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坚卓的他们》 第一章 西山军训 万里长征, 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 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 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 复神京,还燕碣。 ——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1937年6月,北平西苑妙峰山。 暑期伊始,“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第二期就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军事集训。北平的全体高中和大学一至三年级的男生们都聚集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每天同吃同住同上课同训练,学习军事知识,培养军事技能,北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和清华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都是军训队伍中的一员。 两人此前完全不相识,他们都没有想到,经历了这次军训,开启了他们延续整个一生的缘分,本来两人被分到不同的小队,虽然每天训练内容相同,但并没有什么交集,让两人真正认识的,是一次十公里负重拉练。 十公里拉练是集训队所有的同学都望而生畏的一个科目,所有学生都要身着军装,背着沉重的军用背包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十公里。天气炎热,体力吃不消,即便是可以跑到终点的同学们,也都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许多人都因为坚持不住中途放弃,但如果被教官发现就会受到不吃晚饭和操场加跑的惩罚。 第一次参加十公里拉练的时候,贺础安出发没多久就开始狂喘了,他明明长大了嘴巴拼命呼吸,听到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喘气声,却觉得肺里都是棉絮,完全没有吸进氧气,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贺础安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人一个个超过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有千钧重,口干得好像吃了一嘴沙子,巨大的疲惫感从每一个细胞中压榨出来,全部涌向他的大脑。 坚持!再坚持一下! 贺础安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捱着,直到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重重摔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贺础安发现自己被人背着走,因为看不到脸,所以并不知道背他的人是谁,只是觉得这个人个子很高,肩膀很有力。反应过来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让人背着实在不像话,就挣扎着想要下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贺础安被放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背他的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陈确铮,清华哲学系二年级,你呢” 贺础安一眼就认出了陈确铮,因为他在第二期军训队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明星学员。他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在人群中你第一个看到的人肯定是他。陈确铮不仅是理论知识还是体能训练,陈确铮都胜过所有人,是教官心目中的模范学生。陈确铮为人十分谦虚,从不以此为傲,全队上上下下都十分佩服他。然而贺础安注意到,每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陈确铮时常若有所思,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或是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但当他和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他能迅速跟大家打成一片,十分具有亲和力。贺础安也一直很欣赏他,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他相识。 “你好,我叫贺础安,北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握住了陈确铮的手,感觉他的手掌又厚实又火热,跟自己纤长冰冷的手指完全不同。 因为担心贺础安的身体状况,那天野营拉练剩下的路程,陈确铮一直坚持跟贺础安一起走完。因为耗时过长,结果两人的成绩都不合格,被教官点名批评,晚上不能吃晚饭,还被罚跑五公里,陈确铮一听这个决定,马上就张口反驳教官: “报告教官,你的处罚不合理,每个同学的身体素质不一样,贺础安同学已经尽力了,之前还在路上晕倒过,现在迫切需要休息,实在不宜继续跑了。再说,晚饭也不让吃,怎么有体力再跑?” 那个身材矮壮,长着红彤彤的蒜头鼻的教官听到这话恼羞成怒,命令两人罚跑十公里,不跑完不准睡觉,还说如果他继续反抗的话,他所属的小分队都要集体陪跑。陈确铮还要继续申辩,但一看身边面露难色的同学,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当天所有的人都结束训练回去了,只剩下陈确铮和贺础安站在了营地的操场上。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陈确铮颇为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你真的行吗?要不要我再去跟教官说说?”陈确铮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我也不知道我行不行,但我会尽力的,我总不能一直当队伍里的最后一名,拖大家后腿?” “那好,你跟着我跑。耐力是可以慢慢锻炼出来的,对了,你等我一下。” 说完陈确铮向远处跑去。 贺础安站在操场上,扬起脸感受雨丝飘落在脸上,白天的暑气在雨中消散,收获片刻清凉。回过神来,贺础安看见陈确铮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跑过来。 “吃,我在食堂偷拿的。”陈确铮递给贺础安一个白馒头。 贺础安迟疑地接过来,却不动口。 “吃啊,一会儿不是还要跑步吗?饿着肚子跑怎么行?快吃,不够还有!我拿了好几个呢!” “这……不好,不会被发现吗?”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们晚上本来就没吃饭,这就是我们的那份儿。” “那是我没有跑完十公里的惩罚啊!” “你是没跑完,那是你不想跑吗?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你目前的身体负担不了!军事训练需要苦练是没错,但是要循序渐进,也不能一刀切啊!那个教官不但不给我们饭吃,还让我们跑十公里,哪有这种道理?听我的,吃!” 贺础安看着眼前的陈确铮,他的眼睛在暗夜的微光中显得特别的亮。 “咕噜噜咕噜噜……” 贺础安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声响,不由得窘迫地脸红了。陈确铮微微一笑,把馒头塞进贺础安手里。 “都饿成这样了,赶紧吃!” 贺础安不再犹豫,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白馒头,顿时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 蒙蒙细雨中,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跑了起来,陈确铮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比贺础安稍微快一点,又让他恰好能跟上。贺础安已经忘记计算自己跑了多少圈,只是看着前面那个背影,一心只想跟上他的脚步,有无数次他觉得他不行了、筋疲力尽了,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了,但他一直盯着陈确铮不停迈步的双脚,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到后来他的双脚已然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不知什么时候,陈确铮停下脚步,转身向他慢慢走过来。 “已经十公里了,你做到了。”陈确铮拍拍贺础安的肩膀。 贺础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下了。陈确铮也躺在了他的身边。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两个人看着暧昧不明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层叠的乌云交织成或深或浅的黑。 “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根本做不到。” “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到,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陈确铮站起身来,伸出手,贺础安握住了,被陈确铮从地上拽了起来。 可能真正投缘的人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贺础安和陈确铮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贺础安对陈确铮越是了解,对他就越是钦佩和欣赏。他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世上有哪一个人,既有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还有如此出众的身手,真的就像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文武双全的大侠一般。 第二章 山雨欲来 1936年12月,北平、天津、保定城里贴出“二十九军招生布告“,布告上说:“为培养初级军官,特招收有志从军的青年人,要求18岁以上,初中毕业学历,一经考试录取,学制至少2年。”课程的设置也很全面,除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之外,待遇也很优厚,每月津贴3元,毕业后还可以马上成为准尉军官,这次招募平津地区的青年学生报名十分踊跃,最终招收了1700人,成立了军事训练团简称“军训团”,在北平南苑进行集训。 北平沦陷,华北告急,无数胸中涌动着爱国热情的平津在校大学生也纷纷倡议利用暑假期间参加军训,争取为国效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对此颇为赞同:“学生救国心切,其志可嘉。当前国难深重,应加紧学些军事技术,必要时放下笔杆拿起枪杆,以应急变。”因此,宋哲元特命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授意,命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成立了“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何基沣担任集训总队的总队长,军训的场地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这里原是一一〇旅二一九吉星文团驻防的地方,由于大学生集训队要在此军训,吉星文的团就调到宛平县驻扎。 虽然暑期集训队并非是正规的军训团,然而军训的科目种类繁多,十分齐全。军训课程主要分为学、术两科,学科科目是传授军事知识和各门类常识,如国民军事教育之意义,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射击教范、国防浅说、陆军礼节、防空常识、战车常识、各步兵种之识别及性能、瓦斯常识、筑城教范、卫生、急救法等,这些理论的知识对于自幼博闻强识的贺础安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各科知识牢记于心,在课堂上总是能回答出别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个人也能轻松做到,那就是陈确铮。 集训队的术科科目十分齐全,有野营拉练、阵中勤务、筑城作业、测图实施、弹药射击、夜间演习、防空常识等十一种。跟学科科目的游刃有余不同,术科科目是完全是贺础安的噩梦。 从外表观察贺础安,贺础安肤色白皙、面容清癯,身材瘦高,高高的鼻梁被近视眼镜压出了两个小小的凹坑,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书生的样子。贺础安自幼不爱出门,常常在书房捧着一本书废寝忘食,从夜晚看到天明,缺乏体育锻炼的他体能十分薄弱,所以每每到了术科的训练,贺础安都生不如死、叫苦不迭,而这些科目对于陈确铮来说却是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一天,全体队员一起去北平西郊红山口进行打靶练习,使用三八式步枪,每人有五发子弹,轮流进行打靶实弹射击训练。训练刚开始没多久,负责的教官因急事被叫走,因射击训练进行过多次,教官就暂时让队员们自行练习。因为贺础安是近视,弹药射击这一科也是他的软肋,他能打到靶上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贺础安排在陈确铮的前面,马上就要轮到他了,他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前面的人打完了,贺础安走向射击位,连握枪的手都是抖的。陈确铮在身后拍拍贺础安的肩膀,让他放轻松。 贺础安举起枪对着远处的枪靶瞄准,枪靶是稻草绳盘在一起做成的,中间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个碗口大的圆。贺础安对着红色靶心一连开了三枪,全部脱靶,旁观的一些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其中属燕京大学的钱胜权说得最为难听。 “理论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上了战场上还不是一个敌人也打不着!” 贺础安背后的嗤笑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潦草地打了最后两枪,依旧全部脱靶。 “贺础安,我看你以后就不要参加射击训练了,我看你再练一百次也没用,还浪费子弹,你们说是不是啊?” 钱胜权的讽刺变本加厉,还有一些围观的同学跟着他发出嘲笑声,让贺础安如芒在背,但他无力还击,准备默默下场,这时候陈确铮走过来,扶住了贺础安的肩膀。 “你是燕京大学的钱胜权?你射击技术很好吗?” “不自夸的说,在你们这些人里,应该是最好的?” “要不要和我比一下?” “比就比,你说,怎么比?” “我们的枪都还没有打过,里面各有五发子弹,我放一块石头在头顶,你=你要是五枪之内可以把这块石头打飞,我就算输,如果你五枪都没有打中,就换我来打,怎么样?要不要比?” “不行!你不要命了,会死人的!”贺础安着急地劝阻他。 “钱胜权不是枪法神准吗?之前每次打靶他的成绩都很好,肯定没问题的。” 陈确铮从地上捡起来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放在头顶,摆好姿势,看着钱胜权。 “来,开始!” 钱胜权端着步枪,脸上写满了犹豫。 “我先说明啊,要是打伤了你,我可不负责任啊!” “这么没有自信啊?你不是整个军训队射击技术最好的吗?如果没有把握,你也可以放弃,但如果放弃的话,你就要当着大家的面向贺础安道歉!” 说完,陈确铮大踏步向远处走去,站定,转过身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胜权,钱胜权环顾着四周,他很后悔为什么会多嘴讽刺贺础安,造成了如今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如今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钱胜权端起步枪,生平第一次,他发抖了。 钱胜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巨大的恐惧抓住了他,让他无法瞄准,他双手出了太多汗,只好放下枪,在裤子上使劲擦干,再重新端起来。 在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下,自尊心不允许他放弃。 “砰!”这一枪没有打到石子,也没有打到陈确铮。 不知道为什么,钱胜权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砰!砰!砰”这三枪依然没有打中,只有一发子弹了。 钱胜权用准星对准陈确铮的眉心,他真的想把这个人杀掉,为什么他要让我丢脸?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砰!”回过神来,钱胜权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陈确铮脖颈飞过,留下一道血痕,陈确铮用手摸了摸脖子,看看手掌上的血,笑着朝钱胜权走了过来。 “看来我还真是命大,你这算不算五枪都脱靶啊?现在轮到我了?” 钱胜权已经呆若木鸡,陈确铮把头上的石头递给了钱胜权,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钱胜权如芒在背,他脑海中全是自己头部中弹满脸开花的惨状,心中的恐惧比刚才多了成千上万倍,真的要让陈确铮对着自己的头射击吗?万一死了怎么办? 钱胜权一边想着,一边龟速向前走去,没走几步,钱胜权突然转回身走到贺础安身边,弯腰九十度鞠躬,大喊一声: “贺础安同学,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枪法不准,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现在轮到围观的同学对钱胜权嗤之以鼻了,曾经眼高于顶的射击高手此时彻底威严扫地,钱胜权感受到周围的人对自己的不屑与蔑视,他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抬头。 “我原谅你了,钱胜权同学。”贺础安说完,就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身体。 “看来钱胜权同学不是很信任我的枪法啊!”陈确铮走过去从钱胜权手中把那块石头拿过来,向空中一抛,举枪就射。 “砰!”只射了一枪,那块石头应声碎裂,在空中向四面八方炸开,纷纷落地。 钱胜权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所有同学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陈确铮走到钱胜权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钱同学,我知道你射击技术很好,但你的技术再好,也没有资格嘲笑别人。你看不起不如你的人,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我还想告诉你,在战场上,你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敌人,而不是稻草做的靶子,我很好奇,真的上了战场,你能射中几个敌人。” 陈确铮刚说完,教官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你们不好好训练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教官一脸横肉,整个人散发出焦躁的气息,双手抓着腰间的皮带,穿着皮靴的脚不停踢着地下的土。 “都是他,非要和我比赛射击,浪费国家的子弹!”钱胜权指着陈确铮说。 “陈确铮?又是你,上次没罚够对,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别吃了,罚站一夜!” “老师,不是这样的!陈确铮是为了我……” “再说一句,我就连你一块儿罚!你们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练完了就原地解散!”说完就扬长而去。 陈确铮对着贺础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陈确铮看着钱胜权,钱胜权因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偷瞄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眼神中的崇拜和钦佩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鄙视和不屑。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枯燥的操练毫无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再也没有人敢嘲笑贺础安的枪法差了,而陈确铮在军训队中更是被口耳相传成一个传奇。 军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到了7月7日晚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夜里去上厕所路过了教官宿舍,从窗外看到许久未曾路面的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和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在房间里商议着什么,何基沣的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吉星文更是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吉星文拨通了房间里的电话: “你这个宛平县的旅长给我听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给我把阵地守住,一步也不准退。如果阵地失守,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 吉星文砰地把电话挂断,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对视了一天,默默溜着墙根儿离开。 “看来前方战事吃紧啊!”回去的路上,贺础安低声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要出大事。” 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下,陈确铮和贺础安都迟迟无法入睡。到了子夜时分,酣睡中的同学们被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惊醒,但他们没有人想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咕哝着发出阵阵牢骚。 “真是吵死了,宋哲元的部队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进行作战演习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同学们纷纷翻了个身,用毯子蒙住了脑袋,又睡过去了。 贺础安和陈确铮下床站在窗前,陈确铮面露忧色,低声说到: “这恐怕不是演习,真的要打仗了。”陈确铮回头看了一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同学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中国历史的巨大转折,从此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果然,第二天一早,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召集所有同学发表讲话,当场宣布卢沟桥事变爆发,集训队解散。青年学生们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上前线跟二十九路军官兵一起并肩战斗,何基沣被同学们的抗日热情所感动,但拒绝了同学们上前线的要求,表示所有的教官都要上前线跟日军作战,让同学们马上返校,一切以安全为要。 陈确铮、贺础安和其他军训团的同学们只能离开西苑营地。虽然不能跟随二十九路军一起上前线跟日军作战,但陈确铮和贺础安不甘于待在学校里,他们总想为保卫北平城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于是他们加入了老百姓自发组织的“劳军团”,团里不仅有大中学生,还有普通市民、贩夫走卒,大家为了保卫北平,挨家挨户征集麻袋,顶着七月的大日头,一锹一锹挖沙运土,在北平市内构筑了一个又一个防御工事。 之后的日子里中日军队战战停停,老百姓谣言四起,有的说日本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北平城了,有的说日本人并不想打仗,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而已,但不时响起的枪声是真的,从十点提早到七点的宵禁是真的,不断上涨的物价也是真的,所以老百姓内心的游移不定、人心惶惶也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日双方对战的状况日趋激烈,7月26日,廊坊之战打响,日军有27架飞机前来助战轰炸,二十九路军奋起反击后最终不敌,撤出廊坊。 7月27日,二十九路军拼尽全力短暂收复廊坊,后与日军激战无力抵挡,廊坊最终失守。 与此同时,暗中部署、蛰伏已久的日本军队,终于也在这一天展开了对北平守军的大规模进攻。从早晨打到中午,片刻都没有停息。日军地上有坦克大炮,天上有飞机轰炸,而二十九路军因为宋哲元一心想要求和的战略思想,一直没能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只有简陋的营围作为掩体。 在日军飞机的疯狂扫射下,7000余名二十九陆军将士仅凭血肉之躯勉力抵抗,一直奋战至28日拂晓,南苑最终失守,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及3000余名官兵阵亡。 第四章 命中注定的相逢 周曦沐挂掉了旅馆前台的电话,回到房间里,曾涧峡一人坐在窗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当天的报纸,南苑的战事并不乐观,但让他忧心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一件。 曾涧峡眉头紧皱,眉间的“川”字看来又深了些。周曦沐想起清华的同学们背地里都戏称“曾涧峡”为“鲁迅先生”,因为曾涧峡面庞生得刀削斧凿、颇具棱角,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横眉冷对”的样子与鲁迅先生真的有几分相像,加之唇上也有浓黑的胡子,就更加神似了。 曾涧峡教授在清华是颇有名气的,有三个原因,一是课讲得好,身为哲学系的教授,他对各种哲学流派如数家珍,不仅如此,他还对宗教有颇为精深的研究,所以听他讲课往往旁征博引、舌灿莲花,特别享受。二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曾教授上课的时候几乎不笑,十分严肃。你想给他讲个笑话逗他,他不仅不笑,反而要给你挑出笑话中的逻辑漏洞,这使得学生都有些怕他,其实你如果大胆请教他,他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三是对妻子出了名的宠爱,曾涧峡的妻子阮媛在恋爱时便身患肺病,因身体太弱不能生育,曾涧峡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她结了婚,婚后对妻子的照顾体贴入微,白莳芳也经常对周曦沐说羡慕阮媛,周曦沐直言自愧不如。 因为曾教授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且两人虽都是人文学科,但毕竟专业不同,而周曦沐初来乍到,对曾涧峡虽然多有尊敬和欣赏,但并无交集,可谁知有一天曾教授主动找他一起吃饭,说了图书南迁的事情,希望周曦沐一起参与。因为这是一桩对学校、对国家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周曦沐自然欣然应允。深入交往之后,周曦沐才了解到曾涧峡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纤细又善良的心。 周曦沐把外衣脱下来,准备洗漱,看到曾涧峡的目光追随者自己,欲言又止,不禁哑然失笑,他肯定是担心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觉得对不起自己。 周曦沐猜得一点也没错,此刻的曾涧峡颇为后悔。 虽然东北三省沦陷了,可是华北的局势一直还算稳定,谁知道“七七事变”突然就爆发了,学校里还有几批重要图书和设备没有运出,各学院的老师都加紧清点,能运出一批算一批。今天本应该把最后一批运完了,谁知道却出了岔子,只能明天再运,而明天,正是周曦沐大婚的日子。 看着曾涧峡为难的样子,周曦沐敛去笑容,率先开口。 “我已经跟莳芳说了。” “她怪你啦?” “可不是吗?劈头盖脸一通骂。” 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周曦沐那个委屈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实在抱歉,要不是我拉你跟我一起……” 周曦沐一把拉过椅子,坐在了曾涧峡的对面。 “曾兄,我跟你开玩笑呢!” “这么说,她没怪你?”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莳芳,就算她真的生我气,又怎么舍得骂我呢?” “那她到底生没生气啊?” “曾兄,我们认识虽然才不到两年,但你是看着我和莳芳相识相爱的,莳芳跟我一样,都觉得我们现在做的是一个十分可贵的事情。尤其是七七事变爆发之后,我更是觉得学校几年前就将图书设备南迁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我很庆幸你能介绍我参与这个工作。国破何以家为?现在局势乱成这样,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怎么能不有所筹谋?我们运走的那些书,将来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为了图书南迁我们一起奔波忙碌了好几年,我特别庆幸自己可以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为保存清华的学术资料出一份力。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圆满完成!” 周曦沐平日里跟曾涧峡嘻嘻哈哈惯了,突然这么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曾涧峡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周曦沐装作没看见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暖壶里倒出热水,把毛巾按在热水里。 “再说了,我们都已经把站长打点好了,明天肯定会顺顺利利的,我一点也不担心,曾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点睡觉,明天婚礼上我还等着你这个证婚人上台发言呢!”” “莳芳好眼光啊,觅得一个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这句话说的十分客观嘛!” “我这个无神论者学了一辈子哲学,可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只想说一句,求老天爷保佑明天一切顺利。” 大暑刚过去没几天,蝉鸣聒噪,火车站旁的小旅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哗声仍旧不断,还不时传来婴儿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骂,房间里时时散发出一股异味,加之两人心里都压着事儿,周曦沐和曾涧峡顾不得讲究,着外衣而卧,却迟迟难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动都会吱嘎作响的床上,因为他身材颀长,在短小的床上双腿不能伸直,只能蜷着睡,实在不是很舒服。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面容。 周曦沐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这不舒适的床榻,而是因为这过于沉重的心事。 从眼下局势看来,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只是不知道何时离开,他实在觉得对不起他的莳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学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刚刚回国一年多,本以为终于可以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来又要奔波流离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这个日子是两人的双亲一早就定下来的,明天这个日子终于要到来了,他终于要娶到他心爱的莳芳了,周曦沐带着甜蜜、慌张又略带酸涩的心情,回忆起他们的过往来。 白莳芳出生在江苏苏州的一户书香门第之家,父亲白淳衷在前清中过举人,精通医道,在当地开一家医馆为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白淳衷育有三子一女,妻子在生莳芳之时难产,最终不治身亡,白淳衷思念亡妻,终身未娶,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除小女莳芳之外,均娶妻生子。因为白莳芳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温暖,加之莳芳容貌与妻子酷似,又是白淳衷唯一的女儿,所以白淳衷对她尤其宠爱。白淳衷从小就让小莳芳接受教育,从私塾上到女子学堂,从不曾训斥打骂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都给了她,所以莳芳长大之后形成了天真烂漫、活泼开朗且颇有主见的个性。白淳衷自认为开明,他跟女儿约定,彼此之间是朋友,不应该有秘密,然而当他从面容绯红的女儿口中得知她爱上了一个人时,还是不由得产生了震惊、不甘、不愿的复杂情绪,随即他只能苦笑,好像自己辛苦打磨多年的宝石被别人偷走了,但一想到女儿居然对自己坦诚相告,心里总算感到有点安慰。 周曦沐和白莳芳是在清华校园里相识的,白莳芳读外文系,周曦沐读的是文学系,两人在清华的诗社相识,因为他们都喜欢里尔克的诗歌,渐渐对彼此产生了爱慕。这爱慕与日俱增,几乎要撑爆了周曦沐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借里尔克之诗向白莳芳表白了。他读给白莳芳的诗是里尔克的《致寝前人语》: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前醒来都在你眼前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梦里梦外都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白莳芳当下也选择了里尔克的诗《挖去我的眼睛》作答: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白莳芳的奔放自由的个性深深打动了周曦沐,在他孤独寂寞的前半生中从未想到,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出现,她的存在,如同一缕甘泉滋润了他心灵的每一道裂缝。 周曦沐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公子哥,满族正白旗出身,家室优越,周曦沐自幼天资聪颖,无奈他是父亲养在外宅的妾室所生,儿时的周曦沐看惯了母亲倚在窗前盼着父亲来的样子,而周曦沐最盼望的就是父亲来看他,所以他特别刻苦地跟私塾的先生学习,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夸奖。 母亲告诉小曦沐,父亲很喜欢下围棋,就找了师傅教他下,小曦沐进步很快,一直被师傅表扬有天分。父亲很久才来一次,这时候母亲就会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会恢复平日里不见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亲仅有的几分钟关注他的时候,恨不得背诵一百首唐诗给他听,父亲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头。小曦沐也会缠着父亲下围棋,可是父亲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没有一局棋下完过。父亲每次离开,只会给母子两人留下许多钱,还有许多寂寞。 兴许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的生活,母亲迷上了抽大烟,周曦沐眼看着母亲的双颊凹陷了下去,肤色变得灰黑,她不再热心于打扮,而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嫌弃,终于再也不来了。 兴许是无尽的失望和身体的摧残耗干了母亲的生命,她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大烟枪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 母亲被悄然下葬了,并没有葬在周家的祖坟,母亲平日里的衣物和物件统统被烧掉了,父亲的妻子火速将外宅转卖他人。周曦沐偷偷拿走了那一枚本应随母亲陪葬的玉佩,这是他仅有的母亲的遗物了。 周曦沐时常把玩这枚玉佩,据说它是从宫中流出的,相传是某位格格的陪嫁之物,上好的质地手感温润,精细雕刻了一只蝙蝠捧着一个寿桃,取“福寿绵长”的寓意,讽刺的是,母亲福薄而早逝,这枚玉佩无异于给母亲的死下了一个颇为讽刺的注脚。 13岁的周曦沐平生第一次搬进了父亲的家,家中除了父亲之外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父亲自然是怜惜他的,但他的怜惜有限,而他关心儿子的方式也仅仅是不断的给钱给钱给钱。 周曦沐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也处不好,在几个儿子中,他是外貌最为出众的,几个人一起去学堂念书,周曦沐的成绩也是最好的,难免会引发兄弟们的妒忌,所以他经常被他们合起来按在地上打。周曦沐暗下决心,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要比他们强。从此他更加努力,一路从私塾到西式学堂,都是班级里出类拔萃的学生,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对于这个面貌酷似母亲的儿子,父亲最初是颇为冷淡的,似乎他的存在就让他觉得不自在,所以父亲只是把他养在家里,跟养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但随着年岁的长大,眼看着周曦沐渐渐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追求上进,谈吐不俗,反观自己的四个儿子,终日不思进取、招猫逗狗,养成了人见人嫌的性格。渐渐的,在聚会上,父亲渐渐更加乐于将其引荐给宾客们,大家似乎也渐渐忘却了周曦沐的出身,对其百般称赞,青眼有加。眼看着父亲越来越倚重自己,周曦沐并未觉得如何欣喜,更没有做什么继承家业的春秋大梦。在他眼中,自己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在情感上,周曦沐早已自己跟这个家之间的关系彻底割裂了。 自从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周曦沐就离开了周府,再也没有回去过。 因为成绩优异,周曦沐有丰厚的奖学金,因此他再也没有拿过父亲一分钱,他长住在宿舍里,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多次派人送钱给他,都被他原数退回。在他读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父亲突然暴毙,周曦沐偶然得到消息后赶回家中,丧事已经办完,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父亲的妻子甚至卖掉了家中的祖宅,等周曦沐回到家中,宅院已经易主,开门的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周曦沐坐在宅院大门前的台阶上,不禁苦笑。 从那时开始,在这个世上周曦沐真成了全无挂碍的沧海一漂萍了。 周曦沐自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暖,虽有父母,也从未感受过亲情,可以说从里到外冻透了,正因为看尽了世态炎凉,周曦沐自认为锻造了一颗钢铁之心,从未惧怕过什么,然而当他遇到白莳芳之后,他的胆子变小了。所以当白莳芳告诉周曦沐父亲想见他的时候,周曦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慌张和害怕,生怕自己不能给白莳芳的岳父留下好印象。然而当他看到白淳衷面前早已摆好黑白两子的棋盘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的莳芳跑不掉了,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白淳衷酷爱下围棋,经常跟小女莳芳对弈,莳芳自然不是对手,经常要让子耍赖,之前听女儿说周曦沐会下棋,顿时来了精神。而周曦沐儿时为了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长进,时常研究棋谱,加上有几分天资,因此棋艺十分精湛。周曦沐下了几子,自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在白淳衷之上,周曦沐小心应对,力求不着痕迹地让白淳衷下的尽兴,但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白淳衷。 之后白淳衷又问了周曦沐的家室,探讨了学问,周曦沐都据实以告。翁婿俩相谈甚欢,周曦沐走后,白淳衷告诉白莳芳此人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白莳芳问父亲为什么,白淳衷捻着胡子说: “莳芳,你听过‘棋如其人’这个说法吗?为父我下棋多年,虽才疏学浅,但又怎会不知他的棋艺远胜于我?但他的棋风稳健,毫无一丝咄咄逼人之感。你或许会说他也许是为了讨好我,故意让着我,可他最终仍胜了我三子。可见他不是一个油滑虚假之人,所以我才会说他是你值得托付的人。” 大学临近毕业时,周曦沐因成绩优异考取了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去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白莳芳则进入了一所中学,成为了一名国文老师。临走前,周曦沐和白淳衷约定了归国后的婚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结婚、嫁娶、订婚、开工、出行、动土、上梁、搬家、入宅、纳采、开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而这一天也是白莳芳母亲的生辰,白淳衷特地把这一天定做女儿大婚之日,可见他和妻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可谁知他刚刚去英国求学快满三年,即将学成归来时,白淳衷却患上了肺结核。俗话说,医不自医,其时肺结核还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疾病来势汹汹,苦苦支撑了不到半年,白淳衷还是撒手人寰。 为了让周曦沐安心念书,白淳衷病重时叮嘱女儿,不要将自己的死讯告诉周曦沐,白莳芳遵循了父亲的遗言,和兄嫂一起操持了父亲的葬礼。周曦沐恰巧有一个同学回国,得知了白淳衷的死讯写信安慰他,周曦沐这才知道。周曦沐又悲痛又愧疚,在内心之中他早已把白淳衷当做自己的父亲,然而不仅未能承欢膝下,更没能在白莳芳最伤心的时刻陪在他的身边。周曦沐在信中提出回国,被白莳芳拒绝了,她告诉周曦沐,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之后周曦沐终日刻苦学习,可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信给白莳芳,用文字书写心中的惦念。 一九三七年初,周曦沐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被清华聘任为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团聚,距离他们分别已经三年有余了。他们本打算按照父亲的遗愿在白母的生日这天举行婚礼,可是眼看着东北、华北的局势一天天恶劣,等到卢沟桥事变爆发,两人也考虑过是否取消婚礼,可是两个人商议下来,一来这是白淳衷生前的遗愿,不忍忤逆,二来北平的局势眼下还稳定,三来两人心中都有愤懑和不甘,日本人在自己的家园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要取消婚礼,取消就是怕了他们了!如此商议下来,最终决定婚礼按照原定计划举行。 至于婚礼的形式,因为双方高堂均已不在,且两人都认为婚礼只是一个形式,不喜欢陈旧的繁文缛节,就选择了民国当下最时新的文明婚礼,把双方朋友叫到一起,在北京饭店简单办一个仪式就算礼成了。请柬是两人亲自用毛笔书写,上书两人在《诗经》中最喜欢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五章 炎黄子孙的黄 带着种种思绪辗转反侧的周曦沐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猛然间惊醒时,发现天刚蒙蒙亮,曾涧峡已经在床上打坐了,周曦沐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点,翻身坐了起来。 “昨晚上就听见你在床上摊煎饼,应该没睡好?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曾涧峡听到了响动,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今日这关不好过啊,早点做准备为好。” 两人快速收拾停当,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雇人带货赶往火车站,把装满书的箱子都运到了月台,但是要排队等候装车。就这样,早早来到火车站的周曦沐眼看着一批批高档家具、一摞摞行李箱被抬进了火车车厢,心急如焚,他的心被愤懑和焦虑所填满,在他的心目中,他运的货物比这些东西不知道珍贵了多少倍,可眼下他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等了好久,站长终于给手下人使了眼色,周曦沐松了一口气,正要指挥伙计装车,被站内一颇为蛮横的军警拦住,那军警长得獐头鼠目,得意洋洋的嘴脸实在令周曦沐作呕,在这动荡的年代,谁的生命不宛如草芥和蝼蚁?就有人仗着自己手中那一点点权力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并以此为乐。 军警拿着警棍敲打着装着书籍的木箱。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书。” “不值钱你费这么大劲运它?” 面对军警不紧不慢的盘问,周曦沐心急火燎,昨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办?莳芳还在等她,周曦沐看了一眼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婚宴下午两点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曦沐此刻正陷入无限焦灼,而白莳芳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饭店的宾馆房间里,白莳芳穿上妈妈的大红色旗袍,站在镜前看着自己,之前她特意去找北京饭店的“做女活儿”十分有名的王殿奎做了个头发,可她此刻的眼中除了新娘的娇羞和期待之外,还有浓浓的担忧。平日里她最欣赏周曦沐的责任感与担当,也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他的。可此时此刻明知不该,却还是有一点点怨他。 当白莳芳沉浸在如麻的思绪中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用说,自然是她婚礼的伴娘阮媛。白莳芳打开门,阮媛就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上下打量她。 “我们莳芳今天简直是太美了,说你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也不为过呀!曦沐兄真是好福气呀!” “你就别拿我取笑了,拿我跟西施作比,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取笑我了。” “自然是夸你,在曦沐的心中,你比那西施不知道要美多少倍呢!等他来的时候你问问他,他肯定是这样答你!” “他什么时候来啊!” 阮媛看了一眼墙上钟摆滴答的挂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六分。距离喜宴不到三个小时了,虽然眼下看来时间还宽裕,但她特别能理解白莳芳这个新娘子焦灼的心情,人在这个时刻,难免胡思乱想。 “放心,还有我们家老曾在呢,一定没问题的,你们的大喜日子,老天爷都会帮你们的!别胡思乱想啦!我再去帮你看看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要准备去迎宾了!” 北京饭店最初是由法国人开的,位于王府井,历经几次扩建,与六国饭店和东方饭店被称为“北京三大饭店”。其中北京饭店既没有六国饭店那种排华的气氛,也也没有东方饭店那种置身南城平民中的尴尬。以地点最佳,景观最佳,服务最佳,排名三家饭店之首。 周曦沐把婚宴场所选在北京饭店,白莳芳最初觉得有些奢侈,一来两人举办的是文明婚礼,二来二人高堂均已不在,实在不必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办婚宴。周曦沐却认为婚礼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一定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正是因为白莳芳的父母都去世了,但她还有三个兄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宝贝妹妹。 “净会说些好听的,现在不是委屈我还是什么?” 白莳芳起了小女儿的性子,她在心中暗想,万一他不来,自己岂不是当众成了弃妇?到时候宾客都来了要如何收场?自己要怎么面对众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万一他不来,定是他遭遇了什么危险,她不敢想下去了。 周曦沐自然不敢得罪那些在车站巡逻的警察,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站长,站长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殷勤地给警察递了根烟,小声说了几句话,周曦沐听不清楚,警察点点头,示意搬货工人可以动手了,周曦沐一眨不眨地看着装着书籍的木箱一箱箱地被抬上了火车,就在周曦沐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一个箱子被搬运工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因为书籍重量很大,直接把木箱摔散了架,里面的书散落在地上,站长刚好走到旁边,拿起一本什么书直接揣进了兜里,周曦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站长拿走的那本书他是不指望了,他只想赶紧把掉在地上的书重新装箱送上火车。就在周曦沐蹲在地上检查书籍有没有破损的当口,一个身影走过来挡住了他的阳光,周曦沐一抬头,只见那个警察好奇地打量着那散落一地的书,随手拿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开一页。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bian三声)舟。还真的都是书啊!你们这些人也是怪,人家现在都是什么值钱运什么,这书能值几个钱?” “明朝散发弄扁(pian一声)舟,读扁(pian一声)” “你说什么?” 曾涧峡偷偷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 “我是说,那个字应该读扁(pian)” 那警察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接着收敛了怒气,反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从兜里掏出火柴开始点烟,然后就从地上拿起一本书,作势就要点着。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我倒是想听听,这到底是念“扁bian”还是“扁pian”啊?” “军爷,他……”曾涧峡急着解围。 “我让他说!” 周曦沐不是不知道“权宜之计”这四个字,但他看着那警察小人得志的神色,实在觉得愤懑,一想到那些书的生杀大权居然掌握在这么个末流之辈的手里,就觉得真是天大的讽刺。 正在这时,周曦沐的头被狠狠敲了一记,周曦沐回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站长,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辞典,见他回头,立马破口大骂。 “瞧您那德行,读点破书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军爷说念pian它就念pian,看什么看?你小子不服是不是?” 说完拿着辞典又照着周曦沐的头比划了好几下,周曦沐忙不迭地躲开,但周曦沐感觉他留着劲儿,打在头上并不怎么疼。 那军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戏,远处有人叫他,他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见到那人便马上堆上了谄媚的笑容,那人想必是他的上司了。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我有事儿问你!”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那警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临走之前,警察拿着警棍在书堆上巴拉巴拉,看到一套《西厢记》,里面图文并茂,画工精致,警察的眼睛立马亮了,马上拿过来揣在怀里要走。 “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 曾涧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要去找站长多要一只木箱,就看见周曦沐向军警跑过去,曾涧峡用最快速度跑过去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婚礼!莳芳还在等着你!你别胡来!” “那是明代弘治年间金台岳氏刻本,是珍本!” “什么本也不能要了!你这叫因小失大!这兵荒马乱的,损失一本书,运走一批书,划算!君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把那人给惹了,到时候书运不走了不说,恐怕连人都得交代在这儿,你让莳芳怎么办?我这个证婚人可不能让你胡来!咱们从大早上等到现在都耽搁了四五个钟头了,来不及了,快走!” 周曦沐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欧米伽手表摘了下来,被曾涧峡拦住。 “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曾涧峡认识周曦沐这位出身世家子弟留洋归来小老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他想用一块名牌手表换一本书的行为,曾涧峡早已见怪不怪。虽然周曦沐在学问上就特别地较真,教学十分严谨,平日里修改学生的作业,不能容许一点小小的错误,可平日里却十分不拘小节、随性豪迈,完全是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做派。虽然在清华教书每月四百块的工资十分优裕,但架不住周曦沐平日里经常请学生吃饭,遇到有困难的同学和同事经常借钱给他们,却从来也想不起来还,所以周曦沐在清华工作几年下来,并没有存下多少积蓄。日久天长,曾涧峡对周曦沐这位仗义疏财、嗜书如命的小友十分欣赏,他知道此刻在周曦沐的心中“书比天大”,但他绝对不能让他去涉陷。 在曾涧峡的拉扯下,周曦沐只能眼看着那警察越走越远。顾不得心痛,两人手脚麻利地重新打包了最后一箱书,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箱装上车没多久,火车就开了。听着汽笛轰鸣,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然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但失去的那套《西厢记》仍旧让周曦沐有些耿耿于怀,曾涧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了,新郎官,新娘子还等着你呢!” 两人向车站外走去,没走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等一等!” 周曦沐回过头来,看到站长向他们跑来,因为身材矮胖,颇有些气喘。 站长走到他们面前,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蓝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西厢记》。 周曦沐看到刚刚还让他失魂落魄的书,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 “还不快接着!” 站长将书放在了周曦沐的手上。 “您真是费心了,不知您是怎么……” 站长摆了摆手,笑了笑。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回把书看好了,再丢了我可管不着喽!” 说完,站长转身要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是一本《共产党宣言》。 “你看看我这脑子,还拉了一本儿。” 周曦沐这才想起之前书箱散落的时候站长弯腰捡书的举动,当时他还在心底暗暗埋怨,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他们。 站长把这本小书放在周曦沐手中的《西厢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一眼。 “我只能帮你们一点儿小忙,你们做的事情才是真的了不起,也许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但将来终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知道你们有多了不起。” 站长转身离开了,曦沐的眼眶红了,他看着站长矮胖的背影渐渐走远,突然快步向前跑去。 周曦沐抱着书跑到了站长身边,微微喘着气。 “站长,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我姓黄,炎黄子孙的黄,名字就不必提了,你们一路平安。” 周曦沐麻利地摘下手表,塞进黄站长的手中。 “黄站长,谢谢你,我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块表跟了我很久,留给你做个纪念,等我回到北平,一定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喝酒!” “好,我等你!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喝倒!” 周曦沐伸出手,跟黄站长的手紧紧握了握,最后道了别。 周曦沐把那本《共产党宣言》跟《西厢记》放在一起,用蓝布悉心包好。 “今天的故事我以后一定要跟学生们讲。” “宝剑赠英雄,金表酬知己,好故事!”看到周曦沐手腕上手表留下的晒痕,曾涧峡笑了,他这位小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走出火车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心一笑,长叹了一口气,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来不及过多感慨,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赶往婚礼现场。往常火车站前等客的黄包车非常多,但这日的黄包车却出奇的少,好不容易叫到了两辆,黄包车夫全力奔驰,赶往北京饭店。 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黄包车上,经过正阳门、前门,路过东交民巷,一路上两人深切感受到北平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街边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也有一些依然开着,但不似平时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明明是盛夏,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偶然听到报童手中挥舞着报纸,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二十九路军与日军南苑激战中,佟麟阁、赵登禹率兵顽强抗敌!”清亮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紧张气息。虽然什么都尚未发生,但似乎随时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第六章 新娘的演讲 此刻北京饭店的喜宴大厅已经陆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大多是周曦沐在清华的同事和亲眷,此刻正热络地攀谈着。白莳芳早已在门口迎宾了,虽然周曦沐还没有赶到,她敛起不安,对每一位来宾露出最端庄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在对她说恭喜的同时,都在问她新郎哪去了,她只说他在忙公事,很快就会赶到。 距离“七七事变”爆发后不到一个月,北平城人心浮动,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新人的同时,悄声议论北平未来的局势,婚礼现场呈现出一种又喜悦又紧张的微妙氛围。 “张兄,我听这炮声一天比一天响,感觉这是打得越来越厉害了啊!” “咱北平城的老百姓还怕枪炮声吗?从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以来,日本就在这儿驻军了,半年前日本人不还在北平城的大街上组织过一次大阅兵吗?坦克就在大街上直挺挺地开过去,那画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机就在老百姓头顶上飞,咱北平的老百姓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可不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前几天我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她武汉乡下的娘家去了,要不实在是不放心。日军要是真的攻进了北平城,我们恐怕真的要另寻出路了。” “也罢也罢,今天是我们清华最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周曦沐教授大喜的日子,谈什么国事?煞风景!”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曦沐的那些女学生们知道恐怕该哭鼻子咯!” “不会不会,等他们看到莳芳就会知难而退了,两人本就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没错没错,来,喝酒喝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白莳芳的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早已落座,白莳芳看到他们在座位上跟她挥手,也对着他们笑着挥挥手。之后她盯着酒店大堂门口,那个心中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阮媛抚摸着白莳芳的后背。 “你说他不会逃婚了?你也知道他每次在校园里走有多少个小女孩会脸红的!” “说什么哪!你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该收一收了。” “阮姐,我的心好慌,你说,他一直不回来,他是不是被抓了,还是被车撞了,还是……” “莳芳,你这是关心则乱。放心,有我家老曾跟他在一起呢,他们把书运上火车就回来了,你还怕他不娶你呀?” “我才不怕呢,追我的人可多呢!” “都有谁?快跟我说说,等曦沐回来我告诉他!” “阮姐,你太坏了!” 两人笑着闹着,白莳芳心中的不安减轻了不少,白莳芳定了定心,有了主意。 一点钟到了,所有的嘉宾都到场了。 这是原定的婚礼时间,因为新郎迟迟不到,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这时间都快过去一个钟头了,典礼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啊?” “不知道,刚才听他们说,新郎还没到哪!” “啊?曦沐还没来,就把新娘子撂这儿啦?婚礼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儿,这像什么话?” “是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众人和白莳芳都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两辆黄包车已经停在了北京饭店的门口,周曦沐和曾涧峡飞跑进饭店,曾涧峡边跑边从包里掏出了“新郎”的胸花。 “阮媛提前帮我准备的。” 周曦沐接过胸花,别在自己胸前,曾涧峡给自己别上了“证婚人”的胸花,两人相视一笑。 白莳芳听到大家的议论,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台去。 白莳芳站在台上环视众人,扶了扶面前的麦克风,所有的人突然鸦雀无声,白莳芳清澈恬静的声音在宴会厅响起。 “首先感谢大家来百忙之中参加我和曦沐的婚礼,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我的婚礼,我想过我穿着大红喜服,盖着红盖头和周曦沐夫妻对拜,我也想过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我们为彼此带上戒指,告诉对方,我愿意。曦沐对我说,现在国家有难,不宜铺张,我们就一切从简,举办一个现在最时新的文明婚礼,把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大家的见证下,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盖章,就成为夫妻了。我向来都听他的,就欣然同意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到了婚礼这一天,最时新的是,新郎却没出现。” 白莳芳说到这里,在座的宾客都不禁莞尔。 “你们是不是在猜想,新郎逃婚了?放心,想当年他追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呢!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躲在曦沐的背后,他会把我保护得好好的,今天就轮到我为他承担一回。” “大家都知道,现在整个国家的局势是多么的动荡,七七事变过去二十几天了,看来平津都很安定,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曦沐今天出门,是为了运送清华的最后一批图书和资料。我们当然都希望和平,但现在的局势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为了给学校保存一部分教学资源,为了让战时的孩子也有书念,朱自清教授带领着曦沐和曾涧峡教授,还有其他学院的老师们为这个事情奔波了大半年,一次又一次地往汉口运送教学物资,局势越来越紧张,今天是最后一批了。曦沐昨天给我打电话,他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可是我要说,作为曦沐的妻子,我不仅不怪他,还深深地为他感到骄傲!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等他了,我要一个人进行婚礼仪式,我现在宣布: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婚礼现在开始!” “等一下!” 所有宾客都回头,看到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周曦沐风尘仆仆的样子丝毫不像新郎,只有胸前鲜红的“新郎”胸花昭示着他的身份。他在众人的注目中跑上了台,来到了白莳芳的面前,台下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白莳芳的眼睛早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刚才还特别勇敢的她瞬间又变回了小女人。 “你这个新娘子!谁让你先开始了?婚礼怎么能没有新郎呢?”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周曦沐故意逗她。 “都怪你来的这么晚!” “冤枉啊,因为心系娘子,我可是快马加鞭飞奔过来的!” “书呢?” “都顺利运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刚到不久,刚好全程听了你那动人的演讲。” “你怎么这样!到了不告诉我!害我一个人在这儿胡说八道。” “怎么会?我觉得你讲的特别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经历这短暂地有惊无险的风波之后,周曦沐环顾众人,开始他的发言: “今天对于我和莳芳来说,是喜庆的日子,但对于我们的国家来说,却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一天,此刻我们的将士们正在和日本侵略者激战。莳芳曾跟我说过,国家有难,我们却要办喜事,是不是不大妥当?可这个日子是泰山生前于三年前便定下来的良辰吉日,而且这一天是我岳母的诞辰,足见他二人的伉俪情深。在我出国求学期间泰山病故,我已经未能承欢膝下,难道就因为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我们就要取消婚礼吗?所以我们坚持在这一天举办了婚礼,却因为我的原因,险些让莳芳唱了独角戏,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让我及时赶来了。莳芳,我向你保证,以后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座的各位都为我做个见证!” 热烈的掌声之后,曾涧峡教授开始证婚人的发言,只见他一板一眼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发言稿,周曦沐和白莳芳掩嘴偷笑,再看一眼阮媛,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大家好,我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师曾涧峡,是周曦沐先生和白莳芳女士的证婚人。清华大学历来有一个传统,清华的学生结婚,老师要致辞,清华的老师结婚,梅校长要致辞的。但梅校长七月初就去庐山参加谈话会了,还没有回北平,就只好由我这个证婚人来啰嗦几句了。这个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应该结婚,因为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糟糕的悍妇,你会成为哲学家。而叔本华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而真正的哲学家是不需要结婚的。”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忍不住笑了,而曾涧峡教授依然绷着一张脸,阮媛始终面带笑容看着丈夫发言,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 “作为一个学了一辈子哲学的人,我可以告诉大家,没有错的婚姻,只有错的人,只要找到你命定中的那个人,你就绝对不会后悔结婚。我是一路看着曦沐和莳芳走到今天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莳芳,我在这里要向你道歉,要不是我拉曦沐跟我一起做图书南迁的工作,他不会在大喜的日子还抛下新娘不管,对不起!” 曾涧峡对白莳芳鞠了一躬,白莳芳赶忙把他扶起来,泪盈于睫。曾涧峡接着说道: “婚姻的真谛不是同享福,而是共患难。现在我们的国家都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前方二十九路军正在拼杀,让我十分感慨,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在座的这些人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清朝诗人黄景仁只活了35岁,他没有想到他留下的最脍炙人口的诗句竟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确,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虽然不能扛枪上战场杀敌,但我们可以教育下一代,用文化传承建造中华民族的精神堡垒!中华民族的苦难是暂时的!只要年轻的一代能延续华夏千年的文脉,中华民族就永远都不会亡!而培养出新一代年轻人的重任,就在在座的各位肩上!我知道许多人已经准备离开北平了,国家战局未定、风雨飘摇,这样的时代会无端造就许多离散,在座的许多人,以后有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了,希望大家好好珍惜相聚的时刻,日后多多保重。 曾涧峡这篇证婚词语重心长,把许多人说得热泪盈眶,台下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到了宣读结婚证书并签字的环节,阮媛拿出精美的婚书,四周画着一龙一凤,旁边点缀婚姻美满和爱情忠贞的蝴蝶和梅花。周曦沐和白莳芳高举婚书,两人齐声念到: “今周、白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遂缔,匹配同称,敦百年之静好。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喜今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桂馥兰馨。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两人郑重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两人和曾涧峡先后在婚书上盖章,最后周曦沐和白莳芳相对一鞠躬,并向曾涧峡及来宾深深鞠躬,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正式结为了夫妻。 第七章 洞房花烛夜 婚礼之后自然就是宾主尽欢的喜宴,周曦沐和白莳芳给每一桌敬酒,还特意跟白莳芳的三个哥哥郑重地握了手,父母均已不在,他们把唯一的小妹托付给了周曦沐,周曦沐郑重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跟白莳芳福祸同享,患难与共,白莳芳忍不住落泪哽咽,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喜宴结束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在门口恭敬地送走每个客人之后,他们回到空荡荡的喜宴大厅,却发现曾涧峡和阮媛正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圆桌旁笑着看他们。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当然是在等你们啊!这个人今天差点把你这个新郎给拐跑,晚上再不送你们回新房,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莳芳,真是对不起了。”曾涧峡再次郑重道歉。 “曾教授你快别这么说,你们是为学校、为国家做事,我理解的。” “你们两个怎么还叫名字啊!还不改口?!” “……曾大哥。”白莳芳有些害羞。 “弟妹。”曾涧峡叫的好不习惯。 “哎,这就对了。不过今天幸亏你们是文明婚礼,不兴闹洞房这一套了,要不啊,大家肯定会去你清华园的新房闹上一闹!” 曾涧峡一路往城外的清华园开,那里有周曦沐和白莳芳在清华的新房。 沿途四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街上静得怕人,几乎看不见行人,只有汽车偶尔在街上快速穿行而过,好似躲着身后的追赶似的,似乎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才几点钟啊!街上怎么这样静,简直是空无一人啊!” 当他们开到德胜门的时候却发现前面有汽车排起了长队,仔细一看,原来是城门关闭了,紧闭的大门前并无士兵守卫,这城门也不知何时能开启,前面的车开始缓缓移动,掉头向反方向开回去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曾涧峡蹙着眉头。 “曦沐,这下不仅闹不了洞房,连你们在清华园的洞房花烛夜也泡汤了。”白莳芳看着一辆辆往回返的车辆。 “现在解决实际情况要紧,我有一个提议,你和莳芳在我家里凑活一宿如何?特殊情况,你们小两口只能将就将就了。”曾涧峡从倒后镜看着小两口。 周曦沐和白莳芳对视了一眼,手握在了一起。 “曾大哥、嫂子,多谢你们解决了我俩的燃眉之急,多有打扰了。” “说什么打扰,我最爱跟莳芳妹妹说话了,别说一晚上,我还巴不得多住几日呢!” 曾涧峡紧跟着前车,调转车头,向自家方向开去。 这一夜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新婚之夜,阮媛把自家的主卧室让给了小两口,她手脚利落,很快就拿出压箱底的一套自己和曾涧峡曾经用过的龙凤鸳鸯被给他们铺上了,房间里立刻就充满了新房的气氛。阮媛把两个年轻人按在床上,根本不容许他们推辞,就拽着曾涧峡退出了卧室,顺便把门关上了。 白莳芳和周曦沐坐在床边,一时间有些局促。 “我们占了人家的卧房,还睡了人家的喜被,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白莳芳抚摸着缎面上绣着的凤凰,被子上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这也是曾大哥和大嫂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周曦沐握住了白莳芳的手,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周曦沐轻柔地抚摸白莳芳的额前的发丝,抚摸着她的脸,白莳芳脸颊绯红。 “真不敢想象,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今天真是委屈你了。” “还好你回来了,我下一秒就要逃跑了,站在台上我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 “那你现在想逃跑吗?” “不逃了,一辈子都不逃了。” 周曦沐和白莳芳的脸越靠越近,门口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阮媛清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两口相视一笑,周曦沐快步走过去开门,只见阮媛双手拿着两盏点着红烛的烛台走了进来,把烛台放在了床前的桌上。红烛给房间更添暖意,火苗温柔地跳动着,好似两只灵活的小兽。 “洞房花烛夜,怎能没有红烛呢?”阮媛促狭一笑。 “嫂子真是费心了。”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莳芳,女儿家总是爱浪漫的,新婚之夜是最不能将就的。” 白莳芳又感动又害羞地抱住了阮媛,把头埋在了阮媛的颈肩。 “阮姐!” 阮媛双手捧住白莳芳的脸,看着她双颊绯红、泪意盈盈,这是一张典型的新娘的脸。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再多呆一刻,就真是罪过了!”阮媛笑着快步离开。 阮媛依靠在周曦沐的怀里,两人凝视着眼前闪烁的红烛,烛泪不断从烛身滑下,掉落到烛台上。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经历了这心境大起大落的一天,阮媛觉得自己无法做一个一门心思开心和憧憬未来的新娘了,她胸中涌动着太多情绪,无法诉诸语言。 “蜡烛成对,人影成双,吟这首离别的诗做什么啊?”周曦沐亲吻着阮媛的头发。 “没什么,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我倒是不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为什么?” “我还想让你给我生儿育女呢!就生两个,先生一个哥哥,再生一个妹妹,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白莳芳娇羞地把脸埋在周曦沐的颈窝中,面颊绯红。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周曦沐说完从怀中掏出了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块玉佩,郑重地放在了白莳芳的手中。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是我最珍贵的。而你也是我最珍贵的,所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你母亲肯定很美,我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 “是啊,她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我母亲的一生很不幸,很凄凉。她在爱情里溺水了,我父亲不肯救她,她一直无法靠岸,活活淹死了。” “曦沐,我要是溺水了,你会救我吗?” “我会一直紧紧抱着你,不会让你溺水的。” “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怎样啊?” “恐怕以后是不会太平了,我们是教书匠,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但我知道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命脉,而教书育人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停的,所以只要我们活着,就只管教下去。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世事难料,将来我们不知道要流落到何处,你跟着我,恐怕要受苦了。” 白莳芳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眼中坚定的光芒,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这一对新人,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度过了他们难忘的新婚之夜,他们感应着彼此殷切的目光、甜蜜的触碰和温热的体温,小小的房间隔绝了外面动荡的一切,也隔绝了注定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和即将到来的离乱漂泊。 周曦沐预见到了离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夜深了,整个北平城都进入了安眠,北平城里的老百姓们没有听到宋哲元的部队悄悄撤退的脚步声。 日军一直再跟一心求和的宋哲元虚与委蛇,一方面暗中积极备战,终于在1937年7月28日——也就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大婚之日,撕毁了跟中方和谈后签订的《卢沟桥事件现地协定》,日军中国驻屯军在香月清司指挥下,对中国第二十九军驻南苑部队发起总攻,二十九军措手不及,经五个多小时激战,官兵伤亡五千余人,在南苑军营集训的近千名北平的学生也大多殉国,却终不敌日军,南苑失陷。 北平城的百姓隐隐能听到遥远的枪炮声,担忧是有些担忧的,但他们一直对宋哲元的二十九路军心存相信,毕竟他们在1933年的长城抗战中,凭借大刀、手榴弹就歼灭了日军3000多人,却没有想到,在无法避免的溃败之后,宋哲元求和梦想彻底破灭,奉蒋介石命放弃北平,第二十九军退守保定。29日凌晨,在北平百姓沉沉入睡之时,宋哲元军长率领29军主力部队悄悄撤离了北平,留下了北平城中120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从这一刻起,北平了失去了保护他们的军队,日本的铁蹄即将践踏这座积淀深厚的一国之都。 那一夜过去,北平俨然变了一个天地。 第二天,周曦沐和白莳芳上街,发现警察和宪兵都不见了,街上再也不见军用汽车的身影,西单大街的沙袋已经撤了,玄武门、和平门、西直门……北平所有的城门都打开了,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来去。二十九路军已经离开,日本人还没有打来,北平城里所有的百姓全都失去了依傍,成了无主之民。 表面上日常吃喝依然照旧,但老百姓的内心终究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有一些家里支出一根竹竿,挂上了一条白色的被单,中心用不知哪里弄来的红色颜料涂抹了一团并不十分圆的红色。 第九章 永定门外的白衣青年 周曦沐快步向药店走去,街上行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埋头走路,不敢跟日军对视,脸上写满了恐惧。快走到永定门时,周曦沐看到日本人都爬上了永定门的城楼,站在城楼上摇旗呐喊,城楼下的日本兵给路过城门洞的老百姓发放日本国旗,有人不接就硬是把旗子塞进他们的手里,还狠狠推搡他们。旁边跟着精通日文的中国人做翻译,一脸谄媚,命令路过的老百姓对日本士兵鞠躬行礼,还逼着他们跟着自己一起摇旗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如果不做就是一顿暴打。路过的老百姓不敢不接,只好弯腰鞠躬,然后拿着小旗子,哆哆嗦嗦地晃两下,日本兵看着他们害怕的样子,哈哈大笑,那嘴脸,真心是让人作呕。 这时,周曦沐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吸引,只见他身穿白色衬衫,藏蓝色西裤,袖口挽起来到了手肘上,手里拿着一张《大公报》,北平沦陷的大标题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青年身材高瘦挺拔,面容清秀周正,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紧锁的眉头下一双闪亮的双眼,此刻他沉默地排在一个提篮子的农妇后面等待过城门。他的眉头紧锁,双眼正在盯着城门下一边强摁着中国人的头给自己行礼一边嘻嘻哈哈大笑的日本士兵,拳头紧紧地攥着。当下虽然夏日炎炎,但周曦沐觉得,那青年所站之处必如身处冰窟般寒冷。 这个青年就是陈确铮。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陈确铮深深感受到了亡国的屈辱。 北平沦陷当天,他亲眼看着之前他和北平的百姓们辛辛苦苦用麻袋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被全部拆除。傍晚,陈确铮看到了伤痕遍布、神色仓皇的一一〇旅士兵们排成纵队,沿着北平城的大街一路向南走。陈确铮亲眼看着曾经对他们慷慨激昂的说着“誓与北平共存亡”的何基沣走在一一〇旅的前面,一一〇旅在护送各部队撤退完毕之后,他们自己也要南撤了。 陈确铮看到了骑在枣红马上的何基沣,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身上的尘土和暗黑的血迹以及脸上的伤痕都在昭示这那场战役的惨烈。路边的老百姓看着他们的眼神是冷漠且责怪的,但陈确铮知道他们尽力了。突然,一些北平高校的大学生们跑到了队伍跟前,他们一边跟着队伍一起行进,一边举起自己用鲜血书写的标语,一边喊着: “何基沣将军与一一〇旅将士不要走!” “抗战到底!” “我们要从军,与日寇决一死战!” “北平不能丢!” 何基沣看着眼前这群学生们,其中有许多在西苑军训队中的同学,他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终于忍不住泪凝于睫,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向学生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抖动缰绳,绝尘而去…… 军队全数溃退,北平城失去了防护,任人宰割,日军进城以后,老百姓终日惴惴不安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军把北平这座城市连同城里的百姓,都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极近羞辱之能事。 而这羞辱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陈确铮的面前。 北平沦陷以后,北平城所有的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进出城除了城门没有别的办法,日本兵对过路的老百姓便能为所欲为,将他们的财物占为己有已是常事。陈确铮前面的村妇提着篮子,准备接受检查,守城门的一个矮胖日本兵强行抢走了篮子,嬉笑着拿出里面的包子张口就咬,还分发给其他人。村妇想要去抢篮子,矮胖日本兵发怒了,把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一个丢在地上摔碎,还用脚去碾。村妇下跪求饶,被矮胖日本兵一脚踹倒在地上。这时候身旁的高个日本兵却笑嘻嘻地扶起哀嚎的村妇,谁知道紧接着却把她抱在怀中轻薄,还去解村妇的扣子,村妇更加惊恐,拼死挣扎,高瘦日本兵怒了,将村妇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举手扇了她好几个耳光,然后把手伸向村妇的裤带,旁边的日本兵就像看热闹一样嘻嘻哈哈地围观着,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周曦沐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管,但他看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村妇身后的青年突然出手,将轻薄村妇的高瘦日本兵一拳打翻在地,刚才还在嬉笑的七八个日本兵一时间瞠目结舌。 “八嘎呀路!”所有的日本兵都端着枪,向他聚拢来。 电光火石间,陈确铮拽起被他打翻的士兵,瞬间抽出其腰间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周围的日本兵见状不敢再靠近。正在对峙期间,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把将被他胁迫的日本兵推开,跑向不远处墙角停靠的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气登着脚蹬子,一头扎进了四通八达的北平胡同里。 “我的车!”刚才还一脸谄媚的汉奸翻译痛心疾首地大叫。 陈确铮听到耳边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有几颗子弹打在车轮盖的铁皮上,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子弹非常密集,他听到日本兵边跑边骂边开枪,陈确铮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蹬。此刻,所有的子弹都同时射向他,突然他的左肩一阵锐痛,子弹击中了他。 周曦沐看着村妇在混乱中逃脱了,转头看到远处奋力蹬车的青年,他肩头的鲜血涌出,染红了白衬衫,他骑车的身影消失在巷弄里,七八个日本兵自是穷追不舍,跟了进去。 陈确铮在胡同里七拐八拐,肩痛逐渐加重,鲜血汩汩流出,白衬衫的衣袖和左肩全部被鲜血浸透,陈确铮却顾不得这些,他的命就快保不住了,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陈确铮好似无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转,这片民宅他不是很熟,七拐八拐,他选择了一条狭长曲折的胡同,满以为可以走出去,走到劲头的拐弯处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而日本兵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两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来到了陈确铮的面前,陈确铮认出他们正是刚才轻薄村妇的那两个人。高瘦的日本兵一看见陈确铮,马上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跟矮胖日本兵大声调笑着,陈确铮索性把车放倒,直面两名日本兵。 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陈确铮并不想坐以待毙。 那两个日本兵似乎并不急于杀了他,就好像玩弄老鼠的猫儿一样,一边举着三八式步枪向他瞄准,狞笑着慢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枪管里时刻准备射出子弹终结陈确铮的生命。 两个日本兵笑着商议着什么,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嘲弄,陈确铮右肩的鲜血顺着手指滴答不断流到地面,积成了一小摊。此刻的陈确铮似乎忘却了疼痛,只觉得悲凉和不甘,枉他七岁开始习武,这一身的武艺在日本人的枪炮前却毫无反击之力,他很想把眼前这两人打翻在地,施以乱拳,尽情在他们身上宣泄亡国的悲痛。 陈确铮环顾四周,这是北平典型的平民区的老胡同,胡同略显逼仄,陈确铮恐怕不能伸直双臂,家家户户门上贴着已经褪色残破的春联,泥墙的表面剥落了,露出了里面的砖瓦。门旁七零八落地歪倒这几个空的泡菜坛子。 陈确铮眼疾手快地一手拎起一个泡菜坛子,迎头向前面的矮胖日本兵砸去,坛子在他的头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闷响,矮胖日本兵头部流血,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后面的高瘦日本兵见状赶忙举起步枪,慌乱中扣动扳机向陈确铮开枪,陈确铮再次砸坛子过去,子弹打中坛子,碎片飞溅。 没等高瘦日本兵回过神来,陈确铮揉身抢上,扑到日本兵身上抢夺他手里的枪。 陈确铮自幼研习咏春拳,咏春拳最适合近距离缠斗,然而对方也强壮有力,完全不占下风。混乱之中,高瘦日本兵开了五枪,都被堪堪被陈确铮掰转枪头没有射中,他再开枪却已经没有子弹了。高瘦日本兵气急败坏,把步枪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日本军刀,军刀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陈确铮瞥到不远处墙角有一捆废弃的麻绳,马上将它捡起拿在手里。高瘦日本兵不断挥刀向陈确铮砍来,陈确铮的胳膊上被锋利的刀锋划开了多道血口,血肉狰狞,左脸的腮边也被军刀划伤,鲜血直流。 陈确铮凭借灵活的身手用麻绳缠住军刀奋力拽出,军刀脱手后陈确铮顺势将日本兵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对着头部连发数拳,高瘦日本兵骨感分明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猪头,鼻子流血不止,脸上鲜血淋漓。 正在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的当下,刚刚被泡菜坛子砸头的矮胖日本兵醒转过来,一看眼前的局势,举起枪瞄准了陈确铮的后背。 突然从巷道中窜出一人,手中执一木棍,在矮胖日本兵开枪的瞬间,照着他的手腕猛打下去,他手中的枪瞬间脱手,摔在地上弹出老远,子弹打偏了。 枪声让高瘦日本兵发现矮胖日本兵醒了,陈确铮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帮手,瞬间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 高瘦日本兵明明被陈确铮压在地上,却异常顽强,对着他连踢带咬,陈确铮的胳膊被他狠狠地咬了好几口,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吼叫,希望能引来同伴。 而矮胖日本兵也红了眼,看到掉在地上的步枪赶忙去捡,周曦沐早已抢先一步把枪拿在手里,扣着扳机对着矮胖日本兵瞄准,矮胖日本兵吓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陈确铮知道眼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这样喊下去肯定会引来更多的日本兵,情急中使出咏春拳中的狠辣“锁喉”,高瘦日本兵死命挣扎,最终缺氧脱力,像面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同时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日语交谈声,矮胖日本兵听到同伴的声音立马来了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大喊大叫起来。 周曦沐虽然拿枪在手中,但他从来没有拿枪杀过人,一时间犹豫不决。陈确铮快步走过来抢过步枪,对着矮胖日本兵的心脏扣动扳机,他应声倒下,抽搐了两下,再无气息。 随后陈确铮马上举枪,枪口对准巷口的拐弯处。 一个日本兵刚刚露面,就被陈确铮直接击中头部,精准的枪法让周曦沐惊讶地看了陈确铮一眼,第二个日本兵眼看同伴没命,压根不敢露头,只把枪管对着胡同里胡乱打了五枪,正在他慌乱地换弹夹的时候,陈确铮迅速走到胡同拐角处,一枪毙命。 这时,陈确铮才有余裕转过头仔细看一眼站在远处的恩人,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他笑的时候一双大眼睛会眯起来,颇有暖意,仿佛跟刚才杀伐决断、坚毅果敢的人判若两人。 “刚才多谢了,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就一命呜呼了。” “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日本兵听到枪声了,这里很危险,他们随时可能会追来,我们赶快走!” 第十章 礼仁西医诊所 他们刚刚拐出那个胡同,远远地就听到日本兵赶到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一阵骂声,他们显然是发现了日本兵的尸体。 正不知无处躲避的时候,两人看到身边有两个竹筐,他们把筐底倒扣过来,藏在其中,还好没被日本兵发现。 听到脚步声渐远,两人小心从筐中钻出来,周曦沐发现胡同对面的窗户中有人从窗帘里往外偷看,视线交汇之后,窗帘猛地被拉上了。 周曦沐回过神来,发现陈确铮的胳膊早已鲜血淋漓,血一滴滴地沿着手臂流到指尖,最后躺在地上,已经积成小小的一滩。 “你还好吗?有没有头晕?” 陈确铮摇了摇头:“我没事。”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个颇有胆识和身手的年轻人,眼里充满了钦佩和欣赏,他的眼中不是没有失措和惊惶,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周曦沐在他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是坚定和倔强。 周曦沐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遮住了他鲜血淋漓的胳膊。 “现在情况紧急,你中了枪,必须马上把子弹取出来。但你现在抛头露面十分危险,我有一个朋友是开私人诊所的医生,离这里不远,你还能走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他全然相信着周曦沐,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却救了他的命,还要治他的伤。而周曦沐也似乎也全然地信任着他,没有丝毫地怀疑。 周曦沐带着陈确铮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尽量不走大路,他们时不时向后看,幸好一路上没有再遇上过日本兵,陈确铮看着周曦沐轻车熟路的样子,觉得眼前的这些路,他从前定是走过了很多次。最终陈确铮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了。楼身刷成了浅黄色,黑色的木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礼仁西医诊所”,门把手上挂着的小牌子,上书“营业中”字样。 二人推门进入,听到里面传来了资字正腔圆的京戏声,唱的是老生唱段“四郎探母”,唱得字正腔圆,一听就是谭鑫培的《四郎探母》,正唱到: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 想老娘不由人…… 刚唱到“珠泪不干”,周曦沐和陈确铮就进了门。 林礼仁,他带着戴金框眼镜,身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正在清点柜中的药品,看到周曦沐,嘴角一咧,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周曦沐,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现在怎么舍得跑来了?这小子是谁啊?”想是旧相识,看到周曦沐,林礼仁的态度十分随便。 “林礼仁,别废话了,这小子血都快流干了。” 周曦沐把陈确铮身上披着的西装脱下,露出了被鲜血染红的手臂,林礼仁一看,赶紧停下了清点药物的手,快步过来,拿起手术见二话不说把一条袖子剪了下来。 “老周,帮我把留声机关了。” 周曦沐走到留声机旁边把唱针移开,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位是林礼仁医生,是我的中学同学,你别看他这样,医术可是十分了得。” “你就别吹捧我了,赶紧止血要紧!” 林礼仁仔细查看了陈确铮的伤口,顿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看了周曦沐和陈确铮一眼,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枪伤?” 陈确铮点了点头。 “我现在有一件幸运的事儿和一件不幸的事儿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件?”林礼仁口中说着,手上却干脆利落地进行着消毒工作。 “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林礼仁一边给陈确铮清创一边说: “好消息是,你小子真算是走大运了,一是你能碰到老周,二是你这个子弹要是再偏一点儿,这整条胳膊就废了。当然,你最幸运的是,老周认识我,我可以保证把你治好,几个月后又是一条好胳膊。” “那坏消息呢?”周曦沐焦急地问道。 林礼仁一个猝不及防,突然用镊子剜进肉里,陈确铮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强忍住没叫,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动。 “当啷!”染血的子弹掉在手术专用的腰子盘中,金属碰撞,在寂静的空间中听起来特别响。 周曦沐被林礼仁的一气呵成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坏消息是……现在药品严重短缺,医院里的麻药用完了。” 周曦沐气不打一出来。 “你怎么不提前说,让他也有个准备!” 林礼仁一直没有停下缝针的手,他的针脚细密,手法很快,缝针、打结、剪线,如行云流水般熟练。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这一刀怎么都要挨,说了反而麻烦,你看,现在不时好好的?再给你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束了!” 林礼仁话音结束,手上也停了,陈确铮看着自己被包扎完好的手臂,站起来给林礼仁行了个大礼。 “谢谢林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再说所有的账我一并记在他的头上!” 周曦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多谢了,老林,我欠你一个人情。 林礼仁洗干净双手,给陈确铮脱下没了袖子的白衬衣,接着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白衬衫,悉心给他穿好。 “我还担心会小呢,没想到还正好!你这个伤口需要每天换药,而且还要口服消炎药,否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你明天下午四点过来,那时候病人少。” “他在北平很危险,我得带他离开。” 周曦沐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并没有跟陈确铮商量,他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林礼仁看了看两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们俩聊,我先出去抽根烟啊,有事叫我。” 林医生出门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整个手术室重归寂静。 周曦沐和陈确铮惊魂未定刚刚经历一场生死逃亡,,都有些心有余悸。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萍水相逢,在短暂的时间里就建立了似乎牢不可破的羁绊。 “放心,林医生会帮我们保守秘密的——” “我相信!林医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听他这么说,周曦沐微微一笑。 “刚才事出匆忙,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 “周曦沐老师,我上过你的课,我是清华36级哲学系的学生陈确铮。” “陈确铮?原来你就是陈确铮啊!” “周老师认识我吗?” “我对你的大名早有耳闻了,曾教授总跟我说哲学系有一个叫陈确铮的学生成绩出色,最爱上课的时候跟他叫板,原来就是你啊!”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 “但周老师给文学系开的课我都一节不拉的去旁听了,周老师讲得太好了,我都想转系了!” 周曦沐感觉特别庆幸,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居然救了一个清华的同学,他作为清华的老师,也算尽到职责了,然而庆幸的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周曦沐对眼前这个勇敢的青年深深地担忧起来。 “陈确铮,你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保险起见,你必须马上离开北平,而且现在这个情况,学肯定是上不了了,你不如到外头躲一阵子。” 陈确铮没说话,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和懊恼。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切来日方长。明白吗?” 陈确铮重重点了点头。 “我马上送你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火车离开。” “你是哪里人?” “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功夫那么好,你的枪法在哪里学的?” “前一阵刚刚参加过西山军训,但因为七七事变爆发中止了。” 周曦沐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得马上走了,先送你回老家暂避。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陈确铮环顾四周,仍惊魂未定,回想之前的一切,自己真的是九死一生。 为了掩人耳目,陈确铮必须乔装改扮一番。周曦沐和林医生带陈确铮和周曦沐来到洋楼的三层,这是林医生自己的住所。他打开衣柜,挑了一套藏蓝色条纹的西装给陈确铮换上,还好两人身形差不多,西装较为合身,再配上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像家境优渥的富家少爷,与之前的形象有天壤之别了。 为了抢时间,林礼仁医生主动请缨开自己的轿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一路上的确看到很多日本人在街边盘查行人,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到了火车站。 到了林礼仁离开的时候了,临走之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放到周曦沐的手中,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周曦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之后林礼仁递给陈确铮一个小药箱。 “你手里的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还是要定期换药,外用药和口服的消炎药我都放在这个药箱里了,估计够你用两个礼拜的,千万注意,伤口不要感染!” 说完,林礼仁伸出了自己的手,陈确铮紧紧握住了林医生的手,满眼都是感激。 “林医生,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林礼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放到陈确铮手中。 陈确铮打开,里面是五百块钱。 “林医生,我已经拿了你的药,不能再要你的钱。” “拿着,国家有难,我除了治病救人,也没有别的能耐,你做了什么我不会问,但我知道国我们的国家不能没有你们这些后生。” 陈确铮点点头,把钱揣进胸口的口袋。 林礼仁突然想起来似的,摘下自己的手表,给陈确铮戴上。 “林医生……” “小子,一个男人怎么能不戴手表呢?须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陈确铮还记得眼前这个林医生初见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可眼前的他眼中写满了殷切的关怀,陈确铮的眼眶微微泛红。 “快走,小伙子,多保重。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被赶跑了。” 跟林礼仁分别后,周曦沐让陈确铮在角落里等,自己去售票处买票。 周曦沐在售票窗口排队时四下张望,火车站所有的出入口都有日本兵把守,不仅要盘问,还逼着旅客开包检查。旅客人人自危,为了平安过关,只能隐忍。回想起来,十几天前,周曦沐才为了运送书籍来过火车站,可此刻的火车站已经变了一番天地。 周曦沐买好票,艰难地从拥挤的人潮中挤过来,身边经过了日本人一家,丈夫在向妻子抱怨: “山田君怎么还没到?说好了准时来接我们的,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下午两点就是欢迎酒会,再晚就来不及了。” “再耐心等等看。”夫人一边照应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一边柔声劝解着。 周曦沐赶时间,来不及多听,快速从他们身边经过。 周曦沐回到陈确铮身边,挡在了陈确铮的身前,低声说: “现在往外逃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广东的票已经卖完了,我只买到了一张去汉口的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车,按照现在的局势来看,往南跑还是比较安全的。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平安把你送上火车,可你肩膀有枪伤,而且日本兵还盘查得特别严,万一发现了肯定没命。” 周曦沐沉吟了一下。 “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我这人运气很好的,跟我一起,你一定能逢凶化吉!”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肩伤发作,陈确铮咧了咧嘴。 “别笑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周曦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袱,塞在陈确铮手里。 “一定要收好,当然我希望你永远没有机会用上它。” 陈确铮没有打开布包袱看,但从形状和触感来看,他知道,这是一把手枪。 第十一章 致命的伪装 周曦沐跟陈确铮一起向检票口走去,北平刚刚沦陷,火车站人满为患,外出逃难的百姓摩肩接踵,周曦沐突然看到前方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女孩在争抢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洋娃娃,一对中年夫妇抱着身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一遍,身旁放着四五个箱子,他们身着华丽的和服,不可一世,旁边有两个举着步枪的日本兵,毕恭毕敬地跟在身边,见两个小女孩争抢,日本兵上前一步,那日本男人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因为中国小女孩比日本有小女孩小了好几岁,根本争不过她,女孩的妈妈一脸惊恐,她完全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险境,试图哄劝女儿。 “乖,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呜呜呜呜——我不要——我就要这一个!” 女孩儿不依不饶,妈妈只好掰开女儿的手,终于洋娃娃脱手,女孩整个人却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娃娃,我要娃娃,我要娃娃……你是坏人!” 小女孩因为太过生气,挣脱母亲的怀抱,跑道日本小女孩跟前照着她的头打了一下。 日本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紧接着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 中年男子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两个日本兵便立马将枪口对准了小女孩儿的脑袋,女孩的母亲快步跑到女儿身边,将女儿紧紧揽在怀中,她面容惊惶,满面泪痕。 “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们,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的。” 因为事关日本人,百姓根本不敢围观,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日本女孩儿站在一旁,手中抱着一个洋娃娃,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自己在权力的顶端,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和不加矫饰的得意。 “松井大佐,需要我们现在杀了他们吗”日本士兵请示道。 那个叫松井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好像一只不着急吃掉爪下老鼠的猫一样。 “那我要先问问百合子的意见。” 走到女儿跟前,弯腰柔声说对她说: “百合子,你喜欢她吗?” 百合子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千钧一发之时,周曦沐跑过去,挡住了那两个士兵的枪口,抱起了小女孩,对那妈妈说道: “你们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接着周曦沐满脸堆笑,用标准的日语对松井说道: “实在抱歉,我妻女刚到北平来,没见过世面。” 松井眉毛一挑: “你会说日语?” “我在早稻田大学念过四年书,所以会说日语。请问你是哪里人?” 松井神情略有松动,说道: “我是东京人。” 周曦沐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赶紧说道: “当年我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木村健一,他也是呢,不知你是否认识,我那时候经常去他家里玩,我们还约好以后有机会他要来中国看我呢!” “她们真是你的妻女?” “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忤逆,我妻子不认字,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们,对他们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但还是紧紧捂住女儿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音,捂得太紧,小姑娘竟然昏了过去。 周曦沐见状赶紧弯腰把小姑娘抱起。 “先生,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能送她去医院吗?” 正在此时几个穿着日本和服的人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给松井行礼,其中一人鞠躬说道: “松井大佐,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山田君的中文翻译兼秘书黑田长秀。山田君派我来接您和您的家人到宾馆小憩,他们正在做欢迎酒会的筹备,到时我会派专车送您去就会现场。” 松井不耐烦地朝周曦沐扬了扬手,这一劫算是过了。 周曦沐低声朝地上吓瘫了的女人说道:“快起来!跟我走!” 周曦沐抱着孩子一路奔跑,女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跟着跑,路上周曦沐问那女人: “你们到火车站来做什么?” “北平待不住了,想带着孩子回老家。” “你丈夫呢?” “一年前没了。” “我们一同进站,我们在一起会比较顺利。” 那女人惊魂未定,对周曦沐自是百般信任,亦步亦趋。 周曦沐低声对陈确铮说: “跟紧一点,一会儿你不要说话,一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弟弟,相信我,没事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周曦沐的身后。 检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扛枪的日本兵,旁边还有一个翻译,对进站的每一个旅客都严加盘查。周曦沐抱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女人和陈确铮走在身后。 周曦沐一边在心里想着被盘问的说辞,一边慢慢向前走,陈确铮在他身后默默随行,他不知道周曦沐内心有什么想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当两人快走到检票口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刚好触到陈确铮的伤处。 陈确铮强忍疼痛,没有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心中大惊,眼前的人是六七月在西苑军训时曾跟他比过射击的燕山大学学生钱胜权。 真是个麻烦角色。这人是有名的大嘴巴,咋咋呼呼还话多,陈确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遇上他。 “陈确铮,好巧!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位……是谁呀?”钱胜权看看陈确铮,又小心地打量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周曦沐。 他们已经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范围之内,陈确铮装作不认识钱胜权继续往前走,谁知道钱胜权跟着他不放。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们学校的人都走了吗?” 眼看着走到了检票口跟前儿,陈确铮发现两个日本兵和那个中国翻译都在狐疑地向这边张望,周曦沐也回头用眼神示意他,陈确铮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陈确铮一把抱住钱胜权,一手掏出手枪抵住他的肚子。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这儿,最好现在装作不认识我。” 这把手枪正是林礼仁跟他在车站分别时送给陈确铮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感受到冰冷的枪口,钱胜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把枪拿开,我马上走!” 陈确铮把枪塞回腰间,在钱胜权的后背拍了拍,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友人在分别时的寒暄。 开往汉口的火车鸣响了汽笛,屡屡白烟团团从火车头处冒出,火车要开车了。 周曦沐故作放松,一边逗弄怀中的小女孩,一边不紧不慢地进了检票口,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嗓子: “弟弟,你在哪儿磨蹭什么呢?车都要开了!” 陈确铮赶紧跟上,他用余光看到钱胜权伺机连滚带爬地跑走,大腿根部湿了一片。 这是一招险棋,但他们赌赢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挤满了话别的人群,火车的汽笛持续地轰鸣着,车头喷出缕缕白烟,周曦沐给了母女俩五十块钱,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周曦沐把剩下仅有的三百块钱,放在了陈确铮的手上。 “这钱你拿着应急,只要出了北平城,你应该就安全了。” “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周曦沐一愣,随即把下巴一抬。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的是钱!穷家富路,这钱你一定要收好,小心别被偷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 周曦沐持续在包里搜寻着,掏出了一方印章。 “这枚印章也留给你,上面刻着文天祥曾说过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我只想让你记住,生命是珍贵的,因为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而伤害到自身,并不是智者的作为,知道吗?” 陈确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枚印章是我的心爱之物,好好保管,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还给我。” 陈确铮眼眶微红,他刚想要说什么,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陈确铮只能一跃上了火车,周曦沐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对陈确铮挥手。 “保重!”这是周曦沐对陈确铮最后说的话。 “老师你也保重!”说完这句话,陈确铮的眼眶红了。 他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周曦沐奔跑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他笑着挥手,最终淹没在送站的人群之中。 火车开离了北平城,带着陈确铮远离了一切不可预期的危险、珍重道别的话语、紧紧攥在一起不舍得分开的双手、惶惶然不知前路的双眼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眼泪。 “周老师,谢谢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你上课。”陈确铮抚摸着那枚印章,在心中默默地说。 “会有机会的,只要日本人没有把我们这些教书匠杀光,你们就一定会有课上,有书念的!”周曦沐看着列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心中这样回答。 周曦沐目送列车开远,心下松了一口气,无论未来如何,陈确铮的命算保住了。周曦沐赶忙去火车站的厕所里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他真的再也不想多穿一秒了。出站时他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想必那个叫松井的现在应该还困在旅馆的杂物间里。 脱险之后,周曦沐才想起阮媛的药还没有买,他匆匆挤过推撞的人群,急急忙忙往药房奔。到了药房,他拿出药方让伙计抓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把全部的钱给了陈确铮,周曦沐不禁苦笑。 药是必须买回去的,可是他不想回去拿钱。倒不是因为担心妻子数落,只是因为这一段奇遇他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只是他在这个故事里难得地当了一个路见不平、仗义疏财的侠士,他只想独享这段回忆。他也替那个少年担心,不知道他此行到底能走到多远,他能顺利地回到老家吗?一路奔波他的肩上的伤能得到及时救治吗?这份隐秘的担心和焦虑还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来得好。 可眼前的困境必须得解决,正着急的时候,周曦沐突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个当铺,大大的“当”字让周曦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翻遍浑身上下,刚好有一个领带夹和一对袖扣,都是当年在欧洲留学去法国游历的时候买的,领带夹和袖扣是成套的,都是纯银打造,上面镶嵌了上好的琥珀。周曦沐毫不犹豫地从衬衫和领带上将它们卸下来,直奔当铺。乱世的东西都不值钱,但当出的钱给阮媛抓药是绰绰有余了,周曦沐长出了一口气,给药店伙计付了钱。 药店伙计手脚麻利地给周曦沐抓着药,周曦沐却盯着那放中药的一排排的小格子出神。眼下的世道,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他总还有一点奢望,希望把这书能再教下去。北平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他和莳芳是不是也应该走呢?可是学校在这儿,他们走去哪儿呢?暑假结束了学生们还要回来读书啊!周曦沐越想越想不明白,心中一团乱麻,伙计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发现药早已配好,忙不迭付了账,提了药走了。 此时的周曦沐想不到,这次宿命的相遇早已埋下了悠长的伏笔。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和这个青年重逢,两人的命运会产生更深的羁绊,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制造所有的相逢和离别,而人所能做的,就是珍惜所有的缘分,把每一次的相遇,都当做最后一次。 第十二章 天津小爷胡承荫 胡承荫从小到大就没有过愁事儿,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和大伯胡喜才都是从小跟着胡承荫的祖父胡文达说相声的,父子三人在天津小有名气,祖父去世之后,胡喜才和胡文达一起搭档继续说相声。这两兄弟虽然是同父同母所生,可是外貌却完全不像,胡喜全身材高瘦,容貌酷似父亲,胡文达比胡喜才略矮,身材却十分肥胖,长相遗传了母亲。胡喜全做捧哏,胡喜才做逗哏,两人往舞台上一站,不像是两兄弟,到是十分默契的搭档,胡喜才说相声热情奔放、恣意挥洒,胡喜全则给人冷幽默之感,冷眼旁观胡喜才撒泼耍赖,适时地给予讽刺和打击,言语不多,却一针见血,时常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两人就这么又说了五六年,攒了一些家底,各自娶了老婆。 胡承荫的大伯胡喜才娶的老婆颇会生养,连着给他生了五个女儿,胡喜才对这五个女儿颇为疼爱,但心中总是觉得很遗憾,没有儿子,就没有人能跟着他学相声了。可每当胡喜才想想他大哥,就觉得知足了,胡喜全结婚多年,老婆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胡喜才不是没有劝过哥哥再养一个偏房,可他的念头刚一说出口就被哥哥骂得狗血淋头,胡喜全深爱妻子,他断不会为了孩子再纳小妾,更不会休妻再娶。 可能是老天爷感念胡喜全夫妻恩爱,在胡喜全四十岁的时候,妻子怀孕了,胡喜全跟胡喜才去给爹妈扫墓,在坟前,胡喜全告诉了父母和弟弟这个喜讯,兄弟两人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可是胡喜才没有想到的是,胡喜全接着对着父亲说自己想放弃相声这一行,准备开一家饭馆。 胡喜才自是不愿意哥哥谢师脱行,想方设法劝说他回心转意,胡喜全说以前他可以说一辈子相声,可是有了孩子,他就不想再吃开口饭了,因为吃这一行的饭,实在太苦了。吃开口饭的苦,胡喜才自然是清楚的,当初他们哥俩遭受过多少冷遇和白眼,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也就没有硬劝,自己另寻了搭档继续说相声。 1918年,胡喜全用自己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在鼓楼旁开了一家酒楼,取名全喜楼。酒楼开业了,胡喜全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儿子。胡喜全老来得子,对儿子全无成龙成凤的期待,只希望他一生顺遂,故取名为“承荫”。 胡承荫从小聪明伶俐,不到一岁就会讲话,记性特别好,两三岁就会背唐诗,胡喜才对这个大侄子喜欢的不得了,时常去胡喜全家里把孩子掳了去,抱回家中养几天,还带着他去茶馆听自己说相声,长此以往,胡承荫学会了许多相声段子,回到家中就给爸爸妈妈表演,后来还给酒楼的宾客们表演,胡承荫善于模仿,把大伯胡喜才的表情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时常博得满堂彩,后来全喜楼的公子会说相声传遍了整个天津卫,时常有很多客人是专门到全喜楼来听胡家小少爷说相声的。 胡喜全开酒楼秉承着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座上客基本都是回头客,他为人活络,却不圆滑,给人感觉十分妥帖,再加上胡承荫这个活招牌,全喜楼的生意一直很红火。胡喜全看着儿子给客人讲段子时神气活现的样子,心里不得不承认,儿子确实是一个说相声的好苗子,但他依然不想让儿子走这条路。他觉得说相声这一行,说白了,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行当,是伺候人的活计。台下的都是爷,都得捧着,你要把他们哄高兴了,才有钱拿。胡喜全伺候了一辈子,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这种委屈。 所以胡喜全早早地把儿子送去天津最早的官办小学天津官立模范两等小学读书,胡承荫天资聪颖,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让胡喜全十分欣慰,因为儿时家中贫困,胡喜全和胡喜才两兄弟都没有念过多少书,这是胡喜全心中永远的遗憾。虽然科举早已废除,但他坚信要想成才必须要多读书,不论胡承荫以后做什么,他想让自己的儿子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成为一个学问渊博的人。 而胡承荫自幼玩耍在全喜楼宾客的桌下和腿间,被大伯的搭档和同行们轮流抱在怀中逗弄,所以他小小年纪就对着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了最直接的认识,因为天资聪颖,他不用费力就能取得班级的第一名,门门功课都是全优,剩下的时间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寻找有趣好玩儿的事情上。 1928年,胡承荫十岁了,这一年的岁末,天津发生了一件大事儿,12月12日,劝业场开业了。 劝业场对于十岁的胡承荫来说,无异于一个装着无数新奇事物的万花筒。开业当天,轰动了整个天津城,天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趋之若鹜,胡承荫还记得爸爸和妈妈带着他去凑热闹,他们紧紧牵着他的手,唯恐他走丢了。 劝业场的三层楼里,进驻卖货的店铺多达300多家。一至三楼分别租给各个店铺、货摊。它主体经营日用百货、布匹绸缎、各种器皿、钟表、首饰、文房四宝、旧书古玩等,每家的店铺老板都喜欢胡承荫,买糖果饼干的老板每次等胡承荫经过的时候都会给他几块糖果饼干,顺便摸摸他的头,掐掐他的脸,逼着他脆生生地说几句吉祥话儿才放走。 胡承荫之所以在劝业场里这么轻车熟路,是因为他大伯胡喜才就在劝业场天露茶社说相声,而且是天露茶社的台柱子,胡喜才极其宠爱这个孩子,成天带着他台前台后的转悠,胡承荫嘴特别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脆生生地叫着,招人喜欢的不得了。 在天津卫的老百姓心目中,劝业场里的“八大天”是吃喝玩乐的首选,即天宫影院、天华景戏院、天乐戏院、天升戏院、大观园、天纬球社,天露茶社以及屋顶花园、天外天。天华景戏院时常有京剧名角的演出,日夜爆满,天宫影院总是放映当下最时新的影片,天露茶社则是天津卫相声名角儿的地盘儿。天津卫的茶馆众多,在茶馆说相声的人更多,能在天露茶馆说相声,才算是天津卫一流的名角儿。 跟胡喜全拆伙后,胡喜才另找的搭档叫崔恩明,生的瘦高个儿眯缝眼儿,天生自带喜感,两人搭档之后很快就获得了天津老百姓的认可,可胡喜才还是逢人便说,要说相声说的好,我比不过我大哥。胡喜全眼看着大哥饭馆开得越来越红火,心想让大哥重新出山是不可能了,就把目光放在大侄子胡承荫身上,虽然大哥早已明令禁止不允许胡承荫说相声,但胡喜才觉得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早就看出来他这个大侄子从小就主意正,看着笑眯眯乐呵呵的,只要认准的事儿,就没有人能说得动他,于是告诉胡承荫没事儿就到他那儿玩,因为他的身份,劝业场成为了胡承荫的游乐场,没事儿他就会坐在天露茶馆离戏台最近的座位上听相声,如痴如醉,听得多了,那些相声都倒背如流了。因为胡承荫课业成绩优异,每天把爸妈哄得开开心心的,家里生意忙的时候还会帮忙跑堂招呼客人,虽然胡承荫去劝业场听相声的次数多了些,但胡喜全也就不好再教训他了。 胡承荫在父亲的全喜楼里初识人间,劝业场则在他眼前展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胡承荫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处,所以他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最喜欢说吉利话和笑话逗人开心,全喜楼里的酒客和劝业场的老板们都知道他是老胡家的开心果,他的所到之处,都能给人带来快乐。 胡承荫就这样乐呵呵地长大了。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胡喜全一直感慨于国家工业的落后,希望胡承荫能学习理工科,毕业后成为工程师。于是1936年9月,胡承荫成为了南开大学机械系的大一新生。 因为是天津本地人,胡承荫并不住校,反而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帮爸妈在店里打杂。大伯胡喜才在搭档头疼脑热的时候还会硬把他拉上台救场,没想到胡承荫一点不露怯,第一次跟大伯搭档相声段子《八扇屏》,台风落落大方,把观众们逗得前仰后合。 胡喜全得知这个事情之后还没来得及教训他,他就把期末考试的全优考卷拿给他看,胡喜全到了嘴边的数落,也就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热爱相声的,所以理解儿子,自然就不好责怪了。 第十三章 相声奇才 就这么一直到了1937年的7月7日,长成了19岁的大小伙子的胡承荫迎来了生活中的第一个巨大变故,而这个变故是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面对的。七七事变之后,天津也陷入了跟北平一样人人自危的境地,天津卫的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前几年总觉得打不起来,茶馆照泡,相声照听,馆子照下,可随着战事的发展,老百姓越来越觉得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安生的日子可能真过不了多久了。 适逢暑假,胡承荫白天忙着在全喜楼李帮忙跑堂,店里的食客仍旧很多,可嘴巴里谈的早就不是谁家的八哥儿最乖巧、哪家的大褂做得好这种日常闲话,开始争论起眼下的战局应该怎样发展。胡喜全倒也不会劝大家“莫谈国是”,因为眼下大家最关心、最担心的正是“国是”,若是闲话都不能聊上几句,那岂不是要被憋死了吗? 1937年7月29日这天,暑假中的胡承荫正在全喜楼帮忙跑堂儿,他麻利地跑前跑后,每个客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个人的喜好他都如数家珍。他两手各端一盘菜,灵活地在桌子间穿梭,把菜放在了一张大桌上。 “李老板,您的黑蒜子牛肉粒、炒韭黄来啦!” 胡承荫刚把菜放下,就看见胡喜才和一个富态贵气的客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者走进店内,赶紧迎上前去,定睛一看来人,大吃一惊。 “叔儿,张叔儿,这位……这位不就是……” 富态贵气的客人和胡喜才相视一笑,胡喜才在胡承荫头上拍了一下。 “臭小子,还不赶快叫莫爷爷!” 胡承荫称作“张叔儿”的富态中年人是劝业场“天顺”钟表行的老板,名字就叫张天顺,50多岁,从小看着胡承荫长大的,经常给胡承荫买糖吃,是全喜楼的常客,也特别喜欢听相声,常常给胡喜才捧场,两人后来成了很铁的哥们儿,经常来全喜楼喝酒。他来全喜楼的时候时常带不同的朋友,这次带的朋友给胡承荫一照面就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鞠了个躬。眼前的人正是北平相声界泰斗级的人物,莫连江。 莫连江年纪七十有余,至今腰背挺直,不见佝偻,身穿藏蓝色绸缎长衫,端坐在桌前,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能忽视。他自幼学习京剧,后转行说相声,因为风格独特自成一派,很快就在京城名声大噪。成名后莫连江收了很多徒弟,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那里都有他的学生,许多人是慕名而来,可是他收徒有自己的标准,凡是他看上的他求贤若渴倾囊相授,他看不上的上赶着奉上千金他瞧也不瞧。 莫连江的老母是天津人,1937年是他母亲的百岁冥寿,莫连江带着家人一起七月初就来到了天津,准备母亲的法事,也顺便跟自己母系在天津的亲戚走动走动。刚到天津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他和妻儿就一起留在了天津逗留了近一月。 张天顺作为最忠实的相声票友,胡喜全自不用说,对莫连江佩服得五体投地。往日莫连江大师来到天津,他都要好好尽了地主之谊,吃喝玩乐一条龙,每次把莫老爷子招待得乐乐呵呵,但这次莫老爷子来天津是为母亲做冥寿的法事,加上平津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当口,自知老爷子心情沉重,莫连江便没有相扰,原以为他老人家不会过来了,没想到莫老爷子在临走的前一天到了全喜楼。 胡承荫最初的惊讶渐渐消退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麻溜劲儿就回来了。 “莫爷爷!您怎么来我们小店了?您快坐快坐!我给您沏壶茶去,龙井您喝得惯吗?” 说完胡承荫一阵风似的就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喊: “爸,你快出来,快看谁来了?!” 店内的食客都纷纷抻头看向缓缓落座的莫连江,认出他的人纷纷窃窃私语,面露惊讶。 胡喜全系着围裙从后厨走了出来,一看到莫连江,又惊又喜,态度恭敬地迎上前去。 “我原想着这次您不会过来了,还是那几样您最爱的?我这就给您预备去!” 莫连江微微点了点头,胡承荫端着沏好的茶水走出来,给莫连江和张天顺倒茶。 “喜全,许久不见,你家这小子又长高了,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了。”莫连江欣慰地看着胡承荫,端起茶杯。 胡喜全听到莫连江夸赞胡成瘾,用围裙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 “傻小子,我之前提的要收徒的事儿,现在还作数,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胡承荫笑了,他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考上南开的时候,莫连江来店里的情形。 那是高中毕业放暑假的时候,胡承荫来店里帮忙,第一次见到莫连江,莫连江就萌生了收徒的心思。 那一日说来也巧,胡喜全不在店里,外面下着大雨,店里人不多,胡承荫就一个人支应着。 门开了,一位老者缓缓走入,在角落的桌前坐下。 店里有几个看着胡承荫长大的老食客闲着没事儿,就逗胡承荫玩儿。 “承荫,给背段贯口儿听听!” “曹叔,您这不是让我现眼呢吗?我都多少年没背过了!” “那不会,童子功肯定还在呢!快点儿的,别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这句话说完,店里的客人都笑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献丑了!您来我们店,想吃点儿什么?我们有嘎嘎汤、果子汤、炸马口鱼、独面筋虾酱饽饽素什锦八珍豆腐清炒虾仁卫河银鱼炸铁雀韭黄辣豆什锦火锅黑蒜子牛肉粒坛子肉溜鱼片儿锅塌里脊罗汉肚老爆三独流焖鱼软溜黄玉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独面筋川肉丝川大丸子烧肉松肉炒青虾仁烩鸡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扒整鸡扒整扒肘子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应有尽有!” 胡承荫说贯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莫连江老爷子的眼睛长在他身上了,将他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身材骨架都随了他爹,像是长疯了的豆芽菜,手长脚长,比他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两肥肉,唯独这张脸却十足十地随了母亲,整张脸就属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最引人注目,那双眼比一般人大出许多,加上他又瘦,整张脸就看他那双眼了,偏偏那眼神狡黠而灵动,保不准心里头憋着什么坏呢。莫老爷子捋着胡子,心想这小子是吃开口饭的料。 胡承荫一口气说完一整段儿,所有的顾客都拍手叫好,莫爷也点头赞许。许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胡承荫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脸色微微涨红了。 莫连江默默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胡承荫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我看你是吃开口饭的好材料,要不要跟着我说相声啊?” “您是……” 曹叔看了莫连江几眼,突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不是莫爷嘛!我真是眼拙,竟一时间没认出来!傻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北平相声界的头把交椅,莫连江莫爷啊!” 莫连江笑着摆摆手,未及答话,店门被推开,来人正是胡喜全和胡喜才兄弟俩,两人一身风雨,有些狼狈,他正忙着收伞,没注意到店里的情形。 “爹、叔,你们回来啦!” 胡喜全和胡喜才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屋当中的莫连江。 胡喜才赶紧上前张罗: “莫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您看我还不在店里,我侄子没怠慢您?饭菜可还合口?” “饭菜的事儿晚些再说,我现在正忙着收徒呢!” “收徒?”胡喜全看看莫连江,在看看自己的儿子,一脸的不解。 “干我们这一行是祖师爷赏饭吃,有的人想干也干不成,我看你儿子是块材料,要不要让他当我的关门弟子啊?”莫连江说完,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抿了一口放在桌上。 胡喜才眼睛都凉了,一把将胡承荫扯过来: “好啊好啊,傻小子,还不赶快磕头拜师!” 胡喜才自己都巴不得能当莫连江的关门弟子,可惜人家不收,谁知道人家看上了自己的亲侄子,自己老早就惦记着把他拐到这条道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 胡承荫一愣,看了旁边的胡喜全一眼,他深知父亲对他的期望,看到父亲脸上两难的神色,殷勤的笑意马上浮在脸上。 “莫爷爷,看您说的,就我这半瓶子水瞎咣当,别再辱没了师门。我还是乖乖地念!” “我哥哥可厉害了!他可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呢!”还未等莫连江回答,14岁的胡瑞娟一边脆生生地接话,一边端着相机从外面跑了进来,宛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胡喜全看到女儿之后,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 胡瑞娟小胡承荫5岁,胡母42岁的时候生下的她,生她的时候颇不顺利,好在转危为安,儿女双全终于凑成了一个“好”字。父母对她自是比对胡承荫还要宠爱,胡瑞娟便自幼生得古灵精怪,跟哥哥是一对活宝,还好她的功课并不让爸妈操心,顺利考进了圣功女中。胡承荫对这个妹妹简直是没脾气,用每年攒的压岁钱和帮胡喜才救场得的辛苦费给胡瑞娟买了一台最高档的德国进口莱卡相机。这是莱卡首次将快门速度提高到千分之一秒,价格自然是相当傲人,只是从小到大胡瑞娟要月亮胡承荫不会摘星星,把这个妹妹简直宠上了天,自然掏空了小金库,给妹妹买了这个宝贝,胡瑞娟每天端着这个相机东拍戏拍,喜欢得不得了。 “别胡说,什么高材生?!一身的雨,赶紧擦擦干,免得感冒!”胡承荫摸了摸妹妹的头,眼里满是疼爱。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莫爷笑着点点头。 “犬子不才,承蒙莫爷看得上,可小儿福薄,无缘摆在莫爷门下,我先干三杯,给莫爷赔礼了!” 胡喜全倒了一杯白酒,向莫爷双手举起,一饮而尽,一连三次。 莫连江在天桥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对人情世故是再通透不过了,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虽然胡承荫有天赋,但人家父子俩都志不在此,活到他这个岁数,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的事儿,都讲求个“缘分”二字。 “你脱行开饭馆的事儿,还有你不想让你儿子吃开口饭的事儿,老张都跟我说了。但我看他实在是一块材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事已至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我们干了这一杯!” “今天机会难得,我给你们拍张照!”胡瑞娟举起相机,提议道。 “你提醒得好!是得拍一张!承荫,站我边儿上来!” 莫连江亲热地把胡承荫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附身,胡承荫把耳朵凑他的嘴边,只听他老人家小声说: “以后后悔了随时去北平找我,你什么时候拜师我都收。” 胡承荫跟莫连江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胡瑞娟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莫连江在正中端坐,左边站着胡承荫,右边站着胡喜全,胡喜才站在哥哥身边,张天顺站在胡承荫的旁边,每个人都一脸笑容。 此刻,这张照片被放大后镶在镜框里,方方正正地挂在全喜楼的墙上。 在店里吃饭的食客,一抬眼便能看到,言谈间说起此事,也是一段佳话。 第十四章 废墟旁的成年礼 胡喜全让后厨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大家正在把酒言欢,席间酒喝完了,胡承荫起身去拿,刚刚在酒柜拿到酒,只听见一声巨响,全喜楼的天花板砸了下来,店内瞬间兵荒马乱,惊叫声四起,酒客们一片哀嚎,混乱中,只听见有人大喊: “日本飞机扔炸弹啦,快躲起来!” 此刻店里的客人都纷纷躲到桌子下面,只听见炸弹好似下雨一般,在四周落下,炸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似乎要穿透鼓膜,所有人都紧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保佑自己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幸存。 