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宗门的白月光》 第1章 修真界第一美人 凌剑峰。 众人皆知,凌剑峰有修真界最冷的剑,也有修真界最美的人。 此时,这位修真界最美的剑修却一改往日的孤高冷淡,她随意坐在瑞草卷珠紫檀榻上,修长如玉的手轻按眉心。 修真界如她一般的冤种真是不多见了。 如果给冤种分级,大概她能坐稳绝世冤种的宝座。 就在刚才,希衡觉醒了自己一生的记忆。 希衡在修真界打拼,从一无所有到成为出窍期大能,一柄天湛剑荡魔诛邪,令天下妖魔闻风丧胆。 她只用了两百年。 整整两百年,希衡都在连轴转地修炼、除魔、保卫宗门,悉心教导座下子弟。 没一日休息过。 堪称修真界劳模,玄清宗优秀员工。 希衡想过自己的许多死法,干剑修这一行,出剑杀人,生死间一线交汇,相当于提着脑袋过活。 她杀别人,也理所当然会想到自己的死法。 或许是长期996过劳猝死,也或许是突破境界时被心魔所杀,当然,最有可能的是被自己的死对头,魔族太子,如今的玉冥魔君玉昭霁所杀。 但唯独,希衡没想过自己的死法是…… 被自己的徒弟一剑穿心。 他用她教导的剑法,长剑贯入希衡胸膛,鲜血倾洒出来,比晚霞更加绚丽。 希衡一生着素衣,死时倒红梅染衣,穿了回娇艳的色彩。 至于她为何被徒弟所杀,那就更加冤种了。 希衡的二徒弟萧瑜风凝金丹时,被魔族情魔穷追不舍,希衡为让他专心突破,替他护法。 情魔不敌希衡,关键时刻祭出自己的本命魔珠和毕生修为,给希衡种下情魔之毒。 情魔之毒无视修为,能让希衡心魔丛生,身染欲念。 若不得解,希衡满身修为尽丧不说,情魔毒攻入肺腑,更会命丧黄泉。 想解情魔毒,需以特定之法和身具霸道烈焰的男子双修。 恰好的是,希衡救下的二徒弟萧瑜风身具五灵业火,是最合适不过的解毒人选。 希衡不大想死。 她询问过二徒弟萧瑜风的意见,萧瑜风怔愣一下,答应替她解毒。 希衡是修道天才、修剑天才,但她有一个缺点,不太通人情世故。 她认为双修说得亲密,其实不过是隔空手掌相触,功法相融,有什么要紧?又不是男欢女爱。 连手都不要拉。 这也就导致希衡没有发现萧瑜风眼底深处的不愿。 直到萧瑜风的长剑贯入希衡胸膛,萧瑜风目色复杂,才说:“我一直拿你当我师尊,你让我替你解毒,我不能不照做,可那不是我的本意。你是我师尊,我如何面对你?” 希衡:…… 她很疑惑,面对不了她,那他自请逐出师门行不行? 搞偷袭杀她是几个意思? 当初她可是为救萧瑜风才中的毒。 可惜,萧瑜风做出弑师之举,精神面貌明显不太正常,他悲惨地说:“我同芸儿本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却因师尊你横插一脚,我们中有了隔阂。” 希衡心说,我的心本来也是一颗红心,却因为你这一剑,我心脏都物理意义上的裂了。 我还没哭呢,你哭啥? 我失去的是一条命,你失去的可是你的爱情? 萧瑜风长了一张嘴,为什么不说出他和芸儿的事?总不能让希衡去猜。 希衡一生未动情,也就不能理解萧瑜风的痛苦,更不理解萧瑜风当初为什么答应替她解毒。 他直言他不能解毒,对希衡来说,也就是多费周折去寻另外男子的事儿。 希衡带着不解死去。 死去时,她反而一身轻松,终于不用再和魔族无休止地斗争,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所以,哪怕其余徒弟面对她的死,对萧瑜风说:“你也是受害之人,师尊有辱正道之风,如今身殒,也算保全了生前颜面。” 哪怕她舍命保全的宗门说她为师不尊,合该有此一劫,希衡也没有一点动容。 她做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于徒弟,她尽良师、严师之职,教他们剑法,护他们进阶。 于宗门,她尽峰主之职,诛邪魔,荡宵小,扬威名。 她做得太问心无愧,也就导致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她觉得一切缘分都该到此为止。 总不可能她死了还要在坟里保佑他们一生顺遂。 故而,对于宗门、徒弟们对她死亡的看法,希衡半点不在意。 可令她不解的是,她死后三年,这些人却都念起她的好,个个悔不当初。 尤其是萧瑜风。 萧瑜风开始日日醉酒,疏于修炼,境界大跌,每日醉生梦死,口称着“师尊、师尊” 这也就罢了,最令希衡无法忍受的是,萧瑜风同芸儿成婚,成婚当日,萧瑜风把芸儿压在身下,居然也掐着她的腰念着“师尊、师尊” 希衡:………… 还挺行为艺术的。 她被萧瑜风偷袭杀了,姑且算萧瑜风担心他弑师名声不好听,日日买醉假装孝子,那他洞房时装什么孝子贤徒? 希衡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脏了。 她实在受不了这些恶心的场景,希衡觉得自己已死之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坟墓去。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坟被刨了。 希衡:………… 希衡的灵体手指微微颤抖,看着自己的坟上崭新被刨出来的泥土,泥土有新有旧,说明她的坟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刨了。 是谁这么缺德? 然后,希衡听见了一个声音,清冷华贵,带着唯我独尊的傲气和一丝放松、怀念。 玉昭霁,魔族太子,也是魔族九位魔君之一,未来板上钉钉的魔皇。 玉昭霁是希衡的死对头,她们一正一魔,见面就掐。玉昭霁杀过希衡的正道同盟,希衡杀过玉昭霁的魔道下属。 玉昭霁也是唯一一个在成为魔君前,就杀死除自己外所有有可能继承魔皇之位的同胞的太子。 魔道有玉昭霁,正道有希衡,他们打过的架没有八百也有五百。 如今,这位风流俊逸的魔族太子,穿了身雪色的衣衫,发上银莲发冠束住三千发丝,墨发半披半束,银雪色的发带垂下。 他躺在希衡的棺材里。 并不宽阔的棺木让玉昭霁施展不开,他也不嫌弃,离希衡的尸骨更近些,他呼吸的热气都尽数打在希衡的尸骨上。 似乎觉得这样也不够,玉昭霁干脆拿起希衡的手骨。 他手指微弯,好似在和希衡拉勾似的,满是惬意的语气:“今日,孤的刀道已臻刀皇之境,哪怕是十万大山的守山人,孤也能一刀斩之。” 他抚着希衡的白骨:“孤无人可叙说,想一想,这个好消息也只能告诉你。” 希衡:…… 他堂堂魔族太子,找个说话的人很难吗?至于来刨她的坟? 玉昭霁又微微勾唇,他闭眼,似是要从手中白骨回想希衡的音容笑貌。 “这些年,孤每进一阶,都要来告诉你。” 希衡懂,也就是这些年来,她的坟被他刨了一次又一次。 第2章 魔族疯批太子 玉昭霁躺在棺材里。 棺材狭窄、逼仄,玉昭霁和希衡的白骨紧紧挨在一起。 银莲发冠、墨发如云、他手持白骨,修长的腿抵住希衡白骨的腿,额抵住希衡的头骨,就像和希衡面对面相贴。 他绝俗似天上月,却甘愿入泥中棺。 玉昭霁轻抚过希衡的手骨:“当初,孤不只一次想过,像你这样的固执剑修的手骨,是不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孤想抓住你的手挖出来看看,如今一看果然不同。” “很美。” 希衡:………… 地铁、老人、手机。 她死了三年,玉昭霁刨了她的坟一次又一次,三年还没看完这双手? 希衡的灵体陷入沉默,她被玉昭霁的疯批行为震撼到了。 魔道的思考方式果然迥异于正道。 希衡万分心疼自己死了都得不到安宁的骨头,她忍不住把目光落在玉昭霁的手上。 修长如玉、微凉而有薄茧。 是一双属于刀修的完美的手。 玉昭霁主修杀伐魔刀,魔族除开魔皇外,按实力划分九大魔君,分别镇压魔族九界。 玉昭霁身为魔族太子,踩着尸山血海,成为最年轻的魔君。 希衡看了一瞬就移开目光,玉昭霁的手再完美她也不想看。 只要一看,她就想到就是这双缺德的手一次次刨了她的坟,把她的骨头挖出来搞疯批艺术。 毁灭。 希衡想,给个痛快,看也该看够了,说也说够了。 把她埋回去行不行? 她都不奢求玉昭霁下次不刨她的坟,毕竟人死如灯灭,她现在只能任玉昭霁为所欲为,连喊破喉咙都做不到。 只是看天色,快下雨了,一会儿她骨头缝进水就不好了。 玉昭霁看不到希衡的灵体,本冷淡的声音缱绻,低而危险:“这是最后一次了。” 希衡:??? 他想通不刨她的坟了?可喜可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疯批回头金不换。 玉昭霁盯着希衡的白骨:“孤决定把你带走。” 希衡:…… 裂开。 这是从挖坟改盗墓了?。 还有什么缺德事是他不做的吗? 她震撼地听着玉昭霁37度的嘴说出零下10度的冷冰冰的话,玉昭霁握着希衡白骨的手倏然用力,宛如要把希衡的白骨融入他的骨血。 长睫如鸦羽,他眼中如碎漫天寒星:“希衡,你若在世,必定会阻止孤对修真界攻城略地,孤会在这凌剑峰,和你打得有来有往。” “而孤如今已臻刀皇之境,守山人尚可斩之,哪怕是当初的你复生,亦不能阻止孤。你既死于他人之手,就有如今不敌孤之祸。” “你如今不敌孤,那,孤将你带入魔界,合情合理。” 希衡:…… 她的cpu烧了一下,反应了会儿玉昭霁的意思。 玉昭霁的意思是,过去三年内,玉昭霁敌不过她,所以只是来刨刨她的坟,说说心里话。 三年过去,玉昭霁已经全然能胜过活着的希衡,所以可以不顾她生前的性格,带走她。 魔,喜好用强。 希衡死了三年,可玉昭霁这三年内,一直将希衡当活着的人。 哪怕她只剩一堆白骨,玉昭霁也只是千里迢迢来凌剑锋,把她挖了又埋、埋了又挖,直到确认完全胜得过生前的希衡,他才要掳她的尸骨回魔界。 从某种角度来说,玉昭霁居然很尊重希衡了。 希衡居然有短暂欣慰,不愧她当初也视玉昭霁为唯一对手。 希衡眼睁睁看着玉昭霁视玄清宗护山大阵为无物,毁了她的坟冢,冷声道:“一群宵小,也配与她立冢?” 希衡:…… 所以现在她的坟也被玉昭霁炸了。 很好,欣慰消失。 玉昭霁抱着希衡的尸骨踏入长空、行过十万大山,从天朗气清的修真界降临风云诡谲的魔界。 希衡的尸骨被放入玉昭霁的寝宫。 玉昭霁的寝宫华美、空荡荡,他很忙,忙着管理魔界,也忙着在修真界作奸犯科,估计只把寝宫当成落脚睡觉的地方。 他把希衡的白骨放入枕畔。 哪怕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希衡,也觉得有些辣眼睛。 玉昭霁真是不讲卫生的魔族太子,哪怕暂时找不到放尸骨的地方,至少可以把她的骨头放在地上。 直接放在睡觉的枕头旁边,他也不嫌脏。 希衡的灵体敛眸,思考玉昭霁把她的骨头带来魔界的动机。 炫耀?昔日他们是死敌,如今她为白骨,他魔功大成。 炼器?她乃出窍境,淬体多次,她的尸骨极坚硬,可做炼器材料。 邪法?魔界确实有许多古古怪怪的邪法。 希衡千想万想,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暗道待会儿哪怕见到玉昭霁对她的骨头做再残忍的事,她也不会大惊小怪。 淡静如水,是每个修道者应该做到的。 然而,希衡淡静的表情仅维持一瞬,就裂了。 她的灵体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玉昭霁叫魔仆送水进来,继而开始宽衣。 玉昭霁是明显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的类型,他们魔族,大多法体并修,肉身强悍,何况玉昭霁主修杀伐魔刀。 衣袍褪下,蜜色健硕的胸肌,再往下是八块腹肌,流畅的人鱼线,再往下…… 不能说了,审核不给过。 魔族太子的确强悍,希衡及时别过脸。 虽说玉昭霁炸了她的坟,但他炸得光明正大。希衡是端方君子,从不做宵小之事,她在暗,玉昭霁在明。 她便不会偷窥他的肉体。 希衡别过脸,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动,过了会儿,一股奇怪的、引人食欲的香味蔓延。 哪来的骨头汤? 希衡忍不住睁开眼睛,放眼望去,玉昭霁已经进入池子中,热水蔓延至他胸膛。 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希衡的骨头飘在满是热水的池里。 希衡:………… 哪来的骨头汤? 哦,没事了,她本人的。 希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大风大浪是真没见过。 玉昭霁同希衡的尸骨共浴,以清水抚过她的骨头,他敛眸,手捧希衡的骨头,薄唇轻轻凑过去,温热的呼吸打在希衡的骨头上。 希衡忽然看不大懂他的状态。 他,似乎,好像,大概,也许…… 要吃她的骨头? 希衡所有的剑修风骨、淡静仪态,在这一刻碎裂成渣。 她可以忍自己人死如灯灭,玉昭霁把她的骨头挖了又埋、埋了又挖,在那搞松土艺术。 也可以忍他炸了她的坟,她一生守卫修真界,玉昭霁却带她入魔界。毕竟,弱者没有选择权。 但是,她实在忍不了玉昭霁把她骨头煮了吃掉。 他以为他是广洞人吗?! 她乃出窍期大能,一生问心无愧,怎能落得这个下场? 希衡上前一步,灵体裙身飞扬,招手冷喝一声:“剑来!” 第3章 太子殿下,稍微做个人吧 希衡之剑,名唤天湛。 如宇天之高远,似长风之清湛,这柄剑随希衡一起荡魔诛邪,护修真界一方太平。 她死后,天湛剑自污剑锋,不愿择新主,被请入剑冢。 随着希衡剑意乍起,灵体裙身无风而动,她手心汇聚丝丝缕缕剑气,似要凝结出天湛剑。 玉昭霁的寝宫渐盈满危险的风,他本在池水中,同希衡的尸骨共浴。 如今池水迭荡起伏,玉昭霁手捧希衡尸骨,冷然垂眸看着一池温水。 他很静,静到这位魔功大成的魔族太子,仿佛感受不到寝宫里的危机一样。 希衡猜他在想什么坏主意,玉昭霁没那么迟钝。 玉昭霁如云的墨发半垂入水,半贴在蜜色的胸膛,终于,他冷冷抬眸,薄唇一启,声音无限涩哑。 凝滞、怀念。 “希衡,是你。” “你来了。” 希衡心道,是,来阻止你吃我骨灰来了。 玉昭霁看向寝宫,看不到希衡的踪影。 寝宫华美冷清,独独没有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剑修。 玉昭霁的眼茫然一瞬,片刻之后,他的眼就精准锁定希衡的方向。 这里,剑意最浓。 他本在池水之中,却顷刻缩地成寸。 池水飞溅,玉昭霁身体还挂着温热的水珠、带着灼热的湿气,淅淅沥沥往下滑落。 魔族太子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袍,露出光滑健硕的胸膛。 俊美清冷,华贵危险。 紧接着,玉昭霁漆黑、充满杀意的焚寂魔刀出现在他手中,于空中挥刀斩向希衡。 他想再像曾经那般,同希衡刀剑相撞,一浊一清,一魔一正,他们势均力敌,一次次探寻对方的极限。 然而,玉昭霁的希望落空了。 他的焚寂魔刀只斩到空气,地板随之碎裂,却没有他想象的剑气迎来。 “希衡?”玉昭霁落地,凝眉轻问。 他声音很轻,罕见地没有生怒,希衡的剑气呢? 希衡也看向自己的手,汇聚了一半的天湛剑没有汇聚完成。 冥冥中,世间法则在制约她。 人一死,则尘归尘,土归土。 她非鬼修,怎能以死亡魂体朝活着的魔挥出一剑? 希衡忽然想开了,她一生护修真界秩序,死后,她自然也该遵循生死规则。 世上无不死之人,哪怕真仙,也会有天人衰落的一天。 死亡、消散、彻底沉睡才是她应该选的路。 至于玉昭霁吃她骨头的事情? 算了,她也阻止不了,祝他荤素搭配,早得嘌呤。 随着希衡想完,她的剑意彻底消失。 玉昭霁心知若剑意消散,他便无法再感受到希衡。 焚寂魔刀一声嗡鸣,玉昭霁紧握住魔刀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鲜血长流。 焚寂魔刀饮魔族太子之血,更加魔气深重、煞气缠绕。 六道魔令飞至空中。 一道魔令封绝四方生气,二道魔令断神鬼后路…… 希衡挑眉,玉昭霁这是转瞬就用魔族至宝封住寝宫,怎么,炸了她的坟后,还要防她逃跑? 她如今无法挥剑,正是心灰意冷之际。 暗暗想着,玉昭霁光吃骨头不够吗?还要来个油炸魂体当下饭点心? 她不记得玉昭霁有吃人的爱好。 随意,希衡敛眸。 反正她如今死得不能更透了。 她不再看玉昭霁,玉昭霁却感应到希衡越来越淡,他倏忽上前,以六道魔令之一作为法器。 这道魔令的材质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能够阻拦希衡。 靠着魔令,玉昭霁判断出希衡的大概位置。 他银雪色的发带夹杂在墨发之间,对希衡欺身而上。 玉昭霁看不到希衡,只能凭感觉,也就导致他赤着的胸膛都快贴到希衡身上。 希衡不着痕迹后退一步,望他自重。 她在暗,并不想无形中占他的便宜。 玉昭霁却以魔令封住希衡的退路,活活再度上前几步,以手臂撑住墙。 希衡被封在他的臂膀之中,胸怀之内。 她盯着自己透明的魂体,都穿透了一点进入玉昭霁胸膛内,仿若骨血相融,怎么看怎么奇怪。 玉昭霁垂眸,“看”着怀内的希衡。 他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希衡,孤不知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是被你刨了坟、炸了墓、差点骨头都被你煮了吃的倒霉状态。 负面buff已叠满。 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你稍微有个人样。 希衡在心底回答他。 玉昭霁眸中涌动着晦涩、压抑至极、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忽然低低笑了。 这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总之,绝非愉悦之笑。 玉昭霁道:“你能回来,说明你还未彻底消弭。希衡,孤在之前就想,你被你一手教导的徒弟所杀,你难道没有一点怨恨?” “你堂堂出窍期剑君,元婴之后尚且能夺舍他人复生,你却没有,你死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希衡在心中回应他,生死为世间法则,若人人只眷恋生,无人去死,这世界早就过荷。 她生时问心无愧,不负一切,又何惧区区死亡? 难道人只能不择手段求生,而不能坦然不惧赴死? 玉昭霁却越说越双眸异变,魔皇一脉,据说流淌着上古凶神之血。 上古凶神所造杀孽过多,被消散前的众神诅咒。 当他们情绪过于激动、痛苦之时,就会出现异兽状态。 异兽状态时的魔皇一脉,会更为强大,却也无时不在忍受痛楚。 玉昭霁瞳孔变成兽类淡色的竖瞳,手臂已经有鳞片出现,他却没露出一点难忍痛楚之色。 玉昭霁道:“出窍期强者,被区区金丹圆满修士偷袭所杀,希衡,孤曾用尽一切,以七十二魔煞尚且无法破你剑意,你却死得这么可笑。” 希衡默默道,是。 这的确是场乌龙。 “是你太信任他所致?”玉昭霁的兽瞳倏然变得更细,有种残忍的美。 他的手也异化,彻底成为粗糙强大、布满鳞片的异兽之爪,凌空搭在希衡肩畔。 玉昭霁生得清冷矜贵,绝俗似天上月,但全是表象。 这样的半异兽化状态倒是将他身为魔族太子、一界魔君的凶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希衡瞟了肩畔的爪,倒是想再看几眼。 看看玉昭霁的魔化状态是不是吃人的凶兽,是哪种凶兽? 可惜,玉昭霁的魔爪猛然收紧,一抬手,握住希衡的尸骨。 魔气从他手掌中升腾而起。 希衡暗道不好,他状态不对,又要开始进入疯魔犯病状态了。 果不其然,玉昭霁的魔爪轻轻抚摸过希衡的尸骨,在上面流连辗转。 一点一滴,像要把细腻的触感都刻入心底。 他近乎残忍地呢喃:“希衡,你既死得如此轻率、又放弃复生得如此利落,就别怪孤了。” 希衡心中警铃大作。 玉昭霁冷声:“哪怕为魔,你也得给孤活过来!” 魔族太子霸道、碾压一切的魔气朝希衡尸骨而去。 第4章 太子殿下复活的技术太垃了 玉昭霁果然又开始搞疯批艺术了。 希衡暗骂一声,看着自己的尸骨被魔气污染,染上沉沉黑意。 三年间,没了希衡的制约,玉昭霁可谓进步神速,一身魔气比之魔皇更加精粹。 魔气,能够扰乱希衡的神智。 玉昭霁一边给希衡的尸骨渡入魔气,一边以魔音干扰希衡。 他白衣沾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腰腹之间,人鱼线、腹肌应有尽有,全是强硬的线条。 腰腹之下,则出现了半异兽化状态。 强悍、凶狠。 希衡都想离他远点,免得碰到不该碰的位置。 玉昭霁瞳孔中都是迷惑神智的法术,口中魔音更能挑起人的欲望。 他清冷绝俗,却是魔。 他说:“希衡,你死于自己悉心教导的二徒弟之手,他以怨报德,偷袭于你,你含恨而亡。” 希衡心知肚明玉昭霁想让她被怨恨缠绕,堕魔后进入尸骨,从而复生。 但希衡是正道,修的是清正剑心。 她两百年摸索求道,道心坚定,怎是玉昭霁三言两语能蛊惑的? 若她堕魔复生,活过来的是她希衡,还是一个成魔的、复仇工具希衡? 玉昭霁显然也明白此理,但他是魔。 魔喜好用强,更有强取豪夺之心,希衡死了三年,他早已不择手段。 玉昭霁唇角挑起冰冷、恶意的微笑,带着对希衡复生的期盼。 他一点一滴、刺激着希衡:“希衡,你一生提剑护人,却无人护你,你救人无数,于宗门、修真界立下赫赫功劳。 可你的宗门,可有为你的死出头?修真界可有人为你的死仗义执言?他们沉默、放任,让你白骨含冤。” 希衡心道,然后白骨被你挖出来了。 认识他们,真是她一生的福气。 “你一生清正良善,不过流水般错付。”玉昭霁说。 “不如、成魔。”他用手给希衡的尸骨渡去无上魔气。 希衡的尸骨仍然抵御着魔气,玉昭霁心中的裂隙越来越大。 这就是希衡,这就是虚伪正道中那个真正的傻子。 别人口中的仁义礼智信都是托辞,只有她真是这样的人。 她为白月之光,无论黑暗如何吞噬,始终洁白干净,不过分炽热、幽然地散发出光明。 可惜,玉昭霁身为魔族太子,太知道良善者会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携月而坠,将死了的月亮抱入魔界,染上他身上的污黑,让月亮得以复生。 玉昭霁双眸晦暗,墨发在魔气中扬起。 他继续说:“你的徒弟,都没为你报仇。唯一为你报仇的那位,被排挤、冤枉,已然堕魔,成了魔修之一。” “她叫王枫。” 希衡倏然抬眸,王枫! 王枫是她最小的徒弟,昔日王枫同她一同抵抗邪修,王枫浑身染血,险些力尽而亡。 这样一心向道的王枫,因帮她而堕魔了? 希衡心中燃起一团火,无论身为师尊,还是身为正道,她都为王枫而不平。 她的灵体衣裙无风而动、猎猎飘扬。 玉昭霁敏锐感受到希衡尸骨不再那么抵御魔气,他赶紧再度加大注入魔气的量。 希衡的尸骨在这样毁天灭地的魔气中升入空中。 希衡终究是正道,她日日修炼,尸骨也同样正气凛然,正气与魔气,在空中交战。 玉昭霁看起来也不太轻松,这样由正堕魔的复生之术,完全是逆天而为。 汗珠从他下颌滴落。 希衡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缺个对手? 修士时光漫长,再培养一个也就是了。 玉昭霁却只要希衡,他其实也不太明了自己的感情,为自己发疯般的行为找了一个借口。 他森然道:“希衡,孤未曾打败你,你却死于霄小之手,孤要你活过来,孤堂堂正正打败你,亲手……了你也好。” 玉昭霁的魔气不要钱般注入尸骨,最终,希衡的尸骨承受不住两股能量的交汇。 轰然一声,尸骨炸了。 希衡:…… 挺六的。 和人沾边的事儿他是一点不做。 玉昭霁这是继挖坟、炸坟、吃她骨头之后,还顺便一条龙服务,将她挫骨扬灰了。 希衡看了眼玉昭霁的手,手心空空如也,一滴骨灰也没剩下。 感谢他,堂堂魔族太子兼职火葬场服务。 希衡仔细回忆自己生前有没有挖过前任魔皇、前前任魔皇的坟,也就是玉昭霁的祖坟。 最终得出结论,她没有。 她就是纯粹倒霉,希衡敛眸,无声叹气,还好,尸骨碎了,玉昭霁彻底无法令她堕魔。 玉昭霁亲眼见希衡的尸骨消散在自己眼前。 他心中如空一片,双手结印,要在天地之间聚起这些骨灰,但不过片刻,玉昭霁就知道这是无用之举。 灰一飞便吹散、向地面坠落,而非轻忽扬起。 这说明希衡,毫无生志。 他无法复活她。 玉昭霁面色冷然,原本修长如玉的手魔化后,白衣飘然,袖间的兽爪却布满鳞片,充满力量和强悍之息。 他指尖微微抖动:“希衡,你,很好。” “希衡,难道你真的甘心吗?”他冷然如地狱而来的修罗,字字带着疯狂的执念。 “你的剑道、真心护你的徒弟,你真心要护的人,你真的甘心半道折戟吗?” 玉昭霁的话可谓是振聋发聩。 与此同时,希衡忽而察觉体内有一股旋涡生成,像要把她吸进去。 她进入某种玄妙的状态,随着玉昭霁的话叩问自己:“是啊,我真能甘心吗?” 她一生修剑,踏入剑道后风雨不辍,可她身亡时,天湛剑尚是破碎状态,否则哪怕萧瑜风偷袭她,她也不会身亡。 她真能甘心自己死,天湛剑也碎吗? 她真能甘心徒弟王枫,为她直言却被伤害,背弃原有的道后入魔界吗? 希衡死时毫无留恋,如今却生出不舍。 此生她有三大憾事,一憾身为剑修,风里来雨里去,忙得连轴转,却无时间修补自己的长剑。 二憾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收错恶徒,牵累徒弟王枫。 三憾……希衡自己也说不上来,真要说点什么的话,恐怕遗憾此生除修剑外,从未替自己活过。 有的人太好太好了,可好人从不长命。 希衡当初将王枫从死人堆里背回来,无希衡,也就无王枫。 可她到如今,连命都没有了,却还心叹连累了王枫。 希衡体内那股旋涡力道越来越大,冷风盈满魔族太子寝宫,希衡的灵体也越来越淡。 她好似、要消失了。 冥冥中,希衡看见了过往的玄清宗、凌剑峰,这里有晓寒轻烟,红杏热闹地挤在枝头。 希衡被这股力量吸过去,她回头看玉昭霁。 玉昭霁也发现了不对。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怖,森寒如玉,六道魔令同时发出金光,也不能阻止离开的希衡。 就像玉昭霁当初再去凌剑峰找希衡,只看见了希衡的坟冢。 风雨杏花、坟茕惨淡,玉昭霁只能眼睁睁看着希衡的生机不断流逝,用尽法子也救不回来。 他不喜欢那样躺在坟墓里的希衡,也格外厌恶去希衡坟墓旁吊唁的那个男人。 萧瑜风。 玉昭霁厌恶萧瑜风看希衡的眼神,充满恶心的痴迷、渴望。 他查到是萧瑜风偷袭杀了希衡,本要杀了萧瑜风,屠了包庇萧瑜风的玄清宗。 可最终,玉昭霁没有。 他想利用这些人,勾起希衡的怨恨,让她复活。 修杀伐魔刀的魔族太子玉昭霁,第一次收敛杀意,是为希衡。 他不喜坟墓里没有生机的希衡,最终却夜月入棺,陪着她的尸骨一起渡过长夜。 一生破例,唯有此。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魔族太子的爱恨太过酷烈,就像他手中的焚寂魔刀一般凶狠霸道,会焚灭一切。 他还未明白,那人就已经死去。 此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轰然一声,太子寝宫随玉昭霁魔力外泄而粉碎,他飞身朝漩涡而去。 第5章 先把逆徒踹出师门 凌剑峰。 希衡随意坐在瑞草卷珠紫榻上,面前清茶尚温,一世却如指间流沙般匆匆逝去。 希衡察看须弥戒内的法宝,天道灵珠之一的水灵珠已经破裂。 水掌生机,也许正是水灵珠,她才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也或许,水灵珠只是给她预警了一场弥天大祸。 被二徒弟背叛、一剑穿心,多数徒弟为凶手辩白,一心维护的宗门则压下此事。 之后,一心复活她的只有玉昭霁,然而他擅毁灭,复活的技术不好,希衡尸骨都炸了。 希衡衷心祝愿他以后扬长补短,千万别从医。 几道声音传入希衡耳里,有男有女,夹杂着不平。 “难道师尊真要让二师兄随她修《天地阴阳诀》?虽说咱们修道之人,应以道为先,抛却小节,可是,他们毕竟是师徒,这样做会不会太离经叛道了些?”说话之人叫白馨儿,是希衡的三弟子。 希衡的大弟子温雨勉则苦笑着,他也有不赞同,但是不像白馨儿那般咋咋呼呼。 温雨勉道:“可是师尊中了上古情魔之毒,若不和身具异火的男子修炼此诀,师尊轻则修为尽丧,重则命丧黄泉。” 白馨儿摇头:“师尊若真这样做了,二师兄的道心恐怕要动摇,师尊这么厉害,她就不能重新想一个法子吗?” 希衡:……她厉害,那她就活该先去死一死? 她以前只觉得三弟子白馨儿单纯、活泼,现在一听,颇觉她有种脑干缺失的美。 那可是上古情魔之毒,昔日凶神被众神诛灭,凶神和众神的堕念凝聚成为八魔,情魔就是其中之一。 哪怕是玉昭霁中了情魔毒,也得乖乖按这法子解毒。 希衡听着外间弟子们对她或轻或重的埋怨,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被萧瑜风偷袭所杀后,这些弟子们反替萧瑜风开脱。 原来,这些弟子们也觉得神通广大的希衡,应该上天入地去寻新法子解毒。 希衡护他们护得太好,她太强大坚韧,无论受再严重的伤,鲜血满衣,她也云淡风轻,总能挺过去。 她是凌剑峰上不倒的虹,也是他们的守护神。 天长日久,这些人或许就忘了,希衡也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流血,会在漫漫长夜里因中毒而疼痛煎熬。 希衡看着茶烟袅袅,弃我去者,我当同弃。 一名男子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却是希衡的四弟子江离厌。 江离厌话语中的不满和憎厌比另两人多得多,江离厌斜靠软塌:“我早说了,师尊就是这样的人。师尊满口仁义,可真到此时,不也不顾伦常吗?宜云师叔说得对,师尊太虚伪,活得太累。” 温雨勉听他说得不像话,低声叱责:“师弟!尊者为上,岂有你置喙师尊的道理?” 江离厌脸色一僵,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希衡也觉得自己的棺材板压不住了,不再打坐,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女子的轻叹一响,外间的三人就身形一凝,师尊?师尊此时不是在闭关压制毒素吗? 几人都是希衡的弟子,连忙低头,慌乱地行礼:“弟子见过师尊。” 白馨儿和温雨勉的脸蛋红红的,他们私底下再对希衡的做法有非议,也只敢偷偷说,万没想到会被师尊抓个现行。 唯有江离厌,他短暂难堪过后,却又梗着脖子,一副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自己没错的模样。 希衡认真看着江离厌。 江离厌本是凡间富家少爷,他所在的城镇遭瘟魔布下疫病,满城尸骨累累,他全府二百零一口,死得只剩他一个。 希衡诛杀瘟魔后,见江离厌无依无靠,将他带入修真界,收为座下亲传弟子。 可希衡太忙了,她忙得连轴转,诛魔除邪,恨不能将自己一个人分成十分花。 对于座下弟子,她悉心教导他们修炼,却要求严格、疏于陪伴。 她起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修真界师徒大多如此,师长只尽点拨之责,再给些法宝、功法就可。 希衡做得已经很好。 在她发现的时候,江离厌已经满口不离宜云师叔,其余温雨勉、白馨儿等人做得没有江离厌过火,可希衡观他们情态,他们也更为亲近宜云师叔。 宜云真君,是一名具灵期女修。 她法、剑双修,虽说修为不如希衡,但她是杂灵根,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就格外骇人。 宜云真君快意恩仇、睚眦必报,比起规整清冷的希衡,自然更得宗门弟子的欢心。 希衡原本想过抽个时间,和自己座下弟子解解心结,可是,她没有等到。 她被二徒弟偷袭所杀,其余这些徒弟,替二徒弟开脱,哪怕他们之后后悔到撕心裂肺,可是,做过的事就是做过。 毕竟希衡又不是厨子,不需要别人撕心裂肺来做卤煮心肺汤。 有这样的原由在,希衡如今也不想再在他们身上费心。 她从不欠他们什么。 世上,有缘起,也有缘灭,此为因果自然。 江离厌等了许久没等到希衡说话,反而是希衡的目光,静冷得像水,让他心里发毛。 江离厌忍不住了:“师尊可是听到弟子刚才所言?弟子的确在言语间冒犯了师尊,可弟子自认所言算不上错。我们修道之人本就该知行合一,宜云师叔说了……” “你长大了,江离厌。”希衡旋身坐在主位上,轻抬手指,制止江离厌继续说些讨嫌的话。 吵到她的耳朵了。 江离厌一愣,大多数时候,希衡虽然对他们要求严格,但很有耐心。 从不会打断他们说话。 如今……师尊果然是生气了,可江离厌不觉得自己有错,师尊的确比不上宜云师叔。 师尊过于规整清冷,负担极多,可她中毒之后,不也打算和二师兄修天地阴阳诀? 不如宜云师叔从来都嬉笑怒骂、自由随心。 江离厌垂眸,口是心非道:“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又想着,若是宜云师叔,定不会罚他。 “本君的意思是,你长大了,如今已是灵动大圆满修士,只差半步就步入金丹,去一些小宗门已经能做一门长老,本君再罚你,已经不像话。”希衡道,“你是法修,本君是剑修,以前本君尚且能教导你。” “可随着你修为增进,本君再教你只是耽误了你,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本君弟子。” “宜云真君法、剑双修,教你绰绰有余。江离厌,今日你出师了。” 希衡没有受虐让自己心烦的爱好,江离厌喜欢宜云真君,去拜她为师便是。 希衡没有这方面奇怪的比较心,哪怕把她座下除了王枫外的逆徒都给了宜云真君,她也不会说什么。 随着希衡平淡地说出让江离厌出师的话,温雨勉和白馨儿大惊失色,全都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希衡。 纵然,他们更欣赏宜云师叔,可是,他们终究是师尊的弟子,也没想到师尊会不要江离厌。 江离厌是天水灵根,如今半步金丹,放在哪里都是众人争抢的天才弟子,师尊……这就放弃了江离厌? 或许因为师尊也是惊才绝艳、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所以她一点不知道珍惜? 江离厌脸色煞白,白馨儿则立即跪下请命:“师尊,四师弟只是心直口快,求师尊收回成命。” “不收,还是你也想立刻出师?”希衡淡淡瞥了白馨儿一眼,白馨儿立刻不敢再言。 江离厌面对此变故,已经跪下。 “他为法修,本君为剑修,当初本君本不该收他为徒,只是当初他的灵根出了问题,无人收他,本君才收下。” 如果希衡当时不收江离厌,江离厌会立刻被送往凡间,从此同大道无缘。 “如今他的修道之路一片坦途,也另有志趣相投的真君,由志趣相投者教他,他们道途相同,更利于他的道。”希衡直言不讳。 “何况,他如今是出师,而非被逐出师门,再拜师尊也合情合理。” 听到这里,白馨儿和温雨勉就没法再说什么了。 江离厌今日的话若是传出去,在师尊受伤中毒时,江离厌不思替师尊分忧,口口声声中伤师尊。落在别人眼中,便是江离厌不尊师重道。 哪怕他再天才,也不会有真正的大能愿意收他。 希衡让江离厌出师,而非逐出师门,已经留了情面。 她一挥袖,几上茶具临空飞起,一杯滚烫的热茶飞至江离厌面前。 她面色无波:“来敬本君出师茶。” 第6章 出师茶味道不错 希衡说了半天,口渴至极,等着喝江离厌的出师茶。 江离厌死死盯着面前的热茶,一时间忘了反应。 他不敢相信。 江离厌脑海中一时浮现当初在凡间,满城的尸山血海,瘟魔在他面前,要将他的灵根作为滋补它的补药。 眼见江离厌要被瘟魔所杀时,白衣剑修踏空而来,一剑斩开天光,将满身瘟毒的瘟魔斩于剑下,尸首分离、碎为粉尘。 她的剑仍未染污浊。 她在烂漫天光中,朝江离厌伸出手:“本君乃玄清宗希衡,道号华湛剑君,来此诛魔,你可愿随本君回宗修习?” 江离厌握住她的手,从此,他急转直下的人生有了另外的可能。 江离厌紧紧咬住牙关,他从没想过希衡会放弃他,就因为今日他失言,她就不要他了? 是,江离厌的确自认自己更喜欢宜云师叔,因为宜云师叔之前告诉过他一个秘密: 之前他所在城池被瘟魔覆灭时,希衡为了名声,在另外的城镇除邪,这才耽误了诛杀瘟魔。 如果希衡早来一步,他全家、全城的人或许就不会死。 是,这件事也许怪不了希衡,可她却连说都没和自己说,她瞒着他。 宜云师叔当时撑着下巴,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你这师尊,我还不懂吗?她最注重声名,恨不得当全修真界的救世者,怎会告诉你是她的失误,引起了你家的悲剧?其实你这么通情达理,她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唔。” 她喝了一口酒,擦擦嘴角,一派点评的模样:“她太端着了,虚伪的名门做派,以虚伪怎能换真心呢?若我是她,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 正是因为此,江离厌最不喜希衡规整清冷的态度。 她中毒后需要找二师兄修诀解毒的事一出,更让江离厌觉得她以往全是虚伪。 可……哪怕他有诸多不满,他也没想过希衡会真的不要他。 他的一生,都因希衡而烂漫生花,宜云师叔再好,他也从未想过让她取代希衡。 他以为希衡会像曾经那样,看见他的不驯,只摇摇头,指导他静心修炼。 他不是天水灵根吗?修真界罕见的天才,师尊这么轻率地放弃他、不要他? 江离厌有些想朝希衡认错,可又拉不下脸,这些年,他从没朝希衡认过错。 希衡却快口渴到冒烟,她轻点眉心,冷淡地下了最后通牒:“若你连出师茶都不敬,可即刻离开凌剑峰。” “你……”江离厌一急,连师尊都忘了喊,他也恼了起来,赌气道:“敬就敬,出师就出师,师尊如此小肚鸡肠,不仁爱弟子,弟子能有什么办法?” 希衡不置可否,她的修为能碾碎几百个江离厌,完全没有和江离厌打嘴仗的兴致。 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在她当了江离厌这么久父亲的份儿上,她容忍他的不驯。 希衡核善催促:“敬茶。” 江离厌咬紧牙关。 倒是温雨勉越听江离厌的话,越觉得不像话。 温雨勉气质温润,颇有大师兄的气度,怒斥:“师弟!你怎么和师尊说话的?”他疯狂朝江离厌使眼色,示意江离厌朝希衡滑跪道歉。 温雨勉这时也觉得江离厌有些过分,宜云师叔的确好,可江离厌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和师尊比较。 可惜,江离厌现在吃了秤砣铁了心,偏生不道歉。 他被温雨勉一激,反而夺过空中的茶杯,冷哼一声上前,一撩衣袍跪下去,将茶杯高高举在头顶:“徒儿向师尊敬奉最后一杯茶。” 江离厌盯着地面,一颗心也吊在空中。 他仍然觉得希衡只是在生气,只是这次生气的阵仗大了些,以往她虽严厉,可对他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江离厌抿住唇瓣,若师尊这次不喝他的茶,他也就顺着这梯子下来。 可惜,希衡现在渴得嗓子冒烟儿,她这人从来说话做事从不反悔,立即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饮毕,希衡道:“好茶。” 江离厌:…… 江离厌低着头也能察觉希衡行云流水的动作,他忍不住猛然抬头,一眼就瞧到希衡春葱般细腻修长的十指。 希衡是剑修,自有一双用剑的、完美的手。 如今凝玉指尖却微微泛白,无端有一股苍白伤重之态。 希衡的确伤重,上古情魔毒缠绕在她的紫府、识海,她每夜都运功压制情魔毒。 可情魔毒实在是太棘手,如今的希衡相当于剑碎、中毒的残血状态。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偷袭所杀。 江离厌眉头一蹙,一股奇怪的感觉出现在他心中。 真的是他错得太离谱了吗?师尊如今的确伤重,他却在这里谈论宜云师叔的好,一向要强的师尊听了会如何作想? 希衡喝完茶,将茶杯搁在几上,神色如常吩咐:“出师礼完,如今你已不是本君弟子,但你仍是玄清宗之人。之后,你拜谁为师都可以,不算欺师灭祖。” 江离厌原本内疚的心情被这句话冲得七零八落,他咬牙望向希衡冷冰冰的面容,毫无对他的怀念,也没有一点挽留之态。 他再出格也只是说了一句话,她就彻底不要师徒之情了吗? “好、好、好。”江离厌连说三个好字,他眼眶发红,“今日是师尊负我,非我负师尊,我虽言语出格,可那只是一句话,若宜云师叔在……” “出去,左拐,御剑一刻钟,可至宜云真君的云渺峰。”希衡一挥手,江离厌便被一阵风吹出凌剑峰。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送到凌剑峰峰底。 希衡神色如常喝完最后一口茶,温雨勉和白馨儿皆被她展露出来的雷霆手段吓到,大气不敢出一下。 他们敢在凌剑峰偷偷谈论希衡的不好,是因希衡虽严格教导他们用功修炼,但私下里,希衡没什么架子。 天长日久的,他们也就忘了修为差距如同天堑。 希衡再如何中毒、伤重,出窍期剑君的威严也不容他人践踏。 过了良久,白馨儿才小心翼翼问:“师尊,什么时候接四师弟回来?” 师尊…不会这么小气的,不就是几句话得罪了她吗? 希衡疑惑抬头,冷声:“你听不懂出师二字的意思?” 白馨儿一哆嗦:“弟子不敢。” 出师,意思就是希衡从此之后连师徒名分都不要江离厌的了,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是同路人。 希衡还记得白馨儿和温雨勉的态度,这两个徒弟也不能要。 但她担心她乍然将座下弟子都打包出师,别人会以为她疯了,组团来给她驱邪,便只能先按捺下来,徐徐图之。 希衡正色对白馨儿道:“《南华经》抄写百遍,好好弥补你的文化素养,下次别听不懂为师的话。” “是……”白馨儿仓惶道。 师尊一向更疼爱女弟子一些,这还是白馨儿第一次被罚。 可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希衡,白馨儿和江离厌几十年师姐弟的情谊,她看着江离厌的下场也不落忍。 白馨儿反正都被罚了,犹豫片刻仍然道:“师尊,四师弟固然有错,可他性格一向如此,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失言的时候,师尊为何此次动了雷霆之怒?” 希衡坐在弦丝雕花主位上,长发如云锦铺在后背,闻言诧异地看了眼白馨儿。 白馨儿以为她是仙人掌吗?能被扎这么多个窟窿眼儿,扎这么多根针? 以前,江离厌的确也说话不好听,偶尔暗讽她,拿她和宜云真君比较。 希衡身为师尊,事务繁忙,没和江离厌计较,但这不代表她就喜欢被这样扎心,尤其是看见自己死后被辜负的一切。 希衡是正道剑修,一心向道,广风霁月。 但是,善良并非没有锋芒。 她今天没把这几个徒弟脑袋拧下来,都是她自制力强,聆听过佛法教导的缘故。 希衡思索如何处置这个脑干缺失的三徒弟,她点点眉心:“《南华经》一百遍,另加《述剑篇》、《传剑篇》各两百遍,明日之前交给本君。” “……是。”白馨儿没想到惩罚又翻了倍,这下更不敢说话。 她有些委屈,也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师尊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包容他们了。 希衡发完威,从主座上起身,温雨勉还没走,踌躇在原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第7章 可着一只羊薅羊毛 希衡理了理褶皱的衣袍,对这个大弟子也不假辞色:“若你要为他们求情,《南华经》誊写上千遍。” 对皮糙肉厚的男弟子,她向来要罚得更重一些。 温雨勉:…… 他恭敬地弯腰行礼:“弟子不敢。” 温雨勉不像莽撞的江离厌和白馨儿,他看出希衡此时正在气头上,明白此时不能触霉头,一厢情愿地想着等希衡哪日消了气,他再求情。 “那你留下做什么?”希衡问。 “弟子伺候师尊。”温雨勉拱手,“师尊今日提前出关,是为了解决幻市一事?” 温雨勉猜测,如今二师弟金丹未稳,师尊不会要他立刻同她共修《天地阴阳诀》。 那么,按照师尊的个性,带伤出关只可能是为了解决幻市之事。 温雨勉想表现好一些,以后为师妹师弟们求情也更好说话。 毕竟,师尊从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次师弟师妹们不算犯大错,她这次肯定也会原谅他们。 温雨勉故作乐观地想,尽力忽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没想到,希衡坦然否定:“不,本君是为了处理体内情魔毒,再修补天湛剑。” 按她以前的性格,的确会带伤去处理肆虐的魔物邪祟。 但希衡死了三年,她亲眼见到,她死后白骨含冤,修真界没了她含辛茹苦996,偷懒的、自私的那些人仍然会打碎牙齿和血吞顶上前。 天,塌不下来。 重活一世,希衡也想试试,不把所有精力奉献给修真界,选择做希衡,是什么感觉。 要治好自己的毒,处理伤势,修补天湛剑。 她不想重蹈覆辙,含冤化为白骨的日子,其实很冷。 希衡说完,温雨勉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忙得跟个陀螺一样的希衡会不顾幻市之事。 他不敢打量师尊太久:“弟子可否为师尊效犬马之劳?” 希衡指尖抚过茶杯杯盏:“看管好你的师弟师妹们,没事少来本君面前转悠。” 她不想被这群不孝逆徒气得伤势加重,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温雨勉:…… 他掩去唇角苦涩:“是,师尊。” 温雨勉此时也极不习惯,以前希衡从外面诛魔除邪后回凌剑峰,无论是否带伤,她腰负长剑目光清凌,哪怕疲倦也按按眉心,让弟子们去寻她答疑解惑。 希衡对外是个冷漠剑修,对内则有颗温柔的心。 她会淡然说:“雨勉,你的剑阵山泽通气、雷气相薄,暗含乾坤顺逆,但你于此道不精通,一会儿来寻本君。” 她也会细看白馨儿的剑,然后道:“馨儿的玉柳剑多变幻,却仍未脱去剑道之刚,不蕴玉柳之柔,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终玉柳剑会变成四不像,本君替你改了改。” …… 温雨勉越想,越觉心中辗转难安,师尊以前从不会觉得他们烦,如今却拒绝他们去找她。 难道他们几句话,就将师尊伤得如此深么? 希衡则不管温雨勉心中在想什么,她径直起身,打算先去翻阅玄清宗的卷宗。 玄清宗是正道上三宗之一,典籍良多,连修真界的英杰也多有记载在内。 希衡如今要另寻身怀异火的男子共修《天地阴阳诀》解毒,从玄清宗典籍入手最好。 希衡离开凌剑峰。 凌剑峰杏花簌簌,琼苞纷纷,希衡的天湛剑已碎,故而,她没有御剑离峰。 她也未乘风飞行,希衡曾死去三年,三年内她的灵体无法切实踩踏脚底之泥,如今走在凌剑峰的杏花林内,杏花玉屑落至她发间肩头,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似林中之仙,绝俗凡尘。 刚至凌剑峰峰底,隔着几排嫩白色、稍带红晕的杏花花树,希衡听到一道男子的狂傲之声。 “本君来寻贵宗华湛剑君,还请她出来一叙。” 希衡抬眼望去,却是一男一女,他们二人从云中飞下,落至玄清宗地界。 男子已至出窍中期,女子则至具灵大圆满,都是真君级别人物。 难怪敢这么狂傲地在玄清宗地界放肆。 四周的玄清宗弟子也不是吃素的,虽说修为不如这二位真君,仍然围拢上前,祭出各自法器,形成阵法。 男子,也就是敖业真君哈哈大笑。 他抬手一震,玄清宗弟子们手中的法器便全部落下:“拿这些小孩儿玩儿的把戏,也想阻拦本君?在本君耐心耗尽之前,请贵宗华湛剑君出来。” 一名玄清宗弟子手臂被震得发麻,仍然不堕宗门威名:“真君远道而来,照理玄清宗应相迎真君。可真君先是不递拜帖进我宗门在前,又是打伤我宗弟子在后,我等修为低微,奈何不了真君,却也知道这不是为客之道。” 敖业真君倒对他刮目相看:“临危不惧,假以时日,你倒也算个人物。” 他负手:“本君乔装入玄清宗,是听说华湛剑君许久不出宗门,本君为寻她才出此下策。本君修剑八百载,却以法突破具灵期,只有真君之名,而与剑君无缘。” 修真界的剑修,若以剑证道,突破具灵,则能称剑君。若以枪突破,则称枪君。 可惜,以剑证道太难太难,无数剑修最终也只能以法证道,得称真君。 修真界的剑君,除开那几个老怪物外,就只有希衡一人。 也难怪敖业真君不服。 敖业真君傲然道:“本君三岁习剑,十八岁一手剑术超凡入神,剿灭八百山贼,得蒙凡尘皇帝青眼,赐将军职。之后本君以剑入修真界,八百载过去,本君从一介凡人之身,修至出窍境。” 玄清宗弟子暗暗提神,明白了这位真君是谁。 御龙宗的敖业真君,御龙宗非正非邪,敖业真君更是以剑着名,难怪敢上玄清宗来撒野。 敖业真君祭出自己的本命剑龙云,剑出,便有一阵清越龙吟之声。 他衣袍猎猎,道:“本君今日,以剑挑战华湛剑君,若她败,则她自动卸下剑君道号。” 希衡:…… 她在花树之畔,数数这是第几个来挑战她的剑修? 都可着她一只羊薅羊毛呗。 希衡除开荡魔诛邪外,不爱出门,原因便是此。 她走哪都能有人来挑战她,这些年来挑战她的剑修排起队来,或可绕玄清宗两圈。 人怕出名猪怕壮便是如此。 当然,其中还有一个修焚寂魔刀的魔族太子玉昭霁,更是战斗狂热爱好者。 希衡受了伤、中了毒,本不想应战,可敖业真君此举已踩着玄清宗的脸面,将她架在明面上,她今日恐怕真得去打这一架。 希衡觉得自己像是受了伤还得被迫打工的社畜。 她正要足点杏花,前去应战,空中此时却乍然响起一道懒散不羁的声音。 “敖业真君吗?敢来玄清宗撒野,便让本君会会你!” 江离厌口中的宜云真君来了。 第8章 切记,装X被雷劈 宜云真君从云渺峰飞来,她身穿一身嫩黄衣衫,腰悬酒壶,嘴角挂着抹不羁的微笑。 宜云真君的脑海内,系统正在给她打气:【宿主冲冲冲,如果宿主能赢了这一仗,宿主的名望说不定就能超越华湛剑君希衡,系统也将给宿主新的奖励。】 宜云真君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希衡见宜云真君忽然赶来,长睫轻敛,停住脚步。 杏花粉瓣漫天扬下。 如若宜云真君能解决敖业真君,希衡自然不想带伤出战。 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挑战、决斗太多,胜利也太多,早就不把这当成是稀罕事。 如若每来一个人挑战,希衡都得应战,她和她的剑都得被这些人薅秃噜皮。 宜云真君听着系统的话,却翘起嘴角。 她在识海中朝系统说话:【这次的奖励,我要无上的剑术天赋。】 系统没有立即回复宜云真君,过了会儿才道:【请宿主先完成主线任务。】 宜云真君不疑有他。 她是杂灵根,天资并不高,能够在短短五百年内登上具灵期,除开她的努力外,这个系统功不可没。 这个系统会发布一些任务,宜云真君完成后,系统就会相应给她奖励,比如奖励她功法、提纯灵根,甚至还能给予她一些天赋。 宜云真君仗着系统,一直顺风顺水,越阶战斗是常事,堪称草根逆袭的典范,也因此,养成了她睚眦必报、随心所欲的性格。 反正她有系统,她不愁。 直到希衡横空出世。 希衡就像话本子里都有的天骄女二,她清冷端方,出身名门,天生剑体、神水灵根比天灵根更加强悍。 她不只有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天赋,更秉具稀世姿容,如世外之仙。 自希衡横空出世,修真界的品花榜评选美人,花王便没换过人,一直是希衡。 修真界识玉榜评选英杰,玉皇也一直是希衡。 她除魔卫道,连品性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宜云真君的光芒被希衡压得晦暗无光,就在这时,系统颁发长线任务:【超过华湛剑君希衡的名望】 【夺取属于华湛剑君希衡的爱】 宜云真君这时早就离不开系统,她自己也很乐意做这两个任务。 希衡规整清冷,她就随心所欲,让别人看看自由的好处;希衡是天纵奇才,她就营造出无天赋如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付出了比希衡多得多的努力,引人敬佩、怜惜。 她也竭力去关怀希衡的几个弟子,如今初得成效,那些弟子们都更加喜欢她。 宜云真君也随之获得了一些奖励。 可是,她仍然没能真正毁了希衡。 别人说起玄清宗的剑修,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是希衡。说起修真界正道光风霁月之人,也是希衡的名字排在第一。 宜云真君学着名士般喝酒、奏乐,取竹叶尖儿上的雪烹茶,她付出了这么多,希衡什么也没做,她仍屈居在希衡之下。 就连系统帮她提升过的脸,和希衡一比,也如萤火对比明月。 这叫她怎能甘心? 若是此时她打败来挑战希衡的敖业真君,她的声名自然会更上一层楼。 届时,希衡众叛亲离,名望也不如她,宜云真君就算摆脱她的阴影了。 思及此,宜云真君暗中对系统道:【使用道具:攻击增幅卡、伤害减免卡。】 系统无情的机械音响起:【使用成功。】 呼——宜云真君心底这才有底,她落至敖业真君面前,赤着足,腰间长绳松松垮垮系着酒壶。 她刻意豪放不羁地一挑眉,拔剑朝敖业真君冷哼:“哼!还真以为我玄清宗无人?拔剑,本君之剑,最喜斩狂傲之人,尤其喜斩对本宗不敬之人。” 宜云真君这做派一出,一些玄清宗弟子当真觉得宜云真君快意恩仇,对她更加欣赏尊崇。 宜云真君听着系统不断播报的:【宿主名望+1、+2、+1,离希衡差距不断缩小,宿主继续努力】 她的嘴角都快笑裂了。 希衡,虽有天赋却无气运,注定只是她的踏脚石而已。 哪知,敖业真君这个一心向剑、脾气爆烈的真君挑战被打断,厌恶地瞟了她一眼。 他微一闭眼,待再睁开时,眼中雷压猛地散开,雷光四射。这雷光一接触到地面便炸开,差点炸糊了宜云真君赤着的脚。 宜云真君没想到敖业真君忽然发难,狼狈后退,被雷光烧得头发都燎糊了几缕。 所有看见宜云真君不羁装x的人:……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装x被雷劈。 宜云真君一副快意恩仇找敖业真君麻烦的样子是很帅,可是,立即被敖业真君的雷压逼退的样子也是真狼狈。 系统播报:【宿主名望-3、-4、-2,请宿主扭转局面。】 让别人失望,永远比获得别人的敬佩要简单,所以宜云真君的名望上涨得慢,减少得却快。 她一咬牙,心知不能再继续下去,再这样下去,她怎么夺走希衡的一切? 宜云真君堪堪停住脚步,祭出一顶青钟抗住雷压,再冷哼一声:“裂神雷?是本君大意了,敖业真君,接剑!” 敖业真君在她出剑前,以裂神雷挡在自己面前:“接什么剑?本君来挑战的是华湛剑君希衡,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本君出剑,还是你们玄清宗,都习惯张冠李戴?” “你,根本没有让本君出剑的资格!”敖业真君眼中至宝裂神雷再度放出雷光,宜云真君的青钟随即炸成五瓣。 系统不得不再次给宜云真君播报:【宿主名望-5、-6、-3,请宿主立即扭转局面,否则扣除奖励!】 听见扣除奖励,宜云真君慌了,她同样在识海里朝系统问责:【是你让我来和敖业打这一仗,谁能想到敖业只认希衡,是你害得我掉了名望!】 系统听着她内心疯子般的责怪,不屑道:【是你修为太低。】 若是宜云真君修为高一些,能够在裂神雷的光辉之下反逼退敖业真君,敖业真君哪里说得出宜云真君不配的话? 修真界,强者为尊。 宜云真君脸上一阵燥热,指甲掐入掌心。 事已至此,宜云真君不能退,可她也没想到敖业真君修为如此之高,并非普通出窍期真君。 慌乱之下,宜云真君问了一个发昏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本君并非华湛剑君?” 第9章 空若幽兰,皎月无瑕 敖业真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浅显的问题有问的必要么? 若华湛剑君是眼前女子这副模样做派,品花榜也不会给她“空若幽兰,皎月无瑕”的评价。 除非评品花榜的那群人都瞎了。 敖业真君负手:“本君听闻华湛剑君光风霁月、冷若冰霜,又是名门之后,想必,她不会疯疯癫癫、披发跣足至此。” 宜云真君:…… 敖业真君狂傲,从不知礼貌二字怎么写。 因此,他说这话半点没给宜云真君留面子,直指宜云真君不如希衡,至少不如传说中的希衡。 宜云真君当场被气得咬碎银牙,这人怎如此可恶? 宜云真君披发、跣足,腰悬酒壶,那都是为了营造质本纯然的名士风度,彰显她不拘小节,压虚伪做作的希衡一头。 修真界不少人吃这一套,可惜敖业真君看宜云真君不顺眼,直言这样的行为疯疯癫癫。 他眼中裂神雷威压甚重,冷讽道:“本君的确不懂为客之道,可贵宗真君赤足前来,本君看你们也不懂什么规矩。” 玄清宗一些弟子不敢朝宜云真君的足望去,虽说是修真界,可男女之足,示以异性还是太亲密了些。 他们紧紧低头,脸色惭红。 若宜云真君修为比敖业真君高还好,修为高赤足也是风度,可她修为更低,却赤足前来,不知尊重前辈,被点出来时就显得格外无礼自大、装x被雷劈。 系统再次播报:【宿主名望-2、-3、-1,宿主火速扭转局面!】 宜云真君咬牙:“偏见!狭隘!” 敖业真君嗤笑一声:“哪怕不论其他,你连本君的裂神雷都接不住,若华湛剑君也是你这样的废物,本君今日便削去她项上人头,免得她堕了剑君之名。” 一口一个废物,深深刺激到了宜云真君。 她飞身上前,清风剑直指敖业真君:“谁是废物,手底下见真章!” 敖业真君却完全没有和宜云真君打的兴趣,她太弱,但也是一个具灵期。 他更想保持自己的状态,迎战希衡。 敖业真君烦不胜烦,挥袖激出磅礴灵力:“不自量力,滚!” 宜云真君早有准备,使用了系统的伤害减免卡,但敖业真君灵力精湛,并非以前她越阶所杀、让她积攒名望的那些真君。 宜云真君只觉一双巨掌拍在自己身前,她支撑不住,吐了一大口血。 玄清宗弟子连忙扶住她:“宜云真君!” “哦?”敖业真君挑眉,目中裂神雷光芒闪烁,“常听闻玄清宗有一名快意恩仇、睚眦必报的宜云真君,就是你?” 他冷笑一声:“疯疯癫癫,跳蚤一般。” 对敖业真君来说,他来挑战希衡,可这修为低还爱来搅合的宜云真君,确实如坏他正事的跳蚤。 敖业真君几乎都要怀疑她酒喝多了,否则怎么连自己实力都看不清? 不过,也好。 敖业真君一笑:“若华湛剑君不出来迎战,本君就来会会你,让华湛剑君看看她同宗人因她而受辱,这一仗,她打还是不打?” 希衡在花树下看着这场闹剧,面色无波,懂了。 敖业真君现在准备拿宜云真君当小怪刷,直到刷出她这个boss。 敖业真君从某种角度来说,和玉昭霁一样执着。 别说她今天是带伤中毒,就算她躺进了棺材里,玉昭霁都能把她挖出来洗干净继续用。 敖业真君不敌玉昭霁恐怖的爱好,但估计相去不远。 希衡不再耽搁,她走出花树中的掩映阵法,道:“你的目标是本君,别累及无辜之人。” 女子空灵冷淡的声音响起,敖业真君眉头一皱,他完全没发现此处有另外一人。 敖业真君回眸望去,杏花纷扬处,一名白衣女修站在树下,瑰姿艳逸,神色却冷凝锁寒。 杏花洒下几点碎红,叶子平铺新绿,在初日杏花中,她如林中杏仙,周身似零落花香。 敖业真君再一看她手指上的薄茧,明白她的身份。 他道:“华湛剑君,希衡。” 话音未落,敖业真君目中裂神雷倾泻而出,直朝希衡而去,遍地雷光炸响。 这次的裂神雷,比起对付宜云真君时的裂神雷密集得多,威力更远超当时。 他要挑战希衡,就会用比对宜云真君更烈的攻击。 希衡身畔的杏树蓦地被炸黑,希衡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待她再次出现时,白衣若霜,手中不知何时起出现一柄长剑,并非她的天湛剑。 长剑如霜,一剑挥向不远处翠绿的山头,山头被劈开冒出山火,卷起长长的火舌。 敖业真君见即一笑:“雷即是金,五行之中,火可克金。华湛剑君,你想利用火来克制本君的裂神雷?” 果然,这才是剑君希衡,临危不惧。 面对裂神雷,这么快就想到破解之法,而不是像那个宜云真君那样,一道雷便退却。 敖业真君不惧山火,反而将裂神雷铺成雷海:“可惜,本君的裂神雷,乃是九天风雷,区区凡火,本君可不怕。” 他欲要引雷烧向希衡,希衡在漫天雷光中,却道:“谁说这是凡火?” 敖业真君微一蹙眉,紧接着,就见希衡的剑气直通地脉,引出地脉中的地火。 青色的地火猛然窜出,扑向裂神雷。 仅一个照面,裂神雷便被暴裂的地火蚕食一半。敖业真君可不想因为一场比斗,自己的裂神雷便全被吞吃。 何况,希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地脉、一剑引出地火,便说明至少在堪舆、观测之术上,自己不如她。 敖业真君闭了天目,收了裂神雷。 没了裂神雷,地火就像失去猎物,再度钻回地脉之中。 敖业真君稳住身形:“华湛剑君果然名不虚传,于此道,本君不如你,本君甘拜下风。但本君今日来,是为同剑君比较剑术,还请剑君莫推辞。” 希衡也想推辞,但她推辞得了吗? 敖业真君趁着玄清宗大部分真君闭关的时候,带上一名大能女修前来,为的估计就是她不愿意比试也要揍到她愿意。 修真界就是如此,挺和善的。 因此希衡也核善道:“事毕,把你毁了的杏树给本君栽回去,否则本君不介意将你种在凌剑峰代替杏树。” 敖业真君:…… 他身后的那名女修望望天,就像看不到自己师兄吃瓜落一样。 笑话,她只是来给师兄压场子的,她可打不过这位华湛剑君。 师兄还是早点把别人的树给栽好。 想敖业真君狂傲一生,但也能屈能伸,他道:“这是自然。” 在敖业真君和希衡交谈时,江离厌也察觉到此处的斗法,他腾云而来。 这时,宜云真君正听着系统播报的:【宿主名望-5、-6、-7,希衡名望上涨,请宿主立即扭转局面。】 她胸中气血翻腾,不由咳嗽几声。 她被敖业真君羞辱,希衡却趁此机会大出风头。 希衡……这世间从不公平,凭什么希衡能有这么好的天赋?若非系统,她恐怕会更黯淡无光。 对了,系统。 系统【夺取属于华湛剑君希衡的爱】的任务里,她每和希衡亲近的人打好关系,都会随之得到奖励。 宜云真君思及此,从地上起身,对前来的江离厌挥挥手,喊他的昵称:“江小厌!” 她尾音上扬,多么活泼明快,希衡自然也听到了。 江小厌?这名字怎么跟叫狗似的,品味不高。 她一点多余的神色都没给宜云真君和江离厌,继续和敖业真君商讨战境一事。 江离厌一落地,却没像曾经那样立即回应宜云真君,而是下意识看向希衡。 第10章 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意恩仇 江离厌是天水灵根,一袭青衣倒也涤然出尘,衣袖上绣着流水纹样。 江离厌被希衡一袖天风送到凌剑峰底,吹了会儿冷风后,脑子没那么热。 他现在想想当时希衡之怒,是因为他不分亲疏,夸赞宜云师叔,却指责了她。 师尊极少生气,可她生起气来,江离厌也发怵。 江离厌虽喜欢宜云真君,可只是对她性情的欣赏,远不到能为她欺师灭祖的地步。 就为了此事同师尊断绝关系,江离厌有些后悔。 眼下,江离厌便紧张地朝希衡看去,生怕希衡再误会他和宜云真君的关系,却只见到希衡和敖业真君交谈的侧脸,半分神色也没给他。 在这样的冷漠中,混杂着宜云真君叽叽喳喳的“江小厌”、“江小厌” 江离厌忽然想起,哪怕是师尊希衡,也没能这么亲密地叫过他。 以前,江离厌被希衡带到修真界,他身上背负着满城人命丧的心结,总害怕哪天一觉醒来,又看见邪魔作祟,要了自己的命。 江离厌拼命地想变强、想长大,想和一剑斩天光的师尊并肩。 有一日,希衡从外边诛魔回来,看见江离厌梦魇。 这位冰冷的剑修,对自己徒弟倒是温和,她的手抚上江离厌的额头,施展了清心咒,破天荒叫他的小名:“二水,你怎么了?” 江离厌怎么做的? 他咬着牙,猛地拂开希衡的手:“别叫我二水!我有名字,我叫江离厌!” 他想长大,所以连小名也不被他接受。希衡容忍了他的不敬,从那之后,她从来都只会规整地叫他名字,离厌、江离厌。 