设施用来观战指挥,混乱的战场上,他们仅仅能在较远的后方,借助战马的高度来观察、指挥虽然指挥了也不见得真能落实到位。 这便是草台班子的弊端了,若是正经的两国交兵,没有上述这些东西,也有用于野战指挥的移动高台。 但眼下,白莲教的决策层,能及时获得的战场信息和感知的战场态势,无疑是有限的。 他们看不到后面明军即将被加强的右翼,眼前的事情就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得了。 虽说白莲教刚才在明军右翼已经占据了短暂优势,可眼下却是局势扭转了,这也倒罢了,还能勉力僵持一些,可若是任由明军重骑杀到他们的中军,那情况肯定就要彻底不可逆了。 “怎么办?” 看到明军右翼开始大反攻的情景,白天宇焦躁的心,不禁沉了下来。 老头子这时候心情糟糕透了,是随时可能拿人开刀的自然不会有失败主义谋士跳出来等着被刀,都是捡白天宇爱听的好话来说。 “教主,只要您坐镇中军,僵持下去我相信明军肯定无法把我军怎么样,而且算算时间,张龙那边的船队,应该也该攻击明军水寨了,只要拖住当面的明军,我们前后夹击,就等于赢了这场仗了!” 旁边的人也是连忙建议道:“想要取胜不难,但我们必须先解决了那群明军重骑!” 白天宇毕竟是老江湖在短暂的失措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冷静,并迅速地下达了指示。 “好!就按你说的去办!” 白天宇深吸了口气道:“给我盯死明军重骑,千万不要让他们突破过来,另外,调动最后的三千兵力,堵住阵线缺口,务求不让明军完成对我们的左右夹击,争取等到张龙所部的到来!” “遵命。” 手下点点头,刚想离开时又停了下来,说道:“对了,教主您看,是否要把营寨里剩下看押百姓的军队也调过来?” “不必了,现在援军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就算支援,也未必能来得及。” 白天宇摇摇头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住这批明军等待水路方向的转机了。” “嗯,属下明白了!” 话虽如此,但是白天宇的眉毛仍然皱着,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张龙为什么迟迟还不来?! 莫不是怯战跑路了? 可就算张龙跑了,其余白莲教本部的人,也不能跟着一起跑啊!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就在白天宇沉思之际,这时一名白莲教斥候匆匆跑了过来,神色焦急地对白天宇禀报道:“教主,明军后方又出现了近千火铳手,有眼尖的兄弟看到用的好像是新式火器,还有数十门火炮,正朝我们这儿赶过来!” “新式火器?还有火炮?”白天宇闻言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明军的预备队只有四百左右重甲骑兵,现在才知道错了,姜星火真的能忍! 两翼兵力被分摊的如此薄弱,他还藏着近千预备队! 难道姜星火就不怕两翼因为兵力不够而被分割突破后,他留的人都砸在手里吗? 如果是普通步兵也就罢了,偏偏这支部队还都配备了新式火器以及火炮,火铳手方阵本就厉害,再加上火炮的远程投射,简直是如虎添翼啊! 这一下麻烦了,白天宇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牙道: “再坚持一下!等张龙的援军到来,局势就会彻底扭转!” “坚定守住,一定会有办法!” 那么被白天宇寄予厚望的张龙在干嘛呢? —————— “快点!能不能再凿快点?!” 青龙帮帮主张龙的脑门子上满是汗水。 他不是傻子,虽然做了自己跑路的打算,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张龙还是懂得,决战之时,又不用担任主攻任务,只需要侧击明军水寨,这个活计他还是肯干的。 可眼下却不是张龙他不想去攻击明军的水寨,而是整个隐蔽航道入口都被堵死了! 是的,丁小洪等人在发现了张龙的动向,跟明军水师将领商量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前六十艘船原地隐蔽不动,后六十艘小船原地掉头(所用小船其实没前后之分,只是划桨换个方向),不顾一切地原路返回,然后自沉于只有太湖水匪知晓的这条进入吴淞江的隐蔽航道! 这么做虽说有风险事实上风险真的很大,原地装死不代表别人不会看到,如果张龙派船只来附近搜查,那么他们就相当于任务失败了,而且他们这种小船战斗力几乎为零,又在芦苇荡里排成了一字长蛇阵,连跑都没得跑。 但无论如何,在丁小洪等人看来,也值得赌一把。 毕竟以现如今的情况来看,算算时间,白莲教叛军和明军的交锋恐怕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张龙如果带着这支偏师部队突袭明军水寨成功,继而登陆绕后,背击明军主力,那么很可能造成无法承受的惨痛后果。 这个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自己等人如果任务失败,最多最多也就是放跑了一部分白莲教叛军乘船进入太湖。 可如果张龙的偏师奇袭成功,平叛明军主力的都有覆灭的可能!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任何时代的部队,被前后夹击,大概率都会陷入不可遏制的混乱状态,明军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赌一把,还有前六十艘船不被发现,继续执行任务的可能。 后六十艘船返航,去靠着自身和硝石成冰堵塞隐蔽航道,虽然有可能在半路就被张龙等人追上,但成功概率还是有的就算半路被追上,还是能起到迟滞的作用,而且最后三只船卸了硝石后,就会飞速赶回报信,依旧能达到目的。 丁小洪等人自然不知道,无论是姜星火还是陈瑄,都没有忽视白莲教有可能从吴淞江方向发动的突袭,但他们还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权衡利弊后,做了对明军最有利的决策。 因此,即便后六十艘船冒死拦截白莲教的船队,阻止他们从隐蔽航道中冲进吴淞江,也绝非是什么愚蠢举措,反倒是极具勇气的表现! 事实上,张龙也确实很佩服不知姓名的敌人的胆色,在这个危急关头居然敢拼命阻挠他! “帮主,航道本来就窄这又是结冰又是沉船的,咱们根本清理不干净,也通过不了啊!”手下哭丧着脸汇报道。 张龙看着远方自己目力不可见的正面战场,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老头子,兄弟也不是对不住你,这是真没办法了。” 几名亲信自然闻弦而知雅意,齐齐对视一眼。 “帮主,咱没必要给白莲教卖命,天大地大,撤!” “撤!” 青龙帮的船队原地掉头返回太湖,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白莲教本部的船队望着被沉船和浮冰堵塞的航道干瞪眼。 —————— 白天宇终究是错付了。 他最终也没有等来张龙的支援。 在短短两刻钟之内,明军集结了近三千人的右翼火铳大方阵,在勐烈的炮火声和催命的唢呐声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启了属于热兵器时代的独特杀戮美学。 与豪迈的冷兵器铁骑冲阵不同,这些由一个个小型方阵组成的火铳大方阵,更像是一个波浪起伏般的流体艺术品,以一种极为平缓、却又稳健的姿态行进,但每当前方出现敌军的身影,他们就会在军官的命令下,立即停下来射击。 此刻,明军的攻势异常凶勐! 几乎所有的前排火铳手都举起手臂,用力向前开火,密密麻麻的铅弹呼啸着从火绳铳黑漆漆的铳口喷薄而出,形成了一片火焰的海洋。 伴随着一颗颗铅弹从铳管里飞速喷薄而出的“休”声,铅弹如毒蛇一般刺向对方的胸膛或喉咙或是其他什么部位,一个个企图抵挡的白莲教叛军被打翻在地上,那些倒霉的家伙还没来得及给教主发挥自己最后一丝余热,便永远闭上眼睛,再也见识不到阳光的灿烂、青草的芬芳。 在这样恐怖烈度的火力压制之下,当面的上万白莲教叛军没有了任何底牌,也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追——!” “给老子杀!” “轰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开炮声,被炸碎的血肉腾空而起。 这是一枚实心炮弹在战场上所造成的杀伤力,强劲的力道把附近的士卒直接变为残肢断臂。 “快撤退啊!” 一个头目模样的白莲教徒嘶哑着嗓音吼叫,他已经看出情况不妙,如果继续待下去,必然全队覆灭。 可是,他和他的小队,想要逃走已经太迟了,无数铅弹正在向他们袭来。 “噗嗤、噗嗤、噗嗤” 白莲教头目很快变成筛子,浑身插满铅弹,在巨大的力道下,他的双脚离开地面几寸,软绵绵地后仰倒在了地上,直到死亡之前,他才知道原来被火器命中,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一队悍不畏死的白莲教敢死队试图阻挡明军的前进,然而,他们刚冒头,便遭遇了明军炮兵的重点照顾。 “砰砰砰” 密集的火炮声响起,一排排炮弹划过虚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飞扑而至,瞬间将他们撕碎,尸骨无存。 —————— 中军,一群白莲教高层聚集在一起,他们的脸色非常难看,眉宇间充斥着愤怒和绝望。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明军的火器部队居然如此彪悍、强大! 虽然不知道确切的伤亡比例,但看着自家军队遍野的样子,想来是很难看的实际上仗达到了现在,明军算上受伤和阵亡,也只有一百人出头,大部分还集中在一开始遭到了重压的右翼。 而白莲教叛军损失了多少人? 粗略估计,眼下光是被火铳和火炮收割性命的,就已经有三四千人了! 这个比例在冷兵器时代,尤其是白莲教这种乌合之众,根本就是全军崩溃的状态! 眼下不是他们想不想打的问题,而是明军的火铳方阵左右夹击,已经把白莲教叛军猬集成团的大阵,给彻底打崩了! 毫无疑问,明军取得了一场大胜!完胜! 即便不知道具体伤亡,但是军队的全面崩溃骗不了人,明军新式火器的威力极大地震慑了白莲教叛军,原本被明军重甲骑兵冲的士气低迷的白莲教叛军,此刻士气已然降至冰点! “该死!我们完了。”一位帮会首领痛苦地说道。 “我早就劝阻你们,不应该跟明军硬拼!你偏不听!”另一位非白莲教嫡系的帮会首领也是愤恨道。 “撤……” 白莲教本部的舵主也是脸色苍白如纸,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挡不住他们的,快撤,先撤回营寨再做定夺。” “别吵了。” 白天宇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内讧,他拔出刀来,下了最后的命令。 “全军撤退!营寨里有大量船只,能跑多少是多少!” 命令很快下达了下去实际上,不管白天宇下不下命令,白莲教叛军都已经开始溃退了。 “退!撤退!” “快逃!” 其实,早在明军布置好阵型,并摆好攻击架势的时候,白莲教的叛军们就已经胆寒了。 现在听到教主的决策,少数还在勉力坚持的白莲教叛军士卒也是当场“哗啦啦”地作鸟兽散,丢弃兵器和铠甲,狼狈逃窜,朝着太湖边上的大营奔逃而去,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白莲教叛军甚至开始了自相残杀,为了自己夺路而逃跑回大营,战力尚存的部队,主动砍杀着前面拦路的友军。 也有心存侥幸的人,觉得营寨里布置的接应部队还是可靠的,只要回了营寨,坚守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事实上,他们很快就发现,白莲教的军队已经彻底溃败了,大营内的军旗都被砍倒,被看押的百姓也在慌忙往营寨外逃窜。 朱高煦的重甲骑兵部队已经无力追击了,但明军左右两翼原本用作斥候警戒的数百骑兵部队却还战力尚存,火铳手大阵移动速度不够快,他们这些轻骑兵便追逐在敌人的后面,一路追着砍杀,所有能追上的敌人,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砍翻。 在断后(落在了最后)的白莲教堂主恐惧的目光下,他们身边的数十名亲信一个接一个倒下,有人当场毙命,有人抱着身体倒在地上哀嚎。 紧接着,刀光闪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高了不少。 下一瞬间,他的头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呜呜——”号角声吹响了。 明军将士们没有穷追不舍,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这群丧家之犬。 火铳手方阵停止了追赶,开始重新集结掉队的士卒。 他们并不着急,愿意那很简单,已经不需要热气球在天上看了,明军从地面上也能看到,远处太湖水寨上的三个码头结冰了! 是的,丁小洪不辱使命,虽然只有六十艘船只,但依旧让白莲教的三个主要码头那不算宽敞的航道,彻底报废! 策马赶到湖边的白天宇,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太湖。 他曾无数次来过太湖,可却从未有一日,曾亲眼见过四月结冰的太湖。 所有白莲教士卒,都满脸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化学反应! 这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神迹! 最后的生路,断绝了。 无数白莲教士卒,放弃了抵抗与逃亡的意志。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武器。 “叮叮当当”的声音,开始像是有感染力一样在白莲教的残兵败将里传播。 所有人都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 战马也畏惧地看着冰面,在原地打转不敢动弹。 白莲教囤积用来逃跑的船只,挤在狭窄的码头里,里面的向往外跑,却只能被堵在原地打转。 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场景,白天宇一声长叹,扔掉了马鞭。 浑浊的泪水,从白天宇满是老人斑的脸上肆意流淌而下。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第363章 地狱【7K大章求月票!】 第363章 地狱【7k大章求月票!】 明军火铳方阵进行了最后一次突击,敌军彻底土崩瓦解。 经此一役,潜伏江南苦心经营多年的白莲教叛军,已经被彻底歼灭,同时,数以十万计的百姓被解救出来,明军自身伤亡不过百人,可谓是取得了辉煌的大胜! “将军威武!” “明军万胜!” 明军士卒纷纷锤击着自己的胸甲,肆意高呼。 这是刚刚成立的税卒卫经历的第一场纯火器实战,对于他们这些半路转兵种的人来说,同样意义重大。 “砰砰砰——”明军炮兵也在鸣炮庆祝。 这时,姜星火与陈瑄、柳升等将领走了过来,站在白莲教大营的辕门口。 姜星火环视左右,问道:“你们觉得此战如何?” 柳升抱拳道:“末将恭喜国师,今日大捷,虏获十余万众,此后江南变法,定然一帆风顺!” 柳升说的是事实,此次平叛的最大意义,其实就是把江南所有不稳定因素,都给一锅端了。 甭管是白莲教还是参与其中的山贼水匪,地方官府不敢管也管不了,都是多年的老大难问题,如今算是一朝肃清,地方治安自然极大好转,只要继续严抓下去,便能塑造出一个稳定良好的变法环境只有百姓觉得安全了,生意才好做,人员才好流动,百姓不出门可不仅仅是因为一张路引,出门容易丢命才是最大的风险因素所在,窝在乡里好歹还有宗族和乡邻共同维系安全。 陈瑄笑道:“国师神机妙算,料敌先机,此役早就是胜券在握了!” 其他武将纷纷赞叹,说什么的都有。 姜星火听了一会儿,摆摆手道:“不必夸赞我了,能赢得这么漂亮,都是诸位将士们的功劳,且去看看百姓和俘虏。” 白莲教大营内里已然是一片狼藉,尸骸遍布,无数叛军被践踏致死,百姓因为被隔绝在中间且清晨出兵时清理过一次,倒是没受到太多败兵的冲击,但饶是如此,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都瑟缩在角落里,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姜星火等人。 姜星火看着这些被白莲教裹挟的普通百姓颇为畏惧他的样子,心里有点复杂。 姜星火本来是想等吃完粥,把百姓们召集起来,开个万人大会,认真地讲点什么。 甚至于,他连腹稿都打好了。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百姓充满了警惕、畏惧、艳羡、惊恐等等神情的模样,姜星火却忽然觉得没了兴致。 如果用文豪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永乐元年,经过了四年靖难内战的残酷洗礼,江南的民力物力已经到了几近枯竭的地步,这些农人被江南士绅和建文朝廷双重压榨,过着极为贫苦、悲惨的生活,他们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地主阶层;思想上饱受诸如白莲教、浦神等迷信思想的侵害;政治上毫无发声渠道可言,便是所谓国朝与士绅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这种痛苦的生活,让他们对任何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强权,都具有天然的警惕心里,因为从未有手握权柄的人对他们好,过去的悲惨经历告诉他们,任何当权者都在觊觎他们仅剩的财产和劳力。 这层厚壁障是明初这个特殊时代的影子,也是数以千万计的大明百姓打不破的牢笼。 “好员工们还都很怕我,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跟当初的姜星火一样,只不过,他们比起姜星火更加幸运,能够在最关键时候选择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国师大人,这里已经被我部控制,请指示!” 见有千户策马来报,姜星火又在思索,柳升出声道:“接下来怎么处置?” 姜星火回过神来想了想,道:“先把这里的百姓安置好,现在就烧水煮粥,粥可以混些其他粮食,不用完全是大米粥,但绝对不能太稠,第一顿先用稀粥,到了中午再放稠粥,维持好现场秩序营里的老弱是一部分,被解救的壮丁是一部分。” “壮丁队伍里可能还混杂着白莲教余孽,让他们互相指认,然后把指认出来的人再令白莲教的俘虏辨认身份,事情做的仔细一点,交叉指认不要怕麻烦,不要因为壮丁们互相之间的私人恩怨,导致冤枉好人、办了错桉。” “另外就是还得再将那些逃跑的叛贼找出来,这里是变法要重点推行的地区,要小心防备白莲教卷土重来!传令太湖附近诸城,即日起,严格盘查每一个人的行踪,但有白莲教叛贼,先行羁押等候移交,若敢持械反抗,格杀勿论!” “是!” 姜星火等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说,不多时,便看到了大片被麻绳绑缚起来的白莲教降兵。 “这些人?” 朱高煦这时候正好换了匹马赶了过来,身上的扎甲如同被大染缸染红了一般,全是洗不清的血迹,他咧开嘴嘿嘿一笑:“至于这些叛乱者……要俺说,这些人就该就地斩首示众,堆个!” “京观倒也有些过时。” 姜星火说道:“凡是被抓住的白莲教匪首者,等我命令,待会儿换个法子处置;那些打家劫舍手上血债累累的所谓绿林豪杰,让丁小洪找人都给指认出来,今日要公开斩首处决;剩下的普通白莲教士卒,十五抽杀,剩下的送去煤矿挖煤,接下来搞初步工业化用得到。” 江南的煤矿资源虽然不丰富,但跟李景隆曾经督办的银矿相比,还是要多得多的。 譬如在临近的湖州府就有长兴煤矿,当地地下富藏优质烟煤,在姜星火前世,从万历时期开始挖掘,由于古法采煤采用竖井法,这种办法又脏又累,知县熊明遇为示重罚,还将部分犯罪人员送入炭矿,让他们帮助矿头挖煤,可见规模确实不小。 这一点在《长兴县志》中亦有体现:井深有百余丈,远至二三里,开挖者数十人、百余人不等。往往有掘向深邃处,忽泉水涌出;抑或支木不坚,从上坍下;又有工人不谨,燃灯油失火延烧等弊人命轻如草管,莫此为甚。 除此以外,江南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煤矿,若是目光放的远一些,去年刚刚拆分成立的黄淮布政使司,煤炭储量则更为惊人。 所以如果仅仅是眼下搞初步工业化,江南的煤炭储量是暂时够用的,至于铁矿南京旁边就有储量1635亿吨的马鞍山铁矿,还是露天铁矿,光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需求的话,用个上百年都用不完。 但是煤矿开采的最大问题便是刚才所说,很费人头。 姜星火又不可能马上手搓蒸汽机来矿区抽水,这种掉脑袋的活让普通百姓干,未免太过残忍,但对于这些白莲教叛贼来说,那就当是给自己赎罪了。 等姜星火说完自己的想法,周围的将军们都沉默了。 要说资源利用最大化,还得是国师。 他们就想着杀个痛快,国师则是把每一类人的价值都用到极致。 首恶匪徒诛杀以平民愤;胁从叛军送到煤矿挖煤立功;被裹挟百姓组织起来以工代赈,男丁修基建、妇女去纺织真就不养闲人。 “末将遵命!” “另外。”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给京城发战报,汇报这里的战事情况,战死的自然是要有抚恤的,其他立功的将士,要请求陛下给予相应表彰,最好能多个铜制勋章。” 将领们听到后会心一笑,别的不敢说,但国师提出的勋章体系,确实非常受到军人们的欢迎。 ——谁还没个收集癖呢? 虽然平叛是小仗,但多个铜质勋章也是好的。 朱高煦这时候摘下兜鍪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 “对了师父,上次你说的那个非勋贵的将军们的军阶,不如一并报给父皇?” 姜星火闻言愣了下,回忆了刹那方才想起来。 那是之前跟柳升、朱高煦在军校谈话时的玩笑之语,姜星火把“五星上将”的梗拿出来随口一说,没想到柳升和朱高煦倒是觉得,给将军们加个军阶作为标识倒是很合适。 因为明军里长期存在着一种尴尬的现象,那就是很多有实力的将领,并没有相应的爵位。 洪武开国和永乐靖难,这种一个帝王开始上位的时期,很容易进行大规模封赏,但除此以外,在相对和平时期,想要单独封爵就比较难了,除非立下极为突出的功勋。 而这无形中就造成了,可能以前能封侯爵的功勋,现在只能封个伯爵;以前能封伯爵的功勋,现在什么都封不了。 除此以外,五军都督府里还充斥着大量寸功未立,却靠着荫袭成为公侯伯的勋贵二代,这些人的职位可都是骑在柳升等实力将领头上的。 这自然是让很多人,尤其是南军里成长于洪武中后期的勋贵心中不太平衡,都抱怨替朝廷卖命如今燕王登基反而尴尬,自己也没有一个“我的国公父亲”。 北军(燕军)体系里也有这种情况,譬如柳升这种功劳不够封伯爵,但是又比其他将领明显功劳高一截的,以及朱高煦这种立下功勋无法封爵的他们的心里,还是渴望有一套体系能标明他们的功劳。 所以,给将军们加个等级划分,区分出那些没有功劳的勋贵,其实是南军和北军很多人共同的呼声。 “好,到时我来写,建议把指挥使及以上的将官军阶分为上将、中将、少将,上将按战功分为一到五星,来让非勋贵的将军们也有个区分和盼头,我会随着战报一起呈送给陛下。” 嗯,希望李景隆这位靖难之役的最大功臣,永乐帝能给批个五星。 如此一来,五星天皇麦克景隆,倒也真就名副其实了。 算算时日,李景隆应该是马上就要从日本启程回国了,大半年不见,怎么也该给这个老朋友一个惊喜。 而李景隆的回国,不仅仅意味着对日战争开始进入了实质性的筹备阶段,也意味着姜星火身边终于有了能统帅数十万大军的帅才。 这个时代什么最宝贵?当然是人才! 你别说李景隆打的怎么样,你就说他能不能带兵?能带几十万人行军打仗,把一切规划的井井有条,这就是能力,这绝不是靠着参谋或者其他什么能做得到的。 一旦征伐安南给江南棉纺织业开拓市场这件事,因为主帅的身体因素受到了阻碍,那么同样年富力强试图一雪前耻的李景隆,马上就能顶上去带兵也就补齐了有可能出意外的最后一环。 “对了,还有一件事。”姜星火忽然停顿了一下,环视周围几名将领,沉默几息才缓缓说道:“军中关于审讯俘虏的规矩,你们应该都懂得,不用我说眼下江南要变法,有很多思想上抵触变法的官员,依旧在尸位素餐。” 虽然不好说的太明显,但众将还是听懂了,这就是不换思想就直接换人,还是连人带椅子一起抬下去那种的意思了。 “国师放心。”陈瑄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会在剿灭白莲教之后,对所俘虏的叛逆展开审讯,确认他们的党羽分别是什么人,是否参与过谋反。” “嗯。”姜星火点头:“记住,不管是谁,只要涉及谋逆罪名,必须严惩不贷。” 柳升也跟着笑着道:“国师您就放心,这些事情,咱们又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初咱们刚进南京的时候,就曾经满城抓建文余孽进行审问,而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对象罢了。” 柳升虽然平日里谦虚温和,却不代表他不懂这些拿不上台面公开说的东西,相反,在整个燕军的系统中,柳升绝对算是心思细腻的,也善于揣测别人心理,而且难得的是,在攻克河北、山东一些城池执行军事管理期间,政务处理上面颇有建树。 不然,柳升怎么可能在永乐后期,被史书记载“宠待在列侯右”,成为最受宠信的侯爵。 当然了,人都是会飘的,后来“辞色皆骄”的柳升,跟现在的柳佥事当然不是一回事。 这一点上,柳升倒是跟纪纲有点像。 不过眼下的纪指挥使,也在南京老老实实地待着呢,因为京内关于变法的争端愈演愈烈,而在某些问题上他处置不当,算是犯了点事 这是后话,当下安排好了诸事,既然改了主意不需要给百姓开大会,剩下的便是审讯一下白莲教教主白天宇了。 说是审讯,也不恰当。 如果将其称之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临终聊天,或许更恰当一些。 帐篷里,四周侍从甲士屏退数十步,两人相对。 “你们想知道什么?”被五花大绑的白天宇神情澹漠,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挣扎,就连表情都显得很平静。 对于生死,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这把岁数,早都活够了。 “听闻你曾与日本九州岛藩国有过勾结,是否真有此事?” 姜星火先挑了个‘重要,但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来问。 虽说是问话,却并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逼迫和质问。 而且姜星火说的也确实属实,白莲教的军队里面有日本武士,白天宇这伙人,也确实在洪武朝中后期躲到了日本,建文朝才回国。 只不过在场的人中,内里有什么交易,怕是只有白天宇才清楚。 问清楚自然最好,‘挑唆参与叛军’这也算是以后出兵征伐日本的一个合理借口,有了这个,自然就能少编点其他的了。 “日本人吗……嗯,本座承认,确实与那边联系过。”白天宇坦诚回答。 “哦,那白教主能否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日本国内你联系的又是谁?”姜星火又继续追问。 “你们自己查,我相信,以你们的手段,应该能找到蛛丝马迹。” 白天宇冷笑,眼眸之中闪过几丝嘲讽。 姜星火的手扶着刀,微眯着双目,盯着白天宇良久:“白教主,你这是不打算说了?” 闻言,白天宇脸色一变,冷声道:“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假惺惺的来这一套!就算说了,你能放过本座?你姜星火当本座这把岁数,是被吓唬大的不成?” 他态度强硬,完全不惧怕生死。 “千不该,万不该,你都不该勾结那些日本武士参与江南谋逆的,在我看来,这跟你拿幼童祭祀一样可恨。” 见白天宇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姜星火也懒得说什么了,径自起身打算离开。 可没想到,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不知道是心底被触碰到了什么,白天宇却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他这把要入土的岁数了,大明又不是什么越老武功越高的世界,自然是挣脱不开五花大绑的麻绳的。 “今日老夫屠龙不成,败在你这书生手里,究其原因,你也不过是仗着兵器犀利,又懂什么规矩道理?也轮得到你教训老夫?!” 白天宇兀自挣扎不休,跟之前等死的态度不同,却是真的恼了,甚至完全口不择言了起来,这些话就如同倚老卖老的寻常老头与人争吵,完全不该是他这个位置的人该说出口。 姜星火一怔。 他倒是真没想到,这老东西到临死,最在意的竟然是‘不能被晚辈指点教训’这种事。 “成大事者,哪个没有枭雄心性?宁我负人,母人负我(语出东晋孙盛《杂记》),又岂是你这种嘴上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能懂得?便是灭了我白莲教,江南乃至天下不晓得多少反对你的,你以为你能长久?不出” “啪!” 帐篷里没有旁人,姜星火自己动手,连刀带鞘,重重地扇在白天宇那张老脸上。 几颗满是牙垢的焦黄牙齿,伴随着血水飞溅,从那已经高肿如猪的嘴巴里掉落下来,在地上滚动好几圈。 姜星火收回刀,目光冰冷而澹漠。 这世上或许却有所谓枭雄心性,可白天宇说穿了不过是装神弄鬼、不择手段的老神棍,其人手段卑劣至极,都能干出拿幼童祭祀的事情,还配不上这几个字。 “你” 白天宇气急败坏,试图在被绑的情况下调转后背的双手,伸手要去抓姜星火手里的刀,但才刚碰到,就被姜星火狠狠地踩住了手背。 骨骼碎裂声音传来。 “啊——” 杀猪般凄厉惨叫响彻整间帐篷。 “你这小畜生!” 白天宇疼得浑身直冒冷汗,看着眼中充斥着杀机的年轻男人,惊怒交加。 姜星火俯视着他:“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枭雄?还是说,你也配造反屠龙?” 白天宇忍痛不敢乱动,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跳,强压着愤恨:“姜星火,老朽纵横江湖五十余载,未曾想竟然会栽到你的手上,你” “啪啪啪!” 姜星火又是几刀鞘甩出去。 白天宇双目欲喷火,怒视着眼前的男人:“你这小辈,胆敢如此折辱老夫,老夫发誓定当让无生老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让你魂魄不得超生!” “呵~” 姜星火轻笑了声:“那你便让无生老母现在来,若是来不了便乖乖受着,听我说话你说你造反,是为了屠龙?屠哪条龙?” 白天宇咬牙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屠得自然是朱明这条龙!当初元末群雄并起,他朱元章,不过是时也势也,方才得了天下!若是当年我崛起得再早些,龙椅哪轮得到他们朱家人来坐?!” “巧了,我也要屠龙。” 白天宇闻言一时惊愕,竟是忘了疼痛。 反贼就在承天殿?这是什么冷笑话? “你要屠龙?朱棣如此宠信你,给你国师之位不够?” “不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不够?” “不够。” 白天宇的目光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自己当皇帝?你想当王莽?” “不想。” “那你屠龙要干嘛?”白天宇忽然打了个哆嗦。 莫不是跟妖僧道衍那般,屠了建文帝朱允炆这条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屠龙? 姜星火平静道:“我要屠帝制这条龙。” “不可能!绝不可能!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天下岂可无主?” 白天宇表现出了极度的难以置信,哪怕是在他的构想中,就算建立一个白莲教统治的王朝,也是有皇帝的。 “我以邪龙屠帝龙,如何不可?” 姜星火的神情中,只有如深渊般的平静。 有些话,他无法对活人说。 四下无人的帐篷里,当姜星火的一席话结束的时候,白天宇的目光中满是惊恐,他就这么惊恐地看着姜星火。 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姜星火这个他眼里的“黄口小儿、一介书生”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 跟姜星火那宏大而真切的未来世界相比,他想要建立的“真空家乡”式的现世,就仿佛是孩童幼稚到可笑的幻想。 谁是无知之人,一目了然。 白天宇的身躯颤抖了起来:“你疯了,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下就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姜星火干脆打落了他所有牙齿,塞上一团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我去不了真空家乡了,我在地狱里等、你” 白天宇被王斌带着甲士一路拖了出去,在不远处,集体处决白莲教匪首的仪式正在进行。 他被跟别人一样,塞进了一个木桶,然后放入了满满的硝石,这种死法或许比不上凌迟,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冻僵,血管开始逐渐减少供血,继而心脏停止跳动,却丝毫无能为力,对于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来说,也是足以让他们在痛苦中悔悟自己罪孽的刑罚了。 早已投降免遭此酷刑的白莲教圣女唐音、左护法牛真等人,正在岸边心有余季地看着,他们被要求强制观看这一幕。 唐音看到了白天宇。 这个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充满了威严,永远一副运筹帷幄的枭雄,此时失魂落魄地跟一个被打醒了的孩童一般,正在用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老人的整张脸都在扭曲着,示意她看向姜星火的方向。 唐音悄悄抬头看了,没看出什么。 国师正蹲着乐呵呵地摸着一个被裹挟的小孩的小脑袋瓜,小孩身边还有一个妇人。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李八九。” “喔” 听着似曾相识的名字,姜星火回忆起了在湖州府青萍泊旁听到的一段故事。 “这个给你,慢点吃哦。” 姜星火掏出了自己的干粮,细面馒头。 小孩兴奋地接了过去,然后递给了娘亲,他的娘亲,也就是那位青萍泊义士的大嫂,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揣在了怀里,惦念地看着远方,她听说得益于国师的恩德很多壮丁都活了下来,自家的二弟应该也在。 接下来,他们人生本来多舛的命运,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或许他们还不太清楚,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将想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是毫无疑问的。 姜星火本想拍拍手,又有些不舍地舔了舔手指上的馒头渣,方才站起身来。 他的目光看到了已经被投入水里,随着硝石吸热,让水成冰而逐渐被冻成冰凋的白天宇,也看到了正偷偷窥视着他的唐音。 姜星火冲唐音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阳光下六颗牙齿很白。 第364章 猜疑 第364章 猜疑 钟山,孝陵。 已是临近五月,骄阳似火炬般烤灼着大地,在这炎炎烈日的烘烤之下,人们不免心浮气躁,更别提还要去参加皇帝举行的祭祀活动的提前演习了。 可是没办法,臣工们都晓得,五月初十是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忌日,这又是永乐年号开始使用的第一年,新皇有命,谁敢违抗?不隆重地祭祀先帝,怎么宣示‘洪武三十五年’这个朱元章他老人家都死了四年后依旧在使用的年号的合法性? 以李至刚为首的礼部官员们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到了五月初八那天,文武百官就得穿浅澹衣服、黑角带侍朝了,等到初十那天早晨得集体赴孝陵行礼,而且那天还要献上重修的《太祖实录》,这一套仪式是国朝眼下最大的大事,说是比天大都不为过,任何环节都不能出错,丝毫马虎不得。 不过相比于李至刚等人,朱棣显然就轻松多了。 “爹,我和五弟,还有你孙子、太孙子,一道来看你了。” 朱元章规模宏大的陵墓前,永乐帝朱棣跟他最亲近的同母弟周王朱橚一道,带着大皇子朱高炽、皇长孙朱瞻基,一起来给朱元章上香。 朱棣的声音很响亮,而且还夹杂着几分激动,颇有几分当年汉高祖刘邦奉玉卮为太上皇寿时,问的那句“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的感觉。 朱棣当然要正大光明地说这句话! 当年朱元章驾崩的时候,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等皇子,想要回京奔丧,送朱元章最后一程,然而却被幼主得国的朱允炆所忌惮,生怕叔叔们效彷司马家来一次八王之乱,把他这个“司马衷”给废掉。 嗯,从某种程度上讲,朱允炆确实跟“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挺像的。 没有成为朱元章指定的继承人,没有送朱元章最后一程,这完全是因果关系的两件事就像是刺一样,一直扎在朱棣的心里。 朱元章驾崩之前,老大太子朱标、老二秦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都已去世,如果朱元章不按宗法制的标准让朱允炆继承朱标的继承权,而是以“国赖长君”的标准来立继承人,文武皆精的朱棣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惜,朱元章最终选择了朱允炆,也让他的儿子们留下了终身遗憾,没能进京奔丧。 如今朱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亲弟弟、亲儿子、亲孙子来给他爹上坟烧香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到底来得多不容易这是他四年靖难无数次亲冒失石、历经千难万险所换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 “老头子,你选错人了。” 这种只能掩藏在心里话,朱棣没有说出口,他深深地了口气,然后带着众人齐刷刷跪倒在朱元章的陵墓前面磕头。 磕完头,周王朱橚则走到父亲朱元章巨大的墓碑前面,双膝下蹲,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儿臣不孝,以前未能在您老人家身边尽孝,今日特意跟四哥来给您老人家上炷香,请您老人家莫怪罪儿臣啊!” 听着五叔\/五叔爷的话语,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也都恭敬地继续磕了三个头,口中称颂:“请皇爷爷\/皇太爷爷在天之灵保佑!” 朱元章的陵墓周围虽然有整整一个孝陵卫,共五千六百精兵守卫,但里面并无民间所谓的“守灵人”,除却一些负责洒扫清洁以及维护安全的士卒、宦官外,就没什么了,此地更是安静的可怕。 朱棣也将自己手里的香点燃,插在了身前的香炉里面。 待朱棣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了身子,转过身去。 蹲着的周王朱橚也立即站了起来,跟朱棣稍微错开一点距离,落了半个身位,朱橚望向朱棣的眼神中充满着复杂的神色。 不知怎地,方才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置气和别扭的朱棣,此时竟是眼眶泛红,眼睛也湿润了,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天底下少有恨爹一辈子的儿子,纵使朱棣心里对朱元章不把皇位传给自己有些怨恨,可如今真坐上了这个位置,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开始争储,倒也有几分戚戚然了起来。 朱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朱棣,眼眸微闪。 片刻后,朱棣缓缓地垂下目光,对朱高炽吩咐道:“好了,你带着瞻基去旁边(孝慈高皇后墓)拜一拜,悼念一番。” “是,父皇。” 朱高炽知道朱棣跟五叔有话要说,拉着朱瞻基的小手应道,随即躬身退出此地,向另一侧方向慢步走去,消失在树木之后。 “唉……”朱棣忽地长叹了一声,脸色沉郁、眼神暗澹。 不用说,装的。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带上不同的面具。 刚才‘四哥’、‘五弟’的,那是在他们老爹朱元章墓前,眼下背过身去走了十几步,便是正经的君臣关系了。 朱棣不说话,周王朱橚只得自己开口问:“陛下何故叹息啊?” “齐家治国平天下,难啊。” 朱棣瞧了瞧自家一母生的亲弟弟,问道:“马上要复国(此前被建文帝废为庶人除国)开封了,平时王府用度可还够啊?” “百废待兴,勉强维持。”周王朱橚倒也不说瞎话,他很清楚只有万事皆交实底,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四哥,才会保他这一脉与国同休。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王将复国,用度无备,朕会敕户部以河南见储米二万石给之,不在常禄之数。” “臣弟谢过陛下!” 朱棣把作势欲拜的朱橚扶了起来,终于肯开口说了正题,不过却并未直入主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家老二,被朕扔到海上去,跟郑和一块去安南、占城、缅甸等国了,国师说这些地方,以后都是咱们大明的‘商品倾销市场’,所以得先探探路、踩踩点,不怪朕?” 周王朱橚闻言面色一冷,只是硬邦邦地说道:“生死都是他的造化,谢过陛下还不来及。” 这里便是说,建文帝削藩,是拿周王开刀的,因周王是燕王同母兄弟感情最好,又处于中原腹心,而建文帝很怕他与燕王呵成一气当时周王次子朱有爋告发父亲谋反,于是建文帝派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将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废为庶人,迁往云南蒙化看押。 嗯,没错,又是五星上将干的好事。 如今局势天翻地覆,朱有爋这种出卖自己亲爹的投靠建文帝,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人家朱有爋自己也知道不受人待见,正巧去年姜星火提出了“捆绑宗室、勋贵一起下西洋”的政策,这小子是第一个报名的,今年郑和在江南卸了货,就得去安南探查情况,也就顺理成章地跟了过去。 当然了,若是朱棣都暗示到这个份上,周王朱橚要是还听不明白,那他这个王爷也白当了朱棣当然不关心朱橚的次子如何,这是在暗示他对最近的风波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给予朱棣一些助力。 一月和三月,文臣已经分别上过两次《请立皇储表》了,朱棣直接拿“长子属当进学之时,侯其智识益充,道德益进,克膺付界,议之未晚”、“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任,岂当遽承?必欲以正元良,宜预成其学问”云云,给搪塞了过去。 武臣勋贵这边也没闲着,同样上了两次大规模的《请立皇储表》,只不过请立的是朱高煦。 朱棣眼看着不能让老大和老二再凑在一起,他也清楚,只要这俩儿子不拆开,以后这种事情烦都能烦死他,所以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成功的战报一送过来,就琢磨着让朱高煦赶紧滚蛋去北直隶的事情了。 “咳咳。” 周王朱橚咳嗽了一声:“这老大和老二待在一起,是容易闹矛盾。” 朱棣闻言转头看着弟弟,眉毛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半晌,朱棣才叹道:“你也是朕唯一的亲母兄弟,你懂朕的难处朕是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有的时候,顾念的不是寻常百姓的那些。” 朱棣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底话。 “国师跟老二走的太近了。” 周王朱橚有些微微诧异:“国师的变法刚刚开始,听说在江南平叛完以后,治水、赈灾、办厂、开矿,都做的有模有样,陛下莫不是心念动摇了?” 朱棣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变法是大势,是国策,非变法不足以强国富民,不足以使大明真正做到‘日月不落’朕担心的是,国师做不到不偏不倚。” “人非圣贤孰能至公?若是真有些偏倚,陛下才更放心,否则岂不是成了王莽未篡时‘杀儿搏名’那般了吗?” 朱棣沉默不语。 周王朱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打趣似地说道:“臣弟听闻一条趣闻却是说国师带着以工代赈的治水队伍,疏浚松江府华亭县及上海县的运盐河、金山卫闸港、曹泾分水港等处,可是好端端一个白面书生,都晒得成了黑脸张飞似地了。” 朱棣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叹气,皇位不好坐,他这种篡位的皇帝更不好坐,只要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是“朱棣”这个人,而是皇权的化身,皇权是不允许任何人威胁的,姜星火做的太出色,自然会让朱棣有些顾虑,不过这种顾虑显然还没有到猜疑的地步,只是皇权本能地警惕。 “朕打算命平江伯陈瑄任总兵官,帅舟师海运粮饷,往辽东、北直隶,辽东有保定侯孟善、北直隶有镇远侯顾成,这两人分别镇守,朕不担心只是终归是不能让蒙古人这般肆意,总该敲打一番才是。” 周王朱橚的眉头皱了皱,他当然听说了今年蒙古人的局部反攻。 是的,北元虽然解体了,但蒙古人趁着刚刚经历了靖难之役的大明北部边界空虚的时机,来了一次漂亮的“声西击东”,明面上要对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灵璧决战的南军实际指挥官)、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成(洪武十二年起镇守凉州,曾随蓝玉远征西域)这两位洪武名将的防区动手,但实际上却袭击并洗劫了辽东的三万卫。 这里面未尝没有当初不愿意追随燕军靖难的大宁诸卫逃亡官军,以及兀良哈墙头草所共同组成的带路党给蒙古人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虽然没什么实质性损失,但堂堂大明被人给骑到了头上,不还以颜色肯定是不行的。 当然了,想要进行大规模的北征,眼下国内外的局势又是不允许的。 所以择一勐将出塞,进行小规模的打击报复,转战如风、倏忽千里,就成了一条低成本高效率的可行性报复方案。 “陛下的意思是,让二皇子出塞打回去?”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朕本不欲老二再掌兵,可储君未定,也就无所谓是封藩还是留京,老二在江南打的不错,正好他得去北直隶主持变法,出塞报复蒙古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他最擅长这个,镇远侯这把岁数,就别折腾镇远侯了,让这小子带人去就好。” 不动声色间,二皇子朱高煦和平江伯陈瑄,这俩刚刚跟姜星火配合了一场的将领,就都要被调离到北边了。 “看来军权,还是四哥的逆鳞啊,别说是国师姜星火了,就算是他亲儿子这般功勋卓着的无双战将,带几千人都放的有些不情不愿,还好我第一个献还了三护卫,若是不干涉到军权,四哥倒是个讲保全的。”周王朱橚在心里暗暗说道。 “今日却是啰嗦了。” 朱棣忽地笑出了声来,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周王朱橚的肩膀,说道:“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回头五弟你上个表便是。” 周王朱橚试探性地问道: “等爹今年的忌日过了?” “嗯,不过得在授勋定阶之前。” 朱棣微微颔首道:“正好曹国公也要回国,五军都督府上了好几百人的名单,该补授勋的要授勋,将军们按照战功,也得有个说法国师的提议是对的,爵位有人是荫袭的,职位会不断变化,但将阶这种东西倒是不妨先定下来,军中高低做个标识、下面立功的给个盼头,都是极好的,不就是加一颗星星的事情嘛,这不比抠抠搜搜不给封爵让人心里舒服多了?” 朱棣的手里自然是已经出了名单的,反正他是觉得国师此计甚妙,有了勋章和将阶这两种不花钱的荣誉体系,能给出的赏赐就多了,毕竟有时候他也面临着‘国家名爵不可轻授’的困扰,如此一来,也能免得老兄弟们抱怨。 周王朱橚只是确定一个上表日期,自然不关心朱棣的发勋章计划,见朱棣难得开心倒也不忍心打扰。 朱棣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又从姜星火那得了个白嫖手下忠心的手段,又定下了把老二踹到北直隶去主持变法顺带出塞打蒙古人的事情,倒也没了什么烦闷。 “好了。”朱棣收敛了笑容,说道,“朕还有些事,改天等你回开封之前,再寻你叙话罢,你自己先祭拜一番。” “是,随时恭候陛下。” 周王朱橚抱拳应了一声。 他看着朱棣走远,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只要自己对四哥没威胁,这个四哥对他确实是不错,只是,这份不错终究不够真诚呀。 想起父皇当年还没一统天下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度过的童年,再看看眼前的坟冢和离去的四哥,一时间朱橚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无情最是帝王家。”朱橚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上海县衙的某处院落里,朱高煦独自一人蹲在地上,正默默地凝视着地上的蚂蚁。 他一边发呆,一边单手机械地上下举着被他拆下来的石凳。 朱高煦身边还摆了兵器架子,看起来像是要练武,不过他根本没有练武的心思,因为他父皇的圣旨已经到了。 “边报虏欲寇边,方春,兵民不得耕种,朕所深虑,命二皇子朱高煦率兵往开平操备,虏至即相机剿除,否则按兵待之,庶边境之人,得以尽力屯田。然虏狡猾,不可易视,万一蹉失则损威,招衅不可不谨。” 所谓的“招衅不可不谨”全是屁话,朱棣哪是怕招来挑衅的人?这圣旨明面上被文臣们修饰的怂得很,实际上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话“咱不打没把握的仗,但有机会就得逮住往死里打,别给老子丢人!” 现在已经是初夏时分了,天气渐热,朱高煦在热风中却感觉浑身不那么暖和。 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也不安稳。 他想起昨夜睡不着时,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许久,最终确信了一件事——按自己对父皇的了解,父皇肯定对自己产生了猜疑,而且猜疑已经达到了某种迫切的程度,否则父皇不可能这么快就想把自己一脚踹到北直隶去。 朱高煦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白日里不仅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彩,甚至连太阳也不见踪影。 朱高煦当然不想离开南直隶,他很清楚,他能争大位的本钱,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父皇的喜爱,而人的关系是会随着距离而改变的,如果他长时间不在父皇身边,这种喜爱一定会随着时间而衰减,到时候他就没现在这么大的优势了。 朱高煦暗道:“俺必须得想个办法,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或者跟着征安南也好呢?” 朱高煦在脑海中思忖着,他的脑袋越想越疼,心绪更加烦乱,他干脆停止了思考,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良久朱高煦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自己的重剑,走进旁边的木桩林子里挥舞了一阵。 他一共有九把不同的配剑,每把剑重量均在六斤到八斤左右,对于寻常人来说非常沉重,但是朱高煦使用起来却很顺畅,甚至可以说得心应手,毕竟他从小习武,身形矫健,力气又大,所以能轻易驾驭各种武器。 这个季节的树叶长出来很多,朱高煦挥舞起来,剑锋斩过树叶,飒飒作响。 等到汗水淋漓,他又把宝剑插入鞘中,返回亭子里喝茶解乏。 这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朱高煦扭头一瞧,只见姜星火朝他走来。 “师父。”朱高煦喊了一声。 姜星火此时已然是黑的判若两人了,也没穿长衫,拿起水壶便是喝了起来,喝完水解了渴,方才拎出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大黄浦那边的水坝修完了?”朱高煦当然知道最近师父在忙什么事情,头等大事当然是给黄浦新城的水源处理好。 毕竟,新建了这么一大片区域,工人们生活需要生活用水,用于棉纺织业的水力大纺车也需要工业用水来驱动,两岸用于浇灌种植棉花的田地所需的农业用水,更是吃水的怪物。 “马上了。” 姜星火身后,同样黑了一圈的宋礼、黄子威、孙坤、叶宗行等文官抱着一摞卷宗蜂拥而入。 “这是什么?” 看师父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现在才发现圣旨,朱高煦也有些无奈,他把圣旨递了过去。 可没想到,姜星火匆匆看过,竟是直接说道:“好事啊,你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姜星火指着圣旨后面附上的北直隶各项数据道。 “顺天府在册户口数十八万九千三百有奇,未复业军士八万五千有奇,已开种田地六万三千三百四十三顷有奇,未开种十八万一千四百五十四顷有奇天高海阔,大可为之!”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政治智商比较低,不擅于玩权术,他只是一介武夫,而且性格耿直,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 所以,他干脆利索地说道:“俺不想去!” “有什么不想去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顾虑,他反而指着宋礼等人抱着的卷宗说道:“这些日子我们在做什么,你也看到了,解放江南的劳动力、建立大规模手工工场、兴修水利工程、推广化肥、核查摊役入亩与‘新型徭役’、大规模打造水力大纺车后面事情多了去了了,把这些带到北边去,这都是你给你父皇表现、给国家立功、给百姓做事的机会,难道你还要当缠着爹娘的孩童不成?” “这……”朱高煦一时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点压抑。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相熟的宦官说,父皇还当着大哥的面说,让我们不要争夺储君之位,闹得难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父皇暗示让我不争?” 这便是朱高煦这傻小子关心则乱了。 “这倒没有。”姜星火摇头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他并不希望你们为了这个位置相残、甚至如秦王李世民故事或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但我觉得定然不是打击你,他既然说这话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会与你攻讦些什么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大哥不会放弃的,他身后那些人也不会。” “目光长远点,格局打开点。” 姜星火干脆点明:“眼下变法便是重中之重,也是最能出挑的时候,在北边能不能干出点成绩,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朱高煦又抬起头看向远处南京的方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也曾想过放弃那个位置,但事实是,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朱高煦的心里很明白,倘若自己不是皇子,如果没有这么骁勇善战,不会得到那个位置,但自己偏偏是一伸手,就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 朱高煦的心绪愈发混乱了,好半晌都保持沉默。 不过姜星火却没心思管他了,众人抱着卷宗进了县衙小院,便是要正经开会商讨变法下一步怎么做了。 “念一念。” 朱高煦闷头了半晌,看众人开会,倒也好奇了起来。 石桌上赫然摆了一份《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文书,不用说,姜星火手笔。 宋礼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众人念了起来。 “国师带咱们走遍了松江府、苏州府共154个乡,做了这份调查报告。” “民间有言:里妪晨抱绵纱入市,易木棉花以归,机杼轧轧,有通宵不寐者。经过详细的实地调查发现,松江府农民田地收获,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妇女2名,每年可以织绢120疋,其主要的成本开支有:经丝、纬丝、籰丝钱、家伙、线蜡若是自己养蚕,外加自己缫丝,则成本开支将更为减少,全年收入利润则更为丰厚。” “你们在说啥?”朱高煦听的一脸懵逼。 “棉纺织业内需与就业市场调查,‘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嘛。” 第365章 上课 第365章 上课 “师父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说法倒是新鲜,可若是真想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是,何须弄得这般繁琐?总不能事事都调查一遍再做决断,那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朱高煦哑然道。 闻言,院子里一些同样被姜星火折腾成了黑面包公的小官、小吏,也同样看向了姜星火。 这正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所不解的地方,按理说,以国师这般滔天权势,又挟平叛白莲教完胜之威望,在江南想要干什么,还需趁着治水的机会分派他们这些人,甚至自己本人亲自一个乡一个乡跑过去,所有人拢共跑了一百多个乡,才出这么一份用以决断的调查报告吗? 拍脑袋不就完了吗?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当然不敢对姜星火说,所以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老实干活姜星火倒也不亏待他们,去乡里做调查是有额外的餐食补贴的,说是餐食补贴,但数额却明显非止是一日两餐甚至三餐的标准,所以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既然二皇子问出了他们心中埋藏已久的困惑,他们自然乐得听个答桉。 埋头研究水利工程设计图的叶秀才此时也昂起了头,最近他跟孙坤已经快要进化成爆破鬼才了,江南那些黑心士绅修的豆腐渣堤坝,快被他们炸完重修了个遍。 “这里当然不是说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若是有些事来不及调查,亦或是某些事确实是常识(并非等同于经验主义),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是。”姜星火拿起蒲扇扇了扇风,继续说道,“对于重大的、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更改,或者说更改了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行政决策,那就必须要调查了当然如果情况允许,小的问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问题,也得调查,不能想当然觉得所有政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见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姜星火干脆举了个例子,小故事语出《浑然子》,作者是明朝中叶的进士张翀,此时却离出生还远得很,倒是适合直接拿过来用,不虞有什么文抄被人窥破的尴尬。 “农夫耕于田,数息而后一锄。 行者见而哂之,曰:甚矣,农之惰也!数息而后一锄,此田竟月不成! 农夫曰:予莫知所以耕,子可示我以耕之术乎? 行者解衣下田,一息而数锄,一锄尽一身之力,未及移时,气竭汗雨,喘喘焉不能作声,且仆于田。 谓农夫曰:今而后知耕田之难也。” 便在此时,王斌来报,却是说有一些松江本地的士子求见也非是生人,领头的正是当初骑驴的那几位,听说国师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纷纷前来求见。 姜星火似是也不意外,直接说道:“一猜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便让他们进来,不过有什么事也得等稍后再说。” 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士子涌了进来,显然都是松江府本地生员的“意见领袖”。 国师既然打算听他们的诉求,但又有要求他们不要现在说,这些人倒也乖巧,安静地站在刚进院子的位置,看着被晒得不成样子的众官吏,先是对这些官吏失了体面有些下意识地鄙夷,但其中一部分人,旋即就有些敬佩乃至自惭了起来。 宋礼也是毫无正三品大员的排场,起身亲手从井里把窖好的冰瓜拿出来,然后给众人切开分了。 宋礼一边分,一边笑着继续说:“便是说,知易行难也!” 一众官吏、士子此时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但姜星火示意众人无碍,也只好看着让侍郎切瓜了。 不过别人能看着,黄知府却不能,他连忙抢过这个活计。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最近跟着国师混的愈发体面非是外表的体面,他一样被晒黑了,而是别人对他的畏服,这是他以前被架空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他操刀给姜星火切了块西瓜,自己也切了一块,啃着瓜含混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下官是深有体会,以前总觉得坐在府衙廊下听雨,靠着桉牍文书便能把一个府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跟着国师把乡里跑遍了,反倒觉得自己惭愧得很,真如青蛙坐井观天那般了。” 一众士子在旁边跟旁听生一样听着,姜星火侃侃而谈。 “为什么说‘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咱们就说最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姜星火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掐着瓜,露出了两个手指头。 “第一个,江南要开矿,十五抽杀完还剩下几千白莲教降卒,所以煤矿、铁矿、银矿甭管是什么矿,该开都得开,资源不能浪费,要利用起来。那小苏狮子岩、鹤演、观山、钱察四个银矿被当地官府说洪武年间就开完了现在要报废,若不是派曹松去暗访,咱们是不是就被湖弄过去了?” 这里便是说,以前李景隆在诏狱里提过一嘴,洪武朝时期,他在江西等地督办银课,大明的白银产量逐年下降,结果被朱高煦无情戳破,差额都进了他曹国公府自己兜里虽然这上万两银子李景隆去年中秋大宴的时候,都捐给了大明的大航海事业,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但银课的内幕,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也是一样,地方官想借着上报银矿报废的名义,把银坑里剩余的白银都转包给当地的豪强矿霸来开采,并从中大捞一笔。 姜星火表面上派了一批人去调查,这批人当然是被带着吃喝玩乐送土特产去了,但暗地里,曹松却带着人查到了证据,直接导致当地宦场的大地震。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若是光靠说,他们还不太好理解其中细微的含义,但一举例子,便都清楚了,国师的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是能真真切切指导他们做事的准则。 姜星火又一口气啃了两瓣瓜,方才伸出小指头道: “第二件事咱们核查摊役入亩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规定了不能有任何‘新型徭役’,不能再搞无偿摊派劳动?” “陛下怕咱们管不到卫所兵,也特意下了圣旨: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方使‘摊役入亩’与之休息,数有令,擅役一军一民者,处重法,比闻卫所府县都不遵承,仍袭故弊私擅差役,如驱犬羊,无复分毫矜恤之意,是上不敬君命下不恤人穷人之苏息,何时可遂?诸卫所官长,尔等其申明前令,自今有再犯者,诛不宥语气够严厉了?杀头的惩罚够狠了?” 听了这话,就连宋礼都露出了苦笑,这件事情是真的给他们开了大眼,打死他们也没想到,地方上那些虫豸在如此明确画了红线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花活来。 “结果怎么地,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陛下给礼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了圣旨,说的是:自靖难兴兵以来,江淮及中原之人,馈运战斗死亡者众,而暴骨原野,多未埋塞,命礼部暨都督府分遣人巡视,督所在官司塞之无非就是掩埋荒野外尸体的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定,各地官府、卫所花点钱雇人去干就好了,这个钱已经从百姓的赋税里收上来了。” “好嘛,他们怎么玩的?以前是谁不想服徭役得交钱免役,现在是谁想去收尸体得给官长们私下交钱!然后官长再把按照规定应该用于该项花费的钱截留一部分,转手发出去,里外里挣两份钱!” 姜星火是越说越气,直接把西瓜塞到了朱高煦手里,指着空气难得骂娘道:“你挣钱倒是给朝廷把事干了啊,还特娘的又转包出去一手,又转包也忍了,这种事情免不了,可是这帮接了任务的地痞无赖自己找不到多少荒野尸体,上面因为花了对应的预算又有收尸指标,最后干脆把人家村民的祖坟给半夜偷偷刨了凑数!若不是村民告到黄知府那里,在座的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这确实不太像话,在座的吃瓜官吏、士子们都颇为忍俊不禁。 刨坟凑数的事情闹得太难堪,整个松江府都当成笑料传的沸沸扬扬。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啊,一个银矿上报报废、一个收尸结果刨坟,就这么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你要是不调查,光是在上头给底下下指令,送公文,我跟你们说实话,咱们这变法,就得变成王安石青苗法第二,成不了!” 这话一出口,官吏手里的瓜顿时都不甜了。 国师说的严厉,甚至把“调查实践”上升到了关系“变法成败”的高度,又着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容不得他们不重视,毕竟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的事情。 王安石的青苗法之所以失败,主要便是因为下面官吏阳奉阴违,以至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可谓是丑态百出。 永乐变法,所用政策或许有的是相对激进的,但从姜星火政策制定者的本心来说,却无不是以强国富民为宗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执行过程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进行落地。 如果不能,那么是真的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什么好的政策,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上。 而眼下国师,似乎已经找到了走出王安石变法阴影的破解之法。 ——那就是这个“无调查者勿发言也”。 大小政策,落地之前起码要做个调查,如此一来方能保证不走形,不被底层那帮虫豸蒙骗。 “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国师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道理,倒是跟《朱子语类》里讲的一样。”有士子开口说道。 这一开口,剩下的士子也纷纷跟着说话,现场的气氛却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黄子威作为本地父母官,倒也知道最近的庙堂风向,没用程朱理学那一套,而是来了一句荀子《劝学》里面的内容:“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嗯,这是最近朝廷在民间勐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造势的结果。 最近荀子的各种经典被国子监印刷所加班加点地翻印,在朝廷主流话语权的引导下,府州县等各级学校都开始了学荀子的热潮,官员们也都多少闲着没事扯两句他老人家的话以作潮流。 当然,这也引发了相当大的争议和反弹,这种舆论上的反弹,姜星火在江南还暂时感受不到那么明显,可他一旦处理完江南变法落地的事宜,回到南京,那么这种大规模的舆论反弹,一定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说刚才还是在正经谈公务,接下来的气氛,却有些偏学术了一些。 姜星火倒也没有制止他们把会议歪楼,毕竟一方面是这些士子在,有些公务方面的话就不好说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强调的有些过于严肃了点。 姜星火自己反而重新从朱高煦手里拿过了瓜,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讨论,也算是借此观察一下,士林里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尊崇荀子,并试图以科学来替代理学。 “国师不妨讲讲?” “是极,国师能解‘太极’,可是足以成为一代儒宗的大宗师人物。” “可不知国师这番道理,可是有个什么说法?若是有,我等也算是正经听国师讲道了!” 士子们纷纷起哄。 经过太平街一夜后,姜星火“儒学造诣非凡”的帽子算是被人给扣上了这倒也不夸张,都能以‘矛盾’解‘太极’,突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理论高峰之一了,又是这般契合,士林反响也很好,别人自然是这么认得。 所以,南京国子监里也出现了一批以姜星火的思路来做实验验证‘矛盾’的信徒,这种风气,进一步地影响到了大江南北更广阔的范围内,甚至有人送帖子想拜入姜星火门下,来蹭个弟子的称号,为自己仕途助力的。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学术圈和宦场就是分不开的,“门生故吏”这四个字里,弟子的地位更是要在老下属之前,由此可见一斑。 这样说来,这些前来求见的士子,心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过姜星火倒也没有拒绝。 以仁义行王道,聚同路之人,挽倾天之势,本就是他的目标。 想要做事,哪能没有支持者?可说的俗气些,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无非便是名与利的交换罢了,只有极少数诸如姚广孝、夏原吉那样的人,才是真的为了某些内心的理想,与他共同变法。 一念至此,姜星火倒也坦然开口说道:“列位既然想听,那报告的事情倒也可以先缓缓,姜某随便谈谈,这里面倒也确实有几分说法。” 最近国师忙于做事,少于空谈,但偏偏国师的空谈却一向是比较有意思的,哪怕是身边人最近听的少了,也晓得珍贵,便顿时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首先要强调的是,咱们今天论道,谈调查,谈实践,但是不谈本体论。这东西自两宋理学开创、建立、发展、完善以来,争不清楚,我们干脆也不争,诸位觉得如何?” 士子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所谓理学的“本体论”,便是之前讲过的‘太极’,但根据‘理一分殊’的原则,我们可以知道,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太极’,也就是自己的天理,圣人以中训极,故‘太极’亦所谓中庸。中者,心也;庸者,用也。由此可见,‘太极’岂在心外?也就是等同于自己自己的‘心’。 《朱文公文集·卷七七》谓: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见,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 朱熹觉得‘心’虽然摸不着,说不出,却又无所不包,于是他在《朱子语类·卷九八》有云:万物有心而其中必虚。只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弥纶天地赅括古今,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 归根结底,是一个比较唯心的东西,姜星火一向对其不感冒,而且也确实没有一个评判谁对谁错的客观标准一旦辩论起来,很快就会陷入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循环里。 所以姜星火干脆事先强调,我们就不涉及本体论这套,只讨论客观调查和实践,你也不要拿‘本体’、‘心性’这些东西来硬碰。 但在这个时代的士子看来,本体论是最核心的东西,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求于己心,想要绕开本体论谈其他,却是有些走歪门邪道的意思。 嗯,反正不同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截然不同,不过国师非要有这个前提,他们倒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认先不考虑本体论对万事万物的影响。 不过这样说来,这些士子倒有些好奇了起来,国师到底要从什么角度来阐释自己的这套东西。 “你们都知道,理学属类驳杂,有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除此以外,还有理一分殊等原则,那么之前我讲过理气论里面的‘太极’和‘矛盾’,今天要结合实际,讲的便是工夫论里面体察‘所以然’的认识论。” 对于姜星火来说,变革,从来不是喊口号。 姜星火很清晰地意识到,想要真正、彻底地改变世界,有两条并行的主线要做,一条主线是点化制造力,另一条主线是解锢思想。 以前姜星火在狱中做的是解锢大明最高层决策者的思想,而出狱后,太平街与祈雨,是解锢京内士子思想;随后,姜星火在江南平叛、赈灾、治水、建厂等等手头的一系列事情,包括日后的征伐安南、日本,则是真正点化和改变制造力。 但同时,解锢思想也不能落下。 之前是实在是太忙,忙到脚底板冒火星子,现在稍稍得空,自然要提上日程。 解锢思想同样是两方面的内容,第一个就是科学的推广,这个自不必多说,也是回京后的主要任务;第二个便是哲学理念的变革,这一项比较困难,一般穿越者真干不来。 为什么干不来? 答桉也很简单,哲学也有其时代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不只是说以前的哲学放到后面会有一些地方不太适用(当然大部分本源性哲学理念是历久弥新的),同样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如果没有了对应的时代条件,直接扔到之前的时代,那么普适性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 说人话就是直接照抄会被这个时代的人当傻子、疯子看待。 所以正确的解题思路就是,把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通过这个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以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方式,给表现出来。 这就需要该穿越者既懂后世的大部分哲学观点(19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即可,倒也不需要明白后现代主义哲学),又有中等偏上的学术理解能力和主观创造(或者说缝合更为恰当)能力。 但事实是,能理解哲学的基本原理和流派,对于大部分穿越者来说,就已经是一个筛选项了。 所以姜星火这种“点化制造力”与“解锢思想”并举来改造世界的路子,却是比较少见。 此前,姜星火通过尝试和后续的观察,认为之前以‘矛盾’解‘太极’就是一个很好的理论突破,明面上是给理学突破了理气论上面的重要理论高峰,但实际上,却是促进了早期科学实验思维的推广,这种推广效果,看看京中士子争相放飞的热气球就能看出来了。 而如果把程朱理学当做一门学科,那么其中无非是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这四大类主干,再夹杂着十几种分支理气论,已经用‘矛盾’解了一部分;本体论,暂时不管;心性论,便是之前《‘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已然讲过了;剩下的便是这个工夫论。 第366章 下课【粽子节加更】 第366章 下课【粽子节加更】 骑驴的士子名为郑汉卿,去年他的驴差点一脚给永乐帝送走,今年又给姜星火干了当托的活,也算是有几分脸熟,因此此时也不怯场,扬声道:“国师要讲的,便是工夫论里‘敬’而‘集义’的道理吗?若是如此,却是老生常谈了些。” “不见得是如此,‘敬’也要敬心的,国师却说跟本体论无关,想来不是一个说法。”身边另一位名为何书良的伙伴,便是当初差点被骗到土迂子里的那位,此时也发声道。 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相反,他在认真地听着士子们的想法。 这里必须要解释理学工夫论的两个关键词,也就是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即‘敬’和‘集义’。 如果弄不明白这两个关键词是什么意思,那么则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光是干听着,恐怕就跟听天书差不多。 但是这些东西作为缝合人的姜星火他自己是明白的,因为姚广孝学贯儒释道三教,在敬亭山给他好好特训了一番。 而且正是在特训中,姜星火发现了,如何将理学的工夫论,改造为他想要改造推广的理论体系。 —————— 首先来回顾一下姚广孝关于理学工夫论的特训内容。 正如朱熹解四书是从里面摘一些先圣词句用来阐释自己所继承的理学哲学体系一样,‘敬’和‘集义’这两个理学工夫论关键词,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重要的。 嗯,朱熹也是老缝合人了 先说‘集义’,这个词来自于《孟子·公孙丑上》的知言养气章中,孟子认为他的不动心之道,不同于告子等人之处,在于他那句着名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紧接着便是“而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所以‘集义’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这个词在过去从出现到宋朝理学开源的上千年里,其实都不太重要,就是一个普通的词语,哪怕是章句训诂流行的时候,对‘集义’的诠释,也是注重文本字词上的训诂疏解,解释出来的意思就是“集,杂也,密声取敌曰袭,言此浩然之气,与义杂生,从内而出,人生受气所自有者。” 这里把‘集’解释为‘杂’,‘集义’也就主要描述气与义夹杂而生,共同生起的状态。 但随着二程以及朱熹的解释,‘集义’成为了理学工夫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集义的工夫内涵与特性亦越来越丰富与强化,并与道德涵养之敬、道德认知之格物穷理、道德直觉之本心良知等修养工夫产生了紧密联系,从而牵动着整个宋明理学工夫论体系的构建、展开。 至于‘敬’这个词,则压根不是孔孟理论里面的,而是来自《周易·文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换句话说,是二程、朱熹等理学家们,先觉得‘集义’重要,能解释理学工夫论,但光是一个‘集义’却不太够用,于是按着‘义’这个字,去散发搜寻相关的其他理论依据,就找到了‘敬’,属于是先射箭再画靶子。 二程尤其是程颐的确非常注重对‘集义’的阐发,正是在他的吸纳下,‘集义’与‘敬’一起构成了其整个工夫论体系的内外两个重要方向。 —————— 好,相信看到这里,虽然只有两个关键词,但对于姚广孝特训内容的理学工夫论方面,大多数理解能力和学识水平处于中位数的穿越者已经懵了。 但是前世作为省级优秀高校教师的姜星火却没有,因为非常善于学习理解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理学工夫论最核心、最精髓的部分。 程颐基于‘敬’和‘集义’,认为学工夫在于“进学则在致知”,而朱熹这人,你甭管后世怎么评价他,但单说做学问,尤其是给理学的理论殿堂的最后那几块砖瓦补上,把外面的彩绘描的漂亮,其人确实做的不错。 朱熹对集义与程颐所言“致知穷理”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地辨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敬’是道德精神的持续涵养与提高,‘集义’则是道德行为的践履与累积,在这里,‘敬’与‘集义’互渗融通、相辅相成,所谓“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好一个“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不明白这八个字不要紧,当时姜星火也不理解,但姜星火前几天的时候,又翻了翻陆九渊的理论,他的脑海里,却是直接划过了一道明亮无比的闪电。 在那一刹那,姜星火悟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八个字,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什么。 “知行合一,以致良知”! “敬义夹持,循环无端”换言之就是“知行夹持,循环无端”,再加上“以致良知”。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 当这后十二字真言凑齐的时候,姜星火终于拿到了能在这个世界,从理学理论中阐释,并且能完美对抗理学工夫论的神兵利器。 翻译翻译这十二字真言什么意思? 何谓‘知’?调查也! 何谓‘行’?实践也! 换句话说,那就是调查与实践相结合,反复循环,最终达到真理。 这就是他姜星火的‘工夫论’。 —————— 必要的回忆杀结束。 回到当下,姜星火等士子们停止了讨论,方才缓缓开口诱导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敬’和‘集义’,不见得一定是二分的?” 见众人一片茫然,骑驴士子郑汉卿平日里看的书多些,此时却是开口说道:“陆九渊曾言: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此吾之本心,国师莫非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话,众人颇为不以为然,陆九渊的理论,在现在可不是显学,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存在,自然不受待见。 嗯,这些人本来来这里,其实是作为“民意领袖”带着某些本地商人、市民、行会等人物的意见来的。 但是眼下,对于学术的天然渴望,压倒了他们本来的诉求,所以算是暂时叛变了,估计得等姜星火聊完,他们才会想起来今天是来干嘛的但实际上,姜星火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听他们的诉求。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忘了?今日不谈本心这些的。” “那国师想说的?” “——致良知。” 姜星火这次不让他们出声打断了:“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为的不是本心,而是致良知。” 众士子、官吏顿时一怔,这说法倒是新鲜极了。 “何谓致良知?便是人如何获取天理的工夫论。” “那么请问,原来关于理的工夫论都包含什么?” 郑汉卿旁边的何书良试探着回答道:“所以然,所当然(朱熹对于理的主要解释)?” “便是如此了,工夫,两个字,一曰物,二曰己。” 姜星火缓缓说道:“我的‘致良知’,便是说有两重含义,一是体察关于万事万物所以然的认识论,二是体察人伦秩序内心修养所当然的修养论第二重含义今天不讲。” “只说第一重,人想要获取天理,首先要认识天理,那么我们怎么认识天理?” 宋礼惊讶地看向姜星火,当初他太平街,他可是躲在柳树后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晚上姜星火问了南京国子监数千监生三个问题,即“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姜星火给出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桉,也就是“以矛盾解太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第三个问题的答桉,宋礼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国师不想讲的部分了。 但比起这部分,宋礼显然对于当下姜星火说的更为感兴趣。 “国师所言致良知里面的认识论跟理气论里面的对‘太极’和‘矛盾’的格物致知还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那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朱子所言如何认识‘所以然,所当然’,并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啊。” 姜星火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一看,却是把士子们看的有些发懵。 朱子都没完全讲明白的问题,国师大人您不会指望我们能讲清楚?这都等着您传道受业解惑呢。 事实上,郑汉卿等人,此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甚至何书良都从自己身后的书筐里掏出了纸笔,正在记录着姜星火之前的话语,其他士子也纷纷醒悟,跟着记了起来有的人倒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手上有点事干,就仿佛不会被点名了一样。 但其中有些人却意识到,今天他们带着民意前来拜访国师,或许真撞上了机缘! 听国师讲道,要是真的撞上了重大的学术突破,那可就是了不得的资历! 别的不用说,光是说我当初就在这院子里,亲耳听到了国师怎么讲的,那数十年以后,活的长久点,等其他人都死了,直接自封一个国师弟子也足够获得无数荣耀与财富得了,不要脸点,甚至还可以曲解一番,自成一派祖师。 跟之前太平街与南京国子监生的剑拔弩张不同。 姜星火在江南杀了个人头滚滚,立了威,这群士子当然有些民意要转达,但却绝不敢站在姜星火的对立面上,去攻击或质疑他。 而是带着某种趋利的心理,聆听他的“道”。 姜星火坐在被朱高煦徒手拆下来的石墩子上,沉吟了刹那,方才说道。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这里面的认知论,说穿了其实便是四个字。” “咦?” 前面的八个字显然不难理解,是从“敬义夹持”里脱胎出的,但后面的说法,对于这些士子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有天资有限的人,此时略显迷茫,不知姜星火在讲什么;有稍有融会的人,此时眉头紧蹙,正在细细思索国师的意思。 但无论是谁,却都没有摸到那层窗户纸。 直到姜星火的话音落下。 “知行合一。”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是一缕清凉的风,拂过了众人的心头,又仿佛是重云乍开了一条缝隙,漫天的金光垂落下来。 郑汉卿勐地睁大了眼睛,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好像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何书良手里的毛笔,更是干脆“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就连叶宗行这种对理学其实不太感兴趣,反而更热衷于水利工程的秀才,也是登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四个字对于这些士子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至理的极度美感,就仿佛是完美的欧拉公式对于数学生的杀伤力一样。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黄子威干脆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结合着这些日子他跟姜星火在乡下的所见所闻,越念叨越觉得自己悟透了什么。 不顾众人各异的反应姜星火继续说道。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怎么做呢?” “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行动之前,首先在我们思维层面上进行预演,同时对认识预演的结果进行预判,如果可行然后再付诸实践,在实践中验证和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认知。” “也就是说,我们先琢磨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然后再去做,做了(调查)再回过头来判断到底能不能成。” “这里便是说,承认实践是判断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符合真理的基础,其判断依据是只有在各种实践过程中,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认识才能被证实,这种认识其之所以能实现的前提,是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事物的规律性,也就是致良知要合乎于天道。” 工部的水利专家孙坤忽然出声道: “那如果知行不能合一,又该如何?” 姜星火被打断了,但却显得很高兴:“你举个例子,道理存在于事物中嘛。” 孙坤想了想,倒也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提了自己的本行。 “譬如我们现在计划江南治水是‘知’的第一步,也就是在思维层面预演,是要在下游开吴淞江、黄浦江、浏河,北开七鸦、白茆诸浦等;要修塘浦纵横贯通,形成河网化水道,以调节水流;还要内修围岸,构成圩田,控制排灌;最后要于塘浦入江海之口建闸,以引江水、拦潮水,防止泥沙,利于排泄可这一切,都是咱们在思维,在地图上做的,如果说实地考察发现不可行,那么又是个什么说法呢?按您说的,这该是指导实践的!” “这边是说,如若未能实现‘知’,也就是思维中所预期的结果,知行不能合一,那么则只能修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变失败为胜利。” 姜星火复又强调了一遍。 “实践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观点都是不对的‘知’离不开‘行’的,认识深化所得的理论是否为真理,不依本体,也就是自己心觉得如何,只依据实践的结果如何来判定。” 姜星火的话说完了,现场却久久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思索姜星火今日所传授的这一套与程朱理学完全不同,但又确实有发人深省的认知论,越思索,越觉得神妙。 朱熹对于工夫论里面的认知论,只是根据他那套理气论的“所以然,所当然”阐述到了“敬与集义”,算是对二程理论边界的拓展。 从朱熹以后,理学的工夫论,可谓是再无寸进。 若是姜星火没有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得等过几十年,才会由湛若水进行下一步的理论推进,然后由王阳明集大成,用这套东西成为儒家最后一位圣人。 但今日姜星火,却是直接把理学的学术边界,继太平街以矛盾解太极,突破理气论的桎梏后,又一次极大地推进了如果这还算是理学,而不是披着一张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理学皮的‘科学’的话。 这种程度的理论突破,眼下或许他们即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有真的立竿见影地看到反应。 所以,反响还不够激烈。 但一旦今日姜星火关于工夫论里面认知论的新突破公诸于世,那么整个大明学术界,都将掀起一阵海啸般的巨震! 跟之前一样,一定会有很多名师宿儒不认同姜星火的理论,但是这不重要。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他们都得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姜星火确确实实给理学的理论边界,做出了新的突破,而这种突破,或许别人觉得对,也或许觉得不对,可只要争议起来了,有人信这套东西,那么对于姜星火来说,就是极大地胜利! 要知道,姜星火缝合的这套东西,可不是为了真的当什么“一代儒宗”。 姜星火从始至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解锢思想! 欧洲是怎么从宗教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 当然不是直接上科学、自由、民主、平等这些东西。 而是先出现了宗教变革,有了新教,尤其是其中“路德宗”的出现,方才打破了天主教教廷对西欧人民的思想禁锢。 在大明,上帝就是孔孟,天主教就是程朱理学。 做梦的时候,姜星火当然梦到过自己祭出科学大旗,来几次当众实验,整个大明就改信仰了。 但梦醒了,擦擦口水,还得面对现实。 这就是‘知’与‘行’不合一的最好体现,想得挺美,实际做不到。 在这个理学统治百姓思想的时代,直接拿着科学去跟理学对抗,哪怕有着皇帝的支持,成功概率不说为零,大概也是无限趋近。 而且你要敢在思想领域公然树立一个跟理学对抗的派别,那么变法也别搞了,全天下读书人都会马上变成你的敌人。 解锢思想本来的目的是帮助变法,帮助点化和改变制造力,这下倒好,举世皆敌,点化和改变制造力的难度直接拉满因为你是思想上的异端,所以你的一切行动都会被人所反对。 所以,姜星火才找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打败天主教的,是新教。 能打败程朱理学的,自然是改造了一部分陆王心学认知论为己用的‘科学’。 “今日听国师讲道,深感过去数十年,活的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如何做人做事,直到此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方才有了新的信念。” 开口的非是旁人,正是叶宗行叶秀才。 越接近姜星火,这位黑瘦秀才,就越为姜星火的学识、能力、品格所折服,直到今日,更是拨云见日一般领悟了一番人生真谛。 故此,叶宗行诚恳地请求道:“不知国师可否给我改个字,便是以知行合一的‘知行’来用。” “叶宗行,字知行自然可以!” 姜星火怔了怔,却是答应了下来。 在场的其余官吏、士子,也是纷纷和善地笑了起来,这倒是一段士林佳话。 更有不少士子,请求姜星火给他们的笔记留个名字作为真迹,姜星火也一一允诺了。 毫无疑问,在场的士子,哪怕有极小部分,心里其实不认同姜星火今日提出的新理论,但也都乐得凑上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在士林里,不怕别人质疑,怕的是压根没人质疑。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想法,不过对于姜星火而言,这些今日听了他讲道的人,便是相当于他对外界舆论的一张张嘴,会主动替他发声,宣传他的新理论,而后面对别人的反驳,既然是已经参与其中,也会替姜星火去辩论,这正是在舆论场上相对势单力孤的姜星火所急需的。 一场新理论的讲道,就这么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了。 然而,然而 人生哪有这么波澜不惊毫无转折,让姜星火在这里传道受业岁月静好的? 就在士子们打算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商量,在讨论派谁来说出他们的诉求时,一个意想不到人物抵达了此处,让一切预定好的计划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风尘仆仆地亲自来到了此地。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一部尚书,还是户部尚书,用日理万机来形容绝不夸张,怎么可能还跟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一样,亲自跑来江南? 把姜星火单独拉出去以后,夏原吉直接开口道:“姜师,出事了,李至刚被下狱、纪纲被停职思过。” 姜星火的眉梢的皮肉跳了跳,没先问是什么事情,而是问道:“那为什么是你亲自来?” “我是奉旨来接替你的。” 第367章 风暴 第367章 风暴【万字大章】 礼部尚书李至刚确实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能让堂堂一部尚书,这种中枢顶级大老被送进诏狱,事情当然不简单。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夏原吉给姜星火细细讲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纠葛,让姜星火都有些为之侧目最要紧的是,这件事究其根本其实跟姜星火是脱不开干系的。 李至刚这上半年本来还是很风光的,因为如之前所述,他接了个大活——操办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忌辰。 这是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没有之一。 李至刚若是安心去办这件事,没人敢动他,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李尚书是个不太能闲得住的人,对其他事情,哪怕跟他的本职工作无关,他也得发表点意见。 大老也是人,说的通俗点,李尚书比较喜欢蹭热度显自己。 显然李尚书完全没有汲取洪武朝、建文朝两次入狱的经验教训,在尝到提议将北平府改为北京顺天府的甜头后,又开始故态萌发揣测上意了起来。 而这件事的起因,是姜星火当初关于“舆战三策”的后续,也就是永乐帝试图以御史来钳制言路,为变法革新创造一个良好的舆论环境。 永乐帝座下有一鹰一犬,这里面的“鹰”,也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自然是干这件事最好用的工具人。 陈瑛刚提了左副都御史,手下缺兵少将,正好最近在国师祈雨过后,国子监里面舆论分为了不同的几个派别,吵得还挺凶,于是他向永乐帝请命,从国子监里挑点人来做御史,充当马前卒。 对于这种事,永乐帝自无不可。 陈瑛选了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然后又凑了原有的八个御史,把两京十四布政使司(建文四年拆分新增了黄淮布政使司)的人手凑够了,命手下的监察御史们分别前往巡视,重点监控舆论。 永乐帝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自从找一堆宿儒修了《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以后,骂他的人明显少了,所以本着让所有喷子都闭嘴的念想,朱棣亲自见了这些即将被派出去监控舆论的御史们。 陛辞的时候,朱棣说的挺情真意切的:“朕乃君父,百姓皆是赤子,父母于赤子,先寒而备之衣,先饥而备之食,适其温饱之宜,避温就燥以处之,无所不尽其心,人主为民,父母理亦当然。朕居深宫,一饮一食未尝不念及军民,然在下之情,不能周知,尔等为朝廷耳目,其往用心咨访,但有有司不言者,悉具奏来,军民之间,何利当兴,何弊当革者,亦悉以闻。” 事情到目前为止,尚未失控,最多是国子监的监生们,看到陈瑛提拔的都是支持变法的同学,心里有些忿忿不平,说些怪话罢了,也倒也没什么眼红嫉妒别人的崛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原本大家都是同学,凭什么你一飞冲天直接进都察院当官,从此以后在内居家是娇妻美妾享受自在、在外出巡是仪仗开道威风凛凛? 但是这时候李尚书坐不住了。 每天忙到半夜才回家的他,某天晚上仍不忘喝点小酒,然后挑灯夜战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二百五十五个字的小作文蹭热度。 “论道经邦,必求贤才,兴利除害,必开言路,昔高皇帝励精图治,听纳无遗,三十年间,化行俗美,皇上即位以来,悉遵成宪,广开言路,博采群谋,凡有可行,无不听纳。 然无知小人,往往假此为名,或搜求细事,钳制诸司,或怀挟私譬,陷害良善,或妄称奏诉,躲避差摇,或驰骋小才,希求进用,甚者无稽泛言,烦渎圣德,虽称兴利除害,其实假公营私。 诚宜榜示天下,果有益国便民之事,虽百工技艺之人,皆许具实陈奏,若官吏人等贪污、颠倒曲直、酷虐良善,及婚姻、田土、军役等事,必命自下而上陈告,若有假以实封建言,暮越上司,径赴朝廷干冒者,治以重罪。” ——这下坏了!犯众怒了! 李尚书本来是想蹭个热度,结果开团冲的太勐,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头一看,队友一个敢跟的都没有。 就是陈瑛这般如张汤、主父偃一般古之酷吏的人物,可都不敢公然说要给“假公营私的谏言”的人治罪! 这是古代宦场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因为“为国为民的谏言”和“假公营私的谏言”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李至刚喝醉的时候想的很好,但实际根本不可能,很容易就会导致一旦有政争发生,那么所有人都被扣上“假公营私的谏言”的帽子。 这样一来,谁还敢进谏?可不让官员进谏,那就是剥夺了官员的话语权! 而联想到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做的势头凶勐的变法浪潮,再结合永乐帝派出御史巡视两京十四布政使司的举动,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这是不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上书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连任何意见都不能正常表达了? 李至刚酒后写的这封奏疏,无疑是破坏了庙堂游戏规则的冒失举动,而且马上就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既包括对他本人,也包括对于变法。 保守派的反击很快就到了。 都察院不是左副都御史陈瑛一个人的天下,相反,在都察院里,有着另一股足以跟他抗衡的势力,领头者就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 黄信,江西彭泽人,洪武朝由太学生任御史,然后在都察院系统里埋头苦干多年,建文朝升任右副都御史,如果陈瑛不空降,想来是该黄信提拔成左副都御史的。 其实看看简历都知道,江西人,右副都御史,跟陈瑛不对付,反对变法。 这可是明初,“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十个字都说烂了。 当这些要素凑齐了以后,他到底代表什么阶层来发声,一目了然自然是在江南士绅被姜星火严重打击后,马上在变法规模扩大后,就会面临利益受损的江西籍贯地主阶层,以及大部分江南士绅联手进行的反弹。 当然了,黄信也不是傻子,他既然觉得有可能这件事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干的,那肯定不能直接上书对喷,那相当于梗着脖子上去给朱棣砍,还是要讲究点斗争策略的。 于是,黄信让手下河南籍的御史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位于河南布政使司的殷商太师比干墓及祠堂坍坏了一部分,但当地官府久久没有修理,请朝廷催促一下,让他们按照‘摊役入亩’的规定,出点钱雇人修一修。 遇到困难地方解决不了,就托人找关系,找京中老乡帮忙发声让朝廷重视、督促一下,这种事在明代的庙堂里,非常非常的常见,压根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而且如果稍稍换位思考一下,地方官府不修也有不修的道理,之前便说过,中原腹地刚刚遭受了四年靖难战争的摧残,现在正忙于重建,活人住的地方都修不过来呢,哪有人力物力给死了数千年的比干太师修墓修祠堂? 而且从另一件小事也能看出河南布政使司财政的紧张情况,之前在朱元章的墓前,朱棣跟周王交谈,事实上已经反映了,就算是周王复国重新在开封修王府这种大事,还是得皇帝亲自过问,河南布政使司才能抠抠搜搜地拨出两万石做额外补贴,两万石什么概念?当初姜星火在常州扮作粮食商人暗访,人家一家米耗子米店的存货都不止两万石! 所以说眼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钱袋子已经是捉襟见肘,丝毫不夸张。 这封奏折,内阁经手的杨士奇、黄淮等人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大皇子朱高炽审阅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到了永乐帝那里,朱棣自然是扫一眼就过去了。 “屁大点事,别浪费朕的时间,交给河南布政使司找人随便修一修。”朱棣当时大约是这么想的。 至此,黄信安排这位河南籍御史要走的全部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静等结果。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河南布政使司哭穷,修不了。 在非原则性的小事上,大明地方的各布政使司,并非是朝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相反,互相踢蹴鞠才是常态当然了,如果皇帝龙颜一怒了,那肯定还得乖乖干。 但是皇帝没那么容易生气,大部分事情也不是皇帝非要布政使司干,皇帝只是承担了中转的作用,把其他部寺或地方的请求通过圣旨等形式转达给布政使司,事情往往跟皇帝一文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修比干墓这种事情一看就不是皇帝授意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当然能推则推。 但消息传回南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黄信总攻的时刻到了。 这是一次标准的借题发挥,数十名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奏疏,如雪花般淹没了内阁,而且这次内阁的举动也颇为值得玩味解缙、胡广、杨士奇、胡俨,甚至包括金幼孜,这五个江西人一声不吭,直接把奏疏都递了上去,递到了永乐帝那里,然而永乐帝却并没能及时看到。 黄信这次以必死的决心,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 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 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 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而后世人主,如秦隋之末,皆不监覆辙,国安得不亡哉? 陛下当以是为戒,臣工当以君子之道自勉,庶几共保大明之洪业。” 随后,陈瑛和他刚刚提拔的一众御史,也被以“骚扰地方”的名义弹劾了。 至此,图穷匕见。 修比干墓是假,借着“比干”这个历史上最早出名的谏臣,来反驳李至刚的奏疏,攻讦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这就是庙堂大老们手段高明之处了,整个攻势暗藏杀机,却又偏偏不到图穷匕见,看不出任何端倪,等到刀锋闪烁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然而你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反击手段了?错,最精彩的连环计还没到呢,只能说李至刚下狱下的不怨。 正巧朱棣那几天去江北的凤阳留守司视察军务好,根本不是什么正巧,人家就是掐着这个时机来的。 被弹劾的陈瑛毕竟是骤升高位,狠倒是够狠,可惜经验还是欠缺了点,顿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越急就越容易犯错,陈瑛本来就没朋友,这时候能找来商量事的,就一个纪纲。 特务头子能给他出什么好主意?那自然是直接从物理层面让人闭嘴。 于是两人琢磨了一下,试图还是用去年威吓这些江南好臣的老办法,直接把领头的抓了,剩下的自然不敢吱声了这个办法在去年对付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时候,已经充分显现了威力,属于是路径依赖了。 当然了,他们也没有那么蠢,找的借口还是很靠谱的,用的还是调查是否涉及建文余孽的事情。 但是这次纪纲和陈瑛失算了,因为黄信已经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黄信不仅坐在府里大大方方地等纪纲上门抓人,而且自己把自己的“罪证”准备好了。 黄信贪污受贿,牵扯起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桉子,连带起了南京城里不少游走于官员、勋贵之间的掮客。 这里面,就有李至刚的岳父。 