爆炸带来的冲击波震碎了酒柜里所有的酒,胡承荫的身上多处被玻璃碎片划伤,他完全顾不得了,只想赶快跑向父亲、跑向妹妹,确认他们的安危。 胡承荫跑回父亲身边,父亲、妹妹和叔父都安然无恙,所有人都簇拥着莫连江老人,关切地看着他,口中不停呼唤着: “莫老,莫老,快醒醒!” 父亲将他搂在怀里,莫连江双眼微合,前额血流如注,被掉落的大块瓦砾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他的头,血沿着额头流到了老人的脸颊上,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胡喜全看着莫连江老人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灰白,将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已然全无气息,胡喜全抬头环视众人: “莫老去了。” 店里的客人大气都不敢喘地躲了好久,直到再也听不到飞机和轰炸的声音了,众人壮着胆子从桌下钻了出来,胡喜全告知大家账可以不用结了,让大家赶快回家和亲人团圆,好在他们除了轻微的皮外伤之外,均无大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顾不上悲伤,父亲让胡承荫跟妹妹马上回家去找母亲,自己则跟叔父胡喜才一起去通知莫老爷子的家眷。走到街上的胡承荫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发现全喜楼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满目疮痍,有些房子着了火,冒着滚滚黑烟,炮弹七扭八歪地栽在房屋残骸上,街上到处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这一天,胡承荫的母亲郑兰枝正好留在家中,不敢想母亲有可能遭遇到轰炸,胡承荫和妹妹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来到家门口,胡承荫和胡瑞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胡家气派的宅院已经被夷为平地,兄妹两人顿时红了眼睛,胡瑞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快点找,妈妈有可能还活着!” 胡瑞娟立马止住抽噎,跟哥哥一起在砖头瓦砾中翻找,他们的双手被残破的瓦砾划得鲜血淋漓,却完全忘记了疼痛。胡承荫又想找到,却又害怕找到。 “哥,妈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别胡说,妈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别哭了,有哥呢!” 胡承荫手上不停,嘴里忙不迭地安抚妹妹,其实自己心里早就乱作一团。 胡瑞娟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双手一直在流血,他却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不停地翻找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落下,但她没办法张口劝他不要找,虽然胡承荫嘴上不说,但胡瑞娟知道,他有多爱他的母亲,他跟自己一样,害怕母亲从此离开他们,于是她强忍住哭泣,也在瓦砾堆里继续翻找。 “儿子!闺女!” 胡家兄妹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马上转过身去,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郑兰枝,她毫发无伤,只是身上都是灰土,脚上还少了一只鞋,可能是走路的时候太匆忙,摔倒了,鞋丢了一只。 胡承荫兄妹俩用完了所有的坚强,一起跑过去扑进郑兰枝的怀里,胡瑞娟大哭不止,胡承荫的眼眶也红了,紧紧抱住了妈妈。 “妈,你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还以为……”胡瑞娟哽咽着说话的样子更像小孩子了。 “我没事儿,轰炸的时候我正好出门了,去前趟街的李罗圈儿他们家做针线活来着,接着日本飞机就来轰炸了,我们赶紧躲进他家地窖里,出来一看,炸弹正正好好掉在他家屋顶上,整个房子都塌了,回来一看,咱家房子也塌了。这房子还是你祖父当年传下来的,就这么没了,不过房子塌了还可以重盖,你们人没事儿就谢天谢地了。对了,全喜楼怎么样,被炸了吗?” 兄妹两人看了看彼此,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爸呢,有没有受伤?” “爸没受伤,但是北平的相声大师莫连江刚好到店里吃饭,房顶被炸弹炸塌了,莫爷爷被砸到了头,已经过世了,爸爸去他们家报信了,让我和妹妹回来找你。” 郑兰枝摸摸一双儿女的头。 “真是作孽啊,莫老爷子本来应该安享晚年的,谁能想到……所幸我们一家四口都安然无恙,这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虽然家中大事儿都是丈夫拿主意,可是郑兰枝遇事儿不慌,而且非常乐天派,整天笑呵呵的,好像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她,不像胡喜全,平日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胡承荫这一点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经常被胡喜全说成是没心没肺。 “可是咱家和饭馆都被日本人给炸没了,往后可怎么过啊?”胡瑞娟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干。 “房子没了可以再盖,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照这样炸下去,留在天津我们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二姐嫁到了湖北乡下,我们去投奔他们。” “好是好,可要不要提前写信告诉他们一声啊?” “等不及了,下一次轰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再待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了。现在家里炸成这样,正好也断了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们准备一下,等你爸回来,我们就赶快走!李罗圈儿他们一家人都在土里翻东西呢,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我们也找找!” 正在一家三口在卖力翻找的时候,胡喜全回来了,他踩着瓦砾三步两步走到妻子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虽然寡言木讷的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流出的泪水沾湿了妻子的脖颈。 一家四口一直挖到天黑,才把自家埋在废墟里的一些银钱挖了出来,还翻出了一床脏污的被褥。好在是夏天,晚上就直接没有被炸的邻居家中打地铺就能对付过去。 胡喜全从挖出的钱来拿出五百块钱,跟胡承荫一起去给莫连江吊唁,这突如其来的悲剧让整个天津城遍地焦土,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人心惶惶,莫老爷子家连葬礼都没办,只能匆匆发丧。胡喜全、胡喜才两兄弟带着胡承荫为莫连江送行,到场的只有知情的几个天津的相声同行和票友,一代相声大师莫连江就这样寂寂无声地离开了。他本来是来天津为母亲办百年冥寿,没想到自己也埋骨于此处,好在能够跟母亲葬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送走了莫连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胡承荫经历了这一切,只觉得这是一场梦,明明几天前他还是南开大学刚读完大一的机械系学生,跃跃欲试地准备在新学期的新生面前好好刷一下二年级长辈的威风。如今一夕之间,饭店没了,家没了,学校呢?胡承荫早已听说南开大学是日军的首要轰炸目标,被炸得面目全非,只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终于要走了。胡承荫知道自己再不去看,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到了。 “瑞娟,把你的相机借哥。”胡承荫从邻居家的地铺上坐了起来,胡瑞娟在一旁读着从土里扒出来的课本,胡承荫刚说完,胡瑞娟就把相机塞进哥哥的手中。 “你拿去用,我正好新上的卷儿,给你和莫连江爷爷拍的是第一张。” 胡承荫接过相机,先跑去被炸成废墟的家和全喜楼拍了几张照片,虽然知道以后看这些照片只有心痛,但他还是想强迫自己记住,永远都不要忘记。 1937年7月29日下午2时半,日军派出了数十架飞机,集中对天津市政府、铁路总站、东车站、电话局、邮务总局及南开大学共六个目标进行狂轰滥炸,伤亡者无数,无家可归的难民达10万人以上,乐天达观的天津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日军的飞机走了,整个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灰土味儿,久久不曾散去。胡承荫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由远及近,到处都是一片惨状,有人受伤了浑身是血地倒在街边,还有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被蒙住头放在路边,因为天气炎热,蚊蝇被腐臭吸引,在尸体上盘旋不去。巷弄里的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没有停,许多人的家从此不复存在,可是即便再伤心难过,哭过之后要赶紧收拾好情绪,把家中值钱的细软赶紧从废墟中拨拉出来,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儿时的记忆全部被夷为平地。他的心中还没来得及涌上悲伤的情绪,只是被一阵惊骇和不可思议攥住了心脏,虽然他知道甲午战争以来,积贫积弱的祖国一直战事不断,但从来没有想过战争会打到自己的家门口,炸弹会炸到自家的房顶上,胡承荫天性乐天、随遇而安,总是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生活信条,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飘过乌云,如今天津的沦陷给了他当头一棒,彻底结束了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从家到南开大学的路,胡承荫走了无数回,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紧张。在他的心目中,早已把南开大学当成第二个家,正是因为如此,当他走进校园,看到眼前遍地的焦土和瓦砾时,心中支撑他的那根脆弱的心弦彻底绷断了。 秀山堂整个垮塌了,只剩一个门廊的里面残破孤独地挺立着,思源堂的棚顶塌了,但四面建筑还依然挺立着,玻璃全部震碎了,残留下来的窗框就好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望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还有教授宿舍、学生宿舍……无一不被炸弹蹂躏得体无完肤。 然而,最让胡承荫心碎的,是他心爱的木斋图书馆,这是南开大学的标志性建筑物。1923年南开大学虽然迁往八里台新址,但资金短缺,尚无条件修建像样的图书馆。1927年,古稀之年的前清着名藏书家、数学家卢靖先生捐资10万银元在南开大学马蹄湖北面兴建南开大学图书馆,除捐款外,卢靖还将数十年来节衣缩食所购藏的十余万卷图书捐出。。1928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九周年校庆之际,举行图书馆落成仪式。因卢靖先生字勉之、号木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就将该馆命名为“木斋图书馆”。在所有清华师生心中,木斋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美的图书馆。他采用欧式建筑风格,高两层,建筑以中部塔楼为中轴左右对称,造型简洁雅致,最为突出的就是建筑中部的大圆顶,造型典雅流畅,成为木斋图书馆的标志,柳亚子先生曾有诗赞曰:“百城南西足论功,堂构巍峨缔造雄。十两黄金书万轴,教人长忆木斋翁。” 作为南开大学的一名学生,胡承荫对这些典故耳熟能详,正是因为如此,看到眼前的断壁残垣,他才尤为感到心痛。眼前木斋图书馆正面的外立面依然坚强的挺立着,然而大圆顶已然垮塌在地,碎裂成千万片。胡承荫绕到背面一看,整个场景触目惊心,所有的书籍早已被日本人劫掠一空,中部的塔楼全部坍塌了,图书馆后部的立面全部坍塌了,显然炸弹是从教堂圆顶上掉下来的,直接削平了建筑的后墙,只剩下一些梁柱支撑着图书馆的正面,看着更加让人心酸。整个建筑呈现出被燃烧过后的焦黑,地上仍散落一些焦黑的书籍,更多地是纸张烧完变成的灰烬。木斋图书馆的30万卷的藏书,其中有卢靖先生知止楼里的6万卷藏书;有延古堂李氏旧藏数百种,尤以元明刊本居多;西文书5万余册,中外文报刊550多种……悉数毁于一旦。 胡承荫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瓦片,上面的弧度说明它曾是大圆顶的一部分,胡承荫紧紧握住它,站了很久很久,他看着眼前被毁掉的一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在湖光掩映、翠柳婆娑中木斋图书馆、思源堂、秀山堂隔湖相望的美景,他整日穿梭期间,身边穿梭着三三两两或捧书阅读,或高谈阔论的南开学子们。胡承荫怔怔地站了许久,像突然惊醒一样回过神来,举起脖子上挂着的那台莱卡相机,按下手中的快门,虽然痛心,虽然不忍,但他觉得眼前一切必须被记录下来,这鲜血淋漓的历史,需要时刻警醒后来的人,我们的国家,必须变得强大起来。 在南开大学的废墟上,胡承荫一个人举办了自己的成年礼,在这之前,他的人生中只有爸爸、妈妈、妹妹是最重要的人,毕业之后他会当一个认真负责的工程师,兢兢业业一辈子,至于他的祖国,他自然是爱的,但他并未如此深切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胡承荫在废墟上奔走拍照,浑然忘我,被碎石绊倒摔倒在地上碰伤了额头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如血的残阳告诉他,黑夜即将降临。 离开天津的过程足可以用兵荒马乱、手忙脚乱来形容。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胡承荫亲眼目睹日本飞机出现在天津上空,又一轮轰炸开始了,飞机飞的很低,胡承荫甚至可以看清日本飞行员的长相,飞机准备投弹前确定好方位,随即旋转后向下倾斜,翅膀上悬挂的炸弹顺势落下,随即而来的就是声声巨响和刺眼的火光。胡承荫不忍再看。 幸运的是,一家人平安到达火车站,胡喜全托火车站里的熟人好不容易才买到津浦线从天津开往南京的车票,准备到南京再转船到武汉。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一家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放下来的同时,原本不顾上体味的失去家园的悲伤就在心中的每一个缝隙中弥漫开来,长久的旅途中,人人无话,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每一处闪过的风景都在告诉人们现在是炎热的盛夏,可胡家一家人的心中,却是不知何时才会春暖的寒冬。 第十五章 克镭 离开北平,周曦沐不是没有想过,但相对于天津的遍地焦土,北平虽人人自危,但日常生活暂且能一天天地过下去。在这种肃杀的气氛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常常在一起商议对策。 七七事变时,学校正值暑假,清华大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在西苑接受集中军事训练,土木系大部分学生正在山东济宁实习,四年级已毕业学生为谋业及准备考研等留校的约有200余人。事变爆发后,部分学生回到老家,但仍有大量学生滞留在北平观望。教职员除少数南下参加庐山谈话会与短期旅行者外,大部分仍留在校内。最初几天,只有少数日本兵进入校园,学校尚平静,校事也能维持。 7月29日北平失陷之后的当天下午,日军就进入清华园滋扰,以参观为名,窃取了大批珍贵图书和仪器设备,用卡车装运出校园。后来又有人传言说,日军将逮捕抗日救亡学生,人心惶惶。至此清华学生大批离校,老师也携家带口纷纷离开清华园,学校遣散校工,整个清华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劫难。此时部分清华教职员工决定成立“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承担了巡校护校的任务。保管委员会主席是毕正宣,委员有:傅任敢、汪健君、施廷镛、陈传绪。保管员有毕树棠、阎裕昌、温德、曾涧峡、周曦沐等40人。 这一年是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试卷在北大刚刚印好,新一届的招生工作尚未展开,国家就遭遇这种变故。周曦沐不知道之后的教学工作到底能不能顺利开展,当他在报上看到南开大学遭遇轰炸的惨状,更加为清华的未来担忧,一想到刚刚新婚的妻子莳芳,周曦沐更觉得北平不宜久留。但就让他们这么离开,总觉得舍不得清华,加之学校并未发布下一步举措的通知和公告,周曦沐就想再等等看。而曾涧峡因为阮媛的身体原因,暂时也不方便离开,两人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担任护校委员会的保管员,留在北平一天,就为保护清华大学尽一份力量。 入夜,作为保管员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在清华园内巡逻,他们从未觉得眼前的清华园如此得寂静,寂静得让人害怕。沉重的心情和无措的思绪让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了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两人的脚步声应和着秋蝉的鸣叫,更给人平添一份愁思。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一同走到了“水木清华”荷花池畔,是清华园内最引人入胜的一处美景,荷花池南侧之畔垂杨掩映着“水木清华“正廊,正中挂一匾额,上书“水木清华“四字,庄严俊秀,有记载说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借着月色,字迹尚能辨认,只黯淡了许多。环湖错落着嶙峋的山石,柔弱的垂柳将枝条垂入湖中,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时值盛夏,荷花开满了池塘,柔和的月光映照下,一朵朵荷花好似睡着了一般,眼前的一切看来如此平静安详,盛放的荷花们完全不知道清华园外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荷塘西侧有一瀑布,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远远可闻水淙淙流水声,衬托得这夜更加安静。 周曦沐在池畔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口中诵出晋人谢混的诗,也正是“水木清华”的由来: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曾涧峡不用回头,就随口诵出他背后回廊正中朱柱上悬挂的清道光进士,咸、同、光三代礼部侍郎殷兆镛撰书的名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只是这‘仙居’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恐怕就变成了‘魑魅魍魉之地’了。“ 周曦沐无言,只是拾起脚边一颗石子,丢进荷花池,石子敲击湖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心中虽然彷徨无措,但对校园的巡视,却日日都没有松懈。 一日深夜,周曦沐拿着从英国带回的手杖,在空寂的校园里来回查看着。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理学院的教学楼里透出微微的亮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两个黑影在物理实验室里翻找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借着月光,周曦沐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体被吓得一抖,他们慢慢转过身来。 周曦沐看到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两人早已恢复镇定,不慌不乱。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清华的校产,你们不能拿!” 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微笑,其中戴眼镜的一人身材中等、西装革履,看起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开口说道: “现在还有人在保护清华,真是太好了。我是清华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我手里的是装镭的铅筒,里面装着50克放射性元素镭。这位是梁思成先生,这次是我拜托他帮忙把这50克镭运出去。你是哪位?” “我是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的成员,中文系周曦沐。” 赵忠尧和梁思成跟周曦沐握了握手,随后梁思成快步走到门口: “这50克镭是忠尧千辛万苦从剑桥大学带回来的,十分珍贵,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中。事态紧急,我们得赶快走了。” “好,我护送你们出去。” 铅筒并不好存放,赵忠尧担心挤压和磕碰,在清华园里偶然寻了一个咸菜坛子抱在怀里。 清华园的门口有日军盘查,梁思成开来的雪佛兰轿车太过扎眼,只能把它停在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夜深了,三人走出校园的时候有惊无险,并未碰到日本兵,正当他们马上就要拐进小巷的手,跟两个日本兵偶遇了。 夜晚巡逻的他们早就已经百无聊赖,他们身材不高,也颇干瘦,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三八式步枪足以要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梁思成和赵忠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日本兵看到他们三人和赵忠尧手中的泡菜坛子,好奇地朝他们走过去。 梁思成和赵忠尧一时间有些迟疑。 “继续走,别停,交给我。”周曦沐双手搂住一个往前走,脚步摇摇晃晃,做出喝醉的样子,一边走一边用日语大声唱起歌来。 “追过小野兔的那座青山,钓过小鲫鱼的那条大江,常常在梦里面,回到故乡,难忘啊,难忘啊,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啊是否安康,朋友们是否也别来无恙。想念啊想念啊,我的故乡……” 这首名叫《故乡》的歌是以前在剑桥留学时,木村健人十分爱唱的一首歌,周曦沐听多了也就会唱了。他在此时唱起来,只想让那两个日本兵以为他们也是日本人,不要为难他们。没想到日本兵听到这首思乡的歌曲,竟跟着哼唱了起来, 日本兵以为是碰到同乡,自然就没有为难的必要,就在他们马上就要上车的时候,因巷口的灯光暗,手里拿着坛子的赵忠尧没能看清脚下的路,被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梁思成脱口而出: “小心!” 这一声立刻被那两个日本人听到了,他们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三个人并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中国人,马上激动地大喊: “支那人!快抓住他们!” “你们快上车,快走!这边交给我!” “周曦沐,谢谢你,后会有期!”赵忠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事不宜迟,把镭运走才是正经事,周曦沐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已经跑远。 日本兵向这边飞快地跑过来,梁思成和赵忠尧也快步向汽车跑去,两人开门上车。 周曦沐早早地埋伏在墙角,听到了那辆雪佛兰的引擎声,周曦沐无暇估计其他,全神贯注地应对越来越近的实强核弹的日本兵。 一个日本兵一露头就被他一手杖击昏,周曦沐一把夺过他的步枪,慌乱之中另一个日本兵对着周曦沐扣动了扳机。 “砰!”这枪声如此之响,感觉真个北平城都能听到,周曦沐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但他的身体没有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疼痛,显然这一枪没有打中。跟上次和陈确铮的境遇不同,这次两个日本兵的步枪上是安装了刺刀,在这你死我活的关头,周曦沐没有给日本兵第二次的机会,在他给子弹上膛的时候直接用刺刀刺进他的胸膛,那个日本兵临死之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在周曦沐准备走的时候,另一个日本兵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伴被杀,气愤地用日语大喊大叫起来。 “八嘎呀路,我要杀了你!” 周曦沐别无选择,端起步枪上膛,一击毙命。 “你们这些侵略别人国家的败类才真该杀!” 这两枪注定会将附近的日本兵引过来,周曦沐一路上专拣小巷走,等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周曦沐在曾涧峡家院中的井中打了满满一桶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他放下木桶,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之前他虽然为了救陈确铮跟日本士兵遭遇过,他也曾用枪指着日本人,但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此刻的他却为了活命刚刚杀了两个日本人。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何以将他这样一个读书人逼到这种地步? 周曦沐心里明白,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他一点微薄之力,赵忠尧得以将那宝贵的五十克镭运出学校,免于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他觉得与有荣焉,万分庆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停止去回想两条鲜活的年轻生命终结在他手上的震撼。周曦沐本想用温和的方式实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惜忍住厌恶说日语、唱日文歌,用乔装成日本人的方式去应对危险,但还是不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周曦沐心中的坚持一样一样地被打破了,那些碎片如此锋利,扎进了他的心。那两个日本兵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跟他教的学生差不多大,周曦沐心中对战争的厌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强烈的心理冲击带来巨大的生理不适,周曦沐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冷静下来之后,周曦沐默默清洗干净地上和身上的污秽,他在院中坐了很久,抬头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如此绚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大晴天。无论人间世事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一样的闪亮。周曦沐站起身来,走进房间,躺在了白莳芳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睡颜,如此温柔,如此静谧,这带给他无限的安慰。可他有觉得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无法面对这张温柔静谧的脸,于是他背过身去,想要独自消化这段记忆。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背后被紧紧地抱住了。 周曦沐一惊,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他担心她问的问题自己答不上来。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周曦沐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后背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 他猜他刚才上床把她吵醒了,又觉得她其实一直都醒着。 第十六章 隐忍与不甘 那天之后,周曦沐再也没有回到清华园,而日军在清华园的肆虐也日益严重,变偷偷窃取为公开搜查,还强占了部分校舍,最终将“校产保管委员会”人员强行逐出学校,将清华园据为己有。周曦沐自认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每天仍旧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他成了日军全城通缉的对象,他的照片贴满整个北平城。好在日子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一天天过了下去,不知不觉就捱到了九月初。 一日周曦沐上街采买,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周曦沐时刻紧绷着神经,着实激灵了一下,猛回头一看,马上由惊转喜。此人正是周曦沐在牛津留学时的同学、数学系的黄大器。 周曦沐对这个黄大器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在同一间宿舍住过一年时间,虽然一文一理,但气味十分相投,黄大器是江苏常州人,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生的一头天生的大波浪,周曦沐总是嘲笑他有胡人血统。黄大器生活颇为讲究,整日西装革履,酷爱喝咖啡,颇讲究情调,虽然是理科生,个性却天真烂漫,经常对周曦沐讲,数学是最高级别的艺术。周曦沐十分喜欢这个同学,可是他比自己晚一年毕业,周曦沐自回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曦沐兄!刚才吓了你一跳?没想到是我?” “大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博士学位已经拿到了吗?” “早就拿到了,我导师特别欣赏我的论文,给了我一个a!我一年前就回国了,刚回国就接到了北京大学数学系的聘书。可我父亲突然病重,北大便特批我回江苏老家照顾,两个月前我父亲去世了,我办好他老人家的丧事,就一个人先回到天津,趁着暑假先安顿下来,我夫人马上就要生老三了,我想等她身体恢复好了再把她和孩子接来,可谁曾想到平津竟相继沦陷了!我看了中央日报在南开被炸当天的报道,真是太惨了!” “南开的报道我也看了,张伯苓校长说:‘敌人所能毁者,南开之物质;敌人所不能毁者,南开之精神。’他虽这样来鼓舞大家的士气,但整个南开大学是他一手建起,耗费了他无数心血,他的痛心肯定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北大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北大虽然没有被炸,但早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8月25号日本人搜查北大办公室,发现抗日宣传品,以此为借口进驻了北大灰楼,维持会查封了北大二院,北大的师生早就走的走,逃得逃,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学校了,因为搞不好就会被日本人抓住,有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这么严重啊?” “我还听到另一个北大的老师说,日本人逮捕了许多北大进步学生,全部关押在北大一院文学院的沙滩红楼地下室,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地牢,日本兵在那里对被捕学生施加酷刑,只要进去,恐怕就很难活着出来了。现在北大师生早就人人自危,没人敢再回学校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倒是很庆幸把妻儿留在老家,免得他们跟着我担惊受怕。现在这课肯定是上不了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就想着先回江苏老家跟我妻子和孩子汇合,等学校下一步通知,新学期很快就要开始了,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上课,庐山会议平津的几位高校的校长不是都参加了吗?我想应该教育部很快就会有新的举措。” 道别之后,周曦沐目送黄大器的背影走远。在如此危急的时刻,黄大器还能积极地往好处想,周曦沐由衷羡慕黄大器的乐观,而他目前要学习的,也正是这份积极和乐观,只有胸中怀揣着火焰,才能在漆黑的暗夜中坚持走下去,直到能看见晨曦的微光。 酷暑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整日都在惶惑中度过,却不知道平津高校教学史上的巨大转折已经在暗自酝酿和筹备了。 8月14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工学院院长顾毓琇双双接到教育部密电:“政府拟在长沙设临时大学一所,特组织筹备委员会,敦聘先生为委员,定于八月十九日下午四时在本部召开预备会,届时务希出席为盼。”与此同时,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等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电报。 8月19日,教育部在南京举行会议讨论华北高校内迁事宜。联合大学合组之动议,当是在教育部的指导下,结合庐山谈话会期间有关教育问题的讨论意见,由平津各校负责人参与构想而形成的,得到了相关各校人士的积极参与。 国民政府及时出台了《教育部设立临时大学计划纲要草案》,由于战前清华大学已经在长沙动工建立分校,因此决定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又由于战前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已经与陕西省政府共同做好迁陕准备,而且北平研究院部分机构已经迁到陕西,所以计划将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迁至西安成立西安临时大学。 8月28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一封公函说:“奉部长密谕,指定张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梅贻琦接信后,立即赴长沙进行筹备工作。 9月8日,中英庚款委员会应教育部之请,决定拨款50万元作为两所临时大学开办费。 9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发出第号令,正式宣布:“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安临时大学。”此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通知全校师生去长沙临时大学报道。 随着平津局势的不断恶劣,平津高校的师生心态日渐焦灼,连日来的迷茫和恐惧让他们心力交瘁。9月10日教育部号令正式下发之后,还没等三校正式的通知发出,成立长沙临大的命令就已经在平津高校的师生中用书信和电报的方式秘密传开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平津师生们得到了这个为之翘首以盼的消息之后纷纷火速想各种办法离开平津,奔赴湖南长沙。 随后各校在各大报纸上纷纷刊出迁校通知,让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的所有师生汇聚长沙,十一月正式开课。本来准备四人一同启程南下,奈何阮媛身体一直欠佳,曾涧峡担心舟车劳顿妻子身体难以承受,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周曦沐夫妇先走,让阮媛再修养一阵子,等她身体恢复一些再出发。临行之前,白莳芳和周曦沐去曾涧峡和阮媛家里做客,阮媛说要跟白莳芳说私房话,把曾涧峡和周曦沐赶出了门。周曦沐和曾涧峡去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店,点了卤煮火烧和豆汁儿,坐在道边儿看着来往的行人。 “我虽然在北平土生土长,但从小就特别不爱喝豆汁儿,总觉得它的味儿很怪,但一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了,还觉得怪想念的。”周曦沐说完,喝了一口豆汁儿,却不急着咽下去,在嘴里慢慢品味着。 曾涧峡没有答话,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口豆汁儿,两个男人默默品味着,一时相对无言。这时候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慢慢地走到他们的桌边,坐了下来,使劲儿地摇着尾巴,眼中都是乞求的神色。 “你也想吃卤煮吗?来,给你一块!” 周曦沐从碗里挑出一块猪大肠扔到地上,黄狗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周曦沐和曾涧峡默默把碗里的肉都挑出来给它吃了,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周曦沐想起了《楚辞》里的这句话,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我们现在又何尝不是丧家之犬呢?” 那天阮媛执意要留白莳芳在家里住下,两人边说边哭,哭了又笑,说了好多女儿间的闺房话。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们家曾先生。我的肺病是自小就有的,他跟我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反对的,但他依然坚持,我也就自私地把他抓住了。这次要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我们四人就可以一道走了。现在看来,是我拖累了他,以后只会更加拖累他。” 阮媛平时总是眉眼弯弯地笑着,虽然脸上时常苍白带有病容,但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白莳芳从没看过她对自己的病情自怨自艾过,原来她的心中一直埋藏着很深的伤痛。 “阮姐,你不要这么想,医学在进步,也许很快你的肺病就能完全治好了。而且南方气候温暖湿润,兴许你到了那边,病情能大大缓解也说不定。别多想啦!” 那一夜,阮媛和白莳芳不知道说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先进入了梦乡,只是两人入睡之时,眼角都带着泪痕。 临走的前一天,白莳芳回到白府看了一眼,她坐了父亲平日里最爱坐的太师椅,还在自己的床上坐了坐,她时常躺在上面做着少女的绮梦。白莳芳抚摸院中每一棵树木的躯干,抬头仰望那一方似乎永不改变的天空,忍不住泪凝于睫,周曦沐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的离开,正是为了以后的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等你给我生下的一双儿女都会背诵《唐诗三百首》时,我们就回来了。” “你就会胡说!” “莳芳,说实话,这段时间真的很难熬,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现在知道要去长沙了,我心里反倒觉得特别踏实。我是说真的,离开北平我自然舍不得,但留在这儿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学校还在,我就可以继续教书,学校在那儿根本就没所谓,哪里有老师和学生,哪里就是学校。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我就可以继续教书了!莳芳,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从没去过长沙,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可能你跟着我过去就要吃苦了,你不会怪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人的婚礼我都敢办,跟你去长沙有什么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觉得白莳芳的眼睛特别亮,亮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周曦沐和白莳芳虽然一直没有动身,但因为时时存着要走的心,所以要带的行李早就整理好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行李一律从简。只有一样东西,白莳芳一直犹豫要不要带,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副围棋。 这幅围棋十分名贵,白子用水晶制作,黑子用墨晶制作,围棋墩是由香榧木雕刻而成,造型古朴厚重,历久弥香。当年白淳衷医术高明,治好了知县的老母,知县听闻他酷爱下棋,特命人送他这副围棋表示谢意。儿时父亲就是用这幅围棋教白莳芳下棋的。白莳芳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北平,想把父亲的遗物留在身边,却也唯恐迁徙流离的过程中有个闪失,不免十分纠结,在周曦沐的劝说下,因围棋墩重量和体积太大,暂时留在北平家中,把棋子带在身上,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白莳芳不肯把棋子放在皮箱之中,而是用布把两只梧桐木的棋盒紧紧包裹起来,放在贴身的皮包中随身携带。 临行之前,曾涧峡和阮媛一起去火车站为周曦沐夫妇送行,火车站的人流之中,四人没多说什么,但眼眶都红红的,能说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句:长沙再见。 告别曾涧峡夫妇之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就这样离开了清华,离开了北平。在学校频遭焚毁、国土连片沦陷的紧急形势下,为了从这场浩劫中抢救和保存中国文化教育的命脉,周曦沐和许许多多北大、清华、南开的师生们一样,从祖国的各个角落向长沙汇聚。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师和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伟大又崭新的一页,这些知识分子们为了保我华夏弦诵不绝、文脉不断,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流亡迁移,而这次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为中国文化留下了薪火相传的火种,为 中国培养出无数各个行业和领域的大师,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周曦沐夫妇先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准备在天津坐圣经号轮船南下。周曦沐和白莳芳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刚上火车没多久,就发现车厢里有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来回巡查。火车上十分拥挤,但因为许多日本兵来回巡逻盘问,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不敢多言,不敢多动。 周曦沐看到日本人带着翻译在盘问隔壁车厢的一个人,之后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推了下去。 车厢里的乘客都被吓傻了,眼睛不知道往何处看,嘴巴张着,却不敢发出声音。那个日本兵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之后开始在车厢里的乘客脸上搜索,然后把目光定在了白莳芳的脸上。感受到白莳芳的惊慌,周曦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个日本兵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白莳芳,一边朝两人走了过来,走到白莳芳身边,直接拉着白莳芳的手就要拽起来,白莳芳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脱自己的手。 “曦沐!” 周曦沐见状马上站了起来,态度不卑不亢,用日语开腔: “长官您这是要干什么?” 日本军官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他,然后用日语回答: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日语?” “我在日本留学过,我的同窗木村健一现在军衔已至少佐,我倒是不介意给他写封信给他,讲讲我今天的经历” 日本军官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周曦沐竟有日本军方的人脉,虽然不甘不愿,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放手,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莳芳看看日本兵远去的背影,看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惊讶地看着周曦沐。 “他就这么走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放心,以后他再也不会为难咱们了,睡会儿,我守着你。” 白莳芳靠在了周曦沐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周曦沐看着窗外,心中却难以平静。 祖国遭受如此欺凌,周曦沐早已在心里给他和木村健一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没想到今日为了活命,竟然要“狐假虎威”地把他搬出来。 想到这里,周曦沐紧紧攥起拳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第十八章 散落江中的棋子 周曦沐和白莳芳没有想过,从北平到长沙的路会走得如此艰难,国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沦陷,人们争相逃难。在天津上圣经号轮船时,码头上人满为患,孩子的哭喊声,妇女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绪不宁,焦躁不堪。周曦沐一直紧紧握着白莳芳的手,生怕跟她走散。 因为白莳芳分外珍惜那副围棋,所以执意要放在随身的皮包里,上船的梯子又窄又陡,时人们互相推搡拥挤,白莳芳走在前面,紧紧护住手里的皮包,周曦沐一手拿着皮箱,一手扶着梯子,还要留心保护前面的莳芳。周曦沐身后的一个妇人一脚踏空,她发出一声惊叫,原来慌乱中脚上一只高跟鞋从脚上落下,妇人眼睁睁看着她在空中直线下坠,落入水面,激起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水花。白莳芳回头看到妇人脸上惊惧的神色,但没有人因此停留,所有人都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即将变成炼狱的城市。 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上了船,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周曦沐觉得,这次登船的玄梯应该是自己此生走过最长的梯子了,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他们站在甲板上向下望,有人因为没买到船票上不了轮船,争先恐后地上小渔船,感觉所有人就算拼了命也想离开这座城市。圣经号轮船起航了,这艘轮船开得很沉重,因为船上载满了不安、忧愁和对未来的彷徨。 因为白莳芳难以忍受轮船颠簸,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周曦沐心疼地掏出手帕帮她擦拭,还帮妻子捋顺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回过神来,码头早已消失无踪,他们已经身处茫茫大海,太阳照射在海面上,粼粼波光十分耀眼,这景色本应令人心旷神怡,但他们都已无心欣赏。 1937年9月13日,周曦沐和白莳芳离开北平,先乘火车到天津,在转乘津浦线到南京浦口火车站。到了浦口之后,两人继续乘船横渡长江,到了南京再走水路到汉口。从南京上船时,周曦沐和白莳芳只买到了统舱的票,一个大舱有许多铺位,因为船票便宜,舱内早已爆满,只得和陌生人挤在一处,床位窄小,靠墙的床位已经被人占据,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床位都在房间的中部,时常有小孩奔跑嬉闹,还不时大声哭叫,整个船舱乌烟瘴气,周曦沐和白莳芳都宁可去甲板上透气。 周曦沐和白莳芳之前并不知道,圣经号上是有小偷的,直到在统舱的第一夜过去之后,白莳芳发现自己的皮包不见了,同时不见了的,是船舱里一个小孩的一罐进口饼干。 白莳芳一觉醒来,天色刚蒙蒙亮,统舱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中,她就发现自己枕边的皮包不见了,她四下里翻找一通,连床下都看了好几遍,哪里还找得到?白莳芳知道皮包是被人偷了,她一想到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就这么没了,忍不住坐在床上暗自垂泪。 白莳芳的啜泣声惊醒了旁边的周曦沐,周曦沐得知皮包被偷,知道妻子的难过和心疼,只能默默抱住她,别无他法。第二天一早,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被一个小男孩的哭声惊醒了,他边哭边大声叫嚷着: “饼干!我的饼干没了!饼干!我的饼干!” 原来他的饼干罐也被偷了,周曦沐前一天看过他的饼干罐,上面都是洋文,小男孩吃得津津有味,这下饼干罐丢了,小男孩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孩子的父母无计可施。船舱内所有人都忙着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这一检查不得了,有人丢了钢笔,有人帽子,还有人丢了呢子大衣,周曦沐估计是一个人偷的,这一夜,他显然收获颇丰。 入夜,白莳芳心里难过,难以入眠,就跑去船舷上散心,周曦沐把手搭在妻子的肩头,人间哀愁遍地,这晚的天色却月朗星稀,十分动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逃难时的心境,我到现在才能真切地体会。‘文穷而后工’,说的没错了。” “那副围棋是你父亲留给你最重要的遗物,对你意义重大,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一定要朝前看,凡事要想得开些。” “你不用替我担心,在这个乱世之中,只要我们能护得彼此周全就已经是奢侈了,哪能再奢求其他呢。” 白莳芳说完这句话,握住了周曦沐放在她肩头的手。 “看月亮,至少我们跟李清照看的是同一个月亮,是不是?” 船上人多手杂,有人偷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周曦沐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丢钱倒也罢了,白莳芳宝贝的那两盒棋子丢了却非同小可,那是白莳芳唯一的念想,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周曦沐计算着,离轮船靠岸还有些许时日,船上乘客众多,想必是携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小偷一次得手后,肯定还会再次作案的。周曦沐心中暗自盘算着,一定要把这个贼抓出来。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又有许多乘客丢了东西,这个贼什么都偷,不仅偷钱偷皮包,鞋、衣服、帽子、雨伞,逮着什么偷什么。周曦沐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惯犯,不大可能是乘客,因为如果乘客偷了服饰鞋帽这些东西,放在人多眼杂的统舱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更有可能是船上的工作人员。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周曦沐看他落魄潦倒的模样,猜测他的赌资势必来路不明。此后每晚周曦沐都会悄悄去轮船厨房附近蹲守,到第三天果然看到一个黑影背着一个大包裹,一瘸一拐走进厨房,从身形体态判断,正是船上的厨师。周曦沐跟了过去,看到那人蹲在灶台下面,正在把偷来的东西往里面藏。 从身材上来看,周曦沐比厨师单薄许多,虽然他深谙搏击技术,但他并不愿意硬碰硬,只想等厨师离开后再去偷偷检查他偷来的赃物,看是否有白莳芳的皮包,没想到黑暗中踢到了一只铁桶,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宛如一声巨响。 “谁?”那人马上转过身来,声音里充满恐慌。 周曦沐索性在门边的墙上摸了一下,顺利摸到开关,把厨房的灯打开,看到了眼前人。 “你不是轮船的厨师吗?没想到还干这种偷窃的勾当。” 那厨师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介书生,脸上的恐惧立马消失不见,一步步向周曦沐走了过来。 “偷了又怎么样,用得着你管闲事吗?” “把我妻子的皮包还给我。” “什么皮包?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皮包!” “没见过?你敢让我翻吗?” “兄弟,咱们好说好商量,皮包我还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可以,只要你把这些赃物都交给我退还,我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厨师埋在横肉里的小眼睛转了转,马上堆出了满脸的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周曦沐三步并作两步到灶下翻找皮包,才知道这厨师到底偷了多少东西,大大小小的皮包、怀表、衣帽,可见是个惯犯了。他想第一时间找到白莳芳的皮包,并没有留意那厨师走到门口锁了门,又从墙上取下一口铁锅,绕到周曦沐的背后。 周曦沐翻了半天,在底层翻到了妻子的皮包,一时欣喜不已,却看到身后的阴影,敏感的他一转头,还没等他把皮包抓在手里,就看到那厨师举起铁锅就向他的头砸下来,练过多年剑道的他反应灵敏地闪开。 周曦沐本来只想帮妻子找回棋子,并为船上人索回失物,却没想到厨师竟用铁锅砸他。此时门已经被他锁住,处境万分凶险,周曦沐环顾四周,自己竟没有防御的,突然看到墙角戳着一整根甘蔗,赶紧抄在手里,当棍子使。 “我不想动手,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肯把东西都交给我,让我帮你物归原主,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还不如我杀了你来的更方便!” “我之前已经跟妻子说要到厨房来找吃的了,我如果真的出了事儿,排查起来,你会很麻烦的。你不想要这个工作了吗?你的妻儿你也不管了吗?” 听到这句话, “你尽管叫,这里离客舱很远,而且这个船隔音很好,他们听不见的。” 17 周曦沐是大富之家出身,从小虽很少得到父亲关爱,物质上却从来都是充裕的,这使得他养成了对身外之物毫不在意的疏狂性格,以前在读书的时候他也经常请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同学们吃饭,借出去的钱也从来不要别人还,有时候别人来还钱,他自己反到忘记了。就是皮包中所有事物都被小偷偷了去,他也没什么心疼的,反正钱没了以后还可以再赚,他只想拿回妻子的棋子。 “我们做个交易,那个皮包里有我妻子的钱包,里面的钱可以全部都给你,只要你把那两盒棋子给我就行。” “你当我傻啊?你这包里最值钱的就是这棋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水晶的?你要棋子可以,再给我三百块法币!” “你抢了我的东西,还要跟我要钱?有这样的道理吗?” “道理?这是什么鬼年月?你跟我讲道理?我看你这身上的行头都是值钱货,区区三百块拿不出来?” 周曦沐不是没有这三百块,只是看他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样子,担心他又要生出什么新的花头来,来软的恐怕不行,必须来硬的了。 厨师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拿着刀,时刻提防着他。周曦沐拿起厨房架子上的盘盘碗碗轮番向厨师扔去,厨师躲闪中,周曦沐一脚踹飞了厨师手里的刀,厨师见事情不妙,眼疾手快地打开舱门拿着皮包逃到甲板上,周曦沐紧跟着追了上去,两人在深夜空无一人的甲板上追逐,厨师眼看周曦沐把自己逼到船头,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而手中的皮包就是自己唯一的筹码。他把皮包伸到船舷外,作势就要扔下去。 “你是读书人,肯定知道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给我300块,我们财货两清,我要是没拿到钱,这手一撒,之后你就是打死我,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我答应你。” 周曦沐一心想要保住莳芳心爱的围棋,一口答应了。 周曦沐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法币,一步步向厨师走过去,正当厨师接过周曦沐的钱揣进怀里,周曦沐也抓住皮包包带的时候,厨师突然将他的身体推出船舷,显然是要将他推下船淹死,神不知鬼不觉地财物双收。 多年剑术练习锻造了周曦沐出色的反应能力,他一把抓住了船舷上的栏杆,厨师一边去抢他的包,一边痛打他的头脸和手,逼他松手,巨大的拉力扯烂了皮包,一盒棋子从包中掉出,周曦沐眼睁睁地看着盒盖掉落,墨晶制作的黑棋棋子在空中散开来,纷纷坠入河面,溅起微小的水花,再也消失不见。 还有一盒水晶棋子仍在包中,周曦沐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保住这仅剩的棋子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不仅要负担全身的重量,还要分出心神来护住妻子的皮包。正在拉扯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周曦沐感觉厨师拉扯的手劲顿时松了下来,整个人像面袋子一样瘫倒在船上,紧接着,周曦沐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却紧紧握着铁锅的锅把的白莳芳。 周曦沐努力翻过船舷,一把抱住白莳芳,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刚才黑棋的棋子掉进水里了。” “别提棋的事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那棋子是你身边父亲唯一的遗物了,可惜黑子没了……” “你别再说了,我都后悔把这副棋带出来了,你为了保护剩下的白子,差点连命都丢了!棋子再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两人惊魂未定地在甲板上说了会儿话,昏倒在地的厨师已经醒转过来想偷偷离开,被周曦沐发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要钱我不怪你,可你言而无信,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厨师一改之前的跋扈,苦着一张脸,嘴巴瘪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我不是人!可现在这个世道,我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快养不活了,老婆马上又就要生第四个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要养育妻子和四个孩子,还把钱拿去赌博?” “不然怎么办?我在船上赚的钱根本不够花!谁让我没本事呢?” 厨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着自己的遭遇,声音里透出哭腔,东北沦陷之时,炸弹击中了他们家的房子,一家人流离失所,只好举家逃难,现在眼看着一家人快活不下去了。 厨师的听到这里,周曦沐颇感意外,心中暗自感叹,这又是一个乱世中的苦命人,之前对他的憎恶顿时轻了很多,一时间默然无语。这时白莳芳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周曦沐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默默垂泪。 “算了,他也真的很可怜。” 一个对你拔刀相向过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 周曦沐不是不想把厨师移送法办,只是白莳芳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说没有人愿意干这种不义的勾当,都是被逼无奈。 厨师把偷盗的赃物都交了出来,周曦沐帮他悉数物归原主。虽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船长,但周曦沐逼着他写了一封认罪书,还按了手印,以防日后他再生事端。当风波过后,周曦沐只是觉得唏嘘,当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人是真的会变成野兽的。 后续的旅途,平淡而顺遂,只是白莳芳时常晕船,周曦沐时常带她到甲板上吹风,抚着她的背,希望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经过多日的煎熬,轮船终于到达了汉口,夫妻二人在这里再乘汽车到长沙,汽车整日的颠簸和熏人的汽油味道让两人苦不堪言,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10月28日这天踏上了长沙的土地。 第十九章 巧克力味的初遇 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上,胡承荫的位置在车厢的最前面,车厢挤满了人,彼此却几乎不交谈,每个人都因为内心的惶恐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厢内只不时地响起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不耐烦的咒骂声和沉睡的人发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即便是有这些声响,车厢内的气氛还是让人感觉非常压抑,车上的每个人都是逃难的人,他们都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家园被炸的景象刺激着胡承荫,前途未卜的求学之路也让他心事重重,他看着满车逃难的人群,个个面有菜色,狼狈不堪,只能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内心却宛如一团乱麻,他知道,安稳快乐的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了。 一天夜里,一个孩子哭闹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破口大骂起来,孩子的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忍不住低声啜泣,胡承荫这时听到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响起。 “小弟弟不要哭啦,姐姐把这块巧克力给你吃好不好啊?” 这温柔清亮的声音十分动听,一下子钻进了胡承荫的耳中,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循声望去,看到他正前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的一个女孩,此刻她正在剥着一块高档巧克力的锡箔纸,把巧克力掰下来送进哭闹孩子的口中,那孩子立马就止住了哭声。 胡承荫之后每一次想起他和楚青恬的初遇,都觉得她太美好太耀眼,在车厢昏暗闪烁的灯光下,在满车倦怠和仓皇的面孔中,楚青恬的脸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光芒直直地照进了胡承荫的心,让他甘愿一生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似乎是感应到了胡承荫炽烈的眼神,楚青恬向他这边看了一眼,胡承荫赶忙把眼睛垂下来,生怕被她发现。 楚青恬把一整块巧克力都给了孩子的妈妈,她受宠若惊地推迟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楚青恬看到孩子吃着巧克力满足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自从她离开上海,她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楚青恬出身上海的外交官家庭,父亲常驻比利时,楚青恬继承了父亲的语言天分,英文和法文都说得极好,楚青恬自幼就是洋娃娃一般的美女,且是家中独女。楚青恬自幼丧母,父亲在她八岁时续弦,继母在她十岁时生下一个弟弟。但父亲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反而是格外地宠爱楚青恬。在中学时期楚青恬还曾跟随父亲游历了欧洲各国。随着年岁渐长,出落得日渐出众的外貌和不凡的见识让沪上都知道了楚家有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大小姐,最让人称羡的,是楚青恬有一个造物主恩赐的好歌喉,你听过她歌唱的人无不为之沉醉。楚青恬还自幼研习芭蕾,跟着严苛的俄罗斯流亡舞蹈家学习了十几年,举手投足都似白天鹅一般优雅。 楚青恬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因为父亲长期旅居国外,即便时常与爱女书信来往,仍旧让她觉得自己有孤苦无依之感,养成了敏感纤细的个性。楚青恬一直盼着自己能到父亲身边去,所以特别希望能出国留学,父亲楚秉常觉得女儿中学毕业就出国太早,应该先在国内打下扎实的国学根基,就让她报考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外文系,等大学毕业再出国读硕士也来得及。 谁知道楚青恬在北大刚念了一年,七七事变就爆发了,紧跟着北平就沦陷了,其时楚青恬正在上海过暑假,父亲因为突来的战事无法归国,发电报来嘱咐他们务必珍重,他会想尽办法跟他们团圆。弟弟未满十岁尚且顽皮,继母又整日哭哭啼啼,家里整日愁云惨雾,所以当楚青恬在报上看到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打点行装上路了。 楚青恬先从上海坐船经过南通,之后沿长江一路到汉口,再渡江到武昌坐火车去长沙。因为战争的爆发,家中的佣人老早就逃回老家了,继母有几个留在身边的佣人,自己支应着已经是困难,自然不可能匀出来一个送她。一路上孤身一人,楚青恬百般戒备,千般小心,生怕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所以当她发觉前排有个小伙子总是回头看自己,还朝她笑,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刻意回避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胡承荫心里却琢磨着怎么能跟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说上一句话,可是车厢里太过拥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逃难的人,这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朋友的好时机,而且他这样贸然去跟她一个女孩子说话,可能她会觉得被冒犯。想来想去,胡承荫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火车一路向西,太阳也渐渐西沉,黑夜来到了。 胡承荫揣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睡去了,沉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睡梦中他依然在火车上,只是这火车车厢跟现实中陈旧破烂满是流民的火车不同,十分高档,每个车窗都用蓝色丝绒的窗帘装饰,窗前还摆着美丽的花卉,但最让胡承荫欣喜的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楚青恬,正在微笑地看着他。 第二十章 火车顶上的搏斗 胡承荫环顾四周,发现整个车厢里只有他和楚青恬两个人,不知哪里传来了悦耳的古典音乐,胡承荫不觉脸红了,赶紧看向窗外,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楚青恬羞怯地向他搭话了: “公子,小女孤身一人,前路想与公子结伴而行,不知可否?” 楚青恬以地道的京剧念白的方式问出了这句话,胡承荫惊地还来不及回话,就被车厢内的吵闹声惊醒了。 因为怕露富,楚青恬出门只敢穿几年前的旧衣服,却没想到因为一块巧克力暴露了自己富家小姐的身份,成为了车上惯偷的目标。到了后半夜,舟车劳顿,人难免疲乏,加之正值夏天,车厢窗户狭小,乘客过多,车厢内就好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在逼仄的空间里昏昏沉沉地苦熬着。一个矮小的男人趁着她打盹的时候经过楚青恬身边,之前楚青恬一直把皮包抱在怀里,因为包里面装着楚青恬所有的财物,分量很重,压得两腿酸麻,楚青恬就把皮包放在了座椅上,用一只手扶着。那个男人试图偷偷把皮包偷偷拎走,楚青恬睡觉很轻,男人刚拉住包的提手就被她发现了,但事发突然她根本抢不过,仅拉扯了一下,那矮个子男人抓着包就跑,楚青恬立马大喊着追了上去: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我的包被偷了!” 胡承荫睡觉也很轻,听到楚青恬的叫声他就立马起身跟着楚青恬追了过去。楚青恬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胡承荫跑到她身边,对她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喘着气闪到一边,胡承荫飞快地追了上去。 那小偷这一节节车厢跑下来,吵醒了许多乘客,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胡承荫一边跑一边大喊: “那个人是小偷,快帮我抓住他!” 胡承荫喊破了喉咙,依旧没有人肯帮他,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每个人都怕惹祸上身,所以都选择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胡承荫就这么一直追到了最后一节车厢,发现车门居然被打开了,凉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胡承荫鼓起勇气,沿着车厢上的铁栏杆一路爬到车顶,果然看到了那个贼。此刻他正翻捡着包里的东西,瞬间大喜过望,他从包里拿出一根金条,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我就说那小妮子有钱,这下可发了!” 刚说完,金条还来不及放回包里,就看到胡承荫爬上了车顶。 这夜天气很好,满天繁星,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胡承荫借着月光打量眼前这个身材虽然比自己矮很多,但明显比自己壮硕很多的中年男子,估算着如果打起来自己有几成胜算,形势不容乐观。 胡承荫从小到大耍的都是嘴皮子功夫,再加上他天生为人活泛,很少跟人起冲突。因为爸爸是开饭馆的,胡承荫自幼跟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其中颇有一些会拳脚功夫的,但他就是个好说话的和善人儿,自打生下来就没跟什么人打过架,说不心虚那是假的,也只好硬着头皮喊道: “快把包给我!” “有本事你就过来拿啊!” “那个包是人家姑娘的,被你给偷了,你赶快还回来!” “我要是不给呢!” 胡承荫脑子里转了八千两百个主意,全都行不通,自己再巧舌如簧,在那一兜子金条面前,也变得苍白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只能硬抢了吗? 胡承荫猛地朝那贼飞扑过去,用手死死拽住皮包的把手,那人腾出一只手对着胡承荫的脸揍了一拳,胡承荫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嘴里有了血腥味,他怀疑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被打掉了。但他顾不得这些,还是坚持没有撒手。 让那个胡承荫没料到的是,那贼亮出了刀子,朝他刺了过来,他本能地松开了手,加上火车车身正在转弯,那贼失去重心向后倒去,险些从车顶掉下去,刀子掉落在离胡承荫不远的地方,胡承荫把刀捡了起来,牢牢抓在手里。形势突然发生逆转,那贼瘫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哥,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肯定是家里头老婆孩子等你找钱回去呢,对?这年头要不是吃不上饭谁想干这事儿,是不是?” 那贼的表情有些松动,仍是死死抓住皮包不撒手。 “大哥,你手里那包也是人家姑娘的全部家当了,你这一下子都给人拿走了,让她以后可怎么办哪?要不咱们打个商量,这包里面的钱咱们对半分行吗?” “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谁不重要,你把钱还给那姑娘,咱们都好说,咱们都还得坐这趟车不是吗?” 那贼转了转眼珠子,从包里抽出一根金条,递给胡承荫,胡承荫伸手去拿,刚揣到怀里,没想到被那贼一把攥住了手腕子,胡承荫手一麻,刀子瞬间脱了手,那贼借力直接一搡,就要把他推下车去。 胡承荫失去了重心,一头向车下栽了下去,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还好胡承荫眼疾手快抓住了车厢上的扶手,捡回了一条命。胡承荫麻杆儿似的两只胳膊吊着全身的重量,因为身高腿长,只能拼命蜷起双腿,否则双脚占了地,用不了多久就被磨没了。胡承荫意识到自己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心里叫苦不迭,自己怎么就这么嫩呢?还想着跟贼打商量,可要是真让他对着那贼的心窝子攮上一刀,他还真下不去手。 那贼本来可以跑掉了,胡承荫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他偏偏舍不得胡承荫口袋里那根金条,从车顶下来去翻胡承荫的口袋,胡承荫支撑太久,双手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没想到那贼也下来了,还身手往他怀里探去。胡承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瞅准机会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跃攀在了那贼的身上,那贼意识到要掉下车的危险,手忙脚乱地往上爬,胡承荫趁势重新翻回车顶。 胡承荫小时候在劝业场是人见人爱的小孩,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显贵,都十分喜欢他。胡承荫凭借一张巧嘴,哄得那些耍把式的叔叔大爷教了他一些一招制敌的功夫,本来多年都没有使了,他都以为自己忘了,谁知道眼前的危急时刻竟然瞬间唤醒了他的肌肉记忆。 之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胡承荫这回可没一点客气,几招下来形势就发生了大逆转,等胡承荫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车顶牢牢抓着包带,那贼双脚悬空,双手也牢牢抓着包带,胡承荫只要松手,一人一包就会直接坠落山涧,胡承荫看到那贼仰望自己的双眼,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有哀求,有不甘,还有悔恨。 胡承荫知道,从火车上掉下去即便不死,也会摔成残疾,他想把那贼拉上来,即便他曾经对自己拔刀相向,想要至自己于死地,他也不想让他死,因为他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僵持中,胡承荫的双臂已经耗尽了力气,实在无法把他拉上来,正在犹豫之时,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发现那贼在恶狠狠地咬他的手,双手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生理本能让胡承荫不由得松开了手。 月光下映衬着那人的脸色如雪般惨白,胡承荫看着他不断向下坠落,重重地跌落在地,如面袋子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目之所及的时候,胡承荫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一直到他消失在胡承荫的视线之时,始终一动不动。 好像死了一样。 胡承荫仰面朝天躺在车顶上,仰望满天繁星和一轮圆月。 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啊! 胡承荫自幼的教育是要学会笑脸迎人,与人为善,没想到刚刚踏出家门,这个流离乱世就给他上了一课,把他以往的生活和信念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再也缝不起来。 胡承荫的胸膛起伏着,他想着那贼最后看着他的眼神,他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拿到钱,他只有这一个选择,他掉下车去,也许会摔死,也许不会。但如果拿不到钱,他肯定会饿死。想到这里,胡承荫觉得很意外,他竟然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个贼活下来。 胡承荫又想起那个美丽女孩的脸,她一定会失望?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不忍心看她皱眉,舍不得她哭。胡承荫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 “你可真是没救了。” 楚青恬很想哭。 她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楚青恬赶忙拿出手帕擦掉泪水,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车厢里的风波,或者说努力让自己忘掉。他们形容憔悴,神情惶然,每个人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实在无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楚青恬这一辈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离家奔波的这几日,因为她没能买到二等车厢的车票,只能在拥挤逼仄的三等车厢忍受着火车窗口飘进的煤灰,忍受着地上乱窜的蟑螂和老鼠,忍受着乘客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异味,忍受着污秽遍地的卫生间。这一切让楚青恬特别想念她馨香的房间,想念干净的床单,想念丰富的早餐,想念那架她每日都会弹奏的钢琴,然而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能随身携带的关于往昔生活的证明,只有一双芭蕾舞鞋,也被偷走了。 那个瘦高的男孩能帮她把包找回来吗?看他的样子,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可能也是学生?不管找不找得回来,自己都应该谢谢他。 楚青恬胡思乱想了许久,回过神来,发现胡承荫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样子,楚青恬明白了。 “对不起,没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刚想回答,突然发现胡承荫的手上都是血。 “你的手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楚青恬顾不得男女之间的避讳,双手抓起了胡承荫的手,胡承荫的脸腾地红了,他可以感受到楚青恬的手冰凉柔滑的触感,不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伤,没事儿。” “这么大的口子,怎么能说是小伤?” “没事儿,我刚才自己不小心刮的。” “这伤口应该马上消毒包扎,不然有可能会感染,搞不好会得破伤风的。”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死不了。”胡承荫想,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包扎啊? 只见楚青恬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大皮箱,皮箱没有上锁,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尽是些衣物等日常用品,还有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楚青恬打开医药箱,熟练地取出酒精、纱布,让胡承荫举起受伤的手,认真消毒包扎起来。楚青恬的动作很轻,虽然有酒精的刺激,胡承荫竟然不觉得很疼。他忍不住偷看楚青恬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包扎的样子,她的脸凑得很近,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应到楚青恬温热的呼吸,突然觉得脸颊发热,心跳加快,赶忙把眼光移开。 楚青恬包扎好胡承荫的伤口,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胡承荫。 “还没有好好跟你道谢,整个车厢的人,只有你肯帮我,谢谢你。” “你可别谢我了,忙活了半天,什么忙也没帮上。” 楚青恬突然正式地道谢让那个胡承荫不知所措起来。 “你身体没事,还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没事儿,一点儿事儿没有,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胡承荫说完还在地上蹦跶了两下,楚青恬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也就没继续追问,看着他那一身脏污的狼狈,衬衫的肩部都裂开了,手上的伤口上有很深的牙印儿,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去长沙干什么,是去读书吗?” “哎呀,我一直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胡承荫,南开大学机械系二年级的,之前看到报上通知,说北大、清华和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就赶过来了。你呢,也是去长沙读书的吗?” “嗯,我叫楚青恬,北京大学外文系二年级的,我也是去临时大学读书的。” “那真太巧了,我们以后就是同学了!你放心,我会一路护送你安全到学校的。” 胡承荫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后,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火车一直微微地摇晃着,胡承荫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没想到那个美丽的女孩以后就是自己的同学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自己可以经常看到她了?一想到这里,胡承荫就忘却了之前所受的所有苦处,未来似乎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乘客们开始活动了起来,有洗漱的,有吃饭的,车厢里热闹了许多。胡承荫走到楚青恬身边,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特别明显,显然昨天夜里她又偷偷哭过了。 “走,我们去餐车吃饭去。” “没事,我不饿。” 楚青恬不是不饿,而是饿得很,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然而刚说完,她的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胡承荫看了看楚青恬的肚子,又看了看楚青恬的脸,她的脸像苹果一样红,胡承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胡承荫之前在车上的几顿饭都是啃着自带的干粮度过的,他本来的钱就不多,花钱特别节省,所以到现在,他连餐车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知道餐车的相关规定,所以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大出血带楚青恬大吃一顿的时候,却得知三等车厢的乘客无权进入餐车,站在餐车门口的胡承荫气不过,直接跟乘务员理论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凭什么三等车厢的顾客就不能进餐车?三等车厢的客人就不是人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餐车只对一等和二等车厢的乘客开放。”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吃不起啊,放心,我钱多着呢,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请这位姑娘吃饭!”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而且餐车里已经坐满了。” 胡承荫探头向餐车内看去,的确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看着楚青恬失望的样子,胡承荫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这是他仅剩的一个馒头了,一直没舍得吃,他把馒头放在了楚青恬的手中。 “没事儿,先吃个馒头顶一顶啊。” “那你怎么办?” “我不饿,昨天晚上我吃了六个馒头,吃撑了。” 两人失望地离开了餐车,楚青恬把馒头掰开一人一半,两人三口两口就吃了,捱到中午的时候,两人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胡承荫往窗外一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跟我来,我们有吃的了!” 胡承荫和楚青恬下了车,发现月台不是一般地热闹,火车的每一个窗口都围着一些兜售食物的老百姓,每个人都提着竹篮向车内的乘客推销自己的东西,乘客和小贩乐此不疲、热火朝天地讨价还后,许多三等车厢的乘客趁此机会买了许多食物。 因为火车的速度很慢,很多时候不知为何在每一站停靠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可长达半小时以上,加之车内环境逼仄,空气滞闷,许多人都走出车厢来放风,抻抻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胡承荫和楚青恬正饿着,两人一起走过去,还没等胡承荫张口,被小贩们团团围住,胡承荫和楚青恬被各种水果、馒头包子、烟酒卤肉围攻了,两人匆匆忙忙买了一兜子鸭梨、一串葡萄,一只烧鸡、一袋干粮,那些小贩太过热情,一副要把胡承荫口袋里的钱掏空的架势。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隐隐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他抬眼一看,远处几架飞机正朝着列车飞来,飞机机翼上各画着一个血红的红点,那是太阳旗的标志。 “日本飞机来了,大家赶紧躲起来!” 刚刚还兜售生意的小贩一拥而散,手忙脚乱地跑到附近的民房墙壁后躲避,车内的乘客都缩回头去,躲在座位下面、蹲在列车的过道里。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只听得一阵子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听来让人寒毛直竖。车厢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危险过去,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一直到听不见,大家才直起腰来,胡承荫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楚青恬紧紧搂在怀里,他慌张地把楚青恬松开,不敢看他,只将头伸向窗外,看到月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各种吃食和水果,有几个西瓜不知被谁踩得七零八落,汁液满地。惊魂未定的摊贩小心翼翼地回到月台上,挑拣着自己遗落的东西。 胡承荫从窗口缩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有些疼,他的袖子被血洇红了一片,脱下衣服才发现一道血痕,再看车厢内的座椅上有一个清晰的弹孔,子弹是擦着胡承荫的胳膊打进去的。楚青恬看着那伤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掏出手帕想要为胡承荫擦拭,被胡承荫挡住了。 “没有大碍,就擦破点儿皮儿。” “谢谢你,是不是很疼啊?” 胡承荫使劲儿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疼。” 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胡承荫回到楚青恬身边,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火车什么时候开?” 轰炸之后的火车迟迟没有开动,大家一直在等,一直在问,有一些人等的不耐烦,就直接下车离开了,也有一些人担心还会有日机来轰炸,也跟着下了车。 “看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去长沙了。”胡承荫对楚青恬说。 楚青恬点了点头,两人一起下了车。 胡承荫刚才在车站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张地图,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岳阳站,距离长沙大概还有二百多里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路走过去了,胡承荫把眼下的困境跟楚青恬说了,楚青恬也支持她的决定。 两个人完全不认路,只能沿着铁轨的方向走,远离了车站,举目四望一片荒凉,只有树林和农田,看不到一户人家,甚至连耕牛都看不到一只。 荒凉的周遭和惊魂未定的心境让两人一路都沉默无语,胡承荫缓缓迈步,他感受着耳后温热的呼吸,心里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保护好他身边的人。 自幼楚青恬就拥有超出常人的纤细和敏感,孤寂的成长经历让她注定比同龄人早熟,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胡承荫的心意呢?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她的炽热眼神,他为了帮她找回财物受的伤,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知道有人如此地关爱着自己,她并未觉得理所当然,反而觉得不知所措。优渥的家境和羞涩内敛的个性让楚青恬一直和男性都缺少深入的接触,她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并不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胡承荫的好到底对不对…… 算了,不要再想了。 楚青恬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现在只盼望着两人能顺利到长沙。 两人沿着铁轨并肩前行,不知不觉,太阳快要落山了,胡承荫踩着楚青恬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几日涌动于心的情愫他又怎能忽略,但夹杂在这充斥着血色的旅途中着实让他无力招架。 他喜欢这个女孩,一见钟情那种喜欢。他忍不住对她好,不忍心看她流眼泪,更不能让她受伤,这种感情强烈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无法梳理,无法沉淀,起码现在不能。 惊魂未定、各怀心事的两人沉默地走着,从黄昏走到夜晚,终于看到远处了远处的炊烟和昏黄的灯光,胡承荫指着远处夜幕中房屋依稀的轮廓,特别激动地看向楚青恬: “你看,前面有人家,我们有救啦!” 胡承荫兴奋地向前跑去,转头才发现楚青恬在一瘸一拐地忍痛向前挪动着双脚,赶忙又跑了回来,蹲在楚青恬的脚前。 “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没事儿,被鞋子磨破了一点儿,不碍事的。” “要不我背着你走?”胡承荫说完蹲在楚青恬身前。 楚青恬连连摇头。 “那,那你扶着我,这样会好走一点儿。”胡承荫伸出了手。 “不用了,也不是很疼。”楚青恬没有接那只手,一个人向前走去,胡承荫低头笑了一下,抬起那只被冷落的手,挠了挠头。 许是老天爷不忍再让他们再经历更多的坎坷和磨难,他们上门的那户人家十分善良淳朴,不仅让他们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虽然只有红薯),晚上还能在牲口棚的干草堆里睡上一晚,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胡承荫向那家的农妇借了一根缝衣针,在灶坑的火焰里烧了烧,却看到楚青恬已经坐在干草堆上脱下了鞋,袜子刚刚脱了一半,可以看出脚跟上方被磨出了一个豌豆大的血泡,楚青恬看到胡承荫盯着自己的脚,不好意思地赶紧把袜子穿上了。 胡承荫蹲在楚青恬的脚前,楚青恬的脚十分小巧,黑色的皮鞋里面穿着白色的短袜,袜子的边沿还绣着蕾丝花边,十分精致,胡承荫的脸涨红了。 “我刚刚跟房东借了针,帮你把血泡挑了。” 楚青恬赶忙羞涩地缩回了脚。 “不用了,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行了,明天就好了。” “那么大的血泡,如果你今天不处理的话,明天肯定走不了路了。” 楚青恬只能红着脸,脱了袜子,把脚伸了出去。 “放心,不疼的!” 胡承荫轻轻扶住楚青恬的脚,这么大的血泡,这一路上的疼痛可想而知了。 只见胡承荫拿出刚才跟农妇借的针,给楚青恬两只脚挑了水泡。 “明天估计就会好了。” 第二天早上,胡承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团棉花,让楚青恬塞进袜子里。楚青恬穿好鞋试着走了几步,脚和坚硬的皮鞋之间有柔软的棉花做缓冲,虽然水泡仍旧有些疼痛,但比以前要舒服许多。 虽然胡承荫跟楚青恬说要走到长沙去,但时间已到深秋,湖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渐渐转凉,步行去长沙实在是下下之选。沿途胡承荫四处跟人打听,终于遇上了一个跑船的本地人,那人认识红船局的管事。所谓红船就是专门营救失事船只的救生船,船内用许多大石头压舱,行船极稳,速度极慢,那管事在船上塞两个人就是捎带脚的事儿,可这年头所有人都是“无利不起早”,胡承荫给了十块钱做路费,那管事的还嫌少,胡承荫好说歹说,那人终于让他们上了船。 红船形似古代的帆船,船上有四个水手,一路沿着湘江逆流向上游的长沙进发。本以为又是一段艰苦的旅途,没想到胡承荫和楚青恬却陶醉在湘江两岸的美景之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没有“猿声”,也离“轻舟”差了十万八千里,旅途中曾经所有艰辛和沉痛的经历都随着这移步换景、连绵不绝的画卷徐徐展开被抛诸脑后。 楚青恬被江景深深感动了,她双手扶在船舷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日流离迁徙的不易和国破家亡的惨痛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些许的慰藉,不知何时,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嘴角却是上扬的。楚青恬出神地看着眼前雾蒙蒙的山、清澈翠绿的水,而有人却站在远处,视山水于无物,只是出神地看着她。胡承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路细心收藏的相机,偷偷对着楚青恬按下了快门。可是没拍几张就没有胶卷了,胡承荫十分遗憾,只好默默把相机收了起来。 因为是逆水行舟,加上船体笨重,红船晓行夜宿,一直在江上行驶了五天,1937年10月20日,胡承荫和楚青恬终于踏上了长沙的土地。下了船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下子就被长沙城热闹的市井民情所感染,走到哪里都新鲜。 晌午时分,两人去一个街边小摊吃饭,一个三十几岁的女掌柜肩上搭着个毛巾,手脚利落地拿走桌上的空碗,帮他们抹干净桌上的污秽,用浓郁爽利的湖南话大声问他们要吃什么,胡承荫初来乍到,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指了指邻桌的湖南老百姓吃的米粉。女掌柜也不问他们吃不吃辣,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碗米粉,上面红彤彤地盖满了辣椒。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个天津人,一个上海人,之前都没有经过如此辛辣的洗礼,吃得苦不堪言,楚青恬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大口喝水。胡承荫也吃得大汗淋漓,他实在是饿得很了,很快一碗米粉就见了底,倒是于痛苦中吃出了些许快意来。 胡承荫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意见没有见过的风土人情,不得不感慨世界之大。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很少有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工作的,商店或饭馆的服务员大多是男性,胡承荫自己家开饭馆,他妈也很少到店里帮忙,即便是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是在后厨帮忙,很少在店里跑堂。胡承荫仔细留心观察,发现这里许多饭馆儿和小店都有女人在工作,胡承荫看着十分稀奇。 吃饱喝足之后胡承荫付了账,现在他的兜里真是比脸还干净了,好在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胡承荫拿着登载招生启事的报纸沿路打听,两人终于来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所在地——位于韭菜园一号的圣经学校。 圣经学校是由美国教会创办的,有三层正楼一座,宿舍三座。这里是由教育部和湖南省教育厅事先租定的,正楼作为教室、实验室、理学院、法商学院、工学院土木系上课的教室。三座宿舍一部分用作办公室,一部分供单身教职员住宿。校舍空间相对宽敞,而且大礼堂下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地下室,可以作为防空洞让临大师生躲避敌机投下的炸弹。此外,长沙临大还租用了陆军四十九标营房三座,作为男生宿舍,租用了涵德女校楼房一座,作为女生宿舍。 胡承荫和楚青恬先去了学生登记处,两人拿出了各自的学生证,在登记处进行了登记,楚青恬正式登记为长沙临大外国语文系二年级新生,而胡承荫则登记为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的二年级新生。 即便是租借了这许多校舍还远远不够容纳长沙临大的所有院系。让胡承荫和楚青恬没想到的,两人千里迢迢赶到的圣经学校竟也不是自己上课的地方,而两人学院的所在地,甚至不在长沙市区。早在10月15日,长沙临大常委会第十一次会议就决定了文学院设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经学校南岳分校,距离南岳有三四十里。南岳分校定在11月15号开学,19号正式开课。楚青恬看了一下登记簿,自己是在文学院登记的第83个学生。 而胡承荫所在的工学院则全部寄宿在位于岳麓山的湖南大学,因为清华大学各院系虽然从1935年就陆续运出了许多仪器设备和书籍,悉数存放在汉口,但是因为事出匆忙,尚未来得及将设备从汉口运到长沙,因此只能借用湖南大学的设备和教室上课。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和楚青恬马上就要分开了。胡承荫之前还幻想着和楚青恬成为可以日日相见的同学,而现实却完全不如他心中所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长沙临大刚刚成立贷金委员会,从本学期的日常费用下节省出五千元作为贷金,用来帮助困苦学生。已经身无分文的胡承荫和楚青恬都在登记处领到了贷金,因为天津属于沦陷区,胡承荫领到了二十五元,而上海来的楚青恬则领到了十五元的贷金。说是贷金,其实就是无偿补助,不需要偿还的,这笔钱对于胡承荫和楚青恬来说,真的是雪中送炭了。 因为抗战刚刚开始,物价还没有大涨,胡承荫和楚青恬还不至于饿肚子,但他们也丝毫不敢乱花钱。虽然临大还没有正式开课,但学校的大食堂已经开放了,提前到校报到的师生都可以在此处解决一日三餐的温饱,但也只是温饱而已。每日早餐是一毛钱一顿的冷稀饭,午饭是两毛钱,美其名曰两菜一汤,也只是放了点盐的白菜萝卜,有时加几片肉已经算谢天谢地了。胡承荫家是开饭馆的,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楚青恬更不用说,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小过到大,整日里吃这些东西难免有些食不下咽,好在从老家到长沙的路上已经吃够了苦,每天能按时按点吃到饭,不饿肚子,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二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1937年10月28日,周曦沐夫妇俩刚到长沙就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办好必要的手续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往南岳分校,10月29日终于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旅程,在教师宿舍里安顿下来。 因为距离正式上课还有半个月时间,奔波疲累的夫妇二人得以好好地休息了一下。虽然是休息,周曦沐依然尽心尽力地为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活做准备。虽然手头并没有教材,但周曦沐还是凭借多年的功底,认真做了一学期的教学规划,精心准备了教案。 在周曦沐伏案工作的时间,白莳芳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简陋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温馨。在她的巧手下,小小的房间里窗明几净,物什被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前的木桌上铺了一块白莳芳特意从北平带过来的红白格子花布,花布下摆垂坠着丝滑的流苏。桌上摆放了一个白莳芳从外面拾回的粗陶陶罐,精心洗净之后,在里面插满烂漫山野间采摘的花枝,曾经满布蛛网的简陋的房间充满了清新而温柔的气息。战事一天一个变,而且学校的名字也叫长沙“临时”大学,临时临时,也许用不了几日战火就会蔓延过来,但他的妻子却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过,不肯敷衍,不会马虎。周曦沐真的没有办法不爱他的妻子,在她这里,浪漫和情调都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她愿意,即便在困窘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她还是可以想出各种办法呈现出生活的诗意和美好,在这样的时代,实在是太难得了。 周曦沐感受到妻子的用心,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刚到十一月,山中虽有些凉,但气候还算宜人。于是他偷偷买了写生簿和画笔,天晴的日子带妻子去山中野游。当周曦沐将眼前的美景一笔一笔地呈现在画纸上时,白莳芳大为讶异。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会画画!” “之前一直忙着学校里的事儿,很难有闲心拾起画笔,现在背井离乡的,反而有闲工夫好好画画了,也算是大不幸中的一个小安慰了。” 周曦沐没有告诉白莳芳,自从13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 画画曾是他孤寂童年的良伴,他没有同龄的朋友,妈妈也长时间陷入自己的愁绪中,没心思理他。父亲不来的时候,他并无别的消遣,除了看书、下棋就是画画。精进学问和棋艺是他取悦父亲的功课,而画画则是他取悦自己的游戏。 父亲有一次偶然看到了他的画稿,觉得儿子颇有美术天分,还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个留过洋的年轻画家来家中教他西方油画,他的画功因此突飞猛进。他最喜欢画的就是妈妈。开始时,妈妈是美的,也乐于当他的模特,他画了妈妈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神情,有凭栏凝望的落寞,有午睡时的慵懒,也有难得的欢欣。后来妈妈染上了毒瘾,面容逐渐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再也不愿当他的模特了。 在妈妈临死之前,逼着周曦沐在她面前把所有画她的画全部都烧了。周曦沐至今都还记得,因妈妈身体虚弱,只能在空寂的院落中央放上一张藤椅,她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曦沐小小的身躯因为伤心的抽噎微微地颤动,他把画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山。之后在上面撒了一桶煤油,周曦沐攥着一盒火柴,迟迟不忍动作。这时候母亲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曦沐身边,从他的掌心里抠出了那盒火柴,飞快地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扔到画作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地停顿。 周曦沐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无风,寒冷却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力招架,只能眼睁睁第看着。 画作瞬间就被点燃了,火苗直冲向天,烧过的画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屡屡黑烟随着热空气向上漂浮,四散开来。周曦沐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盯着那火焰时的眼神,那眼神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周曦沐觉得,当时的他虽然年幼,但他能读懂那个眼神。也许他望向火堆的,也是一样的眼神。 妈妈死后,周曦沐就搬到父亲家中,他的画笔画纸一样也没有带走,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画过画,回想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如今重新拿起画笔才发现,童子功居然还在。周曦沐画衡山的一草一木,画山间的溪流,画天上的流云,但他最为精雕细琢的,还是他画中的爱人。 每次写生归来,白莳芳都会把周曦沐的画作小心地展开压平,没有画框,她就把画作四周嵌上纸板,再贴在墙上,很快整个房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宛如画家的画室一般。房间最中央贴了一张白莳芳的半身像,画中人左手拿一束野花,右手撑在山石上,低头嗅花,十分动人。白莳芳开始觉得害羞,不让他贴,周曦沐却十分坚持,便只好随他去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周曦沐和白莳芳一转眼已经在长沙呆了半月有余。周曦沐已上过几日课了,对临大的教学节奏和生活氛围也已逐渐适应。到校的学生虽不足百人,老师也仅十几人,但大家学习的兴致却十分高昂,因为人少且校舍集中,师生之间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每天师生都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颇有古代书院的风范。 南岳分校的教室位于衡山脚下,而教职员宿舍却在半山腰,这就意味着每次上下山都要爬300多级台阶,开始时双腿难免酸痛,晚上的时候白莳芳会帮周曦沐轻轻地按摩腿部,然而时间一长,酸痛消失,周曦沐逐渐练就了在台阶上健步如飞的本事。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周曦沐在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他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看到窗前妻子娴静的背影,只见白莳芳身着一件比较显腰身的旗袍,后背的线条十分美好,她低着头,双手伏案,专心地做着什么。虽然眼前这静谧的光景已见过多日,但他每每看到还是会觉得心头一暖,周曦沐不舍得起床,趴在枕头上看了半天。 周曦沐上午没课,因此难得可以任性地消磨晨光。时值深秋,山中寒意颇浓,还好被褥还算厚实,而且白莳芳在他的床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子,倒不觉得多冷。周曦沐起身走到妻子身后,默默从背后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早安,周太太。” “周先生,你冷不防这样叫我,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呢!”嘴上这样说着,白莳芳还是难掩笑意。 周曦沐仅穿一件单睡衣在地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打了一大喷嚏。 “赶快把衣服穿上,当心着凉。” 周曦沐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妻子手上的活计,原来她不是在缝衣服,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拆旗袍的硬领,她十分专注,用剪刀把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挑开,生怕划破了衣服本身。 “莳芳,好好的旗袍,你拆它做什么啊?”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白莳芳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背过身去,不给周曦沐看。 周曦沐抚摸着妻子的肩膀,两人一路奔波,白莳芳清瘦了不少,在衡山住这么些日子虽然伙食依旧不好,但好在安全了,人的心定了,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了,白莳芳的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也长了一点肉,但仍旧十分单薄。 周曦沐正出神,白莳芳变魔术般地从旗袍的硬领里面取出五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一百块法币,然后把钱摊开献宝似的放在周曦沐的眼前晃了晃。 “莳芳,你为何把钱缝进衣领里啊?” “这是我出发前缝的,这方法是一个教授夫人告诉阮媛姐姐的,她又告诉了我。我当时就想着,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一路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儿,虽然是一点小钱,万一途中落了难,也能拿来救个急。我缝进去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它永远都用不到,你看我们多走运,最后真的没有用到这个钱。我们搬到这儿以后我整天忙着忙那,就了这回事儿了,今天冷不丁想起来,就好像白捡了别人的钱似的。” 白莳芳一边说,一边认真把钱展平,放进了钱包里,脸上始终洋溢着周曦沐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笑意。 周曦沐看着妻子,觉得她极其可爱,又让人十分心疼。她曾是多么单纯的人啊,现实却逼着她未雨绸缪,逼着她仔细谨慎,逼着她思虑深沉,可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就把一切磨难抛诸脑后,感恩知足。但周曦沐知道,作为一个丈夫,他没能尽到一个丈夫保护妻子的责任,他知道她这样说是不想让他伤心,但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忍。 周曦沐紧紧抱住了白莳芳。 “莳芳,相信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我知道,我知道。”白莳芳轻柔地摩挲着周曦沐的后背,一下,一下。 这天上课,周曦沐穿了从北平带过来的最好的一套西装,因为舟车劳顿,行李要一切从简,周曦沐只带了两套西装过来。喜欢穿西装是清华人不成文的传统,跟北大人喜欢穿长衫、南开人喜欢穿飞行员夹克一样,都颇能代表一个学校的气质。 穿好衬衫和西裤后,白莳芳走到周曦沐面前,亲手为他系上领带。周曦沐的身材颇为高大,白莳芳低头打领带的间隙,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她的内心也一直都在仰望着他。 “在我看来,曦沐兄旅途舟车劳顿,身材清瘦了些许,但仍不失为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周太太你从来都不会这么赤裸裸地夸我的,虽然这是事实,可我都要脸红了!要不以后你每天都夸我几次,让我习惯习惯?” 谈笑间白莳芳已经熟练地把周曦沐的领带打好,之后用手正了正衣领下面的领带结,顺手把旁边的皮包塞进周曦沐的手里,把他推向门口。 “再夸你上课就快迟到了。” 周曦沐却扒着门框,偏偏不肯走。 “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白莳芳摇摇头,在周曦沐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周曦沐走石阶下山的时候兴之所至开始数起石阶的节数上,可是数着数着,就被山间的鸟鸣和溪流的声响转移了注意,就随意地作罢了。上课这几日,他深深被同学们渴求文化知识的热情所打动,有位置的没位置的,大家都挤在一起,本来深秋的长沙已经很冷,教室里因为人多,偏偏时常呈现出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么想着,周曦沐就加快脚步,快速向山下奔去,他已经等不及见他的学生们了。 第二十四章 大师,先生 胡承荫这个旁听生才在南岳分校呆了没几天,就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第一次真正领略文科学科的魅力。他听闻一多先生的“诗经”和“楚辞”,先生慷慨激昂的气度和渊博的学识让胡承荫深深折服;他听吴宓先生的“欧洲文学史”,吴先生认真的板书和浪漫的天性也让他印象深刻;还有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和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先生们学富五车的深厚学养让胡承荫大开眼界。 但最让胡承荫印象深刻的是罗庸先生讲的“杜诗”和英籍教师燕卜荪讲的“英国诗歌”和“莎士比亚”这两门课。 杜甫生逢离乱,一生动荡,留下许多感怀身世之作,因此罗庸在讲杜诗时时常以诗歌借鉴当下。一次罗先生教《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他一开始先读原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罗先生吟完诗,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黄鹄哀鸣不止,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我们此刻又身处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流落到这深山之中,却不知能在此处安身到几时呢?” 说完,罗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课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秋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粗噶的响声。家国离乱,不需要更多解释,这些在少不经事的年纪却早已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学生们亲身理解了千年之前的诗圣杜甫于乱世之中发出的沉痛哀鸣。 胡承荫第一次听燕卜荪课程的时候,完全被他深厚的学养惊住了。因为南岳的图书资源十分贫乏,虽然要开莎士比亚的课,可是因为燕卜荪刚来南岳分校,许多书都放在长沙没有带过来,他手头连一本《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可他照上不误。第一天上课他要给大家讲《奥瑟罗》,正在同学们困惑的时候,只见他走到黑板前,把奥瑟罗的原文整段整段地默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念,再一一详细讲解。这惊人的记忆力真是让胡承荫真是让胡承荫目瞪口呆。 但胡承荫最喜欢的还是教写作的周曦沐老师,他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着作信手拈来,写的一手好板书,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在女生里面特别受欢迎,但男生们也实在嫉妒不起来,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把爱妻挂在嘴边,说起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再加上周曦沐言语幽默、作风洒脱,从来不因为自己是老师而故作姿态,而是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地憧憬和欣赏。 在南岳,胡承荫不仅遇到了许多好老师,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因为他有一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这本事是在劝业场说相声的时候砸现挂和在饭店里面跑堂练就的。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跟同学们混的很熟了,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机械系的旁听生,他总是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随便说个故事都能逗得人前仰后合,简直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楼前的台阶成了胡承荫表演的舞台。他坐在台阶上,一群同学围在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撮毛,煞有介事地讲着: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纷纷摇头。 “这是老虎的毛!” 他刚说完,同学们纷纷表示不信。 “你别胡说了,你哪里能弄来老虎的毛?莫非你是景阳冈的武松吗?” “你还别不信啊?我还半夜还听过老虎叫呢!” “不可能,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日子都没听到老虎叫,你才住几天就听到了?” “那是你睡觉太死!这真是在松枝上摘的虎毛!不信你问贺础安!他看见我摘的!” “他说的是真的,衡山的确有华南虎出没,松枝锐利,刮下一些毛也是很正常的。他手上这撮毛,从颜色和质地来判断,确实是华南虎的毛没错。” 相处一段日子下来,贺础安成了大家眼中公认的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但他谦虚严谨、不骄不躁,在同学们中间也颇有威望,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纷纷点头,刚才质疑胡承荫的同学也说: “贺础安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了。” 胡承荫见状大感不平: “什么什么……等会儿,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说你们就不信,贺础安说你们就相信,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 “就厚此薄彼怎么了?你一个工科生,老跟我们文科生混在一起干什么?回你的工学院去!还是说,你赖在这里不走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同寝室的男生继续拿他打趣。 “你可别胡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再说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都是临大的,你们为什么老针对我啊!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大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于是大笑着一哄而散。 胡承荫又怎么会生气呢?他看到因为自己受窘时楚青恬抿嘴偷笑的样子,巴不得自己被多取笑几次呢! 第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胡承荫和陈确铮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贺础安和一个娇小的女孩,高瘦的贺础安迈着大步,他头上的白色纱布有一团鲜红的血迹,看上去格外刺眼。他身旁那女孩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努力地加快脚步,看上去十分可爱。 两人赶快迎上前去,胡承荫一把抱住贺础安。 “我们刚想去找你呢,你这头是怎么了?没事?” “被砸了一下,没有大碍。看到你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受伤,楚青恬呢?” “她的腿划伤了,没有大碍,正在前面长椅上等我们呢。” 听到这里贺础安如释重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陈确铮身上,却发现陈确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贺础安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陈确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确铮!你也在这儿!太好了!我好担心你啊,军训团解散了之后我就失去你的消息了,你怎么这么瘦了?” “我挺好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 贺础安摇摇头: “没事儿,一点皮外伤,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机会当同学!你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吗?” “刚报完到就碰上大轰炸了。” “那正好,你念哲学系,也在南岳上课,我们刚好一起回去,我宿舍还有空床,我们以后就一起住了!” “我正有此意!”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梁绪衡咳嗽了一下,贺础安才想起她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临大法律系的梁绪衡同学,刚才我头受伤了,是她照顾我的。” 陈确铮和胡承荫都跟梁绪衡自我介绍并握了握手。 “那我们就先走了,还得在天黑前赶回学校。” “你要给我写信!”梁绪衡脱口而出。 “写信?”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写封信不可以吗?”说完这句话,梁绪衡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梁绪衡朝他挥了挥手,心满意足地转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贺础安目送梁绪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确铮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用胳膊撞了贺础安一下,贺础安转回目光,却没领会陈确铮的意思,这时他才发现身旁一直沉默的胡承荫。 “承荫,你也赶紧回湖大,再耽误天就黑了,我们就在这儿分别。你放心,现在陈确铮也跟我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把楚青恬平安送到学校的。” 刚才胡承荫有些心猿意马,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嘴皮子功夫全都丢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想找个借口再回去跟楚青恬道个别,但怎么说都显得刻意,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只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看着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说笑着走远的背影,胡承荫颇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这次南岳之行,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束。 胡承荫一直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心里不装事儿,但他自幼在人堆儿里打滚儿,察言观色那一套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 虽然胡承荫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而楚青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日军轰炸长沙的消息传到了衡山,着实给文学院的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好在只有楚青恬、贺础安受了点轻伤,其余同学或是没去长沙,或是侥幸脱险。周曦沐听闻消息第一时间去女生宿舍探望了楚青恬,得知她并无大碍方才放心,让她惊讶的是,小丫头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哭,也算是长大了。 紧接着周曦沐去男生宿舍探望贺础安,让周曦沐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贺础安的寝室遇见一位故人。 周曦沐敲贺础安的宿舍门,开门的人剑眉星目,眼神灼灼,虽然清瘦了不少,不是陈确铮又是谁。 “是你?”周曦沐脱口而出。 周曦沐没想到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做出困惑的表情。 “请问您是……” 周曦沐看到陈确铮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显然他这几个月吃了很多苦,身上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颇不合身,但两人一起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周曦沐早已把这个人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所以他压根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把他忘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周老师啊!你叫陈确铮对?你的伤……” 话没说完,陈确铮却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周老师,贺础安的床在里面,贺础安,周老师来看你了。” 周曦沐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进了宿舍,看到了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的贺础安。 贺础安看到周曦沐到访,刚要起身迎接,就被周曦沐按了回去,随后周曦沐坐在了贺础安床边的椅子上。 “你这伤不要紧?” “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 “我听同学们说是英雄救美留下的纪念?”周曦沐忍不住打趣。 “他们瞎说的,没这回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 “你一周内就不要去上课了,安心休养几天,头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没事儿,一点外伤而已,我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那你先给我背一下中国朝代纪年表听听。” “夏朝,约前2070~前1600;商朝,约公元前1600年—约公元前1046年……” “停停停停,你还真背啊!你受过伤,现在不能过度用脑,这样,你先静养几天,三天后再上课,不许讨价还价。” 贺础安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点了点头,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周老师,我刚刚听你叫他陈确铮,你们之前认识吗?”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正在琢磨怎么开口,陈确铮就抢先说了: “我以前在清华旁听过周老师的课,有过一面之缘。”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 “周老师,之前在北平西郊军训的时候我和陈确铮就认识了,没想到竟然能在临大成为同学,真是太巧了。”贺础安显然没有从“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中走出来,并未注意到陈确铮和周曦沐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们要好好珍惜啊!”周曦沐说完,站起身来。 从进门开始,陈确铮对周曦沐的态度就让他十分讶异,如果他最初的插话还不足以让他明了的话,那他后来的表现,就让周曦沐确信了一件事:陈确铮不希望被人知道两人曾经相识的那段过往。既然明了了陈确铮的心思,周曦沐也就配合他演出了一幕“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戏码,好在贺础安完全不疑有他。 周曦沐把白莳芳特意给他准备的糕点放到贺础安的手里,随后就起身告辞了。 从长沙回衡山的途中,楚青恬得到了陈确铮和贺础安无微不至的照顾,回学校之后,楚青恬每日消毒上药,不足半月,伤口就完全复原了,仅仅留下了一道不仔细几乎看不出的微微印记。夜深人静之时,楚青恬时不时会抚摸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疤,心中巴不得它再深些才好,因为这是她和在她心中扎根的那个人第一次相遇的凭证。 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是完全没道理可讲的。 胡承荫在来临大的途中对楚青恬诸多照顾,两人朝夕相处,危急之时,胡承荫也曾拼命保护过她,但她内心对他却只有感激。而大轰炸那一日跟陈确铮的相遇,却让她的心房猛烈跳动,一时间胆怯、害羞、期待和欣喜一时间涌上心头,让她来不及分辨,如今细细想来,除了“情窦初开”,应该没有别的解释了。 然而现实却似乎想要浇灭她心头的小火苗,自从回到学校以后,虽然有时她会和陈确铮在一个教室上课,但彼此座位往往离得很远,偶尔在上学路上遇见,陈确铮也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仅此而已。 上课的时候,楚青恬的目光时时忍不住向陈确铮看去,发现他时常看着窗外。外面的景致纵使是美,总是大家看惯了的,并无新奇之处,陈确铮却似乎看不够似的,仿佛在想着什么十分遥远的事。可让人惊奇的是,明明前一秒他还在发呆,后一秒被老师叫起提问时,总能从容不迫地答出老师提出的问题,还能做到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老师们频频点头。课间时分同学们十分喜欢高谈阔论,有时候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只在一旁笑而不言,有时被同学们逼着做仲裁,才惜字如金地说上几句,却总是能让人心服口服,还时常说出几句幽默的调侃,让争端消弭于无形。 陈确铮谦虚低调的为人让同学们十分喜欢他,他的才华绝对毋庸置疑,他绽放光芒的方式却十分柔和,毫无卖弄之感,他待人接物给人一种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楚青恬觉得,他的能力和才华远不止于此,只是他选择不露锋芒,有意掩藏了起来。 回到学校之后,贺础安便安顿陈确铮在自己的宿舍住下了。男生宿舍每室住五人,有床无桌,无法写字,只能在教室自修,即便住宿条件很差,贺础安和陈确铮都毫不在意。贺础安和陈确铮每天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几乎整日黏在一起,陈确铮还承包了贺础安每日早晚的换药工作,因为他的悉心照料,贺础安头上的伤也渐渐结痂痊愈了,有一处小伤疤在头发里,表面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冬日的天黑得分外早,教材也匮乏。学生们最大的娱乐就是聊天,这是成本最低的快乐了。于是大家整日里天南海北地聊个不停,白天在路上遇到老师,也能就某一个问题讨论半天,晚上在宿舍里,摸着黑聊天也能争得面红耳赤,贺础安时常感叹,眼下这种日子颇有古时书院之遗风。正所谓,理不辨不明,同学们也都觉得,在这里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以前一学期学到的东西都多。 第二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周曦沐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虽然前方的战事并不乐观,但周曦沐本着当一天和尚就要把这口钟敲好的心,每天还是兢兢业业地上着他的课,唯一让他惦记的就是不知道曾涧峡和阮媛不知道现在在何方,日子就这么走到了十二月初。 有一日周曦沐正在上课,突然看见教室窗外一个人在看着他,刀削斧凿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笑意,他不是别人,正式周曦沐朝思暮想、日夜担心的曾涧峡。周曦沐顾不上其他,扔下书本,连忙跑下讲台,将曾涧峡一把抱住,甚至用力将其抱离了地面,曾涧峡又气又笑,但也理解他的激动,也就随他去了。 “曦沐,赶快把我放下,学生们都看着呢,成何体统!” 曾涧峡说的没错,所有的学生都拥到窗户边看这一幕“他乡遇故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教室里整个乱成一团。周曦沐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的老朋友,直接给同学们放了课,同学们欢呼雀跃,很快做鸟兽散了。 “阮媛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在办公室休息呢,这一路她累坏了。我听说咱们的宿舍在山上,就想先来学校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结果还真碰上你了!” “太好了,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带你们上山!……不过你可不要期待太高,这边的伙食……” “我们这一路上挨饿都饿出经验来了,有的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周曦沐看着曾涧峡确实比往日清瘦了许多,可当他再见阮媛的时候,却觉得她瘦得格外有些触目惊心了。阮媛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整个人薄得好像一张纸,脸色摆的透明,嘴唇也全无血色,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晶亮有神,而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十分灿烂,跟她的病弱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曦沐实在想请他们夫妻二人吃点好的,可是衡山不比长沙,学校在远离衡山县城的山上,有钱都没处花,三人只能在校食堂将就一顿。南岳分校的食堂八人一桌,人倒是做得满满当当,翻到显着桌上的菜十分寡淡。一个炒素菜里面有几根可怜的肉丝,还有几个菜是曾涧峡和阮媛见都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草叶子和草根,唯一让人想下筷子的就是摆在桌子正中央的四个荷包蛋。周曦沐夹了一个荷包蛋放在阮媛的碗里,又用筷子把另一个荷包蛋分成两半,把自己的那一半也放到了阮媛的碗里。 “今天真是运气,竟然有荷包蛋吃!按规矩是二人分食一个,你们舟车劳顿,多吃一点,尤其是嫂子,要多补充点营养才行。” “这怎么行?你也要吃啊,你和老曾还要教课呢!这些日子不见,你也瘦了许多了,你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吃蔬菜,而且这还有米饭,我们吃得饱的。” 一桌子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大家默契地吃着属于自己的份额,谁也不会对桌上的肉和蛋多伸一筷子,周曦沐给曾涧峡和阮媛碗里夹了几根肉丝,曾涧峡吃了一口,阮媛也刚想放进嘴里,就被曾涧峡按住了筷子。 “别吃,这肉是臭的。” 阮媛放下了肉丝,舀起一勺米饭放进口中,刚嚼了没几下,就突然停住了,并没有做声,而是反复仔细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 周曦沐知道阮媛必定是吃到沙子了,这对南岳的师生来说是每日吃饭的“必修课”,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早已不奢求“吃好”,因为有时候“吃饱”已经是奢望了。 “哎,这要是在长沙,我还可以请你们下馆子打打牙祭,在这里就只能委屈你们吃这个了。” “委屈什么呀,这个青菜很好吃啊,比北平的菜吃着还嫩些呢!”阮媛笑道。 周曦沐看到曾涧峡看着妻子心疼怜惜的眼神,他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背。 “嫂子,你跟我曾大哥这一路走过来,吃了不少苦?” “没有没有,我们这一路游山玩水,去了好多地方,十分惊险刺激,比ap;汤姆索亚历险记ap;;还精彩呢!” 吃完饭,三人谈笑着走到了上山的石梯跟前,准备一起回宿舍安顿。 “山上石梯陡峭,我背你上去。”曾涧峡弯下腰去。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我实在走不动,你再背我。”说完,阮媛第一个踏上石阶。 走到半程,阮媛走不动了,站在原地轻轻喘着,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曾涧峡默默将她背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旅途劳累,没过多久阮媛就在曾涧峡的背上睡着了。曾涧峡和周曦沐都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踏着陡峭的石阶,走到了半山腰的教室宿舍。 “一共是384级台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曾涧峡对周曦沐说。 “这台阶我天天上下不知道多少趟了,从来未曾数过,倒是你,第一次就数个清楚,果然是你的作风啊!” 因为文学院此时仅有教师不足三十人,所以教职员宿舍并不十分拥挤,周曦沐在自己住的西北隅19室隔壁的18室安顿了曾涧峡和阮媛。因为事出突然,周曦沐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房间久未住人,落满灰尘,周曦沐赶紧跟白莳芳匆忙打扫了房间,还跟宿舍其他老师匀出两套被褥,才终于让两人住了进去。 许是旅途太过辛劳,阮媛很快就睡下了。曾涧峡就过来找周曦沐说话,白莳芳知道两人太久见面,肯定有说不完的话,便拿出攒了好久的古丈毛尖,用长沙特有的小火缸煮好茶水端到跟前,就去窗前缝补衣裳了。 从曾涧峡的不疾不徐的低沉话语中,周曦沐才得知曾涧峡一路从北平到长沙经历了如此多的曲折坎坷。 因为阮媛的病,曾涧峡十分担心她受不了旅途的颠簸,于是把上路的日子一拖再拖,到最后被迫启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了,而这时候局势已经跟周曦沐走时完全不同了。所有从北平到长沙的北平师生要经历的第一道坎儿就是从北平到天津的137公里铁路,这可以说是通往自由的生命线,却面临日本兵的严密盘查。这短短的路程所经历的惊心动魄周曦沐和白莳芳是亲身经历过的,那种深切的战栗和恐怖至今仍让人难忘。 为应对盘查,曾涧峡扮做回乡祭祖的商人,因阮媛身子虚弱,不时咳嗽,期间还被日本兵盘问她是不是得了传染病,硬是要把阮媛赶下车。曾涧峡赶忙辩解,却毫无用处,日本兵拉着阮媛的手就要往下拽,却摸到了阮媛手上的玉镯。看到日本兵的眼神,阮媛丝毫没有犹豫,摘下手镯就递给了日本兵,日本兵开心地笑了,这才避免了被赶下车的命运。 “那玉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然她只字未提,却黯然神伤了好几天。我忍不住说,早知道把玉镯取下就好了。她还笑着开解我,她说还好有玉镯,我们才能顺利到天津。你看,明明最难过的是她,还反过来安慰我。” 到了天津之后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曾涧峡意识到战火已经蔓延到铁路沿线,之后的旅程肯定越发凶险,不仅火车随时都有可能停在路上,即便火车不停,万一因为阮媛的病再被赶下车,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就算一路上都没有被赶下车,万一赶上日军轰炸,后果也是不堪设想。曾涧峡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乘船,虽然船票又少又贵,且旅途更加艰苦,但沿途相对风险比较少。最终曾涧峡几乎掏空了腰包,花了六七百块终于买到了两张二等舱的票去上海,准备从那里取道香港,再乘火车去长沙。 船上的日子苦不堪言,阮媛严重晕船,吃下去的东西很快就吐了出来,后来就索性不吃了,曾涧峡逼着才肯勉强吃一点。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却发现取道香港已不可行,又几经周折到了南通。曾涧峡经码头的人介绍找到一位船长,他跑的船船主是英国人,这位船长愿意把他们安置在一艘驳船里,但他们绝对不能露面,而且每人要付10块旅费。 曾涧峡和阮媛只能呆在甲板下面,每日的饭食船长会派人送来,甲板下面空气污浊,但阮媛的身体却十分需要新鲜空气,曾涧峡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带着阮媛到甲板上透口气,凛冽的寒风中两人紧紧依偎着,各自温暖的鼻息在空中凝结成白气,交融在一处。天上繁星点点,照耀着这两个在江上飘荡的渺小人儿。 曾涧峡一直担心阮媛在旅途中的身体会吃不消,没想到先出问题的竟然是自己,他们本就算是“偷渡客”,伙食自然不会好到那里去,饭菜时常会有一股馊味,阮媛本就呕吐得厉害,吃得不多,曾涧峡因为吃的多,患上了严重的痢疾,整个人拉得脱了相。那几日阮媛哭得眼睛肿得好像桃子,日日守在曾涧峡的床边祈祷,希望他恢复健康,她还把自己的一对耳环给了船长,托他找来了半瓶肠胃药,最终总算止住了病情。 两人在驳船里忍耐了五六天才到达汉口。在汉口码头踏上陆地时,曾涧峡的心放下不少,可接下来的旅途更是诸多不顺。曾涧峡本想在汉口坐火车去长沙,却没想到所有的火车都被警方征用了。没着没落地等了两天,他们才找到一列公务员专车,却没有座位,两人只好站着颠簸了21个小时,最终抵达长沙。平日里从北平到长沙坐火车只需要二十四小时,他们却花了十九天。 到长沙后,曾涧峡想着终于能安顿下来了,他们几经周折到了圣经学院报到,却没想到文学院在地处衡山的南岳分校,相距长沙好几个小时的路程,仍需坐火车。 多日舟车劳顿两人已经十分疲惫,曾涧峡决定先在圣经学院教师宿舍暂住,短暂休整一下。初到长沙,曾涧峡一路上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些许,他带阮媛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饭,本想大快朵颐一下,犒劳一下旅途疲惫的自己,却没想到一顿饭吃得苦不堪言。 对于曾涧峡这个北方人来说,湖南的饮食让他饱受折磨。饭店的碗都是特大号的,筷子也特别长,简直可以用这个筷子喂对面的人吃饭,用起来特别不顺手。曾涧峡是特别不能吃辣的人,可是饭桌上摆着的菜个个都是辣的,每个菜上面都铺满一层红红的辣椒,活活辣得曾涧峡上颚发麻,只吃了一筷子就辣得满眼泪花,只得拼命喝水解辣。 再看阮媛,却好似本地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她毫不在乎地吃着菜,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辣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能吃辣,可能我上辈子是长沙人!这菜真是太好吃了,你怎么不吃啦?” 肚子还是要填饱的,于是曾涧峡连吃了三大碗米饭,看着妻子这么喜欢吃湖南菜,他觉得很开心,这一路阮媛吃了太多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如果再吃不惯湖南菜该如何是好?还好还好。 就在两人刚刚吃完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传来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次伤亡惨重的大轰炸的长沙人抱头鼠窜,曾涧峡护着阮媛躲在饭桌下面,隔壁桌一位衣着讲究的太太在胸前画着十字,泪流满面地祷告着。 在桌子下等了好久,最终日军并未投弹,一个多钟头过去,警报解除,街上行人渐渐恢复如常,从各个建筑物中钻出来,还时不时战战兢兢地看着天空,脸上并无放松的表情。曾涧峡揽着阮媛的肩头,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长沙的街道十分狭窄,鹅卵石铺就的路虽硌脚,却已经算很好的路了,石板路次之,可长沙大部分的道路都是烂泥路,下雨天走一趟一双鞋就没眼看了。 曾涧峡心疼阮媛体弱,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那车夫不仅要价贵,脚程慢,还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身在异地的曾涧峡不想招惹是非,只能给钱了事。看着那车夫吊儿郎当的身影渐行渐远,曾涧峡开始怀念起北平和气有礼、脚下生风的黄包车夫来,可北平让人怀念的又岂止是黄包车夫呢? 第二日曾涧峡和阮媛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圣经学院动身去衡山,空袭警报又响了,两人只得跟随大家一起躲进了办公楼的地下室,临大师生都在此处躲避,一时间这里挤满了人。因暂时远离了危险,地下室内的气氛较为轻松,新朋旧友彼此寒暄,反倒有那么点其乐融融的气氛。 曾涧峡和阮媛人生地不熟,静静听着周围的人聊天,只听旁边有个人说最近圣经学院附近频繁被轰炸,有人说是学院内部有间谍给日本飞机指引的缘故,因此学院专门组织了巡逻队。巡逻队的差事相当危险,大家都躲起来的时候巡逻队员要在地面巡查,看是否有间谍和汉奸躲在某个角落,给敌机发信号。 警报解除之时,所有人都从地下室上来,却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在前面跑,几个带着袖箍的临大学生在后面追,那年轻人惊慌失措,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他刚想爬起来,就被几个巡逻队员摁倒在地上。 “他肯定是日方间谍,你们看,发报机就在他手里!” 几个巡逻队员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青年手里攥着的紫红色狭长物体抢了过来,曾涧峡远远望过去,只见其中一个人将那狭长物体检查一番,随即撑开。 只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而已。 