江离厌恍惚地想,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宜云师叔却开始堂而皇之、亲昵地叫他江小厌?他也总会回应她? 宜云真君从来都没有避讳希衡,当着希衡的面也用灿烂的笑容、熟稔亲昵的态度叫他江小厌。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年? 江离厌忽然不敢看希衡的脸色,他无法想象每每师尊听到宜云师叔叫他江小厌,再想起之前的事,心底会如何想? 宜云真君一直叫着江小厌,喉咙都叫破了也没见江离厌回应,她气呼呼地朝她过去。 江离厌则低眉,嗓子里如含千钧朝希衡那边:“师……” 回应他的,是希衡冰冷、暗含警告的一瞥。 江离厌如坠冰窟,希衡的意思很明显,她已喝过他的出师茶,从此以后,江离厌不能唤希衡做师尊,只能恭敬地叫一声剑君。 江离厌原本的内疚和伤楚,都变成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怒。 她就这么狠心、真要断了他们这么久的缘分? 正巧这时宜云真君走到江离厌面前,她嚷嚷道:“江小厌,你干嘛呢?师叔叫你你都不回答。” 江离厌拱手行礼:“弟子没听到。” 宜云真君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别一口一个弟子的,把你师尊那套往这儿学,本君自在随心,从不在乎那些死板的辈分。对了,你看本君身上这伤,可都是因为别人挑战你师尊,本君才受的。” 她跟没骨头似的靠在江离厌身上,宜云真君一向给人豪爽不羁、不在乎虚礼的形象,此刻也无玄清宗弟子说她过火。 江离厌只伤心愤怒地盯着希衡。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说出自己不再是希衡弟子的事。 宜云真君半真心半假意说:“结果呢?你师尊倒是来出大风头,我这受的伤她半点也不发表意见,也不说给点丹药治一治。算了,你师尊是个冷冰块疙瘩,本君不朝她要,本君朝你要。” 宜云真君此言,就是想在众人崇敬希衡胜过敖业真君时,提醒众人,她这伤可是为了希衡所受。 只盼着这样能提醒众人希衡的自私,减少希衡的名望。 也让人看看她大度随心的态度。 没想到,江离厌此时根本不像以前,没有露出对希衡不满的神色,反而道:“我给你补偿。” 宜云真君一愣,江离厌……怎么变了? 希衡则说:“不必。”她和江离厌已不是师徒。 江离厌听她撇得如此一干二净,更是心中酸怒。 “谁打伤的你,谁给丹药。”希衡对宜云真君道,“天下找本君比斗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此乃他们过火,而非本君过火。” 经希衡这么一说,众人一想也的确如此。 罪魁祸首敖业真君还在这里,宜云真君不找罪魁祸首的麻烦,怎么却先找希衡? 难道是因为她打不过敖业真君,却能仗着同宗关系拿话点华湛剑君? 快意恩仇、随心所欲也不是这个随心所欲法子。 宜云真君更觉不习惯,希衡不是个闷葫芦吗?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和她饶舌? 其实希衡是个一穷二白的剑修,她虽系名门出身,可她现在不只要养剑,还要养整个凌剑峰。 她早就入不敷出,丹药是什么味道,希衡很久没闻过了。 她根本不会自己当冤大头出这个丹药,而是看向敖业真君:“你打伤的人。” 敖业真君抽抽嘴角,有一种自己要被迫放血的感觉。 他肉疼地从乾坤袖中摸出一瓶丹药,扔给宜云真君,同时不快道:“本君来挑战华湛剑君,你自己不过是具灵期,偏要不知死活凑上来,难道本君和你动手时还要注意别伤着你?今日若非本君看在华湛剑君的面子上,本君定不赔付。” 宜云真君不只没得到众人的崇敬,反而被小气、没礼貌的敖业真君叱责一通。 敖业真君这话一出,宜云真君那“为希衡受伤的大度随心态度”就自然而然被戳破。 系统播报:【宿主名望-5,请宿主扭转局面】 放在往常,宜云真君定要让敖业真君好看,可她修为不如敖业真君,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她把那瓶丹药粗粗收下,这种等级的丹药,宗门里有一堆,根本不值什么。 敖业真君丹药也给了,此时该是决战之时。 他道:“华湛剑君,你似乎身上有伤?既然如此,本君入你的战境。” 战境,是元婴以上修士斗法时为了不伤及无辜之人,免沾因果,而开辟出的战斗之境。 照理,在谁的战境里,谁更具备优势。 希衡则不占这样的便宜,她不爱答应比斗,但一旦答应出剑,希衡便希望剑出寒芒,能够有所精进。 每一次用剑,都是在磨砺她。 希衡拿出一颗辟空石,里面蕴含浓浓的空间之力,她抬眸:“真君若不介意,可入辟空石中比斗,但本君需要先服一颗满灵丹,你也可以服用。” 希衡每晚都用灵力压制情魔毒,她现在的灵力一直是亏而不盈。 平素够用,但和敖业真君这样的大能比斗,希衡便需要先用丹药补足灵力。 敖业真君何等眼力?也看得出希衡的情况,他斟酌片刻,不敢托大:“好,本君也用一颗。” 两人交涉完毕,希衡吞下一颗满灵丹,再将辟空石扔向空中。 辟空石到了空中,自动生成一个空间,敖业真君和希衡同时飞入其中。 空间关闭,外间的人完全不知里面的战况。 玄清宗弟子们都有些紧张,江离厌也目不转睛盯着空间看。 宜云真君为显出自己随心自由、不和普通人一般的态度,则懒懒道:“有什么可看的?无论你们怎么看,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庸人自扰。” 玄清宗弟子:…… 平时宜云真君说这些话,会显得她很不流于俗。 可今天宜云真君接二连三出丑,本就让众人有些烦她,现在更是让众人无语。 这些弟子修为低,不敢置喙真君,但一名玄清宗弟子则道:“禀真君,辟空石内华湛剑君和敖业真君相斗,我等能从辟空石外偶尔窥得一些剑理,只要参悟一丝,对弟子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机缘。” 所以这真不是庸人自扰,宜云真君怎口无遮拦至此? 宜云真君:…… 她依赖系统比较多,所以她忘记了。 但宜云真君不愿在弟子们面前丢脸,只敷衍道:“本君忘记了,你们修为太低。” 在场弟子已懒得理她,只垂头。 辟空石内,飞沙走石,剑影交织如游龙,剑剑可裂天威。 希衡用剑之时,湛然如神,长剑澄若秋水。敖业真君的剑则极狂极刚,一剑出,天下伏。 两人比斗,酣畅淋漓之时,一团魔云朝此处乌泱泱前来。 魔臣魔将侍立在侧,魔界战马双目赤红,精铁打造的马具寒光耀耀。 魔族太子殿下、也是玉冥界魔君的玉昭霁骑在最高大的一匹战马上踏云而来。 他俊美绝俗,气质如谪仙,却是不折不扣的魔,在战马上驰骋,云气四射,目望玄清宗的方向。 希衡,这段时间他很忙,没能找她比试,她肯定很寂寞。 第11章 谁输谁胜? 玉昭霁刚想完,就察觉到一道熟悉的剑意。 澄若秋水、朗然如神,是希衡? 他坐在魔界战马之上,漆黑冰冷的军靴搭在马腹两侧,随意地拉着马缰,朝云端下方眺望。 紧接着,玉昭霁就见到他以为正“寂寞”的希衡,和一名男修打得轰轰烈烈、惺惺相惜。 玉昭霁:…… 也就在玉昭霁望过去时,辟空石内剑气直冲霄汉,使得乱峰破碎、残花相摧。 激扬的剑气穿透霄汉,直接将辟空石打碎。 紧接着,两道身影旋身飞出,希衡白衣黑发,将用完半碎的长剑随手插向地面,长剑化作一根细细杏花枝。 乌黑嶙峋,开满朵朵白色杏花。 宜云真君眼一亮,希衡没用天湛剑,她这只假剑碎裂,也就是希衡输了? 宜云真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希衡输了,名望下降,她就更能完成系统任务。 宜云真君抱着手,懒懒说了句:“输了?真没劲。有天湛剑不用,偏偏要自大使用木剑,如今咱们玄清宗真是被人骑着脸羞辱。” 在场玄清宗弟子都很无语,这副口吻是怎么回事?宜云真君自己不是照面就输了吗? 宜云真君则嗤笑一声,看出一些人的想法:“本君话说得是难听,可本君自在随心,敢说敢认,本君心里如何想的,嘴上就如何说,此乃诚之一道。” 她自信爆棚,丝毫没注意到敖业真君和希衡奇怪的脸色。 希衡思索,践行诚之一道时,是不是得先学会别瞎? 敖业真君脸色奇差,恨不得亲自动手将宜云真君扔出去。 可惜他虎口到现在还是麻的,必须用灵力压制翻涌的气血,因此无法开口说话。 宜云真君则想起自己也输给了敖业真君,她为了把自己和希衡区分开,指间绕着自己头发:“敖业真君,你连赢两场,的确强悍,本君刚才虽输给你,但本君光明磊落、输得起!” “将来,本君必定堂堂正正打败你,一雪今日之耻!” 宜云真君掷地有声、极度装x的话音刚落,就被一道灵力击飞出去,噗通撞在山石上,吐出一大口血。 可谓装x不过一秒。 敖业真君不顾气血翻涌,强行对宜云真君出手,活活扯动了伤口,他强行咽下血。 敖业真君愤怒看向宜云真君,厉声道:“本君输给华湛剑君,输得心服口服,但你是什么跳梁小丑,敢在这里反话正说,对本君阴阳怪气!” 敖业真君输了,本就难受得紧,听宜云真君一口一个他赢了,可不是堵得慌? 她是玄清宗人,这样做不是故意恶心自己,还能是什么? 宜云真君艰难地咽下去一口血,希衡没输? 系统不是说之前希衡受了伤?宜云真君明明见到她的剑都裂了,她怎会没输? 可事实就是如此,希衡不愧是当世除了几个老怪之外,唯一获得天道认可的剑君。 哪怕本命长剑天湛剑已碎,仍然胜了以剑术着名的敖业真君。 敖业真君此时还没气缓过劲来,继续咄咄逼人:“若论被羞辱,谁比得过你,你连本君一道裂神雷都接不住,如今连本君受伤时的随便一击都能将你击得吐血,哼,废物。” 他睥睨宜云真君,眸中全是不屑:“本君今日就教你一个道理,技不如人时,千万别蠢钝如猪、白费心机。” 宜云真君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尽。 系统此时已经心如死灰,继续播报:【宿主名望-50,-70,-90……宿主名望等级由威震天下降为显赫一方,奖励剥夺中。】 这次,宜云真君扣的名望非常多。 因为玄清宗弟子都听见宜云真君误认为希衡输了比斗,在那里大放厥词,一口一个希衡、玄清宗被骑着脸羞辱。 可事实呢?输给敖业真君的是她,连敖业真君的掌风都顶不住的还是她,不自量力的更是她。 这般的真君,纵然弟子们修为不够高,但也无法敬服她。 那名刚才敢于向宜云真君解释的玄清宗弟子更是暗自心想: 这宜云真君表面言语霸气爽利、说自己快意恩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观她行为,她怎么觉得其实宜云真君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名弟子不敢置喙真君,闭嘴不言。 敖业真君处理完宜云真君,则朝希衡道:“华湛剑君,今日一战,酣畅淋漓!” 他唇角带着血,希衡其实也受了伤,她的手臂上被剑气割伤了一道口子。 鲜血蜿蜒,白衣染梅。 身为修士,受这样的伤乃家常便饭。 希衡也欣赏敖业真君的剑,她眉眼中多了少许温度:“真君的剑,已是海内一绝。” “可惜输你一招。”敖业真君大笑,“华湛剑君,剑术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途中多少波浪险阻,今日的领先并不代表你一直领先,本君回去便闭关修剑,等来日,本君必定要厚着脸皮来找剑君讨教。” 希衡:…… 多么熟悉的流程。 这些战斗狂人的流程就是挑战、输、再挑战,敖业真君如此,玉昭霁同样如此。 玉昭霁甚至只是因为他没赢,在问心上差希衡半点,从此就缠上了希衡。 希衡已经麻木了,她为什么话少?因为麻木。 她道:“静候佳音。” 希衡说此话时,倏忽间察觉云端传来熟悉的魔气波动,焚天烈烈、杀意昭昭,很像玉昭霁。 玉昭霁的心情差到身后的魔将们都敛身屏息,不敢多出气。 希衡抬眸,只见到玄清宗上空的皑皑层云、天朗气清。 此时敖业真君得了希衡的承诺,快意大笑,然后迅速低眉朝师妹小声认怂:“师妹,你是木修,能不能借师兄一点杏花树种子?” 他的师妹紫灵真君文文静静,和气地说:“可以,用一件法宝来换。” 敖业真君憋了憋,说成交。 紫灵真君这才从乾坤袖内拿出杏花树种,对它施了一个万物回春术:“种。” 敖业真君立即将杏花树种洒向凌剑峰,种子没入泥土,不过须臾,便破土生芽,顷刻间长成一排排枝繁叶茂的杏花树。 花香袭人,醉人心脾。 敖业真君笑着朝希衡道:“待三年之后,满峰杏花次第开放之时,便是本君再来寻剑君之日。” 这就定下了三年之约。 与此同时,空中的魔气越发浓重。 虽有重重遮掩,还是没有瞒过希衡。 等敖业真君和紫灵真君走后,希衡足尖一点,自玄清宗飞入云端。 云上,浓黑的魔气果然已经如有实质,快染黑层云。 见希衡前来,几十匹战马背生黑色带火焰双翅,升在更高的空中,魔将们则齐出长枪隔空指着希衡。 希衡化云气为剑,同他们呈对峙之势。 玉昭霁骑在最高大的一匹魔界战马上,流云掠过墨色发丝,雾霭仿佛聚在他清夜般的眼眸中。 魔族太子清冷绝俗,极具欺骗性,不似嗜血的魔族,反而似九天谪仙、雪中冰莲的事不是秘密。 玉昭霁蓦然和希衡对视一眼。 这一眼,冰霜四溅。 玉昭霁对其余魔将道:“退下” 话出,众臣领命。 希衡还没来得及感慨疯批太子变温和,然后,凶名赫赫的焚寂魔刀出现在他手中,焚寂魔刀通体漆黑,玉昭霁离开战马,一刀朝希衡斩来。 云气断裂,天空都像破了一个口子。 希衡:…… 她懂了,他让魔将退下的意思是,他要亲自上。 他的爱好是见面不打招呼,光打人? 希衡以剑挡住这一击:“你毁约?” 当初希衡被玉昭霁非要找茬打架的行为弄得烦不胜烦,和玉昭霁约定过,最多三月一比试。 现在按照时间推算,根本没到比试之时。 玉昭霁却根本不回答希衡,反而越攻越猛,希衡现在是残血状态,有些力不从心:“你被魔界的天狗咬了?” 这带着点不满、怒意,又不是下死手的攻击,实在让希衡不解。 她惹他了? 玉昭霁则冷声道:“希衡,你很好。” 他前一刻刚想着没有他和希衡比试,希衡定会寂寞。 后一刻就见希衡和一名男修作战,对他颇为欣赏,还定下三年之约。 玉昭霁心里的不快升起,他无心风月,不去想自己为何不快,而是想着反正是希衡让他不快,他现在和希衡打,让自己高兴起来,合情合理。 玉昭霁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耗干希衡的体力,她就不会和阿猫阿狗比斗。 第12章 希衡,你的眼光变差了 玉昭霁发疯以招数为单位。 在同希衡过了十余招、打碎几朵云彩,削断一座山峰后,玉昭霁终于减缓攻势。 他手中漆黑的焚寂魔刀和希衡雪白的云剑相撞,一白一黑,如两种极端。 玉昭霁道:“希衡,你累了?” 希衡现在是一个伤员,严格意义来说,玉昭霁这是在殴打伤员。 希衡也不隐瞒自己力乏的疲倦:“是。” 玉昭霁冷冷道:“累了就好。” 累了就没力气和别人比斗。 希衡沉默,她是个不解风情的剑修,无法理解玉昭霁的逻辑。 玉昭霁拿目光锁住希衡:“希衡,你的灵力没以前凝实。” 希衡也不恼,她中了上古情魔毒,且本命长剑天湛已碎,灵力一定会出一些问题。 而且,她刚和敖业真君打完,玉昭霁就来找她了,这是经典的车轮战法。 希衡击碎玉昭霁的三十六道魔煞刀影,已经察觉灵力所剩不多,干脆了当道:“所以,你现在和我打,并不能得到你想要的比斗、提升。” 玉昭霁却不认同。 他微微侧头,风拂动他的发丝,声音有些寒凉:“孤的意思是,你不该和那些只有微末伎俩的人比斗。” “泥沙再多,也不过是凡品,磨砺不出好剑,要想砥砺前行,你至少要寻个真正好的对手,与那等人比斗,除了耗费你的灵力外,孤想不到还有什么好处。” 微末伎俩?希衡短暂思索,发现他说的应该是敖业真君。 敖业真君是御龙宗的人,御龙宗一宗门木修、药修、御兽师,作战能力都不算高,敖业真君如同御龙宗的保护神,谁出了事都得他上去打,可谓身历万战。 这次敖业真君输,是因为比的是剑。 换成真正的生死相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所以希衡沉默须臾,最近看样子魔族伙食不错,几个菜啊,给玉昭霁醉成这样? 不过,有可能是玉昭霁和敖业真君类似,魔族习性残忍,能者居之。 尤其是魔族皇室,玉昭霁踩着异心臣子、同姓兄弟姐妹的血,坐稳太子之位。 他手上的血,比敖业真君多得多。 希衡还是给敖业真君说了句公道话:“他的剑不错。” “哼。”玉昭霁眸中冷淡越深,“是吗?几月未见,你的眼光也变差了。” 玉昭霁越发不快,更加咄咄逼人,他盯了会儿希衡的脸,在希衡觉得他表面的孤高都要压不住胸腔的疯狂,要咬人时,玉昭霁将目光移至下方的凌剑峰。 “敖业真君?”他意味不明道,“明明学艺不精,还不思进取,学别人附庸风雅,挥袖栽种杏花花树,许下什么三年之约,真可笑。” 他的焚寂魔刀也淡淡嗡鸣一声,响应太子殿下的看法。 玉昭霁面冷如雪:“若要战,直接找到人战就是,这般曲折摸索,一见便知是磨磨蹭蹭的小人。” 希衡:……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和敖业真君说过,就已经往坏处揣测了敖业真君一堆。 偏偏,玉昭霁点评完敖业真君,冷冷抬眸,问希衡:“你认为孤的看法如何?” 不如何。 但希衡也没法阻止魔族太子在背地里骂人,她看了眼玉昭霁,保持本心:“我不赞同你的看法,但也不会扭转你的意见。” 玉昭霁听她没给敖业真君说话,心中的不快倒是减缓。 他愉悦地轻点指尖,看来那个男修,也不过是像曾经挑战希衡的那些修士一样。 无足轻重。 希衡则是想,身为魔族太子、魔界界主之一的玉昭霁为什么率领众多魔将来到修真界东域? 这些魔将身上都带着血色,战马蹄下有尸骨气息,玉昭霁的焚寂魔刀也显现出一种饱饮鲜血后的餍足感。 他们刚进行过一场屠杀。 希衡问:“你们刚才去过哪里?” 她的云剑上光华一绽,杏花颜色般的白裙如流云一般,华光胜雪,清姿沁骨。 玉昭霁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极度敏锐:“你应该换种问法,问孤是不是去东域进行了一场屠杀,将你看重的那些凡人和蝼蚁,全部斩于刀下,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 希衡不语,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分明受了伤,中了毒,也要操这些心。”玉昭霁自然也看出希衡此时中毒、受伤的状态。 他无法凭肉眼看出那毒是上古情魔毒。 希衡不言,虽然她是休假状态,但与人命相关之事,她总要珍重些。 玉昭霁则被她审视的态度弄得心底不快,本就我行我素、杀伐果断的魔族太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他上前一步,朝希衡逼近:“孤原本只是取道去沙华魔界,杀死敢对孤有二心的叔叔,经你提醒,倒是想起来了。” 他孤高如谪仙,脸上犹如覆盖寒霜:“既然已越过十万大山,孤何不灭一两个宗门再走,” 说完,玉昭霁的焚寂魔刀便朝下一划。 希衡徒手握住焚寂魔刀,微一用力阻拦他:“玉昭霁。” 玉昭霁看着希衡白净的手握住漆黑魔刀,提醒她:“剑君想阻止孤?别忘了,你现在并非全盛状态。” 剑君这个称呼都出来了,看来玉昭霁此刻是真怒。 “殿下不也是?”希衡只得随着他改了称呼,“你身上也有伤。” 他们两若真动起真格,只会两败俱伤。 希衡以云剑抵住玉昭霁的胸膛,她和玉昭霁都清楚,区区云剑根本伤不了玉昭霁。 她只是要用云剑做别的事。 云剑锋利的剑锋轻轻一挑,割开他身上黑金锦的外袍,露出里边浴血的衣裳,被血染得湿漉漉。 玉昭霁垂眸一看,就见希衡的长剑脏了,染上属于他的鲜血。 希衡的剑尖有清雪的味道,他的血则带着疯狂和杀意,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清雪稍淡,血意浓厚,就像玉昭霁的味道覆盖了希衡。 他的呼吸忽然有一拍不稳,指尖也变得炙热,像有岩浆似的烫金烈焰从心中流淌出来,蔓延至全身。 玉昭霁没想出为什么,只以为自己又想和希衡比斗,寻找生死间的快感。 希衡则道:“沙华魔界的魔君同是魔皇血脉,造成的伤口不易愈合,你去沙华魔界清理叛臣,直言便是,何故如此?” 她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就要砍她。 何故如此?玉昭霁冰冷地笑了笑。 他随意地以指尖抹了自己身上的一点鲜血,然后握住希衡的手腕,把希衡白净的手染上血污:“孤真要想在修真界屠杀,还会从玄清宗取道?希衡,孤是魔,你再以这样的态度冤孤,孤就坐实你的猜测。” 他的指尖在希衡的手腕上打着转儿,在上面画上想要的图案。 这样的一幕,不知为何刺激了玉昭霁心中的凶意,他的话也越来越狠:“届时,你这双干净的手,可就和孤一样染上血债。” 他杀同胞,诛叛臣,也杀修真界不长眼的人,而希衡呢,她护寰宇之下黎明百姓,她和玉昭霁,如一清一浊,本泾渭分明。 除非,玉昭霁强行让她染上污浊…… 希衡:…… 她就问了一句,不至于此。 她一下抽回手,拧眉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忍住浪费灵力洗了的冲动:“我若真怀疑你,不会当面直问你。” 玉昭霁好杀,但他的目标是先统一魔族九界,而不是靠杀人泄愤,随意地在修真界、凡尘界屠杀。 希衡刚才问他从哪里来,则是例行公事。 那是她的职责所在,哪怕玉昭霁不快,她也必须问。 随着希衡的话,玉昭霁的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他手上还残留着希衡手腕的余温,没有再出言讽刺。 玉昭霁的魔臣魔将们早知道太子殿下对希衡的不同,玉昭霁积威深重,冷冽难测,倒也无魔敢追询他对正道剑君是什么态度。 可是,时间到了啊,太子殿下。 十万大山隔绝魔族和修真界,十万大山一到魔气最重时,力量就会加强。 一会儿他们难以翻越十万大山。 玉昭霁同样注意到时间流逝,他后退一步,注视着希衡:“希衡,注意你的状态,早些将你的伤治好,三月期限一到,孤会按约来寻你比试。” 他从袖内扔出治伤灵药,是一个青色的药瓶,希衡一把接住。 玉昭霁率领诸魔离开,杀死沙华魔界的魔君后,玉昭霁就要整合两界了。 希衡望向他离开的背影,依稀记得曾经,玉昭霁也和她订下三月之约。 可她没能活到那个时候,她被二徒弟萧瑜风偷袭、杀害,在最美的春天死在杏花林中。 希衡不再伫立于云端,飞入玄清宗,当务之急,她要治伤、疗毒。 修补天湛剑,恢复全盛时的实力。 第13章 难道,她真的彻底不要他了? 玄清宗在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之中,宗门雄伟壮丽,宛如仙境。 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 希衡手持云剑,白衣无瑕,自空中飞落至玄清宗,若一抹雪鸿霜降。 在场的玄清宗弟子们敛神屏息,全都垂首侍立。 刚才空中魔气翻滚,华湛剑君去处理魔气之事,他们都看见了。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但凡是修剑之人,谁不想如希衡一般一剑破魔? 宜云真君捂着受伤的胸口,听着系统传来的【华湛剑君希衡名望上涨,宿主任务难度加大,请尽快超过华湛剑君的名望】 宜云真君气得微微咳嗽几声,分析利弊。 纵然宜云真君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认可希衡在她的领域太过强大,她要想胜过希衡,就得另辟蹊径。 宜云真君思及此,故意冷哼一声,看了眼空中残余的魔气:“可恨的魔族,今日是本君受了伤,咳咳,若不然,这等敢从玄清宗上空借道的魔族,本君必定杀之!” 她一副与魔族不共戴天,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模样。 一些玄清宗弟子在以往还真吃这一套,可今日宜云真君的所作所为,让这些弟子有些领悟:这位宜云真君恐怕只是善于嘴炮。 话说得比谁都狠,链子掉得比谁都快。 果不其然,宜云真君又斜睨希衡:“我说,华湛剑君。” 她口吻有些不满,带着些评判:“你打敖业真君时是真狠,怎么对魔族就手下留情了?咱们修道之人,应当为了天下做事,可不能只为自己的名利出力……” 希衡瞥她一眼,她刚才连打两场架,有些低血糖,也就导致她现在耐性和忍耐度为零。 希衡猜测,她平素太忙,很少和玄清宗内的真君们打交道,也就让宜云真君误以为,她是神水灵根,脾气也和多数水灵根修士一样温和? 真是一个不太美妙的误会。 否则,是谁给宜云真君的勇气,几次三番挑衅一个剑君? 希衡点点指尖,冷声询问:“你想指导本君?” 宜云真君刚要说什么,希衡下一瞬一挥雪袖,空中蓦然裂开一个空间通道,直通云气的另一方。 希衡道:“你要为天下计,诛杀从玄清宗上空借道的魔族,便去,此空间通道对面就是刚才的魔族,他们未走远。” 空间通道那端,传来赫赫魔威,起码有三百魔族精锐,还有一个魔君实力的魔族太子玉昭霁。 宜云真君:…… 她没想到希衡能随手开辟空间通道,宜云真君可不敢这么轻易和魔族对上。 修真界各宗门间盘根错节,落在正道手中或许有命可活,魔族可不会管那些。 她暗骂希衡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若宜云真君此时说自己不敢去,那她刚才说的一切诛杀魔族、为天下正道打算之语就都成了笑话。 别人也不会觉得希衡爱慕名利,只会认为她只敢嘴上指责希衡做得不够好,自己却是一只缩头乌龟。 宜云真君下意识去望一些玄清宗弟子的面色,那些弟子全都低眸,可宜云真君还是从这些人脸上,发现了隐藏的鄙夷。 宜云真君只得咬牙:“我受了伤……” “敖业真君赔偿给你的丹药中,有满灵丹和补益丹,你即刻服用便是。”希衡敛眸,又冷然凝望宜云真君,“还是说,你在拿本君寻开心?自己对魔族畏畏缩缩,却跳出来指责本君心慕名利,刚才直面魔族时,你在何处?” 她手中云剑一动,宜云真君即刻一闪,却被无形的剑气笼罩,一点也躲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希衡的云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希衡道:“谁给你的胆子挑衅前辈?” 希衡是出窍期,宜云真君只是具灵期,她们隶属同宗,修真界按修为排辈,希衡的确是宜云真君的前辈。 宜云真君面白如纸,她没想到希衡会是这样的性格。 她不只是神水灵根,还是一个能动手就不比叨的剑修…… 说动手就动手,一点不顾及同门之谊。 系统道:【警告!警告!宿主名望再度下降!】 玄清宗弟子们都有些无语地看着宜云真君,宜云真君嘴快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平时她说自己是快人快语、快意恩仇,也无人多说什么。 可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嘴快,在修真界就只能是笑话。 宜云真君的名望越降越多,系统直接道:【剥夺宿主伤害减免卡三张,灵根纯净度下降,《游云摘星手》遗忘中。】 宜云真君这下是真慌了,她靠做系统任务提高灵根纯净度不容易,现在系统的惩罚无疑触碰了宜云真君的逆鳞。 她不能再放任此事发展下去。 宜云真君也想咬咬牙,进入空间通道诛杀魔族,好打希衡的脸。 可她记得有一次,她在做系统任务时遇见了魔族太子玉昭霁。 玉昭霁的焚寂魔刀一刀斩月,诛杀了可吸引月力的狐妖王,天地变色,夜月也随着垂挂血色。 天下潮汐、山野,都因为月亮的动荡而崩塌摇晃。 宜云真君问过系统,伤害减免卡能否阻挡这样的攻击,系统的回答是建议她把伤害减免卡换成寿衣,可以死得安详一点。 所以,宜云真君害怕疑似玉昭霁的魔气。 希衡是正道,不会随意杀人,玉昭霁可不管那么多。 她又不能承认自己不敢进空间通道诛杀魔族,只能故作姿态,拿出满灵丹、补益丹吃下,同时回头瞪了眼江离厌。 “江小厌,你师尊真行……”她嘟囔道,“我前些日子伤了丹田,现在不能这么快吸收丹药的力量,但我也没办法,我要是再不去诛杀魔族,你师尊就要说我贪生怕死了。” 宜云真君一副要带伤去空间通道的模样,不断咳嗽。 江离厌这才如梦初醒,不再一直巴望着希衡。 他此时虽后悔当时自己犯倔,被希衡赶出凌剑峰,但是,江离厌到底和宜云真君这么多年的交情。 见宜云真君真要去犯险,江离厌连忙阻止:“师叔,你受了伤,别去!” 江离厌又忙对希衡道:“师叔她一时失言口快,并非蓄意挑衅,请师……高抬贵手。” 尊字没能完整吐露,湮灭在希衡冰冷的目光中。 江离厌心中苦涩,他此时,就连师尊都不能叫了,只能等着希衡回转心意。 但他也觉得,自己只是给宜云真君说一句话,不会惹得师尊不快,涉及人命的事,师尊不会如此小气。 希衡的确不会不快,她只觉得辣眼,同时反省自己曾经为何收江离厌为徒。 现在看来,江离厌和宜云真君如此志趣相投,合该是天生的师徒。 希衡事情还多,没兴趣和他们在这里演绎奇怪的故事,收了云剑,没看江离厌一眼:“宜云,下次见到本君,别犯同样的错。” 身为低阶修士,口无遮拦评价高阶修者,只会招致祸端。 修真界妄图呈口舌之快,太可笑。 希衡转身离开,宜云真君面色惨白,有再多不忿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对了。”希衡步子一顿,看见人群中一个内事堂的弟子,这位弟子负责各峰俗事,经常满峰乱跑,连少和人打交道的希衡都认识他。 她道:“江离厌如今已出师,不再是凌剑峰弟子,你们内事堂记得另给他安排住处。” 被希衡点到的弟子一愣,讶然看了眼白着脸的江离厌,应允道:“谨遵剑君吩咐。” 所有人都没想到江离厌不再是希衡的弟子,可他们纵有好奇,也不敢询问。 江离厌则活活被摧断了肝肠,他一直以为师尊这次气性虽大,可最多逐他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想到希衡把此事过了明路。 难道,她真的彻底不要他了? 江离厌顾不得在众人面前丢脸,几步追上去:“师……” 他撞上一道无形无色的灵力墙,被阻隔着不能再靠近希衡,只能眼睁睁看着希衡御风而去。 微风送来她身上如水般淡淡空灵的香味,转瞬即逝。 第14章 不得侮辱我师尊 江离厌低着头,颓唐地站在原地,被灵力墙撞击的身体隐隐作痛。 那道灵力墙,是师尊所设下,非元婴以上不得突破,师尊是专用来拦他的…… 她竟丝毫不顾这么多年的情谊。 江离厌一时想起以前希衡救他的场景,一时又想起她如今的冷漠决绝,两种迥异的情感交织在他心中,恨不得将他劈成两半。 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在凌剑峰说错了一些话,犯了会儿倔,一切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江离厌伤心时,其余玄清宗弟子可不敢多问他为何这么快就出师,担心触及凌剑峰隐秘。 一名碧丹峰的女弟子低声道:“刚才华湛剑君接连出战,手腕上受了些伤,飞雪,一会儿我们去拿地蒲黄、降香等灵药,送至凌剑峰。” 名唤飞雪的女弟子一点头,二人带着碧丹峰的人回去,其余各峰弟子也渐渐散去。 江离厌陡然想起,师尊的身上也有伤和毒,还是最难缠的上古情魔毒,可他刚才看着师尊迎战敖业真君、迎战天空中的魔族,却忘了表露丝毫关心。 连碧丹峰的女弟子都记得为希衡送去地蒲黄、降香,受希衡多年庇佑、传授功法的江离厌却忘记了。 希衡太强大,她是当世剑君,能在满城尸山血堆中诛杀瘟魔,将江离厌带到修真界。 她救人无数,也诛邪无数。 她好像无所不能,江离厌这些被她保护、知道她有多么强大的人,有时候就会忘记,她也会伤、会痛。 江离厌心中蔓延开恐慌,不敢想刚才他口口声声宜云师叔受了伤,别去犯险时,师尊是什么心情。 那时她的眼很冷,那会是让师尊对他失望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江离厌猛然抬头,就想强行突破希衡留下拦他的屏障。 宜云真君看他不要命般撞那个结界,心中不快,伸手揪住江离厌的衣服领口:“你傻啊,你不知道换条路走?” 江离厌直直盯着前方:“没用的,哪怕我换条路走,到了师尊身边,她仍然会用结界拦住我,我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知道我想回头。” 宜云真君更是不快,她像曾经那样,在江离厌耳边毫不避讳地诋毁希衡: “你至于吗?她让你出师,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我早给你说过了,你这师尊虚伪做作,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在修真界的声名。” 说着,宜云真君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希衡的踪迹后继续说: “你和你师兄师姐他们,可都是不世奇才,若她少做些沽名钓誉的事,别这么忙,悉心教导你们,你们早都一飞冲天。” 宜云真君这挑拨离间的话不算高明,但有用,凡是人,谁不喜欢被夸赞? 她先夸江离厌等人,又指责希衡对他们不好,耽误他们的发展,再加上宜云真君一副大大咧咧、有话直说的模样,很容易挑拨成功。 尤其是,以往希衡一直为诛魔除邪而忙碌,就更让宜云真君有可乘之机。 以往,江离厌疯狂想变强,摆脱少时的阴影,每每听到宜云真君此话,都会明显流露出对希衡的怨怼,这样的怨怼让他到了希衡面前,也忍不住出言讽刺。 可这次,宜云真君失算了。 江离厌去冲撞结界的动作一顿:“师叔,不得侮辱我师尊。” 宜云真君那副大大咧咧点评的模样一滞,江离厌怎么变得这样了? 江离厌现在也没法太过责怪宜云真君,毕竟以往放任宜云真君点评希衡的人中就有他一个。 江离厌如今只是被逐出凌剑峰后,脑袋清醒了不少,他苦笑:“师尊虽不和我们亲近,也少有空闲,但作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她都做得很好。师叔,这次你被敖业真君所伤,也是师尊及时出现替你解围,你怎可再反过来攻讦她?” 这话说得,就好似宜云真君是个白眼狼一般。 系统立即提醒:【江离厌对宿主好感下降,结合名望下降惩罚,宿主用剑心得下降。】 短短一日,宜云真君就损失了这么多奖励,她比掉了钱还难受。 她连忙在心里问:“现在江离厌不再是希衡的徒弟,我提升他的好感还能得到丰厚的奖励吗?” 【能。】系统言简意赅。 宜云真君这就放下心来,她赶紧道:“江小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人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师尊这次帮我,我承她这个情,我这么说话还不是为你考虑。” 她歪头:“喏,这次她让你出师,估计是生气你和我走太近了?唉,一些女人修成真君也免不了嫉妒心,要不……” 宜云真君古灵精怪地凑到江离厌面前,腰悬酒壶都快杵到江离厌身上,她摘下酒壶,饮了一口:“要不你干脆假装拜我为师,让你那师尊急一急,等她急了,事情就好办了。” 宜云真君赤着足坐在地上,嫩嫩的足底全是泥,一副为江离厌考虑的模样。 江离厌短暂思考一下,师尊的嫉妒心…… 他实在想不出来,希衡清冷端方,在过去的时光里,江离厌最常见她做的事是除邪、诛魔、修炼。 她连和人打交道都不多,如隔着云端俯瞰世间。 江离厌犹豫:“师尊恐怕不吃这套。” 宜云真君把自己的酒壶塞给他:“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哼,江小厌,有我帮你,你就偷着乐。这段时间呢,你就先随我去云渺峰,我们好好合计合计。” 江离厌正色道:“可我们只是假装,我此生的师尊,只会有我师尊一个。” 宜云真君气得在心里问候了希衡全家,面上还是一副大咧咧的模样:“行。” 宜云真君说完便带着江离厌回云渺峰。 那位内事堂的弟子安排好江离厌的住处后,紧赶慢赶跑来,一来便见到此景。 他不太懂,但大为震撼。 华湛剑君的嫉妒心?华湛剑君只好剑,剑道卓绝,指望她有这种嫉妒心,不如指望她立刻原地飞升。 他只能说,江离厌当局者迷,而宜云真君的想法更是诡异到不正常的地步。 这位弟子摇了摇头,默默离去了。 玄清宗烟海阁。 烟海阁即是玄清宗藏书之地,取书籍浩如烟海之意。 一位守阁人坐在角落,低着头眯着眼捧着本书看,腿间还卧了只三花黑尾的猫儿,呼噜噜睡得正香。 清烟徐徐,这位守阁人毫无存在感,乍眼望去,他就像天地间最微小的尘埃,可一旦发现他的踪迹,就再也无法忽视。 希衡走入烟海阁,守阁人盯着书,下一瞬就好似察觉一柄剑进入烟海阁,从书内抬起头。 “华湛剑君?”守阁人不确定地说。 希衡很少有自己的时间,更不常来烟海阁,守阁人没见过她,只从一身剑意隐约判断出她的身份。 希衡颔首,将峰主玉牌放至守阁人面前:“请问,天下异火榜典籍在哪一层?” “南方主火,天下异火榜放在南楼第九层,剑君可免贡献点翻阅。” 希衡道了句多谢,往南楼而去。 守阁人正要垂头继续看书,又一下合上书。 华湛剑君怎么在这时来了烟海阁?难道她是来找萧少主? 守阁人想一想,又摇摇头,萧瑜风是华湛剑君的二弟子,华湛剑君直来直往,她要是来找他,直言便是,不会如此绕圈子。 第15章 弟子愿为师尊肝脑涂地 烟海阁,南楼,第九层。 烟海阁内星光点点,每一团星光内都有无数典籍。 希衡穿梭在烟海阁内,目若水玉,寻到天下异火榜后,她雪袖一招,星光内的异火榜朝她手中飞来,被凝玉似的指尖翻开。 玄清宗的异火榜并非只简单记载了火焰的厉害排名,还详细记载了如今拥有这些火的分别是哪些人。 这份典籍对希衡来说格外重要,她需要身具异火的男子,同她共修《天地阴阳诀》解除上古情魔毒。 越看,希衡面色越冷。 这份名单死亡率实在太高,不像异火火主名单,更像死亡名单。 修真界是一个残酷的地方,人人都想得到机缘,无论是天骄还是普通修士,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异火火主身怀至宝,更会引来他人觊觎,杀人取火者数不胜数,无法压制异火被反噬者也有。 如今活着的男性异火火主满打满算也就五个。 女性异火火主倒是多一些,但希衡用不上。 希衡看向幸存名单,排名第一的是混沌火火主,魔族太子玉昭霁。 她刚要看下一行,玉昭霁的名字上猛然射出一道漆黑烈火,直冲希衡面门! …以前是见面就杀,现在是看一眼名字就杀? 他脾气能不能略微好一些? 希衡身前无声凝出一层水罩,熄灭这道烈火。 一切杀机湮灭于她面前。 这是焰名咒,顾名思义,这道咒术能让特定状况下看见玉昭霁名字的人受到烈焰攻击。 估计是这位魔族太子殿下,对觊觎他身上混沌火的人杀意昭彰。 他并不满足于杀赶到自己面前来取火的狂徒,还要在天下异火榜的名字上施焰名咒。 可想而知,有人照着异火榜找异火火主,正算计着生死之际就被玉昭霁的焰名咒所伤、甚至丧命。 残酷、咒术精绝,也不怕误伤,难怪是魔族太子。 希衡施术破了此方异火榜上的焰名咒,免得误伤无辜者,才将目光挪走。 希衡半点没把共修的主意打到玉昭霁身上,抛开玉昭霁凶残的性格不谈,他是魔,希衡是正,二人功法很难相融。 而且,他们虽相熟,彼此在修为上互相欣赏,却也立场不同,是能相互见血的对手,怎可轻易共同修炼? 希衡再看下一个名字,阴阳火火主白思忧,元婴修为,迄今仍然活着。 她刚动容,就见白思忧的经历上赫然写着:修阴阳转换之道,已初见成效,转换为女子之身、女子之气。 希衡:……打扰了,慢了一步。 她再看另外的名字,一位是身具五灵业火的萧瑜风,也是曾经偷袭希衡的二徒弟,希衡把他的名字从心里划掉。 还有一位异火火主则下落不明,不知是在哪里闭关,踪迹难觅。 如此一来,就剩下最后一位异火火主:桃心焰火主,解千语。 解千语是一名风流男修,已有元婴初期修为,平素最好寻花问柳。 他以加入合欢宗为荣,以辛勤修炼为耻。 要找这个人,倒也算简单,只需要在修真界的风月场所多留心眼。 这些水下的灰暗场所盘根错节,信息互通,只要希衡付得起代价,就能找到解千语。 希衡打定主意,将手中异火榜放回去。 她正要离开,忽然间,一柄斜斜飞来的长剑直插希衡的面门。 希衡:??? 今天她的脸是磁铁吗?光吸引这些刀剑往她脸上刺? 希衡抬手,两指稳稳当当夹住长剑,听得铛一声!她两指一用力,长剑插入烟海阁地板上。 希衡抬眸望去,第九层入口趴着一名嫩粉裙子的女弟子,她发丝凌乱,嘴角有血迹:“救……” 看见希衡后,女子眼中陡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心…作、祟,救、她、们。” 她费力说完,便已魂归香丘,没了气息。 希衡听见此事涉及如此多人命,立刻上前。 那名女子刚死去不久,魂魄未散,希衡对她使用温和的寻魂法,掌心绽放水色灵光,很快,希衡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名女子来到烟海阁,无意间发现烟海阁内有人啜泣。 她寻着声音前去勘察,在一个杂物间发现十多名被绑着的弟子,有男有女,全是玄清宗内门弟子。 她们中有的人腹部被挖空,有的人太阳穴被砸破,还有人十指被砸碎,现场鲜血、碎肉交杂,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全都活着,但气息奄奄生不如死。 她急忙去给这些弟子松绑,刚碰到绳子,便发现肩膀被人拍了拍。 她毛骨悚然地回头,就见身后贴着一个满脸诡笑的男弟子,举着一柄带血的斧头、朝她猛地劈来。 女弟子举剑一挡,斧头劈歪,男弟子疑惑地看了看她,他的指甲缝里滴着血,仔细看还有些肉丝,嘴里带着尸体的腐臭,又狞笑着抽出一柄长剑,要刺入女弟子胸膛之中。 关键时刻,那名男弟子却难受皱起眉头,他抱住自己的手臂,艰难道:“走、快走!” 女弟子趁此机会逃脱,不过片刻,那名男弟子便又狰狞着神色,提剑追杀她。 这就是典型的入魔症状。 但是,希衡借那名女弟子的眼睛,看出那名男弟子肉身不过筑基修为,可那些被挖心剖腹的人中甚至有一名金丹大圆满修士。 烟海阁有阵法、有守阁人,此诡异居然没有被玄清宗知晓,足以说明非等闲之辈。 希衡拿出最后一颗满灵丹吃下,再用玉昭霁给的药治了治伤。 做完这一切,她以幻术将自己变成死去的粉裙女子模样,再收起粉裙女弟子的尸首。 若她仍然是华湛剑君希衡的模样,恐怕会引得那个诡异逃跑,只有这样,才会使它卸下心防。 希衡朝第九层下方走去。 烟海阁十分寂静,阳光晦暗,只有点点星光幽幽散发光明。 一名拿着锁链镰刀的男弟子奇怪地歪着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粗糙缝着的线。 咔哒、咔哒、咔哒,他走一步,脖子就摇一下,仿佛要掉下来。 咔哒……刚才的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呢? 它想要她的身体,这具身体用着脖子很不舒服,咔哒、咔哒。 它又闻到了另一股更鲜美的人味,咔哒、咔哒,这名男弟子转身,朝南楼第七层走去。 南楼第七层。 萧瑜风正在打坐,身旁的柳芸儿柔情万种地看着他,不时拿出帕子给他擦擦额上的汗。 萧瑜风紧皱眉头,他似乎冥想到了不好的画面。 萧瑜风的冥想中,白衣墨发的女修在杏林中舞剑,杏花霏霏,剑若惊鸿。 她将剑招一式一式拆解开来教给他,待他领悟后,又对他道:“剑招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只有一招,就是杀人。” 紧接着又说:“而一切杀,都是为了护,纯粹的杀人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杀尽天下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不灭。你为本君之徒,应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杏华粉白,凌剑峰清气缭绕。 仙雾从山峰半腰滚滚弥漫而来,氤氲在希衡的眉眼间,恍然如云雾出岫、冰玉为魂。 她就站在萧瑜风眼前,和萧瑜风说着话,但萧瑜风却觉得,她离他很远很远,如随时要化光而去。 萧瑜风听见自己说:“弟子领命。” 白衣女修又轻轻俯下身,调整萧瑜风握剑的姿势,眉眼清冷:“但,本君更希望你,岁岁平安、年年康健。在是金阳谷少主前,你首先是你自己,瑜风,未来很长,高兴一些。” 萧瑜风抬起头,高兴一些? 他多久没听到这个词了?自金阳谷覆灭,萧瑜风就被周围所有人提醒要报仇雪恨,要血债血偿。 他自己也忘不了那一日金阳谷被屠灭时冲天的火光,娘为了护住自己和妹妹,使用禁法,瞬间被强大的法术吸成人干。爹为牵制住仇人,以出窍初期修为自爆。 金阳谷内血流成河,无数人的眼泪和鲜血流淌进了萧瑜风的心里。 爹娘的旧属,耳提面命要他复仇,萧瑜风自己也把仇恨刻进了自己的鲜血、骨髓,他还活着,可他的心已经去了地狱。 他不分昼夜练剑,手破脚破是家常便饭,几次差点走火入魔也不回头。 反正从金阳谷覆灭那天开始,他所见的天空就布满灰色和扭曲的倒影,他自己都忘记自己到底多久没笑了。 高兴,这个词还会和他扯上关系?他早知他配不上高兴了。 萧瑜风面无表情,如一具只知报仇的傀儡,却听希衡道:“你拜本君为师时,说会替本君办一件事,如今可还作数?” 萧瑜风的仇人很强,修真界没几个修士敢收他为徒。 为拜希衡为师,他当时便承诺他学成后,愿意为希衡做一件、两件哪怕无数件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甚至愿意当牛当狗,只愿拜希衡为师,从而学到无上剑法复仇。 萧瑜风立即跪下:“弟子愿为师尊肝脑涂地。” 第16章 希衡,曾是萧瑜风一生的信仰 萧瑜风思考着希衡要他做什么。 希衡是誉满天下的正道剑君,但是,萧瑜风身为金阳谷少主,哪里不知正道也有龃龉事。 有多少声名显赫的正道人士,背地里比魔还肮脏、虚伪。 他以为希衡是要让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萧瑜风早就有这个觉悟,他要报仇,无论付出什么,他都要报仇。 哪知,下一刻,萧瑜风就听希衡平静道:“本君对你的要求就是高兴些,瑜风,你先是自己,再是金阳谷少主。你想报仇,这是意料中事,本君会竭尽所能教你,但你的人生不该只有复仇。” “你从火光血海中走出,是为了看正常的世间百态,修自己想修的道,而不是身在人间、心在地狱。人一旦沦为仇恨的工具,必将被仇恨吞噬。” 萧瑜风死死盯着她。 希衡淡漠的眼里盛着天光云影、浩荡清风、簌簌杏花,唯独没有自私和狭隘的欲念。 萧瑜风想,难道自己真的碰到了心软的神明? 他连忙低头,不敢看希衡过于清冷澈然的眼睛,他死死捏住剑柄:“那,师尊,弟子该如何做?” 他不会,不会高兴了。 希衡握住剑柄,手中灵力微荡开,将萧瑜风的手震得微松开剑柄。 “先别这么用力地学剑,剑是剑修一生的知己,而不是复仇的工具,你要先学会了解它。” 这是自金阳谷屠杀后第一次,有人将萧瑜风握剑握得鲜血淋漓的手掰开。 希衡从不是个会温柔微笑的人,她清冷端方,连玩笑也没有。 但是,被她保护、教导着的人,却会感到一股无言的柔和。 萧瑜风按照希衡教的办法练剑,反而比之前进步更神速。 他几乎把希衡视作光明。 在希衡的教导下,萧瑜风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他好像从那个恐怖的夜晚中走出来,他的心快从地狱爬出,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能呼吸到自由、新绿的空气。 他敬爱着希衡,视她为人生信仰,眼里心里好像都挤不进其他人。 萧瑜风觉得,这是弟子对师尊的尊崇。 可这时候,爹娘的旧属、金阳谷的那些人,却神神秘秘告诉萧瑜风:他不只身具五灵业火,更是难得一见的朝元炉鼎体质。 所谓朝元炉鼎,意思就是采补萧瑜风后,万灵朝元,采补他的女修甚至能直接突破瓶颈,连心魔都不用渡。 修为越高者,心魔越重。 那些人告诉萧瑜风:“华湛剑君诛魔除邪多年,手上也有误杀之人,她有心魔,而少主你,就是她最好的良药。当初金阳谷覆灭,我们一路拜师,其实华湛剑君一直在跟着我们。” “她一路引我们上玄清宗凌剑峰,就是为了少主你拜她为师。前些日子,我们还发现华湛剑君往少主的药里下情蛊。” 那个人声声泣血。 他的家人都死在金阳谷,他像一具活着的尸体,而天资绝伦的萧瑜风,是唯一的复仇希望。 所以,哪怕骗萧瑜风,他也要让萧瑜风重新燃起复仇的恨。 他哭着将死去的情蛊递给萧瑜风:“少主且看,这是情蛊尸体,上面有少主您的血液,还需三日,少主就会彻底爱上华湛剑君,幸好属下发现了它。” “少主,属下逃开时,许是被华湛剑君发现了神念,属下不知还能活多久,但属下拼死,也要让少主你知道真相。” 萧瑜风接过死去的情蛊,情蛊能强制人生起世上最美的爱,却长得丑陋无比。 它长得像一条紫红色的蜈蚣,有无数触角,有一只竖着的白眼睛。 一想到在他眼里光风霁月、纯洁无瑕的师尊和这种情蛊染上关系,萧瑜风就抑制不住地想吐。 他胃里翻江倒海,好像要把一切对希衡的感情都给吐出去。 三天后,这个名叫沈东的属下果然死去。 他后背是剑伤,拉着萧瑜风的手说:“少主,您要复仇……别懈怠……您是所有人的希望,也只有这样,您才能逃脱华湛剑君的禁锢。” 他死去,死不瞑目。 萧瑜风又被一脚踹回了地狱里。 还是被他视若珍宝的师尊。 他还没彻底感受到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就又被仇恨包围。 他对希衡复杂的情感,全都化成了憎厌,某种程度来说,比憎厌他的仇人更深。 希衡让他见过光明,又亲手摧毁了这种光明,萧瑜风每做她的徒弟一日,都感受到难言的痛苦和恶心。 直到前些日子,希衡身中情魔毒,要萧瑜风和她共修《天地阴阳诀》 萧瑜风觉得,她终于忍不住了,要以这个可笑的借口,来朝他出手了。 师尊…他恨她。 曾经的情有多深,现在就有多恨。 烟海阁,南楼第七层。 萧瑜风打坐冥想,额间汗水却越来越多,他被心魔缠上了。 识海之中,是一个白衣剑修,眉眼清冷,仙姿佚貌,犹如秋水玉魂,朦胧似烟云出岫。 萧瑜风厌恶地握住剑,他厌恶希衡,心魔幻化为希衡再正常不过,以往,他不知在识海内杀了多少次希衡。 就在萧瑜风要手起剑落斩心魔时,希衡模样的心魔却抬手,缓缓褪下外袍。 萧瑜风瞳孔一缩,希衡模样的心魔就道:“你不想吗?你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生怕哪日她采补你,恐惧和厌恶日复一日,汇聚到如今,就成了奇特的……” “嗯,反正生成了我这样的心魔,真奇怪。” 这心魔将衣服一件件褪下来,萧瑜风几乎要将剑柄捏碎:“魔物!” 他憎厌师尊希衡,恨不得哪日逃脱她的掌控,杀了她,这心魔被他斩杀多次,居然敢以这样的诡计来妄想逃脱一死? 他提剑,就要斩杀心魔! 希衡完全不知此刻萧瑜风的想法。 她更不知道背地里自己被扣了许多莫须有的锅,正提剑在南楼中寻找邪祟。 这时,外边的柳芸儿悉心照顾萧瑜风,慢慢的,眼前却越来越黑。 冥冥中,有一个脖子上缝着线、歪着脖子的男人手持锁链朝她靠近。 咔哒、咔哒。 那男人每走一步,脖子好像就挂不住似的,一摇一摇。 到后面,他的脑袋呈现90度弯折靠在肩膀上,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敞开在另一个口子,里面全是血肉。 他诡笑着看向柳芸儿,咔哒、咔哒,绅士地询问:“可以把你的身体给我吗?” 柳芸儿是一名融合期修士,缺乏历练,见此情景不由恐惧地呜咽出声,抓起一大把符篆,便要朝他洒过去。 可那男人丝毫不惧,柳芸儿的符篆噼里啪啦破坏了他的身体,他却仍然感觉不到痛般,微笑着朝柳芸儿而来。 他张开双臂,把锁链甩出残影:“我这次换一个开口方式,如你所见,这样打开脖子的方式,不好固定。” “我们从侧面打开脖子,再用和你衣服同色的细线……” “你要绣花吗?邪祟。”一道冷声传来。 就在男人抓住柳芸儿,要割开她的头颅时,“噗嗤”一声,一柄雪色的云剑贯穿这男人的胸膛。 希衡从他身后而来,手持云剑,无声转动一圈,男人体内的经络断裂。 希衡冷冷抬眸:“如你所愿,本君长剑的颜色,也和你衣服同色。” 说完,她指尖凝水成冰,将男人这具死了的躯体封住,免得里边的邪祟跑出来。 同时,希衡一道清心咒打在柳芸儿身上:“凝心、静气,它和上古八魔有关。” 希衡和上古情魔打过交道,能看出这个邪祟身上的气味和情魔类似。 “本君虽然将它封在死躯之中,但上古八魔和人心欲望息息相关,你现在立刻静心守一,免得被钻空子。” 希衡话音刚落,柳芸儿身体便一颤。 她再睁开眼时,双眼已染上阴狠。“柳芸儿”惧怕、憎恨看了眼希衡,继而长啸一声,身子如猫般趴在地上跳走。 南楼里出现许多尸体,全都朝此地而来。 希衡刚要去救柳芸儿,身后本在打坐的萧瑜风却悠悠醒转。 他眼前其实不太清晰,朦朦胧胧,刚才被希衡模样的心魔挑起的欲望还未散去。 他杀了刚才那个心魔,却又好像没彻底勘破那魔障。 萧瑜风痛苦地掐着手掌,忽而就看见了希衡。 第17章 他想将希衡的身影从脑海驱逐出去 萧瑜风额间青筋跳动。 受魔障影响,刹那间,他把眼前女子看成是自己的师尊希衡。 萧瑜风立马咬破舌尖,稍微清醒了些,眼前女子身着粉衣,修为看起来也低,绝不可能是希衡。 那她是谁? 萧瑜风看不真切她的脸,可是受魔障影响,他自动把希衡的脸代入到眼前女子的脸上。 他仿佛看见清冷绝俗的师尊希衡,此刻着一身嫩苞似的粉衣。 她周身肌肤无瑕,在南楼的星光里如染上一层辉光。柔和的粉纱让她显得多了些妩媚,眉眼似云岚胭霞,也减少了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萧瑜风把掌心掐破,他还在被心魔影响,这人不是希衡。 是……芸儿,对,芸儿今日穿的正是一身嫩粉。 萧瑜风被心魔折磨得很痛苦,他立刻想着,他和芸儿青梅竹马,本有婚约,如若他因为希衡的折磨生就这等心魔,那么,目前解开心魔最快的方式就是和芸儿在一起。 只要他失去元阳,希衡对他这么多年的掌控也就打了折扣。 萧瑜风迫切想要报复希衡,他恨希衡让他见过光明又将他踹回地狱,这些年,对希衡的恨一直折磨着他。 “芸儿。”萧瑜风开口。 希衡微微凝眉,一眼看出萧瑜风被心魔困扰。 她在杀了萧瑜风报仇和将萧瑜风逐出师门之间抉择,选择了后者。 萧瑜风满门被灭,希衡感念金阳谷惨案,曾暗中护萧瑜风一路,加上希衡曾和他的师徒缘分,如今保了萧瑜风一命。 但,希衡眼里已无半点师徒情谊,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便是如此。 萧瑜风在希衡眼里已是陌生人。 希衡以灵力注入声音,冷声道:“萧瑜风,凝心、静气,剑斩心魔。” 此刻萧瑜风入魔,就会加大上古八魔的力量。 萧瑜风一顿,看来心魔对他影响很大,还能幻化出师尊希衡的声音。 “芸儿,你是芸儿。”是芸儿,不是师尊,萧瑜风出声,不知是不是想骗过自己。 “芸儿、芸儿、芸儿、芸儿。”他起码念了几十遍芸儿,才勉强将脑海中希衡的身影驱逐出去。 紧接着,萧瑜风便闭上眼,想要一把抱住来人。 希衡:…… 萧瑜风凝成金丹后修坏了脑子?曾经和芸儿洞房花烛的时候,叫着师尊。现在对着希衡,又叫着芸儿。 他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希衡对此感到厌烦,她见萧瑜风自己除不尽心魔,便来帮他一把。 希衡抬脚踹上萧瑜风的胸口,一脚将他踹出几米远。 噗通一声!萧瑜风撞到南楼墙壁,极致的疼痛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再抬眼望去,面前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粉衣女子,容色只是清秀,身量也不算高。 但是,从她清冷的神情、高华的气质可以看出,她是师尊希衡。 萧瑜风猛然瞳孔一缩,刚才他叫几十声芸儿的时候,希衡听见了? 萧瑜风憎恨希衡不假,可这一刻,他心里却无端生起一股慌乱,似乎不想让希衡听见那些话,他不顾体内翻腾的气血,就想开口解释。 “师尊,刚才……弟子受心魔所控,并非本意。” 希衡则面无表情,并未将这事放在心里。 “敢问师尊来此寻弟子有何意?”萧瑜风低下头,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 希衡要和他同修《天地阴阳诀》,他都躲到这里来了,她也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哪知,希衡却道:“本君来此寻异火榜典籍,并非寻你” 萧瑜风皱眉,师尊不是因为这几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凌剑峰,特意来寻他? 萧瑜风一直都认为,希衡一直在假装对他好、对他照顾有加,只为了拿他做炉鼎。他一边在痛苦中享受着希衡的好,一边又提防着她的算计。 这是头一次,希衡对他如此冷漠。 萧瑜风再问:“师尊寻异火榜是为何事?可是有邪魔作祟?” 他下意识觉得希衡是要处理邪魔作乱。 却听希衡坦然道:“解毒。” 解毒? 解什么毒? 萧瑜风在心底咀嚼这两字,猛地意识到希衡所说的解毒是解上古情魔毒。 她……要寻异火榜典籍上的其余男子共修《天地阴阳诀》 用来解毒? 她不是打算用自己解毒,然后一步步,引得他成为她的炉鼎吗? 这一刻,萧瑜风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不知道希衡为什么忽然变卦,更不知道希衡为什么忽然要找别人。 她要用别人解毒,和别人功法相融? 这一刻,萧瑜风心底的魔意似乎更重,他把这种情绪归结于他不知希衡有什么古怪的后招,反而更烦。 萧瑜风声音嘶哑地询问:“师尊打算让哪位男修帮忙?” “与你无关。”希衡一边说,一边探出强大的灵识,在南楼中搜寻上古八魔的踪迹。 萧瑜风保持跪下的姿势,一张脸埋在阴影里,与他无关? 是啊,与他无关,她原本是要骗他,拿他做炉鼎而已,区区炉鼎,怎么有资格过问这些事? 萧瑜风不信希衡真会放弃这次机会,她苦心筹谋多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怎么可能放弃? 如今她口口声声要去寻找别的男修,恐怕只是托辞。 她可能只是想激一激他,让他说出甘愿为她解毒的事。 萧瑜风偏偏不遂她的意,叩首道:“是,师尊。若师尊寻人时需弟子襄助,弟子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希衡道。 希衡本要现在就对萧瑜风说让他出师,可她担心柳芸儿等人的性命,没时间耽搁。 希衡的神念终于在偌大的南楼中寻找到上古八魔所在位置,希衡立刻就要赶过去,吩咐萧瑜风:“柳芸儿等人被邪魔带走,本君现在就要立即去处理,你立刻去叫守阁人封住烟海阁,以免邪魔逃窜。” 说完此话,她便掐了一个诀,身影淡去,消失在萧瑜风面前。 萧瑜风本想跟上去,可希衡一点也没等他,斯人已去,空留余香,周围只回荡着希衡果断冷漠的声音。 萧瑜风下意识皱起眉。 芸儿被邪魔带走了?师尊赶过去了,芸儿应该不会有事。 萧瑜风的思绪只在芸儿身上停留不到片刻,便立即落到别处。 师尊希衡,在他看来是一个很注重声名的人,那么,她真的会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自投罗网,而去寻找别的男修和她共修《天地阴阳诀》? 萧瑜风了解过《天地阴阳诀》 男女修士共修此法,只需手掌隔空相抵,彼此功法相融。 但是,前提是功法足够相似。 如果是萧瑜风和希衡,他是希衡的徒弟,功法出于一系,自然十分简单。 可如果功法完全不同,就得以其他方式辅助。 萧瑜风眼前倏忽出现希衡被别的男修抱在怀里的场景,希衡从来都强大清冷,萧瑜风无法想象她被别人抱住的场景。 他猛地皱紧眉头,紧接着又立即告诉自己:希衡修为奇高,若她真要和别人共修《天地阴阳诀》 那就去。 他们功法不同,必要磨合,希衡一定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到那时,就是萧瑜风摆脱她控制的时候。 萧瑜风这样一想,奇差的面色才渐渐恢复正常,他张大嘴,大口呼吸,好像要排遣开心里憋闷的窒息感。 萧瑜风离开南楼。 那边,希衡的神念在被污染的南楼中,如夜色里透明的丝线,指引着她前往上古八魔所在之处。 上古八魔不只有八个,只是其中赫赫有名的是八个,希衡上次斩杀的上古情魔就是其中之一,这次来的不知是哪位魔。 希衡在南楼中穿行,不断有蛛丝来触碰她,又被希衡周身盈荡的剑意催逼碎裂。 忽然,希衡看见南楼一间暗室里,满地残肢断体。 里边儿则站了一名身量颀长、气质如谪仙的男人,他握着刀,轻巧地将刀尖从一具尸体肚腹中剖开。 第18章 玉昭霁愈发兴奋起来了 地上的鲜血渗透到地板缝隙,哒哒地落下去。 玉昭霁如常地忽视一地断肢,他神色雅然,跨过一截断裂的手臂,将插入尸体的焚寂魔刀抽出来。 刀身鲜血蜿蜒,玉昭霁回眸,墨玉发冠束着三千发丝,彬彬有礼看向希衡:“你来了。” 希衡是来了,但绝不是来加入他。 她走进这间暗室,粉色裙摆在刀风中微扬:“你不是回魔界去了?为何在这里?” 玉昭霁指腹摩挲着焚寂魔刀:“孤还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责问孤为何要杀这些人。” 回过头又一愣:“你今天的打扮不错。” 嫩嫩粉色的纱衣,粉霞红绶藕丝裙,雪肤含光娇艳欲滴。 虽说用的不是希衡自己的脸,但玉昭霁心里自动将希衡的脸替换上去。 希衡穿清冷浅淡的衣服最合适,她是高华冷然的正道剑君,可这样娇艳如霞光般的衣服,让她平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和妩媚嫣然的情致。 就像另一面的希衡…… 这样清冷端方的剑君,在某些时候,难道也会露出妩媚嫣然的神色? 玉昭霁莫名生出一丝逗弄的兴致,他站在尸骸之中,华贵清冷:“沙华魔界的规矩便是男女订婚着粉,取含苞待放之意,待婚典当天再用丹朱赤红,希衡,你今日穿这一身来见孤,要和孤订立婚约么?” 希衡心平气和回答:“魔界有在一地残肢中订婚的习俗?” 玉昭霁也不为希衡的不解风情生恼,他手中焚寂魔刀蜿蜒滴血,却刻意说得缱绻温和,好似真是谪仙似的太子殿下:“孤的新娘喜欢,孤破例又如何?” “你要是嫌少,孤再加点?” 希衡眼皮一跳,她无法做到像玉昭霁那样拿人命玩笑:“殿下真风趣,不过其余人的尸骸又怎抵得过殿下万金之躯,殿下真要用尸体,不如用自己的。” 玉昭霁一侧头,便露出优雅的脖颈、性感的喉结,他模样似天上月,却无时无刻不萦绕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双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快得人捕捉不到:“孤的新娘喜欢又何妨?我们魔族,本就有两强相争,胜者得到另一方的习俗。希衡,孤如果想真的胜过你,一定是生死之战,孤会断手还是断腿?还是说,孤会被你砍到血肉翻飞,只剩骨架?” “届时,孤就用只剩骨架的手,也要深深搂着你,在孤的一地残肢之中,共赴婚典。” ……这会不会太超前了? 希衡紧锁眉头,玉昭霁好似越说越兴奋起来了。 这让希衡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她骨头都被玉昭霁挖了洗的事情,陷入沉默。 早知道今天不幻化出粉色的裙子,烂地里算了。 最终,希衡道:“别开玩笑,玉昭霁。” 玉昭霁则不言,玩笑么?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是玩笑。 