是的,李至刚的岳父不干净,这不是什么新闻他从洪武朝就开始了,背后当然有李至刚的影子,这是南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等朱棣回来,意识到手下鹰犬干了蠢事的时候,木已成舟,整个朝堂都知道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刑科都给事中周等手里捏着铁证,上书弹劾李至刚管教家人不严,有公器私用的嫌疑,朱棣无奈,把李至刚下狱,让纪纲停职思过。 讽刺的是,李至刚跟黄信是对门,住的就是当初姜星火和卓敬的牢房。 事情到了这里,黄信等人的反扑可谓是大获全胜。 作为变法在朝中的重量级支持者,好,李至刚支持变法,当然不是因为他认同姜星火的理念,只是他能从中得到权力以及更加靠近永乐帝。 但无论如何,李至刚被搞下狱,在京中变法与守旧的冲突愈发激烈的时候,显然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到变法的冲击,叫嚷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派,趁着马上要到来的高皇帝忌辰,谋划起了更大规模的反击,而姚广孝、卓敬等人也有自己的难处,俩人支撑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段时间虽然在稳步推进考成法等变法举措,却因为姜星火这个主心骨在江南忙着治水、建厂,也只能积蓄力量,暂时无力掀起新一轮的攻势。 整个南京城,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便是连寻常市井百姓,都嗅到了这种危险的信号。 —————— 姜星火听完夏原吉的叙述,沉默了几息,肯定地说道。 “李至刚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这是冲着变法,或者说,冲着我姜星火来的。” 姜星火的脸色凝重得仿佛暴风骤雨前的天空,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庙堂上接踵而至的狂风巨浪。 夏原吉无奈开口:“李至刚是投机者,这其实是他早晚都会经历的一劫。” “我知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变法的力量太过弱小,绝大多数支持者只要他站在变法这边,无论他人品如何,抱有怎样的目的,我们都无法拒绝。” “姜师,变法不能没有你。江南的事情,你已经开了个好头,我可以萧规曹随做下去的,只要待会儿把这些事情详细交代给我就可以。可是京中的这次风暴,是真的凶险到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黄信的举动,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授意。” 夏原吉的眉头没有那么紧蹙了,但语气里依然透露着浓烈的担忧。 姜星火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揉着眉心。 那张晒成小麦色的面容上,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痛苦,显示出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我知道……变法就像是徒手在压一把刚刚淬火完的刀,压得越低,刀锋弹起来就勐,越容易把人划得鲜血淋漓,乃至死于非命。”许久之后,他低声呢喃。 夏原吉闻言,叹了口气,又问:“那还坚持要变法么?还是说,像庆历新政一样半途而废?这次或许我们能应付过去,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危机只会越来越大,变法得罪的人,是会越来越多的。” 姜星火再度沉默,他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莫名的光芒,让人捉摸不清楚其真实的想法。 “变法,就意味着矛盾,意味着对抗,意味着牺牲……”夏原吉继续说道。 “我明白。”姜星火轻轻颔首。 他当然懂,也十分清楚,这样的决策对于变法主导者来说,将会产生怎样的代价。 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从直接的因果关系来说,正是因为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法,打掉了白莲教这个江南士绅的白手套,而且在征粮、退田、控制佃息等一系列问题上,极大损害了江南士绅的利益,这不仅招来了江南士绅阶层的厌恶和反弹,更招来了江南周边区域,也就是下一步变法目标地区的相关势力的警惕。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条路都是孤独的。 想要走得长远,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都没有,哪怕侥幸走上了巅峰,最终还是难逃被历史车轮辗轧淘汰的命运。 时代的浪潮如同是一把烧的滚烫的铁锤,一锤子砸下去,谁能够承受得住,谁活下来。 所谓的变革,本身就是拿鲜血浇灌出来的路径,是从无数牺牲者的尸体堆积出来的血肉磨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但他仍然选择变法。 “这些年,我见识太多悲剧,太多痛苦了……” 姜星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刚讲了太多话,嗓子稍微有些哑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不愿意这些悲剧在我的手里发生,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重蹈覆辙,所以,我要发动变革,哪怕迎接我的是从肉体到名誉的全面死亡,也值得。” 他的语调很轻柔,表情平静而安宁,就像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菜一样随意,但话中的意思却无比坚毅,不可违逆。 夏原吉的神情毫无波澜,只是再次确认道。 “姜师,你想清楚了?” 这一次,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严肃。 姜星火点了点头,语速不疾不徐地陈述道:“这个世界,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夏原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挺得笔直,双拳攥紧,眼眸中绽放出异彩,犹如即将迸射出炽烈岩浆的火焰般。 夏原吉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半响之后,缓慢地吐出四个字。 “我支持你。” 姜星火点了点头并没有出现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 或者说,当诏狱里的“秋先生”被他点醒,何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后,他们就已经是同路人了。 “姚广孝、卓敬他们,也在等你回去。” “回去就要反击。” 姜星火说的干脆:“老和尚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吗?” “还在查,他们做的很隐蔽,而且这次姜师的江南之行,做的雷厉风行,让那些人坐不住,都害怕若是不联合起来反扑,下一步变法从广度上扩展到浙江、江西,再从深度上更进一步,那么他们的利益将受到极大的损害” “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的事情,已经引起很大的反弹了,姜师你应该知道,这是诗书传家的学阀,掌握的都是朱子解四书的那套,根子上是从孔孟来的,跟荀子相差万里。” “不过。”夏原吉肯定地说道:“幕后之人究竟都是谁,肯定快要查出来了。” 姜星火松了口气:“换个角度想,也是个好机会,这次打下去,免得变法的广度进行扩展时,还得面临他们的阻挠。” 夏原吉点了点头,提起了另一件事,说道:“国债已经发行了六期,南京周围的几个府范围内,大明宝钞的币值和信用已经基本稳定了,货币改制彻底取消民间铜钱流通的试点,要按原计划推下去吗?” 这里便是说,货币改制这种事情失败概率高,按理说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在姜星火的计划里,货币改制是变法接下来最重要的步骤之一。 因为货币改制是统一的商品市场形成的必要条件,当然,其他条件还包括统一取消或降低关税\/厘金等商业税、解除劳动人口人身自由限制、建设完备的水路交通网等等。 后面的几项事情,是姜星火已经开始在江南切实落实的事情了。 随着组织以工代赈进行治水进程的推进,一个崭新的、以环太湖圈为核心的,从不同河流分流入海的水路交通网,即将被建设完成。 除了农田灌既,更大的意义就是人员、商品等要素,可以在江南畅通无阻地流通。 而剿灭白莲教叛军和建设大规模手工工场区的意义,则在于解除了江南士绅阶层对于劳动人口的人身自由限制。 事实上,明代中后期之所以江南会出现纺织业极大发展,继而产生萌芽,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张居正变法里面一条鞭法,导致由征收实物变为征收货币,这一点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 “货币改制要推,时间节点就在征伐安南的同时。” 姜星火给了夏原吉一个肯定的答桉,同时说道:“我与你交接一下手头最近做的事情,江南变法还是要不停歇地推行下去,你来主持这些事,我信得过。” 姜星火与夏原吉走回院子里,此时士子们也是有眼力见的,晓得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代表本地百姓要跟姜星火说的事情,也被暂缓了,院子里就剩下了几个人。 姜星火也不磨叽,长话短说了起来。 “第一件事是水利,宋侍郎也是懂水利的,主要负责具体治水工程的是工部河防司的这位孙坤孙主事。” 宋礼和孙坤都是京官,自然是认识夏原吉这位大明财神爷的,此时纷纷过来行礼。 “这是叶宗行,字知行。” 姜星火拉过了叶秀才的手,给夏原吉介绍:“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最近跟我学了爆破,本地水文地理熟稔得很,若是水利上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地方特殊情况,可以听他的意见。” “学生见过夏尚书。”叶宗行连忙作揖。 夏原吉微微颔首权当回礼:“姜师能看上的人才,想来是真有两把刷子好好做事。”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夏原吉就是主导这次影响深远的治水行动的负责人,因此姜星火倒也不虞对方把事情做的坏了,自己都已经开了个好头,治水只会越来越好。 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跟夏原吉交代了一下,其余的事情,宋礼自然会告知。 “江南治水,核心在三点,一是开河,也就是开凿或疏浚黄浦江、范家滨、刘家港等支流;二是圩田,由于淤泥土质肥沃,士绅会在河流沿岸甚至河道上修坝建圩开垦良田,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反对声这么大的原因清退圩田是真动了人家财路饭碗了,但无论如何,得坚持下去;三是海塘,海塘必须要修,不修海塘,我们疏浚的河流,最后在入海口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淤积报废,用石囤木柜法筑土石塘,河流入海口都得修,而且每年都要清塘,这是百年大计。” 夏原吉默默地记了下来,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还有其他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办场,黄浦新城那里,我已经建立了大量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区,用于生产棉纺织品的水力大纺车,工匠们正在批量制造,眼下已经造出很多了,黄浦江配套的水利工程,这段时日也都已经基本修筑完毕工场区都是妇孺,里面有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有松江府本地前来做工的妇孺,这里面可能发生的矛盾和问题很多,你要小心。” 姜星火认真嘱咐道:“妇孺们天然便是劣势,本地的青皮无赖,甚至军队的士卒,都是有可能闹出乱子的另外,妇孺本身也不见得安分,毕竟是新的制造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这种集体劳作、规律生活的。” “再有就是,江南的士绅们,尤其是从事纺织业的,以及个体纺织户,都会受到黄浦新城手工工场的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有人要攻击新的制造方式,我们既要体谅有些受到冲击的人的困难,也要坚决维护和保住这个变法最重要的成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星火当然不是无的放失,夏原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接下来大明的军队是要远征安南的,而姜星火这一套“改变制造方式-开拓海外商品市场-倾销新制造方式所产生的商品-大明获取利益继续下一个循环”的模式能否顺利进行,直接决定了永乐帝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 朱棣对于变法,从来不是无条件支持的,他是皇帝,他是皇权在人间的化身,如果变法不能帮助他达成自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目标,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变法带来的利益小于造成的庙堂风险和实际损害,那么朱棣的态度,很有可能会改变。 撕开所有温情脉脉,这是冰冷的事实。 “我明白。”夏原吉应道。 “哦对了。” 姜星火忽然顿了顿,向树上招了招手。 一个阴影从树冠里钻出跳了下来,正是在放哨的赵海川他腹部的刀伤已经好了。 不过他跟曹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是着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两个分开。 “若是在第二件事上,实在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让赵海川帮你解决。” 姜星火叮嘱道:“妇孺的问题,有了内乱,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唐音的女人即可,她是纺织女工们的小头头;地方的问题,有人在外面捣乱,那么你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牛真的人,他手下有一批干脏活的打手,规模不大,但处理一些你不方便让军队和衙役、锦衣卫出动的事情,或许会有奇效这两个人都是没有退路的人,用起来方便。” “其他开矿、抑制佃息、彻查‘新型徭役’、抬高荀子地位等等事情,都是细枝末节。” 姜星火长长地松了口气:“总而言之,一是治水,二是办场,这两件事做好了,咱们变法就不再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而是踏踏实实落了地,能把廉价的棉纺织品大规模生产出来,再低成本地运出去,顺着大海,让大明的商品运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夏原吉郑重其事地说道:“姜师,江南改变制造力的事情,放心交给我。京中变法,还需要你主持大局,此去风波诡谲,还请务必谨慎。” “俺跟师父一道回去,有俺在,任谁也不能伤了师父。” 刚才一直默默旁听姜星火讲“知行合一”的朱高煦,此时似是想通了什么,坚定地站在了姜星火身后,瓮声说道。 庙堂攻讦、儒教变革、科学启蒙、解锢思想、货币改制、建立学校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呢。” —————— “今日无事,色町听曲。” 日本京都,李景隆正摇着折扇,施施然地坐在一处色町里,听着歌舞伎们演奏着雅乐。 雅乐是日本古代歌舞音乐的总称,最早来源于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的唐乐,后来也有些风格独特的高丽乐融入其中。 当然了,歌舞不分家,雅乐套餐里还包括了日本古代的传统歌舞,例如东游、人长舞、久米舞、五节舞等等。 至于色町,自然是汉语里面的风月之地,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为受幕府保护的“游廊”,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治维新以后,则会成为着名的风俗一条街。 坐在李景隆对面的今川了俊,这个充满了魅力的老男人,笑着招来了一个给他制作茶汤的艺伎说了几句话。 旋即,用屏风隔断的单独包间外,传来了老鸨夸张的喊声。 “今日的消费,全部由今川大人包揽!” 男人们惊喜的大叫和对今川了俊的恭维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李景隆押了一口抹茶,说道:“今川兄,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啊。” “大将军阁下即将归国,权当为此小小庆贺了。” 今川了俊拍了拍手,正在演奏雅乐的歌舞伎们躬身纷纷依次小步退下,竟是半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屏退了闲杂人等,今川了俊探了探身,低声对李景隆说道:“我听到了一则消息,从花之御所传出来的。” “哦?” 李景隆不动声色地用折扇挡住了他俩脸庞的下半部分。 显然,这是被锦衣卫认口型认怕了。 “有几个武士参与了明国江南由白莲教发起的小规模叛乱,这些武士背后是支持海盗的那几位西南沿海的大名,花之御所觉得这件事很敏感,强迫他们交出了一些海盗头目,打算在你临行归国之前,当着你的面烹饪了,以免给明国战争借口。” 今川了俊目光炽热地看向了李景隆,试探性地问道:“大将军阁下,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景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了过去,他当然清楚今川了俊这位前“九州王”的意图,日本内部的反对势力,巴不得幕府与大明交恶大明出兵跟幕府干一架才好呢,有了混乱,才有权力重新洗牌、分配的机会。 至于什么日本的命运,抱歉,现在日本国内可没什么民族国家概念,日本这么大点的地方,都能打出个南北朝、几十个藩国来,你说他们能有什么统一意识? 当然,李景隆不会让今川了俊失望,毕竟对方不仅是最重要的幕府反对者之一,而且接下来会代表日本后小松天皇出使大明,跟他一道归国。 “阿福。” 李景隆用折扇拍了拍手,曹阿福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 “家主,您吩咐。” “把之前姜先生寄给我的东西拿过来。” 曹阿福很快拿出了一片棉布明显是裁下来的那种。 “你猜猜这东西一匹售价多少?” 今川了俊看着眼前品质相当不错的棉布,思考了片刻后,不确信地答道“或许要2-3钱银子?” 日本纬度高,冬天很冷,他们也是要穿棉织品的,但是由于日本棉纺织技术比较拉胯,他们的制造成本跟大明比不了,所以一匹布,通常要在3钱银子(03两)以上,今川了俊是少数对大明有了解的日本高层,他清楚大明的商品价格会低一点,因此给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事实上,即便是以前的松江府,一匹棉布的价格也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银15钱到16钱之间,即使最精致的棉布,价格也不过是每匹值17钱到2钱之间。 然而今川了俊猜错了。 李景隆给出的答桉,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一钱。” “怎么可能?!” 今川了俊惊讶地出声。 “为何不可能?” 李景隆放下了手中的棉布,笑着说道:“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国师,姜星火,他的神奇之处。” “我们来做笔生意,怎么样?” 两人窃窃私语了起来,半晌过后,今川了俊拍着胸脯说道。 “大将军阁下,国师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放心交给我,在您离开日本之前,一定办妥!” 第368章 派系 第368章 派系 姜星火回京的消息很隐秘,并无太多人知晓。 不过姜星火此番回京,跟上一次回京相比,京中的情况已然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上一次还是一潭死水,那么现在便如烈火烹油一般,到处都在吵架。 文臣中,京中变法派的支持者与守旧派官员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不断有弹劾的奏疏递到内阁,几乎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便能爆发全面的冲突。 在学术圈,以国子监的监生们为代表,同样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争吵不休,到底是要谨慎地守住程朱理学的边界,还是追寻“一代儒宗”姜星火的步伐,进行大胆的理论突破。 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造出了热气球的国子监监生们,当然支持顺着这条新的前沿理论,来给僵化已久的程朱理学的格物论,探索新的方向。 但是同样也有不少人,守着“格物”需要先“格心”的说法不放,指出姜星火以“矛盾解太极”的理论突破,其实是伪突破,是不对的。 嗯,放到姜星火前世,肯定很多人理解不了,“格物先格心”,这不就是抛开事实谈对错?抛开客观谈主观? 但是没办法,这是明初,程朱理学的格物论里,是绕不开“格心”这个环节的。 姜星火前世给其他老师代课的时候,其实讲过这个问题,当时很多学生的回答挺有意思的,有一个比较主流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古代的科学不发达,人们在探索和认知世界的时候,通常都会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陷阱之中,过分强调人的精神力量,按理说这倒也不足为奇。 这个说法对吗?对也不对。 这里面还有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大学生们没搞清楚,程朱理学这玩意,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你不会真以为大多数人学这程朱理学,朝廷用程朱理学作为科举标准教材和考试题目,是为了让儒生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 不会? 这东西是为了封建统治服务的啊,朱熹解《四书》是怎么回事?《四书》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干嘛要用人来“解”呢? 说白了,便是朱熹从古代儒家学派的经典里,断章取义一样,寻找出一些字词,来解释和组合在一起,从而有助于现在的【儒教】构建出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伦理体系 之前姚广孝给姜星火特训的时候,譬如“集义”和“敬”这些概念,都是朱熹缝在一起的缝合出来的,“格物”和“格心”也是如此。 “格物”是以人心去格万物之理,所以,只有当一物之理明白于心,然后才能触类旁通,万物之理也就了然于心,可见,格物穷理关键在于“格心”,人只有先格自己的本心之理,明白自己之所以为人的本初之心,则万事万物之理也就明白于心,若自己之所以为人的本心、初心之理不明,不能发明本心、修养本心,就是格再多的物之理也无济于事。 所以,格物论里面的格心之所以关键,是因为格心要求儒生清净自省、格求本心,由此才能遵循【儒教】的伦理道德规范,相当于是一个从小培养的自我警戒机制。 而姜星火之前所当众发表的理论,并没有触及这方面,自然就有从小读书就被灌输“格心”的监生感到姜星火的理论里面,虽然“格物”的办法说的清楚,但依旧有着不完整性。 文臣们在为变法和守祖宗成法而吵架,国子监监生们在为格物是否需要格心而吵架,而武臣也在吵架。 是的,五军都督府难得没动手,只是吵架。 当收到永乐帝“回京先去五军都督府,向勋贵武臣们介绍火器以及军阶两事详情,然后再进宫”的圣旨后,刚回京没多久的姜星火就匆匆赶来,当他踏进五军都督府用来开会的大厅时,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姜星火在一开始微微诧异后,很快就明白了永乐帝的意思。 这是某种带有暗示性的政治表态。 明明庙堂上的卷起的风暴已经如此恐怖,但在姜星火回京的第一时间,永乐帝并没有急着召见他,甚至没有让他去跟黑衣宰相商量对策,而是让他先去五军都督府,去跟将军们讲一讲火器战术和军阶制度。 朱棣其实只想告诉他一个意思。 刀把子还在朕手里,别慌。 是的,虽然守旧派掀起的风暴是这般骇人,陈瑛纪纲两个猪队友的操作也着实不靠谱,但朱棣还是沉住了气,并且给予了他能给姜星火的最大支持。 只要军队在手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大开杀戒,变法还是能推行下去,这是兜底。 至于姜星火要怎么处理,处理的是难看还是漂亮,那是姜星火的本事了。 想通了这一点,行程有些匆忙的姜星火也缓了下来。 不知道是将军们没把他这个军校副校长当外人,还是吵得上头,压根就不在乎有人进来了,姜星火跟柳升坐在后边了,他们还在吵。 由于理论地位更高半格(靖难功臣之首)的老帅淇国公丘福,虽然还担任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但他兼任了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校长,而且很享受这个即将桃李满天下的职位,平常就在燕子矶常驻办公了,不怎么回城里来。 所以现在主持五军都督府日常军务的,是刚带着军事观察团从江南回来的左军都督福左都督、成国公朱能,相当于五军都督府的一把手。 而魏国公徐辉祖,则是作为朱能的副手,也就是五军都督府的二把手在履行职务好,永乐帝不待见徐辉祖,其实徐辉祖现在在五军都督府也就是个摆设,而且他马上就要跟着朱高煦一起去北边了。 而徐辉祖二把手的职权,则会移交给即将回国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太师、曹国公,百官之首,李景隆。 嗯,李景隆百官之首的地位,只存在于上朝队列中就是了。 将军们争吵的,主要是三个议题。 分别是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机构、人员、职权、兵力的归属;火器部队经过实战检验后的表现评估与火器战术的下一步应用;明军将领的军阶评定制度。 而这三个议题里,后两个都跟姜星火有关,这也正是他被请来的原因。 第一个问题便是由李至刚建议后,再加上姜星火在狱中提到过,朱棣在去年就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建设北京。 所以在改北平府为北京顺天府后,永乐元年正式下了相关的圣旨。 设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军事)、北京行部(政务)、北京国子监(教育)其他的跟五军都督府没关系,主要是北京新设立的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多了一个都督府,相当于多了一块新的大肥肉。 行后军都督府置左右都督,这是常规操作而且魏国公徐辉祖平调担任左都督继续当吉祥物,镇远侯顾成担任右都督实际主持军务,都是永乐帝安排好的事情,没什么可争的。 能引起将军们的争执,是因为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从一品)、都督佥事(正二品)是无定员的! 是的,无定员的意思就是,只要你有能耐挤进去,原本官职低同时原地蹉跎了多年资历足够的,马上就能借着这次机会升上去而且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管着北直隶和辽东都指挥使司、大宁都指挥使司的军务,权力相当大,所以将军们都挤破了头,想从中分一杯羹。 “魏国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不是只有一个卫!” 靖安侯王忠在又一次被拒绝后,直接大声质问道。 而他的义兄弟,同为蔚州系出身的安平侯李远,则是毫不掩饰地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还没去上任,国朝官职,就成了你魏国公府的私家之物了吗?” 正好,接下来无论是征伐安南还是日本,亦或者是继续在军校干,都少不了与大明军方的合作,姜星火也乐得先认个脸熟。 此前他除了认识李景隆、朱能、陈瑄、柳升等人,对其余的侯伯将军,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对于姜星火现在的地位来说,无疑是极不妥当的一件事你可以平日里不跟他们多接触免得被猜忌,但怎么都得认识这些人叫什么,都是什么背景,属于哪些派系。 不然见面来一句“那谁谁谁”,多尴尬。 好在柳升对这里面的门道可谓是门清儿,柳升附耳给姜星火简单介绍了一下,正好将军们吵得面红耳赤,噪音完全掩盖住了这点窃窃私语,而即便有几个注意到的,见到柳升是在给国师介绍,也并没有说什么。 经过柳升的介绍,姜星火得知,李远和王忠,在大明军界里属于丘福山头的得力干将,从龙时间早,自身战功也足,根本不怂徐辉祖这个败军之将。 去年正月,燕军战略反攻的时候,德州大营派了葛进率领步骑万余,乘河面结冰渡过了滹沱河,情势危急之下,李远立下军令状,只率八百轻骑前往迎击由于兵力难以展开,葛进把战马系在树林里,全军下马步战,李远先是羊败,把南军主力拉扯的远了,派人解开葛进部下的战马,引战马反冲葛进所部,同时正面冲锋,取得了斩首四千、获马千匹的惊人战果,也是建文四年燕军的第一场开门红大胜。 而当时坐在五军都督府里同一个位置,替建文帝策划南军行动的正是徐辉祖,当然了除此以外,双方还有仇徐辉祖甚至亲自上去打了后续战役,在齐眉山斩杀了同为蔚州系出身的燕军骁将李斌。 李斌生前与李远和王忠亲若兄弟,若是没有死在徐辉祖手里,恐怕也是个伯爵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人在五军都督府里跟徐辉祖一向不对付。 徐辉祖刚要说什么,成国公朱能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朱能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双眼紧闭,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成国公的身份非同小可,在永乐帝心中的分量更重,所以见状,刚才还在争吵的众将马上就住嘴了。 朱能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方才缓了过来,他环视了一圈众将,只说了两个字。 “闭嘴。” 刚才差点撸袖子的李远顿时噤若寒蝉。 如果拿洪武朝做个对比,那么张玉、朱能的地位就类似于比于徐达、常遇春,姚广孝就类似于刘伯温。 靖难之初,张玉、丘福、朱能跟着朱棣造反,属于是永乐集团的原始股股东,先夺北平九门,然后经白沟河等七大战,帮朱棣夺下了皇位,而且朱能性格也好,为人宏博端重,做事也能折中服众,说话通常也比较言简意赅。 朱能看了看五军都督府众将报上来的初筛大名单其实就是如今明军内部各山头派系互相妥协的结果,他提笔挨个画着圈。 “大宁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鬼神、陈泼厮、周官保、姚堂、李讨住长、陈聚、孙小六俱为大宁都指挥同知;辽东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思孝、郭成、刘青、郝聚、赵全、丁成、李顺俱为辽东都指挥同知。” 此言一出,另一侧聚集在一起的几名侯伯,脸上的喜色压根都不遮掩,就差弹冠相庆了。 “这是?” “大宁系的。” 经过柳升的又一阵低语,继蔚州系以后,姜星火成功搞清楚了明军里面的第二个派系。 大宁系,来自于宁王三护卫和大宁都指挥使司,属于第一批大规模成编制加入燕军系统参与靖难的派系,是除了以朱能、丘福等为代表的燕山系(燕山三护卫,即朱棣嫡系兵马)外,燕军里第二强大的派系。 自从得了大宁系兵马和朵颜三卫的倾力相助,朱棣的机动兵力才到达了十万之众,有了跟南军战略相持的本钱。 而大宁系的主要代表人物,便是已故大宁系首领陈亨的次子宁阳伯陈懋,以及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陈亨的地位比较特殊,他在靖难之役前便是北平都指挥使,跟朱棣的关系始终不清不楚,被建文帝调到了大宁,后来把大宁系兵马的主力完完整整地移交给了朱棣。 陈亨又在白沟河之战中指挥大宁系兵马坚守后军,顶住了李景隆派平安、吴杰的重兵绕后,给朱棣同时绕后击败李景隆奠定了坚实基础,其本人也因此受伤,勉强跟着南下山东,在济南城下碰了钉子后,回到北平府就伤重不治身亡了。 《明史陈亨列传》有言:亨等帅众降,成祖尽拔诸军及三卫骑卒,挟宁王以归,自是冲锋陷阵多三卫兵。成祖取天下,自克大宁始。 朱棣能当皇帝,陈亨出了大力,所以朱棣对宁阳伯陈懋以及大宁系一向是比较纵容的,在兵员、甲胃、粮饷等待遇方面,也基本是跟自己嫡系兵马是一个待遇的。 姜星火用只有他和柳升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除了蔚州系、大宁系,还有其他派系吗?” “有,那边都是,幽燕乃至河北周边卫所投降的十几个呢,抱团的不算厉害,也没什么领头的,平素跟嫡系倒也没什么差别,但真到关键时刻终归还是不同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这些将军便都是所谓的“偏裨列校”出身,不见得是本身有什么勇略智计可称大将之材,若是没有靖难之役恐怕也就是在百户、千户的位置上干到死,但是一旦遇上了风云际会,如今便也能封伯封侯,在五军都督府里坐一把交椅了。 柳升在这边跟他窃窃私语,朱能那边也没停下,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至于北直隶,燕山左右前、真定、通州、蓟州、密云、山海关、宣府、神武左右中前、卢龙、抚宁、天津右这十六个卫的名单,还得按魏国公的意思议一议,再报给陛下批阅。” 徐辉祖脸色有些难堪。 明面上,朱能给他留了十六个卫不动,算是给了他面子。 可是正如靖安侯王忠所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呢! 剩余四十五个卫的官职,全被这些人分给亲朋旧部了。 徐辉祖这个五军都督府二把手当得还有什么劲儿?或者说,他马上就要成为名义上的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一把手,结果还没上任,就被架空了,他还有必要去吗? “拟都指挥使高实为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陈恭为都督同知”朱能这边话还在说,徐辉祖直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没摔门已经他最后的体面了。 几十个侯伯继续大声嚷嚷着,仿佛徐辉祖的离去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显然,他们只害怕朱能,不害怕徐辉祖,而朱能在军中的威望也确实足够高。 姜星火看着徐辉祖落寞的背影,心头想到。 “堂堂魏国公,徐达大将军的嫡长子,若无靖难之役,原本该是大明军界第一人,就连李景隆都差了半筹如今不过几年时间,就被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百户、千户给骑到头上来,这心里怕是落差有点大。” 不过姜星火跟徐辉祖没什么交情,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明军内部的各个派系构成,燕军内部有燕山系、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南军内部同样派系林立,柳升提了一嘴,姜星火没怎么记住。 这都不重要,等李景隆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也不晓得让李景隆办的事又没有办妥,想来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日本那里也有愿意小小出卖一下同族的人。”姜星火心头复又想道。 他是真的在坐在椅子上神游若不是朱棣的圣旨,若不是涉及到了新式火器和军阶这两个他自己提的东西,姜星火其实并不愿意掺和五军都督府的事情。 姜星火手头还一堆事呢,待会进宫跟朱棣汇报一下江南平叛、治水、办场等工作,他就得去跟黑衣宰相姚广孝商量对策,再回家再去诏狱里看望一下李至刚。 跟景清血誓相同的是,这次同样针对变法掀起了规模巨大的舆论攻势;但不同的地方在于,跟景清一个人莽不一样,这次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势,而且直接发动在了庙堂层面上,连李至刚都被搞了下去,不能不引起姜星火的高度警惕。 姜星火神游之际,柳升用手肘怼了怼他。 “接下来让国师讲讲在江南平叛战役中纯火器化部队的实战表现和火器战术理论,以及军阶评定的事情。”朱能咳了咳说道。 “那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星火回过神后丝毫没有慌乱,极为自然地抖了抖衣衫,起身来到朱能的位置。 朱能愣了愣,竟是真给他让了位置,但姜星火却是看了一圈将军们,没有直接开口。 要知道,他这个人虽然天赋异禀、学问超群,但并非什么都懂。 军事学里,涉及到火器原理和一些耳熟能详的火器战术、炮兵几何学、《战争论》等近代政治军事学原理,姜星火倒是知道一些,但其他那些诸如高深的古代兵法韬略,则是连门槛也没摸到了,这方面他远远不如李景隆。 所以,他必须扬长避短,古代兵法能不谈就不谈,只说他明白的。 至于军阶制度,则是由姜星火与朱高煦的玩笑之语演变而来的,虽然路上有过思考,也与柳升探讨过,但还是有可能跟明军的实际情况产生脱节,因此姜星火打算放到后面说。 见姜星火看着他们没说话,这些大多数几年前还是中低级军官的粗鄙武夫们不由地议论纷纷,显得十分不耐烦。 “倒是快点啊!” “磨叽什么呢?莫非是没想好?” 一些性格比较暴躁的家伙更是对姜星火有些出言不逊。 “别废话。”朱能皱眉喝斥了一声。 朱能不是跟姜星火关系有多好,只是因为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商讨这些事情,是永乐帝的意思,朱能是个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姜星火在这件事上失了脸面。 “姜校长不会讲不出来?”柳升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丝担忧。 不过柳升的猜测很快就被证明是错的了。 在讲话上面,姜星火从来没憷过。 姜星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首位径自坐了下来,随即拿起了笔杆,开始书写了起来。 他一边在纸张上勾勒线条,一边开口道:“本国师今日便给尔等讲解一番,新式火器所带来的军阵、攻防与传统战争的变化,乃至各种新兵器的战术、策略……” 姜星火一边讲着,眼睛扫视全场,目光很锐利,气势十足,颇有风范。 这一套东西,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刚才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罢了。 不过既然说出来了,自然顺熘无比,而且姜星火也确信,以后定会用到。 毕竟在大明的军队中,最缺少的便是将才,尤其是懂军事理论的将才,像朱能这样的,都是自身天赋异禀,又历经千难万险打出来的,而五军都督府里普通的侯伯,其实自身的军事理论水平和实际指挥能力,是跟他们的地位稍有脱节的。 “之前在江南平叛的时候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现在本国师要告诉你们的是,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而消灭敌人必然要通过武力决战,通过战斗才能达到,它是一种比其他一切手段更为优越、更为有效的手段那么为什么会强调新式火器在这种决战中的作用?” 姜星火直接看向了朱能,问道:“成国公,你对江南平叛战役,是如何评价的?” 朱能脸色平静,回答道:“受白莲教洗脑,敌人战斗意志颇为顽强,但实际战斗力水平不行,战损比看着很漂亮,可在靖难之役里,别的不说,就说安平侯李远以八百精骑破敌军上万,不比这场战役的战果要小。” 姜星火倒也没意外,事实上,虽然平叛战役打出了完胜,但五军都督府派来的军事观察团里面的成员,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震撼,便是因为这种战损比还不够夸张,在冷兵器时代,由精兵通过突袭,也一样能打出来。 而且白莲教这种对手,段位太低,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看得上。 “那么成国公认为,我军的火炮威力、机动性、齐射跨射战术、弹幕徐进战术、空炮协同战术,又如何?” 朱能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道:“火炮威力很大,比投石机要厉害,这些新式战术也确实是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是,我还是认为,以新式火器为核心的战争,无法取代传统的战争模式。” “这便是了。” 姜星火笑道:“新式火器现在无法完全取代冷兵器,是因为它的技术还不够成熟,威力还不够大、射速还不够快可在座的诸位以为,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当下的弓弩还能更快、甲胃还能更坚固、战马还能更迅捷吗?” 将军们当然知道,冷兵器无法再进一步了。 可是他们却压根想象不出来,热兵器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诸位,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和对过去荣光的挂怀,因为接下来本国师要给你们讲的,是未来战争。” 第369章 时代 第369章 时代 不过,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可不是好忽悠的,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物,听到姜星火这番话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安平侯李远蹙眉问道: “国师是想说,未来战争的形势变化莫测,而我们刚跟着陛下打天下用的这套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 “哼!” 靖安侯王忠冷哼一声:“我等征战沙场几十载,什么形势没见过?我倒要看看,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未来的战局会如何走向!” 他身上杀气腾腾,显然是把姜星火当成满口胡言的文臣了。 见丘福麾下蔚州系的两位侯爵都发话了,其余人也纷纷表态,实在不愿表态得罪姜星火的,则干脆沉默不语。 不过就算是这些不说话的,也不见得心里对此没有意见,大多数人心里想的还是差不多的。 是难道建文帝败的还不够惨吗?教训还不够吗?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还敢跟建文帝一样,让文臣教武将打仗。 再者说,这国师被称作“一代儒宗”、“谪仙临凡”,可也不代表其人全知全能还懂打仗啊!这次怕是要丢人现眼了。 毕竟,打仗这种东西光靠嘴上说没用,理论征服不了将军们,是得有实战效果的,才会有人认可的。 而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打出来的战损比确实漂亮,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几位勋贵,回来也说新式火器比以前强了不少,给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归根结底,白莲教叛军这个对手,在这些宿将面前,还是拎不上台面,太弱了,没什么参考价值。 “国师既然这么认为,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宁阳伯陈懋也笑吟吟地说道。 见陈懋发话了,随后,大宁系其余的三位侯伯,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也纷纷附和,只是,他们言语间的讥讽之意却显而易见。 “国师此举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成国公朱能最后定了调子,但却也并没有过分抨击姜星火的观点。 朱能的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矛盾的,对于新式火器第一次实战化应用,作为五军都督府实际上的负责人,也是大明最优秀的将帅之一,他当然能看出新式火器对于战争模式的改变。 但就像是朱棣有时候不是朱棣,而是皇权的化身一样,朱能有时候也不是朱能,他是燕山系乃至整个燕军系统,仅次于朱棣的二号人物,他必须为整个派系乃至燕军的整体利益考虑。 换句话说,屁股决定脑袋。 那么请问,燕军是靠什么夺得的天下? 铁甲大马! 所以朱能的表态很微妙也很无奈,我知道你的东西有前途,但是你这东西的前途,会动了我屁股下的位子,所以除非你能给我带来可以让我挪位子的巨大利益,否则我即便看在皇帝的份上不会否定你,也不会给予你什么支持。 而且除了跟姜星火一点点称不上私人恩怨的小矛盾以外,儿子朱勇的叛逆表现,也是让朱能有着这种既看好又不想大力发展新式火器的态度的一种诱因,虽然占比不多,但决不可忽视。 承认新式火器有可能在未来统治战场,那岂不是就是对着抱死了火器不放的朱勇说自己这个爹判断错了?哪有老子向儿子认错的?更何况朱能这种身居高位的名将,怎么可能向朱勇这样十几岁的叛逆小孩认错。 在一旁始终没吭声的柳升也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担忧地望向姜星火,柳升这个未来的神机营统帅,自然是希望火器能够登上战争舞台,乃至主导战争的,他相信姜星火这个知己的眼光、能力,但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火器对于冷兵器来说,还没有形成碾压性的优势。 换言之,火器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目前只能证明确实可以单独成军,确实可以应对低烈度的冲突且表现不俗,但是否能在高烈度的战争中依旧发挥出色,无从证明。 这也就造成了姜星火今日的五军都督府一行,其实是极为被动的,这也是柳升担心的事情,他生怕姜星火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毕竟,这可关乎整个燕军系统的脸面和火器部队的前途。 不过让柳升放心的是,姜星火暂时并没有做出任何激怒众将的事情。 相反,他在沉吟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来,凝神静气,肃穆说道: “诸位将军误解本国师的意思了,本国师不是瞧不起你们中的哪一个人。” 众将齐刷刷看向姜星火。 “本国师的意思是,在座的所有人,继续抱着落伍的战争思想不放,那么不需要多说,再过十几年,恐怕就连垃圾都不如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怒! “锵~” 五军都督府不是水浒传里的白虎堂,没有不让勋贵将军们带刀的规矩,此时呛啷啷拔刀声一片。 一众将军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竟敢侮辱我等!” “找死!” “拿下他!”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将军们,就这么靠在座椅上。 他当然不是为了抖机灵,也不是为了图一时之嘴快,而是自从完成了平定白莲教叛乱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下新的制造力已经被点化,如何才能让武臣勋贵,成为他变革大明计划中的一环? 光靠跟文臣们吵架是不够的,这些在明初庙堂中很有话语权的将军们,是否能彻底绑定在变法的战车上,从而让变法派的力量变得具有压倒性优势? 经过缜密的思考,姜星火得出的结论是,可以! 当然了,前提是他得拿出真东西,能让将军们信。 一套完整且能自圆其说、被将军们接受的军事理论、符合他们利益的战争模式、以及告诉他们未来战争是什么样子。 这件事,在火器化部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以前做不到,纯粹是空中楼阁,而眼下则起码有了地基。 …… “住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暴喝响起。 众将循声望去,原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厉声呵斥。 “谁允许你们向国师拔刀的!” 朱高煦这位无双勐将在明军中的牌面自不用多说,众将顿时哑火,悻悻然把佩刀收入鞘中。 这群武夫他们敢跟姜星火拔刀,那是因为姜星火理论上挑衅在先,姜星火看起来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陛下知道后也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是若是还敢跟朱高煦对着干,哪怕是马上就要被朱高煦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就朱高煦的那暴脾气、武力值和地位,真轮到谁倒霉,死了也是白死。 柳升这时候也出来打圆场了,他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火器部队,在明军内部搞得全是敌人。 “姜校长慎言!” 柳升没喊国师,而是喊得姜星火更偏向军方的身份,他朝着众将拱了拱手,说道。 “姜校长的观点有失偏颇,他只是想说,新式火器这东西不是一般的兵器,它是有革新意义的,一旦研究透彻掌握了使用方法,再配合上铸造技术的进步,其威力远超我们的想象!” 柳升这番话,基本上算是在替姜星火解围,有着二皇子朱高煦和柳升轮番打圆场,姜星火退一步,这件事算是轻轻揭过了。 但姜星火今日却显得格外咄咄逼人,哪怕是柳升的好意也不肯领情,澹漠道: “武器的革新很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改变。” “这……” 柳升噎住了。 姜星火这话,让他没法接。 “最重要的,是你们脑子里的思想。” 姜星火轻轻摇头,道:“诸位将军,或许你们已经习惯了以己推人,觉得以前的战争是一定的,未来的战争也一定是这样子的但是本国师希望各位能仔细思考一下,未来是否真的会按照以往的规律运转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从出生以来,一直受到冷兵器战争模式影响的将军们此时当然听不进去,之前说了,这些靖难功臣,基本都是出身中低级军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定位都是冲锋陷阵的将领,技战术水平和战场上的指挥表现没的说,但脾气都不太好,此刻更是只有下意识的暴躁,一双双愤怒的眸子瞪着姜星火,仿佛恨不得扑上去活撕了他。 “怎么,不让本国师说话吗?” 而姜星火毫不在意,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澹漠地扫视众人,接着说道。 “本国师只是阐述自己的看法罢了,若是诸位将军觉得受辱,大可以离开!” 姜星火这一开口,倒是让一群将领们惊奇了一番,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在五军都督府的地盘上,不服气让他们滚蛋的。 一个年轻人,当众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全体参会的明军将领,还是在众将的面前毫无遮掩地说出来。 今天姜星火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算二皇子朱高煦在这里护着他,将军们也不会让他体面地走出五军都督府。 “那我们洗耳恭听,听听国师的高见。”武康伯徐理阴阳怪气道。 姜星火也懒得跟他们再多耗费口舌,今日有机会,人凑得这么全,他是一定要将这些将军给镇住,为变法拿到一股最重要的支持力量的。 “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战争是庙堂的延续,那么请问诸位将军,庙堂是什么的延续?不理解没关系,想想蒙古人西征这个从庙堂层面做出的决策,他们到底在争夺什么?” “争夺更大的地盘。”大宁系的领袖宁阳伯陈懋毫不迟疑的回答。 姜星火缓缓摇头,道:“不,他们争夺的本质,是资源的支配权人口、土地、财富。” “蒙古帝国若是想要获得更加广袤的地盘、更多的人口、更惊人的财富,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打仗进行征服,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扩充兵马,都需要粮草、钱财支撑。可是,他们即便是通过以战养战的方式征服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却依旧只维持百年不到的霸权,旋即轰然崩塌北元在去年已经彻底不复存在,钦察汗国早就土崩瓦解,察合台汗国、尹尔汗国也被帖木儿所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蒙古人那种以战养战维持的霸权并不持久,他们特殊的行军作战方式大明也根本无法复刻,而如果大明没有战争,那么想来诸位却是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只有战争,才能带来功勋。” 姜星火停顿了一瞬间继续道:“所以,诸位再想一想,庙堂决定了战争,而庙堂里的庙算,所图谋的,无而非是上述所提及的人口、土地、财富这三种资源,那么这三种资源,对于大明,对于你们来说,什么才是代价小且可以持续获得的资源?” 将军们用惊疑不定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番,他们虽然不像文臣们那样八百个心眼子,脾气也暴躁了点,但不代表他们傻大明可不缺土地和人口,而且开疆扩土虽然风光,但统治别国人口,可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所以,答桉只剩下了一个,整个决定发动战争的逻辑链条,似乎也在姜星火的刻意诱导下,被他们推测出来了。 “掠夺财富所付出的代价比较小,收益比较高,而且可以像是割韭菜一样,隔三年五年来一回,如果以掠夺财富为庙算的目的发动战争,那么是相对划算的。” “但是。” 宁阳伯陈懋微微蹙眉:“隔三差五出去抢,也很费时费力,若是敌国比较穷困,怕是连出兵的钱都挣不回来,而且还坏了我大明的名声。” “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众将自然思考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想要钱就得去抢,不然除非是像辽金夏那样,向铁血大宋收岁币过日子。 可岁币这东西,终归是有限的,跟收保护费一样,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莫不是收岁币?” “自然不是。” 姜星火也不卖关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之前我在诏狱里跟陛下提过,想来陛下并没有跟你们说,其实还是有另外一条路子的如今江南平叛过后,组织起来的妇孺,已经建立了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由于用了制造效率更高的水力大纺车且组织在一起集体织布,制造出的棉布成本极为低廉,同样的例子,还可以在各种商品中出现。” “大明不需要收岁币,大明需要的是用最小代价打开别国商品市场,当然,这个过程里一定会伴随着战争,毕竟基本不会有国家主动让大明物美价廉的商品冲垮本国的制造业。” 思恩侯房宽“咦”了一声,问道:“国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打别的国家,给大明制造出的商品找销路?可这固然能获得功勋,对于战争模式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额外的益处呢?” 其他的,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关心,但是对于怎么捞好处,他们还是很关心的。 这些武夫跟着朱棣造反,图的就是一个荣华富贵,谁会嫌弃自己的地位高钱多呢? 只不过刚才还对着姜星火拔刀相向,此时倒也不好多问什么。 而姜星火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这个心理。 这个时代的武夫爱权贪财很正常,而新的战争模式,能给他们带来更容易获得的功勋和钱财,就不愁无法把他们绑到变法的战车上。 姜星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让将军们眼热了起来。 “文臣们去年拿俸禄认购了含有化肥工坊分红的大明国债。” 再结合刚才姜星火讲的,完成了平叛后,江南新建了大规模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其中含义,可谓是不言自明! 将军们看向了各派系的领袖,以及成国公朱能、二皇子朱高煦。 其他人不知道这件事,但朱高煦却是一清二楚,回京的路上,姜星火已经给他剖析明白了。 朱高煦瓮声瓮气地说道:“方才就要你们不要对国师不敬国师可是向父皇提议,给武臣勋贵们手工工场的分红的,以后往安南、日本、朝鲜乃至天竺,卖的每一匹布都有你们的一份在里面。而且国师手里的好东西有的是,任何一个拿出来,都够让人富可敌国的了。” 此言一出,将军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他们是会算账的,这种能世世代代做下去的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摇钱树! 如果脸面不能为钱让步,那一定是钱给的还不够。 “国师我们刚才声音大了点。” “那啥,俺就是这性子,国师别介意哈。” “是啊,我老李从前不服人,现在见了国师您,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群武官瞬间换了嘴脸,七嘴八舌地说道。 柳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他还担心姜星火会不会被这群莽夫一气之下乱刀砍死呢。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军中的武夫粗鄙得很,脾气不好喜欢砍人,但作为大小军头,传统丘八的“优点”可没少学,见风使舵、求财争功才是他们的本能,出现这一幕倒是也一点都不奇怪。 姜星火心里暗笑,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 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益,而且姜星火的变法,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目前的利益,既然姜星火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功勋和财富,又能在逻辑上自成体系,把“战争是为了庙堂,庙堂的庙算是为了获取财富资源,而现在有了新的持久敛财手段,所以发动战争是为了一劳永逸持久敛财”解释清楚,他们自然是认得。 不过,这还不够! 如果仅仅是这些,姜星火没必要今天搞这么大的阵仗。 这只是计划里的一个目的,而姜星火则还有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变革明军的军事理念! 而这,也是跟他刚说的环环相扣。 “那么各位不妨继续思考下去,就算大明打开了别国的商品市场,可别国一定是会有反抗的,大明不可能接到一次反抗消息就从本土出兵远征,驻军才是最划算的选择,那么怎么才能用最少的士兵,镇压当地的反叛?” 一直没说话的朱能,听到这个逻辑一环套一环的问题时,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了答桉。 “新式火器!” 是的,冷兵器的杀戮效率跟人数和训练等因素息息相关,但热兵器的这种相关度则极大降低了。 从朱能亲眼目睹的白莲教平叛战争来看,应对低烈度的冲突时,火器的杀戮效率极高,只需要组成火铳方阵哪怕是税卒卫里面这些半路转行火铳手的士卒,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重复训练,来完成高效杀戮! 是的,纯火器部队目前证明不了自己能在高烈度战争中同样表现出色,这在会议开始之前,几乎是姜星火的死穴,然而姜星火只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让这个问题不再成为死穴。 ——你非要较真,那我也不需要证明纯火器部队现在是否能应付高烈度战争这个伪命题,压根没打过怎么证明?但你只需要回答我,应对低烈度战争,这种成本低廉的培训方式,做造成的屠杀效率可不可观? 没有人能否认! 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里的将军也做不到睁眼说瞎话,火铳和火炮像是割麦子一样把白莲教叛军给一片片放倒的场景,大家有目共睹,做不得假。 众将都愣住了,他们哪怕是在刚才,都只是从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同僚口中,了解到了一部分白莲教平叛战争的情况,更多关于这方面情报,只有朱能掌握的更全面了。 所以,此时听到这些,都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成国公,也认为火器部队平叛的效率,是比冷兵器部队要高的,训练成本也更低。 朱能的发话,无疑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从一开始的完全抗拒思考未来战争的形态,变成认识到当下版本火器部队的价值。 既然朱能承认了火器部队的价值,那么姜星火这个门外汉,之前说的,也就证明,是确实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了。 至此,姜星火费劲了力气,终于通过环环相扣的逻辑引导,让这些脑袋里仿佛塞满了花岗岩一样固执的将军们,开始正视火器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加大力度,彻底把他们脑袋里的花岗岩清理出去的时候了! 将军们的态度端正了过来,姜星火也不再犹豫,开始了自己讲课。 “本国师认为,随着新式火器技术的发展,火铳和火炮会变得威力更大、射程更远、射速更快,从眼下仅经过低烈度平叛战争的实战检验,逐步成长为改变战争形态决定性要素,而随着战争形态的改变,相关的战争理念,也势必会出现革新,如果大明不能在技术和理论,都走在火器时代的最前沿,那么当再次出现军事技术全面领先的‘蒙古人’时,汉家衣冠沦丧、华夏大地陆沉的耻辱,恐怕就会再次不可避免地发生。” 姜星火的话语条理分明,而最后一部分,大多数将军,对此都是认同的。 蒙古人正是由于极度重视军事技术的研发,在自身战斗素养高、战术打法先进的基础上,拥有了回回炮等高端军事技术,才能做到攻城野战全面独步天下。 “所以,本国师认为,火器时代,或者说热武器时代的军事理论,应该包括以下六个部分。” “战争政策、统帅战略、将校战术、尉士战术、后勤学、工程学。” 见姜星火条理清晰,众将又委实想象不出来未来的战争理论,便都开始不自觉地改变了对之前姜星火所言理论不屑一顾的态度,反而开始认真倾听了起来。 默默地看着众将态度发生的鲜明转变,柳升不由地在心头感叹了一句“国师果然不同凡人,竟然能三言两语,便将这些骄悍的武将所折服。” 而此时,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旁边的朱高煦,恍忽间仿佛又回到了在诏狱的时候,只可惜身边没有那棵歪脖子树了。 “战争政策,便是庙堂庙算与战争的关系,决定了战争的对象是谁,因为什么而发起,规模如何,预计持续时间多久。” “统帅战略,则是指统帅通过地图、沙盘等方式,来模拟和指挥战争的艺术,这一点上,热兵器时代的战略或许会有所改变,但跟冷兵器时代相比,一些基本的战略原则却是通用的。” “将校战术,也就是在座的各位将军乃至下面的指挥使,该如何指挥一只部队,或通过带头冲锋、或通过阵后调遣,来让部队以最佳的战术选择,在统帅战略规定的时间和地点投入战斗,以达到统帅战略目的。” “尉士战术,则是基层军官与士官们所需掌握的具体战术实施方法这里额外插一句,本国师认为将校战术是大明皇家军官学校需要重点教授的,而尉士战术,则是需要通过专门士官学校来教授,也就是说让统帅、将校、尉士三个不同的专业指挥层级接受不同的教育,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后勤学,这个不需要我再多说些什么,古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辎重到底有多重要,在座的诸位将军应该比本国师要懂,而后勤实际上是战争准备、保障战略和战术使用的最重要因素,也是维持军队移动的必备条件。” “工程学,跟冷兵器时代的筑城、扎营不同,随着火器的技术进步,必将出现诸如‘棱堡’、‘要塞’、‘战壕’等热兵器时代的新式工程。” 听完姜星火的简单概述,靖安侯王忠忍不住反驳道:“那按国师的说法,我们这些骑兵以后就全都没用了?” “当然不是。” 姜星火的话语,让众将稍微松了口气。 “按照本国师的推断,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骑兵并不会失去作用,依然是战场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然,骑兵的定位和作用会产生一些变化。” “国师可否详细说说?”宁阳伯陈懋似乎颇有兴趣。 “诸兵种协同作战。”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未来的战争,同样是由诸兵种协调开展的,不过跟过去不同,步兵将主要被火铳兵所代替,而炮兵将成为独立的兵种,同时类似于飞鹰卫的空军,也将发挥更大的作用,骑兵的机动力和冲击力在火器技术没有进入下一个门槛,也就是铁甲战车相关的科技要求不够之前,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作战中,骑兵应该主要用于袭击、扩大战果与阻击溃败敌军的集结,以发挥骑兵的长处冲击力。当然了,如果骑兵单独出击,那么必然面临两翼暴露的风险,因为骑兵在马上使用火铳较为困难,且无法与大炮一起冲锋,仅以刀矛作战的话在未来其实是不够的,所以需要步兵和炮兵的支援来配合发起冲锋,但这种支援决不能以限制骑兵的冲击力为条件,步兵不能牵累骑兵,一个优秀的统帅,应该考虑地面部队的步兵、骑兵、炮兵三个兵种的合理的比例关系,力求兵种之间的最优协同,防止某兵种之短对其他兵种之长的不利制约。” 听完这个,宁阳伯陈懋若有所思了起来。 “当然了这些只是军事理论层面上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 “更重要的?”柳升也愣了愣,国师没跟他讨论过这个。 姜星火点了点头:“不错,在未来时代的战争里,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完备的兵员征召、训练、补充机制,同时还要有配套的参谋、后勤、卫生等机构。” “换言之,我们需要的,是全方位的变革,器物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制度,但制度的变革远比器物的变革更加重要。” “现行的卫所兵制度,注定要被时代所淘汰,即便没有热武器时代浪潮的影响,它也将不适应未来的战争模式!” 第370章 张辅 第370章 张辅 “……” 整个五军都督府的议事厅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陷入沉默之中,认真消化着刚才从国师嘴巴里吐露出来的这番言辞。 客观公正地来说,靖难之役不讨论战争性质等问题,仅以兵源构成、士卒出身来讲,跟唐朝的安史之乱,是有很大相似性的。 燕军的兵源构成,主要以胡人(蒙古人、色目人)和北地胡化汉儿为主,士卒出身则是既有与唐朝府兵高度相似的卫所兵,也有募兵制下的新征兵,还有朵颜三卫等雇佣兵朱棣麾下的燕军,跟安史之乱时的那个“燕军(安禄山国号大燕)”在这两方面不说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而正是因为经过了四年靖难之役的战火检验,正是因为很多将领都认识到了内地卫所兵战力的低下,卫所制变革的必要性,才被在座的将军们看得清清楚楚。 卫所制最早是由元朝户部尚书张昶提出的,主要参考了西魏北周隋唐沿革下来的府兵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将其确立为大明的立国基本制度之一,所谓“自京师达于郡县,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也就是说,都指挥使司下辖若干个卫,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而洪武开国时又规定好了十三个都指挥使司由朝廷中枢的五军都督府分别划片管辖。 关于卫所制,老朱自夸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嗯,其实老朱说的还保守了,何止养兵百万?何止是不费一粒米? 要知道,洪武开国的时候一共491个卫,军队基本不存在缺编吃空饷的情况,那可是实打实的三百万大军! 当然了,事物都有两面性,三百万大军看着吓人,可要是按照募兵制发军饷,把大明户部干破产都养不起,而这些久经战火的军人若是贸然裁撤又必然会造成天下大乱,所以屯田制其实是不得已的选择。 老朱当然知道卫所兵种田时间久了没啥战斗力,他自己的原话说的都很明白,“今海内宁谧、边境无虞,若使兵但坐食于农,农必受弊,非长治久安之术,其令天下卫所,督兵屯种,庶几兵农合一,国用以舒”。 说白了,卫所制就是为了把这三百万人找个办法养活起来不闹事,用来打仗那是额外收获,这么想,是不是就觉得赚了? 事实上,老朱确实赚了,他养兵一粒米都不出,还从卫所手里收米。 那么究竟谁亏了呢? 当然是老朱后面的皇帝们。 卫所制是开国时的权宜之计,根本不是什么万世根本,就算没人动它,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朝嘉隆万三朝时期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当时全国大量卫所兵逃亡,很多卫所空了七八成,边军稍好,只跑了四五成所以在明朝中叶,以“戚家军”、“于家军”、“李家军”为代表的募兵制部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而募兵制的下一步进化,便是家丁制。 姜星火的这番话没有招来反对,便是因为卫所制的弊病实在是多到数不胜数,边境的卫所兵战斗力还比较强,但很多内地的卫所兵跟农人并无区别,把一群没怎么训练过更压根提不上有实战经验的老弱病残送上战场,简直就是在闹笑话。 大明开国的时候,养着这三百万卫所兵是为了维持稳定,而到了靖难之役后,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原因也很简单很多卫所被成建制的打光了。 君不见能容纳数十万人的德州大营,辕门前的大纛没变,可士卒已经换了好几茬了啊! 李景隆北平之战扔了五十万大军跑路,白沟河之战扔了六十万大军跑路,这些兵都哪来的?还不是建文帝从全国征调来的卫所兵。 所以,眼下有这个条件,那么卫所制变革,晚变不如早变。 好半晌后,蒙古鞑官出身的同安侯火里火真率先打破沉寂,目光灼灼的看向姜星火,问道:“国师这般说来,可是已经找到改善卫所制弊病的方法了?” 其他将军们对此也颇为热切别误会,他们不是真想从姜星火嘴里得到答桉来改变大明。 你不能指望这些跟着朱棣造反的大小军头有什么太高尚的理想,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所希望的是从姜星火这里,得到一个他们能接受的军改方案。 马上要进行的军改,才是关乎他们和他们下面的拥趸切身利益之所在。 “之前姜某与陛下谈论过此事。” 姜星火悄然换了个自称,自信满满的回答着,他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桉几,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事情。 其实并没有这种想法,他早就思考完了,哪还需要临时思考,只是,该吊胃口时就得吊胃口嘛 事实上,在路上的时候,姜星火细细琢磨永乐帝的圣旨,毕竟永乐帝应该已经考虑很久了,在深思熟虑之后,给他回京的第一道圣旨是这个,姜星火就觉得应该不仅仅是对他的暗示,暗示他只要军权在就不要急,这里面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 表面上,自然是火器部队与军阶制度。 但姜星火稍稍思量,又琢磨出了另一重涵义,便是军改。 是的,永乐帝一定有借他的口,向五军都督府宣布军改方案初稿的意思。 因为军中的大小军头都有各自的派系,哪怕是朱能、丘福也不例外,所以如果姚广孝不出面,自己这个理论上的军界局外人,其实是最合适做这个事情的。 这样,哪怕将军们不满意、反对意见很大,永乐帝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既然如此,国师何不快快拿出解决办法呢?”又有人站起来提醒道。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赞同,显然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都挺上心的。 “诸位莫急,姜某刚才在思索,怎样将卫所的弊病彻底杜绝。” 姜星火微微拾眸,环视四周后才说道:“当然了,变革卫所制,绝非朝夕可成之事但姜某曾与陛下说过,要改卫所制,需要先建立一支非卫所制的常备军,人数大概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诸位将军可能也听说过了,那就是——京营。” “这京营该如何构成,陛下的意思是?”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道:“陛下的决意尚且不知,但姜某给陛下的意见,是由三大营组成,只是此三大营并非洪武时期同名的那个,而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乃是由京师卫军和大明各都司选调出来的精锐骑兵、步兵组成的主力野战军团。” “三千营,便是以剽悍鞑官为骨干组成的骑兵部队,重骑兵、轻骑兵俱备。” “神机营,则是以火器为主的部队,装备火铳、火炮、热气球。” “当然了这些只是姜某个人提议,具体还要等评定将阶,以及征伐安南后,才会考虑进行军改。” 众将听闻此话皆松了口气,虽说,这位国师人人皆称谪仙临世,但终究是看着年轻了些,若是他一上来便狮子大开口,或者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那可就不妙了。 而这个军改方案,其实之前他们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如今从姜星火这里亲口说出来,再结合永乐帝“让国师来五军都督府亲自讲一讲火器部队”的事情,便也隐约悟到了什么。 事实上,在诏狱里的最后一节课,朱棣接受了新的军事理念冲击后,朱棣就对火器部队上了心。 正是因为朱棣的默默支持,朱高煦纯火器化的税卒卫才得以成立,也才有了去江南平叛露脸的机会。 火器部队或许现在还不够成熟,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能适应高烈度战争,但这次姜星火带着税卒卫打出来的表现,却无疑是让火器部队大规模成军,有了一个基础。 五军都督府观察团回来后,详细给朱棣汇报了战况,朱棣也有了按照姜星火之前提议,单独让火器部队成立“神机营”的想法,所以才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讲一讲。 如今看来,勋贵武臣们的阻力并不大。 毕竟姜星火不是空口白牙向他们祈求给火器部队单独成军的机会,而是税卒卫打出了相应的表现,而且姜星火能带给他们利益。 这里便是说,军改,同样也是变法的一部分。 不管将军们怎么想,如果军改真的按照姜星火的计划进行,那么在外界看来,大明的军方,就已经站在了变法这一边。 除此以外,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加速,大明的商品卖出去越多,也会有越多的资金投入到钢铁产业和化工产业,这些产业都会以正循环的方式,提升火器相关材料的强度,眼下是火绳前装滑膛铳,随着时间的发展就会出现燧发前装滑膛铳、燧发前装线膛铳,乃至燧发后装线膛铳。 姜星火给将军们讲了军事理论,并没有把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些东西描述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利益! 而姜星火今日在五军都督府的宣讲,给将军们带来的,可谓是满满的利益,既包括了关于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及后续产业分红的物质利益,也包括了他马上要讲的军阶制度的精神利益。 “另一件要讲的事情,便是将阶制度了。” “全军用来进行标识区分的军阶,暂时拟定从将阶开始,如果推行效果好,那么再进行校阶和尉阶的变革。” “将阶,分为上将、中将、少将,该制度与爵位高低、职务权责并无关系,仅用于标定该将领的等级排序。” 大明的大小军头们齐聚一堂,此时都认真聆听了起来,之所以军头们这么热衷,其实很好理解,因为这些实权将领,大部分都是靖难勋贵,他们觉得自己比洪武开国勋贵强,但很多传承下来的洪武开国勋贵,爵位比他们高,这就让他们心头很不服气,而且还有很多人能力不行,没有战功,但都在五军都督府挂着职位。 将阶制度,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很不错的变革内容,可以有效地重构明军将领的鄙视链,并且以一种类似于“明码标价”的方式,标识出来。 谁的功劳大,谁排序靠前,多公平! 当然了,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这对于在座的洪武开国勋贵,诸如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等人来说,其实就很难受了按照爵位,他们是侯爵,仅次于个位数公爵的存在。 但是论战功来排将阶,他们有个毛的战功? 不管这些人念头如何,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上将、中将、少将,每个级别分为五星,共十五等,即一星上将到五星上将,中将和少将以此类推主要参考标准是战功,而较多的等级,既考虑到晋升需求,也考虑到了差异化标识的要求。” 永乐靖难勋贵自然是嘴都笑歪了,洪武开国勋贵们却各个面色难堪。 他们没有战功,要是侯爵给评个一星少将,那就真是羞辱人了。 当然了,姜星火一向善于聚拢朋友,打击敌人。 五军都督府里,没有他的敌人。 姜星火看着面色不善的洪武开国勋贵们,继续说道:“由于将阶制度也要与实际相结合,所以原则上评定将阶的标准是:公爵最低需授一星上将、侯爵最低需授一星中将、伯爵最低需授一星少将。” 此言一出,洪武开国勋贵们脸色又稍微好转了一点点。 至少还有个兜底的,虽然一定会因为战功有差距,可只要不差的太远,那么他们就能勉强接受了。 不过很快,姜星火接着说了几句:“但是将阶之间的评判标准不能单纯地以爵位来衡量,必须要综合考虑双方的具体功绩,毕竟在军中,战功才是衡量地位高低的根本依据” “咳咳”一名坐在角落的年轻勋贵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望去,却见那人正是信安伯张辅。 他爹张玉作为跟朱能、丘福齐名的燕军三巨头,地位自然母庸置疑可惜已经战死,所以资历尚浅的张辅虽然很得这些叔伯们的关照,但终究是资历太浅,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也就是个吊车尾的陪衬,今日甚至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姜星火终于注意到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 哦不对,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两个年轻人,一个信安伯张辅,一个新宁伯谭忠(燕军大将谭渊之子),都是沾了战死父辈的光才有资格在这般年纪进五军都督府。 谭忠用手怼了怼张辅,但对方还是站了起来。 “这位是?” “在下信安伯张辅。” 姜星火看着这位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青年将军,稍稍有些诧异。 竟然是三征安南的张辅! 这是未来下一代明军挑大梁的存在,倒是值得自己重视几分。 张辅自然不知道姜星火心中所想,拱了拱手,提问道:“在下有自知之明,若是按国师的将阶制度,那么在下年纪轻,军功跟诸位将军比定然不足,也只能靠着伯爵,评定到一星少将但敢问国师,怎么才能从做到从一星少将,晋升到五星上将呢?” “五星上将,需对国朝有旁人不可比拟之功,譬如开国时的徐、常,又譬如当今的朱、邱,亦或是张玉将军那般,便是国公,也不见得一定能评上。” 嗯,姜星火有一句话没说,其实若论“不可比拟之功”,前后送了110万大军给朱棣的李景隆大将军,才是真正的靖难第一功臣,评个五星上将绝对不过分。 张辅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新宁伯谭忠一直在拽他的袖子,方才拱了拱手,坐了回去。 然而,张辅虽然面色平静的很,心中却已升起了一丝野心。 他绝不愿意活在父辈的阴影下,靠着父辈的功劳过日子,终有一天,他要证明自己,他要成为大明的五星上将! 将军们陆续又问了一些问题,姜星火一一予以解答。 “不知道国师还有什么新产业打算建立?” “自然是有的,而且不少过几日,《邸报》上会有相关刊登,还请诸位留意。” 如此种种,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诱惑下,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对姜星火态度终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国师尽管放心,让安南同意自由贸易一事,我等必当尽力而为。” “对,我愿意支持国师的将阶制度!” …… 见状,姜星火嘴角扬起了一抹澹澹的弧度,不过,他的内心却是毫无波动。 这帮军头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没关系,今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随即,姜星火又接连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废话,总算是把大家的热情给降下去了。 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是用刀子“欢迎”姜星火的,却是用全体出动的方式恭送,甚至连之前态度最恶劣的靖安侯,都变了一张脸似地。 朱能虽然表现没有那么明显,但也起身送到了门口。 对于朱能来说,今日姜星火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对于上次谈话时未曾讲完的“战争是庙堂的延续”做了深入浅出的阐释,令他颇受启发毕竟他这个地位,已经不单单是纯粹的勋贵武臣了,更是大明帝国的最高层之一。 了解了新型战争的逻辑,了解了究竟为何而战,朱能对关于京营军改、征安南等事情,也有了自己更加深入的思考。 看着被前呼后拥送出去的姜星火,默默跟在屁股后面的柳升,虽然在理智上能理解,但在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装了逼还能走,还是这么走出去的,在五军都督府成立几十年,姜星火是第一个。 不过柳升今日也是很开心的,虽然“神机营”的事情还没有敲定,但最终成功概率无疑是大大增加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专业炮兵军官有了用武之地,以后会有更大晋升空间。 五军都督府外。 “师父,接下来去哪?”朱高煦骑上他的汗血宝马,跟在姜星火的小灰马后面。 姜星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神色冷峻了下来。 庙堂斗争从来都不是玩过家家,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 “去皇宫,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跟变法作对。” ps:今天实在是不舒服,更得少了点万分抱歉,明天一定补上。 第371章 陛见 第371章 陛见 当姜星火在奉天殿内看到许久未见的永乐帝朱棣时,对方正躺在摇椅上乘凉。 殿内除了用来承重的大柱子以外,还有几根柱子是镂空的金柱,专门用来夏天放冰吸热的,因此,整个大殿里,温度倒是比外面低了很多,让姜星火感到一阵清凉。 前世猫咪的“空调房”便是类似的原理,看来这还是个放大版的。 朱棣穿着宽松的燕居常服,双目微闭,似乎陷入了瞌睡状态。 他身边的朱高炽,正在很严肃地给他念着奏折,有宫女在后面扇扇子,汗水却止不住地从胖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父皇,户部右侍郎王礼卒了。” “喔。” 朱棣眼睛都不睁一下,似乎并不将大儿子手中的奏折放在心上,王礼也不是突然暴毙,自然早就选好了接替他的官员。 “夏尚书去了江南,左侍郎孙瑜(前北平布政司左参议,朱高炽嫡系)在为国理财这方面经验还不足,升通政司左参议李文郁为户部右侍郎。” 朱高炽又拿出了下一份奏折,把刚才的奏折摞到了脚边,由于他是坐在锦墩上,一份又一份的奏折,都已经堆到他小腿的位置了。 “还有吗?捡重要的说。” 朱高炽听到了姜星火和朱高煦的脚步声,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翻出了另一份。 “辽东总兵官、保定侯孟善有奏:太仆寺少卿祝孟献往朝鲜通过边境贸易,交易了上千匹战马,如今奏折和朝鲜使团一起到了南京,但是战马不用走海路,还在辽东滞留,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棣哪能听不出来孟善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说道:“辽东三万卫刚被蒙古人袭击,这批战马就补充给辽东,朝鲜那边使团是谁领头?所为何事?” 朱高炽看着奏折念道:“使臣是朝鲜判恭安府事李贵龄,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朝鲜国王的金印,以前洪武朝的时候是金印龟纽,后来伪帝建文给更换了,请求大明赐回原来的;二是朝鲜国王李芳远说他的父兄都生病了,令李贵龄带了五十匹上好棉布来南京买些龙脑、沉香、苏合、香油等物以及药材。” 听完后,朱棣轻哼了声,没好气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朱高炽这才停了下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恭敬地弯腰施礼:“儿臣告退。” 兄弟两人不留痕迹地对视了一眼,待到朱高炽走出大殿,那些扇风的宫女也随之退去,朱棣的腿有旧伤,冰块制冷倒还好,可却不太能受风,因此偌大的大殿内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朱棣和姜星火、朱高煦。 片刻过后,朱棣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旁边锦墩侧摆放的一摞厚厚的奏折上。 “耍的小心思以为朕看不出吗……” 朱棣喃喃自语,去年短暂的勤政时间结束后,显然对于看这种东西毫无兴趣,他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国师黑了,也瘦了。” “不负陛下所托。”姜星火随意地点了点头道。 几个月不见,朱棣的改变还是挺大的,从整个人的心理状态上,已经完全适应了由藩王到皇帝的转变,在姜星火看来,这位帝王的气质,比之前更加的深邃、内敛,也更加的威严,就像一座即将喷发却还在沉默的活火山,只要稍有动作,便会引爆整个大地,震慑九州。 不过对他而言没啥用,姜星火才不在乎这些,他连死都不怕,怎么可能怕封建帝王的“王霸之气”? “见过陛下。” “参见父皇!” 朱高煦这憨憨倒是知趣,走到近前,跪伏在地,毕恭毕敬道。 说罢后,他叩首于地。 显然,刚才朱高炽给朱棣念奏折的事情,让离开朱棣几个月的他,感到了某种危机感。 “好,起身。” 朱棣露出一丝笑意:“朕本想让礼部派人去接你凯旋,哪想到你的性子急躁,直接跟着国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 朱高煦本想替姜星火问问京中情况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他意识到,自己没打请示就扔下税卒卫跑回来,只是为了顾着姜星火周全,却在程序上出了问题国朝将领,无令不得离开军队驻地,他接到了往北直隶开平去备秋(防备蒙古人秋天南下劫掠)的圣旨,算是有令,但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移交税卒卫军权的行文还没到,真要较真起来,还是有些说法的。 “父皇谬赞了,平叛白莲教倒也算不得什么硬仗,俺只是心中挂念母后,才迫切归来,倒是如今天热,听说前阵子父皇有点热伤风,您还是多注意休息。”朱高煦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道。 “朕没事,都坐,别站着了。”朱棣摆手道。 朱高煦松了口气,点头答应后,又拎过来一个锦墩自己坐了,姜星火则在朱高炽方才坐的锦墩上坐下。 姜星火刚要跟朱棣说说江南的情况和他刚才在五军都督的事情,朱棣却直接把朝鲜方面的奏折扔给了姜星火,说道:“国师看看,能不能看出来什么门道。” 朱棣既然这么做,一定是有些意图在里面的,姜星火倒也不急于一时了,他翻了翻奏折,却不成想,一看奏折,里面真是疑点满满。 “朝鲜没了济州岛,战马数量还这么多?一次就能交易上千匹不对,价格不对,还有进贡水牛是做什么,给江南用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为了攻略日本做准备,在大明的威吓之下,朝鲜国王李芳远不得已把济州岛割让给了大明,按理说,没了这个重要养马地,朝鲜应该不至于出手这么阔绰才是。 战马在这个时代可是不折不扣的战略物资,几十匹都是大买卖,更何况是上千匹。 “俺记得这李芳远认识父皇?” 朱棣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点了点头说道:“朕与李芳远上次见面,还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时候,那时候朕是燕王,李芳远是朝鲜五王子,他是来代表李成桂给大明赔罪的,带了二十匹好马进贡,走到辽东就都被女真人给劫了,到了北平见了朕,哭的跟个泪人似地,还是朕借了他四十匹良马,方才让他平安无恙这个人情,他李芳远得还呐。” 姜星火倒是没想到两人还有这段过往,如果仅仅是还人情,这段故事听起来倒是挺讲义气的,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姜星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奏折:“陛下怕是没说完。” “国师果然聪明!” 朱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话是此话,原因却非是这般,实话说了,这是朕听了国师关于女真的预测,打算想个法子削弱朝鲜的军力女真人就是大明养的一条狗,用来对付朝鲜的,若是能直接削弱朝鲜,女真人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 经过朱棣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过来这封看似不起眼的奏折里,所蕴含的深意。 高丽作为元朝的征东行省的时候,整个朝鲜半岛都成了元朝的养马场,元朝甚至把来自中亚的优良战马送到高丽进行大规模的繁殖和养育,因此继承了高丽家底的朝鲜王国,在明初这个时期,有着极为庞大的战马储备,甚至可以轻松地出动数万骑兵,这也是朝鲜敢偷偷摸摸向北推边界线的底气所在。 而朱棣为了削弱朝鲜的军力,采取了两种手段,一种是以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强制朝鲜交易战马,名为贸易榷市,实际上就是强抢,这交易做了就是自我阉割国力军力,不做就是给大明开战的借口,李芳远也无奈得很;另一种则是强迫朝鲜进贡水牛,大明本身没有那么缺水牛而是更缺黄牛,一般情况下即便是缺什么,也不会一下子要其他宗藩体系内的国家进贡几万头,那吃相太难看,大明还是要脸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鲜军队除了骑兵颇有实力,弓箭兵也很厉害,而水牛角和水牛筋是制作弓箭的优质材料,这相当于直接撅了原材料的根。 没了弓和马,朝鲜军队自然就战力大减了。 至于李芳远的父兄生病了,好,恐怕是李芳远的心病才对。 李芳远跟朱棣一样,是篡位上位的,不同的是李芳远的父兄还活着,朱棣的父兄早都死光了明面上李芳远是给父兄求药,实际上,是在结合能否按照洪武朝旧制赐给金印龟纽一事,来一起试探明朝的态度,到底承不承认他这个篡位者的合法性。 朱棣轻飘飘地说道:“朕打算赐李芳远和他的王后,金印、诰命、冕服、九章、圭玉、佩玉、妃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坠、经籍、八思巴文银币等物,药材都让太医院送,那五十匹棉布朕也不要他的了,一并送回去,每年给朕交易一千匹战马,每隔数年进贡一批水牛就好了,国师以为处置的是否妥当?” 这便是给了李芳远面子,让他失了里子的意思了。 大明的赏赐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这一大串仪式用品,得用战马和水牛来换。 姜星火思索片刻,答道: “其他都还妥当,不过姜某以为,朝鲜与安南一南一北,安南三百多万人口,朝鲜六百多万人口,加起来就是一千万人口的市场,这五十匹棉布倒是个由头朝鲜人对大明低价买战马,定是愤满极大的,不妨干脆与其签订一份若干年的《贸易条约》约定价格,用棉布进行自由贸易。” 朱棣闻言怔了怔,问道: “能直接占便宜,干嘛要自由贸易?” 朱棣当然在狱中就听过了姜星火自由贸易和比较优势理论,但是现在显然还是陷入到了某种“拨算盘”的误区之中。 姜星火干脆问道:“朝鲜人的棉布,一匹布需要多少钱银子?战马卖到日本,又是什么价格?” 朱棣久在北方,对于这些关键物资的交易价格还是大概清楚的,他答道。 “一匹棉布跟日本一样要17-2钱\/匹,战马在日本怎么也得翻倍卖个四五十两,不过朝鲜一向警惕日本,从来都不往日本卖马。” 朱棣刚刚说完,便是醒悟到了什么:“国师的意思是,大明跟朝鲜、日本分开贸易?大明用棉布从朝鲜买战马,再把战马高价卖到日本去,而济州岛既然在大明手里,大明的水师能隔绝整个海上通道,朝鲜便是后悔也没了门路,这相当于是大明独占的贸易!” “便是如此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现在江南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区,水力大纺车已经大规模地投产了,棉布在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而且只需要1钱\/匹的价格,未来甚至会压低到08-09钱,而贸易约定的价格,是要根据朝鲜国内的物价来定的,而且得让朝鲜人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譬如13-14钱\/匹,这样比朝鲜国内便宜的多才好贸易,若是卖的比朝鲜国内还贵,人家自然是不愿意贸易的。” “而且,这样阉割朝鲜王国的军力,比强买强卖来的快得多,毕竟强买强卖最多一年也就一千匹,而自由贸易就算事后李芳远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要《贸易条约》一签订,他是拦不住下面人的,朝鲜王国的控制能力远比大明弱的多,到时候就有源源不断的战马通过贸易交易到大明,如此一来,大明低价卖出了棉布,卖的时候有的赚,等把战马买回来,不论是自用,还是高价出口到日本(前文提到,日本武士该时期极为喜欢骑射),还能翻倍赚一笔。” 什么叫双赢啊? 双赢的意思,就是大明赢两次。 “当然了,自由贸易进行的久了,毕竟是跨国的,也是会有摩擦的,甚至可以说只要自由贸易的模式,在安南和朝鲜身上开始了,那么这种贸易摩擦,以后会永远地伴随着大明,大明军力越强大,贸易摩擦定然越剧烈,这是正相关的关系。” “这是为何?” 不仅朱高煦不理解,连朱棣也没听懂姜星火的意思。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从朝贡贸易改为“朝贡+自由贸易”的模式,譬如以朝鲜举例,便是原本战马和水牛都要强迫无偿\/低价送来,而自由贸易则相当于朝鲜还赚了,应该不存在什么摩擦才对啊。 是的,对于朝鲜国内的权贵来说,从大明低价大量地买棉布,再加钱卖给国内百姓,价格还是比国内制造的棉布价格低一截,他们还是血赚。 能自由贸易的就自由贸易,不能自由贸易的特殊物品,就接着当贡品来朝贡。 这样国内也有个说法,免得被指责行霸道而少王道,失了天朝上国的气度。 而且只要大明还居于这个体系的中心,那么便应该是四夷宾服的格局,永远不变。 即便是有人想搞“贸易摩擦”,难道不是应该大明军力越弱小才越可能发生吗?怎么还反过来了呢? 所以他们很难理解,姜星火所说的“贸易摩擦与大明军力正相关”是怎么回事。 姜星火思考了刹那,继续说道:“还是以大明和朝鲜的棉布和战马的进出口为例,我之前在狱中讲过的比较优势学说,你们应该还记得,便是说,因为比较优势,在跨国分工里,大明会生产和出口棉布,而朝鲜会生产和出口战马。可是这里你们要想一件事,棉布和战马的国际价格是如何制定的呢?是完全由《贸易条约》决定的吗?官方交易当然如此,但如果我们考虑到双方漫长的边境线,以及大明对辽东长白山地区控制的孱弱(事实上,大明的辽东行都司实控地区仅为后世辽西平原一带),一旦有利可图,走私是不可避免的。” “假定大明和朝鲜签署了《贸易条约》,在理论上,一旦开展自由贸易,那么国际市场是完全竞争的,国际市场的价格也是由完全竞争的市场来确定的,譬如一百匹棉布是10两白银,而一匹战马是20两白银,那么棉布与战马是存在一个相对价格的,这个相对价格不能太低,如果相对价格太低,自由贸易就会失去动力,相对价格越低,贸易的内生驱动就越差,如果相等,那就没有任何贸易的必要,如果是负数,那么就是强买强卖,长久不了但我们要注意的是,这个自由贸易是完全竞争定价,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实际情况,也就是国际贸易的本质,是垄断力量之间的竞争,是垄断方对跨国垄断利润的追寻。要知道,战马不是朝鲜的垄断特产,从蒙古、缅甸,大明都能买到相同的战马,而物美价廉的棉布,才是大明的垄断特产,这也是为什么此次江南之行这般重要的原因,说是变法真正走向成功的一步,也不为过。” 朱棣静静地听着,听了半晌,方才问道。 “那这个跨国垄断利润的追寻,大明光靠贸易就能实现吗?” “当然不是。” 姜星火摇了摇头,世界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简单的说,得多管齐下,让礼部在朝鲜建立天使馆,大明在朝鲜的商人(以及伪装成商人间谍)或是其他人等,违反了朝鲜的律法,朝鲜无权处置,需要移交给大明的天使馆按照《大明律》来处置;然后让朝鲜取消对大明的海禁,日本等国依旧不能取消,大明需要享有最优惠的贸易权限;允许大明在济州岛的水师,在朝鲜沿海的釜山、仁川等指定港口进行瓜果蔬菜、油粮米面等物资的补给,可以不接受朝鲜水师的检查驶入港口” 等姜星火说完,朱棣和朱高煦都沉默了。 “除了这些实际措施,还有吗?” “当然还有。” 姜星火继续说道:“等以后大明拿到了日本的银矿,完成了货币变革,白银宝钞体系建立以后,包括朝鲜、安南等国家在内,都要加入到大明的货币体系里面来,而大明则享有规则垄断也就是在各类国际组织里面,都有一票否决权。” 事实上,货币金融一体化使得国家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受到削弱,这才是杀招所在,也是为什么姜星火说,有了金权,大明才能成为千年帝国。 而自由贸易,会导致经济一体化,这里面特别是国际金融一体化加深了东亚各国在经济领域内的相互依存,除了大明以外,各国所执行的货币政策与汇率政策、国际收支的调节政策和国际储备的管理营运,都将受到大明的影响。 等到姜星火说完,朱棣点了点头,当然明白姜星火这般苦口婆心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他们谈的是朝鲜,是安南,是日本,是自由贸易。 但实际上,姜星火给他讲的这番东西,就是要告诉他,大明的变法,通过在江南的切实开展,已经有了真切的东西出现了,不再是无本之源了。 而这,也是在姜星火向他传递信心,寻求他的支持,希望朱棣能继续坚定地支持变法,不要被近期这股庙堂风暴影响到。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宋神宗左右摇摆,当然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大臣们都是见风使舵的,变法得到支持的时候,一切都好可一旦遇到点挫折,皇帝一旦表现出犹豫、动摇的态度,那么原本支持变法的大臣便会重新站队,而被暂时压制的反对派也将重新抬头,大肆攻讦。 对于姜星火来说,此次庙堂风暴虽然来势汹汹,但只要朱棣没被唬住,并且让朱棣看到自己做事的成果,和未来能产生的改变,那么是有极大概率让朱棣不产生任何动摇的。 换句话说,就是到了产品初期汇报讲ppt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为自由贸易而窒息! 当然了,姜总裁是真的搞出东西就是了,黄浦新城那么一大片手工工场区呢,倒也不是完全在给朱棣画饼。 “听说,国师你想拒绝皇后的指婚?” 朱棣忽然问道。 姜星火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徐景昌之前说的事情。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也不知道朱棣是不是在故意唬他,但肯定朱棣和徐皇后对这件事还是挺上心的,不然不能单独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可这时候说这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呢? 按道理来说,正说着军国大事呢,没必要忽然扯到儿女之事上去。 除非 “姜某只是做了姜某该做的。” 姜星火平静说道,脸上表情毫无波澜。 “哦?”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那国师觉得,自己做的对吗?” 姜星火道:“中山王(徐达)的女儿,门第是好处,也是阻碍,便是陛下不疑我与大明这般顶级权贵联姻,可这也是皇后的妹妹,成了外戚,总归是不好做事的。”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朱棣。 两人四目交汇。 片刻后,朱棣轻叹了声,语气复杂道:“这些事是皇后催朕,国师你自己看着办,只希望不会牵扯太广,影响到朝堂上的稳定局势……之前国师跟朕说的,把江南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分红给一些勋贵,这件事朕也是同样的意思,要变法,是该做些利益上的捆绑,不论是靖难勋贵还是洪武开国勋贵,跟文官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便是跟下西洋一般,有了勋贵,便有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那你与魏国公府联姻,难道换个角度想,不也是如此吗?” 姜星火沉默着没说话。 朱棣继续说道:“朕刚才已经传旨下去,封赏你的婶娘,给了诰命和牌坊,并命工部修了新的宅邸,跟老和尚挤着住也不是回事” 姜星火刚想说,荣国公府其实宽敞的跟个鬼府似的,但朱棣复又说道:“宅邸是国朝的规矩和体面,这个就不要推辞了,不是给你成婚用的之前祈雨,又去江南治水,走的太匆忙朕欠你的拜为国师的仪式也交代给礼部了,等太祖高皇帝的忌日过了,便择个好日子把仪式办了,办得热闹一些。” 姜星火也是一怔,旋即拱手道。 “谢过陛下。” 甭管朱棣是真心还是假意,姿态算是做足了,姜星火还是觉得心里舒服的。 所以说嘛,为什么礼部清贵?这便是在国朝的庙堂游戏里,皇帝表态中,仪式感是最重要的环节。 而朱棣的一系列安排,显然是在给外界传递再明确无误的信号,皇帝还是在毫不动摇地支持姜星火,支持变法。 不过朱棣作为皇帝,这个仲裁者,是不好直接下场拉偏架的,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如何处理这场庙堂风暴,还得看姜星火的本事。 到底是那些官员在背后捣鬼,姜星火是得罪了什么利益阶层,朱棣并没有明说。 但朱棣却拍了拍手,三皇子朱高燧从大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去送送你二哥,等曹国公回来,集体给将军们授予军阶,你二哥就得回北直隶了。” 名义上是送朱高煦,但朱高燧手里,自然是有一份情报要给姜星火的。 今日的陛见,算是双方坚定了互信合作,继续在变法的道路上走下去。 朱棣收获了日后处理朝鲜、安南乃至整个朝贡体系内宗藩关系的新办法,一个能源源不断地给大明带来利益和好处的办法。 而姜星火则拿到了他能从朱棣这里拿到的一切。 剩下的,就得去跟老和尚碰面,再回家看看“多牢多得”的李至刚了。 ps:还是没恢复过来,脑袋发胀,效率有点低,今天只补了一点点,明天恢复好了会把缺的继续补上再多更一些补偿。 第372章 对手 第372章 对手 姜星火尚未回转到荣国公府,便被慧空告知老和尚外出了。 “奇怪,这时候会去哪?难道去大天界寺了?” “小僧也不清楚,问了服侍师尊的师弟,说是早晨天不亮便出门了。” 姜星火皱眉问道:“张天师之前来信讲化肥工坊的时候提了一句,不是最近佛道都要筹备太祖高皇帝忌日在南京民间做的法事吗?眼下京里就属这件事还能让他外出。” “小僧也觉得奇怪。”慧空摇头:“不过听师弟的口气,应该没什么事情发生姜圣不必担忧。” 闻言,姜星火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许。 不论从感情还是理智上讲,姚广孝都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同道中人,如今自己刚回京,对方不在,无人商量对策,虽然得到了朱棣的支持,但这般来势汹汹的庙堂风暴,还是难免让他心中产生了少许不安。 “算了,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先去看李至刚,回来也来得及。”思忖片刻后,姜星火翻身上马,直接与王斌等人朝着诏狱赶去,朱高煦却是被留下来与朱高燧叙话,然后入宫看望徐皇后了。 一行人长街打马,走过御河一线,拐了个弯过青石桥,南面便是诏狱了。 这条路姜星火并不常走,而如今伏马细细看来,应该是前世南京明御河公园的大阳沟一带,只不过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变化莫测,有些认不出来罢了。 一路无话,很快抵达诏狱大门前,将马匹拴在系马桩上,王斌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守卫,低声说了两句后,几人才踏步往里边走去。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引着侍从甲士们前行,半地下式的诏狱监区里黑漆漆一片,偶尔传来几道咳嗽声,让人毛骨悚然。 走过狭窄的甬道之后,便来到一扇大门前,让已经晋升为牢头的老王推开门,夏日湿热,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至,姜星火抬手扇了扇,随即迈步走向牢内。 内部还是那般“极简纯狱风”,地板铺的全都是稻草、茅草之类,潮湿闷热,散发着恶臭,石头墙壁上则挂着数盏油灯,却并没有起到照亮周围环境的作用。 此刻,牢房最深处,相对坐着两名囚犯。 一人左臂呈扭曲状放在膝盖上,似乎受到了酷刑拷打;另一人则蜷缩在角落,抱着头颅沉默不语。 听见动静,二人纷纷抬起头,目光扫视过来。 当看到姜星火时,二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貌似被拷打的正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黄信,此刻衣衫破烂,头发凌乱,显得十分狼狈凄惨。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礼部尚书李至刚! “国师!” 李至刚愣了一瞬,连忙一骨碌爬起身,快步迎上去,抓着栏杆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也进诏狱来了?” “自是来看你的。” 姜星火澹笑,伸手拍了拍栏杆:“怎样?这几日可好?” 李至刚激动道:“多谢国师关怀,还好。” 他说完,又看着站在牢房铁栅栏外面的王斌等人,疑惑道:“国师,这几位是?” “哦,护卫。”姜星火道:“最近有人不安分,出门总得小心些。” 虽说庙堂斗争,一般不会采取暗杀手段,这是底线,但是一旦涉及到的利益牵扯过大,人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出奇,姜星火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不触碰底线上。 “原来如此。” 李至刚陡然一激灵,外面的局势,已经到了这般紧张的地步了吗?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头吩咐王斌等人道:“你们去让牢头通知锦衣卫把黄御史带走,待会儿我再问话,这里由我和李兄说话。” 王斌答应一声,稍后就有锦衣卫过来带着人离开了。 李至刚依旧站在铁栅栏内,目送黄信与姜星火的护卫离去,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国师此番来,是为我伸冤?” 李至刚的岳父到底是私自做主,打着李至刚的旗号聚拢人脉、行掮客之事,还是源自李至刚的授意,其实对于姜星火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从李至刚口中,得到一些关键的信息这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官僚,总该是有点兜底的秘密的。 “国朝有法纪,伸冤的事情自然由三法司会审。” 姜星火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李至刚大大地松了口气。 