几个人对这油纸伞里外检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发报机。 虚惊一场,巡逻队员跟那个男青年草草道了歉,围观众人也作鸟兽散。 虽然曾涧峡和阮媛没有赶上大轰炸,但他们耳闻了大轰炸的惨状,也看到了街上被炸的房屋残骸。他们刚到长沙没几天就经历了多次空袭警报,曾涧峡决定即刻启程去南岳分校。 启程的那天,天空飘起小雨,随后越下越大,曾涧峡和阮媛冒雨赶到长沙火车站,本想搭乘过路火车去南岳分校。他们没想到的是,本应在当晚11点到长沙的列车,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仍未到站。 曾涧峡和阮媛冒雨在严寒中苦熬了一夜,还要提防期间到站兵车里伤兵的滋扰,阮媛体力近乎透支,最后两人被迫依旧返回了圣经学院。在圣经学院又耽搁了一日,等阮媛恢复了一些体力,他们再次去火车站,终于挤上了去衡山的火车,在傍晚六点多到了衡山县城。天色已完,当日没法进山,只能在县城里找旅店,没想到县城里的旅店全部住满,最后幸运地在当地的一个宗祠旁的小学校里找到了一个房间勉强落脚。第二日,曾涧峡在县城雇了一个脚夫帮忙挑行李,三人步行上山,大约走了四里多路,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终于看到了南岳分校的校舍。 听曾涧峡讲完这一路的曲折,周曦沐拍了拍他的肩。 “真是辛苦你们了,嫂子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这一路这么折腾,我真担心她病情加重,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下来,真是上天庇佑。” “你这个学哲学的居然也能说出‘上天庇佑’这种话,真是稀罕。” “其实学问这个东西,你了解得越深,你就越难斩钉截铁地说出非黑即白的论断,这世间许多事情的分野本就是暧昧不明,何苦分得那么清?再说当今这个世道,若心中真的有神佛,神佛便能庇佑我,那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 “咱们俩之间,你倒是更像那个学哲学的了。” 说完,两人会心一笑,各自将茶盏饮光。 茶壶坐在小火缸上,壶嘴喷着屡屡白汽。 不知何时,白莳芳已经和衣睡下了,天边也有一擦擦泛白。 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多更美的故事还远远尚未发生。 第三十章 绪衡兄:别来无恙? 自从分别之日起,梁绪衡就在等贺础安的信,没想到半个月后,真让她等到了。当她看到信封上刀削斧凿、周正端方的字迹时就知道,准是贺础安的信没错了。 梁绪衡专门等到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才把信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闻的纸张和略带苦腥气的墨水的味道。接着她又在掌心里掂掂信封的重量,很轻。她把信举起来,迎着阳光看去,里面好像只有一张信纸,最后才整整齐齐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果真只有一张,整整齐齐折成三折。 还真是他的作风呢! 梁绪衡暗忖道,接着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绪衡兄: 别来无恙? 上次分别时你说我们是“生死之交”,让我一定要给你写信。我们之前素昧平生,“生死之交”的名头实在太重了,我救了你只是刚好机缘巧合而已,我的伤已经好多了,不必挂怀。不过我文笔欠佳,你看过此信恐贻笑大方,但既然答应了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了。 在衡山读书这一个多月我真是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北大的先生学识渊博,到临大我才发现,清华和南开的先生们也是人才济济,大师云集。最近我在上雷海宗先生的课,他原来任教于清华,他不光教我们“秦汉史”,还教我们“西洋文化史”,真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横贯中西的大家了,他上课一本书都不带,全凭记忆,可大到历史事件,小到人名地名、年份日期,他从来没有错过,真是太让人好生佩服。清华的郑天挺先生教我们隋唐史和明清史,他特别擅长将中国历史和当下西南的地方现实结合起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 在衡山的这些日子,先生们和同学们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我们眼界也大大地打开了,到长沙之后,发现原来北大的许多同学没来,许是被战火阻隔在路上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前我只觉得从北平到衡山一路奔波得十分辛苦,都来衡山之后才知道这次学习的机会多么珍贵,我离“读万卷书”实在差得很远,为了能亲身聆听先生们的教诲就算真的“行万里路”也是十分值得的。我们以后还需更加努力,倍加珍惜才行! 就写到这里,祝你一切都好。 又及: 《尚书》中云: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 与君共勉。 贺础安 写于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风雪初霁 看着这封信,梁绪衡的嘴角就一直忍不住上扬,这一字一句都十足是贺础安的作风了,她甚至能想象他伏案一板一眼写信的样子。给女孩子写信只聊学习的人,也就只有他了,还自顾自只说自己的事,让她连个回信的由头都没有。 但梁绪衡心里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觉得他的木讷之中自有一种君子风范,虽然看似刻板,可梁绪衡硬是在贺础安身上看出大大的可爱来。梁绪衡把信放在胸口,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迷蒙的细雪。梁绪衡眼前浮现出身材瘦高的贺础安身穿长衫走路步步生风的样子;看书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脊背;炸弹爆炸他毅然挡在他身前时坚定的眼神…… 他叫我“绪衡兄”? 梁绪衡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她还记得自己读《两地书》时对爱情的憧憬,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之间来往的书信是梁绪衡少女心事中最向往的那部分。而梁绪衡深深记得,鲁迅先生第一次给许广平的回信中对许广平的称呼就是“广平兄”。梁绪衡憧憬着,幻想着,无数次勾勒过自己未来爱人的样子,却全然想象不出。直到贺础安的出现,似乎让这个虚空的形象有了实在的凭借,不由自主地,梁绪衡任由自己心中的爱恋如蔓草般自在地滋长了。 没有由头就不能回信了吗?梁绪衡把信折好,小心地塞回信封里,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随后拿出雪白的信纸和自己最爱用的关勒铭牌12k金笔,这是她考上西南联大后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黑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尖,笔尖正中刻着大大的“勒铭”两字,下方有“五成足金”四个小字,整个笔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绪衡分外珍惜这只钢笔,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梁绪衡自幼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文笔,连身为前清秀才的父亲都忍不住夸赞自己女儿写文章的功夫了得,无论什么文题都难不倒她。行文时她向来是挥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从未像此时一样字斟句酌过。 这一封信写了好久好久,终于写完了,梁绪衡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笔帽盖在了金笔上。 梁绪衡抚摸着顺滑的笔身,她知道这金笔价值不菲,它承载了父亲对远赴异地求学的女儿最深切的爱,梁绪衡想起了出身清末秀才的父亲手把手教自己习字的样子。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中药铺,因为时常抓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药草香,父亲从未打骂过她,任由她恣意生长,这才让她养成了坚定执着、烂漫洒脱的性子。 梁绪衡自幼在湖北武昌喝着长江水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考入了武昌善道女中,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父亲梁崇尧思想开明,不顾周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思想,决意让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梁绪衡没有让父亲失望,从小到大,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小小年纪就坚定了去北大求学的志向。可就在梁绪衡准备去北平参加考试的时候,平津相继沦陷,北平是去不成了。梁绪衡急得哭了三天,却又执拗地不肯更改其他志向,正在她全无着落之时,报上登出了北大和清华在武昌联合招收新生的消息。终于可以去北大了!而且自己朝思暮想的北大居然在家门口招生了!梁绪衡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恩赐,她坚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上。 果不其然,梁绪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法律系,可在哪里上学又成了问题,又在家苦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梁绪衡以湖北湖南相隔不远为由,坚持自己一人上路。老天庇佑,沿途还算顺利,她平安到校,住在涵德女校的女生宿舍里,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梁绪衡自幼喜欢在山野烂漫之间疯玩,是左邻右舍口中的“疯丫头”,她喜欢在树下读书,但也会被落在花草上的蜂蝶分了心神。梁绪衡还有三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自幼被呵护宠爱着长大,但她的周遭发生了太多人间悲剧,她看到了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孩从来都没有念过书,有的女孩只有几岁便会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即便被丈夫百般欺凌也无力反抗,从来只有男人休妻,没有女人休夫。虽然中山先生早早就废除了缠足,可是还有很多愚昧的人家还是把女儿的脚掌折断,美其名曰为了女儿嫁得好。 梁绪衡想改变这一切,所以就选择了法律系,到了临大之后才发现,一九三七年的法律系新生一共九人,其中只有两个女生,另一个女生来自江苏吴县,名叫曹美麟,两人住在一个宿舍,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很快就成了彼此的闺中密友。曹美麟学习称不上用功,考上临大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但打听小道消息的能力堪称一流,她知道学校食堂哪一天会有肉,她知道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哪家最好吃,知道所有老师的家庭情况,就连贺础安的那封信也是曹美霖拿来给她的。作为跑腿费,她追根究底锲而不舍地追问“贺础安是何许人也”,梁绪衡自认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跟以往开诚布公的态度不同,梁绪衡把贺础安瞒得严严实实,此刻的她只想把贺础安偷偷地放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于是梁绪衡拣了一天下午没课的日子,独自去了小吴门邮局。这是圣经学校附近最大的邮局,而且里学校很近,建筑位于中山路和车站路(因小吴门火车站而得名)交汇处的街角,走路十几分钟就能走到。这栋洋楼于1935年由来自浙江定海、出身草根的传奇建筑师卢镛标设计完成,1937年建成,梁绪衡到长沙时,小吴门邮局才刚刚开业没多久。建筑整体为混凝土结构,呈u形布局,正面主楼四层,两侧裙楼三层,西式门窗简洁大气。梁绪衡十分喜欢这个建筑,每次经过都多看两眼,刚到长沙梁绪衡就连着给家里寄去了三封家信,向父母报平安,前几日终于收到了父亲给她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临行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父母端坐在前,她站在父母的正后方,三个哥哥将她簇拥在中间,每个人都微笑着。梁绪衡视若珍宝,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 这次梁绪衡又来到了邮筒前,她郑重地把自己的信投进绿色邮筒里,还轻轻地拍了拍它,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回信的日子了。之前的小吴门邮局一直承载着梁绪衡对家人的惦念,之后的小吴门邮局又承载了一份她心中隐秘而热烈的少女情愫。 第三十一章 你想去参军吗? 曾涧峡短短修整了两日就投入到日常的教学中了,因为师资的缺乏,他的课程排得很满,因此整日呆在学校里,只有下午的课上完了才会上山,阮媛时常调侃,她的丈夫跟周曦沐呆在一起的时间都快比自己长了,白莳芳也深以为然。之前周曦沐整日上课,白莳芳要一个人度过漫漫长日,难免觉得寂寞。阮媛来跟她作伴之后,两人天天玩闹在一处,时常在浑然不觉的时刻天光就变暗了。 虽说她们都已嫁做人妇,被颠沛斑驳压抑许久的那点女孩子的心性在山野烂漫之间又复苏了。之前白莳芳和阮媛都没有在山里住过,看什么都新鲜,摘一朵野花野草都能高兴半天,手巧的莳芳还给两人编织了花环戴在头上,阮媛把花环拿回家挂在墙上,直到所有的花朵枝叶都变得发黄干枯也不舍得丢弃。 山里自然是什么都新奇的,但让阮媛终身难忘的还是第一次在衡山上厕所的经历。 当时路途奔波好不容易到了衡山,阮媛刚到校舍就想去上厕所,只是曾涧峡让她留在教室等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先去找周曦沐了,她人生地不熟,又担心自己离开后曾涧峡找不到她,只得暗自忍耐。曾涧峡和周曦沐回来后,周曦沐指引了厕所的位置。在食堂草草吃了饭,食堂的伙食不好,阮媛吃得颇不舒服,半路上就已经闹肚子了,勉强上山到了宿舍,阮媛再也坚持不住了,就小声问白莳芳厕所在哪里。 白莳芳马上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走,我带你去,那可真是一个妙处。” 白莳芳带着阮媛走上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远远就听到了溪水的淙淙声,绕过一片青翠的竹林之后,看到了山涧处一个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简易厕所,阮媛快步跑了过去,掀起布帘,双脚站在木板上,低头从中空的地方看去,发现厕所造在溪流的正上方。虽然山势颇有些陡,阮媛上厕所的整个过程颇有一点胆战心惊,但也深深体会到了白莳芳口中所说的“妙处”所在。因为厕所建在溪流之上、山林之间,秽物随时被流水冲走,因此厕所空间虽然狭小,但没有任何异味,当真是比抽水马桶还要高级了。 阮媛从厕所出来,兴奋地走到白莳芳的身边,竖起了大拇指。 “这厕所真是绝了,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啊?真真是浑然天成、清雅绝伦的妙处了!” “是啊,有了这样的厕所,出恭都仿佛变成了一件雅事了。不过这厕所建在山涧上,位置有点吓人,我第一次来还是有点胆颤心惊的,曦沐还笑话我来着,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因衡山的伙食实在不好,她们每周都跑到衡山县城赶集购物,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许多地道的湖南话,还学会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安定下来之后,阮媛的身体也好转了不少,面色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贺础安收到梁绪衡信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上旬一个晴冷的午后。 吃完午饭,贺础安提前来到教室,做着上课前的准备工作,陈确铮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封信,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封。 “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也帮你拿来了。” 陈确铮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回忆了一下,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梁绪衡……这是……大轰炸那天你遇到的那个女生?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字迹竟是这样刚劲有力。这封信好沉啊,看来写了很多话给你啊!” 贺础安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没有说话,赶紧把信夹在了书里。陈确铮看他局促的样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调侃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贺础安并没有急着把信拆开,当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同学们正在天南海北的聊天,贺础安把信放在枕头下面,依然没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洗漱完毕,带着信出门了。 贺础安有一个习惯,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之后就去爬山,衡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条溪流,旁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部十分平坦,贺础安很喜欢坐在上面读书。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去过那里,他喜欢享受早上一个人读书和思考的时光,他把那里当作只属于他的“秘密花园”。 和往常不同,这次爬山,贺础安并没有带书,在石头上坐下后,贺础安从怀里掏出那封收到许久的信,小心撕开信封,把信抽了出来。信纸折了三折,还被悉心地在正下方标上了页码,一共四张。冬日的山林有一种很强的空寂感,林间时不时传出鸟鸣啁啾声,前几日下的残雪在树干背后的阴影处还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白,溪流边缘有几许薄冰,但整体并未上冻,依旧缓缓地流着。 贺础安轻轻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础安兄: 我是梁绪衡,没错,就是当日被你在书店“英雄救美”的梁绪衡,我自不是那个“美”,但叫你“英雄”总是没错的。大英雄,你还好吗?头上的伤口愈合了嘛?有长出头发来吗? 看到这里,贺础安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接着读了下去: 因为学校校舍的不足,你们文学院被迁到了南岳,条件想必十分艰苦,但长沙这边的学习条件也好不了多少,学校租借了涵德女校的一栋楼房做为女生宿舍,条件还稍微好一点,男生只能住在学校临时从中央警官学校租借的陆军的三座第四十九标营房里,营房里的条件十分艰苦,我听班里的男同学们说,营房是两层木结构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二楼因为光线较为明亮,同学们可以打地铺,睡在草席上,但一到下雨天就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被子上如果不盖上一块油布,第二天保证湿得透透的,还有的同学直接在枕头上支起雨伞,才能一夜“高枕无忧”,睡到天亮。一楼虽然漏雨的问题不明显,但光线十分暗淡,房间特别潮湿,同学们只能睡在逼仄的双层木床上,在宿舍里学习是不可能的。 在穿衣上,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几经周折才到的学校,甚至有一些同学是逃难过来的,许多人根本没有冬衣,还好学校发了夹克、帽子和大衣,在夜里还能御寒。在吃饭上,同学们经历了从“皇帝”到“乞丐”的变化,刚到长沙的时候,许多同学的路费都没花光,三不五时地下馆子,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连九如斋的果脯和酒酿蛋宵夜这些零嘴也都不在话下。可时间长了,兜里的钱花光了,就只能整日啃红薯充饥了。 大轰炸之后,长沙市民伤亡甚众,临大校舍幸而没有受损,除了少数当时在小吴门车站附近的师生受伤,大家都平安无事。但谁又能对轰炸的惨状熟视无睹呢?每个人都愤慨不已,同学们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前线战报,可看到的却都是令人泄气的坏消息:我们眼看着上海沦陷之后,吴县、常熟以及沿海各县市相继沦陷,再加上不少教授交通受阻,来不及南下,导致学校的师资力量严重匮乏,一些课程因为没有老师无法开课,整个学校都人心浮动,许多人都忧心忡忡,无心学习了。 老师们为了满足大家的求知欲,纾解大家对时局的焦虑,不时邀请社会上各界名流来校演讲,每次演讲大家都特别踊跃参加,早早地就去占前排的位置。之前的每次演讲我都去听了,收获很大。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给我们讲抗战的形势,《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讲了战后形势的发展预测,国民党将领陈诚和白崇禧也来讲过战略和士气的问题。但同学们最欢迎的还是徐特立先生,他是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负责人。他先后到圣经学校来过三次,给大家介绍延安的八路军情况,动员同学们一起参加抗战,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笑容也特别有感染力,许多同学们在他的号召下都蠢蠢欲动了,想去延安参加抗战。相信如果你在现场,也一定会被同学们的抗战热情感染的! 你上次信中的写的“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知道学生的第一天职就是学习,这些日子我虽然关心国事,学业却也从来不敢荒废,相信你也一样。 想着给你介绍一些学校现在的情况,赘言至此。 天气日渐寒冷,请保重身体,盼复! 最后,如果来长沙,一定要来学校找我,我请你吃饭,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绪衡 十二月四日 贺础安笑了一下,把信小心折好,塞回了信封。 回到宿舍后,贺础安就把信中关于圣经学校现状的消息告诉了陈确铮。跟圣经分校的同学相比,南岳分校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大家都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平日里还好,此刻是战时,这种日子过久了,大家难免有一些心慌。 “学校请人演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们这边去长沙实在不太方便,有时候演讲消息的通知又十分滞后,许多时候我们是来不及去的,就算梁绪衡给你寄信过来,等你收到信也晚了。” “确铮,梁绪衡说学校里有许多同学都想去延安参加共产党,你怎么看?” 贺础安看到陈确铮的眼神一刹那间出现了许多内容,似乎里面有神往、有憧憬、有遥远的回忆,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马上把思绪拉了回来,认真地看着贺础安。 “我从心底里佩服他们。” “那你想去参军吗?” 贺础安回想起西山军训时陈确铮百发百中的骁勇之姿,他觉得陈确铮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属于战场的。 陈确铮摇了摇头,随即看到了贺础安略带诧异的表情,淡淡说道: “上战场为国捐躯是为国家,在学校用功读书也是一样是为国家,战争总是要结束的,而国与国之间的比拼和较量绝对不局限在枪炮之间,你说对?” 贺础安看着陈确铮的脸,他说的话自然无可辩驳,但贺础安却隐隐觉得,陈确铮内心真实的想法,却远不止说出的话那么简单。 第三十三章 有惊无险的体检 学校一直在计划将学校迁往别处的事宜,但具体迁到哪里,有说云南的,有说广西的,没有定论。周曦沐和曾涧峡都觉得这个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如今的局面,继续留在长沙的确很危险,为了长沙临大的一千五百名师生着想,还是在后方寻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办校地点才行。 正式的通知来得很快,1938年1月20日,长沙临大第43次常委会作出了学校迁往昆明的决定,并于1月21日正式公布,南岳分校宣布即日起开始放寒假,正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期末考试结束后,分校师生分批返回长沙,在那里跟圣经学校的同学一起准备迁校事宜。 圣经学校布告栏上很快贴出学校决定迁往昆明的布告,课余时间师生们都聚集在布告栏前讨论,布告栏上详细的写明了全体师生从长沙到昆明的两种施行办法:走海路和参加步行团。 走水路的师生分批经粤汉铁路至广州,坐船取道香港,再坐船到安南海防,由滇越公路经河口进入昆明。参加步行团的同学由湘西经贵州直赴昆明,统一实行军事化管理,沿途可采集标本,了解当地风土民情,做社会调查。 选择走海路的师生需要支付相应路费,而选择步行团的师生旅费全部由学校负责。校方给全体教师路费津贴每人65元,学生每人20元,并在沿途设招待处,指定专人负责接待。规定所有师生在1938年3月15日之前去昆明校址报到。教职员工可两种方式任选其一,女生不可参加步行团,男同学需要通过校方体检方可参加步行团,不参加步行团的男同学可走海路,须有医生开具不宜步行的证明。 周曦沐和曾涧峡两夫妇到长沙安顿好之后,就开始考虑去昆明的方式。考虑到阮媛的身体,曾涧峡立刻决定了跟阮媛一起走海路去昆明,因为阮媛体弱,他在身边方便照顾。但摆在曾涧峡夫妇眼前的难题是,从北平到长沙的旅途已经耗尽了曾涧峡和阮媛的积蓄,走海路的路费耗资不菲,曾涧峡捉衿见肘,却难以启齿。周曦沐把他们的难处看在眼里,很想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可自己的手头也不宽裕。 临大给每个老师都发放了路费津贴,虽然不多,却也不无小补。但临大的一些教授为了帮助没有路费的贫困学生,将学校发给自己的65元津贴悉数捐出,周曦沐也响应号召,将津贴捐出了。周曦沐算了算,自己和白莳芳剩下的钱刚好够两人走海路的旅费,再无多余。 可是周曦沐实在是想帮一帮曾涧峡,因为步行团的一切费用均由学校负担,最终他想出的办法是:自己参加步行团去昆明,节省出一人旅费,白莳芳跟曾涧峡夫妇二人结伴走海路去昆明。 实话实说,虽然经济上的确捉襟见肘,但周曦沐参加步行团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考量。周曦沐生于京城,还留过洋,眼界可以算是开阔。但他在国内打过交道的尽是些达官显贵,在国外整日接触的也大多是学术精英,生活圈子其实很狭小。 正因为如此,对于中国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周曦沐有着浓烈的好奇,因此他很想参加步行团,近距离地了解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们。想归想,可是参加步行团就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白莳芳,也不能在她身旁照顾,心里还是有一些犹豫,所以一直没能把这个想法告诉过白莳芳。 周曦沐没想到,白莳芳早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是她把这个提议先说出了口。 “我们把旅费借给曾大哥,你去参加步行团,我跟阮姐和曾大哥一起走海路去昆明。” 周曦沐看着白莳芳青春洋溢的笑脸,一时间眼眶有一些湿润,紧紧把她抱在了怀中,许久才说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你我了。” “在这世界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啊,你的所思所想,我全部都知道。” “可是我们真的要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我想你了怎么办?” “你可以给我写信呀!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等我们在昆明重逢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我,好不好!” “好,我会每天写一封信给你,对了,我还要把我的速写本带上,把路上的美景都画下来,等我们重逢的时候给你看!” 周曦沐上下摩挲着白莳芳的背,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实在是太瘦了,她还有晕船的毛病,这次旅行一趟下来,肯定还要消瘦不少。 “这次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保重你自己,晕船药千万别忘了带。” “放心,我跟曾哥和阮姐一起,彼此之间总会有个照应,倒是你,步行团条件肯定会很艰苦,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 周曦沐用力点了点头,把头埋在妻子的颈窝里,抱着她的双臂又紧了紧。 两人静默着,紧紧拥抱着,好久好久。 南岳分校刚结束,陈确铮和贺础安就渡江到了长沙。到圣经学校报到后,他们填写了入滇志愿书。因为报名了步行团,所以他们要参加学校组织的体检。陈确铮和贺础安早早赶到了组织体检的大礼堂,检查了常规项目,两人都顺利通过了体检,拿到了“甲种赴滇就学许可证”。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喧闹声,许多同学都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两人凑了过去,就听到一个男同学带着哭腔喊道: “凭什么体重不合格就不让去啊,不就是瘦了点吗?我身体很好啊,其他项目都达标,凭什么不让我参加步行团?!” 原来是一个身体单薄的男同学体重过轻没有达标,而学校担心身体单薄的同学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考验,所以在体检时特意安排了称体重的项目,体重不达标的同学就会失去参加步行团的资格,只能走海路去昆明。学校会给体检不合格及其他体弱且有医生证明的男同学和全体女同学发放“乙种赴滇就学许可证”。 规定就是规定,在老师和同学的百般劝解下,最后那个同学只能擦干眼泪,颇不甘心地领了一张“乙种证”,离开了大礼堂。 刚发走到门口,陈确铮和贺础安就跟急匆匆进来的胡承荫撞了个满怀。 贺础安遇到旧识,开心都写在脸上: “胡承荫!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太巧了!” 胡承荫看了看贺础安,又看了看陈确铮,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贺础安一点儿也没有看出眼前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 “我是来参加步行团的体检的。” “这么巧?我们也报名了步行团,那以后我们就天天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对了,我们已经体检通过了,你赶快进去,我们陪你!” “等一下。”陈确铮拦住了要进去的两人,把他们带到僻静无人的角落里。 陈确铮双手扶住了胡承荫的肩膀,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胡承荫,你真的想参加步行团吗?我听说步行团条件很艰苦。” “我真的想参加,你们都不怕苦,我为什么会怕?”胡承荫有些不悦,他觉得陈确铮有些看不起他。 “好,那你就按我说的做。”说着,陈确铮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英汉辞典。 “贺础安,你身边有书吗?赶紧拿出来。” 贺础安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了一摞书。陈确铮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选了其中比较有分量的两本。 “这几本应该可以了,再多就会被发现了。” 陈确铮把这几本书放在了胡承荫的手上。 “快把书塞进裤腰里,用毛衣盖上,再把棉袄扣子系上,现在衣服多,应该看不出来。” “这是要干嘛啊?”胡承荫把书拿在手里,并不动作。 “给你增点重量。我看你很瘦,学校对参加步行团的同学体重有规定,我担心你会因为体重过轻被淘汰。” 胡承荫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陈确铮,瞬间觉得自己心里暗藏的那些念头实在是太龌龊不堪了。人家是好心好意帮自己,亏他还这么小家子气! 胡承荫涨红了脸,赶紧把眼睛垂了下来,用忙活的双手掩盖自己当下的感动和窘迫。 全副武装之后,在所有检测项目里,胡承荫第一个测了体重。检查的女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说: “真没想到,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体重会不达标呢!没想到刚好过了标准线!” 胡承荫感激地看了旁边的陈确铮一眼,对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胡承荫之后的体检项目全部都达标,跟陈确铮和贺础安一样,他也顺利拿到了“甲种证”,三人接下去就是等待学校下一步通知步行团出发的具体时间和操作办法了。 因为三人之前都不在长沙临大本校读书,所以下一步最紧要的,就是要在长沙找到临时的住处。三人从大礼堂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商量办法。租房?三人就是没钱才加入步行团的。住宿舍?本校的男同学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正在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贺础安的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贺础安!”这声音清甜无比,是曾在贺础安梦中出现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诗人?怪人? 贺础安一回头,就看到了笑意盈盈的梁绪衡,大而圆的眼睛弯成可爱的弧度,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给眼白投下青色的阴影。她脸庞白皙,却因为寒冷冻得两颊和鼻尖微微发红,身穿深浅蓝格子的棉袍,大红色的围巾厚实地围了几圈,遮住了小巧的下巴。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贺础安没有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他一时间笨嘴拙舌了起来。 “看你这话说的,这是我的学校,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梁绪衡眼睛弯弯的,明明看出了贺础安的紧张,依然忍不住打趣他。 贺础安红了脸,窘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确铮把双手笼在棉袍袖子里,用胳膊撞了一下不知所措的贺础安。 “梁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大家都认识,只跟贺础安打招呼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吗?还是说……你只记得他一个人的名字?” “陈确铮!胡承荫!怎么样,我没说错?想难倒我?没那么容易!”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贺础安恢复了镇定。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二月中旬走,你们呢?怎么去昆明啊?” “我们参加步行团,都已经通过体检,拿到甲种证了。” “真羡慕你们,凭什么就不让我们女生参加步行团?真不公平!” “你想来没问题啊,把头发剪了,我帮你混进来,不过到时候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还得跟我们这些男的挤在一处睡觉,你可别哭鼻子啊!” “哼,我不去步行团是遵守校规,你以为我是真的怕你们啊!” 贺础安笑着看梁绪衡和陈确铮两人斗嘴,当他目光扫向身旁的胡承荫时,却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他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人。 胡承荫一直在校园里来往的人流中寻找楚青恬的身影,却一直找不到她。到二月中旬,走海路和步行团的同学就要各自出发了,到昆明之后才能再见。胡承荫很想在临走前跟楚青恬见一面,跟她道个别。 “你们有看到楚青恬吗?”胡承荫忍不住问道。 “没有,我们是最早一批从衡山出发的,不过她应该跟外文系的同学在一起?不知道现在到没到长沙。”贺础安回道。 胡承荫不死心,又问梁绪衡: “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楚青恬的女同学?她也是南岳分校的,外文系二年级的。”梁绪衡问道。 “楚青恬?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别着急,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啊,没准我同学有认识的,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 布告上通知,步行团的出发时间初步定在二月中旬,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三人的住宿问题亟待解决,陈确铮开门见山地跟梁绪衡说了现在面临的困难。 “梁绪衡同学,我们三个现在是无家可归啊,可怜极了,能不能帮帮忙,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 “好说好说,迁校通知发出后,许多同学都放弃了去云南的打算,放寒假之后,他们有的退学,有的转学,还有的回老家了。现在宿舍里有很多床位都空了,你们去了肯定有地方住!不过男生宿舍我进不去,我得找个同学帮忙。只是我这个同学有点儿怪,你们别介意才好。” “怎么个怪法?”贺础安问。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陈确铮、胡承荫、贺础安三人凭借“甲种证”去学生服务处领取了步行团成员的全套装备:黄色军装、绑腿、干粮袋、水壶、黑色棉大衣,还有一柄雨伞,发放物资的同学说,这些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予的。随后三人跟着梁绪衡一起去了四十九标营房的男生宿舍,两层的木建筑外观看来十分破败,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听到这个声音,梁绪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刚好有一个男生出来。 “梁绪衡?你怎么过来了?” “这又开始了?” “别提了,这几天一直这样儿,不分白天黑夜,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从拜伦到雪莱再到济慈,我都几天没睡好觉了,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诗!” “算了算了,非常时期,你就忍忍。” “我当然知道啊,要不然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求你帮个忙儿,叫他出来一下,我找他有事儿。” 男生进去一会儿,就听见朗诵声停了下来,接着从楼里出来一个男生,他身材偏矮,却十分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宽鼻阔嘴,眼神本应是是十分锐利有神的,如今看来却十分颓丧。一双招风耳十分引人注目,真真是一张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他头发很长,任意支棱着,显然没有好好梳理过,身上胡乱穿着一件偏大的棉袍,下摆都快拖到地面上了,斜襟上的扣子也系串了。 “梁绪衡?你找我?” “牟光坦,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被人打扰,但这几个同学跟你一样,也准备参加步行团。你也知道,步行团一个月后才启程,南岳分校已经结束了,他们没地方住,在这儿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听说男生宿舍许多床位都空了,你能不能帮他们安排一下,找三个床位?” 牟光坦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家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尴尬,梁绪衡马上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牟光坦,是我法律系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这位叫陈确铮,哲学系二年级的,这位叫贺础安,历史系二年级的,他俩都是南岳分校的同学。这位叫胡承荫,他是机械学院二年级的,之前在湖南大学借读。以后大家都是步行团的同伴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牟光坦把头朝里面歪了歪,接着就趿拉着一双露棉花的破棉鞋往回走。 “这几天就拜托你啦!”梁绪衡对着牟光坦的背影喊道。 看着几个人还有些不知所措,梁绪衡说道: “他看着有点儿怪是,但是个很有才华、很好的人,是大家公认的大诗人。他最近刚分手,心情不太好。他女朋友本来也是临大的学生,不愿意跟大家一起南迁去昆明,就退学回老家了。他怎么劝都没用,心里难过得很,你们就多担待些。你们赶快进去,估计他在里面等你们呢!” “哪儿说得上担待,是咱们求人家帮忙。”胡承荫赶紧说。 “那我就先走啦,有事你们去女生宿舍找我!” 三人刚进宿舍门,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往右一看,只见走廊里有个人一边用头撞墙一边痛苦地大喊大叫,听来很是伤心。 “那不是牟光坦吗?” 胡承荫赶紧跑过去,用手护住牟光坦的头,把他抱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样也别伤害自己啊!”贺础安说道。 “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说——” “狐狸你瞎说什么呢?牟同学,我们的床位在哪里呀?”陈确铮打断了胡承荫的话。 陈确铮的话让牟光坦回过神来: “我宿舍的同学都走光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就住我们宿舍。”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陈确铮忙道。 牟光坦的宿舍真的如他所说,好几张床已经空了出来。三人各自把东西安顿好之后,眼看着就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决定请牟光坦吃一顿饭,以表谢意。谁知牟光坦一直在床上头不抬眼不挣地旁若无人地写着什么,根本就不理他们,他们只好自己去吃了。可到了晚上,三人要去吃饭的时候,牟光坦还趴在如豆的菜油灯前奋笔疾书,陈确铮直接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你再不吃饭会把身体搞坏的,走,一起吃饭去!我们请客!” 第三十五章 无情对有意 说起长沙城最好的馆子,要属鱼塘街的“天然台”和青石桥的“玉楼东”了,可这种大店他们几个穷学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请客,又想吃一点好的,跟周围的人打听下来,大家都说“甘长顺”的面特别好吃,牟光坦正好没吃过,他们就选择了这一家。来到店门脸儿跟前,年轻的店伙计十分殷勤,一路迎他们到店里。店里人很多,热气蒸腾,十分热闹,店里已然没了空位置,店伙计带他们走到角落的一个方桌前,桌上只坐了一个人,只见他身穿西装,带一副圆形框架眼镜、三四十岁左右,颇为富态。他面前摆着两个大碗,其中一碗已经空了,另一碗也只剩下一个底儿。他吃得满头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来擦。他吃得旁若无人,伙计问他可不可以拼桌,他才回过神来,忙笑着摆手招呼道: “来来来,快坐快坐!” 店伙计起初一听陈确铮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们都是外地人,他们屁股刚粘椅子,就马上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们刚一落座,老板就腿脚麻利地跟了过来,店伙计就识相地站在了他身侧。 “几位想吃点什么啊?” “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啊?”陈确铮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 “几位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吃我们家的面?那就一定要尝尝店里的‘鸡丝火’的码子,其实就是“鸡丝火腿”,把肥鸡脯肉和金华火腿的中段还有香菇丝切成细丝,用筒子骨温火慢慢熬制出汤汁,然后把煮好的面条浇上熬好的汤汁,最后面上铺上一层鸡肉丝和火腿丝,那是相当好恰!连早先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吃了都说好!” 老板五十多岁,身材矮胖,透着福相,光头圆脸小眼睛,一张嘴十分了得,他接着说道: “除了‘鸡丝火’,我们家的寒菌面也不错,寒菌是我们湖南独有的,多长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鲜美,吃的人也很多,我们店里属这两个面点的人最多,这位客人点的就是这两碗面。” 几个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态的眼镜先生的面碗,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位先生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你们想吃什么面啊?”陈确铮边说边端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这口条儿这么利索,都能说相声了!就听老板的,来一碗‘鸡丝火’!”胡承荫说道。 “湖南督军都说好,那我倒要尝一尝了,我也要‘鸡丝火’。”贺础安边说边掏出手帕擦眼镜。 “光坦,你吃‘鸡丝火’还是寒菌面啊?”陈确铮看着埋头研究菜单的牟光坦。 “我要三鲜面。”牟光坦大声说完,把手中的菜单合上了,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 “怎么了?”牟光坦不解地问道。 中国人素来喜欢从众,不喜特立独行。即便特立独行,也多是为了刻意标新立异,鲜少发自内心。陈确铮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赏这个人。 “没什么,我们要三碗鸡丝火,一碗三鲜面。” 老板和伙计走后,那位富态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说道: “你们来这个地方真是来对了!甘长顺的‘鸡丝火’名气可是大得很啊,你们刚到长沙可能不知道,长沙有一个着名的美食家,名叫萧石朋,他说哪个馆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会抢着去吃,他有一个有名的菜单,美其名曰《萧单评鉴》,只要是上了这个菜单,饭馆的生意肯定是红红火火的!这个‘萧单’上就有‘甘长顺’的‘鸡丝火’,上面写到:此面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见碗中鸡丝白、火腿丝红、香菇丝黑、葱绿面黄,五色斑斓,相映成趣,使人首饱眼福;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使人食欲顿开;入口鲜美异常,使人有‘此味只应长顺有,一生难遇几回尝’之感。小伙子,你真的不想尝一尝吗?” 那先生特意朝着牟光坦问了一句。 牟光坦摇了摇头,显然不为所动。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们知道这个‘鸡丝火’是怎么火起来的吗?刚才伙计说的那个谭督军生平有一个爱好,就是对‘无情对’。你们几个年轻人看着像是读书人,一定知道这‘无情对’是什么?” 牟光坦拄着腮垂着眼,慢慢说道: “这位先生是要考我们吗?不过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游戏而已,仅追求上下句单字的对仗,含义却风马牛不相及。什么‘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美人苹果脸,瑞士葡萄牙’等;诸如此类,没什么稀奇的。” “你说的对,但这个‘无情对’要对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时有人出‘鸦片烟’让谭督军对,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来我们这儿吃面,吃着吃着突然兴奋地拍了桌子,原来是他恍然大悟,发现我们店里的‘鸡丝火’跟‘鸦片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们觉得呢?” 诗歌领域本来就是牟光坦所擅长,三人没有发声,静听牟光坦继续发挥: “古人作诗,多讲究直抒胸臆,歌颂世间美好事物。为‘鸦片烟’这腌臜之物想无情对想破头,即便是对上了也没什么好兴奋的。别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鸦片烟联系在一起,更没什么可夸耀的。” “说的也是。” 牟光坦显然话里带刺,那先生也不生气,依旧面露笑容,从容自得地喝了几口茶水,坐在他左边的陈确铮在他耳边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万别介意。” 那先生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很有学识。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兴奋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 胡承荫看着对方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样子。 “您是……生意人?” 谁知这句话刚一落地,对方就哈哈大笑起来: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没猜对啊?”胡承荫一头雾水。 “你们是长沙临大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 “准备去昆明?” 他一说一个准儿,让胡承荫颇为诧异,还没来得及细问,只见对方从身后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双手拄着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盖下方的裤管有些不自然,里面假肢的形状随着走动凸显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胡承荫知道这首诗,是高适的《别董大》,他还想跟那个先生说点儿什么,刚站起身来,两个伙计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两碗面放到桌上,胡承荫被热腾腾的蒸汽糊了一脸,转头一看,那个先生依然不知所踪。胡承荫心中涌出一丝遗憾和怅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自己也没来得及问出他的职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猜错了。此时的胡承荫并不知道,他的确是猜错了,他也不知道,这次的相遇会牵引出一段天长日久的师生缘分。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只有牟光坦坐在饭馆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着,陈确铮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胡承荫拍了拍牟光坦的后背,劝解道: “老兄,跟什么结仇,咱也不能跟饭结仇,你闻闻,这三鲜面多香啊!来,吃一口!” 牟光坦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肚子却适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陈确铮赶紧说: “你听,你的肚子都抗议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开悟了一般,大叫一声: “老板,拿酒来!” 老板拿来一瓶汾酒和四个酒杯,陈确铮给每个人倒上。 “来,今天我们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数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就开始一首接一首背拜伦的诗。说实在话,牟光坦声线低沉,富有磁性,从他口中念出的诗句十分动人: “只要再克制一下,我就会解脱, 这割裂我内心的阵阵绞痛; 最后一次对你和爱情长叹过, 我就要再回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 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 纵然世上的乐趣都已飞逝, 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给我拿酒来,给我摆上筵席, 人本来不适于孤独的生存; 我将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 随大家欢笑,不要和人共悲恸。 在美好的日子里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独地留下度日, 你化为虚无——一切也逝去了意义……” 牟光坦的朗诵十分具有感染力,连不远处收拾杯盘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大家都沉醉在诗歌带来的忧伤氛围中时,牟光坦一头栽在桌子上,脸险些埋进面碗里,陈确铮赶紧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 胡承荫和陈确铮这时候才意识到,贺础安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刚才牟光坦读诗的时候,他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贺础安坐得笔直,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目光看着某处,不说话,不哭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微笑。胡承荫看着酒品超群的贺础安,他这个憨态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荫逗乐了,他很想寻求共鸣,下意识回头看陈确铮: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说完这句话胡承荫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口。这突然的刹车让气氛有点尴尬,陈确铮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了。 第三十九章 宝剑赠英雄 转眼就到了二月份,阴雨的天气一直持续着,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课业也暂时搁置了,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要打发,大家都各找各的事儿做。陈确铮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胡承荫则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全花在了长沙新舞台、远东湘剧场、民生大戏院、长沙大戏院、万国大剧院、民乐戏院这些剧院的戏台上了,每天泡在台下一边啃红薯一边看湘剧、京剧,偶尔幸运的时候,还能看到欧美艺术团的演出。胡承荫常常邀请楚青恬一起看演出,有时候她也会答应,两个人一起坐在台下,楚青恬看着台上,胡承荫看着她。 台上演的剧目常常是不熟悉的,演员的念白常常是听不懂的,台下喧闹的湖南乡音也是陌生的,时常看了一整出戏,故事也只能模模糊糊猜一个大概,可是每一次看戏楚青恬都会落泪,于是每一次和楚青恬去看戏之前,胡承荫都不会忘记带上手帕。 每每看到楚青恬泪凝于睫,胡承荫都会失神片刻,他常常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眼泪能为他流一次,更不知道,她为他落泪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也许会幸福地眩晕过去,他禁不住想。 更多的时候,胡承荫一个人去看晚场,一头扎进这欢喜场中,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要到哪里去,忘记今夕是何年。这喧喧嚷嚷的热闹劲儿胡承荫是熟悉的,这种片刻沉浸在他人悲喜之中,暂时忘掉自己身在他乡茫茫然的离愁别绪,在这些人声鼎沸的场所里,胡承荫恍然有一种回到天津、回到劝业场的感觉,父母妹妹都在身边,台上的角儿都抱过他,台下的客也都热闹欢喜,时常看着看着,胡承荫就湿了眼眶。 贺础安则一头扎进了玉泉街的书肆,明明手头拮据,还是忍不住每天都来,把钱全都花在了这里。每当寻到一本好书,他就如获至宝,说什么也要买下来,梁绪衡知道他喜欢逛玉泉街,就提议跟他一起来。虽然贺础安时常一头扎进这些旧书之中,完全忘记她的存在,梁绪衡也毫不介意,只是呆在一旁,看看他再看看书,天光一点点变暗,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多来几次,梁绪衡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贺础安的大债主。因为贺础安每次到玉泉街都不会空手而归,他成了书店老板们最喜欢的客人,可这样“一掷千金”的做派没过多久就维持不下去了。 一次贺础安又抱着一摞书给店老板结账,最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差六块八毛钱,贺础安把那几本书看来看去,哪本都舍不得割舍,梁绪衡突然走过来,把十块钱拍在老板的桌子上。 “老板,我们都买了!” “不行不行,你已经请我们吃饭了,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客气什么?你以后有钱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 “我们马上就要分头去昆明了,这一走再相见要好久以后,这钱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没有钱,用别的还也可以啊!” 贺础安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女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胸口砰通砰通地跳着。 贺础安双手摸了摸口袋,从长衫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钢笔。 “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算得上是个物件的,只有这支用了好些年的犀飞利了,这是我父亲送我的钢笔,我一直随身带着。本不值几个钱,送给你,就当做个纪念。” 梁绪衡接过钢笔,上面还残留着贺础安的体温,她忍不住脸红了,赶紧把钢笔揣进口袋里。 “这么珍贵的钢笔,你舍得送我啊?” “宝剑赠英雄,钢笔酬知己,相得益彰。” “可我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一支钢笔似乎不够呢!”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吗?” 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梁绪衡的善睐明眸转了转,笑着说: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以后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绝不反悔。” 2月13日早上,学校在布告栏上贴出了步行团成员最终确认的正式名单出发的日期定在2月19日,步行团正式定名为“湘黔滇旅行团”。大家一起涌向布告栏,看到自己名字的同学就好像取得了重大胜利一样开心得大呼小叫。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要走了。 为了保证步行团成员顺利到达昆明,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特委任黄师岳中将担任步行团团长,黄师岳曾跟随冯玉祥一起打过仗,身材魁梧、平易近人;另委任不苟言笑的毛鸿中校为副团长。旅行团的校方负责人是原南开大学教育学教授兼学校秘书长黄钰生。为了便于管理,将全团学生分成两个大队,由少校邹镇华和卓超各带一队。每个大队分成三个中队,每中队又分三小队,中队长和小队长由学生们投票选举产生。陈确铮在同学中人缘儿特别好,大家都一致选他当中队长,他却说自己平时自由散漫惯了,不适合当中队长,把中队长职位让了出来,这样,原来排名第三的贺础安就成为一中队的中队长。 纵使周曦沐千般的不舍,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出发的日子也到了,他们的出发颇经历了一些周折,本来三人也是要走海路去昆明,但因学校另组织了一支乘坐汽车、途经广西去云南的队伍,考虑到阮媛和白莳芳都有晕船的问题,三人最终决定坐汽车去云南,就临时加入了进来。 早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上旬,长沙临大的迁移就已经得到了教育部的批准,广西省政府听说了临大要搬迁,积极建议学校迁移到桂林或者广西省其他城市,常委会讨论商议过后,依然决定迁往云南。仔细思量之下,校方觉得,广西省当局盛情邀请长沙临大迁校过去,实乃一番美意,虽然盛情已却,仍要郑重表示谢意。 因此学校专门安排了一批教职员,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进入云南。之所以采取这条路线,就是为了特地向广西省当局解释学校未能迁校至广西的原因,并表示真诚的谢意。 除了曾涧峡,这一路随行的教师有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郑昕、钱穆等人,余下的就是白莳芳、阮媛等教师家属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男女同学,一行人1938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这一天,从长沙启程。 周曦沐去火车站送行,车眼看就要开了,周曦沐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有对白莳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离别是早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两人一直忙于巨细无遗地嘱咐对方各种分开后要注意的事宜,似乎是排练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依旧觉得没有准备好。 白莳芳理了理周曦沐头顶翘起的一绺头发,柔声说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每天写日记,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放心。” “我也答应你,不吃奇怪的东西,不去奇怪的地方,不和奇怪的人打交道,把好奇心压抑到最低限度,我保证!” 周曦沐刚说完,包括他自己,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个保证恐怕你自己都不相信?”曾涧峡向来知道周曦沐的孩子心性,他是永远不惮于尝试新鲜事物的。 阮媛搂住白莳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不会让你最爱最爱的莳芳受半点委屈的!” 鸣笛声响起,周曦沐紧紧拥抱了三人,看着他们上了车,一直等到火车开走再也不见,才转身离开。 临走前的一个礼拜,步行团的团员们分外忙碌。因为步行团实行军事化管理,因此团员们从打背包到裹绑腿全部得到了教官细致的教导,在17日步行团的早间集会上,毛鸿中校还讲解了行军过程中行走坐卧的细节,每个同学还得到了一枚肩章。为了保证旅行团学生沿途不生病,学校在18日,也就是出发前一天,安排随团医生许医官给大家吃了加倍剂量的破伤风的药,还把大家集中在校园大礼堂,集体注射伤寒疫苗。 学校专门开辟了一间大教室作为注射室,教室内用四张桌子围城了一个口字,每个桌子后面都有一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同学们依次走上去撸起袖子挨上一针。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到的时候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人随便选了一个护士打好了疫苗。等他们拉好袖子,穿好上衣,发现胡承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两人在教室外面找到了蹲在墙角的胡承荫。原来胡承荫从小特别怕打针,但春寒料峭,步行团要经历千里长途跋涉,伤寒疫苗是必须要打的。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蹲在那儿劝了他好久,最后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两人一边一个把胡承荫架了起来,拖到了教室里。 这么一会儿功夫,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家经过了一段时间观察,结合打针同学的表情和打针体验的口耳相传,在积累了较多样本量之后,同学们已经判断出四个护士手法轻重的排名,这就形成了手法温柔的护士前面大排长龙,较为“暴力”的护士前面空无一人的奇特景象。 之前给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人打针的护士恰巧都“手艺不错”,两人前面排队的人特别多,另外两个护士的前面却“门前冷落车马稀”。胡承荫站在人群里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个最长的队尾排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也不敢掉以轻心,站在一旁“看守”,以防他临阵逃脱。 这时候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着装非常有特点,白色衬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的鸡心领马甲,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腿肚子下方突然收紧,凸显出他粗壮有力的小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十分犀利,有很强的震慑力。他的出现,让现场许多男生停止了嬉闹,偌大的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马约翰怎么来了?现在又不是体育课! “他上体育课真的好严格!每次上他的课我都累到筋疲力尽!上学期我因为体育差点不及格险些留级!我现在看到他都紧张得不行。” 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面面相觑,马约翰是何许人也?三人没在圣经学校读过一天书,所以根本不知道马约翰的这一传奇人物。马约翰从1914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了,他一步步从助教逐步升为教授,最后成为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清华大学曾经实行“强迫运动”政策,即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四时到五时,图书馆、宿舍、教室一律关门,全校每一个学生必须穿短衣到操场锻炼。一到锻炼时间,马约翰就拿着小本子到处寻找不参加锻炼的同学,督促他们参加锻炼。清华有一套“体力测验及格标准”,如要求学生达到爬绳15英尺、100码13秒、跳远14英尺、游泳20码等等,有一项不及格便不能升学和毕业。他严格照章办事,丝毫不留情面,把同学们“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正因为如此,清华大学学生的身体素质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胡承荫认真地听身边的人说小话,丝毫没有留意到马约翰已经盯上了站在队尾的他。 “都排在这里干什么,那边两队人那么少,怎么不过去打?男子汉这点痛都忍不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从你开始数十个人,去那边!” 胡承荫发现马约翰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没错,就是你!到那边去!” 第四十章 打疫苗丢脸记 胡承荫和他前面的同学万分不情愿地走到公认为“手最狠”的护士跟前,胡承荫倒吸一口凉气,壮士断腕般地把左胳膊从毛衣里抽出来,把毛衣下摆直接拉到了肩膀上,只见那肤色黝黑的女护士伸出粗壮的“魔爪”,一手把毛衣又往上扯了扯,一手抓住胡承荫的胳膊,把干巴儿瘦的胡承荫险些拽了一个趔趄,接着用一截黄色的胶皮管子勒紧胡承荫的上臂,拿起又粗又长的针头,朝着上臂用力一扎! “啊——疼疼疼疼疼……” 胡承荫杀猪一般的叫声瞬时传遍了整个礼堂,已经打完针的人捂嘴窃笑,可就在大家嘻嘻哈哈之时,胡承荫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还好陈确铮和贺础安在背后扶住了他。胡承荫身后的同学作鸟兽散,也不怕马约翰发怒,死活不让那个“铁手”护士打了。 马约翰发现同学们都围了过去,挤作一团,大声喊道: “大家都散开,不要围观,保持空气畅通,你们两个,赶紧把他抬到教室外面去!” 胡承荫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满脸是汗。马约翰用力掐胡承荫的人中,胡承荫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到马约翰的脸,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快把我扶起来!我坚持不住了,好想吐!” 陈确铮从墙角找来一个破桶,胡承荫把头埋在里面吐得七荤八素,把苦胆都快吐出来了,才脱力倒在地上,仍维持着刚刚打针时的样子,空着一边袖管,露出了里面白色背心,他委屈巴巴地看着胳膊上因为没有及时按住而飙血的针孔,耷拉着脑袋,一脸苦相,这时候有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一方雪白的手帕。 胡承荫顾不上许多,接过手帕擦嘴。 “现在好一点了吗?”胡承荫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胡承荫猛地一抬眼,用手臂擦了擦因为呕吐飙泪而变得模糊的眼睛,刚看清眼前人,胡承荫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只见楚青恬身穿蓝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蹲在他的旁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胡承荫的周围围着许多热心的同学,但在他的眼中此时早已装不下任何人,只有她。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刚才……你都看见了?” 楚青恬点了点头。 “哎,真是太丢脸了。” “身体不舒服怎么会丢脸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很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还去什么医院哪?胡承荫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为什么自己最倒霉、最狼狈的样子会让楚青恬看见?胡承荫真是懊恼得不行。 正在胡承荫心如死灰的时候,马约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 “同学,你晕针怎么不说啊?” “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马老师你去忙。” “不行,你得留在医务室观察一会儿,我把许医官叫过来给你看看再说。”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已经好了!真的!” 谁知道马约翰不由分说,一下子把胡承荫背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轻,你真的通过体检了吗?” 胡承荫吓得一激灵,赶忙心虚地为自己解释: “过了,过了,我真过了!我体重刚过标准线!” 还好马约翰没再说什么,在楚青恬的目送下,因为接连经历恐惧、羞耻、心虚、绝望等多种情绪,心力交瘁、无力挣扎的胡承荫就这么老老实实被马约翰背到了医务室的病床上,乖乖躺平。 “你们俩在这儿照顾一下他,我还要去维持秩序,一会儿再和许医官一起过来。” 马约翰说完,快步出了门,对守在门口的同学摆摆手: “都别守在这儿了,里面的同学需要休息,都回去!” 一直守在医务室门口的楚青恬只得跟同学们一起离开。 等门外的人走光了,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开门就要跑。 “快走!!” “你不等许医官了?”贺础安一边问,一边跟着跑了出去。 “还等什么许医官?万一许医官给我检查,说我身体素质不合格,马约翰抓我去测体重就惨了!幸亏他不知道我的名字!” 把胃里的东西吐空了之后,被马约翰这么一吓,又狂跑了一阵儿,到宿舍之后,惊魂未定的胡承荫躺在床上,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太惊险了,我差一点儿就走不了了!” “你早说你晕针就没这事儿了!”贺础安嘴上说着这话,脸上却写满了担心。 “多丢脸啊,我以为我能扛过去呢!再说,晕针不也得打针吗?” “起码能给你换一个温柔的护士啊!还被楚青恬撞了个正着,现在不是更丢脸吗?”陈确铮逮着机会,扎了他一刀。 胡承荫没再说话,默默把胳膊套进了袖子里,拉了拉毛衣的下摆,吸了吸鼻子。 “我出去给你打点热水!”贺础安拿着暖水瓶出了门。 看着胡承荫蔫头耷脑的样子,陈确铮坐在他的床上,悠悠说道: “狐狸,我觉得你这个外号真是白起了,你体重不达标不刚好可以走海路吗?这样你不就有机会跟楚青恬一起去昆明了吗?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傻?” 胡承荫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又一脸懊悔地砸回了床上。 “算了,走海路的同学都是分批出发的,即便我真的去了,也不一定跟她分在一个团。就算分在了一个团,她现在满心都是你,我也还什么都做不了,朝夕相处只会觉得尴尬。而且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没有多余的钱负担走海路的路费了。” “听你这话,是准备放弃了?” “谁说我放弃了?她走的时候我一定要去送行,到时候我一定会跟她表白!就算她拒绝了,我们也马上分开了,我在步行团每天有山有水有兄弟,到了昆明,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而且那时候和楚青恬再相逢,时过境迁,大家都不尴尬。” “这倒是个好办法,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周全,不过你也不要太消极了,人都是会变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这么早就放弃了。” “谁消极了?谁放弃了?” “放弃什么啊?” 随着话音,宿舍门被推开了,牟光坦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刚刚去打针都没看到你。” “我去健身浴室洗澡了啊,去晚了人太多!你们也赶紧去,我们出发之后可能就没有什么机会好好洗澡了。我洗完澡才去打了针,你们都打过了吗?” 听他这么说,陈确铮又露出使坏的表情: “那你有没有……” 胡承荫瞪着陈确铮,露出威胁的表情。 “有没有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害怕啊?” “打针有什么可怕的?我倒是听说早上有一个男同学打针的时候晕倒了,还是马约翰把他背到医务室的,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呢!我去晚了,没赶上,你们看到了吗?” 牟光坦边说边整理洗浴用品,把毛巾挂起来晾干。 这时候贺础安也回来了,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却发现胡承荫对着陈确铮挤眉弄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如果说出去他就不活了。陈确铮看着他绝望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听陈确铮这么说,胡承荫直接倒在床上,把床单盖在头上装死。 “你看见了吗?叫什么?是哪个班的啊?”牟光坦好奇地追问。 贺础安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用眼神示意陈确铮不要说,陈确铮好像没看到一样,接着说道: “我们只看见马约翰把他背走,离得太远了,又一堆人围着,没看到脸。” “哦,那太可惜了。”说完牟光坦往床上一躺,看他的诗集去了。 胡承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咬牙切齿地无声说了一句: “陈确铮,我恨你!” 胡承荫说完,头朝里屁股朝外,面壁赌气去了。 陈确铮完整接收到了胡承荫的讯息,朗声说了一句: “荣幸之至。” 贺础安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陈确铮没头没尾地一句话让牟光坦回过头来,看着反应各异的三人,丢下一句: “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上午本就身体不适,又受了惊吓,在加上伤寒疫苗的副作用,胡承荫很快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没睡多久,就被陈确铮摇醒了。 “狐狸,快起来!快起来!” “你别烦我,我想睡觉!” “我有件事儿告诉你。” “不听不听!” “不听?那你见不着楚青恬可别后悔啊!” 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楚青恬要走了?什么时候?” “刚刚梁绪衡急急忙忙来找我,她说今天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就要出发了,本来楚青恬跟梁绪衡都是第二批走的,但第一批名单里有一个女同学突然拉了痢疾,没能成行,楚青恬就跟她换了去广州的火车票,改成了今天走。梁绪衡猜想你一定很想给他送行,就特意赶过来告诉你。火车三点半出发,你如果现在赶到火车站,应该还来得及!” 第四十二章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临近出行,大家开始打点行装,因为步行团成员要集体步行,临大会安排两辆卡车统一运送他们的行李。因为卡车空间有限,所以每人的随身行李必须限制在八公斤以内,除了学校给每人发的黑色棉大衣一件、黄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也只够带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余的物品要在出发前托学校邮寄,到昆明后再返还给个人。因此参加步行团的同学都必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进行取舍。 陈确铮和胡承荫的行李很少,他们都是匆匆逃难到了长沙,本就身无长物,而且从南岳分校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许多东西,到长沙所带之物都是些生活必需品,即便加上学校发的行军装备,也都没有超重的烦恼。最头疼的人就要数贺础安了。他每逛玉泉街书肆必不会空手而归,临出发这几日愈发去得勤,买下的书总有三四十种之多,有一些还是十分厚重的大部头。贺础安无奈只好选择托运,他一边叹气一边无限纠结地千挑万选,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简直肝肠寸断。费了半天功夫,才把留校托运的书选好了,然后用油纸悉心包好,放进木条箱里,用钉子扎扎实实地钉牢,才跟陈确铮一起抬着送到学生处托运。贺础安精挑细选了十几种最爱的书随身携带,悉数装进包中,陈确铮拎起行李掂量了一番,摇摇头说: “不行,超重太多,就算三人均摊,我和狐狸帮你分担重量,肯定还得精简。” 谁知道,一向理智冷静的贺础安此刻却牢牢抱住他的旅行包不撒手,放下狠话: “书在人在,书丢人亡!”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那就只好碰碰运气了!” 本来贺础安想让牟光坦也帮自己分担一点重量,但他跟牟光坦也仅认识几日,而且他自己也有许多藏书,多是古今中外的诗集,估计自己行李也要超重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谁知道牟光坦主动提出帮贺础安分担,他只带了最低程度的必需品,把他所有的书全部装箱委托学校邮寄了,把剩下的行李额度都留给了贺础安。贺础安十分过意不去: “你真的舍得把这么多书都留给学校邮寄吗?万一在路上一不小心……” “舍得啊,我那些书都快被我翻烂了,里面的诗我基本上都能倒背如流。既然那些诗都在我脑子里,我也就不必随身带着占地方啦!” 贺础安看着牟光坦洒脱坦荡的态度,觉得他实在是有古代的侠士风范,虽不拘小节,却也浪漫不羁。贺础安以前觉得自己“嗜书如命”的作风虽不足向外人炫耀,总是有些风雅的,然而跟牟光坦一比,反而好似“守财奴”一般,为外物奴役,不似牟光坦般风流潇洒了。 四人背着收拾好的行李去统一称重。一过秤才发现,这么一番折腾下来,陈确铮、胡承荫、牟光坦三人的行李险些超重,贺础安的行李依然超重五公斤。贺础安还想求别的同学帮忙,发现大家的行李不是超重,就是在超重的边缘。胡承荫劝贺础安把超重的书留下,委托学校一起托运。贺础安沉思了一回儿,打开行李,把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其他衣物掏了出来,把书塞回行李。这时候毛鸿少将走了过来,他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很黑。 “衣服都不带,你是想在路上冻死吗?做事轻重缓急都不分吗?这是书呆子的行径!这么多年的学是不是都白上了!书留下,或者你留下!你自己考虑!” 同学们陆陆续续带着称好重的行李回去了,陈确铮和胡承荫把称重后的行李放在一旁,陪着贺础安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宝贝发愁,有人在背后蒙住了贺础安的眼睛,贺础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梁绪衡,因为她身上一直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淡淡的,很好闻。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几日忙于准备出发事宜,贺础安都没有机会见到梁绪衡,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已经上路了,贺础安知道梁绪衡就在第二批,却一直没有抽出空来跟她道别,没想到她自己过来找他了。 “剩下的书,我帮你带,等到昆明的时候我再完璧归赵,怎么样?” 没想到刚才教官的训斥梁绪衡都听到了,贺础安的脸窘得发红,看着少女脸上的笑靥,一时间忘了回答。 “怎么?信不过我?”梁绪衡促狭地看着贺础安。 陈确铮看到贺础安愣在原地的样子,赶紧接话: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求之不得,十分感激。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到了昆明,你准备怎么谢我啊?” “全凭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梁同学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夸下这样的海口,可不要后悔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还等什么呀?还不把书给我?” “哦,好。”贺础安转身就要去拿书,陈确铮早就提着用绳子捆好的书过来了。 “人家帮你千里运书已经很够意思了?这么重的书你就准备让人家自己拎回去啊?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你负责把人家送回去,你的行李交给我们带回去好了!”陈确铮把那捆书塞进了贺础安的怀中,推了他一把。 “那我先把她送回去,行李就拜托你们啦!” 陈确铮手背朝上朝外摆了摆手,懒得跟他再说,梁绪衡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冬日斜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中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些步履匆匆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手里提着大包小裹,周遭的匆忙和两人的缓慢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便两人走得很慢,可女生宿舍并不远,很快便走到了,贺础安停下了脚步,两人相对而站。 “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们明天出发。“ “这么快啊!” ”所以这几天我也很忙,除了收拾行李之外,还注射了霍乱防疫针,种了牛痘。明天我不能码头送你了,所以我今天是特意来跟你道别的。” 贺础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梁绪衡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再见。” 梁绪衡一笑,眼中有一丝嗔怪之意。 “真不知道你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贺础安不知她是何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也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见!” “那我就先走了,你今天好好休息,路上肯定会很辛苦。” 话刚说完,贺础安转身就走。 “等一下!” 贺础安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梁绪衡。 “书不给我吗?” 贺础安挠了挠头,笑了,把书递给了梁绪衡。 “那我走啦?” “绪衡,等到了昆明,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贺础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话?”梁绪衡侧着身子,双手扣着捆书的麻绳,抬眼看他。 “等我们重逢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现在告诉我,晚了我便不听了。” “我喜欢你。” 梁绪衡隐约猜到了贺础安要说的话,便想要逗逗他,没想到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说出口了,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不觉脸红心跳的。 “哎呀,你怎么就这么说了呀?”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那梁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被反将了一军。 “我……你要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路上你要写信给我。” “写信?可我要走的大都是荒山野岭的路,也不知道新学校的地址,该怎么寄给你呢?” “你不用寄给我,等到了昆明你一起给我便行了!是不是?” “我答应你。”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进去了?” 说着,梁绪衡倒退着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倒退着进了女生宿舍的门,最后身子进去了,还把头留在外面: “我真进去啦?” 贺础安点了点头,梁绪衡终于把头缩了进去,梁绪衡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宿舍,凑到窗子前偷偷往外看,只见贺础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慢慢离开了。 耍赖是女孩子的特权呀! 忙忙活活一整天,很快到了晚上,贺础安躺在宿舍的床上,前几日大家就已经被要走的兴奋感所包围,晚上时常窜到彼此的房间里对即将到来的长达数日的步行生活展开热烈的讨论,摆在眼前的是全新未知的旅程,困苦也显得浪漫,在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对未来旅程天马行空的想象,似乎他们将亲身体验一次“爱丽丝漫游仙境”,有的同学还自比玄奘法师,发誓要把文明的火种传播到大中华蒙昧辽阔的西南大地,引来大家的一番嘲笑。 而到了临行前的当晚,兴奋退去,大家却都意外地沉默了。贺础安把头枕在胳膊上,借着菜油灯微弱的光亮,看着宿舍上因漏雨而形成的水渍痕迹。和旁人不同,此时的他独自咀嚼着秘而不宣的甜蜜,梁绪衡的一颦一笑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翘起来的鼻子,因为白皙而散布在两颊上的雀斑,还有她如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嗓音。 她是喜欢着我的? 跟梁绪衡表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事情,绝对是一时冲动下的产物,但细细想来,贺础安并不觉得后悔。自幼贺础安就是比较审慎冷静的性格,但一旦下定决心的事,他就不会改变。在来长沙之前,贺础安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读了大学之后,看到班级里成双成对的同学开始多了起来,他也不羡慕,只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头扎进史书堆里,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自从在大轰炸那天见到梁绪衡,有一些东西就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在贺础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之前,梁绪衡已经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上留下了自己的足印。梁绪衡促狭的追问让贺础安后知后觉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当下就表明了心意。这对于贺础安来说,算是当机立断,而非仓促而为。 不好,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啊?我回答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万一到了昆明他拒绝我怎么办?贺础安东想西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忍不住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陈确铮的床是空着的,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贺础安并不知道,此时的陈确铮就在离他不远的另一间宿舍里。 第四十四章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自从在周曦沐的帮助下负伤离开北平之后,陈确铮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红色革命圣地延安。自清华大学入党后,陈确铮就对延安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党支部的老党员们在开会时会给他们讲述红军经过了艰苦卓绝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在那里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所有一心报国、满怀理想的有志青年们都把延安当做心向往之的天堂,无数知识分子、进步青年都趋之若鹜,纷纷投向她的怀抱,陈确铮也不例外。 但陈确铮谨记父母的期盼,决定还是认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为党组织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日军的铁蹄打碎了这一切。北平沦陷,学校被占,陈确铮的一时激愤之举更是逼得他不得不离开北平,陈确铮觉得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路已然被堵得死死的,眼下只剩下一条路,也是他早就想走的路:奔赴延安,投身抗日。 所以陈确铮逃离了北平之后,想方设法、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延安。在延安,陈确铮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延安如此令人向往,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最可爱的同志们,大家在阳光下坦诚地交流,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陈确铮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股热情和激昂的暖流之中,从来没有如此地有希望、有干劲儿。 在延安,陈确铮跟许多投奔延安的抗日进步青年一起,进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成为了抗大第二期15队学员,学习政治、军事、历史、民运、统战等课程。因为在北平西山的军训掌握了一定的军事技能,陈确铮积极请战,并参加了陕甘宁边区的多次对辖区内土匪展开的军事围剿行动,在剿匪战役中,陈确铮展现出一流的射击、格斗等军事技能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多次得到上级的表扬。 陈确铮觉得每天都过得无比的充实,他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和进步,就在他延安的抗日生涯才刚刚开始,浑身充满干劲儿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命令打破了陈确铮的计划,也改变了陈确铮的一生。 党组织找陈确铮谈话,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去长沙临时大学,继续读书,发挥共产党员的先进带头作用,为今后党组织吸纳更多的优秀青年做准备,同时作为随校南下的长沙临大党组织的骨干成员,领导全校学生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抗大的学员中,陈确铮的确是少见的能文能武的类型,而且他本来就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因为平津沦陷才中断了学业,进入长沙临大继续学业顺理成章,所以陈确铮成为了完成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流血杀敌的机会固然珍贵,但从长远的眼光看,为党组织吸纳新鲜血液,团结更多进步青年,意义更加重大,陈确铮没有纠结,当即决定接受了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之后即刻动身,在党组织的护送下,穿越重重封锁线,来到了长沙,登记注册成为一名长沙临时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 然而陈确铮没想到的是,因为他是哲学系的学生,因此不能在校本部圣经学校上课,因此迟迟没能和党组织建立联系,但他平易近人、开朗幽默、踏实公允的个性让他在同学中赢得了较高的威望。如今,他刚刚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就接受了一个如此重要的任务和使命。他知道,未来他面临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直向前走下去。 就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陈确铮进入了梦乡,窗外透出蒙蒙亮光,新的一天来到了,出发的时刻到了。 1938年2月19日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正式出发。 大清早胡承荫、贺础安和陈确铮特意跑到集市上买东西,胡承荫买了三十几只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才花了不到一块钱。陈确铮买了几双草鞋,胡承荫十分不解。 “这东西能穿吗?多扎得慌啊!” “那是你没有经验,到时候一天走几十里路,你就知道它的好了,我劝你也买几双。” 胡承荫摇头撇嘴,十分不以为然,贺础安倒是从善如流,也跟着买了两双,没过一会儿功夫,胡承荫的空布袋就被装满了,胡承荫打开布袋,到贺础安和陈确铮面前献宝。 “你买这么多橘子和花生,能吃的完吗?贺础安皱眉说道。 “万一路上饿了没东西吃怎么办?” “那你应该买干粮才对!”贺础安忍不住质疑。 “干粮不好吃啊!” “狐狸,我怎么感觉你这趟不是去吃苦,倒像是去享福去了!” “可不是吗?路上我们轻装上阵,行李学校还帮我们用卡车运送,这么看下来,好像也并不辛苦嘛,真的跟游山玩水一样了。” “狐狸,我很欣赏你这种乐天派的态度,但也不要想得太简单,一路上会经历什么我们什么还不知道呢,希望遇到土匪的时候可别哭爹喊娘才好。” 胡承荫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什么?你说路上有土匪吗?” “你没听说过湘西的土匪很厉害吗?他们杀人越货、强抢民女,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们这些学生,在他们眼中不正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吗?” “你别唬人了,我们团里有二百多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还有黄师岳中将、毛鸿少将,还有邹振华和卓超大队长,还怕那些土匪吗?” “那可难说,土匪都跟狼一样,是集体行动的,他们不但有武器,还有很丰富的战斗经验,真的碰上了,能不能活命还真不好说。” 胡承荫显然是相信了,但还是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可能,那些土匪又不傻,我们这些穷学生能有什么钱?抢劫我们能有什么油水?” “那可不一定,我们这个队伍有二三百人,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一个人搜刮出一点钱,加起来可能也有不少了,就算没钱,没有手表吗?实在不行,把两辆运货的卡车抢了也能大赚一笔啊!” 这下不由得胡承荫不相信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陈确铮对着身旁的贺础安眨了眨眼,贺础安这才明白,这些话都是陈确铮胡诌的,忍不住偷笑。 “没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小算命先生就说我命特别好,肯定能逢凶化吉!” 旅行团早就在布告栏上发出公告,通知大家下午五点出发前在圣经学校门口举办誓师会的事宜,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务必参加,所有同学都要穿上步行团所发黄色军装,并携带好全部随身装备。因为誓师会结束后,旅行团就将即刻启程。 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在宿舍里穿戴整齐,然而除了陈确铮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打不好绑腿,没走几步就松松垮垮地掉落下来。陈确铮穿戴整齐,先穿上黑色高筒的袜子,接着在袜筒外面一层层打好绑腿,最后穿上草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然后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看着笨拙的其他三个人。 “你这打得相当像样啊!你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打绑腿!”胡承荫大声质疑,贺础安没说话,看了陈确铮一眼,若有所思。 陈确铮留意到贺础安的眼神,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胡承荫指了指椅子。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陈确铮。 “小铮子,给大爷我绑得好点儿啊,有赏钱!” 话刚落地,就嗷嗷叫了起来。 “你这绑腿也打得太紧了,你这是伺机报复!” “你是不习惯,绑腿必须要打得紧一点,你之前就是打得太松,才会不一会儿就散开了。” “我就不明白了,打这绑腿干嘛!没必要啊!” “我们以后每天都要长时间行军,打绑腿可以减轻下肢的血液沉积和血管的压力,减少小腿的肌肉酸痛。” “可疑,太可疑了!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少废话,赶紧起来,我给咱们的诗人打!” 陈确铮蹲在原地,回头看到牟光坦正翘着二郎腿,斜靠在床边看着他们。 陈确铮歪了歪头,示意牟光坦坐到椅子上来。 “我们还没开始行军呢,不用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等真正上路了我再打也不迟。” “你不要小看这小小的布条,它不但能在长途行军中让士兵走得更快更远,能让士兵在山野密林中冲锋陷阵之时不被树枝和碎石划伤,还能最大限度地躲避蚊虫叮咬,受伤流血的危急时刻,还能绑腿还能变成应急止血的绷带。在战场上,绑腿就是士兵的铠甲。” 牟光坦听了这段话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坐在了陈确铮的面前。 “绑腿是士兵的铠甲,说得太好了!我要把这个写成一首诗!” 说完就从枕头底下掏出笔记本,坐到椅子上奋笔疾书,任由陈确铮忙活他的两条腿。 “诗人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诗兴大发啊!”陈确铮一边打绑腿,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给牟光坦打完,贺础安在椅子上坐下来,把绷带递给了陈确铮,陈确铮感受到贺础安的沉默,抬眼一看,发现他正用玩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确铮帮胡承荫打好绑腿之后,他忍不住在地上走来走去,适应着自己的全套新装备,他一直低头欣赏着自己被绷带紧紧绑住的两条又细又长的小腿。 “别说,陈确铮,你这手艺真不错,你得好好教教我。” “放心,你以后天天都要打,熟能生巧,很快就学会了。” 胡承荫看着一身军装的陈确铮,因为蹲着的姿势,双腿和背脊肌肉的形状透过军装显现得分外分明,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发出一句感慨: “陈确铮,还真别说,你穿这身军装还真像样,像个真正的军人似的。” “那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自然穿什么像什么,你小子羡慕不来!”陈确铮笑着说。 胡承荫刚想反驳,只听见贺础安突然问了一句: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胡承荫睁开了眼睛。 “你问他干嘛?他又没参过军,他哪知道?不过我天生胆儿小,肯定吓得要死。” 陈确铮没有抬头看贺础安,只是低头继续摆弄着贺础安腿上的绑带。 “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但是前方将士们搏命拼杀,可能是有了保护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把日本赶出中国的信念,会让人忘记害怕。人只要是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勇敢起来。” 西山一别一直到长沙重逢小半年的时间里,陈确铮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从未告诉过贺础安。陈确铮说他从未上过战场,可是他对军旅之事又有诸多了解。本来贺础安以为陈确铮一定会报名参军,结果他留在了学校里,安安心心做了一名学生。贺础安总觉得跟西山军训的时候相比,他哪里不一样了。贺础安记得,在西山的时候,陈确铮优秀得锋芒毕露,而重逢之后的陈确铮却变了,现在的他把这些锋芒都收敛了起来,给人一种韬光养晦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陈确铮显然也不愿多言,这让他实在是有点在意。 陈确铮又怎能不了解贺础安的疑虑?两人虽不是校友,但西山军训时已经建立起了友谊,长沙重逢,两人从朋友变成同学,关系又更近了一层。据陈确铮的观察和两人平日里的交流,贺础安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但在个人信仰上,他是典型的无党派人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狂热地投身于任何一种信仰或宗教,为人十分审慎和理智。陈确铮未尝不想把他发展成自己的同志,但两人认识至今交往也不到半年时间,陈确铮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未尝没有听出贺础安的试探和弦外之音,但他觉得眼下除了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四十五章 出发前的宣誓 到了五点,行李已经提前装好车,一个宿舍的四人已经打好绑腿,带上军帽,腰间斜挎着水壶,背着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自己的行李卷儿,油布伞也卷在里面,他们走出宿舍,向圣经学院的校门走去,沿途遇上还没走的同学们,大家都用钦佩和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胡承荫不由得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二百多个同学一起,最后一次聚集在圣经学校的操场上,大家看着彼此身上清一色的土黄军装,都觉得又新鲜,又有点不好意思。三三两两地聊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大家对彼此的形象品头论足,是不是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贺础安上下打量着陈确铮,他也觉得这身军装跟他分外地合适,其他人都有一种不自在的生涩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兵”,即使是个“兵”,也只是个出入军营的新兵蛋子。而陈确铮却不一样,的确如胡承荫所说,这身土黄色的军装跟他相得益彰,他的举手投足都如此自然,这身军装就好像是天天穿在身上一样,那样地妥帖自在。 这时候胡承荫从远处跑了过来,让他们一起去看布告栏,原来学生处已经把从长沙到昆明的行军路线进行了详细的规划,全程1671公里,其中学校只安排学生690公里,其余的路程采取乘船和乘坐汽车的方式。然而凡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步行团全体到达昆明的时候,共步行了1300公里,超出原计划近一倍。 正在此时,梅贻琦校长和其他教授们、参谋长毛鸿少将、教官邹振华、卓超、湘黔滇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黄钰生的到来让同学们纷纷安静下来,大家自觉聚集在一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梅贻琦校长首先讲话: “同学们,你们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我想要跟同学们说的是,这此旅行,将是你们一生难得的经历和宝贵的财富,!你们有机会深入中国腹地,亲眼看看我们国家的山水和人民。我希望你们在路上能深入了解当地民情,多考查风土,希望步行团的旅程可疑锻炼大家的体魄,大家可以在路上增长见闻,同时你们都要思考一个问题:你们今后想走怎样的一条路?你们凭借自己的力量能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做些什么?大家不要忘记,我们从长沙迁到昆明是为了继续办教育,可你们步行团这次旅程本身就是教育!在这次旅行中,你们能用双脚丈量的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从你们生下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们的国家,现在机会来了,你们和通使西域的张骞和远渡天竺的玄奘和西洋通商的郑和一样,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你们参与的将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长征!” 梅校长的话虽然简短,可他的殷殷嘱托让许多同学眼中闪了泪光。接着驻湘中将参议黄师岳团长站到了大家的面前。 “各位同学们,你们好,我是湘黔滇旅行团的团长黄师岳。今天我们就要出发了,离开我们已经呆了几个月的长沙,去往地处大西南的云南昆明。我知道,你们有的人肯定内心十分不情愿,觉得长沙明明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昆明去?还有的人觉得在步行团要吃很多苦,心里很担心。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告诉大家,在战乱年代,更要保证民族的文化薪火相传,而你们就是一粒粒火种,你们每个人肩上都有很重的责任,你们每个人都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学校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迁到云南昆明势在必行!你们这些后生仔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你们这次行军的意义有多重大,完全可以跟张骞通使西域、玄奘游天竺、郑和下西洋相提并论! 下面我说一下大家普遍关心的几个问题,首先是安全问题。我、毛鸿少将、邹镇华教官、卓超教官随队出发,就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所以大家尽可以放心!以前我跟冯玉祥将军一起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我会拿出百分之百的劲头来,跟敌人拼,跟敌人干!现在我受张主席的委托,护送大家到昆明去,我会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劲头来!因为你们每一位同学,以后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所以,希望大家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告诉我们,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说完安全问题,我就要给大家泼一瓢冷水了。我发现有的同学已经跃跃欲试了,巴不得早点出发,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抱着游山玩水看风景的心态参加我们的旅行团,那要不了几天你们就肯定会哭爹喊娘!这一路上我们可能会风餐露宿,可能会饿着肚子赶路,还有许多未知的意外情况!步行的路线你们没有走过,我也没有走过,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一路上大家会遇上什么困难,大家一定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但大家放心,只要我们有信心,所有的困难,我们都会跟大家一起克服!” 黄团长演讲刚刚结束,就淹没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之中。同学们都觉得心潮澎湃,曾经的顾虑和担心也减轻了不少。周曦沐和湘黔滇旅行团的其他几名教师坐在台侧,除了教育系教授黄钰生团长以外,还有文学系教授闻一多、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化学系教授曾昭抡、地学系教授袁复礼、生物系助教吴征镒等教师共11人,大多他此前并不熟悉,但他相信,经过几十天的步行生涯,大家肯定会快速熟悉起来。 黄团长讲完之后,从黄钰生手中接过名册,低头翻开: “这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学生名册,上面有你们每个同学的名字!路上我们每到一地,都要点一次名,我黄师岳在这儿跟梅常委和大家保证,今天有多少个长沙临大的老师和学生离开长沙,两个月后,都会一个不少地到达昆明!下面,在我第一次点名之前,我想说一点,既然你们都穿上了这身黄军装,就要服从旅行团你的军事化管理,我把大家分为2个大队,每个大队下设3个中队,每个中队下设3个小队,共18小队,两个大队长由邹镇华、卓超教官担任,中队长和小队长全由你们这些学生担任,具体人选就由大家民主选举产生,学校和我都不会干涉!下面我开始点名!同学都要大声喊到,喊出你们的精气神来!” “任继愈!” “到!” “季镇淮!” “到!” “丁则良” “到!” “陈确铮!” “到!” “唐敖庆!” “到!” “贺础安!” “到!” “屠守锷!” “到!” “胡承荫!” “到!” “刘兆吉!” “到!” “牟光坦!” “到!” …… 周曦沐是11名老师中的一员,他站在黄团长身后,看着他笔挺坚实的背影,听他用军人粗粝的嗓音念出每一个名字,仿佛经他这么一念,曾经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的文弱书生们,瞬间变得坚强,拥有了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的无穷力量。他看着每个被叫到的同学都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他们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时常看看旁边自己相熟的人并会心一笑,那份感动荡漾心中,久久不散。 黄团长点完名之后,毛鸿中校走上前来,他严肃地从左往右扫视了大家之后,操着低沉的声线开了口: “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下行军途中的注意事项,现在我就派人给大家发放干粮袋和行军地图,还会给大家统一发放杯子和碗筷,学校发放给大家的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送给大家的,途中大家一定要把自己的物品保管好,以免丢失后带来不便。这一路我们实行军事化管理,所有的同学都必须服从指挥,行军路上不得擅自离队,有任何困难都要及时跟我、黄团长或者其他老师讲,我们随队配备有医疗队,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随队医生徐行敏医官,以后大家如果有任何身体不适,都可以让徐医生帮忙诊治。” 这时候,站在黄钰生旁边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向前迈了一小步,跟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热烈鼓掌对他表示欢迎。徐行敏医官身着一身西装,戴着礼帽,小小的眼睛隐藏在圆形的眼镜后面,高高的颧骨,两腮凹陷得厉害,但整个人仍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看着他鞠躬,他身旁的两个年轻的男护士也跟着鞠了一躬。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让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露出的笑容带有一丝害羞。 接着毛鸿神色庄严地说: “在出发之前,请湘黔滇步行团的全体师生跟我一起宣誓!我,毛鸿,作为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一员,在此郑重宣誓!遵守步行团的纪律,服从规定,听从指挥。不怕困难,勇于坚持。互帮互助,团结友爱。不离队,不掉队。排除万难,誓要平安到达昆明!宣誓人:毛鸿,1938年2月19日。” 步行团全体师生跟着毛鸿中校一字一句,郑重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不留余力。胡承荫从这郑重地誓言之中觉出了一丝壮烈的味道,忍不住湿了眼眶。大家排队领到了干粮袋、地图和碗筷之后,准备整队出发启程,黄团长却紧急通知大家,步行团原计划从长沙步行到常德,却突然改为乘船。 一听说要乘船,大家更加兴奋了,运送行李的卡车先行出发,步行团的师生们则步行前往码头,去码头的途中,胡承荫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周曦沐。 “周老师,你也加入我们步行团啦?” “你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机械系的旁听生对?” “对对,就是我!周老师,我有个事儿想跟您打听一下。” “什么事儿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我听说湘西那边有很多土匪,是真的吗?步行团正好经过那边,我们不会有危险?” 胡承荫刚问出口,陈确铮就跟贺础安相视一笑。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嘛!没错,湘西确实是有名的土匪猖獗。这个问题,学校已经考虑到了,湘西出身的沈从文教授按照张治中的布置,已经事先写信给湘西的各方土匪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放心!” 胡承荫听完这句话后,放下心来,却突然腿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许医官检查之后确认是伤寒疫苗引发的身体不适,许多同学打完疫苗之后都会有眩晕和身体不适的症状,有的同学这种症状会持续较长时间,胡承荫可能是因为精神紧张,症状比较严重。 胡承荫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陈确铮的背上,陈确铮的步子很稳,有着独特的韵律,不知道他背了多久,却丝毫不显吃力。 “哎,哎,我好了,赶紧放我下来。”胡承荫有些丢脸,挣扎着从陈确铮背上下来,整了整衣服,从贺础安手中拿回自己的行李背上。 “你说你,这才刚出发呢,又是呕吐,又是晕倒的,你这身子骨到底行不行啊?要不然你回去跟老师申请走海路得了,还有好几批同学没出发呢,反正你体重也不够——” “嘘!!” 胡承荫捂住了陈确铮的嘴,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只是对打针这件事儿比较敏感而已。”胡承荫嘟囔一句。 “你对土匪更敏感!”贺础安补上一句,跟陈确铮相视而笑。 第四十七章 你们是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尽管这一夜的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当朝阳泼洒在大地上,眼前看到从未见过的秀美风光,船上的每个人,瞬间又变得精神百倍了,木船船舱的上层可以站人,而且两边有长长的桅杆,许多同学跑到船舱上欣赏朝阳美景,推测这里是到了哪里,也有的人把被露水沾湿的被子摊开晒太阳。 小汽艇拖拽着木船沿着湘江一路北上,湘江上水雾弥漫,其时正是春寒料峭,两旁的柳树林皆为枯枝,并无新绿,林中时常能听到乌鸦叫,许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听到,不觉得凄凉,反而觉得新鲜。船过了临泚口(今作临资口)就离洞庭湖不远了,迎面而来的同一条江里,一边水清,一边水黄,同学们都看着江水啧啧称奇,老艄公告诉同学们当地的农民用黄水肥田,用清水饮牛,各得其所。 正在大家欣赏美景的时候,远处歌声悠悠传来,刘兆吉又赶紧掏出了他的小本子,歌声越来越近,就看到江边的个浣衣女一边用木棒捶打衣服,一边放声高歌: 哥呀放牛西山巅, 妹呀浣衣西水边, 西山倒影西水里, 哥恋妹来在心里。 捣衣声伴着歌声, 妹浣衣来妹浣衣, 西边落日笑嘻嘻, 日落西边嘻嘻笑, 妹等哥来等三更。 清早起来放早牛, 妹在后园早梳头, 郎在高山招招手, 妹在后园点点头。 …… 她们的歌声一听就是没有技巧的天然的高亢,跟眼前的风景一样淳朴,船上的学生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她们显然被掌声惊到了,害羞地闭了嘴,低头忙着捣衣,再也不抬头了,却忍不住抬眼偷瞄。 船行到白马寺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一时,小汽轮带着船只在白马寺靠岸,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叽里咕噜叫了。正在此时,缠着白头巾的当地的女子划着小船过来了,她们穿着蓝色碎花的罩衫,小鬟髻分两边垂挂耳根,脸上带着热情而又腼腆的笑容,皮肤白皙细腻,两颊却粉若桃花,面容少见的清丽,好多同学都一时挪不开眼睛。 小船靠岸,许多同学都围上前去。 女子掀开竹篮上的盖布,露出里面煮熟的香喷喷的鸡肉,胡承荫当下就激动了。 “好香啊!你这个鸡怎么卖?” 女子举起三个指头。 “三毛?”胡承荫问道。 女子似乎羞于开口,只是摇摇头。 “三块?”贺础安问道。 女子还是摇摇头,最后似乎迫不得已地说了一句: “三分。” “这也太便宜了!今天我请客!” 胡承荫买了四份,女子用荷叶包着鸡肉递到他们的手中,竹篮里的鸡都被步行团的师生包圆儿了,还有好多人没有抢到,好在最后大家都分着吃,没买到的同学也尝到了。 几个女子把空空的竹篮用布盖好,准备划船离开,她们个个眉清目秀,与周遭秀美的风景组成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你们的家住在这附近吗?” 她们似乎听不太懂这句话,同行的湖南同学帮忙翻译后,她们回答到: “她们是湖南桃花江人,嫁人嫁到了这边。” 众人难掩惊讶神色,她们看来还是少女的样子,没想到已经嫁做人妇了。 那湖南同学还介绍到,桃花江自古出美女,有“美人窝”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胡承荫趁她们没有走远,举起相机,喊了一嗓子,那几个女子闻声回望,清丽容颜被胡承荫逮个正着。她们看到胡承荫用相机拍她们,好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赶紧扭过头去。 “你小子倒是很博爱吗?你不怕我到了昆明告诉楚青恬?” 胡承荫一撇嘴,头一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用你告诉,等到了昆明我把照片洗出来第一个就先给她看!” 吃过午饭,小汽艇又拖拽着木船再次启程,晚上六点半到了南湖洲,向南拐一道河,便是资水了。夜色降临,船停泊在了八字哨,星河璀璨,大家都在甲板上仰望星空,喜欢天文的同学还试图识别天空中的星座,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第二日船驶到了门板洲,距离洞庭湖只有六十里了,中午时分船开到甘溪港却出了意外。本来步行团计划的路线是从沅水去常德,但是甘溪港上行途中有一段水太浅,船开不过去,只好临时改变路线,转向东南驶入资水,向益阳驶去。 资水比湘江更加秀美,水是莹莹的绿色,却似乎清澈见底,水中的水草和游鱼清晰可见,胡承荫看着资水,发出感叹: “真想跳下去游一圈儿,就是天太冷了,这要是夏天,我肯定就一猛子扎下去了!” 傍晚时分,船开到了清水潭,益阳的山色已经遥遥在望了,黄团长告知大家至此上岸,清水潭距离益阳只有十里路,大家在清水潭投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步行去益阳。 暮色中,汽艇和木船都靠岸了,老艄公搭好上岸的梯子,很多同学已经背着行李陆陆续续上了岸,陈确铮他们却不急着下船,他们想好好地跟老艄公告别,因为经此一别,很可能终生都不会再见了。 胡承荫先红了眼眶,他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老艄公,还把一直没舍得吃完的一包花生留给了他。 “老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不了不了,活那么久就成了老妖精了,再说我还想早点过去一家团聚呢!倒是你们这些伢子,路上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快下去,再晚了该跟大家走散了!走走!”老艄公可能一生见惯了离别,一直笑眯眯的,脸上并无离愁别绪。 他们几个最后下了船,码头上还有一艘大船要靠岸,因船只沉重靠岸艰难,一群水手喘着单薄的褂子,将纤绳拽过肩膀,埋头弓步,喊着口号艰难地把船拉向岸边。明明天气很冷,呼吸都隐隐透着白汽,豆大的汗珠却不断从他们脸上滴落。 黄钰生是湘黔滇步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步行团的大小事务工作都由他负责。下船之后,他站在江边的浅滩上给步行团的全员训话,宣布至此开始,步行团开始分中队、小队行动,同学们自己选出的中队长和小队长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要负起责任,照顾好自己中队和小队的同学。黄钰生还告诉大家在运送行李的卡车已经提前到了这里,步行团的事务官也已经提前找好了客栈,因为清水潭地方小,根本没有哪个客栈能住下近三百人,最终分了好几家客栈才住下步行团的所有成员,但因为时间紧张,没办法提前安排饭食,晚饭由团员自行解决。 坐了太久的船,双脚踩上陆地分外有一种踏实感,大家沿着斜坡向上走,天气虽然阴沉,却没有风,夕阳西下,天空竟然呈现出迷人的紫红色。所以并不很冷。斜坡上有二三十家小店铺,射出昏黄的光,有零食摊、理发店、小茶馆,还有卖船上用具的杂货店,短暂靠岸的水手进进出出,忙着采购所需的物品。 大家走到茶馆跟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看来往的路人,显然此刻店里的生意并不好,老板娘才有空坐在门口抽水烟。大家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物件,眼中充满了惊奇的神色,茶馆的老板娘倒是见多识广,赶紧堆出笑容,不失时机地招揽客人。 可眼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喝个水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想着赶紧去旅馆安顿一下就出来觅食。贺础安作作为同学们选出来的一中队中队长,跟一中队的47个同学一起,住进了“安顺客栈”,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又住在一起,两人睡一张床。 清水潭就是个小镇,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每个人在旅馆旁边草草吃了一碗米粉就回到了旅馆。很快牟光坦震天响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同床的胡承荫辗转反侧,陈确铮和贺础安也睡不着。 胡承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 “不如我们去益阳!我刚才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问过老板了,他说益阳的饭馆儿比较多!” 三人一拍即合,想着来回也不过二十里,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虽说比清水潭大点儿,但益阳自己也是个小城。一条东西向的十里长街就是小城的主干道了,南北向的街道可以短到忽略不计。十里长街划分为头堡、二堡、三堡,木轮的人力车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碾过,旁边店面的木门都跟着咯吱作响。街边的店面都是上下两层楼,下面是店铺,上面住人,可能因为他们来晚了,店家都关了门,有一家叫“益丰”的小饭馆门板早已安好,可是楼上的窗却开着的,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一个年轻的妇人对着灯光缝补着什么。 “这老板也真是的,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口热乎的没吃上,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路回去!”胡承荫嘟囔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 胡承荫刚想问什么办法,陈确铮就用双手在嘴边收拢成喇叭喊道: “老板娘,我们是从清水潭过来的学生,走了十几里路了,肚子太饿了,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吗?我们有钱!” 那女子显然受了惊,看了看楼下的几人,她有些迟疑,没有回答,没过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男声,被吵醒了显然十分不快,嘟囔了几句。 这时候一队巡夜的士兵二人一排排成纵队走了过来,手里的大刀寒光闪闪,为首的一人看到身穿军装的几人。 “你们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第四十九章 挑水泡 细雨之中行路,在年轻人看来往往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在郊游一般,公路上不时看到长途汽车往来,连续走了四个多小时,到达军山铺,因为是第一次长途行军,不宜太过劳累,需要让大家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因此第一天全程只走了四十里。 军山铺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乡村,沿着公路有几家杂货铺,和几家客栈。 因山势蜿蜒坡度较大,高处田里的水不断流入低处的田地里,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最美的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嫩黄跟翠绿交相辉映,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同学们有许多江南来的孩子,对油菜花比较熟悉,然而远处一片片颜色深绿、高度却并不高的树木,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了。 “那是山茶树,结的山茶籽可以榨山茶油,是非常好的油。湖南的土地肥沃,雨量又多,土壤的营养成分很足,所以很适合农作物的生长。”一个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引得大家都向他看来。 他中等身材,气质沉静,整个人看来有些单薄,皮肤十分白皙,额头很高,偏分的短发有些自来卷,发色微黄,高高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黑色的眼镜,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岁的年纪,薄薄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透出一丝倔强的神情。 陈确铮已经观察他好久了,之前在船上他们不是一艘船,从益阳开始步行之后,他时长会在路边采集野花野草,小心地夹在本子里,一路上他也并不和什么人说话,总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早就想好好认识他一下,可让人总觉得跟他说话好像打扰他似的,可眼下他自己开了口,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 “你这么了解植物,是生物系的吗?” 那男生点了点头,依旧抿着嘴。 “几年级?” “一年级。” “你是大一新生?可是平津七月份就沦陷了,还能正常招生吗?” “我去年本来想报考北京大学生物系,所以当时我看到平津沦陷的消息,满以为自己肯定读不了了,可是以后来我看到新闻,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地点就在武昌,因为我老家在杭州,离武昌不远,就赶紧去投考了。”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让陈确铮颇为惊讶。 “怎么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对别人的疑问,我一向是知无不言的。” “池撷清同学,既然你是37级的,那我就要叫你一声学弟了,我是北京大学36级哲学系的陈确铮,很高兴认识你!” 池撷清微笑着握住了的陈确铮伸出的手。 “学长好。” 步行团一直走大路,石子粘土的路面,坚实平整,并不难走,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油桐,虽还未到三月,已经零零星星开出了白色的话多,秀秀气气的,很好看。下午三点到了太子庙镇,全程走了五十里,许多同学都感觉到了疲惫,黄团长决定当晚留宿在太子庙,此地相传是汉刘氏宗族为祭祀汉先祖刘备之子刘禅,于此建庙,称太子庙,故后人称此地为太子庙。 修整一夜之后,步行团离开太子庙继续赶路,天色阴沉,中午过牛路滩,河水十分湍急,运送行李的卡车由大船装载过河。步行团过河后又走了二十里到了薛家铺,此时步行团的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了。 不少同学嫌弃草鞋样子丑、穿上不舒服,就坚持穿自己的鞋子上了路,有的同学甚至还穿了皮鞋,然而几日赶路下来,脚上全被磨出了血泡,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持,后来血泡越磨越大,让人疼痛难耐,加之连日来的行军,大家早已双腿酸痛难忍,所以步行团临时决定,在薛家铺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两点多,稀稀拉拉、一瘸一拐的大部队终于到了石门桥,不知不觉间,步行团已经进入了常德县境内,这一日又走了五十里。 晚饭之后,徐行敏医官让两个男护士轮流通知大家,脚上的水泡不要自己处理,医疗队晚上统一给大家挑水泡。 吃饭的时候陈确铮坐在医疗队旁边,徐行敏跟男护士似乎因为什么事情犯了难,只听那男护士摸了摸泛着清茬的头皮说道: “咱们步行团都是大男人,头发也不够长啊!” “想想办法,老板娘的头发挺长的!可人家能借给我们吗?” 客栈的老板娘很年轻,刚嫁做人妇没几年,儿子才几个月,是个夜哭郎,整天抱在怀里不撒手,店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板张罗,他们也没跟老板娘打过几次照面,偶然碰见,她都避之唯恐不及,赶紧逃开。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就在他们吃完饭,把碗筷洗好的时候,陈确铮走到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绺长发。 “拿着,应该够用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医疗队几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你们刚刚吃饭说的话我听到了,就跑去跟客栈老板说了我们的困难,他二话不说就上楼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把头发给了我。” “湖南的老百姓真是太善良了,女儿家都特别爱惜头发的,真是要谢谢他们!” 徐行敏医官和两个男护士把三张条凳摆在房檐下,在条凳前面点起火堆,从针线包里拿出缝衣针,在火上来回烧了几次,拿出用酒精清洗好的头发,拈出一根穿进针眼,然后让同学们挨个坐在长凳上,胡承荫首当其冲,被陈确铮按在凳子上,一条腿架起来,脱掉袜子。 “不会很疼?”胡承荫有点紧张。 “放心,一点也不疼,放轻松,不要动。” 脚踩在凳面上,徐行敏医官单膝跪在地上,脸距离胡承荫的脚非常近。胡承荫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整日行军,脚上出汗,味道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徐医官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小心地把针尖穿入水泡,又在另一头穿出去,然后把头发从针孔中抽出,庄重的神色宛如在做一台高精尖的外科手术,他的手这样一进一出,一根长发就留在了水泡之中,神奇的是,水泡里的微黄的水顺着发丝流了出来,很快鼓溜溜的水泡就变得扁平了。 “这根头发不要抽出,以后你走路再磨到这个地方,新生的组织液就会继续顺着这个孔流出,就不会再生新的血泡了,用这种方法就避免破坏水泡上的皮肤组织,引发感染。” “这招真是绝了!徐医官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没办法,都是给逼出来的,这种办法教材上肯定是不会写的!”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之后就成了流水线作业,三人一起操作,很快就处理了大家的水泡问题。 到底是年轻,说是死也不出去了,要在客栈里躺到地老天荒,可脚被治好之后,都跃跃欲试想出去逛逛,于是晚饭之后都跑出去瞎逛,郊外田间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大家在田埂之间散步,体验难得的乡间快乐。 贺础安、陈确铮、胡承荫三人却没有出去。 贺础安抓紧时间给楚青恬写信,贺础安身材高瘦,平素缺少运动,每日的几十里赶路就耗尽了他的精力,答应梁绪衡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兑现,这日他终于摊开本子开始给梁绪衡写信,那本子是他出发前在长沙早早买下的,想着记满正正一本送给梁绪衡,就郑重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了“送给青恬础安赠”。说是写信其实就像是日记,贺础安忠实记下每日见闻,事无巨细,不曾遗漏,他想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告诉梁绪衡。 胡承荫知道自己不能再坚持穿自己那双皮鞋了,就因为嫌草鞋难看没有听陈确铮的劝买几双,偏偏想买的时候没有了,胡承荫看着陈确铮,此刻他正在打坐,整个人在床上闭目坐定,一动不动,胡承荫不敢打扰,只好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抠脚,谁知道陈确铮此时睁开了眼睛。 “鞋我可以送你一双。” “不用我,我买就行,多少钱?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草鞋啊!” “十分简单的推理,你脚上的血泡比谁的都大。” “嘁,大丈夫不穿嗟来之鞋!” “众所周知,商品的价值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草鞋店老板的家里有好几百双草鞋,但顾客不买他家的草鞋,也可以买别人家的草鞋,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卖草鞋的店,整个步行团也只有我可以卖给你草鞋,贺础安倒是有多的一双,但他自己也要穿。我现在把草鞋卖给你,是舍弃了我自己的利益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你倒是说说,我这双草鞋要卖你多少钱?” “你咋那么多歪理?我还不掏钱了呢!草鞋拿来!” 第五十章 路过“桃花源” 石门桥距离常德县城只有三十里,第二日八时出发,正午时分步行团就来到了沅水畔,对面就是常德县城,大家乘着小筏子过江,沅水太美了,江面十分开阔,江水碧绿清澈,好多同学都想跳进去游一圈,纷纷感叹为什么现在不是夏天。 弃舟上岸之后,终于到了常德县城,在小说《江湖奇侠传》中,常德一地就英雄豪杰辈出之地,常德县城濒临沅水北岸,东西长约四五里,是往来商贾经常停留的中转站,除了公路外,和长沙、岳阳、汉口都有船舶通行,无数琳琅满目的贵重货物都汇集在此。常德县城最繁华的就属和沅水平行的中山路,街道铺着规整的石板路,市内有洋车通行,步行团途中时常看农夫挑着白米到县城里兜售。 步行团决定在常德留宿,一路走来,常德是难得的比较大的县城,大家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就出来四处闲逛,街市上十分热闹,甚至能听到很多外地的口音,那是因为自打抗战以来,前方沦陷区来常德避居的人也非常多。好多家都卖金黄个大的橙子和粗壮的甘蔗,想来是这里的特产。胡承荫买了几个橙子,一尝果然酸甜可口,汁水丰厚。 但最让胡承荫感兴趣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槟榔摊,穿着黑布衣服,抱着头巾的年轻女子一边笑,一边包着新鲜的槟榔,她们用红纸和绿纸把槟榔包成一个个小小的尖角包,里面包着半个槟郎壳和一片薄薄的槟郎肉。 胡承荫早在长沙就看到有人卖槟榔,但听长沙的同学说这东西味道十分强烈,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胡承荫就没卖,此刻看到如此好的卖相,十分好奇是什么味道,忍不住买了一个尝尝,结果刚到嘴里嚼了几下,味道又冲又辣又涩,胡承荫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吐了出来。 “这东西也太难吃了,怎么这么多人爱吃?” “湖南这块地方气候湿冷,所以湖南人嗜辣,什么菜都放辣椒,其实嚼槟榔跟吃辣椒是一个道理,槟榔嚼多了就会脸上发红,周身发热,可以祛湿驱寒,就自然不觉得冷了。我刚到长沙的时候就尝过槟榔了,问了店老板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贺础安慢条斯理地说。 “原来你自己早就偷偷摸摸吃过啦,那你不早点儿告诉我!” “那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感受,也许你喜欢呢!” 医疗队安排步行团全员在常德注射了第二针伤寒预防针,很多团员起了反应,发烧头晕,身体软绵绵的,无法继续赶路了,步行团又在常德休整了一天,不得不放弃步行。待到同学们身体恢复,乘坐提前雇好民船去桃源。 早晨九点步行团乘船在空袭警报中驶离常德,下午一点船行至浅滩,大家集体弃船上岸。虽然还未到三月,田野里已然是春意盎然,前几日连绵阴雨,今日却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大家真如乡野郊游一般,踩过山坡下的田埂,走过溪上的小桥,不时看到早春的红梅半开的羞涩花朵,还有吐露黄绿色新芽的垂柳,田野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黑白相近的蚕豆花交错怒放,生机勃勃,可爱极了。 步行团走了一个小时,到了桃源县城外,桃源县城就在沅水对岸。大家丝毫不觉疲累,步行团到达之前,步行团事务官、厨师等人就已经提前坐行李卡车到了桃源县,并提前借好了几家农舍房屋给同学们过夜。 这一路大家最大的体会就是,劳动人民对于知识分子的钦佩和尊敬,一听说他们是大学生,要去云南读书,所有的老百姓都十分友善热情,尽己所能给他们提供帮助和便利,让步行团的同学们身在异乡仍能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农舍的农妇们围着黑布做成的围裙,上面绣着白色的桃花,古朴美丽,热情大胆的给大家将桃花源的故事,羞怯怕生的躲在远处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 傍晚时分,步行团渡过沅水,大家乘着小划子,晃晃悠悠地在沅水上飘荡,飘向桃源县城,适逢落日,余晖泼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碎金闪耀。桃源县城不大,只有两条主干道,与沅水平行而设。黄昏时分,在电灯光下,人们来来往往,跟常德一样,这里的街道也有全国各地的异乡口音,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避世桃源”了。 常德街上是满街的槟榔,桃源县城是满街的玉石店铺。桃源石是当地的名产,大街上有许许多多专卖桃源石器店铺,石鼎、石瓶、石杯、石章应有尽有。 同学们好奇地进店四处看,陈确铮他们几人看到地学系(今地质系)教授袁复礼进了一个店,赶紧跟了进去,袁复礼教授额头很高、眉毛很淡,下颌方正,年近五十,气质沉稳,向来眼光毒辣的店老板一看来客气度不凡,赶忙殷勤招揽生意,舌灿莲花地介绍了半天,袁复礼教授笑而不答,空手出了店。 店老板见自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对方就是不掏钱,气得在袁复礼身后骂骂咧咧: “穷鬼一个!没钱就别进来啊,白费口水!” 那声音不大不小,大家都听见了,胡承荫转身就要跟他理论,被袁复礼扯住袖子。 大家跟着袁复礼走到大街上,看着胡承荫气不忿的样子,袁教授一直微笑着,丝毫不生气。 “袁教授,他那么说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那店老板说了半天我什么也没买,他生气情有可原。再说我不买的原因并非是我买不起,没有必要他为不符合事实的污蔑动气。” “那教授为什么没买呀?我看店里的很多物件都挺漂亮的啊!”胡承荫追问。 “因为店里的桃源石多半都是假冒的。”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十分惊讶。 “袁教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跟我们说说呗!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桃源石产于桃源县东南的文溪山上,色彩五颜六色,色泽光润,但有一点,桃源石大多直径3~4厘米,跟南京的雨花石类似,小的仅有黄豆大小,最大的直径才7~8厘米,大的做个杯子顶天了,小的也就做个戒指、刻个印章之类的,那石瓶和石鼎纯粹是欺负外行人的,我看那纹路,多半是河南石。” “过分!袁教授为何不在店里戳穿那店老板?” “现在这个年景,大家讨生活都不容易,他也没赚到我的钱,何必不依不饶呢!” “桃源石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然而让大家对袁复礼教授更加钦佩了,因为陈确铮他们都没有上过袁复礼教授的课,沿途也并没有太多交谈,但他们经常能见到年近半百的袁教授手持地质锤,腰间系着罗盘,不时敲打着岩石露头,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袁教授还精力充沛地小本上记录和画图,步行团中地质系的同学跟着袁教授可以随时随地开始地质小课堂,无论谁问他问题,都能得到耐心的解答,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帮助地学系的王鸿桢修好了损坏的罗盘,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特别亲切,一点儿也没有距离。 步行团在桃源女中过了一夜,终于要离开桃源县,向真正的“桃花源”进发了。 自幼熟读《桃花源记》的同学们都对桃花源充满了向往,个个都精神百倍,兴奋不已,自从开始进山,天空便阴云密布,很快就飘起了雨,风雨兼程走了三十里路终于到了从公路走进了桃花夹道,进了桃花林,至此大道变曲径,山势渐渐陡峭。 时近三月,虽然并无“落英缤纷”的奇景,但早开的桃花已经在枝头绽放。山间流水潺潺,走到半山腰,便到了鼎鼎大名的桃花洞,洞口刻着“秦人古洞”四个字,旁边还立一个石碑,石碑上刻有诗句:一谿春水彻云根,流出桃花片片新,若道长生是虚语,洞中争得有秦人。桃花洞前有一口池,上面刻着“古桃花潭”,山间流水由竹管承接,注入古潭,潭前造一“水源亭”,正对着桃花洞。 洞口稍显逼仄,仅供一人同行,大家陆续进入洞中,进洞之前,贺础安忍不住背诵《桃花源记》中的字句: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是这里了?” 然而进到洞中大家却发现,洞深很浅,仅有一丈有余,两边透亮,洞中有石碑,上刻着王阳明的诗句:桃源在何许,西峰崖源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踢花去。 贺础安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洞这么浅,八成是后人附会假托的,而且仔细想来,这个洞在山腰,离水道那么远,哪个问津的渔人会爬上山去找人?不能当真。” 陈确铮一笑:“你现在照着《桃花源记》细细比对,这还叫不当真?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桃花源’这么个地方,只不过是陶渊明的美好愿景罢了,典型的‘乌托邦’而已,当真肯定会大失所望的!别再较真了,你听这鸟叫的多好听!” 大家纷纷出了洞,大家在半山腰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散落的房舍,炊烟缭绕,不时听到鸡鸣犬吠,只是一条公路从山麓穿过,汽油味四处弥漫,陈确铮看了一眼贺础安。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不是还挺像的?” “就是这汽油味太煞风景了。” 