她弯下身,仔细翻找、检查这些残肢碎体,同时将话题接入正轨,回答玉昭霁之前的问题:“你我分别不过半日,这点时间,我不至于眼盲。” “这些尸体身上不是你的刀伤。”希衡仔细检查尸体,他们身上的伤口很碎、也很钝。 像是一个人不熟稔地杀人、砍人,在下手时找不到最佳下手点,连力气也不太够,只能胡砍、乱砍。 当然,也更像是一个“人”不熟悉自己刚到手的身体,带着些凝滞、生涩地杀人碎尸。 玉昭霁诛杀叛臣、同胞和修真界敌人无数,他就算喝醉了也不可能造成这么拙劣的伤口。 玉昭霁今天莫名心情不错:“你倒很了解孤。” 他也不再用焚寂魔刀去割剩下的尸体,反而饶有兴致,将焚寂魔刀一旋,割下希衡裙角一点衣料。 拿到手中,那截衣料变成雪色,果然是幻术。 玉昭霁盯着那截衣料,这次死的都是修真界之人,玉昭霁冷酷心肠、半点不慌。 希衡则发现:“这些死去的人身上都被挖走了一部分。” 她拿起一截软趴趴却死僵的断手:“这只手的主人生前应该是个剑修,从他指腹上的茧可以看出。他的手筋被整根挑走。” 希衡再从地上找到一些碎块,拼凑在一起成为半具尸体,她干净清冽的手就这么从血水中淌过,丝毫不在意脏污。 玉昭霁不由望去。 希衡再指着这半具尸体上凹陷的面中:“她的指甲中有许多草药屑,是一名丹修,她则被挖走最珍贵的鼻子。” 剑修被挑走手筋、丹修被挖走能分辨草药的鼻子。 “这个魔,也许是上古八魔中的贪魔。”希衡分析,“但信息太少,不足以断定,要再看一看。” 地上的死尸太碎,样本太少。 可这个过程必不可少,上古八魔并不好对付,如果提前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有助于希衡降服它、救人。 希衡又拼凑出一具尸体,是一个乐修,乐修最重要的是耳内修炼出的乐灵。 面前的这具女尸耳朵完整,看不出是否缺少乐灵。 一直冷眼旁观此处的玉昭霁忽然瞥向半弯下腰的希衡,他将焚寂魔刀收回刀鞘,谪仙般的面孔露出一个微笑:“希衡,你可要剖开她的尸体?孤记得,你们正道之中,有不得侮同道尸体的不成文的规定。” “现在你剖她的尸体,则有辱正道之风,偏向孤的魔道。你不剖她的尸体,则会错过上古八魔的信息,阻碍你营救别人。” “你,剖还是不剖?”玉昭霁轻启薄唇。 他很想看到希衡脸上露出纠结为难的色彩,正道,一群伪君子而已。 刚才玄清宗不就有个叫宜云的女修说希衡虚伪?连希衡那群没用的白眼狼徒弟也被此言迷惑。 正道总是如此,如果希衡在这里剖尸,来日被别人知晓,就会成为对她口诛笔伐的理由之一。 玉昭霁很想看希衡选择,他想看希衡的选择一步步靠向他。 希衡则定定看着玉昭霁,她此刻是那名女修的面容,神色却一如往常清冷无瑕,毫无欲念,将那张仅是清秀的面容都变得光华夺目: “正道之正,不在于恪守陈规,而在于救可救之人,杀该杀之人。” “我之道如何,从来只在我手上,而不在于别人唇舌之间。” 话音落,云剑起。 长剑清脆割开那具女尸的尸体,从女尸耳后直至后脑,皮肉整齐地翻开,她的耳朵中,果然没有了乐灵。 杀她的贪魔,虐杀了她,取走了她的乐灵。 玉昭霁看着端庄高华、清冷沁骨的希衡剑尖染血,目中瞳孔渐渐变为凶兽般的竖瞳。 他愈加兴奋起来了。 第19章 玉昭霁的恶意 玉昭霁兴奋地看着希衡的长剑剖开皮肉,鲜血染在长剑上,清冷剑气与艳色并重。 她神色专注,任剑下血流成河,也湛然高洁。 玉昭霁发现自己很爱看希衡的剑和手染上鲜血,最好在鲜血里一步步沉沦,染上欲色,从正道剑君到步步为魔,来到他身边。 似九天之月,落入深渊,落在满身脏污鲜血的魔族太子怀抱。 玉昭霁正低眸时,啪嗒一声,希衡的云剑拍上他的手背,玉昭霁的手背差点都被拍红了。 他疑惑看向希衡,双眸中的细竖瞳孔也没来得及收起。 危险、凛冽,不同于人族的美丽。 她居然主动拍他的手? 希衡不得不拍他一下,免得一会控不住异兽状态的玉昭霁,她道:“玉昭霁,对方是上古贪魔,你本来要回到魔界,最后却出现在这里,你需要告诉我原因。” 否则,希衡就得在对付上古贪魔时,还得防备玉昭霁。 玉昭霁也知道希衡处理正事时是什么状态,他也不怕希衡知道:“孤要它身上的东西。” 希衡瞬间明白。 上古八魔,是曾经凶神和死去众神的欲念。 玉昭霁身负凶神血脉,按理来说,他的确能吸收上古贪魔身上的力量,壮大自身。 那希衡就面临选择:让玉昭霁吸收,玉昭霁步步强大后,雄图壮志的魔族太子殿下一旦完整肃清魔界,下一个目标便有可能是修真界。 不让玉昭霁吸收?希衡现在虽用了一颗满灵丹,但到底不是全盛状态,更别提还有上古贪魔虎视眈眈。 希衡敛眸,玉昭霁则已经看出她的想法,自信雅然:“希衡,你阻止不了孤。” 他微笑,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点:“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毒解了吗?虽然孤看不出这是什么毒,想必对你的麻烦也不小,对了,希衡,你是怎么中的毒?似乎是为徒弟护法时所中,孤之前就告诉过你,你的那些徒弟,都是你的累赘。” “让你早早清除那堆累赘,你不愿意,看在孤和你这么久的交情上,下次孤不介意帮你清除掉他们。” 玉昭霁说了个正当理由,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对希衡亲近者的恶意。 当然,魔族太子不通风月,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希衡则不理玉昭霁的挑衅:“能与不能,各凭本事。” 玉昭霁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很好地将恼意藏在华贵清冷的皮囊下,他召出焚寂魔刀,在空中斩出一道漆黑的弯月。 玉昭霁飞入弯月之中,墨发飞舞,面孔白皙绝俗恍如谪仙,却在赫赫魔气中有种堕仙之感。 他回眸:“希衡,孤先走一步。” 上古贪魔可以通过人心之欲来去自如,它会下意识寻找魔欲重的地方。 也就是说,玉昭霁可以通过“钓鱼”的方式,让上古贪魔自投罗网。 如果希衡不能比玉昭霁更快找到上古贪魔,别说玉昭霁会杀死上古贪魔,就连柳芸儿等活着的人,玉昭霁也不会管她们的死活。 毕竟他是魔,不做慈善之事。 希衡想到此,再度放出强大神念,在被污染的南楼中四处寻找。 她不是要找污染最重的地方,反而在被污染的南楼寻找污染最少的地方。 希衡敛眸分析,贪魔为什么会在烟海阁南楼? 贪魔这种魔,一般会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欲望也重,它更不会贸然前往修真界上三宗之一的玄清宗。 它却来到烟海阁,而且,没有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一名真君发现…… 种种迹象让希衡有了一个猜测:上古贪魔会不会诞生于玄清宗的烟海阁? 严格来说,上古贪魔诞生于上古之时,可这些年,都没听过上古贪魔作乱。希衡的神念这时找到烟海阁南楼污染最少的地方:佛经楼。 这样,事情就渐渐清晰。 佛门之中有贪嗔痴慢疑五毒,佛修更是曾大开佛门,万千僧侣入世镇压邪魔。 会不会,上古贪魔在那时就被镇在佛门宝典之中?后来佛门历经三劫,渐渐不如以往,一些佛经也被玄清宗收藏在烟海阁。 希衡立即赶往佛经楼。 贪魔惧怕这里,就说明这里有克制贪魔的办法。 希衡来到佛经楼,一本本佛门经典放置在星光之中,她从中找到一本《心经》,《心经》里果然有一页微微破损。 心经里的字全部不知所踪。 希衡指尖抚过《心经》,她是剑修不假,但曾在机缘巧合下听过佛门大德讲经,希衡过耳不忘,《心经》的内容她全部记得。 希衡将云剑收回,盘腿坐下,在烟海阁点点星光之中,她开始以灵力加持,诵念《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诵《心经》时,会有许多邪魔心惧,从而想来诛杀希衡,此时,希衡周身自动升起纯白剑影。 数道剑影在她周围打转,剑气毁天灭地,凡是有想来诛灭希衡的妖魔,全部被剑气凌迟、化为齑粉。 希衡虽然诵念《心经》 但可不是真的以镇压为手段的佛修,而是一剑出、妖魔伏的剑修,剑为杀伐之兵,希衡自然不会避讳杀伐。 杀,是为了护。 护,则是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道道剑气和佛光围绕在她身侧,清影似仙,不可亵渎。 随着一遍遍《心经》的诵念,南楼中被上古贪魔藏至各角落的心经真言全部飞出,金色小字周身散发光芒,曾由佛门大德手书的《心经》汇聚在一起,开始发挥作用。 一股强大的净化、镇压力量从佛经楼蔓延至整个南楼。 上古贪魔的污染一触及到这股力量,尽数消弭、洁净。 可是,《心经》到底曾被上古贪魔冲破过一次,这么多年也没再受佛修加持,力量减弱不少。希衡看准时机,一股清正杀伐的剑气随温和的净化之力齐出。 在这两股力量汇聚之下,上古贪魔的一切抵挡都不过是笑话一场。 此时,上古贪魔所在之处。 柳芸儿晕倒在地,上古贪魔盘旋在她附近,它是一团漆黑的气,快要凝聚成实体,头部还有两只角。 曾不可一世的上古贪魔,正骇然地看着矜贵绝俗的玉昭霁。 它被逼至角落,逃,逃不出,拼,拼不过。 来的怎么不是刚才那个正道剑君?上古贪魔狡诈阴狠,它带走柳芸儿而不杀,就是为了利用柳芸儿的性命,威胁希衡不许杀它。 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一个血脉纯正的大魔。 它能怎么办?难道和大魔商量商量别一口闷了它? 玉昭霁手中焚寂魔刀飞出,没入上古贪魔那团黑色气体中间,将它钉在南楼之上。 上古贪魔瑟瑟发抖:“殿下,别杀我……我知道更多魔的所在之处,您能获得更强的力量,留我一命,殿下。”它被焚寂魔刀捅得浑身剧痛,仍然不住恳求。 玉昭霁置若罔闻,他杀人前,从不喜欢多话。 玉昭霁残忍地将手穿入上古贪魔的黑气中,上古贪魔的黑气慢慢没入玉昭霁的身体,将凶神血脉淬炼得更加强悍。 与此同时,玉昭霁慢慢碾碎上古贪魔的神魂。 上古贪魔痛苦嚎叫,玉昭霁白皙的眉心一蹙:“吵到孤了。” 他伸手拧碎上古贪魔发声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股梵音和清正剑气从外而来,上古贪魔还没被玉昭霁彻底吸收的身体开始变淡,慢慢消失。 玉昭霁吸收力量被打断,侧眸朝佛经楼望去:“希衡。” 他心知此刻必须打断希衡净化上古贪魔,否则他得到的力量就会减少,便手捏上古贪魔致命之处,赶去佛经楼。 佛经楼。 玉昭霁连斩三道刀气,都没能破开希衡周身的结界。 魔族太子殿下看着里边儿油盐不进的希衡,不由活活气笑:“希衡,孤原本念你身负毒伤,本对你有怜惜之意,如今看来,你无论伤还是不伤,都差不多,这可是你先来招惹孤的。” 希衡在结界中,只当自己聋了没听到。 玉昭霁上来就砍她三刀,这还叫对她有怜惜之意?当她是拼多多吗,越砍越多。 他们现在立场不一致,彼此下再重的手,也说得过去。 希衡等着玉昭霁来砍她。 玉昭霁却手抚焚寂魔刀,和魔刀达成共识,喉中逸出一声轻笑,用刀?希衡实力强大,焚寂魔刀顶多和希衡战平。 他要的,是希衡付出另外的代价。 比如,她自己。 第20章 想得到希衡的贪欲 玉昭霁扯下上古贪魔那团黑气,凝在指尖,谪仙似的俊脸倏然凑向希衡。 他脸若九天之仙、似皑皑雪山巅那朵最美的雪莲,却略带愉悦、残忍的笑。 玉昭霁将贪魔黑气注入希衡的结界之中,欣赏着纯白无瑕的希衡慢慢染上一层、由他亲手渡上的黑纱般的魔气。 很美。 如同被他亲手污染。 “希衡,《心经》是佛门正宝,有驱邪除魔之效,可越是正道至宝,染上邪祟后越是至邪,《心经》是如此,那你呢?” 他一字一句道:“孤以上古贪魔为引,引起你心中的贪念。希衡,和你相比,区区上古贪魔算得了什么?孤等着看你,来到魔界,成为孤的左膀右臂,或是成为……” 或是成为其余什么,玉昭霁心中并无明朗的念头。 他只是依稀知道,自己并不太满足于希衡只做左膀右臂。 玉昭霁也说不清自己的具体想法,魔族以实力为尊,规则残酷,玉昭霁从未看过亲情、友情以及爱情,他的血脉本性里也只有掠夺。 所幸,玉昭霁并不需要懂,他从来更倾向于先得到、占有。 上古贪魔周身的黑气,注入希衡的结界之中,慢慢渗透结界,进入她的肌肤之中。 “怎么这个功法总是学不会?上天真不公平,有人是天灵根,有人是双灵根,却也有我们这样的杂灵根。” “世间处处充斥着不公,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有人生来天赋卓绝,有人则貌美如花,而我们呢?我们注定了要仰望这些人,用尽力气也难以到达他们的,这些人在俯视我们的时候,说不得还觉得是我们不努力。” 随着贪魔黑气扩散,出现一些烟海阁内修习的弟子们的残影。 他们在这里刻苦修习,遇到瓶颈之处,难免抱怨,正是这些抱怨慢慢汇聚成了力量,帮助上古贪魔冲破《心经》束缚。 之后,上古贪魔附在他们身上,杀了每一个人,挖走剑修的手筋、乐修的耳中灵、丹修的鼻子,想要汇聚成一具完美的躯体。 低修者有低修者的痛苦。 大能也有大能的不甘。 那位被上古贪魔杀死的元婴修士就曾痛苦地呢喃:“当初在灵天秘境,如果我得到了那个宝物,今日突破具灵的就是我了!” 比起低修者,大能看到的世界更大,诱惑更多,内心的贪婪也更多。 玉昭霁实在太想知道,希衡心底的贪婪是什么。 那些黑气没入希衡肌肤之内,还未来得及运转,就仿佛受到追杀般惊惶逃窜出来,一逃窜到外界又立刻被净化消弭。 道心通明。 玉昭霁心底默念这四字,希衡居然道心通明,连上古贪魔都无法引起她心底的贪念。 希衡仍在打坐,运转《心经》,周身氤氲着清影剑气、温和佛光。 玉昭霁见状,果断改变策略,既然无法让希衡堕魔,那他就和希衡抢上古贪魔。 看看是希衡净化得快,还是他吸收得快。 思及此,玉昭霁手腕一翻转,袍袖在刀风中鼓荡扬起,将焚寂魔刀插在身侧,自己则盘腿坐下,周身魔气炽烈,吸收着那团黑气中的养分。 希衡净化、玉昭霁吸收,两人相互争夺。 玉昭霁本就是魔,魔心可不像道心那样讲究清正通明,而是以杀止一切,这也就导致玉昭霁吸收那团黑气,也会被上古贪魔影响。 渐渐,玉昭霁感觉心中越来越躁动。 他一方面不停止吸收上古贪魔,另一方面睁开眼,看着和自己面对面打坐的希衡。 希衡此时已经不再使用幻术,白衣若雪,墨发似云锦堆叠,柔顺垂在身后,身姿窈窕,眉眼间都萦绕着清冷绝色、让人不敢心生亵渎。 这真是一个月宫上不染纤尘的仙人。 玉昭霁的贪欲是什么? 他想要仙人成魔,染上魔的颜色。 希衡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在靠近,希衡睁开眼:“玉昭……” 焚寂魔刀从地面飞起,斩向希衡的颈侧,听得铛一声!刀剑相撞,希衡的云剑自动护主,连在剑府中温养的天湛剑也清鸣。 玉昭霁瞳孔完全变成美丽、异兽般的竖瞳,他好像很兴奋,又好像在茫然着什么。 玉昭霁清夜般的眸子此刻因战意好似潋滟着夺目桃花,血管里每一滴血液都在战栗:“希衡,来战。” 希衡为防止玉昭霁破坏净化上古贪魔,不得不和他战在一起。 刀风剑意,将整个佛经楼几欲摧垮。 玉昭霁一边挥刀挡剑,一边按捺着胸腔里肆虐做乱的凶兽。 不够、不够。 他的贪欲不只是和希衡比斗,还应该有别的迫切想做的事。 可是,到底是什么?玉昭霁根本不知道,他满腔的火和燥热,找不到出口,寻不到来由。 就在二人打得难解难分之际,烟海阁外忽而传来一声巨响。 “诸天神佛,乾坤阴阳,邪不胜正!”在萧瑜风的通知下,玄清宗的守阁人、长老以及弟子们全部赶来。 他们组成诛魔大阵,道光俨然。 玉昭霁眉眼中划过一抹戾气,却不得不中断弄清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贪欲。 他始终心有不甘,在和希衡交错分开的刹那,握住希衡的手臂,仿佛要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贪婪盯着希衡,在她耳边深深道:“希衡,你一次次来坏孤的好事,孤真是恨不得……” “弄、死、你。” 希衡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拂开玉昭霁的手:“现在你做不到,未来静候佳音。” 玉昭霁:…… 很好,希望到时候她也这么说。 今日,玉昭霁吸收了一半上古贪魔,希衡则净化了一半。 二人都不算亏。 玉昭霁见其余人赶来,不再恋战,他摧毁整个烟海阁南楼,趁乱离开:“希衡,三月后再见。”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好好治你身上的毒。” 南楼垮塌,可此时南楼内还有柳芸儿等活着的人。 希衡的神念早就找到了柳芸儿,确认她活着,希衡才有时间和玉昭霁打斗。 现在希衡顺着神念寻找柳芸儿,南楼垮塌的木屑纷纷,抱天木柱倾倒下来,墙壁上的油灯随之摇晃,灯油泼洒在地,大火把地板泡得油亮生光,瞬间席卷至整个南楼。 火光冲天而起。 柳芸儿被滚滚烟尘呛醒,她穿着身嫩粉色的衣服,鞋履也是同色,被烟尘呛得眼泪直流 她想施法自救,可用不出一丝一毫的灵力。 柳芸儿眼角含泪,几乎绝望:“萧师兄、萧师兄……”她多希望萧师兄能从天而降,救下她呀。 “捂住口鼻,屏息。”一道冷静的女声响起,好像有某种力量,安抚了柳芸儿不安的内心。 希衡凭空出现在柳芸儿身后,在她身上罩了一个结界,隔绝烟尘。 然后,她抓着柳芸儿的肩膀飞向外边,离开火光纷纷的南楼,在她们离开的瞬间,南楼猛地彻底坍塌,地陷三尺。 人群中的萧瑜风一直看着烟海阁南楼。 他看着漫天火光中,师尊希衡护住柳芸儿,一白一粉,似仙鹤起舞、平安降落,火星坠地、逢凶化吉。 可,萧瑜风同样也看见了! 就在刚才,有一名黑衣男子和希衡共处一室,他们挨得非常亲密,那男子抓着她的手臂,额头抵着额头,好似在说什么话。 萧瑜风心想,难道那就是希衡要找的为她解上古情魔毒的男修? 她的动作可真快…… 萧瑜风尽力忽视心底的异样,告诉自己,希衡和别的男修越快共修《天地阴阳诀》越好 只有这样,短期内,她的实力才会暂时下降,他也才能摆脱她的控制。 这样,很好…… 此时,希衡带着柳芸儿落至地面。 柳芸儿力竭,已经晕了过去。 希衡此时也忙着去平复灵力,本想将柳芸儿交给她师尊,但她不常和人打交道,不认得谁是柳芸儿的师尊。 此时,萧瑜风则带着某种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朝希衡跪下:“弟子叩谢师尊救下芸儿。” 他想到希衡在南楼里和那名男修如此亲密,心底对希衡的恨意似乎更深。 他想着,希衡教导他这么多年,是为了得到他的朝元炉鼎体质。 那么,此刻他展现出对芸儿的在意,希衡会感到痛苦? 萧瑜风故意道:“弟子今日同芸儿在烟海阁共同钻研功法,这才累及了芸儿,一切都是弟子之错。” 他想看到希衡的痛苦,哪怕一点也好。 没想到,希衡却觉得这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她正愁找不到柳芸儿的师尊,萧瑜风的确是柳芸儿的青梅竹马。 希衡立刻将柳芸儿交托给萧瑜风:“她的伤全在暗处,你记得请医修来救治她。” 说完,希衡便转身离去。 她没有多余的表情,甚至连一个多的目光都没给萧瑜风。 萧瑜风的血,在这一刻好似都凉透了。 她不在意……她怎么能不在意?! 她苦心谋划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要他做她的炉鼎吗?现在怎么又一副不在意的神情?她到底想算计些什么! 第21章 你二人可知错? 烟海阁南楼在玄清宗伫立多年,如今毁于上古贪魔和玉昭霁之手。 滚滚黑烟拔地而起,将浓云熏得乌黑,天空映照火光绯霞,玄清宗弟子们跑进跑出,抢救那些珍藏典籍。 “华湛剑君,那是什么魔?”一名玄清宗长老拿着记事簿过来,要记下此事。 “上古贪魔和魔族太子,上古贪魔已伏诛,至于魔族太子,本君杀不了。”希衡回答。 玄清宗长老心有戚戚,一个上古贪魔已经足够可怕,何况多了一个魔族太子。 魔族太子玉昭霁凶名赫赫,而且,虽说正魔不两立,但如若修真界和魔族真的水火不容,届时生灵涂炭,又怎么得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玉昭霁深知此理,玄清宗一些明理人也知道这一点,别说他们杀不了玉昭霁,就算杀得了,也不敢杀。 否则,魔族大军兵临城下,死去的那些人、那些因果算在谁的头上? 这名长老朝希衡深作一揖:“多谢华湛剑君诛杀上古贪魔,免了玄清宗生灵涂炭。” 希衡回礼,她雪色衣袍被火光映了一层金边,眸中也如映金霞,一半如清冽的泉影,一半若烫金的烈焰。 “此乃本君分内之职。” 说完,希衡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希衡不常和人打交道,现在也想回去平复刚才使用过度的灵力。 她用了许多灵力压制上古情魔毒,一旦灵力用超,压制情魔毒的灵力变少,就会加重希衡身上的毒伤。 此时不远处,温雨勉、白馨儿也在人群之中。 他们二人听说烟海阁南楼有邪魔作祟,立即赶过来,白馨儿还差点被南楼坍塌时的木柱砸到。 当时她本来想躲,可是玉昭霁这位太子殿下周身的魔气赫赫,威慑群仙,白馨儿动也不敢动,便被烧了一半的木柱砸到脚下,虽然人没事,但是满裙都被溅射火星点子。 温雨勉见希衡出来,就要带着白馨儿去拜见她。 白馨儿连忙一把拉住温雨勉:“大师兄,你等等。” 温雨勉不解询问:“师妹,师尊刚诛魔归来,本就负伤,我等身为弟子,此刻理应去探望师尊才是。” 白馨儿嘀咕道:“理是这个理,可你忘了四师弟了?” 她眨眨眼睛,杏眼中带了丝狡黠,“师尊一时气恼,将四师弟赶出凌剑峰,我们呢,就在师尊最需要弟子探望的时候,不去找她。” “师尊难免觉得寂寞,等师尊回到凌剑峰,我们再通知四师弟。” “这样,四师弟去探望师尊,关怀她,师尊一时心软,说不得就让四师弟回来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去关怀师尊,朝她请罪,岂不刚好?” 白馨儿一向有主意,希衡之前也颇为宠她和王枫。 温雨勉此时心里却不那么安稳,以往,温雨勉说不得会答应白馨儿的主意,可今日不知怎的,他察觉到师尊希衡并不同往日那么纵容他们。 以往,希衡是对外冷漠,对内柔和。 可现在温雨勉却觉得,希衡的眼中,好似也少了他们。 他们和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一样,在师尊希衡眼里,都没了区别。 温雨勉忐忑地劝白馨儿:“师妹,可我们人都到了这里,明知师尊有伤却不去探望,非弟子所为。你难道不怕师尊知晓此事,怪责你吗?” 白馨儿胸有成竹道:“你放心好了,师尊不会真舍得罚我!我已经抄了百遍《南华经》,师尊现在心疼我还来不及呢!” 温雨勉犹豫片刻,想想以往的情形,终究答应:“好。” 希衡耳聪目灵,出窍期真君的神识范围何其强大,此时希衡也听到了白馨儿和温雨勉的窃窃私语。 她耳朵都被吵到了,只觉自己以前瞎过。 白馨儿、温雨勉。 她当初救他们的时候,是把胎盘救出来,脑子扔家里了吗? 希衡身中情魔毒、灵力受损诛杀上古贪魔,本就是生死险境,白馨儿和温雨勉居然想着要冷落她,让她伤心,好给江离厌制造机会? 现在修真界流行弟子对师尊的pua? 希衡如果能中这套,就说明她以往两百年白活,活该被玉昭霁把尸骨都挖出来洗洗晾晒。 希衡御剑而起,衣袂飘飘,丝毫没看向温雨勉和白馨儿的方向。 天光云影,雪衣无尘,足下长剑乘风,似要归九重天而去。 温雨勉、白馨儿见希衡居然没朝自己这边过来,同时愣在原地,以往师尊诛魔后,只要他们在,都会来问他们是否受伤。 怎么现在师尊丝毫没理会他们,直接走了呢? 温雨勉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白馨儿则勉强安慰自己:“师尊一定是没看到我们。” 白馨儿扭头对温雨勉道:“等下我把师尊引过来,一会儿咱们只朝师尊行礼,千万别多问她的伤势,知道了吗?大师兄。” 温雨勉脸色凝重,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断了。 白馨儿则没想那么多,她张开双臂,朝希衡的方向挥一挥手,刻意将被烟熏火燎的裙身绽开。 以往师尊见她受伤,都会过来仔细询问她的伤势。 白馨儿将手放在唇边,做喇叭状:“师尊、师尊。” 希衡听见白馨儿的呼唤,下意识望过去一眼,旋即又冷漠敛眸,收回目光。 白馨儿愣住:“刚才师尊明明望过来了,怎么她没有过来?” 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没有反应过来师尊希衡、或者说曾关爱她的命运已经不再垂青于她。 倒是温雨勉脸上褪尽血色,连忙道:“三师妹!” 温雨勉心中震颤、心中的预感越来越重,惧怕如鼓点乱锤。 他在慌乱中不免对白馨儿加重语气,严厉道:“三师妹!我们是弟子,师尊为上,岂有师尊来见我们的道理?” “自然是我们前去拜谒师尊,才是尊师重道之理。” 温雨勉快速说完,顾不上白馨儿的反应,他注视着希衡,朝她奔去,生怕下一瞬,希衡就乘剑化光而去。 这是他的师尊啊。 白馨儿则没反应过来,大师兄怎么这么严厉? 不过,白馨儿还是跟上温雨勉,共同去拜见希衡。 温雨勉是金丹境真人,白馨儿则是半步金丹,都有在空中飞行之力。 温雨勉和白馨儿拦在希衡的云剑之前,二人齐齐在空中下跪行礼:“弟子见过师尊。” 希衡没叫起,冰冷垂视这两人。 她刚才懒得理他们的小心思,现在他们要送上门来给她削? 被出窍期真君注视,温雨勉后背已有冷汗,他恭敬询问:“师尊身体可康健?师尊本就负伤,上古贪魔更是……” 白馨儿听温雨勉忘了刚才的计划,心底着急,连忙打断这话,撒娇似的说道:“师尊,馨儿今天差点都负伤了,您也不来看看馨儿。” 白馨儿的裙身被火星子穿破,一片焦黑。 她曾被希衡护得太好、太周全,也就自然而然地忘记,她只是被火光木柱燎了一下裙身,连皮都没蹭破,希衡则是在南楼直面上古贪魔和一个实力莫测的魔族太子。 孰轻孰重,孰安孰危?白馨儿全忘了。 难道还要希衡安慰她不成? 希衡并未因白馨儿被火星溅射的裙子有一丝心疼,而是直言询问:“你是修士,普通破损之伤尚且能自愈,破了一件裙子,你便要哭哭啼啼?” 白馨儿垂着头,没想到师尊不只不安慰她,还这般诘问她。 若是以前,师尊一定会看穿她想撒娇,摸摸她的头,用清冷但柔和的语调说辛苦馨儿了,再换一条裙子便是。 怎么现在师尊、变了呢? 白馨儿有些委屈道:“弟子不敢……” 希衡没理会白馨儿,声音冷下来:“温雨勉,白馨儿,你二人可知错?” 这声音如雪照轻烟,霜雪凝寒,全无之前的关怀。 本在撒娇的白馨儿意识到不对劲,声音渐渐消弭,不敢再饶舌撒娇。 可她还是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弟子、弟子不知,还望师尊明示。” 第22章 你们自去水火崖领罚吧 希衡敛眸,她渐渐对这些徒弟连残存的耐心都丧尽了。 寒樱枝白,一株老樱斜照长空,希衡在长剑之上,宇天之下,如梅雪清绝,惊鸿照影。 希衡冷漠看着白馨儿和温雨勉,白馨儿仍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温雨勉到底年长一些,跪下时将头埋得更低:“弟子知错。” 白馨儿诧异地看温雨勉一眼,到底错哪儿了? 难道是她不主动朝师尊请安、不关心师尊的伤势?可是,那是为了四师弟考虑。 白馨儿总觉得,四师弟江离厌只是犯了一点小错,不至于就被赶出师门,他们师兄妹在一起,热热闹闹快快乐乐不好吗? 希衡见白馨儿执迷不悟,不想再见到她。 在对白馨儿做出处罚前,得让她被罚个明白。 希衡冷道:“第一,你们错在不敬师长,不重人伦,本君教你们识文断字、修真功法,传授你们立身之本,让你们有一技之长可傍身,是为了让你们行走天下,有所凭依,而不是让你们在背后商讨如何利用本君的伤势算计本君。” 温雨勉和白馨儿听此话说得重,可他们都无法反驳,脸皮一阵热辣。 当初希衡救他们上玄清宗,可以说他们的一切都是希衡给的。 没有希衡,他们此时要么是一抔黄土,要么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宗门,为一两粒筑基丹大打出手,没有良师教导,说不得所谓的“师”还会盗窃他们的天赋。 谋天赋而害命。 天骄在幼时更易碎,是所有人的共识。 世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像希衡这样,既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又是能因材施教的剑君师尊,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温雨勉和白馨儿回报希衡的是什么? 是明知希衡有伤,反而想利用希衡的伤势,让她寂寞伤心,从而给江离厌造成可乘之机。 白馨儿连裙身上擦破了一些火星子,尚且想要希衡安慰,她有没有想过在希衡伤重时,她们作为希衡的徒弟,无视希衡,会让希衡多么伤心? 她或许想过,但她忘了。 她只知道索取,忘记了师尊希衡也是活生生的人。 温雨勉将头低得更低,几乎要与地面平行,连觉得自己是为了师姐弟情谊的白馨儿也说不出话来,深深低着头。 希衡还没说完,她眉眼如霜。 “第二,你们错在阳奉阴违,视本君命令如无物。江离厌如今已然出师,本君说得十分清楚,你们背地里却为了给江离厌转圜,手段百出,不惜将阴谋动到师长头上。” “你们不舍江离厌,在当初江离厌步步踩到本君底线时,你们可曾规劝过他?你们没有,而是放任自流,只一味期望本君会大度纵容你们,本君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她就活该当大度的锅王,任自己亲自教导的徒弟对自己不驯,直至身死道消? 希衡毫不留情叱责温雨勉和白馨儿,将他二人最后一句辩驳之语也给堵死。 是啊,如果他们不舍江离厌,为什么当初在凌剑峰,江离厌出言侮辱师尊时,他们没有阻止?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习惯了师尊希衡对他们的宽容? 温雨勉不敢深想下去,他想说什么,希衡却抬手制止他说话。 希衡冷漠道:“你们还有最后一错,此错,非在师徒伦理之间,而在强弱之别。” 温雨勉和白馨儿齐齐顿住,直觉希衡这最后一句,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希衡容色清绝,白衣胜雪,出窍期剑君的威压微微透出,仅仅是一丝,就让温雨勉和白馨儿白了脸孔,差点当场道心破碎。 她道:“你们一个金丹、一个半步金丹之境,是谁教你们以微末修为算计高阶修士?今日若非是本君,你们二人现在就会血溅当场。” 温雨勉和白馨儿勉力稳住道心,还是在希衡的放水之下。 他们都知道,希衡没有说假话。 如果希衡不是他们的师尊,他们现在估计连尸骨都难存。 ……他们,是仗着师尊以往的纵容,才敢堂而皇之用不高明的手段算计师尊,白馨儿和温雨勉猛地认识到这一点。 可现在,师尊不愿再纵容他们了吗? “是本君太过纵容你们,才让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希衡冷冷扫向白馨儿、温雨勉。 “白馨儿,你为主犯,不尊师重道、胆大妄为算计师长,本君罚你去水火崖思过一月,两年之内,不得踏足凌剑峰。” “温雨勉,你身为大师兄,未劝诫师妹,反而助纣为虐,本君罚你一同去水火崖思过一月,你们二人可有异议?” 温雨勉和白馨儿不敢再多说:“弟子谨遵师命。” 希衡定夺了对温雨勉、白馨儿的惩罚,同时心中微松,她的眼睛终于能清净些。 不用日日在凌剑峰上看白眼狼开会。 若希衡未见到自己死后的场景,她或许会花费大力气,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再花上百年,尽严师之职,教徒弟们什么叫尊师重道。 可她亲眼见到她埋骨凌剑峰,白骨含冤,这些徒弟们口口声声说师尊合该有此一劫,只在之后后悔得洒泪,又有什么用? 命运的红线一旦断裂,就再也连不起来。 微风扬起希衡的头发,倏忽之间,温雨勉和白馨儿觉得,一直和他们这么近的师尊,好似要离他们很远、很远。 二人朝希衡叩首,要去水火崖领罚。 温雨勉打算好好表现,受完该受的罚,师尊赏罚有度,想必等她气出了,就不会再如此生气。 只是,温雨勉心中也有些忐忑,为什么他觉得师尊这次罚人,和以往有很大不同? 以往师尊罚人,是希望他们从被罚中能明悟道理,拨乱反正。 可这次师尊罚人,却好似只是不想再见到他们……温雨勉告诉自己,不可能如此,他们没有犯大错,这次等师尊气消了,一切就能恢复以往的模样。 再如何,他们也是师尊的亲弟子。 希衡不管温雨勉如何作想,御剑离去。 她们师徒几人在空中相谈,虽然无人敢凑上去听,但玄清宗一些弟子从温雨勉、白馨儿的神色上就知道这两人挨了罚。 白馨儿和温雨勉,是门内有名的天骄。 年仅三十出头的金丹和半步金丹,谁见了不夸一句天才,有乃师之风? 没想到这二人在他们师尊希衡面前,也得乖乖被训。 一些玄清宗弟子曾经听了宜云真君的话,现在又目睹此景,真觉得希衡严苛、不近人情,对这位传说中的华湛剑君更加惧怕。 还有些少数和希衡有过相处缘分的人,看法则全然相反。 一心向剑、光风霁月的华湛剑君,终究还是发现自己身边之人,也许配不上她的真心相待。 谁还能一辈子以真心换辜负呢? 第23章 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 曾和希衡共同诛魔的流毓真人远眺希衡的背影,眼中有崇敬、仰慕。 她曾亲眼见过希衡一剑断龙气,放弃龙气机缘,只为护住下游普通百姓。 在她看来,华湛剑君希衡是修真界真正的正道天骄。 别人在漫长的修真途中,或许早忘记初心,追求的是超然的地位、强悍的实力,也或许是与天地共长生。 而希衡,一人一剑一心,从未忘过兼济天下、济困扶危。 若世有真仙,想必就是这个模样。 可惜,流毓真人无缘得拜希衡为师。 希衡不爱收徒,她的几个徒弟几乎都是她从尸山血海中救回来的。 而流毓真人冷眼瞧着,希衡的那几个徒弟,不是围着宜云真君转,就是拿希衡的悉心教导当做理所当然。 希衡少言、繁忙,在某方面来说,便不如宜云真君巧言令色、满口甜言。 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流毓真人冷笑,等他们发现失去这样的好时,不知是多么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毕竟,在这尔虞我诈的修真界,最难求的就是真心,何况是华湛剑君的真心。 凌剑峰,杏花若飘雪,轻风携微寒。 希衡正在平复伤势,凌剑峰灵气浓郁,大量灵气飞入希衡体内。 上古情魔毒外显时,是一条绯色的细线,绯线缠绕在希衡玉一样的肌肤上,代表情魔毒已经由内而外,来势汹汹。 上古情魔毒凝聚的是众神的情欲,自然非同寻常。 希衡的指尖原本如玉,现在却染上淡淡绯色,如同花蕊中心最娇嫩的薄粉,她的肌肤悄然生温,本清冷无杂念的眼眸如氤氲了一池春水。 如同神明染上杂念。 希衡敛眸,遮住眼睛。 她用更多灵力去压制上古情魔毒,周身的异样这才褪去,再度恢复清影如仙、皎月无瑕的剑君模样。 但一味用灵力压制不是个办法,根治的办法是找到身具霸道烈焰的男子共修《天地阴阳诀》 解千语,希衡默念这个名字。 解千语身具桃心焰,修为元婴,目前来说非常适合解毒。 但希衡在去找解千语前,还得做一个事情:以丹药暂缓上古情魔毒毒性。 否则她再用更多灵力去压制毒性,空有一身修为,实力却会大幅下降。 希衡是个剑修,术业有专攻,她并不会炼制厉害丹药。 修真界能够炼制这等奇丹的人只有一个:玄清宗紫毒峰峰主扁无真君。 修炼无岁月,等希衡平复好伤势,已经是七日后。 她御风而行,来到紫毒峰。 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峰的毒虫、乱石,一看就有毒的斑斓草药茂盛长了一丛丛,连溪水里也满是毒药。 溪水里的鱼儿已经习惯在毒水中生长,乱石堆有颜色鲜艳的蛇一游而过。 从峰可观人,紫毒峰峰主便是这样一个不同于常人的丹修、毒修。 希衡周身升起一个透明的结界,淡然走入紫毒峰内,那些斑斓草药、蛇鼠虫蚁一遇到她的结界,便自动避开。 给她让出一条道。 仔细想想,也是可笑,希衡曾为几名徒弟殚精竭虑、无微不至。 他们受伤时,希衡寻灵药、渡灵力。 希衡中毒时,却孑然一身来到满是毒虫的紫毒峰。 所以,希衡弃绝他们得如此干脆利落。 紫毒峰满峰毒气,鲜艳诡异,希衡则清冷绝俗,一身冰凉剑气,一见就不是紫毒峰的人。 “阁下来紫毒峰做什么?”紫毒峰山巅,一男一女手持法器,戒备地看向希衡。 希衡谦逊道:“求药。” 男道童绷着脸,显然看了无数来求药的人,他也看不出希衡的修为:“我们老爷出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去别处求药!” “扁无真君去了哪儿?”希衡问。 男道童冷哼一声:“我家老爷的行踪,岂可随便告知你!” 希衡仍然保持了求药的态度:“敢问,他多久回来?” 男道童一拂袖,傲气凛然道:“我家老爷想在外多久就是多久,我怎么知道?便是知道,又岂会告知于你?” 女道童拉拉男道童的衣袖,示意他话语柔和些,男道童却并未理会。 “人命关天之事,还望阁下通融一二。”希衡再道。 那男道童却见多了这样的事,他一昂下巴:“天下死的人多了去了,我家老爷只有一双手,他救得过来吗?” 希衡冷然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男道童道,“生死有命,各有缘法,我们不救就是不救,你死是因为你弱,救人那是我们心善,不救则是我们的本分!至于别人死,关我们什么事?” 希衡颔首:“原来阁下尊崇的是这个道理。” 这种弱肉强食、不顾他人死活的道理,正好是剑修最擅长的。 毕竟,万道之中,剑修普遍最能打。 要是用这个道理,希衡可就不困了。 男道童一翻白眼,就要带着另一名女道童回去。 然而瞬间,剑风起,剑气扬,男道童脚下一空,就被剑气高高扬起来。 他刚拿出自己的法器,法器在剑气之下被绞成齑粉。 紧接着,四周响起破空声,紫毒峰的剧毒藤蔓全都如同利剑一般,万剑齐发,形成一个自然的剑阵,将男道童困在里面。 藤蔓如剑,紧贴着男道童周身的要害处,割破衣服、紧贴皮肤,差一分一毫,他都会被捅成筛子。 在死亡的威胁下,男道童周身发颤,嘴唇哆嗦:“万、万物如剑,你是谁?!” 万物如剑, 是剑修的一种境界。 修至这一境界的剑修,可令天下万物如剑。 携一朵白云可为剑、捧一缕清风可为剑,千朵花、万点雪皆可为剑,万剑齐发,势不可挡。 女道童见同伴受到威胁,下意识要跑进屋内找法器,被一柄云剑挡住去路。 希衡白衣飘飘,此时是她的主场,她没回答男道童,而是冷声道:“既是弱肉强食,那么回答本君,第一,扁无真君去了哪里?第二,他多久回来?第三,你是他的道童,用你的水镜联系他。” 男道童:…… 他能怎么办?命都在这人手里攥紧了。 扁无真君给他们留了一堆法器,可是,丹修本就不擅战斗,更别提这人是到达万物如剑境界的剑修。 他上去和她打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太菜、别送。 若说用毒,这人身上的结界却能避开整峰的毒。 男道童现在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家老爷此时就在玄清宗别峰,但他行踪不定,说不定一会儿就离开,至于水镜……” 他想想自己的命在别人手里攥着,能屈能伸:“我倒是能联系我家老爷,但我家老爷脾性古怪,尊驾至少得报上名字。” 他终于记起问名字了。 希衡回答男道童:“吾名希衡。” 希衡,男道童瞳孔一缩,华湛剑君希衡之名,他自然听过。 传闻中的华湛剑君诛魔除邪,十分冷酷不近人情,是正道第一的剑君,周身无时无刻不萦绕着杀气。 男道童完全没想到,真正的希衡虽然清冷,但起初还算有礼,他也就没把她往华湛剑君身上想。 可他更没想到,她看起来清冷有礼,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 果然,天下剑修都不好惹,剑修中的剑君更不能惹。 丹修最厌恶的就是剑修了,又穷又能打,堪称修真界医闹大户。 男道童此刻敢怒不敢言:“原来是华湛剑君,是小的无礼该死。” 女道童也跪下请罪:“是我们有眼无珠,请剑君恕罪,只因我家老爷声名在外,总有人闯上来想要……” 他们二人跪下,希衡自然而然受了他们的礼。 希衡是玄清宗剑君,极为擅战,不知多少次护佑过玄清宗、护佑过玄清宗不擅战的丹修们。 正常情况来说,她找紫毒峰、碧丹峰帮忙炼丹,基本不会被拒绝。 希衡时间紧迫,没功夫听他们解释,提醒道:“水镜。” 男道童急忙从袖中掏出水镜,只见水镜中光华一闪,联系上了扁无真君。 扁无真君是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修至能驻颜时已经容貌衰退,之后则不在意容貌,懒得炼制回春丹。 扁无真君脾气古怪,丹毒双修,天下谁人不需要丹修? 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别人都会给扁无真君面子。 连男道童都很惧怕扁无真君,带着泣声:“老爷,弟子不是故意要打扰老爷,而是……” 他将希衡的事情一说,自己心里也害怕起来。 他担心扁无真君脾性本就古怪,不答应希衡的要求,那万一希衡恼羞成怒,再对自己动手可怎么办? 没想到,扁无真君眉头紧皱,山羊般的胡子被吹起来,大怒:“畜生东西!华湛剑君来此,你二人应当倒履相迎,怎可那般对待?你们真是被蒙了心,自去鬼哭崖受罚!” 男道童:…… 他很奇怪,真君分明对玄清宗其余真君也不假辞色,多的是阴阳怪气,怎么偏偏对华湛剑君这样礼遇? 第24章 玄清宗,彻底坏了吗? 扁无真君满脸怒色,一眼便瞧透了男道童心中所想。 若是玄清宗其余真君来求药,扁无真君自然是能推就推,不能推也要好一番狮子大开口。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那群真君不也是这么做的? 那群所谓的正道真君,背靠玄清宗,仗着树大根深和修为地位,夺天材地宝、设敛财道场,表面仙风道骨,骨子里做的难道不是杀人夺宝排除异己的勾当? 他们出事,扁无真君救他们是情分、生意,阴阳怪气几句,他们只能受着,不救他们那也是理所应当。 可华湛剑君希衡不一样。 她是真正的济困扶危、匡扶天下。 曾经的妖龙湖水灾、大荒天天塌、瘟魔作祟等等使人劳心费力的事情,哪件没有华湛剑君去解决的身影? 她若像那群真君一样“识时务、避麻烦” 花更多的心思去夺宝、修炼,此刻恐怕早就突破化神。 这样一个人,扁无真君能用“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几字去搪塞? 哪怕希衡在紫毒峰多吐一口血,扁无真君都怕这口热血溅到紫毒峰地上,凉了人心,毁了他这一生的医道良心。 扁无真君冷哼一声,他是瘦长脸型,双眸一眯就显得格外不好惹,怒怼男道童:“你真是好大的忘性,本君记得你是龙首镇人?当初妖龙作祟,若非华湛剑君剑斩龙气,别说一个龙首镇,就连整个流域都不会有一个活口。” 男道童听到这话,神色立刻变了。 他一家十三口、满镇两千余人,原来都是华湛剑君所救? 当初,他们不是没求过其余真君,可他们全都不愿与妖龙为敌。 来不及多想其他,男道童立刻朝希衡叩首:“弟子该死!弟子多谢华湛剑君救弟子全镇之人。” 他叩首时,看见希衡雪白的衣角,忽然想到,以华湛剑君的修为,若非为救人殚精竭虑,又怎会来紫毒峰求药。 男道童一咬牙,只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耳光,他真该死。 “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你弱就该死”这样的话,放在谁的身上,也不能放在华湛剑君的身上。 希衡让他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稀奇的事。 她的道如此,她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而已。 希衡只道:“此乃本君分内之职。” 说完,她望向水镜:“扁无真君,我想请真君炼制一味极难的丹药,酬劳是一根灵影月桂树树根、一方天心水。” 灵影月桂树能让周围一切花草树木更具灵韵,对于依赖灵草灵药的丹修、毒修来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天心水则能让一切树根成活。 扁无真君的气息顿时不稳起来,没有丹修会拒绝这两样宝物。 这也侧面说明,此次希衡让他炼制的丹药,一定极难。 扁无真君道:“老朽这就回紫毒峰。” 他又顿了顿,想起什么,皱紧眉头:“可否请剑君稍待?” “玄清宗每位峰主若不是常年在外出任务,每年需朝玄清宗弟子传道至少三日,马上,就轮到老朽传道了。” 希衡也记得这个规定,她以前常年在外诛魔除邪,连凌剑峰都少回。 一回来则是尽心教导温雨勉、萧瑜风等人,希衡忙得团团转,哪怕如此,温雨勉、江离厌这些徒弟也因为和希衡相处太少,和宜云真君更亲近。 希衡以前可以不传道,可今年她不会再这么连轴转,她要治毒、养伤、修补天湛剑。 她今年也得去朝玄清宗弟子传道讲课。 扁无真君见希衡不说话,以为她必须要尽快炼制丹药:“若剑君着急,老朽现在就赶回来?” “不必,三个时辰而已,我等得。”希衡回答。 扁无真君这才放下心。 希衡则趁此空隙,也往授课的万道峰而去。 要授课就趁这个时间一起授,之后她得处理自己的其他事情。 万道峰并非一座孤峰,而是无数小峰汇聚在一起,山峰嶙峋,云雾缭绕。 里侧的几座峰,给真传弟子、内门弟子使用,里面设置了大型聚灵阵,灵气充沛。 外边的那些山峰,则是给外门弟子、记名弟子等使用,灵气自然比不上里面几座峰。 修真界的残酷,由此可初见端倪。 希衡落至万道峰主峰,一名胖胖的管事连忙跑出来,身上肥肉乱颤,深深弯下腰行礼:“晚辈见过华湛剑君。” 他谄媚地笑:“不知剑君来此,有何要事?” 希衡回:“传道、授课。” 那胖管事一愣,华湛剑君今年要传道授课?她不出去荡魔诛邪了? 那、那些做乱的妖魔怎么处理? 这管事一位叔叔便是玄清宗一名真君,他可知道,今年这么多事,如果华湛剑君不再像以往一样顶上,事情可就要落到别人头上。 他叔叔今年本要冲击具灵中期,如果因为除魔耽搁了事儿,受了伤,修为可就不能进益,家族也无法再进一步。 一时间,这位管事恨不得搜肠刮肚,找出理由劝希衡别传道授课,赶紧出去除邪。 不等他想出说辞来,希衡便冷然凝望他。 出窍期剑君的冰冷凝望,让这名管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感觉被希衡的凝视看透了内心一般。 管事立即什么鬼心思都忘了,连忙垂头:“敢、敢问剑君何时传道?晚辈立马去安排。” 希衡冷声道:“现在。” 管事赶紧转身,就在他抬步要离开的刹那,听见希衡寒玉般彻骨的声音:“收起你某些心思,否则,本君不介意替玄清宗清理门户。” 管事的后背衣衫瞬间全部湿透,低着头离开。 等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希衡才敛眸。 所以,她真是天选打工人、绝世大冤种? 玄清宗某些人真的认为她就该理所当然、一辈子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吃他们不想吃的亏? 然后,再死在一个漫天飘杏的春日,他们继续瓜分利益,包庇真凶。 玄清宗,彻底坏了吗? 希衡诛魔除邪,是为了尽己之力,护天下太平。 而不是为了让这群禄蠹、食尸虫安心享乐。 她白净如玉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细微的冷笑,轻敛长睫,遮住眼中冷色华光。 那位管事经过这一遭,则不敢再回来见希衡。 他颓唐地靠在墙上,额上冷汗如同下雨。 华湛剑君希衡,怎么变了? 以往她的目光只会落在在修真界作恶的邪魔外道身上,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关注宗门内的事了? 如果他们之前做的事被华湛剑君发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管事活生生打了个冷颤,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必须得让她变回以前那样,管事想了无数主意,最终,将目光定在宜云真君身上。 这位宜云真君对华湛剑君似乎有种敌意,且经常说华湛剑君沽名钓誉…… 第25章 大忠似奸,大伪似真 希衡传道之地被定在万道峰鸿云宫。 万道峰共有两座宫殿最高,一座是东方的鸿云宫,每当日出东方,朝阳千里,鸿云宫都会披上朝瑰般的色彩,光辉绵延万里。 一座是西边的青霄宫,当雨水初霁、朝露未曦时,青霄宫就能绽放青辉。 这两座宫殿也是真君们传道时最想用的宫殿。 在里面传道讲经,舌灿莲花,光辉万里,哪怕是玄清宗外的散修们都会被吸引。 一旦被吸引来想听传道,就得交一笔不菲的灵石,所谓法不贱传。 玄清宗真君们,靠此赚得盆满钵满。 本来,想用这两座宫殿的真君都得花灵石叫内事堂打点,可是华湛剑君希衡,总是不一样的。 希衡和那群人有明显区别,内事堂也担心被她察觉出猫腻,哪敢叫她给灵石? 他们不被希衡一锅端了就好。 今日,华湛剑君希衡要在鸿云宫讲道的事情传出,得知此事的玄清宗弟子们当即奔走相告。 希衡极少待在宗门内,这更是她第一次在玄清宗讲道。 这些年来,大多数玄清宗弟子们都只听过华湛剑君诛魔除邪的名声,传闻中她冷酷残忍、不近人情。 再加上一个快人快语、“性格爽利”的宜云真君总是大喇喇说希衡如何沽名钓誉、虚伪做作,许多玄清宗弟子对希衡的观感都不好。 他们崇敬华湛剑君的修为,却也以为她是一个性格极差、人品有瑕的人。 万道峰外,一群弟子凑在一起。 弟子甲听着万道峰传来的钟声,脸上有明显的讶异:“华湛剑君要来传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跃跃欲试:“听说这么多年来,修真界就只出了这一个剑君,我今日定要去听华湛剑君讲道。” 另一名弟子则嗤笑一声:“华湛剑君?前些日子她门下弟子莫名出师,至今住在云渺峰。这位剑君,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否则她的弟子怎么会和她有嫌隙?” 他脸色阴下来:“这些真君们,道貌岸然,沽名钓誉……” 这话他不敢说得大声,只敢小声发泄。 这弟子以前得到过一本典籍,可是,典籍却被一名真君以替他参悟的名义骗去。 这名弟子人微力薄,失去至宝后,更是碍于对方的修为和名声不敢张扬。 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这也让他对这些所谓声名好的正道真君们厌恶到极点。 反倒是时常赤足、毫无架子,常常快人快语、快意恩仇的宜云真君合了他的胃口。 这名弟子道:“整个玄清宗,在我看来,看似离经叛道的宜云真君反倒是最爽利、侠义之人。” 另一名弟子也点头:“宜云真君的确不像华湛剑君那般,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言谈之间一股对宜云真君的喜爱赞赏之情。 起初说要去听希衡讲道的那名弟子听着同伴的话,皱了皱眉头,很是疑惑: “诸位真君之间的比较,难道不是比较实力吗?无论是哪位真君,对我们这些弟子来说,都如镜中花、水中月,是我们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她们是什么性格,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就修为来说,宜云真君的确不是华湛剑君一合之敌,今日华湛剑君讲道,我自然要去听她讲道,怎么诸位的关注点如此奇特?” 其余人:…… 他们也下意识皱眉,好像他说得不无道理。 什么时候起,玄清宗兴起拿宜云真君和华湛剑君比较性格的风? 为什么他们一听到华湛剑君的名字,就下意识想到华湛剑君沽名钓誉,想到宜云真君真实爽利不做作? 这样可怕的思维定势,是何时形成的? 似乎是因为宜云真君总快人快语、不分场合地说一些话…… 一些弟子在反思,那名最欣赏宜云真君的男弟子面色则不怎么好:“哼!你要去听华湛剑君讲道?那你就去,看看你交不交得起束修!” 束修是弟子去听真君讲道时必须带的东西,用来表示敬意。 以前,玄清宗的束修并不贵,灵石足够。 可后来,束修越来越高,离真君近的前排更高达几千上万灵石。 再后来,一些真君甚至规定听讲道前,必须购买什么法器、丹药才能去听。 比如他们说今日会讲到千机离花伞,要求弟子必须购买千机离花伞,可是一柄法器要价至少上千灵石。 这,哪儿是普通弟子承受得起的? 那名想去听希衡讲道的弟子眉眼顿时有些黯然,另一名男弟子则冷笑一声:“华湛剑君修剑,剑类法器向来极贵,一柄……恐怕也就千灵石。” 他越说越压不住心里的火:“真君名头越大,束修越高。 堂堂华湛剑君,名气这般大,以前从不来传道授课,现在恐怕也是见其中有利可图,想来分一杯羹。” “你!”之前那名弟子想反驳,却无从下口。 最终,只艰涩道:“我也是剑修,华湛剑君是多年以来修真界唯一的剑君,无论束修多贵,我也要去听。” 要不,咬咬牙卖掉一些法器? 就在几人争吵时,许多修士流光一般朝万道峰飞去,其中十之八九是剑修。 云上满是飞剑,一个个剑修踩在飞剑之上,如朝圣一般朝万道峰鸿云宫而去。 那名男弟子皱眉,众所周知剑修向来贫穷,今日这些剑修是炸窝了吗? 他拦住一名女剑修,询问:“请问道友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那名女剑修踩在一柄巨剑上,英姿飒爽:“自是要去鸿云宫听华湛剑君讲道。” 男弟子犹豫了一下:“可是束修……” 女剑修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哈哈大笑:“你们没听见吗?鸿云宫之顶,华湛剑君敲响黄钟,说今日的束修是一道剑气。” “一道剑气?” “嗯。玄清宗三千米外有凡人村镇,今年雨水不丰,在修渠引河水灌溉庄稼。华湛剑君要的束修就是一人一道剑气,替凡人修渠。” 当时一袭白衣、玉簪束发的希衡站在鸿云宫黄钟前,清冷的声音响彻玄清宗。 她说:“水渠成,五谷丰,粮食足,便是最好的束修。” 钟响,礼成,天地共见。 说完,女剑修生怕去迟了占不到好位置,嗖一声御剑飞远。 之前那些说希衡沽名钓誉、要价高昂的男弟子们全都沉默,面面相觑。 她不要灵石?不要珍宝?只要一道剑气,为凡人修渠? 他们抬起头,看见四面八方全是御剑赶来的剑修,数量之多犹如繁星,他们有男有女,穿着陈旧的法衣,有的连剑穗都缺了一角。 赶来的剑修之多,几乎遮蔽日月。 修真界太久没出现过这种一人讲道、万人空巷的局面了,大多数修士付不起高昂的束修、买不起珍贵的法器。 可是,谁还记得起初修真界传道不是这样的? 那几名男弟子都低下头,不是说华湛剑君为人虚伪做作、沽名钓誉,不如宜云真君爽利吗? 这时,之前想去听希衡讲道的弟子道:“大忠似奸,大伪似真,若天下‘沽名钓誉’的人都如华湛剑君,我宁愿天下人人都这般沽名钓誉。” 反倒是被人称赞的所谓爽利直接、快意恩仇的宜云真君,做了什么呢? 她传道时,明码标价每个座位的价格,卖价格高昂的法器,明确规定只能在云渺峰购买。 哪怕宗主都找过她,委婉叫她别这么直白,宜云真君也只是昂起头,大喇喇道:“我这人说话直,从不绕圈子,我就是要赚灵石,既然要赚,就要赚个痛快,藏着掖着干什么。” 她的法器,远超出在外购买的价,品质十分低劣。 这般的黑心,可是因为她“快人快语、性格直接、不藏着掖着” 反而让一些弟子觉得她比另外那些虚伪的真君好。 也算比烂达人。 最后,这名弟子扫了那几名男弟子一眼:“几位从未和华湛剑君相处过,就在背后诋毁她沽名钓誉,鼓弄唇舌,此等行径绝非君子所为,今后,我们不必再联系。” 说完,猛地拂袖离开。 云渺峰。 宜云真君正在攻略江离厌的好感,却忽然听到系统提醒:【宿主名望-70,请宿主立即扭转局面。】 宜云真君摸不着头脑,她都没出门,怎么名望反而下降了? 第26章 这样好的师尊,被自己弄丢了 云渺峰。 宜云真君脸色难看地询问系统:【我的名望为什么会下降?】 以前,她的名望只会自动上升。 宜云真君凭借活泼大方、快意恩仇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直爽性子,在玄清宗有不少拥趸。 她话多,闲暇时间也多,在玄清宗说个几十上百次希衡虚伪做作、沽名钓誉,众口烁黄金,别人就真以为希衡是这样的人,宜云真君靠这一点刷了不少名望。 现在她的名望为什么会下降? 还不等系统回答,一直郁郁寡欢的江离厌猛地站起来。 他推开窗户,远远眺望玄清宗许多剑修飞往万道峰鸿云宫,出神呢喃:“一道剑气可听讲道,师尊?” 江离厌的心澎湃起来,他望着那些乌泱泱赶去万道峰鸿云宫的剑修,就仿佛见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些剑修听不起别的真君传道,只有师尊以剑君之尊,却肯传他们大道。 就像当初的江离厌身陷死城,瘟魔作乱,别的修仙者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师尊希衡从天而降,诛杀瘟魔,救下自己这个累赘。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好的师尊,却被自己弄丢了? 是他口口声声胡乱指责师尊虚伪,在师尊重伤之际还说她比不过别人。 江离厌真想狠狠打醒当初的自己,虚伪……真正虚伪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吗? 江离厌眼中满溢痛苦,就要离开云渺峰,立刻去万道峰鸿云宫找希衡。 宜云真君反应过来,一把拉住江离厌:“江小厌,你魂不守舍地想去干嘛呢?” 江离厌痛苦道:“我要去寻我师尊。” 这些日子,江离厌身在云渺峰,心却在凌剑峰。 这可不行,宜云真君可还指望着攻略江离厌,提升好感呢,何况,她也觉得希衡的徒弟们…… 她听到这儿,故意怒冲冲冷哼一声:“江小厌,这些日子我悉心照顾你,你满脑子就是你那个不近人情的师尊对?” 江离厌不答。 “诶,你傻不傻啊?她这么多天没过问你一句,你还惦记着她。”宜云真君恨铁不成钢般,朝江离厌凑得极近,亲昵地用手捏他的脸,“怎么男人都修仙了,还要被女人骗呢?” 她一副自己拿江离厌当朋友,替他的遭遇打抱不平、直抒胸臆的样子。 要是换做以前,宜云真君这样为江离厌鸣不平,江离厌一定也会下意识怨希衡。 可此时的江离厌被赶出凌剑峰,尝到希衡不要他的滋味后,早不复之前的心境。 他后退一步,没心情和宜云真君打闹,反而红着眼一字一句告诫宜云真君:“师叔,我师尊未曾骗我,若她救我出死城是骗,悉心传我功法是骗,世上不知多少人想被这样骗。她从未对不起我,是我之前太……” 他说了太多伤人的话,做了太多伤人的事。 “师叔,我再说一次,你不得诋毁我师尊。” 宜云真君完全没想到江离厌变成这样了,若是以前…… 她一咬唇,装作大方地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说得都对,但你至于和我生气吗?我不高兴还不是为了你。” 宜云真君赤着足,在江离厌跟前走来走去:“你想去见你师尊,但是你去见她,按她的气性,肯定也不会理你,怎么办呢?” “有了!”她眨眨眼,凑到江离厌跟前,打了个响指。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计划吗?但凡女人,哪儿有不吃醋的?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去见你师尊,你呢,就假装决定要拜我为师,你师尊一吃醋,不就会给你机会了吗?” 江离厌神色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行吗? 宜云真君又推了他一下:“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我说行就能行。” 江离厌这才打消疑虑,道:“如此,会不会委屈师叔?” 宜云真君抱手,冷哼一声,斜了眼江离厌,带着些嗔怪:“江小厌,你还记得我呢,谁叫我是你师叔呢。我这个人可和别人不一样,我交友,不论辈分而论心,你看我对你也不会自称本君。” “我看得顺眼你,就要帮你。” 同时,她又小声嘟囔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想和你那个师尊打交道呢,哼,去传道都要传得和别人不一样,故意收低束修,到哪儿都要显示她的与众不同。” 江离厌这时却沉浸在一会儿如何表现,让希衡愿意收回自己的命令上,完全没注意宜云真君“小声”的话。 宜云真君可谓媚眼抛给瞎子看。 万道峰。 希衡正在讲道。 “权者以剑威震四海,侠者以剑扬君子之风,道者以剑断世间妖尘。剑,短兵之祖,百兵之君。” “剑,剑招为下,剑意为上。何为剑意?便是剑修需要知晓,自己手中之剑是权剑、侠剑、道剑抑或是其余剑?” 简单开场白,讲了讲剑理之后,希衡让所有人去鸿云宫外的广场上。 毕竟一切理论,都不如实操。 所有玄清宗剑修弟子汇聚在一处使剑,剑光茫茫间,也难以压制希衡的剑意。 她一剑未出,站在寰宇之下、白玉台之上,白衣如雪清冷嫣然,万剑却隐隐以她为首。 这就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唯一受天道认可的剑君。 诸位剑修似有所感,紧接着,希衡让二人成一组,进入须弥境内对练。 原本,一切都非常顺利,修炼无岁月,一晃小半日过去。 站在广场上的希衡忽然眸光一冷,一挥袖,一处须弥境便被打开,里面滚落出一男一女。 其余须弥境的剑修也停止比斗,望过来。 女子满身鲜血,周身有百余道伤口,男子则一脸狰狞的杀意,哪怕到了须弥境外,也想一剑杀死女子。 希衡不惯着他,手指一动,一道无形剑气弹射出去,男子手中长剑当即被弹飞。 铛的一声栽在地上! 男子不甘心道:“华湛剑君,此事与你无关,我杀她,那是她该死!” 地上那名女子周身鲜血汩汩,则艰涩道:“剑君……别信他,弟子当初只是在玄清宗秘境中和他狭路相逢,我们的宗门任务都需要一株开灵草,争夺之间,弟子胜了他,拿到开灵草。” “未曾想,他就一直记恨在心,口口声声有仇不报非君子,修士当快意恩仇,定要杀我。” 快意恩仇?希衡听这四字倒是挺耳熟。 仿佛是宜云真君常说的一句话。 那男弟子一脸凶悍杀意,对女子道:“你伤了我,抢了开灵草,害我错过机缘,你难道不该杀?” “难道要放过你,等来日这失败变成我的心魔吗?!”他一脸阴鸷,几乎要择人而噬。 女子吐出一口鲜血:“在秘境之中,夺宝本是常事,那是玄清宗的秘境,我是玄清宗弟子,难道有谁规定那宝物就非得是你的?” “玄清宗规定弟子们都能进入秘境历练、夺宝,本就是要诸弟子切磋比斗,增长修为,若人人都像你一样记恨在心,玄清宗弟子难道要互相残杀吗?” “何况,你在宗门之内,假借比斗为名,使用暗器伤我,你……无耻!” 男弟子则丝毫不以为耻,他高高昂着头,如宜云真君般挺胸:“别人如何,我可不管,我们云渺峰之人,向来快意恩仇,绝不委屈自己。” 原来是宜云真君的弟子,希衡想,难怪学得惟妙惟肖。 欠揍的本事也一等一。 男弟子说:“你当初伤我,夺了开灵草,此仇我定然要报!我如今杀你,是使用了暗器,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其余人的言语,与我何干?”