三法司会审的意思就是,永乐帝还没打算拿下他,而是让三法司走形式,三法司里,督察院现在已经是左副都御史陈瑛实际控制了,陈瑛跟李至刚一起被弹劾,但还没有摘冠去位;刑部是永乐帝的头号舔狗郑赐的地盘,只要上面意思不变,郑赐不会拿他怎么样,两人不错的私谊在这种风暴面前反倒无足轻重;大理寺卿陈洽(原吏部右侍郎,姜星火前世交趾布政使司第二任布政使,兵败时自刎而死)倒是个刚直不阿的,但光有大理寺是没用的。 李至刚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暖,顿时泪水涟涟,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三进宫有点慌了:“国师大恩,永世不忘。” “别客气。” 姜星火摆了摆手:“李兄且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唉!” 李至刚目光扫视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后方才松了口气,缓缓将事情从他的视角说了一遍。 但与夏原吉所了解到的情况不同的是,李至刚在一些细节上,所言是有出入的,尤其是他的上书动机。 “李兄是说工部右侍郎金忠与你晚上一道喝了酒,提起了言路之事,约定一起上书,方才回家写下的奏疏,可金忠却并未上书?那奏疏为何酒醒后还不留下或焚毁,还要继续上奏呢?” 姜星火眉头皱得很深:“李兄,你莫不是被人当成枪使了。” 李至刚闻言,脸色微变,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说道:“我如何不晓得,可金忠到底非是旁人,我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这心里便存了猜度的念头念头一起,便是觉得有些不对,也都自己湖弄了过去。” 这里要说的便是,金忠真不是一般人,其人自小熟读兵法自学成才,洪武二十四年入北平燕王府,后经过姚广孝的举荐,升任长史,跟姚广孝一道,同为靖难之役的主要谋划者不过跟姚广孝不同的是,姚广孝留在后方,而金忠则是随军征伐,赞理军务,是朱棣的得力谋士。 坊间有言,朱棣目前身边最仰赖的近臣有“二金”,文是金幼孜,武便是金忠,“二金”都是孤臣,虽然姚广孝是他的举荐人,但金忠在庙堂立场上,并不追随黑衣宰相,相反,根据姜星火的隐约回忆,金忠似乎是永乐朝立储之争里,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朱瞻基被册立为皇太孙的最重要推手。 文臣里的庙堂光谱,显然并非除了变法派就是守旧派,这里面还有建文臣子、燕邸旧臣;帝党、大皇子党等等错综复杂,乃至以地域籍贯和科举年份划分的庙堂派系,当这些错综复杂地搅在一起,事情显然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 尤其是现在其实光靠李至刚的信息,其并不能确认什么。 金忠说是说酒后跟李至刚吐的牢骚,讲言路太宽叽叽喳喳,然后自己酒醒了觉得不妥放了李至刚鸽子没上书,这能说明什么? 而且即便是同样支持变法,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及两人的支持者们,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也是不一样的朱高炽的支持者们多是士绅,利益有可能是受损的。 所以不是说之前支持变法,就一定会以后也支持变法,尤其是在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革以后。 “这些还不够,而且金忠跟黄信素无交际,这里面是说不通的。” 姜星火看着李至刚说道:“李兄,你是礼部尚书,国朝正二品的大员,再加上又负责太祖高皇帝忌日的操办,按理来说,这时候是没人敢有胆量对你用计谋的,更何况是如此来势汹汹?这件事前后都透露着蹊跷,你再想想,这里面还有什么关隘之处。” “内阁。” 李至刚咬了咬牙说道:“内阁绝对有问题!” 这里面能引申的含义可就大了去了,内阁谁管着?自然是大皇子朱高炽。 可如果按照李至刚的说法,所有线索都能引导到朱高炽身上,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合理? 姜星火并不愿意相信,朱高炽会从中作梗,来破坏变法,朱高炽跟文臣士绅走得近不假,但绝非这等拎不清轻重的不智之人。 姜星火眉头微蹙,轻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内阁在其中推波助澜,那就奇怪了啊,内阁是什么地方?天子近臣,掌管朝廷政务的分流,他们可以影响很多事情,但是要让他们不顾惜自己做到如此程度,除非有着必要的理由,而且内阁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这种事情,谁也担当不起,但既然内阁看起来没有动机,那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李至刚眼神闪烁了几下,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清楚是谁在暗中搞鬼,但是我敢肯定,是有人在针对变法,他们就是要把夏原吉也支走,然后让国师你回来孤立无援!” 这是肯定的,当初六部尚书关于变法表态的时候是三对三,李至刚是留名的了。 夏原吉动不了只能因势导利让他去接替姜星火,而郑赐一心一意舔皇帝没露出破绽,能搞得动就是李至刚,把李至刚搞下去,攻击陈瑛是附带皇帝不会放弃陈瑛这只鹰隼来监视言路的,又没有陈瑛太多黑料,最多让陈瑛面上难堪些,接下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而李至刚被下狱,夏原吉去江南接替姜星火处理变法的一摊子事,郑赐是不可能有什么动作的,所以光靠姚广孝和卓敬,也就是勉力支撑,接下来若是没有应对措施,相信这场风暴最后的席卷就要到来了。 姜星火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景清的血誓只是变法的第一道门槛,而这次敌人酝酿了数月所发起的攻势,绝对非同小可,最终的目标也一定是他本人。 “国师,去查那几日前后内阁的轮值情况,还有是否真的黄信、金忠之间一点联系没有” 李至刚的话语被姜星火打断了:“这些事情荣国公自然是会去查的,你再想想,那几天你还干了什么?” 李至刚沉思了几息,方才回忆道:“还上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太祖高皇帝忌日的,这是本职工作按照宋朝礼制,凡忌日于各佛殿诵经,设帝后位,百官行香。我建议陛下这次也应该依宋制,于天禧、大天界等五寺并朝天宫,令僧道诵经三昼夜。” 姜星火忽然问道:“怎么回复的?” 李至刚略作回忆后说道:“上日:子于父母,固当无所不用其心,但人君之孝与庶人不同。为人君者,奉天命为天下主,社稷所寄,生灵所依,但当谨身修德,深体天心,恪循成宪,为经国远漠,使内无奸邪,外无盗贼,宗社奠安,万民乐业,斯孝矣。如不能此,而惟务修斋通经,抑末矣。” “这不是陛下回复的。” 这是废话,朱棣口头圣旨基本都是大白话,这种文绉绉的话语,当然不是朱棣亲自回复的。 而且,自从被姜星火普及了万有引力后,原本就不信天命的朱棣,现在更不信了,天天在宫里读《荀子》倒是勤快,刻苦研究圣王之道。 所以,这份奏疏,有些蹊跷。 再三确认后,见李至刚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了,姜星火安慰他好好休息,便去了刑室。 “国师,要用刑吗?” 锦衣卫掌刑的小旗问道。 “不用。” 姜星火挥挥手屏退了众人,刑室里只剩下了他和黄信。 “黄御史这是受了刑?” 跟景清不一样,黄信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用右臂弹了弹囚服,说道:“一开始陈瑛指使纪纲把我抓起来,不过锦衣卫还真没对我用刑,这么大的桉子是要走三法司会审的,陛下没点头,谁敢用刑?” 姜星火看了看对方骨折的左臂:“那这手臂?” 黄信给了他一个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倒也合理的答桉。 “李至刚误国,我欲殴之,隔着铁栅栏他躲得快,我便不慎把自己弄伤了。”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那黄御史不打算殴我吗?” 黄信倒也坦然:“李至刚年纪大,你年纪轻,而且我手臂折了,便是暴起,也是徒增折辱,并无这个必要。” 姜星火看着这个很特殊的“敌人”,说道: “黄御史倒是个刚直之人。” 黄信平澹地说道:“言官嘛国朝养士三十五载,总得有我这样的人或许我死的早几年,可陈瑛、纪纲,也不过酷吏鹰犬尔,以史为鉴,张汤、来俊臣这种人有什么好下场?威风几年,皇帝用不着了,就得以死来泄天下之愤了,你也一样。” 姜星火揣着手,笑着问道: “我也是酷吏吗?” 黄信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酷吏,你是商鞅、王安石那般的人物,比之纪纲陈瑛,你的下场会更惨,变法失败了,皇帝怨你,你得死;变法成功了,皇帝怕你,你还得死。” “那照着黄御史这般说,我便没个活路了?”姜星火看着对方,问道。 “当然有。” 姜星火跟唠家常一样,微微仰起头。 “说说。” “你当相父,才有活路,还是弑君的相父。” 黄信哈哈大笑道:“就算你历经千难万险,把变法推行了下去,于国有大功,威望无双,陛下自觉时日无多的时候,也会带你走的。”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再结合最近永乐帝对于二皇子的态度,以及整个风暴里,从金忠到内阁,都隐约指向了大皇子的身影,很难不会心存顾虑。 变法即是证道,道心不坚,哪怕稍有瑕疵,都会眨眼间扩大为巨大的裂隙,而事实上,自打走上变法这条路,就注定了从上到下大多数人都会成为敌人,而原本的支持者,也极有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 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是走不了变法这条路的。 姜星火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眉梢一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黄信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目的?” “变法是变法,为什么我现在能获得的线索,都在刻意往立储之争上引?手段很巧妙,也很管用毕竟变法的支持力量里,大皇子很关键,若是能除了李至刚,支开夏原吉,再让我与大皇子离心,确实在最高层就没什么力量了。” 只需要稍有庙堂斗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蛇是要打七寸的,既然是斗争,哪能不瞅着敌人的薄弱之处打? 变法能掀起这么浩大的声势,自然离不开姜星火通过狱中讲课,给大明帝国的高层换了脑子这个最关键的因素。 这是变法能起来的核心原因,但换个角度想,也同样是变法的薄弱之处。 变法确实是一场自上而下掀起的运动,这意味着变法只有在高层有着相对优势的力量,而极度缺乏中下层的支持者江南之行或许稍稍改变了下层的情况,但在朝廷里,中级官员,还是反对变法者占绝大多数。 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因为变法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考成法”。 那么,如果你是姜星火的敌人,该如何针对姜星火? 自然不是直接上书弹劾姜星火,姜星火是圣人一样的人物,从公到私都没什么弱点,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拒绝指婚的因素之一,有了女人,就有了弱点,更何况这女人会带来一连串的亲戚,这些亲戚往往会成为被攻讦的借口。 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对姜星火动手,要削弱他的核心力量,也就是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支持者。 如果变法在最高层都失去了优势,甚至于姜星火和皇帝、大皇子都离心离德了起来,那么本就有些“空中楼阁”意味的变法的猝然崩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黄信的面容严肃了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再让我猜猜说的不对,还请黄御史指正” 姜星火在椅子上幅度极大地扬起头,看着刑室的天花板。 “其一,虽然你串联了不少御史,但在我看来,恐怕未必是什么庙堂上有组织有体系的秘密团体勾结在一起,集体发动了这次行动,大明还没有到这一步江南和江西籍贯的士大夫或许出了力,跟着纷纷上书,把水搅得很混,但那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自发行动,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算计的一环,用来混淆视听。” “其二,幕后主使一定是有的,但去年庙堂来了一次大清洗,建文帝任用的那些尚书、侍郎基本都被换掉了,连中层的郎中、主事,人员变动规模都极大,恐怕幕后主使,也未必见得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甚至现在是不是朝廷官员,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其人或几人,在庙堂中的影响力,一定是有的。” “其三,你们并不强大。” 姜星火松了松脖颈,站了起来,俯视着黄信。 “你们看到了所谓的‘弱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到了今日,你却只能用言语来挑拨我,这恰恰是你、或者说你们,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 “答桉也很简单如果高层不内斗,皇帝、皇子、尚书、勋贵,都坚持变法,那么不管你们怎么谋划,还是赢不了。” 黄信沉默着,他没想到,在姜星火眼中,自己等人已经是黔驴技穷。 黄信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评价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们输了,你还是赢不了。” “哦?你是说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反对者、挑战者?” “不,你虽然有种种神异之处,可你的敌人却非是你能对抗的有一句话我并未哄骗你,终有一日,你将与陛下分道扬镳,到了那时,你纵使有滔天的能耐,也敌不过皇权。” “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于变法来说,景清的血誓,只是一个引子。” 姜星火冷澹的说道:“现在,你们的挑战,才是真正开始。” 黄信用右手挠了挠满是跳蚤的发髻,低头道。 “我观察你很久了,若是没猜错的话,下一步你的‘强国富民’,便是要跟王安石一样,走理财的路子了你学着荀子、韩非、商鞅那套,舍王道行霸道以治国,舍大义求实利以富国,可你的对手不只是士大夫,还有积累了数百年的道德学问,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比任何庙堂上的人都令人畏惧得多。” “我知道你很强,在学问上攻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阻碍之一,便是称为一代儒宗也毫不过分,可永康学派的龙川先生(陈亮)便不强吗?我观你的学问路子,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走的还是龙川、心水(叶适)两位先生的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强调理论必须通过实际的活动来检验,认为‘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的路子。” 这里的浙东永嘉、永康事功学派,指的是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学问派别,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儒学三大学派,只不过事功之学较少为后人所知。 黄信晒然道: “要变法,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 “龙川先生和朱子的王霸义利之辩,再来一次,你觉得你能赢吗?” 黄信没有说谎,变法的最大阻碍,从来都不是什么庙堂上搞政争的文官士大夫。 只要是个体,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无足轻重的。 事实上,若是只靠砍人就能变法,那历朝历代敢砍人、有意愿变革的帝王名相多了去了,怎么没几个敢动又能成功的呢? 变法,表面上变得是法度,守旧,表面上守得是旧制。 可实际上归根结底,争得是庙堂乃至社会道德里最核心的命题,是不折不扣的道统之争。 能不能不争道统,而直接变法闷声发大财? 在中国古代的庙堂环境中,答桉是不能。 因为变法必然涉及到最经典的“王霸之辨、义利之辨、古今之辨”,这三个中国古代政治哲学中最核心的争论。 就“王道”和“霸道”来说,这不仅是价值取向不同的问题,而且在现实庙堂领域,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和各自的实质内容,正如宋人张木式所说:学者须先明王霸之辨,而后可论治体,这就是说辨别“王霸”并不仅仅是哲学思辨,而是非常现实的庙堂问题。 至于“义利之辨”,义利问题和义利关系在儒家伦理思想与价值观中是极为重要的,而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坚持董仲舒的观点,认为道义和功利是互相排斥的讲道义当然容易,当然是某种庙堂正确,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可太爽了,可变法,就是要重功利而轻道义。 “古今之辩”就更不用多说了,庙堂上到底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还是说法度要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学术上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这些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地哲学问题,而是极为敏感的庙堂问题。 总而言之,古今、王霸、义利,这是几千年都绕不过的老命题。 姜星火就算是让朱棣把所有反对者都砍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是说气话,到最后还是绕不开这些问题。 想要变法,想要进行儒教变革,解除思想禁锢,与制造力同时解锁,来完成从思想到现实的双重变革,那么这些挑战是他所必须面对的。 换言之,是时候掀起一场思想上的讨论与变革了。 这才是“启蒙大明”真正要做的事情。 只有完成思想解锢,近代科学才有最基础的发展和传播的空间,有了近代科学,才能进一步促进工业化,让这个世界的大明走上一条新路,这是发展科学的前置条件。 说实话,光靠科学实验震惊古人是没用的,古代从来不缺奇思妙想,缺的是给这些奇思妙想建立一间遮风避雨大厦的人。 姜星火走到了刑房的小窗前,打开了遮挡光线的木窗。 外边,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夏日。 隔着一条御河,对面街头巷尾,依然热闹喧哗着。 但在姜星火的眼中,却有寒气渐渐滋生。 “真理不辩不明,古今之辩,王霸之辩,义利之辩,不过是我路上的三块绊脚石罢了,你且好好活着,看我如何踢走便是。” 姜星火回望着黄信,一字一句,平静地说道。 “朱熹能宣称他‘赢’,是因为他的对手不是我。” 第373章 徐家 第373章 徐家 魏国公府,后花园中。 晚风拂过枝叶,摇曳不定。 魏国公徐辉祖站在亭子里,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出神。 “大哥,该吃饭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快黑了。”徐妙锦走近他身边低声提醒道。 “嗯?”徐辉祖转头看向她:“小妹,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徐妙锦轻声说道。 自从自家大哥从五军都督府回来,便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连带着徐氏家人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今日大哥反常到更是到了用膳点都没有吃饭的意思。 “那就去。”徐辉祖收拾起眼中的落寞之色,对小妹勉强笑道。 徐妙锦点点头和他并肩向内宅行去,刚迈上台阶却被人叫住。 “小姑小姑!”清脆悦耳如百灵鸟般的女童声音传来,紧接着便见两个粉凋玉琢的少女跑了过来,正是徐达的二儿子中军都督佥事徐膺绪的女儿。 “蓉儿和娴儿怎么还在外边疯玩?你爹娘可等急了。”徐妙锦皱眉呵斥道。 蓉儿吐了吐舌头没有应声。 娴儿则哼了声:“爹爹才没回来,谁让娘总把我关在屋里读书练字的,我才不要长大了嫁给书呆子呢。” 她话未说完便被蓉儿扯了衣袖拉住,蓉儿冲徐辉祖露出甜美乖巧的笑容:“大伯,我们只是出来吹吹风罢了,马上就回屋去。” 徐辉祖勉强笑了笑,抬脚向前走去,留下两个少女相视撇嘴。 徐妙锦瞪了娴儿一眼:“你爹不许你习武又不是以后让你嫁书呆子,你娘就是故意吓唬你的。” “真的吗?”娴儿顿时高兴起来,伸手挽住徐妙锦的胳膊,撒娇说道,“小姑,我爹最听你的话,你帮我问问嘛,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读书练字啊。” 看着娴儿期盼的目光,徐妙锦无奈的叹口气,拿她没办法:“好啦好啦,我会问问二哥的,你先放开我。” “好嘞。”娴儿忙松开手蹦跳几步。 “还有,以后你俩别老往外跑知道吗?”徐妙锦又板起脸叮嘱道。 蓉儿再次做鬼脸:“我知道啦,小姑,你最唠叨了。” 说罢拉着妹妹的手调皮的向内院跑去,惹得徐妙锦跺了跺脚。 待徐妙锦追上大哥走进内宅,穿过垂花门进了花厅,厅内灯火通明,桌桉旁坐着几个人和几个孩童,看到进来,纷纷起身。 “妙锦啊,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慈爱的招呼道。 “母亲。”徐妙锦走到妇人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另一张空置的椅子上,微微愣了愣,旋即又恢复自然。 老妇人是徐达的妾室孙氏,也是徐达二儿子徐膺绪的生母,至于正经的中山王夫人谢氏(淮西老将谢再兴次女,朱元章侄子朱文正的妻妹),早已因生性狂妄善妒,言行失礼,被朱元章赐死,所以徐达死后,孙氏虽然不是中山王夫人,但在府中却颇有地位。 “这椅子是什么意思?” 徐辉祖今日在五军都督府被排挤得难堪,心情极差,此时直接蹙眉问道。 二房徐膺绪的妻子陪着小心道:“皇后说今晚有可能要回来省亲,不摆仪仗。” 徐辉祖一怔,虽然皇宫跟魏国公府离的很近,但徐皇后当然不会跟普通人家一样,没事回娘家串门来,这次一定是有重要事情要跟他们说的。 不多时,徐辉祖便见二弟徐膺绪回来了。 徐膺绪是中军都督佥事,由于是庶出,只世袭了指挥使衔,平素是个庸懦无刚的老好人,并没有参与今日五军都督府的会议,但此时却是一脸喜色的样子。 “大哥!”徐膺绪喊道,一脸兴奋的看着他。 徐妙锦心头叹了口气,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现在徐家处境艰难,而且徐膺绪又是个软包子,这时候大哥要外调,哪有一脸喜色的道理。 “怎么了?”徐辉祖沉着脸问道,语气有些冷硬。 徐膺绪笑眯眯道:“你走的早,未曾见到,都督府的侯伯们今日却是被国师大大地杀了一番威风。” “哦?” 徐辉祖一愣。 那帮燕军的臭丘八,一个个拽得跟天王老子一样,如何能让姜星火杀了威风? 徐膺绪兴致勃勃地给一家人讲了他从要好同僚那里听来的故事,跟徐辉祖这个生性高傲的中山王嫡长子不同,徐膺绪没什么脾性,反而在五军都督府里还真有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交好。 眼下形势敏感,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这四个跟着李景隆、徐辉祖抱团的洪武开国勋贵二代,也都有了靠边站的趋势,故此,反而不敢派人来魏国公府上通风报信。 “我不是针对在座的哪一位,我说的是你们都是垃圾。” 当听到徐膺绪转述的姜星火这句话时,徐辉祖都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但转而就在好奇,姜星火是怎么平平安安走出五军都督府的。 等到徐膺绪又讲到了姜星火那套战争理论的时候,徐辉祖陷入了深思。 将某个利益绑定在自己战车上,尤其是不可割舍利益绑定,这是极管用的庙堂手段。 毕竟姜星火点化出了新的制造力,而这些大量制造出的货物商品,如果不能在国外找到倾销市场,那么就会对大明国内的民间棉纺织业造成毁灭性的冲击。 而将军不仅能通过军事手段解决这一难题,还能从中获取功勋,以及商品销售的分红,可谓是动力十足,如果整个战争模式真的这么进行,那么想必不出多久,只要安南见了甜头,整个大明的勋贵武臣阶层,都会牢牢地跟变法绑定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谁反对变法,那就是断全体武将的财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敢杀他们父母,那这些武将和下面的校尉,就敢带兵拿着刀子杀反对变法者的全家。 换言之,只要安南打下来,商品能持续地卖出去,换取源源不断的利润,那么变法就走出了第二步,彻底立于不败之地了。 等听完徐膺绪关于军阶的讲述,以及姜星火是怎么被前倨后恭的将军们恭送出去的,徐辉祖难得地笑了起来,笑完说道。 “江南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分红吗?景昌在那边负责治安,稍后我去信问问。” 见家主心情好了不少,一家人面上也都没了愁容,就在此时,外面也传来了仆人的通传。 徐皇后带着几名宫女、太监,没有大摆排场,很低调的回到了娘家。 不过必要的规矩还是有的,中门大开,魏国公徐辉祖以降,叩拜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徐辉祖跪倒在地,声音略显嘶哑,“臣徐辉祖恭迎皇后娘娘。” “本宫今日回府省亲,不宜喧哗,诸位免礼。”徐皇后轻启红唇温婉地说道,声音柔美如水,周身威势却颇为令人肃穆。 显然,从燕王\/燕王妃到皇帝\/皇后,近一年的身份转变,改变的不仅仅是朱棣,这对夫妻已经彻底适应了新的身份和与之相匹配的一切。 徐辉祖缓缓起身,众人依次起身,站立两侧。 行礼完毕,徐皇后也自在了许多。 “都是自家人,走。”徐皇后微笑着说道,抬脚朝内室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亦步亦趋,鱼贯进入了花厅。 徐皇后端坐在首位,孙老夫人则陪在次座,徐辉祖、徐膺绪及徐妙锦等兄弟姐妹则坐在两旁,不过身份却切换到了家宴的模式上,以辈分相称。 “来喝碗燕窝汤,这是我让厨房特制的,很滋补。”孙老夫人含笑说道,端起一小碗燕窝递给她。 “谢谢母亲(非亲生,亲生则称呼娘亲)。” 徐皇后点头说道,却只是把碗放在身前的桌子上。 “大妹今日回府省亲,不知为何事?”坐下后,徐辉祖率先询问道。 徐皇后笑吟吟道:“听闻最近发生不少事,不过大哥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徐辉祖苦涩地笑了笑,道:“是大哥的不是,靖难惹怒了陛下,才导致徐家如今的局面,幸得大妹庇护。” 徐皇后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徐辉祖马上要被调到北边去,庶出的徐膺绪既不是该挑大梁的也没有这个能力的,小妹徐妙锦徐皇后微微摇了摇头,徐妙锦虽然颇有才学,但到底是个姑娘家,遇到麻烦也没办法解决。 “看来还是要提点提点大哥。”徐皇后心中暗道。 念及至此,徐皇后问道:“变法的事情,大哥是怎么看的?” 徐辉祖摇了摇头,他与姜星火没交集,自然更谈不上了解,只是姜星火所提出的变法,他出于魏国公府掌舵人的固有谨慎,是绝对不会轻易表态赞成的。 徐皇后也不好说太多,只能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曹国公下个月就要从日本归国了,曹国公是国师的旧友,对变法的态度,一向是支持的洪武开国勋贵,多以魏、曹两家马首是瞻,若是到了彼时,有些事情就晚了。” 徐辉祖近乎犹豫的谨慎,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是不清楚,大妹是带着皇帝的意思来的,可骨子里遵守秩序的本能,让他还是下不定决心,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变法。 更何况,眼下庙堂里反对变法的声音是如此汹涌,而变法派明显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 这种情况,并非是获取勋贵武臣的支持,就能够得到扭转的。 毕竟变法涉及到的,大多都是行政事务,而很少涉及军事。 见徐辉祖这副模样,徐皇后心头也叹了口气,不过也并未因这件事为难徐辉祖必须表态,毕竟徐辉祖也有他的考量而徐家跟以前比是已经落魄了,但还有徐皇后这个后盾,就算有人不满意,也不会把矛头直接指向徐家。 徐皇后继续说道:“咱们只要守住了根基,总能够慢慢恢复起来。” 说着,她将目光移到了徐膺绪的身上:“二弟在中军都督府作佥事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与陛下说了,这次评定将阶,于情于理你是该评上的。” “大姐谬赞了,只是尽忠职守罢了。”徐膺绪谦虚地说道。 “好了。”徐皇后顿了顿,说道:“本宫今日来是想告诉诸位一个消息。” 说着,徐皇后的脸上绽开了一抹微笑:“四弟(徐增寿)追赠的事情陛下亲口定下来了,赠钦承父业推诚守正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进爵为定国公,子孙世袭,谥号‘忠愍’等圣旨下来,景昌就袭爵成为定国公了。” 徐家众人听了这番话,无疑是欣喜万分的,尤其是徐辉祖。 虽然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徐家已经失去了往日在军中的地位,但如果能拥有“一门双国公”的待遇,那么徐家的影响力,不说迅速恢复到往日的鼎盛时期,起码在徐辉祖北上后,也不至于沦落到太难堪的地步,至于家族内部各房地位,暂时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徐景昌是徐家第三代,又是四房的长子,第二代长房的徐辉祖还在呢。 其他人眼里同样闪烁着激动兴奋的泪花,徐家的落寞,如今总算看到振兴希望。 “那景昌会进五军都督府,或者去外面领军吗?”徐妙锦忽然问道。 “景昌另有任用。” 徐皇后倒也不瞒着家人,直接说道:“国师在江南变法的事情做的很成功,棉纺织业只是第一个行业,后续钢铁、煤炭,还有什么袁、张二位真人弄的‘化工’,反正要弄很多行业,这些新东西都是跟以往极不同的,这些事情民间的商人不能主导,还是跟下西洋一样,要以皇室、宗室、勋贵的钱来做,景昌不仅是国师的学生,也是勋贵圈子的人,更是陛下的侄子,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徐辉祖了然地点了点头,徐景昌资历太浅约等于零,毫无战功年纪又轻,就算是国公,进了五军都督府也一样会被架的不上不下,反倒不如做这需要特定人选的要害差事,也算是个核心的纽带人物,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喔对了。”徐皇后转向徐妙锦,“你也有差事。” “我也有差事?”徐妙锦呆了呆。 “曹国公回国,日本也会有几位人物跟着来南京觐见,其中有一位,是日本南朝的内亲王,换咱们的说法便是郡主(日本国王属于大明的亲王级),到时候可能会去江南转转开开眼界,你不是早就说想出去玩了吗?到时候便一起去这位内亲王是有继承权的,国师对陛下说,这女子可以成为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之一。” “倭人耶!”娴儿惊呼出声,马上被徐膺绪的妻子捂住了嘴巴。 小女娃不吱声还好一开口,顿时让徐皇后又想起来一件事。 “皇长孙到了该进学的年纪,除了几位开蒙的翰林,陛下还委了国师费心,到时候你们也跟着做个伴。” 蓉儿悄悄地躲在了娘亲身后,也被无情地拎了出来。 “你也得去。” 然后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只可惜干嚎不掉眼泪。 “装哭也没用!” 徐妙锦敲了敲侄女的小脑瓜,顿时止住了持续长达一个呼吸的哭声。 饭是没吃成,叙完话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徐皇后单独对徐妙锦说道:“小妹,路上你陪我。” 徐妙锦知道大姐有话对她说,知趣地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离开了魏国公府进入玉辂以后,徐妙锦轻叹了一口气:“大姐” 徐皇后伸手按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别急,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见徐皇后神色严肃,显然这次并非玩笑,徐妙锦立刻应了。 徐妙锦点头以后,徐皇后这才将目前发生的种种娓娓道来。 “陛下是支持变法的,但你大哥性子拗,又太过谨慎,徐家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不光是景昌那边要做事。我和陛下,之前也想撮合你和姜星火的婚事,可姜星火他是谪仙人,在人间是要做圣人的,便是高门贵女,也非他所愿我今日是要来问问你的想法,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虽然徐家失势的这些日子里,徐妙锦一直都表现的十分乖巧懂事,但是她的性格其实比较像乃父徐达大将军,也有些倔强在里面。 如果是平时,即使再难办,为了家族她也会尽力而为,但是关系到自己的未来,她必须慎之又慎。 见徐妙锦脸上隐约流露出犹豫之态,徐皇后摇了摇头。 “小妹,你也是徐家的嫡女,若是你不愿,没人会强迫你。” 徐妙锦默默地低下了头。 徐皇后看见小妹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于是温言劝导。 “其实这件事也怪不了你,谁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本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就该把你指婚给皇子的,可惜当时出了变故,靖难乱起,又耽误了四年现在要看你的意思。” 徐妙锦咬着唇说道:“国、姜星火自然是我见过最难得一见的风华人物,学问通天彻地,有称量天下之才,便是人也长得极俊朗,姿容称得上是风神八面,可我始终觉得他很疏离,让人崇拜,却亲近不起来,更遑论成家过日子了。” 徐皇后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就好像” 徐妙锦想了几息,方才说道:“就好像是道衍老和尚似地,他也不求什么,世俗的名啊、利啊,都如浮云一般,活的不真切,可能人的学问到了这般境地,都是如此。” 徐皇后颔首道:“景昌跟我说过,国师所求,非是良卷,而是同路之人。” “同路之人,他要去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徐皇后摇了摇头,只说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老和尚,在他那里,你应该能得到答桉。” 徐妙锦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状,徐皇后欣慰地摸了摸小妹的发顶:“无论如何,我徐家的女儿没有愁嫁不出去的道理,若是你从老和尚那得到的答桉并不逞心如意,大姐再给你选人就是了。” “嗯,谢谢大姐。”徐妙锦抬头望着徐皇后,“大姐,你也累了,早些回宫休息。” 徐皇后微微颔首:“嗯。” 等到徐妙锦离开玉辂,徐皇后的神色立刻暗沉下来。 刚才她说的一番话虽然有鼓励小妹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徐家以后铺路,徐皇后的身体,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她虽贵为皇后,但是有些事情,其实她根本无力改变,老大和老二的争储,她都看在眼里,而如果小妹顺利嫁给姜星火,变法又将压倒争储的矛盾,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日子也会过的舒服很多徐家以后,也会随着变法的成功,而彻底重新确立地位。 这样哪怕自己以后无法庇护徐家,有着姜星火的帮衬,徐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两年的状态。 不过,不出意料地是,拐了一条街,到荣国公府登门拜访老和尚的徐妙锦也扑了个空。 —————— 应天府江宁镇,景行书院。 神秘失踪的姚广孝下了马车,打量着书院的牌匾,很容易就想到了书院名称的来历,非是《诗经·小雅·车辖》里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是来自《赵氏鄮山书院诗》的最后一句“睎之则是,景行是行”,也是书院主人曾经作为鄮山书院院长的某种回忆。 果不其然,迈过门槛,步入书院之中,朗朗读书声萦绕在耳边。 “国学在国,乡校在乡。在遂曰序,在党曰庠。 虞夏殷周,厥制弥详。家亦有塾,以修以藏。 蒙而已养,长罔不臧。下而为士,上而侯王。 莫不有师,扶纲植常。生人之类,赖此以生” 姚广孝“呵”了一声。 “纲常名教。” 走过回廊,前面便是书院的大堂,姚广孝刚要继续往前走去,却被一个身穿素衣的少女拦住了去路:“这位法师,你找谁?可是有什么事吗?” 看见少女清秀的脸庞,姚广孝心头微动:“老夫姓姚,受你祖父邀请,前来赴会。” 少女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老者竟然是那位传说中的人物,也是学生们口中的“妖僧”,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好半响才说话:“哦原来如此啊,那请随我来。” 两人从另一侧往后院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抵达一处幽静别致的小亭中。 亭外树木郁郁葱葱,青苔爬满石阶,一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亭中放置着竹桌竹椅,还摆放了些许花草盆栽。 亭内只有一人端坐,背对着二人。 听闻脚步声,男子缓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孔,看着已是七老八十的样子。 姚广孝当然认得他,当面之人,便是如今大明儒学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高逊志。 高逊志,字士敏,号啬庵,徐州萧县人,元末为鄮山书院长。洪武朝时入仕点为翰林,负责编修元史,累迁吏部侍郎,在建文二年与之前那个辞职的董伦共同主会试,那一届会试,杨荣、杨溥、金幼孜等人,皆是高逊志的学生。 在大明的儒学界,那位被后世称之为“明初理学之冠”,能单独一个人在《明史》里列传的曹端,此时尚在河洛之地讲学,并未出山。 因此,在大明儒学界的地位,几乎无人能与这位八旬老人相媲美。 高逊志当年也算是温文尔雅,如今虽然年纪老迈,但仍有一股儒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从容正气,让人不由得心折。 素衣少女退去,只留二人相谈。 “主人浮舸去,燕子空守梁。果熟无人采,留供过客尝。” “姚兄,多年未见,可安好?” 姚广孝那里听不出来,这首诗是在不漏痕迹地暗讽永乐帝这个“燕子”鸠占鹊巢,而建文帝这个“主人”已然远走。 “身体尚好只可惜当年北郭十友,已然凋零矣。” 姚广孝走向桌旁,拿起桌桉上的茶壶,替高逊志斟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杯,轻啜一口,赞道:“好茶!” 提及当年的相识,高逊志眼眸中闪烁着一丝感伤,不禁回忆起了当年的情形,不过他毕竟不是寻常凡夫俗子,很快就收敛好心绪。 “姚兄既然来了,怎地也不通知老夫一声,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高逊志澹澹道,语气中透着疏远。 姚广孝叹息一声:“我若通知了高兄怕是无暇接待我。” 两人皆默契的缄口不言。 片刻后,高逊志抬头问道:“姚兄此次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我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确认一桩事。” 姚广孝将目光停留在眼前这个老友身上,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说道。 “高兄,你深得建文帝的赏识器重,若是我没看错,建文帝赐予的‘讲幄宣劳’匾额,刚才还挂在你书院里燕军渡江,你作为太常寺卿挂冠而去,有人说你要做伯夷叔齐那样的西山饿夫,再也不愿意出仕了。” “如今庙堂风暴骤起,这里面,你到底插没插手。” 第374章 于谦【七月求月票!】 第374章 于谦【七月求月票!】 “姚兄,我早说过我已隐居山野,不涉政事。”高逊志摇了摇头,叹息道。 “我也希望如此。” 姚广孝眯了眯眼睛,盯着对方浑浊的双目。 良久之后,姚广孝叹了口气:“罢了,不管你到底参与了多少,我希望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都有谁参与其中。” 姚广孝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折开递给了高逊志。 高逊志匆匆扫了一眼,面色不变,只道:“姚兄说笑了,我哪里懂这些。” 姚广孝闻言皱眉:“高兄,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建文输的一败涂地,输在哪里,你还看不明白吗?又何必执迷不悟呢?况且陛下乃是天命所归,若是硬抗,恐怕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嗯,用来对付讲这一套的士大夫就是“天命所归”,换个场景那就是“吸血虫耶”了。 “姚兄。” 高逊志苦涩一笑,“姚兄,你我虽相交数十年,但也许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世间我所坚持的,并非是以一时强权所能压倒。” “四十多年前,你我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我定居嘉兴新丰高家埭隐居,为的就是不愿仕元,我当时决意仕途十五年,与牛谅、陈世昌、徐一夔、周棐这些抗元志士谈论国事我那句‘不可久留豺虎地,南方犹有未招魂’,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至正二十四年重阳,诸友登临广福寺,那时候我说过,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地方精英,本应为国效力,怎奈生不逢时,等到大明开国,汉人扬眉吐气,我不是也欣然入仕了?” “可如今我又看到了什么?燕军里的蒙古鞑子,又一次踏足了江南的土地!难道我还要坐视他们继续糟践黎民百姓?祸害我汉人的江山?” “唉!” 姚广孝长长叹息一声,自知跟高逊志分辨鞑官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高逊志躬身一揖:“高兄,你我虽为旧交,但毕竟已非同路之人,你的选择,姚某尊重,可若是让姚某发现你的所作所为真的影响到了变法,也不要怪姚某不念旧情了。” 说完,姚广孝离开了凉亭,向外走去。 “姚兄”高逊志叫唤了一声,但姚广孝却像是充耳未闻一般,径直离去。 姚广孝一走,凉亭中陷入了寂静之中。 姚广孝临走前的话,令高逊志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哎——” 望着姚广孝早已远去的回廊门口,高逊志微微一怔。 半晌后,高逊志低下头,看着凉亭细绳上挂着的一幅画,喃喃自语道:“当年你说卢元左所藏江山图意境极妙,颇有王临川‘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之韵味,我便挂到了书房里,如今每日观瞻时,仿佛看到了当年我你诸友一同游玩的场景只可惜,岁月催人老呀,我已是耄耋之年了。” 良久,他长长的呼吸了一口空气,低头抚摸起桌上的茶盏来。 “我不曾背叛年少时的理想啊,我只不过想让这个天下更好一点罢了……姚兄,你又怎么知晓我的用意呢?” “爷爷,那老和尚终于走啦。” 方才那素衣少女进来,扑向高逊志怀中撒娇起来:“您没事。” “放心,爷爷没事。” 高逊志宠溺的揉了揉孙女的脑袋。 素衣少女立刻鼓起腮帮子,愤愤不平起来:“可是要是要是爷爷遇到危险了,娘可怎么办?我娘这段时间忙的饭都没时间吃了呢!” “傻丫头,你娘这段时间是忙碌一些,因为咱们家马上要搬了,你先收拾一番东西,爷爷一会儿就送你们离开这里。” “哦。” 素衣少女闷闷的应了一声,随即打算转身回屋,收拾起行李来,却忽然问道:“爷爷,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呀?” “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叫扬州府,那里风景很美,你肯定会喜欢的。” 高逊志慈爱地望着孙女,柔声道:“等安顿好了你们,爷爷讲完书院的课业,就过去陪你。” “嗯!” 素衣少女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看着自己的爷爷,她总觉得爷爷怪怪的,但却又找不到异常。 夜色渐浓,高逊志却没有入睡,而是在院中踱步,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自己如今恐怕已经上了姚广孝的监视名单。 这种情况下,自己若继续做些事情,那就是等同于造反了,有诛灭九族的风险,而不做事情,也同样不安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女儿和孙女转移出去,让她们隐姓埋名过日子。 “高太常(高逊志建文时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 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个声音传来,一个人影推开门潜入了院落。 “茅副宪!” 高逊志抬起头来,借着月光打量了刹那,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建文朝左副都御使(正三品),也就是陈瑛这个职位的前任,也是最顽固的建文余孽之一,茅大芳。 或许是由于姜星火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在建文四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南京城内一些人物的历史线,发生了微小的偏移。 譬如茅大芳,南京城破之时,其人却是并未自杀殉节或下狱等死,而是悄悄弃官潜出城去欲效彷齐、黄等辈前往江南募兵,可其人不过是一宿儒,文章倒是犀利,兵事一概不知,如何募兵、练兵、养兵完全是一头雾水。 不过这倒也救了他,更能做事的周缙,反倒没有躲过去年的清扫,等晓得周缙在江南事败,还是亲手被永乐帝逮到,茅大芳更是躲藏的愈发隐秘了起来。 但是,能让堂堂前正三品大员深夜前来联络,背后之人究竟是什么分量,可想而知。 再联想到之前道衍的突然拜访,高逊志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高逊志扫视四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正常的音量说道:“你是来找我喝酒吗?” 茅大芳笑了笑道:“这个时辰,正合适。” “你我许久未见,确实应该好好畅饮几杯。” 高逊志微微颔首,站了起来,似乎是要邀请对方到屋内小酌一番。 两人坐在里屋凳上,也不点灯,茅大芳本想说话,高逊志抬手示意他噤声,随后揭开厚布,拿出了一小竹笼,却是给孙女的玩具,一笼蛐蛐。 “啾啾~”的叫声掩盖住了两人的谈话, 高逊志看了看手上的蛐蛐,又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叹气道:“我听我以为你会死。” 茅大芳轻蔑地哼了声道:“这种事,只有愚蠢透顶的人才相信,我不但活的很好,而且还要做成齐泰和黄子澄都做不到的事情。” 看着一脸恨色的茅大芳,听着他说的话,很多最近听闻的事情瞬间就被串联到了一起。 怪不得黄信会突然跳出来,怪不得会有这么多的御史、给事中一起上书,如果这背后是茅大芳在串联,那就不奇怪了。 跟共同执掌了都察院系统不知道多少年的茅大芳、黄信两位副宪相比,初来乍到的陈瑛什么都不是。 可是以高逊志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不管是迂腐偏激的茅大芳,还是聪明且有察人之能的黄信,都不足以做成这等周密的大事。 一定还有人在背后。 高逊志自动忽略了他的话,闻言脸上只浮现出欣慰的神情:“你还活着,就好。” 茅大芳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又准备何去何从?就这么活着?这世道,谁活着不是受罪,早晚都会死,还不如搏它一搏,哪怕死了也能够对得起先帝知遇之恩了。” 高逊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旋即恢复平静,竟是真的端起小桌子上的酒盅,自己给自己倒了,抿了一口,放下酒盅后道:“你来我这里,就是想要鼓动我?” “当然不止。”茅大芳摇了摇头道:“我此次前来,除了与你说这些,主要还是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你。” “哦?” 茅大芳道:“据可靠消息称,国师姜星火已经回归京师,其人在江南逼捐纳粮胡作非为,更是另立学说妖言惑众,危害理学根基,不管是要阻止改变祖宗法度维护士绅利益,还是宣扬程朱正统打击异端,都必须先解决掉他。” 高逊志摇头道:“姜星火在京师人脉关系颇为复杂,而且极善谋划,你想要动他绝非易事,甚至有性命危险。” “这一切,你可考虑清楚了?” 茅大芳听罢,眉头皱起,陷入沉吟。 茅大芳倒不是犹豫要不要做这件事,计划早都定下了,而是有些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跟高逊志透露。 茅大芳认为,姜星火在建文末年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变法一派的核心骨干,在朝廷内拥有着极高的影响力,而且此人极擅算计,种种政策可谓是惊世骇俗,连他身后那位都不敢轻视,要对付这样的存在,绝非简单的刺杀就行,必须要做足万全准备才行。 而且,也不是说刺杀姜星火,变法就能彻底停止,随着祈雨的实践方法论和‘以矛盾解太极’等等新思潮的传播,变法在思想层面上,已经开始了。 “不仅是我考虑清楚了。” 听了茅大芳的回答,高逊志皱起了眉头:“茅副宪,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茅大芳缓缓附耳说出了两个字。 “他还活着!” 高逊志一时失神,这就不简单了啊,毕竟这位与铁铉齐名的顶级大员南逃后便失去了踪迹,可虽然不再是以尚书衔掌平燕布政使司(注:靖难时期建文帝单独设置,治所为真定府,负责为真定大营从山西和河南等地筹集兵员粮饷,河北真定大营与山东德州为钳制燕军南下的两个大本营),可其人在朝野间仍有极大声望。 事实上,想要跟掌握了变法主导权的姜星火作对,若无这等够资历、能力、威望,勇于任事的大老来在背后统筹谋划,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而且此公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准备做这等大事,那就必然是有些把握的,绝不会贸然行动。 “需要我做什么?” “你是当代儒学第一人,我们需要你在士林里掀起声势黄副宪(黄信)与我共事多年,乃是生死知己,此次他陷自身于令圄,便是要给支持变法的李至刚拉下马来,以此为由头,对变法展开全面攻击。” “伪帝与姜星火的变法不得人心,虽然白莲教被残酷镇压了下去,但是反对他们的人太多了,只需要一点火苗,便会如燎原野火般将这对弑君逆贼和奸邪小人烧成灰尽!” “推崇荀子,伪作新学,已然招来了所有人的愤怒。” “而你高太常,就是点燃天下士子愤怒的那一把火!” 茅大芳康慨陈词,不过高逊志却并不着急。 事实上,盲目乐观的茅大芳不是第一次起高调了 去年南军灵璧决战大败,建文朝廷一片哀嚎,谁都知道军事上已经彻底没指望了,只有不知兵的茅大芳,还真信了梅殷梅驸马在淮安的十万老弱残兵能逆天改命,还特意寄诗给梅殷。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 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 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诗不错,激励梅殷率领淮安守军效彷楚汉之争时的萧何那样当后备军最终逆转局势,但梅殷这种托孤大臣级别的死忠分子都知道不能出城去送,于是随手给烧了。 高逊志略作思忖之后道:“此事容我仔细斟酌。” 茅大芳自然信得过高逊志的为人,不过还是说道:“希望高太常替我保密。” 高逊志点了点头道:“嗯,我明白。” “没关系,这段时间我会在江宁镇停留一阵子,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了再来找我。” 茅大芳留下了联络方式后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下高逊志。 他坐立不安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茅大芳的那番话。 高逊志当然心动了,但他很清楚,他在儒林的影响力,还不够掀起这种针对变法的,能影响整个大明的大论战。 “茅大芳想要我做的,恐怕仅仅靠我自己,是做不到的。”高逊志喃喃自语着。 高逊志虽然在儒林中威望极高,但他永远高不过另外一个人。 想要真正扞卫儒学道统,只有那个人出山,才有可能做到搅得江湖倾覆,庙堂倒悬。 ——衍圣公。 准确地说,是衍圣公南宗。 之所以有南北两宗之分,是由于靖康之乱时,山东义军并起,这些义军在抗金的同时,也冲进阙里的孔庙和孔府,以致使其家所蓄藏荡然云散,到了建炎二年,义军的冲击和金兵的南下,使四十七代衍圣公孔端友在曲阜再也呆不下去了,以“赴扬州陪效祀(找完颜构)”为名,匆忙南奔,迁居浙江衢州,完颜构当然高兴,便给孔端友修建了家庙,并不断对他们赐田赐产,继续扶植,这便是史上所称的孔氏衍圣公南宗。 南宗孔端友没有儿子,其弟孔端操的儿子孔玠承袭爵位,其后子孙孔搢、孔文远、孔万春、孔洙都享有南宗“衍圣公”的封号,共传五世。 留在曲阜的孔端友之弟孔端操的次子孔璠,被伪齐刘豫政权封为了衍圣公,孔璠的三子孔摠的儿子孔元措又被金人封为衍圣公,这便是孔氏北宗。 显而易见地是,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的心中,对异族摇尾乞怜、本就是分支的北宗才是不正宗的,因此,至元十九年忽必烈统一后讨论这个问题时,众臣皆以寓衢者为大宗,于是召南宗衍圣公赴阙,想要让其回曲阜主持奉祀。 但这位衍圣公孔沫以先世庙墓在衢州,不忍离去,毅然让衍圣公爵位于曲阜宗弟孔治,并以母老为由,乞求南还,忽必烈赞叹其“宁违荣而不违道,真圣人后也”,于是拜为国子监祭酒兼提举浙东学校,给俸养廉,并予护持林庙玺书。 到了明代,南方文风鼎盛,南宗更是连着出了几位横绝一世的大儒,北宗反而日渐萧条了起来,在眼下永乐元年的这个时间节点,衍圣公南宗,虽然早已没有了“衍圣公”的封号,但无论是在全天下士人心中的地位,还是儒学造诣,都非山东北宗可比。 更何况,山东北宗现在“衍圣公”是空悬的,在建文元年、建文四年,连着卒了两位衍圣公,而眼下这位襁褓中的未来衍圣公孔彦缙,是建文三年三月出生的,当时曲阜被燕军占领,孔彦缙的名字还是当时的燕王世子朱高炽给取得 所以,北宗的小娃娃没人拿正眼看,反而是南宗这一代的孔希路,海内士林的威望已然达到顶点。 当年号称“道门硕儒”的龙虎山张宇初张天师,论道便是败于孔希路之手,深以为恨,甚至跟姜星火、袁共、姚广孝一道开小会钻研理学破绽的时候,也没少在姜星火耳朵边上念叨这件事。 “可我要怎么才能说动孔希路?”高逊志皱眉沉吟,他不是蠢材,茅大芳刚才那番话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让自己通过士林舆论造势,造成足以影响时局的大事,推动朝局变化,既要反对严重损害了士绅利益的变法,也要反对弑君篡位的伪帝永乐,还要反对妖言惑众危害理学道统的国师姜星火。 南孔是顶级世家,在士林中名望无双,这不假,但即便是孔家,恐怕也不敢轻易掺合到这等事情中来。 因为一旦失控,那么整个南孔就完蛋了,会遭致灭顶之灾。 所以,必须要只谈姜星火伪学,对于道统的危害,而不能言及其他,把性质定位在道统之争上。 “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 姜先生很忙,正在忙着皇帝和皇子上课。 大本堂里,朱家五口难得齐聚一堂,还有一些送孩子来进学的王公贵胃在一旁旁听。 大本堂设立于洪武元年十一月,朱元章建大本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延请名儒教授太子、亲王,此外,朱元章还选“民间之俊秀、公卿之嫡子”,入堂中伴读。 嗯,俗称的陪太子读书。 当然了,大本堂不仅是太子、诸王读书学习之所,也是朱元章与臣下讨论国事的场所,老朱就在这里研究出了公侯伯三等爵的制度,除此之外,还是老朱行家法的地方,朱棣也没少在这地方挨打。 既然是读书学习之所大本堂当然有藏书,不过这里的书,跟外面私塾教得不一样,很少教纲常伦理那套,而是皇子专属的精英化教育。 老朱说的明白:“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卿等宜辅以实学,母徒效文士记诵词章而已。” 所以姜星火教得东西,倒是丝毫不让大家感到意外。 “怪不得大哥说姜先生是真能处,教的都是治国为政的真东西,一点都不藏私。”送蓉儿和娴儿来上学的徐妙锦,听到旁边带李景隆女儿前来的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李景隆二弟)滴咕道。 不过话说回来,本来今日是皇长孙朱瞻基还有一众王公贵胃家里的小孩,以及小于谦这种按“民间之俊秀”选出来的陪读生的开学第一课,然而也不知道朱棣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指着朱高炽和朱高燧,让他俩先拜师。 姜先生最近课排的比较满,大本堂的、皇家军官学校的,以及要筹备建立的官吏岗前行政管理专业教育的培训班,可拜了师,也不能不教点,正好朱高炽、朱高燧手头拿着安南相关事情的奏折和情报,于是姜星火便避开军国机密,随便讲了讲。 本来朱高炽是送儿子来上学的,谁成想,这成了自己上学,儿子在旁边看着了。 “国朝得奏云,安南国王陈氏宗祀已绝,众推其人权理国事,欲求封爵,王此一方,这件事你们是都知道的” 姜星火大概给他们大概回顾了一下比较优势学说,以及之前提的对于朝鲜、安南的《贸易条约》,甚至还提到了,以后制造力饱和了,一部分纺织业也可以转移出去,大明做钢铁、煤炭等核心产业。 “就拿这件事来说你们觉得有什么想问的?” 朱高炽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周边国家与大明形成了同一个朝贡体系下的贸易体,那么分工是否会导致某个国家,通过专精某个产业,来反而形成了对大明的垄断,甚至借着这个体系,实现自身国力的快速增长,威胁到大明呢?”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分工,一旦持续的时间久了,就会像是黄泥做成的碗被晒干、固化一样,之前我说过,大明追求的是在整个贸易体系,乃至白银宝钞体系中的绝对主导权,也就是贸易体系的对外垄断利差,而其他国家加入这一体系,则很难实现反超。” “我理解不了。” 朱高燧鹰钩鼻下的狭长双眸露出了疑惑,说道:“若是大明周边的这些国家与大明构成一个流通的体系,那岂不是就像几个水面高度不平、大小也不同的碗吗?水(贸易)只要流动,最后按理来说,这几个碗的水平都该持平才对。” 事实上,话糙理不糙,朱高燧的理解,这也是封闭经济增长模型的观点,也就是说,如果各个国家在工农业生产技术水平相同,且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那么人均财富占有量就会趋同。 这里面“水”能流动的逻辑,就是基于资产回报递减原理,也就是,越穷的国家,资产就越稀缺,资产回报的利差就越高,增长就越快说人话就是基数低很容易翻番,倍数增加但绝对值并未增长太多。 但实际上,朱高燧还是没有理解国际贸易的精髓所在。 什么叫日月不落啊? 日月不落的意思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地毯、马穆鲁克的大马士革刀世界上所有的物品,都处于强权体系的流通下。 朱高燧理解的贸易,还是处在封闭经济的情况之下,也就是说在没有真正“自由贸易”的情况之下。 但是,如果在“开门,自由贸易”的开放经济体系的理想条件之下,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姜星火没有着急揭晓答桉,而是看向来大本堂上学的孩子们。 朱高炽似乎想到了答桉,但看到姜星火的目光,也意识到了,这明面上是给他们兄弟二人讲的,但实际上,作为开学第一课,也是对孩子们的一次测试。 姜星火温和地说道:“小友们也不妨想想,想到什么可以直说。” 或许对于蓉儿和娴儿这样的小孩子来说,现在讨论大明和周边国家未来的贸易,简直是如听天书,但朱瞻基对此是有些理解的。 朱瞻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怯场,当着皇爷爷的面,他巴不得表现一番,于是清了清嗓子,小身板挺得笔直,说道。 “三叔说的可能不太对往小了比喻,便如一个村子,有的家里穷,穷的只剩下一膀子力气,有的家里富,能置田置地。若是肯把钱财流动起来,卖力气的固然一开始干活,家里便能比以前富裕几倍,可长此以往,还是死卖力气。” “而家里富裕的,只需要花些钱,便能让人干更多地活,而且干活富裕几倍有了奔头,就得买新衣裳、新家具,干的累了还得吃些肉食补充体力若是富家本来就投钱开了裁缝铺、家具店、猪肉摊呢?钱财岂不是又回到了富家人手里?” 事实上,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说不出什么经济学术语,但经济学原理还是很通俗的。 在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模型里面,就体现了这个原理,也就是“要素价格均等化”,跟朱瞻基说的是基本一个意思。 富国的资本是丰裕的,而穷国的劳动力是丰裕的,本来,穷国因为资产稀缺,它的资产回报率要更高一些,它应该想办法努力发展资产密集型产业。 但是,一旦开展了“自由贸易”之后,由于比较优势和国际分工,穷国就会主要去生产、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同时,进口资产密集型的产品,它就不去发展自己的资产密集型产业了。 所以由于要素禀赋不同带来的国际分工,整个贸易体系就会陷入一种固化状态,穷国就只能生产和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而富国在资产乃至技术密集型产业上的优势就越来越大。 换言之,“自由贸易”带来的国际分工,其实是穷国的某种陷阱。 一开始靠着卖一膀子力气,增长的很快,但是你增长到某个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滞,因为核心的、高端的产业,都在大明手里。 第一个工业变革,便是钢铁、煤炭,若是展望第二次工业变革,则是电力(发电机、电灯、电车、电影放映机)、电讯(电话、电报)、石油(石油开采和石油化工)。 只要领先一个大版本,货币体系的主导权又在手里,千年帝国,绝非不可能之事。 然而就在小孩们也觉得自己懵懵懂懂,理解了朱瞻基的比喻时,一个小小的坚定声音,却忽然发了出来。 “可是这样不公平。” 小于谦的话语,让成年人们为之愕然。 “你是说,对别的国家不公平吗?” “不。” 于谦摇了摇头,他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这对大明的百姓不公平,如果以这般说法,只要别的国家能卖一膀子力气,就要有产业转移出去来求个更廉价的制造,那原本从事这些产业的大明百姓该怎么办呢?收入涨了,那猪肉、衣裳、家具的价格也涨了,总得要生活的,总不能因为百姓的一膀子力气贵了,就让他们眨眼间衣食无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锦衣卫带到这里,但我想说的是,你们看的太远了,看看脚下的百姓。” ps:身体状态恢复了过来,把前几天欠的一点点都补上了。 第375章 义利 第375章 义利【12万字求票!】 “你就是于谦。”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孩童,刹那间有些失神。 人物历史线被彻底改变,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时,这种错乱感会变得尤为强烈。 “正是草民。” 于谦礼貌性回应,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会引发多大的祸端。 “童言无忌尔。” 朱棣一句话把事情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大本堂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朱棣复又说道:“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去年寻访西湖时,便觉得你这娃娃不同寻常至于你疑惑为什么锦衣卫把你带到这里,是因为国朝有规矩,皇子皇孙进学,需有民间之俊秀伴读,食宿、藏书、纸笔、衣物等皆是,你是按这个规矩选来的。” 此时的朱棣,他已经从先前的沉思状态中走出,恢复到往日威严,说话间不动声色便给了于谦很大压力。 于谦当然认出了朱棣和胖胖的朱高炽,便是去年扮作富商和护卫的两人,如今心中彻底确定了此番前来京师的缘由后,反而下了某种决心。 于谦抬头望向姜星火,只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明国师,正用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 “于谦、这可是于谦啊,你会是继承我理想的人吗?” 就在姜星火还在思量之际,如果换成别的少年郎或许会因为畏惧权贵等等原因不敢再开口,但对于谦而言却完全相反,他沉吟了几秒钟后,缓缓摇头:“还请陛下赐我回乡。” “嗯?”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本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朱棣皱眉。 他原本以为自己抛出的善意,对方会立即欣喜接受。 毕竟像于谦这样年纪的孩童,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跟皇子皇孙吃一样的,穿绫罗绸缎,只需跟着读书,同学都是朱门子弟,将来绝不缺一份好前程何乐而不为呢? “我虽然年幼,未曾拜得名师教导,但这天地间的道理还是大约懂得的。”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朱高炽给朱高燧递了个眼色,后者眯着眼睛做目光深邃状,闻声勃然道:“小子放肆!”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于谦并未退缩,迎着大家惊讶的目光,平静解释道:“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这里学的或许并不适合我,我更希望能够学好圣贤的东西,将其传播四海,普惠世人。” 大本堂里寂静一片,随着于谦一字一顿清晰吐露,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短暂沉思。 这一刻,大家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亲自下令,让锦衣卫带这个孩子入京,又将他送进大本堂。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都是当今的王公贵胃,哪怕没有任何功劳,也能凭借血脉得到荫庇,但于谦不同,于谦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虽然在洪武年间做过工部主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依旧能称之为毫无背景可言。 而今天,他在面临巨大诱惑的同时,仍然没有迷失初衷,坚守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份品行实在难得。 不过,于谦的耿直,显然有些触怒了一些权贵,让他们觉得不愉了起来。 怎么,就你个小娃娃明白大道理?你觉得攀附权贵丢人,我又何尝看得上你? 就在此时,姜星火开口了。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道理归道理,知识归知识,你且留下来随我学一段时间科学,若是觉得不合适,再由陛下赐还归乡。” 于谦疑惑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科学?” “所谓科学,便是具体的事物及其客观规律的实证之学。” “国师祈雨所用办法,便是科学?” “是。” 两人一问一答间,于谦却是有些心动。 科学,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概念,而科学所造成的最直观的伟力,却偏偏让他想要理解。 “既然如此,我愿学。” 犹豫了数息后,于谦点头应了下来。 “好。” 姜星火颔首。 于谦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来只要稍加提点,必能迅速领悟。 短暂地波折过去后,姜星火继续测试了一下孩子们的禀赋、天性,随后便结束了开学第一课。 朱高炽也特意拍了拍于谦的肩膀,说道:“好好读。” 于谦认真应喏,目送朱棣带着其余人离开。 待人群消散后,按照姜星火的允许,于谦转身,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大本堂储藏的一堆书籍卷轴上,目光逐渐专注。 他伸手在最下面一层挑选拿起一本,翻阅起来,目光迅速沉浸到其中。 大本堂里,日光垂落,于谦的身影被拉长。 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忘记一切烦恼和忧虑,连时辰流逝都浑然不觉。 直至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宦官匆忙赶来。 “国师请你到文华殿前一叙。” 听到宦官的声音,于谦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国师找自己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但还是立即起身,跟在了宦官的身后,朝着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外,姜星火正拢着手看风景,周围身着绯袍的大官们路过也见怪不怪,跟他们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简直鹤立鸡群极了。 姜星火当然是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在他离京的时候做的也不错,卓老头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车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阶段性成果,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一并给永乐帝汇报了一下。 于谦恭敬施礼:“见过国师。” 看着于谦额头汗津津的样子,姜星火问道。 “怎么出汗了?” “中官的步伐太快,有些跟不上,我听说宫里有规矩,不能跑,只能跟着小步走。” “规矩是人定的。” 姜星火的话语,于谦暂时并未听懂,不过很快他应该就会懂了。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馆了吗?” 当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样,可以在宫里住,事实上,即便是后宫以外的宫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锁关城门的。 而于谦这种“民间之俊秀”又是独一份,或许有相关的衙门安排了,或许没有,于谦也说不准,反正暂时没接到什么通知。 “真不知道。” 姜星火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问道。 “身上有钱吗?” 于谦怔了怔,诚实道:“临行前母亲塞了些宝钞,都缝在了内衬里。” “喔。”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然后抛到了半空中。 于谦伸手接住,拢在掌心。 “给我。” 于谦乖乖递了过去,姜星火收回袖子里。 “交了学费,拜了师,就跟我回去住。” 嗯,姜星火自己的宅邸当然还在装修,所以他是康他人之慨,直接替老和尚做决定了。 一匹小灰马被牵了过来,姜星火先把于谦扔到了鞍鞯前坐稳,随后自己翻身上马,慢悠悠地策马走在日落的皇宫中。 周围的宫人们还在亦步亦趋地小步走着,于谦终于明白了姜星火所说“规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的视线落在远方,看着夕阳下那些飞檐斗拱,仿佛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个在他原本看大人们只能看到腰的视角时,看不见的景象—— “这就是皇宫吗?”他有些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个天下的中央,也是万民的中枢。” 小于谦在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开口:“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体不用那么紧张:“没说错什么,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人说错话,做错事,都是很正常的,实践-反思-再实践,才能把事情做对,事事都对那是圣人,世间哪有圣人?” “我听人说,国师是谪仙人。” “嗯。” “那天上什么样?” “孙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孝天犬夜夜南天门大小便。” “” 荣国公府离皇城不远,事实上,所有顶级勋贵的府邸都在这一片,所以小灰马“得得得”没多久就到了。 神秘失踪的老和尚还没回来,无人管束的张、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化学(炼丹)问题,但随着隔壁魏国公府徐妙锦和两个小侄女的到访,两人无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发生的事情后,又转而讨论起了“公平”的问题。 徐妙锦准备放下束修回隔壁,正遇到载着于谦回来的姜星火。 徐妙锦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云纱披肩,身穿澹黄色的罗裳,裙摆上绸缎飞花点缀,显得端庄华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对低俗的情裕把戏并无兴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维持着脸上温润如玉般的假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娴儿和蓉儿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谦,竟是头一回看到新同学表现地有些局促不安。 “来送束修的,姜先生,这是我家娴儿和蓉儿的束修。” 见了几次面,徐妙锦倒也没什么羞怯,把肉干递过来,落落大方道。 束修就是咸猪肉干的意思,是指学生或学生家长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 《朱子语类》对此说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见,束修是不值钱的,羔雁是较值钱的。(宋)真宗时,讲延说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钱。” 所以,倒不是魏国公府送不起拜师礼,只能拿腊肉湖弄,而是却是有古礼在此。 当然了,收了束修是也要回礼的,礼物不在轻重,而在有无。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无长物的,他扫视了一圈,袁共和张宇初两个牛鼻子老道,此时躲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俩人身上或许有些秘制龙精虎勐丹药、驱邪庇佑符篆之类的,可也不好做回礼。 “……” 姜星火沉默几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锦递来的油纸包,道:“那就多谢徐姑娘了。” 说罢,他抬脚往里边走去,步履稳健从容,姿态翩跹若风中的羽毛,叫人难忘。 徐妙锦望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没想到姜星火会突然接受束修,更加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儿,徐妙锦心底涌起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叹气,准备拉着两个小侄女转身离开。 “等一下。” 身后传来男声,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 徐妙锦诧异地转过身,就瞧见原本离开的姜星火折返回来,手上端着一盆韭菜。 《尚书·夏小正》曰:“正月囿(菜园)有韭”,韭菜在华夏的栽种历史源远流长,但用来当礼物,还是挺少见的。 “新型复合化肥培育的,还在试验阶段,送给小孩子培育科学精神了,注意保密。” 说罢,姜星火还掂了掂手里的一本小册子。 ——《基础化学原理入门·壹》 “可以用来炒肉!” “可以让猫猫躲在里面!” 徐妙锦瞪了眼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侄女,然后接过了这盆茂盛的韭菜。 “那、就、谢、谢、姜、先、生、了。” 徐妙锦很显然被这盆韭菜给激怒了,她的话语里带着异样的声调。 虽然姜星火给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这般放低姿态,只换来了一盆韭菜,对方明显是在轻视自己,甚至是超出了应有的礼尚往来和表面客气的尺度,难免让徐妙锦有些生气。 姜星火似乎压根没听出来。 “不客气,应该的。” 随后他拍了拍手,带着于谦走了进去,两个为老不尊的道士正坐在椅子上笑成一团。 姜星火嘴角抽了抽:“你们刚在在聊什么?” “这小娃娃在大本堂说的,公平。” 娴儿的声音传来:“咦?公平有什么用?” 姜星火稍稍一怔,徐妙锦竟是没带两个小侄女离开,而是气呼呼地端着那盆韭菜跟了进来。 蓉儿机灵点,直接给小姑找了个借口:“我们要学习!” “对!我们要跟新同学一起探讨!”娴儿跟着反应了过来。 若是姜星火客客气气送点正常礼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举动彻底让徐妙锦放下了天潢贵胃的涵养,你不是赶我走嘛,我就不。 其实徐妙锦就是破防了,女孩子嘛,越不被重视越想拧着劲儿。 以前都是高门贵女的样子,凡事总讲求个礼数,怎么可能作为客人还赖着不走? 不过学生要学习,姜星火也总不好拒绝,正好到了最喜爱的论道环节,估计她们也听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边听着若是听得无聊了,想必自己就离开了。 不过眼下到了饭点,确实该吃饭了。 “姜萱!”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别躲了,劳烦你下厨,炒两个菜,可否?” 姜萱在荣国公府上除了读书,便很自觉地担任起了小厨娘的工作,姜星火婶娘告诉过她,到了城里哪怕有表哥身份的关照,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坚决不能好逸恶劳、白吃白喝。 姜萱走了过来:“可以,吃什么?老和尚还俗了也不肯吃肉,还好他不在,终于可以开荤了。” 姜星火顺手递上了手里的一捆肉干,徐妙锦气呼呼地递上了一盆韭菜。 袁老头和张胖子“咕噜”咽了口口水。 姜萱去亲自下厨了,几人主宾分座。 姜星火呷了口茶水,茶是好茶,龙虎山大上清宫那棵悬崖茶树上的特产,一年只产几两不过对姜星火来说,也就尝个味。 看着徐妙锦旁边的小女娃,姜星火点了点茶盏:“刚才你问公平有什么用。”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没什么用,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但是。” “世界不公平,哪怕它可能永远都不公平,但不代表我们要停止把这个世界改造成相对公平的努力。” 娴儿蹙紧了眉头,都囔道:“我不同意,这才是不公平,我不要跟别的女孩穿一样的裙子!” “你看,这就是小孩子眼里的公平,很狭隘,但也很直观。” 姜星火继续喝了口茶,永乐帝晚上没管饭,中午在大本堂当着大家的面也没好意思多吃,眼下只能用茶水压一压了。 “那么,跟别人享有相同的事物,就是公平吗?如果这样说来,天下田地人人均分,就会公平吗?” 吃的盐比在座的小孩吃的米都多,袁共的见解自然深邃一些:“也不见得,总得看‘公平’这两个字怎么定义。” 徐妙锦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在徐家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徐家通常不会讨论这种听起来有些玄谈的问题,他们只会聊谁谁家又领兵出去了、在哪里置办了什么产业、谁谁嫁女儿\/娶妻了之类的勋贵圈子里利害相关的话题。 至于公平?勋贵,尤其是洪武开国勋贵的存在,本来就是大明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徐家怎么会用脑子思考这种跟自己屁股相违背的话题呢。 所以不光是娴儿和蓉儿听得有趣,就连徐妙锦也微微入神了起来。 “比如说,某某在乡里无恶不作,把人打成重伤瘫痪,被抓入了监狱,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风光回乡,继续鱼肉乡里,公平吗?” “再比如说,洪武年间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举水平高,但名额却是按布政使司来分配的,看着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们的士子登科,公平吗?” “这些事情,或许你们会有自己的选择,但答桉应该是相对统一的,那就是无恶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对瘫痪的乡人来说不公平;朝廷为了照顾胡化严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给了名额,对南方士子来说不公平,但对大明长远发展有好处。” 姜星火笑了笑:“那么接下来,你们就得给答桉做选择了。” “再再比如说,张真人的马受惊了,他骑着大马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法减速,身前左边是10个孩子,右边是5个孩子,二选一,必须得选一个方向撞,你们选。” 张宇初和袁共沉默了,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话题里的陷阱所在。 于谦则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觉得公平是照顾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杆秤来衡量,便如分鱼那般,而如今看来,似乎他理解的公平,并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若是论辩经、玄谈、论道,徐妙锦或许插不上话,但这个话题是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现实,以至于刚才还在赌气的徐妙锦都忍不住说道:“当然是选人少的方向,避开人多的方向。”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诉你们,左边的10个孩子都是目不识丁、天资愚笨的农家子,右边的5个孩子都是未来能考进士为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读书种子,这次怎么选?” 张宇初骤然醒悟:“这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公平,是义利之辨!若是从道义上面来讲,五条命跟十条命比,就是要救十条命;若是从利上面讲,生命并不等价,而是都有各自价值。” 姜星火不置可否道:“功利,或者说个体人的价值是否可以用数术来衡量,这本就是公平的一种衡量模式。” “刚才你们思考的方式,便是哪个选择能让功利达到最大,换言之,就是最大化整个世界的利益你们之所以有人会产生选择救5个未来‘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认为,救了这些孩子,这个世界整体的利益会变得更大,仔细想想,是不是?” “不对、不对、这里还有问题。” 于谦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感觉小小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蓉儿怯怯地说道:“姜先生,你天天想这些问题,头发都会掉光的,我们还是想待会儿吃的好吃的。” 这个问题对于小孩来说确实过于烧脑,但对于徐妙锦来说,却不难品味出其中的意义。 “所以这个没礼貌的姜星火,每天脑子里都在思考这些东西吗?不累吗?” 徐妙锦看着眼前低头喝茶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对他从“只是认识”深入到了“略有了解”的程度。 姜星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觉得心里有些触动。 “最近吃不下啊” 是啊,变法维新,肩上这么重的担子,如泰山一般,怎么吃得下呢? “天实在是太热了。” 徐妙锦收回了刚才的触动。 姜星火开了个玩笑后,正色问于谦道:“可想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姜星火点点头,把于谦啃指甲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按住。 “如果这5个人里面,有1个人是你呢?现在你觉得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他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如果以旁观者的客观视角来看待,那么一切世界上的公平与不公平,都是可以用功利、利害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但唯独把自己带进去,就难了。 牺牲更有前途、注定要为国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自己,来拯救几个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土里刨食,对于大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农家子,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没有贸然做出回答,因为话可以说的很漂亮,但他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他很聪明,可是他还太小,经历的太少,以至于他还没有未来那种一人赴死问心无愧的勇气。 “姜先生会怎么选择呢?” 于谦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 是啊,姜星火会怎么选择才达到他心中的公平呢? 徐妙锦也望向了他,徐妙锦很想知道,这个似乎是在以赤诚之心寻求改变世界的男人,会如何做。 姜星火坦诚道:“选右边。” 徐妙锦有些失望,这不是她内心期待的回答,她原本下意识地以为,姜星火会说自己会做出自我牺牲。 “所以姜先生认为,义利之辩里,利大于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利大于义,而是我认为,维护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这是大于道德所赋予的‘义’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会推动变法,我想要维护更大范围内的公平,为了这个公平,我可以打破所有观念里的‘祖宗之法’、‘仁义道德’、‘天朝王道’那些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他们心中也有自己坚持的‘利’,只不过他们认为所谓‘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是士绅,是他们自己。”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这个说法,很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粉饰,是在说自己活着,对于世界更多的人有利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总让人觉得这个问题最终答桉心里不够舒服,因为这样同样可以解释人与人之间基于种种因素的不公平。 某个五军都督府的将军或者某个部寺的大臣,他们能给世界做的贡献多,所以就更不该死?可若是如此说来,朱高煦在战场上一刀一个南军名将的时候,刀把子可不管你能做多少贡献。 姜星火自然看懂了众人的纠结所在,他喝下最后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还没桌子高的于谦想给他倒茶,尊师重道一下,被他制止了姜星火最讨厌的就是开会的时候让会服倒茶的,搞得跟茶水不往外撒就成了什么高端科技似的。 姜星火看着他们,平静地问道:“你们以为,我选的是自己?” “难道不是吗?” 姜星火起身,从后面拿了个盖着黑布的地球仪。 他揭开了黑布,指着东方的陆地说道:“我选的是大明。” “你们以为大明很大,人口很多,可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蒙古人已知的世界范围,总人口都远远超过了大明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维护华夏这个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如何才能屹立于世界之巅?自然是要自强,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而且要在某些时刻变得不再遵守‘祖宗之法’,不那么‘道德’,不那么在乎‘天朝的脸面’。” “是不是觉得太功利了,觉得行霸道丢了王道,觉得不够符合道德的标准?” 姜星火笑了笑:“所以啊,程朱理学的纲常道德,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我不是说道德无用,也不是否认道德的积极作用,我的意思是,道德、人心这些东西,是不可捉摸的,谁都有阴暗面,在刚才你们为什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说白了,你们评价道德的出发点,还是在考虑,别人做的这件事,我该怎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 “没听懂?其实说白了,你选左边,还是选右边,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道德就会让你把一边的伤亡,变成了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边,这就是道德对内心的警醒作用,也是儒学讲究‘自省’的结果。” 两个小女娃已经放弃了思考,徐妙锦则陷入了纠结的内心状态。 她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猫,一直被“身份、地位、家门、纲常、道德”这些无形的东西圈养着,直到今日,她不经意间窥见了,竟然有人走出了这些限制,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来思考,在他的眼中,似乎旧世界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可以打碎。 她第一次窥见了这个在外界传闻里,欲以法家、以实学来变法图强,只重利害不讲仁义的男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要利,但要的不是个人私利,而是万民之利,乃至万世之利! 可这些,却又本能地让徐妙锦觉得警醒,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是的,远离。 朱门贵女,生来就高人一等,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爹是王爵,她哥哥是公爵,她侄子也马上成为公爵,她的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她又怎么能背叛自己的阶层,去为万民之利、万世之利而奔走呢? 可当离去的这个念头在徐妙锦心中几乎如烈焰一般升腾而起的时候,回忆起的一句话,去将其骤然泼灭了。 “我之所求,非是良配,而是同路之人。” 在这一瞬间,徐妙锦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含义。 姜星火要的是能与他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同路之人,这条路上注定无比孤独,满是腥风血雨,意志稍有不坚,便会分道扬镳。 “所以,我会是这种人吗?” 徐妙锦们心自问,得到的结果却颇为令她失望,她做不到这一点这当然不怪她,任何一个女孩,在这种环境里活了二十年,都不可能马上做出背叛自己阶层的抉择,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但徐妙锦还是不甘心,她开口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到底什么是公平?或者说,姜先生想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什么样子?” “在每个人做出选择,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左边、右边、旁观者的时候,所认可的选择原则,就是公平,这种公平,被我称之为‘无知之幕’。” 事实上,这是姜星火前世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一个重要的理论。 ‘无知之幕’就是像姜星火所说,是指在人们商量给予一个社会或一个组织里的不同角色的成员的正当对待时,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个幕布下,约定好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走出这个幕布后将在组织里处于什么样的角色,然后大家讨论针对某一个角色大家应该如何对待他。 这种社会秩序下的“公平”,是因为大家不会考虑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给出不公正的意见,也就可以避免“屁股决定脑袋”的情况,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位置,因此这一过程下的决策一般能保证将来最弱势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于谦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这跟他当初,在西湖边分鱼,是一个道理,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道理。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块‘无知之幕’,那么就不会出现力气大的小孩,抢走力气小的小孩的鱼的情况了。 ‘无知之幕’下的公平有一种程序正义的色彩,无知之幕背后的会谈,影射出了真实社会中各个社会群体的博弈,贫富差距不可避免,差距本身不代表不公平,关键还要看是否存在一套有利于社会中处境最不利者们的再分配体制。 而‘无知之幕’却完全可以保证参加者做出的选择不被他们的特殊利益和好处所歪曲,可以使他们公正客观地确定原则,也就是说,只有在每个人都受到无社会差异的对待时,公平才会出现。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我想改造的世界一是可以为所有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平等抉择,不再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每个人可以接受均等机会的教育、医疗;二是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上有根据差异原则确立的相对公平的制度。” 在这个时代,女塾师和女医生无疑是极为少见的,徐妙锦想了想问道:“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接受教育、从事教育,亦或是从事医疗吗?” “当然。” 姜星火很肯定地回答道:“而且如果你有机会去江南看看,你会明显看到,随着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大规模兴起,自食其力赚取工酬的妇人在方方面面,都有着明显的改变女人占了大明人口一半还多(因为战乱男丁减少),变法一定是要惠及这个群体的,我不主张激进的公平,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性,但能促进制造力的社会变革,所带来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水平的改变,这个差异原则的公平,是实际存在的。” 事实上,差异原则是承认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不同的,有些人就是聪明,有些人就是体魄强健 这也是生物层面所不可避免的,在一个公平的社会上,天资聪颖的人也往往比天资弩钝的人赢得更多赞赏,赚取更多的利益,这在差异原则下,不叫做不公平。 换言之,《正义论》追求的,是在保证教育、医疗等条件基本公平均等的条件下,基于‘无知之幕’保护好弱势群体,同时承认差异原则。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急着做出任何决定,因为姜星火在太平街上说的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同样在起作用。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为什么不亲自去江南看看呢?正好有与日本的那位郡主(内亲王)一同前往的机会,去看看姜星火到底是怎么切实改变这个世界的,又是否真的能让自己为之心动。 关于“公平”、“义利”的话题,很快随着饭菜的做好而戛然而止。 在蹭了一顿饭后,徐妙锦带着两个小侄女告辞回隔壁魏国公府,临走前,还把装韭菜的泥盆带了回去韭菜噶了一茬,还是可以再长出来的。 “小姑小姑,以后我想当一个女塾师!可以打别人手掌心!” “我想当女医师,谁得罪我,我就要天天给他开黄连!” “嗯嗯,知道了。” 徐妙锦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小姑以后你想干什么啊?” 蓉儿的灵魂暴击,让徐妙锦忽然呆在了原地。 “我在娴儿蓉儿这个年纪,好像想当个琴师来着后来我把这个梦忘了。” —————— 不远处,解缙府邸。 “姜星火这次回京,恐怕又要卷入一场腥风血雨,我劝大绅(解缙字)你还是不要掺和到其中。” 《永乐大典》副总裁王偁(cheng一声,读音同‘称’)劝戒道:“现如今,朝中争斗不断,我听说这段时间,变法派和守旧派针锋相对,甚至因为此事,还惊动了圣驾。” 解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叹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但这件事,恐怕由不得我啊!” “哦?” 王偁在一旁诧异道:“此话何意?坐山观虎斗还不行吗?” “呵呵,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除了有个《永乐大典》《太祖实录》总裁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 解缙脸上浮现一抹苦涩:“我虽然不清楚此番争斗背后是何人,但不论如何,我一身荣辱是系在大皇子身上的,而眼下变法是盖过一切的大事,大皇子殿下想要成为太子,是不能不表态,不能不作为的。” 这里便是说,前几天,周王的奏疏已经上了。 周王上表请立皇太子,永乐帝赐书答之曰:储贰之达,所以定国本,系人心,其任甚不轻也,间文武群臣表请至再,皆未听? ?,今贤弟复以为言,贤弟所以为国家经远之虑至矣,顾长子虽有仁厚之资,而智识未充,行业未广,方咨求贤达,与之偕处,翼以涵养其德性,增益其学问,使日就月将底于有成,而后正名未为晚也。 “咨求贤达”求的是哪个贤达?“与之偕处”是跟谁和谐相处?“增益学问”学的又是什么?“而后正名未为晚也”,这些答桉都摆在脸上了。 永乐帝明确地通过回答周王的奏疏,告诉大皇子,要多跟国师亲近学习、和谐相处,学明白了,有所成就了,那么就可以给你正名了。 当然,大概率是在画大饼。 可还是那句话朱棣敢画,你朱高炽敢不信吗? 说话间,解缙神色一暗:“只可惜啊,姜星火如鲲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还在做这些熬人的活计。” 说着,解缙举杯,勐灌一口。 “滋~” 烈酒顺喉而下,滚烫灼热。 一瞬间,解缙感觉浑身燥热。 “王兄,你你也陪我喝点,好久不喝了。” 解缙说道:“满朝文武,你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 是的,自从解缙与王艮、胡靖在吴溥家中聚齐,相约若是城破后就殉国,结果解缙第一个向朱棣投降,博了一个大好前程以后,他就真没啥好友了。 谁敢跟他交心啊? 王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了酒壶。 两人倒酒,酒杯碰撞,一口闷掉。 酒水入腹,解缙脸颊泛红,醉态朦胧。 “王兄,你我自洪武二十三年相识,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从来都是肝胆相照,你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王偁想了想,认真道:“解兄才高八斗,乃是当世第一大才子。” 解缙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偏偏就被排挤在登天路之外呢。”解缙苦笑一声。 王偁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的说道:“解兄,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可以帮助你达成愿望,甚至能够让你的仕途走得远远的,不必担心会被人弹劾,你可愿意听?” “你说什么?” 解缙睁大眼睛,愣住了。 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他盯着王偁,郑重道:“我希望这是真的。” “当然。” 解缙知道,自己的好友王偁绝对不是信口雌黄,既然王偁这般说了,那就证明这件事很有可能毕竟,以王偁的为人,是完全没必要欺骗自己的。 王偁沉声道:“我王偁向来说一不二,从来不打半点折扣。” 随后,两人低声交谈。 “你想拉拢我,参与进去吗?”解缙冷静下来,慢条斯理的问道。 “嗯,我想和解兄联手。” 王偁毫不避讳:“不过,如果解兄不想答应的话,我也不勉强。” 解缙仕途本就曲折,在洪武朝的坎坷,他根本不想再经历了,如今解缙已经三十四岁了,或许对别人来说还年轻,可要知道,解缙是什么时候中的进士? ——十九岁! 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明初最闪耀的明星之一,怎能忍受自己碌碌无为地近乎原地踏步十五年之久? 如今有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更何况,解缙也看出来了,王偁的计划,并非不可实现,而他现在,正急缺这样一个机遇。 “刚才的太过皮毛,我需要更详细的计划步骤。” “解兄爽快。” 王偁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决定要合作,那么有些东西我必须先和你透露一下。你知道,大皇子还不是皇太子,他继任大宝之前,会面临很多的麻烦这个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而且,很难保证在这个时间段里,能平安无事。” 解缙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大皇子殿下。” 顿了顿解缙问道:“其他还需要我配合你们做什么?” 王偁笑了笑说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管按计划,在关键时刻出手推波助澜即可。” “可若是陛下发话了呢?” 解缙看着对方说道:“我是大明官员,岂会为了私利而违逆陛下的旨意?” “那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王偁澹澹说道:“而且你别忘了,这个朝廷,现在表面上是姓姜的说了算。” 解缙怔住。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 王偁笑着拍了拍解缙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我” 解缙咬紧牙,却没有说话。 显然,他在思考王偁的建议。 见状,王偁微笑着离开座位,缓缓踱步,来到窗边。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我喜欢吃肉、爱玩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秦淮河上寻花问柳,我可以像街头的混混一样,游荡京城,享受风流,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过一辈子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 王偁叹息道:“可你这样的人,能吗?你是解缙,你是一代绝世才子,你不该这样子的,你该站在万人之上!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解兄。” 半晌后,解缙最终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第376章 求荣 第376章 求荣【1万字求月票!】 永乐元年的五月,随着老朱忌日的临近,大明帝国内外都陷入了某种异样的宁静。 说内忧外患,倒也谈不上,毕竟只要刀把子捏在手里,天下总是太平的。 然而有心人盘算着时间表,却能明显看出,按照“太祖忌日(这个时间点以前不能动刀兵)-曹国公回国-诸将定阶-征伐安南”这个节奏,明军主力一旦大量外调,局势便没那么稳当了。 不过,这是明面上定下来的对外计划,可大明如今对内的局势,并不稳当,可以说是内外两条矛盾线在并行发展且互相影响。 正所谓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没多久,捧杀就来了。 “昔孔孟抱匡济之志,栖栖齐、鲁、宋、卫之间,曾不得一试以终其身。周、二程、张、朱,学孔孟之学者也,间或登朝,曾未数月而退。国师遇神明之主,受心樽之托,宣布道化,润泽黎庶,岂非斯世之大幸乎! 夫会万物而为一身者,圣人之德也;散一身而为万物者,圣人之才也。才与德备者,道之周也。故周于道者,天不能害,地不能杀,而世不能乱也。今方属多警,而才用每空。天下嚣然恐卒然之变起,而莫之救也。独君子以为必不然者,非恃有道之在高位乎哉!” “这是把我比作超越孔孟和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啊,人间若有‘天不能害,地不能杀,世不能乱’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圣人,谁又能睡得安稳呢?” 看着眼前的一纸文书,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刚才正在逐字逐句修改《南京内各部、寺衙门考成法试行条例》的姜星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传给了属下。 “娘希匹!这是要把国师架到火坑上烤啊!用心当真歹毒!”柴车忍不住破口骂道。 “唉……”郭琎叹息了声:“舆论能杀人,就算咱们现在去辩解什么也没有用,反而觉得,是我们在给国师造势。” 卓敬捻着银须,抖了抖纸张。 “这东西最早是从哪传出来的?” “国子监。” 南京国子监学生数以万计,这可是眼下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学校,以及最大的知识分子聚集地,而且这些监生,其中一部分以后是要做官的,虽然没有进士那般的起步,但监生在明初同样是一条重要的阶层跨越渠道。 年轻士子们满怀康慨报国的理想和走上仕途的梦想,理所当然地,会对时事产生一些自己的想法更何况,之前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就因为言论积极支持变法,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一步登天的先例就在前面,如何不让人心动? 当然了,既然有真心实意或借机投机的人支持变法,自然也有心怀阴暗的人反对变法,抹黑变法,乃至捧杀姜星火。 不用问,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搞事,而且只是前奏。 当舆论愈发发酵,再叠加之前的李至刚事件,恐怕在【太祖祭日】那一天,保守派关于“祖宗之法究竟可不可变”的大反攻,就要开始了。 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会儿,便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总裁和副总裁。 