离开了桃花源,大家一路步行三十里,在郑家驿留宿,又步行二十五里到杨溪桥,过将军山,路过一处戏台,台前挤满了人,两个胡琴一面鼓互相应和出苍凉的伴奏,台上的一男一女操着不知名的唱腔,脸上粗糙地描画着红白的油彩,身上的戏服也陈旧污秽,然而台下的观众依然乐此不疲,沉醉在台上二人营造的暧昧情事之中。大家没有驻足太久,便继续赶路了。 到了毛家溪,步行团在半山腰的农家留宿,照例是五点半开饭,大家把自己的饭碗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好,随团的厨子把做好的饭菜一勺一勺舀进碗里,大家或站或坐或蹲,火速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房东大伯特意过来叮嘱大家“前面就是沅陵、芷江地界,绿林好汉神出鬼没,大家千万要当心!”同学们马上说学校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房东大伯告诉他们,这群土匪中有个大头目,传说是某军官学校的学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在毕业前三天被开除了学籍,这学生心怀怨愤,投身草莽,据说看到军队经过就上去干一仗。 这消息听得大家心惊肉跳,都在犹豫要不要脱了这身军装。第二天天气阴雨连绵,路也越发难走,两旁峭壁矗立,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你说这要突然冲出来一窝土匪,我们都没处躲没处逃!”胡承荫边走便四下张望,心慌不已。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再说,黄团长、卓大队长他们都有枪。” “土匪也有枪啊!” 大家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走过太平铺、三渡水,一直走到了黄土铺,离沅陵越来越近了。黄土铺有百十来户人家,街上有屠杀猪的店铺,半扇猪挂在钩子上,十分扎人眼目。 “话说我们从离开长沙之后,是不是就没吃过肉了?”胡承荫舔了舔嘴唇。 胡承荫吃肉的梦想只能落空,步行团没有在黄土铺停留,大家继续赶往夜里投宿的目的地——官庄。 计划不如变化快,到了官庄才得知官庄的客栈爆满,一问才知道,这里驻扎了某军校学生一千多人,不光是客栈,连老百姓家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步行团只好赶往距离官庄四里的张山冲,准备夜宿张山冲。 张山冲是地处在山谷底部,只有七八户人家,举目四望,十分荒凉。 放饭之前又是点名的例行公事,没想到这一点名,点出大事了。有一个学生没有应到,这个学生是之前跟陈确铮聊过天的生物系学生池撷清。 第五十六章 雪阻沅陵 在大风大雨中采买绝对是个苦差事,好不容易到了沅陵城内,雨势却越来越大了,沅陵城在沅水北岸,城不大,因为下雨的缘故,街道更是冷清,沿江一条长街有各色店铺,食物不算很贵,猪肉一元四斤,米一斗五角六分,牛肉一斤二角,鱼肉二角一斤,他们除了采买必备的食物之外,还买了很多油布,卡车上的油布早已破损,买来好更换。鉴于他们之前住过四壁皆无的旅馆,他们给自己也买了一些,因为要每日采买,他们还买了几双胶鞋。 因为行动不便,胡承荫一人上卡车等候他们。当胡承荫看着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身上却摔得满身黄泥的两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头却被两人各敲了一下。三人回到旅馆时已接近中午,步行团成员已经抵达了沅陵汽车站,大家分散到各个旅社入住。本来想午后全体渡江进沅陵城,可是午后江上的风浪较之上午大了许多,强行渡船恐有风险,最后还是在旅社中歇下了。 傍晚,贺础安点了蜡烛,认真记录白天花销的所有账目。雨越下越大,屋里下起小雨来,他们拿出白天买好的油布扑在被子上,窗外雷电交加,屋内的雨很快在油布上积了一滩。大家本以为这恼人的雨雪天气很快就会结束,谁也没想到,不只是狂风暴雨,棉花大的雪片漫天飞舞,后面老天爷还下起冰雹来,雷声隆隆,窗户残破,雪片从板壁的缝隙中钻进来,冰雹敲打着窗玻璃,劈啪作响。 因为天气如此恶劣,步行团足足在沅陵逗留了一个多礼拜。 贺础安和陈确铮照例是每日的采买,胡承荫屁股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被两人拽着一起去,也出点力气,一次在沅陵城里吃饭竟然碰上了黄团长,便跟着一起吃了饭,饭钱也由黄团长请了。 每日的采买工作让“三剑客”碰到不少新鲜事儿,虽然尚未到贵州境内,但沅陵的乡音已经跟桃源县跟湖南相近的口音有很大区别了,但最让他们长见识的是沅陵的妇女搬运工。 一日他们去粮店里买了一大袋面粉,还买了六斗米,三人一想到要背着这么沉的东西回去都有点发愁,谁知道店里的伙计直接领了一个年轻少女过来,看来年纪很轻,可能比“三剑客”他们还要小。她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用黑布掺着头,打赤脚穿草鞋,背上背着一个空的大竹筐,脸庞红润,身体健壮,脸上带着朴实且讨好的微笑,二话不说,把大米和面粉都放进竹筐,背起来就走。 “这么重,她……她能行吗?我们可是要背过河去的!” “放心,他们一趟最多能背一担米,有一百八十斤呢!” 三人迟疑着跟上了那少女的步伐。 “我们三个大男人,却让一个小姑娘帮忙背东西,真是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胡承荫脸上的表情颇为不落忍,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去拦住少女,要把大米从少女的竹筐里拿出来。 “这些太重了,这个大米我帮你背!” 无奈少女听不懂他的话,死活不肯把大米给他,急得眼圈发红,差点哭了起来。 胡承荫见状赶紧松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总感觉好像我欺负她似的!” “你本来就欺负她了,你这样她会以为你不要她背了,那她就拿不到钱了,当然就急哭了!”陈确铮摇了摇头。 “就是,你这真是好心办坏事儿了。”贺础安补上一句。 小小的误会之后,那少女顺利把东西送到了旅店,胡承荫给了她说好的一角钱劳力费,觉得过意不去又额外给了她五分,少女眼睛都亮了,连连鞠躬道谢,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我以后再也不让她们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结果第二天,胡承荫就食言了。 这次去买米面,是跟二厨役一起,二厨役说每次过江买东西太不方便,就索性一次买一点儿,买了比上次两三倍的量,不光买了米面,还买了腊肉、冬笋和鸡,鸡十分昂贵,要一元钱一只。 胡承荫盯着一袋一百斤的大米看了半天,撸胳膊挽袖子,抓起米口袋一努劲儿,清脆的“嘎嘣儿”一声,胡承荫的腰闪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陈确铮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二厨役嘿嘿嘿地笑了好一阵,手里的烟都顾不得抽了,一边笑还一边问: “你没事?腰还好?” 后面的故事跟之前有些许相同,又有些许不同。 相同的是,店家又找了个女子来,不同的是这个女子是个老人。 “三剑客”看着老人脸上的沟壑,她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大上好些,就跟老人表示再找个年轻的过来,老妇显然听懂了,她急着证明自己,使劲儿地拍自己的胳膊,用不流畅的国语说她虽然六十一了,但还很有力气,还可以再干十年。老人盛情难却,他们还是选了她,可是东西太多,她一人实在抬不过来,正在大家为难的时候,那老妇招呼不远处一个不到三十的健壮男子过来,那人竟然是她的儿子。 母子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儿子干脆利落地连背带抗,根本不让妈妈插手,大步流星地往河岸走去。老妇回过头来跟大家夸了儿子几句,接过了胡承荫的两角钱,脸上是欣慰的笑容,大家紧揪着的心也都放松了,放松了就开心了,心里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外乡人大可不必用所谓“怜香惜玉”的态度对待湘西女子,这里的劳动妇女绝非是深居简出、幽居深闺的小家碧玉,她们跟男子一样生龙活虎、吃苦耐劳,都是承担着养家重任的劳动力,她们自幼都不缠足,跟男子一样能干,都善于负重,时常背着一二百斤的货物步行几十公里,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街头巷尾,都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真是女中豪杰啊,自愧不如自愧不如!”胡承荫感叹道。 因为不用赶路,步行团的生活散漫了不少,步行团每天供应早晚两餐,分别是出发前和到达后,中饭自行解决,因为大家都被困在沅陵,便没必要那么早起吃饭了,于是早饭变成了中饭,改在了中午十二点,也有不做饭的时候,就每日每人发两角钱,大家自行解决。 日子久了,就显出各自的不同来了。池撷清没事儿就爱一个人跑到沅陵城周边的山上乱晃,采集植物,牟光坦还是一样的不合群,一路上就爱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吟诗,到了沅陵城之后,没事儿就跑去江边,听拉纤的船夫喊号子。“三剑客”一起游览了沅陵城附近的很多名胜古迹,他们爬了沅水东岸的银壶山,还专门去了山上的伏波宫和山顶的文昌阁,因山上温度低,近日落下的积雪未化,山上银装素裹,耀人眼目。站在伏波山顶俯瞰沅江和沅陵城,白雪纷纷落下,洒落江中,覆盖了沅陵城的树木和房屋上,美不胜收。 “三剑客”逛完了城外又逛城里,沅陵本来是辰州府治,县城坐落在虎谿山的山坡坡上,虽然不觉得,但整个县城的的确确是倾斜的,城东濒临沅水北岸,城区很小,城中有一条南北长约二里的街道,商店也不多,但让“三剑客”惊讶的是,即便是如此的小县城,却有两间职业学校,一间女子师范学校,有三个初中,其中两所男校一女校,还有小学十余所,打听下来,全城在学儿童有一千五百人,市民大都识字,实在是让人惊异又钦佩。 风雪实在太大了,犹如扯烂的棉絮般的暴雪直扑面门,三剑客纷纷感叹,就连北平也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把人整个都冻透了,此时在街上闲逛就不是一桩乐事了,让他们惊讶的是,偌大的沅陵城只有一间公共澡堂,刚一进去,迎上来的店员居然讲常德话! 原来沅陵本就是偏远小城,文化和商业发展相对滞后,理发店、澡堂、人力车都属于新兴行业,就连这家澡堂也是刚刚开业不久。澡堂里人声鼎沸,且设备简陋,卫生条件很差,当地人却毫不在意。三人还幻想着悠然自得地好好泡个澡,却只在里面草草冲了冲就出来了,根本没能享受沐浴的乐趣。 “我好怀念北平的澡堂啊!什么时候能好好洗个澡啊!”胡承荫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每天风雪交加,屋内不比屋外暖和多少,最开始忍了几天,后来大家都动起了改造的心思。既然旅馆四处漏风,就用木板钉在破露处挡风,房顶漏雨,就用木板充当瓦片,在房顶上一块一块地码起来。陈确铮动手能力强,把大家的房间都改造了一番,又跟贺础安出去给大家买了火盆和木炭回来,在屋里生了火,房间暖和了,日子就舒服了。 晚上房间里的节目也不少,刚住进来的时候晚上就能听到对面房间传出铿锵有力的歌声,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旗正飘飘》: “旗正飘飘,马正啸啸,枪在肩,刀在腰,热血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啸啸,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包裹在今朝……” 这歌声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隔壁的朋友们听到歌声纷纷过来聊天,原来他们是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的学生,他们也一路南下,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竟然在沅陵城的一个小旅馆里面相遇了,也是难得的缘分。 第五十七章 雪夜饮酒 三剑客在沅陵经常下馆子,好在沅陵物价不高,加上步行团每日发的两角钱餐补,还算负担得起。开始的时候大家常吃鱼,后来随着连日大雪,鱼价上涨,要两角四分一斤,比前几天上涨了六分,也就点个两角钱的炒鸡丁和一角钱的炒香干,但无论如何酒都是要喝的,他们常喝的一种酒叫冬酒,粮食酿造的,类似米酒,口感甘甜,度数不高,刚刚好达到微醺的效果,好让仨人一边和一边侃大山。 “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里喝的是绍兴酒,吃的是油豆腐,可我们这儿没有,但滋味也不错!”贺础安说完又喝了一杯。 “虽然吃的东西不一样,但我们有一样的大雪啊,还有啊,我们跟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样的迷茫、消沉、彷徨……”胡承荫也干了一杯。 “下了几天雪你就迷茫了?就彷徨了?那说明你的意志力很薄弱啊!”陈确铮调侃道。 “每天睡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这雪总也下不停,下得人心烦,我就不能迷茫一下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我最喜欢的跟喝酒有关的诗了,每次读完心里都暖洋洋的,来,再喝一杯!”贺础安难得这么感性。 “白居易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烤着火,喝着酒,还有朋友刘十九,多么惬意自在!”陈确铮跟他碰了碰杯。 “我们带半斤酒回旅馆,围着炭火盆喝,还不是一样呼朋引伴、高谈阔论!”胡承荫也举杯凑了过去,三人的酒杯挨在一起。 “白居易是在自家的炉子旁喝酒,哪像我们,一路颠沛流离,今天不知明天的去处!不说了,喝酒!喝酒!” 暴风雪让人感伤、冬夜让人感伤、酒也让人感伤。 天亮了,就个个又都支棱起来,重新变成一条好汉了。 雪终于停了,步行团加紧雇了几辆汽车,趁着晴天赶紧上路,一大早上五点就动身了,山路蜿蜒,坡度倾斜得骇人,路上积雪未化,十分湿滑,汽车开足马力前行,依然让人心惊胆战;下坡的时候急速下冲,强烈的失重感让大家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同学们坐在卡车的后面,卡车全部没有雨蓬,风过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又湿又冷,还有浓重的汽油味一直伴随,但大家的精神都很振奋,终于踏上新的旅程了。 因为不用步行,一路坐车,之后的旅途相对轻松,两小时后到达辰溪县,第一中队第一小队坐的汽车却偏偏坏了,大部队仅略事休息之后渡沅水继续前进,下午三点到达芷江,午饭后继续前行,下午五点即到晃县,“三剑客”所在的一中队三十人只好在辰溪县停留一天。 晚上“三剑客”去饭馆吃饭,仅仅吃了面和包子,就要每人三角钱,物价比沅陵贵了许多,吃得人肉疼,这也就罢了,连晚上睡觉都不得消停。第一小队在中华旅馆住下,“三剑客”刚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茶房就过来敲门,一脸谄媚地问: “学生哥,晚上要不要姑娘陪啊?” 第一时间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贺础安伸手指着茶房,大喝一声: “出去!” 茶房吓了一跳,碰了一鼻子灰之后讪讪地退出门去。 贺础安的脸红红的,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胡承荫和陈确铮忍不住笑,胡承荫还学者贺础安的样子,伸手大喝: “出去!” 胡承荫自己被自己逗得躺在床上直乐,连贺础安自己都被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了芷江县,芷江县城不大,房舍比沅陵齐整,胡承荫见缝插针地买了当地特产的枣子、橙子路上吃。路上卡车的水箱又多灾多难地漏了水,大家还被迫下车推了几次车,中午终于到达晃县了,入住大同旅馆,他们是最晚到的,其他同学早就安顿下来四处游玩了。 晃县县城横跨辰河两岸,东为旧城,西为新城,两城之间有浮桥连接,过船的时候可以临时断开。刚巧步行团赶上了赶集日,货物琳琅满目,老百姓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三剑客”没想到在集市上竟然碰到了黄师岳团长和几个其他分队的步行团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黄团长竟打算探访苗家,还专门找了一个向导,可没想到满大街很少看到身着传统服装的苗民。跟本地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湖南的苗民分布于湘西和四川贵州交界一带,其人数占湘西人口的一半还多,然而他们大都深居山间,此种苗民称为“生苗”,生苗与汉人老死不相往来。但也有一些苗民为了生计,积极融入已经受汉人教化,他们从打扮到语言再到生活习惯大多与汉人相同,则老死不与外人往来,外人也不容易到他们的寨子里去。追根究底,是一直以来苗民经济和文化落后,深受汉族的排挤和奴役,这才被迫躲到深山里去。了解到这些渊源之后,许多同学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在集市上胡承荫买了一根甘蔗,逛完了集市,“三剑客”去菟上划船,在船上啃甘蔗,直接把渣子吐进河里,啃得腮帮子疼。许多同学在岸边洗衣服,他们居然在船上看到了游泳的池撷清,他如浪里白条一般,跟他们打个招呼又游远了。返回旅馆的途中大家看到了水上磨坊,利用水力带动石磨,同学们纷纷感叹其先进,晚餐后“三剑客”一起去逛了附近山顶的松林寺,俗称祖师庙,体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古意。 有胆子大的同学步行四里地去逛新城,还略带兴奋地说新城有很多烟花女子,好奇地可以结伴一睹她们的风采,但三剑客刚刚在芷江的旅馆里受到“惊吓”,对这种事情还是敬谢不敏了。 下山回到旅社才知道,行李车居然没到,大家没办法,只能跟旅馆租被子,旅馆老板喜笑颜开,又小赚了一笔意外之财,同学们唉声叹气,可因为旅馆被褥数量有限,晚到的同学已经没有被子可租了,比如他们“三剑客”,三个人只租到了一条,好在旅馆的床大,三个人的挤在一起也够睡。因被子偏小,三人都想睡在中间,最后陈确铮通过“石头剪刀布”挣得了睡在中间的权力,不过三人挤在一处倒也暖和。 黄团长本意仍想找车让大家坐汽车去贵阳,为此步行团特意在晃县停留了两天,无奈接洽并不顺利,最后黄团长决定,全体成员步行入黔,目的地是距离晃县三十四公里的玉屏。 早上七点出发,许久未步行了,大家之前练出来的步行功底后退了不少,这一路还都是山地,大家走得筋疲力尽,连东西都不想吃。沿途种满了油茶树,走了不到二十公里,走到了鲇鱼铺。一路上走着走着,胡承荫就看出差别了。 “这路怎么越来越不平了?这路上怎么到处都是煤啊!” 胡承荫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煤块,乌黑的煤块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这样的煤块满地都是,路边山上都是裸露的煤矿层。 “贵州产煤,我们可能快走到贵州了。”陈确铮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的步行团同学大喊: “看,界碑!我们到贵州了!” 同学们发出一片欢呼声,胡承荫走过去一看,说是“界碑”其实就是村民在村口立了块一人多高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湘黔交界处”。 为了留住旅途的美好回忆,胡承荫举起相机,给步行团的同学们拍下集体的纪念合影。 第五十九章 不肯缠足的玉书小姐 湘黔滇旅行团全体成员走过酒店塘和七里塘,在下午四点到达了玉屏县,从东门进入县城的时候,出乎意料所有人的预料,一群身着军装的小童子军列队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他们是县立中心小学的学生。他们举起可爱的小手,大喊着口号,还有一些老百姓拉起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湘黔滇旅行团!”,还有一些标语写着“国之柱石”、“民族希望”等等,让大家都觉得十分振奋。 突如其来的欢迎让步行团受宠若惊,当大家看到街上布告栏贴着的布告就更加振奋了。原来玉屏县得到贵州省政府的关照,由玉屏县县长刘开彝具名贴出了布告: 查临时大学由长沙迁昆明,各大学生徒步前往。今日可抵本县住宿,本县无宽大旅店,兹指定城厢内外商民住宅,概为各大学生住宿之所。凡县内商民际此国难眼中,成对此振兴民族领导者——各大学生,务须爱护借重,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利。特此布告,仰望商民遗体遵照为要。此布。 读完布告,大家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着,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同学突然聚集在一起,把什么人团团围住的样子。三剑客挤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县长刘开彝和玉屏县的乡绅代表特意过来迎接,他们热情邀请黄团长和步行团其他老师一起出席他们准备的酒宴,盛情难却,黄团长只得答应了。 县长和乡绅早已给黄团长安排好了住处,他们一走,人群也就渐渐散开,正在此时,那乡绅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什么人,大叫一声: “玉书!” 那乡绅撩开长跑疾走了几步,攥住了富家小姐的手。 刚刚贺灵秀拉着那富家小姐也跟着凑热闹,那富家小姐好像看到鬼一样,拉着她转头就要走,大街上人挤人,她一时间跑不远,紧接着那乡绅就过来抓住了她。 后来“三剑客”和贺灵秀知道了那富家小姐叫陈玉书,是那乡绅的独女。 再后来他们都被乡绅陈老爷请到家里做客,感谢他们救了她的女儿。 那真是尴尬的一餐饭,满桌子山珍海味,大家却都食不知味,被迫成了陈家父女战争的旁观者。 陈玉书沉默地坐在桌前,一口菜也不吃,依然不说话。 “玉书,你不说话就跑出去为父多担心啊!还好你遇上好人给你救回来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不懂事了。” “你担心我?你才不担心我呢!你巴不得我疼死算了!” “玉书,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的苦心?缠足还不是为了你能嫁到好人家?这世间的大家闺秀哪有不缠足的?” 大家这才知道问题的所在,原来陈玉书是因为不想裹小脚才离家出走的。 贺灵秀看了看自己的大脚片儿,又看了看陈玉书的脚,其实就算是天足,陈玉书的脚也已经很小了。 “你还说爹不疼你,你知道有多少女子四五岁就缠足了,爹就是念在你年纪小,一拖再拖,才拖到现在,爹也心疼你,但有了这“三寸金莲”,你才能嫁到好人家啊!” “我不想嫁到好人家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嫁人!我进尼姑庵里当姑子也不嫁人!” 陈老爷气得还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在座的还有外人,突然讪笑着闭了口,倒了一杯酒举起杯。 “小女骄纵,都让我给惯坏了,让大家看笑话了,我敬大家一杯,算是赔罪!” 陈老爷举杯一饮而尽。 “我陈海富从小就特别尊敬读书人,可我自己却不是读书的料,本来想把我的孩子培养成读书人,谁能想到内人给我连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夫人伤心过度也在两年前病故了,最后就剩下玉书一个独女,唉,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了,她嫁到一个好人家,我死也瞑目了!” 陈海富讲完家族的悲惨往事,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候陈确铮站了起来。 “您与我父亲年龄相仿,我就叫您一声陈伯父了,今日之事本是陈伯父的家事,可正好让我们碰上了,不知道陈伯父愿不愿意听我说几句呢?” “我最喜欢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了!请讲请讲,我洗耳恭听!” “伯父你要给女儿缠足,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依靠,我说的对吗?” 陈老爷连连点头。 “那如果你女儿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是否就可以不用缠足了呢?” “自己养活自己?这怎么可能,女人家怎么自己养活自己啊?” “伯父,您今天跟县长一起去迎接我们,我们十分感动,您还在家中盛情款待我们,我可以体会到你对读书人的尊重,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去读书呢?” “女人家读什么书?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读那么多书全无用处。” “伯父,我们这个步行团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在我们这个步行团中没有一个女同学,那不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女孩子,而是因为女孩子大都走海路去昆明了,我们学校有很多优秀的同学,她们的成绩不必男同学差,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完全可以找到工作,自食其力!伯父,时代变了,女人依附于男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们学校里,真的有那么多女学生?” 贺础安也看不下去了,跟着说道: “那还骗您不成?我们许多女同学,真的比我们男人还要优秀呢!伯父我也说两句,女子不读书的时代过去了,‘包办婚姻’的时代也过去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女子自己挑选心意的对象组成家庭,盲婚哑嫁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胡承荫更是迫不及待想要解救眼前这个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反抗命运的女孩子。 “伯父,你知道男子为什么这么喜欢所谓的‘三寸金莲’吗?难道是因为好看吗?我见过裹脚布拆下来的三寸金莲,所有脚趾都被压在脚掌下面,脚部的骨骼都变了形,走一点路都疼,更别提走远路了。被裹了脚的女子,从此就变成一个残废,只能每日守在家中,外面的世界自然就是男人的天下了!你女儿的脚一旦被裹成了三寸金莲,往后的日子就全依赖他的夫家了,他对她好与不好,他娶几房姨太太,她都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她只能听他的,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啊!” “我们祖祖辈辈也没有被日本人欺负过啊!”胡承荫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胡承荫的这句话有千钧重,陈老爷顿时语塞。 “时代真的不同了,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儿,以后不一定不会发生,民国元年孙中山就已经废除缠足了,现在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能总守着过去的那一套!如果伯父真爱你的女儿,就应该让她读书,让她读完中学,甚至上大学,成为一个独立的新女性!” 陈老爷听完这句话之后长叹一口气,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玉书,你想去念书吗?” 陈玉书眼睛一亮,使劲儿点了点头。 “那爹也不是顽固不化之人,你只要答应爹一个条件,爹就再不逼你缠足,也不逼你家人,还可以送你去上学。” “爹,你说,什么条件?” “玉书,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这辈子挣下这么大的家业,总也不能后继无人,既然你不愿意让爹帮你安排婚事,那你就自己找个意中人入赘到咱们家,给我生个孙子,让我们老陈家后继有人,之后你要做什么就都随你的便了。” 陈玉书低头想了想,脸颊上泛起红晕,羞涩地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对上她的眼神,赶紧把目光一开,胡承荫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捂嘴窃笑。 “爹,我答应你。” 这会轮到陈老爷惊讶了,没想到女儿答应得这么痛快。 “爹,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玉书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陈玉书站起来走到陈确铮的身边,陈确铮赶紧站了起来。 “爹,他叫陈确铮,他就是救了女儿一命的人。” “你要跟他成亲?” 陈玉书郑重点了点头。 面对眼前火烧眉毛的态势,胡承荫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好兄弟着急,反而一门心思就等着看好戏了,贺础安焦急地看着陈确铮,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女孩子当着父亲的面说要嫁给她,女孩子脸皮薄,直接拒绝恐怕会伤心好一阵子。 “可以,但请岳父容许我写信回家跟我的夫人说一声。”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下巴都掉了。 “你已经成亲了?”陈玉书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也是家中独子,我母亲跟陈伯父想的一样,担心我在外读书无法收心,我出门读书之前早已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我成亲之后才让我出门求学的,前日我刚收到我夫人书信,说我儿平安降生,让我勿要担心。” “你已经有孩子了?”陈玉书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不过玉书姑娘不要生气,我夫人最为宽宏温厚了,你嫁过来,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做小吗?” 第九十七章 最后一次穿军装 “我就说嘛,转系有什么难的,看把你紧张的!” 陈确铮边说边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身上的泡沫。 “不过这下可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蒙自了。” 贺础安两手各拿着毛巾的一头擦着背,发现胡承荫没有回话,跟陈确铮对看了一眼,陈确铮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 “估计狐狸现在满脑子都是楚青恬,别搭理他,白费。” 胡承荫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嘴角一直微微上扬,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三人进城到青年会浴室的路上,他禁不住浮想联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跟楚青恬一起在教室上课、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走在路上的情形,他说笑话逗她,她低着头微笑着。因为想到出神,陈确铮跟贺础安说了什么胡承荫都充耳不闻,陈确铮调侃他他也不回嘴,乖巧得很。 从澡堂出来,三人都穿上了那套黄军装,又结伴去旁边的民生理发店理了发,从理发店出来,太阳毒得要命,明明才四月底,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三人都扯开了衣领,还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上面,“三剑客”没想到,竟然因为这身打扮被一个三四十岁的警察拦住。 “你的军帽呢?绑腿呢?衣领和袖子是怎么回事?身为军人为什么不注重军容军纪?” 突然遭到这样的质问,“三剑客”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们不是军人,是西南联大的学生,这次是出来洗澡。”陈确铮客客气气地回到。 “那也不可以,我们这里有规定,若穿军装必须穿着全套,如果不打绑腿、不带军帽便会处以警告处罚,若再犯就会被拘留教育,念在你们是初犯,仅口头警告一次。” “我们初到昆明,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以后一定会注意的。”陈确铮回答得十分客气。 那警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突然心中涌起一阵不舍。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穿军装了,这么一想,心里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是啊,这样的经历不是谁都能有的。” 陈确铮却没有说话,摸着身上的军装,他会想起了自己在延安的生涯,在那里,他也每天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在那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他志同道合,在那里,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都充满了希望。如今他肩负着党组织给他的使命,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切的挑战。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穿上军装也说不定。” “可是眼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啊,咱们为了给行李减重,衣服都交给学校装箱走海运了,咱们现在哪有钱买新衣服啊?难道这几天在昆明还要戴军帽打绑腿不成?” “那也只好再当几天‘学生兵’了,你总不想被拘留?” “三剑客”回到农校,正好碰到许多同学往外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海路运来的书籍和行李已经运到了迤西会馆,大家正准备去领呢。 “太好了,我们随身都没带衣服,这下终于可以穿自己的行李了。” 从迤西会馆领了行李回来,“三剑客”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贺础安依旧是一件藏蓝色长衫,胡承荫穿着夹克衫和西裤,陈确铮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三人在更衣室里看着“焕然一新”的彼此,两个多月没有穿过便服了,实在是有些新奇。 “陈老,你要是把这身上这身中山装换成西装就完美了。” 陈确铮一笑,没有接贺础安的话,胡承荫倒是十分好奇。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成西装?” “我们三个人刚好就是北大、清华和南开啊,你没有听过吗?北大人注重传统,最喜长衫,清华人则洋派,最爱西装,南开每人一件飞行员夹克,时髦又气派!” 贺础安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陈老,回头你也弄一套西装穿穿,你这身高腿长的衣服架子,穿起来必定好看!” “定制一套西装估计要几十块钱了,有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不好吗?” “不愧是广东人,成天惦记着吃!” 胡承荫刚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还说别人呢,到底是谁的五脏庙闹脾气了?” 学校体恤大家囊中羞涩,联大同学可以继续在联大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吃完午饭没多久,“三剑客”去云南大学参加云南清华校友的招待会,也就是清华大学建校二十七周年的纪念大会,到会的有教师和同学共五六百人,梅贻琦校长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台下的人都认真聆听,说到清华园已经沦为日军的兵马场,所有的教学场馆均被占领,学校搬到长沙之后,又遭遇日机轰炸,炸弹数十颗落下,有的炸弹有数百磅之重,还好炸弹从未击中临大校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听到此处,大家旅途结束的轻松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梅校长又说了未来联大的研究目标,要开展电讯、农业、社会等多方面的研究,尤其是金属方面的研究,因为云南的矿产资源丰富,正好可以因地制宜。 说到大家最关心的经费方面,梅校长坦陈,因为清华大学在战争前期就已经往南运送了一些书籍和实验设备出来,现在这些图书和设备已经运到了昆明,马上就可以运用到教学工作中去。至于经费,北大走的仓促,什么都没带出来,南开更是校园都被炸得千疮百孔,清华有庚子赔款,“家底儿”的确是稍微厚一点,但既然现在三校合并,便不分你我,清华要拿出十万作为建筑经费,帮助联大修建新校舍,还要拨出专门的款项支持航空、无线电等研究,联大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第九十八章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梅校长讲完话,赵元任先生指挥一群孩子合唱清华的校歌,赵元任是这首歌的编曲,他担任领唱,歌声情感充沛,颇为动人,孩子们分四个声部合唱,声音清越,台下大多是清华的校友,也都跟着唱了起来: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 吾校庄严,岿然中央, 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大同爰跻,祖国以光, 莘莘学子来远方, 莘莘学子来远方, 春风化雨乐未央, 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左图右史,邺架巍巍, 致知穷理,学古探微, 新旧合冶,殊途同归, 肴核仁义,闻道而肥, 服膺守善心无违, 服膺守善心无违, 海能卑下众水归, 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孰绍介是,吾校之功, 同仁一视,泱泱大风。 水木清华众秀钟, 水木清华众秀钟。 万悃如一矢以忠, 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自清华建校27周年以来,第一次不在北平办建校纪念会,唱着唱着,很多清华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贺础安跟胡承荫看着身边的陈确铮认真地大声唱着校歌,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合唱结束后,全体合影留念,陈确铮捕捉痕迹地擦了擦眼角,赶紧将情绪调整回来,又变成了嘻嘻哈哈的样子。 最后是茶点时间,茶点十分丰富,有火腿面包、牛油面包、各种糖果和香蕉等水果,因为每个清华人的胸前都贴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和毕业的年份,所以大家在吃茶点的同时开始互相攀谈,“师哥师姐师弟师妹”地叫着,有人是“他乡遇故知”,有人认识了在北平无缘认识的校友,场面十分热络,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陈确铮,他一回头,是周曦沐,只见他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面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不错嘛,陈确铮,剪了头发,穿了便装,真是一表人才呀!你们三个还真是干什么都黏在一起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五月三号出发去蒙自,你们知道了吗?胡承荫,这下‘三剑客’可要拆开了!” “周老师,我已经申请转系到历史社会学系了,梅常委已经同意了。” “是嘛,那可太好了!” 贺础安跟胡承荫吃完点心又去拿,周曦沐看了看陈确铮的肩膀,低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因为治疗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你……这一路,应该很不容易?之前你们三个总是黏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谈谈,他们知不知道你……”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周曦沐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有个故事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七七事变之前,清华就感受到局势动荡,向外运输了一批书籍和教学设备,我有幸参与其中,一次在车站运送书箱上车的时候,一个木箱被摔散架了,火车站的站长路过,将一本书直接揣进口袋,后来一个军警路过抢走了书箱里的书,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是刚刚那位站长帮助了我拿回了我的书,分别的时候,那站长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他揣进口袋里的书,你猜,那是一本什么书?” 陈确铮刚要说话,两手拿着点心的胡承荫跟贺础安向他们这边走来。 周曦沐上前一步,对着陈确铮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 “那本书的第一句是: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说完这句话,陈确铮还没有来得及回应,胡承荫跟贺础安便回来了。 胡承荫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 “一会儿你们陪我去照相馆呗,我把这一路上的照片都洗出来。” “那你要洗三份,我们俩也想珍藏一份。”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只自己私藏呢,应该让大家一起欣赏才好啊!不如你们办一个影展!” 胡承荫的眼睛马上亮了,嘴里还嚼着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 “办影展?那太好了!就办一个影展!让所有联大的同学都来看看,尤其是步行团的同学,现在回头看看这一路的经历,一定很亲切!” 胡承荫还没激动一会儿,贺础安马上就泼了一盆冷水。 “办影展固然是好事,可是在那里办呢?要跟学校申请场地吗?最关键的是要洗大尺寸的相片,钱从哪里来呢?” “就你会煞风景,我们可以找同学凑一凑啊,或者我们可以搞一次募捐啊!” 周曦沐看着他们着急争论的样子,摆摆手打断了他们: “别说等你们募捐到款项就来不及了,现在同学们个个都穷得叮当响,许多同学都要靠学校的贷金资助的,钱用来吃饭都不够用。不用想了,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影展的场地我帮你们联系!洗相片的钱也由我来付!” “周老师,您简直就是及时雨、活菩萨,我可太感激您了!” “别拍马屁了,咱们赶紧去照相馆!” 到了照相馆,胡承荫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精心保存的胶卷,再三叮嘱老板一定要小心地洗,千万别洗坏了,却在老板报出洗照片的价格时傻了眼,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周曦沐却干脆利落地掏出钱包,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 忙了一天,回到农校,贺础安才有时间好好检查他从迤西会馆取回的行李,打开尘封的木箱,贺础安直接傻了眼,有好几本书因为泡了水都发皱发黄了,更离谱的是,有一箱书竟然里面都被换成了砖头。 贺础安坐在地上,盯着那一箱子石头发呆,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 “这是谁干的啊,简直是缺了大德了!”胡承荫忍不住骂道。 陈确铮叹了口气,蹲在贺础安身边。 “好在只有一箱被换了,还留住了大部分,事已至此,你就别想了,你还记得丢了什么书吗?以后咱们再重新买回来!” “对,别坐地上了,地上凉,赶紧起来!” 胡承荫拽着贺础安的胳膊往上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陈确铮走到门口开门,便看到梁绪衡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你来的正好,走海运的书被变成石头了,他现在也变成一块石头了,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你赶紧劝劝!” “贺础安,我特意过来找你,你都不理我的吗?” 贺础安还沉浸在伤心和震惊的情绪里,看到梁绪衡,又觉得开心,他冲着梁绪衡笑了一下,可这笑容里又掺杂着还没释怀的伤心和委屈,一下子就把梁绪衡逗乐了。 “出发之前你不是让我帮你带书吗?我现在‘完璧归赵’来了!” 见贺础安没有第一时间走过来,梁绪衡故意调侃道: “赶紧接着呀,重死了!怎么,不想要了?不想要我带走了啊!” 贺础安站起身来,接过了梁绪衡手中的布包。 “跟我出去走走,我带你散散心!” 第九十九章 临时翻译 初夏的风微醺,贺础安跟梁绪衡肩并肩走着,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一路从农校走到了城里,贺础安见到梁绪衡固然是开心,可失去的书都是他的宝贝,一时间有些难以释怀。梁绪衡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又是讲旅行见闻,又是讲笑话,安慰了他一路。虽已入夜,昆明街道灯火通明,马路平整洁净,两边商肆林立,尤其是茶楼特别多,门口不时有茶客悠闲地进进出出,遇到熟人热络地寒暄几句,茶楼里面人声鼎沸,台上唱戏,台下海侃,不亦乐乎。路过一间电影院,梁绪衡拉住了贺础安的胳膊。 “咱们看电影!” “好啊,你想看什么电影?” 两人走到售票口跟前,电影院正在上映三部影片,都是外国片。 “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们便看一部喜剧如何?” 贺础安点了点头:“我看什么都好。” 梁绪衡掏出小巧可爱的印花布钱包,要掏钱买票,贺础安赶紧拦住。 “不行不行,哪有让女士请客的道理,我来!” “你这就不对了,谁规定女子便不能请男子的客了?男子有绅士风度固然是好,可也不必一直拘泥啊,若你真的是过意不去,下次……你回请我不就好了么?” 说到这里,梁绪衡莫名脸红了,可贺础安想着自己的确囊中羞涩,有些发窘,竟也没注意到。 为了掩饰害羞,梁绪衡赶紧把钱塞进售票口。 “两张满城风雨,谢谢。” 进了电影院,发现看电影的人不多,近百人的座位,只坐了十几个人,电影开场后,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站了起来,站到了幕布的边缘。 电影开始播放,是全英文,那幕侧的年轻人便开始翻译剧中的对白,但他翻译得十分不专业,通常演员说三句话他翻译一句,而且图省事只翻译大致的意思,并没有翻译出原文的精髓。《满城风雨》的英文名叫“thewhloetown’stalkg”,是美国导演约翰福特导演的喜剧电影,电影十分逗趣好笑,梁绪衡跟贺础安的英文水平尚可,大体能领悟其中的笑点,可其他的观众却因为翻译的问题时常看得一头雾水。 “这翻译的水平实在是差强人意。”贺础安忍不住跟梁绪衡低声说道。 正在梁绪衡想开口的时候,前排突然有一个人大吼一声: “这翻得是什么东西?简直是胡说八道!” “牟光坦?”因为影院内部昏暗,贺础安跟梁绪衡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牟光坦一嗓子吼出来,电影放映中断,影院内部的灯大亮,两人一眼便认出他,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然后赶紧把头缩到椅背的后面,生怕被他发现,好在离得远,牟光坦没有听到。 影院经理闻讯赶来,他态度十分客气地说: “这位先生是觉得电影不好看吗?” “不是电影不好看,是你们的翻译水平太差,这种翻译水平,还不如索性不翻!” “听先生的口音,不是昆明本地人罢,莫非你是联大的学生?” 牟光坦十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联大迁到昆明的事情已经连续多日上了报纸的头版,之前你们的旅行团列队入城我还去欢迎了呢!” 经理客气的态度让牟光坦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失了礼数。 “抱歉,我没有让你们为难的意思,只是——”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电影后半段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翻译呢?” 牟光坦没想到那经理竟然提出这种要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接下去的时光里,牟光坦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翻译,他十分尽职尽责,不仅翻译精准,而且演技到位,会模仿演员的口音和神气说话,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电影散场后,那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老滇票”,放到牟光坦的手里。 “这我不能要!”牟光坦没想到自己大闹一场竟然还有钱拿,赶紧推拒。 “这是你应得的,拿着。我还有个事情想问你,要不要考虑来这里当翻译员?” “这恐怕不行,我是学生,理应以学业为重,再说,我虽然是联大的学生,但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蒙自读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这样啊,没有关系,来日方长,我姓马,马汉辉。若你以后回到昆明,或者是改变了注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缩在椅子后面的贺础安跟梁绪衡目睹了这一幕,等牟光坦走到街上,梁绪衡在牟光坦身后大吼一声: “这翻的是什么东西!” 牟光坦一见两人,脸腾地红了。 “你们都听到了?” 梁绪衡点了点头:“从头到尾。” 贺础安点了点头:“从始至终。” “是我唐突了,我不应该在放映期间直接提出来的。”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你的英文水平是一流的,我们水平不如你,尚且听出了许多问题,估计在你听来就更加忍无可忍了,再说你精彩地翻译了下半场,已经成功补救了你的疏失啊!而且还赚了钱,不是皆大欢喜吗?” “这钱我本就不想要,要不这样,我请你们吃饭,咱们下馆子去!” “这么大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在昆明闲晃了这半个多月,最知道那里好吃了,出发,去东月楼!” 东月楼是昆明数一数二的餐馆,落座之后,梁绪衡就轻车熟路地点菜,那张印着“金马碧鸡踏地球”的老滇票尽数化为汽锅鸡、酱烧鸡腿、油鸽、破酥包子、过桥米线……三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贺础安还不忘问的牟光坦写诗的事情。 “最近你还在写诗吗?” 牟光坦点了点头。 “步行团的见闻给了我许多灵感,我写了几首,不过现在还在修改。” “念一首来听听?” “现在还不够完美,等我改好了再念给你听。对了,我、刘兆吉、向长清几个人在步行团路上就琢磨着把诗社办起来,闻一多教授也支持我们的决定,估计到蒙自,诗社就要开始活动了,到时候邀请你们过来参加!” 第一百章 得遇知己,三生有幸 “好啊好啊,但我写诗确实不行,我可以作为观众在一旁欣赏吗?” “当然可以,诗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牟光坦千金散尽,三人吃得肚皮溜圆,才打道回府。 回到学校的路上,牟光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嘴里念念有词,贺础安跟梁绪衡不知不觉就走到他后头去了,两人默默走着,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昆明的路灯很亮,他们的影子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但不管在身前身后,两个影子都连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到了农校牟光坦早早地回房睡了,贺础安跟梁绪衡却站在的农校前的尤加利树下,月色正明,微风习习,空气中似乎都有香甜的气息。 “以后我们便能天天见面了。”贺础安胸中的喜悦化作语言满溢出来。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特别高兴!” 梁绪衡微微一笑,低下了头:“我也高兴。” 到了宿舍,贺础安跟胡承荫和陈确铮说了下馆子的事情,胡承荫气得捶胸顿足。 “你怎么能吃独食!有这好事儿怎么不告诉兄弟们,亏你还是‘三剑客’之一呢!不够意思!”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巧遇啊,再说农校是这么远,过来也来不及啊!” “别说了,你是怕我们当了你们俩的电灯?重色轻友的家伙!不说了,睡觉!” 接下去的几天,新的学期还未开始,洗去征尘的联大学生们还有几天难得的假日。因为难忘两个多月来跟步行团同学的相处,黄师岳团长在回长沙之前特意在光华街的海棠春酒家设宴款待全团师生。本来大家就十分钦佩黄团长的为人,都觉得他虽然年近半百却跟大家同甘共苦,一路走到昆明,因此一呼百应,全体出席。黄团长大手笔,不仅酒席的菜色好,还请大家和贵州的茅台酒,黄团长举杯致辞: “虽然我在路上表现得比较严厉,但我对大家黄某人是十分欣赏的!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在这一路上,没有一个同学掉队,希望你们能把在步行团的吃苦精神延续到你们的学业中去!我们的国家以后可能还会面临持久的战争,当下的情势可能还会更坏,但我希望你们能想方设法克服困难,学知识、长本领,完成你们的学业,为抗战和国家间和多做贡献!” 话刚说完,席间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之后的环节是大家没想到的。黄团长开始挨桌敬酒。虽说大家都已经成年,可大都是没怎么喝过酒的,黄团长挨桌敬酒,大家哪里见过这阵仗?!黄团长酒量非常好,他每每举杯一饮而尽,却依旧神智清明,丝毫不见醉态,许多同学不知深浅,也跟着干杯,没过多久便醉倒在桌子前。胡承荫一如既往地酒量差,还是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左一右搀着往农校走去,归途已是黄昏,黄橙橙的太阳高悬天边,把四周的云彩都染上了红色,胡承荫脚下不稳,一不留神摔倒了,带着陈确铮跟贺础安也摔倒了,胡承荫突然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笑了,索性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人就这么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太阳日渐西沉,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遇到你们真的是三生有幸,之前南开被炸,我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此时此刻深刻体会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的道理,我遇到了你们这两个朋友何其幸运,你们是我最宝贵的知己。” 一群鸟儿从空中飞过,贺础安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轻声说道: “现在你转系了,便从工学院归了文学院,咱们三个又可以继续做三年的同学了!” 陈确铮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你们两个还准备躺到什么时候啊,地上不凉吗?” “煞风景!”胡承荫撇嘴嘟囔道。 陈确铮笑了,向胡承荫伸出手。 “遇到我们当然是你的幸运,而且你还会继续幸运下去,咱们的缘分何止三年,是一辈子!” 胡承荫瞬间开心,伸手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这时候贺础安也伸出了手: “陈老,可别厚此薄彼啊!” “贺少爷,我们两个一起可好?” 胡承荫跟陈确铮一人一只胳膊把胡承荫拉了起来,三人晃晃悠悠地回了农校去。 隔天早饭后,步行团的同学接到学校的通知,因为学校拨给旅行团的经费尚有节余,可以给全体成员每人做衬衫一件、裤子一条,补充在旅途中的磨损,大家十分高兴,在校本部的同学们自然不必着急,文、法两院的同学赶忙进城去裁缝铺量体裁衣,“三剑客”都选择了一式的白衫黑裤。 有来必有往,下午两点半联大在大观楼为黄师岳团长举办游艺会,感谢两个多月以来他对湘黔滇旅行团全体同学的关心和照顾。大观楼在昆明城外西南二三里的滇池池畔,从学校到大观楼可走路也可乘船,走路快,乘船更有意趣。昆华农校在昆明城外西北,从农校出来一路向南走几里地便到了纂塘码头,在这里乘船由大观河一路便可通滇池。大观河是一条人工河,是明朝吴三桂为解决昆明的运粮问题,修建的一条“运粮河”。因为不赶时间,“三剑客”便在纂塘码头雇了一只小船,船夫要价两元,实在便宜。小船在运河中徐行,两边绿树成荫,田地麦子将熟,麦浪滚滚,日暖风和,一派悠闲。 “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云南了。”胡承荫微微眯着眼睛,直面阳光。 小船驶到了滇池北滨的草海,大观楼跃然眼前,建筑典雅持重,为三重檐琉璃戗角木结构建筑,于清朝康熙年间兴建,在道光年间修葺时增建为三层,在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同治年间再重建,复遭水患冲毁,光绪年间再修。一座大观楼历经朝代兴衰、天灾人祸,几番毁坏,几番重建,虽然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可立在眼前的这一座也不过五十多年。 第一〇一章 恋爱果然让人成长 大观楼最吸引人的便是门两侧的号称“古今天下第一长联”的对联,由清代乾隆年间学者孙髯翁所作,共计一百八十字。光绪十四年(1888)赵藩重以楷书刊刻长联,上下联皆呈三排楷体书写,长联蓝底金字,外镶红边,抬眼望去,十分夺人眼目。 贺础安细细端详,细细吟诵。 上联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联是: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贺础安刚刚吟诵完,只听到身后有人朗朗说道: “好对!上联写景,下联咏史,文辞工巧,意境深远,不愧是‘天下第一长联’!” “三剑客”一齐回头,身后竟然是周曦沐和白莳芳夫妇。 “周老师!”三人异口同声。 “莳芳,给你介绍一下,他们三个都是联大的三个学生了,旅行团他们也参加了,他们刚好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南开,合称‘三剑客’!” “周夫人好!”“三剑客”齐声说。 白莳芳腹部已经有些明显,感受到“三剑客”的目光,周曦沐笑道: “看来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在蒙自出生了。” “我听说蒙自是个很美的小城呢!”白莳芳笑着说,因为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温柔、平静的母性光辉,看来十分动人。 “既来之则安之,我是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了,就接着游艺会的机会带她来看看滇池、看看草海,看看大观楼。” 周曦沐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莳芳累了,我们找一处休息,你们自去逛!” 胡承荫看着周曦沐小心地挽着白莳芳,两人有说有笑地缓缓前行,不觉心生羡慕。 “周老师和他的夫人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羡慕吗?羡慕你倒是加把劲儿啊!” “就是,到昆明这几日了,就在欢迎仪式那天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也没见你去找她啊?”陈确铮恨铁不成钢。 “不急,马上就要去蒙自了,他们女孩子估计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时候我就不想去打扰她,再说到了蒙自,大家都在一处上课,来日方长。” “贺老师,恋爱果然让人成长哈?” “估计到了蒙自,狐狸自己也会很忙,因为社会学于他是一张白纸,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课业必定十分繁重。”贺础安分析道。 “我才想起来一件事,你转到社会学系,是不是就要从大一念起了?这样你不就成了我的学弟了吗?” “做你的美梦去,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用三年时间修满毕业需要的学分,绝对不会给你机会当我的学长!”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如果你毕不了业要怎么说?” “若我不能按时毕业,到时候随便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照做!” “贺老师你听见了吗?这是他自己说的啊!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坚决不能轻易放过你!” 省府将大观楼周遭修建为公园,亭台楼苑,西面往山,东面望水,因为来得早,“三剑客”便四处闲逛、游玩了一遭。大观楼旁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正中立着“护国三杰”之一唐继尧的铜像。到了下午两点半,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陆续来到了广场,蒋梦麟常委让大家原地坐下,开始讲话: “同学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给黄师岳团长办欢送会的,感谢黄团长的话我们已经说过很多了,今天我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讲。大家都知道,因为许多同学经济上面较为吃紧,购买车船票有些困难,学校便组织了这个‘湘黔滇旅行团’,在湖南省政府的关照下,旅行团途径各地,备受各界人士欢迎。不仅如此,旅行团沿途的一切费用皆由湖南省政府供给,合计起来,消耗当在两万元以上,这绝对是一比不小的开支,但对于同学们来说,是一个增长见闻、内省自查的好机会。同学们,我们千里迢迢把学校迁到昆明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一个个同学们! 我知道在长沙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参了军,你们大家可能都在参军和求学之中不停地徘徊和犹移,可去前线者就是杀敌的英雄,来后方者就是为了苟全性命?不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深知自己的重要,更应深知自己肩负着复兴中国文化的重任!今后唯有加倍努力,发奋自励,才能对得起大家对诸君的关怀和期望,进一步对得起各方各界对诸君的厚待! 同学们,理想和现实之间往往存在很多落差,我没来昆明时,以为房舍一定不成问题,因为总可以找到,即便找不到,也可用竹子或用木头建造,不是既经济又方便吗?长沙圣经学校的大食堂便是用木头建的,只用了七百元,决定南迁之后将它拆了,所剩的木料又买了二百元,最终只花了五百元,多么经济实惠? 可到了云南我才发现,实际情况跟我的想象千差万别,这里很难找到合适的校舍,用来建房的大竹子和木材也很少,所以联大眼下的校舍十分困难,临大时期就因为校舍困难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同学迁到南岳分校去了,这次到了昆明,又把文、法两院的师生迁到蒙自去了,十分对不起大家! 可即便现实再不尽如人意,我们也不要气馁,做人就是要时时修改我们的理想去适应现实。当然,并不是说大家就不能有理想,反而,你们应是中国最有理想的一群人,通过你们的努力,改变我们的国家,把你们的理想变成后来人的现实,相信诸君必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第一〇二章 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蒋常委发言结束之后,游艺会便开始了。为了表达对黄团长的感谢,游艺会上的茶点是步行团全体同学集资购买的,虽然比不上黄团长请客的菜色,却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黄团长携夫人和公子一起参加了游艺会,大家一边吃茶点,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忆步行团的见闻,闻一多先生率先站了起来讲话,他说自己把步行团中的趣事选了七件出来,写成了七绝,其中有倪副官玉体演捉放、许骏斋凝视诸葛洞、曾叔伟白吃五碗酒等,因为诗句生动贴切,大家都会心一笑,热烈鼓掌,闻一多先生讲的最多的还是曾昭抡先生,他们同为步行团的教师,他们同年出生,曾昭抡先生比闻一多先生要大个半年,两人虽然一文一理,朝夕相处之间却日渐熟稔起来,闻一多便笑着调侃道: “要论我这一路上最佩服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叔伟兄!大家都知道,“打游击”和“抄近道”是我们的‘光荣传统’,能少走一点便少走一点,可叔伟兄则不然,他是完全沿公路行走,黔滇边境的“二十四拐”大家还记得?他还是走公路,比我们多走十几倍的路,真是不佩服都不行!更令人佩服的是,叔伟兄脚程极快!他走路的时候时常右手撩起长衫,目视前方,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走路跟旁人不同,口中念念有词,我经常在路上写生,有一次看到他迎面走来,本想跟他打招呼,他却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过去了!后来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休息,我还问了他,你们猜他怎么说?我没听见啊!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他许多次,没有一次理我的,伤心多次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曾昭抡先生也害羞地笑了,还摆了摆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 “那怎么行?我还没说完呢!每次大休息的时候,叔伟兄都会从干粮袋里取出日记本、墨水瓶和一枝沾水钢笔,没桌椅便席地而坐,缓缓拧开墨水瓶盖,沾着墨水写上一阵,每天晚上到了宿营地他还会在油灯下写上一阵,我真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我一个搞文学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我最佩服叔伟兄的一点,是每到一处市镇,他经常会走上闹市,把随身携带的防毒面具戴在头上,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跟闻一多先生不一样,曾昭抡先生沿途不常跟学生交流,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他毫不在意修饰外表,一路就穿着那件灰蓝色长衫,时间久了不仅下摆脏污,而且有许多破洞,他也不会补缀,这也就罢了,他连纽攀也很少纽准,衣襟不是前短后长,便是前长后短,鞋袜也破得露出脚趾和脚后跟,却也不买新的,同学们私下时常戏称他的衣服是“破绽百出”,鞋子是“空前绝后”。可今天坐在席间的曾昭抡先生却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布长衫,皮鞋也是新的,头发刚刚理过不久,高高的额头,方正的下颌,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书卷之气扑面而来,跟步行团行军之时判若两人。他微微地笑着拱手,眼睛眯着藏在镜片之后。 老师们讲完之后,便轮到学生讲了,刘兆吉被大家请求讲一讲他收集民歌的经历,讲完之后刘兆吉点了牟光坦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写诗,便请他念一首自己写的诗,牟光坦虽然害羞,还是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站起身来。 “我在步行团的行军途中酝酿了一首小诗,这几天一直在修修改改,还没有最后定稿,就念给大家听听!,这首诗的名字叫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去,哦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哦,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牟光坦在念诗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丝丝细雨,可大家都沉浸在诗的意蕴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起来躲雨,仿佛在迷蒙的雨中,诗歌的字字句句更加地深入人心、回味悠长了。牟光坦开始还很羞涩,渐渐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全情投入到自己创造的诗歌世界之中,读完最后一句,整个世界戛然而止,接着大家如梦方醒一般,用热烈的掌声来奖励这位多才的诗人了。 随后雨势越来越大,许多同学都四处躲雨,闻一多先生不仅不躲,还扬起双臂,大声说道: “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看来老天爷也是好诗之人啊!不如我们就索性淋雨回去!” 蒋梦麟常委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跟黄团长拥抱、握手道别,随后便做鸟兽散,有的同学还是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陈确铮却说雨中乘船别有风致,“三剑客”便去草海雇了船,途中他们还碰到也选择坐船的周曦沐夫妇,他们远远的挥手,互相致意。 上船没过多久雨意渐收,小船在草海中游荡,月影从阴云中探出头来,为万事万物镀上一层清冷的白光,远处青翠的西山在夜晚变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异乡学子的心上。 明日,便是出发去蒙自的日子了。 “你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吗?”胡承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生气。 “早就打包好了,我本就没什么东西,一个包足矣,倒是贺老师,你那几箱子书都装好了吗?” “早就装好了,我后来又拆了一箱,书倒是没丢,就是里面虫蛀水泡,简直看不下去,剩下的我都没打开,等到了蒙自再说!” “贺老师,外物不可必,你把历代先贤写在书中的道理吃透,化为你精神骨血,那便是最好的保存了。狐狸,你怎么兴致不高啊?要去蒙自了,不开心吗?” “不是,只是这几日一直游山玩水、饮酒庆祝,日子过得太慢太滋润,现在有些空落落的。” “珍惜现在的时光,等到了蒙自,你才真的要埋头苦读了,不是要三年修完所有学分吗?到时候有你受的!” “你们说,联大不会再搬了?” “搬肯定也只有我们搬,等新校舍建成,文法两院就搬回昆明了,我猜想,那之后若再搬,你便是回天津,我们两个便是回北平了。” 第一〇四章 恩师郑天挺先生 因为开远海拔比昆明低,因此气候更加炎热,旅馆有不少热带植物,以金鸡纳树为最多,因为第二天早上要准备早早上车,大家早早就睡下了,可所有人都辗转难眠,不堪其扰,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因为走的匆忙,许多人都没有带蚊帐,更打不过来,蚊子在耳边嗡嗡盘旋,让人不堪其扰。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蚊子!” 胡承荫气急败坏地抱怨。 “你把全身裹住就好了。”贺础安给胡承荫支招,他自己就是依此法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脸上盖上衬衣,不给蚊子留一块裸露的皮肤。 胡承荫有样学样,可天气实在太热,没坚持几分钟就闷了一头一身的汗,实在受不了了,胡承荫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蚊子立马便不客气地开始饱餐。 “我真是太倒霉了,我从小到大就招蚊子,只要我跟别人在一起,蚊子就只叮我一个!” 胡承荫挥舞着双手,正气急败坏的时候,发现陈确铮也没有盖被子,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夜色昏暗,难以分辨他是否已经入睡。 “老陈!你睡了吗?你怎么不怕咬啊?” “你要静心,就当他们不存在,自然而然就感觉不到他们了。” “得了,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包!” “那能怎么办?忍着呗!” “冷血!怪不得蚊子都不咬你!” “等到了蒙自,我陪你去买蚊帐!” “这还差不多!” 半醒半睡之间,一夜又过去了,因为火车到达的时间不固定,同学们三点就起床了,因为天刚蒙蒙亮,大家都在油灯下吃早餐,之后便赶到火车站等去碧色寨的火车,一直等到早上八点才开车,车上照旧是难忍的酷热,火车开得出奇得慢,晃晃悠悠地每一站都要停靠很长的时间,即便车窗全部打开,吹进车厢的也都是温吞吞的热风,让人昏昏欲睡。 上午十点,火车停靠在碧色寨车站。从开远到碧色寨走的是滇越铁路线,之后从碧色寨到蒙自则走的是个碧石铁路线。碧石铁路原是为了运送个旧的锡矿而建的轻便铁路,后来这条铁路被延伸到石屏,至此便称作个碧石铁路了。因为要更换铁路线,因此车站也便不同,大家下车后集体从滇越铁路车站走到了个碧石铁路车站,在车上四肢都伸展不开,难得下车活动,大家都边走边抻懒腰、松筋骨。 下午五点,火车从个碧石铁路车站开出,大家本以为之前做的米轨火车的车厢就已经够小的了,没想到从开远到碧色寨的火车又小上了一圈。因为滇越铁路的轨距为一米,因此被称为“米轨”铁路,然而为了节省成本和防止滇越铁路的机车驶入,个碧石铁路修成了06米宽的“寸轨”,车厢尺寸的缩小导致车厢内部的空间窄到只能纵向放两排长条的作为座位,乘客相对而坐,可以碰到对面人的膝盖。梁绪衡有意撮合胡承荫跟楚青恬,刻意拉着她跟“三剑客”坐在一处,胡承荫刚好坐在楚青恬的对面,一路上胡承荫都小心用胳膊搂住自己的两条大长腿,注意不要触碰到楚青恬,自打上车,那姿势就没有变过,陈确铮跟贺础安对视一眼,便各自苦笑了。 虽然火车在寸轨上运行的速度很慢,但好在从碧色寨到开远距离本就不远,火车只开了半个多小时,五点三十五分便到了蒙自。刚下车,大家就看到了一位身着长衫、带着圆眼镜,梳着平头,面庞方正的先生站在月台迎接。 “大家一路辛苦啦!我是联大历史系的郑天挺,现在我就带你们去宿舍,先进城到女生宿舍,再出城到男生宿舍,蒙自很小,很快便走到了,大家跟我来!” 贺础安再次见到在北大教过他的郑天挺先生,激动地迎上去,贺础安跟陈确铮也跟了上去。 “郑先生!” 郑天挺先生回头一见贺础安,立马露出了笑容。 “贺础安!好久不见啊!黑了,也瘦了!看起来更精干了!想必你是参加了步行团了?” 贺础安点了点头。 “郑先生,我们在蒙自呆了几日都没看见您,我们到昆明那日,学校在圆通公园给我们办了欢迎会,我还一直在找您来着。” “蒋常委三月中便定了在蒙自设立分校,北大、清华、南开各派一人过来筹备建校事宜,我三月十七号便来了,这些天除了接学生就是租房子,忙得分身乏术,自然没法为你们接风洗尘了!哎,这两个人跟你一样黑,想必都是步行团的同学?” 贺础安赶紧给郑先生介绍: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在北大读书时的恩师郑天挺先生,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得鞭辟入里,这两位是我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位是陈确铮,原是清华哲学系的。” “郑先生好!” 陈确铮恭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握手。 ”这位是胡承荫,原是南开机械系的,现在转系到社会学了。” “理转文?有魄力,好好学,联大社会学有好多厉害的老师,可有你学的了!” 胡承荫也有样学样,恭恭敬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手。 “真好,贺础安是我们历史系难得的高材生,我的‘魏晋南北朝史’数他学得最好,他写的学期论文,我给了全班最高分!你们既为好友,想必也十分优秀,你们本不同校,这是难得的缘分,一定要珍惜啊!” 贺础安得到了郑先生的夸奖,脸突然变得通红。 “郑先生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 郑先生看了他一眼,调侃道: “这怎么还脸红了?哈哈哈哈哈……” 谈笑间,郑先生带着大家从北门“承恩门”进了蒙自县城,沿着北门街一直向南走,路过了蒙自县政府,没走几百米便走到了武庙街,郑先生在一个院墙高高的宅子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来啦!” 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相貌清丽的女生走出来。 郑先生朝她点头示意,接着转头对大家说: “这里是周伯斋先生的宅邸,周先生为解联大住房紧张的燃眉之急,把房舍腾出来一部分给联大的女同学住,以后这就是女生宿舍了。女同学们过来,这位是王蕙兰同学,她早几日便到昆明了,生活起居上的事情都可以问她,其实今天是第一天上课,你们都早些消息,尽早调整好状态,投入到学业中去。” 第一〇五章 夜色很美吧 白莳芳有孕,阮媛体弱,所以周曦沐、曾涧峡对住宿的安排十分紧张,没想到对于跟家人一同到蒙自的教授早有安排。 得知西南联大文法两院迁移到蒙自,蒙自政府十分欢迎,李县长竭诚协助,除了安排海关旧址给学生作为办公处、教室、图书馆,安排歌胪士洋行作为单身教授的宿舍之外,为了解决带有眷属的教授们的居住问题,蒙自一些大户人家主把房子腾出几间,只收取低廉费用,租给有眷属的教授居住,在火车站刚下车,郑天挺先生就安排蒙自分校的筹办人之一的王明之教授带周、曾两夫妇到桂林路的王家宅院,主人是蒙自的士绅王维玉。 洋车停在王家宅院门口,院墙高耸,王明之赶紧接过他们的行李。 “这宅子可热闹了,冯友兰先生、罗庸先生、罗常培先生都住在里面,以后大家彼此多多照应。” 进了院门,便看到一个有内外天井的两层云南民宅,院落很大,房间很多,房舍呈回字构造,二层有栏杆,院中草木葳蕤,颇有庭院深深之感。 周、曾两夫妇的房间都在二楼,两家住隔壁,房间很宽敞,一桌一椅可见主人雅致品味。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课,你们也早点休息。”杨石先告辞。 “这宅子很好,唯一不足就是离教室有些远,咱们这儿在走几步就出了西门了,上课的蒙自海关在西门门外,不过蒙自本来就不大,多走两步也就到了。” 曾涧峡拱拱手。 “嗯,今天真实麻烦你了,明之兄辛苦了,我们这儿一团乱,还要好好收拾收拾!” 阮媛特意从里间走出来跟王明之说: “替我跟郑先生说一声,费心了。” “一定一定。” 送走了王明之,四人在门口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便各自回房了。 周家大宅门口的灯笼闪着柔煦的光,梁绪衡、楚青恬挽着白莳芳的胳膊,跟其他七名女生陆续进了门,进门之前梁绪衡回头朝“三剑客”笑着挥手,贺础安也笑着挥了挥手,楚青恬也回头看了看他们,却并没有挥手,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轻轻走进门内。 告别周家大宅,郑天挺先生继续带大家一路往东走,从武庙街走到文庙街,刚出东门“仁育门”,便到了歌胪士洋行。 蒙自因为靠近红河,可与安南(越南)通航,因此光绪十三年(1887年)依照中法续议商务条约将蒙自开辟为商埠,此后蒙自陆续设立了海关、法国领事馆,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法、英、日、意、希腊登过相继再此开设了洋行、银行、公司、医院等,一时间小镇十分繁荣,逐渐成为滇越水陆通道的要冲和云南省重要的进出口商品集散地,希腊人歌胪士在蒙自开了洋行、旅馆。然而在清朝末年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取道碧色寨,未经过蒙自,宣统二年(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由越南海防三天半可到达昆明,比原来的船运马驮要快近一个月,因此红河水运线路被逐渐冷落,云南的对外贸易中心从蒙自转向昆明。此后许多洋行、银行相继停业,留下了许多空置的建筑,郑天挺、杨石先和王明之先生在为校舍奔走的时候就跟蒙自县政府申请租借部分空置房屋,最终顺利租下在一个大院里的原蒙自海关、法国洋行和法国领事馆,原蒙自海关作为教室,法国洋行、法国领事馆作为图书馆和教职员宿舍,还租借了相隔不远的歌胪士洋行,歌胪士洋行有两进,临街一进的楼上就作为教职员宿舍,楼下与后进作为男生宿舍。 到了歌胪士洋行,蒙自分校筹备委员会的杨石先已经等在门口,郑天挺对杨石先说: “劳烦石先兄先送教授们上楼,各位教授们的宿舍就有劳石先兄安排一下。各位同仁,待我安排好同学们的住宿就上再与诸位一叙!” 杨石先带着教授一行人一起上了楼,还有两位男同学恭敬地走到郑天挺身边,郑天挺接着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这两位同学是历史社会学系的喻存粹和哲学心理教育系的徐克清,你们的房间也已经分配好了,一会儿由他们俩带你们去,我的房间就在楼上,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上课的地点在蒙自海关,离这里很近,到时候大家一起过去就好。早点休息,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三剑客”的房间在一楼,临街。推开窗便能看见南湖,当晚夜色正好,一弯皎洁新月挂于空中,三人探头窗外,却因为湖边树木的遮挡,看不到湖中的景色,只能看到天空一弯新月,皎洁月如钩。 “夜色很美?” 三人抬头,发现是闻一多先生在楼上朝下看着他们。 “闻先生!” “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闻先生也早点休息!”胡承荫喊道。 闻一多把头缩回房间,环顾整个房间,房间不大,摆了三张床位。浦江清和闻一多两人的床位分别位于靠窗的两边。因为浦江清走的海路,便没在昆明停留,径直到了蒙自,已在昆明呆了多日。浦江清将学校把事先排好的课表交给了闻一多。闻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话”和“楚辞”在两天后,备课还有充分的时间。闻一多刚刚把行李放下,便拿出笔墨在油灯下开始准备上课的教案了。 “一多,你这也太勤快了,刚到就开始备课,跟你相比,显得我太闲散了。” “不备不行,这两个多月一直耽搁在路上,好久都没有沉下心来好好看书了。” 闻一多紧紧皱着眉头,口中一边轻轻喃喃自语,一边认真地书写着什么,让人不忍打扰,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俗文学史”的课,浦江清老师也早早地洗漱过后上床睡觉了。 虽然第二天就要上课,可陈确铮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默默一人走出房间,下楼走出歌胪士洋行的大门,径直走到了南湖边。 南湖湖边种满了茂密的垂杨柳,随着夏夜的晚风微微浮动,湖边空无一人,陈确铮选了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坐下,看着眼前偌大的湖面,弯弯的月牙儿映照在平静的湖面,湖水粼粼微动,月牙儿被湖水扭曲了样子,周遭一片蛙声,更显得夜的寂静,陈确铮深深呼吸着初夏潮湿的空气,脑海中浮想联翩。 此刻,陈确铮思绪翻腾,他一时想起逃离北平的艰难,转而又想起“三剑客”在南岳山中的岁月,思绪接着又滑向难忘的步行团生活,转念又想自己这半年多的时间全然虚度,无所作为,完全没有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联大党支部因为条件受限也未来得及开展活动。 陈确铮自幼在广东长大,此刻他每一个毛孔都感受着夏日的暑热,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回到了故乡,但又有一些难以言传的微妙不同。人生短短二十年,陈确铮如水上浮萍一般被命运冲刷,带着他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此刻的他比人生中的任何时光都更充满希望,他愿意与他的国一起经受各种考验,克服各种困难,一直到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想着想着,陈确铮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 “咚!”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水面泛起涟漪,从小变大,直至消失。 陈确铮看着湖面复归平静,默默地笑了。 第一〇六章 有一瞬间,我真觉得你会开枪 还来不及好好休息一下,“三剑客”便匆匆忙忙开始上课了,好在年轻的身体似乎永远不知疲乏,睡一觉便精神百倍了,下课之后“三剑客”相约去城里逛逛,买一些书本和文具,蒙自小城非常小,他们随便晃晃便走到周家大宅,大家上的课程并不同,因此并没有碰到楚青恬和梁绪衡,到大宅一问才知道他们并不在宿舍。三人便沿着武庙街走到了桂林街,只见前面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看什么热闹,“三剑客”本无意凑热闹,可胡承荫竟然在人群中听到了楚青恬和梁绪衡的声音,贺础安跟陈确铮也听到了,他们赶紧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只听见梁绪衡气得大喊: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家教啊!” 只见三个三四岁的孩童围着楚青恬,蹲在地上仰头往她的旗袍里看,楚青恬的脸羞得通红,急于想躲开他们,可跑到哪里,那几个小孩便嬉笑着追到哪里,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不仅不管,反而还看得津津有味。梁绪衡身穿白衬衫和藏蓝色背带裤,她用力把梁绪衡护在自己身后,可是实在无法一人照应三个孩子,难免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胡承荫见此情形,冲上去就把一个个子最高的孩子推开,他显然是三个孩子中零头的,那孩子一时间没站稳,在地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立马嚎啕大哭,耍赖起来。震天响的哭声招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当地的警察,他们身穿黑色警服,戴着大檐帽,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步枪,把枪把戳在地上,虽然都身量不高,但看来颇为不可一世。 瘦警察看见小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便过去问几个看热闹的当地人怎么回事儿,他们说的云南话,“三剑客”一句也听不懂,说完之后瘦警察马上变得十分愤怒,当下便破口大骂: “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伤人,跟我去警局走一趟!” 说完就要过去抓胡承荫,梁绪衡立马反驳: “大家评评理,还有没有法制了?明明是这几个孩子先仗着年纪小在行骚扰之事,我们怎么就变成恶意伤人了?” 那警察上下打量楚青恬,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光天化日之下,穿得花枝招展,简直就是伤风败俗!自己穿得露胳膊露腿的,还不让别人看了?” “太过分了!你一个警察,不仅言语粗俗,你还是非不分,就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当警察?” 胡承荫忍不住开口反驳,这下直接惹怒了那瘦警察,他立马就端起肩上的步枪,可就在他举枪的瞬间,陈确铮从一旁闪出,对着他的胳膊一格,步枪立马脱手,周曦沐抢过步枪朝胡承荫一扔。 “接着!” 胡承荫双手接过手枪,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摸枪,他的手微微颤抖。 见瘦警察被夺了枪,那胖警察刚还没反应过来,手臂突然一阵酸麻,手中步枪瞬间脱手,归了别人了。 两个警察正在一脸懵的时候,陈确铮却轻车熟路地摆弄起手里的手枪来。 “汉阳造啊,这枪可够老的!” 陈确铮轻车熟路地拉开机匣,看到弹仓里面满满的五发子弹,他干脆利落地将枪栓转动了九十度,“咔嚓一声”将子弹送入了弹膛,接着举起枪对准那两个警察。 强弱瞬间发生了翻转,两个警察双手高高举起,全然不敢动。 局势剑拔弩张,瞬间周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两个警察本想耍耍威风,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境地,那瘦警察还想嘴硬地咋呼两下: “你是哪儿来的刁民?竟然敢袭警?你开枪啊!” 陈确铮没有说话,上前几步直接把枪扣抵到瘦警察的脑门上。 胡承荫从来没见过陈确铮的这一面,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瘦警察没想到会碰上一个这么个硬钉子,威风也不耍了,吓得整个人堆在地上,认怂陪笑脸,讨好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刚刚我们俩没搞清情况,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咱们大人就不要跟着一般见识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几个!” 胡承荫看两人欺软怕硬的嘴脸越发觉得可恶,当即反唇相讥: “需要好好教育的不是孩子,而是你们这些大人!这位女同学明明穿着非常得体,哪里伤风败俗了?小孩子不懂事,都是你们这些大人教的!” 两个警察早已不在乎被踩在脚下的面子,只想着保命要紧。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对,能不能把枪……” 陈确铮不屑一笑。 “算了,我就不浪费子弹了。” 陈确铮嘁哩喀喳把步枪里的子弹卸了下来,又将胡承荫手里的枪如法炮制,接着把两把空枪扔在地上,那吓懵了的两人把枪捡起来转身就跑,在小巷里转个弯没影儿了。 那几个惹祸的小孩子也被吓傻了,也不闹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第一次看到敢跟警察叫板的人,表情中都满是惊愕,却也慢慢散开了。 虽然危机解决了,但刚刚那种危险的气味还在空气里弥漫,陈确铮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几人都用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他马上咧嘴笑了: “都这么看着我干嘛?咱们赶紧去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梁绪衡第一个反应过来: “走啊,刚好我们正准备去吃‘雷稀饭’呢!” “雷稀饭?” 梁绪衡又飞快地插了话: “嗯,同学们说他们家的糖粥特别好喝。” 于是五人便一起朝着西门边儿上的“雷稀饭”走去。 楚青恬、梁绪衡跟贺础安走在最前面,梁绪衡一手挽着一个,陈确铮和胡承荫跟在后面。 胡承荫一直忍不住用眼睛瞟他。 “你老看我干嘛?” “你是陈确铮吗?” “废话,我不是陈确铮,难道是胡承荫吗?”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我觉得你刚才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没这么夸张?我只是帮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会开枪。” 第一〇八章 似是豪门贵公子 “我也是略知一二,郑天挺先生在蒙自已经住了一月有余,我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在滇越铁路修建之前,作为中法之间的‘约开商埠’,蒙自一直是沟通滇越水上贸易的交通要道,一时之间繁华无两。法国人在修建滇越铁路的时候,本想将铁路穿过蒙自城,但是遭到了全县士绅的联合抵制,他们既怕修建铁路惊扰了睡在陵墓中的祖宗,又担心铁路会占用自家田产,更离谱的是,他们还担心滇越铁路会把法国的士兵运过来占领蒙自。最终在他们的反对下,最终滇越铁路没有经过蒙自,而是绕到经过了附近的碧色寨。滇越铁路通车之后,蒙自的水路运输一落千丈,蒙自乡绅悔之晚矣。” “蒙自真是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啊!”胡承荫感叹道。 “是啊,看待事物的眼光要长远,目光短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周曦沐刚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我还真是好为人师啊,这又不是在讲台上,我又这么长篇大论的。” “怎么会是好为人师呢?我们都还嫌周先生讲得太少,听不够呢!” “我也有些累了,咱们一起回去!” 一行人便沿着文庙街走到东门“仁育门”,出了城门快走到蒙自海关的时候,周曦沐叫住了陈确铮。 “陈确铮,跟我过来,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那我们俩先回去啦!”胡成瘾跟贺础安跟周曦沐道别便向歌胪士洋行走去。 陈确铮虽不解,却也跟着周曦沐进了蒙自海关,一路上拨开茂盛的花花草草,跟随周曦沐的身影,远远地看见周曦沐跟校工攀谈,走进之后只见校工指了指地上两只沉重的木箱说: “就是这两只。” 周曦沐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学校把教职员工的东西从昆明寄到蒙自了,既然碰到你了,就来帮我干体力活儿!咱们把箱子抬到街上叫个车——哎,太沉了,我们一起抬啊!” 周曦沐还没说完,陈确铮撸起袖子,抱着木箱就走,因为过于用力,胳膊上爆起了青筋。 周曦沐也只好抱起另一只,刚走到半路,陈确铮就已经折返,跟他合力抱一个箱子往外走。 到了街上,周曦沐笑道: “跟你一比,我倒是成了文弱书生了。” “以后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先生一定要跟我说。” “在步行团的时候我看你同学交往都十分幽默诙谐,为何到了我这儿就这么一本正经啊?”、 “先生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跟旁人相比呢?” 周曦沐一笑,没有说话,扬手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木箱放在脚边,一前一后地到了王家宅院。周曦沐付了车钱,两人合力把箱子抬到楼上。周曦沐一边叫着白莳芳的名字一边进了屋,却没有关门,陈确铮只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并不进门。 “陈确铮,进来呀!” 陈确铮进了屋,发现屋内陈设虽然十分简单,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白莳芳给陈确铮倒了一杯水。 “渴了,喝口水。” 陈确铮接过水来,一饮而尽。 “先生,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着什么急啊!” 周曦沐拉开皮箱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套深灰色西装,放在陈确铮身上比量。 “先生,这是……” “这套西装原是我在北平做的,略微有些做瘦了,我们身高相仿,想来你穿定会合适,一个清华人怎能没有一套西装呢?”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又不是专为你做的,放在我这儿也是积灰,不如送你,也不算浪费。” “先生,我真不能收。” “这样,你先试试,若不合适我便不送你,如何?” 白莳芳将房间角落的折叠屏风拉开,周曦沐连人带衣服将他推到后面。 陈确铮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白莳芳笑着点头,周曦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鼓起掌来。 “转个身看看!” 陈确铮慢慢转了一圈。 “太合适了,这衣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嘛!” 陈确铮摸摸后脑勺:“我先换回来。” 没想到却被周曦沐一把扯住:“换什么换,就这么穿着回去!你呀,也别跟我太见外了,再怎么说,咱俩也是一起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吗?” “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我既然是‘先生’,总会有一些特权,我没课的这几日有帮忙做文法两院的学籍整理,看到了你的入学资料,先说一句:生日快乐哦!” “谢谢周先生。” “你好像自从认识我以来,就一直在跟我说谢谢啊!” “我知道,跟先生给我的帮助比起来,一个‘谢’字太轻了。”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别跟我太生分,自认识你那日起,我便欣赏你的胆魄,感佩你的爱国之心,你我师生之间,不必言谢,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也可随时找我帮忙,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的。等一下!” 周曦沐的目光落在陈确铮穿着帆布鞋的脚上,摇了摇头,在房间里找着什么。 “莳芳,我那双黑皮鞋是不是也装箱打包了?” 白莳芳点了点头。 周曦沐用钳子弄了半天,想要打开木箱,却不得要领,陈确铮接过钳子三下五除二拔出所有的钉子,打开了两个木箱的盖子。 白莳芳从其中一个木箱之中拿出了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样式十分时髦。 “不‘西装’不配‘革履’怎么行?穿上试试,我看咱俩鞋码差不多大,放心,这鞋我买了没穿过几次,绝不会有味道。” 陈确铮脱下脚上的帆布鞋,换上了黑皮鞋。 “这才搭配嘛!行了,你可以走了,我们要休息了。” “谢——” 周曦沐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截住了陈确铮未出口的话。 “我一定会好好穿的,那我先走了。” 陈确铮穿着一身西装从桂林路一路走到了歌胪士洋行,他走的很慢,一路上想起了许多。对于周曦沐的疑问他了解。他平日里并不是严肃的人,什么玩笑都开得起,他怀揣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但他觉得那日永定门外的相遇撕开了一条口子,让周曦沐洞悉他的内心。他不敢想象,若那日没有遇到开周曦沐,他将如何度过那次劫难,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离开北平,更何谈延安,何谈长沙,何谈联大? 周曦沐是他的师长,更是救命恩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虽然周曦沐长他的年岁并不多,可他却对他只有尊敬和感激。平日里他用嬉笑和调侃掩饰着真正的自己,可他觉得周曦沐看到了旁人不曾看到的东西,他很想告诉他,在延安发生的种种,他很想告诉他,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但他知道,他不能说。 起码现在还没到说的时机。 进门的时候贺础安和胡承荫都躺在床上,看到西装革履胡承荫立马从床上起来。 “这西装是周先生给你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 胡承荫摩挲着西装的毛料。 “我爹因为要上台,每年都要做新大褂,打小我跟很多裁缝师傅都很熟,我一摸这料子就知道,你这身西装绝对价值不菲。太偏心了?为什么只送你一个人啊?” “眼馋了?周先生是清华的,我也是清华的,他是我的‘亲师长’,谁让你当年没考清华呢?” “现在还分什么清华南开、亲疏远近,都是联大人了!” “其实你要是个子再高些,腿再长些,我也不介意把这套让给你,谁让你才到我这里呢?” 陈确铮比了比自己耳朵的地方。 “胡说,我哪有那么矮?要不咱俩比比个儿!” “你下来呀!” 胡承荫撇了撇嘴。 “算了,这套西装就跟从你身上长出来似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贺础安也禁不住夸赞: “从没看你穿过西装,但你身高腿长,我想着会合适,可没想到会这么合适。” 陈确铮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动作自然流畅,全无不自在。 “我七八岁起就穿西装了,穿了十几年,穿厌了。”陈确铮随意说了一句。 “老陈,你不会是什么豪门贵公子?”胡承荫起了八卦之心。 陈确铮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哼笑一声,脱下了西装上衣,挂在椅背上。 “你想多了,困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课呢,赶紧睡!” 第一一〇章 我在等你的答案 南湖边有很多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叫“南美咖啡馆”,之所以叫南美咖啡馆,跟南美洲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咖啡馆的主人名字名叫郑南美而得名,郑南美是越南爱国志士,在越南被法国占领之后,不甘愿过被奴役的生活,自民国初年以来便在蒙自侨居多年。他在南湖边盖了一间二层民居,开了一间西餐厅,在一楼外设了咖啡馆,联大师生都愿意来这里消磨时光,梁绪衡跟贺础安拣了靠边的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你吃点什么?这家的咖啡不错,奶油蛋糕也很好吃。” “你点,我跟你点一样的。” 梁绪衡见贺础安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叫来侍者点了一样的奶油蛋糕和咖啡。 咖啡很好喝,蛋糕很好吃,梁绪衡吃得很香,贺础安却有些食不知味。 贺础安的手放在书包里好久了,终于鼓起勇气,从书包里拿出了穆桂英的面具,放到桌上。 “送我的?” 贺础安点了点头。 “这面具是我在贵州安顺买的,安顺有一种地方戏曲叫‘安顺地戏’,演员上台都带着面具,我看它实在做得精美,便想着买来送给你。” “真漂亮,这面具画得是谁呀?” “穆桂英。” “哇,在你的心中,我像穆桂英一样吗?” 梁绪衡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点了点头。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便把面具戴上,遮住了自己的脸。 “绪衡……” 贺础安只有在写信的时有叫过梁绪衡“绪衡兄”,当着她的面一直是连名带姓地叫,第一次这样叫,梁绪衡竟一时间愣住了。 “绪衡,在长沙出发的时候,我便跟你说,我喜欢你,我问你的答案,你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让我在路上写信给你,我得空就写,已经快写满一本了。” 贺础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也放在了桌上。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回答了。” 梁绪衡始终戴着面具,声音从面具后头穿出来,柔柔的,闷闷的。 “谁是你的生死之交?” “是你。” “是谁大老远帮你带书的?” “是你。” “是谁在你到昆明的时候去迎你的?” “是你。” “那你还问?” “不行,你一定要答。”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嗯。”虽然声音很小,但贺础安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把面具摘下来,看着我说。” “我偏不说!” 梁绪衡大喊一声,便捂着面具跑走了。 初夏之夜,露天茶座里坐了许多人,梁绪衡这一声喊让许多好事之人探头探脑,有人还凑热闹吹口哨,贺础安顾不得理会,着急追梁绪衡,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也顾不得找零了,拔腿跑去。 梁绪衡一直跑到了南湖边,见身后贺础安追了过来,她继续向前跑,沿着龚堤坝一直跑到了湖中的崧岛上,贺础安也紧随而至,因为跑的太急,呼吸有些急促。 夜色悄然降临,墨蓝的天空星月乍现,周遭鸦雀无声,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你看这南湖,是不是很美?” 贺础安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在长沙时的室友曹美霖吗?” “记得。” “她早半个月就到了蒙自了,我们一起游湖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刚到蒙自的时候,发现蒙自海关旁边有一大片洼地,足有二十几亩,当地人却管这片洼地叫南湖,她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个大坑吗?怎么能叫湖?可是有一天夜晚,突然狂风暴雨,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再来蒙自海关,发现曾经还是大坑的地方,已经变成汪洋一片,她终于理解了‘南湖’的由来。” 贺础安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等你的答案。” “以前,我的女同学们最爱幻想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我却从来不参与这个游戏,因为我全然想象不出,自己会爱上什么人,我甚至想象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恋爱,不会嫁人。可能的心就像这片洼地,后来你出现了,在我心里下了一场大雨,一夜之间,便把我的心填满了。” 贺础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梁绪衡就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础安兄,这回答你可满意?” 贺础安望进梁绪衡的眼中,不知是月光,还是湖面反射的水光,梁绪衡的眼睛晶晶亮亮的,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他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伸出双手将梁绪衡轻盈柔软的身体圈进了怀中,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唇间的触感被无限地放大。 为了这一刻,他们似乎都等了太久。 耳鬓厮磨之后,两人紧紧相拥,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可以听到 “我真高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我也高兴。” “我有想过,若学校不能迁回北平,我们就在昆明安家。” “说什么呢?” “在步行团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考虑我们的事,我平生就喜欢做学问,也喜欢教书,毕业之后你若想继续读书,我们就一起念研究所,但若你想先结婚,我便直接去中学教书,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会保你和孩子衣食无忧。” “越说越离谱了!” “绪衡,我是认真的,我是一个喜欢规划的人,我已经把你规划进我的余生了,现在你既然答应了,便不能再反悔了。” “你这人,看起来像块木头,没想到关键时候说起情话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呢!” “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知道,哎,真是败给你了。” “等以后我们打赢了,我就带你回杭州,我带你泛舟西湖,带你吃小笼包子,带你见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再这样说,你就不怕把我吓跑了?” “你会吗?” 梁绪衡没有说话,将脸埋进贺础安的胸膛,感受着那里的温热和起伏。 夜色迷人,柔情缱绻。 南湖畔的一双小儿女过于美好,时光便为他们多停留了一会儿。 第一一三章 思考的思,优良的良 回学校的路上,梁绪衡再次牵起贺础安的手,两人的手大小十分悬殊,梁绪衡的小手被完全包裹,十分有安全感。 记得贺础安第一次牵起梁绪衡的手时,因为心里紧张,手心直冒汗,使得指尖冰凉潮湿,梁绪衡还以为贺础安是个天生手冷的人,可时间久了,贺础安的手不冒汗了,牵手的时候就像握着一个小暖炉。 想到这里,梁绪衡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 梁绪衡笑着摇了摇头。 “你唱首歌给我听?” “唱歌?” “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给我唱一首,好吗?” “我唱歌不好听,走调走得厉害!” “没事,我也是荒腔走板,我们刚好凑一对。” “那好!” 梁绪衡想了想,大方开了嗓: 蔷薇处处开,蔷薇处处开, 春风一阵一阵慢慢吹来, 鲜花密密排,鲜花密密排, 瞧这样艳丽决不可以采。 人人爱又爱, 他带刺揪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痛的热泪双双流满腮。 蔷薇处处满,蔷薇处处满, 年年一次一次要过春残, 鲜花笑颜欢,鲜花笑颜欢, 瞧这样艳丽开放满花园。 人人看又看,人看看赞一番。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摘下摘下将它揪个完。 蔷薇处处娇,蔷薇处处娇, 年年一度一度闹闹花潮, 鲜花盛意邀,鲜花盛意邀, 瞧这样艳丽个个人人瞧。 人人笑又笑, 将花花看护好, 日日天天,朝朝夜夜, 时时刻刻,红红绿绿, 热热闹闹开个满园娇。 …… 《蔷薇处处开》已经是两年前的老歌了,贺础安不是没有听过,虽然金嗓子周璇的歌声十分动听,但这首歌贺础安并不是特别喜欢,可梁绪衡一唱,贺础安便瞬间被征服了。 梁绪衡的歌喉称不上优美动听,但胜在她神态的生动和俏皮,尤其是中间那四句“哎呦”,实在是可爱得紧,贺础安想伸手捏捏梁绪衡的脸蛋,还是忍住了。 “哎呦!” 梁绪衡又叫了一声,贺础安以为她还在唱着那句逗趣的歌词,梁绪衡却捂着头转过身四下看,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玩闹,他们都衣衫破烂,满脸脏污,最大的一个大概十岁左右,一脸怒意地看着他们。 “不要脸!” 个性温和如贺础安,这次也真的生气了,自己被丢石头,被骂“伤风败俗”也就罢了,可这次石头却打在了梁绪衡身上,还被一个孩子骂“不要脸”,贺础安根本忍不了了。 见贺础安走近,那孩子并不躲,反而直直地瞪着他。 “你在说谁?” “我说你和她,不要脸!” “你为何要这么说?” 男孩也不知怎么说,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贺础安身上丢,被贺础安一把攥住胳膊。 男孩吃痛却挣脱不开,张嘴就咬,贺础安忍痛却不撒手,其他小孩子见事不妙,便一哄而散。 正在僵持之间,男孩的肚子突然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男孩觉得有些窘,不自觉地松了口。 “你肚子饿了?” 梁绪衡从书包里掏出之前在“雷稀饭”买的没吃完的煎粑粑,递给他。 “吃!” 男孩迟疑了一秒,可能是因为肚子太饿,还是没能忍住,一把便夺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用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男孩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煎粑粑,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大半。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了,我爸妈都死了,我大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 “你叫什么名字?” “唐思良。” “思量?哪两个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不识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总有十岁了?” 男孩点了点头。 “向你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念书了,怎么,从没念过么?” 男孩摇了摇头。 “念书要花钱。”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低头思考了一下,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唐思良。” “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了,这‘思’是‘思考’的‘思’,‘良’是‘优良’的‘良’,来,我教你写。一个人总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唐思良难得地羞涩了,不肯过去,被梁绪衡在身后推了一把,推到了贺础安跟前,贺础安站到唐思良身后圈住他,把树枝放到他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写了几遍他的名字。 贺础安用脚把地上的痕迹抹平。 “来,你自己写写看。” 唐思良虽然有点紧张,比划的顺序也不是很对,但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点也没有出错。 “你看,这不是写得很好吗?” 唐思良难得听到赞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弄着树枝,看来十分局促。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拿出1块钱递给唐思良。 “我自己也不富余,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们上课的地方在蒙自海关,我的宿舍在歌胪士洋行,若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唐思良没有回答,反而红了眼圈,眼见着泪水就要掉下来。 “这小孩儿怎么了?怎么还哭了?赶紧拿着!” 梁绪衡把一块钱塞进唐思良的手里。 “对不起,我之前向你们丢石头,还骂了你们,你们教我写名字……还给我钱……对不起!我错了!” 唐思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我早就看出蒙自的民风鼻塞了,大人们观念陈旧,心怀偏见,你们小孩子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我不怪你!” 梁绪衡掏出手帕给唐思良擦脸。 “赶紧擦干眼泪,一个男孩子,哭什么鼻子?丢不丢人!” 唐思良擦干眼泪,手帕早就糊作一团,他想还给梁绪衡,梁绪衡赶紧摆手: “送你啦,送你啦!今天早点回家,我们也要赶紧回去了。” 唐思良点了点头,却不肯走。 “那我们先走啦!”梁绪衡摸了摸唐思良的头。 贺础安跟梁绪衡走了很远,回头一看,他瘦瘦小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直到他们转过下个街角,未曾挪动一步。 第一一四章 我要办夜校 贺础安回到宿舍就把白天的见闻跟陈确铮和贺础安说了。 陈确铮拨弄了一下菜油灯的灯芯,接着拿出针线包,开始缝袖口松掉的扣子: “这也难怪,蒙自地处偏远,信息蔽塞,加之百姓普遍教育程度不高,思想守旧,老百姓的思想观念也不开化。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贺础安在桌前胡乱翻着书: “我也发现了,蒙自百姓的受教育程度真的不高,蒙自当地几乎没有女孩小学毕业,中学是专为男孩设立的,也几乎没有人上过大学,许多老百姓都大字不识一个。” 胡承荫一边摆弄着他的相机一边说: “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最喜欢观察街上的人,你看现在蒙自天气这么热,咱们联大的女同学怎么穿呢?旗袍配高跟,五颜六色的短裙配肉色丝袜,还有的丝袜都不穿,索性光了两条腿图个凉快。你看蒙自女子怎么穿?不论老少都长裙及地、长袖及腕,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和手不露半点出来!” 贺础安把书一阖: “你说得对!我还注意到,若是男女同行,永远是女子跟在男子后面,从来没有并排走的!我听说,在蒙自如果没有媒婆介绍,男子和女子是不允许相互交谈的,谈恋爱更是大逆不道了!” 陈确铮用牙把线咬断: “眼前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许多文化观念虽说看来根深蒂固,但终究有一天会改变的。” “三剑客”没想到他们夜晚聊天的话题在全校的早会上被重新谈起了,这次早会上,除了梅贻琦常委之外,大家还看到了蒋梦麟常委,他是特地从昆明到蒙自来探望联大师生的,因此在早会上还专门作了讲话,他的表情有些担忧,口气也十分语重心长: “最近我听闻有一些女同学在街上被掀裙子,还有的男女同学在街上拉手,被丢了石头,从联大到了蒙自以后,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我知道很多女同学在广州和香港买了不少漂亮衣服,刚到蒙自就穿着上街了,这些时装在我们的眼里是美的、时髦的,可是在当地人眼中,那都是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你们大都生长在文化开明之地,受过高等教育,自幼便觉得露胳膊露腿习以为常,在当地人看来却是伤风败俗,白眼丢石头那都是轻的,我听说有的同学已经跟当地的警察起了冲突,这该有多危险!” 站在人群中的贺础安和胡承荫微微有些心虚,看了看中间的陈确铮,他却一副老神在在、不以为然的样子,目不斜视,一脸波平如镜。 “我最后嘱咐大家几句:咱们初来乍到,要知道入乡随俗,好衣服不一定要现在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文法两院只是暂留蒙自,用不了多久就回搬回昆明去的,所以有些衣服可以留到昆明再穿嘛!还有一点,咱们男女同学上街的时候要注意保持一点距离,能前后走便不要并排走,大家都相安无事嘛!” “蒋常委,我有话要说!”贺础安高高地举起了手。 蒋梦麟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同学想说什么?尽可畅所欲言!” “我是历史系的,自古以来,历来是落后的文明效仿和学习先进的文明,比如元朝,蒙古游牧民族虽然在军事上击溃了南宋王朝,入住中原,但在文化上却被中原所征服,清军入关之后,更是虚心学习中原文化,放眼国外,虽然罗马在军事上征服了希腊,可希腊却在文化上征服了罗马。由此可知,在人类发展的车轮滚滚向前,落后的追逐先进的。联大到了蒙自,如果事事迁就当地的陈规陋俗,不能给蒙自吹来一股文化的新风,难道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 蒋梦麟笑着鼓起掌来。 “这位同学,你说的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文学院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 “贺础安!不错,月涵,现在的学生可了不得啊,我这刚到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梅贻琦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开了口。 “贺础安,你说的很好,可任何不顾现实的激进的改革都会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历史上的先例也是不胜枚举?你希望联大的师生能给蒙自吹进一股文化的新风,这种想法很好,可这股风要怎么吹?是‘润物细无声’地吹来桃红柳绿,还是一阵飓风席卷了一切呢?蒙自眼下的民风就是守旧的、蔽塞的,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来改变这一切呢?” “我要办夜校!” “办夜校?” “好主意,你想怎么办,说来听听?” “到蒙自这些日子里,我发现,蒙自的老百姓文化程度普遍很低,许多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外界的事物,形成进步的思想的。所以我想办夜校,在报上张贴布告,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宣传,不论男女老幼皆可报名,上课的内容就先从识字开始,只要你想来,分文不取!” “看你一下子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看来有了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我想问你,教学场地在哪里?授课人员是谁?教材和文具的费用是多少?” “这……我还没有想得那么深入。” “那你现在就要想起来了,我先表明一下我的态度,办夜校是件好事,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现在文法学院仍处于草创阶段,蒙自海关的校舍已然不敷使用,学校在经费上更加紧张,幸亏哥胪士洋行的房租按照合同可以拖到明年四月再付,周伯斋先生把颐楼让出来给联大的女生住,却只象征性收了一块钱。否则就连定制课桌椅的钱都没有。我说这些不是在哭穷,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想把夜校办起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现在你还要做这件事吗?” “我要做!我一定能把夜校办起来!” 梅贻琦先生和蒋梦麟先生带头,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站在后面的梁绪衡看着贺础安挺直的脊背,眼中充满了钦佩和爱慕,胡承荫鼓掌鼓得比谁都凶,陈确铮也笑着点头,跟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第一一五章 派对的前奏 豪言壮语说多少都容易,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贺础安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面前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好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好友,晚饭后就跑到“聚贤茶楼”商量对策。 “这一通豪言壮语说的,不像你啊,贺老师!” 贺础安下巴放在桌上,双手不住地挠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来是说文化的,不知哪根筋不对就说道办夜校上了!” “这还用说吗?你存了这个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今天恰巧把它公之于众了而已。” “夜校我肯定是要办的,可是眼下未免太高调了,我有点犯愁。” “有什么难的?蒙自空房子那么多,多跑跑总能找到校舍啊!难的是要去找钱!” 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梁绪衡、楚青恬、曹美霖一起走了过来。 “刚来就瞧见你们了!在聊什么呢?” 梁绪衡说着就坐到了贺础安身边。 “没什么,在讨论功课,你们怎么也来喝茶?”看到梁绪衡,贺础安露出了笑容。 “对了,法国花园明天有个舞会,你们要不要去参加?” “法国花园?那里面不都是洋人吗?咱们去凑什么热闹啊?”胡承荫一脸不解。 “我的一个外文系女同学的舅舅在滇越铁路衙署做事,要给她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在法国花园办生日派对,所以……”楚青恬小声说道。 “所以就来邀请你们‘三剑客’啦!怎么样?去不去?”梁绪衡怂恿着。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贺础安和胡承荫拿不定注意,陈确铮微微一笑,喝干茶碗里的茶水,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去!” 贺础安和胡承荫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陈确铮笑了笑,没理他们。 “明天几点?” “晚上七点。” “我们会准时到的!” 回歌胪士洋行的路上,胡承荫终于把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了出来。 “陈老,我们俩还犹豫呢,你怎么就一口答应下来了呢?” “怎么了?我去舞会很奇怪吗?” “陈老,你可是陈老啊!最不爱扎堆、好似逍遥散仙的陈老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了?” “你是没这么说过,但我莫名就是有这种感觉。”像是确认自己内心所想一般,贺础安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胡承荫也点了点头。 陈确铮轻笑一声。 “咱们办夜校的费用不是还没有着落吗?” 胡承荫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聚会上有钱人肯定很多,到时候我们找机会搞个‘夜校资金募捐’!筹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吗?” “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 “陈老,你才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我就知道高谈阔论,关键的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这么说啊!不是有几个人敢直接反驳蒋常委的话的,就冲这一点,你就比我们都强。” 胡承荫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嘴角露出坏笑。 “不过说真的,周教授送你那套西装,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你别说你不穿啊!对了,一会儿回宿舍跟隔壁的段显荣借他那瓶发油,好好给你捯饬捯饬。” “别折腾了,我是去筹款的,又不是去选美的。” “你可别这么说,搞不好明天陈老你真的要出卖色相了,万一有那个富家小姐看上你,那还愁夜校的款子?” “你就胡扯!” 第二天下课后,“三剑客”回到宿舍,胡承荫就把陈确铮按到了椅子上。 “别动,享受一下我胡爷的五星级服务!” 陈确铮也不挣扎,坐在椅子上闭了眼。胡承荫小时候经常在后台看那些唱京戏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勾脸儿、卸妆,时间长了都熟了,还能时不时打个下手。虽然自己连镜子都不照,可自幼耳濡目染,很知道时下最流行的潮流是什么。 胡承荫给陈确铮下巴涂满了泡沫,然后悉心地刮去了刚冒出来的青茬儿。 “站起来,洗洗脸!” 陈确铮乖乖站起来洗了脸,擦了擦脸又坐下了。 胡承荫拿出刚借来的发油,狠狠给陈确铮拾掇了一番,那瓶发油恨不能给他抹了一半去,看他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索性任他折腾。 最后胡承荫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条藏蓝色波点的手帕放到陈确铮的口袋里。 “齐活儿!睁眼啦,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睡着啦?你可真行!站起来瞧瞧!” 男人就是糙,“三剑客”平日里都没有打扮的心思,房间里竟没有镜子。 陈确铮有些迷糊地站了起来,问了一句: “怎么样?还行么?” 贺础安和胡承荫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意外的欣赏。 “这可太行了!在场的女士都会为你倾倒的!” 他们俩人自打认识陈确铮那日,就没有见他好好打扮过,之前虽然看他穿西装惊讶了一次,却不如这次“全副武装”来的惊艳。 西装不是人人都穿得的,没有一定的气场加持便成了“衣服穿人”,而不是人穿衣服了。陈确铮的头发是半长不长的偏分,发油将所有的散发都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往日被刘海遮住的双眼也没有了逃遁的余地,配合着刀削斧凿的下颌骨和高挺板正的鼻梁,两片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配合上他修长的四肢和从容的气质,那身西装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妥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陈确铮,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狐狸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句话告诉梁绪衡?” “放心,她一会儿见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走!去法国花园!” 胡承荫一声令下,三人出了歌胪士洋行,胡承荫换上飞行员夹克,刮了个胡子,也挺精神,贺础安照例一袭长衫,跟在他们身后。三人迎面撞见几个同学,看了好几眼才把陈确铮认出来,惊讶之后,纷纷竖起大拇指。 陈确铮松松脖子上的领带,笑道: “你还别说,我已经有点儿想打退堂鼓了。” 胡承荫在身后推了陈确铮一把: “现在想打退堂鼓?晚啦,赶紧的!” 第一一六章 灿若星辰的她 对于“法国花园”,联大的所有师生都十分熟悉,“法国花园”坐落在在蒙自南湖一隅,正好在从歌胪士洋行到蒙自海关的必经之路上,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傍晚时分,时常看到法国人在里面开派对。“法国花园”是一栋幢黄色二层小楼,原称法国滇越铁路总局,原是意大利政府的驻蒙领事馆,后来意大利领事馆迁出,滇越铁路开始修建,法国委派的铁路监督衙署入住了这里。衙署入住后,楼里常常歌舞升平,法国人经常伴随着留声机传出的乐声草坪上跳舞。法国人在楼的四周种满了各色美丽的花草,观之颇具异域风情,日子久了,就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法国花园”。 走到法国花园的时候,看到梁绪衡、楚青恬和曹美霖三人就在楼前的草坪上等他们,胡承荫和贺础安虽未出席过这种场合,但胡承荫自幼在人堆儿中长大,见惯了大场面,贺础安则是少年老成、沉稳内敛,两人在派对的表现都落落大方,不见怯场。但胡承荫不是白折腾的,每个见到陈确铮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在心里暗中猜测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然而三位淑女的打扮也是不遑多让,梁绪衡和曹美霖两人照例是穿着旗袍,梁绪衡旗袍的纹样是蓝绿条纹的款式,宛如林间小路一样蓬勃有生气,曹美霖则穿了一条紫色缎子旗袍,显然是精心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而最夺人眼目的却是楚青恬,她难得穿了一件洋装,通体白色的纱裙轻轻盖在红色皮鞋的鞋面上,曼妙卓然,遗世独立。三人站在一起,十分明媚夺目。 梁绪衡挽着贺础安的手,却故意上下打量陈确铮: “陈确铮,你今天可以嘛!无数少女都要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了!” “贺老师,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不管管她?” 贺础安宠溺地看了梁绪衡一眼,丝毫没有吃醋的意思。 “我可管不了她,再说,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 楚青恬也没有想到竟能看到陈确铮翩翩贵公子的一面,虽说在理智上她早已知道她跟陈确铮之间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可情感上却未能将残存爱意连根拔出,面上仍有些微微发红,正在此刻,一个身穿鹅黄色洋装的女孩儿看到了楚青恬,一边挥手一边向她跑过来,亲热地揽住楚青恬的胳膊。 “楚青恬!你终于来啦?我到处找你呢!” “潘桂梅!还说呢!你跑哪儿去啦,我也在找你呢!给你介绍一下……” 潘桂梅一边上下打量“三剑客”,一边笑着说: “不用介绍啦,这三位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剑客’吗?咱们蒙自分校四百多人,三百多个男生,属他们最出名,你能把他们带过来太好了,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联大才俊的风采!” “今天的寿星呢?” “谁知道跑哪儿去了?估计是去哪儿野去了,我这个表妹最让人头疼了,要说聪明那是绝顶聪明的,就是性子太野,没一点儿女孩儿样,好在生日一过,我姨妈和姨父就会送她出国了。对了,我姨妈给客人准备了茶点,你们过来尝尝啊!” 可能是为了举办生日派对,法国花园被悉心布置了一番。楼前的草坪上摆了几张餐桌,上面铺上了鲜艳的格子桌布,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甜点,客人们端着酒杯在彼此攀谈,有几只西洋品种的小狗在人们的脚下穿梭。到场的宾客以洋人居多,交杂地说着法语和英语。 “三剑客”中陈确铮的英文最好,陈确铮四处闲逛的时候时常有只言片语进入耳中,尽是是滇越铁路修建进度、职位的升迁、雪茄和葡萄酒的品种,就在他颇感无聊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红衫黑裤、脚蹬马靴的姑娘姑娘骑了一辆摩托呼啸而来,停在草坪上,这摩托的外形跟自行车很像,只是中间的三角区域加装了动力系统。这么个新鲜物件儿一时间引起了轰动,所有人都围上去看,只有那一身劲装的姑娘把车支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个洋人青年跟在他身后一边追着她,一边问: “怎么样?灿星,我这辆新买的印第安还不错?” 女孩下巴一扬,颇为高傲地回了一句: “一般般!” 这个名叫“灿星”的女孩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潘桂梅便蹦跳着跑了过来: “表姐!” 看女孩逐渐靠近,陈确铮有一种被一道强光晃了眼的错觉,她的头发很短,堪堪跟下巴平齐,一边耳朵露了出来,露出饱满的耳垂,下颌尖尖的,眼睛狭长且微微上扬得厉害,唇小且薄,不笑的时候一脸高傲,笑起来眼睛眯起来,又娇媚又纯真。她身穿一身男装,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红色衬衫,想来本是长袖,被挽到了手肘上方,变成了短袖,下身是一条修身的黑色马裤,脚蹬一双及膝的马靴,整个人看来英气十足。 只需一眼,陈确铮就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生日会的主角。 女孩走到跟前,她一手扯住了楚青恬,一手扯住了梁绪衡,亲热地说道: “你这么美,跟个洋娃娃似的,一定是我表姐口中的‘楚青恬’?你身材娇小,眼睛却特别大,应该就是‘梁绪衡’?” “潘桂梅,你都是怎么跟你表妹形容我们的啊?”梁绪衡哈哈大笑。 “怎么?我形容得不对吗?她这不是一猜一个准儿吗?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是我表妹廖灿星,刚刚高中毕业,过了今天才刚满18岁。灿星,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绅士,他们是联大有名的‘三剑客’,这位是贺础安,是梁绪衡的男友。” “你好。”贺础安礼貌伸手。 “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对啊,才子佳人,果然很配!” 廖灿星微笑地看着贺础安,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笑意盈盈的目光却不经意间从陈确铮的身上划过,看似无人知晓,了无痕迹。 第一一七章 灼热的视线 廖灿星第一眼就看到了陈确铮。 因为他在人群中如此耀眼。 从小到大,他们家的客厅里不敢说“谈笑有鸿儒”,但绝对是“往来无白丁”,什么样的豪门贵公子她没见过呢?可她从来是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在她的眼中,他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好像不炫耀一点什么就活不下去似的,幼稚得很,因为她这种心性,19岁的年纪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看到身边的同学个个投入爱情,她却丝毫不急,她不喜欢被任何事束缚住,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出国了,完全不需要爱情这劳什子的牵绊。爸妈之所以让她到云南,除了舅舅在这边任职,表姐在联大上学,主要是因为在大片国土沦陷的情况下,从云南出国比较容易。 在廖灿星的坚持下,她一个人从老家江苏宿迁到了蒙自,父亲虽然没跟着,却派了两个卫兵全程护送,廖灿星拗不过,一到蒙自就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虽然有亲戚在蒙自,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面,在法国花园住着的这些日子,也有一些洋人青年来找她玩,可他们的娱乐也十分有限,除了喝酒打牌就是举办派对,时间长了,便觉十分乏味。仔细想想,虽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可是廖灿星在蒙自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给廖灿星办生日会也是她舅舅的主意,无非是在电话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跟她父亲邀功罢了。 她身处在一个热闹华丽的派对之中,这个派对是为她办的,可是这个派对中觥筹交错的人中,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真是乏味透了。 廖灿星不喜欢云南,不喜欢蒙自,她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的一切。 “你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你舅舅这么认真给你办生日会,一定不要失了礼数!”父亲在电话里严肃的一句话,让廖灿星意识到她还是要周全场面。虽然一点也不喜欢舅舅,可廖灿星不愿让父亲担心,虽然她想骑着摩托车一路开出去,永远不回头,可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派对之中。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 在表姐带来的三个人中,陈确铮从身高和外表都是最出挑的,最最重要的,是其他两人虽然有些生涩紧张,却一直四下观望,眼中充满了好奇,陈确铮却眼神低垂,偶然冷眼一瞥,看似对派对上发生的一切全无兴趣,似乎见惯了这种场合,内心之中早已厌倦了。 最怪的他看她的眼神。 廖灿星自知是美的,她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也是继承了父母长相全部优点的孩子。自幼就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夸得她厌了,便瞒着父母自己跑去理发店剪掉了两条麻花辫子,一头齐耳的短发留了好多年,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远远地,廖灿星就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射在自己的身上,可靠近了,那视线却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变得客套而疏离了。 “这位是胡承荫,外号叫‘狐狸’。” “你好。”胡承荫大方伸手。 “狐狸?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外号,真有意思!” 许是有些慌张,廖灿星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夸张。 “灿星,再给你介绍这一位——” “灿星,快过来!看看舅舅给你的生日礼物!” 廖灿星回头,不远处一个年过半百、一身高档西装却裹不住啤酒肚的男子朝她摆了摆手。 廖灿星暗暗呼了一口气,心中甚至暗自感谢舅舅,让她暂时逃离压迫感十足的心动。 “来了!” 廖灿星走开后,潘桂梅低声介绍:“这就是我舅舅,名叫郑显达,在滇缅铁路衙署任职。” 廖灿星走到郑显达身边,郑显达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派对上闲谈的众人见状安静下来。 “欢迎大家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我外甥女廖灿星的十九岁生日,众所周知,他的父亲廖卓昂整日忙于军务,便将女儿托付给了我,姐夫的话我敢不听吗?哈哈哈哈哈……” 听到廖卓昂三个字,陈确铮的瞳孔微微一震。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廖灿星竟然是国民党高官廖卓昂的女儿。 紧接着郑显达献宝似的说道: “灿星啊,难得你过生日,舅舅就想着送你个什么礼物,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就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终于寻了个好东西给你,你一定喜欢!” 郑显达朝着身后扬了扬手,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黑马走了出来。 顿时人群中开始欢呼鼓掌,许多洋人还吹起了口哨。 一见这匹马,廖灿星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 这匹马太漂亮了,一身漆黑的皮毛油光锃亮,不停地喷着鼻子,用蹄子踏着草皮,一看就是刚刚成年,眼中全无“驯顺”二字,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气。 “舅舅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你找到一匹纯黑的,而且他的爹还是赛马冠军,花了我一百块大洋呢!怎么样?舅舅没有让你失望?” “谢谢舅舅!” 郑显达在官场上混久了,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送礼送到了廖灿星的心坎上,廖灿星自幼喜欢马术,八岁的时候父母送给她一匹黑马,廖灿星给她取名为“如墨”,那匹马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去世了,她伤心了好久,眼前这匹黑马跟入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摸了摸黑马的脖颈,黑马抽了抽鼻子。 “可惜我很快就要出国了,带不走它。” “你又不是马上走,不是还要办手续吗?舅舅巴不得你一直都待在我这儿呢!” “我能骑一圈儿吗?” “别啊,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骑!来,陪舅舅跳一曲!” 留声机里传来慵懒浑厚的爵士歌曲,草坪上的男男女女们一对对地舞动起来。 梁绪衡第一时间向贺础安邀舞,贺础安连连摆手。 “别别别,我可不会。” 梁绪衡也不强求,将手伸给了陈确铮。 “这位公子,要不要赏赏脸呀?” “乐意之至。” 第一一九章 他沐浴清辉,纵马而来 廖灿星这一耳光直接震惊了众人,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面露不解。 留声机的长针仍旧自顾自地转着,“金嗓子”柔情百转地唱着: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你、你你怎么打人哪!” “打的就是你!” 郑显达眼见着自己弄巧成拙,一瞬间露出了懊恼的心情,本来想着当一回月老,万一两人成了,在姐夫面前便又有了一件功劳,谁知道现在弄巧成拙,竟变成了这样! 郑显达眼见着廖灿星的眼眶红了,赶紧上前安抚。 “怎么啦,怎么啦?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欺负她了?” 程耀祖耸耸肩,一脸不明所以。 陈确铮只陪梁绪衡跳了一支舞,便没有再跳,他跟梁绪衡、贺础安他们先聊着,视线却三不五时地落在廖灿星身上。他早早地看到她脸上的百无聊赖、无奈,逐渐转为鄙夷和愤怒,紧接着就是那一个震撼全场的巴掌。 周围的人从开始的安静惊讶变成悄声的窃窃私语,那个似乎已经被众人的视线灼伤的女孩突然冲开围观的人群,跑了出去。 陈确铮没有片刻犹豫地跟了上去。 郑显达之前送给廖灿星的那匹黑马就拴在不远的一棵树下,廖灿星跑过去,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黑马一声长嘶,快步跑开。 “快,快快,拦住她!” 陈确铮四下观望,一下子便看到了那辆印第安摩托,直接坐了上去,可是摩托车被锁上了,无法发动。 摩托的主人瞬间急了,赶紧追过来:“这是我的车!” “钥匙呢?快拿来!” 可能是陈确铮的语气太有震慑力,那洋人青年真的掏出钥匙扔给了他。 陈确铮发动摩托,飞驰而去。 廖灿星赌气一般地挥舞马鞭,嘴里不停喊着:“驾!驾!驾!” 黑马本就是良驹,快步如飞,被这样驱使自然是全力奔跑。 此刻,廖灿星只想远远逃离这一切。 她其实是一点也不想出国,她甚至不想离开家,原因全然不是她不敢一人出门在外,或是贪图家中安逸的生活和父母的照拂,相反的,小时候母亲最喜带她出国旅游,从十三四岁一直到十七八岁,她跟着母亲一路游历了欧洲的许多国家,自从参观过剑桥大学的校园,她便萌生了想去剑桥大学读书的想法,跟父母说了,他们都颇有些不舍。可眼看着战争爆发了,他们却急着将她往外赶了,她却反而不想走了,越是这种动荡的时候,她越想守在他们身边,她哭过,也闹过,可最后还是拗不过父亲,最终还是只身一人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 在这陌生的舞会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开心,享受此时此刻带来的片刻欢愉,廖灿星却只想逃离,她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诉说她此刻有多么孤独,那个一直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竟然被舅舅安排个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对方却还对她挑三拣四,仿佛娶了她是施了天大的恩泽一般。 不甘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哪里,只有马蹄的踢踏声,身后远远地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廖灿星,快停下,危险!” 这个声音很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廖灿星晃神之间,前方拐过来一辆轿车,车灯的强光直接照射过来,黑马顿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轿车司机惊恐之下猛按喇叭,黑马彻底惊了,不顾命地疯跑起来。 “救命!救命啊!” 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疯马在蒙自的街头狂奔,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可所有的人都惜命,没有一个人上前拦住惊马。 陈确铮加足马力追赶上来,跟惊马并行。 “别怕,别怕,身子伏低,抓牢了!我来想办法!”陈确铮大声喊着。 廖灿星心中的纷繁思绪消失殆尽,只剩下要活命的念头,便将身体伏低,抱住马脖子,紧紧闭上眼睛。 那辆印第安摩托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远远拉开黑马好一大截,之后陈确铮突然停住,顾不得好好停车,可怜的摩托车完成了它的使命便被丢在一边。 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了,廖灿星睁开双眼。 之后多年,廖灿星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心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皎洁月色下,一个身着西装的挺拔身影沐浴一身清辉,纵马驰骋,朝自己狂奔而来。 惊马的蹄子无论砸到谁,轻者少去半条命,重者直接便见了阎王爷,陈确铮却好似全不在乎一般,越跑越近,跟惊马短兵相接的时候,陈确铮一把扯住马缰绳,不借助马镫,直接跃上马背,坐在廖灿星的身后,因为陈确铮手长脚长,轻易便将廖灿星圈在怀中。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我知道。” 廖灿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虽然黑马依旧癫狂,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许是因为背上又骑了一个人,黑马十分不适,愈加折腾起来,无头苍蝇一样地拔足狂奔起来。 黑马跑的全无方向,不知利害,它背上的人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是南湖!它要跑进湖里去吗?” 陈确铮轻轻一笑: “怎么?怕啦?不会游泳?” 廖灿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是个旱鸭子的事实。 “别怕,我们就是要让它往湖里冲!” “啊?真的吗?”廖灿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马现在太疯了,我控制不住它,如果我们强行跳马,我们两个恐怕都得受伤,到了水里会大大降低摔伤的风险。记住,我让你跳的时候你就跳!记住了吗?。”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黑马果然直接朝着湖面冲去,马蹄踩踏睡眠溅起无数水花,拍打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等水没过马腹的时候,陈确铮大喊一声: “跳!” 廖灿星奋力向水中一跃,可她却没有如预料到的一样跟那匹黑马分开。 廖灿星的脚卡在了马镫里,导致她站不起来,不停地扑腾呼救。 那黑马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一个劲儿地往湖心走,越走越深。 “我脚卡住了!” “屏住呼吸,我来帮你!” 第一二〇章 温热的手掌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下,湖底一片乌漆嘛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陈确铮只能凭感觉抓住廖灿星的马靴,摸索了一会儿,发现廖灿星左脚的马靴上的金属扣跟马镫卡在一处了,他想把卡扣从马镫里掰出来,无奈卡得太死,扯弄了半天也解不开,陈确铮试图把靴子整只脱下来,黑马一直不肯消停,加上靴筒又紧,试了几次都脱不下来。 廖灿星因为缺氧猛烈地扑腾起来,陈确铮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在身后撑着廖灿星,确保她的头部可以露出水面,廖灿星呛了好几口水,使劲咳嗽了半天,陈确铮拍了拍她的背,廖灿星缓过一口气来。 黑马显然是有些累了,加上水中有些举步维艰,折腾的力道小了很多。 “你的脚卡在马镫里了,靴子还脱不下来,我一会儿再试一次,我到水下的时候你的头肯定会浸到水里,到时候你一定要屏住气,我们多试几次,肯定可以的!准备好了吗?” “等等!” 廖灿星的手在水下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把折叠小刀。 “这个有用吗?” “太有用了!我试试能不能把拴马镫的皮带割断!屏气!” 陈确铮潜入水中,廖灿星失了支撑,整个人又没入水中。 黑马是郑显达专门找来送给廖灿星作生日礼物的,马鞍马镫的工艺自然是十分拿得出手的,皮革用料上乘,结实得很,陈确铮本来以为又是一场持久战,可他没想到廖灿星那把小刀居然意外地锋利,没用多久便割断了拴马镫的皮带,廖灿星感觉左脚一松,接着陈确铮拽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送到水面上,并用手臂环着她的头,慢慢游到湖边。 得救之后,廖灿星连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仰面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陈确铮蹲在她旁边,看着她。 “看着我干嘛?” 陈确铮将那把救命的小刀递给廖灿星。 “我只是在想,哪家的姑娘会随身携带这么利的刀。” 廖灿星一把夺过,细细地把玩着那把刀,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折叠刀,黄铜的刀身,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拿起来沉甸甸的。 “这把刀是爸爸临走的时候送给我的,本来是他的随身之物,他说我一个姑娘家在外面,防人之心不可无,带在身边有备无患。” “你父亲真是英明,今天这不就用上了吗?” 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廖灿星一时间有些伤感,没有说话。 “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哪儿?” “法国花园啊,不过那儿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舅舅肯定派人满世界找你呢。” “我才不回去呢,我再也不回去了!” “不回去你能去哪儿?” 廖灿星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着陈确铮。 “你指我干嘛?我可管不了你。”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的命,就不能不管我。” “好家伙,这还赖上我了是?” “怎么,后悔救我了?” “那倒不至于,我陈某人一心向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安排你在女生宿舍挤一挤,梁绪衡和楚青恬她们一定十分乐意帮忙,可你现在和你舅舅闹翻了,你出国的事……” “我不出国了。” 陈确铮挑眉。 “你不出国了?” “我要考西南联大。” 陈确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笑容的意味在廖灿星看来却有了不同的理解。 廖灿星手臂一撑,坐了起来。 “你在嘲笑我?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怎么会?我们联大的确是不太好考,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儿。” “我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嘲讽呢!” “冤枉冤枉,你再这样儿,我都不敢说话了!”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吗?” “这是什么话,我怕的事儿可多了!” 两人正说话间,陈确铮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细微声响。 “趴下,别出声!” 两人身体紧紧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陈确铮一直按着廖灿星的后脑勺,长臂不自觉地将廖灿星圈在怀中,廖灿星感受着陈确铮掌心的温度,不觉心跳加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灼热吓了她自己一跳。 自幼廖灿星就不喜他人的触碰,每每被他人碰到都会不着痕迹地避开,然而这次她却全然不讨厌,甚至一点想要避开的想法都没有。 就在廖灿星心猿意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有人越走越近,还叫着自己的名字。 “廖小姐,廖灿星小姐,你在哪儿啊!廖灿星小姐!” 五六束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着,越来越近,眼看着照到两人前面的草皮上,好在他们没有继续往前走,转而去搜寻别处了。 就在两人放下心来,准备起来的时候,突然湖里传来黑马的一阵嘶鸣。 “在湖里!在湖里!” 本来要走的人赶紧向湖里冲去。 “快跑!” 陈确铮扯着廖灿星的手就跑,夜已深了,百姓关门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笃笃”地在石板路上回想,廖灿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陈确铮的侧脸,心里突然觉得: 就这么跟这个人一直跑下去也很好。 陈确铮把廖灿星带到了周家大宅,没想到廖灿星、楚青恬、曹美霖、胡承荫、贺础安几人统统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见他们赶紧迎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廖灿星双手抱臂: “你们俩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怎么睡得着觉,索性一起在这里等你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到这儿来?” 胡承荫搂了搂贺础安的肩膀: “那就要多亏贺老师了,看你们一个跑,一个追,我们都傻了眼,大家都不知所措,贺老师就说,廖灿星大闹生日会,肯定不肯再回法国花园,你要安顿她,也没别的地方,肯定会带她到这儿来找梁绪衡他们。你看,你们果然来了!贺老师,真有你的啊!” 第一二一章 你是否招架得住? 贺础安害羞地摆了摆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们这是掉湖里了吗?跟两只落汤鸡似的。” “没错,还真掉湖里了,她说她不想回法国花园,今晚只好拜托给你们了,她说她要报考西南联大,以后便是咱们的学妹了,你们这几位师姐多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梁绪衡撇了撇嘴: “是是是,你这个师哥照顾完,现在轮到我们师姐照顾了!” 陈确铮好像着了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们赶紧回去,陈老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把她交给我们你就放心!” “交给你们,我自然是一万个放心的,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送走了“三剑客”,梁绪衡便亲热地牵起廖灿星的手,将她领进周家大宅。 “快跟师姐说说,你们俩怎么掉进湖里的?” “那马惊了,一路载着我狂跑,师哥骑着摩托车追我们,后来他也上了马,那马冲进湖里,我的脚卡在马镫子里,师兄把马磴子割断了,带我游上了岸。” “这么刺激?你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都够拍一出动作戏了!陈确铮,真有你的啊!” 廖灿星有些害羞,没有说话。 “对了,陈老说你要考西南联大,是真的吗?” 廖灿星顿了一下,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考试没有两个月了,联大还着实挺难考的,你要赶紧准备起来了。” “我知道,我会努力的。” “别紧张,我们都会帮你的,一定让你考上!” 到了听风楼,梁绪衡推门进了房间。 “我说我们房间怎么少一个人呢,原是为了等你呀!” 梁绪衡坐在靠门的那张空床上,拍了拍。 “过来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床了!” 好在院中的水缸还储有大半缸水,梁绪衡在炉子上烧好了水,拿出一条新毛巾搭在铜盆上。 “这么晚了,你先将就将就,等明天我带你去澡堂好好洗洗!知道你怕羞,我们都在门外,等你洗好了叫我们就行。” 曹美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牙具。 “这是我前几日新买的,没用过,给你用!” 楚青恬拿了一件嫣红色带水波图案的旗袍平铺着放到床上,又拿了一件石榴红的睡裙给她。 “我觉得红色的衣服很衬你,这两件你便留着穿,你穿了一定好看。” 廖灿星抚摸着旗袍的布料,心中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讷讷地说: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呀?跟我们就别客套啦!赶紧洗!” 梁绪衡说完,搡着另外两人一起出了门,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月亮从树影中探头,少女皎白的身体印上了摇曳的树影。 她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身体,突然间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曾经她还自怜自爱地以为自己是背井离乡、孑然一身的天地一飘萍,一夜之间却突然得到了万千宠爱,这股热流在她的心里流动,让她周身温热,让她冲口而出了那几句话: 我要考西南联大。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廖灿星却全然不觉后悔,仿佛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就是注定要遇上这么一些人,走上这么一条路似的。 擦好身体,廖灿星穿上那件石榴红的睡裙,大小正合适,丝绸的质地贴在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凉意,衣服上有微微的香味隐隐传来,沁人心脾。 夜深了,房间的四张床上终于整整齐齐地睡满了人,曹美霖的鼾声如期而至,廖灿星却久久无法入眠,躺在床上频繁地翻身。 “睡不着啊?放心,过几日你就习惯了,以后听不到呼噜声没准还睡不着了呢!” “师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想问什么?师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问……你们为什么都叫他‘陈老’啊?” “陈老?你说陈确铮啊?还不是他整天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什么事儿都不过心,明明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为人处世倒像个老头儿似的,不过他这个外号也没个准儿,偶尔办一两桩好事儿的时候,狐狸他们就叫他‘陈老’,他办缺德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变‘老陈’了,你说好不好笑?不过我看你这一口一个‘师哥’倒是叫得很顺口嘛!这还没考上联大呢,就叫上‘师哥’了?” 冰雪聪明如梁绪衡,一早体察到了廖灿星对陈确铮的心意,忍不住逗逗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廖灿星十分严肃的回答。 “师姐,我一定要考上西南联大,我一定会考上的!” “没错!师妹,你一定会考上的!” 梁绪衡隐隐感觉到,一身潇洒的陈确铮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缘分,虽然才第一次见面,梁绪衡直觉这个小妮子不简单,不知道他是否招架得住呢? 回到宿舍,陈确铮脱掉那身湿哒哒的西装,脱下来的手才发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刮了一道大口子,叹了口气,照例挂在门上,转头跑到院子里兜头给自己淋了一盆冷水。 “陈确铮,你疯了吗?本来没感冒,被你这么折腾非感冒不可!” “贺老师,你别管他,搞不好人家就想感冒呢,是不是啊?” “此话怎讲?” “贺老师,你之前让我们去听风楼等,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怎么到这时候偏偏变成了榆木疙瘩了呢?真是苦了梁绪衡了。咱小师妹看陈老的眼神儿你没注意吗?一说考联大,脸红的跟什么似的,这哪是为了考联大,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贺老师,狐狸是一贯胡说八道的,你还跟着他起哄,就是你的不对了啊!” “你还说呢!今天不是去筹款的吗?好家伙,一分钱没筹到,还搭进去一身儿西装,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话说回来,一身西装换来抱得美人归,陈老你一点儿也不亏!” 陈确铮用毛巾擦干头发,一口气干了半缸子的白开水。 “筹款这事儿原就是我想错了,就算今天不发生后面那些事儿,我也不准备提。那些人只关心股票的涨跌、滇越铁路修建的工程进度、公子小姐的婚事、店面的买卖,哪里在乎穷人的孩子是否念得起书?” “那怎么办?” 第一二二章 大师中的大师 “怎么办?赚钱啊!”胡承荫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要赚钱!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啊!”贺础安还是有些发愁。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还愁赚不到钱?”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怎么赚钱?” “让我想想啊,蒙自很多老百姓都不识字,要不然我们去街头摆摊代写家信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就算我们真的去街头摆摊,也应该分文不取,这个钱你也赚!你好意思吗?” “哎呀贺老师,别这么严厉啊,我也就这么一说啊!那我再想想别的法子!杂耍和魔术我倒是会一些,要不我到街上去卖艺?” “你以为这里是天桥呢?估计到时候是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忙活半天吃顿饭就没了!” “你就知道泼我的冷水,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要不弄几个捐款箱摆在海关门口,搞一个师生募捐?” “还是别了,很多同学都是沦陷区来的,不少同学还要靠学校发的贷金过日子,即便如此,也只够吃饱饭而已,就别让他们掏钱了。” “陈老,你怎么也泼冷水啊,这夜校还能不能办了?” “办,当然要办,你们别急,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当然不能用穷人的钱,我们就要用有钱人的钱!” 过了这晚,陈确铮就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除了上课,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影,胡承荫跟贺础安想问个究竟,他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陈老,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忙着赚钱。” “赚钱?你赚到钱了吗?” 陈确铮从书包里掏出一沓钱,都是老滇票,足足有好几千块。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陈确铮把食指放在嘴上:“保密。”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够意思,兄弟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跟我搞神秘,有什么赚钱的好门路,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赚钱啊!” “我这个钱你赚不来。” “嘁!” 之后的好几天里,胡承荫都想偷偷摸摸跟在陈确铮后面一探究竟,看他放学后到底去了哪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莫名其妙的跟丢,搞得他十分懊恼。可越是这样,他的好奇心也就越强烈,便叫上了贺础安跟他一起。 “我才不去呢,晚上梁绪衡跟我一起看电影。” “重色轻友的家伙!那明天,我先跟你预约明天好不好?” “好奇心害死猫知不知道?” “就明天一天,不管明天有没有发现,我都答应你,不会再烦你了!” “那说好了啊,就明天一天!” “好好好!” 第二天下午有两节课,上完之后陈确铮照例第一个冲出教室,胡承荫跟贺础安赶紧跟上,可是刚追到大街上,人又不见了。 “他是会隐身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你之前跟说你每次都跟丢,我还觉得你笨,现在看来,他真的是厉——” 突然贺础安好像看见了什么,好像雕像一样定住了。 “喂,你在看什么啊?” 贺础安没有回答,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前方。 胡承荫顺着贺础安的目光向前望去,之间人群之中走过来一个先生,他身穿长衫,带着眼镜,明明手里没有拿书,而是拿着提着一袋面包,仍让观者觉得其一身清隽,气度不凡,只要看向他,便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闹市也不闹了,胡承荫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看贺础安的目光,是在追随这位先生没错了。 这位先生走到两人跟前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弯腰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因为眼前这位就是让他无比崇敬的“大师中的大师”——陈寅恪。 “陈先生好!” 陈寅恪看贺础安行如此大礼,抬手将他扶起来。 “你好啊,你是联大的学生?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陈先生,我以前是北大的学生,但我去清华旁听过您的课,先生,您什么时候开课啊?我一直等着上您的课呢!” “我也想早点上课,苦于没有教材啊,我从香港到昆明的路上有两箱子书没有随身携带,而是经由滇越铁路托运了,可等到了昆明一开箱,里面的书都变成了石头,里面不仅有我的手稿,还有课程的教案和教材,本来我想给文、史两系学生开‘佛经翻译文学’、‘晋南北朝史’、‘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这三门课的,可现在实在是两手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我已经给史语所的朋友写信了,请他们给我寄书过来,等书寄到了我就开课。”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先生的课了!” 贺础安看着陈寅恪手里提着的面包,便一时好奇起来。 “陈先生,您晚餐就吃面包吗?” “是啊,我胃不好,吃面包胃里舒服些。这面包是在天然咖啡馆买的,他家的面包很好吃,你们也可以买来尝尝。对了,联大的同学都很多才多艺嘛!我刚才在天然咖啡馆就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店里弹钢琴,弹得很不错呢!” “先生,那个小伙子是不是长得很高,很英俊的?” “没错,是一点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意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你们自便。” “先生再见!” 贺础安再次鞠躬,胡承荫懵懵懂懂,也跟着鞠了躬。 贺础安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陈寅恪走远,消失在人流之中。 “贺老师,他是谁呀,你这么毕恭毕敬的。” “你不知道他吗?他就是学贯中西的史学大家、原清华大学的教授,陈寅恪先生啊!” “啊?他就是陈寅恪先生?天哪,我居然没认出来,真是太失礼了!” “你在天津,又没上过先生的课,而且先生为人低调,你没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两人同时回想起什么,一脸兴奋地异口同声: “天然咖啡馆!”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贺础安和胡承荫就是莫名觉得陈寅恪口中的那个英俊男子便是陈确铮。南湖旁边有三家咖啡馆,都是越南人开的,分别命名为“天然”、“南美”和“越南”,南美咖啡馆价格便宜,咖啡的味道不错,而且离海关很近,可以说是物美价廉,所以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的联大师生都很爱光顾,天然咖啡馆离海关最远,但店内十分有情调,而且价格最高,所以联大师生很少去,倒是在蒙自生活的洋人很爱到那里消磨时光。 第一二三章 撂地儿是我狐狸最拿手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向天然咖啡馆跑去,远远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走得越近,琴声便越清晰,贺础安和胡承荫来到天然咖啡馆店门口,一眼便看见靠窗的角落里十指翻飞的陈确铮。 仅有的一套西装破了,陈确铮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可他坐在钢琴后面弹琴的样子,实在是很像一个王子。 贺础安没有什么音乐天分,但他受过十分良好的音乐教育,他一下子便听出陈确铮此刻正在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黄昏时分,残留的日光暧昧朦胧,咖啡馆外面的藤椅上坐了许多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洋人,还有一些人一边闭目欣赏着钢琴曲一边合着拍子微微摇摆着身体。 胡承荫揉了揉眼睛。 “就这……这还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个胡子拉碴、不干不净的陈确铮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 “我要是女生,这一刻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现在已经有点为他动心了!这家伙会做饭、会缝衣服、会打架,还会弹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一曲弹罢,很多洋人一边吹口哨一边鼓起掌来,陈确铮抬眼往窗外一望,便看到贺础安和胡承荫“秋后算账”般的表情,陈确铮脸上露出苦笑,指了指手表,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还没下班,胡承荫和贺础安倒是想故作高压地点一杯咖啡,怎奈囊中羞涩,索性往路边一坐,等那个把他们骗得好惨的人下班。 于是两个人就双手托腮,从巴赫听到莫扎特,从莫扎特听到李斯特,陈确铮终于走到他们跟前,在他们俩面前蹲下。 另外两个人早已在他的琴声里如痴如醉,全然没了脾气。 “陈确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胡承荫直接叫了全名。 “我没有瞒着你们啊!认识你们这么久,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弹钢琴啊!” “那你到这儿弹琴的事情应该告诉我们啊!” “我也才干没几天,不知道能不能长久,便觉得没有什么告诉你们的必要了。” “不够意思,还‘三剑客’呢!”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胡承荫。 “那这样,我刚领到今天的薪水,我请你们吃饭如何?把今天赚的钱都花光!我今天不仅领到了工资,还拿了不少小费呢!” “算了,这钱你还是留着办夜校,我用这个钱吃饭,肯定会消化不良的!贺老师,走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站起来拍拍屁股,看也不看陈确铮抬腿便走。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小气嘛!” “我们小气?”贺础安和胡承荫异口同声。 “贺老师,我们把他开除出三剑客?” “附议!” “喂!你们两个真的是……” “不服气?要不这样,我们三个投票,同意把你开除出三剑客的举手!” 贺础安和胡承荫一起举了手。 “两票对一票,怎么样,我们够民主?这下服气了?” 陈确铮已经完全没了脾气,举起了双手。 “我错了,我投降!以后我干什么都告诉你们,行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对看了一下,点了点头。 “请一碗雷稀饭,这篇儿就揭过去了!” “哪有什么难的!请十碗都行!” “看把他给阔的!”贺础安朝胡承荫撇了撇嘴。 “就是就是,会弹钢琴了不起啊!”胡承荫一个白眼翻到底朝天。 “别光顾着贫嘴了,一边赚钱,我们也应该把招生工作搞起来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停住了脚步,一起转回身。 “现在就要开始招生了吗?” “对啊,招生也是需要时间的,找到越多的生源,我们的夜校办得就越有成效,越有意义。” “那我们怎么招生呢?登报吗?” 陈确铮笑了。 “你笑什么啊!登报不是传播面最广的方法了吗?” “狐狸,你这句话跟‘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贺老师,你别取笑她了,有时候鬼灵精,有时候偏偏脑子转不过弯儿来,这不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吗?狐狸,我们这次夜校针对的最主要的学生就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老百姓,他们因为家庭贫困没有能力接受教育,不会读书,不会看报,只能依靠卖苦力赚钱,因为不识字,日常生活要忍受诸多的不便,我们要找的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是看不懂报上的字的。” “嗐,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他们不识字,那我们只能用讲的了!我们找个人流多的地方跟过路的老百姓宣传不就得了!” “不错,狐狸终于走到正确的方向上了!” “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撂地儿吗?我爹最开始说相声的时候就是靠撂地儿磨炼出来的嘴皮子功夫,我虽然没撂过地儿,好歹登过几回台,嘴皮子还算溜,到时候就看我的!” “狐狸,你是准备把蒙自的大街当天桥儿,准备卖艺了是?” “那可不得卖艺吗?先得把人笼过来,人家才能听你讲什么啊,这都是有门道的!” “可以啊狐狸,招生工作就靠你了,一百个打底,怎么样?” “那有什么难的!” “对了,明天不就是大街子了吗?那整条街上的人乌央乌央的,我们就在大街上撂地儿,保准一天就完成任务!” “你就这么有信心?” “北平相声第一人莫连江老爷子知道?” “早有耳闻,可我考到北平读书的时候他老爷子已经封箱了,所以一直没能得缘一见。” “莫老爷子一门心思要收我当关门弟子,说我资质超群,是一块说相声的好材料呢!” 胡承荫说得眉飞色舞,贺础安和陈确铮却对看一眼,笑而不言。 “怎么着?不相信啊!明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实力!” “好,夜校能不能办起来就看咱们狐狸的了!” “包在我身上!” 胡承荫来了劲头儿,一不做二不休,回到寝室就把被子蒙在脸上一言不发,闷头琢磨第二天要使什么活儿,想好之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翻箱倒柜。 “狐狸,你又瞎折腾什么啊?” “找材料做道具啊!” 第一二四章 仙人摘豆 六天一次的赶街子好像蒙自人的节日,街上的人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老百姓摩肩接踵,云南人不到中午不开店的懒散劲儿消逝得无影无踪,一大早就把接到挤得满满当当的。既然要撂地儿,那必然要找个好位置,街头街尾都不行,一定要是中间才好。为了占个好地方,“三剑客”天没亮就早早地过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算早的了,结果没想到当地的小摊贩们比他们还早,总算挤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 胡承荫把自己的一块红白相间的格子床单铺在地上,前面放了一块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古彩戏法、摸骨看相、笑话杂技,请君观赏! “你这会的可够杂的啊!不会露怯?那可就丢大人了!” “贺老师,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我可是——” 陈确铮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面锣,连着锣锤和锣面一起塞进胡承荫手里。 “别耍嘴皮子了,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 “您就瞧好!一招不行就两招!一定把场子给你热起来!” 胡承荫接过铜锣,使劲儿敲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的胡承荫打天津初到贵宝地,空有一身本事跟各位爷露两招,您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百不嫌多,一分不嫌少!” 胡承荫这么一折腾,许多老百姓都被他吸引过来,忍不住驻足观看。 胡承荫拿出个瓷碗,一根筷子,的又拿出了三枚尤加利树的果子,青绿色的,像小栗子一般大,“接下来我要玩儿的这个,叫古彩戏法‘仙人摘豆’,我给大家表演一下。这茶碗儿我把它一个碗口朝上,一个碗口朝下,古话儿说这叫阴阳合一,大家看好了啊,我要开始变戏法了!” 胡承荫把两个茶碗都扣过来,碗底朝上,一个里面塞了一个尤加利果,还有一个握在手里,接着用手指着一个碗,说了一声: “进去!”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百块的老滇票,放在红布上。 “现在我找个人来猜,我这两个碗里都有几个球,若是猜中了,我就把这一百块老滇票给他,但若是没猜中,可要给我一百块哦!” 许多百姓虽然感兴趣,但依旧在观望,然而有一个一身肌肉、一身古铜色肌肤的年轻汉子在摊子前蹲下,左右看了看两个碗,伸出一根手指。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碗里面,都是一个果子吗?” 那汉子点了点头。 胡承荫一笑,把两个碗翻过来,里面果然都只有一个球。 胡承荫把一百块放到汉子的手里。 “现在这一百块是你的了!还有谁要来?” 众人一见到甜头,便争先恐后的参与进来。 “一个一个来!这位老伯,你先来!” 胡承荫看似采取了之前一样的动作,先在两个碗里分别放一个尤加利果儿,然后手心里握住一个尤加利果儿,用筷子一指,一吹,一送。 “老伯,这个碗里有几个果子啊?” 老伯伸出一个手指。 胡承荫一笑,打开那只碗,里面赫然是两个尤加利果儿。 那老伯一下子傻了眼,众人哄笑起来。 胡承荫伸出手。 “老伯,愿赌服输,给我一百块!” 那老伯没想到前面的人赢钱赢得那么容易,到自己这里怎么就不对了。 “不行!我年纪大了没看清楚,我要再玩一次!” “好啊,那我就跟老伯再玩一次!老伯,这次您可看好了啊!” 胡承荫把同样的戏法又演了一遍,用筷子指着一只碗问: “老伯,这个碗里现在有几个球啊?” “两个!” “老伯,你确定吗?不再改了?” “不改了,肯定是两个!” 胡承荫将瓷碗反过来,里面的尤加利果儿却变成了三个,那老伯大惊,自己动手去掀另一个碗,里面空空如也。 “你这是骗人的!我没钱!” 这场争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凑热闹,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人群中有一长髯老者,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你们是联大的学生?整天不读书,就知道坑我们这些老百姓,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胡承荫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走到贺础安和陈确铮的身边。 “怎么样?场子够热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贺础安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走到大家的面前,贺础安一身长衫,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沉稳气度,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乡亲们,刚刚我这个同学跟大家开个玩笑,我们是不会要大家一分钱的,今天我们之所以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们也有东西要‘卖’。” 一听说他们要买东西,很多人一边直呼“没钱”一边做事要走。 “各位,请听我说完,我们今天要‘卖’的东西不是用钱买的,而是要用你们的‘时间’来买的!” 贺础安这句话一说完,大家因为好奇都不走了,又听他说了下去。 “再说卖什么东西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你们各位有几个是读过书的?” 大家举目四望,一张张古铜或黧黑的面孔一时间闪过一丝羞赧,没有人举手。 “那我想再问一句,你们有几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 有十几个人默默举起了手。 “各位,看到了吗?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念过书,甚至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知道,读书是需要钱的,你们小时候可能是因为家里没钱,错过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念书这件事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西南联大刚刚成立,因为昆明的校舍不够,联大的文学院和法学院就搬到蒙自来了,我们十分喜欢蒙自这个地方,蒙自的老百姓也都是可爱又热情的,所以我们想为大家做一点事情,我们想办个夜校,大家下工之后可以学习识字,坚持几个月,相信大家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连看书、读报、写信都不成问题!最后我郑重声明,我们这个夜校是纯公益性质的,无论是教材费、文具费还是授课费通通分文不取,。报名也没有任何条件,不论你多大年纪都可以,大家唯一做的就是坚持每天来上课!如果感兴趣的,请到我这边报名!” 第一二五章 好为人师 贺础安说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环视着大家。 一听到要上学,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注意。 就在贺础安还想鼓动一番大家的时候,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 “我报名!” “唐思良!” 唐思良跑到贺础安身边,贺础安弯腰一下子把他抱起来。 “你小子得长点肉了,这么高的个子怎么这么轻!快过去签名字,那天教给你的,还记得吗?” 唐思良从陈确铮的手中接过签名簿,在上面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显然是练过很多次了,虽然字体依旧青涩却十分工整。 “好了,现在我们有了第一个学生了,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们办夜校是认真的!即便是只有一个人来听,我们也要把夜校搬下去,当然,来得人越多,受益的人越多!我知道大家都活得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但读书识字真的是一件好事!你们可以读书看报,可以给远方的人写信拍电报,日常花销也可以记账,女孩子更要学会识字,只有读书识字,凡是才可以有自己的主见,以后当了母亲,有了见识,可以更好地培养自己的孩子。请相信我们的诚意,给自己一点点信心,在这个签名簿上签上你们的名字,如果不会写名字没关系,你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们可以帮你登记!” 渐渐的,有人走上前来,在签名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一些人小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确铮问清分别是哪几个字,再悉心记到登记簿上,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报名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羞涩,报名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也就积极踊跃起来,就在大家登记的过程中,胡承荫还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联大夜校,正在招生,全程!” 路过的人也跟人群里的人用云南话攀谈着,有一些人被老乡说动了,也签了名。 登记结束之后,陈确铮数了数签名册上的名字。 “太棒了,竟然有四十八人!乡亲们,你们这些报名的人就是我们夜校的第一期学员,你们这批学员身上还有一个简单的任务,请你们回家之后,跟你们的亲朋好友讲讲我们联大的夜校,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的夜校是随到虽学,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随时欢迎大家来学习!” 贺础安点了点头,跟大家嘱咐道: “办夜校需要资金,买教材、文具都需要钱,所以我们还在积极地筹款中,现在已经有八十名学院,以后肯定还会更多,所以我们也要找到合适的授课场地。我们联大的教室就在蒙自海关,所以等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就会在蒙自海关的外墙上张贴告示,通知大家夜校正式开课的时间和地点,还望大家口耳相传,我们永远不嫌人多,多多益善!” “三剑客”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当贺础安讲完话觉,许多乡亲们都露出了心动的表情,只是因为内心的羞涩和胆怯,让他们暂时没能跨出那一步。乡亲们渐渐散去,因为一直站在后排被遮挡住的一个人此刻被看到了。 “哎,廖灿星,太巧了,竟然在这儿遇到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用瓷碗变戏法的时候便来了!我以后就在听风楼住了,想着今天有大街子,过来买点日用的东西。” 廖灿星口中回的是胡承荫的话,眼光却不自觉地时不时看向那个一声不响折叠床单的人。 “在听风楼住的还习惯吗?”贺础安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的陈确铮,问道。 廖灿星点点头。 “青恬学姐和绪衡学姐都对我很好,这些日子因为我要忙着备考联大,她们晚上还会给我补课。” “你要考西南联大?你不是要出国留学吗?” “对呀,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当然不是,不对,贺老师,陈老,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啊?” 陈确铮低头看地,贺础安抬头望天。 “行啊,敢情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看我这人缘儿混的,啥事儿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贺础安推了胡承荫一把,对廖灿星说: “你别理他,他这人没个正形儿,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嗯,谢谢师哥,你们要办夜校教人识字,是么?” “对呀,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招生的。”贺础安把签名簿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那我可以帮忙吗?打杂,上课,我干什么都行!” “好啊,等我们要开课了,我让绪衡通知你!” “那,那我先去买东西了,师哥再见!” 廖灿星转身就走,刚走没几步,刚刚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这几天你舅舅找你了吗?” 廖灿星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你是个成年人了,行事别太小孩子气,现在你既然下定决心要考联大,那就早点把你的决定告诉你舅舅。那天的不愉快,也不全然是你舅舅的错,你闹了那么大一出,你舅舅肯定是焦头烂额。我已经寄了一封信给你舅舅,告诉她你会暂住周家大宅,让他放心。但我觉得,你还是当面跟他道个歉比较好。你要考联大的决定也最好写封信或者拍个电报告诉你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陈确铮这番话,听在廖灿星耳中,没有一句不在理的,她清楚地知道。 可她就是莫名窝了一股火,迫不及待地想发出来。 “谁小孩子气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冒充长辈教训人!未免也太好为人师了罢?” “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我看你就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想着我肯定是任性骄纵、满腹草包的富家小姐,等着看我的笑话?我偏考上给你看!” 廖灿星说完,不等陈确铮说话,便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纤瘦而倔强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第一二七章 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他一年级是在清华念的,以前上过我的课。” “既如此,你们便坐在一起!对了,年轻人腿脚麻利,你去把闻先生叫来吃饭,隔两个房间就是了。诸位,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慢用!” 陈确铮走到闻一多的房间跟前,因为房门虚掩着,可以听到里面低沉的喃喃自语声。陈确铮轻轻敲了敲门。 “先生,吃饭了!” 里面的人似乎是没听到一样,虽然不想打扰先生,但既然自己接下了叫闻先生吃饭的人物,陈确铮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景象: 窗前的小桌旁,闻一多在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一头乱发直冲天际。作为步行团的一员,陈确铮是眼瞅着闻一多的胡子一天天长长的,如今已然寸余长了,飞扬肆意。闻先生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拿着钢笔,写完了又喃喃念出声,似乎觉得不对又划掉,懊恼地抓了几下头发。突然想到什么又去翻翻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想到入神的时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陷入长久的思考。 陈确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先生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意思,还是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闻先生!” 陈确铮的音量不低,站在窗口沉思的闻一多显然吓了一跳,突然转身,看见了立在屋当中的陈确铮。 “哎?你就是那个步行团的……陈确铮是?” 陈确铮点了点头。 “郑天挺先生让我过来叫您吃饭。” “哦,抱歉啊,我刚才太专心了,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这就随你去!” 闻一多跟陈确铮一起坐在了饭桌前,菜已经上齐,雷老板送给吴宓先生的糖粥也都用小碗盛着分给了大家。 闻一多一坐下就埋头苦吃,风卷残云,大家在旁边看着都笑了,闻一多反应过来,看着众人: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吃啊!” “一多,你这胡子好像该剃剃了?” 闻一多一边吃饭一边摇了摇头。 “不剃!我可不能跟李继侗似的,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一多,此话怎讲啊?”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硬硬胡茬,放下了筷子。 “我跟李继侗都在步行团里,他也是老清华人嘛,搞生物学的,没事儿喜欢观察植物,搜集标本,我呢,有时候喜欢拿出速写本画上两笔,时间长了便熟了,在步行团每天风餐露宿,大家都渐渐变得不修边幅,我和李继侗从长沙出发之后就一直没刮胡子,眼看着胡子一天天越长越长,我们俩就立下一个约定,不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就不刮胡子!结果呢?这家伙刚到昆明就瞒着我偷偷把胡子刮了!” 闻一多说完,席间的大家都哈哈大笑,朱自清问道: “那你呢?胡子还留吗?” “当然要留!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我闻一多要向季布学习,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一天打不走日本人,我就一天不剃胡子!” “想来继侗兄现在昆明一定狂打喷嚏?不知道他猜不猜得到是你在背后说他呢!” 朱自清边说边夹了一块汽锅鸡到碗里。 “这有什么?我来蒙自之前早就说过他了!这家伙心虚得很!” “好好好,胡子可以不剃,可这楼还是要下的?” 一旁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经济系教授陈岱孙教授调侃道,大家都笑了。 周曦沐见陈确铮仍不知大家为何而笑,开口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桌人在笑什么啊?” 陈确铮点了点头。 “佩弦兄,天挺兄刚好不在,你就像上次讲给我听一样,再给这个小伙子讲一次!” 朱自清用手帕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了腔。 “这位陈同学,刚刚让你叫闻先生吃饭,你可能已经见识到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那真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每天起得比我们早,睡得比我们晚,如果我们不叫他,他总要等到饿得受不了才想起来吃饭。我们这一楼的人,没一个比他用功。他就一天天地扑在研究上,除了讲课之外都不肯下楼。我们这些人晚饭后很喜欢沿着南湖散步,经常结伴一起去,每次大家叫他,他都不去。天挺兄就住他隔壁,每天都目睹他如此刻苦,有一次大家又结伴去南湖散步,天挺兄便忍不住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当时大家都笑了起来,一多那日难得从善如流,跟我们一起出门了。从那以后,闻一多就得了一个“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这便是‘何妨一下楼’这个典故的由来了!” “跟闻先生相比,我们这些学生真是太贪玩了,以后还要再用功一些才行啊!” “一多兄,你看看,学生都让你给教坏了,你这样整日苦读,一头扎进书海里,俨然一个老学究了,哪还有往日那个浪漫诗人的样子?” “浪漫诗人?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倒是写了好些首,我最好的诗都是那时候写的。现在我临近不惑,诗人生涯已经结束,我已经完成了我诗人的使命。以后我要一头扎进中国古代文学这世人所谓的‘故纸堆’里,把《诗经》、《楚辞》里面的金子淘出来给年轻人们看。” “有抱负!你本身就是诗人,没有人比你更理解诗人了!” 席间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聊到在蒙自小城生活的感受,有人抱怨蒙自太小了,都没个去处,只能围着南湖兜圈子。朱自清却说小有小的好,刚好心无旁骛地潜心研究学问,大家问到陈岱孙,他掏出他精致的烟斗,一边点烟一边说: “我最近寻到了一个好去处,海关旁边有一个网球场,想来也是之前建的,我没事儿就跟薛凤兄、岳霖兄他们一起打网球,最近球技精进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只是联大会打网球的真的不多,打来打去就是我们几个,实在是有些腻烦,不如大家都来一起打?” “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倒是打过,不过水平实在稀松,若岱孙兄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你打打。”周曦沐笑道。 “怎么会嫌弃?你能来参加再好不过了,要不我们干脆举办一次比赛!” “好啊!还可以设置奖品,鼓励大家来参赛,参赛人员也不必局限在教师之中,所有联大师生皆可参加,你看如何?”周曦沐积极响应。 “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你夫人最近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前一阵没什么胃口,没想到最近突然变好了许多,只是最近整天吵着要吃卤煮,我真是没法子,只能想尽办法试着做了一碗给她,还被她嫌弃做得不好!” 席间众人听到此处都不禁莞尔。 陈寅恪先生喝了一口鸡汤,缓缓说道: “天挺前日跟我说,为了等新校舍盖好,咱们可能要在蒙自呆上一年半,看来你家的娃儿要在蒙自出生了。” “说道这里,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一定要答应!” “你说说看,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求先生到时候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儿!” 陈寅恪先生点了点头:“好。” 周曦沐立刻站起来给陈寅恪鞠了一躬。 “在此我先替小儿谢过陈先生!” 陈寅恪笑着把周曦沐扶起。 “不必言谢,小事一桩。” “曦沐,你真是太聪明了!世人谁不知陈先生是‘教授中的教授’、‘不世出之人杰’?有陈先生取名字,以后你的孩子长大了那必然是聪慧过人,人中龙凤啊!” “雨僧老弟,过了过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 第一二八章 打妻风波 大家吃了过了饭各自散去,陈确铮等各位先生离开,跟吴宓先生告辞,却北吴宓先生拦住。 “等我把锅子刷干净,还要麻烦你给雷老带回去。” “先生,还是我来刷?” 吴宓先生直接讲陈确铮的手挡开。 “让你来回跑两趟已经很麻烦了,怎么能让你刷碗呢!” 吴宓把碗刷干净之后放在竹篮里交给陈确铮。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清楚递给陈确铮。 “这是糖粥和煎粑粑的钱,糖粥三分,煎粑粑一分,你一定要帮我如数还给雷老。” 陈确铮有些为难。 “这……我被交托的任务中没有带钱回去这一项啊?而且想来这糖粥是对联的回礼?” “一码是一码,我给雷老提字,纯粹是因为敬重雷老为人,如果因为提了字就不付饭钱,未免也太拎不清了。” 站在一旁的周曦沐见陈确铮有些为难,从吴宓先生手中接过钱来塞进陈确铮手里。 “雷老跟吴先生是君子之交,你就不必顾虑这许多了!我正好要回王家宅院,刚好跟你顺路,我们一同走!” 两人刚走到南湖边,就听见远处有一农妇发出宛如杀猪般的痛苦嚎叫,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满身泥巴的农民在暴打一个农妇,农妇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周曦沐和陈确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没有人围观,似乎都对眼前景象习以为常。 “太过分了,这样欺凌女性竟然没人管吗?” 周曦沐刚想去制止,只见一个身穿长衫、身材干瘦的男人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农民的手。 “你一个男人怎么打女人?” 那男人不但不认错,反而甩开那男人的手,气势汹汹地回道: “你管不着!” 说完,那汉子继续挥拳暴揍躺在地上的农妇,那农妇疼得在地上打滚,满身尘土,头发散乱,凄惨不堪。 那汉子大怒,走上前去指着那汉子的鼻尖大声骂道: “你作死!打女人,你还长本事了?蒙自这块地盘上还有我刘文典管不着的事!” 因为距离稍远,周曦沐和陈确铮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一听那人自称是“刘文典”,赶忙跑上前去。 刘文典抡圆了胳膊抽了那打人的汉子一耳光。那汉子凭空挨了打,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周曦沐和陈确铮放下心来,想着风波应就此平息,谁知接下来的发展出人意料。 原本被汉子打得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农妇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着刘文典猛扑过来,伸出手照着刘文典的脸上便挠了一道子,一边挠一边说: “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挠死你!让你打我男人!” 刘文典对那农妇全然没有防备,脸上挨的那一下顿时显出几条血道子。周曦沐和陈确铮赶紧跑过去,那农妇还想再撒泼,陈确铮两三下便擒住那女人的手。 “他是你男人?他是你男人他还这么打你?” “我乐意!叫你狗拿耗子!你给我松开!松开!” 刚刚那灭火儿的男子一见刘文典在自己老婆那里吃了亏,立马来了精神,过来还想再战一轮,还没挨着刘文典,就被陈确铮一拳打中鼻子,顿时鲜血喷涌。 那汉子一边捂鼻子一边大喊: “打人啦,打人啦!联大的老师打老百姓啦!” “我不是联大的老师,我是联大的学生陈确铮,我打的就是你!以后要是让我在街上看到你大老婆,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打我男人,我就去告官!” 陈确铮还没说话,周曦沐直接气笑了。 “你倒是去告官啊!赶紧去,到时候你男人第一个被抓,因为是他先打的你!” “我男人打我不犯法!” 刘文典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男人打你不犯法,我打你男人就犯法?活该你男人打你!” 自打联大师生到了蒙自,虽然遭遇了白眼、扔石头种种,但联大的师生很少跟蒙自的老百姓发生真正的冲突,当地老百姓一见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这时候有一个拄着藤杖的老者走到人群中间,他须发皆白,眉目间自有一种威仪。 “大家都来听听啊,所谓联大教授说话是什么水平!这样的教授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我看你年纪一大把了,没想到说出来的话竟狗屁不通,白白地变了一副棺材瓤子,今天算我刘文典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刘文典说完,拨开众人,拂袖而去。 那老者听得气结: 今天的事本就是夫妻俩的家事,你们多管闲事不说,还对两夫妻拳脚相加,最后竟说出‘活该被打’这样的话来,这就是你们联大教授的水准吗?你……你……简直枉为人师!” “这位老伯,先消消气,那我请问老人家,若你的妻子上街平白挨了别家男人的打,你该怎么办呢?”周曦沐用彬彬有礼迎接老者咄咄逼人的怒意。 “那自然是报官了!” “若是你的同胞姐妹也被旁的男子打了呢?” “那也要报官哪!” “那你的同胞姐妹若是整天被她们的丈夫打呢?” “那………我自会去规劝。” “为何不报官呢?” “这是家务事了,家丑不可外扬,不便闹到公堂上去。” “这我就不懂了,路人打女人要报官,丈夫打妻子就变成了家务事,旁人就管不得了?敢情女子嫁给男子就是为了合理合法地挨打是吗?” “女子出嫁从夫,这本就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老人家,听你谈吐不凡,想必是饱读诗书之士,为何观念如此落后?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就变天了!” “我们到蒙自也有一些日子了,我们的同学只是因为男女生并排走,女生穿了旗袍就要被丢石头,为了不引发你们的不满,校长还特意嘱咐我们的女同学穿着更加保守的衣服,可这样做是对的吗?” 第一二九章 逐渐拉近的距离 “那是自然,女人就是要遵守妇道,我们蒙自的女人决不能露胳膊露腿招摇过市,更别提当街跟男人打情骂俏!” “老伯,我能看出您学养深厚,想必在蒙自颇有威望,但时代已经变了,我们是从北平来的,不光是北平,上海、南京、长沙、广州……就连昆明的女子都可以跟男子一样,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男女平等已经成为世界的主流!有朝一日,蒙自的女子也可以跟男子一样,进学堂,学知识,不仅仅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其实,许多变化现在已经悄然发生了。以前蒙自的女子走在街头都习惯打伞遮住自己的脸庞,现在越来越多的蒙自女子出门已经不打伞了吗?还有,现在已经有很多蒙自的女子已经悄悄把自己的裙摆改短了,您都没有发现吗?” 那老者凝眸四顾,果然看到几个围观的女子的裙子短到露出了小腿,听到周曦沐这话都往人群里缩,有些羞怯害怕的样子。 “你们不用怕,文化就是这样的,落后的效法先进的,封闭的效法开放的,这是大势所趋,任谁都无法扭转的!” “说得好!”周曦沐说完,陈确铮使劲儿鼓起掌来,有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跟着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一些女子明显被这演讲打动了,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憧憬的深情,双手轻轻在胸前举起,轻轻地拍着手。 “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都散了散了!” 在老者的驱赶下,人群各自散去,老者拄着藤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周曦沐一眼,周曦沐弯腰鞠躬,老者冷哼一声,径自离开。 “先生,你何苦跟他鞠躬呢?” “他已经被我说服了。” “就因为他回头看先生你?” “你这不是知道吗?” 两人相视一笑,不提。 “听说你们在准备办夜校的事儿?” “嗯,现在正在筹集经费。”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可以想办法,而且钱已经筹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向来是心中有数,不用人操心,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你现在是学生,你的天职就是读书,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荒废了学业。” “先生,我知道了,放心!” 周曦沐和陈确铮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家宅院,两人在门口告别,陈确铮拎着装着碗筷的布包到了雷稀饭的摊子上,雷老和妻子正在摊前忙活。 “雷老,糖粥我给吴宓先生送去了,这是他给你的钱。” 雷老丝毫不意外,也没有推拒,自自然然地收下了,那份“恬淡如水”的友情纯粹且自然,毫不刻意,无需矫饰,让人羡慕。 夜晚陈确铮照例来到“天然咖啡馆”,晚风慵懒,又是一个适意安闲的夜,陈确铮回想着白天的事,心中思绪万千。 曾经的他雄心万丈,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想要以血肉之躯奋勇搏击。 结果到头来只落得自己遍体鳞伤、仓皇逃离。 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无比渺小的。 然而再小的力量也是力量。 生于石缝之中的杂草不会跟石头较劲,可它会从微小的缝隙之中钻出,汲取阳光。 不要着急,只需默默做自己能做的事即可。 陈确铮闭上眼睛,一边弹奏,一边陷入了沉思,睁开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该回去了。 跟老板领了工钱,陈确铮开始往回走。走到南湖边上,远远地听到争吵的声音。 “你们快让开!不然我要叫人了!” “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你们联大的女生不是很开放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快让开!我要生气了!” 陈确铮越听越觉得那女孩子的声音十分熟悉,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廖灿星。 就在那流氓混混越靠越近,廖灿星避无可避的时候,陈确铮从背后一把将一个小混混推进水里,另外一个反应过来,举拳向陈确铮打来,陈确铮三下两下,那人就跪在地上,一条胳膊被陈确铮扭曲到诡异的角度,大声叫痛。 “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你们干的这些龌龊事儿,我就把你胳膊卸下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陈确铮手一松,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湖里那个看到岸上这个架势,压根不敢上来帮忙,灰溜溜地游走了。 陈确铮走到廖灿星跟前,廖灿星的手紧紧攥着书包带,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折射出钻石版的光芒。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干嘛?” “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嫌事儿,我这就走。” 陈确铮没走两步,袖子就被扯住了。 “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去好吗?” “刚才还有个人说不用我管呢!” “算了,我就不应该求你!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说完,廖灿星拔腿就走,陈确铮轻笑一声,双手插进口袋,默默跟上。 街上行人寥寥,廖灿星没走两步就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陈确铮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缀着,看到廖灿星回头,就跟她摆摆手,廖灿星赶紧转过头去,可没过多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等再回头看,发现陈确铮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廖灿星吓了一跳。 “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 “还不是看你一直回头找我太辛苦了!” 陈确铮不着痕迹地多迈几步,直接走在了廖灿星的身边。 “胡说,谁找你了?” “说真的,你刚刚一个人在南湖边儿上干嘛?” 廖灿星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被家里人说了?” 廖灿星猛地抬头看陈确铮。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你闹了这么凶的一出儿,你舅舅肯定跟你父母讲了啊,他们就算演戏给你舅舅看,也免不了给你一顿数落?” 廖灿星点了点头。 “那再让我猜猜,他们肯定是说,既然你要考联大,那便考一年试试,若考不上就马上出国。” “神了,这你都能猜到!” 第一三一章 我听不懂 陈确铮莞尔一笑,刚想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里我不能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偶然路过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两人正说到此处,“天然”咖啡馆的越南老板阮文雄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美女一同走了过来。那美女身穿一件红色长裙,身材高挑,摇曳动人,陈确铮对她有一些印象,她时常来喝咖啡,几乎每次都带不同的男伴。她一走过来,廖灿星就撑起了趴在钢琴上的身体,一脸警戒地看着她。 阮文雄已经来华多年,已经讲了一口地道的中文: “确铮,刚刚我跟莫妮卡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咖啡馆打工了,她便一定要跟你共舞一曲,可她担心被你拒绝,特意让我引荐,怎么样?要不要跳一曲?” 陈确铮的余光看见廖灿星的脸已经像金鱼一样鼓了。 他轻轻一笑,颇具风度地朝莫妮卡伸出一只手: “十分荣幸。” 留声机里的曲子适时响起,是周璇演唱的《何日君再来》,本是去年的电影《三星伴月》中的插曲,电影不甚出名,这首歌却红遍了大街小巷,此时放来,倒也十分应景。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晓露湿中院,沉香飘户外。 寒鸦遇树栖,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嘿,最后一杯,干了!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词缱绻,曲调动人,莫妮卡的眼睛有西方人的热烈,她并不惮于长久的直视,陈确铮的视线却时而看天,时而看着桌上的咖啡杯,然而看得最多的,便是回旋之时看向那只气鼓鼓的小金鱼。 “陈,你笑什么?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莫妮卡的英文有浓浓的法式腔调。 “没事儿,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我也有一件好笑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因为我爸爸就在滇越铁路总局做事,所以那天我也在法国花园,所以看到了十分精彩的一幕。” 陈确铮立刻就听出莫妮卡在说什么,他微一挑眉,没有说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骑马救人的英雄壮举,实在太有骑士风范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找我跳舞的?” “因为有趣呀!你看她的眼睛,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了!” 陈确铮不想回应,只维持着礼帽的微笑。 “很显然,她很喜欢你。” 陈确铮眼眸微动。 “你喜欢她吗?” “很喜欢。” “没想到你这么坦率,实在是有些无趣了。” “我本来就是无趣的人。” 莫妮卡摇摇头。 “你很有趣,甚至很有魅力,只是魅力不会对我散发而已。” 陈确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爸爸的任期结束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国了。” “一路平安。” 适逢此时,一曲终了,众人鼓掌欢呼,莫妮卡走到廖灿星身边,用法语说了一句: “你很幸运。” 说完未及廖灿星说话,便又搭上新的舞伴,滑入舞池。 廖灿星愣在当场,咂摸着她这句话的意思,陈确铮走过来,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跟你说什么了?” 廖灿星摇了摇头。 “她讲的是法文,我听不懂。” 莫妮卡不知道廖灿星有留洋游历的经历,因此不知道她轻易听懂了她那句颇有玄机的话,廖灿星不知道陈确铮和莫妮卡在舞池中说了什么,便也执拗地不肯将莫妮卡说的话告诉陈确铮。莫妮卡在舞池中旋转,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这个夜晚她制造了一个美丽误会,但她知道很快这个误会就将解开。 一首西洋爵士舞曲响起,节奏十分欢快,舞池中又热闹起来,陈确铮向廖灿星伸出手,却被她拒绝了。 “我累了,想先回去了。” 陈确铮正想追上去,阮文雄走了过来,把工钱放在陈确铮手里。 “给,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阮哥,多了。” “不多!你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店里的生意好了不少,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好,谢谢阮哥,那我先回去了。” 离开了咖啡馆,陈确铮很快便发现了抱着双臂、快步疾走的廖灿星。 廖灿星听见了陈确铮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陈确铮迈开大长腿,三两步便追上了她,却并不靠前,廖灿星走得慢了点,他便也慢下来,廖灿星走得快了点,他便也快起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廖灿星直接转身直直朝他走过来,陈确铮站在原地不动了,廖灿星走到他跟前才停下来。 “今天真的是你最后一次弹琴吗?” 陈确铮点点头。 “为什么?” “我去弹琴本就是为了给夜校筹集资金,现在钱筹得差不多了,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那……夜校什么时候开学?” “估计要到六月初了,我们现在还在找房子,等找到就开学。” “我能去帮忙吗?” “还是算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复习备考。” 廖灿星有些失望,她想说什么,但说出来口似乎又换了别的话: “祝你们的夜校办校成功!” 廖灿星伸出手,陈确铮看了一眼他白白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它。 冰冰凉凉,凉到了心里。 第一三二章 上上签 陈确铮忙着赚钱的同时,“三剑客”也在为教室的事儿发愁,本来想着干脆就在歌胪士洋行一楼腾出一间房讲课算了,而且这个提议也征求了联大总务长郑天挺先生的同意,可是歌胪士洋行的房间不大,挤三十人一起上课勉勉强强,要容纳五六十人的课堂,终归还是有些太过狭小了。 “三剑客”于是开始在蒙自走街串巷,寻找合适的上课地点,其实在蒙自洋人留下的空房子不少,只是他们希望尽可能容纳多一些人,所以最好空间要大,这就淘汰了所有。“三剑客”只要没事的时候便去街上晃荡,一天下午,跑了一天的三个人快走到东门,即将出城累得不行,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得人前去探寻,没走多久,三人就站在了一座庙的大门口,门上方高悬的黑底金字的牌匾,横向写着“文庙”二字,大门虚掩着,三人不想打扰,便坐在墙角,看着流云肆意流淌,天光逐渐变暗,三人默默听诵,偶尔彼此相视一笑,一种平静、恬淡的氛围包裹住三人,一直等到诵经声停止,门内出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和尚,见他们有进门之意,作了个揖,便带他们进了门。 一进庙门,迎面而来一间大殿,大殿正中高挂一匾,竖向写着“大成殿”三字,殿宇单檐歇山,面阔五间,红墙灰瓦,雄伟非凡。大殿正中端坐一穿着僧服的长髯老者,对面坐了几十名信众,整个大殿仍显空旷。 “三剑客”对视一眼,立马福至心灵,意识到对方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小师傅,我们能不能跟住持谈谈?” “住持此刻正在给信众们答疑解惑,施主可能要稍待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三剑客”点头称是,在大殿外肃立静候。 香客散尽,住持依旧端坐在蒲团之上,朝小和尚招手,小和尚小步跑到住持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住持点了点头,小和尚出了大殿,来到“三剑客”身边。 “住持请你们进去说话。” “三剑客”进入大殿,三人小心翼翼地各捡了一个蒲团,陈确铮跪坐于蒲团之上,贺础安和胡承荫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坐下来。 “老衲是文庙的住持,法号未明,听闻几位施主有事相谈,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我们是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刚到蒙自没多久,我们发现蒙自有很多人不会读书写字,甚至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决定办一间民众夜校,经费我们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苦于没有合适的场地,今天偶然跟随贵庙的诵经” 住持沉吟一番,抬眼轮流看了看他们三人,眼神定静深邃。 “你们可知这个‘文庙’是何时所建?” 三人皆摇头。 “这个文庙在元朝的大德年间就有了,中间改朝换代,不断损毁,不断重建,你们所在的这个大成殿是光绪二年重修的,到现在也六十多年了,整日只传出诵经之声,还从未传出读书之声。” 住持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话,他暧昧的态度让“三剑客”面面相觑,顿觉有些不妙。 “若住持您担心我们上课会吵闹,我们可以调整上课时间,授课的时候也会注意,绝对不会打扰庙里的师傅清修。” 住持笑了,捋了捋胡子。 “说到底,这里确是佛门清修之地,在此地授课,从未有过先例——” 未等住持说完,胡承荫便着急说道: “怎会没有先例呢!我们从长沙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过许多建在庙里的小学——” “狐狸,别打断住持讲话!” “住持,别生气,我就是有些着急,不是有意打断您……” “无妨,只是此时我做不得主,还要问一下佛祖的意思。静思,把签筒拿来。” 那小和尚看了那住持一眼,点了点头,遂出殿门,没一会儿便捧着签筒回来。 “既是要看佛祖的意思,便不能马马虎虎,你们三人各自求签,若三人求的签都是上上签,便足以证明佛祖同意你们在此上课,如何?” 胡承荫的屁股一直坐在两只脚上,此刻他的两只脚酸麻无比,之前一直在勉力支撑,听到住持这句话,整个人直接垮塌。 “住持,这也太难了,您不同意便直说好啦,何必如此呢?” “狐狸,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赶紧跟住持道歉!” 住持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他的真性情十分难得,我的提议也确实有些难为你们,怎么样,要不要求签?” “求!”陈确铮语气坚定。 陈确铮从小和尚手中接过签筒,闭目祈祷一会儿,随即摇晃签筒。 “哐啷!” 一支签从桶中跃出,掉落在地。 陈确铮捡起来一看:上上签。 陈确铮微微一笑,想把那支签递给贺础安,谁知中途被胡承荫一把抢了去。 “上上签!厉害啊,陈老!” 陈确铮将那支签双手交给住持,住持接过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贺老师,该你了!” 胡承荫一把将签筒抢了过去。 “我可不最后一个求,压力太大了。我要先来!” “随你随你!”贺础安摇摇头,胡承荫得意地将刚才的上上签插进了竹筒里。、 胡承荫闭目默念着什么,一脸虔诚地祈祷了好久才摇晃签筒,随即摇出一签。 胡承荫拾起那支签,转手便递给了陈确铮。 “陈老,你帮我看,我不敢看!” 陈确铮接过那支签,看了一眼,笑了,顺手递给了贺础安。 贺础安看完,也笑了,把竹签递给胡承荫。 “狐狸,自己把签给住持!” 胡承荫低头一看,竟也是上上签。 “又是上上签!我是手气真是不错!” 胡承荫恭敬地将那支上上签双手交给了住持。 “两支上上签了,还差最后一支。”住持笑道。 贺础安深吸一口气,刚想从竹筒中抽签,被胡承荫拦住。 第一三四章 天生的老师 最让贺础安欣喜的,是由许多女孩子也来了,她们都羞涩地垂头笑着,远远地缩在角落里,贺础安朝她们招手,让他们坐到前面来,她们连连摆手却不肯,唯独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眼睛女孩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皮肤分外白净,头发却十分黝黑,编成一条油亮的辫子垂在胸前,同来的女孩子中十分出挑。她虽然怯怯地,却仍红着脸坐到了第一排。 贺础安见她如此勇敢,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 “石榴。” “石榴?就是吃的那个石榴吗?” “我出生的在七月,刚好是产石榴的季节,家里就给我取这个名字了。” “石榴,这名字真好,多籽多福,好记又吉利!你很有勇气,旁人都不敢坐第一排,你却敢坐,以后要每天都坐第一排啊!” 石榴红着脸,使劲点了点头。 贺础安和陈确铮虽然下午都有课,不能提前里,可是他们在课间的时候一直卖力地帮贺础安宣传,搞得大家都十分好奇,想过来凑凑热闹,结果上完课估摸有十几个同学都跟着两人来到了文庙,其中还有梁绪衡、楚青恬和廖灿星。等他们上完课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大殿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人,估摸总有一百三四十人,蒲团不够了,许多人干脆坐在了地上。看到两人,贺础安赶忙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快帮我发教材和文具,我一个人发不过来。” 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忙活,有的发放教材,有的发文具,一人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文具跟教材一样,只准备了一百份,有许多人都没有领到,只好先紧着孩子和女性,好在大家都互相礼让,并不十分在意。 终于到了六点,大家都安静下来,贺础安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台下的一百多人,一时间莫名激动,为了保持镇定,他咳嗽了几声。 “大家好,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历史系大二的学生,也是咱们民众夜校的老师,以后的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家见面。今天是夜校第一天上课,说实在的,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我们的书本文具都没有准备够,不过大家放心,夜校的人多多益善,今天大家上完课之后,要是觉得好,欢迎大家推荐给你们的亲朋好友,不够的书本下次上课我们会给大家补齐。现在我们准备上课,先有我给大家上第一节语文课,教材是我给大家油印的小册子,这是清代的马益所着的农庄日用杂字,五言一句,一共四百七十四句,一共两千三百七十个字,学会这两千三百七十个字,这其实是一首长诗,里面的内容都跟咱们百姓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息息相关,如果将全文中的字全部学会,大家写信读报都不成问题。今天我们先学习其中的前两句。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 贺础安将这两句用规整的正楷写在黑板上,之后逐字逐句地给大家解释,一遍一遍地教大家念。 “现在我选一个同学考一考他怎么样?” 一听说要考试,许多人都赶紧低头,不敢看贺础安,坐在第一排的石榴却高高举起手。 “石榴,就由你来回答!” 贺础安打乱顺序问她十个字分别怎么念,石榴逐一答对,全无错误。 “很好!我们学习识字有‘听说读写’四关,听说你们早就会了,咱们夜校侧重学习‘读’和‘写’,学会了读,我教大家怎么写,大家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笔顺,大家先看我示范一下。” 贺础安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一撇一捺即是‘人’,人就是你,我,他,我们每一个人。大家先试着写写看,先写一个撇,再写一个捺!”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把刚刚发的笔和本子拿出来,却因为从来没有写过字,不会握笔,拿笔的姿势五花八门,贺础安又给大家示范如何握笔,之后又到同学们中间,一个人一个人地纠正,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地不耐烦。 “他真是个天生的老师。”陈确铮由衷感慨感慨。 “是啊,真是太有耐心了。”胡承荫附和道。 梁绪衡没有说话,只是用崇拜和欣赏的眼睛看着贺础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贺础安的国学学养十分深厚,平日里说话十分喜欢引经据典,可授课的时候却全部采用老百姓最耳熟能详的例子来诠释汉子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掉书袋,所有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讲到“生”字的时候,他还双手在腹部比划孕妇的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二节是数学课,贺础安教大家数字的写法,而且非常详细地教授了阿拉伯数字写法“1”到“10”,普通写法“一”到“十”,还有大写写法“壹”到“拾”,三种写法一一对应写在了黑板上,让大家抄写。 因为这个对日常生活非常有用,所以大家学得都很起劲儿,贺础安抽空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学,大家都向他比了大拇指。 最后上的是音乐课,贺础安朝着梁绪衡摆了摆手,她倒是一点不羞涩,直接站到台上,落落大方地开了口。 “大家晚上好,我是西南联大法律系的梁绪衡,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今天就教大家唱一首抗战歌曲大刀进行曲。之所以教唱这首歌,是因为日本人侵犯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人民,咱们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要忘了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前方的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与日本鬼子奋力搏杀,才换来咱们老百姓的平静安宁。歌词大家就不用记了,大家跟着我唱就行,我会先念一遍歌词,然后唱一句,好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好”! “第一句,我先念一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下面我唱第一句,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一百多个男女老少逐字逐句地学唱,十分认真,一旁站着的联大同学们受不了了,因为梁绪衡唱的那一句没有一个字在调儿上。 第一三五章 贺老师生气了 胡承荫早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了,其他的联大同学也都忍不住捂嘴窃笑。 “贺础安,你之前听没听过梁绪衡唱歌?” 贺础安摇了摇头。 “没听过你就敢让她教唱歌儿?”陈确铮问身边已经有些慌了的贺础安。 “我就问了她一嘴,她马上答应了,我哪知道她唱歌跑调儿啊!” 胡承荫嘴一撇。 “就这唱法儿,跑调都跑到南天门去了,还不如你自己上去教呢!” “我不行,我唱歌儿也跑调。” 胡承荫摇摇头。 “你比她强多了,你还知道自己跑调儿,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跑调儿!” 陈确铮把手放在贺础安的肩膀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换个人教,我们——” “我来教!” 廖灿星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第一时间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这首歌你会唱吗?”陈确铮低声问她。 “会唱,以前学校里学过。” “那现在谁上去跟他说?贺础安?” “我可不去,我觉得他走调也不是很厉害嘛!” “看你那怂样儿!” “我怂,那你去啊!狐狸!” “我可不去,我还想留着我这条小命儿呢!” “那我去,说完我就直接教唱,省事儿,而且学姐也不会跟我生气。” 廖灿星往外走的时候被胡承荫拦住了。 “没有别的意思,你唱歌儿不跑调儿?” 廖灿星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陈确铮瞪了胡承荫一眼。 “你瞪我干嘛,我这不是担心嘛!” 廖灿星走到梁绪衡身边,她正在教“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这一句,见廖灿星走过来,她停了下来,廖灿星对着她耳语了几句,梁绪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对着学生们说: “这位是我的学妹廖灿星,她的歌儿比我唱得好,下面由她来教大家唱!大家欢迎!” 男女老少都学着梁绪衡的样子鼓起掌来。 “大家好,下面我从第一句开始重新教大家,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廖灿星一开口,便惊艳了众人,她的声音高昂清越,声线华丽动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刚刚已经跟梁绪衡学了好几句的夜校同学有些不确定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后来都大家都看向梁绪衡,梁绪衡只能苦笑着说: “我学妹唱得对,大家都跟着她学!” 这些昆明的男女老少,听梁绪衡如此说,脸上没有半点嘲讽笑话之意,又乖乖地跟着廖灿星学了,就好像是重新学一首全新的歌曲,足见云南人的淳朴和憨厚。然而联大的同学们就不一样了,同去的一行人早已笑得人仰马翻,胡承荫捂着嘴,却仍忍不住咯咯笑。 “梁绪衡,真有你的,你是这个!”胡承荫对着梁绪衡比大拇指。 “狐狸!你过分了!” 梁绪衡在台上唱的时候,贺础安自然是听得出她唱歌是走调的,可她不但全然不觉得她唱得难听,反而觉得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特别自信可爱,看狐狸这样说,他便有些生气了,他不许别人这么说他。 而贺础安是很少生气的,一直都是温和的好好先生,这下子身边的人都有些意外,胡承荫更是十分惊讶。 “贺老师,别生气啊,我有口无心,我跟你道歉!梁绪衡同学,我也郑重跟你道歉!” 贺础安的闷闷不乐和胡承荫一本正经的道歉一下子把梁绪衡逗乐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从小就喜欢唱歌儿,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唱歌儿特别好,也有人说我唱歌跑调儿,可我每次问我爸妈,他们都说我没跑调儿。我自己也听不出我跑没跑调儿,我觉得自己唱歌跟金嗓子周璇一样好。不过今天看来,我可能唱歌是有点儿跑调,跑调儿怎么了?音乐是公平地属于每一个人,当然也属于跑调儿的人,不过音乐老师我是当不成了,免得误人子弟,哈哈哈哈。” “咱们梁绪衡是女中豪杰,大人有大量,可有的人就不一样喽!” 说完,胡承荫用眼去斜贺础安。 见贺础安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梁绪衡双手扯着贺础安的手臂晃了晃,一脸撒娇的深情,贺础安也不由得阴转晴了,他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陈确铮,却发现刚才这个小小的插曲他全然视而不见,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台上那个唱歌的女孩儿身上。 陈确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调动所有的感官,全部倾注在同一事物身上,便在自己的四周形成了一个结界,任何事物、任何声响,都全然无知无觉。他的周身都在往外涌动着什么,而同时他也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贺础安看着他的侧脸,竟然觉得他眉宇之间透出一丝苦涩。 而台上的廖灿星呢?来自角落的目光过于灼人,让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不看,每次目光相对,她都赶紧移开眼睛,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烫伤。 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呢? 是因我而起么? 廖灿星不由自主地如此想,随后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在这些求知若渴的学生身上,他们的眼神透出的是全然的信任,从他们口中唱出的歌曲听来陌生又熟悉,明明同样的曲调,可能是因为口音的关系,听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分外动人。 廖灿星教完了整首歌,叫大家齐唱,可能是歌词朗朗上口,加上曲调铿锵有力,一百多个学生竟然学的很快学会了,廖灿星用手打着牌子,大家长得分外起劲,俨然要掀翻大成殿的屋顶,陈确铮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主持和小师傅在角落默默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 音乐课上完,贺础安重新站到讲台中央,跟大家约定明日再见,所有的老百姓热烈地鼓起掌来,且掌声经久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毫无保留的欢喜和感激,贺础安忍不住红了眼眶,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忍住没有流下泪来。 第一三六章 你跟着我干嘛 人群散尽,大成殿复又变成了空寂的样貌,他们走的时候,那小师傅特意过来相送。 “我师父已经休息,他特意让我过来告诉各位,各位做的是大善事,是佛祖所乐见的,佛祖会保佑大家的。” “三剑客”再次鞠躬,小师傅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庙门。 梁绪衡看着“三剑客”,又看了看楚青恬、廖灿星和曹美霖。 “本来还寻思着给夜校出一份力,可谁想到我是个走调王呢?明天上课的话,音乐课怎么办?” “我可以每天都来教啊!”廖灿星赶紧说。 梁绪衡皱起眉头,一脸严肃。 “那怎么行?今天是带你过来凑凑热闹,你现在是备考的考生,每天过来太花时间了!” 曹美霖也插了一嘴: “你可不行,你可不要以为我们联大是好考的,万一考不上又该哭鼻子了!对了,楚青恬可以来教啊,楚青恬唱歌非跟百灵鸟一样,而且她尤其会唱英文歌,唱得好极了!” 曹美霖的话刚一出口,剩下五人就各怀心事面面相觑。 楚青恬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陈确铮一眼,可这一眼还是被廖灿星发现了,她转过头去看陈确铮,她本以为陈确铮会顾虑她的感受,谁知道陈确铮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用询问的眼神去看楚青恬。 路灯昏暗,廖灿星还是看清了,楚青恬红了脸。 “我可以,以后的音乐课就由我来教!” 廖灿星一听这话,马上就去看陈确铮,眼神中有委屈,也有期待。 陈确铮没有看她,反而将视线转向楚青恬。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教松花江上!” 楚青恬点了点头。 梁绪衡见难题得到完美解决,笑说道: “好啦,现在轮到你们‘三剑客’送我们四个回宿舍了!” “那是自然!愿效犬马之劳!”胡承荫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圈,行了一个洋范儿十足的礼。 “哎,小灿星,你怎么哭了?” 曹美霖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去看廖灿星的脸,廖灿星两眼通红,泪眼晶莹,忍了又忍,泪珠仍旧没忍住双双滑落,见众人都注视着她,捂住脸跑走了。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狐狸,贺老师,你们俩送女同学回去,我去追她。” “你放心,快去!” 看着陈确铮跑远的背影,胡承荫挠了挠头。 “这又是哪一出儿,我怎么没看明白啊?” “你这心哪,是七窍通了六窍!走!” 梁绪衡说完,挽着贺础安的手走远了,曹美霖亲热地挽着楚青恬的手,楚青恬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楚青恬,想什么呢?我还说呢!以前我们只有偷听你唱歌儿的份儿,每次一旦被你发现你就再也不唱了,这次怎么愿意来上音乐课啊?” 见楚青恬没有说话,梁绪衡接过了话头。 “还能为了什么?办夜校这么好的事儿,大家自然都想尽一份力啊!是不是啊,恬恬?” “什么呀?这么肉麻!”楚青恬终于被梁绪衡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之后逃开,梁绪衡赶紧追了上去,两人笑闹着向前跑去。 廖灿星跑到脱力,口干得向吞了沙子,可还是甩不掉身后追她的人,她停下来,抚住猛烈地起伏着的胸口,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 “你跟着我干嘛?” “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上音乐课?是我教的不好吗?” “原因你的学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现在是考生,你的时间很宝贵。” 廖灿星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陈确铮,突然直直地向他走去,陈确铮不由得后退,竟撞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哐当一声,在夜晚的街道听来分外响。 廖灿星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确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陈确铮不知眼前这小妮子是什么意思,却又不忍将她推开,禁不住皱起眉头。 廖灿星却突然后退一大步,随即转身跑远了,陈确铮赶紧追上去。 廖灿星跑得时快时慢,她的皮鞋她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有时候廖灿星停下脚步,只是一直没有回头,陈确铮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一路跑回了周家宅院,廖灿星轻轻敲了敲大门,便转身斜倚在门板上,两颊粉红,胸口微微起伏,两颊的碎发拂至嘴边,微微有些散乱。 陈确铮台阶下站着,看着,移不开眼睛。 “学长,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为何学长对我跟对旁人不同啊?” “哪里不同?” “为什么学长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啊?” 陈确铮一时间没有回答,不料廖灿星突然笑了。 “你就这么想让我考上联大啊?我明白了!” 陈确铮还没回答,年迈的门房从里面打开了大门,廖灿星好像一尾游鱼一样溜进了门缝。 陈确铮在门口伫立良久。 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陈确铮满以为廖灿星还会来缠着她要来夜校上课,校园里、大街上,会不自觉地搜寻她的身影,说不上是戒备还是期待。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自那以后,廖灿星再也没有在陈确铮的眼前出现过,一日周曦沐上完课后特意将陈确铮留下。 “你还记得之前陈岱孙先生跟你说的网球赛的事吗?” “记得啊!” “这个周末就开赛了,早上九点开始,对手现场抽签决定,参不参加?” “先生参加吗?” “我?参加啊!我以前在剑桥打过网球,只是技术倒是有些稀松平常了,只是人太少,我就被拉了壮丁。”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我一定去!” 第一三七章 有杀气! 蒙自小城不大,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场网球赛足以成为文法两院竞相关注的盛事了,虽然教授们没有刻意宣传,然而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人尽皆知了,比赛的当天,蒙自海关旁的篮球场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联大师生。这个比赛是联大的网球协会主办的,网球协会一共有十来个人,其中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是其中的灵魂人物,这次比赛也是他张罗的。 比赛的场地在蒙自海关隔壁的网球场,这个网球场大有来历,1889年蒙自海关建成的同时,就在隔壁建了网球场,以供海关和法国领事馆的官员打球,网球场地面坚硬,是符合标准的网球场地,平日里陈岱孙教授和另一位经济系的李卓敏经常在这里打网球,比赛也便办在这里。 参赛的选手悉数到场,共有八人,其中六名教授和两名学生,教授有经济学系的教授陈岱孙、政治学系的教授蒲薛凤和崔书琴、社会学系的教授陈达,经济学系教授李卓敏,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学生有哲学系的陈确铮和外文系大二的孙峦亭。 为参加比赛,其中六人皆穿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陈岱孙先生一米八十多的高挑身材身穿白衬衫配白西装短裤,身姿挺拔宛如白马王子一般,让多联大女生面红耳赤,交头接耳。只有周曦沐和陈确铮仍旧身着衬衫长裤,周曦沐虽留洋多年,然他于着装本无甚要求,适意便好,陈确铮平日里衣服就很少,也觉得没必要专为参加个比赛置办着装,便也随他去了。 分组采取抽签的方式,陈确铮跟孙栾亭一组,周曦沐跟陈达一组,陈岱孙跟浦薛凤一组,李卓敏跟崔书琴一组,因为是人数较多,为了节省大家的体力,将惯常的三盘两胜,改成一盘定输赢,谁先赢六局便获胜。因为没有雇佣专业的裁判,就由陈岱孙先生来担任裁判。比赛的网球和球拍全部是陈岱孙教授托人从昆明买回来的。 按照抽签顺序,陈岱孙和蒲薛凤第一个上场打,李卓敏代理裁判,这两人本就是平日里的球友,对对方的路数十分了解,虽然两人在场上有来有往,但陈岱孙先生的球技显然要更胜一筹,因为他身高腿长,在球场上挥洒自如,十分帅气,每赢一个球都引来观众的惊呼,眼看着两人记分牌上的分数交替着从“15”到“30”再到“40”,最后以陈岱孙6比4胜出,两人打得很尽兴,似乎对胜败全无介意,比赛结束,两人还开心地击了掌。 第二局是李卓敏对战崔书琴,崔书琴技高一筹,6比3胜出,第三局是周曦沐和陈达一组,陈达教授的网球水准很高,周曦沐虽说口头上说自己水准一般,两人对打却丝毫不落下风,一度场面十分焦灼,看得人惊心动魄。 比赛之前,胡承荫、贺础安、梁绪衡和楚青恬都已经来了,还特意过来给陈确铮打气,可廖灿星却一直没有出现。陈确铮抽签在第四局出战,就跑到一众熟人身旁观战。 “我听说陈先生的网球水准很高的,周先生可以啊!” 胡承荫摸着下巴发表自己的高见。 陈确铮却无心看比赛,一直在人群中四下望着,站在他旁边的梁绪衡撇了他一眼。 “你这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你不是在找什么人呢?” 陈确铮没有说话,他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身边梁绪衡就大声喊了起来。 “灿星,过来,我们在这儿!” 廖灿星看到梁绪衡,脸上绽开了笑容,走到近前,便跟廖灿星抱在了一处,梁绪衡笑着说 “你可算来了,刚才还有人找你呢!” “谁呀?” 梁绪衡刚想说话,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孙峦亭便挤了过来。 “廖灿星!你怎么在这儿啊?” “孙峦亭?你怎么在这儿?” 孙峦亭眼中的亮光和话语中的激动很容易被人察觉出他的心思。 “我来参加比赛啊!你来了刚好,一会儿我就上场了,为我加油!我若赢了,便把奖品送你!” “好啊!你知道是什么奖品吗?” 孙峦亭刚想回答,便被人叫走了。 廖灿星看两人竟然认识,便好奇地跟廖灿星打听: “你认识他?” “嗯,他是昆明人,他父亲跟我舅舅是同事,之前见过几面。” “我觉得这家伙对你有非分之想。” “学姐,你胡说什么呢!” “行行,就算我胡说!” 两人的对话被陈确铮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他捏紧了手里的球拍。 该轮到他上场了。 陈确铮和孙峦亭是唯一的学生组,便第一个上场,孙峦亭十足的公子哥做派,头上抹了足足的头油,一丝不乱,明明要打网球,居然穿了一双锃亮的皮鞋。陈确铮身穿惯常的白衫黑裤,白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方,脚上穿着昆明买的普通的帆布鞋,却因为身量颀长,自有玉树临风之感。 有杀气! 这是孙峦亭上场之后最直观的感受,站在陈确铮的对面,孙峦亭凭空觉得自己露了怯。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几拍打下来,陈确铮便知道孙峦亭的斤两了,他显然是打过网球的,而且在一般人里绝对算得上打得好的,怪不得他会在比赛之前如此洋洋得意。陈确铮本没有什么胜负心,之前答应过来参加比赛也想不过就是充个数,陈确铮莫名有些焦躁难耐,加上六月中的天气暑热难耐,陈确铮频频扣杀,球风分外凶狠,连赢五局,给孙峦亭剃了个光头。 孙峦亭左支右挡,却根本不是陈确铮的对手,看看人群中的廖灿星,一时之间无名火起,觉得这人害得自己丢了大脸,对准陈确铮的脸狠狠打了过去,陈确铮躲闪不及,直接被打到左眼,他瞬间蹲了下去。 孙峦亭一见自己闯了祸,赶紧扔了拍子跑了过去,周遭一片哗然,陈确铮左眼眼眶泛红,眼白充血,眼泪哗哗流个不停,廖灿星瞬间慌了,刚想冲过去,就看见陈确铮摆了摆手。 “我没事,我想继续比赛。” 第一三九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罗庸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上课的时候永远都是空手而来,什么书都不带,站在讲台上便挥洒自如,侃侃而谈。 这一日,他站上讲台便用粉笔在黑板上默写了整首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今天我给大家讲这首杜甫的登高,这首也算是杜甫的名篇了,相信许多同学都已经对这首诗倒背如流了,在讲这首诗之前,我给大家猜个字谜”。 罗庸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行画了一道。 “这行诗打一字,谁能猜出来?” 课堂上的众人或是交头接耳,或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都不知其所以然。 “你们猜得出吗?”胡承荫转头问坐在旁边的贺础安和陈确铮,陈确铮摇了摇头,贺础安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全然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罗庸见无人答上来,笑道: “既然没人猜出来,那我就公布答案了。” 说完拿起粉笔就要在黑板上写,这时候贺础安举起了手。 “罗先生,我猜出答案了。” “这位同学,你说说看!” “是‘日月星辰’的‘日’字。” “没错,正是一个‘日’字,能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解的吗?” “先把这句诗拆成‘无边落木’和‘萧萧下’两个部分,先解‘萧萧下’,南北朝有宋齐梁陈四代,齐和梁的帝王都姓萧,所以‘萧萧下’就是个‘陈’字;之后再看前面的‘无边落木’四个字,‘陈’字‘无边’便成了‘东’字,‘东’字(繁体)‘落木’,即是去掉‘木’字,就只剩下一个‘日’字了。” “讲得很不错,思路清晰,有理有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础安。” “贺础安?你选了我的课吗?我的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啊!” “我现在在读历史系二年级,是来旁听先生的课的。” “难怪会第一个解这个字谜。大家有没有发现,其实听他讲完解题思路就会发现这个字谜不难?只是文学系的学生向来都是从字形上去入手拆解,做一些变换,殊不知破题的关键却在‘萧萧下’这三个字上,而破这三个字就要用到历史思维,只要猜出这个‘陈’字,后面便到了拆字的小把戏,难题也便迎刃而解了。这个小小的谜题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这世间的学问都不是孤立的,大家要博览群书,不要只学习自己本专业的东西,旁的学科也要多多涉猎,触类旁通,融会贯通,方能活学活用。” 贺础安突然被罗先生表扬了一通,害羞得脸都红了,陈确铮、胡承荫跟梁绪衡都悄悄跟他竖起大拇指,他害羞地不看他们,索性把眼睛一直盯着黑板。 “闲话说完,我们来好好讲讲登高这首诗。” 罗庸先生习惯性地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一边将整首诗通篇背诵了一遍,之后沉默良久,似是在默默品味。 “这首诗前人誉为‘古今七律第一’,大家知道为什么吗?诗歌之美,一在形式,二在意蕴,空有字面的考究对仗而无深厚的意蕴,那不过是卖弄机巧,就好像‘无情对’这种文字游戏,但登高这首诗高就高在,在形式上,它通篇对仗,而首联又是当句对:‘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一、三句相接,都是写所闻;二、四句相接,都是写所见,对得极其工整。然而这首诗高就高在它意蕴的高妙,因“风急”而闻落叶萧萧,因“渚清”而见长江滚滚;全诗融情于景,感人至深,落叶萧索,让人不禁黯然神伤,然而长江奔涌的雄浑之气又让人不禁胸中激荡。同学们,现在山河破碎,家园零落,我们的国家此刻正合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可即便是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占领了上海,占领了南京,把咱们逼到千里之外的大西南,但是我们当老师的只要还有一天站在这三尺讲台,你们只要还有一天坐在课桌前学习,我们中国文化的长河就永远不会断,这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同学们,好的诗歌就是有跨越千年的魅力,杜甫一生为衣食奔走,却仍旧不忘家国,胸怀天下,也正是因为他看尽了人间疾苦,才能一开诗境,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下课钟声响起,周曦沐走上前去跟罗先生打招呼。 “每次听罗兄授课,都受益匪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杜少陵泉下有知,定将罗兄引为知己啊!” “哈哈哈,知己可不敢当,仰慕者罢了。” 说完,罗庸先生微微颔首,迈步而去,“三剑客”走过去跟周曦沐打招呼。 “周先生,你也过来听课啊?” “是啊,在罗先生面前,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虚心受教的小学生而已。对了,刘兆吉、向长清他们五月底组了一个诗社,取名为‘南湖诗社’,还专门邀请了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担任指导教师,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社员了,他们不定时举办诗歌朗诵会,明天的朗诵会闻先生和朱先生都会去,地点就在南湖的崧岛,你们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胡承荫兴趣颇高: “我知道南湖诗社,他们经常在海关教室的外墙上张贴壁报,把一首首诗誊抄下来,贴在牛皮纸上,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围着看!” 贺础安也饶有兴致: “对,我也知道,他们的诗刊壁报出了好几期,可是我们对写诗一窍不通啊!” 陈确铮一左一右从身后抱住两人。 “这有什么,咱们不是去写诗的,而是去品诗的!明天咱们就去会会联大的诗人们,感受一下诗歌的熏陶!” “陈确铮,说得好,诗歌的大门对所有人敞开!” 第一四〇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云南的天气好像永远天真、永远可爱,难得耍一次小性子却更显可爱的少女,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是蓝天白云永相随。云南白云和旁的地方的白云不同。蒙自的地貌属于山间小盆地,云南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四周群山环绕,中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这样的地势地貌,使得蒙自的白云总是漂浮在四周群山的上空,在蒙自城中向上望,头顶时常是一片碧空,没有云彩的。初到云南之时,大家都为这个发现啧啧称奇,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南湖诗社”的诗歌会就在这样的天气举办了。 在蒙自住了一个多月,南湖已经成了联大心目中最美风景,不仅上课下课都要经过它,就连早上晨读,下午散步,晚上幽会,南湖似乎都是不二的选择。而南湖中心的菘岛,更是南湖中景致最美的所在,前人在此处遍种奇花异草,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岛上花木扶疏,十步一景,南湖诗社在这里举办诗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所在。 南湖中有瀛洲亭这样的“老景”,也有“菘岛”和“军山”这样的新景。这两处景致刚刚修建没几年,是30年代初滇军独立第2团驻防蒙自期间,团长李菘组织部下疏浚了南湖,用淤泥所堆成一山一岛,一岛位于南湖的中央,便以李菘的名字命名了,一山则位于南湖的西南角落,取名军山。菘岛上的盆景花卉,多是在此培植,盛放之时便运去菘岛展示,而军山只保留常年的青翠。菘岛的蓬莱坊还有李崧所题的楹联:上联是:“此地重开北海樽,明月邀三人,扁舟言两面三刀赋;”下联是:“我心愿作南湖水,晶莹鉴万类,灌溉润千家。” 南湖中修有一座南北向的石堤,取名龚堤,若要节省时间,龚堤是横穿南湖最近的路径。龚堤将南湖分成东西两边,西边大东边小,蒙自人称其为“大海”和“小海”。“大海”以菘岛最具风情,“小海”则以瀛洲亭最为有名。“大海”的北半部和“小海”的西北角有成片的荷花,每到夏季,荷花盛放,阵阵清香可以随风飘到很远。如今已近七月,湖中荷花虽然并未尽数盛开,然很多花苞依然含苞吐蕊,更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南湖诗社的全体社员和指导老师闻一多、朱自清济济一堂,众人毫不拘束,皆沐浴着初夏的阳光,席地而坐。 闻一多先生吸了一口烟,放下烟斗,微眯着眼睛: “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南湖作西湖’啊!” 朱自清将膝头的草叶从长衫上摘下: “那一多你觉得西湖好还是这南湖好啊?” “若说西湖是优雅袅娜的大家闺秀,那纯朴秀丽的农家少女,各有各的好,不一样!不一样!” 朱自清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五月二十号咱们南湖诗社便成立了,到今天也已经一月有余了,承蒙各位厚爱,让我和一多当大家的指导老师,一个多月以来,同学们对诗歌的热情真的让我们非常感动,大家的课业都很忙碌,仍旧坚持创作,还在海关教室的墙上办壁报,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认真看,大家写得都很好,所以今天我们就来办一场读诗会,由作者现场诵读自己的诗歌!我发现现场还有很多没有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十分欢迎你们来!现在我宣布,西南联大南湖诗社第一届读书会现在开始!” 大家一致鼓起掌来,掌声十分热烈。 “下面由谁先开始?”闻一多用期待的眼光扫视大家。 大家互相看看,都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第一个念。 “都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就给大家开个头,我不大写诗,就念一首陈寅恪先生的南湖即景,这是陈先生前几日跟我们几位先生一道去南湖边散步,陈先生即兴写就的,大家都觉得实在写得好,便誊抄下来,我来给大家念念: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陈寅恪先生诗中对故地的怀念,对时局的忧虑,对国家的忧思从字句之中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朱自清先生念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闻一多见气氛有些凝重,站起来大声拍了几下手。 “大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生气啊?佩弦兄给你们分享这首诗,也不是让你们蔫头耷脑的,而是让你们痛定思痛,奋发进取的!大家要相信,如今前方仅为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辈气沮,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打跑,‘南渡休要提往事,北归无需待来生’!” 闻一多先生的发言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鼓起掌来。 “牟光坦!你在步行团的时候不是写过好些诗吗?最近有没有新作啊,给大家念一首!” “那我就给大家念一首我到蒙自之后写的小诗,名字叫《南湖短歌》。” 牟光坦从怀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饱含感情地念了起来: “我远来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为的这一湖水, 我走得有点累, 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 让落花堆满我的胸, 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我梦里沿着湖堤走, 影子伴着湖堤柳, 向晚霞挥动我的手。 我梦见江南的三月天, 我梦见塞上的风如剪, 我梦见旅途听雨鸣。 我爱梦里的牛铃响。 隐隐地响过小城旁, 带走我梦里多少惆怅! 我爱远山的野火, 烧赤暮色里一湖波, 在暮声里我放声高歌。 我唱出远山的一段愁, 我唱出满天星斗, 我月下傍着小城走。 我在这小城里学着异乡话,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战云下。” “写得好!”闻一多先生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这个‘枕’字自有妙趣。”朱自清先生一边说一边点头。 “是啊,而且字里行间透出年轻人的一派天真,就连忧愁也是年轻人的忧愁。佩弦兄,这种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写不出来喽!” 朱自清先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地说: “同学们,‘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若你们爱诗,就一定要趁年轻多读诗,多写诗,因为有一些诗句,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能写得出来的,那股子鲜活气是专属于你们的。当然有人可以做一辈子诗人,里尔克就写诗写到快五十岁,但平心而论,你们现在才是最适合读诗的年纪,刚刚佩弦兄说他不大写诗,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写得一手好诗,而且24岁就出过诗集雪朝,写的非常好!我也一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酷爱写诗,但现在已经很少写了。你们处在人生之中最具诗意的年纪,在这个年纪里,做白日梦是不会被苛责的,一定要珍惜你们的青春,尽情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尽情地去感受爱情,尽情地去感受自己,千万别荒废了。” 第一四二章 “拖白莲”和乌鱼片 “说实话,我今天纯粹是跟同学一起来凑热闹的,新文化运动到今天也二十几年了,我都没正儿八经读过几首白话诗,更别提写诗了,今天听了大家写的诗,就好像一个新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了,写的太好了!我觉得,相声的目的是把人逗乐,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而诗歌的目的是“歌以咏志”,是“阳春白雪”的活计,而这个白话诗因为字句灵活,不拘格律,更有一种跟你掏心窝子聊天儿的感觉。以后这个读诗会一定要多办,我一定每次都来!” 胡承荫发言完毕,还给大家鞠了一躬,所有人都回报给他热烈的掌声。 “胡同学,你现在就申请入社?我们所有人都会同意的,是不是啊?” 向长清说完,胡承荫耳边传来“同意”声一片,他赶忙摆摆手。 “虽说盛情难却,可我这人对写诗一窍不通,就不在大家面前献丑了,下面有请我的同学贺础安同学给大家讲讲!” 贺础安站起来,白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大家好,我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在北大读了一年,北平就沦陷了,之后便跟着学校一路从长沙辗转到这里,我这个人,一直被人批评太过‘理智’,从小到大,我都崇尚着理智、理性,我一直相信用事实说话,希望从历史的教训中寻找让生活变得更好的道路,可渐渐地我发现,仅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因为人性是复杂且脆弱的,而且人类是不会从历史的过往中去吸取教训的,历史上无数的战争导致家国离乱、民不聊生,可一直到现在,战火都还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燃烧着。不仅是战争,贫穷,病痛,死亡,分离,脆弱的人一声都被大大小小的痛苦保卫,正在遭受着痛苦的人,需要安慰。而诗歌相较于其他的文学题材,诗歌给人的安慰是最直接的,它可以直抒胸臆,也可以娓娓道来,短短几个字,就能击中我们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刚刚林蒲同学的诗中写道:‘旅行人是一颗离枝的果实’,写得多美啊!咱们每一个人都是‘离枝’的果实,虽然离开了母体,内里依然拥有甘美的汁液,证明了我们准备好了告别青涩,迎接成熟。最后我想说,我很高兴今天能参加这个诗歌会,谢谢大家。” 贺础安坐下之后,胡承荫用手肘杵了个贺础安一下。 “可以嘛,这么会说!” “不如你会说!”贺础安笑着回道。 “贺础安同学,讲得好,我发现你骨子里还是很浪漫的嘛,很有诗人的慧根,加入咱们南湖诗社,好好发掘一下!” “闻先生,我还是老老实实研究我的历史!” “‘三剑客’就你一个没说了,要不要讲一讲!” 周曦沐说完,陈确铮就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大家看这南湖的荷花,一定觉得很美?大家不知道的是,这南湖边儿上有一家小饭馆儿,名叫何田居,小馆子不大,老板姓何,本是昆明聚仙楼的大厨,他最擅长的两道菜,一个叫‘拖白莲’,一个是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这拖白莲的材料就是将含苞待放、未曾尽开的白莲下锅清炒,清甜可口。这乌鱼片色泽粉红,清爽滑嫩,好吃极了!” “陈同学,你说了这老半天,一句诗没谈,倒是把大家都给说饿了!” “诗人也要吃饭啊,要不怎么写好诗?这荷花和乌鱼片就产自这南湖,而且现在正是吃‘拖白莲’和‘乌鱼片’的当令时节,再晚就吃不到了。看看时间,现在刚好到了饭点儿,不如咱么一起去吃如何?” 这提议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是一呼百应。去的路上朱自清先生跟陈确铮聊起天来。 “陈同学你是哪里人?” “我是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都说广东人最会吃,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这国语说得如此标准,一点广东口音都没有啊!” “刚刚到北平的时候也是不会讲,时间长了便会说了。” “那也不过才一年有余嘛,厉害厉害!” 何田居在一个小巷子里,十分不起眼,到了店里,二十几个人立刻将小店坐得满满当当,大家从善如流,都点了‘拖白莲’和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 陈确铮显然跟何老板很熟悉,何老板见他给自己带了这么多客人开心得很,跟老婆在后厨紧忙活,陈确铮承担起店小二的职责,跑前跑后地忙着上菜。 大家尝了一口便连连竖起大拇指,唯一的烦恼就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蒙自的苍蝇可以说是越来越多,停在桌子上乌央乌央一层,好像黑色的毡毯一样,上菜之后这毡毯突然飞起,俯冲猛攻,吃饭的人须得一手吃菜一手在盘子上空挥舞,仍旧防不胜防。 老板见状笑道:“这都是‘饭蚊子’,不碍事的。” 朱自清放下碗筷,口气十分温和地说道: “老板,咱们还是要讲求卫生啊!可以弄一点纱布,裁成一米见方,用一些竹篾掰弯了,做成纱罩,罩在饭菜上面,苍蝇就不会落在饭菜上了。一张桌子做一个就好,便宜又卫生。” “先生说得好,我得空了就做!” 因为饭菜太好吃,贺础安摸了摸长衫下撑得溜圆的肚子。 “陈老,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秘密!” “贺老师,你甭问他,你问了也学不来,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有一种踅摸吃的的本事,每到一个地方不干别的,先把当地的特色小吃尝个遍!” 何田居的饭菜不但好吃,而且非常实惠,朱自清先生吃毕,用手帕擦了擦嘴,缓缓说道: “今天咱们的这届读书诗会开得很好,大家读了自己写的诗,相信所有人都领略了诗歌的魅力,但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想在最后跟大家说说,就是白话诗和旧体诗孰轻孰重的问题。 第一四三章 入赘退学的故友 “文学跟理科不同,理科追求的是真理的唯一性,任何定理和公式都有唯一的正确答案,然而文科不一样,你可以喜欢诗歌,可以喜欢散文,也可以喜欢小说,这些文学体裁本无高下之分。我们再说回白话诗和旧体诗,从时间上来看,旧体诗从《诗经》开始算起,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可白话诗从新文化运动伊始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年,因此很有一批人,因此厚古薄今,因此看不起白话诗。 相反的,也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认为白话诗就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而旧体诗就是可以被扬弃的糟粕。实话实说,这两类人我都不欣赏。咱们学文科的学生,最好打下坚实的顾问基础,这跟你要掌握外语一样,是很有必要的,学文学的自不必说,学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的,若是你古文基础过硬,查找我国古代典籍中记载相关法条、经济政策,便不费吹灰之力,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你便可随手采撷了。” 同学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朱自清先生的教诲,都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这时候闻一多先生“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来。 “佩弦兄说的非常有道理,可时代是在进步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有它的必然,白话诗的兴起也有他的必然,适之先生1916年写的《蝴蝶》可以说在当时的中国诗坛掀起了轩然大波,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我读了两遍就会背了: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当年一经《新青年》杂志刊出,立即被引为笑谈,抛开这首诗诞生的背景不谈,单从这诗的本身来看,的确比较直白、稚嫩,艺术水平并不很高,因为咱们历代的文人墨客用‘蝴蝶’这个意象不知道写了多少手好诗,有白居易的‘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花低蝶新小,飞戏丛西东。’有陆游的‘庭下幽花取次香,飞飞小蝶占年光。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有苏轼的‘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更不用说李商隐的千古名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了。 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这首诗冲破了旧体诗的藩篱,是中国最早的白话诗,这还不足以被写进文学史吗?我们在一九三八年的今天来看,是说自己写的白话诗好像很像一个缠过后来放大了的妇人‘放脚鞋样’,二十年前,我还年轻,那时候的我,是新文化运动的吹鼓手,我也曾今把写旧体诗的人称作‘落伍的诗家’,认为旧诗作不得,一定要作新诗,可你们看看我,我现在可是整天扎进诗经和楚辞里头不出来的!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评价任何事物,都要多维度地去评价,你在评价它本身好不好之前,先要看看同时代的人,有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事?若是没有,那这事物本身便是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后人在这条新路上走,比前人走得更远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好得意的。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白话诗必然是未来诗歌发展的潮流,我和佩弦兄都是大力支持大家写白话诗、新体诗的,我们南湖诗社也以研究新诗,写新诗为第一要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旧体诗不如新体诗,我甚至还想鼓励大家学好旧体诗,这对大家写新诗会更有裨益!” 闻一多先生说完,不光是在场的联大学生,就连何老板也跟着鼓起掌来,大家都对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有了清晰的认识,不仅肚皮塞得满满的,就连脑子里也是满满的,急着去回味,去消化。 从饭店出来,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开,大家便沿着南湖往哥胪士洋行走,途中迎面碰上牵手的一对男女,皆二十有余,样貌看着颇像当地人,却身着一件红色的旗袍,脚上也跟联大女生一样,赤足穿皮鞋。她身旁的男子身穿白色衬衫和短裤,样式看来十分时髦,料子也较为高档,就是那女子的胳膊有一节一节深浅不一的晒印,颇有些煞风景。两人本来有说有笑,谁知那男子见到南湖诗社一行人之后,笑容马上就不见了,立马拉着那女子拐到旁边一处小巷里了,留下众人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那人我看着有点儿眼熟啊!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啊?怎么见了我们就跑啊?”周曦沐有些纳闷。 人群里有一个男同学开了口,脸上明显有着愠怒和惋惜的神色: “他现在已经不是联大的学生了,他已经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因为他看上了咖啡馆老板的女儿。” “哎,这个事情我曾经听说过,说是一个联大的男同学看上了咖啡店老板的女儿,之后便从联大退学,入赘完婚了,原来就是他们俩啊!” 那位男同学默默点了点头。 周曦沐纳闷地看着那男学生。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 “我原来是他的室友,我们两个关系很好的,可自从他看上那咖啡馆老板的女儿,就一门心思要结婚,我劝他先完成学业,等毕业了再结婚也不迟,可他非不听我的,执意要退学,我跟他大吵一架,彻底闹掰了。” 周曦沐轻笑一声看了那男生一眼。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重德。” “刘重德?你就是写那首太平在咖啡馆里的刘重德?” 刘重德本来低垂着头,此时已经惊讶地抬起头来。 “周先生,你知道这首诗?” “我当然知道,这首诗很有名好吗?” 接着,周曦沐就索性一边走一边把这首诗吟诵了出来: 太平在咖啡馆里 谁说 中国充满了炮声? 充满了呻吟? 充满了血腥? 看—— 南湖鹧鸪鸟 正在痛饮, 徐徐清风 在平静的水面上 划起无数 悠闲的纹。 看—— 世外咖啡馆 正在宴会, 谈笑风生, 在酸涩的柠檬里, 浸透无数空白的心。 谁说 中国失去了太平? 失去了舒服? 失去了欢欣? 太平在咖啡馆里! 第一四六章 这个赌我打不了 贺础安怀着些许委屈、些许期待、些许难过度过了一个孤单的夜晚,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终究还是沉沉睡去了,等他挣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前,正是梁绪衡的大眼睛。 “绪衡,你怎么来了?” “嗨,我就说,这满屋子的人,眼睛里就能看见他的梁绪衡,咱们赶紧走,别自讨没趣!” 曹美霖笑着打趣道,梁绪衡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她夸张地露出吃痛的表情。 贺础安环顾四周,发现胡承荫、陈确铮、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曹美霖都站在病房里,只不过他们站得比较远,所以一时间他没有看到。 梁绪衡握住贺础安的手,柔声说道: “今天早上一大早,贺础安和陈确铮就到周家大宅来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你还好吗?肚子还疼吗?” 贺础安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了,已经不疼了。” “我看你就是累的,夜校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靠你一个人,你这么连轴转,当然会把身体累坏啊!我们也是,你要大包大揽就随你去了,你这病,咱们都是罪魁祸首!都该罚!”胡承荫越说越激动了。 贺础安刚想说什么,被陈确铮截住了话头,较之往常,他表情有些严肃。 “你这一病,对我们是个教训,我们的夜校必须要增加教师人数,而且多多益善,人数越多,对于每个人来说就越轻松。” “我们这些人都能教课啊,对?”胡承荫环顾大家,在场每个人都表示自己能帮忙去夜校教课。 陈确铮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 “我把大家的名字记录下来,回头排一个课表。” 陈确铮记录了现场大家的名字,唯独没有写廖灿星的名字。 “为什么没写我的名字?” “因为你不是我们联大的学生。”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好!我跟你打赌,今年秋天,我一定会走进联大的校门!” “廖灿星,这是在病房。”陈确铮微微皱起眉头。 “你少吓唬我,你是不是不敢赌啊?你要是不敢赌,就说明你心里觉得我能考上联大,那你就没有理由不然我去夜校帮忙!”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既是打赌,便要有赌注,你想赌什么?” “如果我考上联大,你就当我的男朋友!” 此语一出,惊呆四座。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敛声屏气地等待陈确铮的反应,空气似乎凝结了,让人无法喘息。 陈确铮突然笑了,可眼神却变得冰冷,他走到了廖灿星面前,俯视着她。 “你真嘅好烦啊,你知唔知啊?” 陈确铮虽说是广东人,却一直是讲的都是标准的国语,从未在众人面前说过广东话,他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接着对廖灿星说: “有一个事情我有必要告诉你,我是独身主义者,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这个赌我打不了。” 廖灿星一时间呆住了,虽然她不是广东人,但那句话并不难懂,她隐约听出了那句广东话的意思,虽然一直保持着仰起头的姿势,眼神倔强地不肯从陈确铮的脸上移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夜校的负责人不是你,是贺础安,你没有资格不让我来,贺础安,我可以来夜校帮忙吗?” 所有的眼光一瞬间聚集在贺础安身上。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 “谢谢,我今天还有事就先走了,什么时候上课绪衡姐姐到时通知我就好。” 不等大家回答,廖灿星推开病房房门离开了,留下一屋子人不知所措。 曹美霖第一个反应过来: “看也看过了,那——贺础安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梁绪衡拍拍贺础安的手,跟女生们一道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三剑客”。 胡承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 “你这是干嘛啊!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这么给人下不来台啊?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你这么说,该有多伤心啊!” 陈确铮一言不发,眼睛只管盯着白墙,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算了,懒得看你,先走了!” 胡承荫走了之后,贺础安就盯着陈确铮看。 陈确铮苦笑一下: “怎么了,连你也要审判我啊,来!” “我看得出来,你是故意的,可你又不是天煞孤星,这又是何苦呢?” 房间里还有一张空病床,陈确铮索性躺在上面,把双臂枕在头下面。 “我不会是个好男友的,就别耽误别人了。” “你在内心中还是认为廖灿星一定会考上联大,是吗?不然你就会直接跟她打赌了。” “你啊,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好,就别替别人操这份闲心了,行了,我也还有事要忙,就不在这儿陪你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啊!” “汉代的韩婴写过一书,名叫‘韩诗外传’,这本书并不出名,我偶然翻越,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内不自诬,外不诬人。送给你。” “知道了,贺老师!学生一定谨遵教诲!” 陈确铮滑稽的语调让贺础安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滑不溜手、毫无破绽的陈确铮,想要逼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已是不可能了。 “赶快走,赶紧让我清静清静。” “得令!” 陈确铮转身就走,瞬间溜得没了影儿。 贺础安自诩为理智客观的人,适逢乱世,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这个国家的良方,贺础安自持中立,对各种主义、各种党派都不轻易褒贬,他也想知道国家的出路在哪里,所以研读了许多书籍,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和苏联红军在“十月革命”中取得胜利并成立苏维埃共和国的历史,他不敢断言马克思主义能不能救中国,但他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气息。 贺础安知道中国共产党早在十几年以前便成立了,在他的心目中,这是显然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党派,他在生活中也一直无缘结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不知道为什么,陈确铮和共产党员表面上全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但他总是不自觉地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却又全无根据,也无从打探。 跟陈确铮认识不满一年,但除了中间两人分别的那段时间,两人整日朝夕相处,不敢说不了解,但陈确铮的身上似乎总是藏了很多的秘密,他似乎总是用玩世不恭的言行举止去遮掩其身上本应更加耀眼的锋芒。 无论被人如何对待,陈确铮从未说过伤人之语,更未曾在人前如此失态,这一切都太怪了,贺础安试图去梳理其中的缘由,却发现一切都好似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第二〇二章 云南小香港 看到胡承荫愣了一下,那烟鬼赶紧摆手: “别担心,别担心,那是个云南本地人,也不叫胡阿兴,肯定不是你哥!对了,他在哪个尖子上干?” 胡承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叫什么?” “胡阿青。” “阿青啊,你知道个旧有多少个采大锡的砂丁么?” 胡承荫摇了摇头。 “个旧城外有老厂啊,马拉格啊,瓦房冲啊,松树脚啊,卡房啊,这好些个矿区,大大小小的尖子就有几百个,每个尖子上往少了说十几二十个,往多了说几百个,个旧这各个尖子上的砂丁加起来总有个六七万人了,这么多人里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哪!” “没事儿,我一边干活一边找,总能找到的。” “像你这么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得找到猴年马月去!?我跟你说啊,你碰到我啊,算是烧高香了!其实外省人到个旧开矿做工的越来越多了,这些外省人啊都喜欢抱团,这些年建了不少会馆和同乡会。既然你哥是湖北人,等到了个旧,我带你到到湖北湖南会馆打听打听,命这个东西很难讲的,没准儿一下子就找到了!” “谢谢大哥了,敢问大哥贵姓?” “贵什么贵呀,一条贱命罢了。我叫马春福,虽然没什么福气,可在个旧这个地界也算有些名气,总之呢,你就跟着我,我在这儿认识的人多,到时候多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马大哥。” “这有什么好谢的,见外了!等一会儿下车了,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知道了,马大哥。” 马春福窝在角落打盹的时候,胡承荫认真观察了他一番,他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的抬头纹刀削斧凿,眼角的鱼尾纹更甚,笑起来的时候能夹死苍蝇,但胡承荫仔细看来,总觉得他的年纪比实际看起来年轻,而且认真看他的脸庞眉眼,不难猜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拥有十分英俊的面容,可惜的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岁月和平生的遭际磨蚀掉了。 胡承荫虽然自幼没有受过什么苦,却见了很多人,虽然称不上“阅人无数”,他对人的善恶却有一种本能的判断,最初他是十分不喜欢马春福的,略略交谈过后依然不喜欢他,他抽大烟,性子滑不留手,还十分喜欢夸夸其谈,但胡承荫的直觉告诉他,马春福并不是一个坏人。对于要不要跟着马春福走,胡承荫在心里偷偷合计了一番,他自己一个人跟无头苍蝇似的,若是有马春福这个“万事通”来带着,事情估计会好办不少,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马春福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觉得自己身上根本“无利可图”,便决定跟他一道走了。 火车终于到了个旧站,车厢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车厢内的众人因为惯性都摇晃了一下身体,马春福睁开了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胡承荫,露出了自己的两排大黄牙,胡承荫扯了一下嘴角,别开了视线。 个碧石铁路从鸡街分出两条岔路,一条经过建水、石屏,最终到达宝秀站,一条岔路只有一站,就是个旧。因此列车停下之后,胡承荫看向车厢,剩下的无论年轻到年老,绝大多数都是男人,下车之后,胡承荫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群之中竟然有不少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睁着懵懂无知的大眼睛,四肢好像麻杆一般纤细,瘦小的身体被大人们推着往前走,全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临出站前,胡承荫转头看了一眼个旧车站的建筑,那是一个成色颇新的黄色二层小楼,建筑风格跟碧色寨的火车站如出一辙,有浓浓的法式特色。他本来还想多看两眼,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要不是被马春福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他险些直直扑倒在地上,不知道后背要多几个脚印。 出了站之后,胡承荫迎面就看到一些人大声用云南话喊着什么,他不大听得懂,只见他们娴熟地盯准了那些刚刚下车的生涩的、稚嫩的面孔,手脚麻利地将他们拉走。他们也用同样的眼神盯着胡承荫,可一看到胡承荫身边的谄笑着的马春福,便敷衍地招呼一声,转而去找另寻他人了。胡承荫觉得马春福没有说谎,他真的认识很多人,因为他见到谁都打招呼,那些人也大多笑着回他,胡承荫总觉得那些人的笑中有着一丝轻慢和不耐烦。 “马大哥,这些人是干嘛的啊?” “他们啊,都是各个尖子上过来拉砂丁的月活头,别理他们,一个个没好货!咱们先去湖南湖北会馆打听打听你哥的事儿!” 在胡承荫的印象之中,个旧跟蒙自定然是十分迥异的,相较于蒙自的安逸恬淡,满街灰头土脸的矿工,污秽满地的石板路,随时倾颓的房屋,构成了胡承荫对蒙自县城的全部想象。在到个旧之前,胡承荫也曾向贺础安学习,想方设法查阅了一些关于个旧的资料,虽然资料并不多,却足以颠覆胡承荫对于个旧的所有既定的印象。 书中最让胡承荫浮想联翩的记载是个旧被誉为“东方的佛罗伦萨”、“云南小香港”、“高原威尼斯”,究竟有多么繁华,才会让人们对个旧冠以如此高的评价?可当他身处在个旧县城之中,眼前看到的一切让胡承荫对这些评价心服口服,他觉得个旧县城的繁华远胜于匆匆一瞥的昆明,甚至连他自幼生活的家乡天津都自叹不如。 这是一个承载着无限繁华的“花花世界”,空气中都飘散着纸醉金迷的香气。 如果说蒙自是一个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小家碧玉,处处透着恬淡与羞涩,个旧就是出身豪富之家,骄奢任性的黑道千金,鲜活、傲慢且生猛。个旧的街道上有雅致的江南庭院,也有气派的中原四合院,甚至还有湘式吊脚楼,各式各样的建筑混杂毗邻,互不相扰,相映成趣。个旧的道路是平整的青石铺就,临街商铺大多为两层,街道两旁的小摊小贩一个挨着一个,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最让胡承荫惊讶的是,这里满大街都是赌场,有气派豪华的赌馆,也有寒酸的路边摊,有一些衣衫寒伧破旧的人聚在一处掷着骰子,不时发出或是激动万分、或是痛心疾首的大叫。马春福看着那些人,兴奋难耐地搓着手,明明都走出去好远,还三不五时地回头看。街道上每走一小段便有一盏路灯,虽然仍是白天,不难想象这里夜晚的街道是怎样地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第二〇八章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胡承荫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最后一丝天光早已消失,天黑得透透,然而他眼前的个旧这才真正苏醒。 街边不知何时钻出了许多花枝招展的卖笑女,涂抹着俗艳的脂粉,用逢迎的眼神目送迎面而来的所有男人,有人三魂七魄被勾了去,便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去处,或许那就是他们的原本的去处。 即便精神上遭遇了巨大的冲击,人终究还是避不过吃喝拉撒这些生理需求。胡承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中午吃得那碗面早就已经消化殆尽,可是他身无分文,一时间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胡承荫用手抚着有些锐疼的胃,却被前方鼎沸的人声吸引了视线,突然路边一人被一脚踹飞,正好倒在他面前,那人却全然顾不上疼痛,一下子爬起来跪倒在踹他那大汉跟前。 “你就先记在账上嘛,我觉得我现在运气来了,一会儿肯定能赢一大笔!” “滚一边儿去!” “要不你自己借我嘛,你借我十块,我还你二十!要不,三十也行!” 那大汉懒得理他,用力一搡,那人的后背砸向地面,疼得龇牙咧嘴,也全然顾不上,追了过去。 胡承荫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晕了,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那跪地哀求的人是马春福。 胡承荫晃了晃头,抬眼一看:气派豪华的门楼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禹王宫”三个字,因为门洞大开,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胡承荫看到里面人满为患,众人的叫嚣声掺杂在一起,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嗜血的野兽。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家赌场门口,那些大喊大叫的人都是杀红了眼的赌徒。 此时店门口的伙计向他迎了过来: “后生仔,我看你面生啊,刚到个旧来?咱们‘禹王宫’可是个旧最大的赌场,你是摇宝赌单双、推牌九、还是打骨牌、打麻将、斗十四点,咱们这儿应有尽有!要来赌一把吗?你第一次赌,手气一定旺!” 再没有什么人比赌场迎来送往的伙计眼毒了,他一眼看出胡承荫初来乍到,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实在不上档次,他甚至怀疑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即便不是公子哥儿,个旧的一间间赌场也可以榨干他们从故乡带来的川资,让他们一夜之间身无分文,心甘情愿地到尖子上去卖命。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当听到胡承荫说不赌的时候,那伙计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找谁啊?” “马春福。” 那伙计一脸气愤和鄙夷: “你找那个烂赌鬼?我还想找他呢!你是不是被他骗了钱了?” 胡承荫没有回答,那伙计啐了一口到街上: “我跟你说,当年那个死皮赖脸的为了五块钱,曾经给我磕过头呢!他还活着哪?还没被打死哪?阎王爷可真是不开眼,怎么还不收了他呢!” 胡承荫听了这话,心里莫名地十分难受,他没有接话,转身默默离开了。 胡承荫在来个旧之前就听闻个旧赌风很盛,然而百闻不如一见,真的到了这里,胡承荫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满城皆为赌馆,满街皆是赌徒”。个旧县城从大桥卷洞到天君阁一带,赌场比比皆是,总有百十来家,最密集的地段是从新栅子到江川巷,临街的铺面都被用来摆赌。 胡承荫猜测,也许眼下马春福就猫在其中一家,疯狂地叫嚣着下注。 胡承荫走到十字街头,四周赌场通亮的汽灯将他的影子消弥于无形,即便是站在街上,赌场中疯狂的喊声仍旧从四面八方挤进他的耳中,逼着他回想起他六岁时候的往事。 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有一个同门的师弟,名叫宋宝琨,比胡喜全小了六岁,脸堂白净,玉树临风,不仅相貌堂堂,还极有根骨,他虽是同门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公认的有前途的一个。作为关门弟子,宋宝琨自小就深得师父的器重和宠爱。年纪轻轻就在天津卫闯出了名堂,置了宅子,娶了妻子,生了儿子。许是名望和钱财来得太快,本该前途一片大好的宋宝琨迷上了赌博。偶然的一次,宋宝琨偶然将胡承荫带到赌场去,谁能想到那天运气奇好,赢了一大笔钱。宋宝琨食髓知味,每每偷偷带着胡承荫去日占区的同文赌场,居然真的每次都神奇地赢钱,从来没有输过。胡承荫本就机灵,赌场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了宝案子上的门道,宋宝琨发现小侄子的本事见长,就给他一些小钱让他自己做主,没想到虽然赢多赢少不计,却每次都赢钱。 宋宝琨知道师兄胡喜全对赌博深恶痛绝,他带胡承荫出门向来都是瞒着胡喜全。没想到胡承荫因为零花钱越来越多,花钱开始大手大脚起来,终于被胡喜全发现了。凭空多出来这么多钱,纵使胡承荫再机灵也说不出来处,只好如实相告,说是小叔叔宋宝琨带他去赌场赢的。 胡喜全怒不可遏,将胡承荫一顿痛打,将儿子打得瘫在地上,屁股上的皮掉了一层,嫩肉翻了起来。父亲此前从来没有打过胡承荫,那顿打让胡承荫又惊又痛,哭得是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惊动了街坊四邻,大家都来求情,胡喜全完全不为所动,大吼道: “我就是要让他记住,以后一辈子都不能沾这个‘赌’字!” 宋宝琨闻讯赶来,却被胡喜全挡在门外,任由他怎么道歉都不给开门,宋宝琨又愧又臊,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那顿打让胡承荫刻骨铭心,此后他路过赌场都要绕着走。不仅是赌场里的玩意儿,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麻将棋牌,他也都再没染指过。 真正让胡承荫誓不破戒的,不是父亲的那顿打,而是小叔叔宋宝琨的死。 那顿打过了三年之后,他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小叔叔,赌光了家产,赌没了宅子,赌跑了老婆。期间胡喜全和一众师兄弟不是没有管过他,大家无数次规劝过他,还帮他还过赌债,可是他眼见着越陷越深,根本拽不回来。师父备受打击,忍痛将他逐出师门,之后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众徒弟对宋宝琨愤恨不已,不肯让他参加师父的葬礼。在师父出殡的当天,他远远地跪着目送师父的灵柩走远,嚎啕大哭。 当天晚上宋宝琨一个人走到海河边儿,年轻时候整天在那里吊嗓练功,不知忧愁,意气风发。胡承荫不知道,他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叔叔在海河边儿上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被剜下一块,至今无法愈合,伴随着他的每一口呼吸,每时每刻都会渗出血来。 