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离经叛道,又仿佛众人虚伪,只有他受宜云真君教导,不藏着掖着。 希衡都想拆了他的脑袋看看谁给他的勇气? 在她的课堂上,想诛杀同门? 希衡白衣若雪,环顾四周,一些剑修对那男弟子的行径颇为不耻,可还有些剑修,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 希衡想,这里是修真界正道宗门。 正道之正,在于不持强凌弱,不动辄因芝麻小事赶尽杀绝。 什么时候开始,一些玄清宗弟子也觉得动辄杀人是快意恩仇?似乎是从宜云真君开始。 宜云真君是具灵期修为,世人总是崇敬强者,强者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模仿、认同。 而宜云真君一路行来,仗着系统的金手指,越阶杀人是常事。 她的行事准则就是:快意恩仇,自在随心。别人欺她一丁点,她便要灭对方满门。 也就是希衡不知道她动辄灭对方满门的事是真是假,否则希衡以前除魔诛邪时,早把宜云真君诛了。 希衡思及此,问那名男弟子:“本君只问你一次,你真要将睚眦必报和快意恩仇混作一谈,一定要杀这位在宗门秘境中胜过你的同门?” 风起,剑意昭昭。 此时,宜云真君和江离厌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27章 希衡没打算放过她 鸿云宫。 这位男弟子以为自己有宜云真君的庇护,早就将所谓的“快意恩仇、直接爽利”刻进了骨子里。 他当即抬头,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弟子无错!” “弟子一世清苦修习,是为了自己顺心遂意,可不是为了忍让别人的。” “今日,弟子杀她却被剑君阻止,弟子无话可说,可等来日,弟子若有机会,还是会杀她!” “我们云渺峰之人,无人可欺!” 冥顽不灵,希衡只想到这四字。 那女弟子再度被他的话气吐血:“无耻!是别人欺你们云渺峰之人,还是你们云渺峰的人欺别人?” “你们分明就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拿着快意恩仇的幌子做尽恶事。”她周身尽是鲜血,完全是泣血悲鸣。 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正常参加了一次宗门历练,胜了这男子,拿到需要的开灵草,她何错之有? 一些围观的剑修已经不落忍。 还有些剑修也反应过来,对,这名女弟子只是在宗门秘境任务里胜过他,他就要一直追杀别人,这能算是快意恩仇吗? 第一次,这些人开始思考宜云真君口中的快意恩仇,是否缺乏分寸,有作恶之嫌? 那男弟子面对女弟子的质问,则厚颜冷笑一声。 他再度搬出宜云真君的话:“成王败寇!不过是因为你要死在我手中,你才搬出这些道理,你见过强者和弱者讲道理的吗?” “分明是你用暗器!” 女弟子失血过多,眼前已渐渐发昏。 一方素白的巾帕递到她面前,她颤着手接过来,费力抬眼。 希衡面色清冷,容貌绝俗,温暖的金色阳光调皮落到乌发之上,如镀了层闪耀的金色。 女弟子想,她可能是眼花了,否则怎么感觉像看到了神明? 一股灵力从希衡手中渡到快昏迷的女弟子身上,让那女弟子好受许多。 希衡道:“不必害怕,他杀不了你。” 说完最后一句关切的话,希衡周身剑意如风般扬起。 所有剑修全部垂首,在剑君的剑意面前,不敢摄其锋芒。 紧接着,那名满是凶狠杀意、口口声声要追杀人到天涯海角的男弟子被一股强大的剑意攥紧。 他想反抗,却反抗不了。 一道剑气锋利地割开男弟子的手腕,男弟子痛苦哀嚎一声。 刚才一切追杀之语、快意恩仇,在这样的场景中显得可笑极了。 他对别人“快意恩仇” 恨不得虐杀别人,自己也要做好被人这般对待的准备。 希衡冰冷注视他:“玄清宗同门相残乃大忌,你妄图诛杀同宗弟子,使用暗器致她重伤,毫无悔改之意,还要继续追杀她。” 云剑剑尖一转。 希衡道:“按门规处理,本君当废除你全身修为,断一只手,逐出玄清宗。” 此人修为不除,以他的心性,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害。 希衡从不是心软的剑君,维护善,需要比恶更强十倍、百倍。 那男弟子当场抱着自己的手痛苦打滚,完全没有刚才要杀人时的凶残模样。 这些年,因为宜云真君极致的护短,云渺峰弟子压根不把宗门规矩放在眼里。 因为宜云真君也讨厌希衡,常常在云渺峰口无遮拦地“点评”希衡如何虚伪做作,天长日久的,云渺峰弟子也就觉得华湛剑君希衡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师尊可是能随便点评她呢。 没想到,今日希衡却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也算是踢到了铁板。 他痛得眼泪狂流,完全忘记刚才自己残忍地刺了那名女弟子十多剑,想虐杀她时有多凶残。 男弟子在地上打滚哀嚎:“华、华湛剑君,你这般对我,我师尊不会放过你。” “我师尊可极为护短,她说过,但凡是她的人,哪怕死,也只能她杀,不许别人染指!” 希衡道:“是吗?” 她毫不在意地应答一声,紧接着,利落按门规除去那名男弟子的修为。 希衡这才收了云剑,慢条斯理擦干净手,对一名剑修道:“去请执法堂的人过来。” 希衡动手除去他的修为,但是逐出玄清宗的手续仍然需要执法堂来办理。 那名男弟子万念俱灰,希衡居然完全不在意他的师尊宜云真君? 她怎能如此? 在别处的内事堂弟子们看着这场闹剧,则一翻白眼。 这男弟子真是自找,华湛剑君希衡只是少在宗门,她一回来,就连他们都得收好尾巴,生怕被她抓到把柄。 这男弟子还真以为宜云真君的面子能卖到华湛剑君那儿去? 宜云真君那看似霸气的“但凡是她的人,只能她杀,不许别人染指” 在华湛剑君那儿,还不如一个屁响。 装x如果没有相应的实力,别人只会觉得可笑。 很快,执法堂的人匆匆赶来,朝希衡告罪来迟后,就要将那名凶杀同门弟子的男弟子带下去。 这时,空中陡然飞来一男一女,正是江离厌和宜云真君。 宜云真君赤着足,身上是一袭嫩黄的衣衫,腰间木色酒壶上系着红色丝带。 她含着懒散不羁的笑意,见广场上的剑修们望来,本有一种被万众瞩目的得意感。 没成想,下一瞬,宜云真君就闻到了鲜血味,和熟悉的痛呼声。 那男弟子,也就是郑元被执法堂的人架在中间,已经全身鲜血,比那名差点被他虐杀的女弟子还要凄惨。 郑元看到上空飞来的宜云真君,双目一下迸射出希望的亮光。 他厉声呼喊:“师尊,救救弟子,替弟子报仇……” 宜云真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弟子郑元成了这般模样。 她猛地咬牙,要是以往,宜云真君一定早就大怒,冷呼着“谁动了本君的人,本君必定灭她满门!” 可宜云真君上次被希衡收拾后,老实了一些。 她感觉这个事和希衡脱不了关系,便不敢再说那么硬气的话。 否则她打不过希衡,名望又会下降。 宜云真君只能降落在地,扶住郑元。 哪知,郑元被希衡毁了修为,他本就和宜云真君一样报复心极重,哪里忍得了这个气? 郑元咬牙切齿求宜云真君,磕头如捣蒜:“师尊,您一定要替弟子报仇雪恨,弟子只是听师尊所言快意恩仇,杀该杀之人,哪怕触犯了门规,可弟子是师尊的人……” “师尊之前便说过,但凡是你的人,哪怕死,也只能你杀,不许别人染指!华湛剑君此般,不只是害弟子,更是没将师尊你放在眼里。” 宜云真君:…… 她看了看希衡,希衡静静回望她。 似乎在说:来,本君的剑等着你。 宜云真君哪儿敢跟希衡动手? 目前,她得到的系统奖励还不足以让她和希衡抗衡。 可郑元这话完全将宜云真君架在那儿,她插手的话打不过希衡,不插手的话丢脸。 在场目睹此事的剑修和内事堂弟子们见宜云真君尴尬,都垂下头,不和宜云真君对视。 他们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以往宜云真君确实最爱将快意恩仇挂在嘴边,常说人夺我一尺、我夺人一丈。 她之前对不少修为不如她的真人、真君都是如此疾言厉色。 别人若说她行事过分,她就说自己只是快意恩仇,比别人藏着掖着的要真实许多。 还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像她这样直来直去的,才是好。 可是……现在宜云真君的弟子都被希衡废了修为,要逐出宗门去。 按照宜云真君以往快意恩仇的逻辑,她该立刻找希衡的麻烦才是。 可是她根本没有,还眼神闪躲。 这……一些弟子心里便隐隐明悟,这位看似坦率的宜云真君,恐怕快意恩仇是假,欺软怕硬才是真。 在场的人只是不好揭穿她。 系统播报:【宿主名望-20,请宿主扭转局面】 宜云真君差点将手指捏碎,真想把郑元的嘴给缝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必须赶紧把此事给圆回来。 宜云真君思及此,冷哼一声,对郑元道:“是华湛剑君罚你?本君早说过,让你们无事别凑到华湛剑君面前。” 她这话说得,好似希衡多么可怕一般。 宜云真君玩着自己的手指:“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先说了,本君才能替你做主。” 她就等着说清楚来龙去脉,然后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果不其然,执法堂的人代为叙述经过后,宜云真君便说:“哦,的确是你触犯了门规。” 郑元的心一凉,听出宜云真君要放弃他。 他一时间心中恨怒交加:“可是,那是师尊你以前说的啊,你教我们快意恩仇,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别委屈自己……” 宜云真君的面子越发挂不住,心说他怎么这么笨? 不知道看人下菜碟吗?猪都比他会领悟。 江离厌也蹙眉看向宜云真君。 宜云真君心知不能再让郑元继续说下去,便赶紧叫执法堂的人把郑元带下去。 然而,她想当缩头乌龟,希衡却没打算任她再蹦跶下去。 第28章 曾几何时,师尊待他也这么好 郑元,只是宜云真君的一名弟子。 而玄清宗目前动辄杀戮成性、极具报复心的风气源头,来源于宜云真君。 希衡径直走到宜云真君面前,她方才用云剑废了郑元的修为,洁白的云剑上还沾着鲜血。 “宜云真君,这名弟子所言是真是假?”希衡冷然凝眸望向宜云真君。 宜云真君不想回答,却不得不回答,皱紧眉头:“真假又如何?我管教我的弟子,难道华湛剑君也有别的意见?” 她故意“小声”嘟囔:“自己的弟子都出师跑了,就跑这儿管别人弟子的事。” 宜云真君恨不得让在场所有人想起希衡的弟子跑了,以此佐证希衡德行有亏。 可惜,江离厌就在宜云真君旁边,听得真真切切。 他长睫颤动,有些着急,他并不是自己要出师离开,而是犯了错,被师尊惩罚。 宜云师叔这么说,万一师尊误会自己现在对她还有怨言可怎么办? 江离厌瞬间慌乱地看向希衡,可是,希衡一眼都没朝他望来,仿佛宜云真君口中的“弟子出师跑了”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江离厌忽然想起,师尊希衡是一个格外坚定、忠于己心的人。 之前,人人都说江离厌中了瘟魔之疫,哪怕勉强救回来,也灵根受损,无缘大道。 所有人都建议希衡把江离厌送回凡尘界,可希衡却道:“他如今孑然一身,且已见过修真界的风貌,哪怕送他回去,他也会在凡尘界求仙问道,寄情丹药,难以安心留在凡尘界。” “本君会为他修补灵根,诸位无需再提此事。” 就这样,希衡坚定地选择了江离厌。 她决定的事情,从不回头,也不会中途动摇。 江离厌曾经有多为希衡坚定选择他而高兴,现在就有多惧怕……希衡对他的放弃也永不回头。 江离厌不敢看希衡冷淡的神色,他顾不上和宜云真君的计划,声音苦涩地解释:“我出师,并非是师尊的原因,而是我自己之故。” 宜云真君:…… 江离厌这话一出,她还怎么让别人以为是希衡不好,才导致徒弟离开? 宜云真君气不打一处来,凑近江离厌,故意捶了一下他的腰,小声道:“傻子,我帮你你看不出来呢?这样说,她才会慌,想把你重新认为弟子呀。” 江离厌确实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 是这样吗? 希衡则懒得理会这二人奇怪的互动,她直接进入主题,冷声问宜云真君:“你教你的弟子快意恩仇,可有教他们明辨是非?” 她示意宜云真君看向那名被郑元捅了十多剑的女弟子,女弟子如今被几个剑修搀扶着。 希衡道:“她仅因为胜过你的弟子,便惨遭用暗器偷袭、追杀,本君问你,你所谓的快意恩仇,是只要对方得罪了你们,你们便要致对方于死地?” 宜云真君怎么可能说是。 但一些消息灵通的弟子,想到宜云真君以前的所作所为,心中便对宜云真君的真实性格有了计较。 宜云真君硬着头皮道:“我虽是郑元的师尊,可也不能完全能教好他,这等事,难道能怪我?” “是吗?那本君再问你。”希衡面冷如霜,“本君听闻,你常说别人欺你一丝一毫,你便要灭别人满门?” 她身上倏然有冷锐的剑气透出:“此事是真是假?” 满门人命,由不得希衡不在意。 在希衡的威压下,宜云真君面如白纸,她有种感觉,仿佛她说一句是真,希衡就要杀了她除害一般。 这样大的威压下,她难以说谎,只能挣扎着运起灵力抵挡威压,同时道:“……没有。” 她是杀过人,但没有灭别人满门。 希衡从她的神情中也猜到几分,既然没有动辄灭门,今日,希衡便不会杀宜云真君。 为了确保真实,希衡扣住宜云真君的手腕:“既然没有,为何以此言语教导你的弟子、也败坏玄清宗的风气?” 别人欺她一丝一毫,她便要灭别人满门? 这样的话,听着很风光吗? 一些弟子死死低下头,不敢涉及剑君和真君的争执。 宜云真君只觉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丢尽了脸,她说那话,就是为了营造她和常人不同、不虚伪做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名士风度。 同时,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超然地位,毕竟她有系统在手,越阶杀人是常事。 可没想到今日希衡直言她这般说话教人,败坏玄清宗风气,好像还显得她多小肚鸡肠似的。 此时,希衡见她都快憋红了眼,冷漠警告:“宜云真君,你和云渺峰所有弟子全部听着,从今日始,再让本君听见一起云渺峰之人对他人睚眦必报、动辄追杀之事,本君不会管你们快意恩仇的真性情,有一个算一个,尽将斩于本君剑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可宜云真君只能受着,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听着系统再度播报的名望下降声,宜云真君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她挣开希衡的手:“知道了。” 宜云真君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暗自不甘,希衡不就仗着天赋好吗? 搞得她多么正义一样,宜云真君自认有系统和气运在,以后胜过希衡只是时间问题。 她眼珠一转,便瞄上了江离厌。 只要她攻略了江离厌等希衡弟子的好感,她就能得到系统的更多奖励。 而且……在众人面前,江离厌更亲近自己,在别人看来,也能让他们知道希衡那无趣的真面目。 宜云真君便故意揉着自己的手腕,一副自己手腕都被捏红了,却洒脱懒得和希衡计较的模样。 她歪了歪头,对江离厌道:“江小厌,你看我被你前师尊捏得手腕都红了,一会儿回云渺峰,你可得替我好好上药。” 江离厌本想说什么,宜云真君却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江离厌想起来了,他和宜云真君说好的,他当着师尊的面对宜云真君好,然后,师尊就会起嫉妒心、吃醋。 从而也就会再让他回凌剑峰。 江离厌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凌剑峰……他想师尊再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犯了错,可是,他也想弥补。 江离厌思及此,便忍着心里的忐忑,配合宜云真君:“嗯。” 宜云真君赤着足,她向来离经叛道,此刻直接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臂,毫不避讳地抵到江离厌面前:“你知道这种伤应该怎么上药吗?” 江离厌不太好意思看女子露出来的手腕,他也担心师尊希衡觉得自己轻浮。 宜云真君倒不会想那么多,她赤着的足尖轻轻蜷缩着,满脸的不以为意,嗔怪道:“江小厌,你躲什么躲?我们修道之人,又不像凡尘界那样,我一个女的都不害臊,你担心什么啊?” 她眯着眼:“我又不是你前师尊那样规矩多的人,我这人自在随心,你和我相处不必这么畏首畏尾。” 江离厌这才点头。 他一边看宜云真君的手臂,一边偷偷关注希衡。 却见希衡连一丝眼神都欠奉给这二人,她手中云剑再度散为流云,遥遥飞向天际。 她再度进入鸿云宫,为玄清宗弟子们传道授课。 鸿云宫在高空,浮云徘徊在希衡周围,微风落至她的发间,鸿云宫响彻着她清冷的讲道声。 江离厌凝望她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曾几何时,师尊也是这样周到细致地教他一切。 可这样的好,不知不觉被他弄丢了。 第29章 她本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尊 鸿云宫。 希衡正在调整一名女弟子用剑时的姿势。 柔顺如云锦般的长发披在腰间,墨发白衣,长睫若蝶,希衡扶着那名女弟子:“你现在是金丹期,你突破金丹时是以剑意突破,还是以灵力突破?” “以灵力突破。”女弟子回答。 修真界刀修、剑修等都很少能用刀意、剑意突破,基本是当灵力汇聚如海时,凝结成丹。 纯剑意突破,太难了些。 希衡颔首,表示理解,修真界的大多剑修,起初或许只是因为手里有一柄趁手的剑,或者用剑的天赋比用其余武器好,便选择了修剑。 但他们平素突破、战斗,更依靠境界间灵力的强弱。 对这样的弟子,希衡会提醒他们:“剑修之基,始终是剑,使剑之力发于臂,进退则需足利,你使剑时,不该只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于剑身。” “你更该关注你的腿法、身法,才能做到足如健兔身如风,三尺可使丈八废。” “剑,在于灵巧戳刺,不在于劈砍。” 希衡不用灵力,只用剑给她示范一遍剑法,便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那女弟子把希衡的每个动作记在眼里,眼里难褪惊艳之色。 等希衡收了剑,她才问出心里的疑惑:“练剑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但是收效甚微,练一万次剑,也只能比别人稍好一点点,若我把这个时间用来提升灵力,却能收获许多。” 希衡只道:“体内贮藏的灵力有上限,练剑却无上限。” “每一万次练剑比别人稍好一点点,那十万次、百万次何如?滴水穿石,这就是同境界剑修最强、也能连越三阶作战的原因之一。” 甚至,不只三阶。 江离厌看着鸿云宫内的一切。 师尊希衡擅因材施教,对于天赋低的弟子,她教导的方法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 对于天赋高的弟子,她则会助她们领悟剑意。 这样熟悉的场景,曾经也在凌剑峰发生过啊。 鸿云宫内一派祥和之景,剑影清鸣,众皆一心。 有人极小声谈论:“以前别人说华湛剑君架子高,不好接近,我现在倒是觉得,她授课时最清冷温和不过。” 温和?江离厌挑起唇角,他想告诉这些人,师尊对亲传弟子更为温和、面面俱到。 江离厌想到了从前: 他是法修,师尊希衡是剑修,但是她为了教导他,钻研过许久的法术。 那时师尊连外出荡魔,身上都带着水法玉简,有一次她外出诛杀一只吞吃了十万人魂魄的鬼王,据说鬼王能将吞吃的魂魄全部炼为鬼兵。 那一战,遮天蔽日。 等她回来时,身上雪一样的衣服都已经变成血色,鲜血顺着天湛剑滴滴哒哒往下滴。 她墨色的发末、白皙的脸上都染上一线赤色的鲜血,睫毛上也沾着点点血珠,周身的血腥味浓重得惊人。 江离厌以为她连伤势都不处理就赶回来,一定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可是……师尊的双眸澄澈如空,有对他的关怀,也有对修炼的热忱: “为师参破了九幽离水法,原来,九幽离水法需得引幽冥之水才有最好的效果,难怪为师以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离厌,来,为师现在就教你。”她指尖绽放清水般的法术亮光,和鲜血一起光耀灼灼。 千里奔袭、鲜血染衣,只因她参悟了要教江离厌的法术。 江离厌眼中的细泪朦胧了双眼,他还未来得及因过往温热的回忆而绽开一个笑意,就见到希衡教人领悟剑意时,那失血苍白的指尖。 她现在是中毒状态。 江离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凝滞成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后悔。 他想起了师尊中毒时,他甚至没有过问一句那毒到底有多么凶险。 他想起了师尊闭关压制毒素时,他没有一句担忧,而是在处处想着师尊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有虚伪之嫌。 江离厌眼前不断交织着希衡那身满是鲜血的血衣,她鲜血满衣教导他,他却连一句关切的问都没有。 明明……明明他问一句,也许师尊对他的失望就不会那么深。 总有人到了失去时,才后知后觉懂得痛苦。 江离厌痛苦地掐着手掌心,掌心鲜血淋漓,几乎呼吸不过来。 “江小厌,江小厌!你想把你的手掐断吗?”宜云真君着急忙慌地把江离厌的手心分开,看见一片模糊的血色。 宜云真君赤着足,抓着江离厌的手急得团团乱转。 她身上也没带伤药,情急之下,宜云真君鼓着腮帮子、对着江离厌的手心吹风。 一边吹,一边慌道:“江小厌,这样也止不住血啊,唉,我真是怕了你了!我又不会治愈术,你那师尊再好,至于让你连手都不要了吗?” 她一咬牙,似乎为了江离厌壮士断腕一般,“我给你说,为了你,我也算是拼了,你随我进鸿云宫,按原计划行事,一会儿我说什么你都顺着我就行了。” “记得,你别掉链子啊。”她嘟哝着,“要不是为了你,谁受这委屈啊,之后你要是不请我吃几顿好的,这事儿没完!” 宜云真君说完,就拉着江离厌血糊糊的手跨入鸿云宫宫。 她刚要踩到鸿云宫的地时,鸿云宫门口陡然出现一道无形的禁制。 希衡授课需要安静:“本君授课,其余人等不得进出。” ……得,她剑快她说了算,宜云真君快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拉着江离厌,就站在门外:“华湛剑君,我说你也未免太铁石心肠了些,这么好的徒弟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有你这么半途而废做师尊的吗?” 希衡思考一下,是不是宜云真君的记性不太好,忘了上次她的警告? 希衡不介意帮她回想起来。 她看着宜云真君:“谁给你的自信指导本君做事?” 修真界按修为排资论辈,宜云真君一个具灵期晚辈,指导希衡做事,不得不说很没有逼数。 宜云真君一噎:“……这事儿就算我不对,可你徒弟毕竟是这么大一个活人,你总得给个说法。” “说法便是他已出师,他如今年不过二十五,便是灵动大圆满修士,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放在整个修真界都少见,本君并未苛待他。” 江离厌,本就是天才,希衡则是最大限度让江离厌发挥了他的天赋。 “其次。”冷风扬起希衡的衣袖,她道,“宜云,你的弟子因你的错误教导,触犯门规,如今已经修为尽失,你要是想做一个好师尊,现在应该前去照顾他,而不是在这里和本君饶舌。” 聒噪得她耳朵疼。 众人一想倒也是。 刚才郑元要虐杀别人的确可恶,但是,宜云真君身为他的师尊,见到他手筋被挑、修为被废,却一点说要照顾他、给点伤药的举动都没有。 反而当场和华湛剑君的前徒弟江离厌纠缠不清,完全不管郑元。 这样的举动,众人实在难以苟同。 宜云真君蹙眉,郑元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自然比不上江离厌。 她不想名望再度下降,赶紧略过这个话题,含糊道:“我之后自会去照顾他,我们先说江小厌的事情。” 她说:“华湛剑君,既然你和江小厌没了关系,那江小厌现在拜我为师,你不介意?” 她口口声声都在叫江离厌的昵称,亲密挽着江离厌的手。 眼角眉梢都是对希衡的挑衅之意。 希衡不知道她在对着空气挑衅什么,她不要的人、不要的事,从不会反悔。 江离厌如此、萧瑜风如此,除开王枫外的所有徒弟都是如此。 希衡道:“他已出师,只要他愿意,和本君毫无关系。” 一句话,就让江离厌煞白了面色,江离厌被宜云真君勾住的手再度颤起来。 宜云真君连忙晃晃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宜云真君对江离厌眨眨眼睛,意思是别忘了那个让希衡吃醋的计划。 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意:“江小厌,听到了吗?高兴了吗?你现在可以拜我为师了!” 话语雀跃,笑容热烈,一口一个昵称,再佐以心照不宣的神情,好似叫众人觉得江离厌早想拜她为师一般。 如果江离厌在大庭广众下答应拜宜云真君为师,那么,在客观上,不明就里的人难免觉得希衡有不好之处,否则她的徒弟怎么会改投其他师尊? 希衡对此并不在意,流言而已,伤不到她半分。 爱信奉流言之人,到了她面前,仍然得乖乖尊称她一句剑君。 可宜云真君在意,她就等着希衡名望下降,她好超过希衡,得到系统的奖励。 所有目光都朝江离厌望去。 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一双眼紧紧望着希衡,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诉说,手却又被宜云真君拉着。 似乎选谁都有可能。 江离厌想到那个计划,那是他唯一有可能让师尊回头的东西了。 江离厌张嘴:“弟子……”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强势插入:“蠢物,难道你还眼瞎心盲,要一错再错?本君担忧你再错下去,将来只会后悔莫迭。” 第30章 他尝到深入骨髓的后悔 是谁? 众人下意识望去。 鸿云宫外,一名身穿苍青色道袍、身形瘦削高挑的老者来此,他手持拂尘,眉心有常年皱眉的纹路,一见便知不好惹。 他也确实不好惹,这就是紫毒峰峰主扁无真君。 丹修在修真界的地位,总要更高些。 除开希衡和宜云真君外,众人齐齐行礼:“弟子见过真君。” 扁无真君一扫拂尘,示意众人起来。 他再和希衡、宜云真君相互见礼,但扁无真君对希衡是真切的尊敬,对宜云真君则略微敷衍地点了点头。 偏偏宜云真君碍于自己“不迂腐、离经叛道”的形象,连一点不快都不能表达出来。 扁无真君将拂尘拿在手中,对脸色奇白的江离厌道:“江离厌,玄清宗新一代的法修天才?本君怎么看你糊涂得很。” 江离厌面对这等叱责,只能弯腰行礼。 他半点没有在意扁无真君的怒意,满心满脑都是扁无真君那句“本君担忧你再错下去,将来要后悔莫迭” 江离厌隐晦地望了眼师尊希衡,后悔的滋味,他已经尝到了肺腑。 再也不想尝了。 难道扁无真君要点拨他什么? 江离厌谦卑道:“请真君赐教。” 扁无真君身为丹修,和人打的交道多了去了,早已人老成精。 他一看江离厌和宜云真君的状态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见江离厌还不算太无可救药,以自己的独家法门隐晦朝他传音: “蠢材!你真是蠢材!你见过天下有弃珠玉而择砂石的吗?有华湛剑君珠玉在前,你难道还想择宜云真君做师尊?你真当天下人人都有本事教出一个不到二十五的灵动大圆满修士?” 这天下,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江离厌是天灵根,可说白了,哪个宗门没几个天灵根?最后真正能得证大道的天灵根又有几个? 大多数天灵根,要么早夭折戟,要么也只是成了比普通天才更优秀些的存在。 能成好木,当不成栋梁。 江离厌知晓世上无人比师尊更好,可他不是真的要拜宜云真君为师,只是按宜云真君所说,想让师尊吃醋,起了女子的嫉妒心,再把他带回凌剑峰去。 扁无真君见他这神色,冷哼一声:“你可知本君今日为何会来此?因为华湛剑君来找本君炼丹。” 炼丹?江离厌猛地抬眸。 炼丹,是因为……治伤解毒。 他的心猛地一痛,就听扁无真君道:“别的真君哪个出门不是有门徒前呼后拥?可她呢?孑然一身来到紫毒峰,江离厌,本君记得之前你受瘟魔之疫,是华湛剑君力排众议救你、收你为徒。” “你出事时,她寻遍修真界的良药、奇丹救你。她出事时,你在何处?” “如今你不只不记挂她身上的伤势,反而想和人演戏骗她,来达到你的目的。江离厌,你恐怕习惯了索取,可华湛剑君又岂是真正的傻子?” 江离厌的心登时如被猛鼓重捶,傻子不能成为修真界鼎鼎大名的华湛剑君。 傻子也不会那般的保护他、教导他。 江离厌额间青筋毕露,几乎想骂自己是个畜生。 若他真用这样伤害师尊的手段,恐怕不只回不到凌剑峰,还会招致师尊更深切的厌恶。 他几乎想扇自己几耳光,为什么他当初会答应宜云真君那样的计策? 江离厌不想再一错再错了,他一撩袍袖,朝希衡下跪:“弟子此生唯有一位师尊,绝不另拜二师。” 希衡没回应他,反而看向扁无真君。 她的大部分灵力用来压制上古情魔毒,也就导致她无法听到扁无真君的具体传音。 但希衡知道,一定是扁无真君说了什么,否则江离厌不会忽然变化。 希衡道:“你既已出师,可随意另择他人成为师尊。” 江离厌心中只余钝痛,他见师尊希衡一眼也不看向自己,心中难免酸楚,却又知晓,这是自己自找的。 倒是宜云真君没想到江离厌突然来这一出。 宜云真君咬唇:“江小厌,咱们说好了的!” 江离厌忽然反水,别人还怎么觉得江离厌选择了她,不选希衡? 她的名望就没法超过希衡了啊。 宜云真君难免气恼,她抱着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江小厌,你别怕啊,我修为虽然没她高,可是你我多年知己情谊,我就是豁出命去,也不会让她报复你。” 宜云真君大喇喇的话一出,仿佛就给希衡安了一个报复人的锅。 江离厌则苦涩解释:“宜云师叔,师尊不会报复我,请师叔慎言。” 她光是让他出师,就已经足以让他肝肠寸断。 “以及,师叔请别再叫弟子江小厌,弟子有名有姓,名唤江离厌。”江离厌终究还是对宜云真君生了怨。 “江小厌,你……” 宜云真君全然愣住,她还想再说什么,希衡已经受够了这些没用的争吵。 嗡嗡嗡的像是有苍蝇在她耳朵边上飞。 如果她有罪,她宁愿活着被玉昭霁连砍十八刀,甚至宁愿死后被玉昭霁挖出尸骨煮骨头汤。 但她实在懒得听宜云真君奇怪的吵嚷。 希衡抬手,按了按眉心松缓疲乏:“出去。” 声音泠泠如玉,玉指凝寒轻点额头:“离鸿云宫远些,谁再打扰本君授课,本君一律以门规处置。” 说完,见宜云真君好似不甘心,希衡不再给她多说的机会。 她一拂袖,万物如剑! 空中无形的风排列成剑阵,卡在宜云真君臂膀处,胁迫着她往万道峰下退去。 宜云真君离开后,整个鸿云宫清净不少。 希衡再望向鸿云宫门口跪着的江离厌:“你要自己走,还是本君送你一程?” 他跪在这里,希衡怎么授课?别的弟子也总有道心不够沉静的,容易被影响。 江离厌:…… 江离厌不想走,可他之前才被希衡“送”到凌剑峰下过,他只能道:“弟子自己走,弟子会跪在万道峰下,乞求师尊垂怜。” 说完,江离厌就走了,他怕听到希衡决绝的拒绝。 江离厌背影萧瑟,在万道峰的冷风中显得有些孤独。 但希衡毫不动容,她曾亲眼看着自己如何白骨含冤,躺在地底,这些徒弟如何为萧瑜风辩护。 纵然他们之后后悔,可又有什么用? 她的坟上长满青草、又开满鲜花,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春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已经凋零的真心却没有再开的机会。 越是真挚、不掺杂利益计算的真心,越只有一次机会。 一旦真心破裂,便再无可转圜机会。 江离厌,她对他的爱护到头了,此生希衡救他出死城、教他成为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天骄。 情分足够,早不欠他什么。 希衡朝扁无真君点了点头,继续授课,一讲,就是一整天。 等授课完,希衡才能和扁无真君一起回紫毒峰商讨炼丹之事。 而此时,跪在万道峰峰下的江离厌脊背挺直,面前却忽然出现一双属于男人的玄靴。 他抬头,和来人对视。 第31章 师兄,你会后悔的 万道峰多绵绵阴雨。 空中不知从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萧瑜风撑着一柄碧绿的竹骨雨伞,伞面用桐油浸泡过,画着不知名的白色花朵。 伞上的花朵一簇又一簇,空中的细雨一丝又一丝。 萧瑜风看向地上跪着的江离厌。 江离厌发间飘满白糖似的雨点,青色的肩上已被细雨浸湿,他如腿上扎根般跪在泥土湿润的万道峰下,仿佛要跪出一个新春。 萧瑜风道:“四师弟,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他只是随意一问,萧瑜风憎恨希衡,从他得知希衡居然处心积虑想豢养他作为炉鼎时,他心里就不认希衡这个师尊了。 自然,这些师弟、师妹,萧瑜风也不甚在意。 他甚至想从没遇见过希衡,从没去过凌剑峰。 世上比一无所有更残忍的是,他本来已经被光明拥抱,事后却得知,光明是假的,一切都是骗局。 萧瑜风好恨。 所以,他察觉江离厌这些人,平时对希衡有不敬时,萧瑜风放任了事情发展,并从中得到一种畸形的快感。 可是,江离厌现在看着真狼狈,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江离厌抬起眸,两眼充斥血丝:“师兄。” 他好像饥渴已久的旅人忽然看见甘霖:“师兄,你能否帮我转告师尊,弟子知错、知错了。” 他脸上带着几欲死去的神情:“我过往所犯之错,我愿用尽我的一切来赎罪,哪怕师尊不再收我做亲传弟子,哪怕只让我在凌剑峰打杂,我也愿意。” 萧瑜风有些困惑。 江离厌,身负天水灵根的法修天才,居然愿意在人来人往的万道峰跪这么久,甚至为了希衡愿意去凌剑峰打杂。 值得吗? 萧瑜风劝诫他:“师弟,勿要着相。” 他隐晦地提醒:“也许,师尊并非完人,没你想的那么好,你既然有离开她的机会,就不该错过。” 他多羡慕江离厌,多想逃离希衡的控制。 萧瑜风察觉自己说得太过火,担心传出去被希衡察觉,便又找补:“我的意思是,修士总要学会自立。” 江离厌却神色恍惚,什么也听不进去。 自立? 他的确可以自立,可他所有亲人都死在瘟魔做乱时,是师尊希衡将他从死城带出,力排众议将他留在修真界。 可以说,没有希衡,就没有如今的江离厌。 江离厌喃喃道:“师兄见过风筝么?” “风筝?”萧瑜风疑惑。 “是啊,风筝。”江离厌伸手在天空那里比了一下,“风筝飞得再高,也有一线系着它,如果那根线断了,风筝飞得再远再高,也无人欣赏,无人开怀。因为它没有等它的人了。” 那时,江离厌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身如飘萍。 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曾经那个心心念念着他的人,不要他了啊。 江离厌的泪水淌到面上,再落进泥里,或许是察觉到萧瑜风的不以为然,江离厌道:“师兄,你想离开师尊么?” 萧瑜风嘴唇一抿,没有正面回答。 江离厌却悲凉地笑了:“师兄,别步我的后尘。”他那双带着泪意的眼睛直直望向萧瑜风,“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们都会后悔的。 萧瑜风皱眉:“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跪糊涂了。”萧瑜风撇下江离厌,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后悔?他怎么可能因为离开希衡而后悔,逃离希衡的掌控,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做梦都想的事情。 萧瑜风下意识抬头望向万道峰的方向,此时,她应该在上面讲道。 萧瑜风讥讽地扯开嘴角笑了一声,世上除了他以外,谁会相信堂堂修真界的华湛剑君,看似冰清玉洁胸怀天下,私下里,居然是一个密谋着想拿徒弟当炉鼎的伪君子呢? 他恨她。 萧瑜风抬头时,忽然看见了伞面透来的花样。 竹骨油桐伞面上,是一簇一簇的荼蘼花,花蕊洁白绝美,有种遗然独立于世之感。 这花,莫名让萧瑜风想到一个人,师尊希衡。 她有最美、最清冷干净的面容,就像白色的荼蘼花,却这么的脏、这么的虚伪,这么的恶心。 萧瑜风在购伞时,不知为什么在一堆伞中,一眼就选到了这柄伞。 他现在面无表情,手心一松,整柄伞颓然落下,栽倒在泥泞地里,花蕊染上脏污。萧瑜风头也不回,弃伞而去。 天边一场雨,人间千万人,雨无忧思,淋雨的人却各有各的愁绪。 希衡讲道完,和扁无真君一道回了紫毒峰。 她压根没从万道峰下经过,而是乘风直飞,中途,扁无真君几次三番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闭嘴。 谁规定江离厌后悔,华湛剑君就得原谅他呢? 世间唯真心最昂贵,也唯有真心最不可辜负、却最容易被辜负。 两人来到紫毒蜂,共同商议配制丹药一事。 希衡伸出手,让扁无真君号脉,扁无真君不愧是丹毒圣手,很快察觉希衡中了上古情魔毒。 他神色讶然:“剑君……” 上古情魔毒太霸道了,哪怕是扁无真君,也没办法治疗。 扁无真君面带惭色:“剑君这毒,想要根治,必须同身具霸道烈焰的男子双修阴阳诀,才能焚毁尽上古情魔毒。” 扁无真君瞬间就在脑海里想谁是最合适的人选,双修最好得两人功法极其相近,这样不麻烦,也最可控。 看来,最好的人选是华湛剑君的徒弟萧瑜风。 扁无真君身为医者,立即提醒希衡:“能解剑君之毒的最好人选是剑君之徒萧瑜风,最不好的人选则是那位……” 魔族太子玉昭霁。 他的火焰毁天灭地,的确最为霸道酷烈,比萧瑜风的五灵业火强得多。 但是,他是魔,和希衡一道一魔,功法一南一北,他们二人若是双修阴阳诀,那不可控因素就太多了。 扁无真君本想提醒希衡,但一想希衡估计也没法和玉昭霁双修,就没说出那句话。 希衡点头,没再自称本君:“我心中已有人选。” “那剑君找我是为了何事?”扁无真君不解。 “炼制能暂时压制它的毒。”希衡回答。 她要去寻解千语,途中希衡的修为不能下降太多,而且,解千语不一定会答应和她共同修炼天地阴阳诀。 共修功法对于修士来说,的确太险了些。 必要时刻,希衡需要足够强大的修为。 扁无真君一想也的确如此,他立即着手为希衡炼丹。 这次炼制的丹药仅仅是压制上古情魔毒,用不了太多时间,大概需要三天。 三天后,扁无真君交给希衡一个小瓷瓶:“此丹名为天极抑情丹,以此丹之凉,可以抑制上古情魔毒,也正好适合剑君的神水灵根。” 神水灵根是水属性灵根的极点,希衡能纵水、驭冰。 所以,她性格也偏向淡静、冷漠,还能压制上古情魔毒这么久。 希衡打算接过来,扁无真君却将手往后一缩。 希衡疑惑,扁无真君神情凝重警告:“剑君,过犹不及,万事万物堵不如疏,剑君压制上古情魔毒已经有一段时间,相当于一直在堵它。” “天极抑情丹更是以外力压制情魔毒,所以……” 他伸出三个手指:“剑君最多服用三颗天极抑情丹,一旦超出这个数,将来上古情魔毒反噬,剑君哪怕寻到人解毒,也要多费许多周折。” 会出现许多不可控的事。 希衡明白,这几日她运功压制上古情魔毒时,已经明显感到它在反扑。 她颔首:“多谢真君告诫。” 扁无真君这才将天极抑情丹递给希衡。 希衡接过来,走下紫毒峰。 云散花香,白衣绝尘,她直朝玄清宗山下而去,寻找身具桃心焰的风流修士解千语。 此时的魔界。 焚寂魔刀本通体漆黑,如今刀锋绵延着一股不化的血色。 玉昭霁,这位魔族最酷烈的太子殿下发起了一场血战,他那日借道修真界,诛杀了沙华魔界的魔君,也就是他的亲叔叔。 之后,以雷霆手腕迅速整合两界。 尸骨堆积如山,鲜血满溢长河,鬼界的使者被这股浓郁的死亡气息影响,不得不来了几趟。 然后差点被焚寂魔刀误伤,一刀险些劈裂他的魂体,屁滚尿流滚回了鬼界。 玉昭霁站在尸山血海之间,远处浓黑的烽烟滚滚,刀锋上的鲜血蜿蜒流入地下,如雨水般不断绝。 “殿下,叛臣已尽数伏诛,唯有一人,还需殿下亲自定夺。” 第32章 玉昭霁的怒火 魔族。 那位需要玉昭霁亲自定夺的魔很快被带了上来,正是玉昭霁的又一名亲叔叔,魔族皇族。 他被魔兵们刀剑加身,押解上来后本想不跪,却被一位魔兵踹向膝盖弯,噗通一声朝玉昭霁跪下。 “你……”玉嘲涯愤怒看向玉昭霁,目眦欲裂,“好侄儿,你野心可真大,你父皇尚且不敢吃下所有魔界,你今天要倒行逆施吗?” “我们是什么遭遇,其余魔君尽会看在眼中,届时几大魔君皆反,你平叛得下去吗?!” 玉昭霁听着他一声声诛心质问之举,手指轻抚焚寂魔刀,只觉得吵闹。 玉昭霁走到玉嘲涯面前,他身量颀长,天蓝色一尘不染的外衣绣着飞鹤,恍如出尘谪仙。 因着连日以来的厮杀,天蓝的外袍袖子上沾满血雾,将他矜贵谪仙外表下真正的峥嵘心思、残忍手段揭露人前。 玉昭霁轻轻抬脚,踩在玉嘲涯的脸上,他道:“十六叔,你们老了。” 玉嘲涯被他踩到满是血水的地里,呼吸开始渐渐憋闷。 只听玉昭霁道:“你们全都习惯了几大魔界各自为政,名义上拱卫魔皇,实际上,你们如一盘散沙,除开相互算计、诛杀之外,你们还会什么?”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魔族,也是时候一统了。 玉嘲涯在血水里无法呼吸,本想龟息,玉昭霁淡淡瞥他一眼,踩上他的命门。 玉嘲涯一呛,挣扎的弧度更大了些。 只听玉昭霁道:“十六叔,空天印在哪里?” 他轻轻松开脚,给玉嘲涯说话的机会,玉嘲涯大大呼吸一口,才道:“给你……空天印,你会放了我吗?” 他现在已经歇了反抗的心思,玉昭霁这个侄儿,将他的同胞兄弟诛杀殆尽。 这样一个魔……他斗不过。 玉昭霁一顿,继而缓缓勾起一个优雅的笑:“很遗憾,不能,但你知道,孤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说着,他再度将玉嘲涯踩入血水泥地里,让他在生死间痛苦徘徊。 最终,玉嘲涯还是没告诉玉昭霁空天印的所在。 但玉昭霁从他死前那长久的自救表现中,已经知道空天印在哪里了。 在修真界,鬼墟幻市。 说起修真界目前的鬼墟幻市,玉昭霁记得,鬼墟幻市最近一次出现是在玄清宗附近。 他接过魔将递来的手帕,将手指上的血污擦干净,望了望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 玄清宗、希衡…… 玉昭霁想到希衡,胸腔里那股被他压下去的躁动凶意又猝不及防炽烈燃烧起。 上次玄清宗南楼一别,玉昭霁一直没忘怀当时的感触,他对希衡有种熊熊燃烧的欲望。 玉昭霁一直认为,这种欲望是他想正大光明以刀胜过希衡的剑。 或者源自魔的恶劣,他想看规整清冷的修真界正道剑君堕魔,如长月染上污浊,堕入魔族的怀抱。 可是,他始终觉得,还不够。 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但是他分辨不出。 玉昭霁思及此,有些烦闷。 其余魔将见他的脸色:“殿下,庆功宴已经备好了。” “走罢。”玉昭霁对庆功宴没兴趣,但是驭下之术,需得赏罚分明。 连日以来的厮杀血战,需要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上,擅舞的魔姬扭动腰肢,擅乐的魔姬轻展歌喉,还有魔族男子展现力量,将刚猛糅杂进舞蹈。 魔族向来开放,在其余魔的宴会上,经常有魔忍不住放纵,当场和看上的歌姬舞姬缠在一起。 但玉昭霁不喜那样的习性,他的宴会,可以让宴会结束后魔臣魔将领走看上的人,但是宴会现场,不许作乱。 在烈酒影响下,一些魔已经忍不住,和歌姬舞姬眉目传情。 玉昭霁坐在最上首,有帘幕轻隔,纵然他无心女色、一向禁欲的名声在外,仍然有热烈的魔姬不时飞去秋波。 玉昭霁连看都没心思看。 可忽然,他瞧见角落里有一名白衣乐姬,素手轻弹,便有淙淙乐声飞出。 这人的长相和手型……有几分像一个人。 玉昭霁的眸光猛然锐利起来,宴会之上,纵然各人都想着享乐,但太子殿下仍然是众人目光追逐之处。 见到玉昭霁似乎看上了一名乐姬,宴会猛地安静下来。 那名乐姬很快被人带到中央,盈盈下拜:“妾,见过太子殿下。” 就在魔将魔臣们以为太子殿下终于有闲情逸致近女色时,玉昭霁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杀了她。” 顿了顿,又道:“先削手,再杀。” 所有人都沉默,不知玉昭霁为何突然如此,但是,君令如山。 立即有魔将要前去拉走那名乐姬,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名乐姬手中琵琶忽然射出琵琶弦,与此同时,宴会中也有一些舞姬歌姬打扮的人拿出武器,一场激战就此拉开。 这些人,全是上任魔君豢养的死士,如今玉嘲涯虽然死去,但她们也活不长,就想着拼一把复仇。 可惜,最终还是被魔臣魔将们尽数斩杀。 杀完人,玉昭霁再赏赐一些美人财物下去,便结束这场宴会。 得了赏赐,加之宴会结束,玉昭霁的属下们几口酒下肚,胆子也大了些。 他们调侃:“玉嘲涯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刚才那乐姬长得还有些像一个人。” “谁?” 一个没眼色的魔道:“华湛剑君,希衡啊。” 他啧了一声:“他是怎么想的?听说玉嘲涯的死士同时也是他的妃子,他对着那张有几分像华湛剑君的脸……真的不会害怕吗?” 众人都有些悚然。 华湛剑君希衡的确是修真界毫无异议的第一美人,就连更喜好热烈奔放美人的魔族,也不得不承认她清冷嫣然,比之热烈奔放更令人魂牵梦萦。 可是,她是剑君,诛魔时也从不手软。 玉嘲涯居然有此色胆。 真是癞蛤蟆搂青蛙,长得丑玩儿得花。 另一名魔这时道:“倒也能理解,华湛剑君到底也是一名女子,安知她没有寻欢作乐的女儿心思和情态呢?” 噗嗤一声,玉昭霁手中酒杯碎裂。 酒液倾洒,酒杯碎片如长了眼睛一般,朝那几名长舌聊天的魔飞去。 只听砰砰砰几声,那几名魔全被碎片所击,跪倒在地。 玉昭霁旋即冷然起身,他没分给那几名魔将一分神色,也没说自己为何忽然动怒,离开大殿。 真是君威难测。 那些魔将一直跪下,紧紧低着头,等玉昭霁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有一人强自镇定道:“殿下……为何动怒?” “许是殿下嫌我们满心只有风月,不堪大用。” 魔将们都认为是这个原因,半点没往别处想去。 谁能想到一贯不好风月的魔族太子,会和修真界那位以诛魔除邪为己任的剑君有点什么? 他们一道一魔,一正一邪,是完全不同的人。 玉昭霁除开醉心修炼外,残酷冷情,一步步整顿各大魔界,可以想见他将是魔族权力最集中的太子殿下。 希衡除开修剑外,则胸怀天下、诛魔除邪,一心护天下太平。 他们有太多的不同,如泾水和渭水。 退一万步说,哪怕玉昭霁和希衡双双有择道侣的意愿,也不会择到彼此头上。 玉昭霁冷着脸回到太子寝宫,脑海里盘旋属下的那句“华湛剑君到底也是女子,安知她没有寻欢作乐的女儿心思和情态呢” 玉昭霁知道,修真界各世家宗门盘根错节,联姻之风俨然。 希衡系出名门,难道也会联姻寻找道侣? 这样的念头仅在玉昭霁心中盘旋一瞬,便尽数消弭。 希衡是什么样的人,玉昭霁再了解不过,恐怕铁树开花,她也不会有心思在修真界寻找道侣。 正好,玉昭霁想,无用的情感只会影响修炼的速度,他可不想希衡的时间再被占据,耽搁和他比试。 玉昭霁想到这里,忽然想见见希衡,继续上次未完成的战斗。 他拂开一面光可鉴人的宝镜,此镜有寻人之用。 宝镜中的画面不断变幻,从风云晦暗的魔界一路翻越十万大山,穿过山清水秀的修真界,落在玄清宗宗门下。 最终,定格在一名雪衣墨发,梅雪清绝般的女子身上。 是希衡。 玉昭霁眼睁睁看见希衡走入一座建筑中,建筑上方的牌匾只写了几个字:万花楼。 万花楼?玉昭霁皱紧眉头。 这样的名字,看起来不像什么好场所。 紧接着,玉昭霁便得宝镜里传来一个风流的女声:“客人,您请里边请,咱们万花楼新近来了不少生面孔,都是清白的少年郎,还有姿容妖冶的魔族呢!” 第33章 最肮脏的骗局爱上最干净的人 万花楼。 门口揽客的风流女子头簪一朵艳而不俗的花,将希衡迎进去。 她款摆着腰肢,一步三回头打量希衡:“客人可有相熟的人儿?奴家这就去把他叫出来。” “请叫柳南衣出来一叙。”希衡回答。 柳南衣就是万花楼的负责人之一,希衡要通过万花楼寻找解千语,就要通过柳南衣。 那名风流女子听到这儿,收起嘴角轻佻的笑意,朝希衡一福身,庄重不少:“是。” 希衡则继续待在万花楼。 此时还未至傍晚,不是万花楼最热闹的时候。 但是,万花楼一楼的舞台上,已经有戏子在唱戏,水袖轻招,笙歌婉转,每一句唱腔都哀怨动人。 二楼、三楼等高楼栏杆上,有些过夜的修士脸色肿胀,一副被酒色财气掏空的模样,趴在栏杆上往戏台中央扔金瓜子。 他们吃吃的笑,又将手伸进来寻他们的女人衣服里。 一派浪浪靡靡的不堪之音。 希衡敛眸,不去听这些淫靡浪语。 起初希衡并不同意将万花楼这种销金窟设在玄清宗附近,一来,以炉鼎之法修炼并非正道。二来,万花楼里的女人大多都是可怜人。 世道之艰乱,使得她们沦落风尘。 身为炉鼎,以色侍人,不是她们下贱,而是世道过于沉重,哪怕是一粒灰落到她们身上,也足以让她们粉身碎骨。 希衡不喜万花楼这种地方。 可最终希衡仍然同意陆南衣等人将万花楼设在玄清宗附近。 因为这种事靠禁绝对会屡禁不止,如果万花楼不设在玄清宗附近,而是设在荒郊野岭,那些可怜女子一旦年老色衰、体虚生病,极有可能会被放弃,任之病死。 设在玄清宗附近,她们更有活路。 华湛剑君希衡连轴转的诛魔除邪、荡在修真界作恶之人,虽然累得天湛剑断,但总是有成效的。 有希衡在玄清宗一日,玄清宗附近哪怕是万花楼,都不会有草菅人命的事发生。 希衡站在万花楼中间,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本要立即回转过身去,却蓦然发现哪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希衡抬头望去,万花楼三楼栏杆处。 一双人影正在交缠,一名柔美女子趴伏在男子胸膛,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希衡。 见希衡望过去,她又将头埋在男子胸膛,两腿一跃,胯在男子腰腹间,让男子抱着自己进屋去了。 此时,红烛泪断,舞台上唱戏的戏子唱到高亢处,一滴泪水直直滑落。 啪嗒一声,重重砸到舞台上。 希衡望着那滴泪水,这时一道女声及时打断希衡的思绪:“剑君,您来了。” 柳南衣在那名风流女子和一群男仆女婢的簇拥下过来。 她身段窈窕,身量极高,含着笑意过来:“剑君来可是稀客,怎么,剑君也要试试做这红尘中人?” 她的目光在希衡清冷的脸上、雪白如云的衣服上。 这位一直心怀天下、几乎让柳南衣觉得她迟早把自己累死的剑君,也要来试试这里的花样? 这可真是……柳南衣掐紧手心,真是有趣啊。 希衡回应她:“本君来寻人,你可知晓解千语?” 柳南衣咬着指尖:“解千语?好像记得有这么一号人,这几天常来这儿,剑君找他做什么呢?” 希衡不答,柳南衣便打哈哈笑了笑:“看我这问题问的,剑君寻人自有剑君的道理,奴家必定配合。” 她以手掩唇:“这人现在就在这儿,但他大方得很,经常一找就找许多姑娘,现在估计还未醒呢。” “若不然……剑君在雅间略微等一等,奴家这就差人去找他。” 希衡颔首:“多谢了。” 她被万花楼的女婢们往楼上雅间带去,一坐到雅间内不久,门口就有个声音怯生生问:“剑君,南衣姐姐问,您是否要清倌人伺候?” 希衡正在检查雅间内的东西有没有染上邪祟气息,闻言扣上茶盏:“需要。” 外边的声音静默一会儿,退去了。 一处包厢内,柳南衣面无表情坐在铜镜旁:“她答应了要人伺候?” “是。”女婢回答。 柳南衣猛地掰断一根赤金簪子:“好,这是她自找的!” “无论她发现还是没发现,既然如此,就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雅间内。 希衡端正坐好,已经有人给她奉上清茶,茶香袅袅。 希衡一口未碰茶水,同时封住鼻窍,等着一会儿的“清倌人”过来。 笃笃。 房门被敲响两声。 希衡道:“请进。”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门口进来一个身披朱红薄纱的少年,薄纱堪堪遮住身体,若隐若现。 垂着的脖颈肌肤细腻,他半垂着眼,轻轻唤了声:“剑君。” 希衡看了看他身上薄薄的衣服,要不是现在希衡认为万花楼是有邪祟作祟,高低得让他好好穿衣服。 穿成这样,有意义吗? 希衡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轻轻回答:“奴叫恣怜。”他轻撩眼皮,欲语还休道,“惹君恣意怜的恣怜。” 希衡:…… 希衡虽然除魔诛邪无数,可这还是头一次见这种阵仗。 希衡需要静观其变,知道万花楼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沉默了会儿道:“本君不会,你自己看着办。” 那男子竟是轻轻笑了笑:“原来剑君也有不会的东西。” 他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又垂首:“是奴多嘴了。” “剑君既不会,就让奴来服侍您。” 说着,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端盘,拿起里面的瓶罐,轻轻打开盖子,撩起自己薄纱般的衣服,在胸膛上抹油。 希衡一直冷眼旁观,到这里实在有些绷不住。 “你在做菜?”她问。 男子噗嗤一笑:“是呢~奴今夜,就是剑君您的菜,望剑君享用。” 说着,他试探着将手伸向希衡的脚,柔顺躬下身,想要脱下她的鞋履。 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红痕,掌心红痕朝希衡越贴越近,就在贴上去的一瞬间。 希衡本冷淡的神色出现瞬间波动,滋滋滋……有森森鬼气进入希衡体内,猛然在她经脉中一撞。 她顿时如失去所有力气般,喉咙一甜,立即要吐出一口血。 她吐出的鲜血被一双手虔诚地捧住,一滴都没有掉落。 恣怜深深闻了闻希衡吐出来的鲜血,仿佛是无限的享受一般。 希衡:………… 能不能稍微来个正常的邪祟? 怎么邪祟和魔也有共通之处?这让希衡想到玉昭霁在她死后的疯魔之举了。 她这下是真略有破防,胸腔里鲜血翻腾,鲜血顺着唇流下,将唇色染得更为娇艳。 希衡要凝出云剑,却有人按住她的手。 恣怜也就是柳南衣深深地看着她:“剑君,别白费力气了。” “你中了怨鬼界的秘毒,现在怨鬼之气在你体内缠住你的灵力,你一定要运功的话,只会自爆而亡。”他似是有些激动,修真界正道最光风霁月的剑君,现在脆弱地重伤在他面前。 就像是一朵纯白的花,以前高高在上,如今却风吹雨打,只能任由他染上颜色。 柳南衣道:“剑君知道为了给你下毒有多不容易吗?从你踏入万花楼的那刻起,地上、空气中、甚至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唱词都是为了配合秘毒。” 他说着,似乎觉得离希衡太远,柳南衣几步窜上前,就要靠近希衡。 希衡朝软座后靠去,拉开距离,同时“强行”凝出云剑,想杀了柳南衣。 柳南衣却半点不怕失去修为的希衡的剑。 他一击击散云剑,然后道:“剑君,说了你怎么不听呢?你对我有恩,本来我不想像对其余人那样对你。” 希衡:…… 她压根就不信这种话,以她的修为,她只会遭受比其余人凄惨百倍的对待。 希衡咳嗽几声,似乎又牵累了伤势。 她冷冷抬眸望去:“柳南衣,你是男人?本君对你不薄。” 柳南衣听希衡点出他的身份,也不再装。 他扯下脸上的人皮鬼面,露出一张和女版柳南衣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 柳南衣虔诚、炽烈却又含着浓重邪气地看向希衡:“的确不薄,当初我来到玄清宗下,是剑君救了我,照理,我该对剑君感恩戴德才是。” 他脸上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可是,那都是假的啊,剑君。” 希衡冷眼看着白眼狼的演技大赏。 柳南衣说:“万花楼的幕后主使者,一直就是我啊。” 他含着一丝诡异、甜蜜的笑,将过往一切徐徐道来:“玄清宗周围修士众多,沃野千里,我早想好要在此设立一个万花楼。可是,我常听人说,玄清宗有一名华湛剑君,光风霁月,眼里容不得沙子。” “只要有你在,我大概就无法在这里设置万花楼,可你修为高深,我又杀不了你,那我该怎么办呢?” 希衡冰冷道:“做戏。” “是,做戏!”柳南衣沉醉地听着希衡说话,再接过她的话。 “我假装是一名被万花楼掌事欺凌的妓女,让你救下我,然后,我慢慢地让你知道,像万花楼这种存在,永远都禁不绝。” 希衡没多言,柳南衣这句话的确没作假。 “果然,你没再阻止万花楼被设立在这里,我什么都想到了,算到了。” “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柳南衣蹲下身,凝望希衡,“你是真的心怀光明,毫无私心。” 他用一个最下流、肮脏的骗局,爱上了世上最光风霁月、澄澈无瑕的人。 第34章 魔族太子再临 柳南衣把希衡放在贵妃榻上。 希衡一生用剑,一向站如青松坐如钟,规整清冷,从没像这样歪躺在贵妃榻上。 三千青丝纠缠在雪白衣服上,委顿在贵妃榻上繁复华丽的透枝雕纹中。 但柳南衣好像很享受这种状态。 他起身拿来一个软垫,不顾希衡的拒绝,为她垫在腰后。 同时,他半蹲在希衡面前,继续猖狂、带着无尽诉说的情念。 “我认识你后,想了许多种办法,我给你送过钱、送过法宝,我想让你成为庇护万花楼的伞。” 他歪了歪头:“没人不爱钱、法宝和功法秘籍。” 而万花楼,最不缺的就是钱,至于法宝和功法秘籍,那些沉浸在万花楼的男男女女一掷千金,就连法宝和秘籍,也有被他们拿出来作为抵债的。 可是,无论柳南衣多么委婉、绕着圈子地给希衡东西,都会被她拒绝。 柳南衣不信,他生长于烟花之地,早看惯了世态炎凉。 看惯了在外声名斐然的所谓正道之人,到了万花楼又是一种什么情态。 可希衡不是,柳南衣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希衡收下那些财物。 他甚至很少能见她一面。 她在忙着诛妖龙、除恶鬼,她忙得脚不沾地,柳南衣只能在后面远远望着她的背影。 而希衡会为了什么走入万花楼? 她会为了一个最普通的娼妓、炉鼎走入万花楼,让他给她们请医问药。 她会和那群最肮脏的人坐在一处,询问她们来万花楼的原由。 财帛法宝动不了她的心,一名普通娼妓身上最寻常的伤口却可以。 柳南衣一生长于烟花柳巷之地,他轻贱手下的男男女女,同时也轻贱自己,像希衡这样的傻子,他从未见过。 他以为他会在心里鄙薄这样的傻子,别人修炼她除邪,她早晚会吃大亏。 可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希衡深深吸引、步步牵念。 柳南衣半蹲在贵妃榻前:“我本不想对你动手,我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可是剑君,谁让你在这个节骨眼来了万花楼?” “你这么敏锐,你一定会察觉到这里的问题。”柳南衣皱眉,眼里有阴翳沉浮。 “哪怕你没有发现,剑君,解千语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风流浪荡,你找他做什么?或者,你为何忽然要清倌人伺候?”柳南衣带着深深的执念,“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剑君,你不能变成他们的样子。” 希衡:…… 她虽然听不太懂柳南衣畸形的逻辑,但不耽搁她很震撼。 还是那句话,他们可以稍微正常一些吗? 希衡咳嗽几声,略过这个话题,强行接入正轨:“柳南衣,你和怨鬼界有什么联系?刚才本君看见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那些在万花楼舞台唱戏的戏子,那些二楼三楼纠缠的人。 他们身上都有浓浓的鬼气。 柳南衣本不想回答,可他真想让希衡知道他做的一切,让她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大。 柳南衣诡笑:“怨鬼界嘛,和我是合作关系,我这身体实在太弱了,不如成为怨鬼。至于那些人?养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希衡一判断,很快理清前因后果。 鬼界分清浊,那些满怀恶孽、想着报复人间的鬼就在怨鬼界。 怨鬼界想要插手人间的事,就一定需要媒介,也就是柳南衣所说的养分。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媒介就是人的怨气、仇恨和死气。 希衡理清头绪,抬眸:“所以,你现在要对本君做什么?” “杀了本君,让本君成为养分?” 柳南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半蹲在地上,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真是,好笑。 但凡任何一个在万花楼长大的人,都该知道,他此时最想对希衡做什么。 可她不知道,以为他要杀了她。 如果是别人,柳南衣的确会诛杀她,然后献给怨鬼界,就像被他诛杀的那些人一样。 可是,她是希衡啊。 柳南衣笑着擦干眼泪:“剑君,与其让你成为别人的养分,不如让你成为我的养分,我不会把你献给别人的。” 柳南衣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要掠夺希衡的一切。 然后锁住她。 他早看清楚了,他这么脏污,希衡永远和他不是一路人。 既然如此,那就用强,哪怕恨他怨他也没有关系。 他直起身子,凑近希衡,手指正要探向希衡的衣服,房间内猛然萦绕凶悍的杀气。 漆黑的焚寂魔刀凭空出现在房内,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气,混沌火在刀身上跳动。 玉昭霁罕见地同时用刀和火,一刀斩向柳南衣。 柳南衣大惊失色,焚寂魔刀,魔族太子殿下? 他想躲,却完全躲不开这一刀,柳南衣的半边肩膀都被砍了下来,幸好他现在已经有一半怨鬼之体,忍着疼就要再用出怨鬼界秘毒。 玉昭霁压抑着杀人的躁动,想要希衡亲手杀了他:“希衡,你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看不出来那个人对她疯狂恶心的欲念吗? 