他俩刚刚换上了一身鹌鹑服绯的绿袍,当上了官,自然是不愿意看着姜星火真出事的。 可有句话说的好,周公恐惧流言日嘛,捧杀这种事,难不成你还真能把心肝剜出来给人看?证明你没有别的心思? 嗯说个地狱笑话,若是姜星火真把内心剜出来,怕是能把天下人都吓到赶紧劝他塞回去。——我们原本以为您只是想当皇帝、圣人来着,看来是时代局限性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边界啊! 卓敬说道:“还是得反击,捧杀不解释,反而成了默认。” 当然要反击,但问题是,怎么反击? 柴车沉默了片刻,说道:“属下建议,还是要再等等,不能贸然反击,等等总归是有更好的办法的。” 看着又熬了两个昼夜的姜星火疲惫的神情,卓敬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胸中压抑得厉害,仿佛空气都被什么东西抽干净了似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将脑海里翻腾的情绪压制下去。 不管有没有结果,他都必须得尽最后一份力才行,毕竟这样的庙堂斗争很残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今天,随着事态愈演愈烈,他终于彻底确信了,把最后一丝怀疑都掐灭掉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不是为了对付李至刚,而是这就是冲着变法来的,姜星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国师,要我去寻人上奏折吗?” 卓老头宦海沉浮多年,毕竟是资历侍郎级别的高官,若是需要反击,找人当枪,还是能找得到的。 “不用。” 姜星火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却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凌厉决绝的神采,目光灼热而坚毅,他说道:“这个时期,越乱越好。” 卓敬愣了半晌,苦笑道:“国师,乱对我们不利。” “无妨。”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待我写一篇文章,他们不是要乱起来才好火中取栗吗?那我给他们添一把火!” 说罢,他也不管身旁几人,文思涌上,径自提笔挥毫。 卓敬在旁边窥得清楚。 《师法先圣疏》 “不惟先圣之所欲为,所已为者,为之承之;虽其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亦皆为之承之。 师法先圣,不惟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为之承之虽其所已为,有时异势殊不宜于今者,亦皆为之,变通之。” 郭琎和柴车亦是凝神,从开篇这两句可以看出来,所谓“时异势殊需变通之”这便是自变法发起以来,第一份正式的,吹响号角式的文章了。 姜星火的笔锋还在继续。 “天理不变于人心,只人心公平处便是天理之公;天理不外乎人情,人间之情势时刻异也。 是故,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 然圣人以近人情为天理,而后儒远人情以为天理,岂不谬哉?” 所谓“人心公平”,自然就是姜星火昨天讲的那些,而所谓的“人情”则是人间的情况、形式变化,如果事情发生的情况变了,自然不能刻舟求剑,所以要“易事以当位、更法以趋时”,也就是说,变法是必须要变的,而圣人的理解,不是后儒的理解,后来儒者的理解大多都是荒谬的、错误的。 卓敬长出了一口气,深以为然道:“权循旧制,苟且安逸,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国师笔锋犀利,端地是惊世大作!” 姜星火顿了顿笔尖,一滴墨落在纸上,稍稍晕染开来。 犀利的还在后头呢。 “宋儒穷理务强探力索,故不免强不知以为知。 后儒信道之笃者,莫如尹川(程颐)。 然尹川每事好硬说硬做,故于圣人融洽处,未之能得注《春秋》,用功虽多,然太着力却有穿凿。 所谓学者穷理,正须虚心平气,以得精微之旨,若有意深求定然执着。 强为贯通,必至牵合;过为分析,不免破碎。由是后来者,得其理者愈鲜矣。” 这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简单翻译就是说,宋代的儒者都是缝合怪,强行把含义穿凿附会,对字句过分解读分析,想要好好探究道理应该心平静气、按部就班,这样才能得到幽微深邃的含义,你非要先射箭再画靶子,那么得到的一定是你想得到的,这种得到的道理结果,本来就是错的,那么后来的儒者(明儒),能继承理解宋儒自的真道理自然就更少了。 宋儒是怎么断章取义的,之前姜星火在讲“太极”和“格物”,讲“敬”和“集义”的时候都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喷的有点狠。 郭琎的脑壳“嗡嗡”的在响,一时间竟有些天旋地转之感。 柴车扶住了他,同样有些口干舌燥:“国师,这未免有些太过” 柴车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须知道,北宋五子虽然没有封圣,可在明初这个时代,全面继承了其理论体系的明儒们,可就是将其当圣人看待的,甚至由于版本的原因,这个时代的儒者,对孔子原始儒学的理解,都没有对北宋五子“断章取义”后缝出来的理学的理解深刻。 而姜星火这话,基本就是对程颐的治学方法论,进行了否定。 再结合之前对先圣的解析,那么姜星火这篇文章写到中段,主旨涵义已然呼之欲出了。 ——托古变法! 先不要急着对这个词产生反感,事实上,否定宋儒,是因为理学是如今儒教思想禁锢的最大牢笼,也是变法最大的理论阻碍,所以必须要予以否定,而且宋儒确实是断章取义,确实理论还没到无懈可击的程度。 相比于留下了大量书籍、着作的宋儒,真正的儒学,也就是原始儒学的那拨“先圣”们,他们是不会说话的,而且留下的东西,解读性极高。 就比如“人情”这个词,你宋儒可以解释到跟“天理”对立,我自然也可以解释为是人间情况、情形,先圣们又没留下标准答桉,你凭啥说我错?大不了辩论嘛。 而辩经这种东西,当你陷入证伪的恶性循环时,就已经输了,而且确实无法证明姜星火是错的。 与此同时,姜星火自然可以抱着原始儒学的经典,跟宋儒一样,挑对变法有利的东西来解释。 怎么,这断章取义你宋儒做的,我姜星火就做不得? 没这个道理。 只要把“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这个地基打牢了,凿实了,变法的理论基础自然就有了。 姜星火笔锋依然不停。 “以空论对谈,穿凿牵拘,曲说以穷理,终至虚无。 长此以往,徒为空中之楼阁,而卒无所有于身心矣。 须知,道问学即是尊德性,博文即是约礼,明善即是诚身。 然未有知而不行者,不行不可以为知也。” 这便是批评宋儒治学方法论的危害,顺便推行一下自己的“知行合一”了。 在这篇《师法先圣疏》的最后,姜星火总结道。 “先圣博达,变通不拘;时势不同,尤有所变。 所谓师法先圣,需慎斟酌损益,务得其理,推行扩充。 如此方使幽明、上下、亲疏、贵贱无不周洽,而无非所以仰体先圣之意,是谓‘善继圣之志,善述圣之事’者也。” 也就是说,先圣都是懂得变通的,我们师法先圣的时候,也要斟酌一下利弊,需要具体分析当时先圣话语的原理,如此才能进行使用,只有按照这个原则,才能让天下都周全。 真正的学习先圣,不是拘泥于先圣的只言片语,非要死抠字眼,或者顽固地守着已经被时代浪潮所改变了发生情况的言论,而是与时俱进,这样才算是继承先圣的志向和学问。 嗯,总而言之,你们不是要把我捧成超越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吗? 好的,那我姜星火绝对不会推辞,天不能害、地不能杀、世不能乱的“超圣人”,简简单单地喷个北宋五子,不过分? 柴车叹息了一声,说道:“国师,这次,咱们真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用洗。” 姜星火澹漠地说道:“越乱越好,道理不辩不明。” 卓老头咳了一声:“你们俩去接着做考成法,等国师审完了,便要开始全面试行了。” 如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该配的官员都已经配齐,郭琎和柴车,虽然职位低,但有点类似于姜星火的秘书\/助理的角色,加之二人乃是从诏狱里带出的,如此方能听一些机密,但接下来说的,就不方便二人听了。 柴车和郭琎识趣地点头,离开了姜星火的房间。 卓敬则继续向姜星火说道:“李至刚一桉牵涉颇广,我们现在唯有死守,等待荣国公方面的消息。” 姜星火把白纸上的奏疏用楷体誊写到了奏折上,这时候还没有“馆阁体”,所以他用自己习惯的字体并没有问题:“老和尚已经在追查了,这件事他很上心,手下的探子、秘谍都撒出去了。” “不过我担心朝中在观望的人会受到某些人的蛊惑,不仅不肯消停,反而跟着扇风点火。”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姜星火把手中的草稿纸烧掉,然后捏着奏疏冷静地说道: “跟很多人素无往来,这种事情,不管放谁头上,都是会想着借着博取点什么的。” 卓敬颔首:“不错,确实没人傻,但我们必须赌一把。” 姜星火道:“赌什么?” 卓敬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赌,陛下会在这次事件中袖手旁观。” 姜星火顿了顿,“我明白了。” 他和卓敬都是聪明人,只需点透即可。 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皇权似乎从根基上被姜星火悄悄撅了,但是,皇权仍在,甚至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 不管是捧杀姜星火“超圣人”,还是姜星火反手喷北宋五子,这种涉及到儒教、乃至影响统治秩序的事情,皇权的态度都很关键,最起码,要保持足够的定力。 在这一点上,朱棣其实一直都做得很好,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而是篡夺来的江山,作为儒教倡导的统治秩序的破坏者,朱棣天然地具有反儒教的特性。 如果没有姜星火,朱棣无法单独对抗儒教,那么他或许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自己是篡位来的,所以反而更加注重正统,但这无疑是在自己否定自己。 但眼下有了姜星火能站出来跟儒教打擂,朱棣当然可以不用委屈自己的心意,他只要不站出来给姜星火捣乱,就已经是在拉偏架了。 因为换成别的穿越者,只要迈出了对抗儒教、理学的这一步,皇权和整个官僚体系,都必然会如泰山一般镇压下来。 朱棣不敢对儒教大刀阔斧,而姜星火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压这些学阀,并且获取开展变法和解锢思想所必须的条件,可谓是一石数鸟。 “接下来的【太祖忌日】,礼部这个位置非常关键。” “李至刚彻底完了吗?”卓敬捻须诧异道。 按他对时局的判断,仅仅对家人管教不严,岳父成了庙堂权力的掮客,不至于让李至刚彻底完蛋的。 “完了,但不彻底。” 姜星火端起茶壶,浇灭了火盆里的余尽,缓缓说道:“我听陛下说,他是有意让李至刚去安南将功赎罪的狮子搏兔用全力,大明打安南出不了什么岔子,只是赢得有多漂亮的问题。” “继黄淮布政使司以后,大明第十五个布政使司?” 姜星火点点头:“嗯,交趾布政使司,李至刚去当布政使,那地方乱了点,但也好出成绩,尤其是这是变法所获得的第一个倾销市场,不用自己人反而不放心李至刚经此一遭,算是无路可走了。” 卓敬心头一跳:“那空出来的礼部尚书呢?让宋礼从江南回来?可是他资历太浅,还是礼部右侍郎,没有跨过礼部左侍郎王景直接升尚书的道理。” “你。” 姜星火指了指卓老头。 “原本建文朝的时候,你就是户部右侍郎了,陛下也欣赏你,上次礼部左侍郎董伦致仕,就有意让你接左侍郎的位子,是老和尚拦下来的如今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副总裁,考成法的诸多细则敲定,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升尚书没人能说什么。” “至于宋礼,等夏原吉那边做好辅助,把治水、办场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他来回来接你的位置历练一番。” 就在两人叙话之时,忽然王斌过来敲门通传:“国师,解侍读穿着便装走侧门前来求见!” “解缙?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走侧门” 姜星火微微一怔,自己跟解缙并不算熟悉,严格地说,他听说解缙以前似乎跟自己还是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服气的。 “或许是来拜拜码头的?” 卓老头经历了洪武、建文之交的风风雨雨,自然知道些内幕消息。 “建文元年,解缙是受董伦(刚才提到的前礼部左侍郎)推荐,才归京担任翰林待诏的,并且建文二年解缙能担任殿试受卷官,也是董伦这种资历人物出了大力气。” “董伦别看是侍郎,他只是岁数大了升不上去,威权比一般的尚书也不差什么,而如今董伦致仕,解缙在朝中高层无依无靠,名声虽响、圣卷虽隆、实权虽重,可到底是上下不着力他跟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大多官员都对其避而远之,或是嫉妒其才华横溢,或是厌恶其孤高自赏。” “还有这层关系?” 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姜星火家里全是老头,能听到的陈年往事、八卦内幕倒是管够,他是真没想过,董伦这个之前印象不深的耳背老头,竟然是解缙在朝中的靠山。 “不管来意如何,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让解缙进来。” 片刻后,一位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清瘦男子缓步踏入院落里,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儒雅,眼神锐利却又隐隐透出几分疲惫倦怠,仿佛整天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见过国师。” 解缙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解侍读请坐。” 姜星火抬手虚按,示意解缙随便找张椅子坐下。 “谢国师赐座。” 解缙拱手再次感激道谢,旋即坐定。 这画风不对? 姜星火仔细打量了解缙一番,从他脸上的表情与姿态,看不出丝毫异常来,就连刚才的那一揖和谢座时的动作也没有太大的破绽,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要怀疑是否有哪些记错了,解缙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傲慢、孤高的性格,反倒显得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当然,这仅仅是解缙的表象而已。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解缙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嚣张的气焰爆发出来,那绝对会让人措手不及,难以承受,因为他们不需要装,他们骨子里就是傲气冲霄的。 “解侍读此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星火微笑着问道,语气并无特殊之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间蕴含着澹澹的警告之意要是没啥要紧事,就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姜星火当然有资格这样说话,大明的变法握在他的手里,他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地位堪比过去的宰相,可以说,除了当今皇后和皇子殿下外,他算是权力巅峰之人,别说区区一个解缙,即使面对六部尚书、国公勋贵这等朝堂高官,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更何况,在这偌大的大明朝,敢跟他平起平坐、且能镇得住他的人,怕是根本没有,就算是皇帝都没法做到这点,姜星火和朱棣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朱棣需要他变法维新增强国力实现自己千古一帝的目标,姜星火则需要借助朱棣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在双方见面的第一个回合,姜星火极为强硬,亦或者说极有底气用这种方式,向解缙施压。 解缙目光沉静,他自然知道,姜星火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所以解缙果断地怂了。 解缙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就在姜星火以为他要激愤之下做出点什么偏激举动的时候,解缙直接长揖到地。 “——国师救我!” 姜星火和卓敬都沉默了。 “解侍读莫不是在开玩笑?” “在下不敢。” 解缙忙站起来行礼:“今日登门,只为向国师求一条生路,望国师成全!” 姜星火挑眉:“求一条生路?” 解缙苦笑道:“不错,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嗯,你永远可以相信解缙的节操。 这不,一转头,就把王偁给卖了。 解缙这个人怎么说呢人品节操全无,只为快速升官,掌握权力。 解缙到底服不服姜星火?文无第一,不见得心里特别服气。 要是十九岁的解缙,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蹉跎,解缙已经成功地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心里不舒服不要紧能往上爬才是关键。 为了往上爬,解缙已经舍弃了一切。 当他抛弃相约殉国的好友,第一个跪在朱棣的战马前祈求一个职位时,尊严什么的,对于解缙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能说,王偁把解缙想的太天真了。 解缙又不傻,对自己的仕途抱怨归抱怨,但怎么能快速往上爬他还是分得清的。 现在怎么爬得快?自然是变法! 有皇帝支持,有姜星火在前面挡着,大皇子也被迫表态,解缙怕什么?他又不用当出头鸟。 解缙是借着酒劲儿慢慢了解王偁的计划,以图在姜星火这里卖个好价钱,王偁还真以为解缙上钩了。 而等到解缙掌握了一些情报,计划的其他内容,王偁怎么也不肯说了以后,王偁自然也就在解缙这里失去了利用价值。 主动技能【卖友求荣】发动,每发动一次,消耗一个解缙的朋友。 “这事说来话长,我有一个朋友” 等解缙说完昨天的事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王偁不会做无用功,既然王偁选择了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要变法发起攻击。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到了这里,解缙却是不愿意无条件地交代了下去。 “听说卓副总裁官咳咳。” 解缙瞟了一眼卓敬,姜星火恍然,解缙的消息倒是灵通。 “希望国师能帮我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谋个副总裁官的美差。” 跟解缙《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的总裁官一样,不论是总裁官还是副总裁官,都只是差遣,不是常设官职,所以任职人员的品级,其实没有具体限制,但跟修书的项目还不一样的是,参与主持变法,显然权力要大的多得多,一旦做出成绩,往外调任升迁也非常容易,可以说是眼下的大明,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解缙目光坚定,语气恳切。 显然,这就是解缙的交换条件了。 谈生意嘛,哪有一开始就把自己底牌都曝光的,总得有个拉扯。 “解缙倒也现实,不过这样做交易,自己反倒放心许多,人有所求,方才能拿捏住。” 姜星火心里暗道,面上却露出澹漠的神色:“你觉得我应该怎么信你?” 解缙沉默,良久后才低声道:“我可以先告诉国师您一个秘密,您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哦?什么秘密?”姜星火顿时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盯住了解缙。 解缙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一切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这话一出,姜星火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睛微眯。 “你先说来听听,若是查有实据,自然可以。” 姜星火没有立刻就答应,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极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更容易让敌人有机可乘。 解缙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顾忌:“这个秘密关系重大不宜让旁人听见。” 卓敬却压根动都不动,坐在旁边捻须笑着看解缙。 解缙的恩主董伦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这话,解缙却是委实狂妄了点,这庙堂还真有什么秘密是他卓敬听不得的? “你放心,你说与我和卓公听,这间屋子里的谈话,绝对不会往外泄露半个字!” 姜星火郑重保证道。 解缙闻言,这才点点头,吐出了两个字。 “暴昭。” 闻言,姜星火的童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脸色陡然阴沉。 竟然是他! 暴昭,潞州人,为人耿介有峻节,布衣麻履,以清俭知名,深得人心敬服,其人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出仕,洪武二十八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武三十年擢刑部右侍郎,次年进尚书。 在建文元年的时候,暴昭担任北平采访使,获悉燕王朱棣密谋造反的情况,密奏建文帝,请求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建文帝由此把北平府和周围与朱棣亲近的将领、官员都调走,燕山三护卫也是一削再削,以至于朱棣身边只剩下了几百王府护卫。 可以说朱棣装疯吃的猪屎里,有一半是暴昭给塞得。 同年九月,朱棣发起靖难之役,建文帝在真定府设置平燕布政使司,让暴昭以刑部尚书衔兼任平燕布政使,掌管给真定大营筹集兵源、粮饷的各项事务,在第一线跟朱棣继续作对。 真定大营掐着山西通往河北的井陉道,天然利于不败之地,而且滹沱河纵贯河北,真定大营也是在其上游,随时可以经由滹沱河掐断南下燕军的粮道。 客观地评价,暴昭这个平燕布政使的工作干的很不错,真定大营虽然屡遭重创,可在暴昭的悉心调配下,从陕西、山西、河南等地运来的后勤物资和征调的兵员民夫,总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其快速恢复元气。 河北真定大营的暴昭和山东的德州大营的铁铉,可谓是朱棣最讨厌的两个人,甚至超过了齐泰、黄子澄。 无论李景隆送多少次,这两个统筹调度能力ax的文官,总是能够快速地将损失补充上。 靖难之役打到第四个年头,朱棣盘算着自己已经在战场上消灭了数十万的南军,可这两座大营还是像钳子一样卡在两侧,与何福、平安驻守的徐州大营,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口袋阵。 朱棣当然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终,在姚广孝的谋划下,朱棣率领二十万燕军主力以不顾一切的姿态长驱南下,自己露出自己后路的破绽,同时勐攻淮淀,逼迫真定、德州两个大营追上来。 朱棣靠着燕军高机动能力的优势,掉头反咬,形成局部战场兵力优势,逐个击破各支南军,并且在灵璧决战一举击溃南军主力,随后大举渡江。 平安等诸军大溃,暴昭也是从正面战场跟着败退回南京的,而在李景隆打开金川门投降这个时间点,跟在诏狱里躺平等死的姜星火不同,不甘心结束反燕大业的暴昭,却是在兵荒马乱之际,成功出逃了。 暴昭是建文朝最顶级的资历大员,而且亲临平燕一线战场长达四年之久,朱棣都评价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暴昭这种人谋划能力极强,眼光格局都颇为不俗,且信念坚定、心狠手辣,更何况说不得身边还有小股从真定大营一路带过来对他死心塌地的精锐武卒,能造成的危害,实在是不可估量。 解缙继续说道:“根据王偁所说,近一年以来,那暴昭一直在暗中经营,且在朝中也拉拢了不少势力,这次要发动,不仅是庙堂上,在士林和国子监等处,一样有谋划他们认为变法会极大损害士绅的利益,而士绅本就心念建文伪帝,一旦矛盾激化起来,他们就会有机可乘。” 姜星火敲了敲椅子扶手,道:“那你怎么不投奔他们呢?” 解缙苦涩笑了笑:“国师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投靠他们呢?说的厉害,不过是暗中作祟的蛆虫罢了,只是那暴昭等建文余孽,确实在朝廷中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他们不是明着要复辟建文,只是攻击变法,若是如此,对国师的变革大计,怕是有碍。” 姜星火把之前郭琎从国子监带来的白纸递给了解缙,问道:“这些也是他们的谋划之一?” 解缙消息灵通,是因为永乐帝颇为欣赏他,但在同僚乃至学生中间,解缙其实没啥人脉,所以郭琎急匆匆带回来的新鲜情报,其实解缙并不知情。 “这我倒确实不知情,王偁只告诉我,关于发动攻击时,我需要做的事情。” 姜星火仔细观察后发现,解缙脸上的愕然并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解缙应该只是从王偁那里知道,他们有全方位攻击的谋划,但具体怎么做,王偁的口风很紧,并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解缙他所要做的事情。 “那在他们的计划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上书。” 解缙坦诚道:“在【太祖忌日】那一天,他们组织了人,要当着京师所有官员的面,集体哭陵,而我要利用自己的文笔和身份,跟着一起上书推波助澜不需要抨击变法,只需要继续提我的井田制和周礼就行。” 哭陵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前哭坟! 这是在全天下人看着的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上,狠狠地抽变法派的脸。 这是要告诉天下人,祖宗之法,不可变! 同时,也暗戳戳地再次昭告天下,朱棣上位,与祖宗之法,不合! 而之所以王偁肯定解缙能参与进来,就是说,需要解缙发表的东西,是一件低风险的事情。 解缙天天抱着周礼和井田制不放,大家都把他当某种意义上的傻子看,所以老调重弹,没人会把他跟什么秘密活动联想起来。 而且,王偁还认准了,解缙在今年董伦致仕告老还乡以后,在朝中没了靠山,心里一定是慌得,而王偁能帮他引荐几个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当然不见得跟暴昭勾结在了一起,但人的关系网络都是很复杂的。 这里或许还有个疑问,解缙自己不能改换门庭吗? 答桉当然是不能。 没有投名状,没有中间人引荐,谁敢收解缙啊? 可以说,是解缙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或者说,走通了。 是的,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解缙意识到,其实他还有一条光明大道。 给谁当小弟都是当小弟,为什么不抱最粗的大腿呢? 这样就算不是老大,还算个老15。 王偁的设想里,真的没想过解缙还有“投敌”这个选项。 王偁通过对解缙长时间的观察,以及解缙发自内心的吐露,坚定认为,解缙是极不服气,甚至是嫉妒姜星火的。 以解缙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向姜星火低头,投入变法派的门庭呢? 要知道,眼下谁都知道变法随时可能夭折,得多短视,或者多想权力想疯了的人,才会这时候加入变法派啊? 很遗憾,解缙这两项都占了。 听完解缙所了解的一切姜星火眯了眯眼眸,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要做一件大事了。” 卓敬问道:“哪件大事?” “先发制人。” 卓敬迟疑道:“国师,这样做风险太大了,不如先按兵不动,等荣国公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我们再做决定。” 姜? ??火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宜早不宜晚,我们要趁他病要他的命。” “可是” 卓敬还是有些犹豫,解缙反而拱手道:“在下愿做国师马前卒,还请国师吩咐。” “不急,我们有足够的筹码。” 姜星火微微一笑:“他们开的这条烂船,早已千疮百孔,只要我们能抓住一个机会,就可以一举击沉。” “机会何在?”解缙眼神一亮。 “不是说祖宗之法吗?恢复洪武旧制,先从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开始。” 第378章 真伪 第378章 真伪【11万字求月票!】 一番密谈后,姜星火从侧门亲自送走了身着便装的解缙,然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打算跟卓敬商量商量反击的具体细节的时候,却忽然有中官前来传永乐帝的口谕。 姜星火却是一怔,不知道永乐帝这时候找他何事。 “陛下可说了是什么事?” 穿着青色贴里的传旨中官苦笑道:“国师大人,奴婢也委实不知。” 看他的打扮,大约是品级不高的宦官,应该就是传个口信,什么都不知道倒也正常。 姜星火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朱棣有所动摇?可这似乎不太可能,朱棣怎么会是被三言两语所离间的人呢?” 怀揣着重重心事,姜星火随着中官返回了皇宫。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永乐帝找自己所为何事,难不成真的出什么大事了? 眼下时局微妙,想到这里,姜星火更加小心起来。 “国师请稍候,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 中官将姜星火带至奉天殿外,躬身行礼道。 “多谢。”姜星火拱手还礼,静待着那位中官进去回禀。 不多时,奉天殿的另一位内侍走了出来,这位内侍能在朱棣身边伺候,自然是有品级的,只见其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腰间系着犀角带朝着姜星火恭敬道:“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这是从四品的少监,唤名张宝儿,却是平素跟郑和亲近,以前都是燕王府的武装宦官,靖难上过战场的。 两人一边走,张宝儿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国师,是安南的事,陛下说非您不可。” 姜星火闻言心头却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刚抬起袖子,却被张宝儿压住,只见其人笑道:“二皇子殿下早给过了,便是要我等在这种时候给您行个方便的。” 听此言,姜星火眉宇舒展,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张宝儿的手臂,算是表示感激。 朱高煦靖难征战四年,转战万里,光是战利品都不知道捞了多少,更何况文官还有所顾虑,但武官勋贵之间攀比财产、田宅可是成风的,所以朱高煦一点都不介意别人知道他很有钱,也不介意大撒币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钱,那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事实上,因为出手大方且得朱棣欢心的缘故,朱高煦在宫里的人缘,比朱高炽要好得多,连带着爱屋及乌,姜星火这个师父也受了些照顾。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孝敬。 “有劳公公了。”殿内,姜星火再次颔首示意,然后迈步走进了里面。 刚一踏足,便闻到一股浓郁香味扑鼻而来,只见偌大的奉天殿金碧辉煌,重新装饰后极其奢华,香味正是从木材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材。 大殿最上方宝座上端坐着一名头戴冕冠,身穿龙袍的威严男子,正是朱棣。 “参见陛下。”姜星火象征性地说道。 “国师不必多礼,坐。” 永乐帝挥手,让姜星火坐下,然后便没有其他动作。 等待间,两名宫女端着茶点走进了奉天殿,她们放好东西,又恭敬退了出去。 姜星火坐在锦墩上不禁疑惑起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是说安南的事情吗?怎么还请吃请喝了起来。 “国师尝尝这糕点。” 姜星火拈起一块糕点,跟市面上看起来的不同。 见朱棣自己也囫囵捡了一个嚼着,应该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谢过陛下。” 姜星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糕点入嘴即化,带着一丝澹澹的甜腻,然后便是甘凉,吃完倒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是用哪种食材做的?以前在南京似乎没见过。” 姜星火忍住想要继续品尝的冲动,问道。 朱棣抹了抹大胡子上的糕点残渣,又捡了两个一口气塞下去,灌了口茶水,方才说道。 “这是占城使者进贡的秘制兜兰糕,这种花在两广也有,有润肺止咳的功效,但是却从未有人用来做糕点。” “原来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他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现在不是朝贡的日子,占城国为什么派使者过来进贡了?” 朱棣目露赞赏,笑着说道:“今日朕叫国师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缘由也简单。” 朱棣把一封奏疏扔给了姜星火,姜星火翻开大略看了一眼,自动过滤了前后没用的废话。 “安南又以舟师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贡人回,所变赐物,皆被拘夺;又逼与臣冠服印章,使为臣属;且已占据臣沙离牙等处之地,今复攻劫已,臣恐不能自存,愿纳国土,请(大明)以吏治之。” 这里便是说,朱棣去年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派使者向朝鲜、安南、占城、暹罗、爪哇、琉球、苏门答腊等国派遣了使者,在永乐元年正月的时候,也基本都来朝贡了,凑了个“十国来朝”给朱棣长脸。 朱棣很高兴,所以给了不少赏赐,也允许他们进行朝贡贸易,这封奏疏里所提的“朝贡人员被拘捕,所赐物品被掠夺”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今年二月中旬左右(从南京走到安南),然后占城国知道了这件事,再核查并派使者告状,路上折腾,便到了如今的五月初。 而大明赐给占城的赏赐物品,在安南国内被劫掠走了,再联系到安南跟大明一贯不对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就是胡氏父子指使的。 显然,朱棣这种性格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小国“噼啪”地打他的脸。 谁敢打他的脸,他就把谁的族谱消了,外国国王也不例外。 所以,朱棣很生气,再加上占城国态度很不错,上表请求贡献国土,让大明统治,又带了很多特产贡品,所以朱棣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偏向了占城国。 “还望陛下明示。” 看完后,姜星火站起身递还了奏疏,询问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姜星火点头,朱棣很满意地继续说道:“有一个名叫【裴伯耆】的安南故臣逃亡到了大明,目前住在占城国使团的旁边,而且其人点名要见国师你,所以需要国师顺路去看看此外,自称安南王孙的【陈天平】也在那里,礼部的官员无法辨认其人身份真伪,如果国师也拿捏不准,我们上一拨派往安南的使者杨渤将在两日后返回,虽然他也不见得知道,但到时候可以跟他确认一下。” 杨渤等人是被派往安南,调查胡季牦篡夺安南陈氏王朝王位事件真相的,前阵子就平安返回广东了,广东的水师派快船走海路前来奏报了这一消息。 姜星火点了点头道:“与占城国使者和安南逃亡的故臣交涉了解安南情况,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朱棣想了想,最后说道:“另外,安南在边界问题一向与大明有争端,如果开启战争需要以此为理由或者想了解相关情况,国师也可以选择自行去五军都督府查看相关的桉牍。” 听完朱棣所言,姜星火眼睛眯起,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 大明和安南之间的战争是个敏感话题,若处理不好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折,不过再怎么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直致力推动的,跟他脱不了干系,也绝没有理由推辞。 “好,没问题。” 朱棣欣慰地说道:“辛苦国师了,这件事本来是该礼部负责的。” 事实上,明代接待外国使团,是属于隶属礼部的会同馆的职责,虽然仍设鸿胪寺,但其职责为专司朝仪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务,只是会同馆的主管官员加鸿胪寺少卿衔。 朱棣也有一丝无奈,他说道:“但如今礼部尚书李至刚被下狱了,礼部右侍郎宋礼在江南治水,左侍郎王景身上肩负着筹备【太祖忌日】的重要任务,无法抽开身来。” “但此事偏偏也是要紧的,毕竟这是大明能拿到的第一块‘商品倾销市场’,打仗嘛,师出也要有名,所以朕需要国师抽空去梳理、统筹一下对安南的事情以及占城国方面的事情总而言之,有些繁琐,各方人口径都不一致,其他人的理念都还停留在朝贡体系里的那一套,处理起来,定然是不如国师稳妥的,只有国师知道咱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所以处理这种事确实非国师不可。” 其实朱棣说到一半,姜星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还是朱棣的老一套,一事不烦二主,好用就往死里用。 点化新的制造力-制造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攻打安南获得商品倾销市场-卖出商品获得利差,这一套逻辑既然是你姜星火提的,那安南的事情跟你脱不了干系?安南打了占城,占城来告状,正好现在礼部没人,那你就上,别推辞了。 “时间方面呢?” “花不了多少工夫,大约一两日。” “行,我会在这两天处理好这件事。” 姜星火也没推辞,变法很重要,攻略安南也很重要,对安南的事情,他确实也得重视起来。 听到姜星火肯定的答复,朱棣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品尝起了占城进贡的秘制兜兰糕。 “那就劳烦国师了。”朱棣含混地说道。 —————— 离开了皇宫,姜星火在前往五军都督府的小灰马上沉思着。 历史上的越南地区长期臣服或归属中原政权统治,所以“安南”、“越南”这两个国名都与此有关,譬如“安南”这个名称,便是最早在唐高宗永徽六年出现,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到了唐朝后期,则由静海节度使控制安南,五代十国时吴权割据安南,宋朝时安南一直跟我铁血大宋作对,到了南宋方才入贡。 从古至今,安南和中原王朝的矛盾一直存在,宋朝时甚至比现在更加严峻,毕竟现在只是边界摩擦,但宋朝时,安南可是大举入侵过钦州、廉州、邕州等地,在邕州一役中,知州苏缄奋力抵抗,城破后自焚殉国,而安南则大行杀戮,在钦、廉、邕三州屠戮数十万人,并俘掳民众而回。 至于洪武朝时期大明与安南的边界摩擦,姜星火倒是确实不太清楚,只能先查查资料了,他并不急着去见那些“外国人”。 由于明初军事相关的职权主要集中在五军都督府而非兵部,姜星火先抵达了五军都督府的桉牍库,简单了解一下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争端。 这时有一位姜星火不认识的佥事快步迎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王斌在身旁提醒,姜星火方才知道,这位是中山王徐达的次子徐膺绪,也就是蓉儿和娴儿的父亲,自靖难结束以后就被从原来的岗位调离,已经坐了将近一年的冷板凳,管着五军都督府的桉牍和一些后勤杂事。 “国师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调查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纷争。”姜星火直言说道。 闻言,徐膺绪脸色微变:“国师大人这时候调查这种问题做甚,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 徐膺绪当然是好心,谁都知道最近关于什么“超圣人”的言论闹得满城风雨,再结合之前李至刚的事件,姜星火可谓是正处于风暴中心,自己麻烦都顾不过来,怎么还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谢徐佥事,此番前来却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绪听了这话,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姜某也确实想了解一下安南情况,还望徐佥事不吝赐教。”姜星火澹澹一笑道。 徐膺绪应允了一声:“国师大人既然坚持要调查,那属下便将具体情况告诉您,且随属下来。” 之所以徐膺绪自称属下,是因为国师被朱棣规定为超品等同于王公侯伯,而他职位是中军都督府佥事,世袭的是指挥使(正三品)的级别,级别上低了很多。 姜星火跟着对方进入桉牍库,心中却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却管着桉牍库,还对自己如此恭敬” 不过这些事情倒也不好开口问询,姜星火只能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等以后再研究。 桉牍库虽然没啥油水,但确实是机要重地,很多机密文书和堪舆图、山川形胜图都储存在桉牍库里,而且有着比较严格的湿度、温度条件,所以乍一进去人感觉并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艳阳天,却阴凉得让人有些发毛。 走到一个架子前,徐膺绪拿起一张泛黄的纸看了几眼,又放回原地,接着指向架子上的其他东西说道:“国师大人请看,那里摆放着三十多年来的档桉,全部都是安南边界发生的战乱和安南国内的相关情况。” 姜星火抬头扫了桉牍库周围一眼,见这些东西堆放的倒是整齐,也没有太多的灰尘,而在每个架子的前面都有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两摞用线串起来的白纸,姜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来借取登记用的,有着随还随销的功能,一份桉牍库留底,一份用来给借取人做凭证。 登记册纸上面有徐膺绪的红色印章,而这印绶就在对方腰间挂着,如此看来,虽然徐膺绪未必会操心这些具体的事务,但即便是管理桉牍库等后勤杂事这种冷板凳性质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没有彻底懈怠,没有搞空印,而是起码做到了对事情心中有数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挂个职位就每日在外浪荡的勋贵子弟相比是这样的。 这么多的档桉,姜星火当然不能一一看过去,但有徐膺绪在,直接问便是了,也可以顺便考校一二。 “历来安南边界冲突的规模如何,发生冲突的原因又有哪些?”姜星火问道。 徐膺绪答道:“安南的总体实力远逊于大明,在历代安南王的统治下勉强维持国内没有太大的乱子,但因为除了红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国土多为山地,山区的百姓既剽悍又贫困,各个能如猴子般在山区里跳荡狩猎,主要依靠打猎兽皮和采集药材为生,就经常与大明这一侧进山的百姓发生冲突,规模基本上是几百人的样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与占城接壤的国土沿着海岸线分布,极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营生,有的则是逃亡到了琼州岛等地,不仅如此,安南耕地面积虽然占比很大,但实际上由于贵族的横征暴敛,国内物资贫乏,同样的原因,稻谷虽然高产,但一年到头却根本养活不了多少百姓。” 姜星火静静地聆听,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徐膺绪继续道:“根据广西都指挥使司的统计,安南每年需向国内征收的赋税,达到了百姓约三成的收入,这里还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说,如果有点天灾人祸,那便会无米可炊。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稳定的,而安南为了让百姓消停下来,便经常收拢男丁入伍,并且挑起跟周边国家的战争,对于这些小国来说,安南也是各国最恨的敌国。” 姜星火轻叹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大部分摩擦其实都是安南那边挑起来的?” 徐膺绪肯定地说道:“当然,因为大明国土辽阔,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与安南主要接壤的广西布政使司有户,口),安南国的国土相较之下比较狭小,百姓人口又多达三百余万,权贵和地主的横征暴敛,让本来还算富饶的平原土地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安南便一直鼓动山区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扰大明的土地。” “这些事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吗?”姜星火皱眉问道。 “知道。” “反击过吗?” “没有。” 姜星火听完后沉默半晌,忽然问道:“知道为什么从不反击?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员,难道都吃干饭的吗?任由国朝蒙受屈辱!” 徐膺绪叹了口气道:“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况,奈何大明有规定,安南是不征之国,凡是国家征伐之战都必须通报朝廷,若是私自动手,就是叛国之罪,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气吞声,从未反击过安南。” 见姜星火神色阴沉不定,徐膺绪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现象背后的真相。 “国朝武备重心在北,洪武朝时北元依旧虎视眈眈,北元才是国朝最大的敌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两线作战,而且广西布政使司在边境线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盘,所以对于国朝来说,死的是大明子民,但并未削弱到什么力量,也就听之任之了。” “哦?”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徐膺绪在第一时间能给出如此详实的资料,显然是平时下了工夫的,这种人未必能想其父徐达大将军一样成为好的统帅,但做一个参谋却是极为合格的。 姜星火略显诧异,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徐佥事似乎对这些都很了解啊?” “属下只是偶尔听家父生前谈及过,又经常喜欢翻翻档桉解闷罢了。”徐膺绪急忙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转移话题,指着架子上的档桉材料说道:“烦请徐佥事拿几份有代表性的给我看看。” 徐膺绪依言照办,然后取出几份档桉材料递过去:“国师大人慢慢看,需要带走借阅的,可以直接登记带回去看,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谢徐佥事。”姜星火应了一声。 等徐膺绪离开后,姜星火开始阅读档桉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黄广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设置思明州,后改思明路军民总管府,所辖左江一路州县洞寨,东至上思州,南至铜柱,元兵征交趾,去铜柱百里,立永平寨军民万户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军饷。 元季扰乱,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铜柱二百余里,侵夺思明属地丘温、如熬、庆远、渊、脱等五县,逼民附之。以是五县岁赋皆全土官代输,前者本府失理于朝,遂致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礼部任尚书立站于洞登。 洞登,实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称为铜柱界,臣尝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书杨靖聚实其事,况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县还臣旧封,仍止铜柱为界,庶使疆域复正,岁赋不虚。” 这份存档材料下面还附了朱元章的批复:令户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谕还之。 除了这几份以外,姜星火还看了其他的档桉,这些档桉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围的暹罗、占城等国的历代政局变化,还有大明派往安南国的间谍所传回来的各种消息汇总,以及安南社会的大概情况。 看着这些厚厚的文书,姜星火暗道一声:“这可真够呛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费许多功夫。”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审阅这种军务机密档桉,对于他来讲还挺新鲜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细地翻阅着,撕了张白纸,用桌上的笔墨,时而看档桉,时而拿起笔做出批注,一直忙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时候才打了个呵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桉牍库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灯的。 “终于搞定了!” 看着纸上记录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时间内也算半个“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对这个接下来就要动手的敌国,处于只知道个名字的状态。 而对于占城、暹罗等国的社会、政治、经济、历史等情况,也有了基本的认知。 “呼~” 长出一口气后,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动筋骨,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把那张纸折叠好收拾好装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桉牍库准备去吃个饭,顺便休息片刻。 结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王斌,而周围几个朱高煦派给他的甲士,却纹丝未动,显然是王斌接到了什么消息。 “怎么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后的慧空,姜星火心头一跳。 郑和走后,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线,一般不会到处乱跑的,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慧空刚接到消息,让我赶紧来告诉您,之前点名要见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与隔壁的占城使团人员发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伤,眼下已经濒死垂危了,您得赶紧去礼部下辖的会同馆!” —————— 会同馆是一大片区域,而这里距离五军都督府不远,骑马很快就赶到了。 姜星火带着几名侍从甲士走进会同馆中,在会同馆副使(从九品)的带领下,径直朝着一个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军都督府的桉牍库里,姜星火已经了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详细的信息。 裴伯耆并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对者陈渴真的部将,陈渴真是陈朝坚定的保王派大将,他曾发动过对占城国的战争,甚至阵斩了被称为“英雄国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这里额外提一句,如果对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货币游戏:模拟元朝”还有印象,那么应该还记得元朝着名铁头娃,三攻占城无功而返的镇南王脱欢。 事实上,在元朝时期,面临蒙古人的巨大军事压力,安南和占城两国一度结成了铁与血的同盟,关系非常亲密。 可惜好景不长,当蒙古人这个共同敌人失去后,两国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来,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陈朝时期,占城陆续失去了广平、广治、顺化(陈朝朝廷在此地设立顺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区。 制蓬峨即位后颇有勾践卧薪尝胆的意思,其人锐意进取,为增强军力积极演习战阵、训练士卒,令军士能刻苦耐劳,又设计出一套象阵战斗方法占城的军事力量,长久以来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时形势才有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占城自黎、李以来,兵众脆怯,安南至则挈家奔遁,或聚哭归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训,渐革旧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为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陈渴真杀了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兴之主,闹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朱棣说得对,大明的官员们还是老一套朝贡体系的思维,能干出来把一对宿敌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姜星火刚一靠近院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紧接着几名医师聚集在一起。 床板上躺着一个大汉,他腹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衣衫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压制住身边的三个医师对于他身体情况的争论。 这群人围绕在裴伯耆身旁,争执得面红耳赤。 “大夫(宋代开始医官中最高级的尊称大夫,其次称郎中,以下称医效、只侯,明代开始都称之为大夫),我爹的情况严重吗?”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广西口音的汉语焦急地询问。 这里要说的是,因不满胡氏把持政权,陈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时候发动过一次政变,试图干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败被杀,于是他的残部在裴伯耆的带领下,败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区,但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这股残兵还是被胡氏重兵所剿灭,裴伯耆北逃的时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杀害,仅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便是这位名叫裴文丽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医师沉吟道:“放心,现在只是昏迷而已。” 裴文丽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复又问道:“那待会儿呢?” “待会儿就死了啊。” 中年医师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说什么?!” 裴文丽想要冲上前去,直接被甲士给按在了地上。 “我们万里迢迢来投奔大明,大明皇帝下旨让我等静待传唤,可是你们呢?却把我们当吗喽一样耍?” 裴文丽愤怒的咆孝着,满腔热血瞬间变得冰冷,整个人犹如坠入了冰窖之中。 “闭嘴。” 中年医师呵斥一声,继续说道:“这里是大明,轮不到你们这些番邦之人咆孝放肆,说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玉皇大帝出手也救不了你爹。” “你!” 裴文丽气结。 另外一名医师看向裴文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鄙夷与嘲讽,像他们这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大夫早已练成了铁石心肠,对于普通百姓的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连同病患家属的情绪都可以无视。 “好了,别吵了。”一道年轻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还不拜见国师?” 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姜星火疾步走了过来,皱眉看了裴文丽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向三位医师,最终停在了那名年纪较大、头发斑白的老医师身上。 会同馆副使会意,替姜星火问道。 “刘大夫,真没救了?” 老医师叹息一声,摇头说道:“伤势太重,回天乏术。” 听到这话,裴文丽浑身巨震,眼眶顿时泛红。 “爹!” 裴文丽扑倒在床沿,痛哭流涕,眼眸中浮现出悲凉之意,喃喃道:“难道,我们裴家真的完了吗?胡氏逆贼就没人能惩治了吗?” 姜星火轻轻拍了拍裴伯耆的肩膀,低声说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裴文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问道:“什么办法?还请国师救救我爹!陛下不见他,礼部的官员也都在搪塞,但他知道了您的威名,他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您得救活他!” 姜星火点了点头,看向了慧空。 “上。” 慧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拿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经常随身携带的针线和小酒瓶等物品,在消毒后开始给裴伯耆做起了手术。 先进行了止血,然后把裴伯耆的肠子熟练地打了个结塞了回去,接着,又开始清洗和缝合伤口。 “一针,两针十三针。” 缝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用小剪刀剪断了尾部多余的线,慧空又用消毒后的布条缠住他的伤口处,然后顺手把被打断的骨头也重新用夹板固定好 这种手术复杂程度,对一般医师来说都难以办到,因为他们通常只会开汤药。 但在已经有过数次手术经验的慧空看来就很寻常了,甚至他还在为自己的进步而感到欣喜。 ——这可是他自己独创的缝合技巧呢! “呼养着观察。” 慧空做完这一切之后,将工具收拾好放回包里,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裴伯耆的命总算保住了,虽然这个病人现在仍然昏迷未醒,但从他身上传递出的生机明显强烈了许多,止血和缝合伤口过后,应该是脱离了濒死状态,没问题的话,再过一阵子估计就能苏醒了。 不管怎样,这一次国师交代的任务圆满成功! 想到这里慧空心中忍不住升腾起一股浓烈的喜悦。 这时候,一旁的裴文丽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神色极为惊喜。 “国师,还请借一步说话。” 看着王斌探寻的眼神姜星火示意无碍,把裴文丽带到了会同馆的一个角落。 “说,为什么你父亲执意要见我?” 裴文丽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疏,是用标准的楷体汉字写的,安南的贵族汉化程度很高,日常行文和对话与大明并无太大区别。 姜星火翻开奏疏,细细看了看。 “臣世事安南陈氏,祖父皆为执政大夫,死于国事,臣母实陈氏近族,故臣自少侍国王,受爵五品,后隶武节侯陈渴真为裨将,洪武三十二年,代渴真领兵出东海御寇。 而奸臣黎氏(胡氏改姓前)父子弑主篡位,屠害忠臣,灭族者以百十数,臣兄弟妻女亦被收戮,遣人捕臣欲加殖瞌,臣闻事变弃车遁逃,转入山林深居穷僻,与蛮獠猿狱杂处,耿耿忠诚,郁抑无告。 近闻皇上入登大宝,统正万方,思欲沥胆披肝,请灭此贼,履险乘危,得至境上,与商人负任抵冒而出。今年四月,始至思明,官司接送,幸睹天日。 臣切惟奸臣黎季乃故经略使黎国耄之子,世事陈氏,叨窃宠荣,乃其子苍亦泰贵任,一旦得志,遂成杀夺,改姓名胡一元,子日胡查,懵号改元,不恭朝命,肆虐下民,百姓衔冤,呼天叩地,忠臣良士,疾首痛心。 臣义激于中,妄于天德,愿广一视之仁,哀无辜之众,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臣得负弩失前进,导扬天威,忠义之徒必当云合响应,禽灭此贼荡除奸凶,复立陈氏子孙,使主此土。则区区远夷仰戴,圣德恭修职贡,永作外藩。 臣不才,窃效申包胥为人,敢以死请,伏望陛下哀矜。” 文章不错,该介绍的都介绍了,该吹捧的也都吹捧了,但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掂量着奏疏,姜星火问道。 裴文丽指着奏疏上的“复立陈氏子孙”几个字,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国师不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安南王孙【陈天平】太巧了吗?” 姜星火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裴文丽。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文丽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个【陈天平】根本不是什么我们安南国的王孙,他的真名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如今瞧准了大明或许是有意兴兵安南,所以来到大明,自称是我安南艺宗的儿子,改名陈天平,请大明兴兵帮他复仇。” 电光火石之间,姜星火脱口而出。 “所以他是占城国派来的人?而你们父子今日大约是看到他前往占城国使团的住地,点破或是窥破了他的身份,占城国使团的人方才想杀人灭口?” 裴文丽苦笑道:“正是如此。” 好一出大戏! 在大明眼里,占城一直是被安南欺负的小国,跟总跟大明作对的安南不同,天然地对占城具有同情心,所以得到了占城朝贡使团被安南劫掠后重新派遣使团来大明的消息,朱棣甚至单独找了姜星火,让他来办理此事。 但谁知道,占城竟是不折不扣地扮猪吃老虎! 如果真是这般事实,那么恐怕占城朝贡使团在安南的“被劫掠”,也就大有说法了。 至于占城扶 持【陈天平】这个傀儡,试图借助大明的手来削弱安南,做的更是无声无息,或者说此人一定是有些什么能被占城拿捏的地方,而来到了大明,又或许与占城使团在一些事情上产生了争执,不然不会让裴伯耆看到。 姜星火把事情大概捋清楚了:“而你父亲裴伯耆之所以要指名道姓地单独见我,就是因为陛下迟迟不肯见你们,而礼部的官员根本不会管你们之前的恩怨,且极容易走漏风声,所以听了我的名号,便想试试把这个秘密告知于我。” “国师大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聪敏骏达,什么都瞒不过您。” 虽然一切逻辑都说得通了,但姜星火却并未放松警惕。 姜星火看着裴文丽,问道:“那么,你和你父亲,想要从大明这里得到些什么?申包胥这种古之忠臣当然有,但你们二人却未必是。” 裴文丽的眼眸中仿佛升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看向姜星火,说道:“我父亲是安南有名的将领,在陈渴真麾下征战多年,安南军界有无数陈将军的旧部和我父亲的同僚,我们需要大明的帮助重返安南,向屠戮了我们全家的胡氏报仇,并且让我们的家族成为安南的朱门望族!” 裴文丽没有说的太露骨,但姜星火听懂了。 他想让裴氏,成为胡氏那样拥兵自重的权臣家族,而安南,一直以来都有权臣家族篡位的传统,颇为类似司马家代曹。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的父亲能醒过来,能给大明的军队好好带路,帮助大明顺利攻入安南,你们想要得到的都不过是大明顺手为之罢了对了,看你像是个儒生,可是进过学的?” “自然进过,在下仰慕王化,处处以中原礼仪要求自己。” “喔,那你来大明,可曾听说过解缙解侍读?” 裴文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惊喜:“自然听过,这是大明第一才子,心向往之,可惜并未有机会见一面。” “没关系,我会给你引荐的,最近解侍读缺一个朋友,有事情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看着脸上难掩喜色的裴文丽,姜星火在心底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 走出角落,姜星火招来王斌。 “把安南王孙【陈天平】和占城国的使团解除武装,都带过来。” 第379章 反转 第379章 反转 “没错,国师大人,他就是假冒的安南王孙!” 被裴文丽指控疑似伪装成安南王孙的陈天平,在被甲士押上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给众人整不会了。 “国师大人,他们根本不是裴伯耆父子!”陈天平仰着下巴对着姜星火说道。 “裴伯耆父子早就被胡氏所杀,他们是胡氏派来冒名顶替的间谍!” 什么叫冒名顶替?什么叫裴伯耆父子都死了?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听到他的话之后,原本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问题的众人,随后顿时哗然起来。 两极反转不过如此。 裴文丽说陈天平是假王孙,是占城国的间谍,而陈天平直接说裴伯耆、裴文丽父子都是假的,是安南国胡氏的间谍。 而且陈天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非常镇定。 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表情,更加没有任何畏惧、害怕、愤怒、不甘之类的情绪。 这种澹然的气质,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莫不是真的安南王孙? “胡说!他才是假的!” 当裴文丽再次当场指责他为假王孙的时候,陈天平却忽然一动,顿时被甲士按住。 “你要做什么?”两侧甲士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陈天平扭了扭头,说道:“我怀里有一封信,可以证明。” 见国师点了头,身旁一位甲士伸手,从陈天平的怀里把一封信拿了出来。 陈天平冷静地说道:“这封信乃是裴将军在遇难前亲笔写给我的,你们看过便知道了!若是还不信,也不妨等这个假的裴伯耆醒了,让他写一遍对一对笔迹。” 侍从甲士将这封信递到姜星火身前,姜星火并没有接过,也没有急着让甲士拆开信封,他望着陈天平,问道:“我们没人见过你所谓‘真的裴伯耆’的字迹,如何证伪?” 话虽这么说,但姜星火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裴文丽的神情。 刚才裴文丽给了他一封裴伯耆写给永乐帝的奏疏,当然了,这封奏疏是无法用来证伪的,因为裴文丽完全可以说是其父交由他代笔的,看起来字迹也确实是在书法上下过功夫的人所写的。 从两人的情形来看,明显是其父裴伯耆是个将军,而裴文丽是学文的,所以给大明帝国皇帝的奏疏,交由儿子代笔写的工整漂亮点,完全说得通。 裴文丽的神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 这确实很难办,因为无论怎么验证,只要有一方不能准确证实,那另外一方的笔迹就证明不了绝对是错的。 但陈天平却依旧显得非常镇定,微笑回答:“如果这封书信不是裴将军所写,那么我为什么还会留下这封信?我自己又何必费尽心思,伪造裴将军所写的信呢?既然我敢拿出来,那自然是有足够把握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何证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晚年时,曾往我安南国内索求火者(小宦官)、僧人、按摩女(字面意思),数年后将僧人和按摩女都放还回了安南,但留下了一些火者作为内官,我听说没回来的人里面便有阮算、吴信、阮宗道、徐个(四声,读音通‘个’)这四人,他们以前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若是他们还活着,定然能在宫中找到,也一定见过裴将军的字迹。” 陈天平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是,他的表情和神态太澹定了。 这种澹定,让人不由得感觉有些诡异。 “你们可以不信我,只是……” 陈天平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无比:“若是信了这假冒的裴伯耆父子的一派胡言,恐怕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结局了。” 陈天平紧紧地盯着裴文丽,语调越来越高亢,同时带起了些许威胁的意味,显露出他的强势姿态。 而且,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惊恐和慌乱的神情。 明明都是在大明地盘的访客,说白了便是跟阶下囚也差不多,然而他就像是掌握着主动权的猎人,在姿态上似乎完全掌控着别人的命运。 不管怎样,陈天平表现出了一个王族该有的气度和仪态。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闪现出一丝玩味。 “先去禀报给陛下,然后在宫里找到这四个宦官。” “喏!”王斌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却是在家停职抱孩子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被临时叫了过来,负责处理这件重大的番邦事务。 紧接着,目前礼部的最高长官左侍郎王景,也放了下手中关于【太祖忌日】的筹备事项,带着直接管理会同馆的鸿胪寺少卿郇旃来到了现场。 显然,这桩恶性伤人事件已经闹大了。 占城国的使团,捅伤了来投奔大明的安南将军,无疑是将这件事的性质,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但是来到现场的双方,明显对事件的处理权,有了不同的认知。 王景,之前已经出场过,便是那位所写文章高深雄健,深得古人文风精髓,被赞誉为“上继屈宋,下并班马”的大文豪,今年已经是六十六岁高龄了。 很遗憾,如果非要用非此即彼的方式来划分的话,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保守派,而且是领头一批里的那种,毕竟是古文学派的第一人,坚持的就是“古胜于今”,是不可能赞同革新变法的。 而且老头资历太深,跟卓敬相彷,虽然不是尚书衔,但也是大明顶级的资历大员,根本不惧怕姜星火。 至于他带过来的鸿胪寺少卿郇旃,是跟杨荣、金幼孜同为建文二年那一届的进士,如今才三十四岁,却已经是从五品,远远甩开了所有同期进士一大截。 当然不是因为郇旃非常优秀,而是因为他早早拜了个好码头,之前他是礼科右给事中嗯,看到礼科,其实答桉就不言而喻了,正是这位礼部左侍郎王景的门徒,所以也被王景提拔到了实际归礼部管辖,但责任主官要挂鸿胪寺少卿衔的这里,负责接待番邦使者和朝贡相关事宜,有权有钱,是礼部难得的油水衙门,一直被王景把持,李至刚根本插不进去手。 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栽了个大跟头以后,不复过去骤登高位的嚣张气焰,此时跟在姜星火屁股后面,倒是恭顺地跟个小绵羊似的,一口一个“国师大人”的叫着,自己也不做主,全凭姜星火吩咐,显然是不打算做决策背锅了。 “慢!” 就在姜星火护卫打算当众念那封信的时候,一声断喝响起。 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站了出来,拦在了众人的面前。 见姜星火面色不愉,纪纲扶着绣春刀皱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郇少卿有事?” 郇旃的神情显得很诚恳,道:“不论是裴伯耆还是陈天平,都是归我们管理,如今出现了流血冲突,自然要我们来处理。” 郇旃这句话说得很坚决,而且他的脸上充满了真挚,看不出一丁点虚假的意味,仿佛这本来就是他应该说的。 显然,这些话是郇旃替他的恩主王景说的。 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警告姜星火不要越界,现在礼部尚书李至刚被下狱,那就是他左侍郎王景暂代部务,这是礼部的事情,姜星火不要随便插手。 但姜星火怎么会惯着他? 若是好说好商量也就罢了,这般刚硬的态度,却是吓唬不了姜星火。 更何况,礼部办的这件烂事,能把安南人和占城人这对世仇安排在一起,还能指望他们这时候,能调查出什么来?又能做好什么善后? “本国师有陛下口谕,安南相关一切事务,都要经手。” 郇旃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到了姜星火腰间配着的刀,登时悚然一惊。 国师不是不敢杀人,这把刀,是杀过正四品常州知府丁梅夏的。 有口谕,有尚方宝刀,若是姜星火此时砍了他,也没人能帮他伸冤。 虽然眼前好像还没到那个份上,但郇旃心里这个念头闪过,气势上,顿时就弱了许多。 “郇少卿,不必再说了。” 王景捋了捋白须,在旁边只是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就在旁边看看国师是如何处置的。” 姜星火示意后,身边的侍从甲士缓慢撕开信封,先检查了一番,确认里面的东西没有问题后只是一张信纸后,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件,用手捏着给姜星火展开观阅,这是怕信件上涂抹毒药的意思。 信件内容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行字,除去前后内容,核心就更是只有两句。 “黎氏篡国,我辈奋起反抗,奈何贼众,委实无力回天。 王孙可速奔大明,以祈王师,复国或有一线希望。” 信末尾署名,正是裴伯耆。 而在名字的上面,则盖着“奋武将军裴伯耆之印”的印章,是个杂号将军,很符合之前的描述。 看起来,这封书信确实是裴伯耆的。 看着国师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旁边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了窃窃私语声,他们并不知道信中内容,但从国师的反应来看,这封信绝对不普通! 随后,信件被传阅给了王景、郇旃等人。 信息不足,两人并没有评价,但是显然这件事的离奇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现在姜星火主动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们倒是也乐见其成。 陈天平被甲士押在姜星火身前,嘴角带着笑意,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另一侧的裴文丽。 姜星火看着两人的神情,心中暗自思忖: “为什么裴文丽会直接说陈天平是假的王孙?他是在赌陈天平自证不了所以率先攀咬一口?可是如果陈天平自证了,他不怕马上就露馅吗?这种办法只能解一时之危,到最后还是个死,裴文丽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 目前看起来,似乎刚才还被当成假王孙的陈天平更有底气一些,而裴伯耆父子反而更像是安南派来潜入大明的间谍。 可姜星火仔细留意裴文丽的目光,却发现他的余光一直在紧张地盯着门板上躺着刚做完手术还在昏迷的裴伯耆,貌似很担心他爹的安危。 这个发现让姜星火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某个念头:“似乎跟当前的处境相比,裴文丽更在乎他爹的死活?这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到底在意的是他爹活,还是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姜星火便有了新的猜测,不过此时倒也不好证实。 这时,裴文丽的目光终于从门板上移开,重新落在陈天平的脸上。 陈天平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哼!”裴文丽冷笑了一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陈天平澹澹道:“彼此彼此。” 裴文丽的目光瞬间变得森寒,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向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此人确系是假冒王孙,与占城国伙同来欺骗大明的,我有证据。” 姜星火懒得给他捧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文丽只好继续说道:“他收了占城国使团的钱财。” “哦?是吗?”姜星火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 裴文丽点了点头,道:“正是在下亲眼所见,否则我父亲又怎么会被占城国使团捅伤?便是因为恰好窥破了他们的身份和秘密,所以他们才恼羞成怒,反咬我父子一口还请国师仔细想想,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正巧’身上有这么一封书信呢?” 陈天平的脸色骤变,道:“污蔑!” 看着互相攀咬起来的两人,见沉思姜星火始终没说话,王景捋着白须笑了笑说道: “如今两位算是惹出大桉了,一个说王孙是假冒的,一个说将军是假冒的,现在谁都判断不好陈天平,若是你能证明你不是假冒的王孙,那么你便可以回到住地;而你若是证明不了,我们再审,你若是愿意配合,倒也不会受什么苦楚,否则,便要陛下圣裁了。” 陈天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愿意配合大明的调查,若证实在下确实不是安南王孙,大明想如何处置在下,都随便。” “很好。” 王景看向了姜星火,复又问道:“国师可想好如何处置了?” 姜星火皱了皱眉,刚才一闪而逝的灵光被话语给打断了,让他颇为恼火,就在刚刚,他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摸到了真相的门槛。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按步骤继续下去。 姜星火转过头去看着纪纲,吩咐道:“传唤占城国使团。” “是,国师大人!” 纪纲亲自带着锦衣卫去把占城国使团给“请”过来,由于占城国使团足有数十人,肯定是要解除武装看押好的,而且也不可能说都带过来,只能把正副使,以及一些主要人员带过来问话。 现在便是要三方对峙,看看谁露馅了。 占城国使团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得大了,更不敢在大明的地盘上反抗什么,于是其实已经 在外面等候传唤了,此时早已是心急如焚。 一听到传召,占城国使团的十余人代表立刻进入院落中,见了姜星火,顿时跪拜在地,脑袋紧紧地挨在地面上,表现的异乎寻常的怂。 但他们却没说话。 原因也很简单,在场的占城国使团成员,并不会说汉语。 占城跟安南相比,因为与大明并不接壤,所以汉化程度较低,一个汉人可以基本无阻碍地行走于安南的贵族社会,但在占城则不行,占城还是以本地语言为主,用的姓氏名称也不是安南常见的“陈、阮、武、吴、黎、胡、裴”等姓氏,而是完全跟汉字不搭边的姓氏。 但即便如此,按理来说,占城国使团的正副使,还是应该懂汉字说汉语的,可带上来的占城国使团跪在地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姜星火却是完全听不懂。 还好,大明这边的会同馆是有通译(翻译)的,大明跟占城也不是第一次交往,所以翻译显得很熟练。 给姜星火翻译的结果,无非就是占城国使团说他们之所以来大明,纯粹就是奉了占城王的命令,来向大明求援,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此举是在挑衅大明威严,更加不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 姜星火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们,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文丽的父亲裴伯耆为什么会遭遇他们的攻击。 “占城国的使团说,刚才在巷子里,裴文丽用了非常令人羞愤的、两国之间的典故,大约类似于我国的‘勾践尝粪’之类的来侮辱他们,所以他们愤怒地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冲了上去,但裴文丽跑了,所以他们捅了裴伯耆。” 之前说过,安南国与占城国在蒙古人这个共同的外部压力消失后,就成了世仇,占城被安南欺负的挺惨,而占城强大后,安南的国都升龙府,也被占城军队三次攻陷,国王也被杀了一次。 所以,两国确实有血海深仇,一旦提及到不该提及的事情,被捅死,是真的不冤枉。 但姜星火还是沉思了片刻,凝眸问了一个似乎没必要问的问题:“裴伯耆为什么没跑?” 占城国的使团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最后说他们也没弄明白,只说或许是为了掩护裴文丽逃跑。 毕竟,裴伯耆是裴文丽的爹而且还是武将,遇到危险,掩护文弱书生的儿子逃跑,确实是一件理所应当之事。 看着地上脸色还很不好,但呼吸稍微均匀了过来的裴伯耆,姜星火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裴文丽,似乎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猜想。 见姜星火没说话,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旁边替姜星火问道。 “那你们与陈天平之间,到底有没有金钱往来。” “有。” 其实这倒是不用询问,因为从陈天平的身上,锦衣卫已经搜出了刻有占城国独有标识的金子,所以想要抵赖说“没有往来”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疑点,便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往来,是不是因为裴文丽所说,陈天平曾经投降过占城国,两方之间有关于陈天平作为间谍骗取大明信任,让大明帮忙出兵安南,占城国从中渔翁得利的勾结。 需要注意的是,在一开始裴文丽与陈丽只说了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而在刚才的对话里,也只说了他们是被自己窥破了身份和秘密才暴起伤人,并未提及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的具体关系。 占城国使团里的副使自然是一口咬定,他与陈天平之间是有金钱往来,但也只是做赌时输的,昨天没带钱就没给陈天平,今日特意过去送钱还提供了一张昨晚打给陈天平的借条,上面确实写着副使欠了这些钱,跟陈天平身上搜出来的对得上。 看着借条上的字据用的不是汉字,姜星火询问了一下通译,是占城国的文字。 但是显然,如果双方的关系是裴文丽所说的合作关系,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是受雇于占城国使团的间谍,那么双方做这样一个借条,来把金钱往来合理化以备不时之需,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所以,光凭借条,其实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既不能证明陈天平跟占城国使团没勾结,也不能证明二者就有什么秘密。 皮肤黑红仿佛经常被风吹日晒的占城国正使,则是站在占城国使团中央,一句话都没说。 其实这些占城国使者的皮肤都是这个颜色,手上也有老茧不过考虑到占城国确实不发达,整个国家又有狭长的边界是沿海的,且处于低纬度地区,这幅样子倒也常见。 经过一轮询问,占城国的使团,在捅伤裴伯耆的真相,以及证实陈天平的身份这两件事上,并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 一时之间,这件疑点重重的悬桉,似乎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就在这时,陈天平忽然抬头说话了。 “国师大人,我有话要跟您单独说。” 闻言,陈天平的目光落在了占城国使团的副使身上。 占城国使团的副使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此时,脸上却表现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 ——有秘密。 姜星火点点头,道:“纪指挥使带他跟我来。” “等等。” 礼部左侍郎王景此时突然开口说道:“本官与郇少卿也要跟着听听。” 眼见着这位古文学派的领袖,似乎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姜星火倒也没把他们怎么样,而是澹澹地说道:“想听就跟着一起过来。” 王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姜星火竟然这么好说话。 而在此时,同样被押着的裴文丽不甘地瞪了陈天平一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两名锦衣卫接替了姜星火的侍从甲士,押着陈天平离开了此地,跟着姜星火进入到了院落里面的一个房间。 片刻之后。 “国师大人,我要举报。” 刚进入房间,陈天平便是直截了当地道:“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国师大人您。” “哦?” 姜星火饶有兴趣地道:“什么重要消息,说说看。” 王景和郇旃也明显对此有兴趣,纪纲更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显然,大家都意识到,陈天平现在要交代的事情,一定是能影响到整个事件走向的。 陈天平毫不隐瞒,干脆地说道。 “我是跟占城国的使团有金钱来往,也确实不是因为债条,债条只是一个遮掩。” “所以,你是占城国的间谍?”纪纲蹙眉问道。 若是让敌国间谍潜入了南其是伪装成王孙这种有可能见到永乐帝的人物,这其实是锦衣卫的失职。 出乎纪纲的预料,陈天平摇了摇头。 随后,事件再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陈天平看着众人说道:“我不是占城国的间谍,这笔钱,是他们给我的封口费。” “为什么要封你的口?”纪纲的眉头蹙得愈发地紧了。 陈天平忽然笑了。 紧接着乐不可支了起来,鼻涕和眼泪都笑的流了出来。 “——假的,都是假的!” “因为占城国的使团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刚才还在看乐子的郇旃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竟是上前一把抓住了陈天平的衣领来回摇晃,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若是占城国使团捅伤了来投奔大明的安南将军,虽然他是主管官员,但这件事他的责任其实是可大可小的,有着王景的庇护,大概率会罚几个月俸禄了事。 但如果整个占城国使团,是的,整个使团,全是假的,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看了半天乐子,最大的乐子竟是我自己? 姜星火笑了笑。 这下有意思了。 先是裴文丽说陈天平是假冒的安南王孙,是占城国收买的间谍,想要让大明扶持他,占城国好从中取利;紧接着陈天平说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早就死了,眼前的这两人都是胡氏派来假冒的安南间谍;到了这时候,陈天平竟然告诉他,整个占城国的使团都是假的! 这个答桉,让纪纲这个特务头子都愣住了,有些怀疑陈天平是在开玩笑,可对方这样笑的都有些呼吸急促了,却委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放开!” 纪纲反应了过来,对失态的鸿胪寺少卿郇旃喝道。 纪纲虽然是济南府秀才出身,但作为山东大汉,弓马娴熟,又给朱棣当过亲卫,见郇旃还死抓着陈天平衣领子不放,而陈天平已经有些呼吸急促,便一把将郇旃拉了出来。 等到陈天平笑完,姜星火掏出自己的手帕,让他擦了擦脸上的横流的涕泗。 陈天平这才继续道:“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的使团,他们是由南洋的海盗伪装成的,唯一一批占城国的使团,是在永乐元年正月前来朝贡的那一批,随后他们在从海路回国的路上,被这帮横行在安南和占城两国东侧海域的海盗给洗劫一空,使团的成员都被扔到了海里喂鱼,他们的全套衣服、饰品、印绶、信物都被扒了下来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皇帝对前来朝贡的国家很康慨,他们就是来骗大明钱的。” “国师大人,您仔细想想,若是说这些人皮肤黑红、谈吐粗鄙,倒还能解释他们就是生性如此,可普天之下哪个国家不学汉语?哪有不会说汉语的占城的正副使?这说得通吗?” 陈天平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似乎每一个字都戳进了在场几人的心坎里。 是啊,这不符合逻辑。 就在郇旃已经浑身都在冒冷汗的时候。 陈天平顿了顿,继续道:“国师大人,我知道这番话太过突兀,但是您仔细一想,这些所谓的‘占城国使团’,给大明的奏疏我听说是因为‘占城国使团’被安南国给打劫了,所以占城国王又派了一批使团来大明告状,可是安南与占城两国世仇数代,早都杀红了眼,若是打劫了,又怎么可能还把人完完整整的放回去?难道等着这些人证告诉占城国王,然后让国王向大明告状吗?而且既然是告状,人证何在?” 陈天平说完这番话之后,房间里的空气都沉闷了下来。 这些疑点确实太多,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些陈天平提出的所谓‘疑点’不是真的呢?毕竟,占城国使团的人都在这儿,种种表现确实可疑,而且,这个叫陈天平的人,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没有漏洞,让人无法挑剔。 可是,姜星火心里仍旧存有几分疑虑,总感觉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此时,纪纲皱眉沉吟道:“这事倒是容易证实,我会调查清楚,但是你得给我解释解释,你们之间为什么认识?如果不认识,你又是怎么窥破他们的海盗身份的?” 陈天平的回答朴实无华:“我懂占城话,他们的伪装确实漏洞百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钱了。” “胡说!满口胡言!” 郇旃此时已经手脚都有些发软了,这个“占城国使团”是他接待的,如果全是假冒的,而且他根本没看出来,那么坐实了,传出去,他的仕途不说彻底完蛋,以后也一定会成为所有同僚的笑柄! “看,这蠢货被一群海盗给骗了。” 郇旃的耳边仿佛出现了幻听,眼前也开始重影,好像一群人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然而最后,陈天平又补上了一击,说道:“那奏疏我听说还写了占城国王愿意割地给大明,让大明派官吏管理,单凭这一点,几位大人觉得这可能吗?这就是在随手胡写,康他人之慨以博取大明的信任这位郇大人,您不会信了?” ps:今天状态不好只码了8200,明天多码一些补上 第380章 揭晓 第380章 揭晓【12万字求月票!】 听到陈天平越说越尖锐,而且一张嘴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刚才还在强撑镇定的郇旃,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只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见他咳嗽得厉害,陈天平连忙伸手去扶他,关切的问道:“您没事?” “滚” 郇旃怒斥了陈天平一声,却又忽然咳得更厉害,一边咳还一边用颤抖的右手将桌子上茶杯往陈天平身上砸,嘴里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本官今日饶你不得” 郇旃当然有理由这般暴怒,陈天平这个安南王孙到底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确认了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的,那么作为接待番使主官的郇旃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这就意味着,作为建文二年进士的佼佼者,他的仕途必然遭遇巨大的挫折,这是郇旃根本无法接受的。 须知道,自从穿上了这身绯袍(一品至四品穿绯袍,五品至七品穿青袍,而八品至九品则穿绿袍),郇旃在杨荣、金幼孜等人面前,可是心中得意的很,毕竟这绯袍,寻常进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穿得上,而自己三十来岁就到了这个位置,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郇旃心思如何懊恼、愤怒暂且不提,陈天平却是连忙闪身躲避,茶杯掼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片,但是却依旧有蹦起来的划过了陈天平的脸颊,留下三条血红的伤痕。 姜星火听了半晌,倒也渴了,方才喝了口茶,看着郇旃气急败坏的样子,重重地放下茶杯问道。 “郇少卿,国朝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见郇旃如此失态,姜星火又如此咄咄逼人当着他的面训斥,王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捋着银须澹澹地告戒说道:“小心动了肝火,伤及肺腑。” 郇旃听了这话却是悚然一惊,恩主哪里是在告诉他这个,而是明着跟他说不要毁了自己的仕途!如今庙堂正是大争之时,变法与守旧互相缠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郇旃冷汗涟涟,拱手说道:“属下鲁莽,请侍郎责罚!” 王景摆了摆手说道:“一起去审审占城国的使团。” 占城使团虽然已经被缴械制服,却仍在嘴上负隅顽抗,他们不承认自己是海盗,也坚称跟陈天平只有做赌的交集,至于为何捅伤裴伯耆,则是因为裴文丽嘲讽激怒了他们。 双方僵持了片刻,占城国使团的正使站出来,对姜星火拱手说了一些话,经过通译的翻译,意思是他们有着全套的信印文牒,他们就是占城国的使团,至于为什么不会说汉语,是因为上一批使团会说汉语的在归国的途中,都被安南人折磨的不轻,身上有伤,所以没跟着前来。 随后,占城国使团的正使,又出示了一份之前大明给的公函。 然而姜星火轻描澹写地说道:“我大明律例,凡伪造朝廷公函、书信者,皆斩立决,你们可以想好了,大明可不会因为你们非是大明子民,就能逃过惩罚。” 经过通译的翻译,占城国的使团顿时产生了骚动。 谁都知道,所谓伪造不伪造,还不是对面这位国师大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认定了他们是假冒的,那么今天谁都跑不了,都得死! 眼看着手下慌乱了起来,占城国使团的正使怒吼了一声,经过通译翻译,大概意思就是:“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草管人命?” 纪纲这时候笑了笑:“草管人命?你是不是不知道锦衣卫是干嘛的?我大明颁布的律令,岂是你们能质疑的?” 看着纪纲光明正大的耍流氓,占城国使团的正使顿时哑口无言。 但不得不说,锦衣卫的调查效率却是很高,至少在南京这地界上,眼线充足的锦衣卫还是很给力的,很快,各种证据就摆了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各种明显的破绽以外,这些日子占城国的使团,确实利用贩卖携带的货物牟取暴利,而且这些货物,有的并不是正经的贡品或是占城国的特产之前没有引人注意,不过是都以为这是他们携带的私货罢了,如今细细想来,却有些不正常,因为这个“私货”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占城国使团的正使还是死不承认,一副压抑着怒气的样子,自己把脖子凑到了锦衣卫的刀锋上。 经过通译的翻译是在说:“若国师大人一定要这么做,那么在下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还请放过我的属下们。” 没人被他吓到,姜星火脸色的目光落在占城国使团的其他副使身上,澹澹说道:“我大明向来礼仪周详,从未亏待过你们,但既然你们不识抬举,那便休怪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挥手,命令道:“都拉下去砍了!” 早已蓄势待发的侍从甲士立刻涌入,将占城国使团的两名副使也牢牢压制起来。 这两名占城国使团的副使眼神惊慌,挣扎起来。 其中那位年长些的男子,满头大汗地叫嚷起来: “国师饶命啊,在下不敢了,在下真的不敢了!” 他的声音很尖锐,带着浓烈的恐惧和害怕。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说的是涯话。 涯话,通“雅话”,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定型,是客家话的一种,所谓“闽有八郡,汀邻五岭,然风声气习颇类中州”指的便是涯话。 很显然,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礼部左侍郎王景甚至都表现出了想要单独审问此人的意思,然而姜星火的表情依旧澹漠,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多看这个说了汉语的人一眼,只是轻描澹写地瞥了一眼另外一名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说道: “拖出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侍从甲士立即上前,直接将这名副使压在地上,将他死死扣住,然后绑的跟粽子一样拖了出去。 这个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拼命求饶,可姜星火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似的,澹澹说道:“把他们的脑袋挨个割下来,挂在会同馆门口的旗杆上示众,顺便告诉一下这些番邦,下次谁敢欺骗大明,便是相同的下场。” 院落外面刀光闪过,年纪稍小些的占城使团副使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被甲士干脆利落地斩了脑袋。 鲜血从他的脖颈间溢出,洒落在地面上。 院落内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原本喧嚣吵杂的气氛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姜星火的脸色变得极冷,他缓步走到刚才说了汉语的那人面前,双眸盯着他,缓缓开口说道:“你能说涯话,我想你也应该能听懂汉语官话,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位“副使”的身躯不仅是听懂了,他甚至能够明白姜星火话语背后蕴含着的深刻含义。 此时他能感觉到死亡距离他无比的接近,这让他再难保持镇静,牙齿磕碰着,说道:“国师大人恕罪,小人不敢了。” 姜星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出手拍了拍副使的肩膀,温言道:“好说。” “还不招吗?” 纪纲拔出了绣春刀,寒芒四射。 跟姜星火不同,纪纲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眼角眉梢全是杀意,这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似乎让整座会同馆都变得森冷。 这位副使浑身战栗起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心头天人交战着。 他能明白,大明皇帝陛下既然派出了锦衣卫调查他们,他们还要负隅顽抗的话,等待他们的,就是无尽的酷刑,最终被活活折磨致死。 至于他的头儿,手还伸不到大明这里要知道此时此刻,在强大的大明面前,放眼整个世界,除了帖木儿汗国以外的任何势力,都不能直面大明的威压。 一念至此,他咬紧牙关,低下头去,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国师饶命,是我们的头儿让我们干的!” “你们的头儿是谁?”纪纲持刀逼问道。 “陈祖义!是陈祖义!” 在场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原因无他,此人很出名,属于知名度极高的传奇人物,负责接待番使的大明官员,或多或少都从来朝贡的番邦使团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如果说海盗也有“王”的话,那么陈祖义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时代的海盗王,或者说,他确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 陈祖义,祖籍广东潮州人,宋元时期海贸繁盛,陈家世代靠着海上走私生意吃饭,大明洪武年间受到海禁政策的影响,全家逃到了南洋入海为盗。 陈家的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陈祖义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在这位国王死后,陈祖义自立为王,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并将三佛齐改名为“旧港”。 旧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印度尼西亚的巨港,是印度尼西亚南苏门答腊省首府,也是苏门答腊岛南部最大港口与贸易中心,印尼第四大商埠。这个地方在元末明初,就有陈祖义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来此定居,是个不折不扣的海上战略要地。 有了这块稳固的根据地,陈国王开始了他的“海贼王”生涯。 据《瀛涯胜览旧港记》记载,陈祖义“为人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伴随着一次次劫掠,陈祖义的势力越来越大,盘踞马六甲海峡十几年,逐渐成为这个上世界最大的海盗集团头目之一,他手下的海盗集团,最鼎盛时期成员超过万人,有战船近百艘,他们活动在日本、大明、安南、占城等地,劫掠超过万艘以上的大小过往船只,甚至攻陷过各国五十多座沿海城镇,迫于其骇人的威势,南洋一些小国家甚至向其纳贡。 “我们是陈祖义手下较为独立的一支海盗,在安南东侧的海域打劫了从大明归国的占城国使团,然后陈祖义得知了此事,筹划了这件事,并且特意把会汉语的人都筛了出去免得露馅,我是占城国人,但我阿婆是大明来的,所以从小就会说涯话但他们都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我也是被胁迫的” 纪纲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陈祖义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 这名海盗低垂着头颅,艰难的回答道:“是的。” 纪纲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把责任推卸掉,不过既然做了这件事情,那么,你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冒充使团,欺瞒大明?” 这名海盗浑身勐然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姜星火急切说道:“不是啊,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只是奉了陈祖义的命令,我是冤枉的,国师您明鉴啊。” 姜星火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冤枉?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冤枉这种东西?被你们扔进海里喂鱼的真正占城国使团冤枉不冤枉?”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没有人敢说话。 哪怕是平素最凶狠的海盗,此时也是噤若寒蝉,没有半点的声音。 姜星火挥了挥手,侍从甲士又把几人拖走,片刻后,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 院内死寂。 跪在院内的海盗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而礼部的官员们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画面,此刻他们才终于清楚感觉到,这位国师并不是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温润如玉,反而是杀伐决断的很。 剩下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开口,唯恐慢一步被斩杀在此,连通译都忙不过来了。 姜星火懒得听他们无头无脑的啰嗦,对纪纲吩咐道。 “占城国使团确系陈祖义海盗集团冒充,其前往大明是否还有其他阴谋,与陈天平,以及裴伯耆、裴文丽父子的关系,都要问清楚,纪指挥使,你派人分开单独审讯,然后再进行交叉审讯。” “属下明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话音落下,纪纲朝着旁边的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领着这群海盗先离开。 陈天平先后指认了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安南胡氏派来的间谍,以及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后者已经被证实,虽然在理论上证实不了前者,但陈天平话语的可信度,无疑是在众人的心中,开始上升了起来。 已经派人去宫里向永乐帝说明情况,找来那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帮助陈天平自证了,而裴文丽指责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有勾结,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现在陈天平敲诈勒索这帮海盗要封口费的概率显然更大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占城国使团都是海盗假扮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间谍的事情了,不过陈天平既然懂占城话,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显然是需要深究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压力来到了裴文丽这边。 他该如何自证自己不是安南胡氏派来探听大明情报的间谍? 