第二〇九章 酒宴与米线 因为许久未曾想起这段尘封的记忆,胡承荫甚至以为自己忘记了。 此时此刻,记忆的闸门猛然被撬开,无数鲜活的记忆纷至沓来,胡承荫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向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承荫走到一个赌摊跟前,相较于“禹王宫”的气派豪华,这“赌馆”上无片瓦,只有借了路边汽灯的亮光铺开一张脏兮兮的草席,几十个破衣烂衫、赤足黑面的砂丁聚在一处摇宝押单双,入局者都声嘶力竭地喊着,有人拼命喊“单”,有人使劲叫“双”,好像喊得越大声就越容易赢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财神爷能帮自己一把,然而谜底揭晓,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哀嚎: “双!双!双!哎呦!怎么又是单!” “哎,我让你押单了,你不听!” “谁能想到连着十把都是‘单’啊!” 胡承荫觉得其中一个捶胸顿足的背影看来如此熟悉,赶紧挤过去,一把扯过他的胳膊,那人被扯得一个趔趄,回头就是一句: “要死啊!” 那三角眼塌鼻子、布满疙瘩的脸直接朝着胡承荫怼了过来。 “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人懒得跟他废话,双手一推,胡承荫直接坐在了地上,尾巴根儿摔得生疼,那人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匆忙地投入下一轮赌局。 胡承荫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慢慢站起身来,心里头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就把照相机和钱一起留下了。 虽说这么想,可胡承荫心里却并没有几分懊恼和悔恨。 那“三角眼”手气十分不顺,连押了几把都输了,所以火气才这么大,胡承荫又拍了拍他。 “你找死是不是?”三角眼正有火没处撒。 “下一把押‘单’。” “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胡承荫没有说话,那三角眼还是押了“双”,结果庄家却再一次开出了“单”。 那“三角眼”气急败坏: “我就不信了!” 就在那“三角眼”准备押“双”的时候,胡承荫说了一句: “这把还是开‘单’。” “三角眼”有些半信半疑,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后生仔,发现他虽然很高,却十分单薄,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有精神,他说的话,鬼才信。 “三角眼”押了“双”。 庄家又开出了“单”。 这回不由得“三角眼”不相信了,他对胡承荫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兄弟,你也太牛了,咱们打个商量呗,你说押什么,我就押什么,都听你的!赚的钱咱俩三七开,怎么样?” 见胡承荫没有说话,“三角眼”一咬牙: “五五开!行不行?” “下一把,你把所有的钱都押上,我保证你不但能把之前的钱都赢回来,还能赚一笔。赢的钱你给我一块就行,我晚上还没吃饭。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我明天要到尖子上去,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过去?” “个旧遍地是尖子,你要去哪个尖子啊?” “马成硐和天良硐,哪个都行。” “都是大尖子啊,巧了,明天我就要去马拉格运大锡,顺便送你去天良硐!” 条件谈好了,赌局也开始了。 在胡承荫的建议下,“三角眼”坚定地再次押了‘单’。 中了。 “三角眼”不愿放过胡承荫,求着他再帮自己赌几把。 “咱们六四,要么七三嘛,行不行?” “赌桌上最忌讳的就是贪,我兑现了我的诺言,你赢了钱,这就够了,再赌下去,你这趟生意估计就要白做了。” “三角眼”只好作罢,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三角眼”心满意足地数着钱,抽出一块递给胡承荫: “我住在云庙边儿上的旅馆,明天早上五点我们在宝华山门见,别晚到啊,我到点儿就走,绝不等你。” 告别了“三角眼”,胡承荫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正好路过一间“光美园饭馆”,路边儿也支了很多散桌儿,胡承荫索性就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线。坐了一会儿,胡承荫便发现,这间饭馆似乎在办酒席,不光馆子里面高朋满座,还有专人在门口查看请柬,进去的人显然是个旧县城的名流们,男子大多身穿长衫,叼烟斗,派头十足,同行的女子更加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她们大多被仆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身穿高档丝绸制的裙装,她们的发型也是最时兴的样式,从身旁路过,香风阵阵,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样不落,且悉数为黄金打造,举手投足之间金光闪闪。 饭店里面有钱人觥筹交错,穷人坐在外面看着里面流水的繁华。 胡承荫一边吃着过桥米线,一边默默地听着身边两个穿着麻布下工装的砂丁酸意十足的聊天: “这吕老爷真是,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本来跟咱们一样,一穷二白的砂丁一个,竟然给找见了大螺丝盖(含锡量高的好塃)!摇身一变成了‘锅头’!他那个天良硐几辈子也吃不完哪!” 听到‘天良硐’,胡承荫的耳朵竖了起来。 “当上锅头算什么,他还心思活,善结交,前两年就当上了锡务公司的副经理,今年竟然在省建设厅在个旧设立的办事处当了专员,真真正正披上了官家皮,你就说谁能比?” “今天他五十大寿,我看整个个旧的大大小小的锅头都来了?” “当然了,吕专员可是掐着他们的命门呢,他们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呢,这种时候怎么能拉下他们?” “你看他们桌上那烤鸭,肥得流油!” “可不是嘛,这可是光美园饭馆的招牌菜,我来个旧三四年了,一次都没吃过!” “不过我听说啊,这个吕恒安原本不叫这个名儿。” “那他叫啥?” 那人凑到另一人耳边,用双手笼住对方耳朵,那人不时露出惊讶状,接着也把嘴贴到对方耳边说了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一一章 将供奉神明者奉若神明 从个旧县城通往个旧矿区有多条古驿道,从兴隆门、文华门、通宝门、宝华山门、北门各个城门延伸出去。胡承荫、汪洪祥一行人从宝华山门出去之后就踏上了宝华山的山体,古驿道是清人用毛石铺就,多年走下来,凹凸不平的表面早就被人脚和马蹄踩踏得失了棱角,变得十分光润,只是山体的坡度忽上忽下,加之驿道狭窄,两匹马并行都有些困难,走起来速度并不快。 汪洪祥跟他的伙计们一人骑一匹马,他还特意挑选了其中一匹看来最高大健硕的马给胡承荫骑。 “这匹给你,这是我们马队里最好的一匹驮马了。” 胡承荫无比后悔没有在火把节的时候好好跟陈确铮学学骑术。 眼下是赶鸭子上架,不会也不行了,胡承荫抓着马缰绳,一咬牙,跃上了马背。 第一次骑马的胡承荫紧紧抓住缰绳不肯撒手,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老老实实地驮着他,一路上都没有将他掀翻的意思,渐渐地他也就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胡承荫发现远处出现了一座庙宇,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汪大哥,前面是一座庙吗?” “你不知道吗?那是供奉赵老祖公的宝华山寺啊!” “赵老祖公?赵天爵吗?” “你说的这个‘赵老祖公’,是不是名叫赵天爵?” “没错,原来你知道他呀,可我们这些要靠他保佑的人,没有人会叫赵老祖公的名字,那是大不敬!” “有什么不敬的,赵老祖公以前不也是锅头出身吗?” 汪洪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么说倒也没毛病,赵老祖公确实是个锅头,不过他是康熙爷那时候的锅头,比咱们早了二百多年呢!我刚到个旧干驮马生意的时候,我的同乡大哥就带我去宝华山寺拜了赵老祖公,他说每个靠大锡吃饭的人,甭管是挖大锡的还是运大锡的都要拜赵老祖公。这运大锡的营生不好做,这么多年,我遇到过泥石流,遇到过劫道的,还险些连人带货一起掉进河里,多亏赵老祖公保佑,让我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我每次运大锡之前都要拜赵老祖公,你一个干砂丁的更要拜了!在你们砂丁的心里,赵老祖公可比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都要灵验!听说有人去拜了赵老祖宗,隔天就挖到了大塃!” 宝华山寺座落在个旧城南,在老阴山脚、宝华山西麓的半山坡上,宝华山寺并非是赵天爵初建,却是因为赵天爵而香火鼎盛。作为个旧一带的矿王,赵天爵发迹之后,“凡开矿所得之财不私于一已而尽修之于宝华山寺,”如此多的真金白银砸下去,可以想见这座寺庙该是怎样地气派辉煌,如今胡承荫亲眼所见,不由心中感叹,果然名不虚传。 趴到寺庙门口,胡承荫已然是气喘吁吁,仰望整间寺庙,金碧辉煌、气派威严。他转身回望山下,便将整个个旧县城尽收眼底。 宝华山寺依山而建,寺庙四周古木参天,整个寺庙被郁郁葱葱的浓荫所环绕,寺中石阶顺着山势曲折而上,胡承荫一路经过凌霄阁、观音阁、灵官阁、文昌阁、龙王庙、梁公祠、白猿楼、关圣殿、岳圣殿、玉虚宫、彩云寺,颇觉殿堂气势雄浑、布局疏朗有序、错落有致,金瓯琉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光彩夺目。 在来个旧之前,胡承荫翻阅了《新纂云南通志》和二十卷本的《个旧县志》,在这套古书中都对于赵天爵的生平有详细记载,且尽数是溢美之词:“赵天爵,字维修,清康熙时人,”……“无生业,为家人所不礼,乃入个旧厂假资开矿。”……“老人性好节俭,常节衣缩食厚待工人而薄于一身。”……“赵老人吃豆腐渣是也。工人以此更越感激,每思得当以报。是以直至老人倾家时而工人无一散者,且益奋勇将事,各出私蓄以赞团体。”……“当老人初募集苦力工人动众之先,即与众工人宣布心腹曰,吾视诸君尤兄弟也,诸君宜实心任事,勿掩饰耳目。若得金矿,富贵与诸君共之,即不得吾牺牲万贯家财,倾家丧产无所恨焉。以故工人异常踊跃,视同已事。”……“被开办闵家洞,前后垂三十六年之久,惟前十八年仅获惟前十八年仅获瘦塃,家私典质殆尽。”……“老人初试于开矿事业也败,再试又败,又再试又败。亲戚知友劝老人止,改营他业者。老人曰,吾将数倾之而后快。妻及二女皆力谏不能止。老人之家产荡然无余,祖父所遗旧屋数椽及墓地数亩皆已改易主人,妻及二女操纺织业以自活”……“某夜,于枕畔寻得铜钱数十纹,私自逃亡。不意工人在硐内挖获旺矿,乃遣人四处追寻。赵公行经宝华庙前……二人强行架之,迨返抵铜中,果见旺矿叠叠……由是赵公积资巨万,遂成一大富……公致富后,年已衰老,乃停止办厂。””《新纂云南通志》对赵天爵盖棺定论为:“个旧厂自银、锡两矿发达以来致巨富者不知凡几,大抵身没之后名亦随淹,独天爵至今数百年来,个旧妇人孺子皆知之,且无一人忍斥其名,群称之曰‘赵老祖公’其盛德之感人也深矣。” 胡承荫下的这些功夫汪洪祥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一边走一边给胡承荫介绍宝华山寺和赵天爵的渊源,他说相传康熙年间,在宝华山寺的路旁,常有一个老妇人在路旁售卖茶水。她腰上系着白围巾,慈眉善目。因为这里是砂丁们往返厂区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们时常在这里饮茶解渴,顺便歇脚。赵天爵那时候已经苦苦支撑了十八年,整个身家都搭了进去,依然没有采到大塃,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赵天爵十分苦闷,便心生退意,一日途径老妇的茶水摊,赵天爵禁不住心中悲意,不禁向老妇诉苦,坦陈自己已有了放弃的念头。那老妇柔声劝慰,让他不要灰心,坚持下去,并告诉他不日定可以挖到大塃。 之后没过多久,赵天爵的砂丁发现有一条蓝蛇在矿洞中游走,就在蓝蛇的后面一路跟随,没想到竟然找到了百年难遇的大塃。赵天爵熬了十八年,终于苦尽甘来,一跃成为个旧当地的富豪。赵天爵对卖茶水的老妇颇为感恩,便回到宝华山寺寻找,不巧几寻而不遇,那老妇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此传闻不胫而走,民间便传言那老妇其实是“白猿大仙”变的,念及赵天爵秉性忠厚,特意在宝华山寺为他指点迷津。赵天爵听闻此传言,立刻在宝华山寺修建了“白猿楼”以志纪念。 在几百年前的史书之中,胡承荫拼凑出了一个贫苦出身、乐善好施、忍辱负重、求仁得仁的完美形象,而汪洪祥口中的传说似乎比史书上的记载更加生动且富有传奇色彩,他为了感恩神明庇佑挖到大塃而修缮宝华山寺,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死后后人竟也造了他的像来拜祭,他成了砂丁心目中有求必应的“赵老祖公”。 身前,他修缮宝华山寺为了供奉神明。 身后,他被众人塑了像当作神明供奉。 当胡承荫终于站在赵天爵的塑像面前,他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位砂丁心中的保护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将一块大锡托在胸前,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他俯视着每个来拜祭他的砂丁,他们都梦想着他能保佑自己能采到大塃,从砂丁变成锅头,一夜暴富,可每年涌入个旧的砂丁这么多,赵老祖公能帮几个人实现愿望呢? 第二一二章 细皮嫩肉的后生仔 胡承荫站在塑像前出神时,汪洪祥已经带着伙计们跪倒在赵天爵的塑像前。汪洪祥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似乎是有很多心愿求神明庇佑,汪洪祥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了好久,就在胡承荫觉得他永远也说不完的时候,他突然双手撑地,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简直是砸在地上的,那声音惊得胡承荫瞪大了眼睛,以前他经常跟着母亲去潮音寺上香祈福,见多了香客垂眸俯首、虔诚祈福的场景,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磕头方式。 磕完头,汪洪祥站起身来,额头上的浮灰也顾不上擦,便将钱袋从怀中掏出来,抓了一大把塞进了功德箱里,钱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旷的庙堂回荡,汪洪祥站起身来,对着赵天爵的佛像双手抱拳,转身出了庙堂,好像他已然跟“赵老祖公”缔结了秘密的契约,有了“赵老祖公”的庇佑,前方的路便能一片坦途。 出了宝华山寺,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雨水浸润地面,但山路却并不泥泞难行,因为路面都被前人用石板铺就,因为多年来驮马的铁蹄往来不断踩踏,那些本来平整的石板都被踏出数寸深的窝坑。 夏末秋初的雨时大时小,好在暑热尚在,并不至于寒凉。 “咱们不用找个地方避避雨吗?” “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避雨的地方?再说这鬼地方半年都下雨,这点雨就要避?那我们不用挣钱了!” 就着这话头,汪洪祥就跟胡承荫聊起天来,胡承荫本就是爱聊爱侃的性子,加上他也有意从汪洪祥口中多探听一些矿上的消息,也乐得跟他攀谈。 “汪大哥,你这些马都驮了些什么东西啊?” 汪大哥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十几匹马身体两侧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这么说,个旧除了大锡啥也没有,就连个针头线脑、花椒大料都要从外面进口,以前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还没通车的时候,别说这些尖子上的人,就连县城里的老百姓也都指望着我们活着呢!以前最兴盛的时候有好几百个马帮,名头响的有玉溪帮,河西帮,通海帮,蒙自帮,建水帮,开化帮……多的数不过来,这些马帮的骡马加起来总有好几千匹,单单我们建水帮就有七八百匹。就这么多马还是远远不够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县城里还有几十家做牛车生意的,牛虽然走得慢,可是力气比马大,拉的货比马多啊!也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这么多马都不够用啊?” 汪洪祥微微一笑,摸了摸身下驮马颈部的鬃毛,那棕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马颈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它头上表示头马地位的红布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泛白,只有褶皱处仍透出曾经的鲜红。汪洪祥身后的伙计每人驱赶五匹骡马,队形整齐,秩序井然。 “你知道个旧产的锡为什么叫‘大锡’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因为个旧出口的锡块每一块都有一百一十斤以上。炼锡的炉房将每个锡块平分成两半,就可以放在马的身子两边,方便驮运,一匹马长途负重也就一百来斤,一趟也就能运一块大锡,两块也不是不能运,但估计走到半路就累死了。个旧这大大小小的炉房每天都在扯炉,炼出来的大锡越来越多,根本运不过来。我入行的时候滇越铁路已经修好了,带我入行的大伯跟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滇越铁路还没有修好,他们要先把大锡运到蛮耗(今曼耗镇),在那儿把大锡装船,沿着红河水一路向南,经过老街、海防,一路运到香港,再从香港运到欧洲去,因为以前的马帮经常往返蛮耗,当时可以见到各种从外面进口的新鲜玩意儿,马帮再把这些时新东西运回个旧,买给那些赶时髦的有钱人,留声机啊,鸟枪啊,照相机啊,洋烟洋酒啊,女人用的化妆品啊,香水啊,个旧的有钱人出手阔气极了,多少钱都肯花!我大伯那些年赚了不少钱,还攒钱组建了一支马队,自己当了马锅头。谁能想到呢,有一次他的马队在蛮耗的野林子里被土匪给抢了,人当时就给打死了,连货带马都没了。” “那些土匪没给抓住吗?” “抓什么啊?蛮耗那地界紧挨着安南,在那儿讨生活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就算成功把货运上了船,红河上的‘水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把船抢了,把人弄死了,直接丢红河里喂鱼!” “汪大哥,你现在还这干一行,就不怕吗?” 汪洪祥把手往后一扬: “抢我?我有啥好抢的?现在个碧石铁路也开了,什么东西不能用火车运?你看我这十几匹马身上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都是些松炭、栗炭、瓜木炭!这玩意谁稀罕啊!再说了,我现在就是个运‘马炭’和做‘短帮’的,就在建水、石屏、个旧这几个小地方来回折腾,早就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勉强赚个跑腿儿费,糊个口罢了!” “这些木炭不是也能用火车运吗?” “因为便宜啊!个碧石铁路那个铁轨修得那么窄,车速又慢,稍微开得快一点儿就要翻车,而且每天只有四趟车,每趟车才4个车皮,能运多少东西?那些有钱有门路的炭商为了早早地把货运出去,到处请客送礼走后门,碧色寨、石屏、建水那几个大站早就被他们给喂饱了!他们的木炭一年能周转好几次,那些小本经营的炭商没钱拉关系,永远也排不上号,他们的炭总不能烂在手里,就找我们这些马帮、牛车运“马炭”、“牛炭”,虽然马帮的速度跟铁路比不了,但晚到总比不到好?他们解了急,我们也乐意赚点小钱花。” 汪洪祥解下腰间的水壶,喝了一口。 “这一路上净说我了,说的我口干舌燥的。你这个后生仔怎么想起来到尖子上干了呢?” 胡承荫便将自己之前跟马春福编的一套说辞说给汪洪祥听了。 汪洪祥上下打量了一一眼胡承荫,胡承荫突然莫名有些心虚。 “你这个后生仔,细看细皮嫩肉的,生得还挺俊,还真不像是乡下长大的。” 胡承荫暗暗一惊。 第二一三章 给我剃个头吧 胡承荫从小就生得白皙,幼年因为唇红齿白,脸蛋子没少被邻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揉捏,长大之后,晒不黑的体质依旧没有改,步行团的时候天天日晒雨淋,他虽也晒黑了些,可是跟身边那一块块黑炭比起来,显然是白了不少。 “我随我妈,从小就晒不黑。” 胡承荫意识到,虽然汪洪祥只是随口一说,却也道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他从长相到气质跟穷到吃不上饭、被迫到尖子上卖命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全无相像之处。 好在汪洪祥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不打紧,甭管你是白是黑,到尖子上干一阵,都得变绿。” “变绿?为什么啊?” “那大锡有毒,在尖子上干的砂丁用不了多久脸上都变绿了,干个年就没了命,后生仔,你年轻,长得又好,还有能耐,干什么不能活命?听大哥的,换个营生。”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汪洪祥见胡承荫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周遭,他们走到了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地,青草长得老高。 汪洪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回身跟伙计们说道: “下来,咱们休息一会儿,也让马填填肚子。” 伙计们纷纷下了马,将马匹身上的货物尽数卸下,马儿埋头一门心思地吃草,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刻。 汪洪祥点燃一根旱烟,沉醉地吸了一口,接着将烟叼在嘴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挨个给那些马修剪马鬃,他先是用梳子将马鬃都梳到一边,接着用剪刀沿着马脖子的弧度一溜地剪下去,剪得又快又整齐,剪好后再用毛刷将散落的马鬃刷落。 那马儿全程专心吃草,任由摆弄。 汪洪祥没让伙计们沾手,他们也乐得清闲,用胡承荫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地聚在一处闲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马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们不是牲口,他们都通人性的,你给它们弄得干干净净的,它们干起活儿来也有劲!” 汪洪祥摸了摸自己钢丝般向外炸乎的头发。 “我这头也该剃了。” 汪洪祥从包裹里拿出剃刀,坐到一块石头上,弯腰垂头,从后脑勺向前刮起,很快黑发中间便出现一条白色的“犁沟”,一会儿功夫,汪洪祥的满脑袋的头发就给刮了个一干二净,动作干脆利落,让人叹服。 胡承荫想了想,开口说道: “汪大哥,你也给我剃个头。”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的“三七分”,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你这个头我可不会剪!我只会剃光!” “你就给我剃光就行。” 汪洪祥瞪圆了眼睛。 “后生仔,你怎么想的啊?平白无故怎么就要剃光头呢?” “洗脸的时候能把头一起洗了,多利落!” “那我可给你剃了,你可想好啦,别后悔啊!” “不后悔。” “那你到这儿坐下,我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胡承荫坐在石头上,头顶的刮刀一下一下地在头皮上刮擦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刮刀切断发根那种微妙的触感,刀起发落,散发不断从他眼前飘下,落在腿上,胡承荫抓起一绺头发,在手中揉搓把玩着。 “好了,完事儿了!” “我本来有个小镜子,前两天刚摔碎了,要不然就能给你照照了。” 胡承荫无法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只能用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刚刚斩断的发根摸起来微微发痒,自从胡承荫记事儿之后,他就没有剃过光头,他一向爱护他的头发,在意自己的形象,突然之间变成了光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汪洪祥将剃刀擦干净,一边打量着胡承荫一边摇头。 “挺俊一个后生仔,唉!” 这就是胡承荫想要的结果,他选择剃光头发,就是想暂时跟过去的自己切割干净,他希望泯然于众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也无人好奇他的过往。 一阵风吹过,胡承荫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好凉!” 汪洪祥嘿嘿直乐: “你那是没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驮马们饱餐了一顿青草大餐之后,汪洪祥的伙计们打开麻袋,掏出里面的玉米和豆子,又给他们加了餐,胡承荫也跟着一块儿喂,他将豆子放在手心,马儿用舌头将豆子卷入口中,也濡湿了他的手掌,他觉得很痒,强忍着不缩回手。 “上路啦!”汪洪祥吆喝了一嗓子。 马队继续前行,驮马们吃饱喝足之后更加有劲头了。 “汪大哥,你再给我讲讲天良硐尖子上的事儿行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真没见过你这种后生,怎么劝都劝不听的,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是?算了,咱们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一路上穷山恶水,也没旁的事干,大哥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天良硐。” “谢谢汪大哥!” “这个天良硐的锅头本来就是个拖烂草席的穷小子。” “拖烂草席?那是什么营生?” “个旧满城都是赌徒,上到锅头,下到砂丁,都好赌,有钱人去气派的赌场赌,穷光蛋的赌场就是一张草席,摆摊设赌的在街边铺开一张草席,赌徒们在草席上盘腿一坐,赌局就开始了,天良硐的锅头姓吕,好像是叫什么吕恒安。他十几岁就从石屏到了个旧,听说是还有两个同乡跟他一块儿来的。三个人一起在街边儿讨营生。赌摊的老板就没有不认识他们三个的。 这个吕恒安是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却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见谁都笑脸相迎,人又机灵。你一个眼神他就乐颠颠地给你把草席铺好,他不光有眼色,人长得也讨喜,那些人也就乐得给他点小钱花花。后来兄弟三个就攒了一笔小钱,办起了尖子,可大塃没挖到,人倒是死了两个。至于吕恒安那两个同乡是怎么死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病死的,有说被人杀了的,有说在尖子上塌大顶砸死的。 那两个同乡兄弟死了以后,这个姓吕的可就转了运了,不光讨了老婆,用老婆带来的嫁妆在马拉格办起了尖子,还一下子就让他挖到了大塃!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好塃啊,吕恒安办了天良硐,摇身一变就成了锅头,天良硐的大锡源源不断地运到香港去,才几年时间,吕恒安就富得流油了!听说他的宅子都是按照《红楼梦》里贾府的样子修的,阔气极了!这都是我听来的,吕恒安从来不到尖子上来,所以我没见过,他的两个手下我倒是打过几次交道。 我一下子是不是说的太快了?听不懂?办尖子说白了就是到处挖坑,锅头出钱雇人挖坑,挖坑的人就是砂丁。尖子上所有的花销都是锅头出钱,但要是挖出好塃(含有锡矿的砂土),这尖子上采出的大锡赚的每一分钱也都归锅头。锅头一般不管尖子上的事儿,他雇人来管,管事儿的就叫上前人。锅头很少到尖子上来,这上前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尖子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他管,尖子上除了上前人,还有欀头和先生,砂丁为了采塃,洞就会越挖越深,成了一条窝路,有的窝路有几百米长,窝路陷了顶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没有砸死也能给闷死在窝路里头。为了防止窝路塌方,欀头要在坑道里面架欀木,这欀头可是凭本事吃饭的。这先生嘛,就是算账的,尖子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找他报账。” “汪大哥,你怎么对这些事儿这么熟啊?你以前在尖子上干过?” “这有什么?个旧周围这么多厂尖,大锡多得运不过来,总能碰上别的马帮,有闲工夫了就一起喝两盅,什么打听不着?我再好好给你说说这天良硐的事儿。这个尖子上管事儿的是一个叫‘张大疤‘的欀头!在天良硐他绝对是说一不二。” “汪大哥,尖子上最大的不是上前人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天良硐没有上前人。” “为什么?” 第二一四章 终于到了天良硐 “这就得说道说道了,天良硐这位欀头不会支欀木,也不会冲尖子,整天啥活也不干,就知道逞勇斗狠,不光好堵,还抽大烟,让锅头头疼得很,可谁让‘张大疤’是吕恒安的小舅子呢!锅头请了好几个上前人到矿上,可是每个刚到尖子上没多久就不干了,这个‘张大疤’会一天到晚地找人家麻烦。我每次来卖炭,都换一个上前人,后来消息传开了,就没人肯到这尖子上来了。 你知道这‘张大疤’为什么叫‘张大疤’吗?因为他后脑勺还有一道特别长的疤,从天灵盖到耳朵根儿,瞅着吓死个人!你可别小看这道疤,那可是”张大疤”的免死金牌!据说早些年尖子上经常有人因为抢窝路打得你死我活,谁抢到了大塃就是谁的,根本没有王法。好不容易挖到了大塃,有人来抢窝路,‘张大疤’帮锅头挡了一刀,就留下了那道疤,后来他索性就剃了个光头,整天在尖子上耀武扬威。我有一次过来送炭,亲眼看见他拿鞭子抽砂丁,那人给打得浑身是血,嗷嗷直叫,后来就没动静了,低头一看,人已经断气了。后生仔,但凡你还想在这尖子上干一天,就千万不能得罪他! 这尖子上还有一个欀头,姓石,要我说,这尖子上上下下就靠他了,架欀木他可是一把好手,就是人太窝囊,明明都是欀头,被张大疤欺负得死死的!没用得很!” 马队越往前走,山上的树就越少,到后来变成光秃秃一片,地面上尽是些被砍伐之后留下的树桩,只有些零星的杂草枝蔓其间,更显荒凉。 “汪大哥,这山上的树怎么都被砍了?” 汪洪祥冷笑一声: “早就变成炭喽!个旧这地界要是还有树,哪轮得上我们这些马帮从外面运炭过来啊!个旧这些尖子边儿上的山早就没有一棵树了!” 山间满目疮痍,胡承荫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可是前方隐约传来的人声、流水声、铁器击打石块的敲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咱们现在已经是在马拉格厂区了,前面是天马山冲,你要去的天良硐就在那儿!”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在狭窄小路的尽头,有两个持枪的矿警起初看到他们目光充满戒备,看清汪洪祥的脸,表情和缓了不少,一偏头,示意让一队驮马进入。 从入口进去之后,瞬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被群山环绕的山间盆地,这就是汪洪祥口中的天马山冲了。冲头(南边)和冲尾(北边)的两个炮台一下子抓住了胡承荫的目光,炮台约有六米,分为三层,每个炮台上有六七个背着枪的厂丁分散在各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严密监视着尖子上的一切动向。 胡承荫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偷家里的白糖,洒在蚂蚁窝的附近,蹲在一旁看蚂蚁运白糖。最先发现的蚂蚁收到了消息,就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蚂蚁,那些蚂蚁毫无怨尤、毫不懈怠,一心一意地将大他们身体几倍的白糖搬回洞内,胡承荫经常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投入到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双脚麻痹,母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带回家为止。 胡承荫觉得自己眼前的情景跟小时候蚂蚁运白糖的场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群山环绕的巨大的空地上,几百个工人安静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空地上放了好些个石磨,每两人一组费力地推着。胡承荫的家附近就有一间豆腐店,他从小就看见那家店伙计用石磨将黄豆磨成豆浆,这边的石磨比豆腐店的石磨大,木把也要长上一大截,两个工人双脚蹬地,整个人趴在木把上,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足可见该有多费力,他们不时地往石磨上的圆孔中倒进矿砂和水,底部的沟槽中流出的不是雪白的豆浆,而是浑浊的泥浆。若不是亲眼所见,胡承荫简直难以想象,石磨这种用来碾稻谷、磨豆腐的工具,竟然会用来碾碎矿石。 空地上还被挖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沟槽,里面灌满了水,砂丁们穿着麻布衣赤脚站在一旁,用竹扒拨弄着什么。远处还有四座一式一样的房子,皆是三间两耳的构造,中间一间房毫无遮挡,一个半人来高的土炉子,几人在旁边看守,一人用力在火炉下方拉着风箱,不时用胳膊抹去脸上的汗。两边的房屋被楼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西边有一处矿硐,硐口十分狭窄,有一人蹲在硐口,不停地摇着一个类似鼓风机的机器。不断有砂丁们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钻出来,扛到一个硕大的秤上称重,管秤的人挪动秤砣报数。矿硐边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把太师椅和一张可以前后摇晃的藤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他坐在桌后,一丝不苟地用毛笔做着记录。 砂丁们将麻袋中的塃土倒在旁边早就堆得高高的塃堆上。他们都穿着一式一样的麻布衣,每个人都打赤脚,没有一个人穿鞋,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斑驳的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肤色。胡承荫惊讶地发现,每十个人中竟有三四个都是十二三岁的童工!硐口旁边站了一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厂丁(打手),手里拿着一个银元粗细的鞭子,若是谁动作慢了点,那人上去就是一鞭子,不论年纪大小,丝毫不留情面。 藤椅上躺着一个光头,大概四十出头,脖颈上戴着手指粗细的金项链,双手加起来共带了六七个金戒指。他的身材已然发福,肚子尤其大,一身黑色中式衫裤,高档丝绸的质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穿着皮靴的双脚交叉搭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陶瓷的小物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胡承荫觉得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砂丁背着看来比他还要重的麻袋一步一挪地走着。厂丁嫌他走得慢,抽了他一鞭催促他快点,那光头嫌那厂丁抽得太轻,走过去将鞭子夺了过来,狠狠抽了几鞭子,那孩子的后背瞬间见了红,他身子一抖,快步向前跑去,却一头栽倒在塃堆上,他用手在塃堆上摸了摸,赶紧将麻袋中的矿砂倒掉,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中途又险些摔倒,好在身旁恰好有个中年砂丁扶了他一把,总算有惊无险地跑回硐中。那光头一脸得意地向那厂丁走过去,将鞭子塞回厂丁手中。 “你们这些个懒鬼,整天给我磨洋工,我看就是皮子紧了,欠抽!” 光头耀武扬威的时候,胡承荫看到他的后脑勺有一个一扎长的伤疤,皮肉纠结,如一只蜈蚣趴在上面,又恐怖又令人恶心。 胡承荫看了汪洪祥一眼,汪洪祥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这光头定是”张大疤”无疑了。 “张大疤”舒展了筋骨,重新坐回藤椅上,有个四十几岁、异常干瘦的人从硐中钻出来,沉重的麻袋压在他身上,显然已经不堪重负,他的双脚都拴着铁链,脚踝的皮肤早已经红肿溃烂,寸步难行。胡承荫发现他额头上刻了字,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狗”字。那砂丁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那厂丁赶紧跑过来抽了几鞭子,可是躺在地上的人很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用尽全力想要支撑着站起身来,可是根本做不到。 “张大疤”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人身旁蹲下,接着拿起手中那个蛐蛐罐儿大小的物件,在空中晃了晃,里边有什么东西格朗格朗响,接着”张大疤”将那物件放在了那砂丁的额头上。 胡承荫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一个花纹十分精致的青花瓷色盅。 “你来猜猜,这把是单还是双?” 那砂丁一脸惊恐,却并不意外,显然这已经不是“张大疤”第一次跟砂丁玩这个游戏了。 “……单,不对,是双,双!” “是双?你不改了?” 那砂丁摇了摇头。 “张大疤”笑着掀开色盅,哈哈大笑,那砂丁看了色盅里面的色子,一脸的绝望。 第二一五章 该小心的是你 “一个二,一个三,啧啧啧,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改口呢?你要是不改口,不就没了这顿打了吗?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啊!” “张大疤”用穿着皮靴的脚对着那砂丁的肚子一顿猛铲,那人疼得哀嚎不止,不住求饶,“张大疤”就跟没听见一样,不停地用鞋跟去跺那人的脸,不知道踩了几次,那张脸很快便血肉模糊了,额头上的“狗”字也被鲜血覆盖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在这世上,一个人可以如此践踏欺辱另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他梦想着作一把刀,刺破渔网,让陷入网中的鱼冲破禁锢,得到生的机会,可是他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尾鱼。 胡承荫向前迈了一步,胳膊就一下子被汪洪祥拽住了。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握紧的双拳,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大哥!我送炭来啦!”汪洪祥挤出一张笑脸,走上前去。 “张大疤”停下鞭子,转头一看,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洪老弟,你来得正好,尖子上正缺炭呢!这次的炭成色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孬炭我怎么敢往您跟前摆啊!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就靠着你们这些大尖子讨生活呢!我这次带了松木炭一千二百斤,栗木炭三百斤,瓜木炭两百斤。赶紧叫伙计们称一下!” “不用称了,我还不相信你吗?白先生,给洪老弟结工钱!” 那个一直在凉棚里面拨弄算盘珠子的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抚了抚长衫的袖口。 “张大哥,我还想跟上回一样,运点大锡到火车站去,大哥给行个方便?” “你倒是每次都贼不走空啊,来一趟两头赚钱!” “没办法呀,你也知道我们马帮不比从前啦,能运一点是一点嘛!通了铁路之后我们也就跑跑短帮生意了,怎么办呢?总要填饱肚子啊!” “白先生,你带几个伙计们去装大锡!对了,刚才那只死狗,今天他背的塃全都不算!我要让他干到死都拿不到一分钱!” 白先生扬手叫汪洪祥的几个伙计过去,那些伙计自是轻车熟路,牵着驮马去装大锡了。 胡承荫还在担心那个砂丁的安危,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从硐里钻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矿灰,年纪四十不到,脸膛周正,却一脸苦瓜相,抬头纹和法令纹极深,看起来苦哈哈的。他两手空空地从硐中钻出来,“张大疤”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朝他招手。 “石老弟,辛苦啦!” 胡承荫心中猜想,这人应该就是石欀头没错了。 石欀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砂丁,偷偷朝几个砂丁使了眼色,他们赶紧合力将人给抬走了。 “石老弟,我看你就是心软,那只死狗你管他作什么?” 那石欀头不接茬,转换了话题: “张大哥,咱这个窝路采出来的塃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原来是‘大螺丝盖’,现在也就是个‘小黄口’了,是时候冲冲尖子了。” “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不是有你石老弟嘛,你就多费点心!” “可是冲尖子需要钱啊,买炸药,买欀木,买工具,处处都需要钱,我上次跟白先生说这个事儿,可白先生说—— “哎呀,你不就是要钱嘛!没错,我是最近是手气有点差,跟白先生拿了点尖子上的钱,但我马上就要转运了,等我赢了钱,都给你冲尖子,怎么样?”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张大疤突然指着胡承荫问: “洪老弟,这是谁啊?面生啊!” “张大哥,我这个小兄弟叫胡阿青,从湖北来的,他大哥几年前也在个旧的尖子上干,后来跟家里断了联系,他这次大老远过来就是找他哥的。我跟他说,咱们天良硐是个旧数一数二的大厂尖,他就求着我带他过来讨个营生,你能不能收下他?” “张大疤”上下打量了一眼胡承荫,眼光冰冷,带着审视,就像浑身上下被蛇信子舔了一遍。 “找大哥?你大哥叫什么?” 胡承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恍惚,汪洪祥见状,给了他一杵子。 “张大哥问你话呢,你哥叫什么?” “胡阿兴。” “胡——阿——兴,没听说过。白先生,咱们尖子上有这么个人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 “哎呀,汪老弟呀,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现在我们月活头不在,再说都是冬月招工,这时候……” “你就别跟你洪老弟我打马虎眼了,过一阵就是秋收了,哪个尖子上没几个回家收庄家的?” 张大疤冷笑一声。 “你看着刚才那个老废物的脚了吗?别的尖子上我管不着,在我的尖子上,谁要敢半路逃跑,就是那个下场!” “要不怎么说我最佩服张大哥你呢!这天良硐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了你嘛!” 见“张大疤”被夸得十分受用,汪洪祥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雪茄塞进”张大疤”的手中。 “可以啊,外国货啊!” “还是你识货!这是我前阵子在碧色寨搞到的,从香港弄来的,真正的英国货,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张大疤”面露喜色,却仍不表态。 汪洪祥眼珠一转: “张大哥,虽说你是个欀头,但谁不知道你在这尖子上说话比上前人还好使啊?还用找什么月活头啊,收不收人还不是你张大哥一句话的事儿?” 汪洪祥这几句话给”张大疤”捧舒服了,他立马开口: “人我要了,以后就在我尖子上干!” “张大哥收你了!还不快谢谢张大哥!” 胡承荫深鞠一躬: “多谢张大哥收留,我一定好好干!” “张大疤”的注意力都在雪茄上,看都懒得看胡承荫一眼,他伸了个懒腰,躺回藤椅上,许是腰间的盒子炮有些硌得慌,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肥硕的身躯压得藤椅吱嘎作响。 “张大疤”悠然地抽出一根雪茄,塞进嘴里,身旁的厂丁赶紧划燃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烟,他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承荫握紧拳头,勉强压抑住了对着这张满是横肉的脸来上一拳的冲动。 “马锅头,大锡装好了!”远处一声喊。 胡承荫回头,看到白先生和汪洪祥的伙计们从走了过来,那些驮马们驮在背上的两块大锡从布袋的顶端露出来,在夕阳的光芒下发出闪闪银光。 “胡阿青对?”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跟我去仓房领工装和被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从你工钱里扣!“ “白先生,我跟我这小兄弟再嘱咐几句。” 白先生走远了,汪洪祥四下看了看,近前没有尖子上的人,他低声说道: “后生仔,这回我可真走了,虽说山水有相逢,可下一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汪大哥,你以后不到天良硐来了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 “跑马帮本来赚得就是辛苦钱,现在赚得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年纪也大了,差不多也该收手了,寻思着回老家开个糕饼店,个旧的桂香斋啊、桂兰轩啊、荣泰昌啊,糕点都做的不错,我想把他们的家的糕点都卖到老家去。”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无比憧憬的神情,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汪大哥,多亏了你我才能留下,真的谢谢你。” “后生仔,你可别这么说,你刚才也都看到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我都有点后悔把你带过来了!你再想想,你如果现在改注意,跟我走还来得及!” “汪大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找到我哥,我一定得留在尖子上。” “阿青兄弟,大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能顾好你自己就很不错了,凡事千万别强出头!” 胡承荫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张大疤”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膀大腰圆的,实际上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特别记仇,但有一点,他爱听好听的,你把他哄开心了,你在尖子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记住,千千万万别得罪他!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时候不早了,真该走了,该劝你的都劝你了,大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胡承荫点了点头,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将汪洪祥抱住。 汪洪祥许是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或是从未被人这样拥抱过,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快松开,咱两个老爷们儿,不兴这么娘们唧唧的啊!” “汪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看着胡承荫濡湿的眼眶,汪洪祥突然下定了决心: “阿青,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到我店里当个伙计,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实话实说,第一次看到汪洪祥的时候,胡承荫心里是十分厌恶的。他觉得汪洪祥就是一个视财如命的赌徒,可是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在汪洪祥的糕点店里当一个小伙计,如果他不是胡承荫,如果他真的是胡阿青,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跟他走。 可是他不能。 他又怎会不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地狱般的穷境呢?可他恰恰是为了向世人揭露这人间炼狱狰狞的面目而来,他必须将这肉身蹈入其中,没有退路。 “汪大哥,你就别劝我了,再不上路天就要黑了。” 汪洪祥笑了两声,想要抑制住心中酸意。 “哎,还指望下次上赌场带着你大杀四方呢,看来是没机会了!” 胡承荫咧开了嘴角: “汪大哥,你一定多保重身体啊!”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重重点点头,看了看天边不断下坠的日头。 “汪大哥,一路上多加小心啊!” “该小心的是你!走了!” 汪洪祥摆了摆手,飞身上马,领着驮马队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天良硐。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的背影,强忍着没有再说话,他很怕自己一张口便会功亏一篑,将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一六章 地狱来的人 胡承荫走到凉棚下面,白先生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记着账,见他过来并未抬眼,轻轻放下毛笔,将账册合上夹在腋下,起身朝仓房走去,胡承荫默默跟过去,一路跟白先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路上胡承荫趁机环顾四周,仓房位于北面一座三层砖楼的一层。三层楼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个房间。二楼三楼不时人进出,看打扮不是换岗的矿警就是尖子上的其他管事的。隔着整片空场,砖楼正对面是一座座两层的竹楼,前后两排,共有十座,却全部用竹子建成,柱子是竹筒,墙壁是编织的竹篾。此时这些楼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女子从最东边一座竹楼进出了几次,她们大多举止怯懦、形容憔悴,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都把头垂得低低的。虽然她们没有穿着跟砂丁一样的麻布衣服,可衣服上都打着许多补丁,想必也是在尖子上做工的。 白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抓出其中一把打开了一楼最左边一间房的门,开门的时候还有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不让胡承荫看见。白先生瘦得过分,一件长衫罩在他身上,好像一把收着的伞,一双枯瘦的手,手指毫无半点肉,一层皮松垮垮地裹着骨头。在白先生双手上下翻飞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的时候,胡承荫觉得他每根手指的指节跟串起来的算盘珠子如出一辙。白先生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似乎时刻都在计算着得失利弊,胡承荫觉得若是一个算盘成了精化作人形,那一定是白先生的样子。 “你站在门口,不要动。” 许是为了防盗,这仓房竟然没有窗子。即便是站在门口,胡承荫也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霉味,胡承荫强忍住了用手捂住鼻子的冲动,只好四下张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经意间往仓房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不但有许多被褥和麻布衣服,还有许多他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胡承荫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想把周遭的一切都记在脑中,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转头一看,就是之前那个一脸苦相的石欀头,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觉得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一头牛,健壮却驯顺,沉默又悲伤。 他的目光跟胡承荫碰到一起后微微颔首,胡承荫也点了点头,侧身给他让了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承荫发现他左手的食指整个没有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断了一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单子,放在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摊开单子看了看,拧紧了眉头。 “尖五把,锤三把,炮杆两根,捞勺两个,引针三根……石欀头,这些东西上个月不是刚刚领过吗?欀刀三把,煤石灯五盏,啄子和塃钯怎么要十把这么多?” 石欀头低垂着眉眼,低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用得费,已经将就了一阵子了,砂丁们手上的啄子都坏了好些个了,再不领就耽误上工了。” 白先生白了石欀头一眼,用毛笔在单子上签名,并用手指摁在鲜红的印泥上,在单子上按了手印。 “明天上工之前到这儿来领!” 石欀头转身就要离开,白先生说道: “等等!” 接着白先生朝胡承荫的身后招了招手,此时胡承荫才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麻布衣。那女孩身材高挑,肤色苍白,头发细软且微微发黄,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浓密的睫毛好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地,她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也薄薄的,好像整张脸上就长了一双眼睛似的。 跟胡承荫之前所见的其他女工不一样,女孩身穿一件杏色的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绸裤,这身簇新的衣衫在周遭的环境之中看来十分扎眼,胡承荫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目光,女孩突然局促起来,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手中捧着的麻布衣放在了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二十套下工装做好了。” 白先生点点头,一丝不苟地将那一摞麻布衣细细地数了一遍,数目对上以后,白先生说道: “小井,张欀头的衣裳浆洗好了吗?” “洗好了。”胡承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个叫“小井”的女孩听到张欀头的名字身躯无法控制地发抖。 “你现在给他送过去!” “是。”小井小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了。 石欀头看着小井的背影,神情微妙,似乎是顾忌站在一旁的胡承荫,他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小井走后,白先生从架子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大麻袋,接着从那摞衣服最顶上拿起一套放在了被子上。 “明天开始上工,石欀头,你带带他,今天那个赫发怎么回事儿,是离死不远了吗?” “没有没有,就是肺落下毛病了,有时候气倒不过来。”石欀头忙道。 “就让新来的住赫发那个屋,让他盯着点,可不能死屋里头,晦气。” 白先生说完,低头又记起他的账来: “石欀头,你带着胡阿青到伙房去!” “跟我来。”石欀头低声说。 胡承荫发现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 “白先生,工钱怎么算呢?” 白先生咳嗽了一声,挑眉看了胡承荫一眼: “活还没干,就先惦记着拿钱了?尖子上没有闲钱,要把你们背出来的大锡卖了才有钱发工钱,你只要每天背足四桶塃,就能拿到四斤大锡的月活钱,你若是嫌少,可以多干,每多背一百桶给五斤大锡钱。大锡一天一个价,你具体能拿多少钱,以能卖上什么价为准,明白了吗?别整天想着拿工钱,先把活儿干好!” 胡承荫点了点头,一时间计算不出,这工钱是多还是少,也不知道真正能拿到钱是什么时候,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抱着刚领的一堆东西,跟着石欀头朝着对面的竹楼走去。胡承荫手里的被子严重泛黄,被面上还有一些不明的污渍,布料已经糟了,许多地方透出了棉絮,这被子之前不知给几个人盖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胡承荫几欲呕吐,只好屏住呼吸,强忍了下来。 走到一半,胡承荫看到小井捧着一摞衣服从竹楼里走了出来,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胡承荫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未干的泪痕。 石欀头在东边第二座竹楼前停了下来,扭头说道: “你以后就在这个伙房住,一楼吃饭,二楼睡觉。” 胡承荫仔细端详眼前的竹楼,在步行团行进的路上,胡承荫看过很多大大小小的竹楼,眼前这竹楼跟那些竹楼很相似,却又有着些微的不同。竹楼通体都是用竹子支撑,骨架就是用碗口粗的竹子,楼板则是用竹篾编织而成,竹篾编织的十分细密,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屋内的光景。 胡承荫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井小小的身躯轻巧地滑进了那砖楼三层最西边那间房,胡承荫还想多看几眼,石欀头在外面大喊一声: “朱伯,有新伙计过来了!” 里面传出苍老又浑浊的一声: “来啦!” 紧接着有听到里头喃喃道: “小江,你接着添柴火,我去开门,小心别烧到手啊!” 脚步声拖拽着由远及近,可以听出屋里人的急切,胡承荫听到了抽门栓的声音,门从里面打开,一股浓烟迎面扑来,胡承荫一下子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捂住了嘴巴,可眼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根本睁不开。 “朱伯,好大的烟啊!”石欀头嘟囔道。 屋里人一边操着粗嘎沙哑的嗓音说着,一边穿过浓烟,走到胡承荫面前。 即便是烟雾缭绕,胡承荫还是被眼前来人吓了一跳,直觉此人不应属于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第二一八章 放工了 眼前显然是一个老人,可胡承荫却觉得自己猜不出他的年纪,说他五十岁、六十岁或是七十岁,似乎都很合理。老人额头上刻着一排字,前面几个字看不清,最后三个字“逃走人”依稀可以辨别出来。他佝偻的身体看起来就好像一只虾子,双脚的脚踝处都有一圈陈旧的褐色疤痕,老人满脸沟壑,面色青绿,脸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疙瘩,眼球突出,嘴唇泛紫,起初汪洪祥跟他说矿工的脸会变绿,他还只当是在吓唬他,如今这青绿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不由得嗓子一紧,咽了口唾沫。 “你是新来的后生仔,我是伙房烧火做饭的,你就叫我朱伯就行了。”朱伯看到胡承荫,笑着介绍自己。 “朱伯好,我叫胡阿青。” 胡承荫进了屋,他环顾四周,整个一楼被竹篾制成的楼板隔断成两间,里间想是一个储藏间,从打开的门可以看到屋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工具。外间面积应是里间的几倍,屋子靠着东边的墙摆了一个宽大的木桌,桌上污渍遍布,上面凌乱地摆着一个缺了把的茶壶和几摞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碗筷,和几盏熄灭的清油灯,角落里有一个大陶瓮。正对着门垒了两个灶台,一个个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铁锅,另一个灶台上是一个大饭甑,呼呼冒着热气,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小人儿,消瘦的身子骨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一颗大大的头,看来颇不协调,像后安上去似的。他的后背挺挺的,小手不断地将手边的干柴塞进炉膛里。胡承荫心里纳闷,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估摸着他可能只有八九岁,就在此时这孩子突然回过了头。 这张脸瞬间就让胡承荫想起了一个人。 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长睫毛,一样苍白的皮肤,一样的薄嘴唇。 小井。 唯独这孩子的眼睛跟小井不同。 虽然又黑又大,却没有光泽,视线在空中漂浮,无法聚焦。 他看不见。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石欀头勉强平复了咳嗽,抱怨道: “朱伯,怎么这么大的烟哪?” “没办法啊,到了夏天,个旧的天就跟漏了似的,一直在下雨,柴火太湿了。” 石欀头伸手指了指楼上,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朱伯,朱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石欀头走到西边角落的梯子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爬了一半,朝胡承荫招了招手。胡承荫赶紧过去,跟着爬上了二楼。因为竹制的楼梯又窄又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一样,胡承荫爬得胆战心惊。 石欀头拉开一米见方的活动楼板,手脚麻利地上了二楼。胡承荫上半身刚露头,发现二楼比一楼更加黑暗,他用双手撑住二楼的楼板,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他刚刚站直身子,头顶就一下子撞上了屋顶,突如其来疼痛让他猝不及防。 因为朱伯在一楼烧饭,浓烟飘上二楼,整间屋子烟雾弥漫,胡承荫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就想开窗,可是四下摸索过后,胡承荫发觉不是没开窗,整间屋子根本没有窗子,,整个房间比一楼暗了许多,只有些微光线从竹篾间的缝隙中透进来。胡承荫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发现整个房间别无他物,只有二三十条被子凌乱地摊在草席上,许多被子被面脏污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还有些被子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了一堆棉絮。 一上二楼,胡承荫就听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喘息声,他跟着石欀头循声走过去,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他蜷缩着身体,下身盖了一床被面破烂不堪、棉絮外露的被子,一双脚露在外面,脚上的铁链随着身体的微颤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脚踝上的伤口散发出阵阵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的脸上仍有残留的血迹,额头上的“狗”字张牙舞爪。他的嘴大张着,胸口猛烈地起伏着,裸露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他似乎是用尽全力想要多吸进一点空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胡承荫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被“张大疤”痛打之后被抬走的砂丁。 石欀头附身拍了拍他。 “赫发,你身上疼吗?赫发,你说句话!” 赫发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喘不过气!憋得慌……” 胡承荫觉得赫发像是一尾涸泽之鱼,嘴巴徒劳地开合,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憋闷起来。 “这附近有诊所吗?赶紧请医生来看看啊!”胡承荫询问身旁的石欀头。 石欀头看都没看他,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胡承荫也赶紧跟着爬到一楼。 朱伯依旧坐在土灶前拉着风箱,石欀头借着炉膛里的火点燃了旱烟。 两人四目相对,石欀头将目光别开了。 “石欀头,咱们什么时候请医生来啊?” “这儿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有药也行啊!” “你今晚上就睡在他边儿上,看着他点儿,有什么事儿就下楼找朱伯。” “什么事儿?他死了的事儿吗?” 石欀头没有回答,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留给了胡承荫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胡承荫蹲在灶台前,朱伯微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朱伯,尖子上的人生了病,就这么等死吗?” “后生仔,在这尖子上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赶紧睡,明天还要上工呢” 天光越来越暗,最后太阳好像被拽了一把,就跟胡承荫的心一起,坠了下去。 天彻底黑了,矿上的汽灯亮了。 胡承荫刚想上楼去看看赫发的情况,石欀头拎着一面铜锣站在硐口一下一下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大喊: “放工了!放工了!放工了!” 没过多久,砂丁们一个接一个从两个硐口中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一身尘灰,好似从地狱里挣扎着还阳的鬼魅,他们背上背着麻袋,个个都佝偻着后背,好像仍旧在矿硐中一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灯,形状像圆柱形的铁皮罐头,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夜色中,许多盏灯在砂丁们的手中时不时移动着,有些像夏夜河沟边上飞舞的萤火虫。让胡承荫奇怪的是,明明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应该十分喧闹,意外地却十分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连话都没有力气说了。 几百个砂丁好像蚂蚁回巢一样回到各自的伙房之中,胡承荫站在门口,几十个砂丁鱼贯从他身旁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一会儿功夫,四五十人已经将这小小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挤在灶前,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嗷嗷待哺地等着期盼已久的一餐。 第二一八章 三子饭泡老妈妈汤 朱伯打开大饭甑,热气蒸腾,砂丁们排着队等盛饭。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丁穿着过大的下工装,走在最后面,经过胡承荫身边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上绊了一下,胡承荫扶了他胳膊一下,却被他粗暴地甩开了。胡承荫认出她就是那个因为走得慢被厂丁抽打的小沙丁,他下工装上衣的后背已经隐隐透出斑斑血渍。 朱伯依次接过砂丁们手中的碗,每一碗都盛了一勺米饭。 胡承荫一直等到最后,朱伯才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给他盛了一碗。 那个盲眼的孩子不吵不闹,捧着小碗一直乖乖等在一旁,朱伯也给他盛了一碗。 盛好米饭之后,朱伯拿着汤勺站到汤锅边儿上,汤锅里稀疏地漂浮着一些黄豆。 “今天有‘老妈妈汤’,不洗脸的人过来盛汤!” 除了胡承荫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 胡承荫一头雾水,他全然不知道‘老妈妈汤’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洗脸跟喝汤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身边一个身量不高却结实的年轻砂丁看着胡承荫一脸困惑的样子,热情地介绍: “尖子上缺水,就立下了规矩,喝汤就不能洗脸,洗脸就不能喝汤。你喝汤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胡承荫刚刚剃了头,头颈有很多碎头发,扎得他很痒,加上他奔波了一天,早就一身臭汗,实在是很想好好洗洗。 见胡承荫不喝汤,那个年轻砂丁劝道: “你是今天刚来的?我劝你还是盛碗汤喝!这‘老妈妈汤’可不是每天都能喝上的,十天有九天我们只能喝‘玻璃汤’!” “玻璃汤?”又是一个胡承荫不解的词汇。 “玻璃汤就是加了盐的白开水,老妈妈汤就是玻璃汤里面放点黄豆。” 胡承荫恍然大悟。 “我叫苏家旺,建水来的,到尖子上半年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省人啊?” “我叫胡阿青,湖北来的。” “湖北在哪儿啊,很远?以后咱们就在一个尖子上干了,互相多照应啊!” 伙房里人挤人,根本没有椅子。明明四五十个人聚在一处,却意外地十分安静,没人说话,,大家或站或蹲,都在埋头苦吃。 每一个人盛了汤之后都选择了汤泡饭,而且大家的吃相都出奇的一致,用勺子连汤带饭地拼命往嘴里扒拉着。有吃得快的人抢在别人之前吃完,趁着饭和汤还有剩余的时候赶紧找朱伯再盛第二次,吃得慢的人自然就没有份了。 胡承荫他已经饿过了劲儿,还满怀心事,一点也不想吃这碗饭。胡承荫看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米粒并不雪白,反而呈现出一种微微的暗红色,他试着舀了一勺米饭放在嘴里,试着嚼了嚼,饭里的石子狠狠地硌到了他的牙齿。他用勺子拨了几下,里面不只有稗子,甚至还有小石子。看到胡承荫捂住牙齿一脸痛苦的样子,其他的砂丁偷偷窃笑,却也没人顾得上跟他说话,他们都拼命地往嘴里扒拉着,一会儿功夫便吃光了,直到盛第二碗的时候,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一个斜眉歪眼、一嘴黄牙的砂丁抱怨道: “朱伯,这‘老妈妈汤’里放了几粒黄豆啊?我怎么喝着比水还稀呢?” 朱伯头也不抬地盛着汤: “这话你跟”张大疤”说去,跟我说没用!” “小光头,你要不是个光头,我都要怀疑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娇气得很!你要是不吃的话,把你那碗饭给我成不成?” 胡承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盲童,发现他在舔着自己的嘴唇,明显没有吃饱。 胡承荫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蹲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江,你是谁呀?”盲童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我叫胡阿青,今天刚来的。” “阿青哥哥?” “小江,你没吃饱,阿青哥哥这儿还有米饭,给你吃好不好?” 那盲童有些羞涩地捧着碗,胡承荫拨了半碗饭到他碗里。 胡承荫还想继续拨,朱伯就过来一把将碗抢走,直接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勺‘老妈妈汤’洒在饭上,怼到了胡承荫手上,胡承荫赶紧接住。 “你们谁是小江的爸爸啊?” 胡承荫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有一个张嘴一口大黄牙的中年人调侃道: “爸爸?我可不舍得让我孩子到这尖子上来受罪,他爹妈早死了!就一个姐姐,叫小井,也在这尖子上,干整塃缝衣的杂活儿。本来这小子也跟我们一起下硐背塃,后来竟然染上了打摆子,这小子也是命硬,竟然生生挺过来了,就是这眼睛,完全不中用了,只能在这伙房跟着朱伯烧烧火了。说来也怪,尖子上哪个打摆子的、瞎了眼的不是直接被丢出去喂狼了,”张大疤”居然一直把他留在尖子上了,真是见了鬼——” 胡承荫发现那个推他一把的小沙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见小江紧紧咬住嘴唇,朱伯眉头一皱: “吃你的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黄牙讪讪一笑。 朱伯转头看了一眼胡承荫: “想活命的话,就把那碗饭吃了!” 大黄牙用草棍剔着自己的牙: “听朱伯的没错,吃咱们这‘三子饭’,一定要配上‘老妈妈汤’才行啊!” “三子饭?” “这掺了沙子、石子、稗子的米饭不就是‘三子饭’么?要想吃饱,你不光要吃,还要吃得快抢在别人之前先吃完一晚,趁着锅里还有剩,还能再多捞个半碗,你要是动作慢了,就等着大半夜饿醒!” 见胡承荫还是下不定决心,苏家旺说道: “在尖子上吃饭是没人嚼的,就这么啼哩吐噜地吞下去,像这样。” 胡承荫看着他飞快地用勺子连汤带饭扒进嘴里,便跟着有样学样,一咬牙,将一碗汤泡饭一股脑吞了下去,不知道有多少石头、沙子和稗子混在其中进了他的肚子。 朱伯看着胡承荫强忍着把饭咽下肚,低头整理起碗筷来。 “朱伯,我明天能到个旧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赫发吗?” 胡承荫的话刚出口,时空似乎突然静止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人开启新的话题。 大家默默无言,各自散去。 入夜,一个房间里满满当当地躺了四五十个人,不时有人翻动着身体,许多人都有咳嗽的毛病,此起彼伏地咳个不停,声音之响,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角落赫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更加瘆人。胡承荫挨着赫发,他有意的跟赫发保持着距离,让自己不要碰到他的身体。胡承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苏家旺抱着被子,非要挤在胡承荫身边睡,抓着他说起悄悄话来。 胡承荫对苏家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自从到了个旧,胡承荫就强迫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能说真话,不能开玩笑,以前可以做的事通通不能做,巨大的孤独将他湮没,他迫切需要一个朋友,而苏家旺的开朗和热络对胡承荫来说十分宝贵,他很珍惜。 苏家旺凑到胡承荫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说不定赫发今天晚上就被人抬出去了……” “为什么?” “尖子上是不留废人的,要是你干不了活,就会被丢到山上去喂狼,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砂丁背塃的时候吐了血,当天晚上就被丢出去了。” 苏家旺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楼脚步杂沓,紧接着,就听到爬梯子的声音。 苏家旺抓住了胡承荫的手。 “冷饭狗来了!你赶紧装睡,千万别出声!” 第二二四章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更深露重,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乌云蔽月,没有一颗星星。 胡承荫在伙房门口坐了一阵,朱伯一个劲儿地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他很想给他拍拍背,让他舒服一点。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秋夜潮湿的空气,他不知道那个“施大爹”当年是在哪个尖子上干,也许他就是在马拉格,也许他走过的土地,看过的山川,他也走过,看过。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这许多年,可他写的歌谣,如今仍在砂丁们的口中传唱着。 胡承荫不由得想,当他离开天良硐,离开马拉格,离开个旧的时候,他能为这里的人留下些什么。 坐得久了,寒意侵蚀身体,胡承荫打了个寒战。他刚想起身回屋,突然听到旁边的竹楼门扉发出轻微地声响,紧接着小井像一尾小鱼游过水草一样闪身出了门。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么晚外面还有人,小井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径直向对面的砖楼走去。 她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点响声。 胡承荫颇觉诧异,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胡承荫眼睁睁看着小井上了三楼,在最西边那间屋子跟前敲了敲门。 屋内灯亮了。 门开了。 房内人一把将小井拽进门去,远远望去,一颗光头在灯光的照射下十分显眼。 门又关上了。 胡承荫的脑中电光火石般想起大黄牙说过的话。 胡承荫想起白先生和石欀头看着小井那微妙的眼神。 想起朱伯生气地打断大黄牙的话。 想起小井听到“张大疤”名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 想起小井给“张大疤”送衣服时脸上未干的泪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到呢? 胡承荫觉得脚下一软,没留神被脚下的一把啄子绊倒,摔了个狗啃泥,他双手拄地撑起了身子抬头一看,小江就站在他面前。 他跟他姐姐一样安静,胡承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瞬间,胡承荫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小江看见了一切。 “是谁呀?” “小江,是我。” “是阿青哥啊。” “嗯,你怎么起来了?” “我想撒尿,就起来了。” 胡承荫走到小江身前蹲下。 “上来,阿青哥背你去。” 小江乖顺地趴在了胡承荫的背上,胡承荫轻轻松松便站起身来。 对于整天背塃包的胡承荫来说,小江实在是太轻了。 月亮从乌云背后探出了头,给胡承荫照亮了脚下的路。 一会儿功夫,胡承荫就把小江背到了后山上,回望山下,离竹楼已经很远了。 “阿青哥,我平时那儿也去不了,难得走这么远,能不能晚点儿回去呀?” “好,你想待多久都行,阿青哥就在这儿陪你。” 小江屈膝坐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膝盖,看来十分乖巧可爱。 “阿青哥,天上有星星吗?” “没有,可是有月亮,很大很亮。” 小江用手抚摸着身边的青草。 “阿青哥,这草现在还是绿的吗?” 胡承荫低头仔细看了看。 “嗯,还是绿的。” 小江点了点头,露出又满足又哀伤的神情。 “小江,你多大了?” “十二了。” 胡承荫以为小江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十二岁了,可之后又觉得十分合理,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老成。 “小江,你跟你姐……什么时候到尖子上的?” “有两年了,我爸妈都得了白喉死了,我姐和我就跟着一个同乡大哥到这儿了。我下硐背塃,我姐整塃,还给砂丁们缝衣裳。后来我眼睛不好了,得了鸡摸眼,晚上看不见东西,没法下硐背塃了,我就跟着我姐拉磨整塃,再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每天就在伙房跟着朱伯烧火做饭。” 小江说这一切的时候口气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胡承荫却唯有沉默以对,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阿青哥,我什么也帮不了我姐,我活着就是她的累赘,我很多次都在想,要是那次打摆子,我没有活下来就好了……”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的头。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你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只能拖累我姐,我姐以后可怎么办哪?” 许是隐忍久了,小江悲从中来,大哭起来。 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个被苦难折磨得少年老成的小江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虽然心头酸楚,却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十几天的朝夕相处,苏家旺早就把胡承荫当成了至交好友,什么心事都跟他讲,有一天晚上,苏家旺告诉胡承荫,他心里有人了,胡承荫问他是谁,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两个字 小井。 面对苏家旺突如其来的剖白,胡承荫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惊讶。 小井经常到他们伙房来,一是来帮朱伯干活儿,而来是想看看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苏家旺的眼睛就好像长在小井身上似的,而小井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却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回应。 即便如此,胡承荫也能轻易看出小井对苏家旺的在意,帮朱伯盛饭的时候,她会偷偷给苏家旺多盛一点,也会趁着苏家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他一眼,虽然很快便移开眼光,却无法抹去脸上的红晕。 胡承荫看着两情相悦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 一天夜里,小井从“张大疤“”房里出来,走到自己的伙房门口,看到胡承荫蹲在黑暗之中,像一座石像,见到小井,突然站了起来。 小井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 “小井,别再去了。” 当意识到胡承荫在说什么,小井突然羞愤难当,声音都颤抖了: “你怎么……你都看见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 小井想躲进伙房,却被胡承荫堵在门口,没法进去。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小井没有说话,却抽噎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这样……家旺他……会伤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小江打摆子,就快死了,他……他说他有药,能救小江,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后来小江眼看不见了,他要把小江丢到尖子外头去,赫发他……你也看见了,小江眼睛不好,他出去就是个死,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弟弟,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小井止不住哭泣,却又怕被人听见,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听来分外揪心。 小井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死死抓住胡承荫的手臂。 “小江他……是不是知道了?你不会告诉他了?” 胡承荫摇摇头。 “我什么都没说。” 小井看着胡承荫,她泪痕未干的脸将信将疑。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说的,可是家旺他对你……” 小井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泪湿的脸。 “家旺他……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就别耽误人家了。” 第二二八章 坟旁的好塃 天良硐的砂丁们陆陆续续挖了十几个水池之后,石欀头带着欀木回来了。 塌大顶那件事发生之后,胡承荫并没有意识到他跟石欀头两人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石欀头甚至一句道谢都没有。 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胡承荫错了。 打那以后,石欀头再也没有让胡承荫背塃,而是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好像师父带徒弟一样,手把手教他怎么切割欀木、怎么拼接、怎么指挥砂丁在巷道里架欀木,胡承荫人聪明,他虽然转了社会学系,却扎扎实实在机械系念了一年多,而且成绩并不赖。石欀头教的东西他一点就通,“师徒二人”一起干,将整个巷道的欀木都重新加固了一遍。 危险解除了,砂丁们又重新下硐背塃去了。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又要开始下硐背塃的日子,石欀头却口气冷冷地问他: “阿青,想不想跟我冲尖子头?” 石欀头的这句话让胡承荫又惊又喜,他使劲儿点头。 不光是石欀头,胡承荫也早就意识到,现在这条窝路已经到了极限,这条窝路显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深的,肯定是浅处的塃越挖越瘦,才不得已越挖越深的。可眼看着窝路越来越深,现在的深度,氧气逐渐稀薄了,风箱的作用微乎其微,人在里面很容易缺氧,可大塃越挖越瘦。不光如此,之前这窝路还塌了大顶,简直是九死一生。 是时候冲尖子头,找新的窝路了。 之后的日子里,石欀头对胡承荫可以说是倾囊相授,胡承荫就好像海绵一样,把石欀头教的东西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胡承荫之所以如此有干劲,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天良硐待多久,他迫切地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新的窝路,让那些砂丁们不比冒着生命危险下那么深的窝路,整日事倍功半地背瘦塃。 每天砂丁们收工之后,石欀头就胡承荫在我头里东炸西炸,开了好些个迎头,巴望着在里面开一条分支,找到富塃。石欀头还告诉胡承荫“顺塃行,看栓口”的找矿方法,教了他“麻线引”、“鸡窝塃引”、“夹皮塃引”等矿脉形状,还告诉他有“磨盘栓”、“揽刀栓”、“直站栓”等栓口,也就是矿脉的走向趋势。胡承荫把这些记得牢牢的,可在那条窝路里找了一阵子仍旧没有找到。 眼看着到了十月,一转眼,胡承荫已经在尖子上住了一个多月。跟身边的砂丁们混熟了之后,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被病痛折磨。 十个人中总有三四个人肺不好,呼吸困难,有人有严重的哮喘,每次犯病都挣扎在窒息的边缘。有许多人都有眼病,程度不一,有的人有砂眼,时常眼睛通红,泪流不止,有的人有“鸡摸眼”,就是夜盲症,到了暗的地方和晚上看不清东西。以为生活条件不卫生,还有许多砂丁患上了疥疮,瘙痒难耐,每每疮口被抓破,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让人敬而远之。胡承荫问石欀头尖子上有没有药,石欀头说有,可白先生掌管着仓房的钥匙,上次他要纱布和消炎药都费了好大口舌,要想给全尖子上的病,白先生肯定不会同意,就算是他同意,尖子上那点药也根本不够治病。 胡承荫时常想起汪洪祥来,要是汪大哥在就好了,他就能托他给砂丁们带些药过来,可现在他不但没钱,甚至连尖子都出不去,简直是一筹莫展。 架欀木的时候,胡承荫跟石欀头要了一小截不要的欀木。 如今得了空,胡承荫带着欀木又来到了赫发的墓前。 胡承荫坐在坟前,一边回想着这个只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可怜人,一边用欀刀将木头切削平整,之后用碳灰在上面写了“赫发”的名字。 这是胡承荫给赫发做的墓碑。 一个多月没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胡承荫竟觉得赫发的坟较之前矮了一些,坟上的土已经和周遭的泥土浑然一体,毫无区别了。 胡承荫用啄子在坟后面挖土,想把墓碑插进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刚刚掘出来的红泥中闪着微妙的黄褐色光泽。 虽然天良硐是硐尖,是要地底下挖窝路采塃的,可石欀头教胡承荫冲尖子头的时候也顺便教了他草皮尖的探矿方式。石欀头说,这种草皮尖开采的确容易,一旦找到了自然是全家鸡犬升天,个旧有好些个草皮尖的锅头原来都是穷得叮当响,发现了草皮尖之后富得流油。可就是因为这种位于地面的旺硐并不难发现,所以几乎都被人挖遍了,如今再想找到则全凭运气了。因为知道难找,他们俩找了这么多天窝路,从来没做过办草皮尖的美梦。 石欀头告诉胡承荫,想要在地面上找塃,要学会“看碗口”,胡承荫就磨着石欀头教他怎么看碗口。石欀头就找来一个未上釉的粗陶碗,这碗十分特别,又浅又大,高度才五六厘米,胡承荫摊开手掌比了比,碗口直径比他中指到大拇指的距离还长。石欀头在塃堆上抓了一把塃放进碗里,把碗放进洗塃的水槽中淘洗,冲刷掉泥沙和杂质之后,含有大锡的黄褐色硔砂便留在了碗内。胡承荫还记得,他当时微微摇了摇头。石欀头告诉胡承荫,从这碗底剩下的硔砂来看,从多到少可以分为大文钱、小文钱、大螺丝盖、小螺丝盖、大碗底、小碗底、大黄口、中黄口、小黄口、细黄口、老鼠巴掌、苍蝇翅等,眼下天良硐窝路的塃只能算是大碗底,实在称不上富塃。 胡承荫抓了一把刚刚挖出来的红泥,不用涮洗,胡承荫就隐隐觉得自己手中这把泥不简单。 胡承荫手里攥着红泥,一股脑冲下山。 胡承荫跑到尖子上,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砂丁们说石欀头下窝路去了。 胡承荫实在等不及了,便取了陶碗跑到水塘,自己看起碗口来。 胡承荫把手中的红泥放到碗中,在其中缓缓加水并不断搅拌,还不时将碗放在水中,将碗口不断倾斜,断断续续注入清水,又倾斜倒出浑水,往复多次,泥沙和杂质随着水流不断被筛出,最终留在碗底的黄褐色锡矿石逐渐露出了真容。 胡承荫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的捧着陶碗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多次淘洗之后,碗底的硔砂逐渐沉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一堆。 胡承荫捧着那碗,又一股脑跑回硐口,差点撞上刚刚出来的石欀头。 “你怎么喘成这样?” “石欀头,你……快看看!” “看什么?” “我好像找到好塃了,你看看这碗口!” 胡承荫双手捧上陶碗。 石欀头看到碗底沉淀的矿砂,眼睛突然亮了。 “这是大文钱!” “大文钱?这是最富的塃吗?” 石欀头点了点头,语调微微有些发颤: “这塃……你在哪里发现的?” 胡承荫呼吸一窒,最初的兴奋冷却下来。 “在……赫发的坟旁边。” 石欀头举着陶碗的胳膊垂了下来。 第二三二章 天良硐的少东家 马春福上下打量着那青年: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一口的云南府口音,不会是昆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你去那鬼地方干嘛?” 那青年一笑,没有回马春福的话,而是继续用诚恳的眼光看着他们: “求你们了,就带我一块儿去!” 胡承荫对这个青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虽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天良硐去,却也想帮帮他。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是跟我们欀头出来办事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晚上我带你去见我们欀头,尖子上招人得他同意才行。” 那青年一听胡承荫说石欀头,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一见胡承荫答应了那青年,立马打蛇随棍上。 “阿青老弟,你也带我见见你们欀头呗!” “凭啥要带你去?”胡承荫气还没消呛了他一嘴。 “阿青老弟,这你可就伤你马大哥的心了,你跟他这才刚认识多久,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他一个陌生人你都肯帮忙,你就不能帮帮我?” “他没偷我钱。”胡承荫没忍住,又怼了他一次。 “你又提这茬!这事儿你大哥我是干的不太地道,那你咋不说我还救过你呢!咱来还一起埋过死人呢!咱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跟他能比吗!” 即便是马春福偷过胡承荫的钱,一度让他十分失望,可是在他内心之中,他依然认为马春福是个本性不坏,只是因为过得潦倒,人有些蹉跎猥琐了。 马春福察言观色,接着说道: “阿青老弟,之前是大哥我不地道,可我那不是没办法吗,再说了,我有了营生,赚了钱,才能把钱还你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以前胡承荫自认为在嘴皮子这一块儿从不输给别人,可是碰上马春福,他只能拱手认输的份。 “行行行,你们俩我都带,行了!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这次是跟我们欀头一起出来的,尖子上招不招人是他做主,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他,行了?” “好兄弟,够意思!对了,这位小兄弟,你求人求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呢!” “不好意思,刚刚忘了,我叫吕世俊。太平盛世的世,丰神俊朗的俊。” 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在胡承荫脑海中闪了一下。 在锡务公司的办公室里,石欀头跟吕恒安提过“世俊”这个名字,再加上他姓吕,这是不是意味着…… 天底下不会有这种巧合? “吕世俊?什么意思?你是这世上最俊的呗?不过你这张脸,倒也配得上你的名字,我这个阿青小兄弟本来长得挺不错的,倒是被你给比下去了。” 吕世俊一听马春福夸他长得好,脸不由得红了。 胡承荫假装不经意地打量吕世俊的脸庞,虽然他已经从孩童长成了青年,可是眉眼之间的神情跟墙上那张照片中的男孩依旧如出一辙,跟抱着男孩的母亲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肯定是没错了。 胡承荫十分笃定,吕世俊就是天良硐的锅头、锡务公司的董事吕恒安的三儿子,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吕世俊怎么也猜不到,胡承荫不仅刚刚见了他的父亲,看过他儿时的照片,还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跟胡承荫一样使用化名,这才给了胡承荫认出他的机会。 胡承荫收了收心,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儿没办,是胡承荫到个旧县城要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趁着天还没黑,找石欀头之前,我想先去办点事情,你们跟我一道去!” 个旧县城有多家药房,中医铺子居多,有康庄药房、天盛和、同福堂、德安药号、民生药号、永安堂、永昌药号等等,甚至还有有名的老中医坐诊,可胡承荫特意去了最有名的康庄药房,里面大多都是正元丹、补中丸、十全丸、八珍丸等丸药补品,不对症且不说,远没有西医见效快。 胡承荫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了唯一一家西药房中孚信,这是一家蒙自人开的卖西药的铺子,胡承荫进了药房,把治疗疟疾、砂眼、癞痢、外伤的药膏和药水买了个遍,把一包袱银元花了个精光。 当马春福看到胡承荫在药店里把一包袱的银元全部变成了药,他看着胡承荫的眼神从吃惊变成了钦佩和欣赏。 “原来你去赌场是为了买药啊,你这个后生仔可真是……” 他顿了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拍了拍胡承荫的头。 胡承荫在药房耽搁了半天,发现进药房的大多是衣着光鲜体面的人,鲜少有穷苦百姓进去买药。对于穷苦的老百姓来说,药房的门虽然就在面前,他们却不得其门而入。平日里果腹都已经很艰难了,哪还有余钱去买昂贵的药呢,怕是只能用“生死有命”来聊以了! 买完了药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个旧县城街道上的盏盏汽灯亮起,街市上似乎比白天还来的热闹,时下正是烟馆、赌场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时候。 胡承荫带着吕世俊和马春福一起进了烟馆,烟馆里横躺竖卧着一个个吞云吐雾的人,那些瘾君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眼神迷离,有人尚存一丝神志,有人已然在鸦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甚至毫无知觉地沉沉睡去。 马春福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胡承荫斜了他一眼,马春福马上谄笑一脸。 他就是在这里花光了从胡承荫那儿偷来的钱。 “你们欀头在哪儿呢?”马春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自从进了烟馆,吕世俊没有好奇地四下探看,也没有露出鄙夷、不屑或恐惧的眼神。吕世俊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全然陌生的,但他的眼光并不带着猎奇,他的眼光甚至不在那些瘾君子身上停留,唯恐觉得失礼。他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困惑的,不知道这世间尚有种种的无奈和不如意导致的自甘堕落,可他却并不居高临下的置喙和审判。 胡承荫觉得在吕世俊的性格里,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存有一种尊重,这固然是跟优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养密不可分,但胡承荫觉得更多地出自吕世俊与生俱来的纯粹和包容。 胡承荫的眼光在四处搜寻着,终于在最里面那张榻上找到了石欀头。 此刻,石欀头的烟枪丢在一旁,整个人已然昏睡过去。 胡承荫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石欀头在做梦,但显然绝不是美梦。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表情焦灼,四肢不停扑腾,嘴里一直喃喃着: “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 胡承荫推了推石欀头,石欀头一激灵从榻上坐起来,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他看到胡承荫,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干咳了一声,接着把视线转向马春福和吕世俊。 当他的视线落在吕世俊身上的时候,先是皱起眉头,似乎是觉得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吕世俊看到石欀头盯着自己看,热络地说道: “石伯伯,是我呀,我是吕世俊!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石欀头瞬间从鸦片的作用之中清醒了。 马春福惊讶的看着他俩,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贵公子竟然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石欀头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少见地慌乱起来。 “走走走,赶紧走!” 石欀头匆忙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出了烟馆,也顾不上榻上的烟枪和没抽完的鸦片膏。 石欀头将他们三个赶到了街上,指着烟馆的门,眼睛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之间逡巡。 “你们俩给我听着,以后绝对不准到这种地方来!” 胡承荫和吕世俊一齐点头。 “你到这儿来,锅头他知道吗?”一边说着,马春福一边整理鞋袜。 “世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不是在昆明考大学吗?” “我早就考完了,现在等着放榜呢,反正闲着没事儿,就到个旧来了。” “你跑到这儿来,你爹知道吗?” 吕世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神色: “石伯伯,我能求你帮个忙吗?我到个旧来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父亲?” 石欀头有些为难和不解: “为啥不能说?” “你也知道,我虽然生在个旧,可是几岁就搬到昆明去了,我父亲从来不让我到个旧来,我每次提他都跟我发火!这次我是偷偷跑过来的,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准会生我的气!反正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念书了,只要你不说,父亲肯定不会知道的!” 石欀头长叹一口气,不再坚持: “你到个旧来干什么?” “我想到天良硐去。” “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石伯伯,这次大学联考我父亲让我报考经济系,我却瞒着偷偷报考了是西南联合大学土木工程系水利科,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我从小就知道咱们个旧缺水,家里虽然有自来水,可是三天两头停水。我听说那些尖子上更是缺水缺得厉害。如果不把缺水的问题解决,个旧的老百姓就永远都过不上舒心的日子。我这次瞒着父亲偷偷过来,就是想着在报到之前先到尖子上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实地的情况。” 明明离开蒙自才两个月,胡承荫却觉得,“西南联合大学”这个称谓让他觉得好遥远,上次听到“西南联合大学”,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不由得愣住了。 石欀头一脸困惑: “西南联合大学?这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比咱们云南大学好吗?” 吕世俊一脸谦卑中透出隐隐的骄傲。 “西南联大是北大、清华和南开一起在昆明合办的大学!我做梦都想在这所大学里念书!虽然现在录取名单还没有出来,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吕世俊娓娓道来,诉说着自己的理想,这一刻,在胡承荫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胡承荫可以看得出来,吕世俊所说的一切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路之后的结果,统考刚刚结束,成绩还没有公布,吕世俊就已经开始为大学生活做准备,而他所做的一切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改变家乡百姓的生活。一想到这样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校友和同学,胡承荫就觉得无比骄傲和欣喜,他多想握着他的手,跟他彻夜长谈,可是他知道,此刻他还什么都不能做。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但吕世俊似乎了解他的苦衷,诚恳说道: “石伯伯,你放心,要是以后这事儿被我父亲发现了,我就说是我逼你的,绝不让石伯伯为难!” 石欀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还站着一个马春福。 “他是谁?” 石欀头眼睛看着马春福问话,胡承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刚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还没开口,马春福就毛遂自荐起来。 “我叫马春福,阿青兄弟刚到个旧的时候我就帮过他几回,他念着我这个大哥的好,想让我到尖子上跟他一起干活。” “不收!”石欀头扫了一眼马春福,一脸鄙夷。 “别别,别呀!我在尖子上干了多少年了,我可是炼大锡的一把好手啊!哪个尖子的炉房不认我马春福是这个?” 马春福伸出了大拇指。 见石欀头还有些犹豫,马春福讨好地看了几眼吕世俊: “石伯伯,就拜托你收下他,马大哥很能干的!”吕世俊笑着说道。 见素昧平生的吕世俊真的肯为自己说情,马春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锅头的公子都发话了,石欀头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你到了尖子上先烧一炉大锡,要是成色好,就留下,要是成色差,照样不收你!” “多谢石老弟,不是,石欀头!” “石伯伯,我还有一个事儿求你。” “我第一次到尖子上去,想给那些砂丁们买些烟酒点心当见面礼。” “你有心了。” “可是我钱袋被偷了,石伯伯能不能借我点钱。” 第二三三章 重回天良硐 “没事,我刚从你爹那儿支了一笔钱,这钱我出了。” 石欀头对吕世俊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一行四人先是去了个旧县城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荣泰糕饼庄,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又去了尊一酒庄买了些酒水,最后跑去一家当地的烟店买了些新安所贩来的蒙自刀烟。 当天晚上,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和吕世俊一起找了间旅店睡下了,第二天一起回了天良硐。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就把自己买回来的“见面礼”分到了各个伙房,听说吕世俊是锅头的公子,那些砂丁们都十分意外,本来还担心他是锅头派来的奸细,可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笑意盈盈还客客气气,对他的恐惧和疑虑都渐渐烟消云散了。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胡承荫刚回到尖子上,就到伙房把包袱打开,因为每种药他都买了十份,便将那些药分成了十小堆。晚上放工之后,胡承荫守在硐口,让每个伙房派一个人到胡承荫的伙房取药,还给他们讲了每种药的用法和用量。 这些药对于砂丁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他们迫不及待地领了药回去给自己伙房的兄弟了。 砂丁们走了后,胡承荫特意把二贵带到伙房,悉心地给他上了眼药。 胡承荫并不是医生,他也不知道二贵的眼病具体是什么病,新生活运动的时候,学校里组织学习卫生知识,那时候胡承荫就学习了预防砂眼的知识,因为二贵的眼睑红肿,不停流泪,还一直说眼睛疼,胡承荫便猜测他的病可能是砂眼。 为了以防万一,胡承荫给二贵买了好几种眼药,都给二贵用上了。上眼药的时候,二贵十分懂事乖巧,明明很疼,却硬是忍着一声不吭。胡承荫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能歪打正着,把二贵的眼睛治好。 马春福没有骗人,他一到炉房就配硔、烧炉、上硔、加炭一气呵成,操作干脆利落,那路大锡烧出来之后,炉房烧的大锡成色比尖子上其他炉头师父的大锡都要纯,石欀头也不屈才,不但立马就让他当上了炉头师父,还让他同时监督其他所有的炉房炼大锡。 石欀头本来想给吕世俊在砖瓦小楼三层安排个房间,吕世俊却执意要跟胡承荫住在一起,那套公子哥的装扮也不穿了,硬是要了一套下工装穿在身上,只是他白皙的皮肤看来细皮嫩肉的,透着一股子别扭。 石欀头让胡承荫整天跟着吕世俊每天到处跑,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两个人连伞都不打,跑得多了,吕世俊对尖子周边的地形地貌已经了如指掌,吕世俊跟胡承荫之间也越来越亲密了。 胡承荫跟吕世俊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吕世俊,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他的口中没有谎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胡承荫从未看过的纯粹和赤诚。 尖子上那些砂丁面黄肌瘦的脸和伤疤遍布的身体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又震撼又难过。。 石欀头本想给吕世俊开小灶,可他却坚持在伙房里跟砂丁们一起吃,开始的时候他也食不下咽,勉强吃下去之后又没忍住吐了个翻江倒海,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这样一定会生病的!” 对于吕世俊的到来,白先生也是颇为意外的,这位少东家他自然是不敢得罪。 吕世俊跟他要了仓房的备用钥匙,他也不敢不给。晚上吕世俊带着胡承荫一起到仓房找东西,进了仓房,胡承荫才知道,这里哪里只是放了工具和服装被褥这些东西,食物、药物、烟酒,一应俱全,想来是为了满足”张大疤”的日常需求而预备的。 胡承荫看到了几十盒治疗疟疾的奎宁药瓶,心中一阵酸意。 当时但凡能给他一瓶,赫发可能就不会死。 仓房里的那些药既然让吕世俊看到了,那自然也留不下了。 尖子上几百号人,即便是胡承荫在个旧县城买了药分发到各个伙房,可几乎每个砂丁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从长远看,那些药还是不够用,吕世俊就把仓房里的各种药尽数拿了出来,分发给砂丁们,大家的病痛多多少少都得到了缓解。吕世俊真心实意地对砂丁们好,砂丁们便再也不把吕世俊当外人,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还一口一个“吕大善人”地叫着,还让他索性就留在尖子上,赶紧接他爹的班。 只是胡承荫有时候会不经意看到,白先生用阴恻恻的眼神看着吕世俊,当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又默默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在天良硐的两个月来,胡承荫对砂丁的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她很想把这些素材和数据都记录下来,无奈他每天过着“两头黑”的背塃生活,又唯恐被其他砂丁们发现,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做记录。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之后,就让胡承荫陪着他在尖子上到处走,石欀头也因此批准胡承荫不用再背塃了。胡承荫难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天黑之后,他经常借口自己要去上厕所,趁着砂丁们还没放工的辰光,带着煤石灯上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躲在草丛后面记录着数日来在尖子上的见闻。 他记下了天良硐恶劣的生产条件,砂丁们贫病交加的生存状态,赫发生病却惨遭遗弃的悲剧……记下了在天良硐看到的一切。 十月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 胡承荫算了算日子,想起去年的中秋自己刚到长沙,仔细想想,这一年来的四处奔波,他看到了也经历了太多未曾想象过的人事物,一年经历的变故似乎比他之前的二十年经历的还要多,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催熟了,而他在天良硐的这两个月,他的身心更是每天都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天良硐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其他砂丁们都毫不将就地随处便溺,极其不卫生。甚至有许多砂丁就近图方便,就在水塘边大小便,水塘里因此变得污秽不堪,而这里的水却是砂丁们唯一的食用水源。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因为长期吃不到肉和蔬菜,胡承荫的牙齿已经开始松动了。因为天天在窝路里背塃,胡承荫吸入了很多金属粉尘,他时常会觉得胸闷、气短,嗓子里好像时刻有一只羽毛在瘙痒,每每忍不住开始咳嗽,就会咳好久,咳得直不起腰,涕泗横流。 胡承荫觉得奇怪的是,偌大的一个尖子,竟没有一面镜子,胡承荫有时候想想,没有也好,眼前这些人仿若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个个面容青绿,骨瘦如柴,若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恐怕要吓一跳,不看也罢。 胡承荫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惊醒之后失了神,跑到月亮底下看自己的胳膊腿,确认自己的皮肤还没有变绿,就长出一口气。 第二三四章 风暴与尘埃 许是老天爷也想成全这些离家的砂丁们,让他们身在异乡,仍能欣赏“千里共婵娟”的美景,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吕世俊盘点了一下仓房的存货,将仓房里所有的火腿都拿了出来,好给中秋无法跟家人团圆的砂丁们打打牙祭,他还从仓房里翻出了许多杨林肥酒,也都分给了砂丁们一起喝。 白先生对东家的公子自然是不敢说个“不”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是用来孝敬“张大疤”的好东西就这么被吕世俊都拿出来分掉了。 中秋之夜,圆月当空。 天良硐的砂丁们都久违地吃上了肉,喝上了酒。 他们个个面色酡红,被生活折磨已久的脸上重新拥有了一丝神采。 马春福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喝酒,胡承荫却早已头昏脑涨,不胜酒力,脸涨得通红。吕世俊的脸倒是越喝越白,跟马春福推杯换盏,不落下风。 苏家旺跟小井坐在一处,一边给小井夹菜,一边跟她说着悄悄话。 小井滴酒未沾,却似乎也醉得不轻。 酒精带走了羞涩和沉闷,平日沉默的砂丁们都打开了话匣子。 “世俊老弟,你才来尖子上几天哪,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了!” 马春福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一个劲儿地大喊“留下”。 吕世俊笑而不语,抿了一口酒。 “你看,大家都想让你留下。世俊啊,你这后生仔真是不错,仁义,心善,你当锅头,大家都服你!”这段时间托你的福,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留在尖子上,别走了!反正你爹是锅头,早晚都会把尖子传给你,以后你就是天良硐的锅头!” 马春福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那怎么行呢,我还得读书啊!” “书在哪里不能读?非要去那个什么西南联大才能读?” 吕世俊羞涩一笑,摇了摇头: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虽然我家在个旧有个挺大的宅子,可是我都没怎么住过,因为我很小就搬到昆明去了。我本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长我十岁,我二哥长我七岁,父亲十分注重他们的教育,专门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听我母亲说,他们个个天资聪颖,深得我父亲的喜爱,可是他们俩人都没能成年就相继病死了。我母亲说,我父亲伤透了心,后来就信了教。 我两个哥哥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大懂事,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尖子上的事儿,小时候家里来客人,都说我长大了要子承父业,我便逢人就嚷嚷,说我父亲是锅头,我以后也要当锅头,采大锡。我父亲听到之后,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自幼像独子一般长大,父亲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唯独那次打了我。父亲让我答应他,永远不到个旧来,永远不到尖子上来。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一个学问人。 孩子嘛,对秘密总是充满了好奇,我就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缠磨我的母亲。她实在没办法,后来就一点点给我讲了些父亲从前的事儿。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本来是穷苦出身,是跟着两个同乡的兄弟一起到个旧办尖子,后来他们兄弟几个终于在卡房挖到了旺硐,办起了硐尖,可是世事无常,没过多久,尖子上就塌了大顶,几十个人被埋在里面,都砸死了。跟我父亲一起办尖子的两兄弟都砸死在里面。我父亲太伤心,没过多久就将那尖子卖了,到马拉格办了天良硐。” 吕世俊的一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没想到,天良硐的锅头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往。 “父亲连个旧都不让我来,继承天良硐的事儿就更轮不到我头上了。我舅舅都跟着我父亲在尖子上干了十几年了,以后父亲肯定会把天良硐交给他来打理的。” 吕世俊提起“张大疤”,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大疤”是怎样的活阎罗,吕世俊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对吕世俊很有好感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自己人,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当着他的面说“张大疤”的坏话。 “我来这些日子也没见着我舅舅,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吕世俊问起“”张大疤”的下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吕世俊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他刚想说什么,胡承荫开了口: “张欀头有一阵子没有到尖子上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哦,是这样啊!” 胡承荫发现往常最喜欢插科打诨的马春福意外地沉默,吕世俊讲述过往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吕世俊的脸,若有所思。 “世俊老弟,你刚才说,你爹本来是在卡房办尖子?” “对啊,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让你爹帮我打听个人?” “没问题,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回头问问我父亲。” “一个叫吕在中的,他也在老厂办尖子来着。” 吕世俊听到“吕在中”的名字突然兴奋起来。 “吕在中?你刚才说吕在中?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马春福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频频摇头,嘴巴翕张,却说不出话来。 吕世俊已然微醺,他完全没有察觉马春福的异样,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这次来个旧瞒着我父亲,报考水利也没跟他说,其实我很担心他会生气。可我想着我考上大学他一定也会十分欢喜,到时候负负得正,说不定能免去一顿教训。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马春福突然两手牢牢抓住吕世俊的胳膊,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再说一遍,你爹以前真的叫吕在中?你是吕在中的儿子?” 吕世俊被马春福的样子给吓着了。 “马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马春福开始大喘气,好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渴求着空气,他瞪着眼睛,不停地砸着本就瘦弱的胸膛,发出哐哐的敲击声,紧接着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昏了过去。 马春福突然发病把大家都惊着了,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吕世俊却丝毫不慌,他一把将马春福扶住,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放平,用手按压他的胸侧,过了一会儿,马春福便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大家兴奋地喊道。 “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承荫惊讶于吕世俊的冷静。 “我父亲也有哮喘的毛病,为了让父亲好过一点,我母亲就学了点医术,每次父亲胸口憋闷的时候,母亲就给他按压天池穴,看多了,我也就跟着学会了。” 马春福倒过气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吕世俊和胡承荫都赶紧去扶他,马春福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吕世俊的手。 这一举动虽小,胡承荫却看到了。 吕世俊识趣地松开了手,却有些困惑和不知所措。 “马大哥,这是怎么啦,不喝啦?”大黄牙喊了一嘴。 马春福理都没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伙房。 吕世俊和胡承荫对视一眼。 “阿青,他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 “哪儿能呢?马大哥他就是喝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刚刚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明天早上清醒了还要感谢你呢!” 那一夜,胡承荫失眠了。 那一夜,伙房里酒足饭饱的砂丁们睡得分外香甜,有人唧嘴,有人磨牙,然而平日里鼾声如雷的马春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胡承荫看不到马春福脸上的表情,他却本能地知道,马春福一定没有入睡。 胡承荫闭上眼晴,马春福得知吕世俊的父亲从前叫吕在中时那张错愕和震惊的脸就在他眼前浮现,他脸上颓唐表象下悲伤的底色让胡承荫不愿也不忍妄加揣测。 突然马春福坐了起来,他身下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胡承荫屏住呼吸,听他蹑手蹑脚地沿着梯子爬到了一楼。 等到声音逐渐平息,胡承荫一咕噜爬了起来。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放大。 要找到马春福一点也不难。 胡承荫远远地跟在马春福身后,默默观察他的动向。 马春福从墙根的一个洞中鼓捣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慢慢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鸦片膏! 这股熟悉的恶臭味道胡承荫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承荫心里掠过一阵失望。 这时马春福却突然发了疯地往后山跑去,胡承荫赶紧追上去,脚底下突然绊了一跤,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本以为马春福会留意到自己,可是一路上马春福也没有回头。 马春福一股气跑到了山顶,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手脚使劲儿踢腾,整个人好似发狂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喊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那声音说不出地令人心碎。 又过了一会儿,马春福竟笑了起来,那是最悲哀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 胡承荫觉得不寒而栗。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山下,胡承荫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好久,曙色初现,雄鸡鸣叫。 马春福从怀中掏出了鸦片膏,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外面的纸,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膏体。 下一秒,他大口咬了下去。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他冲过去把马春福按在身下,双手试图掰开马春福的嘴,用手指伸进的马春福的嘴里抠弄,发疯似的大喊: “吐出来!快吐出来!!!!!” 马春福被他折腾得一阵呛咳,好歹算把嘴里的鸦片膏吐了出来。 接着胡承荫去抢马春福手里的鸦片膏,马春福死死攥住不肯撒手,胡承荫急得对着马春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把抢来的鸦片膏字丢到了山下。 一番撕扯过后,马春福和胡承荫都已经筋疲力尽,头对头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斜斜地攀爬到两人的身上。 马春福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胡承荫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想活了吗?你不知道生吞鸦片会死人吗???” “阿青兄弟,你就这么怕我死啊?表面上对我那么嫌弃,实际上你心里其实很惦记你马大哥嘛!”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寻死?” “哎呀,你真是误会你马大哥了,你马大哥还没活够呢,怎么可能寻死呢?我就是来了瘾了,手头还没有烟枪,就咬一口解解馋嘛,这下好了,没解馋不说,大烟膏子都让你给扔了!心疼死我啦!” 风暴结束,尘埃回归原位,遮掩了一切。 山下,石欀头敲响了上工的锣声。 马春福拍拍屁股,朝山下走去。 “走,炉房要上工了,我得去干活儿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 “放心,阿青兄弟,大烟膏子都没了,你信你马大哥一回!我以后真的戒了,再也不抽了,还不成吗?” 马春福堆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眼角的鱼尾纹细密且深长。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跟马春福并肩走下山去。 第二四〇章 这不可能…… 刚刚钉好的棺材被重新起开了。 小井湿漉漉的身体被悉心擦干,换上了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衣衫。 虽然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胡承荫亲手将小井放入棺中,小井紧紧依偎在苏家旺的身边。 胡承荫将鸳鸯荷包放在了苏家旺的手里,完成了小井的夙愿。 虽然棺材里略显逼仄,生前相爱的小儿女死而同穴,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有了鸳鸯荷包作信物,他们来世也能找到对方? 胡承荫忍不住这样想。 棺盖即将被重新钉上的时候,一只小手拉了拉胡承荫的衣角。 “阿青哥哥,我能摸摸阿姐吗?” 小江无神的大眼睛储满泪水,顺着窄尖的下颌滴滴滚落。 小江连哭都没有声音。 胡承荫的心狠狠一坠,赶紧蹲下将小江抱起来,凑到棺木跟前,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姐姐的脸上。 小江仔仔细细地抚摸了姐姐的脸,额头、眼睛、鼻子、嘴巴…… 小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姐姐的脸上。 “姐姐,你让小江听话,小江听了,可阿姐你为什么不要小江了呢?”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鼻酸。 吕世俊却好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般,胡承荫看着他的眼睛,心下骇然。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中的光芒却熄灭了,仿佛死水一潭。 小江的手在姐姐的脸上摸了好久好久,依旧舍不得离开。 朱伯拍了拍小江: “小江,你阿姐该入土了,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不行,朱伯伯,你让我再摸摸,我摸不出来,我摸不出来,我已经忘了我阿姐的样子了,她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江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姐姐!是我害死了个家旺哥哥!都怪我……” 胡承荫狠狠一咬牙,想抱着小江离开,小江却使出浑身力气扒住棺木,死活不肯松手。 众人七手八脚掰开了小江的手指,棺木重新被钉死。 封棺之后,棺木终于被放到了墓穴之中。 红土渐渐将棺木埋没,荒山之上又多了一塚新坟。 恰逢此时,之前不知去向何处的石欀头突然出现,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欀木。 他在坟前挖了一个小坑,将欀木稳稳立在墓前,只见欀木上面写着: “夫苏家旺妻苦小井之墓” 对于突然出现的石欀头,瘸了腿的“大黄牙”显然并不准备放过。 “姓石的,你跑哪儿去了,‘张大疤’逃跑了,你倒是敢回来了?你以为你就清白了是吗?你以为你的手上就没沾上我们砂丁的血吗?我们大伙儿被鞭子抽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为我们说过话,现在拿一截木头就来糊弄人,做梦!你的烂账我们也得一笔一笔地算!” 见石欀头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大黄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冲过去试图将那截欀木拔起来,拔了半天都拔不动。 气急败坏地“大黄牙”抬起脚来就要去踹那欀木,朱伯大吼一声: “大黄牙你不要太过了!这是小井和家旺的坟!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大黄牙”悻悻地站到一边,没有再说话。 朱伯走到坟前,重新将那欀木正了正。 胡承荫却对这场风波熟视无睹,他只是一直盯着欀木上的文字看了好久。 尖子上的人一直“小井、小井”地叫着,他也从没想过小井姓什么。 原来小井竟是姓“苦”吗? 胡承荫太难受了,他想起小井游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和水灵灵的双眼,他想起苏家旺结实的臂膀和爽朗的笑声,想起两人甜蜜的对视,往日的片段纷纷浮现,争先恐后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胡承荫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再无法忍耐,身子一歪,吐出一口血来。 吕世俊要离开天良硐了,胡承荫和石欀头告诉他,吕恒安准备把天良硐卖掉,吕世俊听后点了点头,他告诉尖子上的众人,自己一定会把尖子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父亲,保证‘张大疤’再也无法插手尖子上的事。 冷饭狗们都跑光了,砂丁也都跑没了。 整个天良硐宛如一片废墟。 胡承荫回想起刚来到尖子上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觉得恍如隔世。 临走的时候,吕世俊紧紧地握住了胡承荫的手,一下子将他带入怀中: “阿青,真的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胡承荫点点头: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 就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依依话别的时候,远处一阵马蹄杂沓而来,飞扬的尘土迷住众人的眼睛,尘埃散去,五六十个身穿军服的士兵骑着马停在了天良硐的入口。 为首的是一个一脸阴鸷的军官,而他旁边那脸上写着“狐假虎威”四个字的不是别人,正昨夜刚刚从天良硐逃走的”张大疤”。 “吕世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毛还没长齐呢,就敢对着你舅舅开枪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个旧的丁佑秋旅长,这些人都是他的兵,他们手里的枪就是王法!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就叫这尖子改姓‘张’!” 吕世俊站到众人前面,张开双手,护住身后的众人。 “舅舅,停手,已经有许多人命就死在你手上了!不要再杀人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要论害死的人多,我有你爹多吗?我阿姐嫁给你爹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呢!他是怎么发的家,你知道吗?十二年前,他为了跟人争窝路,在硐口堆满辣椒和麻布点火烧,浓烟把窝路里面的人都被活活呛死在里头!你知道当时窝路里面有多少人吗?四十二个人!你那个满口上帝的爹整整害死了四十二条人命!” 吕世俊身子一晃,胡承荫赶紧扶住他。 “这就受不了了?还有更精彩的呢!跟他一起办尖子的马家兄弟就在没命的那四十二个人里!” “你……说什么?” “你也不想想,你那两个哥哥为什么活了十几岁就夭折了?还不是因为你爹作孽太多?你以为你爹为什么整天念经祷告,他怕啊,怕你这个唯一剩下的独苗苗也被老天爷收了去!” “不可能,你胡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吕世俊早已分崩离析的心再也支持不住,在这一刻,他的生命里曾经信仰的一切全然坍塌了。 第二四一章 我挡住你了 “张大疤”似乎十分乐于欣赏吕世俊呆若木鸡的样子。 这个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少年,这个不知人间疾苦、嘴里却一派仁义道德的阔少爷,已经让他越来越看不顺眼了。 吕世俊眼里的天真和纯粹让他自惭形秽,巴不得也把他全身涂满污秽,再也洗不干净才好。 张大疤冷笑一声。 “怎么不可能?既然已经说了,我就干脆全告诉你!你爹当年来个旧办尖子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他是跟他石屏的同乡马春旺和马春才兄弟俩一道过来的!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冲尖子的时候,那个马春旺还救过你爹的命,后来你猜怎么着?马春旺和马春才都死了你爹的手里!” “你胡说,胡说!” “我要是胡说我就天打雷劈!谁不知道找到旺硐就能穿金戴银、挥金如土?可每年到尖子上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有这个好命?人家没有的你偏有,人家自然眼红,眼红怎么办?抢呗!抢谁呢?捡软柿子捏啊!你以为这天良硐炮台上这么多‘冷饭狗’都是干嘛的?那时候争尖霸厂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刚在老厂找到旺硐就走漏了风声,一伙儿三十几个人带着家伙事儿就到尖子上来了,我们当时全都被他们堵到了窝路里头,我们七八个人的‘罗锅尖子’怎么干得过那么多人?马家兄弟三两下就被打晕在窝路里,你爹见打不过,趁着窝路里打成一团就偷偷带着我逃出了硐口。后来……后来就精彩了,你猜你爹干了啥缺德事儿?” 吕世俊的嘴翕张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从伙房找来许多辣椒和麻布放在洞口点火烧,还死命地摇着硐口的鼓风机,这下浓烟全卷进了窝路里,那烟味别提多呛人了,我当时眼睛辣得都睁不开,眼泪哗哗地流。呛死那三十几个争尖子的倒也没啥,可我们尖子上的人在里头啊!马家兄弟也在里头啊!我当时都吓傻了,就问你爹要不要去救人,人家可倒好,嘴上啥也不说,手里的鼓风机摇得更起劲儿了!” “按理说这些人熏死了也就熏死了,可偏偏那个马春旺也是个命大的,竟然给他爬出了硐口,他满脸是血,跟疯了似的,拿着一把砍刀追着你爹就是一顿猛砍,我也不能让你娘守寡啊,赶紧扑到你爹身上,后脑勺就被马春旺开了瓢。那我还能让他活吗?一刀就插他心上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滋味,过瘾!” “张大疤”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却没有注意到马春福正躲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吕世俊面如死灰,“张大疤”兴致越来越高,他索性翻身下马,走到了吕世俊面前,拍了拍他宛如死灰的脸。 “我的好外甥啊,别怪你舅舅。那时候我真是死心塌地地想跟着你爹的,无毒不丈夫嘛!可没想到你爹竟是个怂包!他成天做噩梦,梦到他兄弟回来杀他。你爹还花大价钱找大仙儿做法算命,特意把‘吕在中’改成了‘吕恒安’,估计是怕被他害死的人变成小鬼儿过来找他?这也就不提了!可他不应该不跟我商量,就把杀了四十几个人才换来的好窝路贱价卖给别人! 这我也没怪他!毕竟是我姐夫嘛!我就心甘情愿地跟他到了马拉格从头干起,办了天良硐,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卸磨杀驴呢?多少年过去了,就是不肯把尖子交给我,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小的欀头,拼死拼活都都当不上上前人!我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是怎么报答我的?不过是赌输了一点钱,竟然动不动就臭骂我一顿,还让那个姓石的骑在我头上拉屎!他也配!我也是蠢,你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连自己的好兄弟都能杀,我竟然还信他!” 看着摇摇欲坠的吕世俊,“张大疤”十分得意,转头对丁旅长喊道: “丁旅长,不好意思,处理一点家务事,让您见笑了。” 丁佑秋举了举手里的马鞭示意。 这时候石欀头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哎呦,你这条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大哥,既然你连丁旅长都请来了,这天良硐自然就是你的了,我想就是锅头知道了也不会说一个字,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在天良硐我才是个外人。张大哥,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看我不顺眼,我这次来就是跟你告别的,工钱我什么也不要,我走以后,尖子上的事儿就有劳张大哥费心了,我前一阵刚刚发现了新窝路,张大哥你还没看过?我走之前,想带张大哥看看,让你心里有个数儿。” “张大疤”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石欀头。 “你倒是很识相嘛,知道装怪买怂,行,我就承你这个情!” “丁旅长……您要不要也来看看?” 丁旅长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命手下一起翻身下马,跟了上来。 “张大疤”脸上写满了“小人得志”的骄狂,丝毫没有留意到马春福也偷偷地跟了过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马春福突然从暗处现身,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对着“张大疤”的后背连开数枪。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二十响”的盒子炮就被一瞬间打光了子弹。 “张大疤”连叫都没叫,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变成血窟窿的胸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致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死在了谁的手里。 丁佑秋旅长微微挑眉,抢窝路闹出人命并不新鲜,可一上来锅头被人打死了倒是有些意外。 他手下的逞勇斗狠惯了,骄横得很,见有人竟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枪,二话不说,对准马春福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炮。 吕世俊眼疾手快,立马朝马春福扑了上去。 丁旅长自然知道吕世俊的身份,吕恒安纵然是廉颇老矣,仍旧有些根基,抢了人家的尖子也就罢了,可杀了人家的儿子,这麻烦就有些大了。 见手下要开枪,丁旅长心下不妙,大喊一声: “别开枪!” 他迟了一步。 枪响了。 马春福被吕世俊压倒在地,两人紧紧相贴,他能感觉到吕世俊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一片温热。 “太好了,我挡住你了……” 面对马春福错愕的双眼,吕世俊微微牵起流血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四四章 你比我穿得好看 胡承荫决定,一定要好好送吕世俊一程。 第二天,胡承荫拜托朱伯照顾二贵和小井、看顾好吕世俊的尸体,跟马春福踏上了进城的路途。 半路两人遇到一队运货的牛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个旧县城。 眼前的个旧县城依旧是满目繁华、歌舞升平之地,街上的报童拿着报纸叫卖,童稚的嗓音却说出耸人听闻的头版标题: “卖报卖报!天良硐发生械斗,旅长丁佑秋和锅头吕恒安之子双双殒命!卖报卖报……” 街上最不乏好事的闲人,小报不贵,路人都乐于花钱买一份谈资,而有钱人“树倒猢狲散”的戏码是穷苦百姓最爱看的。 胡承荫并不知道是谁将天良硐的事情散布出去的,却也不想追究了。 天良硐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外人想不知道也难。 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买了一份报纸。 “天良硐”和“殒命”的字体被放得十分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胡承荫把那则新闻认真读了一遍,报纸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天良硐惨案的经过,文字极尽歪曲渲染之能事,让人不忍卒读。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吕世俊的名字并未出现在报纸之上,他只作为“吕恒安之子”这个身份出现,毕竟对于个旧百姓来说,吕恒安才是一夜暴富的主角和不输贾府之大宅的主人。 身旁经过的路人对着报纸议论着他人的生死,说得津津有味,好似他们口中的那些人并非有血有肉,而是话本里的假人儿,幸灾乐祸地啧啧几声之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 胡承荫可以想见,那张报纸最后的归宿或是垫了桌子,或是包了咸鱼,至于上面的文字,无人肯再多看一眼。 新闻转瞬就成了旧闻,消散在风中。 回过神来,胡承荫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城北走,出了东北角的城门便到了锡务公司。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胡承荫自是轻车熟路。 曾经让他叹为观止的机械设备如今已经全部停摆,运送硔砂的索道随风微微颤动着。 胡承荫匆匆一瞥,没有停留,跟马春福一前一后进了锡务公司的大楼,刚刚拐进吕恒安办公室所在的走廊,胡承荫就觉得心下不妙。 走廊的地毯上散落着各种办公用品,砚台碎裂,墨汁被打翻在地,在白墙上飞溅得四处都是。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墙面上、地面上四处散落一些不明的血迹。 那扇挂着十字架的紧闭的门,此刻已经大敞四开。 那个门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此刻显然已经经历过“受难”,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似乎被人用脚狠狠的踩过一般。 胡承荫看了马春福一眼,马春福朝他点了点头。 “有人吗?”胡承荫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试探问道。 无人应答。 两人轻轻走进吕恒安的办公室,胡承荫发现房间里逼真的耶稣圣像被砸了个稀巴烂,大班台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墙上那张一家五口的大照片中,吕恒安的脸被狠狠地抠下来撕去了。 办公室的主人——吕恒安,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胡承荫确定,吕世俊去世的消息,吕恒安已经知道了。 寻人不遇,两人只好离开办公室,没想到一出门,胡承荫就险些撞上一个人,那人西装革履,脸上却惊恐万分,用手捂住被刀划伤的胳膊,胡承荫顾不得礼貌,赶紧追上他问: “请问吕恒安董事去哪里了?” 那人一脸的气急败坏: “鬼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听说儿子死在尖子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就疯了!跟条疯狗似的见谁都咬!” 胡承荫还想问什么,可那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撒腿跑了。 胡承荫想着吕恒安或许还在公司里,可是他跟马春福把锡务公司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吕恒安。 胡承荫原想着跟他一起商议安葬吕世俊的事宜,毕竟他终归是世俊的父亲。 “咱们现在去哪儿?” “赚钱!” “你不会是又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胡承荫又一次在禹王宫上演了逢赌必赢的神话。 他并不恋战,估摸着赢够了便兑了筹码,头也不回地直奔荣森利。 “后生仔,你这是来买寿材?我们家的大板可是全个旧最好的!” “荣森利”的老板一边殷勤招呼,一边上下打量着胡承荫的寸头和朴素的白衫黑裤,用生意人“阅人无数”的眼光判断胡承荫的“斤两”,眼前人令他觉得奇怪,虽身材瘦削、面有菜色,形容憔悴,眼神中却又一股子宠辱不惊的淡定,让人不敢轻视。 “后生仔,我们家什么样儿的寿材都有,杉木的大板儿最实惠,买的人最多,要不你看看这一口,这就是杉木做的。” 胡承荫看了一眼,转头又看向别处。 “你要是不中意杉木,松木、柳木的也都不错!你要不看看……” “我不要这些,我要最贵的。” 老板眼光一闪。 “请跟我里边请。” 经过一个狭长的小道,店老板将胡承荫带到了后院的一个小屋里,掀开苫布,露出了里面的棺材,木材被精心打磨,闪耀着金色的光泽,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木材的纹理仿若有金丝浮现,“三长两短”的五块木头,侧边两块长木板雕刻了两条飞龙,头尾两块短木板上面各刻了个大大的“寿”字,雕工精湛。 “这是我们店最好的大板了,通体都是用金丝楠木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师傅雕的,向这种成色的大板,别说是个旧了,就是云南府你也难找!不过这价格嘛……得是这个数。” 老板用手比了一个数,马春福看了直咋舌。 “我要了。” 那老板没想到胡承荫回答得如此干脆,顿时喜上眉梢。 “你这后生仔可真孝顺啊,我儿子以后要是有你一半孝顺就好喽!” 老板话音刚落,马春福难过地看了胡承荫一眼,胡承荫死死地盯着棺材上那个篆体的“寿”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狠狠扎了一下。 胡承荫事先便跟将他们送到县城的马锅头说好,让他再带他们原路返回天良硐,一伙儿客人来回跑两趟,省事儿又省心,再加上因为还要拉一口棺材加了酬劳,那马锅头美得不行,干劲十足地指挥手下麻利地把大板抬到了牛车上,马锅头还良心地在棺材下面垫了很多干草以防路上颠簸。 