玉昭霁是魔族太子,魔族习性开放。 玉昭霁最厌恶的就是一些宴上,那些男男女女纠缠的躯体,后来他明下禁令,在他的宴会上不许做乱。 可他一旦想到那些人脸上为肉欲痴迷的神色,就觉得恶心。 但是,一切一切的恶心,都不如刚才玉昭霁察觉到柳南衣敢觊觎希衡时的恶心那么多。 他恨不得让柳南衣当场消失,所以,焚寂魔刀出、混沌火降临。 要不是想让希衡亲手杀了柳南衣,柳南衣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柳南衣猛地一滞,贵妃榻上的希衡长睫微微颤动,紧接着,手中猛地凝出一柄云剑。 剑意炽盛,一剑贯穿柳南衣的魂体, 柳南衣神魂剧痛,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向希衡:“你……没中毒?” 希衡道:“没有。” 她从进入万花楼开始就觉得不对劲,早就有所准备。 地上角落残留的鬼气、客人们青肿的面色、泛着死气的步伐以及那名女子担忧的一瞥。 后面她假装中毒吐血,只是为了知道万花楼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花楼三百六十二条人命,如今还剩下几条?”希衡的云剑没入柳南衣魂体内。 柳南衣自知自己杀万花楼这么多人在前,对希衡下药在后,今日他不可能活。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 明明他差一点就能摘到月亮。 第35章 太子殿下的醋意 柳南衣强忍剧痛,贪婪用双眼描摹希衡的脸、手。 她的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希衡略有褶皱的衣服上,刚才规整清冷的剑君被他推在贵妃榻上,衣服随之弄乱。 可是她的神情那么冷,剑那么利,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刚才她只是用一种看邪祟的眼光,在看着他。 哪怕她看似脆弱地跌在贵妃榻上,也冷如霜雪,在谋划着如何除邪,根本没有属于他。 柳南衣忽然察觉一股充满杀念的目光盯着自己,他顺着视线看去,就见魔族太子正用一种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目光看着他。 玉昭霁的焚寂魔刀缠绕着赫赫凶意和毁天灭地的混沌火。 柳南衣忽然露出一个满是鲜血的微笑,看来有人的命运和他一样呢。 希衡不想再耽搁时间:“回答本君,这决定你是魂飞魄散还是尚有轮回之机。” 柳南衣必死,但死亡,也有细微区别。 柳南衣轻耸肩膀:“无所谓了,剑君。” 轮回? 这世道多艰,难道柳南衣要再出生在万花楼或者另外的脏污之地,一步步双手染上脏污、鲜血,再遇见一个最圣洁的人? 这太残忍了。 而且,希衡可不是那么好遇的。 柳南衣含着鲜血和笑意:“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为了生不如死的活死人,或者,就是和我同流合污之人。” 他说着最残忍的话,想要在希衡心中留下更不可磨灭的印象。 哪怕是伤害、恶心。 希衡轻轻蹙眉,柳南衣声音放得更轻缓:“剑君,你对万花楼所有人的好,根本就是不值,我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下流的人,我带领着她们,亲手杀了许多外客,剥了皮、挖了心……” 希衡听不下去,手中云剑光芒一绽,柳南衣的身体当即化为齑粉。 生命的消逝快如流星。 玉昭霁冷笑一声。 死,真是便宜了他。 他按了按眉心,心底那股躁郁仍然压不下。 玉昭霁将焚寂魔刀收好,天蓝色带着血雾的袍袖还未干,他找了个地方,行云流水般坐下。 同时,面色冷然看着那张贵妃榻,手指中流泻出漆黑混沌火,将那张碍眼的贵妃榻烧没。 原本还要找地儿坐的希衡:…… 她虽没彻底中毒,但也需要时间调理,现在贵妃榻没了,希衡只能另找一地坐下。 玉昭霁察觉到她的目光,眉宇间那股明显压抑着的不悦都快凝成实质。 玉昭霁没看希衡,声音冷酷:“希衡,你刚才是在找那张贵妃榻?” “是。”希衡回答。 玉昭霁搭在膝前的手倏然收紧,魔族太子向来没什么忍耐的优良品德。 他立即道:“你找它做什么?你难道看不出刚才那人对你有……”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仿佛说出来都是脏污不堪,玉昭霁压低声音:“有肮脏的欲念?” 玉昭霁看得清楚。 那个人半蹲在贵妃榻前,眼里面上的欲念,就像魔族那些为肉欲所困的魔一样。 他竟敢妄图在那里以卑贱之躯染指希衡。 他怎么敢?!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玉昭霁毁了那张贵妃榻,若非担忧打草惊蛇,他现在还会毁了整个万花楼。 希衡则回答玉昭霁:“他能与怨鬼界做交易,足以说明他有包天之欲,这样的欲有很多,包括躯体之欲,并不稀奇。” 玉昭霁喉咙里逸出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不知自己是该笑那个人哪怕死,也只在希衡眼底留下邪祟的固定印象,还是该笑希衡没有一点男女心思。 玉昭霁眼中森冷的笑意一点一滴褪去,如同孤寒之月。 他抬起头,定定看向希衡:“希衡,你不打算换一身衣服?穿着这样一身,刚才险些被他触碰过的衣服,你难道不觉得脏?” “上面说不定还有残留的鬼气,也说不定有让人防不胜防的后招。” 他这样说,好似真有了合适的理由。 用来掩饰他觉得希衡再穿这件衣服,就无比碍眼的念头。 希衡还在调理灵力,闻言只是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 她以清洁咒术掸了掸身上的衣袍,再道:“无碍,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 柳南衣虽死,但万花楼怨鬼界的事没得到彻底解决。 一会儿希衡还有的是邪祟要处理,想必会再弄得满身脏污,没必要现在换衣服。 而且她压根就没带多余衣服,根本换不了。 玉昭霁听她拒绝,脸色彻底冷下来,垂下眼眸,不再看希衡。 希衡逼出最后一点残余毒素,才问玉昭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近来没听说怨鬼界和魔界有什么瓜葛。 玉昭霁语气冷淡回答:“孤要借此去鬼墟幻市。” 鬼墟幻市,是几界最危险也最邪恶的市场之一。 鬼墟幻市大多由怨鬼等阴暗力量形成,那些怨鬼会在里面以高利诱惑修真者,让他们赔上一切乃至性命。 越危险的鬼墟幻市藏有厉害法宝、秘籍的可能性越大。 玉昭霁需要的空天印,就被玉嘲涯藏在鬼墟幻市之内。 希衡了然,她刚要说话,万花楼里忽然阴风阵阵,四周陡然漆黑一片。 窗外仍是艳阳高照,屋内满是阴霾。 希衡和玉昭霁亲眼见到,屋内的烛台上蜡烛加快燃烧,化成一滩红色的烛泪。 只听得一声锣鼓作响,铛! 一声戏腔高高唱道:“子时已到,生人回避,诡楼开放!” 紧接着,就是万花楼大门、窗户被吱呀打开的声音,艳红得像血一样的红绸被扎成花团。 纸扎的童子童女脸上画着浓重的腮红,嘴角特意用红笔勾起一个微笑,头上带着红帽子,身上穿着红绸似的血衣,一左一右在万花楼门前迎客。 阴风阵阵、树叶卷地。 门外大街上的客人们仿佛看不出这里的诡异,面色麻木、脚步迟缓地朝万花楼走来。 每走来一个人,童子童女僵硬的嘴角就带着笑意,给他们戴上枷锁、镣铐。 当走入满四十四人后,万花楼大门关闭。 鬼戏子卷起水袖,再度哀婉唱道:“红倌已到,有请鬼客!” 万花楼一楼的烛光全部关闭,在漆黑深处,慢慢显露出一个个充满怨气的鬼魂。 他们脚不沾地,沉默地落座,开始准备要进行一场饕餮盛宴。 …… 到这里,希衡和玉昭霁已经明白,在万花楼,怨鬼成了主宰生杀大权的客人,那些活人则成了任鬼挑选的“红倌” 希衡以手触摸烛泪,短短时间,融化的蜡烛已经完全冰凉。 希衡进入万花楼时,连傍晚都没到。 现在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子时,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 她敛眸:“万花楼内的时间在被人为加速。” 玉昭霁指尖轻点,也直接召出焚寂魔刀。 长刀搁在他带血的蓝衣上。 “怨鬼界不只有死去的人,更有曾经死去的神兽、凶兽。”玉昭霁道,在那场众神和凶神的死亡之战中,神明陨落,他们的凶兽、神兽也大多烟消云散。 但也有少数凶兽的怨念徘徊在怨鬼界。 能够操纵一方天地内时间加速的是,玉昭霁眸色森寒:”凶兽——烛明。“” 事情就麻烦起来了,这样身缠怨念的上古凶兽,浸淫了万花楼这么多人命血肉,哪怕是希衡和玉昭霁联手,胜负也只能五五开。 何况,希衡还身负上古情魔毒。 她思考须臾,然后和玉昭霁商量:“我们现在最好智取,静观其变,看看它们聚集在这里究竟要取得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区区血食,烛明不会出手。 玉昭霁不置可否:“嗯。” 他现在仍然未排遣出刚才的躁郁,刚才看见柳南衣试图得到希衡时,玉昭霁连柳南衣的死法都想好了。 如今柳南衣分明死去,可玉昭霁的不快并未有太多缓解。 他现在胸腔中撕扯着一股极致的恶念、以及……奇怪的情感。 万花楼一楼。 怨鬼们似乎没有主持大型血食活动的经验,慌乱忙成一团。 水鬼焦躁地扯着自己满是青苔的头发:“好乱、好乱,柳南衣呢?叫柳南衣来主持!” 所有鬼到处找柳南衣,彼此穿过对方的身体。 终于,一个拖着长长舌头的吊死鬼一拈兰花指:“啊!柳南衣去楼上杀人去了。” “仿佛是杀一个女人,绝美的女人。” “快快快,快把他找来。” 几个小鬼呼朋唤友,相互推搡着,朝玉昭霁、希衡所在雅间而去。 希衡耳聪目灵,早听得一清二楚。 她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你扮做柳南衣,假装我中了怨鬼界秘毒,正被你挟制。” “要骗过它们,你可还记得刚才柳南衣的样子?” 玉昭霁深深凝望她一眼,点头表示答应。 在希衡担忧堂堂魔族太子,恐怕只习惯了诛杀他不臣的属下,没有这样做戏的经验时。 她猛地被玉昭霁环住腰拉过去,玉昭霁的手紧紧箍住希衡的腰。 他膝上的焚寂魔刀啪嗒掉下去,掉在二人身侧,玉昭霁连看都没看。 一阵天旋地转。 玉昭霁将希衡压在身下,他一缕墨发从颊畔滑落,正好落在希衡肩畔。 希衡有些没适应玉昭霁这么快进入状态。 希衡用手推了推玉昭霁,示意稍微正常一点,还有鬼怪和烛明在外虎视眈眈呢。 玉昭霁却凑到希衡耳边,低语:“是这样吗?” 缱绻低语,如梦似幻。 第36章 伤害她,我真的会高兴吗? 玉昭霁唇边的热气扑到希衡耳朵边。 希衡只有一个想法,装得还挺像的。 反倒是她稍微有些不习惯,玉昭霁是一个格外危险的大魔,这么近的距离被他环伺在胸膛,哪怕是希衡,也会有性命被握在他手掌心的感觉。 希衡下意识往右边偏了偏头,微蹙了眉,没太靠近玉昭霁灼热的胸膛。 不知怎的,她这般的表现反倒让玉昭霁有些开怀。 她很不习惯么? 这样子的希衡,倒是和平时很不一样。 这时,外间的动静越来越近。 长舌鬼的舌头拖在地上,滴滴哒哒口水拖成一线水迹:“就在、前面。” 阴气盛重,水鬼发间的青苔越长越旺盛,不断盛开、生长,头发越来越长、显得脑袋越来越大。 它从头上薅下不少青苔般的头发,抓在手中:“柳南衣、柳南衣。” 察觉危险越来越近,希衡低声对玉昭霁道:“你的脸需要幻形,变成柳南衣的模样,你可还记得柳南衣刚才穿的是什么衣裳?朱红薄纱。” 玉昭霁心中的好心情陡然被破坏了个干净。 他搭在希衡腰间的手慢慢收紧,希衡,记得这么清楚吗? 玉昭霁无声幻形,天蓝色的衣袍变作薄纱,体型、容貌完全发生变化,彻底是柳南衣的样貌。 连可能露馅的焚寂魔刀,也被他收了起来。 啪嗒、啪嗒。 吊死鬼的舌头拍在房门上:“柳南衣。” “我们进去。”水鬼阴阴道。 几只鬼身形透明,穿过房门,进入屋内,就在他们进入屋内的瞬间: 玉昭霁掐上希衡的腰,将她带离地面。 他的身躯一直紧紧覆着希衡,没叫她被那些鬼看到。 噗通,希衡陷入床上柔软的被子里,玉昭霁倾身覆下,落下一个借位的吻。 实际并没有亲到,希衡能看见玉昭霁孤冷森寒的眼眸,里面涌动着烈焰,仿佛要灼化一切。 他居然敢在这时候低声道:“看眼睛,别认错了人。” 他用的是柳南衣的脸,但可不是真的柳南衣。 希衡只觉得他胆子大。 可在身后的吊死鬼、水鬼等看来,这个场景就香艳无比了。 几只鬼当即露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意。 水鬼拖着声音:“柳南衣,快一些,一会儿还要主持血食活动。” “惹恼了大人,我们都要人头落地。” 吊死鬼看在前日柳南衣送它的那份人肉血食身上,打圆场:“算了算了,我们出去等。” 几只鬼呼啦啦地再穿过房门,在门外等候。 希衡这才稍松一口气,她拿开玉昭霁放在她腰上的手,箍得太紧了,希衡刚才呼吸都很困难。 现在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青丝稍显凌乱,清冷嫣然的脸颊如染了妃色。 冷漠、高高在上的剑君,也有这样好似能被轻易融化的一面。 玉昭霁终于知道刚才的柳南衣是什么心情,他的手指根根收紧,再度觉得柳南衣死得太便宜。 希衡是他的对手,柳南衣怎么敢有那样放荡不堪的心思? 玉昭霁这时仍然认为,自己拿希衡当唯一的、值得的对手。 希衡则一如既往冷静,低声道:“我要召一个剑影,可否劳烦你争取一些时间?” 玉昭霁收回思绪,目光一直落在希衡身上、发间,仿佛只是要照看此时的合作者:“好。” 接下来,玉昭霁点了半根蜡烛。 烛影摇晃,他再幻化出二人在床上死死纠缠之景,门外的吊死鬼、水鬼等看见门纱上的影子,津津有味地看,啧啧地笑。 希衡则闭眼,开始召回一道天湛剑剑影。 面对烛明这种层次的敌人,希衡不可能用幻化的云剑,可她也不能竭泽而渔,用还未修补好的天湛剑。 而许多年前,希衡曾为了保护萧瑜风,以天湛剑刺出一道剑影,镇压一个东西。 如今时随事移,被镇压的东西一定早虚弱无比,她也可以收回天湛剑影。 而萧瑜风已是金丹,曾经连弑师之力都有了,希衡也不必再为他考虑。 她盘腿打坐,紫府中出现一道长剑,那就是希衡的天湛剑。 以天湛剑为中心,希衡周身出现淡淡的剑影……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二徒弟萧瑜风也在万花楼不远处。 万花楼楼下。 萧瑜风不似希衡,希衡这些日子一直忙于解毒。 萧瑜风则有的是时间来查探玄清宗周围的事情,更别提金阳谷的旧属,都视萧瑜风为少主。 早就有属下告知过萧瑜风:万花楼出现了极难解决的乱子,哪怕是玄清宗的真君们,恐怕也难以对付。 萧瑜风呢? 他沉浸在对希衡的恨中,立即就想着利用万花楼来让希衡重伤,他好逃离希衡的控制。 萧瑜风本来想去凌剑峰告知希衡这个事情,可是,希衡全待在紫毒峰,根本没回凌剑峰。 凌剑峰空空荡荡,萧瑜风在杏花林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昔日希衡在外除魔之后,会立即回凌剑峰。 她会在凌剑峰的杏花林中教萧瑜风剑法、功法,也会引导他悟道。 清影似仙、宛若惊鸿照影,萧瑜风不只一次想过,她如果不那么虚伪、她如果不是想着拿她当炉鼎,那么哪怕让他将命交给她,他也甘之如饴。 可惜,没有如果。 她就是一个这样坏的人。 萧瑜风看着空荡荡的杏花林,斯人踪影不再,他觉得心空了一块的同时,也只觉得希衡终于快忍不住,不再扮演良师。 萧瑜风本想换另外的方式让希衡知道万花楼的事。 没想到,还不等他行动,属下就来报,看见华湛剑君希衡进入了万花楼。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萧瑜风心中开怀的同时,也忍不住来到万花楼周围,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乔装打扮,在另一处高楼顶,用特制的法宝观测这里的动静。 当看到师尊希衡吐出一口鲜血,那个叫柳南衣的男人近乎迷恋、偏执地用手捧住那些血,甚至胆大包天,想要将师尊希衡带上床榻的时候。 萧瑜风面无表情,却掐破了手掌心。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心汩汩流下,萧瑜风目中开始跳动五灵业火。 屋子里的纱帘、摆设全部开始燃烧,他们当即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萧瑜风的属下急忙跪下,一名叫顾语的属下道:“少主三思!属下知道少主仁善,舍不下华湛剑君对少主多年的教导,可是,属下斗胆,请少主以大局为重!” “华湛剑君她……到底对少主心思不纯,想圈养少主做炉鼎。”顾语低下头,掩饰目中的心虚,“少主还是该以大局为重,不能被她迷惑,忘了咱们的仇恨啊。” “少主首要的,是摆脱她的控制。” 仇恨、仇恨。 萧瑜风的属下们一直在给他灌输仇恨,他自己也忘不了金阳谷上上下下的鲜血。 只有希衡让他学会高兴,可最终,萧瑜风发现是在骗他。 他紧紧闭眼,等再睁开时,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恨意。 萧瑜风道:“我知道。” 他扯出一个满是讽刺的笑意,用帕子擦干自己手掌的鲜血:“我刚才情绪激动,并不是想救她。” “我只是觉得高兴。”萧瑜风麻木地看着万花楼,“高兴我离摆脱她的控制,更近一步。” 顾语不敢说话,深深低着头。 萧瑜风低眸,他脸上明明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怎么,你不相信吗?” 他的语气突然高亢起来,四周熊熊火势更加大:“她一直在利用我,想要害我,曾经还给我下情蛊!甚至连我上玄清宗拜她为师,也是她一手策划。” “这样一个人,我恨不得她死!” 萧瑜风说着,双眸满是仇恨烈焰。 他满是恨意盯着远处的万花楼,希衡仍然脆弱地躺在贵妃榻上,柳南衣半蹲在她面前,手舞足蹈。 柳南衣眼里的迷恋和狼子野心,都要满溢出来了。 萧瑜风大约知道希衡会遭遇什么,他脸色白了白,心脏宛如被挖空一样。 可最终,萧瑜风仍然摆脱不了恨意,他猛地背过身去,不再关注希衡的情况。 萧瑜风捂着自己的心脏:“她当初为了让我上玄清宗拜她为师,用尽手段,我心脏处至今还有一道剑伤,沈东说,那是她刺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我走投无路。” 现在许是旧伤发作,否则,他的心为什么这么疼呢? 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像要从心脏内冲出来一般。 第37章 萧瑜风痛不欲生 万花楼。 玉昭霁百无聊赖操纵幻影,做出纠缠的景象。 他对这样极尽缠绵的景象没有丝毫兴趣,隐在暗处,三千青丝仿佛都是冷冽的光泽。 玉昭霁不喜好肉欲,他在黑暗中望向正召天湛剑剑影的希衡。 与其看那些缠绵之景,不如看希衡召剑影。 只是,不知怎的,越看希衡端方清冷、一本正经地召唤剑影,玉昭霁脑海中越浮现刚才希衡不悦地拂开他的手,神色清冷微蹙眉头,趴在他胸前大口呼吸的模样。 咚、咚、咚。 玉昭霁心中又有了奇怪的躁动。 他不置可否笑了一声,低下头,心道自己真是个魔。 魔有魔的恶劣性,他就喜欢看希衡端庄沁骨的形象破裂,露出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没有特别的意义,玉昭霁心想。 此时,希衡召天湛剑剑影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原本,希衡早到了一念剑来的境界。 但此时她不能让万花楼中众鬼和烛明发现,便徐徐图之,慢了许多。 希衡周身淡淡的剑影倏然要绽放光芒,希衡则精准地控下它们熄灭,免得打草惊蛇。 随着光芒熄灭,天湛剑剑影如约而至! 这是一道纯白的剑影,清雾笼罩,比天湛剑本体淡了许多。 剑和剑修向来一致,天湛剑剑影也不流于俗、锋锐难当,到了希衡身前,它兴奋围绕希衡周围转了几转,再嗖地一下,从希衡掌心飞入紫府。 天湛剑剑影,成功收回。 希衡睁开眼,眸光清明。 随着希衡收回天湛剑剑影,万花楼不远处,萧瑜风的心蓦然阵痛。 他的胸膛、离心脏偏离不到半寸的地方,裂开一个细细窄窄的口子。 天湛剑影从中飞出,迅疾如雷电,快得萧瑜风根本捕捉不到。 他只能远眺天湛剑影离开的方向,同时,心脏开始绵绵密密的抽疼,这种疼好像和刚才看见柳南风对希衡的欲念……产生的疼重合了一般。 像有一条虫,在心脏中吸他的血液。 萧瑜风痛苦皱眉,一手按着心脏处,属下们想来扶住他,被痛苦中的萧瑜风掀开。 他掀人时一个站立不稳,脚下踉跄着朝一个青瓷花瓶倒去,萧瑜风想要抓住青瓷花瓶,可疼得没力的指尖怎么抓得住滑溜的瓶口? 最终,萧瑜风如枯草朽木般,和青瓷瓶、花瓶架子一起摔倒在地,青瓷花瓶中的水洒了他一身。 药、药…… 萧瑜风哆嗦着手,想掏出怀里的丹药,但是一无所获。 他猛地想起,自从上了凌剑峰,自己太久没这么痛过了。 他许久没再吃药。 自金阳谷覆灭,萧瑜风四处拜师,拜师的路上极为凶险,朝有长蛇夕有猛虎,那些修真界的真君担心惹上萧瑜风的仇家,根本不敢收他为徒。 萧瑜风在一个正道宗门的山门口,被裂血虫攻击。 那时他太累太累了,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剩属下在负隅顽抗。 萧瑜风被裂血虫王狠狠咬了一口,晕乎乎地失去意识,等他醒来时,他已经来到凌剑峰。 他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看着窗外盛开洁白的杏花,杏林中间,一名白衣剑修正在练剑,纷纷杏花落在她发梢,不似人间境。 白杏飘香,纷纷似雪。 遥不可及,望而心动。 萧瑜风以为是她救了他,解了他裂血虫王的毒,让他不用在漫漫长夜忍受裂血虫王在心脏肆虐的痛楚。 慢慢的,他拜师、几乎将师尊希衡视作人生信仰。 人生都染上了暖色。 可沈东后来才告诉他:“那天是华湛剑君亲自设计的,就是为了让少主您对她死心塌地,事实上,当天为了让咱们更走投无路,她还刺了您一剑,剑伤就在您的心口。” 萧瑜风仔细看,他心口确实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剑伤。 这也是萧瑜风对希衡恨之入骨的原由之一。 可此刻他这么痛苦,心口处却猛然跳出一条通体血红、如同蜈蚣般的长虫。 这就是裂血虫王。 裂血虫王以前极大,狰狞,此刻却虚弱得只剩下小小一条。 它终于重获自由,一时只想痛快发泄出这些年被镇压的不满:“希衡!” 裂血虫王柔软的身体跳上窗户,就想去找希衡报仇:“这些年来你敢用天湛剑影镇压本王,你也不好受。纵然后面本王越来越虚弱,可是最初那种痛彻心扉、彻夜难眠的滋味,也够你受的了。” 裂血虫是一个极具报复性的种族,它们但凡盯上一个人,就会长年累月埋伏在这个人体内。 裂血虫王更是如此,它被希衡镇压多年,现在一朝得获自由,也不顾自己的虚弱,就想托马斯旋转钻开窗户去找希衡。 倒是萧瑜风听见裂血虫王的话,猛地瞥来—— 希衡,用天湛剑影镇压了在他体内作乱的裂血虫王,还被裂血虫王反噬,痛彻心扉、彻夜难眠? 沈东当初不是说,那是希衡用来让他走投无路的一个计策吗? 既然是用来骗他的计策,希衡怎么还会被反噬,痛到那种程度? 见到萧瑜风的表情,属下顾语知道糟了。 不能让少主知道真相。 顾语袖管中猛地伸出利刺,就要斩向裂血虫王。 如今虚弱的裂血虫王只是凭借复仇的本能在猖獗,哪里是顾语的对手。 眼见裂血虫王要被顾语所杀,萧瑜风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握剑挑开顾语的利刺。 他将剑架在裂血虫王身上:“说!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裂血虫王这个爆脾气,见萧瑜风一个区区金丹都敢这么放肆,彻底炸了。 它弓起身子,几乎想把唾沫喷萧瑜风脸上:“区区金丹小儿,本王要不是被你那师尊镇压到现在,虚弱许多,岂有你猖狂的道理?要不是当初你师尊当初舍命镇压本王,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在?” 越说,裂血虫王越气。 像它这个种族,说干就干,裂血虫王如今虚弱到这份儿上,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它先喷为敬: “本王虽被她镇压,但本王也没有亏!哼!当初本王用尽毕生修为反噬她,虽然本王被镇压在你体内,但是,本王隔空起码耗费她半身血液,想必那段时间她很不好过。” “哦,不只如此!”裂血虫王得意地弓着身子。 在萧瑜风碎裂的神色中,说出当初一个又一个秘辛。 第38章 玉昭霁轻轻环住希衡 裂血虫王极具报复性。 此刻它快意地说出当初如何对付希衡的话,从中缓解自己被希衡镇压多年的郁气。 裂血虫王通红的身躯得意摆动,它道: “前些日子,本王察觉镇压本王的天湛剑影弱了许多,一定是希衡本人出问题了!这是她活该,本王的反噬岂是那么好摆脱的?” “三年内,她半身的血液都会不断消耗,周身血液冷如寒冰,她睡不着、周身剧痛、身体暖不了,哪怕是换血也无济于事。” “为了抑制寒冰血液,她不得不用周身灵力温暖鲜血,空有修为却会实力下降,所以前段时间她应该受伤了。” 裂血虫王那张“脸”怪笑着:“要想彻底摆脱本王的办法就是在当初杀了本王,可是本王在你体内,杀了本王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萧瑜风听着裂血虫王的话,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希衡,他恨了那么多年的师尊。 却为了给他解裂血虫王毒、镇压它,被反噬了整整三年? 哪怕三年以后,她也没有彻底摆脱裂血虫王的反噬? 她明明可以杀了裂血虫王,却因为不想伤害他,只是镇压了虫王,一直没杀它。 萧瑜风忽然想起在凌剑峰的夜晚,在那些他不痛的日子里。 有天夜晚,他看见师尊希衡坐在一棵白粉色的杏花花树底下,她罕见地没有练剑,闭目假寐,堪称脆弱疲惫地靠在花树上。 萧瑜风走过去说:“师尊,您要休息吗?弟子扶您回去。” 希衡好似被打搅了睡眠,轻轻睁开眼:“好。” 萧瑜风扶着她的手,隔着衣服,他也能感受到衣服下希衡的体温,犹如一块冷得彻骨的寒冰。 花树纷纷,夜风习习,她像寒玉做的人一般,似随时要奔月而去。 萧瑜风连忙抓紧她。 萧瑜风那时还猜测,希衡的体温怎么这么凉? 那段时间,希衡的屋内常燃着烛光,她经常彻夜不眠。 萧瑜风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她疼。 可她没有朝萧瑜风说过一句,一句都没有。 见萧瑜风神色不对劲,属下顾语趁他恍惚时,袖中射出利刺,一箭诛杀现在已经变得虚弱无比的裂血虫王。 不能让它再说出更多事了。 这些年裂血虫王待在萧瑜风体内,不知看到了多少事。 那些关于华湛剑君的事如果都让少主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噗嗤一声,裂血虫王被利刺射中七寸,当场化为一滩红水。 萧瑜风看了眼地上的裂血虫王,赤着眼望向顾语:“你怕它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吗?为何杀它?” “当初沈东、你们不是说那是师尊设的一场,让我为她死心塌地的计吗?你告诉我,什么计会让她自己被反噬三年?” 情绪激动的萧瑜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灵业火,五灵业火从他全身升起,让他如同浴血的火凤。 顾语不敢靠近灼人的火焰。 他深深低下头,这时少主的情态多像当初。 那时的少主,几乎将华湛剑君希衡视作一切,他能折来翠绿的柳条、各色鲜花,为华湛剑君编美丽的花环,他能找来能做草蚱蜢的草叶儿,给希衡编蚱蜢、草玫瑰。 只要她收下他送的草蚱蜢他就很开心了。 他,好似忘记了仇恨。 希衡就是他的命。 可是金阳谷的属下怎么能让他忘记仇恨呢? 没办法,有了仇就要报仇,金阳谷上上下下这么多条命,总要有人去报,这是他的命。 所以,才有了沈东、顾语等人做的一切,他们看着萧瑜风越来越恨希衡,虽有愧疚,但是阻挡不了他们想报仇的心。 顾语立即跪下:“少主!华湛剑君的确镇压了裂血虫王,可是少主您别忘了,剑君想要少主作为她的炉鼎,您死,对她来说不好,这就是她救您的原因。” “是吗?”萧瑜风冷笑几声,“既然如此,你告诉我。” “为什么当初她为我做了这件事,没有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我不是更会为她死心塌地吗?” “这……” 顾语一时失语,华湛剑君希衡为人的确过于光风霁月,为了不让萧瑜风心存愧疚,当初她根本没告诉他。 顾语想要搜肠刮肚找一找华湛剑君的错处,最终却一无所获。 萧瑜风捂着心脏站起身,踉踉跄跄迈开步子。 他想要去万花楼,师尊希衡正在涉险。 当初她一心为他镇压裂血虫王、解毒,为他辗转受这么多年的苦。 他则一心想要诱她去陷境,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别人的魔掌。 他不断在心里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不断恨她,可他恨她的时候,她还在抵御为救他而导致的裂血虫王反噬。 萧瑜风现在身心剧痛,这种剧痛甚至盖过他身上、心口处的痛楚。 他的心里边空空荡荡,像是被剜了一大块,只残留血肉模糊的伤口。 好痛、好痛。 萧瑜风从这种痛楚中,好似得到了一种解脱。 他好像早就想去救希衡了,他当时恨她不假,可是看着柳南衣对她意图不敬,萧瑜风也想着,他再恨她,也可以自己报复她,不劳别人。 现在真相浮出水面,反倒给了萧瑜风正大光明去救希衡的借口。 可就在此时,接连噗通几声! 萧瑜风回过头,包括顾语在内的金阳谷属下全部跪下去。 “请少主三思!” “请少主以大局为重。” 顾语抬头:“少主,沈东当初在这件事上的确骗了您,但那是因为不想少主被华湛剑君的好迷惑。” “她想圈养少主做炉鼎、给少主您下情蛊,这桩桩件件都是存在的!沈东虽然骗了您,可是,之后也被华湛剑君所杀,这些您都忘记了吗?” “沈东他,当初为了保护少主您,连腿都瘸了。” 萧瑜风前去的脚步就像被死死绊住了一般,这些跪下的金阳谷下属,都是曾经和他一起逃出金阳谷的人。 他们本来可以离开,却选择了追随他…… 萧瑜风眼前好似又出现金阳谷冲天的火光,出现当初自己一心孺慕着希衡、却发现那只情蛊时的恶心。 对,希衡本就有错,她骗他、利用他、杀他的下属…… 哪怕有一丁点好,又算得上什么呢? 萧瑜风没再往外奔去,他死死盯着窗外,用特制的法宝看着远处的万花楼。 萧瑜风看见万花楼内,柳南衣不知何时早死了。 一片暗影中,希衡正盘腿打坐,另有一名男子侧着头,在静默的时光中一直静静看着希衡,如看掌心之珍一般。 忽然,暗影中的男子动了,他起身过去,双臂环住希衡,靠近她的耳畔好似轻轻说着什么。 紧接着,希衡好似也答应他的提议。 那名男子将她横抱起来。 萧瑜风的血液在这一刻冻结。 刚才柳南衣虽意图对希衡不轨,但萧瑜风并没真正看到实处。 而且,他内心一直抱着一股希冀,那就是希衡强大清冷,她一定有后招,并不会真的被柳南衣若辱。 可现在,萧瑜风则根据黑暗中那名男子的剪影,认出他的身份。 魔族太子殿下,玉昭霁。 “玉昭霁……”萧瑜风切齿念出这个名字。 第39章 生怕我们碰了你的女人? 万花楼。 门外的水鬼已经不耐烦地揪着发间的青苔:“柳南衣怎么还不好?” 吊死鬼也急得将嘴里的舌头啪啪拍在房门上:“柳南衣、柳南衣,现在可不是让你快活的时候,惹恼了大人,有你苦头吃。” 另一只人皮鬼闻言眼睛发亮:“嘻嘻,那就把柳南衣和里面女人的皮剥了,我许久都没有换新衣裳了呢。” 几只鬼商量好,就要再度穿过房门。 玉昭霁在暗影里朝希衡示意了门外的动静。 得到希衡的首肯后,他收去幻影,朝希衡走来,将她打横抱起。 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要一起出去?” 现在摆在玉昭霁和希衡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玉昭霁假扮柳南衣前往血食现场,希衡在暗,探查其他的东西。 第二条:希衡和玉昭霁一起去血食现场。 希衡敛眸思考,表面看起来,她和玉昭霁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最好。 可实际上,现在万花楼所有的诡异都指向血食活动,玉昭霁装成柳南衣,还得主持血食活动、躲避别人的视线。 他哪怕在血食现场,也很难真正查探到什么。 不如希衡也去血食现场。 在每个现场都查到一点皮毛,不如抓住最重要的点,深入钻研。 希衡朝玉昭霁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吊死鬼、水鬼们穿进房门,热热闹闹叫嚷:“柳南衣,你可真慢!” “也不怕铁杵磨成针,不过,嘿嘿,这女人可真美。”人皮鬼飘过来,恋恋不忘地看向希衡,试图伸出手去摸希衡的脸。 这样一张人皮,如果能剥下来穿在它身上可多好? 玉昭霁抱着希衡,避开人皮鬼的抚摸。 他现在披着柳南衣的脸,也神色冷然,略带警告看了眼人皮鬼,反倒更符合柳南衣阴狠的人设。 玉昭霁抓过床榻上之前铺好的绸缎,在空中撒开边角后搭在希衡身上,捂得严严实实。 柳南衣毕竟是万花楼的老板,披着他壳子的玉昭霁这么做,哪怕人皮鬼不快,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倒是吊死鬼咋咋呼呼叫嚷起来:“可真护食,生怕我们碰了你的女人?” 希衡一言不发,心道,他是担心你们上手触碰她,万一发现她现在神采奕奕就不好了。 魔族太子玉昭霁,可不是它们想的那种耽于儿女情长之辈。 希衡暗中用灵力,将自己的脸色逼得苍白。 苍白中又带着薄红,好似经历刚才的云雨,质弱不堪承受一般。 玉昭霁径直将希衡抱得更紧,手臂将她的头轻轻一带,靠向自己胸膛前,不叫希衡现在的神态被别人所看。 希衡:……那我白演了? 果然,她和玉昭霁在某些方面南辕北辙、毫无默契。 玉昭霁则以柳南衣的嗓音:“诸位心知如此,还请给柳某一个薄面。” 吊死鬼和水鬼等哈哈大笑,只有人皮鬼不阴不阳道:“我们这关好过,可是,万花楼里的一切血食都是大人的,一会儿要是人不够,柳南衣,你也配和大人争?” 玉昭霁自然不会和这个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人皮鬼计较。 他脑子里过了许多遍一会儿人皮鬼的死法,轻轻一笑,杀意四溅。 吊死鬼和水鬼连忙上来打圆场,一群鬼迫着玉昭霁、希衡去万花楼一楼。 到了万花楼一楼,玉昭霁将希衡放在戏台下边的座上。 他自己则装作柳南衣,踏上戏台。 希衡四周座上全是鬼客。 脸上画着微笑血唇的纸童子童女穿行在鬼客中,为它们献上茶水、香烛。 鬼客们捧着香烛嚼碎吃下,再佐以鬼界黄泉水,默默进行饕餮盛宴。 有人点了点希衡的肩膀。 希衡侧过头去看,一个笑容诡异的鬼客脑袋九十度旋转,上半身直着,脑袋弯过来打量她:“你是人?” “是柳南衣的人?” 希衡点头。 鬼客脸上的笑容更加喜悦,他嘴唇翕动:“怪不得,我说呢,前几天的货色最多只能算差强人意。” 鬼客笑着说:“今天可有重头戏,等一会儿我要用我自己的手换你的手。” 希衡天生剑骨,更是有一双练剑的、完美的手。 难怪鬼客喜欢。 希衡听后,则是在心里记下:换手?看来这些鬼客对血食人族不是直接享用了事,中间掺杂了其余规则。 此时,玉昭霁已经通过言语,套出这次血食活动的主持流程。 他走上戏台。 一瞬间,万花楼其余地方的烛火全部熄灭,只剩戏台周围摆放起码上千支红烛。 赤红的烛光将所有视线全部聚集于戏台。 台下的鬼客们吃香烛、用黄泉茶的声音齐齐停止,它们咽了咽唾沫,一眼不眨盯着戏台看。 玉昭霁在戏台暗处,主持这场血食活动。 他拿起一根缠着红绸的锣锤,敲在黄澄澄的锣面上:“新货已至,陈货清仓。” 铛的一声,大幕拉开。 今日走入万花楼的那四十四个人麻木地被绑着红绸,站在戏台下,纸童子童女看守着他们。 戏台中央,从空降下一个大鸟笼。 鸟笼中是一个个被折磨得灰头土脸的人,啪嗒,鸟笼打开,一个瘦弱的女人跌在戏台上。 玉昭霁随之道:“今日陈货的第一位,是一名女人。” 他神情冰冷,介绍这名女人是陈货的原因:“昨日的鬼客们多是风流倜傥俊秀男子,不爱替换成女身,这才将她剩了下来。” “今日来的鬼女也不算多,故而万花楼放血甩价,她的起拍价是一只手臂。” 玉昭霁以手指轻点额头:“这么便宜的价格,今夜谁能爆冷拿下呢?” 魔族太子玉昭霁,有一副冷漠酷烈的心肠。 他见惯魔界生死,自己也从小经历来自兄弟叔伯的刺杀,对自己和别人的命全是漠然的态度。 倒十分贴合此刻诡楼拍卖者的形象。 希衡在台下关注周围的一切,玉昭霁刚才的话语中有鼓动鬼客竞价的意味。 玉昭霁这么做,看来是诡楼的要求。 希衡静观其变。 很快,台下的鬼客开始躁动起来。 一名鬼女环顾四周,今天鬼客中的女人只有两个,另外那名鬼女不喜欢这样的身躯,也就是说会和她竞价的鬼客很少。 鬼女立即站起身,示意自己要出价。 她沙哑着声音:“我出一根手臂……” 纸童子当即呈上托盘,托盘中是一把锃光瓦亮的银刀,刀刃上密密麻麻全是符咒。 鬼女当即拿起银刀,犹豫不过片刻,便手起刀落,将自己的手臂斩下。 喷涌而出的鲜血流淌到纸童子脚底,再滴到座位底下。 鬼女切下来的手臂放在托盘上,纸童子端着欲走,鬼女却惨白着脸、沙哑嗓音:“等等。” 她咬了咬牙:“我再加一根手指。” 说着,把银刀往空中一抛,银刀落下,一根尾指落到托盘上,神经还未彻底死透,抽搐几下。 鬼女道:“好了,我出价完了。” 她静静坐下,半拉肩膀处淌下的鲜血染红吃剩下的香烛、黄泉茶,鬼女却没心思关注这个。 纸童子朝她福了福身,端着托盘离开。 希衡根据鬼女的反应,判断如果其余鬼客竞价,得在砍下一根手臂和一根小手指的基础下,再加上其余东西。 那名鬼女之所以多砍下一根小手指,目的就是告诉其余鬼客,她势在必得这个被拍卖的女人。 你们来加价,只会白费你们的手臂。 果不其然,鬼客中无人出价,一片寂静。 黑暗中,玉昭霁则轻轻勾了勾唇,他现在是万花诡楼的拍卖人,见到这个场面后轻轻启唇:“一只手指、一根手臂一次,可还有人加价?” “一只手指、一根手臂两次,可还有人加价?” “没有吗?”玉昭霁道,“好,既然诸位此时放弃对这个卖品的竞价,除开刚才那位鬼女,待会儿大家再喊价,就要至少付出两根手臂、一只手指、一只脚趾的代价。” “若无人再喊价,则此拍卖品归刚才的鬼女所有。” 无人喊价。 希衡在台下坐着,长睫轻敛,并未掉以轻心。 万花楼一定还有后招,否则不会让起拍价翻倍。 此时,玉昭霁从戏台的阴暗处走到被拍卖女子身后,他手拿一纸信封:“这里面,是被拍卖者的生平。” “请诸君一听。”他的嗓音淡淡落下,戏台中间不知何时扬起阴风,吹动墨色的发丝。 鬼戏子们哀怨的戏曲声婉转响起,水袖撒开,黑白水袖在血红烛影中有种诡异至极的美。 第40章 希衡,装得像些,别露馅 希衡静静聆听。 玉昭霁格外适合做万花楼的拍卖者,他宛如天生的黑暗生物。 漠然冷酷的口吻配上鬼戏子们似有若无的哀婉吟唱,一举将万花楼的吊诡气氛推至顶峰。 这里犹如真正的,黑暗国度。 鬼客们聚精会神、身体前倾,水鬼的座位下已经堆叠出一堆湿漉漉的青苔和枯水,吊死鬼长长的舌头卷着香烛,连咀嚼都忘记。 一根断裂的香烛咕噜噜滚到地上。 希衡也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那位被拍卖的女人的生平,是希衡解开万花楼之谜的重要节点。 “陈弯月,己卯年生人,杂三灵根,无特殊体质。”鬼戏掩映中,玉昭霁念下第一句。 那名断了一根臂膀、一只手指的鬼女闻言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陡然放松。 天赋差、无特殊体质,其余鬼客们看上这名被拍卖者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 她……可以顺利还阳了? 可下一句,玉昭霁便捏着信封,平淡而残忍的语气:“陈弯月出生时红霞满天、喜鹊齐鸣,陈弯月自小运气便非常好。” “她五岁时受野猪攻击,关键时刻,野猪掉入猎人陷阱,她捡回一命。” “八岁时,她出门摔了一跤,磕在青石板上,捡到一本修士遗留下的功法,踏入修真之路。” “十二岁时,她被云游的道人看中,收入妙音门。” 鬼客们越听,脖子伸得越长,屁股抬离座椅。 希衡闻到陷阱的味道。 修士什么最重要?气运、机缘最重要。 天赋再低、灵根再差,只要有强大的气运在身,还愁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功法吗? 一时间,万花楼的鬼客们全部躁动起来,交头接耳,连男鬼客都觉得如果能以这具气运充足的身躯还阳,对自己的未来有莫大助益。 更何况,陈弯月的骨龄还这么年轻。 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起初出价的那名鬼女也感受到这个气氛,她面色惨然,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你起初没有介绍这些!” 她付出了一条手臂、一根手指的代价,就是想找一具普通的躯体夺舍还阳。 可现在,这个拍卖品一定会多出许多鬼竞争,她的代价,也许白付了。 鬼女的臂膀还在呼啦啦惨然滴着血。 黑暗中,玉昭霁微微侧头,带着些彬彬有礼的笑意,尽职地扮演万花楼拍卖者的角色。 数十个薄薄的纸童子童女,脸上画着血红的微笑和腮红,踮着脚靠向鬼女。 它们诡异微笑着,手里拿着狼牙锤和杀威棒,一动不动。 鬼女单手抓紧座椅。 玉昭霁出声:“鬼女,这是你自己的疏忽。” 玉昭霁的声音凉薄如水:“每一位拍卖品都如同宝物,区别只在于诸位鉴宝者能不能分辨它的价值。她天庭饱满、耳垂肥厚,这些都是面相上的气运特质。” “刚才,鬼女你独具慧眼,拍下了她,这是你的优势,在你之后的鬼客要拍下她,都要付出双倍代价。” “但你的缺陷在于,刚才出的价不够高。如果刚才你出价是一只手、一只脚,甚至更多,现在别人要起拍就得付出双手双脚的代价,也就自然没太多鬼客和你争抢。” 鬼女脸色煞白,眼眶中眼球震颤。 她猛地瘫软下身子,玉昭霁挥挥手,拿着狼牙锤的纸童子童女们朝她福了福身,安静退开。 玉昭霁一勾唇角,带着某种煽动、蛊惑,“一会儿你可以继续竞价,也可以及时收手。” “我们万花楼的规则,公平公正。” 台下的希衡心道,玉昭霁真适合这样冷心冷肺算计一切的戏码,恐怕真正的柳南衣来,也不会比他做得更恰当。 对于万花楼所谓公平公正的规则,希衡则不以为然 这样的规则,完全是鲜血淋漓,剜尽别人的血泪。 接下来,在万花楼的威慑下,无鬼敢作乱,鬼戏且收,玉昭霁重新退回黑暗幕后。 陈弯月如同待宰的货物般,血红绸缎反绑住她的双手,孤零零跪在台上。 这一次,鬼客们的态度热情许多。 最先开始竞价的是另一名鬼女。 她脸上蒙着漆黑面纱,二话不说,让纸童子童女砍下自己的两根手臂、一根手指、一只脚趾,作为起拍入场券。 然后,她再让纸童女砍下自己的腿,作为她加价的筹码。 此刻,这名鬼女已经鲜血淋漓,失去站立、坐下的能力,被纸童子童女们恭敬地架着,鲜血染红纸童子童女的身体。 以鬼身换人身,只要她成功还阳,这具鬼身就没有用了。 可是,想要还阳的岂止她一只鬼? 起初那名竞价的鬼女已经付出了手臂的代价,又怎会收手? 一场鲜血淋漓的残忍竞价由此开始。 参与的鬼不只有两名鬼女,还包含一些男鬼客。 他们失去了许多东西,每个鬼客都付出太多,不会轻易放弃。 到后来,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竞价已经演变成—— 每个纸童子童女排列成一排,都捧着一个个瓦瓮,瓦瓮里则是一名名鬼客气息奄奄的头颅。 他们声如游丝,用微弱的声音,将自己的鬼寿作为代价,来买修士陈弯月的人身。 瓦瓮中好几名鬼客已经从青丝变白发,眼眶凹陷。 腐朽的头颅上只剩下欲望和执念是鲜活的。 他们的怨气、贪婪、不甘和遭受的痛楚、执念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汇聚成紫色的情感,朝空中升腾。 希衡的面色已经全然冷下去,万花楼比她想象中还要邪恶。 这里作为血食的不只有修士,还有这些鬼客。 诡异至死,娱乐至死,真正的胜者只有一个:万花楼事件的操纵者,凶兽烛明。 铛!铛!铛! 鬼戏子们再次开锣,头戴花翎,在戏台上翻着跟斗。 红绸从万花楼高层掉落,万千红烛全部大亮。 万花楼内一名名衣着清凉的男女从高楼探出头来,动作大胆、声音撩人地朝诸位鬼客表演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戏码。 区别是,以前是那些外客采补万花楼的人,现在则是万花楼的人采补他们。 玉昭霁道:“这是给诸位鬼客的中场休息时间,请诸位慢慢欣赏。” 说完,他退下戏台,衣袂翩翩,直朝希衡的座位而来。 他伸出双臂,发丝垂在腰后,身子微倾,将座位上的希衡直接怀抱起来。 他俊美的双眼本格外孤冷,此刻却像含着春水桃花一般,定定看了希衡一会儿,抓起她身上盖着的锦缎,在空中一展。 锦缎牢牢盖住玉昭霁和希衡二人。 玉昭霁覆上去,密闭的锦缎中好似正在盛开春天。 胡作非为般的响动。 其余的鬼客心照不宣笑了笑:“看来咱们的拍卖师柳南衣,也是一名性情中人。” “把女人看得比眼珠子还紧,我刚才就发现他冷冰冰站在台上,目光一直往他女人身上瞟呢。”鬼客们调笑几句,也开始享用万花楼的男男女女。 事实上的锦缎内。 玉昭霁用手撑在希衡两边的座椅上,希衡也以手抵住他的胸膛,隔出一点距离。 两人之间靠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玉昭霁定定看着希衡,尤其看向她清冷如往常般的眼眸。 沉静如水,好似他和别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玉昭霁忽然以单手撑住座椅,希衡因他忽然变幻的动作而蹙眉,玉昭霁抬手在她细腻的手心上写下: “现在是你我唯一能交流的时间,希衡,装得像些,别露馅。” 第41章 炽热情动、纵情声色 万花楼诸鬼都沉浸在放纵的声色中。 此刻,现场若有人、鬼洁身自好,反倒会引来众多鬼客的注视。 希衡明白此理。 她同样抬起手,白衣若雪,凝玉似的指尖在玉昭霁掌中轻轻划过:“好。” 希衡的指尖触上玉昭霁的手心,在上面轻轻划过时,玉昭霁感觉她的指尖在他掌中点燃了一片战栗。 如春风过处,野火丛生,烧成燎原之势。 玉昭霁的目光随她的指尖而游走,胸膛处好似有什么凶性叫嚣着要冲出来,掠夺什么、荡平什么。 玉昭霁已经没心思去剖析自己的内心,他向来更注重行动。 炽烈的目光宛如火海,和希衡清冷的目色撞在一处,好似要蛮横地用火灼化她。 他一手撑在座椅上,一手搂起她的腰肢,细细的腰肢被禁锢着,强横带向他的怀抱。 青丝垂下,在她耳边道:“既然知晓,劳烦好好配合。” 他的胆子大到在万花诡楼的危险时刻,也敢直接出声。 希衡:?? 他入戏是真的快。 希衡倒是没被玉昭霁的神来一句所惊,冷然敛眸,按兵不动。 其余鬼客们听到这里所说的“配合”之语,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自动脑补出一出香艳旖旎的大戏。 诡谲冰冷的万花楼拍卖师,在众鬼横行的子夜,对落入他掌中的修真界女修行威胁之举,让她婉转配合。 多么合情合理。 众鬼只是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拉过万花楼内的男男女女颠倒鸾凤。 锦缎内,希衡的确配合,任他搂住自己。 她只是觉得玉昭霁的手劲用得很大,好似超出做戏的范畴,说不定是公报私仇。 希衡不会在大事当前时和合作者计较这个,以沉默回应玉昭霁的放纵。 在万花楼的放纵中,锦缎滑如流光,雅清的织锦如同温柔的水波。 水波先是规律地迭荡,再又皱弄成一团,好似昭示锦缎内的荒唐。 锦缎周围的座椅也七零八落倒了一地,周围的鬼客们也被这动静逼得去别处快活。 四周终于安全一些。 玉昭霁深深看着希衡微红的脸色。 希衡将自己的手从玉昭霁手中抽出,在他肩上思路清晰地写: “烛明要的是鬼客、修士情绪崩溃时的执念、恶念,怨鬼界的生物拿恶念有几种用。” “第一种是修炼,但,如果是修炼,烛明没必要把这么大的阵仗放在玄清宗附近。” 但凡修炼,基本都是猫着修炼。 哪个怨鬼、凶兽敢在正道上三宗之一的玄清宗附近堂而皇之作乱修炼? 这不是嫌命太长?嫌麻烦不够多? 玉昭霁认可希衡所言,他的肩膀处又麻又痒,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希衡的指尖。 以前,玉昭霁只看过希衡的手握剑,一剑可裂天威。 现在她的指尖轻轻、痒痒地在他肩膀上游走,他居然也不讨厌。 反而有种很乐意如此的感觉。 还没等玉昭霁思考完,一名鬼客东倒西歪、晃晃悠悠走来这边。 他重重用鼻子嗅了嗅,鬼的嗅觉发达得多,它探究地盯着锦缎内。 感觉里边的味道很淡,不似别处,而且里边的动静仿佛停了下来。 这是只怨鬼,戒心甚重。 就在鬼客要大着胆子过来时,玉昭霁和希衡也敏锐地发现了它。 希衡现在是“中了怨鬼界秘毒”的柔弱形象,示意玉昭霁去解决。 玉昭霁抱住希衡的腰,同时眸光森冷,立时从锦缎中击出一掌。 那只来打扰、查探的怨鬼触到这掌风,猛地被击飞出去,砸落到摔倒的残缺桌椅上。 玉昭霁自锦缎中出来,用剩下的锦缎裹住希衡。 他发丝已经全散下,墨发披散在白皙的脸颊旁,明明是柳南衣的脸,却更加光华璀璨。 玉昭霁上半身赤裸,冰冷地微笑:“抱歉,客人。” 在万花诡楼黑暗、吊诡的气氛中,他如同一个尽职的拍卖师:“虽然我是拍卖师,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进行拍卖。有些人,概不分享,只能私有。” 冰冷的拍卖师在黑暗国度有极大的威慑力。 玉昭霁垂眸看向那名怨鬼,杀意凛然:“希望你不要让我在担任拍卖师的同时,违反万花楼的规则。” 这是极致的威胁。 但那名怨鬼只能遵从,他收起刚才的怀疑,从地面飘起离开。 怨鬼界和魔界类似,实力为尊。 玉昭霁一瞬恢复彬彬有礼的模样,对其余看过来的鬼客道:“诸位抱歉,有了一些不快的小插曲,请大家继续。” 希衡也不想耽搁时间,很配合地伸出一截藕臂,拉住玉昭霁的手。 女子在锦缎中,看不清模样,霜雪似的皓腕轻轻拉住男子的手臂,一刚一柔,美如画面。 玉昭霁适才还冰冷的眸光,顿时如同染上桃花般的旖旎,他反手扣住希衡的手腕,一副目光火热痴缠的模样。 他最后对其余鬼客道:“请诸位自便。” 说完,便再度撩开锦缎,进入其中,缠绵悱恻纵情声色。 鬼客们反而爆发出口哨声、欢呼声,玩闹得也更加疯狂。 黑暗、充满红烛的万花楼,清醒是异类,放纵才是常态。 鬼影交织,人鬼不分。 锦缎摇晃。 希衡神色不变,一个怨鬼的插曲不足以让她感到心神不宁。 她心绪十分静,继续以指尖和玉昭霁沟通:“第二点,怨鬼以恶念沟通人间和怨鬼界的桥梁,但烛明已经做到这一点,故而排除。” “第三……”她的指尖一顿,“鬼墟幻市。” “烛明要收集如此多的恶念,只能是准备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鬼墟幻市最深处有最强的奇物、法宝、机缘。” 烛明杀人如麻,让它拿到这些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一头死在怨鬼界这么多年的凶兽的报复,足以造成人间炼狱。 希衡一定要阻止它。 但她很冷静,从不会异想天开:“玉昭霁,我知道你也想要这些东西。” 玉昭霁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太子,魔族追求强大的实力,喜好血与火。 玉昭霁极有可能会顺水推舟,根据烛明造的孽,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 玉昭霁果然没有否认,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危险。 他用力在希衡手中写道:“是,然后呢?孤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他从来就想要更多,包括她,让希衡…… 长月一般的人堕入魔界,是玉昭霁一直以来的渴望。 希衡看出他的意思,懒得和他就此问题讨论。 免得她抑制不住想问问他为何如此缺德。 之前希衡的坟被他刨了,尸骨被他炸了,就为了让她堕魔。 他是有什么畸形的执念吗? 希衡平心静气,以大局为重,在他肩上写:“我们合作。” “我们刚才不是在合作?”玉昭霁明知故问。 希衡没有兜圈子的爱好,直接写道:“刚才的合作,只是我们双方共同蛰伏在万花楼的合作。但是,我们并没有就烛明的事达成过一致。” “别想混淆过去,玉昭霁。”希衡写。 “刚才你作为万花诡楼的拍卖师时,用极具蛊惑的言语,煽动怨鬼们出价,除开当时你需要假扮拍卖师外,你也想顺水推舟,助烛明拿到足够多的恶念,开启鬼墟幻市最深处。” 魔族太子,心肠酷烈,绝不是善男信女。 挡在他前路的魔尚且会被他所杀,何况怨鬼? 雅青色的锦缎中,希衡的眸色清冷如水。 她如今和玉昭霁因为荒唐的做戏,发丝都微乱,堪称质弱地被玉昭霁圈在怀里。 但她的冷淡、理智没有因此削减半分。 这位正道剑君一涉及人命之事,从来都这般敏锐善察。 玉昭霁恨得牙痒。 真想直接咬一副冷淡做派的希衡一口,看如果他此刻真动真格,她还能有精力这么冷静地想这些吗? 玉昭霁的打算被戳穿,撑着座椅的手掌微微屈起变成拳头:“是,然后呢?希衡。” 他好整以暇地询问:“你现在想阻止孤和烛明?” “我不是异想天开之人。”希衡太明白玉昭霁和自己立场的不同。 她、玉昭霁和烛明,哪二人真心联手,另一方输的可能性就会无限上升。 “我只是要和你谈新的合作。”希衡用指尖迅速写,“烛明是凶兽,你有凶神血脉,哪怕进入鬼墟幻市,你们的机缘也会重合,你们注定是竞争者。” 而这种争斗,只会有一个胜者。 “所以?”玉昭霁这次没犹豫,写下这二字。 “和我合作,在鬼墟幻市开启瞬间,我们联手杀死烛明,之后,再解决鬼墟幻市的事。” 希衡有自己的考量,玉昭霁是魔族太子,是一个统治者,他的行事有自己的逻辑。 虽然他同样擅杀、更加酷烈,但是比起一个疯狂的、无差别杀人的报复者,他至少不会以屠杀为乐 玉昭霁果然乐意。 但他微微勾唇,手指在希衡的手腕上游移,一笔一划、犹如作画般慢慢写。 最后一笔如铁画银钩般,轻轻按向希衡手腕上的脉门,这个最脆弱、也最隐秘的地方。 不重,轻轻地碾磨、辗转。 仿若情人间的温存,不舍离去。 玉昭霁满眼都是希衡,他写的是:“既是真正的合作,希衡,你隐瞒孤的是不是也该坦白?” 铛!铛!铛! 万花楼的鬼戏子唱至最激昂处,万花楼的红烛再度如血泪,全部亮起。 第42章 玉昭霁嫉妒那些人 鬼戏子们的唱词唱至最酣畅处,其余纵情声色的鬼客们也更加投入,放声欢吟。 在欢声阵阵、放浪形骸中,玉昭霁和希衡清醒做戏。 清醒、又荒唐。 好似真的紧密相贴,肌肤依偎。 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中缠绕着一股极致危险的氛围。 玉昭霁却觉得,这更令人无法割舍 玉昭霁的眼眸危险绮丽,波光流转,好似要一口吃下希衡。 他写:“希衡,告诉孤。” 他不知为何有种迫不及待想探询希衡的一切……的冲动。 希衡静静看向他,既然是合作者,希衡自然会言无不尽。 否则,若玉昭霁临时反水,从掌心里来的刺可比外面来的刺疼得多。 当初她被萧瑜风偷袭所杀,就是源于此。 希衡坦荡回应:“你指的隐瞒是我刚才所说的合作没说清楚?的确,我需要你付出另外的东西。” “我需要你用上次吸收的上古贪魔的力量,激发我身上的恶念。” 希衡本就中了上古情魔毒,在她不抵抗上古贪魔的影响时,双毒并发,她一人的恶念就足以召来烛明。 只有这样,才不用死那么多人,希衡也能在今夜杀死烛明。 玉昭霁聪慧,自然知道希衡的想法,他似想到了什么,冷冷勾唇笑了笑。 “希衡,外面的怨鬼、修士、万花楼里所有人的恶念加起来,足够这次开启鬼墟幻市,何必用你?” 一只怨鬼此时又摇摇晃晃走来。 “玉昭霁迅速一手将希衡揽到自己怀里,更亲密地做戏,呢喃:“怎么?” 他轻嗅她的头发,同时在希衡细嫩至极的皮肤上写下:“难道你又不想那群人去死?” 玉昭霁眉眼薄凉:“外面的鬼,大多来自怨鬼界,本就对所有人、魔、妖心存怨恨,它们凄惨魂飞魄散,对所有人都好。至于那些被关进来的修士,不过区区几十人。” “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名剑君的存在价值高。” “你要让珠玉犯险,去救瓦砾?” 希衡做了许多次这样的事,玉昭霁也看了许多次,可每一次,他都无法理解。 希衡如云,那些人如泥,玉昭霁想亲自让云变脏, 但不想见到云为了泥而甘愿染上污浊。 这会让他发疯,也或许是……嫉妒。 希衡难以苟同玉昭霁的想法。 二人的道完全不同。 她直接回应:“何为珠玉?何为瓦砾?” “见到几十人被折磨至死,成为烛明的养分,我若是只知明哲保身,那我何必修剑?寻找一处僻静之处,过活一生,不比修炼更加静心安稳?” 希衡知道,世间的恶永远除不完。 但世间的善永远熄不灭。 希衡容色清冷,在玉昭霁怀中也没有一丝献媚之色,清冷如霜雪。 她身上有股令人魂牵梦萦的冷淡和坚持。 她最后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为先贤之言。 此为她的道,为道,百死而犹不悔。 她不用玉昭霁涉险,要救人就自己去救,污染也是她来受。 先贤? 玉昭霁心想,先贤可没你那么笨,说和做是两回事。 玉昭霁心底那股想让希衡变脏的欲望又升腾起来,他想到曾经在魔界殿内,和魔将们探讨修真界的真君们时所说的话。 那时玉昭霁便道:“修真界最难杀的是华湛剑君,洞察一流、剑法一流、锐不可当。” “可是。”他以手叩向桌面,“若时机恰当,最好杀的也是华湛剑君,她要护的人太多,心底的坚持也太多。诸位可曾见过好人有长命者?” 玉昭霁一语成谶。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会着魔般挖她的坟墓,夜月陪棺中的希衡长眠。 等到花开花落,也没等到她再睁眼。 玉昭霁的心忽而钝痛,他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知痛到无法呼吸。 等钝痛消失,玉昭霁才在希衡手中写下:“人,你要护,可外面那些鬼呢?” 希衡回应:“它们身为怨鬼,心有执念,有他们该有的去处,成为烛明的养分则不是。” 玉昭霁的肩膀蓦然耸动起来,他笑,起初还收着,后来则是放肆大笑。 外间那些鬼客听见拍卖师的笑声,再看见锦缎内的异动,投来暧昧羡慕的目光。 玉昭霁笑完,眼里的笑意迅速消失,一滴不剩。 他靠近希衡:“希衡,般若魔界要修一尊佛去供奉,孤现在想着,干脆让它起来,你去坐下。” 希衡:…… 他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希衡想了想回应:“修真界镇压坏魔,我也没让他们离开,让殿下进去替换。” 两人互相回敬一语。 玉昭霁心中那股奇特的情感都要撕裂他的心脏,撞出来了。 恰好,时机已至。 万花楼中又一个特别欣赏节目开始。 因为拍卖师柳南衣在“胡作非为” 醉倒在女人的温柔乡,吊死鬼甩着长长的舌头、结结巴巴主持这个环节。 戏台中央出现身着红衣、蓝衣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全是万花楼里原本的人,这些人帮助烛明作恶,可自己也成了烛明的玩物。 红衣在左、蓝衣在右。 他们在模拟刚才的竞拍。 红衣的人就如同刚才的鬼客们,必须用手臂、寿命、腿脚等竞拍蓝衣人,才能替换蓝衣人的寿命,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在这样的规则下,红衣的人们重演刚才鬼客们的惨剧,戏台上蔓延一地鲜血。 但是,所有经历过、以及将要经历这些惨剧的鬼客们反而哈哈大笑,将别人的痛苦视作欢欣。 连在瓦瓮中的鬼客们,那苍老如鸡皮的脸上也扭曲出快意的笑。 它们津津有味欣赏着节目表演。 好似在说,再惨一些,再惨一些,比我更凄惨才好呢。 万花楼中满是扭曲的尖笑和痛苦的哭声。 这些恶念汇聚在一起,万花楼的墙壁处不知何时出现紫红色的触角,蜿蜒爬下,张开触角上的吸口。 这是凶兽烛明降临的前奏。 一股阴风鼓荡在整个万花楼、红绸飘扬、鲜血倒流。 玉昭霁和希衡同时发现它快来了。 玉昭霁最后问一次希衡:“你确定要救那些蠢货?” “是。” 那些人不是蠢货,只是被凶兽烛明所害之人。 凡人之躯,如何抵挡上古凶兽烛明? 希衡眼中一片清明,何时起,世间开始厌恶受害者? 厌恶她们渺小、被人所害。那是错的,不是她的道。 她的道是拔剑护人,海清河晏、天下清明。 很好。 魔族太子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希衡执意如此,他很乐意以贪魔之力污染她,好将她带回魔界。 “如你所愿。”玉昭霁道,他收紧手臂,“但孤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得逞。” 玉昭霁不想再看见希衡这副圣洁的、为他人涉险的模样,他觉得无比碍眼。 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触角中的吸口喷出鬼雾,万花楼的人、鬼吸收了这鬼雾恶念更大、情念也更强。 玉昭霁此时猛然掀开锦缎,锦缎飘飘落下,坠至二人脚底。 希衡的裙身上有刚才荒唐作戏后的褶皱,头发全部散下,整个人纤尘不染,像盛开、洁白的荼蘼花。 微微敛下的眸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柔弱,只有冷静,大脑飞快计算一会儿可能发生的一切。 玉昭霁抱着她穿过那些完全被烛明控制的鬼,将她抵在墙壁上。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口咬在希衡的后颈上,立即刺破细嫩的肌肤,鲜血满溢在玉昭霁唇齿之间。 希衡吃痛,天鹅似的细颈微微朝后扬。 玉昭霁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躲,他咬得越来越用力,牙齿在上边辗转。 希衡皱紧眉头,她一直不知道玉昭霁的异兽形态是什么。 现在猜测,不会是狗? 他咬人之前居然不打招呼。 “疼吗?”玉昭霁唇齿间全是希衡的鲜血,在希衡耳边道,“疼就对了,希衡,好人不长命,你救人就得疼、流血。” 他要让她疼一些,疼得她下次自私一点,疼得她最好变成魔。 这个极致的啃咬仍在继续,玉昭霁通过希衡被咬出来的伤口,渡过去上古贪魔的力量。 希衡冷然不做抵抗,很快,上古贪魔和上古情魔之毒交织在一处。 两毒并发、恶念骤起。 庞大的凶兽烛明,如期而至。 第43章 冷酷的魔族太子,从未如此温柔过 凶兽,烛明。 万花楼穹顶上的瓦片绘满巨兽纹路,慢慢,黑黝黝的瓦片好像动了动,从中睁开无数只暗黄的的眼睛。 眼睛们或开怀、或邪恶、或绝望地俯瞰万花楼里的一切。 万花楼的修士与鬼客们陷在情绪的崩塌与激昂中,根本感受不到周遭发生的一切。 它们现在已经完全沦为情绪的奴隶。 