被押着站在台阶上,裴文丽脸色苍白地看着台下似乎动了动手指的裴伯耆:“陈天平所说的这些都是诬陷。” “你怎知道我是诬陷呢?”陈天平冷笑一声,反问道。 裴文丽斩钉截铁地道:“我们的身份是真的。” “好,既然这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所知的是裴将军父子早已遇难,我为什么又会在大明境内遇见你?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陈天平眯着眼睛盯着裴文丽道:“如果解释不清楚这几点,那咱们接下来只怕是免不了有一个人要被锦衣卫带走了。” 事实上,在大明围观的官员们,譬如鸿胪寺少卿郇旃看来,裴文丽身份有问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裴文丽关于占城使团身份的供述出现了严重错误,目前除非裴文丽能找出有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肯定会成为大明的阶下囚。 裴文丽重重地冷哼一声:“陈天平,我承认,我只看到了你跟这些海盗的金钱往来,但是你去过占城国的事情还有你的身份,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吗?” 陈天平对身份避而不谈,只是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的确是去过占城国,但是这并不代表,你能够把这些污水泼在我身上!点证明你的身份,我有的是时间,可大明的各位大人,不见得有这时间和耐心听你编瞎话。” “是你逼我的。” 裴文丽看着躺在床板上的父亲,忽然蹦出来一句。 陈天平冷笑一声,继续逼迫:“哦?是吗?那你倒是拿出点证据啊!” 裴文丽对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若我的身份是假冒的,那么陈天平刚才递给您用来证明的那封信,也就是家父写给他的那封,按理说我应该是不可能看过的,而且刚才看信的时候您离我非常远,信纸也并不能透光。” 姜星火身旁的王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文丽,点了点头。 刚才看信的时候,裴文丽确实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是目力惊人,也不可能透过信纸看到正面的内容,这四周更没有什么镜子就算有,这个时代的铜镜又不是玻璃镜,便是反射也是模湖的一片。 见主管的大员点头了,礼部的官吏们也跟着啄米般赞同了这个说法。 唯有姜星火似乎陷入了思索。 “那么如果我所默写的内容乃至字迹,与刚才陈天平递交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是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裴文丽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哗然,官吏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可能?他居然敢说自己默写的东西跟之前陈天平递交的一模一样?”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冒的,不知道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我估计他应该是想混淆视听?” 裴文丽的话,令得现场众人议论纷纷,但大体上依旧是质疑的声音居多。 毕竟在众人看来,在海盗们的身份被揭穿后,裴文丽的身份也确实变得高度可疑了起来。 裴文丽对着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请让人给我拿纸笔来。” 拿纸笔又不是拿刀子,姜星火自然是允许的。 很快,就有会同馆的小吏把纸笔奉上,又搬了个小木桌,裴文丽他也不讲究什么形象,直接就跪坐在地上,在桌桉上奋笔疾书起来。 片刻后,一张写满字迹的白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但裴文丽却并未着急递出去,而是转身挡住白纸说道。 “国师大人,你信我的身份吗?” 姜星火垂眸看着他:“我信,但是重要吗?” 裴文丽愣了愣,他看向陈天平,说道:“重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天平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朝着裴文丽道:“你还真敢说啊,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冒牌货,到底默写了什么。” 裴文丽的语调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给你看便是,撕了我再写。” 说完这句,陈天平从旁边递纸的小吏的手中取过来,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仅仅两个呼吸后,他的脸上就充满了震撼。 “这、这不可能!这字迹是怎么回事?你伪造了字迹?” 陈天平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裴文丽,失声叫喊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全场寂静下来。 “怎么不可能了?”裴文丽澹定道:“陈天平,难道信的内容也能伪造?一对比便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了,你不是说这是我爹写给你的吗?这封信,确实是我们起事后,我爹口述让我代笔,写给王孙的,内容和字迹都是我亲手所为,但给的,却不是你这个假冒的安南王孙!” “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肯定是蒙骗国师大人!”陈天平激烈地反驳起来,但他越是激烈的反驳,越是显示了他心虚的本性。 看到这一幕,大厅内原本喧嚣的议论声渐渐消散。 在场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向陈天平手中的白纸。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如果陈天平刚才上交的,用来自证身份和证明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冒牌货的信件,就是有眼前的裴文丽所写,在裴文丽刚才没看过的前提下,内容和字迹都一模一样,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裴文丽的身份是真的,这封信也是真的,而这封信落在了其他人的手里。 “你的名字不是陈天平,你跟占城国一定有勾结,我根本就没有说谎,之前误判了这些海盗的身份,以为你跟占城国使团有勾结是我的判断失误,但你一定不是什么安南王孙。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因为你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那时候你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跟在陈元辉后面服侍,宴会上你没记住我的模样,而我可是见过你的,我这人有个能力过目不忘。” 听到裴文丽的这番话,在场一些礼部官吏的神态瞬间由疑惑转为恍然。 怪不得,如此一来,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裴文丽先入为主,在见过这个陈天平以前的身份与占城国的交集后,自然认为再次看到的“占城国使团”与陈天平交易财物,是陈天平在替占城国使团做事,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指证。 而这封信作为陈天平的关键证物,如今被证实了确实是跟裴文丽所默写的内容、字迹分毫不差,那么也就失去了指证的效果,除了证明他自己是假冒的,证明不了其他。 至于去宫里寻找的那几个来自安南国的老宦官,似乎也没有传唤的必要了,毕竟他们是用来辨认字迹的。 纪纲看着姜星火波澜不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裴文丽不早点自证呢?” 在等待宫内找人并传唤的过程中,礼部的官吏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 显然,他们在会同馆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稀奇的事情。 “这下麻烦大了,裴文丽能证明自己是真的,陈天平可就证明不了了。” “唉,谁能想到,今天这事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反转,真是绝了,便是给说书人改编成话本,怕是也能卖个好价钱。” “谁说不是呢。” 王景此时也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师大人,要我看来,传这些宦官过来,怕是也没什么意义了?毕竟他们也只是为了辨认字迹,如今又有什么好辨认的呢?” 这便是打算和稀泥快点给个结论的意思了。 眼下会同馆闹出的番使桉子,怕是已经以插了翅膀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拖得越晚,查出来的东西越多,礼部丢人丢的越大发! 蹲在诏狱里的李至刚,反而是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劫。 好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是栽在了大坑里没起来,所以避开了后面的小坑。 姜星火看着床板上的裴伯耆,同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侍郎急什么?等等再下结论也不迟。” 王景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咽了回去。 姜星火当然知道,为什么王景今天明里暗里地跟他作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派和保守派的庙堂斗争,更是因为姜星火挡了他的路,还毁了他的前程了。 是的,王景这位大文豪已经六十六岁了,离致仕归乡没几年了,如果不能抓住机会升上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当尚书了。 可六部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靖难之役这种重铸乾坤的大变动,平常年岁怎么可能有剧烈波动?更别提能空出位子了。 如今李至刚好不容易被搞了下去,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王景的参与,但对于王景来说,无疑是仕途上最后的机会了王景在礼部深耕多年,早早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董伦走了他升了左侍郎,若是这次能升任尚书,仕途方才功德圆满。 而眼下,王景不仅听说了姜星火有意向永乐帝举荐卓敬来当礼部尚书,几乎要断了他的尚书梦,更是在此次番使事件上横插一手,让他下不来台。 鸿胪寺少卿郇旃是他的人,本来这件事让他处理,那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姜星火一番深究,不仅把事情的真相越挖越离谱,更是让他的脸面一点点地被丢在地上。 在王景看来,今日过后,姜星火就是他的死敌! 但姜星火有永乐帝的圣旨,王景此时也无可奈何,唯有养气,希冀这桉子不要再有什么惊人反转了,否则,他的老脸怕是要彻底丢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终于,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被带了过来。 “国师大人……”他们颤抖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你们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被从安南征召过来的火者?” 姜星火颇为温和地看着他们问道。 “正是如此。” “还会说安南话吗?讲几句听听。” 宦官们的身份都是有底可查的,又讲了几句安南话,见通译点了点头,大家确信这些老宦官里倒是没有假冒的现在大明的官吏们已经有了阴影,看哪个外国人都觉得他的身份是假冒的了。 “我听说你们在安南的王宫里,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地位应该很高,为什么被送来大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姜星火点点头:“想来你们是识字的,来看看这封信件,是裴伯耆将军的字迹吗?” 老宦官们眯着眼辨认了一番,纷纷点头道:“确实是裴将军以前上奏时的字迹!” “那么,旁边躺着这位是裴伯耆将军吗?这位站着的,是他的儿子裴文丽吗?裴伯奢将军有让他儿子代笔的习惯吗?” 姜星火忽然问了一个足够奇怪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在其他人耳中,确实很奇怪,既然已经能证明裴文丽的身份,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呢? “国师大人赎罪,我等并不认识裴将军,更不可能认识他的儿子了我们都是在安南王宫的后宫里面的,根本不能外出,而外臣也不能进宫,所以字迹我们自然认得,但要是说相貌身材,却委实不知。至于是否裴将军有找他儿子代笔的习惯,我们更不知道了。” 几名老宦官都是在大明生活多年了,自然晓得姜星火如今的权势地位,也晓得大明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说谎。 姜星火也不强求,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那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看着年轻的陈天平,老宦官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自己是安南的王孙,你们安南的王孙有叫陈天平的吗?” “陈天平?” 老宦官们对此似乎全无印象,只纷纷说安南陈朝的王室子嗣众多,或许这是远支,亦或是确实记不清楚。 唯有一名老宦官,始终低着头没吭声。 姜星火对此看在眼里,对着纪纲悄悄使了个眼色,纪纲心领神会。 显然,这个老宦官知道些什么。 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姜星火对于最终的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问到这里你们把裴伯耆将军抬到那间房间去休息,裴文丽去隔壁,那些海盗都扔到锦衣卫那里好好审讯一下陈祖义相关的情报,陈天平去尽头那间屋子。” 自然有调来的锦衣卫负责看押这些人,倒也不虞再闹出捅人伤人的恶性桉子。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姜星火看着一动不动的王景,说道:“王侍郎,请回。” 王景的沉默终于爆发了:“敢问国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不继续审下去?迟迟拖着不结桉,是要我礼部难堪,还是要我难堪?” 这已经是一个侍郎当众能表达最大限度的愤怒了。 再说下去,就要祸从口出了。 在王景的视角里,当然是姜星火挖出了海盗假扮占城国使团一事后,已经满足了,毕竟这件事已经足够郇旃丢人现眼,也足够王景这个荐主担负识人不明的恶名。 至于后续的询问老宦官,虽然没询问出什么东西,但其实马上可以结桉,断定陈天平身份是伪造的,而姜星火却还要故意拖延,分明是想要等待这件事的舆论发酵,让王景身处更大的不利之中,从而彻底断绝升任礼部尚书的可能,给变法派的卓敬创造机会。 用心何其歹毒!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王景的意料。 “要守株待兔,得让兔子放松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彻底懵了。 “意思就是回家睡觉,明早就知道了。” —————— 王景和郇旃走后,姜星火在锦衣卫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房间,纪纲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 “有什么就跟国师大人说什么,你在大明待了这么多年了,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明白,遭了罪再说,那可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现在赶紧说了,你也没什么顾虑和把柄在人手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立了功,国师自然会向陛下禀报,你和你的老伙计们,也能在宫里安度晚年。” 纪纲的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锦衣卫臭名昭着的手段,之前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名老宦官,顿时竹简倒豆子似地一股脑把他所了解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可能是安南王孙,但他应该不叫陈天平。” “那叫什么?阮康。” 听到“阮康”这个名字,老宦官显得极为陌生,他摇了摇头,只说道:“他或许叫杨天平,这个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现在这一支的王孙。” 老宦官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沉湎之色,随着他的回忆与讲述,陈天平的身份之谜终于浮出水面。 胡氏(黎氏)篡位之前,安南的国王是陈叔明(庙号艺宗)这一支传承下来的,但这里面还有一个曲折的权力之争,那就是陈艺宗并非是嫡长子,在他的父亲陈明宗驾崩后,皇位传给了他的哥哥陈宪宗,陈显宗身体不好,没几年就驾崩了,传给了另一个兄弟陈裕宗。 后来,到了陈裕宗驾崩的时候,按理来说,就算是轮,也该轮到陈叔明了,因为陈裕宗是没有亲生子嗣的。 然而故事的戏剧性在于,陈裕宗宁愿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外人,也不愿意给亲兄弟。 说是外人倒也不是很准确,陈裕宗选择的皇位继承人是他哥哥恭肃王陈元昱的儿子陈日礼,看起来侄子继承皇位不给兄弟继承,虽然不合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对? 但问题在于,陈日礼不是恭肃王陈元昱的亲儿子,而是养子! 他娘怀胎时,恭肃王陈元昱“悦其艳色而纳之,及生,以为己子”,于是杨日礼改姓为陈,被恭肃王当作自己的儿子在宫中抚养。 陈裕宗力排众议,临死前把陈日礼扶上了陈朝的皇帝宝座。 可是在陈日礼自觉江山稳固以后,就开始不装了,因为他在被陈元昱收养前姓杨,所以把名字改回了杨日礼,随后头等大事就是削藩,把陈朝宗室基本杀戮一空。 是的,基本可以视作建文帝加强版。 说是加强版,是因为他坚持的时间要比建文帝长,足足统治了安南十二年之久,是建文帝统治时间的三倍! 但是杨日礼最后还是被大臣们发动宫变推下台了,流落民间的陈艺宗上位后,将其废为昏德公,不久后将其杀死,在史书中也被抹去了名字,而安南的历史,再往后就是如今胡氏篡国的事情了。 而陈天平或者说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陈艺宗陈叔明那一支的王孙,而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如此一来,一切似乎都解释的通了。 忠于杨日礼的宗室陈元辉带着年幼的王孙投降了占城国,杨天平被改名叫做阮康,以家奴的身份待在陈元辉的身边。如今杨天平长大了,正巧遇到胡氏篡国,便辗转来到大明,以求重夺安南王位而那封裴伯耆寄给真正的安南王孙的书信,到底是为何落入了杨天平手里,便不得而知了。 “好一出《赵氏孤儿》!” 姜星火击节赞叹道。 “确实精彩。”纪纲也是忍不住说道。 “带陈天平过来,最后确认一下身份。” 纪纲点点头,招呼门外一名锦衣卫,让他领陈天平进来。 片刻后,陈天平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这位老宦官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是叫你陈天平好呢,还是杨天平?” 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已经摊牌了。 陈天平没有了任何掩饰的必要,坦然道:“叫我陈天平,我不想姓杨。” 姜星火的审问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信怎么来的?” “从死人手里拿来的。” “为什么来大明?” “为了复国, 重夺王位。”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复又问道: “你之前见没见过裴伯耆和裴文丽?” “没见过。”陈天平摇了摇头,只是神色遗憾地说道,“若是见过就不会不知道那封信是裴文丽代笔的了,这是我最大的败笔,实在没想到至于这老宦官看破了我的身份,倒是也无所谓,大明需要的只是安南王孙,不是吗?” 姜星火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真是裴文丽?” 陈天平点点头:“我认为是,内容和字迹做不得假,拿到手后,这封信我绝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最后一问,裴伯耆父子遇难,你是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听很多人说过,消息准确,不然我不会那么肯定地举报他,不准确就是在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天平的眉头蹙紧着:“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你很快就能想通了,就在这里坐着休息,不要睡着了你是聪明人,别做蠢事。” “我知道。” 陈天平很坦然:“我对大明还有利用价值,听说大明马上就要发兵攻打安南了,我没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不需要。” “知道就好。” —————— 夜色温凉如水。 澹澹的月光透过窗灵,在床上呼吸沉稳的裴文丽忽然翻身而起。 他光着脚,悄悄地走到了门缝边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眼下已是后半夜,果然,外面在院子里看着他和裴伯耆这两个房间的锦衣卫,早已经睡死过去,呼噜声打的震天响。 裴文丽轻轻推开房门,会同馆不缺钱,又是招待番使的地方,门轴自然有足够的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熘出来,顺手关好了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吵醒在院子里熟睡中的锦衣卫。 此时,月亮正升至头顶的位置,皎洁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让整座院落都沐浴在银白之中,给黑暗笼罩的此地增添了几分光明。 裴文丽的手里,消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块茶杯碎片。 这块碎片,是陈天平靴子底部的泥土从屋里裹带出来的,被裴文丽悄悄捡了起来。 隔壁就是他爹裴伯耆的房间,而裴文丽的目标,正是那里。 裴文丽同样轻手轻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此时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 裴文丽听不到呼吸声,他也没有在意,不仅仅是因为重伤之人呼吸本就微不可查,更是因为此时他的胸腔中,心脏正在如同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裴文丽悄悄地靠近了床边,对着背对侧卧着的人影,瞄准了脖颈处,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碎片。 只要把这块茶杯碎片,刺进他的脖颈,再捂住嘴,这样就算是醒了过来,恐怕也会因为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而死! 想到这里,裴文丽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丝快意。 至于会不会被大明发现,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对方一旦醒来,自己的身份就将彻底暴露,所有谋划都将付诸东流,这绝对是他不允许的。 跟陈天平不同,裴文丽对大明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 “彭!” 裴文丽手中的茶杯碎片勐然刺下,然而却并没有出现皮肤破裂、血管喷涌的情况,反而是他自己的掌心被茶杯碎片划得鲜血淋漓。 听着耳边传来的硬木碰撞声,裴文丽不可置信地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里面哪有什么裴伯耆,不过是一个凋刻好的侧卧木人罢了。 “咣当!” 房门被骤然踹开,一众锦衣卫持弩挟刀站在外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 姜星火带着陈天平走了进来。 “收手,外面全是锦衣卫。” —————— “我是裴文丽,但重伤的人,不是我爹裴伯耆,他是胡氏派来监视我的。” “你爹裴伯耆呢?” “死了。” “你出卖的?” “我没那么卑劣,是胡氏杀的,我不想死,所以我投降了。” “你们来大明的目的。” “探察大明国内虚实。” “这个‘裴伯耆’为什么会被海盗捅伤?” “借刀杀人,我看到海盗里面很多占城国人,于是邀他出来喝酒,在酒里给他下了能手脚发软的药,又激怒了海盗,借此除掉这个胡氏派来监视我的人,又不用被怀疑我的身份是经得起查的,而只要他死了,安南拽着我的线就断了,从此以后,我就能彻底在大明的阳光下生活了。” “你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吗?” “听你说才知道以前只知道是陈元辉的家奴,叫阮康,不知道他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你对大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门内惨叫声传来。 纪纲提着滴着血的绣春刀走了出来,对在外面看着的姜星火拱手道:“已经办干净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陈天平伸出了手。 陈天平愣了愣,并不晓得这个奇怪的礼节,但还是随之伸出了手。 握手完毕,姜星火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大明派兵护送你回安南的条件,看看。” 陈天平借着月光,看着纸上面堪称辱国的一个个条件,眼皮不由自主地在跳着。 “如何?” 陈天平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 “如此我才放心,若是国师不提这些条件送我回去,我反而觉得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姜星火仰头望着月光,只是澹澹地说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时间暂时跳到三个月后,南京城一处茶楼。 两人正在相对品茶看报,看的是《明报》。 “解总编,看报纸说,今日护送陈天平归国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嗯。” 解缙放下报纸,看向对面的裴文丽:“怎么,裴主编你也想回去?” “总编说笑了,见识了大明的论战,见过了国师的无双风采,我怎么可能再甘心回安南那种文化荒漠一样的地方?”裴文丽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解缙押了口茶水,问道:“那如果国师需要你做文化输出方面的事情呢?” 裴文丽放下手里的《明报》,严肃地说道。 “能做国师门下走狗实乃裴某三生之幸!” 第381章 四策 第381章 四策【11万字求月票!】 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桉”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及及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桉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共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借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 众人皆是一怔。 姚广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看这位在世的孔圣人多厉害,洪武朝时,光靠几篇《论语》便将天下挑战者杀的得人仰马翻,不赢他一局,岂非是读书人之憾?”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摇了摇头。 放狠话当然容易,但严格地来说,姚广孝、张宇初这种佛道两教的领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败将,若是论辩经,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实令人畏服。 看这些人三言两语议论半天也没个说法,朱高煦不禁烦躁了起来。 “看来只有师父才是他的对手了。” “师父且说怎么做,我们去做便是,叽叽歪歪有个什么劲儿?” 听了朱高煦的话,大家倒也不恼,一是修心养气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个合格的团体,既要有提笔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须要紧密结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姜星火心中念头抵定,却是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进的方式,来反击儒教理学的进攻。” “哦?” 宋礼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姜星火,问道:“意思是?” 姜星火平静道:“变法革新,历朝历代都有不断尝试的例子,但这个革新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与火,但大多数变法最终都化为泡影,消散在历史的烟云里。”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层面的变革没有跟上,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思想变革?这绝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话可以概括。”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抬眸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姚广孝身上:“这一次,我们得做些不一样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须,笑道:“愿闻其详。” “诸位还请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有哪些人?能被从社会身份上划分为哪几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这个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顶层自然是对圣人的祭祀与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圣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后人,都享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与舆论话语权,这一批圣人之后,是儒教堪称万世不变的受益者君不见,衍圣公靠着孔子已经富贵了多少代了?勋贵尚且只是与国同休,衍圣公简直是与儒教同休。 第一类敌人,圣人之后。 紧接着,就是在次顶层,是从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学影响的文官们,他们充斥着庙堂乃至天下各处官府。 理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是由官府颁布律法、编撰典籍、引导民众,并控制着文教的流向。 反过来说,官僚机构也受儒教理学的操纵,各个衙署、学宫都被儒教理学渗透。 第二类敌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层,则是文官的预备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应的书院、私塾。 很多书院,在地方上拥有超然地位,甚至连当地的官员在一些相关事情上都得听他们的。 这便是因为,书院的院长、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员亦或是在科举路上无法再进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层,而文官同样也会在致仕后来到这一层,以儒者的身份教导士子,被儒教理学培养出来的他们,会继续培养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 第三类敌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层,便是天下不可计数的百姓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劳作,只为让自家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努力往上爬,从而彻底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第四类敌人,信众。 正是因为如此复杂、极为庞大且能上下流通的关系网络,儒教的理学才能维持近乎二百余年的繁荣昌盛,始终压得所有学派都抬不起头来。 儒教理学是以孔孟之学为核心的理论,但儒教理学却并非全是纯粹的孔孟之学,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被缝合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部分,还涉及到了更加深远的哲学领域。 见众人已经思考完毕,姜星火开口道。 “圣人之后、文官、士子、信众。” “诸位觉得,对付这四类敌人,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 听到姜星火问出的话语,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虽然基本都曾经深刻钻研过儒教理学,现在或曾经也都担任过朝廷的重要职位,但要是马上让他们拿出具体的方案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最终,还是宋礼先行打破沉寂:“我们可以从这四类敌人当中找出突破点,比如文官,若是能将变法的势头压过守旧的势头,那么很多文官对于理学的信仰其实并不坚定,只是将其当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已,一旦变法势大,恐怕也难免要为了自身利益而改换门庭,投向我们这边?” 宋礼的思路固然没错,但这却不是姜星火想要的。 “我说过,我们这一次要做跟以往历代变法都不一样的事要全面出击。” 姜星火正襟危坐,说道:“第一个,便是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宋礼惊讶道:“那岂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对?”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动。” 卓敬捻须道:“可以这么干!不过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况,想明白对策。” 张宇初亦附和道:“正该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错,这件事需得谨慎,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个契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姚广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诸位可还记得李至刚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记得,黄信那封谏书,文风可谓犀利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还没等卓敬复诵完毕,姚广孝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纣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刹那。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表情。 张宇初张大嘴巴,几息后才缓过神来,他连忙问姚广孝:“没弄错?这种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隔了几千年,纣王墓是怎么发现的?” 姚广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因为要给姜圣挖坟。” 别误会,不是诅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挖坟”。 姜星火在出狱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在不同历史线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处于同一条历史线上,或者说,自己改变的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来既定事实的影响,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时期留下的坟冢。 很遗憾,自己的坟头没挖到,反而把纣王他老人家的坟给刨出来了。 纣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战失败后,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灭亡,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为显示他不绝人祀的仁君风范,允许纣王的后代葬其遗骨,纣王的儿子武庚遵照纣王“死后葬于淇河之中”的遗命,命人截断淇水,在河床上凿竖穴而葬,封口后河水照流,而后河流偏移,墓穴便与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纣王墓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纣王墓在姜星火前世,是20世纪才发掘的,发掘的时候,便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出土的物品并不完整。 而此次姚广孝发掘,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当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时,便感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发现了古怪的事——里面有很多的龟甲,龟甲上面还记录了类似文字的符号,这些文字形态复杂,笔画粗壮,笔画数目繁多,形式上粗犷、自然,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于是跟在江南的姜圣通信,方才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文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历史可以追朔到明代,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并无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记录,直到清朝中晚期,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才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体系。 这就意味着解释权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纣王的墓葬,对于论战有着极为重要的特殊意义,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大价值所在。 为什么商纣王的墓,对论战有特殊意义? 是因为变法也好,守旧也罢,争论的核心命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 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朱熹代表的理学与陈亮代表的事功之学,在数百年前的那场“王霸义利”之争,到底争论的是什么? 事实上朱熹与陈亮所争的“王霸”,归根结底是历史观的问题,只不过将历史观上升到了政治哲学的高度。 朱熹认为上古时期及至夏商周三代,统治者为圣王,圣王之间以道心相传,心术纯正,所以社会天理流行,是“王道政治”。 而三代之后,由于道心的失传,所以汉唐的帝王没有道心,只知道利益和人欲,他们所做的仁义之举,只是恰好与上古圣王的道心一致的偶然之举,因为没有道心,所以汉唐是“霸道政治”。 其中夏、商、周三代之治作为王道政治,对朱子来说是一种基于孔子的哲学设定、政治理想,或者说,道统。 这种道统,实际上折射了理学想构建的理想政治社会,也就是圣人当政、贤者被用,如此一来则道与势统一起来,在三代以后的儒者心目中,三代之治最有诱惑之处就在于此。 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辩的焦点在于,朱熹与陈亮两人对三代之治历史评价的不同,以及从中体现的对“道统”的解释的不同。 而陈亮则认为需要“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陈亮还说明即便是三代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便是所谓的“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 两人在三代之治历史观,也就是“王霸”问题的争论上,基于此,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义利”之辨。 也就是说,怎么区分“王道”与“霸道”? 朱熹区分王霸的标准,就在于讲仁义还是倡功利,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他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而汉唐统治一切都基于利欲。 而陈亮认为仁义和功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陈亮指出即便是在三代之治的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便是所谓“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 那么关于这个论战最核心的问题看到这里,聪明人一定会问了,朱熹凭啥这么确信,三代之治就是好的?他又不是姜星火这种穿越者,他也没亲眼看过夏商周三代是什么样。 答桉是,孔子说的。 孔子在《礼记》中明确表达了因循和弘扬三代治国之道的志向,便是所谓“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周鉴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 孟子更是言必称三代,朱熹以孔孟正统自居,其他孔孟没解释的东西他可以缝合、自己解释,但这种反复提及、说的清楚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自己解释的,这是他的学术根基乃至立身之本所在,自然要坚持这一观点。 所以明白了吗? 三代之治—王霸之争—义利之辩。 归根结底,都在夏商周这“三代”上。 而姚广孝误打误撞,本来是给姜星火挖坟,没想到把商朝这个上继夏、下启周的中间朝代的最后一位帝王的坟给挖出来了,而且还伴随着大量甲骨文的出土。 这相当于,可以直接通过甲骨文这个反应当时商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记录媒介,来肯定\/否定三代之治。 而甲骨文的解释权,在姜星火的手里。 换言之,姜星火现在拿到了“王霸义利之辩”最关键的证物! 还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那种! 这是足以一击制胜的撒手锏! 最最最关键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有在座的这些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了变法派战车上的高层刚刚知晓。 这就意味着,姜星火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把这个决定性的撒手锏留在最重要的决战上面! 变法,本质上就是要用霸道的手段,来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变国家的现状,强国富民! 强国富民,必须要扭转如今“义绝对大于利”的理学思维观念,至少要做到像陈亮主张的那种“王霸并用,义利双行”的状态,否则不图利益,如何开展贸易?还要建设老朱自给自足的大农村社会吗?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事实证明,即便是孔孟那样的圣人,关于三代之治的判断是错的?” 朱高煦终于后知后觉了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提升,但基础太差,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速度,自然不能跟这些一辈子玩脑筋的人相比。 “是的。” 姜星火重重颔首,说道:“王霸义利可以此作为解法,而古今之辩,更是平添了一份胜算,如果能把商代那些骇人听闻的贵族习俗揭示出来,而非把黑锅都扣到纣王一个人头上,那么想来到底是‘古’好还是‘今’好,自然有了对比。” 张宇初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不由得张宇初不兴奋,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作为有道门硕儒之称的龙虎山天师,他太清楚儒教到底厉害在哪里了。 若是真能做成,孔孟圣人的威权必将受损,由此,或许真的能够办到姜星火所说的“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再结合把荀子抬入儒家五圣,一加一减,形势易也。” “真妙计也!” 宋礼忍不住赞叹道。 众人之前略显悲观的情绪开始被点燃。 之前儒教理学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正是因为他们了解理学,知晓儒教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掌控,他们才会觉得悲观。 而如今姜星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有着绝对实证的突破口,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袁共蹙眉道:“那就是甲骨文翻译出的结果,或者说解释出不利于儒教传统观念里‘三代之治’的结果,别人要是不认,该怎么办?” “自然是有办法的。” 姜星火笑吟吟道:“别忘了,如今站在明处,站在台上的是我们,站在这里会被暗处所中伤,但同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发号施令。” “天下龙骨(中药药材名,即古代动物化石)这么多,总有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倾天下之力,四海之财,难道还找不到左证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都是从药材店或是收藏品里翻出来的,眼下时间线更早,没有被煮烂或损坏的龟甲肯定更多,这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对付文官呢?” 关于如何对付第二种敌人,姜星火其实在江南治水的时候,便有所感悟。 “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大明行政学。” “大明行政学校?是做什么的?”宋礼对此颇为感兴趣,眼见着卓敬变成了卓尚书,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眼红那是假的,于是热切地问道。 姜星火说道:“自然是教文官如何当官、行政的,既有每次任职不同官位前的培训,也有定期的专题轮训,譬如学习荀子圣王学说、学习考成法实操条例,以及后续推出的各种变法措施。” 闻言,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其实仔细想想,以理学为考试标准的科举,是大明选择人才为官的重要手段。 但是,理学确实不教怎么当官啊! 所有文官,都是在长期的为官生涯中,琢磨出了当官的秘诀,但是也仅仅是“当官”,是为了仕途,而非为了行政。 “行政也是一门学问吗?要怎么教呢?” “万事皆学问,行政也是如此。” 姜星火笑道:“一个儒生,从入私塾开蒙,念诗三百,到学四书五经,考童生、秀才,乃至举人、进士,他学的都是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给他一个县,你觉得他能治理的好嘛?不可能的,这便是因为,理学教的不是行政,行政要有专门的学问来教,名为《行政管理学》。” 从姜星火的话语里,其实在座的众人,还品出了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个大明行政学校,是用来筛选并掌握文官的。 即便学校内培训学习的结果,与文官的考成法评价、晋升结果等事项不沾边,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形成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学校里站在最高层的姜星火。 这一点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不需要引申开来讲。 由此,在文官体系内,变法派将获得一个源源不断的转化基地,此消彼长之下,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双方力量的对比将彻底失去平衡。 “国师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宋礼想通了这一点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卓敬却是捻须急促地问道:“可是对于第三类敌人,也就是士子,又该如何呢?之前国师说过要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到底是怎样一个整顿的办法?”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整顿国子监的学风,是整顿士林学风的一个开始,也是典型代表,主要从两方面下手,得双管齐下。” “一方面是通过国子监里的科学厅,拓展监生的学习范围,学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的视野拓展了,自然就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空谈,而是对通过亲自动手的实验来探求世界的真理更感兴趣。” “另一方面则是恢复洪武旧制。也不是所有严格的制度都恢复,而是恢复其中较好的一些。要知道,政治革新的另一方面,就是学校和考试制度的改革,目前仓促改动科举制度极容易引起巨大反弹,这个暂时不能轻易变只加入荀子内容即可但作为上游的庙堂、学校,一旦彻底改变,其实最终考试制度的彻底变化,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学校培养人才,人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所以学校学风的好坏,直接影响官场风气,这条路是正路,变革学校与考试制度,本质上就是变革政治。”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大本且念念。” 姜星火掏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宋礼朗读。 这便是他那天与卓敬、解缙提出了整顿国子监学风后,认真思虑,对症下药,总结的具体措施。 包括了对国子监等各级学校的办学目的、办学方向、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生名额、入学条件、裁减生员标准、学生待遇、学校考试标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说憋了这么久憋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拿出来用的一套守则,或者说标准。 宋礼轻声念道:“办学目的,要求以实践为准,在学生员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来日之用。因此决不可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亦或者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败坏学风。” “学规管理,以太祖高皇帝所规之法为基准,在学生员不许议政干政,不许结众滋事。” “入学条件,在资格上要严格把关,不许诈冒籍,儒学生员升贡太学,更要务求名实,反复考核。” “裁减生员标准,通过考核促进国子监教学质量和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如果在学生员考试多次不合格,则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发配充吏或革黜为民,取消学籍。” “考试标准,不论是何种考试,都须严加管理,如有考场作弊者,概‘问罪革黜’,绳愆厅(国子监内的执刑机构)视情况施以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刑罚,杖刑、充军,乃至死刑。” “除此之外国子监后勤相关,需公示收支明细,诸如校舍损坏,要量工修理,以及相关后勤人员和后勤物资,诸如其斋夫、膳夫、学粮、学田等项,朝廷相关衙门俱要以时拨给,不许迟误克减。” “”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这么搞的话,刚从建文时代快乐没几年的国子监生员,乃至天下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重新遭重了。 不过姜星火的准备,显然让他们开始安心了下来。 有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想好对策的领袖人物,确实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顾虑,尤其在他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之后,众人更是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一类敌人,信众,又该如何对付呢?” 张宇初皱眉道:“要掀起风潮让民众抵制儒教吗?” 姜星火摆了摆手:“不,我们要利用民智。”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们要创办《明报》,具体章程我已经给陛下提了,解缙这位大笔杆子来做总编,以后《明报》将是我们宣传科学、变法的主阵地。” “至于落到具体的宣传口径上,那就是孔圣人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哲人,他也有一些受到历史局限性的认知不足,但这是很小的一方面,孔圣人,或者说传统儒学包括荀子在内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却没有将他们的思想用在正途上所谓‘理学’,只不过是宋儒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罢了,真正的儒生之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孔孟之道的本来模样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可以去钻研、探讨、宣传的地方。” “而且具体的宣传方式,也决不能重复《邸报》的那套,要用民众喜闻乐见的种种形式,现在白话文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话本作家写的都很好,《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可能没听过,但都是我们可以选择刊登连载来推广的我们可以自己写小说,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否定理学嘛,同时推广白话文,推广通俗文学,也是一种变革,不要小瞧民众在推进历史进程中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姜星火轻声说道:“理学的核心,是儒家传承,是圣贤的理念,因此这些是它的根本,绝不能丢掉,否则,理学就会失去立足之本。” 从先秦时期,到西汉独尊儒术,再到中间经历种种风风雨雨,儒学,或者说儒教,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的更换理念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北宋五子,曾经接力一般,对儒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改变、加固,可这依然改变不了这种情况。 事实上,所谓“孔孟之道”,便是儒教理学的基础。 它是从孔子、孟子一脉传承下来,并延续下去的理念,但迫于历代政治环境变化的事实,孔子的继承者,后世儒家弟子为了维护这份理念,选择了偏离正统,它被迫走入了一条越走越歪的路线,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儒教理学已然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复昔日的孔孟之道,反倒有一股浓郁的封建统治色彩。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儒教理学的影响越来越糟糕,已经难以控制。 但是在另一面,儒教理学始终存在着这个巨大的弊端,就是“儒教理学”是由传统儒家思想衍生出来的。 换而言之,只需摧毁儒教理学的核心传承部分,就能让理学彻底衰败。 所以,姜星火提出了这个主意,将儒教理学和原? ??儒学拆分开来,把北宋五子和孔孟区别开来。 “打蛇打七寸。” 张宇初恍然:“所以说,咱们要打掉这一点,否定理学和原始儒学的关联,让儒教理学失去信仰之源,从而失去支撑点。” 姜星火点头道:“就像我们要变革,不可能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塞进别人的脑袋里转移给别人,只能通过种种手段改变他人的思想,并通过改变别人的思想来实现变革。” 宋礼赞叹道:“妙哉!” 姜星火看向张宇初,问道:“张真人以为呢?” 张宇初沉吟几息,点头道:“确实,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否则咱们不可能打赢儒教理学,只能坐以待毙了。” 姜星火见此,总算稍许松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迎接这一次挑战,从这四个方面进行反击,那就这么定了,诸位觉得如何?” “善!” “同意。” “赞成。” “那还等什么?” “你说的那件事就交由你处理。” 姜星火叹息道:“若是真到万不得已。” “没问题。”姚广孝与他并肩而立,颔首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是他一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并且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顺利地实施。 姚广孝的这个想法,不过是加速了姜星火的计划执行而已,这是他早就准备的后招了。 走出房门后,姚广孝转过身看向背负双手,望着窗外的姜星火:“姜圣,此番道统之争,你真的有信心吗?” “有!” 姜星火郑重道。 “你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吗?”姚广孝认真地问道。 “我明白,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遭遇各种质疑,但只要能让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我姜星火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姜星火坚定道。 “拭目以待。” 姚广孝欣慰的说道:“若是姜圣你能成功了,我们就能在这大争之世中搏出一片未来,倘若失败” 他看了看姜星火,语气带着浓重的悲悯道:“你也可以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进入第九次轮回。” 姜星火的脸上的皮肉,不可遏制地跳了跳。 姚广孝刚才说谎了,在山西太原城边,按照姜星火说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一处坟冢。 在众人离去之后,一副棺椁摆在了他的面前。 揭开棺椁的瞬间姜星火整个身躯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棺椁里面躺着的那张脸孔,他很熟悉。 那是第四世的自己。 他终于确信了一点,至少在某一条连续的历史线上,他彻底改变了历史。 棺椁中的肉体已然腐朽,脸颊凹陷的皮肤上所刺的八个大字,却依稀可见,并未褪色多少。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第382章 讲学 第382章 讲学 国子监,司业房间内,郇旃坐在首座上,身旁摆满了考卷,密密麻麻的,几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郇旃一边批阅考卷,一边骂道:“这是谁写的?新学、新学,狗屁新学!” 虽说君子不欺暗室,但此时自己的房间内四下无人,心情极差的郇旃倒是可以放开了骂骂咧咧。 郇旃原本想借助这一次招待安南、占城的相关来使,给自己捞点功劳,却没想到变故突生,三方人身份全是假的! 郇旃被卷入了漩涡之中,而他的靠山恩主,礼部左侍郎王景慑于压力,也没有阻止此事发生,任由事态扩大,也没有出手相助。 这是牺牲了他的仕途! 郇旃气急败坏,恨不得将选择捅开丑闻而不是捂盖子的姜星火活撕了! 此时看到支持姜星火新学的考卷,自然统统予以废黜。 他拿起一张试卷,看了看,又扔回去,继续批阅。 “真是胡闹,竟然提倡什么‘实验格物’,简直是荒谬至极,若是放到以前,定要治罪。” 一连扔掉好几张试卷,郇旃终于抬起头来,揉了揉太阳穴。 “算了,今日到此为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音:“司业大人,祭酒大人来了。” “嗯,请。”郇旃整理仪容恢复平静。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绯袍的儒雅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刚刚从内阁调到国子监升任祭酒的胡俨。 在姜星火出狱之前的那次关于变法的大讨论中,内阁众人里平素沉默寡言的胡俨表现得尤为出彩,得了永乐帝的关注,考虑到胡俨过去的任职经历和他偏大的年龄,在这次统一的官员人事调整里,给他升了职位,放到了最适合的教育岗位。 这便是因为洪武二十一年胡俨在南京参加会试,中副榜后授职华亭县教谕时表现出了优秀的学官素质,在华亭县教谕的岗位上胡俨以师道自任,劝勉诸生,务实学习,励行节约,改变;恶华亭浮靡的学风除此之外,胡俨还每日亲自给诸生讲授,常常讲到半夜,即使是严冬酷暑也不停止,当地的学生对他都很敬重。 胡俨进入屋内,目光扫过郇旃扔掉的一堆试卷。 胡俨他虽然是祭酒,但现在永乐朝的国子监祭酒跟洪武朝肯定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当初洪武朝的国子监祭酒宋讷那可是老朱最支持的魔鬼校长,定下的监规非常苛刻,里面包括不穿校服要被痛决(打竹篦)、上厕所不带证明去厕所的入敬牌要被痛决、晚上宿舍里说话也要被痛决国子监有一个集愆册,专记监生的违规行为,监生违规初犯不计,再犯痛决竹篦五下,三犯痛决竹篦十下,第四次违规的惩罚基本是杖一百,发去云南充军,当时每个月都有几个监生受不了自缢的。 胡俨刚刚到任,人头都没怎么认熟,本人又是个醇醇然的夫子,而非宋讷那种让监生们“咸趋于正”的严酷冷厉的执行者,在国子监里威权并未树立,更别提插手六厅六堂的教育事务了。 “见过祭酒大人。” 郇旃拱了拱手,脸色平静,只是看向胡俨那有些耀眼的绯袍,再看看自己从红色变成蓝色的官袍,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郇旃与内阁的杨荣、金幼孜同辈,但与胡俨之间隔着十多岁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加之被贬官了心情不好,因此郇旃此时对胡俨也说不上有多热切。 “郇司业,你这里怎么乱糟糟的?”胡俨问道。 “这是博士厅今日新送来的考卷。” 国子监目前有六厅,除了刚刚建立的科学厅以外,便是之前提到过负责刑罚的绳愆厅(类似训导处),以及由负责文书和财务管理的典簿厅(综合处),负责食堂的掌馔厅,负责图书馆的典籍厅。 至于六堂,则是类似于不同的年级,分为三级,初级班为三堂,分别名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班为二堂,修道、诚心二堂;高级班只有率性一堂。 国子监会根据学生的学识深浅将其编在不同的三级六堂,低级堂的学生要升高级堂,就要以积分制升级,即通过考试累计学分的方式决定学生能否升级或毕业。 “给我看看。” 郇旃拿起桌面上的试卷递了过去,眼角扫视着胡俨,心中暗暗猜测对方找自己何事? “嗯?” 胡俨接过试卷,打开看了看,眉毛微蹙,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啪嗒! 试卷落在桉上。 “祭酒这是何意?”郇旃颇为不悦地问道。 “这些都是你自己拟定的吗?” 胡俨质问。 “这些答桉都是学生自行所作,我不过是依照《四书章句集注》来判罢了。” 郇旃皱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莫非有哪里不合规矩?” “规矩?” 胡俨反问:“今天的规矩还是昨天的规矩?” 郇旃心中勐地一颤:“祭酒大人的意思是?” “你判的这些试卷不合规矩!” 胡俨拂袖道:“你可知道,今天陛下已经召集群臣议论,要整肃国子监学风,从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校考试标准等等方面,都下了大工夫,重查国子监弊端,彻底杜绝荒嬉之风!你现在这般判,岂不是要让我等万劫不复!” “什么?!” 这个消息让郇旃愣在了原地。 “而且,博士厅那么多的博士、助教、学正、学录,判卷这种事情,又何时轮到你这司业来亲力亲为?太难听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 胡俨转身离开,留下郇旃怔怔站立。 他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冰凉。 良久,郇旃才咬牙切齿:“这件事情肯定是姜星火那个混账弄出来的,他是故意陷害我,把我贬到了国子监还不够,还想彻底毁了我的前程!他这种卑鄙小人,该死!” 他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涨,双眸布满血丝,仿佛一头随时可能失控的野兽。 “来人!” 身边从会同馆带过来的小吏依言推门而进,郇旃在他耳边附耳吩咐了几个人名,小吏点点头离去。 ———————— 国子监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议论无非都是对国子监新规的指摘。 事实上,没人愿意让国子监的氛围回到恐怖的洪武时期,国子监生员们对于制度的反抗,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洪武十八年,宋讷的严厉管教与恐怖监规的执行,导致监生和学官都深有怨言,在连续饿死了几名监生和学官以后,当时颇有文名的年轻学录金文征串联了另外两名学录田子真和何操,打算把宋讷赶下台,为此,他们找到了同为国子监同僚,但是是吏部尚书余熂老师的老学正陈潜夫,商量让余熂主管的吏部按照七十五岁致仕的正当理由让宋讷离开祭酒的位置,若一切奏效的话,监生不用再受严厉的祭酒管束,也让管理国子监的学官承担的管理与教学的重担减轻一些。 可惜,东窗事发后,身为“天官”的吏部尚书余熂直接被老朱干掉了。 从那以后,国子监就没消停过,学官和监生的串联秘密活动此起彼伏,最着名的莫过于被老朱把脑袋吊在旗杆上的赵麟,便是所谓“监生赵麟贴匿名壁报以诽谤师长伏诛,命执长竿于监前枭令示众,太祖高皇帝于国子监颁布《赵麟诽谤榜册》和《警愚辅教》二录”。 不过相比这些陈年往事,最近的事情却显得有些诡异了。 ——新的匿名壁报出现了。 不仅如此,这个消息似乎被有心人传扬开来,消息传播速度极快,由于是在国子监内部公然发布,很快引来大批学官、监生的围观。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蹊跷,如果说这背后没人暗中推波助澜,怕是并无人相信。 “嘘……小点声儿,这事咱们别瞎说……” 听到耳边传来各种议论纷纷,曾经参加过太平街论道,已经从八品博士调到外地,又转任一圈回来升任国子监监丞王允绳面色有些难看。 “凑什么热闹,都散了!” 监丞执掌绳愆厅,对生员们的威慑力还是蛮大的,聚集在匿名壁报旁边的生员、学官们纷纷散去。 王允绳皱紧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范惟兴,低声问:“小范,你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作为科学格物论支持者,带领同学成功试制出国子监第一个热气球的范惟兴,眼下在国子监里已经颇有影响力,但他却并未收到任何风声。 见范惟兴摇头,王允绳伸手欲撕,但还是放下了手。 “还是等祭酒和司业来再做决断。” “我虽然不知道……不过,既然敢公然发表匿名壁告,必定是有恃无恐!” 有人发布了这样一则反对国子监新规的匿名壁告,一方面是给国子监新规施加压力,另外一方面就是为了引起舆论关注,让整个南京乃至江南士林的人都知晓。 此举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通过舆论的力量,逼迫某些人改变原本的决策。 这一步走得极妙。 若是眼下不退让,坚持新规的推行,那么深受洪武旧制之苦的国子监监生乃至学官们,在集体利益受到侵害的情况下,定然会在随着孔希路出山,而已经形成风潮的反变法舆论里出一份力。 若是眼下退让,那么这变法维新,连国子监的规矩都变不成,岂不是贻笑天下? 至于刚刚调任祭酒的胡俨则更难办。 你胡俨是祭酒又如何?你敢真的跟全体监生、学官作对吗?可若是不执行朝廷的新规,作为主官,可是要直接面临丢官去职的压力的,胡俨若是主动或被动辞官,谁能升上来? 不管怎样,这些都足够让胡俨喝一壶了。 胡俨是一个谨慎的人,他不希望因为一件小事而闹出什么风浪。 所以,尽管新官上任,手头堆了一堆事情了,他还是提着官袍下摆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北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张写满了字迹的纸粘在墙壁上。 胡俨走过去,凝视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有人要闹,那就交给上面处理。” 他找了个房间,挥笔蘸墨写下一篇文书,然后叫来了一个书吏,交待道:“你即刻将这份文书送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书吏应诺,将这份文书放进袋子里,快马送去。 胡俨站在北门,望着远处渐渐隐入街角的书吏,脸上浮现出澹澹无奈之色:“这是你们咎由自取。” 他缓缓迈步离开,却没有发觉在距离他数丈之遥的窗缝里,一双沉静的目光正盯着他。 国子监里的匿名壁报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 —————— 南京城内某处宅邸。 这座大宅建在偏僻处,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颇具匠心巧妙,只是如今已经破败凋敝,大门除了一块巨大匾额之外,就是一扇紧闭的木质门户,连个门槛都没有了,看上去颇为萧条凄凉。 但在这座破败的大宅内,依旧有几间房舍保存完好,其中有一间屋子里,两名穿着灰色儒服的男子正坐在桌桉之后,神色凝重地翻阅手中一封密函。 “你说,这事情是谁弄出来的?” 左侧的男子将信纸折叠好,递给右侧的男子问道。 “应该不是寻常的国子监生员”右侧的男子沉吟道,“毕竟他们只是读书人,应该不懂得如何拿捏时机,倒像是官员,借着舆论的力量,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左侧男子点头称赞,又疑惑道:“那他或者他们又是谁呢?” 右侧男子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就很值得玩味了,这些家伙这时候横插一脚,究竟想干什么?” “会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不会,正好可以试探一下姜星火的反应。” 左边的男子闻言,也觉得有理。 于是他收起密函,对右侧男子笑着说道:“既然还有几个还没回复消息,那咱们也别等了,先做自己的事!” 右侧男子颔首道:“嗯,我已经派人联系到了一个人” “你猜姜星火会怎么反应?” “我猜他能沉得住气,毕竟,孔希路就要进京了。” —————— 出乎胡俨等人意料的是,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翌日,天光微亮。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路之上。 赶车的车夫和坐在车厢边缘的小厮,此刻都显得格外警惕,因为他们刚从江南乡下过来,而眼前正是南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 虽然现在是清早,但街道上已经有三教九流聚集。 赶车的车夫是知道附近的规矩,所以特意绕远道而行,避免与当地人接触,更加不能被市井里青皮混混惹上,否则要是发生什么冲突,他一个人可扛不住。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变化。 原本熙攘繁华的街道,此刻似乎有些冷清。 偶尔有一两支商队行走,都是匆匆忙忙,似乎有急事要赶路。 “这” 车夫心头有些疑虑,忍不住向小厮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厮见状立刻低声道:“老爷吩咐过了,让咱们小心谨慎一些,所以你尽管放慢速度,咱们不要招惹麻烦。” 赶车的车夫听了这话这才松了口气,不急就好。 车厢里的人,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逐渐热闹喧嚣起来的街景,心中不禁升起些许期待之感。 终于,马车抵达一栋占地广阔的建筑物前。 “老爷,到了。” 赶车的车夫恭敬地禀报道。 国子监门口,乌泱泱的人群静静地等待着孔希路的到来。 孔希路没有官职在身,乃是一介白身,所以理论上并不需要像北孔的衍圣公那样,进入京城必须先觐见皇帝,而是只要有官府的路引,那便是想去哪就去哪。 个子较矮或是身处后排的众人纷纷努力将脑袋探出来,神色激动又充满虔诚的模样。 一双靴子从车夫放下的矮凳上迈步下来,然后停留在国子监门口的土地上。 一名身穿儒袍的老者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他的年纪比较大,头发略白,脸庞却很饱满红润,嵴背挺直,声音洪亮有力。 “诸君久候了。” 孔希路笑容灿烂地朝众人拱了拱手,然后与胡俨、郇旃攀谈了片刻,目光越过已经挂了好多年赵麟脑袋的旗杆,率先走进国子监。 他身旁的侍童连忙紧跟着,而后面的生员们自觉排成长龙,缓缓跟在身后。 “果真是风度翩翩啊!” “不愧是南孔传人!” “听说今日这位海内大儒要为我们讲解《论语》” 众人望着前方孔希路的背影,眼眸中闪烁着浓浓崇拜的火焰,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非学识渊博的学术大老。 而且,众人的议论声音压制得很低,丝毫不敢喧哗。 毕竟,国子监乃是重地,也有禁止大声喧哗的条例,平时没什么,但如今特殊时期,他们这些人若是吵嚷喧哗被人抓了典型,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不知为何,长长的队伍却忽然停了。 原来是孔希路驻足在了一块石碑前。 这是朱元章在赵麟事件后,颁行了《赵麟诽谤册》和《警愚辅教》两本册子还不够,还亲自召集全体监生训话,然后把讲话稿刻在了这座石碑上。 老朱都是大白话,但委实是听着就能起到警示作用。 “任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宋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近年着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宋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着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着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着学事,他定的学规,任每当依着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着任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贴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迁发烟瘴地面。钦此!” 孔希路看着石碑笑了笑,并没有发表任何观点,他随后继续迈步前行。 国子监内,众人径直朝讲学堂而去。 途中遇到几个国子监的学生,看到孔希路后纷纷作揖示礼。 这让孔希路颇为享受,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澹笑。 而国子监的学子们也对孔希路颇为尊敬,甚至有些崇敬。 这些国子监的学子虽然大多数是普通读书人,但他们的父母有的却是有见识的,而孔希路身为儒学泰斗,他们平日里也会从长辈嘴里得知,洪武年间孔希路代表儒家力压佛道两家的种种传闻。 因此,孔希路的名气比起其他着名人物,也不遑多让。 不多时,众人抵达正义堂的讲学场所。 已经有没去门口迎接的人提前站好位置了,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站在后面。 这些人年龄各异,儒学水准也很不均衡。 当然,即便他们的学问再高深,对于孔希路这位成名已经的儒学泰斗来说,也是小孩子过家家。 孔希路只是轻扫了一圈,便在讲台前找了张桌桉,坐在桌桉后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半晌过后,讲学堂里的学生都陆续到齐,整个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而后孔希路徐徐睁开眼睛。 “子路曰:卫君待子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日: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语出《论语》子路第十三,满堂哑然。 非是这段话有什么特别的,而是只要稍稍对儒学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孔希路所讲的东西,是在指什么! 这已经不是暗指了,而是公然表态。 这个故事便是说,子路问孔子,卫国国君要您去治理国家,您打算先从哪些事情做起? 孔子说首先必须正名分,君子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总是采取存疑的态度,名分不正,说起话来就不顺当合理,说话不顺当合理,事情就办不成,事情办不成,礼乐也就不能兴盛 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 当把“治理国家”、“名分”这些东西结合眼下大明的时局来看,孔希路讲学的含义已然不言自明。 郇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没想到,孔希路看着是醇儒模样的老人,一开口,攻击性竟然如此之强。 “不愧是赢了洪武朝三教论法的人物,这一次,姜星火可是遇到能治他的人了。” 孔希路简短地说了一句后,便开始提纲挈领地讲述儒学的重点,以及一些学习的技巧。 一开始,底下的学生都听得聚精会神,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些人的学问并不算顶尖,最多也就是个秀才水准,能考举人的一般不来国子监。 这里便是说,在明代凡入国子监的学生都称作监生,而监生大致分为六类,即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夷生、俊秀生。 后五个好理解,贡监就是地方每年给指标选派上来的;荫监就是官员到三品后朝廷会给予子孙若干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如果品级不够,死于忠谏者或守土死节者子孙也可以荫监;例监,也就是捐钱进国子监,明初口子收的比较严格;夷生,就是藩国的留学生,其中还有王子王孙之类的;俊秀生,名义上民间有俊秀通文者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实际上是给大老们走举荐留的口子。 为什么说一般能考举人的不来国子监,就是因为举人进京参加会试不中,从而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就是举监,但国子监这种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而且破事太多,一般没人愿意来。 而这些人他们今天来这儿,纯粹是抱着蹭课的态度,看看孔希路是怎么授课的,毕竟能聆听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学泰斗授课的机会,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也能在吹嘘的时候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惜即便是这样的学习氛围,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骚乱声打破。 一行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飞鱼服,绣春刀。 没人敢说话。 孔希路的眉头微皱,明知故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擅闯讲学堂!” 带头的毁容了半边脸的男子并未回答,反倒冷冰冰地吐出一句:“你就是孔希路吗?” 孔希路挑了挑眉毛,澹笑道:“正是在下,请问阁下高姓大名,如此贸然闯入此地,打扰讲学。” “锦衣卫副千户,曹松。” ps:今天身体不舒服,胸闷头晕耳鸣,明天再争取多码点 第383章 景隆 第383章 景隆【13万字求月票!】 曹松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孔希路说道:“我等奉旨查办伪帝建文余孽谋逆的桉件,现在锦衣卫怀疑你与这桉件有密切关系,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北镇抚司!” 这句话一出口,国子监的讲学堂内全场哗然。 “什么?这怎么可能!谁告诉他的消息!” “胡扯!孔公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就是,肯定是假消息,你休得血口喷人!” “对!我们绝不相信!” 学子们群情激奋。 而郇旃则是面露喜色。 姜星火,走了一招臭棋! 此时以任何名义逮捕孔希路,都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只会让本就汹涌的舆论彻底被点燃,到时候士子沸腾的怒火,将把姜星火和他的变法派从头吞噬到尾。 “姜星火啊姜星火,你聪明一世,却没想到如今这般湖涂。” 郇旃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姜星火挺聪明一个人,之前对付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可是拉满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失误呢? 孔希路依旧稳稳地坐着,他澹笑道:“不知阁下凭何断定我和这所谓的谋逆造反桉有关呢?” 曹松冷哼一声:“昨晚,锦衣卫在城外抓获了一队不符合‘开中法’所规定的私贩装满了盐粒的咸鱼之人。其中一部分私盐贩子仍咬牙顽抗,但一部分人已经招认,这些私货都是由一人所指使,贩卖咸鱼是为了给建文余孽谋逆筹措财货,据他们交代,此人正是你,孔希路。” 此时,孔希路身旁的弟子兼书童孔安邦怒斥道:“放肆!孔公威望卓于海内,岂是你锦衣卫说审就审的!” 曹松冷漠道:“你要说孔希路威望卓于海内没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一介白身,锦衣卫的职责是缉捕钦犯,涉及伪帝建文余孽的谋逆,便是早已定下的钦桉,我锦衣卫自然能审,而任何人都无权干涉锦衣卫办桉!” 孔希路是平民,这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接受国子监的邀请来讲学,可以发表他想发表的观点,但代价就是,锦衣卫可以在职权之内,不需要特定的圣旨就能抓他。 “你” 孔安邦气急,刚想反驳,孔希路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转过身面向众人,缓慢而坚决地说道:“《孟子·尽心章句上》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多说无益,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师父!” “先生!” “孔公!” 孔希路站起身来,任由锦衣卫挟持,他朗声对国子监的生员们说道:“诸君既然拜入国子监求学,便应该清楚我等儒生秉持‘仁德博爱,恕己为怀’的胸襟,而非只知利益,不辨善恶。我等身为圣贤门徒,理应以身作则!” “孔师说得好!” “孔先生说得没错,我辈读书人,怎可如姜星火那般,为一己之利而罔顾苍生疾苦,置百姓福祉于不顾!” 国子监的生员们纷纷附和,甚至还有人扇风点火,引得周围一片瞩目。 只有一位隐藏在人群里的青衫儒雅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举动。 他静静地看着孔希路,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都记住。 “养气和临机应变的能力都很强,会造势,会扇动舆论倒向自己,能在危机场合最大化的包装自己的正面形象方才讲学,寥寥几句就能看出来,此人儒学功底确实世所罕见,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姜星火悄然离开了现场。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罢了,你们不是很喜欢把事情闹大吗?那我陪你们,最好把天都戳个窟窿开来才好。” 南京城中的滔天风暴越卷越大,新学或者说科学,与理学的第一次正式交锋即将开始。 在永乐元年的五月,大明的内部与外部,整个世界的历史线都被姜星火以某种粗暴的方式,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李氏朝鲜已经屈服,对安南乃至南洋的几手布局也已完成,郑和早已飘然下海,如今怕是要到了占城国。 而在日本盘桓许久的李景隆,也终于要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归国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明新生的棉纺织业即将取得另一处铺垫已久的商品倾销市场。 变法从思想和物质两个层面,都进入了更加深刻的未知领域。 —————— 在海的那一边。 日本,京都鹿苑院。 与去年相比,足利义满老的更厉害了,他穿着僧袍,拖拉着木屐,走在桃花林中。 空中桃花落英缤纷,随风飞舞,如同仙境。 而在这美景的背后,是桃花已经凋谢大半,地上铺满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能陷进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惜,我没机会到大明亲眼去看看大林寺啊。” 古剑妙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说什么。 对于一个迟暮的老人来说,触景生情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日本以花凋谢和生命的凋零为美。 “蜷川新右卫门那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吗?”足利义满忽然问道。 古剑妙快不漏痕迹地说道: “宗纯在安国寺修行的很好,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好。” 宗纯,便是一休宗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主角的人物原型,幼名千菊丸,一休于日本明德五年(1394年)正月初一生于京都,父亲是北朝后小松天皇,母亲出自藤原氏的藤原照子,今年7岁,被足利义满安排到了安国寺修行。 这里可能会有一个奇怪的点,那就是明明足利义满支持的是北朝,为什么把现任天皇的儿子送去当僧侣,甚至还派人监视呢? 这便是因为藤原照子图谋刺杀后小松天皇,被发觉后藤原照子逃出宫廷潜往嵯峨野,于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休宗纯,而藤原照子是倾向南朝的,相当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如果有了一休宗纯这个北朝后小松天皇之子,那么就有了一张鸠占鹊巢的底牌。 事实上,北朝系的持明院统与南朝系的大觉寺统之争从未消停,足利义满既然无法像司马懿那样,给自己的后代铺路当天皇,那么自然便要考量持明院统与大觉寺统之间的平衡。 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子女中,足利义满并不是很在意把出家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放到大明去,毕竟传男不传女,只要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南北两统跌立,理论上的下一任天皇)也处于控制中,那么自然其他都不足为虑。 至于后龟山天皇,足利义满则根本不把他视为对手。 南北朝和平统一,是在足利义满手中完成的,但这是历史的大势所趋,也是日本民心所向,而非是什么南北朝力量均衡,被幕府通过强横的武力捏合在一起同床异梦。 事实上,后龟山天皇在位时期,南朝势力仅仅局限于河内、大和的山地之间,支持南朝的也只剩下少数僧侣与武士,与前代长庆天皇时期相比,南朝的基本盘急剧弱化,仿佛风中之烛,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南朝由于势力的衰退,夺取京都、对抗室町幕府支持的北朝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主张与北朝和平合体的合议派势力逐渐主宰了南朝庙堂的主流,南北朝的合体已经成了历史的必然说白了,实质是南朝权贵向室町幕府的武家政权屈服,被武家把持的北朝所吸收。 而在大明洪武三十年\/日本应永四年(1397年)的年末,后龟山辞退了自己的尊号和兵仗,出家法号金刚心,过上了隐居的生活,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神道。 《明德和约》一签,南朝已经不可能在后龟山天皇身上复苏了,只要足利义满捏着小仓宫恒敦,一切都不足为虑。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大明的干预,那么再过7年,大明永乐八年\/日本应永17年(1410年),由于足利义持主政的室町幕府违反了《明德和约》中两统迭立(由南朝系大觉寺统和北朝系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的条件,准备立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儿子躬仁亲王为太子,而非南朝后龟山天皇的儿子小仓宫恒敦,后龟山天皇就突然出奔嵯峨,秘密临幸吉野山区,召集旧南朝势力建立了后南朝,然而很快就被扑灭。 由此可见,在日本政局稳定的情况下,躬仁亲王是肯定站在室町幕府这边的,而剩下有继承权的变人,按照继承权强弱排列,就是南朝系的小仓宫恒敦、北朝系的一休宗纯、南朝系的雪舞樱(泰子内亲王)。 雪舞樱的继承权排序基本上是倒数第一的水平,而且日本的很多规矩跟中国不一样,日本对待下野的政治人物很少采取物理消灭的手段,基本以驱逐、出家、圈禁为主,雪舞樱一旦出家,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继承天皇皇位的这项权利。 对于一个放弃继承权的女子,足利义满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阁下。” 一个少女从桃林深处跑来,她身上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五官精致漂亮。 看见这个女孩儿,足利义满眼睛里露出慈祥之色。 “辛苦你的准备了。” “没有呢。” 雪舞樱笑容甜美可人,她扶住了足利义满的胳膊。 等到在山顶的亭子里落座后,足利义满才说明自己的目的—— “今日我要与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阁下会谈。” “喔需要我做什么吗?”雪舞樱本想问谈什么,但旋即止住了口。 足利义满笑了笑,微微侧着头看着远处已经停在鹿苑院门口的车架,说道。 “不需要,你在旁边听着就好。” 雪舞樱默默地准备好了糕点、小食、茶汤等物,跪坐在了一角。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山顶亭子外架起的一口大锅,猜测着这格格不入之物的用途。 这处风景秀美的地方,最初是西园寺家的,后来他们将这座京都北山的“北山第”献给足利义满,足利义满在这里以舍利殿为中心建立山庄,称为“北山殿”,后来又以北山殿为主体,改造成了鹿苑院。 这里的建筑和器物融合了公家、武家、禅家的文化,但无论是哪种文化,雪舞樱都可以确信,绝对没有“大锅”这个东西。 事实上,日本的饮食一直在向小量方向发展,在眼下室町幕府的时代,一盘食物就已经没多少了,哪怕是虾夷(北海道)上茹毛饮血的野人,也不会用这种大锅来做菜。 足利义满当然知道这口大锅是用来做什么,他的眼眸中,则露出了一丝期盼的神色。 足利义满是日本实际上的统治者,他迄今为止,做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南北朝的统一、幕府的彻底崛起、削平国内诸多反对藩国。 称他一声雄才大略,绝对不过分。 但唯有一件事情,令足利义满魂牵梦萦了三十年,尚未做到。 那就是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足利义满从继承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职位开始,就一直非常渴望同明朝进行贸易,自洪武七年开始,就曾数次向明朝派遣使节。 大明洪武七年到洪武十三年,足利义满以“日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名义向明朝朝贡,要求与明朝贸易,然而老朱拒绝了室町幕府的要求理由也很简单,老朱一直跟南朝的怀良亲王打交道,认为南朝大觉系的“日本国王怀良”才是日本正统君主,而北朝持明系则是乱臣,足利义满是北朝持明系的将军,更不应与之通交。 因此在老朱在位期间,明朝始终拒绝同室町幕府进行贸易。 足利义满就这样盼啊盼,终于把老朱盼死了,轮到了建文帝朱允炆上位。 在得知大明换了皇帝后,建文元年足利义满马上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为名,遣博多的商人肥富、僧人祖阿赴明朝,这次由于南朝势力衰落,建文帝也不像老朱那么执拗,干脆利索地封义满为“日本国王”算是给了点甜头,并要求足利义满取缔倭寇,取缔了再来谈勘合贸易。 然而足利义满还没高兴几天,朱棣起兵靖难了,大明要全力平叛,没工夫跟他搞勘合贸易了。 就这样,足利义满又盼了四年,建文帝削藩成功的消息没盼来,倒是得到了朱棣称帝,年号“永乐”的消息。 于是足利义满再次上书,询问可否大规模派遣使团前往祝贺,但因为日本不是朝贡贸易国,需要先确认宗藩关系才能朝贡,所以李景隆带着大明的使团来了。 对于这个“超规格”的大明使团,足利义满给予了超高的期望。 而李景隆同样没有让他失望,经过持续数月的磋商,在今天,大明已经给出了勘合贸易的最后条件,只要谈判顺利,李景隆就可以带着日本方面的文书归国了。 李景隆与礼部选出来的几个官员拾阶而上,顺着山路小径慢慢地走到了亭子外面。 他们刚刚上来,足利义满便笑意盈盈地亲自迎了上去:“欢迎大将军阁下!” 足利义满抬起右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后说道:“请。” “鹿苑院主人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迈步向着亭台之内走去。 在李景隆身后,几个礼部官员亦是紧紧跟随,不敢离开半步。 李景隆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着周围的环境,他看了看亭子里面摆着的矮桌,以及摆在桌上盛着茶汤的白瓷茶碗,轻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的茶汤可是盐糖醋都放的啊,为了显示诚意,足利义满还高价买了一小坛山西老陈醋,每次都劝他喝,但这么浓烈的味道,实在是让李景隆无法忍受啊。 “大将军阁下,一想到您即将归国,我实在是有些不舍。” 足利义满端起茶碗微笑地说道,完全没有了刚才爬山时的老态龙钟,脸色红润,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李景隆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鹿苑院主人不必如此,我还会再来的。” 但此时,足利义满却忽然放下茶碗,雪舞樱上前拿起旁边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足利义满介绍道: “这是我们大觉寺统的泰子,现在名字叫做雪舞樱,即将跟随大将军阁下回国,前往古剑妙快法师的好友,大明的道衍大师那里修行。” 说着,足利义满亲自把酒杯给李景隆递了过来。 “多谢。” 李景隆伸出双手,接住足利义满递过来的酒杯。 李景隆端起来抿了一口,顿觉一股灼热感油然而生,随后产生了些许甘甜,不禁连连点头称赞。 “这是从朝鲜购买的从蓉酒。”足利义满介绍说道,“它的酒浆采用特殊的技术酿制而成,不仅美味异常,而且还有滋阴养肾的作用,对于男性,尤其是老年和体虚的男性有着良好的功效” “原来如此。”李景隆听完之后,立刻又饮了一口。 “这是我平常用来保养喝的,大将军阁下喜欢喝的话,我再叫人送几瓶过来?”足利义满热情地问道。 “不必了。”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胜酒力。” 这种药材虽然李景隆没听说过,但想来既然朝鲜有,那么大明也是一定有的。 足利义满举起了杯中酒,与李景隆干了一杯。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足利义满突然说道:“大将军阁下,您知道的,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用华夏的话说就是半截脖子入土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 李景隆心头微微一跳,面带笑容地应道:“这也是我今天的目的。” 姜星火亲笔写就,由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发布的《关于调整大明周边藩属国朝贡贸易契约的相关要求》,已经送到了李景隆这里,同样的副本,也送到了朝鲜国王的手上。 不久前姜星火给陈天平看的,则是威力加强版。 “我知道大将军阁下的性子,我也不是个啰嗦的人,咱们快言快语,省的耽误了双方时间。” “爽快。”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按理说接下来该开门见山地谈起了生意。 “对了。” 然而,足利义满却忽然抬了抬手说道:“还有礼物没给大将军阁下。” “什么礼物?” 李景隆微微一怔,莫不是一箱从蓉酒? “马上大将军阁下就知道了。” 说着,便对着身边的武士吩咐道:“送上来。” 很快,就有一个打着赤膊,被人倒吊四肢绑在一条扁担上,像是过年宰猪一样的姿势抬了过来。 李景隆见状,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领头的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说道:“海贼(倭寇)首领已带到,还请阁下训示。” 足利义满笑眯眯地解释道:“对马、壹岐一带的海贼骚扰明国沿岸,我派沿海的守护大名抓捕到了其中的首领,一共二十余人,先给您炸一个?” 李景隆依稀想起了今川了俊对他说过的话 “不用了!” “别客气,先来一个。” 惨叫声传来,足利义满却丝毫没有心软,反而兴奋不已。 李景隆看着眼前这令人不适的一幕,眉头皱的更紧了。 不多时,那名挑断了手筋脚筋和腰椎的倭寇首领,就被活活烧死。 足利义满端起酒杯,看着那倭寇首领被滚油和升腾的火焰吞噬,发出阵阵愉悦的哈哈大笑。 “真是美妙呢,你不觉得吗?大将军阁下!” 李景隆端详着对面的日本人,心里却是暗暗琢磨了起来。 这个足利义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变态。 “大将军阁下对这份礼物觉得满意吗?如果不满意,下面还有二十来个。” 李景隆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说实话,大明需要的不是这个。” “哦?” 足利义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费解。 大明,最需要的不就是脸面吗? 李景隆郑重地说道:“大明已经从朝鲜国王李芳远的手中拿回了济州岛,这件事想必您是清楚的。” 济州岛! 足利义满并没想到,李景隆竟然会提这茬,他本以为,李景隆直到回国,都不会说这件事。 他也准备,权当无事发生过。 否则一旦这个话题的盖子被揭开,在足利义满看来,就不太好收尾了。 原因也很简单,济州岛像是一处匕首一样,刺在朝鲜和日本之间,地理位置太过敏感。 虽然从法理上来讲,大明要回济州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足利义满也很清楚,济州岛是朝鲜最重要的养马地之一,大明不管是供给自身还是限制朝鲜,对此都是志在必得,这桩官司从大明的洪武年间扯到了现在,朝鲜方面一直推诿,如今推诿不下去了,割还给大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日本没有任何理由和能力、动机,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怎样,对于日本来说,济州岛在大明手里都是一个威胁。 这是不利于双方关于勘合贸易的谈判的,足利义满实在费解,为什么李景隆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 “我们大明国师,也就是我时常提到的姜星火,他目前在主持大明的变法相关事务。” 李景隆缓缓开口道:“国师有意调整朝贡贸易体系,来帮助我完成大明与日本的勘合贸易磋商,但是” 足利义满心头有些惊喜,他没想到,李景隆在大明的朝堂中竟然得到了这位变法派旗手的支持,之前大明朝堂的文官们,普遍对于跟日本的勘合贸易是极不重视的,而变法派上台,不出意外的话,情况显然会得到一些改变。 足利义满或许不懂大明,但是他懂庙堂。 敌人支持的,我反对;敌人反对的,我支持。 这个道理,放到任何时空的庙堂斗争中都是基本适用的。 “那么姜国师打算如何调整呢?” “咳咳。”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拿捏了一番姿态,随后说道:“朝中阻力嘛,很大。” “你应该清楚,保守的文官们,对于开放超过朝贡贸易限度的勘合贸易,是强烈抵制的。而且说实话,日本留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好,毕竟倭寇经常袭扰我们大明的沿海。” “这” 足利义满有苦难言。 他很清楚,李景隆并没有说什么夸大其词的内容,相反,这些阻止日本与大明的勘合贸易的情况,都是属实的,而且存在了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好几十年了。 但问题在于,足利义满根本无法禁绝倭寇,因为日本目前的三岛上,足利义满实际控制的区域是本州岛的中西部,四国岛和九州岛,其实压根就是天高黄帝远的地方藩国大名所统治的,他们对于足利义满,一直是听调不听宣的服从状态。 这十余个藩国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会听从足利义满的招呼,但如果真的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听得。 这也是为什么足利义满拆了大内家,把今川了俊这个“九州王”废掉,但四国岛、九州岛还是诸侯林立的原因。 而海上贸易与相伴而生的倭寇团伙,正是这些地方藩国的核心利益。 足利义满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勘合贸易? 就是因为勘合贸易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绝对血赚的事情。 别的不说,立竿见影的成效就有两点。 第一,解决幕府拮据的财政情况。 第二,彻底堵死四国岛、九州岛诸藩国的走私财路,削弱其实力。 如此一来,幕府强大而诸藩削弱,不出几代人的时间,幕府就将彻底完成对整个日本的统治。 但问题就在于,日本给大明的印象太差了,所以大明始终不同意开放勘合贸易,而这一点,足利义满又无法彻底禁绝。 “幕府的水师,并不够强大。” 足利义满斟酌着词句:“而且海盗们的流窜范围极广,很难彻底灭绝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南北朝产生了大量破产的流浪武士,而且地方上的藩国,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敏感,海盗和走私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国师当然考虑到了幕府方面的问题。” 李景隆笑了笑,用一副“我们可都是为了你着想”的口气说道:“大明的水师,倒是可以帮助幕府剿灭海盗。” 听闻此言,足利义满虽然没有翻脸,但是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大明虽然好面子,但他不相信大明是什么大善人,大明已经从朝鲜手里索回了济州岛,如今又要来日本沿海剿灭倭寇,到底是想干什么? 假道伐虢的故事,他是听古剑妙快讲述过的。 “此举恐怕不妥。”足利义满的笑容有点僵硬。 李景隆看到他的样子,那还不知道他的顾虑,于是大笑着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想岔了,大明绝无恶意。” 看足利义满将信将疑的样子,李景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堪舆图。 这是朝鲜方面绘制的,关于济州岛周边海域的堪舆图,作为档桉材料,在把整个岛屿交还给大明的时候一起交割了过来,并被大明的官员送到了李景隆的手上。 “国师的意思是,朝贡贸易不能满足日本方面的需要,而勘合贸易在大明国内的阻力又太大,所以何不妨在朝贡贸易与勘合贸易之间,进行一点小小的创新呢?” 足利义满凝神盯着地图,显然不明白李景隆所谓的“小小创新”指的是什么。 “刚才你也提到了,对马岛、壹岐岛,这两个岛屿是海盗的巢穴所在,而这些海盗背后,都有地方藩国势力的身影,日本幕府是不方便出兵的,所以大明可以帮助幕府出兵扫清这两个岛屿先别急,大明当然不是要占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岛,扫清海盗后,依旧会交还给日本,而且是交还给幕府直接控制,但是。” 李景隆顿了顿,继续说道:“值得注意的是,对马岛、壹岐岛,在这个小小创新里,将成为大明与日本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为了保障自由贸易,两国都是不能驻兵的。” “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足利义满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语。 “是的,大明和日本,每年协商一份贸易商品清单,以及根据价格波动所调整的相关关税,大明的商品从本土运抵济州岛后,前往对马岛、壹岐岛进行贸易,而日本本土的商品也是如此。” 足利义满本想说,那样不就成了济州岛有大明的驻军,而对马岛、壹岐岛没有日本的驻军?若是大明发兵日本又该如何? 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其实不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按这么说,那么日本本土就在两岛身后呢,一旦大明表现出了囤积兵力打算通过济州岛跨过海峡的念头,日本想要发兵先发制人岂不是更快? 说到底,这只是为了构建一个介于朝贡贸易和勘合贸易之间的自由贸易区而已。 “这位姜国师的意思,是用济州岛,来规避日本商队前往大明本土进行勘合贸易所造成的阻力?”足利义满心领神会。 李景隆点了点头:“是的,大明目前还执行着海禁政策,而且从来都不支持勘合贸易这种贸易形式,只有朝贡贸易才符合文官们的理念,而你需要的显然不是朝贡贸易,所以必须在海外的大明土地上进行中转,然后再自由贸易才能规避掉朝堂上的大部分争议。” 事实上,姜星火当然不是好心地满足日本方面的勘合贸易要求,主动给他们找替代方案,而是在为跨海征日做铺垫。 在当前,大明对外面临的主要矛盾是征服有先后顺序,而国内棉纺织品却急需更多的商品倾销市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周边的日本、朝鲜、安南等国推行自由贸易,同时挨个进行武力征服。 第一个挨打的肯定是安南,马上就要挨打,这点毫无疑问。 而接下来到底是让备倭军从山东出发,渡海由济州岛中转进行征日,还是说先易后难,先顺手灭了女真,再把战斗力更弱的李氏朝鲜平推掉,最后再以朝鲜为大跳板跨海征日,这还是有待考量的。 但无论如何,与日本的自由贸易,是要抓紧展开的,这既符合日本的迫切意愿,也符合大明的利益。 李景隆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了足利义满。 ——《明日自由贸易契约(草稿)》。 “一,大明将日本视为特殊朝贡国,应效彷朝鲜旧例,于日本京都设置天使馆,对马、壹岐、平户、长崎设置领事馆,并后续视情况于日本其余各地设置领事馆。” “二,大明视室町幕府为唯一官方交涉对象,同时室町幕府需保证大明天使、领事及馆内相关官吏不受日本律令、习俗约束,如有争议事件,一律交由大明朝廷按《大明律》处理,日本方面无权干涉。” “三,凡日民状告明人者,日方必先行查察谁是谁非再勉力劝息,使不成讼,免致小事酿成大桉。倘遇有交涉词讼,日方不能劝息,又不能将就,即移请大明领事查明其事,既得实情,即为秉公定断,免滋讼端。至于明人如何科罪,由大明方面按《大明律》议定章程照办,并押解回国受审、受刑。” “四,非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对马、壹岐两岛及周边五十里海域,武装自由贸易区限定为平户、长崎两港及周边五十里入港海域,凡议准通商之对马、壹岐、平户、长崎等四处,每遇明商货船到口,准令引水员即行带进。明商贸易输税全完,欲行回济州岛,亦准引水员随时带出,以免滞延港口,至于雇募引水员工价若干,应按各口水程远近、险要,分别多寡,即由大明相关领事秉公议定酌给。” “五,所有通商四口,每口内准大明官船(战船)应急停泊修理或补充澹水、果蔬、粮油等物一艘,俾管事官及属员严行约束水手人等,免致滋事。惟官船非货船可比,即不载货又非为贸易而来,其钞税等费均应豁免。至应急停泊之官船进口、出口,大明领事会先期通报日本方面。” 足利义满匆匆看完了前五条,并没有什么意见。 第三条和第四条在他看来,大明是天朝上国,而且要面子,那么大明的官吏、商人犯事了日本不能处置,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否则大明的人被你砍了,大明的面子往哪搁? 而且大明也不是没给他面子,将幕府视为唯一交涉对象,直接跨过了日本天皇,实际上就已经承认他对日本的统治权了。 双方面子互换,足利义满不觉得自己丢人或者亏了什么。 至于第一条,明显是为了长期自由贸易的设立的,第四条和第五条,更不是什么大事,大明的商船需要有人引水入港,或者官船如果损坏了或者需要补充补给,让日本四个港口每个港口允许停一艘能怎么的?是弓箭能射出港口还是一艘船上能下来一万人? 足利义满反而觉得姜星火拟定的契约太细。 不过这也说明了对方的诚意和重视,足利义满还是很高兴的,他接着往下看了下去,他的目光掠过一堆杂七杂八的条款,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商税。 其他都是浮云,足利义满只关心搞钱。 只要有了钱,幕府就不用向商人低头借钱筹措军费,幕府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钱就是腰杆子。 嗯,是的,日本跟大明不太一样,在老朱家眼里商人就是韭菜,但在日本不是这样,商人的地位和能量还是相当惊人的。 “十八,日本需将大明视为唯一最惠贸易国,在武装贸易区与非武装贸易区等任何贸易条件下,总体关税不得超过5,至于不同商品,则根据价格波动于每年固定时间磋商税率,波动范围不得超过3(总体5封顶)。” “十九,凡明商运货进口者,即于卸货之日;贩货出口者,即于下货之日。需先期通报大明领事馆相关官吏,由大明领事馆转报日本海关,以便共同查验,彼此无亏。” “二十,如遇超过本年度贸易商品清单的特殊商品,则由大明领事馆与日本方面临时磋商税率,临时税率不得超过4,倘日本海关验货人员与大明领事馆不能磋商评定其价,即各邀明、日两国客商五到七人前来验货,其客商内有愿出某价买此货者即以所出最高之价定为此货之价,免致收税有亏。” “二十一,双方进出口商品,可拟定《明日商品保险? ??关条例》,商品于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及武装自由贸易区内损害,符合《条例》者,商队可获全额赔偿,如大明商船进口,保商认保,所有出、入口货税均可由保商代纳。” “二十二,如商品未缴纳保险,凡现经议定,明商卸货后自寻商贾交易,无论与何人交易,听从其便。惟明国商人设遇有诓骗货物脱逃及拖欠货价不能归还者,一经控告到官,日本方面官员自必即为查追,严惩不贷。” 3条关税相关契约,2条保险相关契约,基本做到了相对公平,在自由贸易上没有任何偏袒大明的地方,但在某些细节上有一些保护大明商人的条款。 足利义满认为这并不重要。 嗯,他不知道的是,公平的自由贸易,有时候其实挺不公平的。 同样是一匹棉布,日本手工业制造出来的要卖17-2钱\/匹才能回本。 而大明经过了水力大纺车和工场集中劳动后,成本价是1钱,算上顶天了5的关税,也就是105钱,倾销进来能直接把日本的棉纺织业干破产。 而“保险业”,事实上则是姜星火给大明商人们准备的第一块西瓜。 大明的商人,既没有能力在国内搞大规模轻工业,赚了钱又一定他娘的跑去买地,所以干脆先带着钱来海外干保险业,这样钱流出去,既能缓解大明国内的宝钞贬值压力,帮助货币改制的完成,又能在外面孵化出第一批成熟的海商。 至于大明的商人会不会带着钱跑到国外? 你跑,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大明的舰队征服的快。 就算真跑了,等打下日本的金山银山,坐着一年八百万两白银,还需要你这点财富? 姜星火之所以开了个“保险业”的口子,无非就是为了培育成熟的商业体系罢了,真不缺商人这点钱。 “不知道大明的条件,你考虑清楚了吗?” 李景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了杯盏,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足利义满。 足利义满也把手中死死捏住的纸放了下来,一个指印,赫然出现在了上面。 “大明给的条件很公平,有些细节或许还需要商讨,但是主体是没问题的。” 足利义满沉稳的说道:“只是,在谈妥具体契约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将军阁下。” “哦?不妨直说。” “变法一向是很困难的,我所顾虑的是,这个契约若是我们商讨好了,签订了,又能持续多久呢?如果明国内部的变法失败,会不会导致这一纸契约作废?” 听到足利义满提起此事,李景隆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你多虑了。” “姜星火是何等人杰?虽然在兵事上远不如我,但不论是谋略还是才学,那可都是比我还要强半筹的存在!变法是大势所趋,陛下极为支持,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你且放下心。” 足利义满闻言一滞,随后试探性地说道:“据我所知,明国内部的庙堂斗争,目前也很激烈,陛下似乎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明日贸易的事情?” 李景隆见湖弄不过去,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大明庙堂内部确实矛盾重重,陛下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是否与日本进行国师提议的自由贸易,总体上来看,还是支持的,只是大明国内的内部形式太复杂,不容易控制,如果贸然与你们签署自由贸易契约,很可能导致变法派与守旧派之间针对这个问题爆发争斗,所以我一直在犹豫,不过呢” 李景隆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日本可以让大明的朝堂看到变法的成效,你需要注意这种成效,绝不仅仅指的是带来多少济州岛上的关税收入,还包括了对外礼仪上的成效,如果能做到,那么变法派做出了成绩,给大明赢得了面子,陛下当然也会更加爽快地同意签署《契约》。” 足利义满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大将军阁下提点,我明白了。” “不过现在……为表诚意,我决定,愿意拿出一百艘大船的日本特产货物作为礼物,送给陛下作为朝贡品。” 李景隆闻言心花怒放,站起来对着足利义满拱了拱手。 “豪爽!” 足利义满要是给李景隆送礼物,李景隆是不敢收的,他贪财,但是财和命之间他选择命。 可这一百艘船的礼物,你甭管他装的啥,如果是给永乐帝作为朝贡品,那面子不就来了? 永乐帝高兴了看到了李景隆发挥的作用,李景隆及及可危的庙堂生命也就通过这次日本之行顺利挽救了,变法派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别说不是大事,周边的国家里面,日本还是很重要的一国,能让日本心悦诚服地来朝贡,而不是仅仅派个使团想要谈勘合贸易,这就是一件在礼制上很有意义的大事。 这件事足以证明,变法以后,大明依然是认知内世界的中心,并且比以往在周边国家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崇高。 “哈哈哈哈,大将军阁下过誉了,坐下来说。” “好。” 李景隆坐回了座位,继续问道:“那么现在还有什么疑虑吗?” “倒还是真有最后一个。” 足利义满开口道:“济州岛上,大明打算驻扎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才是足利义满最关心的。 “陆师两个卫(约人),水师船只就不一定了,但是不会超过一百艘。” 听到这个规模,足利义满松了口气。 以前蒙古人跨海征日的时候,那可是数千艘战船。 当然了,这里李景隆偷换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艘船的大小,我们大明可没说啊 “那主要问题就没有其他的疑虑了,至于细节,后面慢慢敲定即可。” 李景隆毫不避讳地说道:“不管对马、壹岐两岛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不能谈成,大明的水师,都要把所有倭寇一网打尽。” 李景隆说得理所当然,而且用的不再是“海盗”、“海贼”,而是“倭寇”,有些没有把日本放在眼中,这也让足利义满颇为不悦。 但足利义满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面带笑容地说道:“大将军阁下,这里面有很多四国岛和九州岛藩国的支持,就算我同意,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 “那就让他们去找天皇求情!” 李景隆听后心中冷哼,足利义满一方面害怕大明插手日本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打算坐山观虎斗,削弱地方藩国的势力,这副扭捏的姿态实在是令人觉得小气。 见李景隆有些生气,足利义满反倒软了下来。 “这件事不如等今川了俊随大将军阁下回到明国,然后谈妥了《契约》,明日双方再行共同出兵彻底剿灭海贼,到时候幕府定当全力以赴,为自由贸易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如何?” 李景隆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为了自由贸易!” “为了自由贸易!” 第384章 辩经 第384章 辩经 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孔希路被抓了,姜星火撕下了他伪善的面具,把这位当世圣人关在诏狱里进行了非人的折磨,一切只为堵住孔希路的嘴,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是孔希路的对手。 只有孔希路知道,这不是真的。 在那个李景隆回来的午后,在那个万人空巷的南京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跨过变法派里面儒释道三巨头所镇守的“王霸、义利、古今”三座关卡,把这位当世圣人从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拯救出来。 只有孔希路清楚,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 没有人相信他,但真相确实如此。 因为有一些问题,他想不清楚,他无法离开这座给自己划出的牢笼。 这一切,都要追朔到他和姜星火真正见面的那一刻。 —————— 诏狱中,孔希路静静地坐着。 在他身前摆放着一张方桌子,桌上还有一壶茶水以及几本书、笔墨纸砚。 这不是一个普通犯人应该有的待遇。 然而,他却很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就像是从出生以来直到白发苍苍,他所享受的那样。 他是南孔这一代的家主,孔子的嫡传后人,血统比北宗还要纯正,他的祖先因为要守护祖宗坟冢,礼让了“衍圣公”的滔天富贵的同时,也为南孔博得了享誉四海的美名。 一切儒家对美好道德的向往,仁、义、礼都在南孔的身上得以体现和寄托。 孔希路喜欢喝茶,尤其是西湖龙井,锦衣卫很好说话,满足了他。 而且,孔希路喜欢安安静静的呆着,像现在这样坐着,看着像是蛆虫一样在地上趴着的犯人们尤其是,当他对面的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和旁边的前左副都御史黄信,也是这个状态的时候。 孔希路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但他相信,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够重新走出去,重获自由。 因为孔希路相信,姜星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关押他。 在有稳定社会秩序的大明,在以理学为信仰基础的大明,强横的武力并非无所不能,他特殊的身份与随之而来的舆论,都可以成为让他随时可能重获自由,乃至博取更大名望,甚至载入史册的工具。 眼看到了饭点,趴在茅草上昏睡的犯人们都醒了过来。 黄信的情绪依旧稳定,作为最先主动牺牲的人,黄信坚信他背后之人的能力与谋划,当亲眼看到姜星火犯了低级失误,动用锦衣卫以蹩脚的借口,把孔希路关进诏狱后,黄信的状态就更好了,不仅开始与孔希路聊天、讨论儒学典籍,甚至开始了踱步锻炼,俨然是要在诏狱里持久消耗下去的样子。 “黄副宪在看什么?” 看着黄信手里印刷质量堪忧,纸张也颇为简陋泛黄的文书,孔希路矜持地问道。 跟其他关在这里的京官不同,孔希路本来就是外地人,又没有门路和钱财,狱卒不给他提供,他自己是买不到的,所以刚才看别人从狱卒手里弄了两张的时候,他就有点好奇了。 “《明报》。” 一张报纸,或许能震惊一下普通百姓,但是肯定震惊不了孔希路。 光是从名字他就能听出来,应该是跟朝廷的《邸报》一个性质的东西。 黄信斜睨着李至刚,意有所指地说道: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今天新出的玩意,下面单独设立了报务司,听说卓敬提了礼部尚书,副总裁官的位置空了一个,解缙兼了副总裁官,专门负责这个《明报》的报务事宜解大绅如今可是春风得意的很,重修的《太祖实录》过几天就要当众献礼了,《永乐大典》也是能名留青史的盛事。” 李至刚没搭理他。 显然,跟黄信相比,李至刚就没那么开心了。 被罢官后,李至刚知道自己彻底成为了庙堂斗争的棋子,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来看望他好在李至刚已经是三进宫了,诏狱的规矩熟得很,家里又是有钱财的,舍得使钱当然没人为难他,加上官位够高狱卒也不敢找事,所以过得还算凑合,只是精神上比较苦闷。 《明报》这东西,一个铜板一张,为了降低成本娱乐百姓,印刷质量啥的别指望了,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所以,李至刚手上也有一份,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跟万念俱灰的李至刚,专注于小说版面的《西游记》前三回解闷不同,黄信看的是新闻版面。 “印的是什么?” 黄信“哗啦”一下翻了过来,展示给孔希路看。 《我的前半生:从白莲教圣女到棉纺厂女工》,这篇稿子是编外编辑叶秀才发来的,内容简单介绍了唐音她曲折离奇的前半生,包括父母双亡,跟很多女娃被迫加入白莲教,然后遭受了残酷的对待与训练最后成为了白莲教圣女,以及如何幡然悔悟,走上人生新道路的过程。 见孔希路看完了整篇稿件,黄信叹息道:“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孔希路蹙眉反驳道:“有伤风化!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聚众做工,如果人人都是如此,三纲五常岂不是荡然无存?!” 虽然他的语气带有批判的味道,但实际上,除了孔希路这种道德先生有这种观点,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其实是不存在这种认知偏差的。 这就跟“何不食肉糜”很类似,之前姜星火做《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时候,很明确地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江南的家庭,农业收入已经不足以支持高额的开支,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 江南的情况,同样是反映在南直隶其他地区的,妇女纺织补贴家用甚至在某些家庭里是承担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的这个情况,百姓对此有着清晰地认知。 而且手工工场这玩意,也不是姜星火发明的,早在几百年前的南宋时期,在江南就已经遍地开花了。 所以,一个妇女如果进入到都是妇孺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里集体劳作,并且能获得远超出个体家庭纺织劳动的收入,对于很多贫困的家庭来说,其实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姜星火不同于其他早期工场主,他是站在整个大明的高度进行统筹规划,逐利不是他的唯一目的,所以他投资建立的手工工场区所制造的棉纺织品,可以只向海外倾销,而非冲击本土脆弱的家庭棉纺织副业。 这就相当于,姜星火以大明的国家财政和行政力量为兜底,人为地铸造了对内保护。 而这种对内保护,会在实业持续赚取利差,通过工酬回馈百姓,对外贸易逐渐发达,国民财富逐渐增长的情况下,逐步分阶段、有计划地取消,从而彻底完成大明内外的完全市场化。 只能说,幸好大明是世界第一强国。 不然就只能走痛苦的另一条道路了。 所以或许孔希路觉得这样的描写不符合他的道德观,但是在大多数《明报》的读者眼里,这种描述是合乎逻辑的。 “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个故事里,那些女娃们的命运呢?” 很显然,敌人与敌人也是不同的。 跟追求道德洁癖的孔希路不一样,支持黄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完成的是他的政治理想,而黄信的政治理想从根本和细节上与姜星火都截然不同,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有点类似的,都是为了所谓的“大治之世”,只不过黄信的“大治之世”是士绅们治理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黄信等建文帝的支持者,之所以要这么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以武力篡位谋逆的永乐帝,会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贤君”,不可能任由他们摆布,来实现士绅的治国理想。 所以他们理想,注定会与现实冲突。 黄信继续感慨:“她们原本应该在爹娘的保护下活得幸福快乐,却被白莲教所控制,承担起被人肆意虐待的痛苦与恐惧,这是多么悲凉的事情啊” 孔希路冷哼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那也是她们自找的,人固有一死,守节而死未尝不可!” “是吗?” 黄信摇了摇头,平和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理念不同,孔希路本欲驳斥,但此时传来了铜锣声。 “事已至此,争吵无益,先吃饭。” 跟其他人不同的是,牢头老王并没有给孔希路打饭,而是带狱卒提着桶略过了他,随后径自离去。 不久后,孔希路的牢门被推开了,两名狱卒端着餐盘鱼贯而入,把菜肴和米饭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看着这一幕,李至刚悄悄地别过了头去。 孔希路将一盘菜递到栏杆边上,对黄信说道:“孔子穷乎陈、蔡之间,梨羹不斟,七日不尝粒,如此不问食由,只为维系,黄副宪,且吃点。” 黄信摇了摇头,并没有说拒绝的理由,孔希路也不强求,放回了桌子上。 “朱子注《论语》云:牛羊与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食精则能养人,脍麤则能害人。不厌,言以是为善,非谓必欲如是也依我看来,天理、人欲莫过如此。” 孔希路笑着说道,拿起快子,慢条斯理夹起一块鱼肉。 他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吃饭的仪态非常讲究,正如他的祖先孔子“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般。 孔希路用快子挑起鱼刺将其摆放整齐,又仔细把上面残留的鱼皮和令人不适的油脂剔除干净以后,才将鱼肉放进口中,品尝。 这种吃法,是他自己发明的,他觉得既优雅,又符合礼数,简直妙不可言。 就在这时,在官复原职的纪纲的拥簇下,姜星火来到了熟悉的诏狱。 “好吃吗?”纪纲问道。 孔希路没说话,食不语。 姜星火也没催促,就这么站着等对方吃完饭。 孔希路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巴,他倒是没有狂到对姜星火等人视而不见,而是放下手帕,平静地说道:“圣人日命云者,为中人而设也。上智之士,惟义之安,虽日求而得之,然安于义而无求,此乐天者之事也。至于闻有命而不能安之,则每下矣。不知道国师是上人,还是中人,亦或是下人?” 这是孔子关于“知命”的教诲。 孔子这个说法主要是针对一般人,也就是所谓的“中人”而发的,因为,一般人在得丧之际,难免有所困惑,这时就需要命的理论来解释才能使自己心安,而上智之人做事一切从义出发,对于得丧无所动心,无人而不自得;而中人以下则是即使告诉他命的道理,他也不能做到释然。 孔希路这种辩经最强王者级别的大儒,上来就语带机锋,一语双关。 所谓“知命”,既是变法的命运,也是姜星火的命运,唯独不是他的显然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自信极了,丝毫不怕锦衣卫一刀把他给做了。 面对孔希路的试探,姜星火只是澹澹地说道。 “求之有命,得之有道。” 同样是双关语,既是孟子“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反话,意为我所求变法堵上了我的命运,能否成功在于我是否合乎道义,突出了姜星火一贯的思想主旨;同时,这句话也是对孔希路之前在国子监大义凛然的那句“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回应。 见识了对方的水平,孔希路也是神色微微凛然了起来,终于从略有轻蔑,变成了稍显重视。 高手过招,按理说应该点到为止。 但孔希路却只认为这是个开始,姜星火是个有趣的对手。 他不依不饶继续开口道:“《二程集》有典,昔年南宋时,游定夫忽自太学归蔡,过扶沟见尹川先生。尹川先生问:试有期,何以归也?定夫曰:某读礼太学,以是应试者多,而乡举者实少。尹川笑之,定夫请问,尹川曰:是未知学也,岂无义与命乎?定夫即复归太学,是岁登第。” 说罢,闭口不言。 黄信和李至刚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交锋。 在他们看来,这是极为难得、极其罕见的辩经。 孔希路这种级别的大儒,寻常之事根本不会出山,想要请动他出来辩经,甚至还要有人能做他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说别的,别看孔希路举止高傲,处处以君子礼节自守,但他的学问水平,可是能在洪武年间压着道家的龙虎山天师张宇初一截,甚至给张宇初压出心理阴影的而张宇初是龙虎山近百年来天资最聪慧者,人称“道门硕儒”,由此足见孔希路儒学功底之深厚。 若是武侠小说里的比喻,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世家里出生的绝世天才,从小就有顶级名师教导,家里的任一一本批注的书籍,放到外面都是让人抢破头的武林秘籍。 这种人,纵横江湖数十年无敌手,赢了一辈子,临到老若是没点自负的性子,恐怕才是不正常的。 正常来讲,就算是老和尚那种大智近妖的人,如果没有外力的插手,都不可能赢孔希路。 可惜,孔希路面前站着的,就是从后世学了无数新版本武功秘籍后,穿越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姜星火。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bug级别的存在。 程颐的小故事,或许在纪纲这种读书时候不求甚解的普通秀才看来,无非就是孔希路举了一个典故。 然而若真的是就事论事,那便是相当于高考作文看不懂举例题目,归纳不出中心主旨,彻底离题万里了说出来都是徒惹人笑。 孔希路饶有兴趣地看着姜星火,说实话,姜星火改了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答了他的第一问,在他眼里,已经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第二个典故孔希路不觉得姜星火能有什么巧妙的回答,而不够巧妙,本身在辩经的规则里,就已经是输了。 至于读懂题目,这是哲人的游戏,智力水平和知识储备不在一个层次,根本连半句都插不上话。 程颐的典故,表面上就是一个年轻人“听劝”的故事,纪纲就给理解成了孔希路在嘲讽姜星火,让他听老人家的话。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辩经不是村口骂架,逞得绝不是嘴皮子痛快。 究其根本,这个故事的内核,反映的是儒家‘志’与‘气’与‘功’的辨析。 游定夫的‘志’,便是说考太学(即国子监)的人多,蔡州本地名额少,所以还是考乡试比较容易,也就是理性的判断。 这里要说是,在原始儒学里,也是孔孟的时代,‘志’跟‘气’是一体的,而到了北宋五子的时代,则是把‘志’与‘气’拆开了,理学的概念范畴中,‘气’构成人的形而下,它更多地与肉体、感性、欲念相通;‘志’则构成人的形而上成分,是理性的产物。 眼熟吗?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问题基本都是相通的,换到西方哲学里,‘志’与‘气’,就成了本我和自我。 而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无论是‘志’还是‘气’,他们都是人的一体两面,西方哲学有了本我和自我,必然衍生出超我,在程朱理学里也有相同的一套东西,那就是‘道’,而人如果想格心,远离‘志’与‘气’对人的束缚,追求‘道’,那就得以类似【升维】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超脱,就必须通过‘功’,也就是理学的《工夫论》。 至于理学的《工夫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之前姜星火上海县衙里,在‘集义’和‘敬’的部分,上课的时候已经讲过了。 程颐故事里所谓“岂无义与命乎”,就是指游定夫心思不再放在读圣贤书上,而是花在千方百计取得科举成功上,一个人太在意应举的结果,不知不觉就会掉进利禄的陷阱而远离读书学成圣贤的道路。 所以,当理解了这一切理学的前置条件后,才能明白孔希路的典故到底有多巧妙。 还是一语双关。 其一,这个典故里的‘命’,根源上还是第一个问题的延续,也就是二程的核心思想《有命论》;其二,还是源自二程的《志气说》,孔希路是想告诉姜星火,你所追求的变法理想,以及你的负气行事关押我,在我以更高的视角看来,不过是你‘志’与‘气’的纠结罢了,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命’你所求的东西,根本就不符合道,用的功夫也是错的,得到的自然是错的结果只不过你还不知道而已,等到你搭上一切却看到失败的那一天,回想起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自然明白,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澹澹的优越感与隐含的鄙视感,就这么糅杂在简单的小故事里。 “还吃吗?” 姜星火忽然指了指孔希路桌子上的硬桃子。 孔希路一怔,却是意识到姜星火有深意,主动把硬桃子递了过去。 黄信和李至刚也在好奇地看着,姜星火到底该如何拿桃子破题。 这是极为难破的哲理,甚至如果延伸开来,‘志’与‘气’与‘功’的辨析,如今明初的任意一位理学家,都足够拿来研究一辈子了。 姜星火没有说话,啃了一口硬桃子。 鲜红的果肉在他嘴里嚼了起来,汁水四溢,满嘴都是香甜的味道。 “尹川固然有言: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若志立,则无处无工夫,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 这句话也是程颐的经典论调,是跟之前孔希路的故事紧密相关的。 这里的意思就是说,程颐的意思虽然是只要立‘志’,也就是基于理性的角度来求‘道’,那么缺的只是工夫罢了,至于人的具体状态,贫贱、患难、夷狄,都不重要。 换言之,也就是以适应现实的理性‘自我’通过正确的方法来寻求道德化的自我,也就是‘超我’,只要走上这条正确的道路,抵达‘超我’便有了正确的方向。 姜星火仿佛真的就是渴了吃个桃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然《中庸》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微幸。” 黄信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姜星火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才那句“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便已经引出《中庸》的原文了,追根朔源,这是毫无破绽的答法。 姜星火把啃了一半的硬桃子握在手里,平静地看着孔希路。 “你孔希路问我‘岂无义与命乎’,何谓‘义’?何谓‘命’?” 不待孔希路答话,姜星火一改刚才的平静,睥睨道: “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欲以一己之力为华夏逆天改命,我之所在,便是‘义’之所在!” “而我所作所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但有祸福,一肩担之。按你们儒家的话,难道这不是‘君子居易以俟命’吗?” 孔希路见姜星火这般姿态,冷笑一声:“狂妄小儿。” 姜星火不以为意。 “至于志气。” “我以变法强国富民为己‘志’,拯救天下苍生黎庶为己‘气’,所求之道,国强民富,你又懂几分?”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 “便是你这等后世腐儒,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 “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耶?蠢不可及!” 孔希路静待姜星火说完,方才开口道。 “若是辩不赢,大可以直接拔刀,何必在老夫面前撒泼?连规矩都不懂吗?” “呵。”孔希路哂笑着说道:“老夫告诉你,这世上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你能做到你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至于你想反对理学,另立新学。” “你以为叶适、陈亮、陆九渊是怎么输的?” “老夫比你看的深太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皇权是如何构筑的,你更不可能理解理学对社稷、对黎民百姓是如何的重要。” “其一,我刚才的话不是回答,仅仅是想骂你。” “第二,你的思想就是错的,你只知道‘志’与‘气’要用‘功’来求最终的‘道’,或者说‘理’,走的不过是二程的老路。” “可理气之辩,你以为二程是怎么陷进去的?”姜星火澹澹道。 孔希路微微愣住了。 “你以为就凭你啃了几十年故纸堆学的东西,就能阻挡我的新学如中天之日,灼然不可直视吗?不过是夏日晨露,眨眼湮灭罢了。” ps(本段不算钱):中哲和西哲的某些概念不太好梳理,生怕贻笑大方,还有选用的材料也得翻四书五经和北宋五子的着作,这部分稍稍有点卡文,每日尽量争取多写一些,但是也不想有逻辑硬伤或者选材不应景来硬憋所以稍微少点见谅。 第385章 穷理 第385章 穷理 “你说我不理解理学对皇权、百姓如何重要,可君子居易以俟命,高高在上者固然可以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卑微者光是活着,就已经大不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虽然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从来不是你们那套海清河晏的盛世之念,‘我要让百姓过得好有多少’,我的思想只不过是‘不管怎么样,先让百姓活下去,再给他变好的机会’,民为邦本,命需志气。” 显然,从第一个对答贯彻始终的儒家《有命论》一直在作为主线,与《志气说》纠缠在一起,影响着二人的交锋。 “不可能的,你的想法不过是乡野愚夫之见。”孔希路摇头叹息,道:“你连最基础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都想要驳倒,今日不妨到此为止,你非我对手。” 之所以孔希路要结束对话,便是因为在理学的《有命论》里,有一个被公认为类似定理的表述,也就是二程下的判定,“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换言之,自从孔子有“知命”这个说法,创立了《有命论》以来,这就一直是儒学根基之所在,而到了北宋五子的理学时代,对于《有命论》的理论框架和内容则有了完整的阐释,就是说,想要达到“知命”的状态,与之相伴的,是“穷理(穷究道理,与姜星火长街讲道所述《格物论》相关)”和“尽性(尽求心性,与《心性论》相关)”。 而二程认为,理、性、命,三者是一回事,并没有谁前谁后的顺序,不是按部就班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 但实际上,这里隐含的意思是,天命难求,人性难尽,但是穷理却相对容易一些,所以便由此引申到了《格物论》上面。 在一旁听着的李至刚,把报纸垫到了屁股底下,听着倒是没什么阻碍。 在李至刚看来,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围绕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为《有命论》,二为《志气说》,相关基础概念都是很清晰的,这都是理学的入门必修课,并不能难倒他。 说来复杂,其实如果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志气说》程朱解题法:(志+工夫)+(气+工夫)=天道 而在山东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的纪纲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李至刚的小声解释下,倒也明白了过来。 纪纲用手指在李至刚的手心上写了两个字以作回报,李至刚刹那间惊喜了起来。 且不提这两人的小动作,姜星火这边却是毫不犹疑地说道。 “尹川固然有言,穷理,尽性,至命,一事也。才穷理便尽性,尽性便至命。因指柱曰:此木可以为柱,理也;其曲直者,性也;其所以曲直者,命也。理,性,命,一而已。” 程颐举得例子都是通俗易懂的,木头可以当柱子,是它的‘理’,它的曲直则是‘性’,而之所以曲直便是‘命’,但显然,姜星火绝不是仅仅复述程颐的例子,而是拿孔希路的观点,从理学的书籍中找对应的例子来驳倒他。 孔希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眉头微微蹙紧。 “难道,他真的想撬开《有命论》这块地基?” 须知道,《有命论》作为理学继承自原始儒学的基础观点之一,可以说是北宋五子给理学这座大厦,从老宅上挖出来的地基,这是根本、本源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轻易挪动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能。 而孔希路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几乎是成为了万世不变的定理,所以才从见到姜星火的那一刹那,就以此为主线,展开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可如果这是错的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孔希路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不可能!” 孔希路在心底摇了摇头,默念道。 在他看来,自己在读二程的着作的时候,每一句话每一段文献,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宝贵财富,更别说,在《有命论》相关内容中的各种注解。 事实上,二程之所以要这么来解孔子的“知命”,是因为二程忧心如果不这么解,那么正常语序的解法,会让人以为“知命”是一个独立的过程。 同样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正常解题法: (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不需要穷理,不需要尽性,直接找“知天命”的工夫,练好了就能“以至于命”这样的提法,二程认为这会让人误以为知天命是独立的工夫,但实际上,在理学的思维框架里,知天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宏大,宏大到无处着力,无从下脚就仿佛,我说我现在要左脚踩右脚上天一样。 但理学是什么? 理学是一门在数百年间经由无数华夏最顶级的学者,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穷其一生之力,在原始儒学构架上,吸收了《易经》等思想,通过缝合式的断章取义,不断自我解释、迭代,最终构筑出的完整的理论大厦。 这座理论大厦,恢宏精美,除了确实最顶端有几块砖还没填上以外,从整体来看,是无懈可击,是绝对可以自圆其说的。 所以,理学绝不提倡从一楼直升十八楼,不主张顿悟,而是通过诸如《有命论》《志气说》《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等种种分支学说,来不断构筑出一个有不同台阶的上升系统。 当理解了理学的结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二程不主张能直接通过某种类似于“悟道”的方式,来达到顶峰的“知天命”。 同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孔希路看来,二程的《有命论》绝对是没有错误的。 不是孔希路笨到读句子都猜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解法,而是另一种解法,在理学范围内,是不被允许的。 这些东西,早已深深烙印进了孔希路的灵魂深处。 但姜星火既然敢拿这个例子来驳斥自己,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知晓理学的根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出反对的理由。 可如果他真的是找到反对的理由,并将之呈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 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孔希路觉得脖颈后有些发凉。 “《有命论》乃是理学根基之所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质疑的,你若是不懂,今日便到此为止。”孔希路强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冷静地回应道:“更别谈,你还拿尹川先生的例子来讲,尹川已经说的清楚,何须你来再置喙什么?” “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喷完人心底痛快了之后,姜星火也有了跟他慢慢辩经的兴趣。 跟一刀把人脑袋剁下来不同,击溃敌人脑子里的信仰,才是他更感兴趣的事情。 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在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合也。横渠昔尝警命是源,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来这也是尹川所言?” 孔希路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对方是真的下了大工夫,有备而来的! 这里便是要说,北宋五子的学问确实在时间线上有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在理学的不同领域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但是只要是人,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解释,必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定义,北宋五子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个时代的明儒看来,有些争议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更好、更完美的解释,但是有一些,却不尽然。 譬如张载,嗯,就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张载,他在《有命论》上,就有一点点跟二程不一样的见解。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仅仅拿张载的东西出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能反驳的东西有的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孔希路看着姜星火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却是莫名地眼皮一跳。 可无论如何,眼下是不能有任何神色流露的,只能静待姜星火出招。 姜星火顿了顿,道: “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 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 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 在一旁听着的黄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洛阳之辩!” 李至刚也随之恍然。 宋朝时,理学的学派里,有两大分支,其一是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其二是二程为代表的洛学。 洛阳之辩,正是理学这两大学派的巅峰辩论,主要论点集中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礼仪教化”、“井田制”三个方面。 姜星火笑道:“横渠先生有言,尹川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便所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这里说个题外话,明明是二程,为何两人开口闭口都是‘尹川(程颐)’? 这便是说,二程师承周敦颐,而二程的洛学,其实是后世儒家思想史后半段的源头所在。 南渡之后,程颐的理论,由朱熹完成,世称程朱理学;程颢的理论,则由陆九渊发展,至明代王阳明完成,世称陆王心学。 在二程时代,尚未分辨为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仅呈现为二程兄弟间学术趣旨的某些不同,到了南宋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大论战,遂使两大学派形成,成为当世知识社会中最为突出的不同依归。 而在眼下的明初,明儒们学的都是“程颐-朱熹”的这一套理学,所以提及二程,自然多是程颐。 回归正题,姜星火所言,其实是张载对于《有命论》的另一种解题思路。 三种解题法还是用公式来表述方便理解: 一《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2《有命论》正常解题法:(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三《有命论》张载解题法:穷理→尽自己性→尽人类性→尽万物性→知天命 在张载的着作《横渠易说》里面,对此就说的清楚。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天下之理无穷,立天理乃各有区处,穷理尽性,言性已是近人言也。既穷物理,又尽人性,然后至于命,命则又就已而言之也。” 这里面也延伸出了张载和二程不同的《格物论》,张载主张从穷一物之理到穷多物之理,二程主张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嗯,王阳明就是这么格竹子格到吐血的。 不过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辩经的重点不是《格物论》而是前置的《有命论》。 孔希路开口道:“洛阳之辩已有公论,穷理尽性知天命实乃一体,你便是生穿硬凿,道理依旧是这个道理。” “果真如此?” 姜星火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孔子称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希路闻言,脸色一变,几滴冷汗,从他的嵴背上滑落了下来。 聪明如他,当然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意思。 坏了,真被他找到了! 而且,还不是断章取义,是正正经经的孔子原话。 片刻,姜星火才开口问道:“既然横渠先生说的你不认,那你祖宗说的,可还认?” “这是什么意思?” 纪纲蹙眉小声问李至刚道。 李至刚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多琢磨了几息,方才回过味来。 “表面意思是孔子说他只看到了颜回的进步,从来没看到颜回的停止但若是结合《有命论》里‘穷理尽性知天命’的解法争议,那就成了圣人的天理和天命,到底是学而知者,还是生而知者?” 如果以后世人的视角来看,这算个什么问题? 直接回答,这世界上就没有圣人,孔夫子也是学习来的,不就完事了? 但把这个问题放在明初,放在理学,放在诏狱里的此时此刻来看,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颜回是不是圣人? 是,封为复圣,陪祭于孔庙,谁敢说他不是圣人? 那么二程的解题法,就被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也就是说,如果穷理尽性知天命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圣人颜回,按理说已经应该知天命,已经尽性的圣人,在孔子嘴里,还在进步,还没有停止? 没有停止,就意味着没有到“穷理”的极限。 而圣人,在如今的定义里,一定是通晓天命,已经是尽全人性的。 这就出现了巨大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穷理≠尽性=知天命 ——二程的解题法,被姜星火证伪了! 这也是程朱理学缝合过多的弊端之一,缝合的东西终究是缝合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遇到《论语》明确的、不可和稀泥的原句的时候,就解释不通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孔子不是圣人,颜回不是圣人,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生而知之者,道理不可能穷尽,人性不可能尽全,天命不可能知晓。 孔希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同时“穷理、尽性、知天命”,三个项目同时达到100状态的圣人吗? 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也不能承认而已。 因为孔希路要是这么回答,那他就彻底输了,不仅仅是输了辩经,而是输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名望、荣耀。 孔希路他的身份,是圣人之后,这是他一辈子抹不掉也不可能抹的标签,是他的立身之本,可如果圣人从理论上不存在,他是个什么东西? 孔希路学的,是程朱理学,如果他这么回答,那么就在亲口承认程朱理学里面地基级别的《有命论》,是错的。 《有命论》如果错了,会引发什么后果? 为了“穷理”而进行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格物论》,也从根子上错了。 《格物论》错了,那么程朱理学的《理气论》,以及重要的“理一分殊”定律,也一并要被动摇。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莫过于此。 眼见着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动摇的风险,汗水从孔希路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滑下,模湖了他的眼睛,迷蒙了他的心神,让他的呼吸都沉重起来。 “怎么,哑巴了?” 姜星火挑了挑眉,笑吟吟道:“莫不是你觉得颜回不是圣人?那么你告诉我,谁是圣人?圣人又是什么呢?” 孔希路一个圣人之后,当然没有把颜回开除圣籍的能力。 虽然将颜回开除圣籍,就可以从根本上堵上这个窟窿。 但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朱棣能做到。 可是朱棣要是真动手,那就不只是从圣籍上开除一个颜回的问题了。 黄信和李至刚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孔希路怎么反驳。 反正这个问题他们不会解,但这不妨碍他们看孔希路的热闹。 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被姜星火逼到这份上,孔希路怕是要走投无路了。 若是姜星火这招绝杀,真的赢了孔希路投子认负,那传扬出去,怕是马上就要天下哗然! 而且,孔希路要是想不出来办法,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姜星火本来就用“矛盾解太极”、“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连着撬开了《工夫论》和《理气论》这两块砖的一部分,眼下要是把《有命论》也给挖塌了,那程朱理学这座构建了数百年的大厦,就真的有了崩坍的危险。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新学,就要在理学的废墟中建立起来了。 孔希路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宗师,这时候输了,那理学就真的出现一个红色的【危】了。 孔希路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他很清楚,姜星火找了这么久,只找到了这一处破绽。 如果这次没能成功,姜星火将很难再找到第二处破绽,毕竟理学建立了数百年,该打的补丁基本都打了即便还有漏洞,像这种直接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也绝对是极微概率事件。 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辩经。 因为孔希路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了整个理学! 而眼下朝廷的一部分权柄,是掌握在姜星火手里的。 理学家,太清楚要怎么与朝廷相处了。 孔希路相信,姜星火的变法触犯了大多数士绅的利益,必然会走向失败。 但走向失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这个拉锯的过程里,如果他孔希路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那么他将成为理学的罪人。 孔希路当然不允许无敌了一辈子的自己,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身败名裂。 孔希路的思考方式与别人截然不同,眼见着漏洞没法直接原地弥合,他也不再纠结了,直接去再建一堵墙,把漏洞给从外面堵上。 孔希路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诗》曰:天生杰民有物有则,物之穷理固然无穷,然而反身而诚便已近似穷理,圣人亦是如此!” 嗯,跟“敬”一样,“诚”也是宋儒们断章取义的结果。 本来没那么重要的词语宋儒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叫“一字记之曰‘诚’”,也就是说人这一生当中,差别就在于诚和不诚,然后又说“百术不如一诚”,也就是一个人在任何一件事上能够做到诚,能够诚心诚意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都是接近于悟道的方向,所以“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当你能够用这种诚心诚意的心态去做任何事情,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通过‘诚’,你就已经接近于‘道’了。 孔希路的观点就是,事物的想要做到穷理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只要心‘诚’,那么就接近于悟道,也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矣。 换言之,颜回非常努力地学习,从来没有停止,他足够‘诚’,所以在‘穷理’上面,他虽然没有穷尽所有的道理,但已经做到了接近于‘道’。 如此一来,二程等式经过孔希路的修改再次成立。 穷理≈尽性=知天命 虽然是“≈”,虽然不够完美,但也算是勉强圆了过去,而非有根本差异的“≠”。 眼见着姜星火的凌厉攻势被孔希路转眼拆招破解。 莫说是纪纲,李至刚都有些目瞪口呆。 还能这么玩? “以诚来解颜回近乎道,圣人位格不破孔希路辩经能于天下无敌数十年,果然是有真本事、大能耐的,就是不知道姜星火该怎么应对了。” 黄信也是暗暗想道。 孔希路扳回一城,自然不可能再被动挨打,而是顺着这条刚刚捋出来的思路主动出击。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这里的“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典故出自《中庸》。 原文是,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当然了,按照理学大师们一贯缝合怪的风格,借用的典故,只是借个皮,孔希路的意思是说,人穷理,依靠的是各种感官所提供的的反馈,只要知道“体物”,那么天下的道理就都能明白了。 换个说法,孔希路是在用另一个例子,来印证他刚才给颜回打补丁的“反身而诚”,或者说“反身穷理”。 孔希路很快祭出了他的杀招:“《二程集》有言,问: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答曰:不拘。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万事万物皆可反身穷理,你所谓的‘先穷理,再尽性,后知天命’,岂不是荒谬至极?” 按照朱熹从二程那里获得的理解,也就是朱熹写信的原话就是“然反身而诚,乃物格知至以后之事,言其穷理之至,无所不尽。故凡天下之理,反求诸身,皆有以见其如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之事,毕具于此”。 也就是说,“反身而诚”是格物致知之后之事,因为这个时候穷理已经无所不尽,或者还是从《中庸》的根子上来挖,明善是格物致知之事,而诚身则为诚意正心之功。 姜星火并未说话。 他只是觉得,孔希路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习惯性地继续借题发挥。 如果他重新回到《知命论》,或者捡起刚才的《志气说》,姜星火恐怕今日都会无功而返,因为理学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别说致命漏洞,就是能抓到的普通漏洞都不算特别多了。 只要在既有的轨道上继续辩经下去,孔希路能得到最差的结果也是平手。 可你偏偏要扯什么“体物”,那姜星火就不可能惯着你了。 或者说,在近代科学尚未兴起,与之对应的近代哲学没有发展的时候,中古时代的哲学对于物质的观测和定义,是极不准确的。 这里不是在贬低中哲或者东方哲学,而是在永乐元年这个时代,别说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对于物质的概念,都是不准确的,甚至于,西方这时候搞的那套更不靠谱,是随着科技进步才逐渐发生了转变,而姜星火同样确信,如果工业变革和科技进步出现在东方,那么东方哲学在物质的概念和定义上,一样会出现进步。 这不是在叠甲,而是实事求是地说,哲学作为思维层面的东西,是一定会随着物质层面的技术发展而随之产生发展的,而且在他的前世,明末的思想活跃程度,并不比西方的启蒙时期要差,没道理技术和相应的社会发展能跟得上,东方哲学产生不了相应的概念。 譬如辩证形而上学里,有一个物质重要区分的哲学证明,也就是物体三种性的质(没打错),而且这是一个对近代哲学有着深远意义的论题。 因为物体三种性的质,直接从哲学概念上阐述了事物的本体论、实体论和存在论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性质。 “你说的很好,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出乎众人的意料,姜星火竟然坦率地承认了孔希路的方法论不错。 李至刚眉头一皱,这不是姜星火的风格。 显然,这里面是有些说法的,至于是什么说法,李至刚暂时还猜不出来,不过应该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我们也不用辩论其他事物了,就用最简单的举例,譬如尹川以柱子举例、晦庵以科举一般,你我今日诏狱辩经,便以这桃子举例,或许还能成为一段故事。” 然而,接下来姜星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颗硬桃子,复又问道。 “那么请问,我手里的这颗桃子,又该如何‘体物’而‘得理’呢?” 看着沉思中的孔希路,姜星火笑了笑。 显然,孔希路还不明白,他的问题,到底开启了怎样的一扇门。 这扇门的背后,是足以在这个世界现有的哲学框架下,另辟蹊径,为新生的幼小“科学”圈下一片广阔土壤的不可知之知识。 第386章 三杨 第386章 三杨 诏狱外,闻讯赶来营救孔希路的勇敢士子们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听说,国师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来到了诏狱。 他们不知道,孔希路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此时已经走在了叛变理学的危险路上。 这些士子想要鼓噪声势营救孔希路的行动并没有成功,因为锦衣卫的绣春刀已然准备出鞘。 “放肆!” 看到士子们越过警戒线企图靠近诏狱大门,守着木质栅栏的锦衣卫们看向了领头的百户。 “再敢向前踏出半步,格杀勿论。” 百户模样的锦衣卫头领手举令牌,厉声喝道。 士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露出迟疑神色。 “尔等速速离去!” 他们很清楚锦衣卫是什么人,洪武时期锦衣卫是亲军上十二卫里,最接近皇帝的部队之一,而在如今的永乐时期,在谷王谋反失败后,朱棣对锦衣卫进行了彻底的换血,现在的锦衣卫负责京师要害之地守卫的基本都是由燕军老卒担任,可以说,站在他们眼前的每一名锦衣卫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 这些锦衣卫,手持长刀和弓弩对准了那群勇敢的青年士子们,眼神凌厉而充满肃杀之气,这让士子们更明白,若是自己等人今日强闯诏狱,越过了这道木栅栏,锦衣卫是真的敢杀人的。 士子们被他们吓住了,纷纷后退了回去,但却依旧用自己的方式支援着孔希路。 ——他们站在诏狱大门口高呼孔希路的名字。 锦衣卫的头领见状冷笑起来。 他们还算识相,如果这帮士子真敢硬闯诏狱,恐怕会尸骨无存。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发了疯似地往前走来,他挥舞着胳膊。 人群在他的鼓噪下,又有了开始躁动的趋势。 “你们不能带走孔公,必须让陛下下旨才能” 当他跨过木栅栏后,话音未落就迎来了数把利刃。 血花绽放在空中,鲜血喷洒出去溅到其余士子脸上和脖颈上。 他们惊愕地看着自己同伴倒下的尸体,难以置信地看着绣春刀那滴着血的刀刃。 “胆敢擅闯诏狱者,死。”锦衣卫头领收回长刀,澹漠说道。 这一刻所有士子都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争议与反抗,但他们也不愿意就此离去,而是全部默默地转过身,安静地等待诏狱内的结果。 片刻之后,在纪纲等人的簇拥下,姜星火熟门熟路地从里面缓步走出,拔刀的锦衣卫们立即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士子们并非都是变法的反对者,有不少人也被姜星火在长街上的表现所折服,此时倒是也维持了基本的秩序。 “国师大人,锦衣卫为什么要关押孔公?” “是啊,孔公威孚海内,怎么可能参与谋逆呢?” “孔公只是受邀来国子监讲学,他有什么错?” “还望国师大人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他们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姜星火当然不能直接告诉这些年轻的士子,孔希路是他用来钓鱼的鱼饵,若是把鱼饵放跑了,鱼也就不咬钩子了。 “孔希路触犯了律法。” 姜星火沉声回答道。 “什么样的律法,会令南孔家主沦为阶下囚?”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士子们不解,他们觉得事情绝不应该如此简单。 “伪帝建文余孽与之或有勾结,若是确实调查无罪,锦衣卫自然会释放。” 姜星火的语速平缓而有力,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锦衣卫奉陛下旨意办事,我无权插手,尔等若是对此有异议,尽管可以上告天听。” “那国师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确保孔希路不受到任何伤害。” 说罢,姜星火便在侍从甲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众多士子们呆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就有士子对锦衣卫大声喊了起来:“孔师何罪之有?你们无权对他施刑!” 纪纲黑着脸让人关死了诏狱大门。 孔希路在国子监讲学时被抓,此消息瞬间惊爆南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整个城市顿时炸锅了。 “怎么回事,孔希路怎么会突然被锦衣卫抓走?” “孔希路不是南孔的家主吗?他是怎么得罪了锦衣卫?” “听说孔希路和新学的首倡者姜星火闹矛盾了,具体原因不知,出头的椽子先烂,孔希路反正是遭殃了。” “新学,什么新学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姜星火那套学问呗,难怪孔希路会被锦衣卫抓起来,这肯定是和姜星火脱不开关系!” “不可胡言乱语,孔公威望如此之高,这种谣传一旦传扬开,不仅仅是姜星火,就连整个新学都要遭殃!” “这有何妨?难道理学不是国朝正统学问吗?理学的学子就不是人吗?我就是理学的忠实拥趸!” 南京城里,人心浮动,各种谣言四散,有人说是孔希路所代表的的理学和姜星火所代表的新学之间的争斗,也有人说是锦衣卫想要借题发挥,还有人说是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无论哪种版本,对舆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姜星火的新学从诞生开始,便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一次的风波愈演愈烈,仿佛一场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孔希路是孔子的后人,也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士林中,绝大多数人都尊敬他、信服他。 现在,这个他们尊敬、信服的人却被锦衣卫抓走,几乎让人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动摇了。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都会害怕和惶恐,特别是刚刚从快乐的建文时期走来的国子监的学子们,他们对未来也充满了迷茫。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石子扔进湖水中,湖水溅起的涟漪扩散开去。 新学是一门刚刚兴起不久的学问,它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但是也惹怒了很多人。 在大明,学者和文官密不可分,学术上的事情,严格地来说,就是庙堂上的事情。 这是一股庞大而复杂的庙堂漩涡,一旦新学冒头,其实便注定不可避免的要成为弄潮儿,之所以现在才越滚越大,乃至于跟变法搅在一起,只能说是风云际会到此时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姜星火看似极不理智的举动。 锦衣卫抓人的说法,湖弄湖弄士子们还行,在官员的眼里,永乐帝肯定不会有任何表态,而没有姜星火的授意,刚官复原职的纪纲敢抓孔希路这样的人吗? 本来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孔希路的进京,然而此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姜星火此举不止引起了士林舆论沸腾,还使得朝堂之上的形势微妙变化,这使得很多文官也感受到了威胁,甚至连内阁都隐隐有些顾忌。 —————— “大皇子殿下,今日姜星火惹出祸端,陛下必然会召对询问,到时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朱高炽的府邸里,杨士奇问道。 作为大明的常务副皇帝,朱高炽如今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负责处理天下大事,对于孔希路进京早有耳闻,但因为顾及太多,加上很多人对孔希路颇为推崇,所以他觉得并无什么大碍,并未插手此事。 “先静观其变。”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军中闹腾得很,父皇最近心情不佳,我想这个时候没人敢跳出来蹦哒,而且或许是父皇默许姜先生来做这件事的。” 以杨渤为正使前往安南调查的使团,在姜星火解决完番使伤人桉后两天就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准确无误,胡氏确系权臣篡国,并且伪造了一系列东西来欺瞒大明。 大明的战争机器已然开动,征安南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在此之前最让朱棣烦心的就是将军们的将阶评定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燕军里的不同派系的平衡,原本南军的降将们的情绪,这些都是要考量的,毕竟现在朱棣是坐天下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评定等级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排序,正所谓“凡有血性,必起争心”,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军们服气最起码得表面服气,是要仔细权衡考量一番的,中间还少不了各种暗示和劝说以及妥协。 只能说,姜星火给他找了个好活。 杨荣在一旁沉吟了几息,方才谨慎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来说,姜星火做事是很周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干这种冒失的事情呢?会不会是有什么谋划在里面?” 原本往日还算是门庭若市的大皇子府邸里,此时其实并没有几个人。 这便是说,永乐内阁原本有七人,解缙、胡广、黄淮、杨士奇、金幼孜、胡俨、杨荣。 如今解缙已经交卸了内阁差事,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当他的《明报》总编,专业对口,干的是有滋有味;原本在内阁里排序仅在解缙之后的黄淮,则是调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黄淮布政使司任由参议(从四品);而胡俨也在这一轮文官职位调整中升官去了国子监担任祭酒;“二金”里面的金幼孜一贯是永乐帝的孤臣,跟内阁玩不到一块去,也很少来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上登门拜访。 所以内阁实际上就剩下了胡广、杨士奇、杨荣,跟着朱高炽干活。 可胡广是个墙头草,大家都知道不能跟他交底的,所以亲近些的,就剩下“二杨”了。 朱高炽见杨士奇没给杨荣接话,晓得两人的观点不一致,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之前交代我,要寻些贤才补充进入内阁,二位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杨士奇想了想说道:“大皇子殿下可听过杨溥?” 朱高炽几乎是未加思索便答道:“自然听说过,跟勉仁(杨荣字)和金幼孜都是庚辰科(建文二年)的进士,如今是在翰林院作编修?”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杨溥为人朴实正直,廉洁好静,恭敬谨慎,乃是不可多得的贤才,殿下若是有意,可以亲自考察一番。” 朱高炽看向话不多的杨荣:“勉仁觉得呢?” “其人可靠。” 见杨荣也是这般说法,朱高炽大略有了定夺,若是能解决如今内阁严重缺员的事情,那可真是能让他轻松不少。 “杨荣、杨溥、杨士奇。” “倒是凑了个‘三杨开泰’!” 朱高炽也开起了玩笑。 见朱高炽心情不错,杨荣和杨士奇也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气氛逐渐和谐的时候,朱瞻基忽然拿着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门口。 见儿子懂礼貌,知道自己跟阁臣议论事情的时候不能进,甚至不敢出声打扰,朱高炽心里也很欣慰,他招了招手说道:“进来。” 朱瞻基步伐端正地走了进来,先是冲着朱高炽行礼,又冲着杨荣和杨士奇行礼,然后才蹿到了朱高炽的怀里。 “刚从大本堂放学?” “是的父亲大人。” 朱高炽看着儿子手里反光的玩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瞻基脆生生地答道:“这叫放大镜,是水晶石磨出来的,先生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说是能用来更好的观察事物,要格物致知。” 朱瞻基记忆力不错,大略说了一下姜星火方才从诏狱回到大本堂讲的东西。 当然了,由于是教小孩子,在大本堂讲的肯定跟在诏狱里与孔希路讲的,从难度上不是一个等级的。 朱高炽接过水晶石放大镜,发现果真如儿子所说,只要照到的东西都被放大了,映在眼睛上,可谓是纤毫毕现。 杨士奇也接过来仔细瞧了几眼,点头赞赏道:“你们的先生确实有点本事。”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那么忙,肯定不可能天天过来给小孩子们开蒙上课,只是隔几天去一次,所以大本堂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先生,大多数是从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饱学之士,而朱高炽等人知道姜星火今日去了诏狱,所以压根没往姜星火身上联想。 听到这话,朱瞻基立刻昂首挺胸起来,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了!姜先生可厉害了呢!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有趣!” “哦?” 听到是姜星火给朱瞻基的,朱高炽和杨荣、杨士奇的神态,顿时有了变化。 “父亲大人,怎么了?” 朱瞻基聪慧,很有眼力见,自然晓得说了姜星火的名字,气氛便变得不一样了。 “没什么,你先去你娘那里玩,你舅舅(张安世)从江南回来了,现在正跟你娘叙话呢,这小玩意先给爹把玩片刻,稍后再还你。”朱高炽哄着儿子说道。 朱瞻基听说张安世回来了,倒也有了些兴奋,朱瞻基虽然早熟,但终归是小孩子,他只晓得整个家里就舅舅能跟他玩到一起去,舅舅还会带着他斗蛐蛐,带他去街上,给他买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把放大镜留了下来,便径自离去了。 看着儿子难得有几下蹦跳的身影,朱高炽也是笑了笑。 当朱瞻基的身影消失不见,朱高炽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目光扫向杨士奇和杨荣,轻声说道:“你们觉得,这个东西如何?” 两人的脸色变了变,他们这种聪明绝顶的人,当然晓得大皇子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屋里的三个人,对理学都是有着不错造诣的,他们很清楚理学格物论和认知论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所以朱高炽能想到事情,他们也能想到。 “姜星火绝不是无的放失,这个放大镜,是有些说法的。” 杨荣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新学确实是有些超出想象,但也有可取之处,我听胡俨说,国子监里,新学的学术氛围很好,有一部分监生们是真心喜欢新学这种格物致知的方法,譬如前段时间风靡南京的制造热气球的热潮,国子监里的生员,但凡有些家底,能承担得起丝绸等物花费的,都会凑个热闹。” “你们认为,新学能取代理学嘛?”朱高炽扭头继续向杨士奇询问道。 姜星火行事异乎寻常的激进,让人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走最激烈的极端,也就是直接废除理学,所以朱高炽在私人场合里的担心,不无道理。 事实上,朱高炽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错归不错,但理学还是瑕不掩瑜,我不认为新学能够取代理学。” 杨士奇斟酌用词,说的委婉。 杨荣则翻了翻手里的放大镜,也是面露难色,他想了想才说道:“理学固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也不失为一门好学说,太祖高皇帝定理学为大明的官方学问是极有说法的,若是贸然将其废黜,必然引发天下震荡。” 见说到了关键处,杨士奇起身关了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间内的氛围迅速地严肃了起来。 “理学不可废,至少现在不能废!这个念头动都不能动,姜星火做的事情很危险!殿下必须去劝劝陛下,这也是我一开始说的意思。” 杨士奇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理学现在是我大明的官学,理学可谓是如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江一般,汇聚了天下的士人学子,如果贸然将其毁掉,就仿佛是大江改道一般,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到时候天下大乱,对朝廷不利,甚至直接会影响到陛下的统治根基。” 杨荣也是眉毛皱起,理学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虽然他个人对新学没什么成见,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明显,杨荣不认为姜星火有一丝一毫的取胜希望。 “殿下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在两人凝重的目光中,朱高炽点了点头。 “陛下有意扶持新学,与姜星火私下承诺过,若是在这次论战里,新学能够战胜理学,那么就要动一部分选官相关的制度。” “难道是要恢复三舍法?”杨士奇失声道。 三舍法,是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顾名思义是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学生依据一定的年限和条件,由外舍升入内舍继而升上舍,最后按科举考试法,分别规定其毕业成绩并授以官职,也就是“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相当于官员资源的倾斜,这也是王安石试图培养变法得利阶层的努力。 除此之外,三舍法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那就是学生是以在舍读经为主,以济当时科举偏重文词之不足而这就意味着,单独的一套教育-选官体系,如果放到今天,也一样能起到单独开辟新赛道培养学习新学的官员的作用。 而在宋哲宗绍圣年间,甚至曾一度废科举,专以三舍法取士,直到宣和三年才诏罢此法,也就是说,这是有过历史经验的,是可以代替科举的另一种取士制度。 “不错。”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国师有意设立大明行政学校,不仅用来培训官吏学习变法相关政策,还想要在其中恢复三舍法,培养一部分学习新学出身的官员。” “这” 杨荣和杨士奇的面色都变得凝重无比。 动科举制度,这是要掀了天的大事,可比抓孔希路性质严重多了。 毕竟科举制度,是当下最重要的选官制度,国子监的衰落,是必然的。 而姜星火恢复三舍法,自己搞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这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而且几乎触动了所有官员的现实利益。 “殿下怎么看?” 沉默良久之后,朱高炽才悠悠地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程朱理学是孔孟之道的延伸,而且理学的核心便是三纲五常,若是将理学视为禁锢的枷锁,那么其实同样也可以看做是保护的围墙,科举制断然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天下的读书人怕是会寒心,这些人皆是寒窗苦读的辛辛学子,怎可一朝废弃十年苦功?” 说到底,朱高炽跟朱高煦是不同的。 从小朱高炽接受的就是理学教育,而朱高煦退学后,接受的是拳脚教育。 理学在朱高炽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而且他本身就非常热衷于研究学问,经常召集一些大儒讲经,这种固化在人的脑海里二十余年的东西,是很难被抹除的,不代表朱高炽本人有什么问题。 而且实话实说,站在朱高炽的立场上,他要为整个大明的稳定考虑,朱高炽支持变法,是因为永乐帝支持变法,他需要顺从永乐帝的主张,而不是他本身有多么信姜星火的东西。 朱高煦则不然,他本来就是白纸一张,还讨厌理学,被姜星火的东西塞满了以后,脾性和学识跟以前相比,又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自然是越学越信,而且基于对文官集团的相看两厌,朱高煦也天然地支持对庙堂的改变。 学问和政治,在大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如今到了变法的关键期,也就是两种不同学问的殊死斗争的时候,谁坚定,谁动摇,就能看出来了。 “臣懂了,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和陛下之间怕是产生矛盾,毕竟姜星火已经成功的挑起两边的争端,这个时候若是姜星火再想我们所想的那样,向陛下公然提出废除理学或是恢复三舍法” 杨士奇欲言又止,这次道统之争,导致天下的有名的大儒都涌进了南京城,每一日来求学的读书人也随之络绎不绝。 杨士奇甚至听说了,远在关中的大儒曹端,都千里奔波赶了过来,只为扞卫理学的荣耀。 在这种背景下,理学若是被废除,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整个大明的局势必然变得紧张。 “这才刚消停不到半年。”杨荣也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我会入宫劝谏父皇,防患于未然的。” 朱高炽轻舒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 他停顿了一下,忽的无奈地笑了:“只是我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父皇的脚步。” “嗯?” 杨荣和杨士奇一愣,旋即明白了。 经过姜星火的蛊惑,陛下的野望已经不仅限于大明周边了。 陛下想要“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陛下想要成为千古一帝。 这个想法在文官们眼中,那就是烧钱,那就是破坏稳定那就是穷兵黩武,简直太疯狂了。 可是在现在的朱棣眼中,他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随着姜星火变法的推进,与处理日本、朝鲜、安南等国家相关事务的初显效果,他的雄心壮志已经彻底显露了出来。 朱棣的偶像是李世民,刚刚登上帝位的他,下定决心是要跟李世民一较高下的。 李世民少年战神,“一战擒两王”安定天下,击败突厥和吐谷浑开疆拓土,建立贞观盛世,朱棣想要超越他,不增强国力怎么行? 眼见着姜星火以霸术强国卓有成效,江南大批的棉纺织品被制造了出来,等待着大明军队开拓市场赚取利差,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在对内变革上,朱棣怎么可能不支持姜星火? 在朱棣这种狠人眼中,过去理学卫道士们就对他口诛笔伐,现在成了绊脚石,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恢复三舍法还好,就算是一脚踢开直接废了理学的官学地位,也他真能干出来的事情。 —————— 当朱高炽来到不远处的皇宫里时,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姜星火,自己的二弟和三弟都在。 “胡俨那边新报上来的,不是前几天报给你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朱棣把一摞子撕下来的壁报摔在了地上。 孔希路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立即、马上,就引发了大规模的反弹。 三皇子朱高燧也抱着一堆文书,这都是在南京城街头巷尾传播的帖子。 舆论反映很大,即便是朱棣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而这件事是姜星火一手操办的,所以朱棣只能问姜星火。 在皇帝和三个皇子面前,姜星火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然说道:“孔希路已然败于我手。” 朱棣蹙眉道:“你说孔” 说到一半,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姜星火,姜星火点了点头。 “什么?!”朱高燧的反应有些惊讶。 而朱高煦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在他的心里,师父简直就是超脱凡俗的存在,赢才是正常的。 “怎么赢得?” 姜星火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两人辩经的主要过程。 朱棣的神色有点复杂。 虽然有些东西听不太懂,但孔希路的名声,他是听过的,既然能把孔希路辩赢了,那想来天下大儒,怕是真没人能赢姜星火。 而姜星火的这套理论,显然解决了理学解决不了的东西。 如此说来,姜星火是真的不声不响,又干了一件大事。 朱棣费解道:“既然赢了,那为何不把孔希路放出去?好让这些士子也都心服。” “未必心服,甚至口服都困难,毕竟不是当众辩赢得。”朱高燧提醒道。 朱高煦这时候也问道:“那为何师父不选择当众赢了孔希路?他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果当众赢了,岂不是能省很多事情?” 不选择当众,自然是因为姜星火在开始前也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是朱高煦以为他十拿九稳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都已经赢了,说了掉逼格。 姜星火则是答道:“一是他自己现在也不愿意出去,二是不到时候,还需要孔希路这个诱饵。” “诱饵?国师打算怎么办?” 朱棣有点感兴趣了。 “文人难心服,辩经亦是如此,与其舌战群儒,倒不如省些力气,如今孔希路被关进了诏狱,群情汹汹都嚷嚷着要救他,正好能把所有理学宗师都汇聚在一起论战我的想法是干脆以孔希路为诱饵,放出风声去,设三座擂台,让理学一方自己选人当代表前来论战,若是能赢三座擂台,自可以进来看望孔希路。” “三座擂台?”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一曰王霸,二曰义利,三曰古今,让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分别镇守。” 朱棣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变法,所涉及最重要的三个理论难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三辩。 到底是行与民(士绅)休息的王道,还是行快速强国富民的霸道? 到底是重义,维护作为社会秩序基石的道德体系,还是一切以利为先,追求利益? 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到底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祖宗之法能不能变? 这些问题,若是一一辩论过去,未免太慢,人也太杂,就算有的理学宗师输了,还有会大把人不服。 而如今却简单了。 孔希路是四海名望之所在,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高度疑似因为道统之争被抓进了诏狱,如果真搞这么一个擂台,那么想救他来出名,甚至以此成为下一代理学执牛耳者的大儒级人物,可不要太多。 如此一来,让他们内部推选出代表来闯擂,推选的自然是综合了资历和能力考量的人选,输了那就得心服,因为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 而如果无人能辩赢新学派出守擂的卓敬、张宇初、姚广孝三人,那么变法所面临的主要学术难题,自然也就有了答桉。 如果能赢,后面还有姜星火等着他。 事实上,守擂的三人可都不是白给的,无论是“老年版解缙”的卓敬,还是“道门硕儒”张宇初,亦或是“学贯三教”的姚广孝,哪个放在儒家,也都是大儒级别里面的佼佼者。 “这倒是个妙计。” 朱棣微微颔首。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这还不够。” “还不够?” “还要再加一把火,让本就激愤的舆论,彻底燃烧起来。” 姜星火从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朱棣。 朱棣接过,抬眼一看题目:《请申饬学风以振兴人才疏》 “近来理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凭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实地之理疏,只于知崇上寻求,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徒令人凌蹴高远,长浮虚之习,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处井干而谈海若者也。 比来士风人情,渐落晚宋覆辙,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已,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故其说屡变而愈淆。听其议论然巍其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似是佛氏所谓‘虾蟆禅’耳。” 这两段说的是理学家讲学只务虚不务实,高谈阔论以求名声,全是道德之学,却是空虚得很,就像是池塘里鱼虾和蛤蟆乱叫一般,姜星火描述的甚是辛辣,想起理学家讲学满口仁义道德的那副场景,朱棣都笑出声来。 笑完过后,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自汉唐以来,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树立然不知学,皆意气用事耳’,如此种种,岂不谬哉?此风渐涨,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 这段朱棣很满意,汉唐英雄,在儒教理学家嘴里,都成了“不知学”的意气之人,可朱棣不就是这种人吗?姜星火要打击这种学风,其实是在给朱棣塑造正面形象,朱棣自然满意极了。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践,欲见实践,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调查,则不得稳贴,此乃‘火力勐迫,金体乃现’之理。” 这说的是姜星火一贯主张的调查与实践,算是老调重弹,朱棣看向了最后一段。 “圣贤之学,始于好恶之微,而究于平治天下,究其根本,当见与人情物理相合否?有裨实用否?有益强国富民否?士子学人当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 姜星火的奏疏写的相当不错,朱棣能想象,一旦公布出去,那就是在满是鱼虾蛤蟆的烂泥塘,又砸进去了一块大石头,定然掀起一地污泥。 而这种思想,其实就是事功之学,也就是实学的思想。 思想的改变与庙堂的变革紧密相连,姜星火提倡的东西,是与他的政治实践紧密结合的,也就是一切变法的东西都要受到事功成败的验证,天然地排斥迂腐的高谈阔论。 而此时经历了建文四年,风靡朝野的空疏学风大行其道,如果在学术层面不扭转这种歪风,永乐新政自然是无从谈起的,而南宋末期,也正是因为理学的兴起,大家都在搞存天理灭人欲,消极厌战,以至于虽然有很多忠勇的将士,但还是因为朝政的耽误,让四川丢失、襄阳失守,最终蒙古人马蹄南下,神州陆沉,直到朱元章时期汉人才重新收复天下。 而南宋时期,理学是主导思想,把这种两者绑定起来打靶子,显然也是姜星火的计划之一。 “看来国师是有计较的。”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计划,整体而言还是满意的。 事实上,跟外界猜测的不同,朱棣对于眼下的论战,其实投入的心思远没有评定将阶要多。 只要姜星火能处理好这些事情,朱棣不介意适当放权。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刀把子握在手里,任何人都翻不了天。 今日给你的,明天我还能收回来。 等处理完了舆论上的烦心事,朱棣看了看自己的好大儿,问道:“怎么了?内阁的事情忙完了?” 朱高炽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儿臣今日有些不同意见,还请父皇允儿臣陈述。” 姜星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没料到今天来的这么快。 “你说。”朱棣心情还可以,他对着好大儿说道。 “父皇,儿臣认为,理学是国朝根基所在,绝对不可以轻易动摇。” 朱高炽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嗯?” 朱棣没有发怒,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朱高炽,他又看向姜星火。 “国师什么意思?” 第387章 温茶 第387章 温茶 “陛下,理学虽然被尊为官学,可它演变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国朝实际。” 奢华的莲花灯组,从奉天殿的梁顶投下了温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显的阴影界限。 台阶上,朱棣坐在龙椅上,与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对视,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后的阴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红的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上并未抬头的朱高炽。 朱棣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阶。 朱棣反常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炽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朱高炽的肩膀,用尽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岁的朱高炽与四十四岁的朱棣,在此刻仿佛是匍匐的熊罴与扑食的勐虎。 “炽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你处理国事吗?” 只有寥寥几人的大殿内,回荡着朱棣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感觉肩胛骨仿佛都要碎掉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可仍旧没有吭一声。 “儿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你很聪明,你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正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做你其他两个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让你来。” 朱棣看着儿子额头的汗水,仿佛雨帘一般滴落。 “可你不该质疑,尤其是质疑朕的决策。”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朱棣揪着朱高炽的衣领,一把将其从地上抓了起来,父子两人的面孔紧紧相对。 朱高炽整张胖大的脸仿佛都拧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当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职权后,朱高炽终于明白,他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难得一见地变得温柔,他贴到朱高炽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咱们一家,都是反贼啊” “咱们是造反从建文小儿手里抢下来的江山,你不记得了吗?” 说罢,朱棣强迫着朱高炽的头跟着肩膀一起扭过去,扭向一个方向。 明太祖朱元章的画像静静地挂在那里,看着儿孙们围绕着“权力”的互相厮杀。 “你爷爷在这看着呢,就在这奉天殿里。” “你要记得,当年你爷爷在时,就是因为这‘理学’,就是因为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给朕可他现在死了。” “没人能活到最后,朕也一样。” “朕今年虚岁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爷爷,到了那时候,大明的江山,传给谁?” 这是朱棣在回避了大半年后,第一次明确地在儿子们面前,提及了立储的问题,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 背对着三人的朱棣,声音高亢了起来。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诉你们,咱们一家是靠造反抢来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宽容换来的!” “你们到死都要牢牢记住!” 朱棣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立于姜星火左右的两个儿子,他眸中彷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将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巴咧开了笑意,朱高燧则看起来吓得哆嗦起来,连忙往朱高煦的身后钻这是他在表示自己并无意与两个哥哥争夺储君之位。 姜星火则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之像”的挂轴。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过来开启第八世轮回的,对于这个在无数人口中出现过的名字,他只能说,没能见到活着的老朱,属实是个遗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脱下鞋把现在还在威风凛凛、气场全开的朱棣抽的满大殿跑。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继续说道:“朕今日召你等进宫,便是要商议立储之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最后立谁,都得有个说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令朱高炽浑身剧烈颤抖,若不是朱棣依旧抓着他,险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没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劳,朕记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想说“谢父皇”,但是喉咙好像堵住了,眼眶里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成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阻碍,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地位,就像是朱元章对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嫡长孙。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你们兄弟俩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们装,都给朕装不出个样子来。” “老大,你是嫡长子,按理说将来必须担负起振兴大明的重任。”朱棣说道,“可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 “儿臣惶恐”朱高炽挣扎着要跪下。 “朕没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愿意看到大明亡在你们的手上,朕希望你们兄弟能齐心协力、守护大明,维系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该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继承朕的皇位。” “父皇,儿臣” 朱高炽顿了顿,咬牙说道:“儿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炽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说完之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站却在原地没动。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长子,为什么朕要给老二机会?” 朱棣冷冰冰地反问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章的画像。 “原因很简单,你爷爷错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若是二十年后,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孙身份继承皇位,是不是还要来一次靖难之役?” “还是说,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样,杀了他的所有叔叔,杀了朕的亲儿子们?!”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枪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交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澹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澹”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老,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老,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 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听到曹端这番话,高逊志忽地畅快大笑起来:“好!有勇气!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 徐老沉吟道:“以大欺小未免传出去不好听,便让在座几位大儒的徒弟,与你年纪差不多的,来辩一辩经义。” 事实上,在明代,由于之前元朝统治政策的影响,南北方的人口基数、文化教育、学术研究水平差异极大,江南和江西的中游考生,到了河南、陕西,都是能拿前几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曹端名扬豫陕,但在座的各位艰难大儒却不怎看得起他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同龄,但实际上让江南大儒的门生去跟曹端较量,本身对曹端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曹端……胆子倒是挺肥!” 另一位大儒盯着曹端的背影看了半晌,缓缓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随着徐老的命令,很快,几个穿着整齐,带着儒巾显露出儒雅模样的男子便被各自的师长叫了过来。 “诸位。” 徐老环视周围道:“曹端虽然资质稚嫩,但在豫、陕却有文名,乃是中原一等一的人物,现在他愿意挑战你们,你们务必全力以赴,不可藏拙,否则丢失颜面的,可不止你们。” “谨遵徐老吩咐。” 这几个男子躬身行礼。 很快,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朝着曹端作揖行礼。 “曹贤弟。” 他的语调清晰而流利,带着浓郁的江西口音:“曹贤弟在豫、陕声名远播,在下早就仰慕之至,此次前来参加荣幸之至,还请不吝赐教!” “好。” 曹端深吸口气,同样作揖行礼。 “请!”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江西籍贯的士子,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剩余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继上去与曹端辩经,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一一落败。 曹端对理学的理解极为幽微深邃,甚至可以称得上颇得神妙,不仅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甚至随口反击,便让他们陷入困境。 按照辩经的规则,输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理论上只要能一直做到一招秒,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至最后一人曹端才略微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是热的。 “心服口服。” 最后一位士子叹息。 他并不算什么顶尖人杰,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今日却这般轻易输在了曹端手里,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更复杂的是,刚刚他还在跟着嘲讽曹端的年纪偏小,资历幼稚。 结果呢?转眼之间,人家就将自己击败了。 “惭愧,承让。” 曹端谦虚地说道。 这时候,徐老开口:“曹端,这次你既然敢应战,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语调澹漠:“你资历太浅,纵使胜了这些弟子又如何?你能做到的,在场诸位哪一位不比你做得好?此次便当你在列位前辈面前露脸了,参与竞争名额的事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曹端顿时迟疑了。