牛车拉到天良硐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伙房里,吕世俊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胡承荫拿出自己悉心保管的一身烟灰色绸褂,那是上次进城的时候石欀头给他买的,也是胡承荫初遇吕世俊时穿的衣裳。因为两人身材相仿,胡承荫把绸褂给吕世俊换上,大小竟十分合适。 要封棺了,胡承荫深深看了吕世俊一眼,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世俊,你别嫌弃啊,这一身儿我只穿过一次。你穿着比我穿着好看,就让它陪着你一起走。” 胡承荫和马春福合力将吕世俊放入棺中,他白皙的脸庞微微泛青,整个人像一尊刚刚雕刻完成的石膏像。 马春福双手扒着棺木,又一次哭到不能自已。 “世俊兄弟,你好走啊,到了黄泉路上,多喝两碗孟婆汤,都忘了!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胡承荫把吕世俊埋在了两人最后一次交谈的山上。 在那里,吕世俊跟他诉说了他跟父亲之间的心结, 在那里,吕世俊告诉他想和他成为同学的愿望, 在那里,吕世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美好时刻, 在那里,吕世俊看不到天良硐。 第246章 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终于还是要走了。 胡承荫知道,这一去,下一次再见,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亦或许,是永别了。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走,我再陪世俊呆一会儿。” 同来的一行人都告别了世俊下了山,唯有胡承荫背靠着那棵小香樟坐在了坟前。 胡承荫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学弟,你说的没错,香樟真的很香呢!学弟,你来着世上走了一遭,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光顾着伤心了。我也说不上你是更伤心还是更不甘心。学弟,要是你被伤透了心,什么极乐世界啊天堂啊随便你溜达!不过,要是你不甘心的话就赶紧投胎,趁我还活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胡承荫想起什么,低头一笑,朝坟上扔了一个小石子: “学弟,就算你现在马上投了胎,你也不能叫我学长了,要改口叫我叔叔了!不过你要是肯多等两年,投胎当我儿子也行!为父一定好好疼你!” 胡承荫双手环抱膝盖,扭头看着那新坟,双眼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学弟,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占你便宜呢!你说话啊!我这就要走了!以后就没人陪你说话啦!” 胡承荫下了山,远远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世俊在向他挥手告别。 虽然没有墓碑和坟塚,胡承荫却觉得,一部分的自己也永远地葬在了那里。 胡承荫脚程快,很快便赶上了众人,大家一道回了天良硐,胡承荫一边向伙房走去,一边听马春福跟朱伯说自己今后的打算,朱伯含笑不语,频频点头。 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那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硐口处坐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的脊背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胡承荫远远看着他,他的背影令胡承荫莫名熟悉,他走上前去,听到那老者口中低声嘟囔着: “春旺啊,你跑哪儿去啦,我到尖子上来了好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啊?春才也不在……”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老者转回头。 胡承荫觉得眼前的吕恒安似乎是在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光纤的衣着如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叶。 曾经被头油抹得光溜溜的头发如今像枯草一样,本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变得一片银白。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 晚年丧子的巨痛完全榨干了他。 如果不说,胡承荫很难想象眼前的人就是个旧老百姓口中那个一夜之间得了泼天富贵的吕恒安。 即便吕恒安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看到眼前的他竟如此颓唐不堪,胡承荫依然心痛。 这究竟值得吗? 胡承荫刚想跟吕恒安说些什么,他的眼睛却穿过了胡承荫,落在了马春福的身上。 吕恒安缓缓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马春福,一步步慢慢走向他。 马春福一脸不解,困惑地看着胡承荫。 原来这许多年,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如此浓烈,此刻竟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吕恒安仔仔细细地看着马春福的脸,似乎是在辨认许久未见的故人。 吕恒安看着看着,面容逐渐扭曲了,浑浊的双眼突然蓄满了泪水。 在马春福不明就里的时候,吕恒安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春旺啊,你可来看我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担心你会来梦里找我,我害怕你指着鼻子骂我马在中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春旺,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下好了,现在你终于来了!春旺啊,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你骂我,你打我啊!” 从吕恒安的口中听到“马春旺”的名字,马春福就好像被一股电流猛烈地击中了身体。 马春福得知仇人近在眼前,看似已经沉睡的仇恨和愤怒再一次苏醒。 马春福无比厌恶地想要挣脱吕恒安的手,吕恒安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两人推来搡去,气急之下,吕恒安竟被马春福推倒在地,摔了个大仰八叉。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只有胸膛猛烈地喘着粗气。 马春福终究还是不忍,走到吕恒安跟前蹲了下来,轻推一把。 “吕在中,地上不凉吗?赶紧起来!” 吕恒安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眼前的马春福,他浑浊的眼眸突然有了神采,他撑起身子,扑过去紧紧地把马春福抱在怀里。 “春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春旺,你看,这就是我要跟你办尖子的地方,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地方这么荒,这地底下一定能挖到旺硐,春旺,你相信我!你跟着我吕在中一起干,一定会发大财!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赚好多好多的钱,你说好不好?” 看着兴高采烈的吕恒安脸上陶醉的神情,他已然回到了满怀壮志的年少时光,那时,他两手空空却满怀希望,他初到异乡却有兄弟相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亲手抛弃的一切却成了他内心深处最珍视、最不能忘却的所在。 在这一刻,马春福觉得,他对吕恒安所有的恨全部消散于无形了。 马春福低声回了句:“好。” “天良硐”名为“天良”,却丧尽天良。 吕在中改名叫“恒安”,却终究不能“恒安”。 十五年前的四十二个亡魂,似乎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正义,可这正义之雷电似乎失了准头,劈向了不该劈向的人,又似乎极有准头,夺走了待罪之人最珍视的宝物,给了他致命一击,留下余生都难以复原的伤口。 胡承荫并不知道,吕恒安自打疯疯癫癫地离开天良硐便不知去向了,再也没有人在个旧看过他。 后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盯上了他的财产,他们着急地给吕恒安中正路的“大观园”寻找买家,可老百姓都传那里是“凶宅”,风水不好,根本无人问津,无奈,贾府般梦幻的豪宅只能被贱价变卖,房款很快被瓜分殆尽了。至于天良硐,因为锅头疯,锅头儿子死,个旧的老百姓都把天良硐称作“杀人硐”。虽然尖子上死人晦气的事,试问个旧的哪个尖子上没死过人?只要用足够的利益诱惑,便可滋生无穷胆量。他老家的侄子是个不怕死的,强占了天良硐。新办的草皮尖很快便挖出好塃,本是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的贫农突然一夜暴富,眼看着就要成为第二个“吕恒安”,可富贵的梦刚做几日,丁旅长的同僚见丁旅长在天良硐“全军覆没”,连个尸首都没见着,便又派了一支人马强占了天良硐。那侄子刚刚尝到甜头岂肯罢休,不要命地上前理论,被一枪崩在后腰上,从此便瘫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第247章 永别了,天良硐 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吕世俊的离去似乎也带走了个旧的雨季。 太阳温煦地照着大地,也照耀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天良硐。 天良硐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却仍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或。许是他们无处可去,没别的可做,亦或许是他们觉得哪个尖子都一样,两头黑,背塃包,过个年,瞎了眼,黑了肺,悄无声息地死去,此处与别处,并没有什么分别。 马春福一行四人离开天良硐的前一天,恰逢旧历的霜降。 那一日,也是马春旺的冥诞。 马春福带着小江、二贵和胡承荫给大哥烧纸。 马春福一边拨弄着燃烧着的纸钱,打开一瓶白酒,倒在火堆上,火焰瞬间熊熊。 剩下个瓶底儿,马春福直接往嘴里倒,喝完索性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 “大哥,二哥,你们多喝点儿!大哥,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要是还活着得有五十了?弟弟给你和二哥送点钱,你们在那边一定要吃好喝好,缺钱了就给我托梦啊!今天弟弟有些心里话想跟大哥二哥说,你们要是泉下有知,这尖子上发生的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这一辈子,一直追着吕在中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追了大半辈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子做了孽,竟然报应在儿子身上!你们说说,老天这算是长了眼呢?还是瞎了眼呢?大哥、二哥,你们要是在天上碰着世俊那孩子,帮我多照应着点儿,一定给他捎句话,就说他马大哥对不起他!大哥二哥,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下辈子咱就还托生到一家,还做兄弟,下回让我当大哥,护着你们!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儿子了,来小江、二贵!快叫大伯二伯!” “大伯二伯好!”小江的声音细细软软,甚是乖巧。 马春福摸了摸小江的头笑了,眼角的褶皱又深又密,那张脸看起来有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的平静和释然。 “小江,你真的愿意当我儿子啊!” 小江羞涩点了点头。 “那咱不姓苦了,跟我姓马,好不好?” “马——小——江。”小江试着轻轻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开心地露出一排小米牙。 马春福转头看一眼二贵。 “二贵,现在小江是我儿子了,你要不要也当我儿子啊?” “谁是你儿子?!”二贵别扭地撇嘴,把头扭向一边。 马春福想打二贵的头,却被他机灵地闪开了。 “你个臭小子!”马春福哈哈大笑。 马春福把砂丁们凿石头的尖当了烧火棍儿,拨弄着纸钱,让纸钱燃得透些。 “现在想想,我都快忘了我大哥二哥长什么样了,我们家穷,他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当年,我大哥二哥跟吕在中一起到个旧办尖子,我那时候年纪太小,父母就把我留在了身边。好些年过去了,我从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长成了身强力壮的后生,可他们一直都没有打到旺硐。后来一个石屏的同乡捎信儿回来,说他们被吕在中给害死了!我爹急火攻心,没几日就走了。我娘没撑过三年,也走了。我马春福从此成了孤家寡人,找不到仇人,还染上了大烟瘾,我真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仇了,就去赌场赌钱,从新栅子到江川巷,哪个赌场我没赌过?后来我在个旧县城的名声已经臭了,我就跑到湾子街、花扎口、耗子庙这些偏远一点儿的地方赌,赌赢了我就去抽大烟,赌输了我也不在乎,我巴不得哪个债主被我给惹急眼了,痛痛快快给我一个枪子好死了干净。可我没想到,老天有眼,在我活得像一坨烂泥的时候让我碰上你。”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的瞳孔里映照出来的火苗,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暖意。 “阿青,我知道你不叫这个名儿,可这么多日子了,我都叫惯了。” “你就叫我阿青,在马大哥你这儿,我一辈子都叫阿青。” “阿青,我一直都没对你说个谢字,这临走了,我得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救你命的人不是我。” “你怎么没救过我呢?那时候你要是没拦住我,我就真吞了鸦片膏子了,还哪有今天?” “马大哥,不是我们救了你,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借我们的手救了你,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身上担子可重了,哪儿还敢寻死啊!你就放心!” 马春福往火堆里又添了些纸钱。 “大哥二哥,这是我的阿青兄弟,他救过你弟弟的命!你们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兄弟,让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啊!” 胡承荫回到空荡荡的伙房收拾包袱,除了那本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已经磨秃了的铅笔,只有那套浸染了他无数汗水的下工装。 胡承荫用手指轻轻摩挲小井细密的针脚,将衣服板板正正叠好,塞进包袱里。 除了回忆,这是他唯一从天良硐带走的东西。 牛车晃晃悠悠,铜铃叮叮当当,周遭童山枯草,万籁俱寂。 二贵紧抿着嘴唇,小手紧紧牵着小江和朱伯的手,生怕他们颠下牛车去。 胡承荫和马春福坐在车前聊闲天。 “阿青兄弟,你之前说你在学校学个什么来着?” “我学的专业是社会学。” “社会学,那是学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研究人与人之间关系。” “这可是大学问哪!那你说说,咱俩之间是啥关系?” “马大哥你不是说过吗?咱俩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马春福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你的社会学学得很好!可惜啊!你马大哥我啊一天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个,下辈子,下辈子我也要进学堂,当个学问人!” 胡承荫见马春福一脸怅惘,掏出小笔记本,撕下空白的半张纸,一边写一边念: “西南联合大学社会学系二年级胡承荫。” 胡承荫把那张纸折成四折,放到了马春福手里: “马大哥,下次你到昆明的时候,一定要去联大找我,到了学校你就拿出这张纸,准能找到我!” 马春福把那张纸小心地放进怀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得收好了!”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马春福朗声唱起个旧小调来: 话说个旧地方,人情世态炎凉, 砂丁命比纸薄,争尖你死我亡。 人心越来越薄,所以乍富不长, 有福之人到此,办厂全靠苦忙。 早上沿街乞讨,晚上黄金万两, 好像修仙一样,总要守得久长。 倘若打着旺硐,儿女就是惊张, 不是金箍手表,就是绸缎皮箱。 最好大螺丝盖,别是苍蝇翅膀。 若是尖子折本,连夜逃回家乡…… 马春福苍凉悲伤的小调伴随着牛铃的轻响,一字一句敲击着胡承荫的心。 他默默在心里说: 永别了,天良硐。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 第248章 拉车的,走吗 胡承荫却坐在马车后面,背靠着前路,双腿随着牛车的颠簸来回晃荡。 眼前的风景在缓慢地倒退,跟他心中鲜活的记忆彼此叠加,让他不由得愣愣出神。 这时候小江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他赶紧害羞地捂住肚子。 马春福哈哈大笑: “儿子,你饿啦?再忍忍,等到了县城,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有!” 胡承荫掏出怀中的钱袋,晃了晃。 “小江,阿青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都行!” “吃什么都行?那自然是得吃肉了!”马春福立马来了精神。 进了个旧县城,胡承荫轻车熟路,又一次站在了光美园的店门前。 这次他不再是坐在外面散座上只吃得起一碗米线的穷光蛋,反而成了坐在雅座上吃席的贵客。 光美园的二老板张联生人到中年,却讲一口清澈的童音,音调高亢清脆,令人叹为观止。他并不以貌取人,十分热情地将一行五人迎进门。 在张联生的殷勤招呼下,胡承荫置办了一桌十分豪华的席面,光美园的招牌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最经典的莫过于康绍俊师父做的吊炉烤鸭,讲求一掏、二烫、三撑、四吊,不光味道好,价格还实惠,店家每只烤鸭只赚两块钱,店里的烤鸭每天供不应求。 一只烤鸭端上来,马春福先把两只烤鸭腿撕下来,朱伯连连摆手,马春福这才把鸭腿递到小江和二贵的手里。 胡承荫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马春福抓着鸭翅膀大快朵颐,蜜汁沾了满嘴,小江和二贵也抓着看起来比他们手腕还粗的鸭腿卖力地啃着,朱伯却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啜着过桥米线。 “朱伯,你怎么不吃烤鸭啊?”马春福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问。 “年纪大了,吃不了有油水的东西了,你们年轻,多吃点!” 满桌好菜,胡承荫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胡承荫朝门口望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五十岁寿宴上,吕恒安跟宾客谈起吕世俊时一脸的欣慰和骄傲。 短短数月,早已物是人非。 光美园还是那个宾客盈门的光美园。 吕家父子却死的死,疯的疯,沦为了佐餐的笑柄,说笑的谈资。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会大吃特吃,把几个月没吃的肉都吃回来,却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吃得食不知味,许久未曾吃肉的他面对满眼荤腥竟觉得腻味得很,勉强吃了几块,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匆匆跟马春福打了个招呼,强忍着跑到街边,大吐特吐起来。 吐完有些虚脱的胡承荫本想回店里休息休息,这时一个尿急的车夫突然跑过来,拜托他看顾一下自己的黄包车,胡承荫点头答应了。 胡承荫蹲在车边,个旧街头行人往来穿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这是胡承荫第三次来个旧县城了。 个旧这朵用砂丁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畸形的花朵,无论什么时候看,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胡承荫突然想起上次来县城的时候,石欀头带他去澡堂,给他买衣服,在吕恒安面前给他表功…… 如今石欀头也不在了,胡承荫只觉得悲伤。 此时一个身穿旗袍的阔太太用带着蕾丝手套的手在胡承荫眼前晃了晃: “拉车的,走吗?” 刚刚还在胡思乱想的胡承荫一时间有些恍惚,回过神来,胡承荫赶忙说自己只是替别人看车,那人方便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 那阔太太啧了一声,白了他一眼,颇为不耐烦。 恰巧此时一个车夫经过,眼疾手快地截了胡儿,拉上阔太太就跑远了。 看着那车夫拉着阔太太远去的背影,胡承荫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被当成拉洋车的车夫了,想到此处,便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头。 两个多月前他还是光头,如今头发已经长了寸把长了。 刚刚尿急的车夫舒坦之后小跑回来,对刚刚丢了生意的事儿一无所知,笑呵呵地跟胡承荫道了谢,拉着空车讨生活去了。 吃饱喝足,胡承荫带着马春福和小江一起去澡堂洗了澡,在走廊的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胡承荫脱光了衣物站在镜子前。 虽然镜面的水银已有些斑驳,可胡承荫还是被镜中的自己下了一跳。 只是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胡承荫似乎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如今呈现出颓败的灰黄,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肚子深深凹陷,仅剩下了一层皮。浑身上下都是因为背塃在窝路里撞的细小伤痕,手脚的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因为许久不穿鞋,穿上原来的鞋子竟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镜中人也摸了摸肋骨。 胡承荫哑然失笑,镜中人便也苦涩地笑了。 难怪街边那阔太太会把他当成拉洋车的,如今连他也认不出自己来。 出了澡堂子,胡承荫带着老老小小一起去镜中天的理发店理了发,还带他们去“恒昌号”买了新衣裳,这都是石欀头曾经为他做过的事。 店里的伙计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试着各种面料和款式的成衣,走出店门的时候,每人一身簇新又时髦的装扮,完美地融入了这富丽的街景。 “阿青,你怎么也不给自己也置办一身儿?你看你身上这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儿了?”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学生,这种衣服我们学校里是不兴穿的。” 马春福撇了撇嘴: “你们学校规矩还真多啊,这衣服多好看,怎么不兴穿?” “马大哥,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想去哪儿啊?” “我打算好啦,回老家!我已经问过朱伯了,他说他年纪大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小江和二贵也早就没有家了。我琢磨着,那就先回我的老家石屏!自打我离开石屏,我就对自己说,不给大哥、二哥报仇,我决不回老家!如今已经十几年了,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临行前,胡承荫又带着大伙儿去了个旧县城最有名的荣泰糕饼庄,店内甜香四溢,小江和二贵忍不住直流口水。胡承荫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每一样买了两份,店家用油纸悉心包好,再用麻绳捆成两提。 出了荣泰糕饼庄,胡承荫拎着两提糕点,一行人一起出了城,直奔火车站。 第249章 再见,再也不见 在个碧石铁路上,石屏和碧色寨这两个站分属两端,马春福要跟朱伯、二贵、小江一路向西到石屏,而胡承荫要只身一人坐向东的火车到碧色寨,在那里换乘滇越铁路的火车返回昆明。 个旧在个碧石铁路的支线上,需坐一站地到鸡街,从鸡街往东坐三站到碧色寨,往西坐两站到石屏,虽然都通往鸡街,却因为方向不同,他们要乘坐不同的班次。 胡承荫买好了所有人的票,去石屏的火车比去碧色寨的先开一个钟头。 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即将和其他人分道扬镳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胡承荫站在月台上给老老小小四人送行。 他把手里提了一路的糕饼分出一提递给了马春福: “马大哥,这你拿着,给小江和二贵在火车上吃。” 马春福接过那提糕饼,依依不舍地看着胡承荫。 随后胡承荫从怀里掏出钱袋,将半袋钱塞进马春福的手中。 那日胡承荫在禹王宫赢了一大笔钱,虽然他用这笔钱安葬了世俊、理发、洗澡、买衣服、买糕点,买车票……可此刻钱袋里仍剩下不小的一笔。 “这都是给我的?”马春福一脸惊讶。 胡承荫点了点头。 “拿着,穷家富路。” “这怎么好……你都给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你的钱?!” “马大哥,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朱伯、小江和二贵的,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能让他们跟着你吃苦啊!这钱虽然买不起什么豪门大院,在你老家置办个小宅子应该还是够的。” 马春福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 “够了够了,尽够了。不行,可不能把钱都给我啊,你自己总得留点钱傍身?” “我一个学生花什么钱,等到了学校就吃喝不愁了,马大哥,你就放心!” 马春福这才把钱收了起来。 犹豫了一下,胡承荫正色道: “马大哥,这钱虽然不少,可再多钱也不够你赌的,鸦片膏子也千万别再碰了……” 马春福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看你说的!你马大哥真的已经洗心革面了,我发誓!那些害人的玩意儿你马大哥是再也不碰了!” 大声说完,马春福还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 “你说你,当着孩子的面儿,我多丢脸……” “马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你说,只要是你阿青说的,什么我都答应!” “马大哥,让小江和二贵念!穷人家的孩子唯有念书才是正道。等你安顿下来,找个文书写信给我,我会想办法定期寄钱过去。他们俩一定要读书上学,长大了才有出息!” 马春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阿青兄弟,就算你不提这茬儿,我也是打算这么办的!你就放心!大哥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供他们两个念书,以后我也要让他们上你那个什么联大!” 胡承荫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他们?上联大?马大哥,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因为平津沦陷了才迫不得已到云南来办学的,他们才多小,按照你的说法,这仗还要打上七八年啊?” “你看我这嘴,你马大哥啥也不懂,整天净胡说八道了!哈哈哈……”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回想起初见时自己对他的戒备和抵触,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自来熟”有一颗多么善良却又破碎的心,两人之间又将牵扯出一段怎样深厚的缘分。 胡承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马春福。 “阿青兄弟,你这是干嘛呀?” 拥抱显然并不是马春福熟悉的情感表达方式。 “马大哥,有你照顾小江,小井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松开怀抱,马春福看着胡承荫,明明仍旧是熟悉的眉眼,他却觉得眼前的胡承荫跟初见时的那个青涩的他早已判若两人。 这让他觉得既觉得开心,又觉得难过。 “马大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没什么……”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和二贵的头,二贵意外没有抗拒。 “你们两个一定要听话,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小江和二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在一旁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 胡承荫也抱了抱朱伯,他竟比想象中更加瘦弱。 “朱伯,你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啊!等我放假了就去石屏看你。” 朱伯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好后生,你也要好好的!” 汽笛轰响,震耳欲聋。 四人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没多过久,火车便缓缓开动了。 马春福从车窗里朝胡承荫伸出手,胡承荫在月台上奔跑,紧紧握住了马春福的手。 因为火车开得慢,胡承荫追到了月台的尽头,终于还是被迫松开了手。 胡承荫叉腰喘着粗气,仍跟车上的人用力挥手,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胡承荫环顾四周,月台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个小时后,胡承荫已经身在开往碧色寨的火车上了。 胡承荫从窗口处探出头,任由寒冷的冷风吹打脸庞。 隔壁的婴孩撕心裂肺地啼哭着,那哭声让胡承荫觉得安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寸轨小火车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载着胡承荫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此刻他身上除了一个笔记本、一只用到秃的铅笔、一套下工装和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之外,空无一物。 此刻的胡承荫不再去想天良硐。 他开始想念起他的同学们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现在肯定在军事训练营里站军姿? 他们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呢? 女生们已经在昆明呆了两个多月了,不请她们当向导可就太浪费了! 也不知道贺础安能不能从训练营里出来,要不然他跟梁绪衡可怎么忍得了相思之苦呢? 还有楚青恬…… 楚青恬此刻在做什么呢? 胡承荫想不出来。 想到楚青恬,胡承荫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 回过神来,胡承荫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楚青恬了。 胡承荫觉得十分疲倦,那是从骨子里一丝一缕渗透出来的倦意。 他靠着车厢,慢慢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索性睁开眼睛,将视线投向窗外,眼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从一片荒芜变得绿意盎然。 胡承荫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句: 个旧,再见,再也不见。 第250章 没有秘密的人 胡承荫出发的那一晚,陈确铮正在参加党的秘密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力易周宣布了西南联大临时党小组正式成立,之所以称为临时党小组,是考虑到蒙自分校即将回迁昆明,力易周、袁永熙等人也都在备考联大,而且随着新学期的开学,也会有新成员的加入,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就先成立一个临时党小组,方便开展工作。力易周嘱咐陈确铮,在暑假期间也要积极团结有进步倾向的同学,为开学之后吸纳党的新鲜血液做好充分的准备。 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把新学期学习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深入细致地讨论了一番,会议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发言的音量也不自觉地加大,力易周很多次都要提醒大家放低声音,可聊到起兴是,还是会有人不注意,因为这一年多来,大家从北平一路辗转到长沙,又辗转到昆明,如今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小组里的每个人都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真的为大家干一些实事。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会议结束的时候,不觉已是第二天的凌晨。 陈确铮回到宿舍,立马发现胡承荫不见了。 陈确铮确定,胡承荫不是暂时离开了宿舍,而是瞒着他们偷偷走了。 因为此刻胡承荫床上的被褥被叠得板板正正的,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那台胡承荫最心爱的相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被子的正中央。 陈确铮伸手推了推沉睡中的贺础安。 迷迷糊糊的贺础安半睡半醒地在床上四处摸索,陈确铮将塞在枕头下面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 “狐狸呢?他跑哪儿去了?” 贺础安一下子睡意全无,从床上一咕噜爬了起来,“他没在床上睡觉么?被子怎么叠得这什么整齐啊?” “他肯定是背着咱们偷偷走了。” “偷偷走?他不是说后天走嘛?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走了?” 陈确铮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凝重。 “他昨天肯定没跟咱们说真话。” “可这大半夜的,狐狸他能去哪儿呢?” “咱俩一起找找,看看他有没有给咱们留下什么条子。” 两个人在屋子里找了好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胡承荫一句话也没有给他们留,就这么走了。 陈确铮回想起其胡承荫临走前,前一天他们提议三人一起去跟潘光旦老师做民族调查,他察觉到了胡承荫的心虚和不情愿,虽然他当时并未多想,此刻却突然间有了头绪。 “他可能没跟潘先生走,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不想让咱俩一起去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儿呢?” 陈确铮摇了摇头。 “他既然偷偷走,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不管如何,我们明天先去桂林街找潘光旦先生!” 第二天,两人早早地就去了桂林街,没想到桂林街的宅子早就搬空了,只有房东在院子里整理打扫。 房东告诉陈确铮跟贺础安,潘光旦和陈序经二位先生是先生们之中走的比较早的,他们已经离开蒙自好些天了。 如此一来,便跟胡承荫说的对不上了。 之后的几天里,陈确铮和贺础安跟所有没离开蒙自的同学们打听胡承荫的去向,却无一人知晓。听说胡承荫不知去向,同学们反应各异,有人有些紧张,建议立即跟学校反映情况,可更多的人觉得不必大惊小怪,说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儿?没准过几天就回来了。这种话听多了,贺础安便也觉得没什么,想必胡承荫有他自己的考虑,可陈确铮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得又担心起来: “狐狸是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是那种能藏得住事儿的人吗?心里想什么巴不得全挂在脸上。就这么个人,却开始藏事儿了,还藏得严严实实的,你说,这事儿还不大吗?” “他瞒着别人也就算了,可他为什么瞒着咱俩啊?” “我觉得他最想瞒的就是咱俩。狐狸平时是最喜欢分享的人,他是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的,上个课也喜欢跟咱们一起结伴去。如果他这次去的是什么好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跟教授们申请,让我们两个同去的,可是我们这次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他都支支吾吾没有答应。我可以肯定,他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可能有危险!” 同学们不知道,陈确铮和贺础安就去问歌胪士洋行的工友,依旧是一无所获。 本来两人都已经灰心了,突然听同学们说尚有几个教授留在蒙自没有走,他们住在一幢叫“天南精舍”的小洋楼里,陈确铮跟贺础安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的希望,壮着胆子登门叨扰先生们了。 “天南精舍”是位于南湖东面、法国医院旁的一栋二层楼房,黄墙红顶,虽整体为西式风格,却建有中式门廊,可谓是中西结合。小楼四周有围墙环绕,花木扶疏,幽静恬然,当地人称其为“红楼”。“红楼”本为法国人建造,原属法国医院的财产,后来转卖给蒙自大族李家兄弟,因为蒙自分校教师宿舍住房紧张,外文系教授吴宓先生刚到蒙自没多久便和联大哲学系教授贺麟一起跟李家兄弟签下租约,以四十元每月的租金带头租下来,由他们两人跟另外六名教授合住,那六人是哲学系教授汤用彤、容肇祖、沈有鼎、历史系教授钱穆、姚从吾和文学系教授浦江清。 吴宓先生被众人推举为社长,他给“红楼”取名为“天南精舍”,根据房屋的大小将房租分为五、六、七元三个标准,加上平摊的伙食费和杂费,每人每月要交给经理浦江清十几元不等。他们雇人料理一日三餐和挑水送信等生活琐事,每天定时定点吃饭,其余的时间一心一意埋头书桌、着书立说。 教授们住在“天南精舍”的事情对于蒙自分校的同学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传说那幢楼老鬼,许多人还戏称“天南精舍”为“鬼楼”,平时是绝没有同学敢去那里打扰先生们的。 一天下午,陈确铮跟贺础安来到天南精舍。两人心中十分忐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敢敲门,可是敲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应门,猜想是房内没人,两人不敢造次,只好打道回府。 因为不甘心,他们当即决定,当夜再去一次。 到了晚上八点多,两人再一次来到了“天南精舍”,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一楼和二楼的窗口都亮着灯,终于放下心来。 走到“天南精舍”跟前,两人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斜靠在红色的廊柱上默默哼唱: 门儿锁, 放着这武陵源一座。 恁好处教颓堕! 断烟中见水阁摧残, 画船抛躲, 冷秋千尚挂下裙拖。 又不是曾经兵火, 似这般狼籍呵, 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 此人不是别人,是联大哲学系教授沈有鼎。 夜色中的沈有鼎身材清瘦,穿着灰布长袍,他投入地沉浸在昆曲《牡丹亭》的世界里,咬字讲究,转音地道。一曲《拾画》牵引住他所有的心神,连陈确铮跟贺础安走到近前都没有发现。 第251章 无人知晓 一曲唱毕,沈有鼎轻轻喟叹一声,不经意地一扭头,正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跟贺础安。 沈有鼎朗声一笑,走下台阶,他宽大饱满的额头在院里汽灯的照耀下泛着亮光,不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的笑意,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哎?陈确铮?你这个鬼精灵怎么来了?这位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历史系的小学究吗?是叫贺础安对!钱先生、姚先生还跟我夸过你呢!” 听到赞扬的贺础安已顾不得欣喜,焦急地说: “沈先生好。我们来这儿是想问问,先生这几天有没有见过社会学系的胡承荫?” “胡承荫,是那个讲话活灵活现的天津学生吗?他每次发言都很有意思,我蛮喜欢他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他没说他去了哪里,也没留下条子,我们这几天都在找他。” “我之前出的几趟门都是去火车站,送回昆明的先生们。自那以后,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吃喝拉撒都在这儿,哪儿也没去过。没有见过他啊!” “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其他几位先生呢?实在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帮你们的。走,我带你们进去,好伐?” 沈有鼎转身带着两人进了天南精舍。 楼里十分安静,两人尽量把脚步放轻,沈有鼎带着浓浓上海腔调的话语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荡起回音: “哎呀,真的不巧了,我们这几个人偏偏没有一个是教社会学的,不过你们也别灰心,也许有人恰好知道呢!” 走到一个房门口,沈有鼎敲了敲门: “等一等,马上过来!” 他们很快便听见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门打开了,浦江清先生站在门口。 先生梳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眼镜,额头高阔,眼角下垂,头顶的头发可能是因为专心做学问,被抓得有些凌乱了。 沈有鼎代两人说明了来意,浦江清摇了摇头,诚恳地看着陈确铮跟贺础安: “这几日我没出过门,没有见过什么学生,真是抱歉了,没帮到你们。” 陈确铮和胡承荫朝先生鞠了一躬,浦江清随即回礼,轻轻关上了门。 沈有鼎又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门。 “等等。”一把沉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随即便是拉椅子的声音,来人脚步沉重且缓慢。 门一打开,是汤用彤先生。 先生年近五旬,带着眼镜,头发有些花白,身材微微发福,气质温润,看来一团和气。 一见是陈确铮和贺础安,先生的眼神中透出欣赏,问明来意之后,先生摇了摇头,默默沉吟了一会儿。 “你们也莫急,胡承荫这个学生我很有些印象,我觉得他遇事很机灵,想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之后沈有鼎带着陈确铮和贺础安上了二楼,先后问了贺麟、,容肇祖、钱穆、姚从吾几位先生,无人知晓胡承荫的去处。 住在楼上最靠南一间的吴宓先生成了两人最后的希望。 沈有鼎却突然有些畏缩不前,不敢向前走了。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不知他是何意。 沈有鼎眨了眨眼睛: “之前在南岳衡山的时候我跟他住过一个房间,夜里无事,我便提议大家聊聊天,何必各自埋头苦读呢?我们学科不同,更应该互通有无,许多灵感都是从闲谈中迸发出来的嘛!雨僧兄不却不喜闲谈,说我妨碍他人,我就只好——” 沈有鼎将手指放在了唇边,露出了促狭和无奈的笑容。 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你们自己去问,免得他又跟我发脾气。” 见两人仍有些迟疑,沈有鼎摆了摆手。 “放心,雨僧兄是十分乐于帮助自己的学生的!”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想到吴宓先生很快便来应门了,他身穿衬衫西裤,袖子挽到了肘部,高高的额头,浓浓的眉毛,眼镜后面的双眼闪着精干的光芒。 吴宓看了看自己门前站着的陈确铮和贺础安,还有远远地倚在墙上的沈有鼎,一时间有些困惑,陈确铮便简要说明了来意。 吴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之前他在清华的老同学陈达曾跟他说起过胡承荫: “你们问过陈达了吗?” 两人均摇头,陈确铮说: “陈达跟我提过胡承荫,他很欣赏这个学生,两人平时的交往应该也比较密切,问问他兴许会有些启发。” 远处的沈有鼎却抱着双臂说: “别想了,陈先生早就跟学生们做民族调查去了,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吴宓叹了一口气,察觉到两人担忧的表情,随即说道: “你们别着急,我可以给陈达和潘光旦寄两封信,托已经到昆明的教授转交,我让他们回到昆明以后,一收到信就马上寄信到军事训练营,你们觉得如何?” 陈确铮和胡承荫本以为吴宓先生被打扰了可能会不悦,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如此热心帮忙,赶忙连声道谢。 沈有鼎用“怎么样,我没说错?”的眼神看着他们,笑了。 下楼之后,沈有鼎送他们出了门,一路上还连声劝他们别担心。 走出去一段路,陈确铮回头,见沈有鼎又倚靠在门廊前的柱子上,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月色,默默在廊下抽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蒙自分校全体男生出发去昆明的日子。 因为联大校舍不敷使用,根据联大的安排,他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仔将在昆明的军事训练营中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军训时光。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不想走,他们总觉得,若是走了,就是把胡承荫一个人丢下了。他们很想去什么地方找他,可是对于他的去处,所有人都毫无头绪,他们根本无从找起。陈确铮试着翻看胡承荫的书和笔记本,也无法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这才意识到,以往看来嘻嘻哈哈的狐狸若是真的想要保守一个秘密,嘴可以有多么严,藏得可以有多么深。 终于还是要出发了。 几百名蒙自分校的男同学换上了军装,站在蒙自海关的空地上。 临行前,军事训练营的教官拿出花名册点名,胡承荫缺席。 因为陈确铮已经提前报备,教官并没有多问什么,却在胡承荫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x。 那个x莫名地让陈确铮十分不喜欢。 同车的男生们雀跃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七嘴八舌地闲谈着翠湖、草海、大观楼……陈确铮和胡承荫却心事重重地看着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田野一言不发。 一到昆明,蒙自分校的男生们就被拉到了军事训练营,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军训。 军事训练营实行全封闭管理,日复一日的军训生活,对于已经经历过北平西山军训的陈确铮跟贺础安来说,每一天都枯燥乏味,乏善可陈。 陈确铮跟贺础安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跑去收发室询问有没有自己的来信,到后来收发室那人一见他们便冷冷甩出一句“没有”,弄得他们十分没趣。 天一天天变冷,胡承荫还是没有消息。 只有一件事情,打破了军事训练营的宁静。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日,昆明上空第一次响起了空袭警报。 警报声凄厉绵长,让人心惊。教官马上命令大家停止了训练,全部返回营房待命。大家又恐惧又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昆明被空袭的可能性,有人坚决不肯相信,有人却忧心忡忡。 之后的每一天,联大的学生们在训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天空,担心着可能会出现的空袭。后来,空袭警报几乎每天都会响起。 次数多了,大家便渐渐松懈下来,觉得之前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了。 第252章 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里每一日的训练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下来,一身臭汗,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甚至有些庆幸,身体足够疲惫了,脑子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拂面的热风微微转凉,转眼就到了九月底。 陈确铮跟贺础安再一次来到了收发室,本来以为等着他们的又是一句冷冰冰的“没有”,没想到那人手里却举着一封信: “陈确铮,挂号信!” 贺础安留意到,陈确铮在登记簿上填写名字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两个人头挨着头,看着信封上的字迹,落款写着“吴宓”二字。 陈确铮顾不得找剪刀了,迫不及待地用手撕开了信封。 陈确铮小心地将一张折了四折的信纸摊开,信纸微微发黄,纸上印着红色的竖排格子,信纸中间最下端竖排印着“国立清华大学”六个红色的小字。 在清华大学的专用信纸上,吴宓先生用毛笔写就了一张短笺。 先生的字体工整端方、一丝不苟,陈确铮从右往左开始读起: 确铮、础安: 兹有重要之一事,望汝知悉。特书信一封,寄往训练营。日前汝等往天南精舍询问同窗胡承荫之下落,近日宓得见陈达兄,向其询问此事。陈达兄寻思良久,忽念及一事。昔日海关讲堂之上,彼曾提及个旧锡矿矿主将矿工性命视同草芥,矿工境况之凄惨,不忍卒闻。陈达兄忧心矿工之境遇,欲深入矿山,书写个旧矿工之血泪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彼时胡承荫闻之似颇为动容。不知此事或可为寻其下落借鉴一二。 师吴宓顿首。九月二十日。 陈确铮念完信,陷入深深的思索。 “个旧……锡矿……矿工?你有听他提过个旧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突然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倏地闪过,贺础安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图书馆里看到胡承荫读《个旧县志》!” “你怎么不早说呢?”陈确铮口气有些急。 贺础安觉得冤枉: “我哪里知道呢?就算胡承荫从来不读书,可那时候正好是期末考,他临时突击一下也很正常嘛!况且我当时也问他为什么看那种书,他说是陈达先生让他看的,这也没什么毛病啊!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我当时没有怀疑也很正常啊!” 陈确铮觉得自己刚刚的口气有些过分,赶紧诚恳道歉: “贺老师,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他是去了个旧了?” “很有可能,可是去便去罢,为什么不跟咱们说一声呢?” 陈确铮又认认真真地把信读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放在心里仔细琢磨。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来,个旧锡矿的矿主根本不把矿工当人,他一个人去,肯定是怕会遇到危险,不想拖累我们。” “唉,这个狐狸,他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么?!现在怎么办?就算他现在真的在个旧的矿场,可个旧那么大,咱们要从哪儿找起呢?” “你先别慌,既然吴先生已经见过陈先生了,说明陈先生已经回到昆明了,咱们可以去先去找陈先生问问情况,总比一头扎到个旧的好。” “对,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做好准备再说!” “首先,咱们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采取的是军事化封闭管理,所有的学生一律不准外出,只有生病才可以请病假外出就医,然而训练营里有医务室,营里的军医小伤小病都可以处理,只有病症严重的人员,他才会开具外出就医的证明单。 贺础安又犯了难,陈确铮却让他放心,说自己有办法。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陈确铮跟贺础安嘱咐: “贺老师,一会儿到了医务室,你就跟医生说我呕吐不止,说得越严重越好,但也别太夸张,太假了就不可信了。” “好难啊,要夸张,还不能太夸张。” “总之你就自己发挥,放心!看到你这张脸,没有人会怀疑你说的话的!” 陈确铮说完话,一边走路,一边用右手狠狠地摁着左手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那里的皮肤都给摁红了。 “你这是干嘛?” 陈确铮紧闭着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快到医务室门口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停下脚步。 “我好紧张啊,万一我说漏嘴了可怎么办?” “不管了,我快忍不住了,得赶紧进去了!” 陈确铮敲了敲门。 “进。” 一个中年男医生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内穿军装,外套白大褂。 陈确铮捂住嘴,给贺础安一个颜色,贺础安立马开始“表演”。 “大夫,你快给看看,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连拉带吐,连着跑了五六趟厕所,吃什么吐什么,还吐得到处都是,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啊?他会不会死啊,大夫?” 那医生看了一眼捂着嘴的陈确铮,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一声。 “这几天到我这里装病干呕的人多了,想装病就装得像一点!” 他话音刚落,陈确铮就松开手,“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他们顺利拿到了病假条。 陈确铮需要人照顾,那医生也给贺础安批了假条。 到昆明一个多月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终于走出了军事训练营。 脱了军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两人走在街上,互相看看,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你说你,弄得那么恶心干嘛!” “我给他机会了,他非要让我证明给他看,我能怎么办?” “你也太厉害了,说吐就吐,怎么办到的?” 陈确铮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仍残留红痕的一处。 “这是内关穴,用力摁可以催吐,要不要我给你试试?” 贺础安赶紧抱起手臂,避之唯恐不及。 笑闹过后,贺础安想起了什么,正色道: “你说,狐狸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女生们?” 陈确铮摇了摇头。 “还是别说了,免得她们担心,等咱们打听到狐狸的下落,再告诉她们也不迟。” 贺础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253章 是日本飞机,快跑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刚建了没多久,虽然联大把蒙自分校的几百个男生暂时安置在军事训练营,可如何安排剩下的学生仍旧是个难题,而且难度有逐渐上升的趋势。 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根据云南省当局的要求,经联大第八十三届常委会决议,新学期增设师范学院,并将文学院“哲学心理教育系”的教育部分并入师范学院的教育系。在即将到来的新学期,西南联大将要安置原来三校的老生、新学期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师范学院的师范生,这些人加起来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数目,而联大的新校舍预计要一九三九年年中才能建成。如此一来,西南联大只好在昆明四处借房子,这又是一个捉襟见肘、勉为其难的过程。 说难,其实也并不难,因为联大来到昆明之后,得到了昆明各界的支持和帮助。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联大就租借了位于西门附近的昆华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校舍在抗战爆发前才建成启用,是当时昆明最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昆华农校将部分校舍租给了联大,作为理学院的校舍。随后联大又租借了东南城外拓东路上的迤西会馆、江西会馆、盐行仓库和全蜀会馆,作为工学院的校舍。 因为蒙自分校的几百名师生突然要搬回昆明,联大又租借了昆明西北城外的昆华师范学校、昆华工业学校、城内的昆华中学的部分校舍。其中,昆华工业学校作为文法学院的教室和宿舍,昆华师范的中院和西北院为学生及教职员宿舍。大西门内的昆华中学被文林街分为南北两院,昆中北院就作为师范学院新生及其他各系高年级学生宿舍,而南院便作为师范学院教室。至此,联大总算是在昆明安顿了下来。因为联大东拼西凑的校舍遍布在昆明各处,于是昆明的老百姓口耳相传,便有了一种说法: 昆明有多大,联大就有多大。 因为有要事在身,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们先是去了联大设在崇仁街四十六号的总办事处询问,去的路上,昆明上空又鸣响了警报,路上的人微微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看天,便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走。毕竟从九月十三号以来,昆明时常会有空袭警报响起,半个月过去了,一架飞机也没有来过,老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 陈确铮看了一眼手表,八时三刻。 两人到了联大办事处,得知文法学院的教师宿舍在昆华师范的西北院,他们顺便还问了女生们的住处,得知她们现在住在昆华工业学校的校舍里。 他们猜想,若是陈达先生回到昆明,想必就住在昆华师范,离了联大办事处,径直去了昆华师范。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所有昆明人都终身难忘的日子。 初到昆华师范,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在校园里瞎转悠,迎面走来两个中年教师,许是别的科系的教授,他们并不认识,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说: “他们文法两院也真是周折,刚从蒙自搬回来,这是又要搬了吗?” “对啊,听说要迁到晋宁的盘龙寺,我还听说一个说法,说是不但文法学院要搬,其他的学院也要搬!” “什么意思?全要搬过去吗?” “对,咱们都得搬过去,听说要在盘龙寺修建新校舍,把联大整个儿搬过去!” “这阵仗可就大了,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听说常委们是有这个想法……”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声音越来越小。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若按照往常,他们一定会就此议论一番,此刻他们却都没有这个心思。 校园很大,既然是西北院,他们就试着往西北方向走,迎面一栋坡顶飞檐、典雅气派的建筑,两人直接进了楼。 一楼有一个很长的走廊,他们一眼看到前方有一个“教员休息室”的门牌,赶紧走了过去,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门很快便被打开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探出头来,大大的头,大大的眼睛,看来十分可爱。 “你们找谁?” “你爸爸妈妈呢?”陈确铮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是谁?”小男孩见了生人,竟一点也不怕,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陈确铮。 “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一位先生。” 陈确铮正说到这里,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在走廊里激起阵阵回声。 “请问你们二位贵姓啊?” 陈确铮站起身来,看见说话的那人朝自己走来,他身材敦实,脸膛红润,一手拎着一个竹编的暖水瓶。 “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人。” “不好意思,我儿子刚才没惹祸?” “没有,他很乖。” “你们要找哪位先生啊?” “我们找陈达先生,请问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陈先生啊,那可真是不巧了,他今天一早刚好出门了,我还跟他打招呼了呢!” “那先生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可没说,这个陈先生可没准儿,有时候几天扎在宿舍里不出来,有时候成天不着家,要不……你们改天再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在军事训练营军训,出来一趟特别不容易,要不我们留个条子给陈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代为转交一下?” “那有什么不行?小事小事!看你们好像找他还挺急的,你们先把条子留给我,等陈先生回来我立马给他!” “真是谢谢您了,您贵姓?” “免贵姓刘,刘琨!” “刘先生好。” 刘琨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刘先生啊!我是联大的集训总队长,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小小的军事教官!” “那辛苦刘教官了,我们先谢谢你了!” 说完,陈确铮给刘琨鞠了一躬,贺础安也紧跟着鞠了一躬。 刘琨连连摆手。 “你们就回去等消息,陈先生应该很快就给你们回信了,要是先生忙的话,我就帮他寄信,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儿!” “谢谢刘教官!” “别谢啦,我这边还有事儿,禁闭室里还有几个孩子关里面呢,一天没吃饭该饿坏了,我得赶紧给他们送饭去!你们赶紧回去!” 寻人不遇,陈确铮跟贺础安怀着怅惘的心情走出宿舍楼,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轰鸣。陈确铮手搭凉棚,只见天空远远飞来九架银色的飞机,闪亮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机身侧面硕大的红色圆形,看来分外扎眼,那飞机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呈高空俯冲之势飞来。 近到几乎要撞向地面,近到陈确铮看到了驾驶舱内的飞行员嘴边的狞笑。 陈确铮大喊一声: “是日本飞机!快跑!往宿舍楼里跑!” 第254章 眼泪的海洋 陈确铮话音刚落,贺础安拔脚就跑,突然一阵机枪扫射,打得地上黄烟四起,一梭子子弹险些打中贺础安的脚。 学校操场有些班级在上体育课,看到飞机飞来,许多人尚意识不到危险的到来,都呆呆地望着飞机,紧接着子弹雨点般落下,操场上瞬间血肉横飞,尸横遍地。看到身边的同学流血倒地,大家才瞬间反应过来,惊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已无暇他顾,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贺础安眼睁睁地看到操场上两个女同学被子弹击中胸口,头朝下趴在地上,已然没有了动静。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同学被击中了小腿,鲜血染红了白袜,她跪坐在地上满眼仓皇,惊恐地大喊: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一咬牙,跑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抬着女生往宿舍楼的方向跑。 密集的子弹将宿舍楼窗户的玻璃悉数打碎,玻璃的碎片四处飞射,划破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的脸颊,他们却感觉不到疼。 远处还有人不断倒下,他们只能埋头奔跑,已无力去救了。 三人刚刚跑进宿舍楼,只见一声巨响,一个至少一百公斤的炸弹在教学楼门口爆炸。 陈确铮大喊一声:“趴下!” 陈确铮一把将贺础安和受伤的女孩压在身下,炸弹爆炸后飞溅的尘土像子弹一样重重地打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一个碎片击中了贺础安右眼眼镜的镜框,镜片瞬间四分五裂,贺础安赶紧闭上眼睛。 攻击的间歇,三人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眼睛并未感受到刺痛,贺础安试着张开眼睛,将眼镜取下查看,右眼的镜片有几条很大的裂痕,所幸并未四散爆开。 这时候走廊远远传来了孩子的哭声,陈确铮跟贺础安撑起身子,碎石和尘土纷纷从他们的头上落下,宿舍楼门口的地面被炸出了足有两米长、半米深的深坑,看来触目惊心。 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惊慌无措的小小身影。 那是刘琨的儿子。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爸爸!你在哪儿?爸爸!爸爸……” 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陈确铮赶紧朝孩子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趴下,快趴下!” 小男孩儿已经被吓傻了,完全听不进陈确铮的话,就在陈确铮离他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栋楼狠狠地晃了晃。 陈确铮赶紧埋头趴下,震动过去之后,陈确铮使劲摇了摇头,让收到巨大冲击的头脑保持清醒。 他刚想爬起来,可是他看到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走廊的外墙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砖块和碎石四处散落,在那片碎石之中,露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小手和一只缺了几只脚趾的小脚。 匆匆跑过来的贺础安看到石化的陈确铮,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滴血,半张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确铮,你的头……” 话没说完,贺础安看到不远处的惨像,也被钉在了原地。 陈确铮还是慢慢站起身来,用双手将瓦砾一块一块地挪开,小心翼翼地将刘琨的儿子小小软软的身子从瓦砾之中抱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男孩儿那饱满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大洞,他空洞的双眼仍旧睁着,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幼小的生命就这样一瞬间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轰炸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候走廊里跑过来一个男学生,毫发无伤却失魂落魄,他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被陈确铮拦住了去路。 “你是昆华师范的学生?” 劫后余生的男学生被陈确铮血红的脸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禁闭室在哪儿?” 那男学生显然已经被吓傻了,只会复述陈确铮的话: “禁闭室?禁闭室在……” “冷静一点!禁闭室在哪儿?”陈确铮大吼一声。 那男生回过神来: “在……在后面……那栋楼……” “在几楼?” “一……一楼,最东边。” 陈确铮侧身让开路,那男学生赶紧踉跄着跑了。 鲜血流到眼睛里,陈确铮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走出了宿舍楼。 没有人亲眼见过地狱,但贺础安觉得眼前这一幕想必跟地狱相差无几了。 整饬的礼堂和校舍如今已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宽阔平整的操场上遍布爆炸后留下的深坑,每个深坑边上都有几具残破的尸体。 一年前,贺础安跟陈确铮在长沙都经历过大轰炸,但眼前的惨像较之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这种人间至痛,真正富有感情的人永远不会麻木,也永远无法习惯。 陈确铮先迈开脚步,刚走了几步,突然被脚底的瓦砾绊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贺础安赶紧跑过去,想伸手扶他起来,陈确铮却挡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绕到后面的宿舍楼,这栋楼比刚刚那栋楼炸得更加厉害,子弹和四散的炸弹碎片把灰黄的土墙炸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孔洞,远远望去,犹如蜂巢一般,楼的东侧被炸了一个大洞,地面的深坑似乎比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深坑都要大。 深坑旁边,几具残躯在碎石之中半隐半现。 鲜血染红瓦砾,皮肉狰狞翻卷。 贺础安不由得停住脚步,闭眼不忍再看。 一楼东面,是禁闭室的位置。 尸体大多身穿校服,想必是昆华师范的学生,因为身处爆炸的中心,有人肠肚外流,有人身首分离,有人被埋在碎石之下,独独伸出一只手,无力的指向天空。 在瓦砾之中,唯有一人没穿校服。 他的头被炸掉了一半,他的四肢没有了踪影,断肢处焦糊一片,整个残躯在阳光下呈现出赭黑的颜色。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无力地睁着,他的嘴巴微张,在不久之前,那微厚的嘴唇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跟他们说,等陈达老师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他。 不用按压内关穴,贺础安胃里翻江倒海,一下子便吐了出来。 陈确铮却走到刘琨的尸体旁蹲下,用双手将那焦黑的残躯从瓦砾中刨了出来,接着又将其他学生的尸体也抱了出来,全然不顾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渍和污痕。 贺础安和其他昆华师范幸存的师生们也加入了整理尸体的工作中。 没有工具,大家便都用手挖,挖着挖着,便有人低声啜泣起来,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 昆华师范学校的废墟之上变成了一片眼泪的海洋。 指甲劈了,手指磨破了,流血了,大家也不管不顾,终于将遇难师生的遗体从瓦砾中全部挖了出来。 同学们仔细辨认着他们昔日的同窗,把名字写好,一一放在尸体上。 在不久之前,这些冰冷的尸体都还是鲜活的生命,他们还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期待,可青春之歌的旋律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了。 陈确铮垂手默默站立,看着操场上摆满了一具具被白色被单覆盖的遗体,其中一块被单下面,有一个小男孩闭着眼睛,永远跟爸爸睡在了一起。陈确铮全然不顾自己指尖破损,紧紧握住拳头,他额头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贺础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了陈确铮的手。 “确铮,工业学校那边……” 陈确铮好像疯了一样,拔脚朝校门外跑去,贺础安赶紧追着他跑了出去。 第255章 你真冷血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上午九时十四分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九时二十分由呈贡、宜良、弥勒、泸西、邱北、广南、富宁出境。日机共投弹一百零三枚,大肆轰炸了巫家坝机场、小西门和潘家湾。这是日本敌机对昆明的第一次空袭,其中巫家坝机场中弹八十余枚,市区中弹二十三枚,受损最严重的是潘家湾、苗圃、胜因寺、凤翥街一带,炸毁民房六十五间,震塌民房一百三十间,一共造成昆明市民死亡一百九十人,重伤一百七十三人,轻伤六十四人。而昆华师范学校正是这次空袭的中心,校园共中弹八枚,死伤八十余人,联大师生在这次空袭中死伤四人。 虽然之前空袭警报响了半个月,可安逸惯了的昆明人都不相信日本人打得进来,昆明的老百姓都觉得这块仙乡福地山高水阻,日本飞机根本就飞不到昆明来。可日本飞机终究还是来了,一来就是九架。 无辜的昆明市民们是第一次面对空袭,他们毫无准备,全无躲避空袭的常识和经验,而那九架飞机却专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投下炸弹。 街上的孩童看着亮闪闪的大飞机盘旋在昆明闹市上空,机翼上画着红彤彤的大太阳,这些大飞机盘旋在孩子们的头顶,随即投下一个个百余公斤的炸弹。 孩子们指着飞机上落下的黑乎乎的东西兴奋地大喊: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 无忌孩童开心地拍手,却不想被身旁惊恐的父亲一把捞起,抱了就跑,街上顿时一片骚乱。 孩子们不懂,那一颗颗黑乎乎的炸弹不是飞机屙的屎,而是死神寄给他们的邀请函。 街边的民房化作一片火海,黑烟直冲天空,烧焦的气味直冲口鼻,令人作呕。潘家湾一带的树枝上挂着被炸断的手臂残肢,甚至还有血淋淋的肠子!身首异处、开胸破腹的尸首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残垣断壁上,满地尽是死难者的鲜血和碎肉,死者大多是跑不动或没有隐蔽的老弱之人和儿童。婴孩趴在已经被炸死的母亲的身上无措哀嚎,妻离子散之人哭天抢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昆华工业学校距离昆华师范学校很近,两个学校都在城外,昆华工校在龙翔街的北边,挨着文昌宫,昆华师范在龙翔街的南边,挨着胜因寺。两校距离不过几百米,可街上满是慌不择路的人群,陈确铮跟贺础安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寸步难行,路上两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却是踉跄前行、因头部受伤而血流满面的闻一多先生,他们赶紧从人流中挤过去帮忙。 “先生,你受伤了,得赶紧去医院!”陈确铮关切地说道。 闻一多摆了摆手,先生身穿蓝布长衫,胡子很长,头发也许久没剪了。他的额头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好在血已经止住,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闻一多摆了摆手,手里还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男孩大大的眼睛,严肃的神情,跟闻一多长得颇为神似。 “没事儿,刚刚我去学校找老大,经过武成路的时候,炸弹把路边的房子给炸塌了,脑袋就让砖块给砸了一下,估计就破了点皮,你看,这血都不流了,没什么大事儿。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等着呢!” “先生还是去医院看看,先生要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我们可以先去你家替你照看着,好不好?” 闻一多看着陈确铮渗着血的额头,摇摇头道: “快别说啦,你自己头上的伤看着比我还重呢!你们有心了,我家里头有人照看,看你们这样急匆匆的,赶紧忙你们的事儿去!” 陈确铮跟贺础安鞠躬告别了闻一多先生,先生和他的儿子很快便淹没在人群里,两人赶紧朝昆华工校跑去。 大街上满眼惨像,四处哀声。哪里都是烟,哪里都是火,哪里都是惨叫和呻吟…… 种种惨状,让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唯恐灵魂被撕裂,脱离了肉身。 他们一路向北跑,经过长耳街,转到龙翔街,终于跑到昆华工校,幸好这里距离爆炸的中心仍有一小段距离,造成的破坏和死伤不如昆华师范惨重,却仍有许多发丝凌乱、面容黑黢黢的女同学抱在一起惊恐地哭泣着。 贺础安跟陈确铮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看到相似的短发背影就奔过去,却每每认错失望。 “你见过梁绪衡吗?” “你知道楚青恬在哪儿吗?” “你看见廖灿星了吗?” 两人逢人便问这几个问题,回应他们的不是摇头就是一片茫然的眼神,那些人自己都已顾不过命来。 眼看着贺础安越来越着急焦虑,陈确铮轻声安抚道: “你先别急,她们不是本校的学生,只是暂时在这儿借住,没人认识她们很正常,我们再找找,总能找到的!” 他们又一头扎进人群里四处找起来,可是把整个昆华工校翻了个底朝天,来回跑了十几趟,半个人影儿都没看到。到了后来,即便他们极其不情愿,还是强忍着恐惧去确认每一个死者,每次掀开染血的白布,看到陌生的脸,他们都会在心中暗暗庆幸,然而很快这庆幸就会变为强烈的罪恶感,啃噬着他们焦灼的心。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是某人心尖上的宝贝啊! 从白天找到黄昏,从校园里找到附近的街道,龙翔街,凤翥街,甚至环城公路上,都被陈确铮跟贺础安找了个遍,却终究仍是一无所获。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街道上的一具具遗体被悲痛万分的亲朋好友认出收殓,许多身首异处,无法辨认的尸骸却无人认领,横尸街头。当局担心尸体腐烂会引发瘟疫,派人用草席一裹,便草草埋到野外的乱葬岗了事。 路边燃烧的房屋燃烧殆尽之后,火终究是灭了。 摧人心肝的厉声嚎哭变成了彻夜无声的啜泣。 整个昆明终究安静了下来,陷入沉默的巨恸之中。 一天滴水未进、筋疲力尽的两人坐在路边,街对面的棺材铺早就被人挤破了门槛,抢购一空之后,店老板只好在门口挂上“售罄”的牌子。被炸得七扭八歪的汽车凄惨地停在路中央,车身被烧得焦黑,而车上的人早就撒手人寰,状如焦炭。 贺础安的眼前无数次闪过梁绪衡的笑脸,因为恐惧,他的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十指紧扣,紧闭双眼,额头靠在手上,一直在内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老天能保佑他的绪衡安然无恙。 陈确铮环住了贺础安的肩膀:“我们回去!” 贺础安抬起了头。 “回去?那她们怎么办?咱们从早上找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找到!你就不害怕吗?你就不担心廖灿星吗?” 贺础安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了鼻音。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贺老师,咱们已经找了一天了,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她们几个总是聚在一处,一定会想办法相互照应的。再说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军营里的长官们也会责怪的。” “我管他们责不责怪!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好了!” 陈确铮第一次见到如此冲动执拗的贺础安,一时间有些诧异: “础安,你跟狐狸不同,是最冷静不喜冲动的,怎么如今倒闹起脾气来了?” 贺础安一下子挣开了陈确铮的胳膊。 “我闹别扭,我怎么闹别扭了?倒是你,现在人命关天,你怎么还惦记着会不会长官批评?我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可真冷血!” “冷血”一词甫一出口,贺础安就后悔了,他心虚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愣了一下,随即无声苦笑,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第291章 狐狸,你怎么这么轻啊 由于话剧演出的鼓舞,联大师生们群情激奋,演员们每人手捧一个捐款箱,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在场的众人都纷纷踊跃献金,许多人都掏空了口袋。楚青恬手中的捐款箱早早地就被塞满了。游艺会圆满结束,大家渐次归去,所有人都觉得心满意足,却又有些意犹未尽。 已然过了饭点儿,一群人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楚青恬还来不及卸妆,就被簇拥着进了大西门,六个男男女女沿着文林街没走几步就拐进了金鸡巷,进了一家羊肉馆子。此时饭馆儿里的只有一桌客人,大家便捡了靠窗的好位置坐了。 一张四方桌,曹美麟跟楚青恬坐在一起,梁绪衡硬拉着廖灿星坐在一处,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个大男人各占了一面。 陈确铮站起身来,用筷子敲了敲碗: “今天这顿饭,一是为了庆祝楚青恬演出成功,二是为了庆祝廖灿星考上联大,我请客,大家多吃点!刚发了贷金,我也请不起贵的,但今天羊肉管够!” 话音刚落,大家纷纷拍手欢呼起来。 “但是有一个条件!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虽然女孩子们都不喝酒, 贺础安也是一杯倒, 可美食当前,岂有拒绝的道理?大家便一致决定“大碗喝酒, 大口吃肉”了。 老板见来了大生意,赶紧上前殷勤招呼,大家羊肉、羊杂碎、羊蹄筋、油腰、羊肉烧麦、羊肉米线点了一堆,菜一上桌, 立马狼吞虎咽, 大快朵颐。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有肉垫底,酒杯就开始碰起来,不一会儿功夫, 女孩子们都面色酡红, 笑作一团。 喝到最后,席间只剩两人清醒,一人半醉。 陈确铮把玩手中的半杯酒环顾四周, 楚青恬默默啜饮着杯中的酒,廖灿星喝得太多,也跟其他几个女孩子一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嘴里还不时说着梦话。而贺础安则默默坐在那里傻笑着。陈确铮发现自己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胡承荫来,他如果坐在这里,这饭吃得该有多热闹啊! 陈确铮摇摇头,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默默埋怨自己: 你怎么就喝不醉呢? 正在此时, 只听店老板朝门外恶狠狠地嚷着: “哪儿来的乞丐?滚一边儿去!别在我家门口装死啊!想讹我?没那么容易!” “老板, 结账!” 陈确铮声音不大,老板却赶忙跑过来, 瞬间堆起嬉笑讨好的嘴脸, 陈确铮掏出钱来递过去,老板数过后满心欢喜地接过, 小跑着走开了。 一会儿功夫见识到老板的两副嘴脸, 陈确铮在心中默默感叹: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有些无趣啊! 贺础安平日里见到不平事大多只会在心中默默腹诽, 然而此时酒精作祟, 他便决定仗义执言一回,于是眉头一皱, 趁老板倒酒的功夫问道。 “外面怎么了?” 那店老板下巴朝门外抬了抬,一脸轻蔑地说道: “没什么大事儿, 一个乞丐在我家门口道上装死,估计就是想讹几个钱!” “他过来讨钱了吗?” “这……倒是没有。”老板微微一愣,不知道贺础安是何意。 “那马路是你们店修的吗?” “这……也不是。”老板脸上的笑已经快挂不住了。 “既然没有跟你讨钱,你凭什么叫人家‘乞丐’?既然马路不是你们家的,是走还是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不是……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您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 面对眼前的争执,陈确铮视若无睹,他的注意力被躺在地上的那人吸引了过去。他从窗子探头盯着看,那人身材不矮, 就是特别瘦,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两寸长的头发蓬乱不堪, 一身衣服已经脏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躺在地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是真死了?”老板说了一嘴,感受到陈确铮的眼神, 立马噤声。 楚青恬也放下酒杯,担心地朝窗外看了几眼:“咱们还是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陈确铮就把筷子一放, 腾地站起身来。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出去看看。” 陈确铮走出店门,向倒在路上的人走过去,可越靠近那人,心里怪异的感觉就越强,那是一种强烈的期待和更加强烈的恐惧掺杂在一起的感觉。 因为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让他莫名觉得熟悉,熟悉到他已经可以确定他是谁。可他仍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嚣着“不可能不可能”,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陈确铮在那人身边轻轻蹲了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双眼,双手轻轻扳过那瘦弱如刀削的肩膀,失踪多日的挚友的面容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理智告诉他, 这轮廓、这眉眼,这毫无知觉、昏迷不醒的人分明就是他。 情感却让他难以置信, 这半人半鬼、面目全非的人怎么可能是他呢? 陈确铮突然脱了力, 双腿失去支撑, 猛地跪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确铮将头紧紧贴在挚友的胸膛上,终于听到了一下、一下虽不够有力、却足够清晰的心跳。 这心跳声让陈确铮终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转过头,用尽力气对着饭馆儿大喊: “快出来!是胡承荫!胡承荫!” 楚青恬听到“胡承荫”三个字,毫不犹豫地冲出门去,扑到胡承荫的跟前。 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楚青恬的泪水夺眶而出,为了让自己不哭出声,楚青恬紧紧地捂住了嘴。 店内众人也都被陈确铮的喊声所惊醒,纷纷冲出店外。 曹美霖委实是胡承荫的模样给惊着了,大喇喇地嚷嚷: “这是怎么了这是,这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儿啦?” “你快别说啦!” 廖灿星的大声训斥让曹美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嘴巴,梁绪衡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陈确铮努力收拾起情绪,因为眼前容不得悲伤,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确铮拽着胡承荫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拉到自己的背上,贺础安见状赶紧在后面托住胡承荫,帮助陈确铮将他背了起来。 狐狸,你怎么这么轻啊? 这些日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陈确铮咬咬牙,转头对大家说: “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你们……” “我们跟你一起去!” 第三五六章 饮尽生命之杯 这时候那只暹罗猫跑到自己空空的食盆跟前,转头朝着燕卜荪一直哀怨地“喵喵”地叫着,燕卜荪恍然大悟,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可真是个不称职的主人,光顾着自己喝酒了!把你忘记了,真的对不起!” 燕卜荪刚给食盆里倒了牛奶,暹罗猫就把脸凑上去伸出小舌头,一个劲儿地舔了起来。燕卜荪捞过那瓶没喝完的酒,索性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用手臂撑着头,凝视着火光,不时地喝上一口。猫咪吃饱喝足,凑到燕卜荪跟前,用头蹭着他的脸。燕卜荪眯起眼睛,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着猫咪柔顺的绒毛: “虽然我以前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可是艾略特先生还是经常跟我一起吃饭,每次我们都会聊很多,艾略特先生说,大众总是偏爱平庸的作品,他们需要的,不是强烈的冲击,真正创新的东西他们接受不了。艾略特先生还告诉我,虽然现在他已经在全世界都出了名,可他刚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也度过了一段饱受非议的时光,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他在写《荒原》时落笔的每一个字,写的都是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他甚至一点儿都不操心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东西。艾略特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尤利西斯》刚刚面世的时候也曾历尽谩骂,甚至还在英国被禁多年,如今大家也慢慢地了解了,知道它的好了。” 燕卜荪一边说着,一边喝着,终于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他仰面躺在地毯上,酒瓶栽倒在一边,残酒流到下巴上他也毫不在意。 “我写诗也是一样,虽然我的诗集根本卖不出去,我的诗别人都看不懂,但我还是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至于你刚才说的‘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仔细想一想,这世界上人口总有二十多亿,你为什么要把书写时代的责任都抗在你自己一个人肩上呢?更何况你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你自己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吗?怎么能说你的诗就不能代表这个时代呢?若是把这个世界比作一个万花筒,你的存在就是其中的一小块彩色玻璃,你有你自己的光彩。你当然可以写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安,写流血和牺牲,但也可以探寻人类幽微的内心世界中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你可以用人人看得懂的语言去写,也可以专注于诗质的营造,精心雕琢每一句的格式、韵律和节奏。写什么,怎么写,全凭你自己决定。只要你的诗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自然会有人看到,有人与你共鸣。” 牟光坦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胸中涌起,他用全身心去品味这种感觉,什么话也没有说。 壁炉的热度让暹罗猫掀起了白色的肚皮,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燕卜荪温柔地抚摸着它,眼睛却仍盯着天花板,他的眸子里有火苗在跃动。 “牟光坦,问你一个问题,作为人类最早的文学形式,诗歌跟小说、戏剧相比,最有魅力的地方是是什么?” 牟光坦摇摇头。 燕卜荪将手边的一个纸团投入火中,纸团迅速被火焰吞没,转瞬便烧成了灰烬。 “暧昧。” 暹罗猫适时地“喵”了一声,轻轻咬了咬燕卜荪的手指,之后开始尽情地用舌头给自己洗起澡来。 “暧昧?”牟光坦十分不解。 “艾略特先生说过,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诗是一个完美的洞穴,你能在这里将自己藏起来,你可以用一些看似不相关的意象堆叠多意的语句,将真意隐藏其间,任人猜想,那种隐秘又紧张的快感只有诗人自己知道。诗也是诗人的后脑勺,‘暧昧’可以让诗人变得特别勇敢,他们很可能在诗中暴露自己潜意识里的意图,这意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有可能被敏感的读者读懂。这种连接甚至可以跨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歌谎言的表象下其实孕育着最大限度的真诚……”八壹中文网 燕卜荪的声音越来越小,壁炉散发的暖意和酒精带来的醉意让燕卜荪希腊式的鼻子变得愈发地红,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道: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燕卜荪的声音隐隐透出哭腔,牟光坦禁不住低头去看,燕卜荪早已红了眼眶。 “先生……”牟光坦来到燕卜荪身边蹲下。 泪水溢出了眼睛,流入了燕卜荪鬓边的发丝里,他转身对着壁炉,掩住自己的脸,微微抽动的后背却落入牟光坦的眼中,带着浓浓鼻音的啜泣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叶芝先生……死了,一个月前……就死了,我现在才知道……” 暹罗猫好像通人性一般,舔了舔燕卜荪的脸。 牟光坦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燕卜荪先生,可他发现在当下,在此刻,他不知道说什么,也实在不必说什么。他默默坐在燕卜荪先生身后,浸泡在他周身弥漫着的浓郁的悲伤之中。 若要问牟光坦喜欢什么作家,他能说出一连串的名字,而鲁迅先生更是他尤为尊敬的一位,鲁迅先生去世时,他曾失落了好长时间,而燕卜荪先生此刻的伤心已不止是对诗坛前辈故去的惋惜,倒像是失去了挚爱的亲人一般。牟光坦记得之前在课堂上燕卜荪跟同学们讲过,他虽然见过很多同时代的作家,但对于叶芝却未能得缘一见,这是他心中一直存有的遗憾。 如今这遗憾注定是遗憾了。 不知过了多久,燕卜荪的啜泣声消失了,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蜷曲着身体,安静地睡着了。 牟光坦从卧室里找到一张厚毛毯,轻轻盖在了燕卜荪的身上,他睡得很沉,一直没有醒来。很难想象得到,平日里如此风火奔放的人,睡着的样子竟像个孩子。 牟光坦起身轻轻将窗子关好,默默离开了燕卜荪先生的家,临走之前,他又朝屋内看了一眼,暹罗猫也在盯着他看,一切既悲伤又安谧。 回宿舍的路上,牟光坦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这是他许久求之不得的,于这宁静的夜终于寻得了。他所有的困惑都得到了解答,他坚定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他心里明白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个开始,这是一道窄门,通向一条曲折的路,他每往前走一步,都会遇到新的困难,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牟光坦抬头仰望星空,月亮硕大的一个挂在天上,看起来特别亮,他想起每次燕卜荪红着脸走进教室时嘴里常念叨的那句丁尼生的诗: drklifetothelees(饮尽生命之杯) 他杯中的酒尚满,脚下的路还长,于是重重地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第四五四章 暗流涌动 陈确铮握住了于浩洲的手,暗暗惊讶于他虎口处的老茧,那是使惯了枪的人才会有的印记,陈确铮不由得看向于浩洲温文尔雅的那张脸,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而于浩洲在摸到陈确铮的手之后也微一挑眉,似是有些意外,两手松开后,于浩洲抬手伸向对面的座位: “你们俩都请坐!” 陈确铮将西装搭在于浩洲的正对面的椅背上,小心地没有露出破损的部位,之后才缓缓坐下,廖灿星跟着坐在了陈确铮的身边的扶手椅上。 于浩洲用手敲了敲桌上的菜单说: “确铮,因为我下午还有事情,就先按照灿星的口味点了些菜,你不介意?” 陈确铮看了廖灿星一眼,微微一笑: “于叔叔百忙之中还特意拨冗会面,我作为晚辈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意呢?而且我没跟灿星一起吃过西餐,也很想了解她的口味。” 这个回答周到且坦诚,于浩州点了点头。 此时身穿衬衫马甲的侍者将例汤端上了桌,他颇有礼貌地小声介绍道: “这是餐前汤奶油菠菜汤,请几位慢用。” “灿星,你不是最爱喝奶油菠菜汤吗?尝尝看,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廖灿星舀了一勺尝了尝,汤很好喝,她却有些食不知味,昆明有大把的好馆子,她的于叔叔却特意选择了吃西餐,她总觉得有那么点“下马威”的意思。来这个商务酒店中就餐的大多都是身价不菲的名流,整个环境虽优雅却透出一股子傲慢来,若是市井小民身处其间,怕是会有些拘谨和不自在。 于浩洲似乎是察觉出廖灿星的心思,用口巾擦了擦嘴: “灿星,这汤怎么样?” 廖灿星心不在焉地用勺子在汤盘里搅着: “一般般。” “确铮,你看看她,还不满意呢!这家商务酒店的确离你们学校有些远,不过灿星小时候就很爱吃西菜,几岁的时候就天天吵着‘我要吃大菜,吃大菜’!我想着难得请你们吃饭,总该吃点像样的,就选了这一家,确铮,这家的味道还吃得惯吗?” 陈确铮放下勺子,点头道:“味道很好。” 于浩洲瞥了一眼陈确铮身后椅背上搭着的西装: “今天这天气还有点凉飕飕的,确铮,你怎么不穿西装啊?” 听了于浩洲这话,廖灿星眼睛一亮,可是她刚想道出实情,陈确铮就用眼神制止了她,接着陈确铮毫不迟疑、十分自然地回答道: “是这样的,为了今天跟于叔叔的会面,我特意穿上这身西装过来的,可刚刚下车的时候路上有一个水坑,路过的车不小心溅起了泥水,弄脏了衣服,我就只好脱掉了,希望不会太失礼。”看书溂 于浩洲若有所思:“哦,是这样啊,不要紧的。” 廖灿星看着于浩洲审视陈确铮的双眼,她知道此刻的于浩洲代表着她的父亲廖卓昂,所以她很想让陈确铮给于浩洲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刚刚陈确铮的“路见不平”她本也无意去提,可没想到于浩洲竟然意外提起西装的事,她就着话头讲出此事明明十分自然,却被陈确铮给拦住了。廖灿星只好默不作声,低头一下一下地揪着围在胸前的口布,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此时侍者走上前来,躬身问道: “不知各位牛排要选几分熟呢?” 侍者的话问出口之后,于浩洲没有说话,他用眼神示意陈确铮先选。 廖灿星忍不住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一脸地从容淡定,随即朝侍者微微颔首: “请问是哪种牛排?” 陈确铮的提问让于浩洲小小惊讶了一下,想来对面这位真的是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没错了。 “先生,是菲力牛排。” 廖灿星看出于浩洲是在有意试探陈确铮,心里有些不痛快,可陈确铮的眉目间却不带一丝的不满情绪。 “七分熟,谢谢。” 侍者看向于浩洲: “这位先生呢?” 于浩洲微微一笑,用口布擦了擦嘴角。 “五分,谢谢,灿星,你呢?” 廖灿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我不想吃牛排。” “那便不吃,exce,请给我看一下酒水单。” 侍者奉上了酒水单: “先生和女士想喝点什么呢?” 陈确铮看了一下,上面的酒水和饮品十分齐全,有威士忌、白兰地、鲜榨啤酒、苏打水、柠檬汁、薄荷露、酸奶等。 了解了于浩洲的风格之后,陈确铮没有说话,而是等他发话,果然,于浩洲略略一看便说:看书喇 “确铮,咱们难得见一面,你陪我喝一杯如何?” 陈确铮点头回道:“乐意奉陪。” “麻烦帮我开一瓶常纳华客的威士忌,谢谢。对了,灿星,你要喝点什么吗?咖啡、牛乳还是奶茶?你要吃冰激凌也可以啊!” “我要喝荷兰水!” “好,就喝荷兰水,待会儿看你喝得一肚子气!” “我现在已经一肚子气了!” “好家伙,谁又惹你了?” 说话间的功夫,菜陆陆续续上了桌,开胃前菜是黄瓜片和嫩芹,又陆续上了火腿煎蛋、蘑菇土豆派、炸奶酪球、香煎沙丁鱼、栗子结力、炸猪排,此外还有两道大菜:菲力牛排和葡国咖喱鸡,虽然他们三人坐的本就是大桌,仍旧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孟副官跟我说,这家商务酒店是专门从上海请来的厨师,那厨师以前可是在德大西菜社做过的,灿星,这是你以前每次都吵着要吃的火腿煎蛋,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廖灿星还有些兴致缺缺: “于叔叔,你点的也太多了!” 于浩洲看一眼廖灿星,笑着说道: “难得请你吃一顿饭,当然样样都要尝尝了,要不然以后你跟你父亲告状,说于叔叔小气可怎么办?” 侍者熟练地开酒,给两人倒了两杯威士忌。 于浩洲举杯轻轻晃了晃,嗅了嗅,接着微微抿了一口,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陈确铮的身上,陈确铮似乎全无感知一样,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刀叉切着牛排,他显然是吃惯了西餐的,不光刀叉的使用方式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整个人的姿态都十分放松,甚至有一分慵懒。修长的手指将牛排切割成小块,再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相较于其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客人,此刻仅着白衬衫的陈确铮仿佛刚刚睡饱从楼上下来的少爷,带着三分的睡意,漫不经心地吃着仆人精心准备的早餐。 看着眼前这一幕,于浩洲身体向后一靠,颇为玩味地眯起了眼睛。 第四五五章 你不想嫁给他? 天天跟在廖将军身边迎来送往,于浩洲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廖灿星是于浩洲从小看到大的,这位大小姐自幼眼高于顶,富家公子哥儿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自打孟副官跟于浩洲说,廖灿星整天都不在宿舍里,她在校外租了个小院子,里面还住了一个男同学,于浩洲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同学”一定不简单。 因为选了靠窗口的座位,于浩洲刚刚无意间将陈确铮当街从小偷手中抢回包袱、交还给失主的整个过程尽收眼底,可是当他故意问起陈确铮衣服的事情,本以为陈确铮会借此机会吹嘘一番,没想到他却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 于浩洲上下打量着陈确铮,从刚刚抓小偷那两下子看,陈确铮的身手实在不错,即便是跟他们这些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较量起来,恐怕都不会落下风。更何况他身上明明受了伤,还敢于当街拦小偷,可见他是一个胸怀正义感的青年,人品应该不赖,而且一番交谈下来,陈确铮言行举止有礼有节,颇有少年老成之感,于浩洲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确铮是很有好感的。 可于浩洲又转念一想,当时孟副官在,陈确铮会不会故意做戏给孟副官看呢?于浩洲也觉得自己这种揣测实在是有些恶意,甚至是小人之心,但绝非没有可能。自打进了屋,灿星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陈确铮,可以想见,她的一颗心肯定早就一心一意挂在他身上了,陈确铮不事张扬的作风的确让于浩洲有些欣赏,却又莫名觉得他颇有城府,让人看不透,暗暗生出一些担心来。 于浩洲唇角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可看向陈确铮的目光中却带着不容忽略的审视。对上这个眼神,陈确铮便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接下来要打的,将是一场“硬仗”。 “确铮,你是哪里人啊?” “广东佛山人。” “好地方,你父亲是做哪一行呢?” “做点小生意。” 这显然是搪塞之词。 于浩洲问陈确铮父亲的从业,是想探听出他的家境,廖将军的独生女可绝不能嫁给一个穷小子,可陈确铮却跟他打马虎眼,似乎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不过于浩洲倒也不担心陈确铮的出身,他不卑不亢的言谈举止、浑身上下流露出的从容风度可不是小商小贩家的子女身上可能有的。于浩洲可以断定,陈确铮虽然刻意低调,却必定生长于富贵之家,这是长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轻易遮掩不掉的。 于浩洲暗忖,若是单从家境上考量,灿星想必不至于“下嫁”,于是他便不再追问,反而另辟蹊径,单刀直入: “灿星刚才说,她跟你在恋爱?” “是的。” “你知道灿星的父亲是谁吗?” “知道,是廖卓昂将军。” 于浩洲身子向前一探,直盯盯地看着陈确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跟灿星办婚事呢?” 这句话无异于一枚炸弹,廖灿星的脸腾地红了: “于叔叔,你说什么哪!我才多大?” “灿星,我问的不对吗?还是说,你不想嫁给他?” “于叔叔!” 廖灿星心里一团乱麻,她不敢看陈确铮,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可心里却暗暗期待着陈确铮的答案。 在于浩洲的意料之中,陈确铮这次不再对答如流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沉默并不是心虚和慌乱的沉默,而是认真的思考。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灿星同意,我随时都可以。” 廖灿星十分惊讶,她扭头看着陈确铮,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两人以前从来没有谈过结婚的事情,她本以为陈确铮会说一些诸如“需要仔细考虑、先立业后成家”之类的长篇大论,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样啊……” 于浩洲露出了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就不戳穿你了”的表情,笑意中多了些不以为然。 于浩洲还想问什么,廖灿星却看不下去了,招手叫来了侍者: “什么时候上甜品啊?” 侍者赶紧走上前来,递上菜单,面带笑容地问道: “请问几位需要什么甜品呢?” 陈确铮和于浩洲都摆手表示不要,廖灿星气鼓鼓地翻看着菜单: “冰镇盒蛋糕、南瓜馅饼、格司布丁、果仁巧克力……” 于浩洲笑道: “灿星,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不怕长胖啊?” 廖灿星很生气,可于浩洲是她向来尊敬的长辈,更何况他此行代表了她父亲,廖灿星不好对于浩洲发作,只好转头气鼓鼓地问陈确铮: “我胖吗?” 陈确铮摇摇头:“一点儿也不胖,不过我倒是希望你再长胖些。” 见廖灿星明显不开心了,于浩洲知道自己对陈确铮的“盘问”让小姑娘生气了,他这么做自然是为她好,可很多话不能当着陈确铮的面儿明说,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问。 几番过招下来,于浩洲发现自己越发欣赏这个青年,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有正义感,见过大世面,却成熟稳重,不张扬,不炫耀,然而这个处处表现完美的人身上似乎有很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这让他有些不放心。 廖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绝不会让廖将军的女儿跟来历不明的人在一起的。罢了,剩下的让孟副官私下去查便行了,没有什么人的底细是他查不出来的,眼下“棒打鸳鸯”绝非明智之举,只好静观其变、从长计议了。 廖灿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甜品,气鼓鼓地盯着于浩洲,心里盘算着以后跟母亲告状的说辞。 于浩洲比廖卓昂小了十几岁,自打廖灿星记事,他便跟着父亲做事,廖灿星小时候没少折腾他,他也没少因为过于宠溺廖灿星挨廖卓昂的骂。跟不苟言笑的父亲相比,廖灿星从小到大都更愿意亲近这个长得很好看的于叔叔,后来于浩洲也娶了妻,生了子,随着年纪日渐增长,他脸上添了皱纹,却更增添了儒雅的气质。虽然于浩洲的官阶日渐高升,可在廖灿星心里,于浩洲一直是对她关爱有加的那个于叔叔,从来没有变过。这次于叔叔之所以大老远跑过来,还盘问了陈确铮这么多,还不是担心她所托非人吗? 想到这里,廖灿星瞬间就觉得不气了。 第四五六章 你耍赖皮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于浩洲便觉得肩头一松,他看着温文尔雅地切着牛排的陈确铮和气鼓鼓塞蛋糕的廖灿星,双手抱臂,转换了话题: “确铮,刚刚灿星说你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的?” “是的。” 于浩洲看向窗外,似是回忆起久远的往事: “我当年去德国柏林陆军大学进修的时候,倒是旁听过哲学系的课程,什么康德啊,叔本华啊,黑格尔啊,听得我头都大了,完全是一窍不通。确铮,既然你是学哲学的,你能告诉我,哲学这门学科在当今这个时代究竟有什么用处吗?” 陈确铮放下了刀叉,沉静地看向于浩洲,随即笑了,从于浩洲的眼神里,陈确铮觉得,对于这个问题,于浩洲未必没有自己的答案。 自打见面那一刻起,来自于浩洲的审视陈确铮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他自然十分理解,正是因为于浩洲对廖灿星十分地宠爱,才会格外用质疑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可这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什么所谓的“漂亮话”,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廖灿星是廖卓昂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起初因为这个事实,陈确铮也曾经退缩过,然而翻来覆去地纠结过后,陈确铮发现自己终究无法放弃她,无法放弃“廖灿星”这个人本身。为了她,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关于结婚,陈确铮的确没有设想得那么具体,但是他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娶廖灿星为妻的,所以当于浩洲问起结婚的事,他便自然而然地那样答了,但他自问若是站在于浩洲的立场,难免也会觉得对面这小子油嘴滑舌,不知轻重。 怎样才能打消于浩洲的疑虑,让他放心呢? 陈确铮看向于浩洲,目光真诚而坚定: “苏格拉底说过,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一无所知。这句话也是我学习哲学之后的最大体会。以前也有人曾问过我,学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尤其是我们丢了平津,流落到这西南边地的当下,我自己也问过我自己许多次这个问题。哲学看起来如此虚无缥缈,并不能变成一枪一炮,打到日本人的身上。于叔叔刚刚有提起黑格尔,他的《精神现象学》中有一句话,真理不是一块铸成了的硬币,可以现成拿过来就用。这句话可能就是对于叔叔疑问的最好解答了。这个话题当然可以继续展开,不过我想于叔叔并不想听我长篇大论地故弄玄虚,用一堆哲学术语来掉书袋,你只不过是想知道我毕生所学能不能让我在这个乱世有所作为,将来会不会让灿星跟着我吃苦。所以于叔叔你最想问的问题不是哲学有什么用,而是哲学系的毕了业要做什么工作呢?你有什么赖以为生的本事吗?” 于浩洲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扬了扬,做出了“没错,那你倒是说说看”的表情。 “中国有句老话,难得糊涂。可苏格拉底却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如果说学哲学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让人把这辈子活明白。漂亮话谁都会说,我还没有从联大毕业,灿星也刚入学不久,年纪尚小,我大可以跟于叔叔你说很多豪言壮语,诸如我会永远爱她,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不让她受苦之类,比这更好听的话我还可以说出一万句,可谁知我以后会不会说到做到呢?如此于叔叔你便可以对我这个人放心了吗?恐怕还会觉得我这个人油滑轻浮、不堪托付?于叔叔,你的一切担心我都可以理解,因为灿星可以配得起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可她却选择了我,这让我诚惶诚恐。我起初很担心自己无法给她幸福,后来我意识到,当下的快乐远比缥缈的未来更加可贵。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不到,平津沦陷,三校南迁,眼前的一切哪是两年前的我们所能想到的呢?于叔叔,此刻我能说的是,我选择跟灿星在一起,不是头脑一热,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刚刚说只要灿星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她结婚,也是我此刻的真心话。未来太长,我不敢许诺将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呸呸呸,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廖灿星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把手掌心都拍红了却浑然不觉,她的心鼓胀着,若不是有旁人在,此刻的她很想去握住陈确铮的手。她从没有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廖灿星看向于浩洲,如果说之前他脸上笑容是出于礼节,那么此刻他脸上的笑意则是发自内心的了,然而这笑容中却依然掺杂了几许无奈。 没有叫侍者,于浩洲自己拿起酒瓶,给陈确铮倒了满满一杯酒: “行了,什么都不用讲了,用男人的方式,干了!” 廖灿星嘴巴一噘: “于叔叔,他脚上还打着石膏呢!” 廖灿星话音未落,陈确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于浩洲见陈确铮毫不废话地把酒给干了,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饮下,辛辣的酒水一线入喉: “痛快!” 于浩洲看着陈确铮,因为他是带着使命和任务来的,言语间不免带了点故意为难的意思,但若是只凭本心,他可以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不由得他不喜欢。于浩周有些开心地想,等回到南京见到廖将军的时候,自己应该可以交差了,他们俩也想必是有很多话好聊了。 片刻失神之后,于浩洲瞥见了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垂手侍立的孟副官,便知道这次会面要结束了。 于浩洲站起身来,再次跟陈确铮握手: “确铮,我后面还有事情,只能跟你聊到这儿了,今天的会面我很开心,灿星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求学不容易,廖将军自然是不放心,灿星既然如此信赖你,以后你就在她身边多帮帮她,好吗?” “于叔叔,灿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照顾好她的,请廖将军和于叔叔放心。” 于浩洲点点头,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走!我就不送你们了!” 孟副官适时走上前来: “二位请这边走,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这时廖灿星走上前去,凑到于浩洲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于浩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知道啦,就属你鬼灵精!” 廖灿星刚要扶着陈确铮离开,陈确铮拍了拍她的手: “灿星,你先去电梯那里等我,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于叔叔说。” 廖灿星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电梯跟前,看着陈确铮跟于浩洲说了什么,于浩洲先是一愣,接着笑着点了点头。 在于浩洲的目送下,陈确铮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向廖灿星走去,还没走到她身边,只见廖灿星却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于浩洲拧了拧眉心,扭过头去,朝孟副官摆了摆手: “我要先回客房休息十分钟,晚点你把下午的会议安排再跟我说说,对了,陈确铮这个人,还是得给我好好查查!” 轿厢内的门童拉上铁栅栏门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廖灿星看着陈确铮波澜不惊的脸,好奇地问道: “你刚刚跟于叔叔说什么了?” 陈确铮笑道:“那你在于叔叔耳边说什么悄悄话了?” “是我先问的!” “马克思说,商品交换要遵循等价交换原则,以价值量为基础,实行等价交换。你有了解的主观诉求,所以是你先发起了交换的邀请,为了达成交易,你应该先表示你的诚意。” 廖灿星的脸红了: “我也没说什么……我就是拜托于叔叔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多说点好听的。” 陈确铮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廖灿星的头: “灿星,你太可爱了!” 廖灿星将他的手拨开,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说呀,你跟于叔叔说了什么?” 陈确铮缓缓将手指放在唇边:“秘密”。 廖灿星眉毛一皱,嘴巴一噘:“你耍赖皮!我再也不信你了!” 此时电梯恰好到了一楼,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的门童拉开了轿厢门,廖灿星一下子跑出门去,留下身后的陈确铮一瘸一拐地哀嚎: “灿星,慢点走,我还打着石膏啊!”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街角的道奇轿车丝滑地停到了商务酒店门口,却被廖灿星无视了,她在石板路上旋转着,跳跃着,大喊着: “陈确铮同学,咱们现在就去结婚!” 台阶上的陈确铮停下了脚步,一脸沉静地看着廖灿星: “廖灿星,你是认真的吗?” 廖灿星周身都已被淋湿,她却浑然不觉,继续跳跃着,大喊着: “陈确铮同学,咱们现在去看电影!” 陈确铮笑了,走下了台阶: “好,你想看什么?” 廖灿星停下了旋转的脚步,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在前额上,脸蛋却红扑扑的: “就看那部《翠堤春晓》,绪衡姐还说想跟贺老师去看呢,咱们要赶在他们前面!” “没问题,我们走!” 第四五七章 今日评论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对于贺础安来说,是有些寂寞的。 那次车祸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在一间病房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就出院了,陈确铮搬出了宿舍,胡承荫去了呈贡,整间宿舍只剩下贺础安一个人。梁绪衡每天都来看他,跟她说自己的每日见闻,因为他回答不了,也尝试过笔谈,可是效率实在有些低,渐渐地就变成了两人对坐看书的局面。 每当这个时候,整个宿舍都是那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贺础安会不时抬眼看看梁绪衡,她正在埋头“啃”着一本“普通地质学”教材,这是她跟地质学的学长借来的,因为开学了还要还回去,她没日没夜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钢笔触碰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是如此悦耳。有时梁绪衡似乎能感应到贺础安的眼神,便抬头看他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阳光照进屋内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着轨迹,两人一直看到肚子叽里咕噜叫,再一起出去寻一碗米线吃,一路上梁绪衡会挽着贺础安的手,兴奋地说起矿物、岩石和地壳的种种。贺础安看着梁绪衡亮晶晶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发自内心地为梁绪衡感到高兴,兜兜转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 那他自己呢? 贺础安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似乎身边的人都在向前迈步,只有他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舌头受伤不能说话之后,贺础安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陀螺,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思考,一直睡眠良好的他添了失眠的毛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一个学史的,虽说以史为镜,可在当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历史学能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呢? 每当这个时候,贺础安都很羡慕陈确铮,他是学哲学的,按说也是大众眼里一门虚无缥缈、掉书袋的学问,但他总是能用自己的行动来一点一滴地帮助和影响身边的人,让周遭的事物变得更好,贺础安扪心自问,却自知没有陈确铮这样的魄力。若是在太平盛世,他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埋头在故纸堆里,对被人忽略的历史真相抽丝剥茧,可眼下他总觉得一阵阵心慌,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被大家给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心底的怀疑一点点滋长了起来。 贺础安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梁绪衡,可是他口不能言,他试过写信,但终究词不达意,最后统统都揉做一团,没能写成。因为心情太过烦闷,以前一直沉迷其中、总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史书此刻也全然读不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贺础安遇到了《今日评论》。 大西门外有一个书报摊,因为平日里时常路过,联大师生很爱在此购买报刊,假期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梁绪衡找地质学的学长还书,贺础安便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路过书报摊,有个装帧朴素的杂志吸引了贺础安的注意力,封面左边竖着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今日评论”,右边最上方从右向左用楷体写着“第一卷第十三期”,下方有一条横线,横线下面竖排写着的文章名和作者: 战时经济建设的几个原则陈岱孙 捷克灭亡后的欧局钱端升 省市参议会的成立问题赵凤喈 论越南化之系属闻宥 青年的“知”与“行”的解剖萧右乾 沦陷后的天津(通信)赵捷民 封面底部也有一条横线,下方从右向左用小字写着: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这熟悉的封面排版让贺础安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北大同学们特别爱读的《独立评论》来,虽只是略略翻看,贺础安就被这本《今日评论》深深吸引,他赶紧掏出五分钱买了下来,在路上就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渐渐地,贺础安被作者的学养和对时情的分析所折服,贺础安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本此刻的自己顶顶需要的刊物,能让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看到更大的世界,可有些懊恼的是,这本刊物已经出了十三期了,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读完最后一篇《沦陷后的天津》,贺础安想着等狐狸回来一定要把这篇文章给他看看,写得实在是很好。可当他看到他之前目光匆匆掠过、并未特别留意的作者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在联大历史系三年级也有一个“赵捷民”,他一九三八年才转学到联大历史系三年级就读,虽然在北大的时候赵捷民是比贺础安高了一个学年的学长,在联大却成了跟他同年的同学,但两人不过是在课堂上相见,宿舍也相隔较远,贺础安平日里只知埋头读书,因而两人私交甚少,贺础安只知道赵捷民也是天津人,跟胡承荫是同乡。 难道这篇文章的作者真的是自己认识的赵捷民同学吗?还是说不过是另一个重名的人? 正出神的时候,有人在贺础安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便看到赵捷民的脸,脑海中正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想曹操,曹操到”的巧合着实把贺础安吓了一跳。 “贺础安,你怎么了?我吓着你了?那真对不住了啊!” 贺础安笑着摆手,表示没关系。 “你也看《今日评论》?这是最新的一期吗?” 贺础安点点头,把杂志递给赵捷民,在赵捷民眼前摊开的书页刊载的正是《沦陷后的天津》这一篇,赵捷民开心地大叫了一声: “好嗷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发表了!” 贺础安看看文章作者处写的“赵捷民”,又看了看眼前一脸喜色的赵捷民,指着纸页上面的“赵捷民”三个字: “恩得四你?(真的是你?)” 贺础安的口齿不清让赵捷民十分惊讶: “贺础安,你说话怎么这样儿了?是受伤了吗?” 第四五八章 图书馆的巧遇 贺础安试着简短地讲了联大剧团在大板桥翻车的事情,赵捷民恍然大悟: “是这样啊,那可真是够惊险的,我这个假期都不在学校,还真没听说这件事儿,你说话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啊?” “怪了(快了),别安心(担心)。” “那就好,对了,你刚才问我文章的事儿,我差点儿给忘了,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啊!一月份的时候我就听说联大法商学院的教授们弄了一本叫《今日评论》的刊物,之后我就每个礼拜都在大西门那个书报摊儿买一本儿,后来我发现农校的图书馆里也有《今日评论》,就跑去那儿看了。之后我就写了一篇介绍我老家天津现状的文章投了稿,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在《今日评论》上发表文章的不是联大的教授就是各行各业的大家,没想到我一个学生的稿子竟然真的能给登出来!不说了,我得赶快去买一本儿,不,买三本!那我就先走了啊,咱们回头再说,晚了该卖光啦!” 告别了赵捷民,贺础安立马跑到农校的图书馆,幸运的是,假期的图书馆里人不多,贺础安很快便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本刊物的前十二期,如饥似渴地通读完毕,贺础安觉得热血澎湃,越发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渺小。 贺础安猜测,因为《今日评论》这本刊物主要是法商学院的教授们撰稿,比如政治系的教授钱端升、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等,历史系的教授参与较少,所以历史学系的同学们知道的不多,加上自己跟大家也少有交流,所以之前并不知晓。 通读了十三期,贺础安发现这刊物简直是包罗万象,有陈岱孙先生的《培植我们的经济力》、潘光旦先生的《抗战的民族意识》、钱端升先生的《抗战致胜的途径》和《抗战致胜的政治》、丁佶的《云南工业发展的必需条件》等分析时政和当下社会现象的时评,也有冯友兰先生的《论导师制》、潘光旦先生的《学生自治与学生自治会》这种探讨教育问题的,还有戴世光先生的《国情普查与云南的人口调查》、朱自清的《新语言》、孙毓棠的《谈读尼采》、吕叔湘的《中国话里的主词及其他》等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学术性文章,有校内先生们的一些随笔,如钱钟书先生的《冷屋随笔》之一、二,更有校外的一些大家的散文,如沈从文的《湘西随笔》、《一般与特殊》、徽因的《彼此》、薛邻的《西北小故事》,还有流金所写的《夜行》这种作者跟随山西八路军六八六团夜行军的纪实文章和杨季康的《风》这种诗情画意的抒情小品。而历史系的先生们虽然少有参与,却也偶有刊文,比如雷海宗先生的《君子与伪君子》和钱穆先生的随笔《病与艾》等。 贺础安来到图书馆之后没多久,有个人坐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而是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时而埋头奋笔疾书,时而咬着铅笔头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贺础安沉浸在《今日评论》的字字珠玑之中,丝毫没有留意到他。那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让他激动的想法,将手中的铅笔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将贺础安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这时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坐在他身后的贺础安,两人目光对视,贺础安看着他浓密的头发梳成板正的三七分、狭长的脸庞、宽阔的额头、清秀的眉目、高高的鼻梁和明朗的笑容,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人叫程应鏐,也是历史系的,跟贺础安一样是三年级,在贺础安的印象中,程应鏐性情旷达外放,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许多朋友。 贺础安朝程应鏐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下一秒他就撩起长衫,坐在了他身边。 要说贺础安跟程应鏐之间的交往,倒比跟赵捷民还要浅一些,赵捷民好歹是贺础安北大高一届的学长,程应鏐在到昆明之前也念了两年历史系,不过是在燕京大学读的,他的年龄也比贺础安要大了三四岁,虽然他也转学到了联大历史系,成了贺础安三年级的同学,可他去年秋天才到昆明入学,而且似乎不住在宿舍里,两人相识不过半年有余,除了上课之外,贺础安甚至都见不到程应鏐的人影,所以贺础安对程应鏐这个同学是全然的不了解,可程应鏐却是一脸自来熟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十分亲切,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 “贺础安,你也喜欢看《今日评论》?” 贺础安暗暗惊讶于对方竟然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笑着点了点头。 程应鏐在贺础安手边的一摞《今日评论》找了找,翻出了其中一期,指着封面上的“流金”二字,又指了指自己。 “这篇《夜行》是我写的,你看了吗?” 贺础安十分激动: “你就四牛金?(你就是流金?)” 意识到自己的口齿不清,没等程应鏐问,贺础安又简单讲了讲自己之前受伤的事,程应鏐点点头: “你们的演出很有意义啊,早知道我就跟你们一道去了,走过这一趟,没准儿能写一篇好文章呢!你刚刚问我是不是流金?没错,我就是流金!这篇《夜行》还是沈从文先生亲自到树勋巷跟我要的稿子呢!” 贺础安一愣,对于贺础安来说,“沈从文”这个大作家的名字自然是如雷贯耳,中学时代的贺础安一直买《小说月报》作为消遣,经常能在上面看到沈从文的小说,《菜园》、《萧萧》、《丈夫》、《逃前的一天》等小说带给他的震撼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没想到沈从文先生竟也到了昆明。 似乎是猜到了贺础安的心中所想,程应鏐解释道: “沈从文先生去年春天就到昆明来了,比我还早了半年呢!对了,贺础安,既然在这儿遇上你,我想邀请你去我树勋巷的住处去看看,你现在有空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贺础安的回答有些迟疑: “不会啊袄吗?(不会打扰吗?)” 第四五九章 树勋巷五号 程应鏐二话不说,挽起贺础安的胳膊就走: “这有什么好打扰的?你是历史系的学生,树勋巷五号欢迎所有联大历史系的同学!你知道我这个春假都在忙什么吗?对了,李宗瀛你认识?” 李宗瀛也是联大历史系的同学,贺础安不光认识他。还知道他和程应鏐整日形影不离,关系十分要好,他点点头。 “我和李宗瀛是本来就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同学,又都转学到了联大,我们一起租下了树勋巷五号那间小院儿,成了室友。院子不大,不过屋子挺宽敞,丁则良、徐高阮他们没事儿就过来聊聊天,放假这些天我们俩去夜市淘了好多旧书回来,还买了一些美孚牌汽油箱,弄了个小图书馆,准备等开学告诉大家呢,既然在这儿碰上你了,你就当我们图书馆的第一个客人!” 一听有书看,贺础安自然是心中欢喜,便跟程应鏐一同离开了农校的图书馆。 两人一路闲聊着穿过大西门进了城,话虽如此说,却大多是程应鏐一个人讲,说起在《今日评论》上发表《夜行》这篇文章的经过,程应鏐的脸上流露出感激和怀念的神色: “我是一九年进的燕京大学,之后我就跟同学们一起组织成立了‘一二·九文艺社’,后来文艺社办了一本叫《青年时代》的刊物,因为刊物刚刚创办,大家想要得到名作家的支持,有人提议去采访沈从文先生,大家都十分赞同,因为我是文艺社的负责人,大家都推举我作为采访代表。我是硬着头皮去找的沈从文先生,甚至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没想到先生十分亲切谦和,毫无名作家的架子,他不但十分爽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甚至还答应作《青年时代》的长期撰稿人,我跟沈从文先生就从那时候相识了。抗战爆发后我去了山西,跟先生断了联系,去年我转学到了联大,打听到先生也到了昆明,我特意到先生北门街的家去拜访,之后我没事便到先生家去,就坐在先生屋里的稻草墩上跟他天南海北地闲聊,先生就笑眯眯地听着,偶尔点评几句,我都受益匪浅。今年年初先生当了《今日评论》的文艺编辑,就跑到树勋巷来找我要稿子,于是才登了这篇《夜行》。说实在的,我真是特别感谢沈从文先生,我经常把自己写的文章给先生过目,先生每次批注的内容都十分详细,甚至有时候篇幅都超过了正文,我如今会写一点文章,全靠沈从文先生。” 进了大西门,贺础安和程应鏐在文林街上朝东走了一段,便走到了先生坡。这个“先生坡”之所以如此命名,有两个说法,却都和科考有关。 清朝末年,此地靠近贡院,附近有许多驿馆,每逢乡试,各地赶来应考的秀才便住在此地,一说因此地为坡地,而秀才又俗称“先生”,便得名“先生坡”,一说乡试时批改考卷的先生住在此处而得名“先生坡”。而先生坡坡头一段便是树勋巷,若是走过树勋巷再沿着先生坡一路向南下坡,便到了翠湖北路,能看到美丽的翠湖。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走到了树勋巷五号,贺础安在门外就听见院中有两个女生正在念英文,朗诵的是美国散文家和牧师赛缪尔·麦考德·克罗瑟斯在一九二零年发表的《经验女校》中的节选《人人想当别人》一文: “……thenaturaldesireofeveryantobebodyelseexpsanyoftheorirritationflifeitpreventsthatperfectanizationofcietywhicheveryoneshouldknowhispceandkeepitthedesiretobebodyelseleadsracticeonworkthatdoesnotstrictlybelongtoweallhaveaptitudesandtalentsthatoverflowthenarrowboundfourtradeorprofessionerthanhisjob,andheisallthetidogwhattheologianscalled‘workfsupererogation’……” (人人天生想当别人,就是生活中会有许多让人烦恼的鸡零狗碎的成因。社会是一个完善的体系,体系中的每一个人本应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而人人天生想当别人的想法,却会引导我们去从事严格说来不该我们做的工作。我们人人都才华横溢,能力过人,会冲破我们狭小的职业或工作领域的限制,每个人都觉得在自己的岗位上是大材小用,一直在做着神学家们所谓的“分外之事”……) 听着门内的书声琅琅,程应鏐解释道: “她们俩都是一年级的,两个人组成了一个背诵俱乐部,每天都会在院子里读英文,用功极了。” 进了小院儿之后,那两个穿着旗袍、捧着书本的女同学略微看了两人一眼,微一颔首,目光又转到书页上去,朗读声再次响了起来。 此时突然从屋内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声音之大甚至盖过了英文的朗读声,只听一人大声说道: “王永兴,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为斯巴达人辩护呢?” “则良你这句话我可不认同啊,怎么能说我为斯巴达人辩护呢?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啊!雷海宗先生不是说过嘛,正是公元前六百一十年的那次变法,让斯巴达发展成古希腊最强大的城邦,考虑到当时的历史背景,斯巴达人的变法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贺础安跟着程应鏐一道走近屋内,发现屋内的人他都认识,都是联大历史系的同学,李宗瀛、徐高阮、王勉、丁则良、王永兴、翁同文围成一圈在堂屋里或站或坐,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丁则良本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他也是三八年转入联大历史系的,一张娃娃脸上眼角和嘴角微微下垂,眉目之间自带些忧郁的气质,此时的他因为心情激动,眉眼微微泛红,可阐述的观点却掷地有声: “雷先生的课我也听了,而且印象很深刻!先生说每个斯巴达人出生以后,父母就把他送到长老那里,长老要是觉得那婴儿身体孱弱,就让人将婴儿扔到斯巴达城外的山谷中,被长老允许活下来的孩子在七岁以前由父母抚养,七岁到十八岁脱离家庭生活,开始为国家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为了活下去,要靠偷窃来获得食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孩子还被要求少说话,不能笑,甚至还要跪在亚特弥神庙跟前忍受鞭打的痛苦,不管再疼都不允许呻吟和告饶,有的孩子就这样被活活打死,到死也没敢吭一声!被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完全没有生而为人的自由意志,全都变成了只会打仗的麻木机器,这样的变法真的好吗?这样的城邦,怎么可能不灭亡呢?” 第四六〇章 你倒是个生面孔嘛 王永兴似是被丁则良的话说服了,微微点头,沉思着,徐高阮的脸上也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他跟丁则良一样,也是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他身材清瘦,面色白皙,额头十分宽阔,高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目光沉静,文质彬彬、内敛谦逊的气度很有史学人的风范,沉思良久,他也轻声开了口: “则良说的有道理,一个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只会打仗是不行的,必须一直存续本国文明的火种,培养出真正精神独立、身体强悍的国民,斯巴达的军国主义体制泯灭了人性,代价是巨大的。你们还记得雷先生在课上说过的话吗?自从变法之后,斯巴达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文学家和哲学家。” 这时候李宗瀛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饶有兴味地说: “那我倒想问问,柏拉图算是大哲学家?” 这个问题毋庸讳言,程应鏐说道: “看看你问的什么话?柏拉图可是古希腊三贤之一,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贺础安早就知道李宗瀛和程应鏐的关系十分要好,李宗瀛被好友说了一嘴,却也毫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我刚刚忽然想起来,雷先生在讲古希腊城邦之一雅典的时候说过,柏拉图认为小孩出生后应该由国家管理,任何小孩都不应该属于父母所有,甚至不应该认识父母,孩童从一岁到二十岁应该接受各种不同的教育,到二十岁以后,由国家来决定每个人应该成为什么阶级的人。柏拉图的这个观点跟斯巴达的变法理念不是很有些相似之处吗?” 程应鏐对好友的话毫不意外: “柏拉图偏爱斯巴达又不是什么秘密,后世的许多学者都认为《理想国》的原型和蓝本就是斯巴达啊!” 李宗瀛若有所悟: “有意思,一个哲学家却偏爱不产生哲学家的城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程应鏐意识到他们把贺础安这个新客人冷落太久了,赶紧把他推到众人的中央: “你看看你们,光顾着大聊特聊什么斯巴达啊柏拉图的,客人都在这儿站半天了!” 贺础安赶紧摆手,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 李宗瀛热情地迎上前来: “程应鏐,你是从哪儿把咱们历史系这位高材生给带来的?钱穆先生可是在课堂上表扬过他好几回啊!” 贺础安脸红了,程应鏐拍了拍他的背: “贺础安嘴里受伤了,说不了话,我来替他说!我们是刚刚在农校的图书馆碰上的,他当时看《今日评论》看得正入迷呢!” 李宗瀛有些激动地说道: “《今日评论》?咱们图书馆也有啊,程应鏐,我记得你那篇《夜行》发表之后,得了一整年的赠刊呢!让我来找找啊!” 李宗瀛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墙边的书架跟前。 自打进了屋子,贺础安就忍不住四下张望,虽说不过是两室一厅的空间,但每间房都很宽敞,屋内陈设十分简单,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堂屋墙边用破旧的木质汽油箱叠成的一个四层的书架,汽油箱用厚实的木板钉成,宽度接近五十公分,高度约二十五公分,纵深约三十公分,用来做书架十分合适。 李宗瀛在书架上翻找着,很快便在第二排的书架上找到了《今日评论》,便从书架上抽了出来,十三期叠成厚厚的一沓,递给贺础安: “你看,从一月一号第一期一直到最新的一期,按照顺序排的,都在这儿了!以后你想看《今日评论》就到这儿来!” 贺础安笑着点了点头,胸中暖意涌过。 “你再看看还有什么书你喜欢,都可以来借!” 贺础安凑近了书架细看,意外地发现书架上的藏书十分丰富,而且品类不局限于历史书,不光有《资治通鉴》、《战国策》之类的古代历史典籍和其他历史着作,还有法文辞典这种工具书,更有英文版的《父与子》和《安娜·卡列尼娜》这些文学作品,其中有好些书都是在农校的图书馆里找不到的。这些书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在书架上静静地陈列着,等待着被人翻阅。 程应鏐看着贺础安两眼放光的样子,笑着说道: “贺础安,这里以后欢迎你常来,这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时借阅,这间小图书馆就是为了咱们历史学系的同学们服务的!当然了,其他系的同学要来咱们也欢迎!” 正说话间,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院中传来: “那欢不欢迎我呀?” 这话音程应鏐显然十分熟悉,一听便迫不及待地奔出门去迎接了。 “凤子姐!你来啦!” 只见柳眉高挑、笑意盈盈的凤子走了进来,她身穿一件墨绿色天鹅绒旗袍,外罩一件镂空花纹的黑色线衫,更衬得肤色白皙,身材曼妙。 春节时贺础安跟大家一起去看了楚青恬参演的话剧《祖国》,领略了舞台上凤子精湛的表演,凤子扮演形象复杂的佩玉,当时台上台下隔着遥远的距离,贺础安尤觉得凤子光彩照人,如今凤子本人活泼泼地近在眼前,他更能体会到她身上洋溢的热情和让人无法忽视的魅力。 “我今天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本来跟毓棠约好去看电影的,刚好路过你这儿,顺便跟你催稿来的!” 凤子见贺础安腼腆地站在原地,便笑道: “你倒是个生面孔嘛!” 程应鏐赶紧为两人介绍: “凤子姐,他叫贺础安,他可是我们历史系的高材生,这次期末考试他的专业课好几门都是第一呢!” 贺础安没想到程应鏐会对自己的成绩如此了解,还不容他细想,程应鏐就把凤子介绍给了他: “贺础安,她是凤子姐,我们原来都叫她封先生,她觉得我们给她叫老了,大家才改口叫的凤子姐。她不光是《中央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还是十分有名的话剧演员!今年年初她跟联大剧团合作,主演了话剧《祖国》,当时可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呢!你去看了吗?” 第四六一章 拨云见日 见到了自己欣赏的女演员,贺础安很想说几句发自内心的赞美,却无奈口齿不清,担心词不达意,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伸出双手的大拇指比了比。 凤子看到贺础安竖起的大拇指,开心地咯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十分有感染力,她上下打量着贺础安,让贺础安有些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 “贺础安,既然你是历史系的高材生,那一定很会写文章?欢迎你给我们《中央日报》文艺副刊投稿啊!程应鏐就是我的编辑助手,你把写好的稿子交给他就行,一经刊载,稿费从优!” 对于贺础安来说,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可还没等贺础安回答,凤子就把头低下去,她看一眼手表,脸上立马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哎呀,你看看我,光顾着跟你们说话了,我快赶不及看电影啦!先走了啊!” 凤子边说边风风火火地朝门外走去,一句话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外。 程应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愣在原地的贺础安: “哎,想什么呢?” “我要也文肮偶稿!(我要写文章投稿)” 程应鏐哈哈一笑: “那是自然,你没看凤子姐刚才都跟你约稿了吗?你赶快写,多多地写!” “嗯!” 当贺础安看到赵捷民和程应鏐的名字刊登在《今日评论》的时候,他心里不自觉产生了一丝嫉妒,原来在自己茫茫然随波逐流的时候,有人已经对世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贺础安钦佩陈确铮和胡承荫,他们都已经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但人生的道路不能效仿,只能靠自己去摸索,这样才能看到专属于自己的风景。 贺础安自认虽然个性羞怯内敛,但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如此想来,文字或许是他有益于这个世界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此刻,贺础安觉得笼罩在眼前的迷雾尽数散去,一切都鲜亮了起来。 “对了,贺础安,既然要投稿,你可要给自己想一个好笔名啊!” 