烛明触手上的吸口再度翕张,抽取这些恶念。 吃完这些,它好像更大了些。 但最令它侧目的,还是黑暗角落、墙壁边角的一男一女。 其中一位是它的拍卖师。 黑暗国度的拍卖师长发飘飘,却赤着胸膛,将一名清冷柔弱的女修抵到墙角,正带着些凶狠、缠绵地啃吻她的后颈。 没错,啃吻。 他双臂有力地紧紧锢着她,唇齿间的鲜血流下,顺着胳膊流在二人的手臂上、衣服上。 烛明把这判定为啃吻,而不是咬,是因为它从玉昭霁身上发现了浓重的欲念。 但是,最浓重的恶念,却是从那名女修身上发出的。 这么多恶念,足以让它今夜开启鬼墟幻市最深处。 烛明下意识就要捉住拍卖师和这名女修,哪怕是它的拍卖师,也是它准备好的血食食粮。 可是,烛明身为凶兽的直觉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样一名女修,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恶念? 烛明探出一条细小的紫红色触角,从角落边缘伸过去,感知希衡身上的恶念组成部分,它好似走马观花般瞧见了希衡的一生: 看见她多少次剑诛邪祟、荡魔除邪,看见她清正的坚持,甚至看见她被萧瑜风偷袭、一剑刺杀,死在最美的春日。 看见她帮助的柳南衣、万花楼众人,全部成为烛明的帮手,杀了诸多人,甚至给她下药。 看见温雨勉、白馨儿等人白眼狼般的所作所为。 烛明恍然大悟。 信仰崩塌时的血泪尤为痛苦,何况她一再被背叛。 由正堕邪,将比邪更邪。 就像是清冷圣洁的神女救世扶危,心中不知被世人戳了多少伤口,平素她能用信仰和坚持止住伤口不流血,可当信仰崩塌,那就是万剑刺心、鲜血淋漓。 烛明不疑有它,打算对希衡、拍卖师动手。 它也就没注意到希衡眼中一闪而逝的流光。 烛明看到的记忆,自然只是希衡想让它看到的部分。 否则,柳南衣已死的事情不就被发现了吗? 烛明的真身彻底显在空中,烛明是类人的凶兽,紫红的铠甲周围有触手,它的脸上则没有五官,一片空白。 紫色的头发如同杂草,乱糟糟地往上冲。 在修真界,这个发型不得不说很独特。 烛明发出一声嗡声,触角伸出,割断拍卖师的身体,一根触手卷住希衡的腰,将她卷到自己臂弯中。 烛明的触手朝希衡周围喷出粉雾,欲要引起她更多的恶念。 其实,烛明需要的恶念已经足够,但是在看到希衡的那些记忆后,它就是偏要再次看她痛苦。 凶兽烛明曾经跟着上古作乱的神,踏遍人间界,也碰见一些像希衡这样救世的人。 它在这种人手上吃了许多亏,最厌恶这种人。 所以,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碰到这样的人,烛明仍然想折磨。 这倒是在玉昭霁意料之中。 魔族和凶兽类似,或许在他们的血液中,天生就和希衡这样的人不对付。 想破坏她。 但是,差不多得了。 玉昭霁森冷地想,有些人和物,只能独占,不能分享。 哪怕玉昭霁认为希衡是对手,也只能被他独自破坏。 魔,一向贪婪。 魔族太子天生擅战,玉昭霁寻到烛明回忆往昔时细微的分心,焚寂魔刀一刀斩出! 毁天灭地的混沌火和刀意不留余地,屠城般朝烛明而去。 烛明的触手挡在身前,还没碰到焚寂魔刀就全部碎裂,焚寂魔刀深深砍入烛明的铠甲。 可是,烛明毕竟是上古凶兽,是恶神征战的伙伴。 那些伤口迅速复原,从伤口中又长出许多触手想要困住焚寂魔刀,被玉昭霁一刀震碎。 一时僵持。 烛明能吸收恶念,这里恶念众多,再打下去就不妙了。 就在此时,希衡身上倏然绽放出一阵雪色光芒。 光芒大作,烛明的眼睛被一晃,虽然不到须臾,但对于他们这等层次的修者来说,须臾便能扭转战局。 天湛剑剑影齐发,从四面八方带着冷锐剑气,刺穿烛明身上的几百个眼睛,再来回穿梭。 希衡的剑影,可不只看着好看、数量众多,每一道剑影都足以灭杀一个具灵期修士。 烛明身上鲜血直流,连触角都被刺得缩了回去。 同时,她手中握住最利的天湛剑影,往烛明侧后绕去。 烛明之大,一锅炖不下。 这种庞大的体型,它的速度绝对赶不上身法如风的剑修。 烛明周身鲜血淋漓,玉昭霁和希衡一魔一人,他们是多年对手,配合得也十分默契。 刀域和剑域同时绽开,将烛明逼得十分狼狈。 但是,烛明利用自己能掌握时间的特性,微妙地一转,逃出二人的刀域和剑域中。 玉昭霁虎口发麻,希衡随之唇角溢出鲜血。 玉昭霁有些诧异地看向希衡,她吐血了? 希衡到底中了什么毒?能影响她至此? 若是正常水准的希衡,绝不会被烛明伤到吐血。 如果说是上古贪魔之力,可现在玉昭霁已经收回了上古贪魔之力,她不至还这么难受。 她身上出了什么事?之前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玉昭霁望去,就见希衡脸色如染了一层薄薄的红,她好似在压抑什么,眼眸微垂,睫毛如青羽,有一股难言的脆弱。 希衡见玉昭霁的神色,握住天湛剑影:“抱歉。” 她以为玉昭霁是担心她吐血后,难以稳定地诛杀烛明。 声音好似也和平时不一样,连望过来的眼神,也没以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使得玉昭霁都愣了愣,不自觉声音放柔:“无事。孤只是想问你,你可还好?” 希衡嗯了声。 希衡刚才双毒并发,吃了一颗天极抑情丹。 没想到,一颗不够。 她体内的上古情魔毒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压制,猛然得到口子宣泄,根本扑不灭,这就是她吐血的原因。 希衡道:“我很好,继续。” 她示意玉昭霁继续正常攻击,希衡不会再让自己被毒和伤影响,战场没有借口。 玉昭霁和希衡的眼神交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烛明已经朝万花楼的修士和鬼客而去。 它想吸食它们的情感、鲜血,恢复伤势。 烛明的诸多触角汇聚成一根,要劈向这些修士、鬼客。 人、鬼看似都沉浸在崩溃的情绪中,或笑或扭曲,但他们眼角无意识地沁出泪水来。 人是鬼的过去,鬼是人的将来。 人和鬼都不该是情绪的奴隶,纵然被烛明控制,他们潜意识也想活。 可是,活不了了。 鬼客中的儿子护着父亲、修士中的母亲抱着女儿,他们多么想要活命,春天还正美,可他们即将什么也看不到。 哪怕他们死,孩子活也好啊。 可是,没人能来救他们了。 一些修士认得希衡,空中的华湛剑君希衡已经伤痕累累,唇角沾血,她没有力气了。 她最多回到玄清宗,找一些真君来联手处理这件事,真君们会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而这些修士,只是一小部分人。 仿佛理所当然被牺牲。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然而—— 只听得一声长剑清鸣之声,就在烛明的触角劈来的瞬间,希衡化光落至这些人、鬼的面前。 她刺出天湛剑影,挡住烛明惊天动地的一击。 第二颗天极抑情丹的味道,咽入她喉中。 扁无真君说,上古情魔毒堵不如疏,希衡最多只能再吃三颗天极抑情丹,否则,情魔毒反扑浩浩荡荡。 相当于希衡每吃一颗天极抑情丹,都会付出代价。 现在人鬼悲鸣,骨肉面临分离,这些性命,就是希衡甘愿为此付出的代价 她脸上的潮红全部褪去,眼中也不负嫣然,天极抑情丹配合她的神水灵根,短时间内会更加断情抑性。 一时间,她身上的冰冷更胜从前。 玉昭霁微微皱眉,她刚才吃什么了? 烛明被希衡一剑刺裂身体,身躯分散至空中。 那些被控制的鬼客、修士们也从被控制中脱身,修士中,一名小女孩儿被吓得哇哇大哭,她牵着母亲的衣角,大哭着也知道是希衡救了他们。 小女孩儿闻到希衡身上的丹药味。 她哭着问母亲:“娘、娘,她吃的是药吗?会不会很苦。” 小女孩儿最讨厌吃药了,不想让希衡苦。 希衡回过头,有一种难言的、令人心碎的清冷,她说:“不苦,是甜味。” 玉昭霁猛然握紧焚寂魔刀。 他真的快忍不住了。 第44章 玉昭霁给希衡披上衣服,桃心焰主解千语出现 烛明的身体四分五裂,飘散在万花楼半空。 但是,这还不够。 元婴以上修士身死尚且能夺舍复生,何况是凶兽? 希衡袖中盈荡天风,她并非心慈手软之人,烛明这样杀人作乱的凶兽,必须伏诛。 她神色冷然,左手掐了个大繁至简的法诀,瞬间,指间绽放淡淡水色光芒,光晕笼罩全身,衣袖无风飘荡。 万花楼的温度顷刻低了不少。 连玉昭霁都很少见希衡用这样的杀招。 哪怕是水魔和修真界最残酷的法修都学不会的水灵根法咒:大江归墟。 大江归墟之处,不留活口。 如果刚才是希衡提剑护天下清正的温柔,现在就是诛邪除魔的肃杀。 要想护,怎能不杀? 空气在轻轻抖动,紧接着,空中所有水分被希衡剥离出来,形成一滴滴透明的水珠。 水珠看似平静,背后却如有游龙腾过的巨大龙吟声,背后好似有一个恐怖的海域,仅仅是缓慢流淌,千万亿的水就发出恐怖的声音,让人心里发紧。 这个地方是归墟,是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众水皆归归墟,空中的水珠联通归墟,紧接着,万物如剑! 这些快落入归墟的水珠全部变成水剑模样,连带着归墟里的水也飞至空中,化成无数的水剑。 滴水尚能穿石,何况是整个归墟? 烛明碎裂的身躯在这股恐怖的力量面前就想逃跑,然而,瞬间被水剑淹没。 玉昭霁现在心情不快,挥出混沌火。 水火本不相容,在空中一交汇,烛明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便粉身碎骨于天地之间。 神魂尽消,再无转世之机。 万花楼也早在打斗中变作废墟。 烛明身死,被它用神通拨乱的时间被修正,现在月明星稀。 一片残垣中,无论是修士还是鬼客,都劫后余生地抱住孩子、亲朋。 他们的脸上、身上满是灰尘、血迹,泪水冲刷出深深的泪痕,在光阴中静默。 “希衡。”玉昭霁冷着脸,穿过滚滚烟尘,他早就不再是柳南衣的模样,恢复自己原本的容貌。 天蓝色的衣袍、上边染着斑斑血迹。 银莲发冠,三千青丝垂于身后,发带也用银线暗绣着雪莲。 玉昭霁不喜欢很白的颜色,也不喜欢雪莲这种必须要精细环境才能养成的花。 但不知为何,每次魔族宫廷的魔呈上发冠等配饰,玉昭霁总是会一眼看中这些。 他挑中的有洁白的杏花、雪色的荼蘼花、盛开于冰天雪地的雪莲…… 每一次都是这些,从无例外。 希衡见玉昭霁在找自己,以为他是要拿鬼墟幻市最深处的钥匙。 鬼墟幻市堪称修真界最邪恶的地方。 打开最深处通道的人死后,就会出现一些钥匙,五日后,通过这些钥匙就能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 这样的规则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鬼墟幻市最深处开启、引起更多人头破血流的争抢。 鲜血、皮肉就是鬼墟幻市的流通货币。 希衡刚才拿到了其中一把钥匙,她遵守诺言,摊开手心:“给你钥匙。” 玉昭霁看着希衡没说话。 她一身满是鲜血,鲜血染衣,犹如红梅,本是雪色的裙角有鲜血啪嗒啪嗒往下滴。 这是她刚才受的伤。 人族的身体和魔族的身体总有不同,玉昭霁有凶神血脉,防御比希衡厚。 他按了按眉心,心底因希衡几次救人生起的不快并未褪去,愈演愈烈。 希衡见他不接:“你不要?” 她作势要收回。 玉昭霁及时截住希衡,拿起她掌心的钥匙,将它立在希衡手心。 希衡疑惑看向他。 玉昭霁手中微微用力,钥匙的尖锐处轻轻刺向希衡掌心,刺出一滴血珠。 那血珠碍眼,被玉昭霁立刻抹除,顺便把希衡身上的伤也给抹去。 “希衡,你难道感受不到痛?”玉昭霁面无表情,眼底有晦涩的纠缠。 风吹动二人的衣袍。 “你的掌心是柔软的,次次挡在风刀霜剑面前,你也会痛,这些细小的伤害汇聚在一处,也许有朝一日你承受不起。” 玉昭霁总有种,也许希衡承受得起这种代价。 但他已经承受过、再也承受不起的感觉。 “如果你真不拿自己当回事,可以来找孤,孤费力代劳,送你堕魔。” 他的忍耐心现在已经很低了。 希衡:…… 所以这就是他莫名其妙用钥匙戳她一下的理由? 希衡道:“我知道,多谢。” 希衡有些疑惑,照理,玉昭霁和她有立场的不同、道的不同。 今天照理,玉昭霁应该会很看不顺眼她,他起初也的确恼,几次希衡都有种玉昭霁想把她活吃了的感觉。 可现在看,今天的玉昭霁好像要格外温和一些,像是在顾及着什么。 他周身的峥嵘、冷锐和残酷好似都藏起来。 玉昭霁道:“你刚才吃的丹药是……” 他想问问到底是什么毒,能给希衡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玉昭霁还没说完,就见到希衡那疑惑的眼神。 他的面色立即一变,重新恢复面无表情、孤冷华贵的太子殿下做派。 对,希衡困惑得没错,他和希衡是对手,立场不同,他在这里问什么。 玉昭霁以前从未怜香惜玉过,以后也不会。 他后退半步,拉开和希衡的距离,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冷冷直视她。 “孤的意思是,希衡,按照鬼墟幻市的规则,孤和你在五日后的鬼墟幻市是一队,你别受伤拖孤的后腿。” 魔族太子的确好战、无比热衷力量。 希衡不疑有它:“我会注意。” 二人陷入僵境。 一个完全不懂、一个知道在意,方向却全然跑偏。 玉昭霁盯着希衡。 希衡忽然想到什么,收好天湛剑影,往那群修士中走去。 她就说她好像忘了点什么。 她来万花楼最初的目的是找解千语,解千语人在何处? 这位目前唯一能替希衡解毒的桃心焰火主,修为不低,应该不会这么快出事? 希衡没有打扰那些灾难过后抱在一起的修士和鬼客,她的目光环视四周,寻找外貌二十上下、火灵根、容貌俊秀的男子。 这是解千语的外在特征。 希衡见过他的画像,她在一群人中终于找到解千语,解千语是一个风流修士。 换言之,烛明对他的影响非常大。 现在解千语都如同一个死人般晕在地上,衣襟散乱。 希衡想要扶起他,玉昭霁却快她一步。 他见解千语身上那种纵情声色过度的虚就觉得恶心,一道掌风过去,解千语的身体在地面转了好几圈,腾飞起来,趴在一个断椅上。 玉昭霁冷冷道:“希衡,孤是魔,今夜陪着你救了一夜的人,也该够了。” “你再当着孤的面连一个浪子也要亲自救,就太碍眼了,别侮辱孤身为魔的本性。” 希衡:…… 她已经麻木了,人魔各有不同,玉昭霁别滥杀无辜就行。 此时,玄清宗的修士们发现万花楼这里的动静,全都赶来。 玉昭霁不想和那群麻烦的人打交道,决定先离开。 离开前,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扔给希衡:“搭上,你现在连灵力都舍不得用来御寒,孤可不想五日后,你告诉孤你病了,去不了鬼墟幻市。” 玉昭霁消失在夜色中。 希衡披着他的衣服,只有一个感觉: 她一个出窍期剑修,要是能在春寒的夜里把自己冻病,也就不用修剑。 该抽空去看看脑子。 玄清宗的人已经越来越近。 包括萧瑜风,萧瑜风浑身冰凉。 他看见魔族太子抱起师尊后,周身血液仿佛都逆流,可是,那个法宝一天的使用时限已到,后面的事他完全看不到。 无人知晓萧瑜风的内心有多煎熬、痛苦。 他恨希衡,疼痛却又不断撕扯着他。 见万花楼坍塌,他立即就要去找希衡。 顾语又故技重施跪下:“少主!您现在过去,万一被华湛剑君怀疑?” 萧瑜风回头看他,神色狰狞得像恶鬼:“连此事你也想阻拦我?” 顾语蓦地心惊,被疯狂如恶鬼的神色镇住。 少主他……真的无法放下华湛剑君吗? 第45章 他下贱,他对自己的师尊抱有疯狂的不伦之恋 萧瑜风在微凉的夜色里踉跄前奔。 啪嗒一声,黑色玄纹靴踩碎一截木棍。 再哧溜一下,他踩到青石街凹陷中积留的水坑,雨水被黑色玄纹靴踢起来,溅在衣袍上、裤腿上。 他踩着青石、木棍、积年的雨水一路来到万花楼前。 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希衡半弯下身,白衣上有红梅似的鲜血、一缕墨发倾洒在身前。 天穹中孤月悬星,她神情专注,周身如沐月华,在给一名手臂被木板砸穿、再不处理就会手臂坏死的修士上药。 希衡不是医修,但修士哪儿有不受伤的? 她会一些基础医理,也会处理外伤。 在见到她那刻,萧瑜风整个人都仿佛呆住了。 流逝的时间、轮转的世界在这一刻好似都安静、消失,世上只剩下她,他只能看到她。 她没事,还不等萧瑜风仔细体会这一刻心中的滋味,便蓦地发现—— 希衡身上披了一件男子的、天蓝色的崭新衣服。 衣服上有血雾、纹理上有繁琐的暗绣,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不凡,用料考究。 衣服的原主人似乎身量高挑、是属于男子的完美身材。所以,这件属于他的衣服搭在希衡身上时,就像一个英武的成年男子,环住了她。 魔族太子,玉昭霁。 这一刻,萧瑜风的心脏被摧天的仇恨和怒火点燃,他神色狰狞如恶鬼。 难道玉昭霁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事? 萧瑜风紧紧掐着手心,实在没压抑住心中奔腾流淌的复杂情感。 “师尊身上的衣服是?” “别人所赠。”希衡略过玉昭霁的名字,她现在没必要和萧瑜风有多的牵扯。 听见希衡这冷淡敷衍的回答,萧瑜风的心蓦地缩紧,压迫胸膛,快呼吸不过来。 他一旦想到,也许是魔族太子玉昭霁对希衡做了什么。 甚至,占有了她,才让她羞于启齿,这么敷衍回答自己,萧瑜风就感觉难以呼吸。 他认为师尊希衡是个虚伪的人,可也认为她是一个爱好声名、至少表面看起来不染纤尘的人。 一旦被玉昭霁所辱,她一定只能隐忍下此事,遮住满身痕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只会在夜里,用清水濯洗一切痕迹。 萧瑜风想杀人。 可是再想想,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亲手造就的吗? 他亲眼瞧见她进入万花楼、亲眼看见她涉险,被魔族太子揽在怀中。 他为了报仇、摆脱她的控制,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现在纵然希衡没死,他没摆脱她的控制,可希衡受辱,他的恨也算报了一半,他应当高兴才是。 可为什么他一点高兴也没有,为什么他这么痛? 她明明这么坏,明明这么利用他…… 萧瑜风眼里满是血丝,情状如同濒临癫狂边缘。 希衡奇怪地看着他,心道萧瑜风此时这个造型去玄清宗,都能被当成魔给扔出来。 如果此时萧瑜风堕魔,希衡还有得麻烦。 希衡冷声:“萧瑜风,你在想什么?” 萧瑜风跪下,抬起头:“师尊,您……” 他想问是否有登徒子对她做了什么,可最终问出口的却是,“师尊在万花楼遇见了何事?弟子见四周似有极大的鬼气,想必师尊受扰不小。” 绕了一圈圈子后,他终于问到:“师尊这些时辰都在做什么?” 希衡能轻易看出萧瑜风兜圈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将那名伤者的手臂用木板固定住,注视萧瑜风:“萧瑜风,此时是本君问你,而非你问本君。” 她直接问:“今夜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希衡从萧瑜风翻来绕去兜圈子问今夜的事,就笃定萧瑜风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希衡眸中瞬间清冷的寒光让萧瑜风语涩,她太敏锐。 今夜的萧瑜风脑子也太混沌,他好像什么都想不了,脑海里只有一个人。 此时,被萧瑜风甩下的顾语也用金阳谷遗留下的秘宝,再次和萧瑜风进行传音。 金阳谷的这些属下,之所以能在玄清宗、凌剑峰做了许多连希衡都不知道的事,就是靠这些秘宝。 顾语眉梢上全是焦虑担忧:“少主,是属下,属下传音不能太久,否则定被华湛剑君发现。” 他苦口婆心劝:“少主此刻勿要表现得太担忧,否则,若华湛剑君发现咱们意图借邪祟之力,致她重伤或者身死,她一定会诛杀我们。” “少主,大局为重啊。” 顾语真是不懂。 他们一直在少主耳边提醒华湛剑君的不好,为了复仇大业,也诬陷过她许多次。 比如说陷害她给萧瑜风下情蛊、比如说朝元炉鼎之事。 这么长的时光、这么多亲近的属下在少主面前诋毁她,少主也信了,此刻在少主心里,华湛剑君应该是一个虚伪做作、工于心计、内里阴狠的小人。 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放不下她? 难道那份情有这么深吗? 顾语脑中蓦然划过一蹙花火,情? 少主对华湛剑君究竟是孺慕的师徒之情还是……男女之爱? 修真界伦理等级森严,师者如父,少主该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 顾语生生打了个寒颤。 夜风寒凉,给萧瑜风吹回一些理智。 他不能让自己做的事暴露,萧瑜风恭敬回答:“禀师尊,弟子今夜发现万花楼中有诡物作祟,几次想进入万花楼,却破不开禁制,只能准备回玄清宗请人支援。” “所以,弟子发现师尊在万花楼,才多问了几句。” 希衡不置可否。 无论萧瑜风说的是真是假,她都知道萧瑜风曾偷袭、杀害过她。 之后,萧瑜风若再对她有不轨之举,希衡一定会清理门户。 她冷淡转开目光。 现在伤者众多,送上门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希衡吩咐萧瑜风:“帮他们处理剩下的伤势。” “是。”萧瑜风行礼、拱手应答。 萧瑜风如今还是希衡的徒弟,尊者为上,无论萧瑜风是恨她敬她还是……既恨又爱,都得遵循希衡的吩咐。 身份的差距犹如一条鸿沟。 他沉默走过去,为地上的伤者处理一些伤势。 萧瑜风在万花楼找到一些酒,用烈酒给这些人的伤口消毒,匕首划过腐肉,处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一对受伤的夫妻等着萧瑜风救治。 妻子憔悴地躺在丈夫怀里,护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萧瑜风一边沉默救治,一边煞白了脸。 这样的情景有些刺到了他,因为他忽然想起,如果师尊希衡真和魔族太子有什么,他们二人修为相仿、辈分相同,难道他们未来也会这么亲密? 玉昭霁可不像萧瑜风,是希衡的徒弟,不会有这么多束缚。 萧瑜风如果修为高一些,就能看出希衡元阴尚在。 可他修为远不如希衡,哪里能看透希衡的状态? 萧瑜风几乎将手中匕首嵌入掌心,他很好地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如果希衡真和魔族太子亲密起来,强强联合,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她了。 萧瑜风便大着胆子:“师尊,您身上那件衣服上也有血雾,而且……还萦绕着淡淡魔气。” 见希衡蹙眉瞥来,萧瑜风连忙说:“弟子并非敢质疑师尊,只是斗胆提议,师尊脱下这件衣服。若是御寒,弟子年壮力强,可以弟子之衣御师尊之寒。” 在法宝那头默默听着的顾语:…… 若他没刚才那个猜测还好,一旦有那个猜测,便越看萧瑜风的形迹,越像对师尊希衡爱而不得、既爱且恨的模样。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 希衡则嫌曾杀过自己一次的人脏,而且她真的不算冷,谁懂? 希衡道:“不必。” 她披着那件天蓝色带血雾的衣服,静冷的蓝色和热烈的红色极好相融,毫不在意拒绝了萧瑜风。 萧瑜风一咬牙:“师尊……” 法宝那边的顾语则已然确认,金阳谷少主萧瑜风,真的对自己的师尊有胆大妄为的、疯狂的不伦之恋。 顾语痛苦闭眼,华湛剑君清冷端方,从未对他行过勾引之事啊。 他,怎能狂悖至此? 金阳谷的复仇大业,又该怎么办?! 第46章 萧瑜风好像彻底失控了 玄清宗方向,飘来盏盏六角青陶灯。 玄清宗装束整齐的弟子们手提青陶灯,整齐划一赶来。 他们左手提着药囊、右手明灯,肩上背着温水,热热闹闹的人气儿和光明顿时驱散长夜的寒冷。 为首的三名修士快步赶来,朝希衡行礼:“弟子陆定远,见过华湛剑君。” “弟子飞雪、玉容,请华湛剑君安。” 陆定远就是当初率众组阵,直面敖业真君的那名弟子。 飞雪和玉容则是碧丹峰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两名女修,当初也是她们负责给凌剑峰送药。 希衡朝三人颔首,见他们准备的温水、药囊,就知道他们的妥帖老练:“本君不必你们操心,去看别人。” “是。” 三人退下。 玄清宗众弟子一赶来,暖黄灯光亮开天穹,萧瑜风心中那股诡秘疯狂的心思就像没了发育的土壤。 一点形迹也不敢露。 在修真界,师徒之恋过于禁忌不伦,尤其是弟子单方面对师尊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萧瑜风心中有太多恨,还未能明晰这种禁忌之爱。 但是,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抬头飞快望了眼希衡,把刚才冲动之下本要说的话咽进去,嗓音沉沉:“弟子也去帮忙。” 他低着头退下。 空中传来破风之声,希衡抬头望天,一瞬后,又俨然失去兴趣般敛眸。 玄清宗真君们来了。 他们竟来得比陆定远、飞雪、玉容这种弟子还要晚。 一名、两名、三名真君落至此地,全都挂着熟稔的社交面孔,朝希衡拱手行礼、打招呼。 希衡此刻虽对他们有意见,也作了回礼。 “好浓的怨鬼气!”一名真君嗅了嗅,双眉一凛,一副生怒之色,“正邪不两立,怨鬼们竟敢犯到玄清宗治下,非要本君请出真武藏经吗?” 另两名真君也帮腔。 继而又满脸赞叹地对希衡道:“我们几个老物,来迟这么多,此事若没有华湛剑君,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华湛剑君真是正道楷模、光泽遗世啊。” 希衡蹙起眉,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厌恶。 这几名真君来得比普通弟子还要晚,其中一人身上沾着浓重的脂粉香气,自觉脸上不好过,便在这里饶舌敷衍。 她口吻如霜:“不知几位刚才在何处?脚程难道比众多弟子还要慢?” “又或者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几句发问将那几名真君打得措手不及。 是,他们来得是慢了些,反正华湛剑君在宗门内,天塌了有她顶着。 他们与其吃力不讨好来处理这些事,不如多看几本经卷、多修炼会儿功法,或者……多沉醉于温柔乡之中。 不比大半夜来这鬼地方要好? 可是,他们没想到希衡会这般直言不讳,丝毫不给他们面子。 华湛剑君希衡,实在和玄清宗真君们太不相似了。 真君们摸了摸鼻子,又打不过她,只能面带惭色。 在这时,一道懒散不羁的女声响起,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哈欠声。 宜云真君赤着足,坐在自己的酒壶上,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大晚上的,什么邪祟非得玄清宗出动四名真君?” 她伸了个懒腰,一副自己和天下芸芸众生都不同的直爽模样:“形式有这么重要吗?明明一个真君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显得这么隆重,本君的觉都被吵醒了。” 宜云真君为了刷自己的名望,却又不愿天天累死累活,便时常表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要是以往,这几名真君也不想大半夜跑这一趟,宜云真君“真性情”的话语,总能有人迎合。 毕竟世间有千百种人。 但是,这次万花楼的邪祟实在太强。 一名劫后余生的修士听到这话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不是……不是一般邪祟,是上古凶兽烛明。” 说完,他想起万花楼内发生的一切,承受不住那股恐惧,晕死过去。 凶兽烛明…… 几名真君自然知道怨鬼界的凶兽烛明的厉害。 难怪刚才的怨鬼气这么重。 他们为了在众人挽回自己刚才被希衡叱责的面子,做足正道真君派头,夹着眉头:“宜云真君,你平素不知礼数也就罢了,人命当前,你怎还能这般儿戏?” “若要睡觉,就卸下玄清宗真君的名头,好好去睡!” 说完,这些真君不顾身份,“亲力亲为”地去照看地上那些伤者。 宜云真君:…… 她脸上那股大大咧咧的表情一滞,暗骂这些最圆滑的真君今日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她倒也不是纯正的傻子,知道自己再反驳讨不了好,就盯着自己光裸的脚不说话。 见一直没人给台阶下,脑海中的系统也不断催促她快去救人攒名望。 宜云真君这才不情不愿,挪过去救人,和众人混成一片。 希衡见这些景象,只有一种情绪:厌恶。 她深知这世上绝不可能只有纯白,也有灰黑,不再多费唇舌。 但她也不想再待在此处,转身独自前往黑暗中,朝玄清宗方向而去。 搭在身上的天蓝色外袍在夜空划出柔和的弧度,忽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姐姐、姐姐。” 慈祥的声音道:“不能叫姐姐,要叫剑君。” 她的母亲慈爱抚着她的头。 那是华湛剑君啊,可不是普通姐姐。 希衡回头,那名小女孩虽然疲惫,但双眼晶晶发亮,朝她挥手:“姐姐剑君。” 她蹒跚着走过来,把自己的一个玩具小木人递给希衡:“送给姐姐剑君,我以前吃药,它陪着我,我就不疼了。” 流血,会疼的? 小女孩歪头看着希衡身上的血,希衡道了句谢,接过小木人后消失在原地。 小女孩手中只剩下希衡用来换小木人的一柄小剑法宝。 希衡回到凌剑峰。 玄清宗身为正道上三宗,这里的夜晚无比宁静、平和。 星汉皎洁、月染银河,这里没有妖魔作乱,有的只是凌剑峰上满峰杏花在夜晚吐露芬芳、花蕊次第开放。 希衡在凌剑峰下摘了一朵杏花,让这朵杏花飞去碧丹峰。 杏花花瓣上只有一行小字:解千语若醒来,请贵峰通知一二。 落款,希衡。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入杏林之中,朝凌剑峰峰顶而去。 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一道人影现出,继续保持这样远的距离。 是萧瑜风,他凝望希衡披着玉昭霁衣服的背影,唇角勾起一股心碎至极、却又心痛狠戾的神色。 萧瑜风朝凌剑峰顶赶去。 顾语想追,却碍于凌剑峰主峰有禁制,追不上去。 少主到底想干什么? 今夜他疯了吗? 自从华湛剑君披上魔族太子的衣服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失控了。 第47章 萧瑜风决心献身给师尊希衡 凌剑峰,房门紧闭。 窗纱如淡影,洗过天阶月华。 希衡在屋内打坐,她似乎急于恢复伤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在专心打坐。 今夜她连续服用两颗天极抑情丹,虽然见效快,但丹药药效在经脉内横冲直撞。 希衡现在就是剥出去丹毒和未能吸收的丹药药力,再留下一部分,用来修复自己些微受损的经脉。 若有丹师在此处,一定会说一句神乎其神。 丹师炼丹控制药效,尚且需要丹炉和许多药材的辅助,希衡却根本用不上。 而且她只是吃了两颗天极抑情丹,就能精准控制剩下的药力来修复损伤,在当时那种危险的情况下,她还能记得天极抑情丹的每一分药力。 这样的冷静和天赋,是多少炼丹师梦寐以求的。 她哪怕弃剑修丹,也一定能达到宗师以上高度。 窗外,杏花纷繁。 萧瑜风端着一碗从厨房熬煮出的灵米粥。 灵米粥熬煮得刚刚好,增一分太稠,减一分太稀,是希衡最喜欢的口味。 萧瑜风还能记得他刚来凌剑峰那会儿,师尊说大师兄温雨勉有事不在。 她说:“如今你就是本君的二弟子,凌剑峰的一切库藏你都能使用,但库藏中最里层的法宝对你来说过于危险,你不能碰……” 话音未落,萧瑜风肚子里就传来一阵咕噜声。 他羞得脸通红,紧张地看着眼前恍如天人的师尊,感觉这辈子没那么难堪过。 当初在金阳谷被黄狗追着咬,摔得把裤子都破了一个大洞,露出鸟来、被全谷女修看见的萧瑜风都没今天这么难受。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格外注意在希衡面前的形象、表现。 却见希衡脸上没有露出一点鄙夷、揶揄的神色,而是有些歉疚:“本君忘记你还未辟谷,这样,你随本君来。” 当时天色已晚,玄清宗的厨房已经关闭。 希衡带着萧瑜风来到凌剑峰的小厨房,找到一把陈米,她说:“当初你大师兄没辟谷前会在这里做饭,这把米现在还能用,煮一碗粥。” 希衡带着萧瑜风一块儿煮粥,一个系出名门,一个是金阳谷少主。 两个人都没有煮粥的经验,最后水越越多、米也越放越多,熬煮出一大锅粥。 希衡的衣服也被柴火勾住,萧瑜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帮她把裙摆从柴火中取下。 少年的脸颊有些微红,眼睛看看地上的柴火,又看看黑漆漆的锅,就是不敢直视希衡,手里也像有火星子似的撒开手去,慌慌张张放开希衡的裙摆。 “弟子见师尊裙子被绊住,这才斗胆……” “本君没怪你,你在担心什么?”回应他的,是希衡柔和绝美的面庞。 她把一大碗盛得满满当当的粥递给萧瑜风:“快吃。” 那天晚上的粥,很甜。 后来萧瑜风自己煮了许多次粥,他把煮好的粥分给自己一半、再给希衡一半。 虽然没当初和希衡一起煮的粥甜,但是,也甘甜有余味。 萧瑜风记住了希衡最爱吃的粥口味,记住了许多她喜欢的菜。 要是能一直这么甜就好了……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萧瑜风只以为希衡对他从头到尾都是利用。 凌剑峰,已经从少年成长为成年男子的萧瑜风面无表情端着这碗粥,作为对希衡的试探。 如果希衡此时能发现他,说明她这次的伤没太严重,萧瑜风就放弃那个念头,再推说自己是来送粥。 如果希衡已经重伤,那么…… 萧瑜风目中划过一道狠意,他稳稳当当端着灵米粥,穿过杏花林,前往希衡所住的蘅玉轩。 夜风习习,风声细细。 萧瑜风全神贯注关住希衡那边的状况,忽而,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萧瑜风肩上陡然升起五灵业火,就要回转身子诛杀此人。 “嘘!”顾语朝萧瑜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自己往回走。 萧瑜风的脚底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冷戾地看着顾语,顾语则更加执拗地和他对望。 总之今夜萧瑜风太疯狂,他绝对不会放他出去。 为了华湛剑君,他难道要疯魔吗? 有顾语在,萧瑜风的确什么也做不成。 他只能暂时跟顾语往回走,走到一处安全地界后,萧瑜风才开了尊口:“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能进凌剑峰?” “属下只能进来片刻,属下敢问少主,今夜去找华湛剑君是做什么?”顾语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甚至不敢直接质问萧瑜风是不是胆大包天,竟敢以徒弟的身份肖想师尊。 这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禁忌中的禁忌,不伦中的不伦。 出格程度估计仅次于,哪日魔族那位太子昏了头要强娶修真界的华湛剑君,践踏整个修真界的脸面。 可是,后者不可能发生,魔族太子一心只有魔界事宜。 退一万步说,华湛剑君不可能这么惨,连着碰见两个疯狂的人。 可少主那疯魔的情感却是实打实的…… 顾语见萧瑜风不说话,着急道:“少主怎么不说话?” 萧瑜风看着手中的灵米粥,目中思绪良多,他轻描淡写解释:“你没见到刚才师尊回凌剑峰的场景?” 顾语当时所有心思都在萧瑜风身上,自然没有注意。 他道:“少主的意思是?” “血。”萧瑜风眼底好像流淌着鲜血,“她回凌剑峰时,身畔的花草树木上都沾了些血,说明她的伤势极重。” 那些血,刻在萧瑜风的心底。 顾语一时心中所有所感:“难道少主是想……” 趁她虚弱,杀她? 顾语有些着急,虽然当初他们见到萧瑜风满心满眼都只有华湛剑君,忘却仇恨,故意使计让萧瑜风恨上她。 可是,华湛剑君的确对他们有莫大的恩情。 顾语不想过于恩将仇报,也不想让萧瑜风背上弑师的名头。 何况,萧瑜风若深爱华湛剑君,若有朝一日他亲手杀自己至爱、至敬的心上人、师尊,他还能活吗? 顾语正要劝萧瑜风冷静,就听萧瑜风道:“我想去献身于她。” 顾语:?? ??? 那你多冒昧啊。 顾语忍住问萧瑜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想法的冲动。 今夜顾语发现萧瑜风的想法后,仔细回想过以前的一切。 萧瑜风在骨龄十六时上凌剑峰,那时正是一名男子情窦初开的青涩年纪。 就拿粥举例,金阳谷的老谷主和谷主夫人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二人虽早已辟谷,但也时常共用美食。萧瑜风以前每次做好灵米粥,都打着孝敬师尊的名义送去给希衡,仔细想来,不就是早在不知不觉中将华湛剑君视作自己的女子? 这也太…… 顾语此时简直庆幸,幸好他们当初横插一脚,让萧瑜风恨上了希衡。 否则,这样大逆不道的情感慢慢沉淀下去,可怎么得了? 顾语现在哆嗦着唇,想打消萧瑜风这个念头:“少主,难道您忘记了华湛剑君想要利用您?你现在上去、献、献身,岂不是正中她下怀?” 萧瑜风其实不想听希衡有多坏的事,他比谁都清楚,他听腻了。 可这些下属,天天在他耳中提醒他。 “我当然没有忘记这个仇。”萧瑜风紧紧握住手中的灵米粥碗,几乎要把它捏碎一般,“我自有我的打算。” 他冷冷道:“魔族太子玉昭霁并非善类,若是让他和希衡真有了联系,我以后想摆脱她的控制就更难,我必须去离间他们。我是朝元炉鼎体质,希衡现在伤重,正需要用我疗伤解毒。” “何况。”萧瑜风心中有巨大的口子撕裂开来,“我恨她,除开恨外,却始终有什么其余东西在我心中搅动,从长远看去,此心障不除,对我的修为无益。” “我想,这是因为当初她救过我。” 萧瑜风的心口处还有那道剑伤,不知出于什么,他一直没用灵力抹除。 “她救过我,纵然只是做戏,但也真正救过我,为我受了这么多年的伤。”说起希衡受伤的事,萧瑜风低下头,顾语看不见他的脸色。 “这次她受伤,我做她的炉鼎,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 他猛地抬头,一副狠辣之色。 这些话,顾语不知该不该信。 萧瑜风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可是,顾语总是觉得…… 他在给自己找借口。 找一个能隔着这么多深仇大恨,也要和华湛剑君亲密、甚至……做荒唐事的借口。 萧瑜风走了。 他将顾语“请”下凌剑峰,再去寻找希衡。 只要一想到希衡身上披着玉昭霁的衣服,萧瑜风就有股杀人的冲动。 他身上的五灵业火在夜风中跳动,如果今夜这么坏、且不乖的师尊真的和玉昭霁有过关系,那他就用自己的痕迹覆盖住那些痕迹。 总不能让她留着那些痕迹过夜。 如果没有……萧瑜风柔肠一动,眼中的恨意少了一些,加快步子去找希衡。 此时的希衡也打坐完。 她看着窗外,等着看萧瑜风会不会来杀她。 希衡身上没有那么重的伤,玉昭霁走前在她手心用钥匙刺出一个小红点。 之后玉昭霁看那个红点不顺眼,抹除红点的时候也将希衡的外伤和严重的内伤全给抹除。 希衡特意在花草之畔流下这么多血,就是为了给萧瑜风看。 曾经,她死于萧瑜风的剑下,希衡如今合理判断,看见她受这么重的伤,萧瑜风有可能会来杀她。 她静静等待,若萧瑜风今夜来行刺杀之举,她不会再顾及什么,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她披着玉昭霁的衣服,在静寒的夜点了一盏火灯。 火光悠悠,希衡的脸如寒玉,带着些失血的苍白。 第48章 萧瑜风胆大包天亵渎师尊?魔气再临 笃笃。 房门被叩响,门外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萧瑜风目色沉沉,隔着门纱凝望屋内的一切。 屋内美人纤细的剪影正在打坐修炼,倏忽,她好似运功到了要紧处,难以冲破关隘,只能微蹙眉头收起灵力。 萧瑜风由此笃定,师尊希衡,此时真正重伤。 否则以她的实力,绝不会遇见这样的关隘。华湛剑君,出窍期却能斩化神,是修士们的共识。 “谁在外面?”希衡的声音响起,但在萧瑜风听来,少了些以往圣洁的清冷,多了一些疲倦甚至是……难言的脆弱。 他的心一惊,脆弱这种词语,怎么能拿来和修真界的华湛剑君扯上关系? 可萧瑜风就是这么想了。 萧瑜风低下头,做足恭敬的模样:“弟子夤夜前来,乃是见师尊受伤,弟子特来拜望。”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柔:“弟子……给师尊熬煮了灵米粥,不知时隔多年,是否还合师尊的口味?” 萧瑜风虽然认为希衡是个虚伪想利用他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有时是面冷心软的人。 他想用一碗灵米粥,唤起她对过去的回忆,从而放松警惕。 希衡在屋内敛眸,她自知自己有许多缺点,心软就是其中一点。 有时候,心软比修为软,更为致命。 可希衡一闭眼,想到那场春天、飘落的杏花,她的血染红杏花,大地变成红色。 哪怕希衡有一颗心软的心,也曾被萧瑜风的长剑捣碎。 思及此,希衡声音冷淡,眼里也没有一点温情,她道:“进来。” 萧瑜风听见她话语中的冷淡,一颗心更是痛到肺腑。 夜风里,他眼里跳动着炽烈的火焰,萧瑜风忘了近日以来希衡都对他非常冷淡,他的心满心满眼只想得到一个原因: 希衡救他、收他为徒是为了拿他做炉鼎。 可是今夜,希衡也许和魔族太子玉昭霁有了关系,所以,不需要他了,就对他如此冷淡。 萧瑜风的骨节过于用力,泛着可怖的青白。 他蓦地推开门,夜风的寒凉争先恐后涌入屋里,屋内的温度骤然一降,希衡披着玉昭霁的衣服,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咳了咳。 希衡望了萧瑜风一眼,紧接着起身,去拨弄那一盏火灯。 她拿着细细的长棍,将火红的炭翻面,把漆黑的那面炭翻到下面去,天蓝色的衣角在寒风中翻飞,整个过程赏心悦目。 萧瑜风连忙把门关上,将灵米粥放到桌上。 他走过去:“这等小事,自该由弟子代劳,怎能劳烦师尊?” 萧瑜风拿过希衡手里的长棍,下意识一怔,长棍是深黑色,他的手颜色虽不黑,在男子中也显得白皙,但是,同希衡凝滑如玉的手比起来,就显得要深一些。 她的手白得像是美玉,在烛光下莹莹生辉。 那片白仿佛晃到了萧瑜风的眼睛,他猛地别开眼,不敢再看。 可一别开眼,萧瑜风又见到自己比希衡高出半个头来,他从十六岁到凌剑峰,逐渐长成,如今已经成长为成年男人的模样。 他的臂膀比师尊希衡的臂膀更宽阔,他的身形比她更高、骨节更粗大。 他好像已经完全长成了……能够环住她的样子。 这样的变化让萧瑜风若有所思,心中除了滔天的恨意外,仿佛也多了一丝身为男子的凶性。 这让他脱口而出的话都顺畅许多。 “师尊,弟子夤夜前来,是有一事要和师尊商量。”萧瑜风紧紧盯着希衡。 希衡在这样凶残的目光中,以为萧瑜风是要杀她。 她心中有些叹息,她给了萧瑜风机会,若他不珍惜,一定要求死,希衡也只能满足他。 希衡问:“什么?” 她轻轻侧过头,长长的墨发往下垂,萧瑜风目色一深,他不知道握住师尊的头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萧瑜风沉声:“弟子请求和师尊双修。” 希衡:?? 她本来都准备好萧瑜风偷袭她,没想到萧瑜风主动提出这个请求。 在修真界,双修分为几种。 一种双修只用功法相缠,双手相抵,其实只是练功的一种,只是练这种功需要有异性男子辅助。 还有一种双修,那就是真正的灵肉交缠,连修为都能渡过去。 希衡中了上古情魔毒,如果她和萧瑜风双修,两人系出同门,功法相近,根本不会抵触。她和萧瑜风用第一种双修方式就可以。 但如果换成最不适合的人来,希衡就只能选第二种。 希衡按了按眉心,她还记得曾经萧瑜风杀她时,理由之一就是他和她双修这件事。 希衡直接拒绝:“本君当初中毒时,的确想过同你共修《天地阴阳诀》 但是,那只是最初的想法。” “萧瑜风,上次在烟海阁南楼中,本君记得你有一名青梅名唤柳芸儿,本君想,或许以后你同她双修更为合适。” 曾经,萧瑜风杀希衡,给自己找了漫天的借口。 其中一个借口就是她迫他双修,打扰了他和柳芸儿的感情。 那只是他搜肠刮肚找出来的借口之一,可没想到,今日的希衡用这个理由,拒绝了萧瑜风。 萧瑜风如坠冰窟。 他没有自己杀希衡的记忆,但也觉得好冷、彻骨的寒冷。 她拒绝和他双修…… 萧瑜风找不出拒绝的借口,师尊的想法和命令,身为弟子,只能遵从不能违背。 他身为希衡的徒弟,好似只能听从她的话,他在她面前好像永远都矮一截。 但萧瑜风今夜已经不想再矮下去。 他那颗心像是在被放在油锅里煎炸,甚至痛苦至极地想着,是因为魔族太子令师尊希衡很满意吗? 她很满意、很餍足,所以不再需要第二个男人? 明明最开始……被当成炉鼎的是他不是吗? 萧瑜风咬紧牙关,他靠希衡靠得太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女子冷香,前调是冷的,可末端又是独属于女子的馨香。 萧瑜风破天荒道:“不,师尊。” 希衡冰冷望向他。 萧瑜风挤出一个笑意:“师尊,您身上不是有上古情魔毒?弟子蒙受师尊教导,理应为师尊分忧。” “不必,你要为本君分忧,不如现在遵守师命,立即离开。”希衡冷然拒绝。 离开? 萧瑜风痛苦一笑,她就这么急着赶他走? 今夜他走了,难道让她在长夜里只想着玉昭霁今夜对她的所作所为?她的一颗心,只愿意去想玉昭霁吗? 他十六岁就上凌剑峰了,共同和希衡生活过这么多年。 玉昭霁是什么?魔族太子,也是邪魔外道而已。 萧瑜风没办法听从希衡的话离开,他所有的自制力都在今晚见到希衡被玉昭霁抱起、而被顾语阻止不去相救时用完了。 他狼子野心地靠近希衡。 希衡注视她,她一直等待着萧瑜风拔剑使用杀招,所以此刻萧瑜风的冒犯,她根本没有在意。 而是将此作为诱捕逆徒的前奏。 萧瑜风将希衡逼入角落,他在灯下凝望此刻清冷、却莫名脆弱的希衡,终于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的真正渴求。 他恨她又如何?他也不想她被其余男人得到,这有什么矛盾的? 一点也不矛盾。 他恨她,但从她救他的那刻开始,他们此生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了。 在萧瑜风要行动,希衡也随时准备以剑影清理门户时。 只听砰的一声! 凌剑峰禁制被一股力量猛地催动,这股力量还有不断加大的趋势,整个凌剑峰都随之晃动。 一股精纯至极的魔气暴怒袭来,仿佛有不逼出希衡,就要毁天灭地的架势。 第49章 和玉昭霁重逢?玉昭霁暗中吃醋 凌剑峰的禁制被煌煌魔气触动,可不是小事情。 希衡瞬间顾不上萧瑜风,身影凭空消失,朝凌剑峰下赶去。 她就这样消失在萧瑜风面前,萧瑜风手上只残留着她发丝拂过的清香,就像指尖流沙,转瞬即逝。 永远也、握不住。 萧瑜风面上表情狰狞一瞬,也没有在此地逗留的心思,夺门而出。 屋内只留下一碗无人问津的灵米粥。 凌剑峰下。 顾语满头大汗,抱着一个足有两人高的法器,不断砸向凌剑峰的禁制。 法器名唤“大荒钟” 已经是金阳谷留下的高阶进攻法器之一,但在以战力见长的剑修禁制前,还是如小巫见大巫。 金阳谷留下的法器中,也只有一些奇门遁甲、探查隐秘的法宝能够瞒过希衡的眼睛。 凌剑峰上飞来一道惊鸿清影,如踏月而来,清影似仙。 希衡来的瞬间,“大荒钟”立刻停止攻击,脱离顾语的控制,直直飞向希衡的方向。 她携着大荒钟,大荒钟落在一棵杏花树旁,陷地三尺。 希衡冷声询问顾语:“何故想破凌剑峰禁制?” 挠痒痒一样,何必以卵击石? 顾语立刻请罪:“回禀剑君,金阳谷的一名弟子突发疾病,必须要少主的五灵业火驱散寒气,此次小可情急之下触动凌剑峰禁制,便是想请少主前去。” 夜色中,希衡脸色如玉。 顾语跪下不敢抬头,生怕招致击杀。 少主真是糊涂!他才金丹期,无论华湛剑君伤势多么严重,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在剑君面前,也只是以卵击石。 希衡看了他一会儿,在顾语颤抖的心神中:“你刚才偷上凌剑峰,也是为寻萧瑜风救人?” 顾语一吓,立即抬头。 她居然知道刚才他偷偷上凌剑峰的事? 希衡当然知道,当时她认为顾语也许是要和萧瑜风联手杀她,所以静观其变。 可是,萧瑜风这次并不想杀她,照理她受伤,对萧瑜风来说是天赐良机才对。 萧瑜风这次却不想杀她,还提出愿意和她双修解毒,希衡有些不懂,那当初,为什么萧瑜风会偷袭她杀她? 顾语在巨大的恐惧中回答:“小可……晚辈……” 他接连换了几个称呼,将头磕在地上:“晚辈偷上凌剑峰实乃大罪,当时晚辈得知金阳谷弟子生怪病,着急之下前来告知少主,少主警告不许在凌剑峰逗留,晚辈连忙下山去。” “可下山后,又得知需要少主的五灵业火驱散寒气一事,晚辈此时不敢再上凌剑峰,只敢触发禁制,想惊动少主前来,没曾想惊动了剑君,晚辈万死莫辞。” 这时,从凌剑峰上赶来的萧瑜风也连忙跪下,朝希衡道:“的确是弟子没约束好顾语,弟子会罚顾语,也会去戒律堂领罚,请师尊宽心。” 话已说到这份上,希衡也不会有时间理会这样的小事。 区区大荒钟无法触动她的禁制,真正起效的是那些魔气——玉昭霁。 希衡道:“你自己决定即可。” 她刚才说出顾语偷上凌剑峰一事,也是为了警告顾语不要胡作非为。 处理完顾语,希衡前往魔气所在的方向,寻找玉昭霁。 她转身的那瞬间,顾语才敢缓缓抬起头。 见到少主萧瑜风衣饰完整,不像荒唐后的模样,顾语稍稍放下心。 也许是他误会了,少主没有狂悖至此。 他又看向希衡,身子顿时麻在原地,希衡的衣服上有一个手印,像是被人重重捏按上去的,位置则在手臂处。 除开这个手印,她真像和凡尘俗世没有一点瓜葛。 顾语担心,这手印像是萧瑜风情急之下,居然敢去碰华湛剑君的手臂…… 顾语心惊胆战,再看失魂落魄的萧瑜风,纠结痛苦之下竟恨不得自己从未发现这个惊天秘密。 玄清宗外的林中。 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玉昭霁在春风环绕的树林中,月影春风落至他身畔,雅然如出尘谪仙。 如果忽略他此时周身环绕的魔气的话。 希衡刚踏入这片树林,玉昭霁就道:“希衡,孤差点以为你今夜出不来了呢?” 希衡不知道他天天神出鬼没,此刻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她踩上地上的枯枝,仍然很平静:“你不是回魔界去了?” 玉昭霁回眸一见希衡,见她身上仍然搭着自己的衣服,脸色稍霁。 可下一瞬,他脸色便究极难看起来,移形换影瞬间突至希衡面前。 魔族太子的突进无疑会让人心生警惕,希衡本要立刻拉开距离,做好迎战他的准备。 二人衣袂翩翩,猎猎衣服被风吹起、有片刻交错。 玉昭霁却目色沉蔼,眼底压抑着积云般的风暴:“希衡,别紧张,孤没心思和你动手。” “孤只是要告诉你,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说到最后一字时,他身上的不悦和愤怒,如有实质,要冲破云霄一般。 玉昭霁不像不能控制异火的萧瑜风,哪怕他心绪已如此激动,混沌火仍然没有外泄。 漆黑的混沌火在他目中,如流动的黑霜,希衡被“家贼”二字吸引,加上她和玉昭霁打的交道实在多,眼下也信任玉昭霁。 她没再如要交战般强行拉开和玉昭霁的距离,正要问话,便被欺身而上的玉昭霁抵到一棵树上。 坚硬的树皮硌得希衡微微蹙眉,玉昭霁还像不知分寸般要贴上来。 希衡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够了。” 再近就过分了。 她此刻虽信任玉昭霁,也不会真让他突破这道防线。 否则,一个受伤的她和一个全盛的玉昭霁挨在一处,玉昭霁拧断她的脖子也不是不可能。 玉昭霁冰冷坚硬的胸膛被希衡抵着,他微微敛眸,看着希衡白皙如玉的手指,没有错过她指尖失血的苍白,以及那毫不动容的、让他想打碎的冷淡、思考的神情。 真好啊,受伤成这样也不忘记拒绝他。 玉昭霁脸庞上缓缓勾起一抹毫不愉悦的笑:“希衡,你拒绝和孤挨近,却愿意让萧……” 希衡的二徒弟叫什么?玉昭霁想一想,是了,那个废物叫萧瑜风。 “让萧瑜风挨近你?希衡,孤时常觉得,你在激怒孤。” 他的情绪时常被她挑起,看见她在那里一脸圣洁地救人会不悦,看见她收一堆废物徒弟会不悦,看见萧瑜风对她的恶意会不悦。 他有时真的很想弄死她。 他明明不会杀希衡,却又总想用另外的方式弄死她,这种方式是来自于凶神血脉中流传下来的天性。 但到底是什么方式,玉昭霁尚且不清楚,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矛盾到疯了。 希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只觉得无中生有,天降奇冤:“自你我相识以来,你激怒我的次数更多。” 玉昭霁是魔,魔的搞事能力向来是几族巅峰。 更别提他为了让希衡和他比试,做的那些混账事。 “你根本不懂孤的意思。”玉昭霁道,“就如你现在,你不敢靠近孤,是因为担心孤对你动手,杀了你?” 希衡抬眸直视他。 难道她不该有此担心? 交情归交情,立场归立场。 玉昭霁需要她和他一块儿去鬼墟幻市不假,可不让一个修为绝顶的魔靠得太近,是每个修士的常识。 万花楼做戏时不算。 玉昭霁见她冷情至极的眼,很想把她眼里的冰霜点燃:“希衡,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很迟钝。你担心孤,却不担心萧瑜风?你看不出他对你浓浓的恶意?” 以及情欲? 当然,最后这两字他不会告诉希衡,弟子对师尊产生情欲,实在过于狂悖、污浊。 他不想她听到这样的话。 “原来是这件事,多谢告知。”希衡已经知道萧瑜风对她的目的不单纯,并不太惊讶,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事。 “我更想知道,我在凌剑峰,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暗中窥探我。” 说完,她迅速排查起最近发生的一切。 唯一能让玉昭霁有机会窥探她的是…… 希衡抬起手,要脱下玉昭霁让她披着的天蓝色外袍。 魔族太子咒术精绝,能够隔空使用焰名咒杀人,在衣服上设下咒术也极有可能。 见她要脱下自己所赠的衣服,玉昭霁的瞳孔陡然变细,这是异兽化的前奏。 如凶狠的兽般张开了领地。 玉昭霁有凶神血脉,能够异化成兽,此刻他张开领地,整片树林里的鸟兽全部识趣离开,不和这样一名凶残的掠食者抢夺地盘。 此时,离玉昭霁最近的希衡,倒真像他领地中唯一的猎物。 纠缠到至死方休,一定会吞下的那种。 希衡见他连这样的形态都快出来了,转身就要走。 不然一会儿又要被玉昭霁拉去当陪练,折腾一夜。 她今晚太累,实在打不动。 玉昭霁却蓦然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玉昭霁拽住希衡,手指像是要融进她的骨头里:“你这么快就又要离开孤,好去凌剑峰?” 他的声音压抑着什么,呼出的气都热烫许多。 “希衡,孤给你的外衣上有一个手印,是萧瑜风的?”玉昭霁道,“你不是有洁癖?怎么愿意他碰到你?他还碰过你哪些地方?” 第50章 希衡,别和别人双修,别和别人在一起 玉昭霁话音一落,整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漆黑的墨瞳慢慢变得细竖、瞳色浅淡,但仔细看,淡色的瞳孔中有一圈黑色的圆环。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也是希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玉昭霁异兽形的瞳孔,这样的圆环…… 太阳,烛照? 希衡心中蓦地划过这个猜测,她以前就在想玉昭霁的异兽形态究竟是什么,现在一看,他眼中的圆环分明很像二仪圣兽中的太阳烛照。 二仪圣兽是最强大尊贵的圣兽,另有一个称呼叫做圣神。 如果他的异兽形态是这样强大的存在,难怪他能横扫魔界。 希衡这样一分心,玉昭霁更为不满,他握住她的手臂,似乎要把她的所有心神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才肯罢休。 直到看见希衡的眼里只有自己,玉昭霁控制不住异兽化形态的自己,猛地扑倒希衡。 松林地面,满是枯枝败叶,泥土松软,浸着汪汪的春雨。 希衡落至地面,随后玉昭霁的身体也跟着压了上来。 他抓住希衡的手臂:“这些地方他碰过?” 他的手太过用力,希衡感觉自己的手臂现在一定是一片红肿。 她此生没遭受过这样大的屈辱,希衡抬腿,一膝顶上,本意是要逼得玉昭霁回防离开,没想到玉昭霁居然生生吃下此痛,眸子晦暗:“这个地方他也碰过?” 希衡:…… 他病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希衡反而越来越冷静。 因为玉昭霁一旦真想对她逞凶,那后果就严重了。 希衡要问清楚:“玉昭霁,你现在想做什么?” 她如同一朵脆弱寒冷的花,躺在玉昭霁身下,却没有一点情动,而是在冷静地计算着玉昭霁到底要做什么,值不值得她现在彻底拔出天湛剑,斗个你死我活。 玉昭霁也有些愣住,对,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刚才有一股强烈的、扑倒希衡的直觉,但等他真这么做了之后,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玉昭霁不是会让自己示弱的人,纵然心底茫然,他也不会在希衡面前显露出来。 他从善如流回答希衡:“孤是想借此提醒你,你是孤看重的对手,萧瑜风对你有恶意,你若让他碰到你、伤了你或者杀你,都不是孤想看到的。” 玉昭霁似乎要佐证自己的话,他抚上希衡如云缎般的长发,却很有分寸地不再碰到她的身体。 “就修为而言,你远胜于萧瑜风,可是,你的血是红色,肌肤很柔软,一旦被利器靠近,哪有不受伤的道理,更何况你还有一个心软的毛病。” 他似乎说得很合情合理。 但希衡如果真的信了他的鬼话,就该去看看脑子了。 希衡敛眸,直言不讳询问:“玉昭霁,你将我视作美姬爱妾之流,可以发泄欲望?” 否则,说归说,他扑她做什么? 玉昭霁淡色细竖的瞳孔蓦然变得更细。 希衡,美姬? 玉昭霁下意识看向希衡,清冷嫣然的女子含着冷淡的薄怒,乌发若云,眉眼如醉胭霞,云岚雾霭般美丽出尘,似不染纤尘,却被他推倒在这枯枝败叶之地。 她的确是玉昭霁见过最美的人。 可是,美姬? 玉昭霁下意识想到魔族宴会中那些放纵声色的男男女女。 他厌恶那些事,不许属下在自己的宴会做乱。但玉昭霁还未长成时,看见那些宴会中脸色酡红的女魔痴态,她们在男魔身下承欢,让玉昭霁感到无比的恶心。 玉昭霁眼里划过浓浓的厌恶,眼前也好似清明许多。 希衡……他时常觉得希衡干净到碍眼不假,可是,希衡就该是干净圣洁的模样。 她不可能是什么美姬之流,也不可能在男子身下承欢,在自己身下也不可能。 玉昭霁觉得脏,不忍心。 玉昭霁起身:“希衡,你想太多了,孤不是色中饿鬼,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刚才推倒你,只是不想看见你再一副无所觉的模样。” 希衡见他眼底的清明和厌恶,倒是也放下心来。 他并不想和自己做那种事。 她沉默起身,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法术,再将那件有咒术的天蓝色外袍脱下,递给玉昭霁。 玉昭霁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接过她手中的衣服。 他此时想到自己刚才推倒希衡,让她误会自己有那样的想法,破天荒不知该做什么。 冷酷残忍的玉昭霁,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这么被动。 但玉昭霁此生从未朝谁示弱,一时也拉不下脸来落荒而逃。 他只能不看希衡,竭力平复心绪,想要从半异兽化形态变过来。 希衡也不怎么好面对玉昭霁,一股难言的尴尬萦绕在两人心间。 终于,刚才占了上风的希衡决定先开口,缓和缓和气氛。 “你……” “你……” 希衡和玉昭霁同时开口,两人又是一愣。 玉昭霁仿佛若无其事般别过脸去:“你想对孤说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天色很晚,你快些说完,孤听你说完再回魔界。” 早知他慌着回魔界,她就不没话找话了,希衡敛眸。 话赶话至此,希衡只能说完未竟之语:“你的异兽形态是太阳烛照?太阳烛照是圣神之一,照理应该是无形,可你现在的尾巴……” 这也是希衡第一次看见玉昭霁半身形态的异兽。 他上半身仍然是清冷华贵的魔族太子,容貌冠绝,下半身却是一条漆黑的长尾,并非简单的蛇尾或龙尾,要更为神秘。 最奇怪的是,上面的鳞片微微张开。 在希衡的认知中,蛇类龙类等有尾有鳞片的兽,只有在需要交媾时,才会微张鳞片。 她蓦地反应过来,现在是春日。 春日,向来是妖族放纵的季节。玉昭霁的异兽形态恐怕也不会违背天道伦理。 所以他张开的鳞片下是…… 希衡沉默,识趣止住了这个话题。 玉昭霁此刻恨不得把这条丢人现眼的尾巴藏起来,他从希衡故作无事的目光中猜到她在想什么。 玉昭霁不愿自己太落到下风,太子殿下发丝微扬,眸光半敛:“天道伦常,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说完,似乎要佐证自己是言行合一之人,还想略略甩动自己的尾巴。 但那条漆黑神秘的尾在月光下一扬,尾尖好似自动要探向希衡,凶狠地把她卷过来,带着掠食者的势在必得。 玉昭霁连忙压制住它。 真是够了,他此生未这么难以自控过。 玉昭霁道:“孤走了。” 他抬步欲要离开此地,离开希衡几米远,玉昭霁闻不到她身上的馨香。 脑子好似也清明许多。 他又恢复以往的镇静孤绝模样,只是微微回头:“希衡,现在是春日,异兽形态的孤的确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孤完全能够自控。但你呢?” “人族也并非无欲之族,你若生欲,该当如何?” 银色的月光照耀在玉昭霁的发梢、落在希衡雪白的衣衫上,宛如月下仙子。 玉昭霁从心底里抵触把希衡和男欢女爱联系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希衡一直该这么圣洁。 可是,希衡也是人族。 修士有逆天而为,也有顺天而为,男女欢爱也是其中一种。 如果希衡生欲,愿意和别的男子欢好又如何? 玉昭霁浑身都起了一股战栗,一股凶狠的掠夺之意从他身上散出来。 这个问题,希衡早就思考过,她毫不犹豫回答玉昭霁:“七情六欲贪嗔痴妄,若阻碍了修习的步伐,身为修士就该割舍。若要男欢女爱,就得结为道侣。” 而结为道侣,那就要一直心意相通,生死相交。 “这太麻烦了些。”希衡表达自己的立场。 她是神水灵根,水灵根修士本就更为淡静,情感稍淡。 希衡不认为男欢女爱是什么割舍不掉的东西。 玉昭霁闻言,身上看不出是怒是喜,他道:“希衡,那你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别被别人染指,别和别人在一起。 