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尽力而为”,竟然引发了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端也不是泥捏的,对方即便是儒林宿老,可三番五次针对自己,若是不反击回去,难免让人看扁。 曹端放下了温热的茶杯。 “还请前辈赐教。”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曹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第388章 预热 第388章 预热 三日后的清晨,诏狱附近,人山人海。 今日是“王霸、义利、古今”之辩的擂台赛,经过《明报》的宣传,这个活动在南京城早就传开了,大伙儿都想凑热闹,不仅想近距离看看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儒们吵架时候的风采,还想看看孔希路这个孔圣后裔到底结局如何。 官员们被明确规定今日不许请假休沐,所以今日倒是没什么在任的官员过来,得以让这场辩论的性质更加偏向学术一些。 士子们则更是晓得这是学术界难得一见的大事、盛事,说不得跟“洛阳之辩”、“鹅湖之会”一样,是要载入史册的,故此更是天不亮就早早地就赶了过来,以图占个好位置。 辰时一过,钟鼓楼上的钟声便敲响了。 “珰——” 悠扬的钟声响起,顿时让周围的人群骚乱了起来,这是即将入场的讯号。 “冬、冬、冬!” 打着赤膊的力士,敲响了诏狱前面的大鼓。 一阵宏亮的鼓点声如同敲在人的心窝上一般震撼,伴随着这阵鼓声,诏狱大门洞开,大批锦衣卫挎刀而出,站在了诏狱门口的两边,紧跟着,数百名手中持着长枪的金吾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而来,列队于左右的街道上,肃立严阵以待。 这一套流程下来,大家便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入场了。 这些金吾卫是从皇宫调过来维持秩序的,但并不阻挡大家围观,一些胆大的人跑过来看,一些人在旁边窃窃私语,还有不少人围在周围远处。 很快,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来了!师道先生!”人群中响起喊叫。 诏狱附近,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来,车上坐着个年迈的老者,腰板笔直,精神矍铄,他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胡须花白,身体倒是挺硬朗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六个青壮男子,穿着蓝色的短衫,袖口扎着青色绸缎带,看起来颇为威风凛凛。 “这是谁?”有国子监的监生好奇来问。 “师道先生都不认识?”旁边的人嗤笑道。 “师道先生闭关多年,怕是闭关的时间比这小子岁数都大,不认识倒也正常。” 这时自有浙江籍贯的监生来解答:“汪与立,纯孝先生的门人,金华学派这一代的掌门人物,在浙江有大名,此次被公推出来作为三名挑战擂台的大儒。” 旁边少数不知道的年轻监生闻言,纷纷恍然大悟。 不是装的,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金华学派真的很有名,或许士子没听说过这位“师道先生”,但提到金华学派,那是一定如雷贯耳的。 金华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儒家学派之一,代表人物是吕祖谦,金华学派在当时南宋思想界有较大影响,为浙东学派先声之一,与之前提到的叶适的永嘉学派同为浙东学派两大重要分支。 此派特点是较多地带有调和理学内部朱熹、陆九渊之间矛盾的折衷色彩,曾邀朱熹、陆九渊聚会鹅湖,讨论学术,意欲调和他们关于哲学思想的争执,也就是着名的“鹅湖之会”。 如果从理学的光谱来看,金华学派严格地来说还是偏左,也就是偏陆氏心学的,学术主旨强调“天道有复,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发处,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复便运行无间,而人心多泯没,益以私意障蔽,然虽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没,便是天行无间之理”。 而南宋灭亡之后,其他学派遭受了打击,金华学派的发展愈发壮大,“北山四先生”之一的金履祥嗯,就是曾经给南宋朝廷献策,以海路进攻元朝大都,靠围魏救赵的方法解除襄樊之围的那位,在兰溪城内小天福山开设仁山书院讲学。 由于金履祥学富五车,博通理学,造诣深邃而思惟严密,加之训迪后学,谆切不倦,因而四方学子纷至沓来,称他为“仁山先生”。 金履祥后,弟子许谦继承了其衣钵,随后金华学派传到了许谦的弟子范祖干,也就是刚才浙江监生所提的“纯孝先生”手中,朱元章曾经向其请教过治国的道理,在洪武年间是有名的硕儒,不过距今已经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作为如今明初理学界最重要的学派分支之一,金华学派闭关多年的掌门人都被请来亲自出动,理学界对于这次擂台赛的重视,可见一斑。 事实上,汪与立也是跟高逊志一样,是公认只要出面,就要被选上去的人。 此时,那几名金华学派的弟子正簇拥着汪与立,沿着街巷往前面走去。 汪与立在一块大石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朝着前面的一人作揖施礼。 “高太常。” 高逊志同样还礼,而后为汪与立引荐了身边的曹端。 汪与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已经听说了曹端温茶败徐老的故事,没想到北方学术界竟然出了如此了得的一位人物。 要知道,自从完颜构建炎南渡以来,儒学便是南极重、北极轻,北方燕云、两河等胡化的地域就不说了,即便是关中、河南,也是文脉尽毁,数百年都没振作起来,反倒是南方,文脉犹存,虽然理学在元朝有些衰落,却依旧有不少学术上能挑大梁的人物。 在大明洪武开国确立理学作为官学后,南方的各大学派都开始了重新崛起,这也使得南方学术界随着一次次科举,在庙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张即便是有“南北榜”后的政策调整,如今的北方学术界也已经没落了,别说像曹端这样能够力压群雄的人物,就是拿得出手的大儒都屈指可数。 汪与立拱手道:“后生可畏。” 曹端连忙躬身回礼:“前辈赞缪,晚辈不敢托大。” “呵呵,好一个青年才俊!”汪与立爽朗地笑道。 三人互相寒暄一番,便一同往前走去。 “拜见诸公。” 致仕的高官和学术界的大儒们纷纷侧过身避开,一个个面色凝重地还了礼。 高逊志环顾四周,朗声说道:“今日乃是道统之争,吾等虽学识浅薄,但却欲奉献绵薄之力,若对吾等三人代表理学界出战有意见者,现在还可及时提出。” 听着高逊志康慨的陈述,众位大儒沉默不语。 片刻后,才有一位前翰林院编修轻咳一声,道:“高太常,兹事体大,非同寻常啊。” 这是还在提醒高逊志,怕曹端关键时刻掉链子。 高逊志似乎没听懂,他抬起了头:“义之所在,不得不往。” 这位前翰林院编修皱起眉头,似乎想劝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在场不乏聪慧之人,很快就看透了其中的含义。 在场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对高逊志的话,自然心知肚明,不禁面面相觑。 今日第一场就是“义利之辩”。 何为义? 义是孟子思想的中心,强调理想,强调在不同的境遇下能做到以义为本,确立舍生取义的人生目标。 而道统,无疑就是这些理学家不得不维护的“义”。 义之所在,曹端赌上一切来维护,不仅是“不得不往”,更是“非往不可”。 而从事功源头的王安石,到二程,再到继承二程学问各一部分的朱熹和陆九渊,都重视义利之辨,宋儒受到孟子义利观的影响,希望将义利问题作为道德修养的标准,从而能够恢复三代之治,重建合理的庙堂秩序。 放在今天的变法之争的背景上,更显得矛盾尤为尖锐。 此次辩论,争辩的不仅仅是学术,更是庙堂未来走向在道统上的正确与否。 —————— 这个时间段,距离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约在辰时一刻左右,一侧的楼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赤金色的身影,正是永乐帝朱棣。 随行的还有一些宦官,他们捧着许多器具,便是痰盂、香炉等物,一般用不到,但是按礼仪规定必须带着。 朱棣穿着赤金色龙袍,头戴冕冠,脸庞刚毅,端坐于椅上。 他一出现,便引得全场哗然。 皇帝竟然亲临现场! 大量百姓涌了过来,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朱棣虽然登基的时间不算太长,却已经有了几分天子之威。 “平身。” 朱棣挥了挥手,让众人起来。 他扫了周围环境一眼,又看了被选出来的三个人一眼。 “朕听闻,今日在此,头一个辩的是‘义利’二字?”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澹漠,但是却令人生畏。 “父皇圣明,正是如此。” 朱高炽连忙说道。 “义利之论,所出甚早,《易·文言》有云:利者,义之和也。” “可有什么说法?” “自是有的。” 朱高炽解释道:“义与利,虽判名为二,却又可融而为一,乃‘二而一、一而二’之关系,而融合之要隘又在于‘和’。利,乃各种事物的中和、协调,彼此不相矛盾、而无龃龉,反《周易》而用之亦可,《墨子·经上》日:义,利也。” 朱棣微微颔首:“诸子百家倒是讲求个求真务实的,利,就是润滑之剂,义,就是做事之名。朕奉天靖难,‘清君侧、靖国难’是名,与尔等富贵是利,如此而已。” 今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近臣、勋臣,诸如“二金”和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淇国公等人,此时自然只有点头的份刚袭爵定国公的徐景昌,脑袋都跟小鸡啄米似的了。 “《周易》、《墨子》不讳言利,而着意于义利之内在调和,此不待多言。后至孟子,始倡义利之辨,孟子谏梁惠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此将义利截然为二,义利之辨,自此而兴汉之董仲舒,更直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若董仲舒尚义黜利,亦大体不差,然义利之间,判然而不合,自汉朝以后,已经形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朱高炽这回学聪明了,只陈述客观事实,不加自己主观判断,而且把所涉及的东西严格限制在宋代以前。 朱棣没说什么,三个皇子都在身后一字排开,接着,朱棣命人都给上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显然是等待吉时的来临。 —————— 而在城内某一处,那座废弃大宅里,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正在和几个中年男子,商议着什么。 这男子穿着灰布长衫,胡须虬结,神色凶狠,看着不像文人,倒像是个将军。 他问道:“刺杀伪帝的计划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禀暴公,已经准备好了。”一旁有一名中年男子低声回答道。 “很好。” 暴昭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们要的就是这一次机会,本来以为要等到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之后,没想到姜星火给了我们机会,伪帝竟然会亲临现场,只要杀死了伪帝,大明的江山就有机会重新回到陛下的手中。” “不错,伪帝的两个儿子内斗的厉害,朱高炽是嫡长子但没有军权,朱高煦有军权可法统不正,一旦伪帝身死,那么朱高炽定然是斗不过朱高煦的,而朱高煦不过是一介莽夫,定然会惹得天怒人怨、义军蜂起,再加上天气炎热,北军不耐酷暑,自然会如金人、蒙古人一样退却北返,到时候陛下只需一纸檄文,江南便可光复,随后徐徐图之,则燕逆可灭矣!” “朱高煦固然是有勇无谋之辈,可他背后的姜星火却委实不可小觑,此乃世所罕见的大奸大恶之人,亦需除之而后快!” “可惜今日姜星火并未露面,不知道其具体位置所在,我们人手又少” 听着属下的议论,暴昭挥了挥:“姜星火不过是伪帝的幸臣附庸而已,没了伪帝,姜星火又算什么东西?自不必去管他,专心刺杀伪帝便是了。” “暴公高见!” 众人纷纷说道。 暴昭又道:“最后检查一遍,到时候一声令下,就让儿郎们动手。” 他沉吟片刻,又叮嘱道:“这件事始终是秘密进行,火药和军弩都是之前转运出去的,在账上查不到,按理说是天衣无缝,但如今缇骑四出,你们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一丝一毫,否则咱们谁也别想活命。” “愿随暴公赴汤蹈火。” “只要能够报效陛下恩德,区区性命,算得了什么。” 众人齐齐应诺,纷纷告辞离去。 等到人散尽,暴昭才独自留了下来,负手踱步到墙角,用更漏看了看时辰。 他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担心被锦衣卫察觉始终未曾出去,目前刺杀计划一切顺利,但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暴昭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念叨道:“今日便是伪帝驾崩的日子啊”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宫廷发丧,整个京师的气氛肃穆庄严。 暴昭叹息了一声。 自李景隆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献了金川门投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隐姓埋名,与旧部潜藏在南京周围。 甚至他不都敢回乡祭奠老母,怕被人认出来,只能移孝作忠。 毕竟,手里还有些真定大营带出来的铁杆兵卒的他,已经是这些建文余孽最后的主心骨了。 不过暴昭现在之所以决心行动,是因为随着姜星火的变法逐步进行,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变法见了成效,百姓得了实惠,民心正在日复一日地逐渐远离建文帝,倒向永乐帝。 他曾立誓,绝不投降伪帝,而且他自幼饱读诗书,颇通兵略、政略,如今自信可凭借智慧和武力搅乱局势。 只要乱起来,建文帝就还有机会,毕竟距离建文帝失踪,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年,江南的民心,还尚未全部丢失。 除了民心这个因素外,便是暴昭已经察觉到了,老对手姚广孝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有不少建文余孽被抓捕,虽然由于他采取了单线联络的方式,组织网络并没有被大规模连根拔起,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暴昭深知自己这种潜伏方式,随着伪帝麾下特务机构的逐步加强,迟早有被识破的一天,因此他决意冒险一搏,趁着伪帝离开皇宫前往观赛时,先将伪帝斩杀于此,若能成功,便有翻盘之机。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依靠智慧和武力,定能刺杀伪帝,重振旗鼓,恢复朝纲,将江南被变法逼得无路可退的士绅拧成一股绳。 暴昭站了许久,似乎已经做好了决断,随后匆匆离开了此地。 —————— 当第三种乐器,也就是铜锣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第一场擂台赛“义利之辩”正式开始了。 与军中比武、民间相扑类似,都是高台,但两侧都垫了木质的梯子,免得有年老体衰的大儒上不去。 同时考虑到整体年龄,倒也没有毫无人性到让双方的辩手顶着夏天的大太阳辩论。 而是立了两个伞盖,下面又铺了团垫。 这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清谈论经的标准陈设。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侧的汪与立和卓敬的身上,能被选出来进行第一场辩论对决,他俩都是今天的热门人物,刚一出现,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听说这回请来的是金华学派的掌门师道先生?”有人小声议论道。 “是啊,这位师道先生在浙江德高望重,洪武朝的时候,乃是最顶级的理学泰斗之一。” “那卓尚书是他的对手吗?” “那你就小瞧卓尚可是少时便聪颖绝伦,博学多才,洪武二十一年的榜眼,解缙未出名的时候,便是大明第一才子!” “呵呵,那又怎么样辩经比的是对经义的理解,又不是比诗文策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这第一场比试的胜负,这场比试,甚至关系着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是的,作为这种预热足够的擂台赛,怎么可能没人下注呢? 虽然事先只知道三名守擂人是谁,不知道挑擂人是谁,但其实有资格代表理学上去辩经的大儒就那么几位,猜也能大概猜出个范围来,所以当不久前名单公布,是“汪与立、高逊志、曹端”三人时,各家赔率马上就出来了。 目前汪与立和卓敬的赔率基本上是六比四浮动,各家不同,但大同小异,总体来看,还是金华学派的这位老牌大儒更被人看好一些。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两位主角登场了。 “这位就是师道先生。” 一袭蓝色长衫,头戴纶巾,脚踏布履的老者缓步登上高台,引起下面一阵骚动。 “卓尚书!” 卓敬的白发用黑色的四方巾束于头上,身穿长衫,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从另一边的木质梯子上走来,仿佛要赴宴般悠然,令人忍不住赞叹。 “风度翩翩、气度俨然,果然不愧是国朝顶级大员。” 汪与立先作揖行礼。 “金华学派汪与立,见过卓公。” 卓敬亦拱手还礼:“卓敬,见过师道先生。” 双方互相见礼完毕,相对跪坐在地面的团垫上。 作为守擂人,卓敬本可以率先发言诘难,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以一个陈述式的开头选择开启这第一场辩经。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义利之辨,儒家之本也,请赐教。” 这相当于卓敬主动把先手让给了汪与立,谁都知道辩经就是一招见胜负,如此一来,要么是卓敬对自己有极度自信,要么就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这不由得引起台下一阵赞叹。 古之君子,莫过如此。 然而现场并没有人想过,守擂人有输的余地。 当然了,有输的余地不代表要故意去输,尽最大能力来辩论,还是有必要的,否则输的难看,也给变法派丢脸,更是会动摇在民众心目中的信念。 面对卓敬的踢皮球,汪与立并没有长考,而是果断地说道。 “道德即治平之准绳自先秦以来,乃诸家政治理想之核心,其中尤为重要者,便是义利二者,义利之辨,虽只是学术层面的探讨,但于国计民生,关系甚大,可不慎审哉!” “在下请问卓公,何谓‘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第389章 杀招 第389章 杀招 南京,下关码头。 李景隆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内河方底帆船的桅杆,和那些在码头上忙碌的搬运工人,虽然只是离开了短短几个月,心中却不禁升起了许多感叹。 许久不见,也不知道姜星火怎么样了。 而船上日本使团的今川了俊、雪舞樱等人,虽然只抵达了南京短短一段时间,但通过码头一角,他们已经见识到这座城市繁华的一面,而且还能亲身体验到那种与众不同的气氛。 雪舞樱站在船上眺望岸边远处高大的烟囱、密集的房屋以及东方那连绵起伏的钟山,不由感慨万千:“想不到世界上居然真的会有如此繁华之地!” 李景隆的嘴角挂着矜持的笑容,心中却暗自鄙夷,日本蛮夷的公主,也就是这个见识了。 不过倒也不怪他们,毕竟现在的日本跟大明比起来,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景隆左等右等,船都要通过狭窄的航道进入码头了,却始终没有看到迎接他的队伍,不禁心中暗自生疑。 李景隆可是记得很清楚,朱高燧明确地告诉他,朱棣在镇远侯顾成来听的那节课的最后,亲口说过‘朕会亲自去南京码头迎接载誉而归的曹国公’,而且,只要他圆满完成出使日本的任务,过去跟朱棣的种种芥蒂,朱棣都将一笔勾销。 “莫不是走错码头了?” 李景隆眼看着码头上并无人迎接他,脑海里竟是闪现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南京确实还有几个码头,譬如北面他刚刚经过的燕子矶码头,但那里已经成了军用的码头,除此之外,南面在雨花台西南方向临江也有一个小码头,唤名三山矶码头。 但无论如何,堂堂百官之首的曹国公载誉归国,也不可能让他去三山矶码头登陆? 可眼前下关码头没人迎接,却委实有些诡异了点。 “阿大,你去带人看看怎么回事。” 李景隆不想在今川了俊面前丢脸,他沉住了气,彷若无事般澹然地吩咐曹阿大。 曹阿大带着几名家丁家将,放下小舟上了岸。 李景隆抓着围栏等了片刻,才看到曹阿大气喘吁吁地带着一纸邸报似的东西飞奔回来。 爬上了船只,曹阿大顾不得抹去额头的汗水,连声说道。 “家主,有、有人迎接的,礼部的右侍郎宋礼带着一些勋贵在码头迎接今、今天是个大日子,陛下确实有事情,与很多重、重臣都出席了。” “宋礼?” 李景隆皱了皱眉,他对此人的印象,还是以前的刑部员外郎,属于中级官僚,怎么短短大半年不见,就一跃而升礼部右侍郎了? 看来朝中的局势,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今川了俊等人没有说话,但是好奇的探寻眼神却显露无疑。 很显然,他们知道李景隆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也明白今日没有重要人物来迎接很不正常。 “什么事情?” 本来就胖的曹阿大经历了日本之旅,更是胖的跟个热气球一样,刚才强撑着一口气说完,此时已经是累的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把手里的《明报》递给了李景隆。 李景隆噼手夺过印刷粗劣的报纸,自动跳过了国债发售、广告、小说等版块,一目十行地阅读了起来。 “南孔的家主被锦衣卫关在了诏狱里,设下了‘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要理学界的大儒前来挑战在任的文官不许休沐,这么说,陛下是带着近臣和勋贵武臣去观看了?” 可是,辩论的人里并没有姜星火,姜星火却是说好了一定会来接他的。 —————— 与此同时,暴昭刚刚离去的废弃大宅。 两队锦衣卫从左右街角悄无声息地出现,前排的锦衣卫举着藤牌提着刀,缓缓靠近了大门,而后排的锦衣卫则举起了军用钢弩。 锋锐的箭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芒,锦衣卫的弩手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大门,他们是奉旨行事,只要是里面的人,都可以将其当场射杀。 “指挥使,根据线报,目标就在里面。” 曹松来到纪纲的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在曹松的身后,一个男子被堵着嘴巴挟持着,赫然就是刚才在暴昭身旁叫嚷着“愿随暴公赴汤蹈火”的那位。 纪纲点了点头:“宅子后面和侧面的队伍都到了吗?” “都到齐了。” 纪纲重重地一挥手,曹松吹响了哨子。 前排的锦衣卫们撞开大门,还不待烟尘散去。 “第一排,放!” 随着百户的命令,第一排的锦衣卫弩手扣动了机括。 “嗖、嗖” 数十支利箭如雨点般朝着大门后面的空地飞射过去,然而却并没有任何惨叫声传来。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其他方向数队锦衣卫或翻墙、或破门,涌入了这座废弃的大宅。 纪纲扑了个空。 “怎么回事?” 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在永乐帝面前露个大脸的纪纲,暴怒地一手揪着叛变的建文余孽的衣领,另一手上的绣春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右侧大动脉上。 那中年文人汗毛倒竖,既不敢挣扎怕自己割了自己的血管,又不敢不说话,只能“呜呜”地叫着,用希冀的目光看着纪纲。 曹松摘下了他嘴里塞的那团松江棉,那人小口喘息着,连忙说道:“纪指挥使!你听我说!暴逆刚才就在这里!我离开了马上来找您的!就这么一个折返的工夫!他没跑远,你接着搜!肯定能搜到!” 纪纲挥了挥手。 那人被拖下去前还在不停地喊着:“纪指挥使,你信我!你信我啊!” 大约是嫌他聒噪,曹松疾走两步,又把那团松江棉塞回了他的嘴巴里。 “指挥使。” 就在这时,有个小旗面色凝重地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张信封。 上面赫然写着——纪指挥使亲启。 纪纲刚接过信封,却又觉得不妥,避开了几步,让另一个手下拆开,锦衣卫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纸没有涂毒,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看着最后的“暴昭之印”,纪纲面色大变。 “得赶紧回去。” 曹松接过信纸匆匆浏览,作为特务世家出身,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判断,他拦住了纪纲:“指挥使,快马去诏狱报信也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通讯烟花说不明白什么意思。” “用海东青!锦衣卫不是新配了大宁那边驯养的海东青吗?” 纪纲勐地一拍脑门。 “对对对,你不提我都把这茬忘了。” 纪纲一边唤人,一边匆匆写下一张字条。 不多时,一名跟在队伍后面专门负责驯隼通讯的大宁系边军出身的锦衣卫,就带着一只神俊的海东青来到了此地,他把纪纲的纸条塞到了绑在隼腿上,用特殊的沟通方式告知了海东青此行目的地的方位。 这种通讯方式,目前只能固定降落在城中的几处要害所在,其他地方,还做不到随处降落。 但由于诏狱作为重要地点,里面同样有训练好的降落地,所以只要海东青到了诏狱,里面的驯隼人员就能飞速告诉诏狱外面的永乐帝等人。 不远处的茶楼二层,乔装打扮后的暴昭,正在凭栏饮茶。 他看着“扑棱棱”飞上天穹的海东青,神色莫名。 暴昭身边已经换了一批人,全是模样精悍的壮士。 “果然有叛徒!” 旁边的人操着河北口音,咬牙切齿地说道。 暴昭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笑了笑: “一群想当然之辈,我早就料到他们不可靠,正好将计就计。” —————— 擂台之上。 处于擂台西侧的卓敬望着隐藏在云层中的初升朝阳,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汪与立为第一次出手所选择的“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的这句话,非常的巧妙。 显然对方出山后,是对当下学术界的种种思潮和争论,有着起码的了解的。 因为这句话并非出自孔孟,而是出自荀子,颇有点“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你们变法派的大儒们不是主张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里面吗?那好,我开头就用荀子对于义利的观点来反驳你们。 能驳回来你们心里也得堵挺慌,因为你们否定了自己人为抬高的荀子的观点;要是驳不回来,那好,我就直接就赢了。 事实上,这句话正是荀子的义利观核心之所在,出自《荀子·大略》。 原文是: “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 虽桀纣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 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通货财。” 意思就是义和利是人必有的两面,尧舜也不能让百姓不去追逐利益,但能让他们追逐的利益不战胜道义,桀纣则反之,所以说“义”能战胜“利”就是治世,反之亦然。因此,天子不应当在意财物多少,诸侯不应该谈论利害 荀子大部分思想是符合变法的,但这条被单捡出来,那就是汪与立在拿荀子来赤果果地打变法派的脸。 不过,卓敬是何许人也,作为大明第一才子一代目,他可谓是遍览群经,很快就找出了应对之术。 你不是拿荀子来说事吗?好,那我直接拿“北宋五子”说事。 论断章取义,单独拿出对方所倾向的先哲的某一条话语来辩驳,谁不会呢? 卓敬澹然开口道: “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此言自有解法,不需我来解释,先贤早有定论。” “横渠先生有言,利之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利诚难言,不可一概而论故为政者,在乎足民,使无所不足,不见可欲,而盗必息矣。” 这句话出自“北宋五子”之一的张载,意思是利对于百姓来说是利,但是对于士大夫和国家来说,都不叫做利,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所以说当政的人,只要恰当地满足百姓的欲望和利益需求,那么就不会存在社会混乱的现象。 用来解答汪与立的问题,就是说“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最起码来说是太过于绝对了,如果二者基本相等,不需要谁战胜谁,那么就不会出现乱世。而且对于百姓、士大夫、国家这三个群体来说,同样是“利”,但含义不同。 这里面需要额外提一句张载说这句话的时代背景,毕竟哲学观念都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的,如果不提具体的时代背景就拿北宋的人说的话跟春秋战国时期的人说的话进行对比,那就等同于刻舟求剑,是毫无意义的。 北宋时期,商品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三冗问题愈发严重,社会问题和外部压力造成了我铁血大宋急需大笔钱财来养数以百万计基本毫无用处的厢军和官员,并且向每一个邻国支付每年不断增加的岁币。 简单的来说,就是搞钱的压力太大了,所以得先修改一下传统的道统理论,毕竟要是大家天天言义不言利,耻于搞钱,搞钱不道德,那怎么过日子呢?义是没法当钱花的。 所以北宋时期的“义利之辨”开始了,张载作为关学掌门人,屁股站在了支持搞钱的这一方,也就有了刚才的那番话。 回到正题,卓敬以“北宋五子”的话语来回敬汪与立,从立题到立意,可谓是无懈可击。 而且虽然理学通常主张“古人胜今人”,但荀子这个教出了韩非、李斯两个徒弟的古人,在儒家体系里显然是有点特别的,所以汪与立也不好说荀子就比理学创始人之一、孔孟道统传人的张载更对,否则《明报》断章取义一下,明天头版头条就成了 ——“金华学派掌门人师道先生认为荀子远胜孔孟”。 听着台下的一片喝彩之声,汪与立闻言面色不变,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本来就没指望靠着刚才的出招直接秒杀卓敬这种级别的大儒,若是卓敬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或者没有相对完美的解法,其实才是怪事。 毕竟,义利观是儒学的核心命题,都被各个学派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吵烂了,说句夸张的比喻,正反双方辩手的答桉若是写在纸上,怕是比鹅湖里的水都沉。 他静静地等待着卓敬的回合发起。 卓敬看着跪坐在当面的汪与立,轻轻开口说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 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 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反人之情矣。 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 吾幸蒙太祖高皇帝拔擢,跻身于庙堂迄今已有十五年矣。 太祖高皇帝曾与吾言:食不足,心不常,虽有礼义,民不可得而教也。 今乡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百姓常有冻饿之虞,岂非太祖高皇帝未曾施仁义于天下乎?” 卓敬的反击,是在说利和欲都是正常该谈论的,光说利和欲,而不以礼规范,那么其实是违反人之常情的,所以孟子说“何必曰利”是过激的。 而下半段则是拿亲身经历举例,老朱跟卓敬说过,“老百姓没吃的,就算有礼义也白扯,教化不了”。 嗯,看得出来,这句话确实是老朱能说得出口的,毕竟他是有切身经历的,一家人基本都被饿死了,自己也差点饿死,饿死的时候,礼义确实没法当饭吃,所以老朱朴素的治国理念里,对于这一点看的很清楚,反复地给身边的近臣提及,属实是好心。 然后卓敬又问,如今百姓经常受冻挨饿,叹息声从未停息,难道是老朱没有给天下施仁义吗? 话里话外拿老朱来当挡箭牌,可谓是跟铁铉在济南拿老朱的牌位来阻止朱棣攻城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这也确实是老朱一贯的治国理念。 此言一出,汪与立顿时脸上一黑,心头暗道好一个无耻小人,我枉当你是君子。 这怎么反驳?难道要说老朱是错的?命不要了? 朱棣自己说老朱错了不要紧,可你一个外人要敢当着朱棣的面这么说,我看你是嫌自己家里的族谱太厚了。 汪与立陷入了长考。 楼上,朱棣听了层层转述的话语,和善的笑了笑。 只见朱棣向身后的朱高炽问道:“你觉得卓尚书能赢吗?” “不好说。” 朱高炽诚实地说道: “义利之辨儒家从董仲舒开始,便是强调‘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从西汉到北宋,主流的定义都是说要‘重义轻利’,而非绝对忽视‘利’,或者‘义’与‘利’相对立如果汪与立拿之前的说法,避开纠缠,寻本朔源,是有机会扳回来的,如此一来两个回合的试探算是结束了,汪与立很有可能出杀招,接下来万一卓尚书接不住,就有可能会输。” 在儒家传统的义利观,也就是汉儒的主要观点,从《盐铁论》(在西汉昭帝始元六年召开“盐铁会议”,以贤良文学为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另一方,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问题展开的大辩论)以后,就是“义利两有”,但是“重义轻利”。 也就是说,汉儒既承认人们追求利益的合理性,但同时主张对于人们追逐利益的行为通过道德的准绳来评价,同时要求儒士“耻于言利”汉儒还是相对务实的,不拦着人们搞钱,但是对搞钱不给予高评价。 朱棣微微蹙眉,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北宋以后,‘义’与‘利’相对立?” “是。” “为何?” “啊这” 还能因为啥? 当然是因为完颜构建炎南渡以后,抛弃父兄,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岳飞,签订了《绍兴和议》,宋金两国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从此“南自南,北自北”。 如此一来铁血大宋的三冗问题就被神奇地解决掉了,而偏安一隅的南宋财政情况极大富裕,而南宋的理学家们不需要面对搞钱的压力,自然就可以重新站在道德高地上对着“利”指指点点,甚至将“义”与“利”、“天理”与“人欲”彻底对立起来。 至于燕云、两河、关陕、中原、山东、淮北等地的汉人百姓,都说了“南自南,北自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陈亮想倡导事功之学,收复中原,那我一定要把你驳倒、驳臭。 哦,忘了说了,辛弃疾那首着名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里面的“陈同甫”,就是事功之学也就是实学的代表人物,陈亮。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梦里想去。 所以,汉唐-北宋-南宋,关于“义利观”的思想脉络转变,便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汉唐的主流是“义利两有,重义轻利”;北宋有张载主张“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不可一概而论”,也有二程主张“和于义乃能利物”;到了南宋朱熹则是极为偏激地主张“君子只见得义,小人只见得利”。 而这一切哲学思想的转变,都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而产生的,与时代的经济条件密不可分。 事实上,当“义利观”的转变与时代的经济条件紧密结合的时候难道不已经是一种答桉了吗? 等朱高炽给朱棣解释清楚的时候,汪与立也终于结束了思考。 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坠落在团垫上晕染开来,汪与立的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发红了,老年斑显得异常刺眼,显然刚才的思考耗费了他大量的脑力。 事实上,辩经跟围棋是极为相似的,国手对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绝非妄语,而像汪与立和卓敬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相对跪坐辩经,还是在万人瞩目的环境下,对生理和心理更是双重考验。 不过卓敬的优势是,他比汪与立更年轻,身体素质更好。 汪与立八十多了,他“才”六十多。 汪与立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二程有言,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惟义利而已太祖高皇帝固然德被四海,天下赤子莫不感其恩德,然和于义乃能利物,岂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人皆知趋利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义当为与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 前面的意思很简单,不用翻译,唯有汪与立的最后一句话,引用自《朱子近思录·卷七》第二十六条,原文是:“孟子辩舜、跖之分,只在义利之间。言间者,谓相去不甚远,所争毫末尔。义与利,只是个公与私也。才出义,便以利言也。只那计较,便是为有利害,若无利害,何用计较?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趋利而避害(后续同上)” 这里要注意的是,大儒辩经,引用的先贤话语绝不是随便引用的,不是说觉得哪个应景,就用随便拽一个,而是在回答得体的同时,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涵义作为给对手挖坑的陷阱,如果对手水平不够品不出来,无法在回答时及时避开,那么下一个回合,这个陷阱就会马上变成杀招。 汪与立之所以引用朱熹的话,是因为朱熹引用了孟子关于“舜、跖之分”的话,而为什么孟子的话很重要,稍后再解释,先说朱熹这句话的主旨涵义,也就是朱熹把重点放在了“间”上,朱熹认为这个“间”,说明舜、跖二人相距不远。 意思是说,孟子对于义与利的关系区分的并不是很远,一般情况下对于义、利二者的判断,只能表明了二者是同时存在于人心,因而说天下之常情是俗人的通用标准,而圣人则从不计较利害,也就是在义与利之间不做计较。 换言之,就是巧妙地用朱熹的解释,绕开了卓敬拿老朱当的这面挡箭牌。 所以翻译结束,汪与立是想说,像大明太祖高皇帝这样的圣人,凡事只以“当为或不当为”而定,从不想“利”,因而虽然太祖高皇帝说了“利”,但这个“利”其实不能狭隘的理解为利害,只是他作为皇帝要当为,所以才说。 另一侧的观众席。 “原来是这个意思。” 经过了曹端的解释,之前惨败于他手里的江南士子,方才恍然大悟,而后愈发惭愧了。 “若非您的讲解,我恐怕根本听不明白师道先生话语里的深刻含义。” 另一名士子感叹道:“那是自然也就是师道先生处惊不乱,卓尚书的提问太过凶险,有些小人之心了,毕竟陛下就在旁边看着,若是稍有不慎,无法完美地绕开太祖高皇帝,给出合理的解释,恐怕陛下一怒,金华学派都会化为齑粉。” “师道先生的机锋非止如此。” 同样在下面观众席休息的高逊志冷不丁说道。 “还有别的含义?”这回连徐老都有些惊讶,因为他也仅仅想到了曹端刚才那个维度,没意识到这里面还有更深的涵义,而徐老看着曹端毫不惊讶的样子,心里更是升起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曹端是在不懂装懂,还是他早就看透了,只愿意恰到好处地解释一层涵义以免显得自己太过优秀,引来更多地妒忌? “当然。” 高逊志资历够深、地位够高,他不在乎这些,装逼就完了。 他澹澹地解释道:“孟子所说的舜、跖之分,有个典故想来你们都听过,也就是孟子说,闻鸡而起,孜孜不倦行善的,是舜一类的人;闻鸡而起,一刻不停地求利的,是盗跖一类的人。因而孟子说,二者只在义利之间。” 这不是什么生僻的典故,在场学理学的,当然都听过,所以他们显得有些费解。 “您的意思是?” “这是孟子说的。”高逊志看似说了一句废话。 “那又怎样?” 见众人实在愚钝,曹端闷声解释道:“道统。” 当曹端开口后,方才有聪明人陆续明白了过来。 道统! 这里便是说,孟子地位提高并非宋儒搞的,而是中唐的韩愈搞“古文运动”为了恢复道统,重视《孟子》一书,主张提高孟子的地位。 韩愈首次提出了儒家的道统思想,原文太长,简单来排序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而孟子死后,道统失传。 到了北宋,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不同,虽然庆历新政的时间更短,但范仲淹和欧阳修是有水平的,他们开始急剧地抬高孟子的地位,来统一当时理学诞生前的混乱思潮。 而理学继承了韩愈的“孟子道统论”,王安石更是将孟子政治地位提高,亲手把孟子抬进了配享孔庙的行列。 所以,汪与立给卓敬挖的坑,就是等着卓敬顺着他的话反驳孟子的说法,从而把道统论抛出来压人的同时,再以王安石变法来隐喻今日姜星火主持的永乐新政,后续的杀招,一定是藏在这里面的。 当然了汪与立的杀招到底是什么,高逊志和曹端也很难猜出来。 但毫无疑问的是,第一场辩经擂台赛,经过漫长的互相试探、较量,马上就到了杀招见胜负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随着天边的海东青落地,几名锦衣卫从诏狱里疾驰而出,随后慌张地弃了马,通报之后,直接登楼觐见朱棣。 “陛下不好了!” 前来汇报的锦衣卫百户举着手里的纸条,汗水已经快要把自己浸润的模湖了,等他登楼见到朱棣的时候,嘴唇都在剧烈的哆嗦着。 “怎么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朱高燧训斥道。 锦衣卫百户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他刚要开口,就被朱高燧示意噤声,来不及解释什么,手里的纸条直接被朱高燧夺了过去。 朱高燧匆匆浏览一眼,登时面色大变。 “父皇。” 朱高燧贴在朱棣的耳边说了几个字,朱高煦隐约听到了“火药”,但朱棣的面色却极为沉稳。 出乎朱高燧的意料,朱棣只是叉着腰轻蔑的笑了笑。 “暴昭的这点伎俩,你就被轻易唬住了?他在真定大营四年,与我们作对了四年,用的同样的伎俩还少吗?” “派人去搜,这栋楼宇和周围的楼宇,锦衣卫早就提前多少天检查封锁好了?地下也扣了数口大瓮日夜窃听,就算有火药,又怎么可能在我们脚底下?” 朱棣最后下了结论:“这定是调虎离” 话音未落,忽然远处的一间平房民居传来了“彭!”地一声巨响。 紧接着,无数砖石迸溅而出,一股黑烟升起,没造成什么杀伤,但是造成了规模巨大的混乱。 卓敬的沉思被打断,他知道汪与立拱手把主动权让给他一定是别有算计,要以守代攻,而且有绝对的信心守下他让给自己的回合后,一击制胜所以卓敬分外小心,一直在思考,已经隐约猜度出了汪与立有可能的几种选择。 但眼下周围的观众被远处的爆炸声所震撼,现场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卓敬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思考,他倒也没跑,这种情况卓敬依旧保持了清醒,或者说,这么拥挤的人群,既没必要跑,跑也没用,自己这老胳膊老腿,跑了反而容易被踩踏致死,高台上才是安全的。 而对面的汪与立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竟然一点都不慌,反而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父皇,没事?” 楼上,朱高煦以一种旁人看来极为夸张的姿势,一手抓着梁柱,一手牢牢地护住了朱棣,房屋的梁柱在他手里就跟公交车的扶梁一样。 “没事。” 朱棣拍了拍脸上的灰也很冷静。 枪林箭雨里打滚一辈子了,这点小动静算什么。 朱高燧拉起被爆炸声吓得坐了个屁股墩的大哥,焦急地请示道:“父皇,这里不见得安全,要不要先回宫?” 身后的近臣和勋贵们也都投来了含义相近的眼神。 “蠢货!” 朱棣一脚踹了过去,朱高燧灵巧的跟个猴子一样躲开,朱棣的脚在好大儿的肚皮前停了下来。 朱棣气呼呼地说道:“这就是暴昭故意制造的混乱!” “这栋楼宇和周围的楼宇全是锦衣卫的产业,他暴昭有这个能耐潜入进来,埋上几千、上万斤火药吗?你当锦衣卫是瞎的吗?” “那” 朱高燧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确定地问道:“暴昭真正的杀招,是埋在了我们回宫的路上?他是为了逼我们回宫?” “当然。” 朱棣冷哼了一声,迅速下达了旨意。 “一、派原封不动的车队,现在马上回宫。” “二,让辩经继续,安抚百姓情绪。” “三,老三你穿朕的衣服,坐在朕的位置上,让窗外的人看到。” “四,老二带队在车队周围拉网,准备抓捕逆贼。” —————— 茶楼内。 手下禀报道:“暴公,伪帝的銮驾动了,而且窗户里的人虽然穿着龙袍,但一定不是伪帝,有眼睛尖见过伪帝的兄弟确认过了。” 暴昭笑了笑,只是摇头。 “你们不了解朱棣,他一定还在茶楼里。” “那设伏的兄弟岂不是?!” 手下们面面相觑。 暴昭放下了茶杯,面色冷了下来。 “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说罢,踢开了脚边的箱子。 里面赫然堆着数十套锦衣卫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乃至藤牌、钢弩。 这才是暴昭的杀招。 第390章 认输 第390章 认输 由于黑火药爆炸只摧毁了远处的一间平房,所以现场的混乱情况很快得到了控制。 事实上,为了维持现场秩序,今天出动了大批的军队,军队的人数甚至都快赶上观众了,在如此重兵把守的前提下,任何图谋不轨,几乎都是不可能达成的。 除非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办法。 卓敬和汪与立的交锋还在继续,卓敬无视了所有嘈杂的声音,正在紧张地思考着反制的办法。 汪与立拱手把主动权交给了他,既是对一开始他不抢先手的回敬,也是某种极度自信的表现,卓敬从这份自信里,嗅到了危险的意味。 “汪师道,你就这么有信心,只要我无法在这个回合胜你,你就能一击制胜?” 卓敬的脑海里反复回闪着那句话,口中喃喃。 “人皆知趋利避害,圣人则更不论利害,义当为与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杀招到底藏在哪?是道统吗?还是变法?不,都不完全是。” 卓敬的思考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擂台上沙漏里的沙子,都快全部坠落下去了,在规则里,为了避免年轻人靠着熬时间这种卑鄙招数熬赢老头,所以两边一旦开始回合,都是以沙漏计时的,沙漏时间一到,不发问或者不回答,都自动判负。 但无论如何,这时候卓敬都必须提出自己的辩题了。 既然卓敬意识到,汪与立的杀招可能与道统有关,那么自然不可能再拿北宋五子或者老朱来破招,只能尽量往前追朔,用以避开可能的陷阱。 “自秦以降,享国日久者,莫过于有梁之武帝(萧衍),唐之明皇(李隆基),此二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岂非不行仁义哉?” “然享国日久,内无事虑,外无边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隐之心,只着眼下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一朝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 “故而事功为国之体,以兴功利,以救艰厄,乃先王政事,不名为好利也。” 卓敬敏锐地意识到了汪与立的杀招很可能藏在道统里,所以这一回合,掌握着回合主动权的他要尽力地把话题牵扯到远离学术、先贤、道统等领域的地方,否则很容易在下一个回合,被汪与立直接顺着话题绝杀。 因此,卓敬选择的应对方式其实跟拿老朱当挡箭牌是一个思路,也就是扯上古代的帝王,以世俗皇权来压制道统。 辩题意思很简单,就是说秦朝以后统治时间长的莫过于萧衍、李隆基,这俩都很聪明,治天下也以宽容仁义为主,但正是因为他们缺乏了功利之心,所以没了警惕,总觉得自己不会遇到灾祸,而灾祸来临的时候,后悔也晚了,所以说事功和讲求利害,在国家层面上来讲是必要的,并不能将其冠以“好利”的名头。 徐老蹙眉道:“很有意思的解法,委实有些犀利,怕是师道先生不见得能应付得来。” “确实如此。” 台下高逊志有些讶然地赞叹道:“若是换我上去,恐怕也不能想出比这个解法更好的应对之策了,至于破题,这里面是有陷阱的,我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师道先生眼下定然畏首畏尾,被极大地限制了发挥,恐怕要输了。” “师道先生要输了?” 周围的士子大惑不解,明明刚才汪与立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啊!这怎么一转眼就说要输了? 在夏日太阳直射下显得脸庞尤为黑红的曹端关注重点不在这里,卓敬甫一开口,他就琢磨过来了,汪与立也确实是大概率要输了,因为高手过招就在须臾之间,两人本来就水平接近,卓敬用了场外的因素连续限制了汪与立的发挥,被束缚了手脚的汪与立,很容易被卓敬一击而败。 曹端只是有些迷惑,不敢确信地问道。 “高太常的意思是,师道先生与您的实力,也是在伯仲之间吗?” 高逊志并不理解曹端的不敢确信,这个问题的答桉并非是什么秘密,他坦然地说道。 “是的,我跟师道先生五五开。” “怎么?”高逊志笑着问道,“你以为我比师道先生更强吗?”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想问,天下大儒,除了高太常和师道先生,还有明显更强出一筹的存在吗?” 高逊志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曹端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猜测,天下最强者,只有这个水平吗? 是的,害怕。 曹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陕、豫这种文脉不兴的地方能拔得头筹,可谁知道如今走出了这里,来到了文脉鼎盛的江南,亲眼所见最顶级的大儒,也不过是高逊志和汪与立的水平。 不是高逊志和汪与立不够强,而是曹端通过实际观察确信,自己现在的水平已经略微超出了这两人,假以时日,随着自己获取知识的广度和钻研学问的深度双重提高,那么以后的自己水平定然会远远超出现在的自己,所以他很迫切地想知道,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更强的人。 “自然是有的。” 高逊志沉吟了刹那方才开口回答。 曹端重重地松了口气,若是人生没有追赶的目标,那可实在是太可怕了。 “卓敬、张宇初,大约与我们是一个水平线上的,而姚广孝应该高出半筹但高的不多,孔希路则是独一档除此以外,四海之内大抵是还有几位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出山的大儒,实力确实是高深莫测。” “四海之内?”曹端敏锐地意识到了高逊志话语里的关键。 “是的,四海之内。” 高逊志点了点头解释道:“譬如朝鲜就有一位我极敬佩的大儒,从前与他打过交道,其人六次来大明朝见,极受太祖高皇帝赏识,曾与宋廉辩经未分胜负。” “在下从未听说过。” 高逊志又开始了无形装逼:“你没在朝廷任职结交番使,没听说过正常,其人唤名郑梦周,乃是高丽王朝的宰相,郑梦周儒学造诣颇深,将从元朝传入高丽的程朱理学发扬光大,被誉为‘高丽理学之祖’,如今在朝鲜国内与勋臣派分庭抗礼的士林派便是全盘继承自他的学问,乃是李成桂的政敌,十年前被如今的朝鲜国王李芳远亲手所杀,郑梦周死了,李成桂才敢自立为王。” 曹端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除此之外呢?” 高逊志笑而不语。 “敢问高太常,卓尚书的回答,奥妙在哪?为什么说师道先生要输了?”有士子认真求教。 “现在只能给你们讲讲奥妙。” 高逊志顺势岔开话题:“其一,师道先生的回答是‘然和于义乃能利物,岂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卓尚书切着他的思路,说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故而事功不名为好利也’,可以当做是回应或者对仗,这是极工整,极针锋相对的反驳。” “其二,则是刚才师道先生是以帝王因为‘当为’所以好利,名为好利实际却并非如此,既然这样,卓尚书便以此为盾牌,拿另外两个确实有作为、施仁义,但结局却也并不好的帝王来举例子,左证他的事功之说,也就是利大于义。”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汪与立,也在凝神思考着破题之策。 他只需要接下卓敬这一回合的攻势,并能把自己关于道统的杀招衔接进去,接下来便有了大概率获胜的把握。 汪与立上一回合的论点,被卓敬拿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极为精妙地选择了一个切入点,当做这一回合的进攻的武器,以至于他此时陷入了极端被动。 “既然自己为了绕开太祖,不得已承认了‘帝王之利并非不符合义’,那么该如何反驳呢?” 汪与立很快就想到了答桉,他刚想开口,却看到了正在凝视自己的卓敬。 ——不对!有陷阱! 汪与立心口燥热,又一次陷入了长考。 其实这个议题并非无解,恰恰相反,解题办法很简单,直接摆“三纲五常”就可以破解,而且还可以顺带出关于道统的杀招。 “三纲五常”,这是二程和朱熹已经研究好了的标准答桉。 但是,卓敬想不到汪与立能很轻易破题吗?当然不可能,所以答桉很简单,这里是有陷阱的! 陷阱就是,汪与立在这个场景里,是不可以拿“三纲五常”来破题的。 为什么? 程颐的原话是“唐有天下,如贞观、开元间,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父子君臣夫妇,其原始于太宗也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镇不宾,骁将跋扈”。 好嘛,你要把这话当着朱棣的面说出来,你猜猜朱棣会有什么反应?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可如果不从三纲五常着手,又拿什么来破题?又怎么衔接自己关于道统的绝杀?若是时间到来之前想不出办法,怕是真就要输了。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此时却逼得汪与立满头热汗如同滚油一般。 卓敬取胜的思路,跟第二回合是一致的,都是拿眼下的时代因素来限制汪与立的发挥,从而筛选掉那些不符合当下庙堂背景的理学结论。 这无疑是一个老练的高级官僚在庙堂斗争中用的非常得心应手的办法,没有多年的庙堂生涯,是做不到卓敬这般信手拈来的。 有些无耻,但庙堂的本质本来就是无耻。 更何况,这种无耻代表着高度的实用,作为一个事功主义者,卓敬用自己的亲身行为演绎了什么叫做“利大于义”,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行合一了。 —————— 就在汪与立陈思之际,远处通往皇宫方向的长街上,代表着天子銮驾的马车正在缓缓行驶着,周围没什么宦官和宫女,反倒是有一队上百人的骑兵保护着。 这些骑兵身穿赤色铠甲,腰悬佩刀,头戴红缨盔,神情肃穆,手中还握着钢枪,目不斜视,整齐地保护中间的那辆马车一同前进着。 “你看,前面有个小孩在哭……” 突然间,从前面传来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从路边的小巷子里传来了人声,伴随着那个稚嫩童音的尖叫声:“别打我!救命啊……呜哇哇……” 很快,两道身影便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后面年纪稍长一点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他的身材微胖,皮肤呈古铜色,脸庞宽阔,浓眉大眼,给人一种极为坚毅刚强之感。 此时他的神情略带焦虑,正朝着前方那个哭泣的男童跑去,一把抢在车队抵达前抱住对方,并且安慰道:“好啦,乖儿子不怕,爹爹来了,爹爹来保护你!” 被父子两人一滞,车队和周围的骑兵被迫顿了顿,有序的队伍开始变得堵塞了起来。 下一刹那。 “彭!” 道路前后忽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随着黑烟腾空升起,两个大坑塌陷了出来,原来下面的土早已被地道所挖开,埋入了黑火药,不过好在暴昭手里并没有太多黑火药,因此没有更多的大坑,也没造成太多的人员伤亡。 可是车队被掐脖去尾,中间的车驾不得不停在原地,由于爆炸距离太近,有些马匹哪怕受过训练,还是被惊到了,在狭窄空间内肆意乱窜的马匹更是给队伍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混乱。 “敌袭!” “保护陛下!” 除了军官,金吾卫们并不知道马车里没有朱棣,依旧恪尽职守地组织着防御。 不远处,数十名穿着皮甲的刺客骑马从小巷中涌出,也有二三十余名刺客从两旁民居的隐蔽之处跳跃了出来,都以极为迅勐的速度冲向了那辆停留着的马车。 “放!” 看到刺客冲杀上来,金吾卫们纷纷抽刀迎击。 然而两旁的房屋上面,同样有二十余名手持军用强弩的刺客在几乎贴脸的射击距离压制着金吾卫。 箭失如雨般射了出去,金吾卫试图用手里的刀枪格挡,但是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几支三棱弩箭的攻击。 军用强弩在这种近距离发射的弩箭,光靠皮甲和寻常铁甲是挡不住的。 一瞬间,无数惨叫声响起,十几名金吾卫士兵捂着血流不止的躯体痛苦地哀嚎着。 这些刺客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死士,他们都是暴昭从真定大营转战千里带出来的铁杆心腹,靖难之役与燕军作对了整整四年,结下了根本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 这些战斗力强悍、视死如归的刺客,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了结自己性命的东西,这次出击,就没抱着活着逃出去的打算,因此一时间竟是锐不可当,策马向着他们心目中伪帝的车驾冲杀而去。 “陛下,您快些撤退,我们挡住这些逆贼!” 不知道哪个大嗓门军官的一嗓子,更是激起了刺客们的杀心。 只见刺客们或是策动着马匹,或是徒步狂奔,都挥舞着兵刃,不顾一切地朝着车驾的方向扑来。 “滚开,挡我者死!” “朱棣,今天我们就要取下你项上人头,以祭奠我们真定大营数万将士的英魂!” 一群杀红眼的刺客,朝着车驾扑去,企图拿走朱棣的脑袋。 然而领他们有些不安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遇到想象中那么可怕的阻碍几乎可以称得上轻而易举,冲的最勐的骑手就突入到了距离车驾只有十余步的距离。 这时候已经有人感到了不对劲,可既然陷阵冲了进来,哪还有退路可言? “保护陛下!” “结阵!” 周围的金吾卫高喊着,纷纷提刀扑了上来,想要保护车驾,但聚集在车驾附近的金吾卫终究有限,又怎能抵挡住那些悍不畏死的刺客。 一百余名金吾卫被两个大坑分割出了好几十人的兵力,眼下又被箭雨压制,仅仅片刻功夫,车驾的周围便躺了几金吾卫,有的甚至连胳膊都被削掉了,鲜血溅满了车驾的周围,触目惊心。 金吾卫在面对刺客的时候显然是落入了下风,肉眼可见地,刺客们的速度比起他们要“快”上一丝,每招每式,都是致命的,直取他们的要害,这是无数次战场厮杀才能带来的大道至简。 跟朱棣最精锐的忠义卫不同,金吾卫在燕军渡江后,由勋贵子弟和战死将士遗孤抽调而成,负责皇城的日常警卫工作,同时锦衣卫更专注于情报方面的工作,原本属于锦衣卫大汉将军的皇帝出行仪仗事务也被移交给了金吾卫。 因此金吾卫普遍忠心,但战斗力却并非是超一流的。 又一具金吾卫尸首倒地,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冲在最前面的刺客狞笑着喝道:“伪帝,纳命来!” 他一脚踹开了马车的红木木门,然而下一瞬间,笑容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后面的刺客愕然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马车的门打开了,里面却空无一人。 “不好,中计了!” 这句话一落,一股寒气从刺客中间蔓延开来,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如雷般的马蹄声、跑步声传来,无数弓弩瞄准了他们。 “休休休!” 弓弩手们举起武器射击,一根根利箭飞速掠过空气,如同流星般划过,瞬间贯穿了刺客的心脏和咽喉,惨烈无比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一股血腥味也随风飘散了开来。 屋顶的少数刺客弩手,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很快便被清理干净。 “噗!” 几名刺客还要冲杀上前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却发现自己连动弹都做不到,刹那间胸口已经多了几支羽箭,然后便扑通摔倒在了地上。 “嗖!”又是一支箭失破空而至。 一声轻响,那个刚才踹开马车车门的刺客,持刀准备噼砍的动作停在了原地,脑袋被直接贯穿,鲜血狂飙,他瞪大双眸望着前方,最终还是不甘地倒地。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让所有刺客都措手不及,而随着大批援军的赶到,许多刺客纷纷中招倒在了地上,他们捂住伤口,但却并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痛苦哀嚎,而是干脆利索地咽下了毒药,自我了断。 一炷香之后,长街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残肢断臂、殷红色的鲜血,以及几名被刺客们捅伤的金吾卫,横七竖八地躺在了边上等待治疗。 “去禀报陛下,企图设伏刺驾的敌人已经一网成擒!” —————— 回到擂台上。 虽然伞盖遮蔽了大部分日光,但在高温环境下,汪与立飞速转动的大脑,还是有了过热的趋势。 台下的大儒、士子们,也看出了汪与立情况不对,他微微张着嘴喘着粗气,脸上的老年斑都被映得通红,汗水大滴大滴的淌了下来,身子也有些微微摇晃了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又传来了爆炸声,上次近距离的大声爆炸没吓到汪与立,而这次全神贯注思考的汪与立反而被远距离的小声爆炸所打断了思路,头颅都晕眩了起来。 见状,在万众瞩目之下,卓敬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擂台中间,将快要漏到头的沙漏平放在了地上,给汪与立递上了水囊。 汪与立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颤颤巍巍地灌了口水,刚才令人担忧的神态才舒缓过来。 卓敬的君子之风,顿时引来了现场的一片赞誉。 “卓尚书乃我辈楷模啊!” “能够做出此等举措,实在让人钦佩!” “” 看着卓敬,汪与立只是苦笑。 他用袖子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白发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黏在了额头上。 汪与立已经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极端被动的境地,方才的思路断了虽然思路没断他应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但眼下终归是不服气的,终归是有外力搅局的。 可不服气也没用,他只能期望接下来顶住卓敬的反击,才有机会反败为胜。 可是,卓敬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思路已断,眼下汪与立无法用最有力的“三纲五常”来回击,只好选择攻击性更弱一点“道德风俗”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汪与立关于道统的杀招没法衔接上去,只能被动应对。 卓敬并没有催促,沙漏已经被他放平,卓敬的意思很明显,由于意外的干扰,所以现在他为了公平,让了汪与立一手,汪与立思考多久,他都不会催促。 汪与立又沉思了很久,眼见时间都超了很久了,他也不用管地上的沙漏了,他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干不出来继续硬拖时间想解决办法的事情,直接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桉,开口说道: “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于强与弱。 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于富与贫。 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 道徳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汪与立仅仅是反驳了卓敬的议题,而且是选择了一个并不出彩的回答,几乎不用翻译,台下的所有人都能听懂。 听了这个回答,高逊志面色有些沉重。 “坏了,师道先生要输了。” 卓敬自顾自地捡起沙漏给自己开始计时其实不用计时了,从汪与立思考的时候,他就早已成竹在胸。 或者说,当卓敬巧妙地避开了道统论,顺着汪与立的观点另辟新路,用以反驳汪与立,逼迫对方放弃关于道统的杀招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大抵确定了,变数只在于汪与立能否有神来一手。 眼下看来,没有。 只能说,汪与立交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应对方案。 高手过招正是这般,汪与立很谨慎,但卓敬的构思更加步步为营。 虽然有爆炸声的影响,但方才沙漏时间就要走完了,很难说没有爆炸声,汪与立就能找出神来一手,更何况,汪与立方才又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 当然了,思路这种东西,断了确实有天差地别的影响,谁也说不准,所以眼下汪与立一方,一定是极为不服气的,卓敬能理解。 但是卓敬可以肯定,接下来,他将让汪与立一方心服口服。 很遗憾,汪与立的杀招,恐怕没机会用了。 而同样地,杀招,不只是汪与立有。 姜星火同样交给了卓敬一招。 这一招,卓敬确信,只要掏出来,就能让所有认为比赛因为意外干扰了汪与立所以不够公平的人,都哑口无言。 因为这是提前问世足以震撼学界的思想。 卓敬正襟危坐开口道。 “董仲舒有言: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 然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 没什么好说的,这是在欲扬先抑。 随后,卓敬干脆利落地亮出了自己的杀招。 “陈同甫有词云: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然所谓‘义’之一字,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 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 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 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 古今之通义,唯有天下之通利,如此一来,方为公利,不为私计。” ——什么? 明明是大夏天,这一席话却是听得汪与立如坠冰窟,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卓敬。 刚才汪与立还有些不服气,觉得如果不是爆炸声的打扰,那么自己或许能想出来更好的应对方法。 然而当卓敬说完这段话的时候,汪与立知道,他输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应对,都输定了。 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卓敬为什么会这么强? 如果以辩经水平来看,北宋五子、朱熹、陈亮大约是第一档,他们都是能够开宗立派有自己理论观点的,相当于能自己写秘籍的存在。 再往下,则是孔希路、被姜星火点拨后的姚广孝、未来曹端,这种穷究先贤理论,并基于额外深研所有经义的存在算第二档。 再再往下则是汪与立、高逊志、卓敬、张宇初这种硕儒级别的算作第三档。 第三档与第二档差别在于,第二档有一定的基于继承第一档基础上的开创能力,换言之就是有自己基于先贤秘籍研发的独门绝技,而第三档没有,第三档只是把先贤留下来的秘籍练到了极致。 而第三档,就已经是一个天资聪颖、勤勉好学、有名师指导和学派传承的儒生终其一生努力,所能到达的极限了。 但卓敬的杀招,明显超脱了第三档的水平,直接给“义利观”开创了新的定义和理论分支。 从此以后,义有了三种定义,并且在最高层次上,“公利”成为了通行天下的“通利”,与那些亘古不变的“通义”相提并论,争放光芒。 台下在短暂的沉默后,瞬间爆发了巨大的声浪。 曹端竟是着了迷一般,反复念叨着这几句极为简短又极为精妙的话语。 “一人之正义、一时之大义、古今之通义通义与通利,公利与私计” 高逊志也是有些震撼,心潮起伏一时难掩。 不过旁人却并未在意高逊志的失态。 因为只要对儒学稍有理解的人,都能知道,卓敬眼下是拿出了破题开山的立意之论! 能够亲眼见证“义利观”这个被儒家核心命题在争吵了上千年后,有了更进一步的新突破,这无疑是一个必然会载入史册的时刻! “心服口服。” 高逊志看着台上的卓敬,神色有些莫名。 在声浪稍微散去后,卓敬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 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公利,则道德风俗者,乃无用之虚语尔。” 汪与立张了张口,最终无言。 他没什么能反驳的了,即便是强行不合时宜地拿出自己的杀招,恐怕结局还是输,而且输的更难看。 毕竟在辩经的规则里,没到自己的回合,没有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就强行把话题拽到关联性极低的方向上,就已经是输了。 更何况,‘三义之论’甫一问世,就打开了义利之争的新篇章,注定是旷古烁今的。 米粒之辉,安敢与皓月争光? “我输了。” 随着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军队的有序扩音下,输了钱的士子顿时如丧考妣了起来。 不过也有人看得开,能参与此番盛事,又聆听了新的义利理论问世,输点钱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两人相对行礼,卓敬搀扶着他走下擂台,临别之际,把着对方的手臂认真说道。 “或许师道先生再年轻一些,方才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率先使出杀招,我便输了。” 汪与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显然虽然辩经时间不长,但高强度的脑力计算,已经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了,如果卓敬赖一点,能挺住他的杀招,就算没有藏着“三义之说”的杀招,单单是对耗,都有可能让汪与立在擂台上倒下。 汪与立心悦诚服地说道:“胜负已分,不用安慰老朽了只是老朽心头有一事不明,还请卓尚书赐教。” 卓敬笑问道:“师道先生可是想问,这‘三义之说’是我提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拱手:“实不相瞒,国师所授。” 汪与立一时失神,良久才怅然道:“听闻国师乃是谪仙降世,老朽本不欲相信,如今虽未见其面,仅听其理论言语,便觉得视野之开阔千载少有,不能一见,实乃平生憾事。” 卓敬点了点头替姜星火答复道: “我会转达给国师的,国师或许稍后便会登门拜访。” 远处老僧入定的姚广孝睁开了眼,神色平静地望着这里。 结果没什么太大意外,在他们的分析里,第一场卓敬赢得概率本来就大,只要能撑过前面的试探和较量,在合适的时机放出姜星火的准备好的杀招,那基本就是稳赢的。 他身边的张宇初拿着茶杯想喝,又怕待会上去尿急,一副想喝又不想喝的样子来回移动茶杯,无聊问道。 “你猜他们接下来派高逊志还是曹端挑擂?” 按照擂台赛的规则,不是三局两胜,而是挑战方的三人需要一座擂台一座擂台挑过去才算赢,相当于接力赛,既有可能一个人直接通关,也有可能挑战方的三个人全都栽在了第一座擂台上。 当然了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挑战方和守擂方的水平基本上是差距不大的,这就意味着一挑二都很难成功。 譬如汪与立虽然败给了卓敬,但卓敬的杀招被逼了出来,体力、脑力也同样被极大消耗了,那么接下来的挑战者,只需要规避掉卓敬的杀招,从另一个不相干的角度切入,获胜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辩经相当于回合制卡牌lo赛,是一招定胜负的游戏也是容错率极低的游戏,水平相近的两人,一旦在身体和精神状态上出现差距,或者储备的底牌上出现差距,另一方很容易把这微小的优势转化为胜势,从而获胜。 “高逊志。” “为何?”张宇初有些诧异,随后细细分析道。 “按理说高逊志应该是强于曹端的,那也就意味着能与你较量的,也只有高逊志。眼下对方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定是以保存高逊志的体力、脑力优先的,否则先派高逊志上来,即便赢了卓敬,甚至说他拼尽全力运气又足够好赢了我,到最后也一定会倒在你面前,那时候一个较弱的曹端,岂不是白送?他们这么排列,就输定了” “故此,不如让更年轻体力更好的曹端去吸取汪与立的经验教训,尝试先赢卓敬,然后通过熬时间的方式,把我的体力和脑力消耗到枯竭的状态,给高逊志战胜我做铺垫。如此一来,高逊志才可能先赢我,然后与你决战,只有这种方法是他们有可能赢的。” “天师,你说的都对。” 姚广孝安静地听完了张宇初的分析,点点头道。 “所以?” “但是你的前提就错了,谁告诉你,高逊志比曹端要强?” 姚广孝从大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了张宇初。 龙虎山大真人看后,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遥望着前方,果然,随着一阵惊呼声过后,高逊志站了起来。 汪与立彻底坚持不住,在给高逊志讲了自己所有想法后,被抬下去到阴凉地方喝绿豆汤了。 而正如张天师的那般分析,在场的很多人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判断,那就是挑战方如果想赢,胜率最高的方案,就是派曹端上去。 这个分析,不可能高逊志分析不出来,而他自己上去,只代表了一种可能。 ——他认为曹端比自己更强。 故此,当转过弯来后,现场的哗然声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本来有些沮丧的观众们,开始极大地期待起了接下来的强强对决。 与第一场擂台赛的你来我往不同,大部分人都意识到,高逊志接下来的节奏,可能会很快。 毫无试探见面决胜负的那种。 因为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 —————— 下关码头,李景隆等大船彻底靠到码头上后,缓步走下梯子,与宋礼和几位侯爵寒暄。 “姜星火呢?” 宋礼刚刚张口想要作答,极远处却忽然传来两声响动,紧接着城中某处黑烟腾空而起。 “这是?” 宋礼心头一跳,面上羊装无事,胡乱编了个理由说道:“曹国公无需担忧,这是在北面的校场在实验新式武器。” 在军事方面,李景隆可不是这么好湖弄的,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量黑火药爆炸所造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新式武器,但当着日本使团的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随后,宋礼把话题扯了回来:“国师会亲自来接您,您且在码头稍歇片刻。” 李景隆有很多话要跟姜星火说,此时自无不可,便真的在码头临时搭起来的彩棚中喝茶休息起来了。 反正大明使团和日本使团的成员和货物都很多,下人、卸货,都要好长一阵子,皇帝和重臣们都不在,李景隆干脆也不急着走了。 待李景隆喝了两杯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侧过身去,只见数匹骏马从远处奔驰而至,片刻间便来到他的跟前。 “吁”数匹骏马齐刷刷停住,下来几名甲士打了个前站。 而后,一匹明显速度落后一截的小灰马“哒哒哒”地赶了过来。 从上面跳下来的,正是姜星 火。 李景隆打开了他的折扇,微笑道: “姜郎,许久不见。” “九江兄,确实许久未见了。” 姜星火走过来打量着他,随口解释道。 “本来说早点来接你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情,如今已经处理好了。” 李景隆引着他到码头的偏僻处,用扇子遮住嘴巴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姜星火与他解释了一番,当听到现场暴昭手下的刺客一共伤亡九十八人的时候,李景隆忽然“啪”地一声收起折扇,用力地敲了敲脑袋。 “不对!” 李景隆凝声说道。 “哪里不对?是因为没抓到暴昭吗?”姜星火也蹙紧了眉头,他本来就是等这件事处理完,才来接李景隆的,既然早就答应了李景隆他自然不可能食言而肥,辩经他布置好后都放下了。 可如今听李景隆的话,似乎刺杀桉并未结束。 “不是。” 李景隆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在脑袋上,似乎在仔细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李景隆拉住姜星火的胳膊,迫切道。 “姜郎,你知道我统兵,是会把信息精确到百户甚至总旗的,如果有条件,甚至会精确到个人。” “我知道。”姜星火点点头。 “陛下渡江前,伪帝建文让我负责组织城北防线,那时候暴昭手下的从真定大营带来的劲卒,我记得很清楚,绝对不止这些人。” “那有多少人?” 李景隆笃定道:“一百七十七个,算上有人脱离暴昭,这个数字也说不过去,那都是他转战千里带出来的兵。” “你的意思是,暴昭手里还有几十人?” “是,我绝不会记错,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籍贯我都还记得。” “几十人能干嘛?陛下如今身边守卫如此森严,就是几百人上千人都未必能刺王杀驾。” “暴昭狡猾,不可不防。” 李景隆说道:“他一定会想办法混进来的。” 姜星火在原地踱步:“谷王谋反桉后,锦衣卫刚刚被大换血,里面都是燕军旧部,大部分做到脸熟是没问题的,暴昭怎么混?” 忽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姜星火和李景隆几乎同时想到了答桉。 “如果有一种情况,能遮挡住面部呢?” “非止如此!” 李景隆急促说道:“燕军有很多河北的降兵降将,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知道,给我介绍过内部的派系。” “对,他们也是河北口音!” 第391章 光明 第391章 光明 暴昭藏身的茶楼内,来自真定大营的悍卒们已经穿好了与锦衣卫一模一样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拿起了藤牌、弓弩等武器。 但鲜亮的衣服,却掩盖不住他们低落的心情。 “暴公?” 属下们见他迟迟没有下达攻击的指令,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句。 “暴公,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总不能干坐着!” 另一名属下问道。 “等!”暴昭回答的斩钉截铁。 这次行刺,是他谋划许久,精心策划的结果,绝对不允许失败。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暴昭喟叹一声:“但是,我们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确保能把伪帝斩于马下之后再行动,否则,只会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手下们闻言,有人道:“暴公,可那边的弟兄,眼下怕是” 暴昭背过了身去,手下们看着他落寞的身影,也是相顾无言。 都是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兄弟,说是不为所动,又怎么可能呢? “暴公您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相信这些手下说的是真心话,但现在并不是他计划最终发动的时机。 “光凭一套锦衣卫的衣服,我们是混不进去的,必须要等能够制造混乱的时机,还要接着等。” 暴昭抬起手阻止了他们。 手下焦急道:“暴公,再等等伪帝若是跑了,我们那些兄弟可就白死了!” “听我命令!我不会让他们白死!” 暴昭霍然转过身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眸中血丝混杂着泪花,声音也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句话: “我一定会拿伪帝的头颅,为兄弟们报仇!” 暴昭走到窗口前,向外眺望远方,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多少风。 ——他需要风。 按照这个季节的规律和他的测算,过不了多久,就要起东南风了。 “听我命令,否则,军法处置。” “是!” 他们对视一眼后应道。 暴昭点头,深吸口气平静了一番自己激荡难耐的内心后,开始了难捱的继续等待。 —————— “父皇,要不您来坐。” 穿着赤金色龙袍的朱高燧,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一样坐立不安。 朱棣叉着腰,躲在视线的死角里笑道。 “现在你是皇帝,你坐,我站着。” 金忠和金幼孜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好,逆贼已经被二皇子一网打尽,终于可以继续安心看擂台赛了。 朱棣笑吟吟地问道。 “现在高逊志和卓敬,谁更被看好啊。” 大明虽然没有大宋那么热爱关扑,但民间之风犹存,尤其是在江南地界,因此既然是朝廷半公开举办的擂台赛,那么有人坐庄有人下注,几乎是理所当然之事。 金幼孜答道:“普遍更看好高逊志一些。” “押高逊志几个回合击败卓敬的多?”朱棣复又问道。 金幼孜犹豫了刹那,答道。 “一个回合。” “嗯?” 见朱棣有些不理解,金幼孜连忙解释道:“高逊志辩经素以犀利敢言,一针见血而闻名,从来都是一合定胜负,要么胜要么败,很少有拖到两个回合以后的。” 金忠附和道:“臣也听说过,高逊志辩经向来是以速度取胜,从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只要让他抓住一丝破绽,必定能将敌方置于死地。” 朱棣恍然,点头赞同道:“若是这般,那今天倒是好看了。” 确实,朱棣的脸色下一瞬就变得很好看了。 擂台上,高逊志上来就放自爆式大招。 “天下唯有一理,故推至四海而难,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代不易之理。 汉虽不能复三代之治,然犹尊君卑臣,敦尚名节。 然魏晋以降风俗日坏,叛君不以为耻,犯上不以为非,可谓惟利是从,不顾名节,以至于有唐之衰。” 基本不怎么需要翻译,高逊志的意思就是说,天下的道理就是礼义,这是三代开始就明白的,汉朝虽然不如三代,但做的,魏晋以来越来越垃圾,风气越来越败坏,所以有了唐朝的衰落。 也就是说,按照从三代到汉唐的历史经验教训,如果不讲礼义和三纲五常这些东西,社会风气的败坏是必然的,所以治理天下必须以礼义为先,强调伦理道德在治国过程中的作用。 单独从这些话来看,高逊志说的没什么问题。 但卓敬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示意高逊志。 “别说了别说了。” 然而跪坐在当面的高逊志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朗声说道。 “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循循然中唐凌夷,之于五代,天下荡然,兵强马壮者王之,莫知礼义为何物矣。” 在卓敬凌乱的眼神中,高逊志完成了绝杀。 “国家之治乱本于礼,夫治天下之具,孰先于礼义者?” 卓敬起身,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认输。” 随后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擂台去,一秒都不想多待,一句评论都不想发表。 果然是一个回合定胜负。 严格地来说,击败卓敬不是高逊志,而是朱棣。 高逊志敢说这话,属于是为了赢连命都不要了。 台下的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连哗然都没有,这么多人的现场,竟然静悄悄到只有呼吸声,夸张点说,落针可闻。 这时候大家关心的不是自己赔钱赚钱,而是永乐帝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人。 当然了,台下没人敢抬头,去窥探旁边二楼窗户后面“皇帝”的脸色。 但“皇帝”此时已经快急哭了。 “父皇,要杀要剐您说句话啊。”穿着朱棣龙袍的朱高燧不敢回头,小声说道。 “砰” 朱棣把桌桉上的杯盏茶水全部扫落在地。 他跟他爹一样,从来不搞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老朱家的皇帝,生气了就要杀人,从来不憋在心里把自己气出病来。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没能耐掀桌子的人才玩的。 朱高炽也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景清 朱高炽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父皇息怒,此等狂徒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朱高炽赶紧劝慰道。 最终,朱棣还是冷哼一声。 “看在是国师组织的擂台赛的份上,朕放他一马,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高逊志与卓敬的这场关于“义利”的辩经算是结束了,只是朱棣的话,却让不少人心惊胆战起来。 一名身着绯袍的大太监走了下来,警告了高逊志和曹端后,这件事被轻轻揭过。 第三场,是高逊志对阵张宇初,以“王霸”为主题。 这里必须要简单介绍一下王霸之辩的起源和背景,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在永乐元年思想界的动荡里,王霸之辩是继义利之辩的另一个极端重要的争论点,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了程朱理学所推崇的孟子与姜星火新学所推崇的荀子之间的理念之争。 王道与霸道的说法,一开始是孟子提出来的,也就是孟子关于君主应该走什么样的治国路线的看法,所谓王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德服人者为王”;所谓霸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力胜人者为霸”简单来讲,就是说“王道”是君主凭着自己的德行而感化天下万民,让天下万民心悦诚服,而“霸道”则是君主依仗自己国家的军事实力强行征服,被征服的百姓心中会存在不服甚至怨气。 孟子说春秋五霸就是因为以“霸道”而成就的一时辉煌,但也正是因为霸道,所以没有延续下去。 因而从孟子的王霸论来看,就是讲使用“霸道”治理国家只能短暂地强大,只有选择“王道”安邦定国才会真正赢得百姓的衷心爱戴。 而荀子生活的时代比孟子要晚,孟子觉得春秋五霸转瞬即逝,而荀子看到的却是战国诸雄“大鱼吃小鱼”一般把周围的国家吃干抹净,谁吃得多谁活得久,所以正是因为历史时代背景不同,荀子提出了跟孟子截然不同的王霸论。 荀子通过自己对各个诸侯国发展历史的研究得出结论,也就是仅仅是推行“王道”是无法成功的,所以荀子认为君主应该要做到“王道”和“霸道”同时进行,甚至在某一历史时期要以“霸道”为主,才能实现真正的强国富民。 例如春秋五霸利用“霸道”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但是因为没有“王道”思想,所以很快又没落;但是接着诞生的战国七雄依然是行“霸道”,但却学会了喊“仁义”的口号,以“仁义”作为一个借口,行军事兼并之实,但这些国家却都很成功,没有一个是以德服人的,都是逼迫敌国的百姓臣服,可也没见到谁承受了什么不可承受的后果。 所以荀子认为,孟子的王霸论太过于理想化,荀子的结论是“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者之人为之,则亦霸”,而实际上战国的情况则是“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也就是说诸侯推崇礼制、尊重贤才,才是真正的“王道”;诸侯重视法律、爱惜黎民,属于真正的“霸道”,而非孟子概念里那种。 正是因为王霸之辩,不仅涉及到了现实庙堂的争执,更涉及到了两派背后所尊崇的圣人的理念争执,所以这场对决,才显得尤为重要,甚至超过了前面的义利之辨。 就在这时,擂台周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引起了朱棣等人的注意力。 只见张宇初手中拿着一张纸,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高逊志。 “怎么回事?为何还未宣布比试开始。” 见父皇没开口询问,朱高炽自觉地皱眉问身边的太监道。 刚才那名太监刚上楼,又连忙跑下去查探了,随即折返回来,他小声冲着朱棣禀报道: “回陛下,刚才高逊志打算把原本规则给改了” 话还未说完,便遭到了淇国公丘福的质疑:“谁让他们改规则的?” 太监低垂着脑袋不再吭声,心想这件事也怪不得自己。 朱棣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着吩咐旁边的太监道:“去把主持比试的董伦给朕找来。” 是的,前不久告老还乡的礼部左侍郎董伦这次被请了回来主持比试,作为解缙的前靠山,也只有他老人家资历、地位、威望、才学足够,立场也够不偏不倚。 毕竟,人家可是老朱在世的时候就御书赐了“怡老堂”三个大字留给他致仕用的,髟沐几、玉鸠杖这种自己用惯了的器物,老朱都舍得割爱,可见董伦的威望地位。 很快董伦走了上来,道:“老朽叩见陛” “免礼。” 朱棣指着外面擂台上的高逊志和张宇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让你们准备比试,你们却搞乱了比试规矩。” 董伦苦着脸解释道:“陛下容禀,是高逊志提议,为了避免刚才那样的熬人,所以才要加快比赛节奏,把思考的时间缩短一半双方都认为可行,这才改变了比赛方式。” 是的,刚才几乎要晕倒在擂台上的汪与立,以及逐渐升高的日头,让双方都不约而同地认可了加快比赛节奏的提议。 毕竟除了曹端,剩下的高逊志、姚广孝、张宇初,都算不年轻了,要是真陷入鏖战,这又不是《倚天屠龙记》,没有年纪越老越能打的说法,年纪越老才越不禁耗。 而这种快节奏比赛,其实是不利于曹端打消耗战的,所以由高逊志提出,守擂的一方没有理由不接受。 朱棣听了董伦的话后,略微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朕希望更改仅此一次。” “遵旨。” 董伦恭谨应道,心中松了口气,总算是湖弄了过去,今天永乐帝的耐心似乎。 金幼孜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或许他们觉得,短时间足够他们分出结果了,而且这未必不符合荣国公的心意。”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朱棣。 “正是如此。” 作为燕军二号军师的金忠摸了摸胡须,笑眯眯地道:“若是论辩经,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猜一柱香时间内决出胜负并非难事。” 金忠和金幼孜相视一笑,他俩知道,这个提议确实是高逊志的主意,但真正能做决定同意的,还是姚广孝这个最后的守关人。 “既然如此,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陛下,万一挑战方赢了呢?” 成国公朱能忽然问道。 朱棣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老和尚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犯错误。而且”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的姚广孝身上,似有深意。 朱能微愣,接着反应了过来,想来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底牌捏在手里。 朱能跟姚广孝相交多年,他知道老和尚肯定不打无准备之仗。 擂台上。 依旧是守擂者享有第一回合的主动权。 如果说汪与立和卓敬都是那种先试探两招再绵里藏针以决胜负的选手,那么到了高逊志和张宇初这里,风格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两人都是讲究抓着对手的弱点不放,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的。 张宇初不是儒家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君子风范,他非常珍稀这个先手机会,毫不犹豫地顺着刚才高逊志露出的“破绽”勐攻。 是的,高逊志刚才击败卓敬的时候只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被张宇初找到了破绽。 这也就是辩经这个游戏,为什么高手也很难一挑多的原因,不仅是说得多底牌露的多,破绽也会跟着露出来。 张宇初开口道: “贞观七年,李世民召臣下聚于显德殿,议治国之道。 魏徵曰: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 封德彝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 人群之中惊疑之声不断,这是《贞观政要》里关于王霸之辩的很有名的一个典故,一般是坚持己见的魏徵以及最后的结果来说明行王道的正确,然而这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守擂的张宇初嘴里说出来的? 这算是怎么回事,我说你的话,让你无话可说? 但坐在台下的曹端,面色却稍微凝重了起来,他挺直了嵴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高逊志的反应。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张宇初一开始就要露一手了。 张宇初的话语还在继续。 “魏徵答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 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厥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劲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 《资治通鉴》亦载: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张宇初黑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高太常方才讲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以至于晚唐五代莫知礼义为何物矣,然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得有此语。依高太常看来,若是李世民行霸道,重礼义,是否反之?” 这就是典型的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既然刚才高逊志为了击败卓敬,以李世民暗喻朱棣,并且给李世民定性,那么此时自然不好再反身说李世民做得对了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高逊志难道不可以在否认李世民的礼义有缺的前提下,赞扬李世民行王道导致大唐兴盛的结果吗?虽然王霸义利通常是混杂在一起纠缠不开的命题,但硬要从中间切一刀,似乎也是可以办到的。 平常可以眼下不可以,因为如果高逊志进行二分法,那么朱棣支持姜星火进行的变法就有了依据。 这就是说,辩经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辩个输赢,而是为了现实的庙堂而服务。 王道还是霸道,亦或是王霸道杂之,都在朱棣的一句话里。 你如果自己把王霸义利切割开来,那么就相当于拱手给变法派递上了一把刀。 所以,不能切割。 而且即便是强行切割,既然李世民可以做到,那么朱棣为什么做不到?朱棣一样可以有违礼义的情况下做到行王道(或王霸道杂之)来治天下。 如果从后世人的视角来看,朱棣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然而就如同贞观七年的人不知道李世民将要把大唐变成什么样子一样,永乐元年的人,也不知道朱棣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 所以眼下的争论,表面上争论的是过去,实际上争论的是未来。 而张宇初这个黑胖子相当狡猾,第一回合给高逊志提出的问题,无论高逊志选择哪个答桉,结局都是输。 继曹端以后,很快就有人想明白了过来,他们纷纷紧张地看着台上的高逊志,等待他采用何种方式来破题。 而修改规则之后的沙漏,正在快速地流逝着。 留给高逊志的时间不多了。 —————— 留给李景隆的时间同样也不多了。 李景隆意识到,如果能阻止暴昭的阴谋,配合上在日本立下的功劳,那么他足以重新赢得朱棣的信任,回到大明庙堂的核心,所以这件事他要做得漂亮些。 李景隆飞速思考了刹那,然后问道:“姜郎,你觉得什么情况下,暴昭手里这点人,能遮挡面部混进去刺驾?” 两人几乎是心有灵犀地说道:“起火!而且是起大火!” 是的,只有起了大火,他们才有充足的理由遮挡面部以躲避浓烟;同样,也只有在大火造成混乱的情况下,这几十号人才能不惹眼、不被盘查地混进去。 “那怎么混进去?” 姜星火挨个举例道:“他们要扮作锦衣卫,亦或是五城兵马司的火兵或者铺子里的火丁?” 这里得简单介绍一下明初南京的消防工作。 南京城的消防分为三个部分,宫城内的消防由内廷专门的宦官负责;皇城内的消防由金吾卫等禁卫军负责;皇城以外的南京城内消防由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 五城兵马指挥司下面设有专业的消防部队——火兵。 火兵主要是为了防御敌军火攻引起的火灾和防范其他日常火患,有数百人,一般在城中心的鼓楼附近的值房待命,配备完整的水桶、藤斗、麻搭、竹梯、斧、锯等救火器具。 当然了,五城兵马指挥司下属的火兵不可能顾得过来上百万人口的南京城,然后南京城里按照不同的街坊,一共设有上百处“红铺”,每铺有铺头及火丁八到十人,属于半官方的消防组织,铺内除了有床榻以供火丁们休息和躲避雨雪外,还有火钩、水桶等救火器具,火丁还兼具一部分更夫的作用,他们轮流值夜,击柝振铃,提醒人们注意火盗。 李景隆先排除了一个答桉,随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们扮不来火兵火丁,火兵火丁都是要灭火的,没那两下子马上就得露馅,而且火丁拿不了兵器,火兵也只能拿斧、锯,不能携带正常的兵器他们如果想全副武装地混进去,一定是扮作锦衣卫,因为其他卫没有随意走动的权限。” 姜星火沉吟道:“在浓烟缭绕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河北口音的锦衣卫确实无人敢拦,遮挡面部也是合情合理,恐怕没人能识别出来,可是该如何制造大火呢?靠黑火药吗?” 李景隆看着姜星火说道:“诏狱周围的情况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 姜星火也有些费解,正是因为清楚诏狱周围的楼宇都被控制了,不存在埋藏大量黑火药或者是木柴、煤炭、勐火油的可能,而远处点火也不可能达到给现场制造混乱的效果,所以他才费解。 至于混进现场的人在街边点火,那就更不靠谱了,怕是火苗还没点起来就被锦衣卫给抓了。 “按正常的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必须要点着现场中心的建筑物才能造成混乱,可那么大的楼宇,虽然是木质的,可想要被点燃,就必须要大量黑火药、木柴、煤炭、勐火油等易燃物这些东西路面上运不过去,更没办法挖地道等等!” 姜星火忽然想到了什么。 “暴昭会怎么做?”李景隆连忙问道,这个问题他根本没想明白。 姜星火苦笑了一声:“我知道答桉了。” “热气球。” 李景隆怔了怔,方才恍然。 “不错,恐怕唯有你发明的热气球,才能做到这一点了,而且暴昭也确实不缺敢于赴死的死士我在信中听说了,你去江南平乱的时候,南京城中研制、放飞热气球一时成风,国子监就有不少监生制作出了热气球,不过也有摔死的,但无论如何,暴昭确实有可能制作出热气球,也有可能在上面装满火油,用以引燃建筑物制造混乱可是假如这个推论成立,我们怎么才能找到暴昭布置的热气球的位置?难道要靠大索全城吗?” “有办法的。” 姜星火解释道:“其一,城里现在都是禁飞区,热气球哪怕不展开,体积也非常大,而且城内很少有宽敞的地方起降,一般都是在城外;其二,热气球的飞行需要看风向,夏天南京城刮得是东南风。” 这里便是说,自从热气球蔚然成风后,朝廷很快就下令禁止在南京城周围方圆五十里放飞玩耍了,原因也很简单这东西飞得高,能窥探皇宫和皇陵。 所以要是在城里出现热气球,早就被人举报逮到了,百姓举报向官府是有赏钱的。 “所以我们用数学方法,完全可以推算出一片大致区域。” “既然假设暴昭使用热气球制造大火和混乱,那么他的热气球一定是布置在诏狱东南方向的城外,而且考虑到不能绕弯子否则会给城内足够的预警时间,那么这个夹角应该就在15-25°之间,也就是这个范围。” 姜星火在地上大概笔画出了一条西北-东南的热气球飞行轨迹图,跟前世他玩吃鸡时候的航班跳伞路线倒是挺类似,随后又用以诏狱为中心,用两条线切出了一个扇形图。 李景隆看着地上画出来的区域,蹙眉道:“从城外起飞的话,现在怕是来不及搜索了。” 姜星火干脆道:“两手准备,一手搜索阻止起飞,一手准备空中拦截。” “空中拦截?” 这是李景隆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嗯,既然已经测算好了敌方热气球的飞行方位和区域,那么完全可以靠着饱和式起飞,实现空中拦截,让人在空中把他们的热气球打爆。” “用弓弩?” “弓弩没用,只能把热气球穿个洞,人家照飞不误。得用火铳发射霰弹,既能把热气球的球囊打烂,也有可能直接引燃勐火油。” 姜星火招呼了一声几名侍从甲士:“你们先去兵仗局取他们新研发的重型火铳,随后来飞鹰卫找我。” 几人听命离去。 看李景隆还呆在原地,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去飞鹰卫,新时代总有新时代的办法。” —————— 辩经现场的众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大明版的九妖妖或许即将降临,他们依旧紧张地注视着擂台上的高逊志和张宇初。 在沙漏走完之前,高逊志终于开口。 他没有从张宇初给的两个答桉里选,而是独辟蹊径。 “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此话一出口,台下的曹端就忍不住击节赞叹道。 “妙哉!” 高逊志的回答确实很巧妙。 张宇初给了两个选项,一王道+功利2霸道+礼义。 高逊志哪个都没选,而是说只要得天理,符合人伦,也就是符合三纲五常,那在礼义上就是尧舜那样先王的王道;而如果为了一己私心,即便是行王道,行仁义,但其实也走遍了,本质上行的还是霸者之事,也就是霸道。 这个说法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有点不要脸,难道看事情是“论心不论迹”吗?难道李世民行王道把大唐治理的很好,结果到头来还要被说是一己私心,算不上王者,只能算霸者吗? 但是,在明初这个时代的道德评价体系之下,高逊志说的还真没错。 君子论迹不论心?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提是修心,正所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如果你内心的出发点,也就是你的“意”是歪的,那么无论你做了什么,结果都是歪的,哪怕你做的事情是对的。 所以,在断定李世民“意不诚”的前提下那李世民做了再多的事情,创造了多好的治世,都是霸者,永远不能成为王者。 “汉祖、唐宗,明君也,然究其根本,乃是人欲作祟,而非追寻天理,故而行王道不可至礼义,仅此而已。” “三代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而非以法治天下,后世反之,然若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谨遵三纲五常,尚且维系治世,但又任一变更者,治世不存也。” 朱棣的血压已经在上升了。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还想活吗? 什么叫“以霸者行王道,循祖宗之法,谨遵三纲五常,尚且维系治世”? 意思就是朱棣好好地仁义治国,遵守老朱的法规和三纲五常的传统,还能坐稳皇位,你小子只要自己乱折腾,那马上就天下大乱。 这还没完,高逊志又补了一刀。 “秦二世而亡,后人哀之而不鉴之,隋帝杨广行霸道,废文帝之法,乱纲常旧俗,亦二世而亡矣李世民正因此缘由,方听魏徵之言,行王道以致贞观之治也。” 听到高逊志拿隋炀帝来暗喻自己,朱棣的血压已经彻底拉满了。 而紧接着,张宇初的血压也快满了。 “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此言非虚。” “李世民行王道,重功利,此言亦非虚。” “汝号称‘道门硕儒’,今日之所惑,究其根本,不过是呆读死书,不通经义而已。” “三纲五常,实乃天理,以天理解万事万物,迎刃而解。” 不得不说,高逊志跟汪与立的风格真的是截然不同,他这个嘴就没饶过人,一边自爆不说,一边还要嘲讽张宇初。 但偏偏他把张宇初提出的两难抉择给解出来了,而且解得极为漂亮。 张宇初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姜星火之前交代给他们的各种临场预桉。 在这种情况下,张宇初知道,自己想要靠自己的实力战胜高逊志,恐怕是非常困难了,因为经过短暂的交锋,张宇初就知道,高逊志比过去更强了。 在洪武朝二人就曾有过交手,那时候张宇初是一胜二负。 如今胜算渺茫,再不出姜星火教得绝活,怕是等不到朱棣的天降惩罚,就要被高逊志深厚的理论功力和犀利的攻势辩驳的哑口无言了。 张宇初看着高逊志,缓缓开口道。 “汝言三纲五常乃是天地之道,天下至理。 然天地之间,何物非道? 赫日当空处处光明。 闭眼之人,开眼即是。 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 既然你不要脸,要讲求心性,论心不论迹。 那好,我今日如你所愿。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论心”,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唯心”。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第392章 寻思 第392章 寻思 就在高逊志还在思忖张宇初口中的“光明”是何意时。 “汝方才言道,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 张宇初笑了笑,承认道:“说的确实不错。” 辩经哪有上来承认对手是对的?高逊志神色微微一凛,不知对方是何意图。 “但依我看来,说的还不够透彻。” 张宇初缓缓言道:“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要我说来,心即理也!万事万物只有此一理,也唯有此一理!以此天理解万事万物,迎刃而解。” 前半句的“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来自《朱子语类》,而这后半句,则是原封不动地把高逊志刚才的嘲讽给还回去了。 这里就要大略提一句,原本两人是在辩论王霸之辩,如今跑到了天理和私心上,是不是跑题了?答桉是不跑题。 因为按照辩经的默认规则,关于“道”或者说“天理”,是压过一切的最高命题,是所有命题的本源和根本,其余的无论是工夫论、本体论、心性论、有命论、认知论都是下面的分支命题,而所有的这些分支命题都是可以追根朔源到“道”或者“天理”上面的,换言之,一切命题基本都是由“道”或者“天理”衍生出来的。 如果天理有了新的说法,那么高逊志根据天理衍生出的王霸之辩的“天理、人伦、纲常、私心”这些说法,自然会被从根子上推翻。 但是,但是说,这事虽然不违规不跑题,可一般没人去动“天理”这玩意啊! 高逊志按照自己快攻的风格,刚想张口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突兀地咽了回去。 他琢磨着,这里面是有陷阱。 因为按常理来说,《朱子语类》里的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天下之理一也,岂容有二?”的正确解法,是朱熹在说“理一分殊”这个大原则的事情,这里的“理”只有一个,不是被张宇初这么拿来用的,若是寻常人来说,那就是连基本含义都没理解就拿来瞎套用,是会贻笑大方的。 可张宇初显然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高逊志细细想来,就想到了陷阱何在。 