贺础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 笔名不用想了,就叫“何处安”! 眼看着到了晌午,贺础安的肚子有些饿了,加上他有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便跟大家道了别,离开了树勋巷五号。 尽管贺础安再三推辞,程应鏐仍坚持要送贺础安出门,贺础安便只好由了他去,两人一路上坡,走到了文林街和府甬道(因明清时此地为云南府署大门前的甬道而得名)的路口,贺础安伸手示意程应鏐别送了,程应鏐这才停下脚步,朝贺础安伸出了手: “贺础安,那我可等着你的稿子了啊!” 贺础安的眼中闪着激动的光,紧紧握住了程应鏐的手。 “程应鏐!贺础安!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啊?你们认识?” 贺础安一扭头,便看见钱胜权三步并做两步从府甬道小跑着爬坡上来,贺础安留意到身边的程应鏐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刚刚还浮现在脸上的微笑如今尽数消失了。 钱胜权却好似对程应鏐的冷淡全无察觉,对他满脸堆笑地说: “应鏐兄,这可真太巧了!自打三七年离开了燕大,咱们可就再没见过面了,我可是很惦记你呢!今天既然有缘碰上,不如咱们三人一起吃个饭如何?我请客!” 贺础安本来讶异于程应鏐和钱胜权两人竟然认识,听了钱胜权的话,他这才想起来,西山军训的时候他便知道钱胜权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可他一时间竟没想起来两人是燕大的校友这回事儿。 虽然贺础安个人很不喜欢钱胜权这个人,但想到两人既然是旧识,重逢的场面再不济也是客客气气的敷衍过去,可贺础安却看到程应鏐皱起了眉头,满脸的的不耐和厌恶。 贺础安虽然并不想赴约,但回绝别人的邀约终究不免难堪,他难得庆幸自己口不能言的情况,静等程应鏐表态。 “钱胜权,我们在燕大并不是一个系的,之前也并不很熟,而且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客就大可不必了,我会消化不良。抱歉,我还有事情要忙,贺础安,咱们回头再说,我先走一步。” 在贺础安听来,这道别实在有些生硬,程应鏐仿佛一刻也不想停留,快步转身朝树勋巷走去,留下了贺础安跟钱胜权两人站在原地。 贺础安有些替钱胜权感到难堪,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接着摇了摇手,最后指了指大西门的方向,表示自己说不了话,顺带跟钱胜权道别。 可没想到钱胜权竟然跟着贺础安的脚步一路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如常,似乎程应鏐的冷待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好像这事儿在他心里早就翻篇儿了一样。 “贺础安,你受伤的事儿我听说了,还寻思哪天去看看你呢,这不就碰上了!你说这车这么好端端的就翻了呢?真是太危险了。你们可真了不起,假期还不忘了去做抗日宣传,钱某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之前在茶馆里那个气势凌人的钱胜权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过于明显的讨好姿态让贺础安既意外又不适,他有意加快了步伐,可钱胜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陈确铮最近是不是都不在学校住啊?我听说……他搬到文化巷去了?” 之前的不快还历历在目,贺础安不知道钱胜权为什么突然提起陈确铮,可能是贺础安将自己的不解写在了脸上,钱胜权搓手讪笑道: “我听说前两天有一辆大道奇停在文化巷,你知道这事儿吗?” 钱胜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贺础安。 贺础安顿了一下,接着下意识抿住嘴巴,摇了摇头。 大板桥的车祸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陈确铮住在文化巷的事儿在同学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打听总能知道。钱胜权前几日路过文林街的时候远远看到一辆锃光瓦亮的道奇轿车开进了文化巷,他跑到巷口探头偷看,只见轿车刚好停在了陈确铮所住的门口,一个干练的军人下车敲门,随后进了院。 第四六二章 百般试探 钱胜权快要被好奇心折磨疯了,他到昆明这么些日子,这道奇轿车他在整个昆明都没有见过一辆,在这个车里坐的自然非富即贵,这种人物为什么会主动登门呢? 钱胜权耐心地等了一阵,膀胱却很不争气,尿急的感觉越来越强,因为担心自己会错过,钱胜权却只能佝偻着身子抵着墙强忍着。正痛苦难耐的时候,钱胜权不经意间远远瞥到贺础安、胡承荫和楚青恬三人从城外方向走来,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钱胜权一路小跑,躲进文林街上一间卖文房四宝的店面,见那三人拐进巷子,他才在店主不解的眼神注视之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接着在墙角探头观望。 好在三人进了院门之后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了,接着钱胜权便看见廖灿星搀扶着陈确铮跟那军人一道上了车,随后道奇轿车无声地缓缓驶出文化巷,经过文林街的街口便一骑绝尘,向南驶去。 当时的钱胜权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叫辆黄包车,能跟到哪儿算哪儿,可他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再晚恐怕就要当街出丑了,最终只好悻悻作罢。 之后的几天,钱胜权心里一直琢磨这事儿,可这事儿单靠琢磨是琢磨不明白的,他也想过要不要问陈瑞麟,可他知道就算问也是白问,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钱胜权碰到了贺础安。 军训的时候,钱胜权就很会看人下菜,试探一番后发现,陈确铮的确是不好惹,可贺础安就是一个啥也不是的怂包蛋,本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没想到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钱胜权将眼睛眯了起来,心里觉得晦气,本来贺础安就是个书呆子,现在还成了哑巴,可钱胜权自然不会将失望的情绪表现出来,故作亲热地拍了拍贺础安的后背,明显感觉到贺础安身体瞬间变得十分僵硬,立马躲开了他的触碰,钱胜权见贺础安对自己如此戒备,预感到今天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可他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没事,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就随便问问。对了,贺础安,咱们可是从西山军训到现在的旧相识了,现在既然大家都到了联大,咱们之前的那些不愉快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程应鏐有事儿没关系,我请你吃,就算是跟你赔礼道歉!” 贺础安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表示自己接下来还有事情,对钱胜权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维持着最后的礼貌。 接下来不等钱胜权回复便拔脚就走,可贺础安刚走出去两步就钱胜权追过来扯住了手臂,贺础安终于忍不住了,扬手甩了开去,刚好打在了钱胜权的脸上。虽然贺础安没说话,钱胜权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愠怒,他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钱胜权站在街头,看到贺础安快步走远的背影,钱胜权摸着有些吃痛的下巴,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他不得不承认,陈确铮的确是有两下子,能让这书呆子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可惜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知道的事儿,早晚一定会知道的。 贺础安走到文林街和钱局街路口,心里想着应该走得够远了,贺础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钱胜权早已没了踪影。 钱胜权的反常举动让贺础安的心里觉得十分纳闷,刚巧路口向北便是文化巷,贺础安想着自己也好几天没来探望陈确铮了,便走进了文化巷,想看看好友的近况,顺便说说钱胜权的事儿。 在明清时期“文化巷”本来叫“荨(昆明话读钱)麻巷”,因为地处北城脚偏僻荒凉的地段,此地荨麻丛生,荨麻的茎叶都有细毛,一旦碰到皮肤便会刺痛难忍,久而久之,此巷便被老百姓叫做“荨麻巷”。 一九二二年云南大学的前身东陆大学建校之后,许多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便就近住进了荨麻巷,昔日荨麻丛生的荒僻小巷里变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久而久之,“荨麻巷”又改叫了“文化巷”。 以前贺础安每次路过文林街经过文化巷的时候都会往里瞥上一眼,因为文化巷并不是出入昆明城的必经之路,贺础安没怎么进去过,这条巷给他的印象是幽深的、弯曲的、一眼望不到头的。 直到陈确铮搬到了文化巷,贺础安才算真正知道这巷子里头什么样儿。 虽说是叫“巷”,不过二百多米的文化巷里住了总有四五十户人家之多,贺础安往里走的时候,目光掠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扉、错落的房屋、屋顶的炊烟,感受到了浓浓的烟火气,虽然挤挤挨挨地住了这许多户人家,这巷子却不觉喧闹,反而能感受到一种“静气”。 巷子里房屋的式样大多是普通的云南民居,并无十分阔气的院落,然而从贺础安身边错身而过的人大都身着长衫,戴着眼镜,十足的文化人样子。 快走到陈确铮所住的宅院时,几个看来七八岁的孩子在巷子里你追我赶地朝贺础安跑来,跑在最头里的男孩穿着背带裤,虎头虎脑的样子,后面的小女孩比男孩矮一些,一边跑一边喊着男孩,嘴里不停喊着“给我给我”,急得都快哭了,因为跑得太快,那男孩一时间刹不住车,撞在了贺础安的背上。 见那个小男孩冲撞了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贺础安跟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少年满脸歉意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弟弟不懂事,撞到你了。” 第四六三章 学长好,我叫杨振宁 贺础安笑着摇摇头,那男孩见哥哥冷着一张脸看他,似乎是自知惹了祸,把头低了下去。 面对做错事的弟弟,那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振汉!你今天的红星没有了!” 这个叫“杨振汉”的小男孩立马瘪了嘴,颇不服气地说道: “是振玉追的我,我才会撞到人的,大哥怎么不罚她的小红星?” 那少年的神情不怒自威,他低声对弟弟说道: “首先,撞到人的是你,其次,若不是你抢了振玉的七巧板,她也不会追你。所以我不光不会罚振玉的小红星,还要把你今天的小红星给振玉,就是为了让你记住,你是哥哥,哥哥应当永远爱护妹妹,你明白吗?” 少年的话有理有据,小小“杨振汉”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的七巧板往妹妹的怀里胡乱地一塞,便噘着嘴头也不回地朝文林街的方向跑去,他跑到靠近街口的一栋宅子便推门而入,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少年见弟弟回了家,转头面露歉意地对贺础安说: “实在抱歉,我弟弟不懂事,刚刚他没撞疼你?” “没日没日。(没事没事。)” 贺础安自认自己的口齿不清在旁人听来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可那少年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般,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你到这儿是来找人吗?这条巷子里住的大都是联大和云大的先生和学生。” “我哎扰我额蓉学,我日延啊历日意额,我叫饿汝安。(我来找我的同学,我是联大历史系的,我叫贺础安。)” “这么巧?我也是联大的学生,学长好!我叫杨振宁,我是三八年秋天刚入学的化学系一年级新生!” 贺础安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叫“杨振宁”的少年,他身上的白衫虽并不十分新,但面料板正整洁。少年生得浓眉阔嘴,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举手投足虽然给人少年老成之感,可整个人看起来终究不过十五六岁,在这许多人还读中学的年纪,他竟然考上了以难考闻名的西南联大,成了大一的新生了。 杨振汉冲撞了贺础安被杨振宁训斥之后,身边的弟弟妹妹不时偷看哥哥的脸色,神情中都有几分惧意,叫“振玉”的小妹妹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大哥,我有我自己的小红星就够了,我不要三哥的小红星。可不可以不罚三哥的小红星啊?” 杨振宁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旁边高一点的男孩不以为然道: “振玉,你三哥抢了你的七巧板,你还帮他说话啊?” 杨振玉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二哥,没有小红星的话,周末三哥就不能换糖吃了!” “好,那大哥今天就不罚你三哥小红星了,振玉这么心疼三哥,大哥今天给振玉两颗小红星!” 小姑娘开心地跳了起来: “真的吗?太好啦!我这就告诉三哥去!” 小姑娘雀跃着朝街口的方向跑去,杨振宁赶紧嘱咐道: “振平,你快去牵着妹妹,别让她摔倒了!” 杨振平点了点头,紧跑了两步牵起妹妹的手,向家的方向跑去。 杨振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弟弟妹妹进了自家的院门,转回头看向贺础安: “学长,我也该回去了,我家就在前面的文化巷十一号,挨着街口,我们那个院子住了好些联大的先生,欢迎学长到我家做客!” 贺础安跟杨振宁道了别,又朝巷子里走了一段,敲响了陈确铮住处的院门,贺础安想着陈确铮腿脚不便,出门的可能性不大,却没想到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陈确铮真的不在家。 起初廖灿星提出想让陈确铮从宿舍搬出去住的时候,陈确铮是反对的。 陈确铮本就不觉得自己腿伤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日常生活有些不便,他也都能克服,所以在外租房并没有什么必要。可廖灿星却执意要守在陈确铮身边照顾他,廖灿星以为陈确铮反对租房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便自作主张选了文化巷的房子,先斩后奏地连房租都付好了。 接着廖灿星叫了辆黄包车,跟陈确铮一道去了文化巷,陈确铮看着廖灿星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跟他展示自己新租的小院儿,脸上的表情如同孩子一样,像是在求表扬,又像是在求原谅。 “我跟你说,这文化巷里住了好多联大的先生,没准咱们哪天就能碰上他们呢!” 陈确铮忍不住将廖灿星搂在怀中,她发丝上的香气萦绕在他的周围,他感受着怀抱中她柔软身躯的暖意,心中一阵悸动。从小到大,陈确铮品尝过太多失去的伤痛,为了保护自己,他学会了不奢望、不执着。因为从未得到和拥有,便永远也不会失去。 可如今对于廖灿星,陈确铮却觉得这辈子都不想撒开手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廖灿星这才想起来早就想跟陈确铮说的事儿: “绪衡姐说他要跟贺老师一起看一个好莱坞新上映的电影,名叫《翠堤春晓》,曹美霖他们都看过了,我也想去看!” “那容易,咱们现在就去!” “好啊,那你等等,我出去叫辆黄包车来!” 廖灿星跑到院儿当中,突然转过身来,发丝跃动,裙摆飞扬,这一幕在陈确铮的眼中定格,并永久封存。 “对了,曹美霖还说里面的男主角有一点儿像你呢!” 陈确铮眉毛一扬:“是吗?看来我有一张明星脸喽?” 廖灿星画风一转: “可是曹美霖还说,那个男主角是一个大大的负心汉!” 陈确铮双手抱胸,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 “这个曹美霖,整天胡说八道,我一个真真正正的炎黄子孙,怎么可能长得像一个洋人呢?不可能不可能!” 第四六四章 你也是来看《翠堤春晓》的? 昆明城内正义路西有一条光华街,光华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大逸乐影院就坐落在光华街上的云瑞公园内。大逸乐影院原名是“逸乐影院”,一九三四年和云南第一家有声电影院“大中华影院”合并,至此影院改名为“大中华逸乐影戏院”,老百姓俗称“大逸乐”,大逸乐影院时常有许多西片上映,虽然跟联大离得实在有些远,但年轻的学生们最不怕的就是走路,往往说说笑笑,几里路也就走下来了。虽然平日里大家都穷嗖嗖的,但是在一九三九年的上半年,物价飞涨尚不凶猛,联大的学生仍能从牙缝里挤出些钱,来做精神世界的消遣。 可陈确铮因为脚伤,暂时享受不了和廖灿星牵手漫步的乐趣,只好奢侈地借由黄包车代步了。到了“大逸乐”,售票口早已排成了长队,跟影院里许多轮番播放的老片子不同,《翠堤春晓》是一九三八年年底才在好莱坞上映的新片,所以大家都想一睹为快。 好不容易检票进了电影院,偌大的放映厅里人头攒动、人满为患,考虑到陈确铮的腿伤,廖灿星买的是靠近过道的票,她担心视野不好,可陈确铮却全然不在意。 好在电影开始放映,廖灿星便将刚刚的不开心抛诸脑后,沉醉到剧情之中去了,陈确铮到昆明之后很少看电影,一是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二是放映的片子多半是十分无聊的老片子,新片子很少,不过他倒是十分喜欢跟廖灿星一起看电影,看的什么不重要,因为看电影的廖灿星往往比电影本身还要有趣。 《翠堤春晓》讲的是奥地利着名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爱情故事,在施特劳斯籍籍无名的时候,面包师的女儿波蒂就深爱着约翰·施特劳斯,后来施特劳斯的才华被歌唱家卡拉·唐娜赏识,从此施特劳斯作曲,卡拉演唱,两人相得益彰的表演惊艳了整个维也纳,彼此之间也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愫,波蒂得知施特劳斯对卡拉动了心,为了扞卫自己的家庭,波蒂来到剧院,可当看到两人在舞台上珠联璧合的完美演出,她明白了卡拉才是施特劳斯的知音,于是她决定退出,并将施特劳斯托付给了卡拉。施特劳斯本想和卡拉一起远走他乡,可到了码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波蒂,他在码头和卡拉不舍分别,将对卡拉的感情深深埋葬,回到了波蒂的身边。 《翠堤春晓》的故事十分轻松愉悦,场景和服装也都美轮美奂,陈确铮环顾周遭看得入神的观众们,他们都沉醉在旋律动人的圆舞曲、华美闪耀的晚礼服和痴男怨女的三角恋情之中,陈确铮实在难以理解,为何在这战火频仍、动荡不安的世界,好莱坞却仍旧一心一意地制造着虚无缥缈的幻梦,也许人有时候并不想要活得太清醒? 回过神来,陈确铮突然明白,一贯自诩清醒的他也任性地纵容自己沉醉在美妙的梦境之中,现在正坐在他身边的廖灿星就是他这一生唯一不愿醒来的美梦。想到此处,陈确铮不觉哑然失笑,也许此刻在整个电影院里,唯一胡思乱想、不能入戏的人,只有他自己? 电影结束后,廖灿星一边跟陈确铮感叹卡拉·唐娜的裙子太过闪耀,一边夸赞电影里面的歌曲和音乐实在太好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跟着人流一起向大门口走去,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雨来得突然,有人大叫着冒雨冲下台阶,有人在原地踌躇,廖灿星在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一人打着伞笔挺地站着,虽然那人将伞打得有些低,她却总觉得那露出的半张脸莫名有些熟悉,凑近了一看,果然是联大的同学。 “许渊冲!真的是你!你一个人来看电影?”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许渊冲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当他抬高了伞面,看到了眼前的廖灿星,脸上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 许渊冲之所以将雨伞压得低低的,就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被迫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没想到竟然被人认了出来,好在认出他的人是廖灿星。虽然两人不是一届的,也不是一个系的,但许渊冲去旁听文学院的其他课程时,经常能碰到这位学姐,她学习态度十分认真,总是在课堂上说出一些新奇的见地,因此虽然两人没有私交,但许渊冲一直很欣赏廖灿星。 许渊冲眼中的欣赏也被陈确铮捕捉到了,他上下打量着许渊冲,只见他瘦高的身材,瘦削偏长的一张脸,头发用发蜡梳得十分板正,眉毛很浓,鼻梁高挺,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没有拿伞的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整个人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和卓尔不群的风度。 听了廖灿星的问话,许渊冲摇了摇头: “我约了两个同学一起,正在等他们。” “你也是来看《翠堤春晓》的?” “这部我早就看过了,这次准备看这部《tarzanandhisate》,典型的非洲探险片,我的同学看过后说里面有狮子斗老虎,老虎斗鳄鱼什么的,很是惊险刺激。” 嘴里说着话,许渊冲将手指向“大逸乐”门口两米多高的海报招贴画,招贴画上画着一对俊男靓女在被一只怒吼的狮子威胁,上方用硕大的美术字体写着片名——“泰山抱得美人归”。 看到这翻译,许渊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这片名也不知是谁翻译的,实在是俗气透顶!对了,廖灿星,你知道这《翠堤春晓》片名的翻译是谁吗?” “是谁呀?你英文那么好,不会就是你?” 许渊冲因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微微有些脸红,神情中又有些自得,他摇摇头: “不是我,是吴宓先生。” “是吴宓先生?怪不得!能把《thegreaaltz》翻译成《翠堤春晓》这么浪漫的名字也就只有先生他了!” 第四六五章 阴阳怪气 见电影散场,一早就等在街角的许多黄包车夫热情地迎上来招揽生意,廖灿星跟许渊冲匆匆告别后,扶着陈确铮上了其中一辆,年轻的黄包车夫将车篷拉起,陈确铮“文化巷”的话音刚落,就撩开双腿,奋力跑了起来。 廖灿星回头看向许渊冲,他依旧撑着伞站在雨中,依旧将伞面压下,遮住半张脸,此刻他虽是在等人,却没有东张西望,反而像是在垂头思考着什么,伫立的身影在身边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之间看起来有些“鹤立鸡群”。 廖灿星转回身来,便看到陈确铮双手抱臂,眯着眼睛看自己: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这位英文很好的男同学是何方神圣啊?” 廖灿星显然也对这位学弟十分欣赏: “你说许渊冲啊,他是外文系的一年级新生,我跟他一起上西洋通史课的时候认识的,他的英文特别好,听说这次期末他的大一英文在他们组里考了七十九分的高分呢,只比杨振宁低了一分!对了,杨振宁你还没听说,他也是大一新生……” 廖灿星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这才留意到陈确铮很早就没有回应她了,看他那一脸法官审判前的样子,廖灿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心里乐开了花,却故意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哎,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子酸味儿呢?到底是哪儿来的呢?你闻到了吗?哎呀,这雨好像小多了,应该快停了?” “这位同学,请不要转移话题。”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他们了!在我心中,这天上地下就属你陈确铮最厉害,你是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谁也比不上你!开心了?” 陈确铮依旧故作深沉: “没什么可开心的,你对我的评价只能算是客观中肯,或者说是——恰如其分。” 廖灿星忍不住笑着推了陈确铮一把:“你面皮可真厚!” 曾经跌宕的人生际遇让陈确铮拥有了超出年龄的成熟,只有在廖灿星面前,他才会不自觉地展现出自己幼稚的一面,也只有让他绝对信任和依恋的人,才可能看到他的这一面。 黄包车夫将车拉到文林街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变成了毛毛雨。廖灿星嚷着肚子饿了,陈确铮就让黄包车夫停在文林街上的一间四川人开的锅魁铺子跟前,就在陈确铮买锅魁的时候,廖灿星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却在往来穿梭的人流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 梁绪衡正要去给地质系的学长还书,却无意间在文林街上看到了廖灿星和陈确铮,两人坐在黄包车上,廖灿星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陈确铮歪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微风吹乱了廖灿星的头发,雨丝将发丝粘在了她的嘴角,陈确铮轻轻抬手将发丝拨开,掖到耳后,廖灿星自然地接纳着他的动作,口中的话一直未停。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梁绪衡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她本无意上前打扰,可两人下车后,廖灿星却眼尖地一眼看见了她。 “绪衡姐!” 廖灿星朝梁绪衡大喊一声,步履轻盈地朝她跑了过来,陈确铮买好了吃食,也拄着拐慢悠悠跟了过来。 梁绪衡赶紧迎上几步: “小灿星,确铮,你们在这儿买锅魁啊?” “对呀,绪衡姐,你怎么一个人啊?最近怎么老没见你跟贺老师在一块儿呢?” 廖灿星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突然在梁绪衡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让她一瞬间有些失神,回过神来时,她故意做出一个带有几许嗔意的笑容: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两个恩爱了,整天出双入对的,跟连体人一样!” 陈确铮一手拄杖,一手提着装着锅魁的纸包,将梁绪衡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陈确铮审视的目光让梁绪衡微微有些不自在。 “贺老师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话还是说不大清楚。” “慢慢来,你多跟他说说话,他爱听。” “我知道。” 陈确铮敏锐地捕捉到梁绪衡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愧意,廖灿星却只顾扯着她的绪衡姐说个没完,她想起刚刚看过的《翠堤春晓》,便开口问道: “绪衡姐,你跟贺老师去看《翠堤春晓》了吗?” 梁绪衡摇摇头,回头想来,《翠堤春晓》上映的消息还是贺础安告诉梁绪衡,梁绪衡告诉廖灿星的,当贺础安这个平日里只知埋首苦读的“书呆子”提出了想跟她看电影的想法,梁绪衡还颇意外了一下,可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整颗心却为了转系一直扑在地质学上,爽约了好几次,使得这个电影一直到现在都没看成。 廖灿星莺啼般明亮的嗓音将梁绪衡的思绪召唤了回来: “绪衡姐,我们刚从电影院回来,《翠堤春晓》真的很好看,里面的歌儿好听极了,你跟贺老师赶紧去看呀!” 看到梁绪衡有些落寞的表情,陈确铮将锅盔递给廖灿星: “拿着。” 廖灿星接过锅盔,陈确铮牵起廖灿星的手: “走,你绪衡姐可是大忙人,咱们可别耽误她的事儿了。” 说完不等梁绪衡回话,陈确铮丢下一句“回见”,就牵着廖灿星走远了。 廖灿星察觉陈确铮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出了一段路,她终于忍不住担心地问道: “你有心事吗?能告诉我嘛?” 陈确铮笑笑: “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想贺老师了,出院后就没怎么见他了。” “那还不简单?明天咱们就去看他,好不好?” 廖灿星点点头,可下一秒,又轮到她欲言又止了。 陈确铮站定脚步,低头看她: “怎么了?嗯?” “我觉得……你刚才跟绪衡姐说话的口气阴阳怪气的,好像在……责怪她一样。” 陈确铮一愣: “……阴阳怪气……吗?” 陈确铮承认,他的确是对梁绪衡有些不满,在贺础安住院的时候梁绪衡对贺础安的陪护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她明显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她的地质学上,只要无事的时候便埋头苦读,陈确铮觉得口不能言的贺础安受到了冷落,心里有些为他不平,刚刚才会借着话头刺了梁绪衡一下,如今仔细想来,自己做的的确有些不对。 罢了罢了,明天见到贺础安再说! 第四六六章 睡在门口的人 陈确铮很想跟廖灿星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跟梁绪衡说那些话,可仔细梳理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他却惊觉那个越界的人可能是自己,即便他心中再为贺老师忿忿不平,也不应该贸然插手别人的感情事。 陈确铮还在暗自纠结,廖灿星却很快忘了之前微微不快,她挽着陈确铮的胳膊,嘴里哼唱着施特劳斯和卡拉·唐娜一起唱的那首《当我们年轻的时候(onedaywhenwewereyoung)》: onedaywhenwewereyoung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onewonderfulorngay 在五月的一个美好的清晨 youtoldyoulove 你告诉我,你爱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 sweetngfsprgweresung 当我们唱起春之歌 andicwasnevergay 歌声是如此美妙 youtoldyoulove 你告诉我,你爱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很年轻 youtoldyoulove 你告诉我,你爱我 andheldclosetoyourheart 并且将我拥在你怀里 weughedthen,wecriedthen 我们分享喜悦和泪水 thencathetiart 但分离的时刻就要到来 whenngfsprgaresung 当春之歌再次唱响 reberthatorngay 又回忆起那五月的清晨 reber,youloved 可记得你曾爱过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 …… 一曲唱毕,两人走到文化巷的巷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两人回头一看,巷口竟站着吴宓和钱钟书二位先生。 刚搬到文化巷的时候,廖灿星就告诉陈确铮,文化巷十一号住了好几位联大的先生,数学系杨武之先生一家、外文系的钱钟书、教育学系的罗廷光。此外云南大学的文史系的施蛰存和吕叔湘两位先生也住在此处,不过廖灿星不认识。 陈确铮腿脚不便很少出门,倒是廖灿星每日往来于文化巷,时常跟先生们碰见,杨武之先生有时带着一家人外出,欢声笑语,和乐融融,倒是每每碰到钱钟书先生,都是踽踽独行、一身寂寥的样子。 不过吴宓先生廖灿星倒是在文化巷头一次见。 “wonderful!唱得好极了!” 大力鼓掌的正是笑容可掬的吴宓,钱钟书则背手站在一旁,虽然脸上也有笑意,但整个人看起来总有一丝颓唐消沉之气。 廖灿星跟陈确铮走到二位先生身边,廖灿星毕恭毕敬地说道: “二位先生好!我们刚刚去看了《翠堤春晓》,还在电影院门口碰上了外文系一年级的许渊冲,他跟我说这片名是吴宓先生翻译的,先生翻译得真是太好了!” 陈确铮也接口道: “没错,‘翠堤春晓’四个字意境绝佳,要是干巴巴地翻译成《伟大的圆舞曲》,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卖座!先生是怎么想到用这四个字呢?” 吴宓先生推了推眼镜,脸上颇有些得色,看起来有些可爱。 “大概是因为我对翠湖有偏爱?我时常在翠湖边闲走,有一天耳边听着林间的鸟儿婉转啼鸣,想到了孟浩然的‘处处闻啼鸟’,“翠堤春晓”这几个字就从我脑子里蹦出来了!” 三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钱钟书始终站在一旁默然不语,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可陈确铮却留意到那笑容颇有些心不在焉,吴宓显然也发现了,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默存啊,既然这么挂念季康和阿圆,你就把她们从上海接来嘛!” 似是考虑到有外人在场,钱钟书没有答话,于是陈确铮适时鞠躬说道: “二位先生,实在抱歉,我有腿伤,实在不宜久站,就先回去了。” 钱钟书微微颔首,吴宓面露歉意,连忙说道: “那赶紧回去!往里还要走多远,要不要我扶一下?” 廖灿星赶紧说: “不用不用,就在前面不远,还有我扶着他呢!先生再见!” 告别了二位先生,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去,廖灿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吴宓的手臂亲热地放在钱钟书的肩头,用明朗热情的语调说道: “默存,待会儿你先回屋休息,我跟周珏良讲完他的毕业论文就去你屋里找你,你把新做的诗都拿出来等着我啊!” 随后两人的身影一同没入了文化巷十一号的院门儿里。 廖灿星转过身来,陈确铮却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陈确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突然急切地拄着拐杖往前迈步,一时间没掌握平衡,幸好廖灿星眼疾手快,才没有摔倒。 廖灿星扶着陈确铮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看到贺础安坐在地上,背靠在门板上睡得正香。 陈确铮伸手轻轻推了推贺础安的肩膀: “贺老师,起来了,怎么坐地上睡啊,不冷吗?” 贺础安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到眼前人赶紧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肚子倒先叫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 陈确铮不仅买了甜咸两种锅魁,还买了油炸麻花,三人吃饱绰绰有余,贺础安一边吃,一边给陈确铮和廖灿星讲了钱胜权跟自己打听道奇轿车的事儿。 虽然贺础安说话有些费劲儿,陈确铮还是听懂了个大概,他跟廖灿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头雾水,陈确铮沉吟良久,说了一句: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钱胜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他说什么听说道奇轿车停在文化巷我是不信的,我猜他应该是正好路过看到了这辆车,却又猜不出这车的来头,他知道你跟我关系近,就跟你打听。总之他下次要是再问你,你就让他自己来问我!” 贺础安将最后一块麻花塞进嘴里,点了点头。 要说的话既已带到,贺础安起身准备告辞,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又回到陈确铮身边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郑重其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还有一按日我拗跟已养。(还有一件事儿我要跟你讲。)” 陈确铮见状故意咳嗽一声,将身子探了过来,双手交叉在胸前: “愿闻其详。” “你额笔名我拗欧回。(你的笔名我要收回。)” 楚青恬听得一头雾水: “笔名?什么笔名?” 陈确铮却笑了,随后将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掰下一块锅魁扔进嘴里: “那本来就是你的笔名。” 贺础安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 陈确铮搬出宿舍的时候拜托贺础安帮他收拾东西,贺础安偶然发现了陈确铮夹在《大众哲学》中间的手稿,可此时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必说,一切都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贺础安点点头,起身要走,陈确铮突然叫住了他: “贺老师,你赶紧回宿舍,梁绪衡在等你。” 贺础安一脸诧异: “她袄我?啊恩以说额?(找我?她跟你说的?)” 陈确铮叹了口气: “别啰嗦了,快走,别让人家等太久啦!” 贺础安再没二话,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第四六七章 美得你 吃过晚饭,日头已经悄然西垂,一双恋人就静静地坐在窗边,廖灿星将头靠在陈确铮的肩上,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那首《onedaywhenwewereyoung》,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哀伤。明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廖灿星却一点儿也不想动,她巴不得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让这一份静谧能长久地存留下去。 陈确铮依着廖灿星口中的旋律用手指在她的肩膀上打着拍子,回过神来,她的歌声却停止了。 廖灿星扭头看一眼陈确铮: “你怎么知道绪衡姐会去找贺老师的?” 陈确铮无奈一笑: “你都说我阴阳怪气了,再说你绪衡姐又不笨。” 廖灿星拉过陈确铮的手,双手抚摸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干燥温煦的掌心: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崇拜你。” 夜色遮掩了陈确铮微翘的嘴角: “只是‘有时候’吗?” “好啦,每时每刻都崇拜你,永远崇拜你,开心了?” “嗯,开心。” 玩闹过后,廖灿星眉宇间露出忧郁的神色: “今天钱先生好像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我听同学们说钱先生的妻女都不在身边,他的女儿才一岁多,他一定很想念她们。” “那是自然,人之常情。” “施特劳斯不在身边的时候,波蒂一定也很想念他?” “怎么突然说起电影来了?” “曹美霖看完《翠堤春晓》跟我说施特劳斯是负心汉,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我只是觉得施特劳斯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开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波蒂对他不离不弃,所以他的肉体留了下来,跟波蒂度过了整个余生,可他的心里却一直爱着卡拉,虽然他在码头送别了卡拉,可是他却永远记得两人相爱的那片维也纳森林。所以虽然他最终选择了波蒂,但我还是替波蒂感到难过,波蒂一直都知道施特劳斯对卡拉念念不忘,这在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做卡拉,永远离开施特劳斯。不,我根本就不会开始这段感情。你呢?” “我?” “你是选平凡深情的波蒂还是在舞台上光芒耀眼的卡拉呢?” 陈确铮深深看进廖灿星的眼里: “我选你。” “你别耍滑头,我认真地问你呢!” “我也在认真回答啊!” 明明听到的是自己想听的答案,可廖灿星总觉得不是很开心,仿佛是突然对生命中不可预期的变动和失去产生了莫名的忧虑和恐惧,这种情绪突如其来,她甚至都无法描述清楚,更是无从纾解。 在廖灿星暗自纠结的时候,陈确铮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包,放到了她的手上。 这红布看来年头不短,微微有褪色的痕迹,但折痕平整,显然是一直被悉心保存着,陈确铮的态度十分平常,就像是递给廖灿星一本他新买的书一般,待打开布包的时候,廖灿星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给我的?” 陈确铮身体往后一仰,两只胳膊拄在床上,歪头笑着看廖灿星: “聘礼。” “你胡说什么呢!” 红色布包里有一只发簪和一张折成四折的发黄的纸。 廖灿星红着脸拿起那只晶莹剔透的金包翡翠双尖发簪,凑近眼前仔细端详,发簪的翡翠一面平整,一面圆润,平的一面整体包金,而突起的一面露出打磨得十分圆润的翡翠,翡翠的形状仿若连接到一起的两个纺锤形,背部的包金从中间的“细腰”处伸展过来,好似一条金色的腰带般裹住碧绿的翡翠。 “这是我娘当年的陪嫁,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只是红玛瑙的,被我娘拿去当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首饰。” 陈确铮的口吻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廖灿星自己并没有玉石翡翠之类的首饰,她总觉得这东西看起来老气,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戴。但她小时候经常在母亲的梳妆台跟前玩耍,母亲素来喜欢翡翠玉石,不管是耳环项链,还是手镯戒指,各色各样的翡翠首饰应有尽有,整日把玩之下,廖灿星自然而然便能分辨出翡翠的好坏了。 廖灿星一眼看到陈确铮母亲的这只发簪,便知这是一等一的上乘货色,虽然样式稍显老旧,但镶嵌的翡翠晶莹温润、水头极好,想来必是价值不菲。 廖灿星将眼前发丝掖到耳后,将发簪在脑后比了比: “可惜我头发太短了,不能戴给你看。” “没关系,我只是想把它给你,戴不戴不重要。” 廖灿星又拿起那张被折起的泛黄的纸,也许是年代久远,折痕处已经有分崩离析的倾向,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张地契。 地契用毛笔写成,左下角盖着红色的印章,字体有些潦草,并不能辨认得十分清楚,廖灿星略略看了看,又轻轻将它重新折起来,放回红布上,将发簪压在上头,再掀起四角包了起来,塞回陈确铮的手中。 “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好好收着。” “你就当是房租好了,这房子是我住,本来就不应该花你的钱。” “你也真是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跟我还算这么清楚啊?”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廖灿星的脸越来越红,答案显而易见,在陈确铮的灼灼目光下,她却有些羞于启齿,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我们当然是恋爱关系!” 陈确铮轻轻握住了廖灿星的双手: “灿星,你说我们是恋爱关系,说的没错,可我要的却不止于此,我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变成夫妻关系。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这是我的聘礼,这句话并不是开玩笑的,我一定会娶你。” 陈确铮的神情和语气都郑重其事到了严肃的程度,这给廖灿星带来巨大的冲击,一时间忘了回话,于是,陈确铮接着说道: “你于叔叔要见我的用意你知道,我更加不可能不明白,他是代表你父亲来的。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换做是我,我也不放心。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可能让你父亲安心把女儿交给我,但我最最起码应该做到让你安心。所以想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想给我的话增添一点分量。其实我本来想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给你这些的,但是没关系,反正早晚总归都是要给你的,索性就现在。” 陈确铮用手指轻轻抚摸那红色的布包: “说实话,这点儿东西根本称不上‘贵重’,这也不是什么大宅子的房契,而是我离开佛山之前最后住处的房契,那个小院子还不如咱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大,根本不值几个钱,那里却是我母亲和妹妹生前一家三口住过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家’,现在我想把我的‘家’托付给你。” 这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让廖灿星感动不已,不知不觉间便泪流满面了,陈确铮为廖灿星擦去腮边的泪水,将布包又重新放回到廖灿星的手里: “怎么还哭上了呢?这么感动啊?” 廖灿星把脸贴在陈确铮的胸膛,没过一会儿,陈确铮的胸口便感受到了潮意。 陈确铮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廖灿星顺滑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呢,我家的情况很复杂,那些陈年旧事你也无需知道,我只想告诉你,在我心中,你廖灿星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 廖灿星突然转过脸来,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又生出促狭之意,她伸出两只手,“啪”地一声一左一右拍在陈确铮脸上,将他的五官挤作一团。 “那我倒要问问看,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啊?” “只要你嫁,我随时都可以,要不我把蜡烛点了,咱们现在就拜天地?” “美得你!我可才不会嫁给一个瘸子呢!” 陈确铮捂住胸口,做痛心疾首状: “你竟然嫌弃我?我可真是伤心死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虽然我的腿瘸了,我的帅气可不曾稍减半分啊!” 廖灿星伸手抬起陈确铮的下巴,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端详了一阵,点了点头: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看在你尚有几分姿色的份儿上,算了,瘸就瘸!我不嫌弃……哎,你作什么……救命啊……” 窗外天色已然墨蓝一片,一弯鹅黄色的蛾眉月悄悄爬了上来。 毛茸茸的月亮照在年轻轻的、正拥吻的恋人身上,将他们的吻映照在剥落的墙面上,美成一幅画。 第四六八章 你这是在告白吗? 陈确铮想多了。 以梁绪衡的冰雪聪明不可能听不出他言语中暗藏的对贺础安的关心,她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觉得他的那些话说进了自己的心坎儿里。看着廖灿星挽着陈确铮在街头雀跃的背影,梁绪衡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是个称职的女友。 为了证明有能力转系,为了赶上地学系的进度,梁绪衡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忽视贺础安,虽然两人也时常见面,但这段时间自己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真的是被她冷落太久了。 一想到这儿,梁绪衡书也不还了,一口气从文林街跑到了贺础安的宿舍,没想到贺础安不在。梁绪衡在宿舍门口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书也看不进去,满脑子胡思乱想,她几次想去找贺础安,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只好作罢。 在梁绪衡的印象中,她只管一门心思向前冲,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她需要的时候,贺础安永远会在她左右,给她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安全感,可此刻在她最想见到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这种焦急夹杂着后悔的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 等梁绪衡充分品尝了等待的滋味之后,贺础安终于出现了在她的面前。 他是跑着过来的。 贺础安显然是跑得太狠了,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双手拄着膝盖喘了好久,断断续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瑞不以,冷恩藕了?(对不起,等很久了?)” 梁绪衡先是摇摇头,接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贺础安被梁绪衡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伸手想要为她擦泪,被梁绪衡握住了手。梁绪衡把头靠在贺础安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贺础安伸出手在梁绪衡的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等着她自己开口。 过了一会儿,梁绪衡自己抬起脸来,她吸了吸鼻子,睫毛虽然因为润湿打成绺,眼睛和鼻头还有些泛红,但平日里爽朗明媚的笑容又恢复如初,她拉起了贺础安的手: “先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进了空无一人的宿舍,梁绪衡径直坐在了贺础安的床上,贺础安有些手忙脚乱地找水壶、找杯子,给梁绪衡倒了一杯开水,随后小心翼翼地在梁绪衡身边坐下,梁绪衡笑着不说话,默默地看着贺础安的一举一动。 贺础安看了看梁绪衡放在桌上的地质学书籍,梁绪衡早已能从他的眼神判断出他的想法来,那双眼似乎在说: “你今天不是说要去还书吗?怎么还带着?” 梁绪衡的眼眶又有些酸了,却用轻快的口气说道: “今天去还书的路上,我碰到陈确铮和小灿星了……” 贺础安早就从陈确铮口中听说此事,所以并不惊讶。 “础安,你的好兄弟陈确铮在为你鸣不平呢!” 贺础安的表情有些困惑和紧张。 “你别着急,确铮他没说什么重话,他就是怪我最近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冷落了你。你怪我么?” 贺础安赶紧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在意。 看着贺础安明明受了委屈,还努力安抚自己的样子,梁绪衡心里的内疚泛滥开来,她双手捧住贺础安的脸,闭上了眼睛。 绵长一吻之后,梁绪衡的额头抵着贺础安的,将自己的歉意对着爱人倾泻而出: “础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追求完美,什么事不做则已,做便要做到最好,可我最大的缺点也是追求完美,做什么事儿都一脑门子扑上去,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段时间我一心想着跟袁复礼先生证明自己转系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大三的时候我还想着转系,我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很任性。我也想向自己证明,我真的可以,我有这个能力。你这次受伤,我虽然在你身边照顾,但我的心思的确没有放在你身上,你又说不了话,我跟你一起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也没好好陪你,你一定很寂寞?身为你的女友,我这样很不对,我郑重向你道歉,我已经深刻反省了,以后再不这样儿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一股脑儿说了这些话,梁绪衡才把头抬起来,贺础安在梁绪衡又大又亮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 这就是他的绪衡啊! 有话直说,坦坦荡荡,从不藏着掖着,倒是他一个大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委委屈屈,别别扭扭的,真是不应该啊! 贺础安觉得自己胸中淤积的委屈和自怜一扫而空,用力摇了摇头,轻轻把梁绪衡抱进了怀中。 梁绪衡听着贺础安的心跳,噗通噗通,十分有力。虽然这个人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站在人群里也丝毫不惹眼,在“三剑客”之中,他也是最不惹人注意的一个,陈确铮好似大江大河,任何人都无法忽略他的澎湃,胡承荫是山间淙淙的小溪,路过常人无法见到的风景,也每每让赶路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而贺础安倒像是偏僻处的一汪湖泊,波平如镜,静水深流,却少有人发现。 他是只她一人找到的珍宝,旁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好,包括他自己。 梁绪衡拉着贺础安站起身来: “忘了跟你说,今天小灿星跟我说她和确铮已经看过《翠堤春晓》了,小丫头跟我炫耀呢!咱们也去看!现在就去!” 在拥挤的电影院里,观众发出阵阵欢笑,梁绪衡看得十分投入,她是做任何事都十分投入的类型,这一点贺础安比谁都知道,可是他自己却很难专心于剧情,因为梁绪衡一直紧握着他的手,随着剧情的发展,时而松一些,时而紧一些,却从未松开。 电影结束后,两个人手挽着手回学校,梁绪衡滔滔不绝对于电影的感想,贺础安只是笑着,默默地听着。 “这电影是挺好看的没错,就好像餐后的甜点一样,甜蜜,轻松,也有点肤浅。为什么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就一定要非此即彼呢?卡拉是典型的事业女性,身为着名的歌唱家,她不用依附于任何男人,可她似乎也不钟情于任何男人,我觉得与其说她是爱施特劳斯,倒不如说是爱他的才华,如果卡拉以后遇上一个比施特劳斯更有才华的人,我敢担保卡拉也一定会爱上他。波蒂倒是一心一意爱着施特劳斯,可是她却没有自己的人生,她变成了施特劳斯的附属品,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身份也就只有‘施特劳斯夫人’了。这两种女人都是不完整的,都是我不想做的,我觉得真正幸福的女性应该同时拥有独立的人格和真挚的爱人。我想拥有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我也想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绪衡啊,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你这是在告白吗? 虽然贺础安跟梁绪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她的一言一行总是能给他新的惊喜。 走出电影院之后,贺础安本以为梁绪衡会问他,若他是施特劳斯,会选择卡拉还是波蒂,可梁绪衡却完全没问这个,反而跟他说起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应当如何的畅想。贺础安暗暗责怪自己,明明这么了解她,怎么竟又看低了高傲且强悍的她呢? 贺础安知道,梁绪衡绝非不通晓人情世故,只是她的视野很宽广,总是能比旁人看得更远,她用力追求她所向往的一切,却从不困囿于自己女子的身份,她的万丈雄心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目的光芒。 而这样的一个女子刚刚对他说了,她想当一个好妻子。 贺础安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双脚如同踩在云端,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昆中南院的大门口,因为距离梁绪衡的七号宿舍楼还有一段距离,贺础安还想接着往里走。 “行了,就送到这儿!” 贺础安看了一眼头顶的八字门楼,有些依依不舍。 “今天咱们来回可是走了六七里地啊,早点回去休息!从这儿到我宿舍还挺远呢,你把我送到了,还得自己折回来,多累呀!你从这儿刚好顺道出城,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贺础安无力辩驳,只好扶额: 绪衡啊,你看看你,这哪是女孩子家家恋爱时会说出来的话呀! 贺础安只好转身离开,走出一段,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佳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贺础安不禁苦笑:这便是我最爱的女子啊! 第四六九章 咱哥俩找乐子去 整个春假,周曦沐都过得充实且忙碌。 小治心眼看着就到了半岁,明明是个男孩子,却越发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倒是如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一般,当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每天除了喝奶之外便是睡觉,一点儿也不闹人。 幸好儿子好带,白莳芳才可以放心地把他交给他并不十分可靠的父亲,自己则每天都去靛花巷探望她的阮姐姐,后来她索性将儿子也带了过去,一天天地守在阮姐姐身边。 阮媛刚刚生产,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虽然曾涧峡早已经撂下手头的研究,一心一意照顾妻子,可他一个大男人在许多事情上终究是笨拙且不便,白莳芳的到来帮了曾涧峡的大忙,让他不安的心微微踏实下来。 整天见不到妻子的人影,周曦沐实在思念,便也三不五时地往靛花巷跑,两对夫妻聚在一处,倒也其乐融融。 白莳芳和阮媛经常在卧房里说着私密话儿,白莳芳毕竟是过来人,有了她的安抚,让初为人母的阮媛紧张的心情平稳了不少。 阮媛身体很虚弱,奶水一直也不是很足,白莳芳便两个孩子一起喂。 此时白莳芳抱着怀中的婴孩被父亲取名为“咸安”,曾涧峡的解释是,“阮”是一种乐器,形似琵琶,全名为“阮咸”,相传是西晋阮咸擅弹此种乐器,因此得名为“阮咸”,简称为“阮”。而为女儿命名为“咸安””,一是希望女儿的一生诗情画意,二是取“咸安”之意,意为“全安”。 “阮姐姐,你看看你这小咸安唇红齿白的,可真像你呢!” 话音刚落,小咸安就因为呛奶而大哭起来,紧接着曾涧峡一只脚迈过门槛,匆匆忙忙进了屋,一脸慌张: “怎么了?媛,咸安怎么哭了?” 曾涧峡的“一惊一乍”让白莳芳笑出声来,一边拍着小咸安一边说道: “曾大哥,你看你!一惊一乍地,不过是呛奶了,有我你还不放心吗?” 周曦沐敲了敲门,后脚也进了屋。 “还说呢,刚才我们正在院子里头下棋呢,你们这边儿孩子一哭,曾大哥立马就往屋里冲,我都追不上!” 阮媛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多日的操劳和忧心让他肉眼可见地消瘦和憔悴了,她又把眼光转向周曦沐: “曦沐,我这儿有莳芳照顾,治心刚刚睡下,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你带你曾大哥出去转转,散散心!” 周曦沐心领神会: “阮姐,把曾大哥交给我你就放心,走,曾大哥,咱哥俩找乐子去!” 曾涧峡却还有些迟疑: “我还是留在家照顾你们!” “我这儿现在用不上你,你就跟曦沐出去!你俩正好把晚饭也一并解决了,中午剩下的饭我和莳芳吃是尽够的,可要是你们两个大男人也在家吃,我们就还得开火。” 周曦沐笑着拉扯曾涧峡: “曾大哥,还听不出来吗?阮姐这是嫌弃咱们吃得多,撵咱们呢!那咱们就去大吃一顿,让她们眼馋!” 阮媛笑着拿过自己的荷包,作势要掏钱。 周曦沐连连后退: “阮姐,吃一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放心,饿不着曾大哥!” 费了半天的口舌,周曦沐终于把曾涧峡一步三回头地拽出了家门。 两人在靛花巷里没走上几步,便有悠长的吆喝声传来: “破铜烂铁找来卖,破铜烂铁找来卖……” 周曦沐定睛一看,只见远处一个年过五旬的汉子,一身短打,肩上挎一个长把的篾背箩,边往巷子里头走边四处张望,这时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中年妇人,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摞碗碟,嘴里喊着: “古董,古董,过来!” 那“古董”小跑着来到妇人跟前,接过妇人手中的碗碟。 “都卖了,你给估个价。” 周曦沐处于好奇,快步凑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观望。 只见那汉子一只只检视妇人的碗碟,在周曦沐眼中,这些碗碟大多都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样式,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瓷碟却与众不同,这瓷碟瓷质洁白,胎很薄,那碟子中央画有一匹青花奔马,虽然周曦沐在品评画作方面称不上十分内行,却也略懂一二,他觉得那匹马画得姿态俊逸,十分生动。 然而那“古董”的视线却没在瓷碟上停留多久,只略看了几眼便故意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说道: “这些盘盘碗碗的,我一天能收一堆,不光卖不上价,带着还沉,给你两块钱!” 妇人似乎对这个价格不是很满意,却也只嘟囔了两句,最终仍是接受了。待那妇人进门之后,周曦沐赶紧叫住那“古董”,问他那奔马瓷碟能不能卖给他。 “古董”自然是“身经百战”,眼中瞬间闪过狡黠的光,伸出一个巴掌: “五块。” 曾涧峡对“古董”的“坐地起价”颇为不满: “五块?可我看你刚刚收那一摞才花了两块钱!转头一个碟子你就要五块?” “古董”对这种质疑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堆出了讨好的笑容: “咱们平头百姓跟你们这些穿长衫的先生可不能比,咱一天天地起早贪黑、走街串巷,赚的就是这个辛苦钱,家里一大家子人就靠我一个人养活哪!” 周曦沐本就是个不会讲价的人,一听“古董”这话,心里更是不落忍,十分爽快地掏出了钱包,起初他还在新滇币和法币中间纠结了一下,那“古董”笑道: “先生,别挑了,哪个都一样,现在法币也不值钱了,五块钱法币和五块钱滇票都一样花。” 周曦沐半信半疑,还是掏了五元钱新滇币出来递给“古董”,不一会儿功夫就赚了五块钱,那汉子自然是喜上眉梢,见周曦沐出手大方,便跟他多说了两句: “我看二位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不知道你们晚上有没有去过文明街?” 文明街离正义路不远,就在近日楼北面儿,周曦沐自然是去过的,但要说是晚上,他却没什么印象,他转头看了看曾涧峡,对方也朝他摇了摇头。 第四七〇章 翠湖中的涟漪 似乎两人的反应全在那“古董”的意料之中,他一边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用麻绳将新收的碗碟捆了个结实: “我们这些‘古董’每天晚上都会去文明街摆摊儿,把白天收到的东西带到那儿去卖,你们可以去那儿逛逛,那儿真有不少好东西,能不能碰上,就看二位先生的运气和眼力了。” “古董”说完,将捆好的碗碟小心地收进篾背箩里头,接着将篾背篓背在肩上,吆喝着走远了: “破铜烂铁找来卖,破铜烂铁找来卖……” 周曦沐快步返回曾涧峡的家中,进屋的时候,白莳芳已经喂饱了小咸安,此刻她正跟着哥哥并排躺在床上熟睡。 周曦沐将新买的瓷碟献宝似的交给白莳芳保管,当白莳芳得知这小小的瓷碟竟要五块钱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却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倒是阮媛却先开了口: “曦沐,就这么一个碟子要五块钱啊,你也真舍得!” 周曦沐一脸心虚地看着白莳芳: “莳芳,你信我,这绝对是个好东西,我看着这个碟子肯定有些年头,说不准还是宫里头的物件儿呢!” 白莳芳笑了笑,将瓷碟对着光看了看: “嗯,我也觉得这小碟子挺好的,五块钱花得值!” 阮媛自然能够体察小两口的浓情蜜意,嘴里却故意说道: “莳芳,你就惯着他!宫里头的物件儿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让他给碰上了?涧峡,你说你也不管着点儿他!曦沐,你们有了孩子了,可不比往日了,钱还是要省着点儿花,你说对?” 周曦沐见自己“殃及”了“无辜”,二话不说,赶紧认错: “我知道了,阮姐,以后肯定不这么着了。” 说完周曦沐还站在原地不走,脸上有些为难之色,阮媛了然于心: “买个碟子把饭钱花光了?” 周曦沐嘿嘿一笑便默认了,白莳芳直接把钱包递给周曦沐: “你都拿去,带曾大哥吃点好的。” “莳芳,你别连钱包都给她呀!” 阮媛刚要拨开白莳芳的手,周曦沐眼疾手快地抢过钱包,拽着曾涧峡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两人关上院门后,曾涧峡捶了周曦沐一拳: “你小子,你不会真的把钱都花光了?” 周曦沐眨了眨眼: “怎么可能呢?那个‘古董’不是说文明街有个夜市吗?” “你买个碟子不够,还要买呀?” “我就去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给治心和咸安买个小玩意儿什么的。” 曾涧峡摇摇头: “你可别拿孩子们当幌子了,你现在说的话我是半分也不相信了。” 曾涧峡的确好久没出门了,除了搀着阮媛在翠湖边上散散步,或是去街上买些阮媛爱吃的零嘴儿,曾涧峡什么地方都不去,就连他平日里最喜欢去的书店都不怎么去了。 因为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自从得知阮媛怀孕之后,曾涧峡一直处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心里有一根弦始终是紧绷的,即便是阮媛生下咸安之后,这根弦也没有松懈下来,他实在是太担心阮媛的身体了。 周曦沐自然知道他的曾大哥有心事,也想趁此机会劝劝他,让他放宽心。 翠湖的正中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穿过翠湖最短的捷径,比绕着翠湖东路或是翠湖西路要近多了,不仅如此,如此穿过翠湖,行人还能欣赏两边湖景,身在湖光树影之中,浮世的烦躁和压抑的不快都会减轻不少。 走到翠湖中央时,周曦沐停下脚步,指着身旁的石凳: “曾大哥,咱们在这儿坐坐!” 两人坐在石凳上良久,少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切都如此安静。 湖水极清,微风吹得湖边垂柳摇曳着枝条,也将湖水中水浮莲肥硕的叶子吹得晃晃悠悠。 周曦沐伸了个拦腰: “曾大哥,下学期你准备开什么课啊?” “我也一直在考虑,等开学之后学生们就要开始选课了,‘印度哲学史’是必修课,是一定要开的,选修课我准备开‘王阳明哲学’,我其实很想再开一门‘柏拉图’哲学,可是我还要照顾媛和咸安,实在担心会忙不过来,所以还在犹豫。” “曾大哥,阮姐和咸安你不用担心,我和莳芳都会帮忙照顾的,我现在倒是更加担心你的身体,我是最知道你的,备课教课是半点儿也不肯马虎的,要不你还是开两门算了,可千万别把自己累病了,你现在已经瘦得很厉害了!” 曾涧峡将脚边的一个石子扔进湖中,看着泛起的小小涟漪若有所思: “不用担心我,我最近瘦是瘦了点,身子骨还撑得住,你呢?新学期准备开什么课啊?” “‘大一国文’是照例要教的,选修的话,再开一门‘文学概论’!我多空出些时间,也能帮帮你们。” “这个春假似乎一转眼就要过去了,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啊!” “怎么?不想开学吗?这可不像是向来兢兢业业的‘鲁迅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啊!” “你怎么也跟那帮学生一样不知深浅,每次他们这么叫我,我都害臊得很!” “那你晚上可要多吃点儿,脸上要再长些肉才行,现在这刀劈斧砍的,比以前倒是更像几分呢!” 出了南湖,周曦沐和曾涧峡走过华山南路之后沿着正义路一直向南走,远远地看到近日楼,再向西一拐,便到了景星街。 景星街全长约四百米,旧称为粮道街,因为曾是清政府粮道驻地而得名,相传一九一一年九月九日云南重九起义时,连续几天出现彩云漫天、星光灿烂的光景,因此“粮道街”被更名为“景星街”。 周曦沐选的馆子便坐落在景星街上,此处正是昆明鼎鼎大名的烧鸭馆“双合园”,之前为曾涧峡准备生日宴的时候大家曾考虑过这家馆子,但因为担心不如北平的烤鸭而作罢,后来周曦沐听联大的同仁说这家店的吃法虽然和北平大相径庭,可烧鸭都是用松毛烘烤的,鸭肉极嫩,还别有一番风味,他便记在了心里,难得和曾涧峡下回馆子,便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家。 第四七一章 借酒诉衷肠 当皮色金黄的烧鸭端上了桌,曾涧峡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 “这要不少钱?” “曾大哥,你看看你,咱们都多久没下馆子了?你就别惦记什么钱不钱的了,为了庆祝你初为人父,今天我请客!” 烧鸭虽然是整只装盘,却是整齐地切成小块再码放好的,所以头是头,尾是尾,看起来仍旧是完整的一只,周曦沐径直拿了一只鸭腿放到了曾涧峡的面前,见曾涧峡还有些犹豫,周曦沐的声音沉了下来: “曾大哥,你现在真称得上‘形销骨立’了,连眼眶都凹下去了,阮姐和咸安可都指望着你呢!你这么憔悴可怎么行?得抓紧把身体养好啊!来,快吃快吃!” 曾涧峡咬了一口鸭腿,鸭皮酥脆,鸭肉滑嫩,齿尖有松毛特有的清香,细细咀嚼之后竟品出了一丝甘甜。 恍惚间,曾涧峡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北平,怅然道: “这鸭肉是不错,可要是有春饼、黄瓜和甜面酱就好了。” “曾大哥,做人要随遇而安、入乡随俗嘛,你说的那些都是配角儿,主角儿登场不就得了,独角戏一样精彩!” 周曦沐跟伙计点了一瓶“玫瑰重升”,很快伙计便把酒端上了桌,还附带两只绿陶的小碗。 周曦沐先是倒满了一碗放在曾涧峡的跟前,接着给自己也满上了。 “美食当前,怎么能没有美酒呢?曾大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大快朵颐、酒过三巡之后,两人的肚子鼓了起来,桌上的烤鸭只剩了骨架,桌上又多了两只歪倒着的“玫瑰纯升”的空瓶,曾涧峡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我研究哲学也算研究了半辈子,古今中外有无数先哲,其中有不少看得通透的。苏格拉底被群众判处了死刑,在临死之前他说:‘我去死,你们去活,但是无人知道,谁的前程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庄子丧妻能击缶而歌,他将生老病死看做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一样平常。可若是换了我自己呢?我是真的做不到,看不开。所以在这个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年头,我只想着跟媛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媛的身体你也清楚,所以对于为人父的身份,我一直都不敢肖想,甚至是敬谢不敏的。虽然咱们现在尚且偏安一隅,表面上看,伴侣还在,同仁还在,同学还在,一日三餐,三尺讲台,这些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但你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不过是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而自欺欺人罢了。我们从前心里那股子对将来的笃定劲儿早已被这场战争彻底粉碎了,人啊,真的是太脆弱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能说得准呢?曦沐,不怕你笑话,我这心里头是真害怕。” 周曦沐红着脸,一把将曾涧峡紧紧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才把人松开: “幼安先生那句诗写得好,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曾大哥,你就是心思重,阮姐从怀孕到生产这一年,你的白头发明显比以前多了许多了!” 曾涧峡摸了摸鬓角,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真的白了许多吗?” “可不是嘛,你要是再这样思前想后的,可就成了个小老头儿了,哈哈哈哈!”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周曦沐收敛了笑意,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空空的绿陶碗,发出格朗格朗的响声: “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得……许多事儿,不对,是几乎所有的事儿,其实你想了也是白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古人说得多好,人哪,就好像被风卷起的尘土一样,从前咱们在清华园里散步的时候哪能想到会给吹到这儿来呢?曾大哥,你刚才也说了,咱们生在这样一个年代,谁都是此刻不知道下刻的命,所以你会因为无常而夙夜忧思,可我却跟你恰恰相反。我的事儿曾大哥你都知道,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虽说是不愁吃穿,可打小儿也是爹不亲娘不爱的,所以我老早就想明白了,人活着,得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人活的就是嘴里头这口气儿,眼目前儿这点子事儿,身边这几个人儿!有肉就大口吃,有酒就大口喝!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说到这里,周曦沐摸了摸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还明白了一点,人和人的缘分都是早就定好的,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莳芳,我们还有了治心,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我周曦沐竟然也能过上有妻有子的小日子,但往长远了讲,我和莳芳总有一个要先走,至于谁先走,什么时候走,没有人知道。再说治心,我倒是希望将来他能让我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他终究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能也不该左右。所以趁着我们都还同路的时候,把每一天都活尽兴了,我就知足了。” 曾涧峡双手叠放着趴在桌子上,脸上的神情十分动容: “曦沐啊,我比你年长,倒还不如你想得通透,惭愧,惭愧啊!” “没什么好惭愧的,你这叫‘关心则乱’,你太爱阮姐了,不想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曾大哥你有没有想过,阮姐她也一样地爱你啊!她那么勇敢地为你生下咸安,可不是要你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她是要你当一个快乐的父亲,享受身为人父的喜悦呀!你要是再这么着,可真是辜负她的心了。” 不知不觉间,曾涧峡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曦沐知道这些话说到曾涧峡的心坎里了,于是接着道: “要我说啊,曾大哥,你就什么也别想,车到山前必有路!阮姐身子骨那么弱还能顺利生下咸安,说明你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这都是你这辈子应得的,你就别瞎琢磨了,乐一天算一天!不过话说回来啊,哪个哲学家不是成天瞎琢磨啊?我看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哲学家喽!” “曦沐,你就别拿我打趣了,你也真是的,弄得我又哭又笑的,都不知怎么好了!” 第四七二章 夜市遇故人 两人酒足饭饱之后出了“双合园”的店门,夕阳已然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晃,他们直奔了那“古董”口中的文明街。 文明街在清代是云南粮道衙门,一九二三年衙门拆除,此处开辟为街道,因为正对“南国文明坊”而命名为“文明街”。文明街离景星街很近,甚至不用特意去找,只需循着人潮追去便可,明明天还没黑下来,文明街上却已经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来到此处,周曦沐和曾涧峡仿若来到了一个新天地,他们之前一直不知道,在昆明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热闹的所在,在文明街的两旁挤挤挨挨地摆了五六十个旧货摊儿,摊儿上从锅瓢碗盏到古玩字画,应有尽有,“古董”们卖力地吆喝着,买家和看客聚集在摊位前,讨价还价之间,一桩桩买卖就此谈成。 因为人流往来穿梭、摩肩接踵,周曦沐时不时便被撞上一下,可是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只黏在了那些物件儿上,甚至都顾不上往身后看一眼,他时而走得飞快,曾涧峡只好加紧脚步跟牢了他,又时而突然停下脚步,害得曾涧峡险些跟他撞在一起,曾涧峡自然知道友人的沉迷,于是一直留心拿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自打南下之后,周曦沐就再也没有享受到淘货的乐趣了,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周曦沐不由得流连忘返,就在他兴奋地四下张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下午的那个“古董”,好巧不巧,他正跟人口沫飞溅地兜售自己下午刚从妇人家里收回来的几个瓷盘,两元收回的瓷盘,成交的时候却身价飞涨,一下子变成了八元,周曦沐给曾涧峡指了指那“古董”,两人目睹了交易的全过程,不由得相视一笑。 原来这些走街串巷的“古董”们买到的也并非都是破烂,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收到值钱的东西,比如古书、古字画、古玩品等,于是“古董”们白天走街串巷四处收货,晚上就跑到文明街来摆摊,等待有缘的买主,若是白天碰上不懂行的卖家,贱卖了自家的宝贝,到晚上便能大赚一笔。 周曦沐和曾涧峡走走逛逛,将整条街上的摊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除了文房四宝之外,竟然还发现了琥珀、玛瑙、大理石的雕件儿,时不时地问个价,“古董”一听到两人的外省口音,便直接坐地起价,好在他们也并没有碰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儿。 不知不觉之间,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逛着逛着,周曦沐闻到了一种难闻的腐臭味,原来为了方便顾客看清自己的好货,“古董”们早早地点亮了煤石灯照明。 煤石灯学名为“电石灯”,约有一尺多高,灯中间的密封槽里放了碳化钙,大多为灰色、褐色、黑色或棕黄色的石头,需要点燃的时候,只需在外边的大槽里逐渐加水,碳化钙与水相遇便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随之生成碳酸钙和可燃气体乙炔,乙炔被点燃后会发出强烈的腐臭味,虽然味道难闻,但是煤石灯的光亮却比煤油灯和蜡烛要亮得多,所以它便成为夜市照明的不二之选,来逛夜市的买家为了淘货,对这种味道也就只好忍耐了,好在“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逛着逛着,不知不觉之间也就习惯了。 煤石灯莹莹的绿色火焰照亮了地面上方圆一两尺的距离,众人的身影相互交叠,在彼此的身上形成暧昧的剪影。 在北平的时候,周曦沐就很喜欢时不时地去潘家园买一些小玩意儿,他知道古玩的水很深,自己绝对称不上是内行,所以买的东西大多不贵,若是碰上实在看对了眼的,便认为是缘分使然,一笔钱撒出去,也不去纠结是否值得这个价,是否受了骗。 在夜市上逛了这么久,周曦沐虽然什么都没买,却大饱了眼福,临到要走的时候,一个“古董”和买家的交谈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这把声音明明不大,听来轻轻软软的,且有浓重的湘西口音,一下子将周曦沐拉回到步行团途径湘西的日子,周曦沐对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周曦沐和这人之间有许多人遮挡着,他不由得拨开众人,蹭过层叠的肩膀,凑上前去,借着煤石灯昏暗的光线,只见一位年近四十、身量不高、身穿长衫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瓷碟,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眼镜后的瞳仁映出煤石灯的光,看起来晶晶亮亮的。 周曦沐将这男子一眼认了出来。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作家沈从文先生。 一九三八年三月,湘黔滇步行团在湖南沅陵突遇大雪,前路受阻,被迫滞留沅陵多日。周曦沐和闻一多、李继侗、黄钰生等步行团的教员在沈从文兄长的新房“芸庐”中借住了五天,芸庐建在沅陵城北岸的天宁山上,虽然尚未油漆,却占尽地利,俯瞰山下,沅陵小城的风貌一揽无余。 彼时正在湖南的沈从文在芸庐盛情款待了步行团众人,周曦沐至今还记得沈从文请大家吃狗肉的情形,闻一多吃得开心极了,一直嚷着“好吃!好吃!”风雪夜里,屋外寒冷漆黑,狂风呼啸,屋内的人却用毯子裹住双腿,整夜纵酒畅谈,大家聊得如此尽兴,早已将旅途中的劳累和路途受阻的不快尽数抛诸脑后,周曦沐如今回想起来,各中快意仍旧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周曦沐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芸庐一聚已经过去一年了,自那以后,周曦沐再没见过沈从文先生,没想到先生竟然也到了昆明来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曦沐赶紧小声告诉曾涧峡自己的发现,从对方的眼神中,周曦沐读出了跟自己相同的惊讶。 第四七三章 你说巧不巧 那“古董”每天迎来送往,阅人无数,看人下菜的本事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只需瞟一眼沈从文摩挲着瓷碟那爱不释手的样子,便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二十就是二十,不讲价。这位先生,你眼睛可真毒啊,一眼就挑中了我这摊子上最好的东西,先生这一身长衫,一看就是个体面人,就别跟我们小老百姓讲价钱了。” 沈从文有些面露难色: “再便宜些,我是诚心想买。” 俗话说得好,买货要嫌货,才能谈个好价钱,“古董”摸透了沈从文的心思,自然是一步也不退: “先生,我也诚心想卖呀,我这个碟子,要换了别家,别说二十,就是五十,一百也有人要!家里还有一家老小张嘴等着吃饭呢,按说应该再卖得贵些的,我是见先生跟这宝贝有缘,我这人也爽快,才张口叫了二十。” 沈从文先生身旁有一友人,看来比沈从文年轻个岁,眉眼之间自有桀骜之气,他见沈从文实在喜爱,便帮忙还价: “你看,我朋友真喜欢,二十真的太贵了,十五怎么样?” “古董”见沈从文还抱着碟子不肯撒手,自然也就不肯松口: “我这碟子卖的真不贵,实话跟你说,这碟子我十八收的,先生总不能让我白忙活?” 沈从文见“古董”油盐不进,弯腰拿起脚下一个朱漆细花的圆形漆盒,这漆盒周曦沐之前在很多个摊子上都见到了,样式都大同小异,里面是竹胎的,表面涂上红、黑两色漆,再用不同的深浅力度刮出繁复且奇异的花纹。 沈从文拿起来打开盒盖一看,内有三格,做工还算精致,便问那“古董”: “这耿马漆盒多少钱?”qqxδnew “要不怎么说先生眼光好呢?这文明街上的耿马漆盒属我家的最好,要是别人买,少了十五我是不卖的,先生你买的话就十块得了!” “那我若是两个一起买,总应该便宜一些?” “古董”转了转眼珠子: “那就二十五,说实话,这单生意我真不赚钱了,就当跟先生交个朋友了!” 友人眉头一皱: “你这缅盒都有些旧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还叫这么高的价,你可不要见我们是外省人就坐地起价哦!” 那“古董”发现友人虽然年轻些,可比那年长的难对付,撇了撇嘴说: “那伱出多少钱?” “一口价,二十!” 周曦沐打量那“古董”,今天他刚跟别的“古董”打过交道,按理说这笔交易已经很有的赚了,他却还是不死心,他从沈从文手中拿过青花瓷碟,举起来给周围众人看了一圈,想要为自己造一造声势: “我诚心卖货,竟然被说成是欺负外省人,大家都是懂行的,你们都来评评理,我这到底是不是好东西?” 沈从文对瓷碟的偏爱已然写在脸上了,即便有友人帮忙,还价失败也在周曦沐的意料之中,之前周曦沐离得远,而且那瓷碟一直被沈从文捂在手里,当“古董”将瓷碟举起来的时候,周曦沐才看清那瓷碟中间的花纹,一下子愣住了。 那碟子中央也有一匹奔马,只不过那马的姿态和周曦沐下午刚买的碟子略有不同,而碟子的形制和大小却跟周曦沐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这让周曦沐不由得感叹缘分的玄妙,他下午买瓷碟的时候只觉得瓷碟好看,其余并未多想,如今看着“古董”手里的这一只,他才意识到,这瓷碟是一套的,他猜测或是四只,或是八只,唯一的差别应该只有这青花马的姿态不同而已,想到此处,周曦沐计上心头,直接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沈从文跟前。 “沈从文先生,你也到昆明来了呀!” 沈从文见到周曦沐,一时间没认出来,他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歉意: “你是……” “先生,我是周曦沐呀!去年旅行团被风雪困在沅陵,先生收留我们联大同仁在芸庐住了几天,先生不记得啦?” 沈从文盯着周曦沐的脸看了一会儿,尘封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你是曦沐?我记得你,当时最有精神的就是你,每天晚上都闹着不睡觉,拉着我问了好多创作上的问题,我没记错?” 周曦沐心中十分感动,没想到这些小事儿沈从文先生竟然都还记得,感动之余,还不忘做戏: “今天在我家门口碰上个‘古董’,他告诉我文明街这儿有个夜市,我就过来凑凑热闹,没成想竟然在这儿遇到了先生!” 那“古董”见沈从文也不买东西了,还在他的摊子跟前叙起旧来,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还买不买了?闲聊天到一边儿去,别耽误我做生意啊!” 周曦沐作恍然大悟状: “先生,你是看上了什么好东西了吗?” 沈从文指了指被那“古董”拿在手里的瓷碟: “这只瓷碟不错,只是太贵了。” 那瓷碟周曦沐看了总有一百次,却故意装作第一次见的样子,面露惊讶,抬高了嗓门: “先生,你说巧不巧,我今天下午刚在家门口跟那‘古董’收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接着周曦沐绘声绘色地跟沈从文讲了下午买瓷碟的经过,这整个故事中,周曦沐除了将两只图案不同的瓷碟说成了一模一样的,其余的完全都是事实,加上他口才了得,听来绘声绘色,当周曦沐说出那瓷碟他是五块钱买到的时候,引来周遭一片哗然,那“古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周曦沐却明知故问: “先生,这只要卖多少钱啊?” “二十。” 周曦沐看也没看那“古董”: “这样啊,那我把我那只让给先生如何?” 沈从文自然是不肯的: “这怎么好……” 倒是身边的那位年轻的友人先一步看出了周曦沐的用意: “从文兄,我看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如从善如流,成全人家一番美意?” 那“古董”见沈从文有些犹豫,知道自己再不说话这生意就泡汤了。 第四七四章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古董”脸上的不耐烦全然不见,转头就堆满了笑: “先生,刚才我跟你费了这么半天功夫,嘴皮子都磨破了,真是诚心卖给你的,不如这样,这瓷碟加上这漆盒,我一共卖你十五怎么样?你再去别家打听打听,真没这个价了!” 此时友人刚要说话,沈从文却从长衫的胸口处开开心心地掏出钱袋,直接付钱给了那‘古董’,友人生生闭了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周曦沐和曾涧峡跟沈从文一同离开文明街的喧闹,周曦沐将曾涧峡介绍给沈从文,沈从文也将身边友人介绍给了周曦沐,周曦沐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一心帮朋友还价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海派作家施蛰存,现在在云南大学任教。施蛰存当年跟鲁迅先生的那场笔墨官司也曾轰动文坛,施蛰存办的《现代》杂志周曦沐几乎每一期都会买来看,停刊的时候他深感惋惜,彼时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和他在此得缘一见。 周曦沐朝施蛰存伸出了右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施先生,我叫周曦沐,在西南联大文学系任教,我真是特别喜欢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那篇《将军底头》,绝对是超越时代的先锋之作!” 周曦沐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让施蛰存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跟周曦沐握了握手,为了转移话题,只好旧事重提: “从文兄,你刚才就是表现得太明显了,死攥着不撒手,让那‘古董’给看出来你非买不可,这价钱就很难讲下来了,这回要不是曦沐帮忙,伱真的成了冤大头了!你也真是的,那么着急付钱干嘛?说不准十块都能拿得下来!” 沈从文腼腆一笑: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总要让人家赚一点?再说这碟子是康熙年间出窑的青花瓷,值这个价。这碟子本是一套的,一共有八只,总名《八骏图》,这碟子很难碰上,我去年刚到昆明的时候买到了一只,到今天才碰上第二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齐。” 施蛰存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这么坚持,那‘古董’要是知道这缘故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沈从文轻叹一口气: “可这物价涨得真是太快了,我去年买的第一只也是十块钱,可那是老滇票啊,不过法币一块钱而已,转眼到了今年,法币和滇币已经没有分别了,要是物价再涨下去,以后只能过过眼瘾了。” 周曦沐这才知晓原来自己无意买到的瓷碟,竟然是沈从文先生苦苦寻觅却不得之物,他刚刚要把瓷碟“让”给沈从文的说辞只是故意说给那“古董”听的,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把瓷碟送给先生了,所以当他听到这段“八骏图”的来历之后,紧接着说道:qqxδnew “先生,我刚刚跟那‘古董’说我刚收了一只瓷碟,并不是骗人的,只不过那只瓷碟跟先生这只并非一模一样,而是图案不同的另一只,我想把我那只送给先生,帮助先生集齐‘八骏图’。” 沈从文一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曦沐,你那只碟子上的青花马姿态如何?” 周曦沐回忆了一下: “应是扬蹄回望之态。” “太好了,我家里那一只是俯首饮水之态,今天这一只是昂首奔驰之态,你那只和我的两只都不同!曦沐,你愿意成人之美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可否作价让给我呢?” 周曦沐自然不肯: “那可不行!这瓷碟我是一定要送给先生的,我可是受过先生恩惠的人啊!去年湘黔滇旅行团途径湘西的时候,听说是沈先生事先写信给各方土匪势力打好招呼,他们才没有为难过路的学生们,后来旅行团被风雪困在沅陵,多亏了先生收留我们,可分别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先生。今天赶巧买了一个瓷碟,古董什么的我也不懂,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买到了先生想要的《八骏图》中的一只,先生你说,这不是天意使然吗?” 沈从文看了施蛰存一眼,面露苦恼的笑容: “曦沐,你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施蛰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笑着说道: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因果,从文兄,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就恭敬不如从命!” 沈从文点点头,抿嘴一笑: “今天能碰上你们十分有缘,我的住处在青云街二一七号,二位明日若是有空的话,中午来家里吃顿便饭!” 周曦沐点头应允,曾涧峡郑重回道: “承蒙邀请,不胜荣幸,可我太太近日身体欠佳,我需在家中照顾,明日就不去府上叨扰了,我家就住在靛花巷,离青云街很近,改日再去拜访。” 告别了沈从文和施蛰存,回家的路上周曦沐和曾涧峡都忍不住感慨这世间缘分的奇妙,周曦沐无意间买了一只碟子,却是沈从文苦苦寻觅的“八骏图”,曾涧峡在青云街的靛花巷住了这么些日子,周曦沐也经常往他家跑,之前竟然完全没有遇到过沈从文,俩人却在离家大老远的文明街碰见了。 话说到此处,周曦沐又趁机宽慰曾涧峡一番: “曾大哥,你看,我们今天出门的时候哪能想到会碰上沈从文先生呢?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有好事儿,也许有坏事儿,但人这一辈子要活得好,眼睛不能老盯着将来,咱们把眼前的每一天都过好,至于将来的事儿——” 说到此处,周曦沐也不管两人是在大街上,突然大喝一声,用京剧的戏腔字正腔圆地念白: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曾涧峡看着在行人诧异的眼神中演得起劲的周曦沐,他的眼神中满是羡慕,他眼中的周曦沐热情恣意,古道热肠,他甚至能在周曦沐身上看到一股侠气,这是他少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可有时候他却又幼稚得紧,单纯得像一个孩子,仿佛世俗所在意的一切他都全然不在乎,他自有他独特的一套判断标准。 跟周曦沐在一起的时候,曾涧峡会觉得“久处樊笼”的自己跟自由和快乐都靠近了一点儿。 一辈子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真好。 第四七五章 登门拜访 沈从文跟杨振声一起编选中小学国文教科书,因此他们租下了青云街二一七号大院,作为教科书编辑的办事处,沈从文和杨振声两家人也都住在这院子里,两位先生体恤许多报考联大的学生无处容身,便让他们也住了进来,所以这个前后三进的院子里陆陆续续住进了许多联大的学生。 周曦沐沿着青云街走了一段,捋着门牌号走到了二一七号大院的门口,临街是一个二层的建筑,圆形的门洞紧闭着门扉,周曦沐轻轻敲了几下门,在门外默默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正百无聊赖之际,他随意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门洞右边临街的两间屋子只有门板却没有窗子,心下正觉得奇怪,此时其中一扇门里却出来个年轻人,他手里拿着几本书,见周曦沐站在门洞外面,便走了过来,有些好奇地问道: “先生找谁?” “我是西南联大的周曦沐,我找沈从文先生。” “周先生跟我进来,我也要去找沈从文先生呢!” 年轻人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内一声清脆且爽朗的应答: “来了来了!” 门扉被朝里拉开,门内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年轻女子。 头里的女子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哔叽旗袍,上面是白色的小燕花纹,上身罩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开衫,衬得整个人大气端庄,女子生得一双杏眼,眉宇间自有英气,笑起来嘴角有一对酒窝,为这张脸庞又平添了亲切,在她身后躲着另一个女子,她身穿云南土布做的蓝底白花旗袍,面庞红润,眉眼弯弯,脸颊生得十分饱满,如同一轮满月,刘海儿齐眉,更多了一份可爱,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怯生生的,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十足的学生样,手里拿着同一条绞到一半还在滴水的被单,想来刚刚两人正在院子里头晾衣服,还没腾出手来,就忙着来开门了。 “先生好,请问找谁?” 酒窝女子的声音十分甜美,刚刚应门的便是她了。她上下打量着周曦沐,目光中透出好奇,周曦沐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却被那年轻人抢答了: “蕴珍姐,先生在联大教书,名叫周曦沐,是来找沈先生的,堂姐,你们帮三姐晒衣服呢?” 圆脸女子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年轻人却如同泥鳅一般挤进门去了。 酒窝女子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些,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院门,跟着脆生生爽朗朗的一句 “周先生请进,沈先生刚好在!” 圆脸女子看那年轻人三两步就到了中院儿的二层小楼跟前,眼看着就要进去,着急地追了一句: “纮武,慢点儿走!带先生上楼啊!” 两个女子手脚麻利地走到院当中将被单绞干、抻平,晾在竹竿上,周曦沐便跟着那个叫“纮武”的年轻人穿过院落,在外面看不出,进来之后周曦沐才发现这院子很大,可房舍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整个院落从窗棂、壁板到瓦檐,都是云南的传统样式,穿过院子便到了第二进的两层楼房跟前,周曦沐站在楼下,楼上的阵阵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 年轻人伸手向上指了指: “咱们上去?” “沈先生应该在待客,我上去不知方不方便……” “先生放心,沈先生这儿成天都是人来人往的,施蛰存先生都管沈先生这儿叫‘文化小沙龙’呢!” 年轻人走在头里,一步迈上四五个台阶,刚刚的两个女子已经晒好衣服跟着上了楼梯,圆脸女子向上喊道: “纮武,你走慢点儿,当心摔着!” 那年轻人却早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周曦沐回头朝圆脸女子笑笑,她目光垂了垂,轻声嘱咐周曦沐: “先生,这楼梯很有些年头了,不是很结实,先生小心些。” “多谢。” 周曦沐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上走,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令人担心的“吱嘎”声。虽然周曦沐脚下的可美其名曰称其为“楼梯”,却不过是用一些短而窄的木板钉在两根斜木头上,排列成梯子状,每块木板长不过四尺,宽不到半尺,连一只脚都搁不下,双脚得横放着交错而行,至于楼梯扶手,也不过是斜撑着的简陋的木棍而已,是万万不能将身体倚靠在上面的。 短短的几层楼梯,周曦沐走得谨小慎微,走到二楼之后,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周曦沐一时间看不清屋内光景,却听到了沈从文柔柔软软的一声唤: “曦沐,你可来了,快过来坐!,蕴珍,杨小姐,你们都过来坐!” 木板窗虽然挑开了,却也透不进多少光线,整间屋子又黑又窄,周曦沐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了屋内热闹的光景。 整间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一张床三样旧家具之外,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了,可即便是如此拥挤,屋角仍挤了几个摞在一起的汽油箱,勉勉强强充作书架,因为刚好离得近,周曦沐瞥上了几眼,发现“书架”虽然简陋,上面摆着的书品味却十分不俗,除了中国古代典籍的线装书,还有许多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诸如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此外还有哲学、社会学、人类学、道教史、陶瓷史、技术专着等门类,诸如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明代讲漆工技术的专着《髹饰录》、南宋讲甘蔗制糖方法的《糖霜谱》……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品类庞杂,可见主人趣味之广泛。 此时沈从文怀中抱着一个一两岁的男孩儿,坐在桌前的唯一一张藤椅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炉子上的茶壶噗噗地冒着白气,炉火的光成为这屋子里最明亮的光源。炉子跟前围着一圈的小凳子吸引了周曦沐的注意,那凳子看来圆咕隆咚的,凑近一看竟然是稻草编的草墩儿,那个叫“纮武”的年轻人已经坐在了上头。 沈从文抱着怀中男孩站起身来,待几人都落座后跟周曦沐说道: “曦沐,你来得正巧,我这一屋子人都是联大的,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 第四七六章 红泥小火炉 沈从文先将手指向坐得最远的圆脸女子,此刻她正低头绞着手指: “这位是杨静如,她是联大外文系一年级的学生,杨小姐的中学是在教会学校读的,英文好得很!” 杨静如没有说话,脸却红了。 “杨小姐,这位是周曦沐,在联大中文系教书,你有没有听过他的课啊?” 杨静如摇摇头,有些不甚自在,周曦沐留意到,连忙接了话头: “你不是中文系的,没听过我的课很正常,若是想听,等新学期注册的时候再选便可,或是旁听也好,我随时欢迎你来听我的课!” 杨静如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接着沈从文开始介绍身边这位“酒窝女子”: “这位是陈蕴珍,她……” 陈蕴珍接过沈从文的话头,口齿伶俐地说道: “周先生,我不是联大的学生,我是到昆明来参加夏天的入学考试的,今年秋天才入学呢!” 此时沈从文刚要说什么,怀中小儿却突然抓了一个带壳的花生就要往嘴里塞,被沈从文发现,连忙将花生从他嘴边抢走,小儿失了爱物,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头发卷卷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来虎头虎脑的,像个洋娃娃,此时洋娃娃眼泪流了满脸,分外惹人恋爱。 沈从文有些手忙脚乱地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痕,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一脸无奈地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我怀里这位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二子小虎,学名虎雏。” 此时有人在楼梯下面喊道: “是谁把我们小虎惹哭啦?”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上“登登登”的一阵脚步声,接着便上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双手还提着油纸包的吃食,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气质大方沉静,脸颊颇有棱角,目光温柔且坚定。 面对哭闹的儿子,沈从文有些支应不来: “育常,三姐呢?” “三姐说是拿了碟子便上来。” 沈从文点点头,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这位是王育常,在联大历史系读一年级,育常,这位是周曦沐,是联大中文系的先生。” “周先生好。” 王育常跟周曦沐这个“生客”打过招呼后,随即走到桌前,将手上的纸包放到桌上,王育常看到小虎雏大哭不止,手脚麻利地拆开纸包,陈蕴珍和杨静如见状赶紧起身,手脚麻利地迎了上去,凑到桌前帮着拆,有叮叮糖、麦粑粑、炒葵花籽、冰糖沙林果……都是些昆明街头常见的零嘴儿,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王育常拿了几块叮叮糖放在手心,随即蹲下身来,朝小虎雏晃了晃: “小虎,想不想吃叮叮糖呀?” 小虎雏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从父亲的膝盖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到王育常的怀里,在糖果入口的一瞬间,眼泪还未干,笑容便立竿见影地取代了哭声。 “育常,当心你把小虎给宠坏了。” “小虎最懂事了,怎么会宠坏呢?是不是呀,小虎?” 小虎雏虽然听不懂,却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于是陈蕴珍用冰糖沙林果循循善诱: “来,小虎,叫珍珍姐姐!” 小虎奶声奶气地牙牙学语,听来十分可爱: “珍——珍——姐——姐。” 杨静如忍不住调侃一句: “你害不害臊啊!都多大了,还叫珍珍姐姐呀?要叫珍珍阿姨!来,小虎,叫静如姐姐!” 两人随后便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粉拳跟着便捶到一处,王育常抱着小虎,笑着看两人打闹,沈从文看着三人亲亲密密的样子,也面露欣慰地跟周曦沐说道: “她们三个啊,不光住得时总是黏在一块儿,真跟连体儿似的,不过也多亏了她们,帮了三姐不少忙。” 话正说到这儿,楼梯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位气质娴雅的妇人捧着一摞碟子进了屋。 沈从文看着妇人,眼光中流露出无尽爱意: “三姐,这是周曦沐,现在在联大中文系教书,去年我们在大哥的芸庐见过的,没想到昨天刚巧在夜市碰上了,曦沐,这是我太太张兆和。” 张兆和的笑容自带江南女子的婉约,清秀的面容却稍显憔悴,她一边将纸包中的零嘴儿都倒进碟子中一边说道:仟千仦哾 “曦沐,她们都叫我三姐,伱也叫我三姐便好,你们先聊着,我下去做饭了啊!” 周曦沐还未及开口,陈蕴珍兴奋地嚷到: “三姐,听者有份,我们几个能跟着沾光吗?” 张兆和温柔地摸了摸陈蕴珍的脸,却故意促狭道: “你们几个不是惯常在外包伙的吗?我做的可比不上馆子菜,到时候你可别嫌弃哦!” 陈蕴珍晃着张兆和的胳膊: “哎呀,看三姐这话说的,咱们还不知道三姐你的手艺嘛?你们说是不是呀?” 杨静如和王育常自然点头如捣蒜,张兆和拿这几个机灵鬼没有完全办法,只好纵着她们撒娇了。 水烧开了,沈从文给每个人泡了茶,不是顶好的茶叶,可大家凑着炉火喝着热茶,说说笑笑,每一口热茶喝下肚都觉得无比熨帖。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周曦沐将用布包好的青花瓷碟从怀中掏出来,放在了沈从文先生的手中。 沈从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瓷碟,一脸的过意不去,用商量的口吻询问周曦沐: “哎呀,真的是,这我怎么好收呢?曦沐,这碟子你多少钱买的,我把钱给你好不好?” “先生,昨天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这碟子我就是买着玩儿的,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这物件儿放在我这儿白糟蹋了,我这人就喜欢成人之美,要是先生能凑成一套,那才真是美事呢,先生就成全我!” “曦沐,你真的有心了,既然你这么说,你这份心意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随后沈从文把瓷碟递给身边的陈蕴珍,让大家轮流欣赏: “来,你们都看看,这是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碟,本来一共有八只……等等啊,我把另外两只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第四七七章 往来无白丁 沈从文兴奋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里屋翻箱倒柜一番,不一会儿功夫便找出了两只瓷碟,沈从文、周曦沐、陈蕴珍一人捧着一只,借着火炉的红光细细欣赏,沈从文忍不住啧啧称叹: “你们看这碟子这么小,这马就更小了,在这方寸之间能把每匹马的姿态画得如此活灵活现,实属难得,以前的匠人真是了不得啊!这回啊,我非得把八只都找齐不可!” 大家都给一齐给先生加油打气: “先生一定可以找到的!” 沈从文又想到什么事,再次返回屋内,手里捧着一只耿马漆盒,周曦沐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就是那天在夜市沈从文连同瓷碟一道买的那一只。 “曦沐,凭白要你的东西,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送你的回礼,这东西学名应该叫做缅盒,但昆明的老百姓都叫它耿马漆盒,这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也不值什么钱,但胜在实用,能装个小物件儿什么的,看着也是个摆设,而且这缅盒跟那碟子是我一道买下来的,送你做个纪念。” 见周曦沐还有些犹豫,陈蕴珍笑道: “周先生,你有所不知,沈先生最喜欢拿缅盒送人了,凡是友人来家中小坐,走的时候大都能带上一只。你就别跟沈先生客气了,这可是他的乐趣啊!” 周曦沐自然不会再辜负沈从文的美意: “多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还没等吃中饭,周曦沐就围着火炉喝茶吃零嘴儿吃了个半饱,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大多数时候,沈从文抱着小虎雏,只笑眯眯地听着。 周曦沐若是正经起来,无论相貌和谈吐都令人如沐春风,三个女同学都对这位年轻的先生印象上佳,可另外两位一个腼腆羞涩,一个沉稳内敛,只好又靠陈蕴珍充当他们的发言人: “等我考上了联大,第一个选周先生的课!” 此时周曦沐的身后响起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是自然,周先生的课讲得好极了,作为联大文学院的旁听生,我可是最有发言权的了!” 周曦沐转过身来,看到来人颇为意外,此时站在楼梯口,手里捧着一摞书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联大最有名的旁听生——施剑翘。 施剑翘经常旁听中文系的课,周曦沐自然总是在课堂上看见她,加之她是刺杀孙传芳、为父报仇的“侠女”,在联大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周曦沐倒是没想到会在沈从文家中碰上她。 施剑翘显然也跟周曦沐一样意外: “我在这儿住了大半年了,倒是第一次碰上周先生呢!” “施女士,伱也住在这儿?” “对呀,我跟我弟弟就住在后院儿,最里面的两层楼就是了。” 沈从文惊讶地看着两人: “你们认识?” 施剑翘用颇为欣赏的眼神看着周曦沐: “那是自然,我虽然只是联大的旁听生,可文学院每个先生的课我都听过,周先生的课在中文系的女学生中间很受欢迎呢!”仟千仦哾 周曦沐气质和风度自然无需多言,一旁的三个女同学互相看看,嘻嘻笑着。 周曦沐对沈从文说: “先生,施女士也可以说是我最认真的学生了。” 施剑翘豪迈地摆了摆手: “叫什么女士啊,叫大姐就好!” 施剑翘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还回的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上: “我最爱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扯闲篇儿了,我原是想着给沈先生还了书就走的,可见到你们又磨蹭了这么些工夫,我跟我弟弟说好了要出去做衣裳的,他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就不跟着你们凑热闹了,赶紧回了!” 说完站起身来,宽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下楼去。 沈从文忍不住嘱咐道: “下楼小心啊!” 沈从文话音刚落,只听“咚咚咚”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下面传上来,紧接着施剑翘“哎呀”一声,整个人坐在了楼梯上。 原来是两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楼梯上互相追逐,前面的男孩儿一时间没收住脚步,撞在了正下楼的施剑翘身上,跑在后面的男孩儿也没刹住车,撞在了玩伴的身上,害得施剑翘一时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一见撞了人,两人逃跑一样,硬挤着爬上了楼梯,又跟听到动静出来察看的沈从文撞到了一块儿。 沈从文颇为担心地朝下看着施剑翘: “剑翘,你没事?有没有伤着哪儿啊?” 此时施剑翘却已经站起身来,走下了楼梯,满不在乎地朝上面挥挥手: “一点儿事儿没有!沈先生,你可别说小龙啊!我先走了!” 沈从文回了屋,两个孩子看到一屋子人,还有周曦沐这个生人,一时间愣住了。 沈从文自然是不忍心责备孩子们的,他走到桌前,笑着朝两个孩子招招手: “小龙,聪聪,过来!” 两个孩子知道犯了错,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站在原地不肯过去。 他们看来年龄相仿,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小一些的孩子瘦瘦小小的,眉眼狭长且微微上扬,相貌酷似张兆和,大一些的孩子要比小一些的高了小半个头,从他大大的眼睛和紧抿的嘴角,周曦沐看出了聪慧和倔强。 小一点的男孩儿先走了过去,沈从文摸了摸他的头,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这是我家长子龙朱,那是傅雷先生的大公子傅聪。” “傅雷先生?是那位《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者吗?” 沈从文先生点点头。 周曦沐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九三七年一月出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的译本,他很欣赏傅雷先生的翻译,可两年过去了,后面几卷的翻译却迟迟没有出版,想来是因为战争搁置了,周曦沐没想到在沈从文家中见到了傅聪的孩子。 “傅雷先生也来昆明了?” “他刚搬来没多久,国立艺专的校长滕固邀请他做教务主任。” 第四七八章 凝滞的空气 周曦沐在心中暗暗感慨如今的昆明真是卧虎藏龙,沈从文先生笑着却朝傅聪招招手: “聪聪,伯伯这儿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想不想吃?” 傅聪小小的年纪,面上却少有孩童的烂漫,他的脸上明明写着渴望,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身材瘦小的沈龙朱牵起傅聪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沈从文跟前。 沈从文伸出双臂将沈龙朱和傅聪一齐抱了起来,让他们拣选自己喜欢的吃食。 “你们想吃什么,就自己拿罢!” 沈龙朱抓起一块糖木瓜片塞进嘴里,甜甜的滋味让他咧开了嘴巴。 傅聪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禁不起美食的诱惑,伸出小手抓起一大块麦粑粑,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人步履缓慢,步伐却有力,吱嘎吱嘎,自下而上,那脚步声之中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意味。 自打听到这声音,傅聪小小的人突然一动不动,他定定地盯着楼梯口,甚至忘记了咀嚼,随后一张不苟言笑、骨骼分明的脸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当傅聪看到了镜片后面那双直盯着自己的威严的双眼,手里一松,麦粑粑在地上摔个粉碎,随后他扭动着身体挣扎着要下地,沈从文只好弯下腰将沈龙朱和傅聪都放了下来。傅聪落地的一瞬间,就跑去墙角低着头站着,沈龙朱不明就里,也跑过去陪着他。 沈从文笑着迎上前去: “怒安(傅雷字)兄,你来的正好,今天家中来客,三姐做了几个好菜,不如怒安兄就留下吃顿便饭怎么样?” 傅雷的始终板着的一张脸微微松动,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多谢从文兄邀请,梅馥已经把饭做好了,我过来就是带傅聪回家吃饭的,只是小儿顽皮,弄脏了地面,实在抱歉。” 沈从文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傅聪,赶忙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聪聪这孩子可比我们家小龙懂事多了,见过他的就没有不喜欢的!怒安兄,国立艺专的课程纲要可拟完了?” 傅雷嘴上回着沈从文的话,眼光却仍不时扫到傅聪的身上: “我已有了初步的构想并写成了草案,但需要和闻一多商议一下再做调整。” 傅雷显然无意久留,这话说完,他便走向自己的儿子: “聪,今天的大字写完了吗?” 傅雷的身躯在傅聪身上投下的阴影将其完全笼罩,傅聪神情瑟缩地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写完,怎么能只顾着贪玩呢?” 沈从文劝解道: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要论贪玩,我们家的小龙可比聪聪贪玩多了!” 傅雷没有回沈从文的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随后看向角落里的傅聪: “聪,跟我回家,母亲在等你吃饭。” 傅聪盯着脚尖、挪着步子走到了傅雷的跟前,傅聪朝众人微微鞠躬: “打扰了。” 随后傅雷拉住了傅聪的小手便转身向楼梯走去,傅聪踉踉跄跄地拼命跑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脚步,下楼梯之前,傅聪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朝他依依不舍地挥手的沈龙朱,也伸出小手晃了晃,回以告别的手势,随后小小的身影便隐没于楼梯之下。 父子二人下楼的时候正撞上了刚刚做好饭,准备上楼叫大家下楼吃饭的张兆和。 “傅先生带聪聪回家呀?留下来吃饭!” “家里的饭也好了,就不劳烦了。” 张兆和上了楼,发现楼上出奇的安静: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闹哄哄的吗?怎么都没话了?” 沈从文没有回答,只轻轻地叹息一声,将手中的花生壳儿丢进炉中: “走,咱们下楼吃饭去!” 因为屋子里又黑又窄,沈从文一家便把饭桌支在院子里,周曦沐下楼一看吃了一惊,桌前竟然坐着杨振声先生。 抗战爆发之后,教育部委任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和杨振声组成长沙临时大学的筹备委员会,三位校长担任筹委会常委,杨振声担任筹委会成员兼秘书主任,四人一同奔赴南京,商讨关于长沙临大的一切事宜。 到昆明之后,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张伯苓和蒋梦麟二位常委常常不在昆明,实际上只有梅贻琦和杨振声两位先生主持联大的日常工作。联大处在草创阶段,繁杂事宜千头万绪,身为中文系教授的杨振声继续兼任西南联大秘书主任的职位,除了兢兢业业地搞好行政工作之外,他对自身的教学工作也毫不放松。 从临大到联大,周曦沐始终对杨振声这个前辈十分敬重,虽然两人同在中文系任教,平日里在学校多有往来,然而私交甚少,所以在沈从文家中见到杨振声让周曦沐颇感意外,而眼前这场景对于杨振声来说也是一样地难以预料,他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惊喜,脱口而出一句: “周曦沐!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杨振声身材高大魁梧,脸堂窄长,额头高阔,下颌方正,颇有山东大汉的风采,虽然已经年近半百,整个人精气神儿十足,丝毫不见颓气和疲态。 “杨先生好!我是来拜访沈先生的,没想到竟能在这儿碰上杨先生!”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从文兄的楼下,咱们碰上再自然不过了!” 说话间,院门被推开,一双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女还有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走进院中,年轻的男子手里拎着麻绳捆扎的两瓶玫瑰重升,年长的男子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菜篮,女子手里捧着一把盛开的芍药,三人快步走了进来,刚才微微有些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活泼了起来。 杨振声朝着年轻男女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身边。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曦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杨蔚,这是我的三儿子杨起,他现在在联大学地质,杨蔚、杨起,这位是周曦沐先生,他是父亲在联大中文系的同仁。” 第四七九章 三姐,你这么想我呀? 周曦沐不由得盯着杨起看,他总觉得杨起酷肖其父的方正脸庞看来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杨起先热络地跟他打了招呼: “周先生!咱们真是好久不见啦!” 看到周曦沐愣怔的表情,杨起站起身来,走到周曦沐跟前: “周先生,你不记得我啦?去年我可是跟着湘黔滇旅行团走了一路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我这个记性太差了,应该早些认出你来的。” “先生,我是到了昆明之后才考的联大,那时候还我不是临大的学生呢,顶多算是旅行团的编外人员,路上我也没跟先生说过话,先生自然认不出我了!” 周曦沐笑着朝杨振声看去: “先生,杨公子那时候还未入学,你就让他跟着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你可真是舍得啊!” 杨振声开了一瓶玫瑰重升,不紧不慢地倒酒: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之前的确是跟人说过,一多若是加入步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年轻人嘛,就应该历练历练!杨起那一趟走下来,黑是黑了不少,身子骨也结实了不少!前一阵我们仨一起爬了回西山,他把我和杨蔚落得远远的,还嘲笑我爬得慢哪!哈哈哈哈哈哈……” 周曦沐由衷地夸赞道: “那我倒真想领教一下杨公子的腿脚功夫了!” 杨起不服输道: “好啊,周先生,下次咱们一块儿去爬西山,比比谁先爬到山顶!” “一言为定!” 话说到这里,周曦沐发现杨起朝着杨蔚眨了眨眼睛,杨蔚也跟杨起使眼色,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杨振声显然也留意到了: “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杨蔚笑嘻嘻地说道: “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巷子口碰上一个姐姐,她说她也要到青云街二一七号,我们就带着她一道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向门口,沈从文开口问道: “她人呢?怎么不进来?” 杨起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我们问这姐姐要找谁,她却不肯说,只告诉我们一首诗,说是她要找的人听了这首诗就知道她是谁了!” 接着杨起开始拿腔拿调地朗诵道: “更深夜静小楼中,姐妹欣然酒兴浓!餐盘虽少珍馐味,同聚同欢不易逢!” 一首诗诵下来,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觑,张兆和却愣在当场,似是在脑海中翻拣着久远的回忆。沈从文发现妻子端着盘子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刚想要接过来,张兆和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立马将盘子放下,接着迫不及待地朝门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口中大声叫着: “四妹!” 这一声唤出来,大门就朝里猛地被推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见到张兆和,她就将手中的小皮箱朝地上一丢,如同小兔子一样朝张兆和扑了过来。 “三姐!” 将妹妹抱在怀中后,张兆和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跟着滚落下来,因为喉头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沈从文走到二人跟前,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代她说道: “四妹,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信里不是说还要几天吗?” 张充和眼珠一转: “沈二哥这是嫌我来得早呀,那我现在便回成都去找二姐好了!” “净胡说,你可把三姐给想坏了,这几天她一直念叨你,惦记着等你来了带你吃什么、玩什么!” 张充和为张兆和拭去泪水: “三姐,你这么想我呀?” 张兆和握住张充和的手,不禁嗔怪道: “四妹,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有精神跟我耍花招!考我便考我罢,还选了十几年前我们在苏州给你办践行会时合作的那首歪诗来,且不说过了那么久,那天晚上咱们四个可都是喝醉了的,要是我不记得了怎么办?莫非你要在门口站到晚上吗?” “我自然知道三姐记性好,不会把我晾在外面的!” “让你给说着了,以前的事情我可一点儿没忘,我还记得那天二姐说是为你践行,她倒是自己一个人先睡着了,大姐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做了两句呢!” 说话间张兆和从地上拿起张充和的皮箱: “这箱子这么小,还这么轻,你这一路上什么都没带啊?” “不过是些曲谱和笔墨而已,哦,对了,我还给小龙小虎带了礼物来!” 沈龙朱听到“礼物”二字,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走近了却又突然羞怯了起来,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沈从文将小龙一把抱起: “四妹,快去吃饭!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肚子饿了?” 姐妹两人一边亲热地说着悄悄话儿一边手挽着手走到桌前,张兆和给大家介绍道: “这是我四妹充和,她刚从成都过来,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处了,还望大家多照应。” 大家都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张充和,刚才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两姐妹亲热的情状,如今离近了看,越发能看出眼前女子的动人之处。 张充和身材苗条,身穿白色背带裤和大红色线衫,脚上一双时髦的黑色搭襻皮单鞋,两只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更显俏皮,整个人活泼泼地站在那里,虽然眉宇间有舟车劳顿的疲态,却仍有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两姐妹站在一处,就不由得让人暗暗比较,张兆和自带“英气”之相,她肤色稍深,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眉目微微上挑,下巴稍尖,整张脸轮廓分明,明明是女子,却有“俊美”之感。与姐姐相比,张充和的面庞生得柔和了许多,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中国画中的仕女图,虽然始终眉眼弯弯地笑着,然而眉目却似蹙非蹙,不时透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清冷与哀愁。 沈从文将桌前众人一一介绍给张充和,一片欢笑声中,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和教材编辑助手汪和宗跟张兆和三人将饭菜陆陆续续端上了桌,令周曦沐意外的是,张兆和竟然做了炸酱面。 张兆和把张充和按在椅子上,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张充和开心地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 “三姐,你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不会是专为了迎接我?” 第四八〇章 真酸 张充和摸了摸妹妹油亮的发辫: “是你自己运气好,你的‘沈二哥’今天招待这位联大的周先生,正巧让你给赶上了!你说说你多有福气!” 张充和笑得眉眼弯弯: “看来今天我是托了周先生的福了!” “是张小姐自己有口福。” 相比满桌丰盛的菜肴,周曦沐更喜欢的是那一碗炸酱面,因为口味出乎意料地十分地道,不知不觉间,周曦沐已将一碗面一扫而空,由衷赞叹道: “这味道我真是许久没品尝过了,如今终于吃到了,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北平一样!” 沈从文有些骄傲地说道: “这甜面酱是三姐自己做的。” 周曦沐竖起大拇哥: “怪不得这么地道!” 一个没留神,周曦沐桌上的空碗就被张兆和拿了去,又盛了满满一碗面,上面盖了厚厚的甜面酱,放在周曦沐的面前: “你别客气,要多吃一些才好,这炸酱面是从文嘱咐我专为了你做的。” 周曦沐惊讶地看向沈从文: “我好像没跟先生说过我是哪里人?” 沈从文的笑容中有一丝得意: “我不到二十岁就到了北平,一待就是好些年,你的一口京片子我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沈从文特意嘱咐张兆和给自己准备来自家乡的食物,这份善意和关怀让周曦沐觉得胸中暖意融融。 而此时张充和却插了话: “这算什么呀?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围炉讲故事,沈二哥给我们讲他怎么在旷野中猎野猪,讲船只怎么在激流中下滩,他不光讲得绘声绘色,还会学动物的叫声,比如各种鸟叫,对了,三姐,你记得吗?沈二哥最拿手的学狼嚎,要不是当时在城里,我还真担心会把狼给招来呢!” 沈从文跟张兆和彼此看了看,回想起热恋时的记忆,都有些不好意思,张充和察觉两人心思,岔开了话题: “对了三姐,我临走的时候二姐还让我问你和沈二哥好呢!你跟小龙小虎是什么时候到昆明的啊?” “我们也刚来,比你早了没几日。” “三姐,沈二哥这头发是不是有些长了?” “我都跟他说过好几回了,他总是拖着不剪,难看死了!” 沈从文听到了笑眯眯地为自己辩解: “没办法,最近实在忙得很,手头有好几篇稿子要急着赶出来,哪有时间去理发?” 张充和故意对沈从文做了一张鬼脸: “沈二哥,我三姐来了,这回有人管着你了,再不能跟以前一样自在了?” 沈从文充满爱意地看一眼张兆和: “一个人算不得自在,有三姐管着我才是真自在!” “真酸!” 陈蕴珍、杨静如、王育常三个女孩子彼此看看,都捂着嘴偷笑。 一直忙着招呼众人的张兆和仍旧没落闲,她从沈岳萌的手中接过还不满两岁的沈虎雏抱在怀中,坐在张充和的身边。 张充和留意到沈龙朱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盯着自己的小皮箱看,这才恍然大悟: “啊,礼物!” 张充和将小皮箱放在腿上打开,她先是取出了一个扁扁的纸盒,打开盖子,沈龙朱看到里面五颜六色的彩笔,欢喜的心情溢于言表。 “四姨知道小龙平日里最喜欢画画了,就在成都给你买了这套德国产的彩笔,喜不喜欢?” 张充和将盖子重新盖上,把彩笔递给沈龙朱,礼物送到面前,沈龙朱反而羞怯了起来,迟迟不肯去接,张充和扶着大儿子瘦削的肩膀推了一把,沈龙朱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彩笔: “怎么了小龙?不认识四姨了?之前在苏州的时候不是见过的?” “那时候他才两岁,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小龙,你不记得四姨不要紧,以后四姨天天都跟你在一处,四姨教你画画好不好?” 张充和摸了摸沈龙朱的头,沈龙朱用力点了点头: “谢谢四姨!” 见到沈龙朱得了彩笔,沈虎雏在母亲的怀里也不安分了起来,一直朝张充和伸手,嘴里含糊地说着“要、要”,张充和摸了摸沈虎雏的脸蛋,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三姐,时间过得真快,小虎都快两岁了,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呢!” 张充和从箱中取出一个带有提手和合页的木盒,打开便是码放整齐的一块块画着繁复花样的木头: “这是我在成都买的‘六面画七巧图’,送给小虎玩!” 张充和将其中一块方形的积木递给沈虎雏,积木的每一面都画了不同的图样,她本以为沈虎雏会被上面的花纹吸引,没想到他伸出小手接过积木,二话不说就塞进嘴里,张兆和赶紧把沾满了口水的积木抢了过来,小虎雏下一秒便哇哇大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张兆和哭笑不得地看着怀中涕泗滂沱的小儿子,张兆和倒是不以为意: “三姐放心,这是俄国产的,很结实,咬不坏!小虎来,四姨抱!” 姐妹俩忙着安抚小虎雏的当儿,杨振声在给周曦沐介绍张充和的非同一般之处: “曦沐,你可不要小看这位张家四小姐,她的词曲功底相当了得,昆曲唱得是尤其好!” 周曦沐自然是饶有兴致地提出请求: “不知周某是否有这个耳福呢?” 杨振声的身材有山东人的魁梧,个性中也自带山东人的豪气,便当众说出了周曦沐的愿望: “四小姐,听从文说你尤擅昆曲,给我们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话音刚落,热情的掌声便次第响起: 面对大家的盛情,张充和面露难色,却仍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 “既然大家想听,我自然是十分乐意唱的,可眼下却没人为我擫笛啊?只我一个人唱得不伦不类的,倒是不如不唱。以后咱们定然是常来常往的,等我寻到同好,一定好好唱给各位听!” 杨振声笑着点头:“四小姐,那我们可就等着啦!” 张充和面上却露出些许不满: “杨先生快别叫我四小姐了,难道我没有名字吗?就叫我充和!” 第四八一章 请直说无妨 看着张充和很不情愿的样子,杨振声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打开玫瑰重升的瓶盖,一边倒酒一边说道: “既然你不喜欢‘四小姐’这个称谓,那便把中间的‘小’字去掉,就叫你‘四姐’如何?” 张充和还没等回答,桌上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四姐”早已把她闹得没了脾气,杨振声哈哈大笑,张充和只好向姐夫求救: “沈二哥,快帮我说句话呀?” 沈从文却只笑而不语。 为了哄妹妹,张兆和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张充和的碗里,见“四姐”已成定局,张充和反而变得无所谓了,她夹起那块让人垂涎欲滴的红烧肉,只将瘦肉吃掉,肥肉则有些嫌弃地拨到碗边。 张兆和不禁摇摇头: “四妹,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挑嘴?肉上有一点点肥都不吃!” 沈从文温和地劝解道: “四妹不喜欢便不吃了,没有什么关系。” 杨振声喝了一口酒,酒劲儿很冲,嘴里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啧啧”声: “我跟你们说,对于有身份的人,称呼里该省掉哪个字眼儿,这可是很有讲究的。你看,jiang委员长,大家都叫他‘委员长’、‘委员长’的,从来都省略掉那个‘jiang’字,讲究就在这里——就像‘四小姐’得省略掉那个‘小’字一样!是不是啊?四姐!” 张充和也不答话,只因嘴里被红烧肉塞得满满的,张兆和嘴上嫌弃妹妹挑嘴,却默默地将一块块红烧肉的肥肉剥离开来,将瘦肉放到妹妹的碗里,很快便积了小半碗。 此时周曦沐笑着对张充和说出心中的好奇和不解: “你为什么叫沈先生‘沈二哥’啊?” 张充和停下咀嚼,用帕子擦了擦嘴巴,随意答道: “我家是四姊妹,我只有弟弟,却没有哥哥,我三姐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三姐’,沈二哥家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我便叫他‘沈二哥’啦!” 沈从文点点头,将筷子伸向那盘茨菇烧肉,他夹起一块茨菇放在口中,眯着眼细细咀嚼,露出陶醉的笑意: “曦沐,你尝尝这茨菇,这个好,格比土豆高!” 沈从文不过是随口一说,可他口中的这个“格”字,颇让周曦沐咂摸了一下,旁人可能只会说‘茨菇比土豆好吃’之类,沈从文却用了一个“格”字来区别两者,这让周曦沐心中十分叹服,到底是作家,表达观点的方式都别具一“格”。 周曦沐正在出神,陈蕴珍的一句话却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先生,我之前听三姐说你们选中了北门街的一处房子,准备搬家了?” 沈从文看了杨振声一眼,点点头: “这个院子住了这许多人本来就很拥挤了,三姐跟小龙小虎到了昆明以后就更显局促了,如今四妹也到昆明来了,我还是想让大家住得宽敞一点。我就跟今甫兄(杨振声字)商量了一下,这里临街的外院儿我们接着租,作为教科书编选委员会的编辑部和办事处使用,我们两家再另寻别的住处。前两天我和今甫兄就在附近找了找房子,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院子。” 周曦沐的第二碗面终于见了底,张兆和还要接过碗去,周曦沐赶紧将碗护住: “多谢三姐,真吃不下了!沈先生,那院子在哪儿啊?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后头的北门街上。那个院子听说是蔡锷的旧居,我跟今甫兄还在砖墙上发现了“宣统二年建造”(1911年)的字样。这么一算,还不到三十年时间,那个院子就已经破败不堪了,不过好在地方大,房租也算实惠,我们已经租下来了,准备收拾收拾,过几天搬过去。四妹,这儿地方小,你只能暂时跟你三姐挤在一处,等过几天我们搬到北门街,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屋子了。” 张充和拍手笑道: “太好了!谢谢沈二哥!” 听说沈从文和杨振声要搬家,周曦沐放下筷子: “二位先生预备哪天搬哪?我可以过来帮忙!”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劳烦你……” “先生这就见外了?搬家这么忙乱的事儿,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沈从文于是不再坚持,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周曦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 “先生,现在教科书编得怎么样了?” “都编完了,已经上交教育部了,下一步就是出版了。” 周曦沐察觉到自己提及这个话题时,杨振声脸上的笑容变淡了,虽然不知何故,却也没有再继续聊下去,倒是杨振声跟着接了茬: “从文,咱们这个中小学教材也编了七年了,这个营生当初是我拉着你跟我一起干的,回头看看总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费了不少力,可经费却批得断断续续的,你们一家人都过得很不容易,如今这教科书好不容易编完了,我也没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沈从文放下筷子,面色平静地看向杨振声: “今甫兄,有什么话请直说无妨。” “现在当局对教材内容的口味已经跟战前大不相同,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时过境迁,眼下我们教材中的许多内容不是很被认可,教育部已经安排梁实秋编写更适合抗战需要的教材。从文,咱们编写的这套教材恐怕不能出版了,目前恐怕也很难拿到稿费。” 见沈从文始终沉默,杨振声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没有关系,从文,西南联大现在任命我编写大学一年级的国文教材,我的想法是,还是我、佩弦和你一起,咱们三个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配合起来也默契,而且这次编写教材的经费也可以保证,你不必担心。” 席间变得如此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静静等待着沈从文的决定。 沈从文十指交握,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第四八二章 这酒太辣了 沈从文的眼神宽和温煦,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定: “今甫兄,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人事遭际不尽如人意本就是常态,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这么多年来今甫兄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当年也是多亏了你的引荐,我才得到了山东大学的教职,你还把编辑教科书的工作介绍给了我,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感激你。” 说到此处,沈从文跟张兆和对视一眼,两人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杨振声摆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甫兄,至于你说的联大教材的编写,多谢今甫兄的信任,眼下我并非在联大任教,由我编写联大的国文教材恐怕并不十分合适,至于一家人的生计,今甫兄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三弟在军队里做事,我想去他那里寻个营生。我现在还有一部小说尚在构思中,也想好好地写几篇散文,接下来估计是分身乏术,这次教材的编写我就不参加了,还望今甫兄多多谅解。” 沈从文的一番话似乎并不让杨振声十分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前探了探身子,试探着说道: “从文,我深知你的才华,也明白你的不易,所以我想帮你在联大谋一份教职,你怎么想?” 话音刚落,沈从文便瞬间抬眼,可随即充满希望的目光便黯淡下来,杨振声似乎知道沈从文心中的疑虑,立马劝解道: “从文,坦白讲,以你的文凭入职联大可能会有些困难,可谁人不知你沈从文人品端方、文采卓然,若是联大的同学能得到你的教诲,于他们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幸事!从文,我一定会跟同仁鼎力举荐你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周曦沐自然也乐见其成: “先生,要是你能到联大来教书,不光是学生们的幸事,能跟先生共事,对于我们这些同仁也是一桩美事啊!” 在座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表示欢迎,一阵喧闹声之后,沈从文虽是一脸平静,眼睛却微微泛红,嘴唇也有些微微颤抖,声音却依旧是绵绵柔柔的: “多谢今甫兄的引荐,多谢大家的鼓励。” 陈蕴珍兴致勃勃道: “要是沈先生真的能到联大去,等我考上联大就能听先生的课了!” 杨静如见陈蕴珍如此说,刻意抬高了声调: “先生立马就到联大来,这样等过几天一开学我就能选先生的课了!” 陈蕴珍见杨静如拿自己打趣,笑着与她打闹起来,沈从文却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 “杨小姐,想听我的课很容易,从我书架上选几本书,过几日给我讲讲你的读后感,多写几篇文章拿来给我看看,我的提议如何?” 杨静如本意是开朋友的玩笑,没想到却被沈从文抓了个正着,平日里有些偷懒的她此刻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沈从文自是不愿意为难她,却仍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想要多嘱咐几句: “杨小姐,平日里你用不用功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才十八九岁就整日这样贪睡,长此以往可是要睡懒的呦!你这么年轻,也有天分,不要犯懒贪玩!一定要用功啊!” 见杨静如已经羞得无地自容,杨振声赶紧岔开了话题: “从文,编写联大大一国文教材的事,我还是想……” 还未等杨振声说完,沈从文就接过了话头: “今甫兄,这次你肯帮我引荐,我已经十分感激,今甫兄不必担心,不管最终我能否入职联大,我都会尽心尽力把教材编好的。” 听了沈从文的话,杨振声想说什么,但终究是语塞了,于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从文,什么都不说了,我敬你一杯!” 说完,杨振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对沈从文说: “从文,知道你这个主编的担子重,所以我专门从成都给你找来一员大将!四姐,教科书词曲的部分今后就可由你负责了,有没有信心啊?” 在成都时,张充和就收到杨振声的来信,鼓励她到昆明来做事,初到昆明,张充和便为沈从文和杨振声之间彼此信任、相互帮助的深厚友情所深深打动,听到杨振声问她,张充和自信地拍拍胸脯: “这有什么难的?再说了,有沈二哥带着我呢,自然做得好!” 杨振声不迭点头,转头对着沈从文笑道: “从文,你看看四姐这气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杨振声为了沈从文把他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沈从文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默默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今甫兄真是有心了。” 沈从文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泪落满腮,沈从文抬袖擦去泪水,口中喃喃: “这酒太辣了。” 周曦沐见席间氛围有些伤感和沉重,想起张充和说起无人为她擫笛之事,便跟她谈起之前在清华的往事来: “充和,你知不知道清华有个谷音曲社,许多北平的昆曲同好都会去参加的。” 张充和一时之间有些激动,随即又伤感起来: “怎么不知道呢?我可是去过好些回的!我大弟宗和还是谷音曲社的‘清华七友’之一呢!可是战争爆发之后人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在昆明就有谷音社的成员啊!” 张充和眼睛一亮:“真的吗?” “之前我在路上遇见过沈有鼎、浦江清二位先生,他们跟我说他们要去参加谷音社的曲会,我们系里还有个叫陶重华的教员,听说他昆曲唱得很好,想来他们平日里应该是时有唱和的。” 听了这话,张充和的笑容里有兴奋,也有怀念: “他们可都是谷音社的老曲友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聚会呀?我也要参加!” “你别急,等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不过我可要收一点‘跑腿费’哦!” 张充和看了一眼沈从文,嘻嘻一笑: “你要多少随便说!沈二哥会帮我出的!” 周曦沐哈哈大笑: “我不跟你要钱,我只求你们谷音社下次聚会的时候也能算我一个,京戏我还懂个皮毛,昆曲我真是一窍不通,不知道你们欢不欢迎我这个外行呢?” “欢迎欢迎!自然是欢迎的!昆曲这么美,我还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喜欢呢!” 张充和的嘴巴撑得鼓鼓的,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不慌不忙地细细咀嚼着,仿佛用心品味嘴里这口吃食才是眼下最打紧的事。张充和将碗里张兆和为她精心拣选的瘦肉悉数吃光,心满意足地感叹: “三姐做的红烧肉真是好吃!我想吃青豆红烧童鸡,三姐下回给我做呗!” 张兆和笑着拿四妹打趣: “一个大姑娘家心里头就惦记着吃,这可怎么行?” “人活一世,不过吃喝二字。‘吃’这么好的事儿当然要惦记了!还记得上次这么大口吃肉还是去年在合肥老家过年的时候呢!” 张充和的话一出口,张兆和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思念却爬上了眉头。 “我也记得,那是咱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父亲走了也快半年了,眼下咱们姐妹四人分作三处,大姐在上海,二姐在成都,好在有你到这儿来跟我作伴。” 说着说着,张兆和便不禁落下泪来,张充和为张兆和拭去泪水,轻声说道: “三姐别哭呀,如今大姐新婚在即,二姐也儿女双全,再看看你,沈二哥待你如何自然是不需多说,小龙小虎更是再伶俐不过的了。父亲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张兆和破涕为笑,言语间却仍有些嗔怪: “你把我们都说了个遍,可唯独漏了你自己!你今年也二十五了,什么时候找个如意郎君啊?” “三姐,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呀?” “你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呀?我巴不得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就是!不应该为了结婚去硬找一个人,而是遇见了心悦的人自然而然想要结婚,许多婚姻的悲剧,都是因了本末倒置的缘故。” “可若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心悦之人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一辈子拍我的曲,写我的字,日子不是一样自在?再说了,我现在跟三姐在一处了,咱们两姐妹做什么不开怀?三姐你说是不是?” 张兆和摸了摸张充和油亮的发辫: “你啊,从小就有主意,凡事都有你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