别和别人肌肤相贴,别和别人双修,最基础的手掌相抵的双修也别要。 因为玉昭霁是个男人,他太明白男人面对希衡时在想什么。 天下第一美人……清冷绝色的华湛剑君…… 哪怕希衡只需要练功,可对方的狼子野心又怎是能抑制得住。 所以,别做那些事,别给别人一点机会。 只要希衡做得到,玉昭霁这一辈子,都只会做她的对手。 若做不到……谁知道呢? 第51章 希衡若为魔,必定冠绝天下 翌日。 希衡在蘅玉轩中看书,她手中拿着厚厚的竹简,竹简在岁月流逝中已经有些边缘泛黄。 这是《鬼墟幻市录》,里边记载了一些修士在鬼墟幻市中的见闻。 不过,真假有待商榷。 因为鬼墟幻市中的流通货币是寿命、血肉、健康等物,有货币就有欠债。 一些在鬼墟幻市中欠债的修士,如何抹平自己所欠的债?寻找新的人进入鬼墟幻市。 用他们的血肉,偿还自己所欠的血肉,用他们的寿命,抹平自己所欠的寿命。 他们会真真假假、千方百计使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出错,将命扔在那儿,给他们还一部分债。 比如这一条,希衡指尖点在竹简最后一行字上,上面用刻刀歪歪扭扭刻下: 鬼墟幻市门口有三只兔人,第一只是寿命贩子,第二只是血肉贩子,第三只是情绪贩子。 在它们这里典当寿命、血肉、情绪,可以获得比鬼墟幻市官方更多的东西。 建议大家多多典当哦。 希衡看到这里时,眼前好像出现一层浓雾。 她指尖本瞬绽光芒,可以轻易逼退这层浓雾,但希衡敛目一想,收了指尖光芒。 任浓雾渐来侵蚀她。 层层浓雾伴着水滴声,从凌剑峰四周赶来,雅致的蘅玉轩在黑雾之中,犹如黑天鹅的幻境。 一座大理石门出现在浓雾中,石门最上方用遒劲的笔深深刻着“鬼墟幻市” 左边的石柱上写着“鬼斧神工” 右边的柱上画着“童叟无欺” 男男女女快活的掷骰子声、喊大喊小声、跺脚声沸反盈天。 这座大理石门后闪过无数幻境,有升官发财、美女如云还有逆天功法、天阶法宝,人生的一切繁荣梦想都在里面。 美梦成真,以小博大。 一个声音在希衡耳边响起:“进去、进去。” 面对种种诱惑,希衡眼里连一丝迷乱都没有,清醒得像晨起时的朝露。 她故意来到鬼墟幻市门口,就是为了来查探虚实,为之后和玉昭霁一同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做准备。 现在,她哪儿有不进的道理? 希衡神色如常,走入大理石门之中。 一入大理石门,希衡便感知到浓郁的鬼气、妖气、魔气。 一名被砍得只剩下半扇,只剩下半边身子做支撑,半拉脖子摇摇晃晃支撑着头颅的修士挤压到一个摊桌前。 摊桌里是三只兔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胖瘦略有区别。 见到这半只人,它们抬起眼皮,没有一点惊讶。 那名修士挤过去,张开嘴就是:“肉屠,快,老子再典三斤肉!老子不信老子翻不了盘!” 肉屠、也就是第一名兔子懒懒瞟了他一眼,操起案板上的刀,在一旁的铁架上磨了磨。 “吱,吱吱,来。” 它说话像兔子和人的结合,那名修士一看就是老客户,乖顺地将脖子放到吊绳上。 吊绳一拉,秤砣一起,他两脚离地,被称出合适的斤两。 兔子肉屠手起刀落,三斤肉啪叽落下。 它的刀法很好,又爽利又快速地剔下肋骨上的肉,剥得干干净净。 那半只人经过这么一遭,已经气息奄奄,赶忙从兜里掏出一颗黑色的丹药吃下。 他手心向上,出气多进气少地讨钱,兔子肉屠从钱筐子里抓出一把钱洒给他。 他仔细数好后,不可置信叫起来:“怎么少了一些?按斤数,你该给我……” 兔子肉屠不耐烦打断他:“物多则价贱!你都当多少次了?你身上的肉别人都吃腻了,当然典不出好价钱,你要是嫌我这里给的少,就去找官方当。” 半只人一噎,身后排队典当的修士已经等不及,把他轰下去。 同希衡一起、从修真界各地而来,新踏入鬼墟幻市的修士们见到这场景,吓得不敢反应。 剩下两名兔子则拉起新客来:“欢迎来到鬼墟幻市,鬼墟幻市的流通货币是血肉、寿元以及情绪,当然还有别的天赋之类也能作为特殊的货币,但是我们能看上眼的天赋少之又少。” “除非……” 一只兔子直勾勾看着希衡,天生剑体、神水灵根……它咕噜一声。 见希衡不为所动,连问都没问一句,兔子很是失落。 两只耳朵都耷拉了一只下去。 但它转念一想,来鬼墟幻市的这么多人,起初不以为然、后面赌红了眼的大有人在。 兔子又打起精神,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三瓣嘴一开一合:“诸位想要进入鬼墟幻市赢得你们想要的一切,可以直接进去,但是进入里面后,你们的寿元、情绪、血肉是贬值还是升值就不确定了。” “也许一身血肉只值一个硬币也说不定呢。” “所以,大多数修士都会寻找官方或者我们提前典当,换取硬币。诸位可以想想,去找官方还是找我们?” 两只兔子也不强劝,继续做自己的事。 新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们,除开希衡外,早都被鬼墟幻市里边的东西迷红了眼。 一名修士壮士断腕般走向兔子摊贩,也没说为什么。 自他之后,不少修士也回过味儿来,生怕慢了一步,连忙朝兔子摊贩那儿赶去。 他们的判断依据很简单:鬼墟幻市的老人们都来兔子摊贩这儿典当,说明兔子摊贩这儿比起官方更加让利。 这群人的判断没错。 因为很快,有修士去官方那儿问了价回来,再问问兔子摊贩的典当价格,全都自发在兔子摊贩面前排队。 希衡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没有阻止。 世间可恨、没救的人有许多,赌徒就是其中一种。 赌徒能赌得家徒四壁、卖儿卖女、断手断脚,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如果说这些赌徒是受鬼墟幻市的影响,那么,刚才希衡在他们身边,神水灵根唤醒神智,他们却还是被以小博大迷了双眼。 希衡只有一双手、一双眼,而世界很大,她只会救眼前该救之人。 该死之人,不救。 在鬼墟幻市的吵嚷中,希衡静如一幅画卷,如同沉默的风景。 她见了太多死亡,太多不甘。 一切血腥、杀戮都只是她眼中的过眼云烟。 连赌红了眼的修士也频频朝她看来。 赌赢了的大腹便便的修士眼里冒着邪光,看向希衡:“这个女人多少钱?” 在鬼墟幻市久了的人,会将人也当成流通货币。 希衡没理会这种无聊的人。 赌徒早晚会被鬼墟幻市吞噬,死亡,她连剑都不必出。 兔子摊贩却已经忍不了,它的耳朵摇摇晃晃,朝希衡道:“客人,您不来典当一些什么吗?现在是早市,典当的价格比较高,要是晚一些,东西多了就贱,可就典当不起这么好的价了。” 希衡道:“不必。” 她转身朝官方那里走去。 兔子摊贩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一溜烟儿蹦过来,蹦得三丈高:“客人,客人!我们给你优惠!” 希衡看着近在咫尺的长耳朵。 她微微倾下身,声音稍低,眼神淡然:“是吗?优惠的力度中也包括因果?” 一听她提起因果,兔子耳朵当即炸开。 它抓住自己的耳朵:“你!” 希衡未免它再来打扰自己,则道:“兔子摊贩比官方让利更大的症结就在于此:因果。” “鬼墟幻市以赌博形式,拿到这么多血肉寿元,已经鲜血累累。当恶行过多,必将遭至天道雷劫,它只能选择规避因果。” “你们以差价吸引修士自愿典当寿元血肉,换取赌博市场中的寿元血肉,成功把因果转移给那些修士,左手挪右手,你们赚到干净的血肉寿元。” 用一些钱庄的话来说,这叫洗钱。 什么官方、兔子摊贩,都只是鬼墟幻市特意做出来的障眼法。 其实它们代表的都是鬼墟幻市。 而希衡不暴力拆穿它们的原因在于,一个偌大的市场运行规则一旦崩溃,市场内的人只会死得更惨。 鬼墟幻市内的妖魔鬼怪也会随着市场崩溃而逃逸,在天下作乱。 世上,从来就不只有黑白。 希衡轻描淡写戳穿兔子和鬼墟幻市的把戏,此时的魔界。 玉昭霁也在水镜中探查鬼墟幻市的情况,见到希衡出现后,他的目光便没挪开过希衡半分。 玉昭霁坐在殿内地下,墨发垂在腰后,眼中勾起欣赏、迷恋的笑意。 希衡…… 真有趣。 她是修真界最不喜欢杀人的剑君,却也是剑下亡魂最多的剑君。 她能够轻而易举使出大江归墟这样残酷不留退路的杀招,也能在灾难来临前选择救下别的不相干的人。 鬼墟幻市这样满是黑暗法则的把戏,她一眼就能看透。 真是……卿若为魔,必定冠绝天下,奈何偏偏光风霁月、心向正道。 玉昭霁倒想看看,在必须杀死旁人才能出去的鬼墟幻市,她要怎么选。 其实,白的希衡他喜欢,黑的他也很喜欢。 只要是她就好。 第52章 玉昭霁抬手捂住心脏,希衡,真是宛如会发光啊 鬼墟幻市。 兔子摊贩长长的耳朵一只高高竖着,一只半趴着,红色的眼睛兴奋地注视希衡。 好强的洞察力。 四周全是在鬼墟幻市中赌上瘾的修士,唯有她丝毫不为所动,说明她的自制力也很强。 神水灵根、天生剑体配上这么强的洞察力、自制力,真是一副最完美的身躯。 如果说谁能真正摆脱鬼墟幻市,这样的身躯天赋、是最有可能的! 兔子摊贩兴奋地舔舔唇,它一蹦一跳阻挡住希衡离开的道路,弯下腰单手彬彬有礼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客人,我想邀请您进行一次私人赌博,不知您是否愿意?” 它的三瓣嘴一开一合,红眼里闪烁着邪异的光芒,人声沸沸的鬼墟幻市蓦地安静下来。 兔子摊贩亲自发起的赌博邀请…… 所有目光汇聚在希衡身上,连另外两名兔子肉屠和寿屠也放下手里的菜刀、撂下活计看了过来。 希衡在沉吟,怎么尽快了解鬼墟幻市? 自然是亲历一次鬼墟幻市的赌博。 但她没有立即答应兔子摊贩的邀请,而是神色冷然、并不热衷。 赌博,是心理博弈,在未坐上赌桌前,博弈就已经开始。 那名兔子摊贩太想要希衡的身躯,眼下便不免落了下风,它急切道:“客人,我认为您最好答应我,进了鬼墟幻市的人,至少需要进行一次赌博才能离开。” 它眼睛里满是红光:“像您这样的客人,对鬼墟幻市抱有浓重的戒心。如果您不和我赌,就必须进入市场,市场里的危险诡谲可多得多。在这里和我赌一次,您就能得到您想要的,然后离开鬼墟幻市。” “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希衡本来想进入里面的市场,但她刚才看了看,从市场里赌博出来的修士,全都是心志不算坚定、修为也不算很高的修士。 可以说是普通品质。 鬼墟幻市最深处接待的是她和玉昭霁这样的修士,里面的普通市场对希衡来说没有太大价值。 倒不如通过在鬼墟幻市就职多年的兔子摊贩,了解一些东西。 希衡颔首,倒是略有意动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但是赌博,总有本金,你想要我身上的什么本金?”她轻声询问。 鬼墟幻市里漆黑的浓雾绵延翻滚,希衡在浓雾中洁白若雪,长长的黑发柔顺地垂下。 兔子摊贩眼里红光大作、搓了搓自己毛乎乎的手。 它可不能说是要她的身躯乃至一切,否则,会吓跑她的。 兔子摊贩故意晃了晃耳朵,做出大多数女修都会喜欢的可爱模样。 “洞察力。”兔子摊贩道,“刚才和您谈话,您的洞察力很强,我们赌一把,如果您输了,您的洞察力就是我的了,您的洞察力下降,在外观上也看不出来。” 嘻嘻,就这样一步步慢慢蚕食她。 每个站上赌桌的人起初都小心翼翼,赌注很小,可是只要玩儿过几把,赢了的还想再赢,输了的不甘心想翻盘。 最后她一定会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 希衡长睫轻敛:“你要我的洞察力,那你的赌注是什么?” “啊这……”兔子摊贩想了想,试探着问,“外面世界的钱币?” 它闻到希衡身上萦绕着丹药的味道,但她不是一个丹修。 说明她有什么伤病,必须服用丹药。 这丹,可不是便宜货,非常昂贵,她一定需要钱币。 而对兔子摊贩来说,外面世界的钱币是它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它得意洋洋地想着自己能用这点垃圾货、拿到希衡的洞察力。 希衡也没和它讲价,大多数时候,希衡的话很少。 赌桌是一个深渊,无论兔子摊贩起初的赌注有多小,后面它都会步步加大。 对于必然滑落深渊的人和事,希衡没什么兴趣多此一举和它讲价。 她点头:“可以。” 赌注成立、交易开始。 希衡和兔子摊贩脚下升起一个圆形,连接她们的则是一杆天平,象征着博弈。 谁赢,天平那边就会往下落,输的人则会被高高的天平带着往上,以示万劫不复。 鬼墟幻市的一切,都在为赌博的氛围服务。 但希衡没有一点害怕或者是兴奋,她可是希衡啊,诛魔除邪无数、在生死间不知来回多少次的华湛剑君。 鬼墟幻市这样搞心态的小把戏,对她来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魔界。 玉昭霁饶有兴致看着希衡站上天平,在她的脸上盯了会儿,没见到她露出一点高兴或者略带杀气的神色,有些失望。 希衡这个人,明明将计就计、默认了兔子摊贩的万劫不复,还一副清高正经的样子。 让盯着她看,想看到她另一方面的玉昭霁失落不已。 但,在场有这么多人,玉昭霁也不太想希衡的另一面被别人看见。 玉昭霁拿起地上的铃铛,金制铃铛上系着红线,玉昭霁摇了摇铃,外间鱼贯而入进来一列魔仆,个个腰佩武器、杀气腾腾。 为首魔仆朝玉昭霁跪下行礼:“殿下有何要事?” 玉昭霁仍然看着水镜中的希衡,他微微按了按眉心:“凝芷兰、断魂香、引黄泉……” 玉昭霁一连说了许多药材的名字,吩咐魔仆:“让典药局的魔查,这些药汇聚在一起,是治什么毒?。” 玉昭霁不通医理,但魔族有大批魔医可以替他查。 他早晚能知道希衡身上到底是什么毒。 魔仆领命而出。 玉昭霁继续目光灼灼看着鬼墟幻市。 希衡站在天平之左,兔子摊贩站在天平之右。 从天平最中心升起一团透明的光球,里面滚动播放着一个个场景。 兔子摊贩竖着长长的耳朵,对希衡道:“对了,忘记给你说了,私人赌博由提出赌博的一方确立赌博形式。” 它伸出毛茸茸的手拉着自己的耳朵:“你这么美丽,我可不忍心像别人那样断手断脚,今天我们玩儿的叫做‘预知’” 它需要希衡的这副身躯,当然不乐意希衡断手断脚。 兔子摊贩说完话,天平中心的光球里也现出几个血红的大字:“母亲会选择先杀掉哪个孩子?” “猜对者,胜利。” 希衡问:“若双方都猜对,判定谁胜利?” 光球中出现血红小字:“越接近事情全貌者,越优胜,越先作答者,越优胜。” “好,没问题了,请开始。”希衡点头,专注看着光球内的发展。 一些围观的赌徒修士们看着这边的场景,则已经开始一片嘘声。 “兔子情屠在这里负责情绪的典当已经这么久了,是老手中的老手,高手中的高手,这女修……”说话的人摇摇头,“她都没去内部市场历练过,怎么可能赢得了兔子情屠。” “可惜了,这么美。” 说话的赌徒们眼中都有邪异的光,他们全都认为希衡会输,一旦输,她就会万劫不复。 哪怕要她和别人睡觉作为赌注,她也会愿意。 赌徒们已经开始妄想一会儿怎么瓜分希衡。 希衡和兔子摊贩、也就是兔子情屠全都聚精会神盯着光球。 光球内,是一个破旧的茅屋,屋内一点家具也没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抱着一口铁锅匆匆出门。 身后赶来一个女人,满面是泪拉着他:“你不能把锅拿走,你拿走了我怎么烧饭?孩子们吃什么?” 男人有些不耐烦,抱着锅不让女人抢去,嘴里推脱道:“就差一把,我再赢一把就给孩子们带吃的回来,再给你带些胭脂水粉回来。” 女人哭求:“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你把咱们的田地当了、家里的牛当了,现在就连锅你都要拿走。收手,铁柱,咱们好好过日子,咱们不去赌了好不好。” “大牛二牛,来,叫你们爹别赌了。” 屋内走来两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孩子,大点的孩子在哭,小点的孩子叫着爹、爹。 男人脸上有一分不自然,紧接着觉得在孩子面前丢了脸,勃然大怒。 他一脚踹开女人:“你这狗女人!你是要害死我?我不卖这口锅,还不上债就要被人拉去砍一只手。” “你想看着我被砍手吗?早知你这样,老子当初就该当了你!” 他在女人身上踢了好几脚,抱着铁锅扬长而去。 屋内只剩下女人哀哀的哭泣声。 女人的眼里哭得流出带血的泪水,她面色怔然,呢喃着:“当了我、当了我……” 女人相信,赌到这个地步的男人一定会卖了他,将来还会卖了孩子。 不,她们说不定等不到被卖的时候,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这样的生活过着有什么意思,女人红着眼看了看两个孩子,与其让孩子们在这世上受一个赌徒父亲的罪,替他还永远还不上的债,不如…… 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如行尸走肉般走到外面,捡回来一块硬得能砸死人的大石。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光球中再次出现血红的大字:“母亲会选择先杀掉哪个孩子?” 这…… 围观的修士们有些懵,这不是纯靠运气来猜吗? 那个女人明显是被赌徒丈夫逼疯了,一个疯子的举动,谁能猜出来? 兔子情屠的耳朵打了个旋儿,清了清嗓子,则立即说道:“先杀小儿子二牛。因为小儿子二牛站得离门口更近,那个女人要杀人,一定先杀近一些的,再去杀远点的大儿子。” “还有,二牛性子更亲近大人一些,刚才也是他先和赌徒父亲打招呼。现在二牛看见母亲的情况不对劲,一定会上前安慰她,反而被疯狂的母亲砸死。” 兔子情屠的分析赢得许多修士的支撑。 它作答完毕,不怀好意地看着希衡。 其余赌徒也起哄:“美人儿,你呢?” “你的答案是什么?可不能照搬啊。” 哪怕照搬,也会因为兔子情屠说得更早而判定他赢。 在这些赌徒看来,希衡必输。 他们哪怕看完疯狂母亲的故事,仍然没有一点点对滥赌的悔悟,反而兴致勃勃加入这场赌博。 希衡不看这些注定要迷失、死亡的人,她开口:“先死的是儿子大牛。” 赌徒们爆发出一阵惊天的笑声。 兔子情屠也摸着耳朵:“嗯……就你现在的处境来说,和我说相同的答案你会输,不如和我的答案截然相反,你才有可能赢。” “你这么想,倒也没错。但是,你这个答案是错误的。” 它已经完全做好准备,拿到希衡的洞察力了。 所有赌徒都在看希衡的笑话,除了水镜另外那端的玉昭霁。 他静静看着天平中的希衡,风起,扬起了希衡墨云一般的长发,雪衣如画。 在赌徒们的污浊和恶意中,她站在天平的高处,仿若神明低眸,静看这场人间闹剧。 玉昭霁忽然抬手捂住心脏,希衡,真是宛如会发光啊。 第53章 希衡,玩儿得高兴吗? “喂,美人儿。” “你哪怕随便乱猜大儿子赢,也要说一个理由。” 天平下的赌徒们热闹起哄,希衡被吵得脑子有些疼。 她开口,声音泠泠如玉:“这个案子中,女人虽已被逼疯,但导致一个事件发生的因素是多方的。” “兔子情屠只考虑了女人疯这个因素,却没有考虑年纪大一些的大儿子在这件事中会起什么作用?它的分析里根本没有大儿子的身影。” 缺乏了这样一个必要的因素,他的推论还可能准确吗? 兔子情屠红色的瞳孔猛地放大。 希衡道:“女人开口叫儿子们阻拦赌徒父亲,大儿子一言不发,足可见大儿子比母亲看得清楚。他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心智也会比普通孩子要成熟。” “当见到母亲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尖锐的石头,他一定会阻止弟弟和母亲接触,选择和母亲交涉。” “交涉的过程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既然有此一问,说明他已经失败,先死的人是他。” 希衡回答完,天平中的光球不断回放血色大字。 大牛先死还是二牛先死,一排排血字将光球染得犹如血色。 最终,在兔子情屠碎裂的目光中,光球定格在:“大牛先死。” 吱呀一声,天平缓缓移动,希衡的那头平安落地,兔子情屠的那头则被高高抛起,定格在半空。 兔子情屠在半空,半空空荡荡无所凭依,能够清晰看着下面赌徒们惊愕的眼神,似乎震惊它居然输了。 除开惊愕,点点恶意从赌徒们身上涌现出来,仿佛在想着怎么瓜分一只肥厚的兔子情屠。 这些人的目光给兔子情屠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心理波动,但它到底是老江湖,很快调节好情绪。 兔子情屠清了清嗓子:“回放!” 他要亲眼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天平中的光球立即回放那段血色的真实往事。 瘦弱的母亲搬动一块坚硬的大石,含着疯狂、诡异的笑,从门外进来。 二牛见母亲这样,想跑过去帮忙。 身旁的哥哥大牛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将二牛推搡到身后。 兄弟俩朝后退去,母亲擦了擦头上的汗,放下石头,笑眯眯说:“过来帮忙啊,大牛二牛,咱们没锅了,用石头磨一把石刀,我这就去帮人割一些草,看能不能换一碗薄粥。” 大牛按住弟弟,不许他动。 母亲笑眯眯说:“大牛,你年纪也大了,过几天就分家,你爹这样,早晚拖累你。” 就是这看似清醒的一句,让大牛有了踌躇之意。 门口站的可是自己的母亲啊,爹混账的这些年,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他们。 大牛慢慢踱步过去:“娘,我帮你。” “嗯,好孩子。”母亲含着欣慰的眼泪道,大牛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块石头,他的头低下,后脑勺正对母亲。 他没看到母亲那诡谲的笑意。 “砰!砰!砰!”只听接连三声,母亲拿着藏在身后的石头,,骑在大牛身上按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朝大牛砸去。 “孩子,我打的是你的后脑,你不会破相,来世你转世投胎,再不要做赌棍的儿子了。” “你爹在外面欠了多少赌债,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穷凶极恶,夫债妻偿,父债子偿,你还不起的,哪怕你长大了,你也还不起……” 母亲带着一脸慈爱,堪称疯狂地一下下砸死自己的大儿子。 二牛尖叫起来,哇哇大哭,又被母亲抓过去砸死。 最后,这个疯了的母亲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一地血泊。 堪称人间惨剧。 希衡神色冰冷,对这个惨剧毫不动容。一个疯了的母亲,因为杀不死丈夫,便选择结束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疯了,却也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不在希衡的同情范围之内。 兔子情屠咬着牙,他输了。 希衡已经拿到兔子情屠在外的资产,她清点这些资产,非常丰厚。 兔子情屠眼里都在喷火,其余赌徒喝倒彩“它怎么输了?” “看来它也没多强” 这些话让兔子屠夫火冒三丈,再看看希衡手里的银钱,它就输得更不甘心了。 如果它拿到希衡的身躯成功逃离鬼墟幻市,有这些银钱它才能活得更好,可现在……居然被赢走了。 兔子情屠在天平上跳起来,叫住要走的希衡:“等等!你就这么走了吗?” 希衡回眸:“你的意思是?” 兔子情屠捋起袖子:“你现在赢了一次,知道在鬼墟幻市胜利也没那么难了?你难道就不想赢一些鬼墟幻市的法宝机缘回去?” 希衡看出它的不甘愿,上了赌桌的人,哪儿有能收手的? 她道:“你能有什么法宝、机缘和我赌?” “你需要什么?”兔子情屠不依不饶地问。 希衡想了想:“修补法器、长剑的天材地宝,你可有?” “我有!我有炎黄墓的入口钥匙,炎黄墓你知道?天下万兵休眠之地,那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兔子情屠生怕希衡跑了,“可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得加上你的神水灵根来和我换。” 兔子情屠在这里太久了,也就不知晓神水灵根、天生剑体代表着希衡是谁。 希衡道:“可以。” 第二局赌局开始。 第二局赌局结束,希衡赢得炎黄墓钥匙。 第三局赌居开始,再结束,希衡赢得兔子情屠的一半身家。 围观的赌徒们已经从最开始不看好希衡,到不敢再多说她一句,他们开始给兔子情屠喝倒彩。 兔子情屠彻底输得毛发被汗水打湿,它咬牙问希衡:“你到底是什么人?” 希衡举重如轻得多,再诡谲的判断和场景都没能让她侧目。 这些所谓的预知、情感猜测……希衡见了实在太多。 她见过妖龙作乱时的妻离子散,也见过只有史书工笔上写着的“大饥、民相食。” 见过“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希衡能驰骋青天之上,明月之间,她正因知晓那些悲苦有多么伤怀,才选择扶危济困。她在明月之上,想将月光洒向人间。 但,绝不包括该死之人。 希衡回答兔子情屠:“你之前说过,赌桌上无身份,只有赌局。” “好、好、好。”兔子情屠红了眼,“我还能再赌!我们一把定输赢,我赢了,我就要你的一切、身躯,你赢了,我的一切财宝全部给你,命也给你。” 希衡问:“你确定?” “确定。”这是它唯一翻盘的机会了。 否则,失去了这么多东西,在鬼墟幻市它也活不下去了。 不如占了希衡的身躯,去外面的世界逍遥快活。 “好,开始。” 兔子情屠如今站在天平最高处,它退一步就是万丈高空,退无可退。 兔子情屠红着眼睛:“我们换一种赌法。” 希衡顺着他的意思:“什么赌法?” “赌我们的未来。”兔子情屠眼里唰地流下血泪,不等希衡回答,鬼墟幻市的天平就自动采纳兔子情屠的意见。 赌约成立。 兔子情屠的心稳了不少,它也不再装可爱的模样,一副阴狠之色看向希衡:“我赌你的未来一片惨淡。你刚才赢了我这么多东西,可那些东西身上都沾着浓浓的因果。” “你被因果之力缠上,根本出不了鬼墟幻市了。” 修士注重因果。 因果,也是天道制约能搬山填海的修士不太作恶的东西之一。 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 兔子情屠的话无疑宣告了希衡的死期,可她没有一点害怕、慌张。 赌桌上的心理博弈而已,没看兔子情屠根本没有在天平上录入回答吗? 希衡以前和玉昭霁打架,二人修为相仿,在作战时当然也会用上心理博弈。 那种生死交汇千钧一发之际的博弈,比赌桌上的博弈要惊险刺激得多,考验希衡的瞬间反应。 兔子情屠见希衡没慌张,强自压下心底的惶恐:“你难道以为我在骗你吗?这是我的赌注,赌注,从你站上天平的这一刻,你就已经输给我了。” 说完,它啪叽按下天平上的一个按钮,回答被录入。 希衡则道:“我并非不相信你。” “只是我很好奇一点,如果我被因果缠上的事不能转移,你千方百计要我的身躯做什么?” 希衡点点额头:“我猜猜,因果之力也能转移,如果我输给你,我就会变成兔子情屠,你使用我的身躯,我背负因果在鬼墟幻市还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哪怕还清债务,我也得再为自己寻找一具合适的躯体。” “就比如你想要我的身躯一样。” 希衡看向天平之下另外的兔子肉屠和兔子寿屠:“这二位应当也是鬼墟幻市中输得太多的修士,找到了门路成为屠夫还债。只有用你们这样有把柄的人,鬼墟幻市才会放心。” 说到这里,她询问:“你们如同兔子般的红眼,是输太多导致的红眼?” 兔子肉屠和兔子寿屠毛绒绒的脸都不怎么好看。 一片漆黑,似乎格外生气。 但又没法对希衡做什么。 兔子情屠见连这都被希衡猜了出来,它的脚爪用力,红色的眼睛滴下血来。 眼睛里有无尽的后悔和痛楚,脚爪伸出指甲,抓在天平上,原本圆润的兔脸在风中撕扯变形:“那又怎么了?” “你猜到这一切,可你还不是已经输了?!” 希衡不理会这种困兽般的嘶吼,她抬眸:“是吗?你可以通过赌约占据我的身躯,我也可以通过赌约拿到你的身躯。这一把的赌注是我能拿到你的一切财宝,包括你的命。” “那么,你的命就留在这里,继续偿还因果。” 赌约完成。 兔子赌的是希衡的未来会被绑上因果,希衡改变了这一点,它输了。 赌完,希衡走下天平。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一堆黑暗生物在适合他们的黑暗法则里打拼。 希衡不喜欢这样的氛围,鬼墟幻市也察觉希衡值得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在她面前凝结出一把钥匙。 希衡拿到手,然后捏碎成粉。 忽而,耳边传来一道清冷华贵、却又带着些淡淡宠溺、戏谑的声音。 “希衡,玩儿得高兴吗?” 玉昭霁跨越十万大山、修真界魔界,以魔力不远万里朝希衡传音。 只想问她一句,现在高兴吗? 第54章 玉昭霁犹如朝心上人求爱的男子 希衡抬眸,没看见玉昭霁。 她心下明悟,玉昭霁估计是在用魔族秘宝窥探鬼墟幻市时看见了她。 希衡一边走出鬼墟幻市,一边回答他:“尚可。” 她使用灵力净化干净身上缠绕着的鬼墟幻市黑雾,再问玉昭霁:“你找我有事?” 玉昭霁指尖在膝上轻点,显示出他的愉悦:“孤无事就不能问问你?” 他微微侧头,明明希衡看不见他,玉昭霁仍然风姿完美:“孤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共同诛杀过烛明,几日后还要一起前往鬼墟幻市。难道孤和你打个招呼,还需要特别的理由?” 希衡一怔,玉昭霁说得有理。 她只是没想到玉昭霁如此大费周章。 “我只是认为有些浪费你的魔力。”隔着十万大山、两界之隔进行传音,并不轻松。 玉昭霁则淡淡道:“孤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无论多麻烦、多微小,都算不上浪费魔力。” 若是他不喜欢的事,哪怕再轻便简易,他也不会去做。 魔族太子的肆意妄为,可见一斑。 何况,一切和希衡相关的事都不微小。 她的事,在玉昭霁心里的优先度莫名很高,而他从来也不需要多么克制自己。 希衡缓缓独行于从鬼墟幻市回到修真界的小路,道中的漆黑浓雾也不能侵蚀她。 玉昭霁轻轻道:“孤问你,刚才玩儿得高兴吗?可别说什么尚可。”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希衡话语中也多了真诚郑重:“不算太高兴,但也不算太不高兴,鬼墟幻市对我来说,太过荒唐了些。” 她和那里格格不入。 玉昭霁想到刚才希衡在那堆赌徒中的样子,的确觉得碍眼。 他道:“是有些荒唐,不过这些幻市基本都是这样,若无欲望,怎能聚集得起黑暗市场?” 只有你基本没什么欲望,但像你这样的人实属难得一遇,玉昭霁心想。 此时浓雾弥漫路间小道,鬼墟幻市到修真界的小道上高悬明月。 希衡好似独行于这两界之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行。 温雨勉那些徒弟们没有陪他,修真界同道也没有陪她。 此时,却有玉昭霁隔着水镜和十万大山,一路陪她低语。 希衡忽然觉察出一股温暖,在玉昭霁的低语中,山峦月色、河流湖泊,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暖意。 有个人陪着她…… 原来是这种感觉? 希衡轻轻回应玉昭霁,她身上的淡淡光芒无声净化黑色浓雾:“你对幻市颇有了解,以前去过幻市?” 玉昭霁指尖微顿,他一直很好奇希衡的一切,但这是希衡第一次对他的过往表示好奇。 玉昭霁微微勾唇,身心脾肺肾都仿佛舒畅起来,比当初他踩着诸多同胞的命坐稳太子之位更为开怀。 玉昭霁道:“孤未去过鬼墟幻市,但去过妖荒幻市。鬼墟幻市的怨鬼多一些,典当之物大多是血肉、寿命,但妖荒幻市不同,妖荒幻市典当的更多是轮回。” “轮回?”希衡微讶,清冷美丽的眼中起了点点星光般的好奇。 修真界很大,希衡基本忙着诛魔除邪,邪祟喜好聚集在人多的地方。 所以,希衡没怎么去过这些黑暗之地。 但玉昭霁就不同了,哪儿危险他往哪儿跑。 玉昭霁见她被自己的话勾动情绪,墨发微扬,头一次这么不厌其烦朝人说起见闻。 “妖族的妖极看重血统,血统好的妖,妖力更强,血统差些的妖,想要提升实力则难如登天。所以,但凡是妖,都想自己的血统更好一些。” “而轮回,是唯一一个改变它们的血统的方式,妖荒幻市便是看中这一点,将轮回作为典当的物品。” 玉昭霁朝希衡说起妖荒幻市里那些形态各异的妖族,风味各异的吃食。 以及妖族的审美和胭脂水粉。 说到后边,杀伐果断的魔族太子朝希衡谈起的,根本不是怎么瓜分妖荒幻市的利益,而是女修都喜欢的东西。 他眼前的水镜没有倒映他自己的面孔,也就导致他没有看见自己眼里现在镌刻的柔情。 此时的玉昭霁,不像是冷心冷肺的魔族太子殿下,更像是想博心上人一笑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面对心上人时,大抵都是这样的状态,猜她可能喜欢的、迎合她可能喜欢的。 只求心上人一顾。 他道:“妖族喜好浓墨重彩的审美,它们的女式裙以深红、暗紫为主。” 说着,玉昭霁看着水镜中的希衡,下意识想到那日在烟海阁南楼,希衡身着一身嫩粉色裙摆,如胭霞般美丽,流转生光的模样。 他下意识放缓声音:“孤哪日再去,替你带一些。” 希衡讶然抬眸,她看不到玉昭霁的模样,只能看见空中一轮孤月。 希衡很难想象此刻玉昭霁的模样,也不知他说那句话时的心情。 自古男子为女子带东西,都有特别的意义。 希衡有些为难。 玉昭霁见希衡眼中没有欣喜,则敏锐收了刚才峥嵘的锋芒。 这位殿下已经从随意坐在地上的坐姿换为端坐,端坐时脊背挺直,显出此时他心绪并不平静。 玉昭霁盯着希衡的面孔,眸光如要把她吃了,声音却故作轻松:“希衡,别误会孤的意思。孤只是见你换来换去就这几身衣服,你穿不腻,孤都要看腻了。” “孤记得,玄清宗并不贫瘠,你也出身名门。” 希衡的确衣服不多。 她以前忙着练剑、忙着修炼除邪,还得教导座下弟子,自然也无心妆饰。 今日,希衡却从玉昭霁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丝的危险之意。 许是那夜玉昭霁忽然变为异兽化状态,扑倒希衡,让希衡心中对他的真实想法多了一丝警惕之意。 希衡心中划过玉昭霁那晚出离的愤怒,他握着她的手臂,好似要把她圈禁一生,也不愿意放开手。 难道玉昭霁对她…… 希衡眼皮一跳:“多谢你的好意,但是在我们人族,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丈夫为妻子购买衣裙。殿下若有此心,以后为殿下的太子妃购置,最为妥帖。” 玉昭霁的脸色蓦地冷下来。 太子妃…… 希衡是在暗示什么? 玉昭霁以往极为自控,此刻,却因希衡一句话,身上再度出现半异兽化状态,太阳烛照的形态初初显露。 他墨发披散,发间是同色墨玉的发冠,威势甚重、仪态冰冷,墨玉发冠上则是荼蘼花纹。 太阳烛照的形态是圣神巅峰,威压极强,哪怕玉昭霁什么也不做,在外间守着的魔卫们也全部进来,玉昭霁眼风一扫,他们全部齐齐跪下,不敢抬头。 玉昭霁心情不佳,但此刻,他有一种近乎凶兽般的直觉: 不能让希衡发现自己此刻的不快。 玉昭霁抬手按按眉心,明明神色冷酷、半点温情也没有,如要杀人一般。 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却再“平和冷静”不过:“原来如此,我们魔族没人族这样的传统。” 希衡听他的话中没有一丝不悦:“殿下,你今年似乎二百六十有余,不打算立太子妃?” 玉昭霁身下的寝宫全部裂开。 坚硬到可以作为法宝主材料的地板片片碎裂,湮灭成粉。 玉昭霁“冷静”道:“希衡,孤第一次知道你也喜好探听这些消息。孤的大业未竟,孤立太子妃做什么?” 他已经完全被希衡激怒,她居然可以这么自然地说他要立太子妃的消息,难道很期盼他立一名太子妃? 还是说,用太子妃之事,试探什么、拒绝什么。 无论哪一点,都是玉昭霁的逆鳞。 玉昭霁活活气笑,盯着水镜中纤细美丽的希衡,已经恨不得把她活活揉进身体里,但还是故作轻松调笑:“希衡,你要是着急孤立太子妃一事,你亲自嫁来魔界刚好。” “修真界同魔界联姻,也真是多年不见的盛事。” 他这么轻描淡写将此事作为可以戏谑的玩笑,反倒坦坦荡荡,让人怀疑这是误会一场。 希衡心中大石放下:“我蒲柳之姿,怎么能相配殿下?” 她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希衡死后,也曾想过为什么自己倾心相待的弟子们会都背叛了自己。 固然有希衡过于忙碌,只教他们功法,却忘记谈心、沟通的原因,也有她过于内敛,不擅长处理情感一事的原因。 所以,希衡并不希望她和玉昭霁之间若敌若友的关系掺杂另外的情愫。 她处理不好。 这条小道已经走完。 希衡站在出口处,外面就是蘅玉轩。 她看着眼前的纷纷杏花和静凉的夜空,对着空气道别:“玉昭霁,我到了,多谢你送我一程。” “无碍。”玉昭霁没再耽搁,掐断水镜。 水镜掐断后,希衡听不见这边的声音,玉昭霁猛地一挥袖,这片水镜全部碎裂,成了魔族太子情感不顺的牺牲品。 玉昭霁闭上眼,缓和心中复杂至极的情感。 希衡……怎能那样。 他心情不佳的事是所有魔都能看清的,但是,魔族的内臣必须来提醒他一件事。 否则,玉昭霁很少在寝宫休息,错过了这个时间段,耽搁了大事,他们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一名魔族内臣冒死跪在玉昭霁面前:“殿下,臣有事启奏。” “说。”玉昭霁睁开眼眸。 魔族内臣艰涩道:“殿下,我们魔族同人族不同,魔族要更为重欲。殿下早已成年,却一直在情事上约束自身,常言过犹不及、堵不如疏。” “殿下近来的身体,应该有些异样了。” 玉昭霁仔细回想,近来他的身体确实有些异样。 魔族内臣惶恐发言:“殿下的圣身一而再再而三显露,就是因为春日已至。照理,殿下早已跳出时日之序,春夏秋冬四时伦常,都无法影响殿下才是。” “殿下被影响,便是因为太长时间压抑天性。” 压抑天性吗? 玉昭霁想到了希衡,想到在万花诡楼中做戏时的亲密。 希衡被他搂在怀中时,玉昭霁的确动了欲念,仅仅是这样做戏的尺度,就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持。 的确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见玉昭霁没处罚自己,魔族内臣惴惴道:“殿下,是否需要安排魔女?” “不必。” 玉昭霁冷漠起身,离开太子寝宫,打算将用不出去的精力用在其余魔界的叛臣身上。 以诛杀叛臣来发泄。 希衡…… 只要希衡遵守承诺,一日不生欲,玉昭霁也会如此。 他可不会输给自己的对手,但是,玉昭霁眼中有阴霾一闪而过,若希衡毁诺呢? 第55章 解千语苏醒,当场求爱。 碧丹峰传来消息,解千语已醒。 希衡得知他醒来的消息,立即就要去碧丹峰找解千语谈解毒之事。 凌剑峰下,花树之畔。 萧瑜风眼睁睁见希衡闭关几日后,就又要离开凌剑峰。 那晚他给希衡送去的灵米粥,希衡半分未动,完璧归赵送回了小厨房。 很难想象萧瑜风看见那碗灵米粥的心情。 他独自吃下为希衡准备的灵米粥,苦到了心脏最深处。 现在,希衡闭关完成,就又要不停歇地离开,以往每次她回凌剑峰,再忙也会悉心教导座下弟子。 她会指导大师兄温雨勉的山雷剑阵,也会指导白馨儿的玉柳剑法,萧瑜风那时每次看见这些场景,都会在想,希衡又打算利用他们什么? 她这么坏…… 可是每一次,萧瑜风都不曾缺席希衡的讲道、授课。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想打败希衡、摆脱她的控制,首要的就是要了解她。 他不错过她的授课,只是要了解她而已……萧瑜风恨着希衡,却又忍不住怀揣着一颗跳动的心接近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连授课都不愿意了? 她丝毫不关心萧瑜风的想法,一点也不像沈东顾语他们说的那样,会故意和他维持好关系,以期拿他做炉鼎。 甚至于……萧瑜风最厌恶的做炉鼎一事,希衡也拒绝了。 她怎么能这样呢? 她就像冷淡的风,来的时候不会给人任何准备,离开的时候也不会留下一丁点东西。 她怎么能在萧瑜风已经习惯了恨她的方式时,蓦然抽身,一点念想也不给萧瑜风留。 萧瑜风的心疼到几乎无法呼吸,他迎上前去,跪在希衡面前:“弟子请师尊安。” 碧丹峰的两名女弟子侍立在希衡身后,见金丹真人下跪,连忙侧开身子,同时朝萧瑜风行礼。 萧瑜风半点没在意这二人,仰视一身白衣的希衡:“师尊这是要去哪儿?” 希衡回答:“碧丹峰。” 碧丹峰? 萧瑜风立时想起,桃心焰主解千语在碧丹峰,桃心焰虽然没有五灵业火强,但也是异火的一种。 师尊希衡、这是要去找解千语替她解上古情魔毒? 萧瑜风脸色立白,他此时顾不得师徒尊卑:“师尊要去寻解千语?!” 他声音扬高,别说希衡侧目,就连碧丹峰的两名女弟子都诧异望来。 修真界尊卑有序,除开宜云真君那种特立独行的怪胎外,其余修士大都很注重伦常。 萧瑜风这样大声和自己师尊说话,的确会让人诧异。 希衡冷漠看着他:“是。” 萧瑜风痛苦皱眉,他想让希衡别去找其余男人,可是,又毫无立场。 他只是徒弟,希衡可以不用听他的。 若萧瑜风再提出自己和她双修解毒,可希衡那夜已经拒绝过他。 万般无奈之下,萧瑜风找到一个借口,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师尊,玄清宗下又有妖物作乱,弟子特来请师尊相助。” 诛魔除邪之事,师尊向来不会拒绝。 萧瑜风甚至想把希衡一辈子绑在诛魔除邪的事上,她一辈子无心风月也好,只要她别去找其余男人。 人之所以能忍受月亮高挂,不在自己怀中,那是因为月亮不属于任何人。 可一旦有朝一日,月亮落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就都会疯魔起来。 萧瑜风等着希衡答应,可惜,此时的希衡并不会再像曾经一样,恨不得忙成一个陀螺。 她的天湛剑断裂、她一身是毒、伤病累累。 在她眼前的该护之人,她一个都不会放弃,但世界太大了,身上有责任的不只她一人才对。 否则,要正道宗门做什么? 那些正道真君们享有城镇们每年上供的财物,也理所应当该出力 希衡回答萧瑜风:“玄清宗宗下有妄既真君的诸多田产、地产,田地则不能离开平民耕种,你将此事告知内事堂,再告知妄既真君,他会出手处理。” 说完,希衡不再理会萧瑜风,而是御风而起,朝碧丹峰飞去。 碧丹峰的两名女弟子紧随其后。 萧瑜风不敢跟上去,他远远望着希衡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师尊……终于看透玄清宗真君们的面孔了吗? 她选择了把那些事推出去,不再像之前那样累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萧瑜风忽然打了个冷颤,他从希衡对此事的处理上,看出了她心怀天下之后的冷漠,一旦她发现异样,她不会给对方一点回转的余地。 那……他呢?放任万花诡楼伤害师尊的他呢? 如果师尊希衡真的心怀私心、想要利用他,他们还有可以相处的机会。 可如果希衡没有私心,那么,他对希衡做的那些事情一旦暴露,她绝不会再理他。 萧瑜风无法接受这个后果,人总是会习惯性逃避自己害怕的答案。 萧瑜风在心里告诉自己,希衡的确要一直利用他、的确害过他。 否则,她当初怎么可能对他那么好?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他这个不幸之人,更不会碰到这种好。 比如她虽然救过自己、镇压过裂血虫王,可那一路上还有许多劫难,不都是她故意为之的吗? 裂血虫王,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萧瑜风从金阳谷跋涉来到玄清宗,一路几千里,途经几月。 希衡一直在暗中跟着他,沈东说,那是在暗中给他们设置路障,让他们一步步只能朝玄清宗赶去、落入她的手中。 萧瑜风重新满怀仇恨,他怀揣着对希衡疯狂的在意和恨,远离凌剑峰。 他要去做一件事…… 碧丹峰。 一名容貌称得上妖冶的男子正笑着吃桌上的水果,他容色比女人还要艳丽几分,皮肤白皙,衣服也不好好穿,露出薄薄的肌肉。 碧丹峰的女弟子叱责他许多次,让他穿好衣服,他也不听。 希衡走到这间房外,女弟子朝她福了福身,便自动下去。 希衡轻轻敲门。 解千语道:“进来——” 希衡进入其中,解千语见到她,手中的水果啪嗒掉落在地。 风流浪子解千语即刻挥手求爱:“美人儿,双修么?我是元婴修士,包你稳赚不赔。” 第56章 玉昭霁、解千语、希衡三人同去鬼墟幻市 解千语容貌迤逦,一双桃花眸看人时仿佛自带多情的色彩。 他拿着折扇,扇柄朝下,朝希衡作了个凡间富家公子般的深揖。 “适才小生孟浪,还望仙子勿怪,小生只是见仙子犹如月里嫦娥般,实在难以自抑。”他说着温柔款款的话,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孟浪,却不会让人心生恶感。 希衡则并不吃这套。 一切有情的、无情的牵念到了她周围,都仿佛自动被冰雪隔开。 希衡,实在让人难以接近。 希衡没理会解千语的孟浪,把话题切到自己想了解的事身上:“你的伤如何了?” “小生的伤没大碍,已经由贵宗医修治好。”解千语暧昧眨眨眼。 “小生昏倒前,见到一名出尘若雪的白衣仙子,想必是她送小生来玄清宗。那群医修治好小生后第一个通知仙子你,难道仙子就是小生的救命恩人?” 解千语啪地用折扇在自己手心一拍,眼里的多情都要缠绵出来。 这话他并未说谎,昏倒前,解千语晕乎乎见到一名白衣女修携剑影而至,清寒剑影若明月照江,救下他们。 他当时神思不属,却没看清脸。 希衡难以忍受这种孟浪做派,冷冷开口:“吾名希衡。” “你可以调整一下同本君说话的方式。” 解千语:…… 希、希衡? 传说中的华湛剑君希衡? 华湛剑君希衡之名,解千语自然听过。她是多年以来品花榜的花王,也是识玉榜的玉皇,还是名冷漠端方的剑修。 美人寒若霜雪,又有清冷到令人心碎之感,自然引天下人趋之若鹜。 毫不夸张地说,不少对剑修有特殊爱好的合欢宗弟子,背地里都望穿秋水,想同她春风一度。 但这些弟子还没来得及行动,传来的就是她诛妖龙、除邪祟的一个又一个事迹。 华湛剑君希衡剑下亡魂无数,鬼王尚且不能幸免,何况是他们? 解千语听见希衡的身份后,暗道了句难怪。 若非她实在是美,解千语也不会在玄清宗地盘上对她如此放肆。 现在,解千语连忙收起那副多情放电的神色,一脸恭敬,朝希衡行了个标准的修士礼:“原来是华湛剑君,在下有眼无珠,还望剑君海涵。” 说着,还想跪下。 “在下多谢剑君救命之恩。” 希衡避开不受,她还有事要请解千语帮忙,自然不会受他的礼。 解千语却误会了,见她微侧身子,一脸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之色,以为她无法原谅自己刚才的调戏之语。 解千语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惶恐至极:“剑君……” “不必担心。”希衡看穿他的担忧,“本君无意拿你怎样。” “本君不受你的礼,是因为本君要托你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本君定有重谢。” 什么? 解千语的面色凝重起来,望向眼前的华湛剑君希衡。 她光是站在这里,就萦绕一股清冷端方之态,能让当世剑君请他帮忙的事情……解千语想也知道,必定极为凶险。 他脑中已经转过千头万绪,开始猜测自己是否卷进了一场极大的灾难中。 解千语硬着头皮道:“不知剑君要在下做什么事?” 他道:“原本,剑君之托,在下当竭尽全力去完成,但在下只担心自己修为过低,耽搁了剑君的大业。” 希衡大致能猜出解千语的担忧,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言不讳:“无需多虑,本君身中奇毒,只是要请你同本君双修一段时日。” 啊? 解千语觉得自己幻听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听到天下第一美人、修真界华湛剑君请自己同她一块儿双修呢? 真是,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解千语伸手,掐住自己的大腿,想要自己从这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 希衡瞥向他的手:“这不是梦。” “你身陷万花诡楼之中,后被救回玄清宗,这里是玄清宗碧丹峰,并不是梦。” 解千语的大脑一片空白,望着清冷绝尘的希衡,一向风流放浪形骸的解千语,破天荒地红了脸。 他感觉希衡和他以前逢场作戏的那些修士不一样,一向风流的解千语现在居然不知怎么反应。 “剑、剑君,这太唐突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解千语口不择言,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天上掉馅饼也不是这么个掉的法子。 希衡见解千语脸色红得都快冒烟,略略一想,就知道解千语现在在想什么。 她解释:“并非灵肉交缠的双修,只是一起修炼《天地阴阳诀》” 最多只需手掌相抵。 女子之体为阴,男子之体为阳,《天地阴阳诀》阴阳交汇,只靠希衡一个人无法修炼。 她需要借解千语的阳气和他的桃心焰。 听希衡说只是普通双修,解千语心下安定的同时,居然产生一股难言的失落。 那股失落、叹惋、可惜之色浮现在他的脸上,希衡下意识微微蹙眉,高阶修士的一个神色变化对低阶修士来说,都不容忽视。 解千语连忙整肃神色,正经道:“剑君有难,在下自当竭力。” 不说他们都是正道同仁,就说希衡救了他一命,他今日就不能推辞。 “事成之后,本君定当重谢。” 为表诚意,希衡拿出一方元灵火精,可以大幅提高火灵根的精纯程度,对解千语来说是难得的至宝。 她将元灵火精递给解千语,元灵火精在希衡手中,映照出素雪分辉般的流光。 “这是定金。” 解千语面对至宝,面上却浮现纠结,这…… 华湛剑君请他帮忙双修,给他元灵火精本来合情合理。 但是,怎么怪怪的?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交易似的,喜好美色、心思不纯、包藏祸心的解千语扭开脸去:“这……事成之后再说,但是,我能问一句,剑君为何选中我吗?” 仅仅是找人帮忙双修,他相信,修真界愿意帮华湛剑君忙的人,能排成几圈。 “因为你身具异火,桃心焰。” 希衡的直白令解千语一愣,解千语玩着手中的扇子,垂眸想着,她回答得倒真是直白,一点儿让他多想的余地都不留啊。 倒也是,堂堂华湛剑君,的确不会看上他这样一个孟浪修士。 解千语原本要答应,下一刻却又皱着脸:“可我之前中了千年树精的诅咒,我的桃心焰暂时被封住了。” 希衡:…… 什么? 她立刻按上解千语的手,隔着衣料,以灵力探入他的经脉。 火焰的攻击性应当是五行中最活跃的一行,可是,解千语体内的桃心焰却一动不动,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的确被封印了。 希衡神色不变,却微带了些不解,她无法想象居然有异火火主混到这份儿上。 她脸上的疑惑没有逃过解千语的眼睛,解千语莫名羞耻:“剑君,我的桃心焰在异火中排名不算高,我的作战天赋也不算好。” 不是人人都能像希衡这样,剑术出神入化、水法洗涤一切。 希衡凝神静气,哪怕解毒之路再生波折,她也没有太大的神色变化。 “本君并未怪你。”希衡对解千语道,“你随本君来。” 千年树精诅咒不是没有破的法子,希衡的蘅玉轩有许多藏书,里边说不定就有解开封印的方法。 她御风而行,在寒樱枝白中扶摇而上,玄清宗的山光水色都在她之下。 解千语羞耻地跟上去,一向风流的解千语,却不怎么敢和希衡靠得太近,总有种格格不入的亵渎感。 到了蘅玉轩,希衡从自己的藏书中寻找解开诅咒的办法。 阳光中,书房书香袅袅,希衡半蹲下身,在一丛丛书卷中寻找秘籍。 她乌黑的发梢温柔地落在书卷上,衣袖若雪,缱绻在文字之间。 解千语越来越觉得自己形容猥琐,朝远处站了站,又红着脸说:“剑君,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要不我也来看看。” 希衡抬眸:“可以。” 她话音未落,解千语的身形便慢慢变淡,仿佛有股混沌般的漩涡,将解千语拉扯进去。 希衡的手也慢慢变得透明。 能在蘅玉轩、希衡的面前抢人的只有一个地方:鬼墟幻市。 今日,就是鬼墟幻市最深处开启的日子。 希衡拿到了鬼墟幻市的入场钥匙,当时在万花诡楼的解千语似乎也被选中,成为进入鬼墟幻市的一员。 与此同时,魔界中再度收服一界,杀了几天几夜叛臣的玉昭霁也被拉入鬼墟幻市之中。 第57章 希衡,上次孤是不是弄疼了你? 鬼墟幻市最深处。 除开希衡、解千语外,还有其余修士、妖魔也被拉了进来。 能被选中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的大多都是一方大能,其中不乏修杀道者、心思阴狠者,皆不是善茬。 白羊喜好成群结队,虎豹则酷爱独行。 希衡也时常独来独往,但此刻解千语的实力在这样一群人中最低,唯一算得上厉害的桃心焰还被封存。 希衡只能多照看他一些。 她手中还拿着那卷从蘅玉轩带来的书卷,希衡对解千语道:“凝神,不要过于紧张。” 她这句话一出,之前那些恶意打量解千语的邪修便收回了目光,知晓有她的保护,他们动不了解千语。 解千语则咬咬牙,希衡的确比他强得多,可是,她长得太有欺骗性。 她如同二八少女,身量高挑纤细,白衣好似纤尘不染,兼之身上有伤病,更平添了丝弱不禁风之感。她像是月中仙、镜中花,总之,是美好的样子,和血腥不太沾边。 解千语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意思被她保护。 解千语挡住那些邪修看来的目光,挺胸瞪回去。 玉昭霁出现在鬼墟幻市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希衡手中拿着一卷书,和一名容貌妖冶、似乎很符合人族审美的男修站在一处。 那名男修明显心慌意乱,居然生出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居然以区区元婴之境,想要保护希衡?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玉昭霁面无表情抬起手,一道混沌火自他手中流泻而出,朝解千语的脸扑去。 这里的修士中,有不少都认识魔族太子和华湛剑君。 见魔族太子忽然发难,那些修士没一个出来阻止的,都在看好戏,也是……在看看鬼墟幻市的规则。 比如,在这里杀人到底被不被准许。 解千语察觉一股灼浪扑面而来,这股力量过于强大,让他连反抗的心思都升不起,只能往后逃。 但是,混沌火移动的速度太快,眼见着解千语要被玉昭霁的混沌火所伤时,一道水色剑影唰地挡在解千语面前。 一水一火,两者相触同时消弭。 “玉昭霁。”希衡看向另一边那名华贵绝俗的男子。 玉昭霁连日厮杀,便被拉到鬼墟幻市,同他一同被拉来的还有几名魔臣,全部拱卫在太子殿下身侧。 玉昭霁衣服上的血都还未干,全是别人的血,他脸上也溅了丝丝鲜血,减少他身上那股欺骗人的谪仙之感,有种惊心动魄的、残忍的美。 无愧魔族太子之名。 “叫孤做什么?”玉昭霁手中又生出混沌火,在希衡警戒的目光下,却并未放出去。 而是在指尖跳动闪烁,谁也不知他还要不要继续出手。 玉昭霁目光中只有希衡,以及……希衡和那名容貌妖冶的男修过近的距离,玉昭霁勾唇一笑: “希衡,你叫孤是还记得这次孤才是你的合作者?孤差点都要以为,你这次的合作者是一名修真界的男修,要撕毁和孤的盟约。” 他指尖混沌火越来越旺,语气变缓:“孤想,你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的确不会,他是玄清宗的客人。”希衡一句话解释她并没背叛玉昭霁的打算。 在危险重重的鬼墟幻市最深处,她和玉昭霁一定不能反目。 玉昭霁一直等着她走过来,玉昭霁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他得不到的事物。 一直是别人迁就他,魔族的魔女们崇尚强者,私下将这位太子奉若难以接近的殿下。 可是,希衡偏偏不。 她身边有萧瑜风、解千语……甚至有柳南衣,玉昭霁朝她走过去的次数比她走来的次数多得多。 眼下,玉昭霁仍然选择缓步走向希衡,他没有收敛身上那股强大的魔压。 越走近,解千语脸色越不好看。 玉昭霁当着解千语的面,宛如十分熟稔地拉起希衡的手。 他语气刻意放柔:“希衡,上次一别,你身子好些了吗?上次……孤是不是弄疼了你?” 第58章 总觉得,玉昭霁越来越过界了 希衡难掩疑惑。 她清和的目光瞥向玉昭霁拉起自己的手,她怎么不记得玉昭霁什么时候弄疼过她? 奇怪的话。 希衡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玉昭霁表面亲近地看着她,手中却如冷硬的铁钳,死也不打算让希衡挣脱。 鬼墟幻市最深处的浓雾,格外契合魔族的气质。 玉昭霁面色雅然,犹如谪仙,眼里翻滚的欲却和谪仙没有半点关系,他说:“你忘了?那夜孤去找你,你和孤吵了一次。” 解千语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连平素挂在脸上的风流笑意都挤不出来。 魔族…… 果然直接大胆。 希衡则没发现这样奇怪的氛围,她回答玉昭霁:“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你上次捏的就是这只手,现在还要继续?” 说完,雪袖内灵力一荡,弹开玉昭霁的手。 玉昭霁顺从收回手,没一点被激怒的模样。 反而似有若无以手指抚过被希衡灵力触碰过的地方。 解千语下意识皱眉,他们二人之间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别人都插不进去的气氛。 玉昭霁唯独容忍希衡几次三番不敬他、还对他动手。 希衡也唯独容忍玉昭霁几次过界的举动,要知道,在碧丹峰时,解千语只是言语孟浪,就招致希衡的警告。 解千语忽而觉得碍眼,他知道自己萤火之姿,同皓月一般的华湛剑君相隔千万余里。 可是,这次华湛剑君需要用他来解毒,不就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而眼前的男子,不过是个魔罢了。 解千语含着笑意,以谦逊之态问希衡:“剑君,这位是?” 他一个低阶修士,面对玉昭霁这样的大魔,自然不敢露出一点挑衅之色,但他可以问希衡啊。 希衡回答:“这位是魔族太子殿下,玉昭霁。” 解千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忙对玉昭霁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玉昭霁视他为无物,希衡再对玉昭霁介绍:“他是解千语,玄清宗客人。” “桃心焰焰主?”玉昭霁完全忽略解千语的存在,只回答希衡的话,“孤记得异火火主排名中有他,他有桃心焰,难怪可以进入鬼墟幻市最深处。不过,那等火焰配上他的修为,也只是鬼墟幻市最深处的食物而已。” 异火火主容易招致人觊觎,杀人取火。 刚才要不是希衡护了他一手,他此刻早就被邪修盯上。 玉昭霁根本没拿解千语当活着的人看,解千语几次强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辩白:“我自有本事在这里活下去,无需殿下过多操心。” “谁在操心你?”回应他的,是玉昭霁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话。 玉昭霁喉咙中逸出轻笑,带血一般,强大的魔压顿时锁定解千语。 解千语心底胆寒,低阶修士对高阶修士的惧意让他浑身都软了下去,只凭借一腔勇气在硬撑。 玉昭霁如孤寒凶兽一般,冷冷道:“孤只是操心,按照某人一贯的做派,会不会在这里又要花力气保下你这个废物?” 这话完全就是在针对希衡。 希衡把玉昭霁的魔压全给化解,替解千语解围。 同时以眼神示意解千语离玉昭霁远一些,希衡没见过玉昭霁滥杀修真界的无辜,但是他杀魔族不臣可是毫不手软。 他具备杀人的可能性。 解千语一咬牙,强撑着礼仪,退开几步。 玉昭霁冷冷瞥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解千语心知肚明,纵然此刻心里再不愿,在玉昭霁悍匪般的作风下,解千语脸色僵硬、缓缓挪动脚步离希衡远一些。 他像是在凶兽的注视下,把凶兽的珍宝还给他。 希衡微微蹙眉,玉昭霁的敌意来得过于浓烈了些。 大概他是嫌自己救解千语,有可能会拖他的后腿? 眼下人多口杂,希衡朝玉昭霁传音:“抱歉,玉昭霁,解千语是我要解毒的重要人选,在鬼墟幻市我必须护住他的安全。” “如果你认为这会拖你后腿……” 希衡敛眸,没说什么分道扬镳的话,而是理智冷静劝说玉昭霁:“他助我解毒,一个全盛的我,会更有利你我二人的合作。” 否则,一个依靠天极抑情丹的希衡,比起以前还是稍弱了些。 如果天极抑情丹吃完了又该怎么办? 玉昭霁听完希衡的传音,在大庭广众下,最注重为人坦荡清白的希衡居然和自己说悄悄话。 这可真新鲜,新鲜得玉昭霁这个魔心情愉悦,恨不得希衡再堕落得坏一些。 玉昭霁咬耳朵般传音回去:“希衡,你是在和孤解释?” “是。”希衡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她解释得还不够明显? 待玉昭霁还想再问她什么解毒方法时,鬼墟幻市空中的异象凸显。 一个古老、苍然的声音响起:“诸位安好。” 这就是鬼墟幻市生出的灵,也可以理解为鬼墟幻市的代言人,它就是鬼墟幻市本身。 希衡、玉昭霁以及所有修士全部看向空中。 空中,灰黄沙尘凝聚成一个巨大、模糊的人影,沙尘凝聚的巨大身体没有眼睛、瞳孔,风沙一样的手指抬起,在空中聚出两个字: 豪赌 玉昭霁的神色也重新变得冷然,他来鬼墟幻市,不只是为了和希衡接触,还是为了拿到空天印。 “诸位都是一方佼佼者,鬼墟幻市能有诸位降临,真是蓬荜生辉。” “普通的赌博怎能配得上诸位?”那沙尘人影在空中摇摇晃晃,风沙做的身体飞快流动,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鬼墟幻市特意为诸位安排了一场盛大至极的豪赌,在这里,你们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在场的修士都心智坚定,没有被这话诱惑,鬼墟幻市的古灵哈哈一笑。 一股风沙吹入修士们面前。 与此同时,玉昭霁心中响起古灵的声音:“太子殿下可以得到魔界失传至宝,空天印。” 解千语心中也有一个声音道:“阁下可以得到合欢秘宝阴阳琴。” 鬼修、邪修、妖修等心中也被告知自己能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功法。 古灵所向披靡,唯有到希衡这里时,它顿了顿,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灵魂、这么稀少的欲望了。 古灵居然一时看不透希衡的欲望是什么。 最终,它只模糊说了句:“剑君可以得到上古剑神传承。” 