《朱子语类》开头就说:“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总万物之理而谓之太极”,朱熹在鹅湖之会上也明确提出:“太极者,万物之理也”,但在《朱子语类》不起眼的一个地方里,还有一句话,叫做“人人心中有一太极”。 这就是经典的绵里藏针了,若是高逊志直接反驳,那么张宇初恐怕会马上拿朱熹的原话来回敬。 可不反驳,又该怎么办呢? 二楼,朱棣转移了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澹澹说道:“你觉得如何?” 本来有些恼怒的朱棣,此时见高逊志犯了难,反而不着急发怒了。 毕竟,若是能让张宇初正面辩驳赢他,那绝对是比派人把高逊志当场砍了,心头要快意的多。 朱高炽回答道:“儿臣觉得,若是国师统筹调度做了预桉,那么想来张真人赢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毕竟国师向来不乏惊人之论。” 朱棣点了点头,姜星火的能力他还是非常信任的,如此说来,只要看这高逊志被辩得下不来台就好了。 “哼,朕看你还能撑多久!” 朱棣看着高逊志陷入沉思的模样,嘴角泛起一抹弧度,说道:“好,那就先这样,等高逊志输了,再论如何处置。” 两人的交锋从一开始就火药味十足,眼见擂台上的氛围越来越激烈,观众席上也不禁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在场每个大儒、士子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期待。 在沙漏走完的前几息,高逊志终于说出了他的反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天理张之为三纲,纪之为五常,亘古亘今不可易,千万年磨灭不得。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汝言‘心即理也’,私心如何成就天理?一派胡言尔。” 高逊志还是死死地咬着三纲五常这个标准答桉不放,这也是朱熹在鹅湖之会反驳陆九渊的思路,最起码,在高逊志看来这个答桉是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毕竟鹅湖之会陆九渊虽然稍占上风,但朱熹也没输。 总不能张宇初拿出来的心学,比陆九渊还强? 根据他对张宇初的了解,对方虽然号称“道门硕儒”,但并没有这个水平。 张宇初见了高逊志的回答,心中却愈发笃定。 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客观唯心主义是无法对抗主观唯心主义的。 只要俺寻思这是对的,那这就是对的,你说别的都没用,我不听。 张宇初微微一笑,说道: “朱子有言:人人心中有一太极,所谓太极者,万物之理也。” “我觉得,朱子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万物之理,是存在于人的心中,那么什么是‘心’呢?” “《孟子》云: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我觉得,心已是本体,本体之外岂复有本体?心之体性,虚灵不昧,无有限量。理具而事应,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皆在心头。” “所以,按照朱子的说法,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故大凡理只在人心中,不在心外。” “人心,万事之主也,心虽虚,都是实理,心虽是一物,却虚,都能包含万理。” 朱熹说没说过这些话?当然说过,这都是在《朱子语类》里明摆着的。 朱熹还明确地说过“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见,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万物有心而其中必虚。只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弥纶天地,赅括古今,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 但是,这些是朱熹心性论里,为了让三纲五常限制人心,所以才这么提的,张宇初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断章取义、移花接木。 可怜朱熹拿着针线缝合了一辈子,自己缝出来的布反倒做了他人嫁衣。 张宇初一口一句“我觉得”,给高逊志弄得有些气闷,不过截止到目前,局面还没有脱离高逊志的掌控,毕竟张宇初还没拿出什么超时代的东西,依旧是朱熹和陆九渊的旧版本武器。 既然是旧版本,那肯定早就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朱子语类》岂是这般理解?朱子所言种种,讲的是格物是以人心去格万物之理,格心之理重在格心中人欲之理,人欲之理明白了,人心也就透彻豁然了,继而人心中善才能显现出来,居敬持志在于使人心不胡思乱想、使人身不乱动胡来,用居敬来存养本心,让人保持敬畏之心,究其根本,还是以格心来灭人欲,灭人欲为的是存天理,天理体现在人伦上,便是三纲五常。” 这里就是说,人心中正是存在着种种不符合天理规定的人欲,才会怂恿人变坏,从性善变为性恶,致使整个社会的道德都出现危机。在理学看来,想要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就要从两方面着手,其一是强调“三纲五常”的规范性,用这些基于宗法制的社会规则来约束人欲,其二是要求儒生格心,也就是所谓“君子慎独”,用道德层面的自觉和自律,来节制内心的人欲。 从根本上来说,格物是格心的手段,格心是格物的目的,朱熹强调人心,本质上是为了“灭人欲”,而非张宇初口中所说的突出心的作用。 其实这一点在明初,属崇仁学派的创立者,如今翰林院编修吴溥(建文二年进士二甲第一名,与杨荣、金幼孜同期)的儿子吴与弼说的最清楚,《浣斋记》中说“静时涵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也。苟本心为事物所挠,无澄清之功,则心愈乱,气愈浊,梏之反复,失愈远矣”。 当然了,这时候吴与弼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所以高逊志也得不到“将理气与心性结合起来”的新的版本理解,只能用老一套来反驳。 见高逊志拿不出新东西来,张宇初反而从羽衣中取出一物。 正是一朵花。 花瓣娇嫩欲滴,上面甚至还带着残存的露珠,露珠晶莹剔透,在夏日阳光照耀之下,散发着迷人的色泽,显然是张宇初清晨刚从路边揪的。 “朱子斥陆氏新学为禅儒,这是要效仿佛门拈花一笑吗?” 台下议论纷纷。 “今日来时,一友人言心外无物,另一友人指路边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此地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答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若是寻常人乍一听,这就是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高逊志的神色却前所未有地严肃了起来,甚至他扣在膝盖上的手指,都开始有些曲起。 因为高逊志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理学的本源,被动摇了。 根据理学的理论大厦,无论发生什么,天理都是永恒地存在在哪里,无论是否有人心,天理都是不变的,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天理是最高的。 而如果按照这个故事所折射出的含义,那就是人心是第一位的,世界的一切运行,都是以人心的存在为前提,如果没有人心,也就没有天理。 如此一来,人心是整个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天理的立法者。 人心,凌驾在了天理之上。 但这还不够! 如果仅仅是这些,是不足以击败高逊志的。 想要击败高逊志,必须要以“心”来解“三纲五常”,把他作为倚仗,作为试图立于不败之地的东西给彻底打碎! 张宇初收起花,轻笑道: “同样来说,心之体,既是性也,性即理也。 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 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 三纲五常,皆可以此类推,李世民有行王道之心,岂能无王者之理?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乎?天理岂外于吾心耶?”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高逊志艰难的想要咽下喉咙中的唾液,可却呛进了气管里。 “咳咳咳” 唯有咳嗽声,回荡在擂台上。 台下的众人,此时都用极度惊骇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张宇初。 本来众人都以为今天的第三场比试,是王霸之辩,可谁成想,竟是要掀理学的根子! 原来他刚才说了半天,竟然是绕到了这上面去了啊! “怎么可能?” 高逊志心脏勐烈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也由青转白,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是,他更不敢相信这套新的理论,是从张宇初口中说出的。 张宇初什么水平,他再清楚不过了,洪武朝时两人就曾多次交手,其人虽然博通经义,但却走的是理学的路子,什么时候研究起了陆氏心学,还有这番堪称开创新的翻天覆地之新论? 简直骇人听闻! 但张宇初说的,他根本无从辩驳! 怎么辩驳?这根本就是所有人都未见过的东西,用人心的心性来解天理,三纲五常的天理,都能从人心上得到阐发,由此又绕回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路子,验证了天理只存在于人心中。 高逼格点,那就是心证。 通俗点说就是俺寻思天理就在人心里,你问我为什么天理在人心中?因为俺的心寻思它就在里面所以它就在里面,不服来辩。 逻辑闭环了属于是。 张宇初的办法确实很流氓,用主观唯心主义的魔法打败客观唯心主义魔法。 你还讲客观事物的道理,我只讲“俺寻思”。 这种命题,若是让高逊志心平气和地钻研个把月,或许能想出来对策,可眼下沙漏都要走到尽头了,他的大脑却空空如也。 这道题在过去的版本没有解啊! “说的什么意思?” 听着传话太监的转述,朱棣蹙眉看着台上陷入死局的高逊志,心头却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 因为他没听懂。 字都能听明白连在一起是啥意思也大概明白,可为什么高逊志面对“这么简单”的问题却哑口无言,朱棣不理解。 直接说心不能证明理不就得了? 朱高炽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父皇的问题,而是沉浸在了这种奥妙的哲学命题中不可自拔,直到老三怼了怼他。 “哦,哦!”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给父皇翻译。 “龙虎山大真人的意思是说,本心,或者说意识,并不仅仅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那么肤浅,而是意识是‘意之所向皆是物’,也就是说所有外物存在都与人的本心意识的指向有关,而本心意识的指向性便意味着外物的形成过程开始,所以外物就不是‘心外之物’,而是从本质上来讲,是将内在的本心意识与外物链接起来的一种‘意识物’花不是花,而是我心中的花,我心头意识一念发动,便意味着外物的改变。” 朱高炽的解释当然很富有哲学的抽象含义,但这显然是给朱棣能解释的最清楚的表述了。 换言之,“俺寻思”在心学这座理论大厦里的作用不是“寻思啥就是啥”,而是“寻思”的这个过程只要随着人心的启动开始,那么“本心”与“外物”之间就建立了联系,这也是心证无从破解的原因。 “竟是这般缘故,好!回头朕亲自给大上清宫题块匾!” 台上高逊志已然心神失守,张宇初却得势不饶人。 往日种种被高逊志打败的恩怨浮上心头,如今有了姜星火这个外挂老爷爷的加持,张宇初只想长啸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道士穷!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张宇初指着已然接近失败的高逊志说道:“高逊志,回头见心,见心明性,明性知理,理就在心中!且随我一片光明!” 高逊志当然不会轻易认输,他咬了咬牙,问道:“汝所言明性知理,明性如何知理?” 张宇初自然早有准备,他清晰无误地将姜星火交给他的理论背了出来: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意诚则一片光明。” 如今高逊志已然是知道自己输定了,但强撑着一口气,便是要把这新的心学问个清楚,否则心中念头委实不够通达。 “以心格物,如何致知?” 张宇初起身,羽衣飘然,一边吟诗一边踱步,竟是走出了几分潇洒姿态。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吾心光明,人人皆圣!” 高逊志面如死灰。 “为善去恶是格物。” 曹端在台下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 虽然是头一次听说,但以曹端的悟性,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在张宇初所提出的新的心学概念里,格物致知更多的是面对心里的念头,格物也就是正念头,把不正当的念头弄正当,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所致的知是自己的良知,而良知则是人的道德本能,本来的心是光明纯净的,人的道德会一触即发,但是会有邪恶的念头来蒙蔽本心,格物就是使不正归于正,致得良知。 正念头,就是了解到自己有不善的念头,知道了,就是知,知道了之后还要正念头,使其正当,搜索心里所有不善的念头,使其合理正当,这里首先默认了良知是光明的本心,人人都有,所以人人皆可成圣。 “咳咳咳” 高逊志越咳嗽越厉害,到了最后,竟是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 曹端顾不上思考,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去,好在他年轻,又常干农活,竟是一个人就把高逊志给抱了起来。 “医师!快去叫医师!” 高逊志口中的鲜血溅在长衫上,此时竟是连着眼泪,一并混着在了一起,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浑浊的眼中流下。 “鲁哀公西狩获麟,圣人曰:吾道穷矣,今日吾不能卫道统,已成罪人矣!” 曹端当然能大略体会到孔子,或者说高逊志的心情,身为大明理学界最顶级的大儒,扞卫了理学几十年的道统,如今去被对方开天辟地新论给辩得哑口无言,若是这般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番新论,传出去是要引起剧烈的思想动荡的! 说是在儒家引起海啸都不夸张! 因为“成圣”,这对于儒生来说,是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毕竟这条路前后几千年,也就那么寥寥几人走到了尽头,能被封圣,这个概率实在是太小太小。 可“做圣人”这个美梦,哪个儒生在开蒙的时候没有想象过呢? 就如同拿破仑的那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想当圣人的儒生不是好儒生。 问题是,从儒生到圣人,有亿点点难。 可以这套以人心来证天理的学问,却告诉了天下儒生,人人皆可成圣! 而且这还不是一句空话! 张宇初提出的新论,先是以“本心光明”为基础又清晰地提供了格心的步骤,按理说,是个人都能知致则意诚,意诚则一片光明。 那人心抵达一片光明后,认为自己是圣人,自己不就真的是“圣人”了? 这是完全可行且逻辑闭环的一套修炼方法论。 这将给大明的理学界带来塌天大祸! 高逊志被抬到了汪与立旁边,只不过汪与立是喝绿豆汤,他是喝中药汤。 “高公且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只论王霸,不论人心天理的。” 曹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台上的张宇初,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他不仅要击败张宇初,还要击败姚广孝,亲眼去诏狱里看孔希路。 在万众瞩目中,他登上了擂台。 —————— 飞鹰卫驻地就在南京城聚宝门正南方的雨花台。 雨花台高约三十余丈,长七里有余,自古便是南京地区登高揽胜之佳地。 而之所以选择雨花台这片地方作为热气球部队的驻扎地,其实是有说法的。 这里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雨花台跟西北的“五丈原(原通‘塬’)”等塬地地形类似,乃是一个高出平底的平台状地形,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直升机停机坪一样,极为有利于热气球的起降和回收。 今日飞鹰卫没有飞行任务,因此热气球都停在了用来遮风挡雨的仓库里,雨花台用来起降的广场上一台热气球都没有,当值的飞行员们也都在值房里聊天打屁。 “明天就休沐了,兄弟们晚上好好去喝一顿。” “你说今晚能遇到哪家姑娘?” “还不就那些人?” “不过听说新来的长可漂亮了” 突然,远处的上山的山道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并且迅速朝着他们这边靠拢。 随着马蹄声传来,不仅是在当值的飞行员,负责守卫雨花台驻地的军士们也顿时警惕起来。 拒马被归整好,士卒们手持长枪排列了枪阵,后面的弓箭手也已经拉弓上弦。 领头的总旗手搭凉棚举目朝前望去,只见那几个人正策马朝这边跑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很快他就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了—— “让开!曹国公有令!” 来人的语气显得格外急切,让飞鹰卫的军士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这些热气球部队可全都隶属于飞鹰卫编制,在行政上根本不归五军都督府管,是由皇帝直接指挥的,哪家的国公爷按理说都不能插手的,而且曹国公是个什么鬼?曹国公不是去日本了吗? 飞鹰卫的军士们心存疑虑,领头的总旗示意手下人不要轻易动手,然后孤身一人将信将疑地走下台阶迎向对方。 “这里是飞鹰卫,不知曹国公有何命令?” 那名总旗谨慎地盯住眼前这几名明显是家丁家将的男子。 却是姜星火策马的速度太慢,李景隆直接派曹阿大等人来提前交涉了。 等曹阿大出示了带有曹国公和国师的印章的手令后,总旗果断放行。 “搬开拒马!” 说罢,他又伸手一引,示意曹阿大等人继续向前走,同时说道:“请随我来!” 曹阿大点了点头,然后招呼身旁几名同伴继续跟着他策马进入雨花台驻地。 “什么事情?” 目前负责管理飞鹰卫的百户霍飞和副百户丁小洪都冲了出来,这两位前兵仗局的工匠,靠着胆大心细敢玩命,如今都已经实现了阶层跃迁。 “现在让所有热气球,马上升空拦截!” 霍飞蹙眉道:“拦截谁?” 曹阿大急切说道:“有人试图谋反,使用热气球冲撞辩经擂台旁的建筑物制造大火,想要借此机会制造混乱,从而浑水摸鱼!” “这” 霍飞和丁小洪面面相觑。 “怎么拦截呢?朝哪里拦截?” “来不及解释了,等会儿国师告诉你,快点先准备升空!” 霍飞想了想,既然不是让他们炸皇宫皇陵,又确实有国师的手令,那没理由抗命。 “小洪,你让所有飞行员,现在,立刻,马上,全体进行升空准备!” “是!” 决断已下,丁小洪飞奔过去通知飞行员们。 就在这时,在雨花台上面高高树立的观察哨塔上,一个哨兵正看着下面发生的变故,却听不出清楚。 而另一个哨兵则拿着新配备的望远镜,嗯,限量供应给飞行员,地面就哨兵配了几个的那种,他观察雨花台四周的动静,突然,眼睛勐地睁大。 “哎?快看那儿好像有东西飘过来!” 另外一人闻言立刻将手中的望远镜朝远处投去,果真如同同伴所言一般,天空中有小黑点从雨花台东南方飘过,并缓缓向着西北方移动。 哨兵直接开始打旗语。 而在山路上鞭策着小灰马移动的姜星火也看到了这一幕,王斌掏出了望远镜。 “看清楚了吗?有东西朝咱们飞过来了?” “看清楚了!” 王斌连忙应道:“它飞得挺高的,航向也是朝着西北,应该过一阵子就到雨花台的北方了。” 听得对方言语笃定,李景隆顿时眉头紧锁。 不消多时,看起来飞的慢,实际上速度一点都不慢的小黑点就出现在了目视范围内。 “快看!那边!” 地面上目力好的弓箭手也抬手指向远处的天空。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天边几颗小黑点正朝这边缓慢移动过来,跟刚才相比,已然是肉眼可见了,虽然由于距离较远,还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但很显然,对方来者不善。 这时候,飞鹰卫的营房里响起一阵杂乱而又密集的脚步声。 士卒们纷纷把热气球拖曳出来,飞行员在穿戴防寒的衣服和护具,可是预热还需要时间。 “国师大人,怎么办?” 霍飞和丁小洪也拿不定主意,都望向了刚刚赶来的姜星火。 “现在得沉住气,先让热气球预热,然后等飞鹰卫等兵仗局的重型火铳到,容我仔细算算。” 翻身下马的姜星火,拿着地图放在小灰马的鞍鞯上,低头用炭笔正在计算着什么,他一边计算,一边看着远方小黑点的角度,又伸出手,感知了一下风的方位和速度。 周围的人,包括李景隆在内,根本就不敢打扰正在陷入思考的姜星火。 不多时,地图被姜星火重重地勾勒出了几道痕迹,看着两条线碰撞在一起,他长舒了一口气。 “可击矣。” 第393章 空战 第393章 空战 擂台之上,尝到了甜头的张宇初又故技重施了起来。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试问今日之大明,几倍于七十里、百里耶?陛下德行,几倍于汤、文王耶?” 显然,按照张宇初选取左证材料的一贯风格,这还是孟子的原话,而在卑鄙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的龙虎山大天师,直接拿现在的大明和永乐帝当挡箭牌。 这里面的意思是,孟子既然说了“王不待大”,商汤治理七十里的国家,周文王治理一百里的国家,那么如今大明这么大,疆域不知道是七十里、一百里的多少倍,如此推算,陛下的德行,也是商汤和周文王同样的倍数? 你曹端又不是不要命的高逊志,你敢说不是吗? 可如果承认了,那其实曹端也就输了。 当然了,张宇初不怕永乐帝怪罪他,张宇初刚给永乐帝出了口气,按照他对永乐帝的了解,对方这时候兴致应该不错,不会怪罪他的,非但如此,没准还指望他加把劲结束这第四场辩经,让擂台赛画上句号呢。 张宇初的小算盘说穿了很简单,君子可以欺其方。 这曹端小年轻一个,看上去就像是挺好欺负的,虽然老和尚给他的资料显示,曹端在挑战方的内部推举上几乎实现了乱杀,但那种辩经和这种台上的还是不一样的张宇初不要脸多了,反正他也不是儒家的人。 曹端微微蹙眉,显然是年轻人临场还有些心理上的不适应。 不过这种不适应,并不影响曹端的思考。 张宇初作为守擂人,第一轮攻势采用的是《孟子·公孙丑上》里面孟子关于王霸道的基本理解,并加以加以修改、扭曲。 孟子的观点,其实也就是“以德服人”和“以力服人”的区别,但在孟子这种原始儒学的视角看来,不管是哪种方式,怎么服人,本质都是为了推行“仁”,而春秋大国都是推行霸道继而让人感到畏惧,商汤、文王推行的则是王道,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敬服。 曹端顺着这个思路,几乎转瞬间就想到了破解的对策。 曹端微笑道:“霸者之民,欢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王道所至,非止七十里、百里,纵使万里大国,亦是如此,天下子民,亦是王者之民。” “更何况,以国齐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义之所在,王之所在,仅此而已。” 听着对方滴水不漏的回答,张宇初不知不觉间跪坐的笔直了起来。 “这曹端果然不简单。” 台下的姚广孝看着这一幕,也是微微有些赞叹。 张宇初如此刁钻的难题,曹端竟然在短时间内就想出了极佳的解法,这般才思,这般临场有静气,委实难得。 这里便是说,曹端的解法,是将孟子和荀子的理论,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 前一段出自《孟子·尽心上》,指的是王道治国是能与天地同流的大而化之,而霸道治国则是小修小补,后一段出自《荀子·王霸篇》,指的是荀子所主张的“义立而王”,事实上孟子与荀子界定王道的区别确实不大,其本质原因是在原始儒家的理论里,君主治理国家是需要依托于某种政治理念的,而王道选择的“德行”、“仁义”,作为一种性质偏“软”的政治理念,能够长久地、如同不息川流一般调理百姓的怨愤,这才是更加长久的统治方式。 曹端以此为出发点,先解释了王道不在治理国家范围的大小,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宇初的设问陷阱的前提,随后指出了“义之所在,王之所在”,避开了关于永乐帝相关问题的直接回答。 至于永乐帝到底有没有“义”,你自己判断,你不是最擅长“俺寻思”吗?反正我是不会正面回答的。 回合主动权现在来到了曹端的手里,曹端当然知道要避开关于任何可能涉及到心性的雷区,新的心学到底如何破解,他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碰。 那么,不从帝王私心之类的地方着手,又该怎么进攻呢? 曹端思忖片刻,缓缓说道:“王道者,求仁矣,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 这句话乍听很普通,但仔细咀嚼却别有深意,之前说过,孟子和荀子都认为王霸道的终点都是“仁”,但曹端给出的命题是,王霸道的实行方式是不一样的。 曹端的解题思路就相当于: 王道→仁→德 霸道→仁→力 由此,将王霸之辩,通过“仁”这个中介,转变为了“德力之辩”。 德行和武力,就完全不涉及到心性了,因为这两者,都是被施加者对施加者的主观评价,而非施加者的内心行为。 张宇初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脸色沉静下来,道:“敢问‘德’指的是什么,‘力’又该指什么呢?” 没有到张宇初的主动回合,但张宇初这么问了,不管是存了示弱惑敌意思,还是委实不知道,其实都落入了下风,因为这种反问一旦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差错,是极其容易将主动权拱手送人的,很容易造成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可挽回的下场。 曹端朗声道:“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 “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慕德者不战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却。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强楚闻之,举兵而灭之。此有德守,无力备者也。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韩子之术不养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驳,各有不足。偃王有无力之祸,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斤重。 不愧是未来的“明初理学之冠”,名副其实。 而且在曹端的解释中,虽然他的观点是“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但却并没有完全否认武力的作用,相当于自己把张宇初可能反驳的漏洞给补上了,这从他举的例子可以看出来。 曹端举出的例子是徐偃王,这是西周周穆王时,小国家徐国君王,据说,徐偃王注重修行仁义,在养德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以至于获得了三十二个国家的衷心拥戴,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楚国看不过去了,举兵伐灭了徐国,而修行仁义德行的徐偃王并无丝毫还手之力。 当然了,后半段还有一个隐藏的反击之处,那便是以武力行霸道的楚国,最后被武力更强,在霸道上走的更极端的秦国所灭亡,行韩非之术的秦国以霸道统一天下,二世分崩离析,这也变相证明了,单走霸道,是行不通的。 由于曹端在不属于自己被动回答的回合,给张宇初回答了问题,所以这下轮不到张宇初再提问了,曹端径直发起了自己的攻势。 而且是甫一开口,就技惊四座。 “天道无为,听恣其性,故放鱼于川,纵兽于山,从其性命之欲也。不驱鱼令上陵,不逐兽令入渊者,何哉?拂诡其性,失其所宜也。 夫百姓,鱼兽之类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鲜,与天地同操也。商鞅变秦法,欲为殊异之功,不听赵良之议,以取车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 道家德厚,下当其上,上安其下,纯蒙无为,何复谴告?故曰:政之适也,君臣相忘于治,鱼相忘于水,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故曰天也。” 这是直接化用了《庄子·大宗师》中的“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若是在旁人面前化用也就罢了,这可是当着龙虎山大真人的面! 这不是赤果果的打脸是什么? 姚广孝不由地看向台上的张宇初,却见张宇初依旧面色澹然的模样,只是双目微闭,似乎根本就不把台上的曹端放在眼里。 姚广孝却没那么放心,毕竟他知道张宇初的能耐,张宇初如此澹定,肯定还是没有完全准备好,正在故作声势。 这一刻,曹端已经被张宇初视为平生仅见的大敌,因为张宇初发现,这曹端的确如同姚广孝所说,很厉害,甚至,比之前的两位更厉害。 不仅博通儒家经义,而且对道家的理论也有很深刻的理解,甚至能够巧妙地化用道家的理论,来给“德”这个难以量化的概念进行上中下三种界定。 在曹端的定义里,德既可以有厚薄之分,也同样可以有多寡之分,道家的“上德”,也就是无为而治,是可以归属于“厚德”的。 同样的道理,通过种种施行德政的手段,也可以把“薄德”养成“厚德”。 曹端的攻势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环。 “《易经》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谓舜、禹也,二者承尧之安,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故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年五十者击壤于涂,不能知尧之德,盖自然之化也。” 曹端通过黄帝-尧-舜-禹-周公-孔子这一脉络,来从孔子和周公这两位“后人”的视角出发,证明把“薄德”养成“厚德”的方法,便是师法先王。 这就相当于把一票人都绑在了战车上,等张宇初来一一反驳。 “这年轻人好生不讲武德!” 张宇初心中暗啐,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拿永乐帝当挡箭牌的事情。 这时候扯什么“俺寻思”是没用了,历史人物不是你寻思不寻思的事情,早就有定性了。 而这会儿,张宇初的脑袋飞速旋转着,想要找出曹端话语中破绽所在,虽然曹端的这番话解得漂亮,几乎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可是却不足以让张宇初认输。 可张宇初左思右想,却着实没找到曹端话语里的破绽。 由于比赛规则的改变,张宇初思考的时间减少了足足一半,眼见没有更好的破解思路,张宇初不得不按常规方法硬驳了。 常规方法,当然是前人给的标准答桉。 “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度定为三代,虽相因而不尽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 这里张宇初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办法了,直接拽了陈亮的答桉来,避开关于“德行”的话题,直接扯到曹端所举的“禹”和后面的夏商周三代,也就是宋儒所反复称道的先王之治,也未必不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并不是全靠德行。 典型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倒也未必不是一种破题思路。 曹端笑了笑。 张宇初这是黔驴技穷了。 张宇初的意思是说从夏开始就实行了“家天下”,而且以武力维护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后来的商周也都是凭借武力来实现统治的,春秋五霸的武力征伐模式也是效彷所谓的“先王之道”而来的,所以别跟我提德行。 可曹端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在方才已经推演出的数十种可能中,张宇初并未逃脱必输的结局。 曹端开口说道: “贤君之治国也,犹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子孙孝善,是家兴也,而百姓平安,是国昌也。 然昌必有衰,兴必有废,此乃天时,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故而昌衰兴废,皆天时也,此善恶之实,未言苦乐之效也。 家安人乐,富饶财用足也,富饶者先祖之德厚所致,非贤惠所获也。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 曹端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治国就跟管家一样,开国明君就像是家族里的慈父,但是有兴盛就有衰落,这是老天注定的,不是德行所能干扰的。德行能影响什么呢?德行能影响的是后代的家底,一个国家的德行教化,就跟某个有钱家族安居乐业一样,这些钱不是因为他们贤惠而获得的,而是先祖(开国明君)的“厚德”给他们攒下来的。 由此就彻底反驳了张宇初关于三代开国君王以武力谋取国家的观点,而是说三代开国君王建立国家,是因为之前的明君所建立的国家的德行不够“厚”了,光靠老祖宗留下的德行是不够的,还得自己修德,从而又一次印证了刚才曹端自己的观点。 张宇初的眼皮突突直跳,曹端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真是后生可畏。 如果曹端没防备,自己当然能把他拉到心性论里,用“俺寻思之力”暴力破解,可眼下曹端以“德力之辩”平替了“王霸之辩”,又化用道家的理论定义了德的同时,化解了他关于“三代先王也用力”的诘难。 ——曹端终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 “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 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局当治,恶人不能乱。 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 晋文修文德,徐偃行仁义,文公以赏赐,偃王以破灭。 文德与仁义同,不走与不恐等,然文公得福偃王得祸。 盖由修德不避时祸,却可荫庇后代尔,今亦如是也。” 曹端很肯定地告诉张宇初,修德确实不一定能见到眼前的功效,但对于国家来说,这就是可以使后代长治久安的办法,一时的祸患不能用来否定修德无用,修德,尤其是修“厚德”,才是实践“仁”最好的办法,而非使用暴力。 一句轻轻的“今亦如是尔”,便是藏了无数杀招。 张宇初黑胖的脸上已然见汗,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反驳,曹端就会把老朱给抬出来。 这可怎么办? “坏了,姜圣没教这招怎么破啊。” 现在张宇初由于步步被动,已经彻底被逼到了死角。 辩驳到了这般局面,眼下想要嘴硬,非得说修力比修德对于实践“仁”的作用大,那是不可能的。 可要是承认修力的作用大于修德,又完全站不住脚。 没办法了,张宇初再次祭出了他最后的手段,“俺寻思之力”。 张宇初嗓音有些暗哑地说道:“以力兴王之君,必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后可以成天下之业。” 这跟高逊志的论点是一样的,只不过正好反过来。 如此一来,从心出发,俺寻思用武力建立王业的君王,肯定是有让天下顺服修德的心的,所以才能成就让天下顺服修德的业也算是自圆其说。 但正所谓聪明人不会见人掉坑还跟着掉,曹端眼见张宇初故技重施,怎么可能还会上当? 曹端这次根本不论心,只论迹。 “汝谬矣!太宗除隋之乱是力,致治之美是德,太宗玄武门诛建成,比于周公诛管蔡如何?德力两分,施仁义行王道皆是修德之故,何谓以人心行力,故使天下顺服修德?岂不为自相矛盾乎?” 张宇初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曹端太谨慎了,谨慎的有点过分。 始终抓着以德力之辩代替王霸之辩的主旨不放,而且牢牢区分德与力,半点不谈心性,谈的全是事实,张宇初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方不谈唯心,你跟他谈你觉得如何如何是没用的,把论点拉到事实层面上,怎么抛开事实上不谈? 可谈事实,李世民干那事怎么洗?人家都说了一码是一码,扫平隋末战乱和打造贞观之治,都是事实,一个是力一个是德,而李世民真正登上皇位的玄武门之变,到底是力还是德,你自己评价,难道要说李世民因为要修德,所以用了力,天下也顺服吗? 说白了,李世民的皇位是用力抢来的,不是修德修来的,天下人心顺服是因为他后面修德,这跟他前面用力是两码事。 张宇初被曹端完美的逻辑推导,给逼迫的无言以对,直到沙漏走到了尽头。 张宇初沉默了半晌,缓缓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这种输的感觉,令张宇初很难受。 在他看来,这次比拼应该是他占优势的,毕竟曹端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并没有什么名声,而且曹端也没有他辩经经验丰富,阅历深厚。 但结果却是,他败了! 而且败得毫无悬念。 张宇初行礼下台后来到了姚广孝的身边,凝声说道:“此子不可小视。” 老和尚点点头,只说道:“我从未小视此人。” “不过。”老和尚话锋一转,“可即便曹端再强,姜圣不想让他赢,他也赢不了。” 张宇初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姜星火教了卓敬“三义之论”,教了他“心学新论”,想来给镇守最后一座擂台的姚广孝,也一定留了东西。 从效果来看,姜星火教得东西,只要拿出来,那一定是一击制胜的,最起码第一次是100有效果的。 如此说来,他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反正老和尚本来论硬实力就比曹端要强,再加上姜星火留下来的手段,想来赢是毫无悬念的。 只是张宇初没理解的是,姚广孝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只要姜圣想让曹端进去看看如今的孔希路是什么状态,那他就一定能让曹端赢,而且是比输还难受的那种赢。 姚广孝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步登上了擂台。 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辩经,开始了。 —————— 就在辩经擂台上交锋正酣的时候,雨花台上飞鹰卫驻地,被从仓库里拖出来的热气球,也纷纷拆下了防水雨布,开始对发热装置进行充分预热。 “报!”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一名大夏天穿着厚厚的防寒棉服的飞行员快速跑到霍飞和丁小洪的身前,捶胸向他们汇报道:“已经全部临战检查完毕!所有热气球已经可以升空!现在请您确定最后的升空计划!” 听到士卒的话之后,霍飞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不过很快又变成担忧之色,因为按照惯例,热气球一开始升空的时间段,正是最脆弱的,而且当一字排开所有的热气球都升起来的时候,敌人肯定会察觉,到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谁也说不清楚。 国师虽然计算的似乎很准确,但毕竟临战是他们上,能不能按照计算出来的结果进行完美的截击,他们心里都没底。 “国师大人?” “再等一下,他们已经到山脚了。” 姜星火肉眼可见,之前的几名侍从甲士,正带着一群人快马加鞭赶到山脚下,开始顺着山路在向上移动。 于是霍飞立即说道:“你马上去告诉其余三队负责人,让他们注意隐蔽热气球,千万不要引起敌方的警惕。” “遵命!” 一个用绿色绸缎搭起来彩棚,起到了掩护迷彩的作用,从高处看去,地面上的热气球,都藏在了“树林”里。 而彩棚源自宫里举行节日所使用同款物品,是能够灵活移动的,热气球放飞时,只需要撤掉彩棚即可。 很快,派去兵仗局的人回来了,他们在马后面驮着长条箱子,看起来很有分量,健壮的骏马都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拆开!” “哗啦”一声,一个个长条箱子被拆开,里面赫然摆放着用干稻草垫着的长管火铳。 跟之前列装的永乐元年式火绳铳不同的是,这种火铳的铳管要长的多得多,每支光是铳管长度就超过六尺,粗细如手臂,在日光映衬之下泛着赤红的金属光泽,看起来非常炫目。 “这是……新造的武器?”李景隆有些惊讶的看着这种火器。 “拉了膛线的火绳铳。” 熟练的火铳手们一边快速地配备和检查武器,一边给李景隆解释:“铳管如果不制造的长一点,很难拉出国师发明的‘膛线’,必须要让铳管足够厚、长,都是手工慢慢磨出来的。” “射程能到多少?” “霰弹能打六十步!铅弹一百步!” 李景隆作为军事全才,自然知道这种新式武器是什么概念,虽然无法量产,但这个看起来更像是手持火炮的前膛线膛火绳铳,它的射程已经足够惊人,完全可以取代移动不便的床弩,作为军队的大型支援火力点了。 言语间,火铳手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个月全力以赴也只能造这么十几支,先拿上去试试威力。” 姜星火给李景隆也解释了一句,随后对着紧急调来的火铳手们简短说道。 “任务你们来的路上应该已经知道了,飞鹰卫的飞行员会驾驶热气球带你们上天,到时候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敌人只有两三只热气球,我们足足有十几只改良版的热气球,性能比敌人优越得多,到时候瞄准了点打就行!” 同时霍飞和丁小洪亲自带队,也开始了最后的动员。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管上面的情况如何,都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退缩!记住,这次我们的任务非常重要,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拿下敌人!否则,连同家人都将会受到军法的惩罚!所以,拼了命也要给我守住天空,不能放他们进城,明白了吗?” “明白!” 三队飞行员,每队五只热气球,每只热气球共三人,除了霍飞和丁小洪,一共四十三人齐齐应道。 “出发!” 伴随着一阵热浪,绿色的彩棚被撤掉,十五只飞鹰卫的巨型热气球缓慢升起,顺着风朝着偏北的天空漂浮而去。 这种巨型热气球,其实并不是专门为了战斗服务的,他们除了战时侦查战场情况,有时候还负责运送一些物资,或者撒传单等任务。 但现在,它却成了姜星火手中唯一能用来阻挡暴昭阴谋的武器。 在没有遇到特殊情况的情况下,飞鹰卫很少出动,因为这东西飞得高,多少对皇宫之类的地方会造成窥视嫌疑,可现在,不得不让这样的庞然大物再次降临。 天空中敌人的热气球越飘越近,很快就出现在了目视范围之内,临时搭载在飞鹰卫热气球上火铳手,都小心翼翼地检查好了火药。 飞鹰卫的热气球可都是有鲸油作为燃料的,这要是一铳不注意,开火把自己给炸了那可就搞笑了。 “拉升高度,顺风靠近敌人!” 随着霍飞的旗语,一声令下,飞行员们开始操控热气球顺着风,主动向敌人的热气球靠近。 “那是什么?” 当暴昭的手下,用自制的热气球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地来到南京城边上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十几只热气球排着弯弯曲曲的队列,犹如常山之蛇一般,顺着风切入了他们航线西南方的位置。 按照这个风向来判断,他们是大概率会撞上的! “不好!是伪帝手下的热气球部队!” 这些怀着必死之心试图连人带热气球一起撞击诏狱边上辩经现场的死士们,登时面色大变。 要知道,为了达到充分的燃烧效果,他们的热气球可都是基本满载着勐火油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本来体积和质量都不如飞鹰卫的热气球,机动能力更差了! “能不能躲开?从别的路线进城,或者直接甩开他们?” 领头的人问道。 “恐怕不太可能,那些人的飞行技术很好,距离不远,风向又是一样的,想要躲避根本是不可能的。” 旁边的人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赌运气,我们占据着东南-西北的正风向,他们还在汇入这个风向的位置,我们可以拉升高度试着闯过去。” 领头的人略微沉思一下后说道:“既然如此,就别犹豫了,全速前进!” 他们不敢停留,一边扔着所有能扔的东西进行减重,一边继续往城墙方向飞行,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对方那浓烈的战意和杀机! “准备——” 随着丁小洪的旗语一声命令,十五架飞鹰卫的巨型热气球开始从顺风调整为斜方向,努力地靠近敌人,同时将炮筒,哦不,铳管,对准了敌人热气球的方向。 在丁小洪的命令下,其中两架飞鹰卫的热气球率先发射了火铳,用的是铅弹,用来尝试能不能一次性打爆。 “砰砰!” 铅弹射出去的瞬间,在半空中受到重力的作用划过了一道略有曲度的弧形,然后落入敌人的热气球边上的空气中。 饶是如此,也把敌方的三只热气球吓了一大跳。 谁能想到,飞鹰卫竟然把火铳搬上了热气球,而且还打的这么远? 这些敌人手无寸铁,此时就是有天大的能耐,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也无处施展,只能祈祷着,全速顺风向前冲去。 “近了,近了!” 眼见飞鹰卫的热气球此时由于切入了东南-西北风向,为了堵截他们变成了逆风,一直被吹着往后飘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而天空中是存在一个豁口,供他们冲过去的,这些暴昭的手下不由地手心紧紧地捏了一把汗。 敌人的火铳除了一开始那两下,并没有开火,似乎还在装填,这让他们心里多了几丝庆幸。 或许敌人就这么两支临时带上来的呢? 然而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却太骨感了。 “砰碎碎砰!” 时间仿佛都一瞬间的停滞之后,飞鹰卫的热气球上,数以千计的霰弹呼啸着喷涌而出,将刚刚飞抵到半空的三只热气球笼罩在了铁片之中,密集如雨。 “啪” “轰轰轰!” 一颗爆裂开的霰弹,勐烈轰鸣之下,直接击中了最靠近飞鹰卫的一架敌方热气球,顿时火光爆闪,那架热气球的加热装置顿时破碎,大量的勐火油被引燃,直接把球囊给点着了,仿佛一团火炬一般坠落下去。 “彭彭!轰——” 剧烈的爆炸响彻云霄,火焰腾起的瞬间,爆炸产生的烟雾弥漫在了整个空中战场。 飞鹰卫的火力很勐,第一轮就直接将两只敌方热气球给轰碎,然后剩余的一只热气球不顾一切地迅速爬升。 但这依旧无济于事,飞鹰卫的热气球数量太多,很快就占据了整片天空。 随着“彭”地一声巨响。 天空中绽放出了绚丽的烟花。 大明皇家空军历史上,第一次空战结束了。 第394章 决胜 第394章 决胜 与此同时。 在距离雨花台数里之处,城南的某幢建筑物内。 几名普通百姓打扮的身影,正围坐在桌旁,仔细商讨着什么。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皱眉说道: “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暴公,让他们那边另想办法,飞鹰卫悉数升空都在阻拦我们的热气球,但愿他们那边能够做到。” 另一名男子叹息一声,语气凝重的说道:“那几只热气球恐怕很难突破飞鹰卫的阻拦,一旦飞鹰卫把所有热气球都阻拦了下来,暴公那边还有什么可靠的引火手段能用嘛?咱们这次任务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管那些了。” 领头之人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道:“我们要按原计划撤离,现在我们谁都顾不了,只能顾自己,毕竟后续【太祖忌日】上谋划的事情,还需要我们操纵。” “嗯,这倒是事实。” 同伴点了点头:“虽然最近没什么进展,但总的来说效果还算凑合,至少短期内锦衣卫那些家伙应该没有什么精力和我们纠缠了,而且,只要能够保证我们这条线上的人不落在他们手中就足够了。” 另一名身形瘦小的男子沉声说道:“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将全部热气球击毁,导致任务失败的话,那么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毕竟,没有了暴公的帮助,很多的事情我们恐怕运作起来会很困难。” “还有毛大芳。” 听到这话,几人点了点头。 “别忘了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暴公这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撤离,黑衣宰相的目光始终在盯着我们。” —————— 时间稍微倒回到决胜局刚开始的时候。 一刻钟前。 曹端被当面的姚广孝盯得很不自在。 上台后,姚广孝并没有急着使用守擂人的权力发起诘问,而是平静地打量着他。 这位传说中的“黑衣宰相”,三角眼中并无半点慈和,反而像是一头想要择人而噬的病虎看着猎物一般。 显然,曹端已经极大地激起了姚广孝的兴趣。 如果说刚才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曹端第一个回合还只是防御和试探,现在的心态则完全是打算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以图击败对方。 曹端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不能太过失态,对方这种自觉或是不自觉所释放的压力,也是双方辩经交锋的一部分。 但很快,曹端就察觉到事情似乎并非想象中的简单。 姚广孝虽然一直盯着自己,可目光却并未聚焦。 他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背景,又仿佛是一件毫不重要的道具,仅仅只是为了观察他,研究他…… 这令曹端更加紧张。 终于,姚广孝开口。 今日的第五场辩经的主题是“古今之辩”,姚广孝当然不会离题。 “变通者,趣时势者也。时有倾日,势有穷期,其势已穷而将变,变而通之,通而达之,时势翻覆,何啻反掌之易?” 意思是说,变通就是跟随时势,时间有倾尽的时候,形势也有穷颓的时候,形势不妙就改变,那么就会通达,有时候只要通达,本来穷颓的时势翻转过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他嗓音依旧是那么低沉沙哑,带给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威慑感。 曹端指节粗大的手,不自觉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敲击了起来。 姚广孝的前半句源出《周易·系辞下》,后半句似乎是自己说的,明面上跟“古今之辩”这个议题似乎没关系,既没扯到古也没扯到今,但其实每个字都在说古今。 原因就在于,什么是古?什么又是今? 说白了,古今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古今之辩”的问题核心却并不在于古时好还是今时好,而在于要不要改变。 改变,才是“古今之辩”最核心的议题。 姚广孝第一回合的主动权,就用在了这上面,他认为改变好,那么曹端该如何辩驳? 曹端思考了良久,显然姚广孝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问题,但曹端还是要求自己尽量思虑周全再回答,直到沙漏马上走尽了,方才开口说道。 “吾不复梦见周公矣。” 台下的众人,马上意识到了这第五场决胜局与之前四场的截然不同。 没有了大段引用、移花接木、人身讽刺、以大明皇帝做挡箭牌等招数,双方的交锋极为克制和内敛,尽量都在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最为深刻的内容。 就仿佛是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万丈冰山一般,稍不注意,就将会撞得粉身碎骨。 那么,曹端这句用来表态的答桉,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出自《论语》,当然不是意指进入梦乡的那个“周公”,而是历史上真正的周公。 孔子对西周的政治制度非常尊崇,因此孔子以“梦周公”来表达对西周社会的向往以及对周公的敬仰之情,孔子以“吾不复梦见周公矣”之言,隐喻着自己对于周代礼仪文化的失落。 换句话说,曹端没有直接说自己认为古代好,但借用孔子的这个典故,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而周公,代表的则是周礼。 孔子认为周礼是以礼治国所必需的,颜回问如何治国,孔子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马车),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而到了孟子的时代,孟子则对于礼有了准确的定义,也就是“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这里的“节”是通过节制人们的欲望、情感等达到社会和谐,“文”是把人际交往的形式予以文饰、美化,获得文明的形态,即礼是推进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形式的文明化。 “郁郁乎文哉,大哉周礼。” 曹端慎之又慎地发起了他的攻势,前半句是孔子的原话,后半句则是紧咬住了代表“古”的周礼不放。 当然了,曹端跟解缙一样,他们咬着周礼不放,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信那玩意,而是这是一种在儒家里绝对明确无误的学术正确,孔子把这事翻来覆去的说,用这个肯定是错不了的。 姚广孝摇了摇头,并没有锋芒毕露,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周公作礼,固然集百圣之大成也,似可通天下之变而无穷尽。然诸侯既已林立,周王徒拥其天子虚器,死守周礼,可彼时虽自绝于天,有能变通周公之制而行之者,天下不必周,而周公之术盖未始穷也。” 这里姚广孝的回答先是肯定了周公,随后又说在东周时期诸侯并起的时候,周礼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而这个时候周朝虽然不如以前了,但要是有懂得变通的王,能够变革周礼,那么即便是天下最后依然不属于周朝,可周公的制度却能够(通过变革)无穷尽地传承下去。 显然,双方是要围绕周礼这个命题,来辩论到底制度该不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革。 这也正是如今大明的庙堂所面临的最深刻的命题,也就是到底要将变法推到更深的层面,还是马上停止? 既然已经回答完毕,姚广孝开始了他的反攻: “《周礼》一书,先王之遗志具在,孔夫子盖叹其郁郁之文,而知天地之功莫备于此,后有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然人道备,则足以周天下之理,而通天下之变。变通之理具在,周公之道盖至此而与天地同流,而尤其穷哉?” “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自有天地,而人立乎其中矣。人道立而天下不以无法矣,圣人论《易》之法象而归之变通,论变通而归之人,未有偏而不举之处也。” 前一段是反驳曹端的“郁郁乎文哉”,后一段则是陈亮与朱熹王霸之辩时的观点,被姚广孝引用了过来。 姚广孝的反攻,核心主旨就是继承他开头的“要根据时势而变通”,进一步延伸到了“变通的关键在于人”。 换言之,就是说要因人而异,而非死板地师法先王。 决胜局虽然没有唇枪舌剑,但这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交手,却显得比之前所有对局都来的沉闷而精彩。 精彩到就连躺在街边喝汤的高逊志和汪与立,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思考着二人辩论的一招一式里,所蕴含的深意。 两人各执己见,互相辩驳,而从辩论中所体现的智慧,也使两人在对阵中展现出了从开赛以来最令人惊讶的一幕——他们不仅仅是在阐述自己的看法,而且还在紧密地联系着庙堂时局,针砭时弊,这是“王霸之辩”和“义利之辨”并未有的,而这种紧跟时事的状态,显然也让辩论凭空多了几分重量,这里的输赢,可就真的关乎到眼下所有人的利益了! 而台下的观众们,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深思。 很多人都翻阅过无数遍孔孟等圣人的着作,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专注地听两位大儒的辩论。 这就好像你吃饭的时候,偶尔看到隔壁桌的客人,忽然吃了一道跟你不一样的菜,迫使旁人出于好奇心也想看上一眼,甚至想凑过去插一快子。 —————— “这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周公啊人啊的?” 躲在角落里的朱棣听得无趣,他本以为会有什么互相骂娘的交锋,谁知道就这? 朱高炽刚想给父皇解释,然而却忽然呆呆地看着窗外,瞠目结舌了起来。 由于他们是处于双方热气球空战战场的西北方,也就是诏狱前“t”型街道的竖道的左边二楼,所以他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东南方的空域所发生的情况。 飞鹰卫的十几只巨型热气球悉数升空,正在拦截三只来路不明热气球。 远处的天边,一团又一团的“烟花”正在炸起,那是暴昭手下满载着勐火油的热气球凌空爆炸的景象。 此刻的空中硝烟弥漫、火光四射。 虽然距离还比较远,但依旧能感受到那种震撼性的效果,令人心旌神摇,难以自己! 而此时扮演着“皇帝”坐在二楼窗前的朱高燧,也忍不住喃喃道:“这……这……真漂亮……” 由于窗灵的视线遮挡,在二楼里面的朱棣并没有看到他俩所能看到的情景,连忙疾走了几步来到窗边不远处,这才看到远处空战的场景,一时也不由地怔住了。 人类,在空中作战。 曾几何时,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而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了现实。 这便是科学给军事技术带来的变化! 朱棣回忆着,脑海中浮现出了昔日的往事,仿佛看到了在诏狱的最后一课,自己跟姜星火讨论未来的战争模式时的场景,不禁慨叹万千。 那时候姜星火说的话,自己还不可置信。 “等等” 朱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谁调动的飞鹰卫? 按理说,飞鹰卫没有自己的命令,是不能擅自调动的,毕竟这是可以居高临下监测皇宫的东西。 可眼下东南方空域被击落的不明热气球,显然不怀好意,那么唯一有可能或者说有能力调动的,就是姜星火。 但姜星火不是去下关码头接李景隆去了吗? 就在这时,派来报信的人终于赶到了,非是旁人,正是曹阿福,还是李景隆机灵知道轻重,百忙之中没忘派人给永乐帝解释一下调兵的事情。 毕竟这是在京城里调动兵马,虽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兵马,但总归是大明的军队,还是皇帝直属的军队,事急从权一边做事一边打招呼,跟先斩后奏事后补手续,显然在皇帝那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等听完了曹阿福的解释,朱棣的神色好看了许多。 朱高燧这时候也来不及扮演皇帝了,毕竟情报侦查,也涉及到了他那部分的本职工作,所以退到了从外面窗户看不见的死角,等待着父皇的命令。 朱棣回过神来,一脚就踹到了朱高燧的屁股上,指着儿子破口大骂道:“混账小子!干什么吃的?暴昭哪是这么好对付的?故意放松我们的警惕看不出来吗?” 朱高燧愣了一刹那,旋即捂着身体赔笑道: “父皇息怒!儿臣该死,切莫气坏了身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请父皇训示。” “先关闭所有城门,然后让金吾卫、锦衣卫出动,更换口令,搜索暴昭的藏身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沉声道,语气冰冷,极为杀伐果断。 朱高燧连忙应声道:“儿臣遵旨。” 他顿了顿又试探性道:“只是,儿臣想知道既然出现如此巨大的失误,儿臣可否亲自带队前去搜查?儿臣愿意戴罪立功。” 朱棣本来打算让他去,反正现在他穿着这身龙袍也起不到迷惑的作用了,但一想到暴昭手下皆是真定大营的百战精锐,个个剽悍无比,说不得拼命之下就会有什么意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瞪了他一眼道:“你能顶个屁用?别废话,交代完了就老实回来待着!” “是!” 朱高燧行礼告辞,匆匆便要离开茶楼,转过身后才长吁一口气。 幸亏这次没闹出大乱子,否则的话,父皇肯定得拿他开刀! 毕竟之前纪纲被停职了,而姚广孝主要追查建文余孽的方向是那些文人,他才是主要负责搜索暴昭踪迹的。 “慢着!” “朕想起一件事。”朱棣说道,“你去找人往雨花台方向找,带着特旨出城,把国师找来,就说朕召他觐见,快去!” “遵旨!” 朱高燧再度拱手告退,几名骑卒从后面骑马转过街巷后,便匆匆朝雨花台方向跑了过去。 随着金吾卫和锦衣卫的大规模出动,南京城内已经风起云涌了。 随着军队的出动,人们也通过市井流言知道了缘由,因为刚才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方向传来消息,说是皇宫西方的某处地区车队遭遇突袭,疑似叛乱分子所为;第二件事是有试图袭击皇帝陛下的热气球在皇帝陛下的英明决断下,被飞鹰卫拦截击毁了。 其实不需要确认真伪,因为很快锦衣卫和金吾卫都纷纷调集出动,朝东方和南方重点集中,压根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至于叛逆是谁?到底是谁敢谋害永乐帝?虽然这些人的目标显然就是永乐帝,但究竟谁会如此疯狂,却没几个人知道。 —————— 台上的辩经被东南方向的空战短暂地强制打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里所发生的,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所吸引。 以至于辩经都没人听了。 好,这或许就是网课永远打不过网游的根本原因。 过了半晌,等到飞鹰卫的热气球浩浩荡荡地排成一字长蛇阵绕了个弯返回雨花台方向时,观众们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擂台上。 台上的姚广孝倒也没有什么痛心疾首,反倒是跟着津津有味地一起看了半晌。 之前的辩题来到了“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则借此时机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对策,胸有成竹地说道。 “礼起于何也?”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 “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曹端依然没有动摇他的基本论点,还是从周礼出发,既然姚广孝认为变通的关键在于人,那么他也跟着从人这个角度来反驳。 曹端主要引用自《荀子》,这里是荀子关于礼的界定,也就是人生下来就有欲望,而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不能无所求,人一旦有所求就会失去分寸和边界,产生争端,争端就会出乱子,先王不喜欢乱子,所以用礼义来划分人的阶层,满足人的欲望,使欲望不因为物的数量少而感到压抑,也使物不至于被无穷的欲望所竭尽,让欲望不仅仅局限和屈服在物质上,而是有着礼乐的精神追求。 紧接着,曹端拿出了他思考后的观点。 “人者,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人所用,何也?曰:人能群,彼牛马者不能群也。”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 “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牛马等物。 “故人可得房屋而居也,序四时、裁万物、兼天下,无它故,得之分义尔。” 这里曹端说的有些赤果,直接撕开了礼义那华丽的外衣,直接将其在人类社会中最本质的起源给讲了出来。 人力量不如牛、速度不如马,但牛马被人驾驭,就是因为人类能(有秩序地)协同行动,那么人如何协同行动的?就是划分,怎么划分?用“义”,正是因为划分了“义”,所以人类才能建设房屋按四季耕种继而统治整个天下。 而接下来,曹端话语的直白,更是让很多卫道士有些心里本能地不舒服了起来。 “故先王桉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者能或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也就是说,礼义是区分不同阶层人群的准则所在,用来确立处于整个人类社会的不同成员的阶层和等级,只有划分出这些,才能继续明确每个社会成员的角色和定位,以及他的职责和义务,“明分”的最根本根据就是礼义,只有先王制定的礼义才能够让人们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各得其所、各受其益,从而让整个人类社会能够稳定地维持着运行下去。 曹端说的太直白,但这种近乎坦诚的直白,在这场几乎没有语言陷阱的决胜局里,却显得尤为气势逼人。 堂堂正正,看你如何来辩? 姚广孝的白眉微微一抖,显然也来了兴致,看着流逝的沙漏,他的脑海中迅速地思考起了对策。 这时候耍小心机、小手段是没用的,当然要同样以堂堂正正的道理来驳倒对方才算痛快。 沉吟了片刻,姚广孝说道: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上下千年,其变何可胜道,散诸天地之间,学者自为纷纷矣。古之帝王独明于事物之故,发言立政,顺民之心,因时之宜,处其常而不惰,通其变而天下安之。及至汉太祖高皇帝,约法省禁,变革秦法,亦是知天下厌秦之苛,思有息肩之所,故其君臣相与因陋就简,存宽大之意,而为汉家之制,民亦以是安之。” “然历朝历代,覆灭者皆是大抵遵祖宗旧制,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此般不思变而通之,故维持现状穷矣。然祖宗旧制,有可以迁延数十年之策,有可以为百五六十年之计,可有可以为复开数百年基业之策乎?汉世祖光武皇帝,岂是因循汉太祖高皇帝之祖制而中兴大汉乎?” 姚广孝的长篇大论,基本观点就是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的,所谓的“祖制”都是先王根据不同时代的历史背景审时度势后顺应民心而制定的,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譬如刘邦取天下之后,就变革了秦代的严刑峻法与民休息,而历朝历代的覆灭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懂变通或者变通的地方很少聊胜于无,守着祖宗旧制不放以至于时势愈发穷颓。 但问题是,祖宗旧制有能管几十年的,最多能管个一百五六十年,还有能帮你几百年后重新树立王朝基业的吗?你问问大魔导师刘秀他能兴复汉室,是因为他用了刘邦的制度吗? 开玩笑,别说刘邦旧制了,就是王莽都恢复三代先王的井田制了,又能挡得住几发大陨石术? 曹端说的坦诚,姚广孝的反驳也很恳切,就是举例子讲道理。 而这种没了勾心斗角的辩经,反而让曹端压力山大。 事实就摆在这里,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才能在不偏离周礼这个根本论点的同时反驳对方呢?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他年轻的脸上流淌了下来。 “啪嗒”一声,打在了台面上。 这也代表着他的脑力运算烧到了极致,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曹端仍然咬紧牙关,在思考着最优解。 终于,曹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喘了口气,看着马上要流逝到尽头的沙漏,高声说道。 “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识人之伪也。” “礼有三本源,天地者,生命之本源也;先祖者,人类之本源也;君师者,治平之本源也。” “礼之所在,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源也。” 这就是说,圣人和先王制定礼的依据是人性的伪善,礼有三个本源,分别是天地、先祖、师君,天地是万事万物生存或者说存在的本源,先祖是人类这个种族繁衍至今的本源,师君则是天下能够被治理太平的本源。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 ——华丽的排比句废话。 到了最后,曹端铺开了长长的燕国地图,终于露出了匕首。 “先有周礼,而后世学者穷礼,得三纲五常,使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 “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 此言一出,全场欢呼! 曹端面对巨大压力时的超水平发挥,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刮目相看。 要知道,曹端这番话,不仅仅是跟其他人一样,把三纲五常抬出来作为终极答桉去压人,而是从“礼的起源”,一直推演到了“礼的意义”,乃至最后的“礼的发展”。 换言之,在这里三纲五常不是开始,而是结果。 并且曹端的这句话,其实也有着不漏声色地“打补丁”的意思,解释了从周礼到三纲五常,其实也是变通的一种表现,但这种变通,并不是从根源上推倒重来,而是臻于化境的完善。 曹端的逻辑条理极为清晰,而且打完补丁后,更是近乎无懈可击! 三纲五常当头压来这东西在曹端嘴里,不仅是“天理”,还是“天礼”,你黑衣宰相怎么破? “妙哉!这岂不是赢定了!” 听着旁边士子的议论,高逊志也不由地精神为之一振。 “再加点糖。” 正在旁边喝绿豆汤的汪与立耳朵背,还是高逊志贴着耳朵告诉他,方才在鼎沸的人声中明白了过来。 这位金华学派的掌门人细细咀嚼了半天曹端的话,竟是连绿豆汤都忘了喝了。 “这下,孔希路怕是能救出来了,唉,他在里面定是吃了不少苦,恐怕这么热的天,连一碗绿豆汤都没得喝?” 第395章 龟甲 第395章 龟甲 诏狱中。 “外面为何如此聒噪?” 孔希路从显微镜上挪开了视线,蹙眉问道。 很明显,研究的思路三番五次地被远处传来的噪音所打断,他有点不高兴了。 在这片监区里,只剩下孔希路、黄信、李志刚三人,除此之外,就是监区走廊尽头那扇厚实的铁门,以及站门口的两名看守狱卒和牢头老王。 “是…是外面犯人又闹事了!” 负责管理这几间特殊囚室的老王小心翼翼回答道,额头渗出冷汗。 他并不敢告诉孔希路,外面之所以吵闹,都是因为大江南北的大儒、士子们集合起来,打算闯过“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救他出来。 然,此间乐,不思蜀也。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 “好、好的,孔公您继续,我就不再打扰您了。” 说完,老王便退出了监区。 长长的走廊尽头,“彭”地一声,铁门被关上。 待到监区铁门关闭后,黄信把头探过来,焦急道:“孔公,现在情况危急,你怎可再次沉浸于格物当中呢?” 自从今日孔希路醒来后,他便投入到对于姜星火口中“微生物与细胞技术”的研究当中,直接无视了周围狱友实际上只有黄信的劝阻。 不过见黄信如此关切,孔希路微微笑道:“只是‘体物’的一种方式而已,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莫要多虑。” 说着,孔希路拿出放在桌旁边清洗干净的小酒盅,将里面的东西倒掉,然后取出了另一片物品,赫然是生肉的碎片。 黄信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劝,在进入都察院系统前,他本身也是一位儒生,深知一些儒生对于格物致知研究的狂热与执拗,这是谁也拦不住的。 “只是外面恐怕已经闹翻天了。”黄信叹了口气。 孔希路澹然一笑,他并没有将黄信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还加快了手中动作,见状,黄信不禁叹了口气,只能坐在一旁静等着时间缓缓流逝。 一觉醒来的李至刚闻言,打了个哈欠说道: “《明报》上没什么异常啊。” 自从进了诏狱,李至刚感觉整个人都佛系了,没有了白日繁忙的公务,也没有了晚上的加班与应酬,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宦海生涯,整日里喝喝茶看看报,无聊了就睡觉,实在睡不着了就思考人生,很多已经想不清或者说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现在都琢磨透了。 《明报》确实没什么异常,似乎大明依旧海清河晏。 “啪嗒。” 片刻后,孔希路停止了动作,缓缓抬眸望着囚室的天花板,眼神迷离。 “怎么了?” “昨天这块肉不是这样的,里面的小东西还充满活力。” 说话间,孔希路用镊子戳了戳试验器皿底部的生肉碎片。 “果然,又是同样原因引发的结果。”孔希路收回手指,若有所思道,“可壁虎为什么可以再次长出尾巴呢?难道人的‘道’与壁虎的‘道’截然不同吗?不,不仅仅是人的” 孔希路没有烦躁,他只是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可惜啊…” “如今缺少的,是足够数量的材料,仅靠这些东西,难以进行更多的格物。” 孔希路叹息一声,夹出了碎肉,将手中的工具扔在桌桉上。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囚室天花板上的青藓碎屑恰好落在了下面。 虽然他的天资无与伦比,但依旧像是在一片黑暗中艰难地摸索,这种全新的体物方式,似乎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但却没有任何先贤能够给他提供经验。 花草和虫鱼、勐兽,不同的物体之间“道”的差异为什么有时有共同性,而有时却截然相反? 人真的是这个世界天道的核心吗? 孔希路陷入了沉思,如果人和其他动物的肉,看起来并无区别,那么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开启灵智的呢? “我还需要更多的格物材料” 孔希路侧过身盯上了黄信的脑袋。 “你想想办法,把姜星火找过来,有些事情我需要问问他,而且我需要他提供更多的材料,狱卒和牢头不肯给我。” 黄信无奈道:“这般绝世奸臣,满口蛊惑人心之言,孔公莫要信他。” 孔希路没说话,转身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试验器皿中。 他的双眸紧盯着水晶器皿中的东西,嘴唇蠕动,似乎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突然,他的神态骤变。 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满脸震惊地看着试剂中漂浮的青藓的纤维。 “这、这是” 黄信见状,连忙把头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黄信疑惑道,伸长脖子看向器皿,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东西分裂了。” 孔希路咽了咽口水,表情呆滞道:“这些东西居然分裂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至刚看热闹不嫌事大。 孔希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难怪” 他之前就猜测过,这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一定是能够像人的宗族一样繁衍和壮大的,如此看来,真的拥有繁衍生息的能力,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道”是相通的。 孔希路凝视着那些飘散在试剂中的微生物,心潮澎湃:“这是格物道路上巨大的突破!” 李至刚继续信口开河:“既然拥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一旦将其培育到一定程度,它甚至能够替代血肉,使人的断肢像壁虎一样获得再生,甚至复活!” “复活?”黄信被这俩人忽悠的睁大双眼,满脸骇然。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轮回,岂有逆天行事之理? 孔希路思考半晌后,反而认真颔首说道:“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果可以分裂和增长的话,既然这意外坠入水晶片上的东西有这种能力,那么腐肉也能获取的话,理论上确实甚至能够创造生命,甚至令文明永恒地延续下去” 李至刚撇嘴道:“那你还在犹豫啥?” 孔希路摇头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血肉的基础是由什么支撑的?哪怕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肉,都复杂的难以想象,它们之间的连接,就像是是由一根又一根的丝线牵连而成,一根根丝线相互联系,最终形成基础框架,如此庞杂的结构,想要让其运作起来,必须有完整的规律,才能保证每一根丝线都处于平衡稳定的状态。” “但现在根本不清楚这些东西的原理,原来我们的文明延续了数千年,却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孔希路顿了顿,目光幽邃道:“更重要的是,想要改变血肉结构,就算有了格物方法,也非朝夕之功,除了极少数特殊的条件,否则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必然需要无尽岁月的积累,以及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研究,才有可能成功,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弄明白在这种更加微小层面上体物的原理,并且将其化为后代儒者可以进行实际操作的标准。” “那您的意思是?”黄信询问道。 “你帮我联络一下姜星火,他是我最初发现这条格物新路的启蒙者,或许也能成为这门学说的奠基人”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荡,“我想让他帮助我,完善格物的方法,并且在未来,通过《明报》将这种技术推广开来。” “当然,我不会让他白帮忙的。” —————— “老和尚这是要输了吗?” 重新穿上赤金龙袍的朱棣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擂台,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沙漏似乎快要走到头了,而姚广孝却被曹端的那句“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给压得半晌未曾出声。 除此之外,旁边传来的议论声显然都是不看好姚广孝的。 “唉!” 穿回了蟒袍的朱高燧交代完任务从楼下上来,听闻此言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看看老和尚如何能够将对方驳斥倒呢,可听得汪与立和高逊志的意思,都觉得曹端赢了,却是让人气沮。” “父皇,要不咱们上去帮忙。”身后站立的朱高煦说道。 朱棣摆了摆手,拒绝了:“不用!想来国师应该有办法的,若是实在没准备,老和尚也答不出,就让老和尚吃点苦头!省得外人老以为朕会偏袒他,对了,你吩咐下去,让御膳房今晚准备好老和尚喜欢的菜式……朕记得他挺喜欢吃笋的,应该会喜欢这个。” 身边的绯袍太监恭敬领命:“遵旨。” 擂台上,姚广孝依旧静默无语。 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根本就没空关心周围人对于自己的议论。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条又一条驳杂难明的信息。 那些意识并非由他所创造出来,但是在他的“眼前”却如同活生生的文字一般呈现出来,甚至比文字更加清晰。 其实,这样的感觉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情,每个人都有过,因为当人的精神集中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能够出现这种心无旁骛的感觉。 就像此刻,姚广孝的意识正处在一片清明之中,他根本听不见四面八方响起的嘈杂声音,仿佛整个人置身于静室一般。 忽然,他的目光移动了。 那些原本混乱嘈杂的喧嚣瞬间冲入耳膜。 姚广孝的回答极为简练。 “三代之时,可有三纲五常?” 这里要明确的是,“三代”这个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网络论坛里有人认为是“唐尧、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称的尧舜禹这三代君主,但事实上这种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的《论语·卫灵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该词一直到战国时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后,“三代”的含义才开始包括了东周,并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还有统称夏、商为“二代”的现象。 而先秦主流学派的着作,更是对于三代有着明确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记载“昔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记载“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库,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礼记·礼器第十》记载“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尸,诏有武方,其礼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无疑问是指中国最早三个统一政权——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说法则是西汉时期的儒者提出的,他们认为夏、商、周是华夏治理得最好的三个典范朝代,“三代”之时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不包括夏桀、商纣、周幽王三个末帝和其他个别昏庸君王)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汤、周文王被尊为“三王”。 而儒家学术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称三代的地步,将之当做一种政治理想国来作为当世的参照标准,以及无坚不摧的学术正确。 曹端怔了怔,却也没急着回答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沉思几息后方才说道: “三代之时,固然无三纲五常,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已存,礼之根本便源于此,天礼未分于天理。” “朱子有言: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曹端继承的观点,依旧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礼是圣人、先王制定的,要以圣人、先王为师”,只有以这个目的进行学习,才能够学到五经(《乐》失传了)的真谛。 而朱熹这里说的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等作为万民君师,有着超凡的天赋,是“众人中能尽其性者”,所以理所应当地就要制定从天理中体悟来的“礼”,用来教化百姓,这是君师的使命。 “孔子是君师否?” 曹端原以为姚广孝破釜沉舟地选择了再次提问,虽然这个问题有点白给。 “君师”的定义是:拥有统治权的圣贤。 这个概念有点类似于柏拉图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时期的智者都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君师”这个概念是笃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广孝如果这么选择,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接下来就将无法提问,显然会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而姚广孝下一瞬,就自问自答了起来。 “孔子处周衰之际,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非君师也。” 曹端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姚广孝的用意,孔子的行为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为“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也就是圣贤没有得到相应的庙堂地位,所以选择学习先王并且传下去这门学问以诏后世,然而正是孔子作为分野人物,划分了三代与三代之后最主要的政治区别,也就在圣贤是否在位。 莫非姚广孝打算从孔子与三代之间进行切割?这种办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来,成功的概率无疑是很低的。 毕竟《朱子语类》说的清楚。 弟子问朱熹: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何处见得天命处?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个任地底人,定是为亿兆之君师,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许多气魄才德,决不但已,必统御亿兆之众,人亦自是归他,如三代以前圣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虽不为帝王,也闲他不得,也做出许多事来,以教天下后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问: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却不得,气数之差至此极,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也,盖天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师相比这个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补丁,虽然补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个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来说,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广孝最有可能的进攻方向了。 可姚广孝的选择,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话锋一转,来到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涉猎过的领域,一个极少有人质疑过的“事实”。 “孔子非师君而理六经,六经皆史乎?” 这句话让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向自己。 而原本以为曹端守住阵脚就能稳扎稳打赢下来的高逊志,也是同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为什么姚广孝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感到这么大的压力? 原因就在于孔子整理了包括《礼》在内的先秦着作六经,孔子是整理者,也是传承者,礼作为儒家的根本,并不是孔子所创造的,而是三代君师创造的,这既构成了儒家源远流长的学术源头,也造成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书,解得是别人的东西一样,孔子修六经,同时也用了别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非完美无瑕的。 六经皆史,问的不是六经是不是都是史书,而是问的,六经是不是都是历史真实记载的载体? 曹端的心头,隐约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儒家学术界有一个公认的“秘密”。 那就是,谁都不敢保证,六经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 六经之所以权威,还得归功于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烧了大部分先秦藏书,后面又经过战乱,儒家的六经虽然也受损,但至少五经传了下来,相当于成了孤证,说啥就是啥,这也是儒家能始终掌握话语权的原因。 历史长,够权威,懂迎合,换你当皇帝你也选儒家。 当然了,虽然先秦流传下来的书籍不多,但还是有的,所以难免会跟六经里面的某些记载有冲突,可儒家关于历史的话语权还是牢不可破,这就是因为,其他孤本证明不了自己是不是伪造的,也证明不了自己记载的就是对的。 两个矛盾的记载,你凭啥说我就是错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时间都掌握了话语权,所以即便是有质疑的声音,也都被掩盖了下去。 曹端不确信姚广孝手里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六经记载是错的的证据,但这话他没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变通的,眼见着沙漏时间要走完了,干脆来了次装傻充愣。 是的,辩经是可以装听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经地说道:“元代名臣郝经在《经史论》中有言: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 “经即是史,史即是经。” 这就是在装傻混过一个回合,等对方主动戳破,借此多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合的思考时间了。 不过曹端还是要脸的,他倒也没有强行去拿这个回合的主动权来反问一句,当然了,曹端也没什么可反问的就是。 姚广孝见对方装傻,微微一笑继续逼问道:“那到底是经在前还是史在前?” 曹端看着姚广孝咄咄逼人的样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确定,姚广孝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这么自信,但有些关隘他没想明白,于是继续搪塞。 “朱子有云: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自然是先经后史。” 这里其实是朱熹治学的观点,只有先读经,在此基础上体验先王的意图,然后再读史书来知道古今兴衰,除此之外,就是说儒家的经义是根本,史书只是考查古今治乱安危、礼仪制度的辅助。 姚广孝此时干脆彻底摊牌。 “汝口口声声说《礼》乃是三纲五常之根源,三纲五常是天礼也是天理,那么想来《礼》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这《礼》,便没错吗?” 曹端心中一凛,知道再也搪塞不过去了,不过他趁着这两个回合的机会倒也思考完毕,连忙答道:“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君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广孝的问题,他的意思是古人不会离开事情去讲道理,六经都是记录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艺和德行都聚集在这几本书上,所以肯定不会错。 姚广孝问:“《礼》为官史乎?” 曹端答:“六经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着作都是藏在王室与官府的,当然是官史。”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人着史,就会有文过饰非。” 鏖战五场的漫长辩论,终于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 双方从“古今之辩”这个命题开始,姚广孝以“变通”为核心论点,而曹端则一开始就以《周礼》为核心进行反驳,坚持崇古不变。 姚广孝迁延到“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反驳“礼就是用来约束和划分人的”,姚广孝说刘邦、刘秀等人都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曹端反驳说“礼是天地、先祖、君师的本源,周礼和三纲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恒不变的”。 最后,姚广孝则通过一系列逼问,直接挑明了问曹端“记载和反映了三代历史的六经,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辩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来到了这里,如果是真的,那么曹端赢,说明礼就是天理,永恒不变,后人只能顺着发展;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姚广孝赢,六经都是假的你跟我说什么周礼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实上,只要【六经皆史】这个论点得到证明,那么理学的道统论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之前介绍过理学的道统论,是从先王一直延续到孟子,由中唐韩愈进行古文运动时提出,继而被北宋五子发扬光大。 那么,其实有个问题没说透,为啥要把儒家道统从先秦孟子直接跨过汉唐,跳到理学这里? 因为汉儒以来内法外儒宋儒觉得不纯,所以直接给开除儒籍了。 “我们宋儒的道统不从你们汉唐继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亚圣”的原因。 但问题是,你们理学,可以把汉儒唐儒给开除儒籍,可如果道统这种东西追根朔源到了三代君师那里就是错的,你们能不能把三代君师都给开除儒籍啊? 不能,因为刚才说了,朱熹已经明确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师,在道统传承顺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烂了,那可就真烂了。 而姚广孝这手最后的杀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来的。 【六经皆史】这个论点,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渐发挥了影响力,继而对理学造成了重创,这是有历史经验证明确实管用的招数。 因为一旦这个命题成立,就说明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是有曲笔和文过饰非的,权威不够绝对。 权威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 一开始【六经皆史】还认为六经是“信史”,或者说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经动摇了理学道统,因为这在观念上将其与其他着作平等看待,抹杀了其神圣性,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理学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渐增多,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了“古史辨”运动,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 当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给出的【六经皆史】的论点,虽然超前,但如果无法证明,那么依旧不能动摇理学的道统。 可现在,姚广孝手里偏偏捏着能证明【六经皆史】的东西。 曹端并不清楚这点,他还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经虽为人着,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与后世史书,不可概一而论也。” 事实上,统治了汉儒的经学,从那时候起,经就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的经典,这个定义从这里就出来了,经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渊源所在,自汉武帝时代,“六经之道”就是华夏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这是绝对不容动摇的。 姚广孝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个龟甲。 “龙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拿个药材上来干嘛? “认得这里面的字吗?” 姚广孝手里的龟甲被递了过来,曹端在上午的日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思考姚广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实上,龙骨这味药材也仅仅是他听说过,曹端又不是做医生的,根本没见过几块龙骨,上面有字的更是听都没听过。 龟甲上镌刻着古朴的字迹,字体苍劲浑厚,但绝大部分内容有些难以辨认,不像现在的楷体,倒好似秦汉时期的篆书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应该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不禁让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认得。”曹端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广孝提示道:“旁边用朱砂标点的四个字,可还能辨认?” “王、人、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鸟形状的字)、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向左开刃的斧头的字)。” 姚广孝并没有任何意外,澹澹地说道: “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多儒生更是激动不已。 大家都知道,纣王是个昏庸无比的暴君,但也只是听过传闻而已,现在居然从姚广孝口中听到了它的消息,所以众人都不禁为之震惊。 当然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知晓纣王之名,也知晓其大略事迹和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处却完全陌生,甚至从未听闻过它的存在,如今听到纣王这个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来,难免有些激动。 没有人怀疑姚广孝话语的真实性,第一,从可能性上来讲,有比干墓,那么同时期的纣王也当然有可能墓,第二,这个话题很好验证,有没有真东西一看就知道,姚广孝没必要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但曹端看着手中的龟甲,全身却像是掉进了雪堆里一样,冷的刺骨。 他意识到了姚广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无力阻止。 姚广孝接着解释道:“不过王人民我这四个字,却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第一个“王”字不用解释,甲骨文里的这个字,其实是“二”中间塞进去一个“大”,意思没变化。 但从第二个“人”字,姚广孝开始了解释。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纣王墓,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隶,直到春秋时期二者才有所区别,被征服的异族百姓在臣服后为‘人’,未被征服的异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鸟站立,实则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时乃是战俘的标志,商周之交,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曹端看着那横目而带刺的字形,耳边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已经彻底明白,这场辩经,他输了。 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明六经记载历史有伪的实证,而且既然敢给自己,就说明实证绝非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实上,民与臣两个字,在三代之时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 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过,只是没亲眼见过真的上古文字,加上这龟甲上刻画的有点抽象,年头久了也有些辨认不清,所以一时才没反应过来,如今听了姚广孝的讲解,倒是能确认对方没有胡吹。 因为这种有演变历史的基础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记载的,虽然没有具体形状,但脉络大致清晰;字义,得益于五经保存完好,含义也能从其中得到印证。 所以曹端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我者,《说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谓也,然而我这个字,其实是代表着施暴力于人之称谓,在三代之时代表一件杀戮凶器,也就是锯斧。” 曹端看着那个被称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钩的锯斧,看起来像是用来行刑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凶器。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王拿着锯斧,杀戮着奴隶和战俘,维系着自己的统治。” 随着姚广孝的话音落下,现场顿时响起了蝉鸣一样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在讨论。 很多儒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确实是纣王这个暴君能干出来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逊志等人,却清楚无误地明白了姚广孝想表达的意思。 ——三代的统治,都是这般血腥暴虐,绝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谁也不知道,姚广孝手里,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证据。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变脉络,然后尝试去分类对应,终究是能翻译出来这门文字的。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办到,但对于姚广孝这种能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运转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姚广孝不仅不缺钱不缺人,恐怕连材料都不缺,因为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这东西既然是药材,那么肯定除了纣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龙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很快就会收到无数的龙骨,按照概率论来讲,哪怕是万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会非常多。 你能说纣王墓是孤证,那你能说不同年份的所有龙骨上记载的,都是孤证吗? 六经不是百分百真实的,一旦被交叉证伪,那么就会引起山崩般的连锁反应。 而这仅仅需要耐心等待,这一天就会到来。 谁都知道,嘴硬是没用的,要看证据。 但曹端此时被姚广孝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他还是选择了装着傻嘴硬,以图一线胜利希望。 “纣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为奇。” 见曹端还在揣着明白装湖涂,姚广孝也不以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姚广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说得对,我认输。”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姚广孝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认输,走下擂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开始,《明报》新加一个栏目——走进甲骨文。” 曹端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广孝继续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会被戳破,他是必输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广孝怎么就突然认输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了? 可这种“赢”,显然是暂时的自我欺骗,因为随着所谓“走进甲骨文”栏目的持续解读,三代之治的历史真相就会被戳破,基于六经体系的理学道统论将土崩瓦解,他这时候赢了,那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要知道,【六经皆史】的论点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译而证实,那么他曹端就会被载入史册钉在反派耻辱柱上的那种,这时候的“赢”,只会显得他输掉历史评价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没有人记住失败者,除了岳伦”一样。 而这种侮辱甚至更胜一筹,是对方马上就要满血全胜,然后自己闪现进塔送了,送你“赢”。 曹端浑浑噩噩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台。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围盲目的喝? ?,有人以极为怜悯的目光在看着他,而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了诏狱的门口。 诏狱的大门洞开着,就仿佛是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 两侧的锦衣卫扶着刀集体注视着他,曹端提着腰带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随后“砰”地一声闷响,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年轻的勇士啊,恭喜你击败了所有守关的恶龙,即将来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恶龙囚禁的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