它不信这个砝码诱惑不了希衡,希衡的确有意动,但是很淡,每个人的剑道都有不同,剑神的剑道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希衡的。 古灵忍不住朝希衡侧目,这种干净圣洁的灵魂是所有邪物的大补。 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又赶紧收回目光。这么多人的欲望也够了。 古灵最后连接天地,发下最高规格的心魔大誓证明所言非虚。 “除开这些秘宝、功法,里面的一切,诸位所见即所得,只要诸位能带出鬼墟幻市的东西,都可以带走。” 这一刻,连这些大能修士眼神都明显发生变化。 见空气中升腾起自己最熟悉的欲望,古灵享受地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后的规则:“鬼墟幻市最深处,修士之间可自行搏杀,其余规则自己探寻。” “修士必须二人一组,我在这里提前祝诸位好运。” 说完,鬼墟幻市的古灵便化作风沙、湮灭于天地之间。 一股熟悉的漆黑浓雾再度席卷众人,玉昭霁和希衡之间冥冥多了一条透明的纽带,昭示他们二人是一组。 危急关头,希衡看向其余修士的方向。 既然里面二人一组,可以杀死其余修士,那么,提前判定好哪些修士是一组,就是重中之重。 希衡和玉昭霁是一组,是因为他们共同诛杀了凶兽烛明,可其余修士呢 希衡看着一些修士间忌惮、打量地互望,一瞬后又立马恢复正常,似乎在掩饰什么。 她再看向解千语那边,解千语惊讶地张大嘴,看着自己食指上缠绕的一根透明丝线。 这根丝线连接的是玉昭霁带来的一名魔臣。 解千语心念电转,他也不傻,被拉入鬼墟幻市之中,唯有一个人品端方的华湛剑君是值得信任的。 其余人、魔……都不可信。 他立即指了指自己和那名魔臣,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希衡。希衡当机立断,朝解千语扔出不少防身法宝,赠给他。 玉昭霁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冷冷微笑。 这时,浓雾已经完全包裹住所有人,他们被转移前往另外的地方:鬼墟幻市最深处的赌场。 所有人飘在风中,浓雾遮挡彼此的视线。 黑暗中,玉昭霁忽然长臂一揽,将希衡紧紧抱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细腻的女子冷香充盈玉昭霁的怀抱。 希衡冷静地打算推开他,玉昭霁在她耳边轻轻呢喃,若春风拂过、羽毛轻撩:“刚才你我二人被确认为一组时,我们并未露形,也就是说,一会儿我们还得隐藏你我二人是一队的消息。” “现在是我们唯一可以交谈、互换信息的时刻,希衡,你确定你要推开孤吗?” 希衡在黑暗中蹙眉,总觉得,玉昭霁越来越过界了。 第59章 希衡,黄金囚笼 希衡被禁锢在玉昭霁的怀抱内。 漆黑浓雾中,不时可见邪修放出来探测情报的骷髅头。 玉昭霁周身有一个黑色的结界防止窥探,但如果希衡挣脱他的怀抱,哪怕希衡瞬间展开结界,也会因灵力交错间的波动而被发现。 所以,希衡不能躲。 玉昭霁含着雅致的笑意,如在万花诡楼那般,在希衡细腻白皙的手心写下:“大局为重。” 希衡:…… 她只能忍住给他一剑的冲动。 看见希衡沉默待在自己怀内的模样,玉昭霁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春日已至,随着时日的越来越推移,玉昭霁的异兽本性越来越峥嵘。 异兽本来就有划分领地、掠夺的习性,所以,按照他的本性来说,无论希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会阻碍玉昭霁的行动。 希衡无心风月,将话题引到正事上:“外面的百蛊真君和亡林真君是同队,刚才我看见百蛊真君的蛊虫消失在亡林真君身上。” 同队,看似是一个很亲密的关系。 实则对不互相信任的修士来说,最害怕的是同队操戈。 哪怕是希衡和玉昭霁,也有同队操戈的可能性。 百蛊真君第一个对亡林真君下蛊虫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希衡觉得他太急了些。 玉昭霁和她的看法一致,这位深谙权术之道的太子殿下眼中满是清寒:“连规则都没探索清楚,就对同队下蛊虫,哪怕只是探测消息的蛊虫,也必定导致分崩离析。” 这一队,一定会最早起内讧。 与此同时,玉昭霁的魔臣们也给他传音,将自己的同队信息全部告知他。 玉昭霁有在明面上带来的魔臣,也有些魔臣装作和玉昭霁不认识,隐在暗处。 所以,现在玉昭霁掌握的信息最多。 但现在规则不明,这些信息用在什么地方还不一定。 玉昭霁在心中思索按鬼墟幻市的恶趣味,这个信息和规则会被怎样发挥到极致? 此时,希衡想到解千语,她对玉昭霁道:“解千语和你的臣属一队,烦请你约束臣属,别对他动手。” 玉昭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就见怀中的希衡口口声声关心起解千语来。 玉昭霁喉咙一动:“可以。” 解千语对希衡的毒有帮助,玉昭霁当然不会对他动手。 希衡再叮嘱:“若是有敌人,烦请他们二人联手退敌,若魔臣不愿,可将解千语带来找我。” 保护人是一件累活儿,希衡不会将这个事转移给别人,她自己可以。 奈何,玉昭霁越听越刺耳,他拽紧希衡的手,正要提醒她一点,便见到希衡手中拿着的书卷。 玉昭霁看向书卷上的字,其中有桃心焰、封印的字样。 希衡是神水灵根,她看这等书做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希衡在替解千语想法解开封印。 玉昭霁看着希衡眼下略略疲惫的模样,手指在希衡的手臂上轻点,一点、一点,消耗着他的忍耐心。 希衡? 在他的怀里,替解千语看解开封印的书? 玉昭霁有种荒谬的、想杀人的冲动,希衡敏锐察觉到玉昭霁的杀意一闪而过。 他想杀谁? 希衡认为和自己有关,今日的玉昭霁,情绪格外容易被撩拨。 她冷静地提醒玉昭霁:“你我还需要合作,玉昭霁,收敛一下你的不快,有事等离开鬼墟幻市再说。” 她结合玉昭霁今日种种表现,雪色的衣袖在浓雾中翩跹,清弱长睫如蝶:“解千语你也不能杀,原因我说过,既然你我需要合作,你就需要考虑合作者的心情,同时,我也会尽力助你夺宝。” 玉昭霁听着希衡种种冷然的话语,眸光也冷了下来,但手臂钳得一样死紧。 “好啊,希衡,既然你口口声声提合作,那我们就只是合作。” 玉昭霁的手越收越紧,既然只是合作,那他就不必顾及希衡的感受。 想收多紧收多紧。 希衡险些喘不过气来,正要反制玉昭霁时,目的地到了。 希衡和玉昭霁一起看向前方。 无论是希衡还是玉昭霁,都不是只醉心风月的人。 玉昭霁的确将希衡视作一生的“对手” 连进鬼墟幻市的间隙都要缠着她,但正因为前缀是一生,所以眼下拿到空天印才最要紧。 “赌场就在前方——你们将体验一场新的人生、人生就是一场最大的豪赌” 鬼墟幻市的古灵幻化出风沙巨字。 “这里的人生和你们的人生截然不同,你们的优势在这里会荡然无存,在这样的赌局中,你们是赢还是输?” “赢家,得到一切。输家,一无所有,献出生命。” 说完,希衡、玉昭霁全部感到一阵眩晕。 他们二人都没抵抗这阵眩晕,要来鬼墟幻市最深处,参加赌局是必行之举。 眼下他们最好配合,如果抵挡,那就算是白来。 且看着,是他们拿到鬼墟幻市的法宝秘籍,还是鬼墟幻市拿到他们的命。 没错,希衡、玉昭霁都知晓鬼墟幻市真正要的东西是他们的命,特意邀请这么多大能来,就是为了借力打力,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本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但是,世上没有不冒一点儿风险的事。 修炼更是如此,修炼本就是逆天而为。 希衡闭眼,微风扬起她墨色的长发,雪色衣裙翩跹,她的身影越来越淡。 玉昭霁则睁开双眼,看着希衡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忍住去拉住她的冲动,自己主动跳下万丈高空。 砰! 山体摇晃,大石滚落。 天空中挂着三轮巨日,空中不时有长翅膀的鸟人带着枷锁麻木飞过。 希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架黄金囚笼之中。 她眼皮有些涩,全身都有一种疲惫感,希衡头晕目眩,抓稳黄金囚笼,才没让自己再度晕厥过去。 她顺着自己的手看向黄金囚笼,这座囚笼打造得非常豪华,却只是用来押解一个囚犯。 希衡再准备细细检查自己的身体,看能否恢复灵力。 这时,一道鞭子打在黄金囚笼上,希衡抬眸看去,一个趾高气昂、穿着甲胄的步兵走过来,施舍般地扔来半拉馒头:“拿去吃。” “你们这些下贱的鱼人,别想着蛊惑谁来得到优渥的待遇,玉将军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些鱼人。” 希衡:…… 玉将军?不知和玉昭霁有没有关系。 第60章 (双更合一)鱼人公主希衡?鬼面将军玉昭霁? 黄金囚笼中咕噜噜滚进来半拉馒头。 那半块馒头不知被多少人握过,全是汗渍和泥污,滚落到希衡的脚边。 那步兵满意地欣赏了会儿希衡的狼狈,大踏步扬长而去。 希衡这才得空打量自己,她抬起手,在阳光下,这双手无比孱弱、细白,指腹没有剑茧,脆弱得像一折就断,上面沾满油污黑泥。 她尝试运行灵力,果然,希衡还能感受到自己浩瀚如海的灵力,但是一点也用不出来,好像这些灵力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有一种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感觉。 希衡记下这个疑点,她再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也脏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这个巨大的黄金囚笼格格不入。 她头发也乱糟糟,遮住了本来的容貌。 阳光晒得她皮肤作疼,希衡在烈日之中,思索现在的处境:她的灵力明明在,却又仿佛不在。 这是什么原理? 不过片刻,希衡就想清楚其中的原委。 鬼墟幻市的古灵说了,这是一场豪赌。 鬼墟幻市拿出来的东西就是法宝、秘籍、剑神传承,乃至所见即所得。可既然是赌博,希衡这些人也得下赌注。 她们的灵力、修为乃至对自身道的一切领悟都是所下的赌注。 鬼墟幻市的古灵在外间时只是故意模糊了这一点。 想清楚这一点后,希衡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查清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处境。 她抬起手,故意用手腕上紧紧的镣铐在黄金囚笼上撞击,哗啦啦发出震天声响。 看守囚笼的士兵们听见这动静,骂骂咧咧几句,走过来就想用鞭子打希衡,但希衡看准鞭子打不到的死角,待在那里,那些士兵打不开囚笼,只能干瞪眼白生气。 他们甩了半天的鞭子,反而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狠狠瞪了瞪希衡,嘴里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威胁希衡下顿不给她饭吃,便不高兴地离开。 这些人在饭点被希衡吵了一通,正是生闷气的时候,吃饭时便怒冲冲聊天,把希衡想要的信息都倒了个一干二净。 士兵甲说:“这些鱼人真是不知死活!” “先前这些鱼人、羽人妖物统治咱们人族长达两百年,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十年前人皇陛下率军杀入皇宫,将这些妖物踹下宝座,从此咱们人族才真正成了大地之主。” 士兵甲越说越气:“这些鱼人、羽人哪怕被上了镣铐,都有魅惑人心的本领。如今皇都里那些贵人们,都以豢养她们为奴作乐为荣。真是……才太平多久,就开始享乐了。” 士兵乙倒是哈哈大笑:“这你不必担心,如今的鱼人羽人早被封绝了经脉,力气连三岁小儿都不如,曾经她们奴役咱们,如今风水轮流转,不在她们身上玩儿够本怎么行?” 说着,他眨了眨眼:“你们知道这次被押解的那些鱼人,尤其是黄金囚笼里的那位,是什么身份吗?” 黄金囚笼,多新鲜呐。 士兵乙指了指天上:“那位,就是鱼人唯一的公主,曾经正儿八经养在皇宫内的金枝玉叶。” “可惜,皇族没有那么好的命,其余鱼人或许还能靠出卖色相来活,皇族却是必死,死前还要送去皇都,熬成千年不灭的人鱼油。” “她运气也差,正碰上玉将军押解,玉将军也不好美色,更是半点机会都不会给她了。” 那群士兵还在热火朝天讨论,希衡消化着听来的信息。 送去京城……熬成人鱼油…… 人生是一场真正的豪赌…… 也就是说,如果她在鬼墟幻市这里死亡,那么一身修为尽归鬼墟幻市。 她必须得想法活下来,可是现在希衡一不能动用灵力、二不能自由出入、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 烈日当空照,她如今的体质是鱼人公主,更是被烈日灼晒得痛苦不堪。 鬼墟幻市忌惮没有欲望的希衡,给她的设限简直是地狱级别。 希衡思索现在的处境,那位玉将军有可能是她脱困的突破口,可是,如果玉将军不是玉昭霁呢? 如果这时候她叫来士兵弄出动静想见那位玉将军,被其余参与赌局的修士见到异样,那些修士一定会趁她弱,要了她的命,好叫少一个竞争对手。 思来想去,希衡现在打算静观其变。 囚笼是困住她的地方,也是一个保护她的地方。 那些参与赌局的修士如果有行动能力,一定会开始各方面行动起来,希衡待在囚笼里,反而是一处天然绝佳的荫蔽场所。 她这样想着,捡起囚笼里那个脏馒头。 希衡撕下馒头上肮脏的表皮,吃下馒头心,恢复一点点力气。 她在烈日之下、囚笼之中,安静、却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这样的风平浪静一直持续到晚上,半睡半醒养足精力的希衡倏忽听见脚步前来、长刀叩甲的声音。 几名士兵拖着几名尸首:“真晦气,怎么这么多毒蛇?咱们还没穿过毒蛇林,就已经被蛇咬死了好几个弟兄。” 另一名士兵小声道:“别说了,一会儿闹得人心惶惶,将军已经下令下发雄黄,咱们悄摸儿把尸体埋了就是。” 希衡在夜色中,月色照耀出黄金囚笼上亮亮的流光,她顺着月色眺望过去,一眼瞧出了问题: 士兵们穿的都是甲胄,脚上是军靴、手上有精铁护腕,腿上也有护膝。 若有毒蛇来咬,大概率咬在精铁上,怎么可能死这么几名士兵? 唯一的解释是,有修士出手杀人了。 修士中有邪修,如果邪修们和希衡一样修为受限,那么他们恢复修为、或者说获得力量最快的方法就是杀人。 比如杀人炼尸、比如杀人养蛊、或者以人血修炼,太多太多了。 希衡的身体渐渐紧绷起来,表面还是一副松弛疲惫,蜷缩在黄金囚笼中入睡的模样。 夜凉如水,几名士兵挖坑埋了同伴的尸首,正要踩着月色回去。忽而,他们刚埋好的泥土松了松,一双双死人手伸出地面。 死人们无声起来,动作缓慢地靠近几名士兵。 他们的衣服上抖落土灰,手脚膝盖连弯下也不能。 士兵们察觉背后有什么动静,一转身就被死人双手掐住脖子,扑到地面,死人的大手掐得他们面色紫涨,他们踢在死人身上,却一点动静没有。 终于,这几名士兵全被死尸扼死。 树林中走来一名士兵模样的人,他一出现,死尸们就挺立不动。 亡林真君略带嫌弃地扫了眼地上刚死的人,又看了看死尸们僵硬的手脚,摇了摇头。 要是以往,这种连膝盖都不能弯的行尸,他根本不会看在眼里,可眼下他修为被限,也没了办法。 前方是毒蛇林,毒蛇林中蛇蚁众多,是百蛊真君的地盘。亡林真君可还记得百蛊真君朝他下蛊的事情,他有些焦躁,不能让车队这么快进入毒蛇林。 否则他现在修为没恢复,进入毒蛇林就彻底落在百蛊真君手中。 亡林真君思前想后,看向车队最中央的黄金囚笼。 一定得想法子让车队停下来……这位鱼人公主现在就是最好的靶子。 车队、将军护送鱼人公主进皇都,如果鱼人公主不见了,车队就必须停下来寻找她。 亡林真君打定主意,在夜色中靠近希衡所在的黄金囚笼。 他靠近黄金囚笼,隔着金色流光般的囚笼细细打量里边的希衡。 他看不见希衡的脸,少女瘦弱白皙的身体上似乎自带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 这,就是鱼人的魅惑力? 亡林真君笑了笑,他这样的真君,当然不会耽于女色。 亡林真君以死尸引开值守士兵,其余士兵睡得正香,亡林真君再让几名死尸死死拉住黄金囚笼的栏杆,死尸们一起用力,囚笼被拉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通道。 亡林真君钻了进去,一个横刀打向鱼人公主。 亡林真君算计好一切,偏偏没计算到鱼人公主是希衡,是哪怕戴上镣铐、也战技卓然的华湛剑君。 希衡瞬间躲开亡林真君的手刀,以镣铐为剑,套上他的脖子,在狭小的囚笼中封住亡林真君所有退路,废了亡林真君所有反抗能力,同时将他挡在身前。 亡林真君的死尸见他涉险,全部来帮他,却每一爪都挠在亡林真君身上。 月下、黄金囚笼旁围满死人,衣衫褴褛的少女以手上镣铐勒住男子的脖子,死人们伸着长长的指甲和她对峙。 亡林真君不得不让死尸停止攻击,同时忍着窒息感:“你……是谁?” 希衡不说话,双目满是清寒,掩在碎发之后。 “现在,不是你有资格提问的时候,而是我朝你提要求的时候。”希衡特意换了一种声线,隐藏自己的身份。 然而,她没想到,她说出口的话根本不是人族的语言,而是鱼人一族的话。 鱼人的皇族曾经统御羽人、人族,鱼人皇族骄傲,公主便不愿学习人族的话,只会说鱼人的话。 希衡微微蹙眉,这就棘手了。 她现在怎么威胁亡林真君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如果再僵持下去,她们一定会被其余修士发现。 写字?那不可能,她只要一放开亡林真君,那些死尸就会撕碎她。 亡林真君听见希衡的话,也有惊讶,他原本以为这名身手不凡的鱼人公主是修士中唯一的女性华湛剑君。 难道不是?她只是鱼人公主? 希衡如今这具身体很孱弱,不能控制亡林真君太久,她的手渐渐开始没力气。 希衡当机立断,放弃和亡林真君合作的想法,她控制住亡林真君,往囚笼外离去。 她不能再待在囚笼,她控制住亡林真君的行动有可能已经落在别的修士眼里,如果希衡继续待在囚笼里,等待她的只有死。 有亡林真君做人质,那些死尸们全部后退。 希衡踩上地面,她表情不变,步子却有瞬间微顿。 痛。 鱼人公主哪怕幻化成人腿,也无法在岸上行走。以前的鱼人皇族会穿上特制的鞋子,现在的希衡却连一双鞋也没有,细嫩的脚底刚走了两步,就被地面的碎石硌出鲜血。 鬼墟幻市实在限制希衡得太狠。 剑修的身法是重中之重,现在希衡却连走两步就疼到出血。 这就是庄家对赌徒的大优势。 而且,鬼墟幻市将修士们都投放到这么近的距离,打定主意就是要他们互相残杀。 亡林真君脸上露出诡笑,显然意识到鱼人公主不能在岸上久走这个问题。 他等着希衡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时反客为主。 然而,希衡已经看透他的想法,到现在局势又变了,凭她现在的状态,她哪怕出去了也只能被亡林真君控制。 希衡冷静地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她发现鬼墟幻市对她的设限太多,如果按照这个限制走,她只能死。 唯一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是打破这些限制。 怎么打破?获得力量,改变现在被太阳一晒就痛、一踩上地面就痛的处境。 力量该怎么获得? 希衡猜测,鬼墟幻市想要修士们自相残杀,除了修士们是竞争者之外,鬼墟幻市也一定会设置奖励,鼓励修士们之间互相残杀。 这种奖励机制,极有可能就是力量,或者法宝、功法。 希衡当机立断,在绝境之中选择赌一把,她手腕倏然迸发出力量,全身力量汇聚于此,亡林真君脖子断裂,当场气绝。 做完这一切,希衡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猛地栽倒在地,气喘吁吁。 这具身体太弱了,因为疼痛,甚至流下眼泪,眼泪落到下颌,滴落到地面,全变成白色的珍珠。 希衡的经脉中也升起一丝细微的灵力,似乎是刚才击杀亡林真君的奖励。 她凭借这一丝细微的灵力,仔细思索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一双黑色的军靴出现在希衡面前,军靴在月色下反射寒光,晃到希衡的眼睛。 玉将军、玉昭霁。 希衡一见他的脸,倏然惊住,刚才的亡林真君的脸根本不是外面那张脸。 可玉昭霁的脸却和在外间时一模一样……不能说一模一样,而是见过玉昭霁异兽形态的人绝对知道这是他。 希衡从玉昭霁的瞳孔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可如果把头发拂开,她也长得和外间时一模一样。 鬼墟幻市,这是忌惮玉昭霁和希衡,连他们的外貌都没变,玉昭霁甚至直接姓玉。 他们两人几乎是所有修士的靶子。 夜风寒凉,希衡脆弱的身体弱不胜衣,咳嗽几声,她刚打算说话,便被玉昭霁捏住下巴。 第61章 (双更合一)希衡,你要不要孤教你写字? 玉昭霁的手寒如铁钳,钳着希衡的下巴。 希衡的瞳孔中,倒映着玉昭霁如今的面容。 他面色白皙,雅然如谪仙的面孔上却多了漆黑的鳞片,覆盖了大半张面孔。这些鳞片俨然是玉昭霁异兽形态时的尾部鳞片。 一半如谪仙,一半如狰狞恶鬼。 希衡盯着他看,如果说在外间的玉昭霁显露一些异兽形态是因为情绪波动,鬼墟幻市内的玉昭霁不能维持全然的人形,是否说明他的力量被削弱得比她还严重? 希衡闻到了浓重血腥味。 玉昭霁玄色冰冷的铠甲之下,黑色的里衣极其湿润,白皙的脖子上有一抹血色,看着希衡的眸光满是漠然。 他受伤了。 这就……难办了。 希衡注视着玉昭霁,心想,现在亡林真君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一定有修士在暗中注意这里。 没人会放过能同时杀死魔族太子和华湛剑君的机会。 那么,现在玉昭霁唯一的解围办法是什么:杀了她。 希衡如今更弱,下巴、纤细的脖颈,一身的命门、脉门可以说全在玉昭霁掌控之中。 只要玉昭霁立即杀了她,就能获得力量,渡过眼前的难关。 看他眸光里从未有过的漠然,魔族的冷酷无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希衡立即强行停止以灵力修复身体,在她身上薄弱的命门、脉门、咽喉处全部罩上淡色的灵力。 同时灵力蜿蜒,护住心脉。 这样,哪怕玉昭霁真正攻击她,希衡也能苟活下一条命。 玉昭霁亲眼见到希衡身上的变化,他只能说……真厉害,希衡。 全修真界能够做到以这么少的灵力、精准护住每一处大穴,不浪费一丁点灵力,微操控制如此出神入化的修士,也就只有华湛剑君希衡了。 同时,也真碍眼。 玉昭霁脸上漆黑的鳞片遮住他雅致绝俗的容貌,黑黝黝的冷光在他眼中,比刀还寒。 希衡真是一点不信任他? 玉昭霁刚才在外面时,还嘲笑百蛊真君和亡林真君同队操戈,现在看来,他和希衡也有可能在鬼墟幻市的操控下走到这一步? 很好,既然希衡这样不信任他,正好有利于玉昭霁的计划。 玉昭霁松开希衡的下巴,希衡往后仰去,忍着足尖锥心的刺痛试图拉远距离,满是碎石的地面沾满她足底的鲜血。 玉昭霁的余光瞥了眼满地鲜血,以及希衡满是血污的双足,他二话不说,倾身上前,手腕上精铁护腕啪嗒打开一个口子,里边弹射出一个精巧机关。 那是一条细细的锁链,锁链顶端有开花似的铁爪。 这是军中专门用来捕获鱼人的工具。 玉昭霁握住细锁链,夜风猎猎,锁链周身散发寒光,上面沾着其余鱼人的鲜血。在玉昭霁的操纵下,锁链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散开,布满希衡的各个方向。 同时,他在地面撒上铁钉,限制希衡在地面的行动。 本就不良于行的鱼人公主现在只能靠身法在半空中行动,可是那些锁链纵横交错,上边还有铁爪限制她的行动。 希衡凭借精妙的身法躲过几个铁爪,最终还是受限于孱弱的身体,噗嗤一声,一道铁爪朝希衡肩膀抓来。 这道铁爪避无可避,但希衡不能被它穿入锁骨。 危急关头,她直接冷然抬手,抓住这道铁爪,铁爪穿过她的掌心、鲜血直流。 玉昭霁这时也突进过来,他看着铁爪上滴落希衡的鲜血,仿佛无动于衷般,倾身靠近希衡,以剩下的锁链欲要锁住她的咽喉。 希衡则以穿过掌心的铁爪为武器,将计就计,反而以锁链绕住玉昭霁的手。 只听噗嗤一声。 那只穿过希衡掌心的铁爪再度穿过玉昭霁的掌心,将两人的手紧紧联系在一起。 鲜血横流,两人的手心相贴。 玉昭霁瞧了眼被扎得结结实实的手心一眼,不知是否是希衡的错觉,他眼中的冷怒反而好似少了一些。 然而下一刻,玉昭霁墨发微扬,他以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掏出精铁匕首,就要朝希衡咽喉割去—— 这一刻的杀意是实打实的。 那些占有欲、杀意全部倾巢而出。 暗处,一些阴冷的目光黯然缩回去。 那名玉将军显然是魔族太子,而那名鱼人公主的身份,有些不明朗,但基本可以根据性别锁定是华湛剑君。 原本这些修士想着上前杀死他们两人,获得力量,可没想到,玉昭霁会立即杀死华湛剑君。 如果他恢复了力量,他们这些修士凑上去,不是送死吗? 一时间,这些修士全都不敢造次,识趣些的已经加快脚步,远离这个地方,免得被恢复实力的玉昭霁锁定诛杀。 还有些胆子大的则勉强蛰伏下来,静观其变。 就在玉昭霁的匕首要割断希衡咽喉之时,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将军!” 一名高大的士兵带领人马过来,他扔出长矛,想打落玉昭霁手中的匕首,玉昭霁手中匕首一翻转,长矛被打落出去。 但是,这也阻止了玉昭霁杀希衡的攻势,他最终只是以匕首横在希衡脖颈上,另一只手被铁爪穿过,和希衡的手一块儿牢牢钉在一起。 他们二人的鲜血同时汩汩流出,两人紧紧相贴。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浓的杀意,局势波澜诡谲。 那名士兵跪下,冒死劝诫玉昭霁:“将军三思!鱼人公主必要拉去皇都受死,此为皇命,若将军在这里杀她,人皇陛下怪罪下来……” 玉昭霁眼中看不出喜怒,似是在计算得失。 这里这么多士兵,如果玉昭霁强行杀希衡,士兵们为了不被人皇株连,也会同他斗个你死我活。 最终,他似乎不得不按捺杀意:“你说得对,但本将军同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玉昭霁手腕翻转,将染血的匕首收回精铁刀鞘,抬起另外那只和希衡穿在一起的手,以两人手心的铁爪抵在希衡的咽喉处。 他似乎是在朝其余士兵解释:“本将军曾经被鱼人豢养,成为家奴。” 玉昭霁指了指自己脸上的漆黑鳞片:“这些鳞片,就是鱼人妄图以转血之法,将天下人族都变为低等的人鱼,它们失败了,但这些印记,却永远存在本将军身上。” 士兵们不敢抬头看,但对玉将军的遭受倒是感同身受。 难怪玉将军如此厌恶鱼人,连鱼人最出众的美色也一点不能动摇他。 玉将军原本生得好似谪仙,却因为那些鳞片,生生成了人们口中的罗刹鬼、鬼见愁。 高祥,也就是那名赶来阻止玉昭霁的百夫长道:“将军,鱼人低贱,处死了她本也没什么,可是皇命难违。将军若真是生气,这一路上,难道还愁没有折磨她的时候吗?” “只要她到了皇都,但身上是否有伤,皇都的人可完全不管。” “况且……”高祥道,“听说鱼人、尤其是鱼人皇族的血能生死人、肉白骨,说不定能治好将军您脸上的痕迹呢?” “是吗?”玉昭霁敛目思考,“你说得倒也不错。” 这般想着,他直接打横抱起希衡,那些细锁、铁爪仍然横七竖八网住希衡。 玉昭霁以手抹了点希衡身上的血,沾在自己的脸上。 他脸上那些漆黑的鳞片随即闪烁流光,似乎是有点用。 玉昭霁掐住希衡的下巴,眼神中没有一点拿鱼人公主当人,而是拿她当一尾可以治病的鱼,就跟看药材的感觉差不多。 “原来你也还有些用。”玉昭霁收紧怀抱,希衡就像一尾脆弱、濒死的鱼,被玉昭霁毫不怜香惜玉带回帐中。 他扬长而去,似乎是去治病了。 暗处一些修士免不了嘀咕,魔族太子这是最终没杀华湛剑君? 那他们到底有没有反目成仇? 刚才那场打斗他们都看在眼里,华湛剑君和魔族太子真是下的死手,华湛剑君也被伤得鲜血淋漓。 这些修士们不敢贸然上去,因为玉昭霁一直环着希衡,他杀死希衡、获得力量只是瞬间的事。 另一边,帐中。 玉昭霁将希衡扔在地毯上,同时凶狠地覆了上去。 帐外值守的士兵识趣离开,都认为这个深恨鱼人的将军,将在此折磨鱼人公主。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折磨。 希衡一身是血,却面无表情,哪怕玉昭霁都已经掐住她的腰,精壮的身躯覆上来,她也没半点羞怯惶恐,几近苍白透明的唇色只有无尽脆弱、清冷。 好像一折腾就会散架。 玉昭霁:…… 他歇了作弄希衡的希衡,抱着她起身,鬼面将军环着质弱的异族公主:“希衡,你不怕孤真是要杀你?” 希衡全身无力,被玉昭霁揽在冰冷的甲胄上,她想试试曾是鱼人家奴的玉将军,能不能听懂鱼人的语言。 希衡开口:“我看得出你的意思。” 玉昭霁并非如此短视的人,当时的情况确实危险,可是,如果玉昭霁真的杀了希衡,接下来在鬼墟幻市之中,他就会孤立无援。 而魔臣们不知落在哪儿去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鬼墟幻市千方百计安排这么多“巧合” 就是想杀了希衡,玉昭霁如果遂它的愿,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劫持希衡,让那些修士们投鼠忌器,惧怕玉昭霁杀死希衡恢复灵力而不敢动手。 当玉昭霁故意近希衡的身,心甘情愿被铁爪穿手而过时,鲜血四溅时,希衡就更明白他的打算。 玉昭霁眼神中有疑惑、凝重,显然,他也听不懂希衡的话。 “你只会说鱼人一族的话?”玉昭霁神情凝重,“在鬼墟幻市背景中,曾经鱼人皇族认为人族低贱,他们特意创造了一门语言来和人族交流,但是,一些自视清高的鱼人皇族,连这种语言都不会学习。” 希衡这具身体是鱼人公主,也就是这样自视甚高的鱼人皇族之一。 也就是说,现在玉昭霁没办法和希衡交流。 希衡点头。 玉昭霁颇为稀奇地看着她:“倒真是奇了,希衡,和你打交道这么久,孤还是第一次见你如同哑巴美人。” 希衡不理会玉昭霁这句“哑巴美人” 天底下敢当着华湛剑君的面说她是美人的魔不多。 希衡抬手,试着在玉昭霁手心写字。 文字也能传递信息。 希衡一身是血,她身上是一身代表鱼人皇族的水色衣裙,粼粼有波光。 但是,随着鱼人一族的没落,鱼人皇族也没有曾经的容光,希衡身上的衣裙早就烂了,波光不在,显得朴素无华,裙角也早就破损。 但是,希衡清冷静雅,行事冷淡,如今身着这样一身衣服,在危险时刻也条理清晰在玉昭霁身上写字,反而有股奇特的、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她脸上有血、身上有伤,脆弱得像一折就断,却又柔韧得只会杀死对方,不被暴风雨摧折。 比如刚才,她的灵力不只用来护佑周身大穴,也凝成一柄细剑……随时扞卫剑君之尊严。 这种危险却又冷漠迷人的感觉无关容貌。 玉昭霁也不由得静下心来,他手心传来酥麻的触感,一时之间,玉昭霁没有理会外间的风雨。 他好似也沉静下来,学了修道者那套“静心”理论。 只是,静着静着,他眼前又浮现希衡冷冷地抓着他的手穿过铁爪的样子,铁爪穿过二人的手心,鲜血一片,希衡……她比谁都脾气好,却也比谁都不好惹。 玉昭霁想要和她做戏,上演一出反目的戏码,她就一定要玉昭霁提前付出一些代价。 希衡写完字,抬眸看玉昭霁。 玉昭霁这才如梦初醒,他一撑额头,在希衡的目光下暗自想着如果说自己刚才走神了,会不会当场被她来上一剑。 玉昭霁靠着过人的记忆力,回想刚才希衡在他手心写的字。 他道:“希衡,孤不认识你写的字。” 不认识?希衡倒也不算太意外,她冷静凝望玉昭霁,寻找新的破局办法。 玉昭霁觉得有些燥热,他随手脱下沉甸甸的精铁护腕,扔在地上。 “鬼墟幻市隔绝了外间的文字,现在你我完全无法交流,怎么办,希衡?” 玉昭霁忽然拉近和希衡的距离,他眉眼中跳动着奇怪的光泽。 玉昭霁一直同希衡很远,道、魔的立场不同、杀人和救人的原则不同,他以对手的身份拉近和希衡的距离,结果现在,因为鬼墟幻市,希衡和他连语言都不通了? 倒真是,越离越远。 玉昭霁猛地一把把希衡拽到自己怀里:“希衡,要不要孤教你写这里的文字?” 不等希衡回答,外间传来脚步声。 “将军。”来人声音低沉,撩开帐子。 第62章 (双更合一)心有大爱者,往往更为绝情 希衡和玉昭霁微不可见地一顿。 这列押解鱼人公主的军中,四处是修士,他们的容貌、修为全都发生变化,哪怕是希衡和玉昭霁也不能在照面就看出他们的身份。 而希衡、玉昭霁的容貌未变,甚至连姓氏都没变。 他们二人全是明牌。 此刻,希衡和玉昭霁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将二人的真实关系隐藏起来。 以反目成仇示人,隐藏两人联手的事实。 玉昭霁猛地再度将希衡压到地上,本清俊如仙的面容有了鳞片遮挡,满是冷戾和凶狠,墨色的发丝流泻,落到希衡肩侧。 玉昭霁再度拔出精铁匕首,匕首柄上都有人皇斩杀人鱼的象征图案。 他将匕首割向希衡,同时靠着视觉遮挡,锋利的匕首全部割到自己身上,鲜血汩汩流出。 可是,在来人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在他的视角,只能看到玉昭霁对希衡动了刀子,希衡周身是血,如一朵荒败、凄凉的花,淌在血泊中间。 鬼面无情的将军,既在这里以羞辱的姿态占有鱼人公主,又深恨当初被鱼人豢养为家奴的仇恨,毫不怜惜,以匕首虐待她。 没错,虐待。 短短一夜,修士们已经有一些交上了手,对鬼墟幻市的规则也渐渐摸得更透。 在这里,杀戮别的修士能恢复部分力量,伤害别的修士也能恢复少许力量。他们在交手过程中,彼此互有伤势,都恢复了一点点力量。 因此,来人……也就是伪装成士兵的修士,猜测玉昭霁现在是在以虐待希衡,来恢复一些力量。 玉昭霁冷冷瞥去:“谁准你进来的?” 他半倾起身,左手摸到营帐兵器架上的红缨长枪,微一用力,那杆红缨长枪直直朝着来人咽喉插去。 来人慌忙一躲,匆匆跪下:“将军,小的是来禀报,今夜是否要进毒蛇林?军中死了许多弟兄……不少弟兄都在吵嚷着这里邪性,想要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毒蛇林是百蛊真君的地盘,玉昭霁当然不会现在去。 他道:“传令下去,谁再传播怪力乱神之语,一律以军法处置。” “让大军在此安营,谁敢私自行动,杀无赦。” “是!”那人低着头回答,刺鼻的鲜血味萦绕在鼻尖,他隐晦地瞧了眼一声血污、水色衣衫零落,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希衡,掩下眼中的复杂神色,退出帐中。 等到帐外人影消失,融化在夜色中时,希衡才从地上坐起。 她哪儿有一点痛苦之色,捡起地上散落的匕首,手腕一抖,一个巧力将匕首投掷而出,正中钻入营帐内的一条蜈蚣之中。 蜈蚣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即刻死去。 玉昭霁走过去,对这条百蛊真君的眼线没有太大兴趣,他拿起营帐中的油灯,手臂倾倒,灯油连成一线。 一粒火星落下,蜈蚣顷刻间被燃烧成灰。 玉昭霁走过来,掏出一块军用方巾,替希衡擦了擦刚才握住匕首时手心残留的飞灰。 鱼人公主身体实在太娇弱,昔日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华湛剑君,如今只是握了握匕首,手心就留下深红的划痕。 玉昭霁擦了几下也擦不掉,他道:“希衡,一只眼线也值得你出手?你如今最好是养精蓄锐,解决你这具身体上诸多的限制。” 希衡心说,她看见了,难道不杀? 可惜现在希衡和玉昭霁语言不通,她没法说出这话。 玉昭霁难得见希衡如此忍气吞声,不是冷漠,而是忍气吞声,他饶有兴致盯着她看。 希衡握住军用方巾,推给玉昭霁,格外指了指他鲜血淋漓、满是锁链痕迹的掌心,意思很明显,有这闲工夫他不如擦擦自己的手。 玉昭霁不置可否,他从营帐中找出金疮药,按在自己和希衡的掌心。 金疮药没入掌心血洞,痛楚绵延入骨。 希衡微蹙眉头,为了转移注意力,看向营帐外。 刚才故意进来查探消息的那个小兵,给希衡一种略有些熟悉的感觉。 总觉得她认识那名修士……那到底是谁? 鬼墟幻市进来的修士都是一方鼎鼎有名的大能,照理希衡都和他们打过交道,但是,刚才那名修士气势迥异于任何一名修士。 若说他是伪装,但为何伪装出了一股希衡莫名的熟悉? 希衡记下这个疑点,玉昭霁见她看着外边儿,倒也不恼。 他以掌风吹灭油灯,隔绝外间的打量,揽住希衡就胡天胡地往地下倒去,在她耳边道:“现在分析疑点太迟了,希衡,首要解决的是你我二人的沟通问题。” “鬼墟幻市在格外针对你,想要你死。”玉昭霁道,“如果接下来的规则再是离间你我的,你我无法沟通,会更加难行。” 希衡清楚这一点。 黑暗中,她容色绝美,却没有一点旖旎。 希衡抱住玉昭霁的腰肢,配合地脱下他身上漆黑的大披风,罩住自己和他。 玉昭霁反而被这么主动的希衡弄得不知所措,过了会儿后,才反应过来。 玉昭霁拿出一颗幽幽的夜明珠,光晕不大,透不出披风之外。 同时,他拿起案桌上的行军册,借助夜明珠幽幽的光芒,进入披风之中,开始教希衡认字。 玉昭霁和希衡,都不是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人。 希衡这具身体太弱、太废,沟通困难,那就从头开始再学这个世界的文字,这没什么大不了。 希衡专注地听玉昭霁的讲解,时时举一反三,一门心思都扑在书册上,毫无孤男寡女的暧昧之感。 而玉昭霁呢? 肌肤相贴、暧昧生温,他的确有意动。 但这些意动也敌不过玉昭霁的自制力,希衡履行诺言,不对别人生欲,他也会约束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和希衡拿到空天印一事上。 账内识字,账外别人则不以为然。 远远望着这里的士兵们看着营帐内漆黑、晃动的动静,以及不时滚落出的鱼人公主的珠泪。 全都以为里面希衡正在受辱。 否则……一个男人若是真正对一个女人有一丝怜惜之意,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顾语也是这样想的。 顾语……也就是装扮成士兵、进入营帐内探听口风的那人躲到一处树林中,开始给萧瑜风传音:“少主,事情如您所见。” 顾语和萧瑜风乔装进入鬼墟幻市。 当时,正在万花诡楼外不远处的萧瑜风也接到了鬼墟幻市的碎片钥匙,金阳谷秘卷中更是记载大量鬼墟幻市的信息。 因此,萧瑜风来了。 萧瑜风在留影石那端长久沉默,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鲜血从手中汩汩流出。 萧瑜风不能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睛就是刚才师尊希衡受辱的模样,玉昭霁怎么敢?他怎么敢占有师尊、而且对她动刀? 他漆黑的铠甲和希衡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交织成一副水墨画,夹杂着师尊脸上的泪。 而萧瑜风曾经敬若神明同时恨之入骨的师尊希衡,却虎落平阳,被鬼墟幻市限制到无法反抗。 “少主,少主。”顾语听他不说话,生怕他情绪再度不稳。 萧瑜风果然双眼血红:“顾语,我时常想,我还算个人吗?” 顾语一愣。 萧瑜风在鬼墟幻市的这具身体身具长剑,衣饰华贵。 他低下头拔出长剑,长剑剑锋锋利,可摧金甲:“她教我剑术、传我功法,我却眼睁睁一而再、再而三看着她受人欺辱,而默不作声、推波助澜,我还是个人吗?” “纵然,她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她利用我,欺骗我,可我大不了一剑杀了她!”萧瑜风剑上盈荡的剑气猛地斩断桌子,“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圣洁如她,零落辗转成泥呢?!” 这一刻,萧瑜风不只作为徒弟在痛苦,也作为男子在为心爱的女子痛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算个什么玩意儿。 顾语被他语言中庞大的情念所震,讷讷劝道:“少主,这只是鬼墟幻市的幻境,一切都做不得真。” …但是,心理上的伤害、生命的掠夺是真的。 “何况,少主想杀妖皇为金阳谷上上下下报仇,就得拿到剑神传承,可是,只要华湛剑君在,剑神传承一定会选择他,而不选择少主你。” “她……一定不能留。” 顾语说到这里时,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其实,岂止萧瑜风记得当初希衡从天而降救下他们的事情,顾语、沈东这些人同样记得。 那时他们已至绝境,如果不是华湛剑君希衡,她从湛蓝的天空落下,直面裂血虫王,长剑染血,救下他们,他们只能带着仇恨死去。 可是,因为仇恨,他们在背地里陷害她……离间她和少主的关系。 顾语比谁都清楚,华湛剑君希衡,从没做下任何一点对不住萧瑜风的事。 冤枉她的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哪里冤枉。 刚才见到希衡在玉昭霁那里“受辱” 顾语同样认为自己是个畜生。 可是顾语没有办法,他告诉自己,好人自古不长命,这就是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道理。 华湛剑君选择了善,就选择了死。 顾语提醒萧瑜风:“少主,万莫忘记仇恨。” 萧瑜风麻木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我一刻也没忘记过仇恨,只是我偶尔会想,我现在是人,还是复仇的剑?” 顾语低下头:“人……是没法朝整个妖族王庭复仇的。” 他只能做复仇的剑。 萧瑜风猛地闭上眼,脑海中只有木已成舟几个字,他只能靠不断回想希衡的坏、种种利用他的行径,来疯狂摒弃自己一切作为人的情感,将自己视作复仇的剑。 “好,接下来的计划,照常进行。” 帐内。 希衡和玉昭霁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掩人耳目。 玉昭霁在教希衡鬼墟幻市里的“师徒之道”时,蓦然想起了什么。 他问:“希衡,孤很好奇,你现在对你那几个徒弟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那几个徒弟,不会真以为他们做得很隐蔽? 希衡顿了一下,她仍然不熟悉说这里的话,但是稍稍反应一下,就缓慢、认真道:“世间有缘起、也有缘灭,花有开时,也有谢时,缘分也是如此。” “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们会全部出师。” 希衡是个称得上善良的剑君不假,但是,心有大爱者,往往更为绝情。 她穿梭走过无数妖魔作孽之处,救过无数人,看过她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爱、尊崇,这种情况下,希衡的尘缘仍然为零。 她救人,却基本不会和那些人产生任何情缘的瓜葛。 就像那个送希衡玩偶的小女孩,希衡收下她的玩偶,回赠她法宝,从未想过要牵扯什么。 玉昭霁听完,微微勾起唇角。 很好,这才是希衡,作为对手的玉昭霁,才能和她永世瓜葛。 萧瑜风这样一行人,只能自作孽不可活。 第63章 玉昭霁,你需要我的血,不是吗? 天光破晓。 林子里朝露悬于叶片底儿,行军队伍驻扎在林子边缘。 这片林子不大,不便藏人,也有足够的柴火,四周地势平坦开阔,是一处绝佳的驻扎之地。 营帐的帘门被撩开,里边走出一个脚踏军靴、身材格外挺拔的人,玄色的里衣严丝合缝似地贴着身材,军人的严武中透着一丝优雅的贵气。 玉昭霁脸上戴了一半铁面具,遮住脸上的鳞片。 一名士兵在他面前禀报着什么,越说越弯下腰去,从腰间囊中取出一截药草给他看。 “……不知何时多了这些药草,我们发现时,已经被行军伙夫煮得稀烂,我从中挑出一截来……就是煮这草才引得林内毒蛇前来埋伏杀人,将军,如今怎么办?” 玉昭霁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百蛊真君的手段。 初时是所有修士最弱的时候,百蛊真君想要抓住这个时机,争取杀死更多修士。 玉昭霁捻了捻那截断草:“去看看再说。” 那士兵连忙在前领路,玉昭霁抬步而前,走了一步又回头,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并非修士的士兵:“围住营帐,不许任何人进出。” 那些士兵立刻围拢在营帐门口,面色不变,忽略里边传来的浓郁血腥气。 想也知道,玉将军深恨鱼人公主,鱼人公主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可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用服从命令。 玉昭霁随着那士兵步步消失在晨雾之中,营帐外的士兵手执武器,肃穆执行命令。 晨雾乍浓,一团白雾从林间飘来,犹如里面携着一个山鬼。士兵们将武器尖端对准浓雾,眼里有细微的恐惧,还没等他们朝一团无形的雾发难,脚上便缠绕漆黑的蛇…… 士兵们在浓雾中和黑蛇较劲时,一个面色黝黑的“士兵”大摇大摆,进入营帐之中。 百蛊真君入得营帐里,先小心翼翼打量了周围可能有的埋伏,确认安全无虞之后,才将目光放在营帐中间的虎皮上。 虎皮之后,有整整七八道粗黑的锁链。 锁链纵横交错,最顶端用扣子深深嵌入地里,除非被绑住的人有挣脱整片大地只能,否则就挣不开这些粗黑铁链。 百蛊真君敛神屏息,走上前去。 见七八道粗黑铁链最中心,锁着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清衣衫本色的女人。 她体态修长,但是,双脚也被牢牢绑住,扎在地面……脖子、手脚全部被粗黑铁链锁住。 这不是对付一个女人的手段,倒像是对付什么十恶不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徒。 可若是这女人是华湛剑君,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哪怕是魔族太子,也会惧怕华湛剑君恢复修为实力,将她锁在这里,慢慢虐杀用以恢复修为。 百蛊真君怀中钻出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指引着毒蛇慢慢靠近希衡……希衡杀了亡林真君,如果他杀了希衡,那就能拿到两份奖励,修为恢复许多。 这样一个空子,百蛊真君不会错过。 那条斑斓的毒蛇自希衡脚边爬上去,沿着肌肤、爬过血污,百蛊真君隔得远远的,不断希望毒蛇早点下嘴咬死希衡。 然而,那条毒蛇偏偏就是不下嘴,急得百蛊真君以骨哨命令几次都没动静。 怎么会这么奇怪? 百蛊真君不得不谨慎地靠近希衡,这一靠近,他便闻到希衡身上的鲜血中有一股异香混合着雄黄的味道。 她全身是血,难怪自己的蛇不敢下嘴。 搞清楚原由后,百蛊真君笑了笑,不愧是魔族太子。他知道在前期,自己是最强的,就在希衡身上下了这些东西,免得被他捷足先登。 但百蛊真君都调开了玉昭霁,入得这里,怎会轻易放弃? 他从袖子里摸出刀具,就要抹上希衡的脖子—— 华湛剑君,任你是修真界的风流人物一代天骄,到了这里,也只能死。 百蛊真君的刀具割上希衡纤弱的脖子,然后……没割动。 希衡身上那微小的灵力全部聚于周身薄弱之处,与此同时,她睁开眼眸,清冷明亮的双眸没有一丝晦暗之色,里面好似盈满剑气。 紧接着,希衡瞬间卸下所有防御,将灵力腾空外放。 万物如剑! 那些微小的灵力在空中汇聚成剑,这样细小如针的剑顷刻间突破百蛊真君的屏障,在他眼中不亚于幽冥阎罗。 生命其实很脆弱,人的经脉、血管只消割破一个口子,就能要了对方的命。 希衡杀过太多这样的人以及邪物,以致于长剑没入百蛊真君体内时,她连一丝心绪波动都没有,看着百蛊真君的面色变得灰败,颓然倒在地上。 灵力回拢于希衡的身体。 她再低眸看向挂在自己身上的斑斓毒蛇,灵力一荡, 那条毒蛇湮灭成粉。 外间的声音也平息下来,军靴踏地,玉昭霁走入营帐中。 他满意地望着希衡杀人,如同看世间奇景那般:“希衡,动手真快。” 他瞥向地上的百蛊真君,冷冷微笑:“孤原本还以为要多吊他一会儿,没成想他这么快就来自投罗网,或许是杀死你我二人之一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些。” 刚才,就是玉昭霁和希衡联手演的一出戏。 摆在他们面前最重要的就是修为恢复问题,其余二人是否反目成仇,都只是烟雾弹而已。 玉昭霁特意被百蛊真君的调虎离山之计调走,留下希衡在这里诛杀百蛊真君。 他走过去,将希衡身上的锁链解开,沉重的锁链扔到地上,锁链上血迹斑斑。玉昭霁神色如常地以方巾覆手,替希衡揉了揉发红带血丝的手腕。 他看着那些血,一向冷心冷肺、只注重攻伐的魔族太子忽然一顿。 他带着些不确定:“希衡,你是否会怪孤让你涉险?” 一直沉默、养精蓄锐的希衡闻言抬眸,用蹩脚的人族语言道:“什么?” 玉昭霁指了指地上的锁链:“孤以地缚链锁住你,在刚才你和百蛊真君的博弈中,你有可能会死,你连这也不怪孤?” 玉昭霁仔细看着希衡,不想错过她脸上每一个表情。 事实上,玉昭霁当然不会让希衡有死的可能性,但他偏偏这么说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让希衡怪他。 似乎,希衡如果连这样的事都不怪他,他会不高兴,但希衡怪他,他也会手足无措。 希衡则全然没有玉昭霁这样复杂的心绪,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信任你。” “何况,如若你不将戏做得这么真,不降低百蛊真君的防备,我更难杀他,于我来说更加危险。”希衡摊开掌心,丝丝淡色灵力回拢于她的手中。 玉昭霁心领神会,以自己的刀意在百蛊真君的脖子上补了一下,伪造成他杀了百蛊真君的模样。 玉昭霁杀人杀魔无数,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替人背黑锅。 他却做得一副理所当然之色。 玉昭霁看着希衡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哂笑,希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能让别人也变得奇怪起来。 希衡坐下,调理了会儿这副孱弱的身体,接连杀死亡林真君、百蛊真君,如今希衡的实力大致恢复在筑基巅峰。 她以一些灵力包裹住过于脆弱的双足,然后抽出玉昭霁腰间悬挎着的匕首。 锋利的匕首一出鞘,希衡面色无波,却立即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 鲜血长流,顺着白皙的手腕滴下。 玉昭霁皱眉,步伐动得比思绪甚至更快,一把拉住希衡的手腕:“你做什么?” 他将方巾覆在希衡手腕上,鲜血顿时染湿整个方巾。 希衡冷静抬眸:“你现在这具身体需要我的血,不是吗?” 第64章 希衡,你用这种态度对孤,怎能不出事? 玉昭霁现下的确受了伤。 这具玉将军的身体,之前曾经被鱼人豢养为家奴,想要把他改造成低等鱼人却失败了。 但是,这种失败的改造却给玉将军的身体流下难以磨灭的伤害,比如他脸上的鳞片,也比如他背上偶尔长出的鱼鳞,撕扯开他的皮肉,每一次都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而昨夜,希衡亲眼看见自己的血滴到玉昭霁身上,玉昭霁身上的血腥味反而没再继续加重。 但昨夜希衡的身体太过脆弱,她不能舍血给玉昭霁。 现在杀了百蛊真君,希衡恢复至筑基巅峰实力,便能够用一些血恢复玉昭霁的身体。 希衡抽开手腕上的方巾,随着修为的恢复,她也更能忍疼,这样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她如玉般的手腕上,她的神色也没有过多变化。 希衡道:“玉昭霁,用我的血。” “如今你我二人是同队,如果你的实力一直没有恢复,那么,你假作出来的折磨我、虐杀我,都会被人看穿。”希衡不顾手腕上横流的鲜血,“何况,玉昭霁,你在万花诡楼同样帮过我,如今我对你好,也在情理之中。” 玉昭霁身上那股轻松随意的态度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暗涌烈火般的锋锐,表面如明月,实际暗藏熔岩。 玉昭霁不知怎么面对希衡,他以手轻点额头。 希衡,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利落割开手腕,要以血饲他。 她知道这样的好,会让一个男人如何多想吗?她以鲜血、真情浇灌、剖开别人的真心,又想像对其余她救过的人一样,当做完全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可能吗? 玉昭霁眼中光华流转,他弯下腰去,两眼专注地攥紧希衡的目光:“希衡,你这样待孤,孤可不像修真界其余那些人。” 任她想离开就离开,想甩就甩。 玉昭霁在这边进行复杂的心理斗争,思绪乱得比魔界乱葬岗还复杂,一时心中雀跃,一时又满是杀意。 希衡则忍不住了。 感情流的不是玉昭霁的血,有时间在这儿说这些奇怪的话,早点用了她的血不好吗? 希衡冷声询问:“你在想什么?与其想这么多,不如直接用了血,一会儿白流了。” 玉昭霁:……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玉昭霁只能想,这是希衡自找的。 她用这种态度来对他,怎么可能不出事? 玉昭霁不再犹豫,他本就盯着希衡,如今低下头颅,墨发倾洒在希衡身上,启开唇舌覆在希衡手腕上。 咸咸的鲜血进入玉昭霁口中,喉结涌动,一滴不剩全部进入他肚内。 这下轮到希衡震惊。 她纠结片刻,还是没抽回手。 希衡原本以为是用鱼人公主的血擦在玉昭霁身上,没想到他直接内服,这样……也行。 见希衡眉头微蹙,玉昭霁抬起头,他唇上沾着鲜血,一滴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他以指擦去,在孤冷如仙的面上残余出一抹血色。 玉昭霁这副模样,如同谪仙堕为魅妖。 他轻轻拉着希衡的手:“希衡,孤弄疼你了?” “不。”希衡忍住失血的头晕,“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拿个碗来?” 原来是这样…… 玉昭霁微微侧头:“不能,一来一回,你的血会浪费,这样就好,孤有分寸,不会让你疼。” 说完,他再度俯下身子,吸食希衡的血液。 …… 接下来的几天,是希衡和玉昭霁的狩猎时刻。 一刀一剑,共同诛杀心怀不轨的修士,将两人的实力都提升至金丹中期。 提升至金丹中期后,二人没有再猎杀异队修士——他们眼光都没那么短浅,对成为鬼墟幻市杀人的工具不感兴趣。 鬼墟幻市的赌局还不够明朗,如果修士全都死亡,那么,如果最后是要对抗整个鬼墟幻市,那些修士活着的价值远远大于死去的价值。 何况,经过这么多天的猎杀,那些愚蠢的、沉不住气的修士都死了,剩下的可勉强一用。 经过几天的学习,希衡已经学会了看地图。 “我们要去皇都。” 玉昭霁在刻找寻魔臣的阵法,闻言从繁复华丽的阵法中抬起头,看着烛光摇曳中的希衡。 “嗯,你有什么想法?”玉昭霁暂停下骨刻刀。 “鬼墟幻市的赌局无论怎么偏向庄家,但是都得遵循表面上的公平,我们修士拿出自己的灵力、对道的理解作为赌注,鬼墟幻市不可能只给我们一条死路,在天道那里,这样的赌局无法成功。” “比如我,我初时是鱼人公主,身体孱弱、四面环敌,看似是必死之路,但是这个队伍是押解我入皇都斩首熬油的队伍,这又给了我一条活路。” 希衡拿着地图走到玉昭霁面前:“前面是毒蛇林,偏向百蛊真君。再前方是乱葬岗,偏向亡林真君,你看,月余后我们行至剑城,这则是偏向我的。” 玉昭霁点头:“鬼墟幻市做的设置在于,剑城更靠后,你的活路会无限缩小,很有可能在毒蛇林时,你就死于百蛊真君之手。” “是。” 希衡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我们只需要知道,鬼墟幻市会给出足够有用的信息就够了,目前对我们来说,跟着鬼墟幻市的安排去往皇都最好。” 至于鬼墟幻市为何无比针对希衡? 鱼人和人族的关系,在这个赌局中起一种什么样的作用,目前线索不足,需要慢慢看。 “对了,希衡,孤今天得到了一个消息。”玉昭霁去案下的抽屉中拿出一封文书,递给希衡。 希衡几行扫过,是人族的逍遥王发来的文书。 行军队伍几日后会路过逍遥王的封地,逍遥王要见见鱼人皇族,说是要大饱眼福。 “你说,这位逍遥王,是进来鬼墟幻市的修士?还是鬼墟幻市给我们的线索?”玉昭霁道,“孤更倾向于前者。” 玉昭霁不太喜欢在希衡面前唱独角戏,不似往常般在魔界大权独揽的做派。 他喜欢听希衡说话,故意拿钩子引她开口。 希衡果然道:“应该是修士。” “魔臣、解千语全部没有踪影,说明除开我们这一列行军队伍,还有其余修士降落在其他地方,想要和我们交汇,杀人夺取修为,或者交换信息。” 希衡和玉昭霁在一起联手杀敌的日子,逍遥王……也就是萧瑜风同样没闲着。 他望着手里发出去的、想见见鱼人皇族的复刻文书出神。 第65章 玉昭霁对她有卑劣的欲望 暗室。 萧瑜风伤痕累累,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织金绣火焰的上襟上边也被火焰熏得焦黑一片。 他眼前是一条黑漆漆的长道,周围有透明的水晶样的管状物,里面盛满淡蓝的液体,不时飘过黑色细细长状物。 那是鱼人的头发。 萧瑜风面对长道,手持长剑,再度聚起苍茫剑意,对着长道就冲过去。 那处在别人看来只有漆黑一片的长道,在萧瑜风眼中,却立着一名竹剑人,竹剑人身负竹帽,身上披着绿色蓑衣,竹剑上升起同萧瑜风一样的五灵业火。 但是,萧瑜风一身剑术,在竹剑人手下走不出十招。 竹剑造成的剑伤和火伤,让萧瑜风连抬手都有些吃力,但是他满眼火光,还想再冲上去。 顾语不得不死死拦住他:“少主三思,这剑神墓守墓者实力超绝,凭少主此时的剑术,难以胜过他。” 顾语眼神闪烁:“何况,少主不是已经想好让华湛剑君来了吗?” 萧瑜风蓦然回眸,狠狠拽开顾语拦住他的手。 他以指擦干净唇上的血,脚步有些踉跄:“我不想让她来。” “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想让她当我师尊吗?”萧瑜风话语中全是可怖的执念,混合着森森的恨意。 顾语心惊肉跳,差点要以为萧瑜风看清他不伦的感情时,萧瑜风眼里布排着血丝:“我恨她对我的利用,不断伤害她,这不假,但我做下这些事时,我也不想再让她教我剑术、剑法,或者依靠她再得到什么东西。” “我不想欠她的。” 萧瑜风抬眸看向竹剑人,目光落至于竹剑人的剑身上:“守墓者的修为、剑法同闯墓者的实力是一样的,我只要不断精益求精,战胜自己,就能胜过竹剑人。” “不需要师尊……希衡替我闯墓。” 顾语暗道糊涂。 他启唇:“可是我们哪儿有这么多时间……” 华湛剑君剑术超绝,只要是她来,一定能胜过竹剑人。 到时候他再控制住华湛剑君,少主就能得到剑神传承,金阳谷的灭谷之仇也就能得报了。 顾语还要再劝,萧瑜风却甩开他。 他最后警告一次:“顾语,你插手的事太多了,到底我是少主还是你是少主?” 说完,萧瑜风扬长而去,将顾语远远甩在身后。 顾语在原地,脸色阴晴变幻,他一时想到自己的确僭越做了许多事,心里有愧疚。一时又想到金阳谷之仇,那些愧疚就比沙子还散得快。 他想想如何能使萧瑜风再愿意利用华湛剑君。 顾语低头,计上心来。 自古,感情一事最为捉摸不透,也最容易控制人。 逍遥城。 来往人族摩肩接踵、翘首看着城外进来的军伍。 玉昭霁坐在一匹高高的马上,脸上戴着漆黑精铁打造的鬼面,遮住脸上的黑鳞。面具边缘,露出白皙的皮肤。 他跨在骏马之上,整列军伍在他的带领下鸦雀无声、军容整肃。 仅仅几天,这支军伍便完全落在了玉昭霁的手里。 围观的人族们交头接耳:“这位就是玉将军,当初诛杀鱼人皇族,他可是头一份功。” “他身后的囚笼怎么是金色的?黄金,可真气派啊,里面押的是谁?” “不知道,看起来是个女人。” 一名身穿绸衣、一副员外打扮的男人则嗤之以鼻,得意摇了摇蒲扇:“这你们就不懂了?黄金囚笼,那是专押解鱼人皇族的囚车。鱼人皇族擅纵水,而万物之中,只有黄金内部水分最少,用黄金囚笼押解这些鱼人皇族,就是担心她们生乱。” 玉昭霁和希衡都听到了这话。 看来鬼墟幻市的赌局纵然有千变万化,但还是遵循了一定的规则。 希衡是神水灵根,就成了鱼人公主。玉昭霁擅战与攻伐,则成了杀人如麻的将军。 这时,那些人族实在好奇鱼人皇族长什么模样,全都往黄金囚车那里挤。 守卫囚车的士兵们以武器阻隔那些人,但仍然有人试着朝希衡扔去一些菜叶或者不值钱的首饰。 这样的心态,就和看珍奇异兽类似。 希衡倒觉得没什么,身处什么环境,就应该有什么样的心态。 身为剑君,被人尊崇是应当。身为阶下囚,被人看轻也是常事,此为人性。 一截木钗从黄金囚笼的空隙滚落进来,咕噜噜滚到希衡脚边,她连眼皮也没抬,在喧闹的环境中仍然以灵力洗涤自身经脉,改变孱弱的体质。 但希衡没有大刀阔斧,将鱼人的身体彻底改造成人族身体。 鱼人的身份迥异于人族,应该有用。 在喧闹的街道,人声的调笑中,希衡端坐于黄金囚笼,散落的水色衣衫如垂泻的星光,她周身好像有一栋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和这条街。 人族们见此,反而更对囚车里的鱼人公主起了兴趣。 那些眼神已经越来越露骨,尤其是之前尝过鱼人味道的达官贵人们。 在这些神色中,长街中忽而响起达达的马蹄声。 最前方的鬼面将军调转马头,战马的铁蹄踏在天街上,溅起清脆的战意。杀人如麻的鬼面将军纵马来到希衡面前,解下披风,黑色的披风在天空中一扬,展开四四方方的几个角,盖在希衡的囚笼上。 那些人族的视线和喧闹全被隔绝。 玉昭霁抽出腰间长刀,森冷的刀刃指着一名衣着不菲的人族:“谁敢闹事,阻碍本将军办事,杀无赦。” 自古有擒贼先擒王一说,玉昭霁充满杀气的刀刃在那名人族身上一划,他身上的玉佩啪嗒碎裂。 这人大惊失色,双股战战二话不敢说。 其余人见状,全都安静下来。 顿时,整条长街针落可闻,无人再敢骚扰希衡。 玉昭霁打马从希衡的囚笼旁经过,朝里面深深望了一眼。 希衡,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作为合作对象,他也会如此照拂她。难道不比玄清宗好? 玉昭霁心中想的是一套,但面上流露出的又是一套,他看向囚笼的目光没有一点温情,全是冷酷杀伐。 仿佛怕希衡跑了、或者被别人杀了一样。 希衡也非常配合,在听见玉昭霁马蹄声的片刻,身子微微抖了抖,很细微的动作,保持了剑君的克制与尊严,但也冰山一角般显露出玉昭霁对她的虐杀。 纵然有玉昭霁的披风阻挡,有心人仍然能从囚笼底端看出一些端倪。 逍遥王府。 萧瑜风站在最高的角楼上,远眺城中的一切。 城中的烟火气息、市井人马全部被他略过,他以极好的目力将那列护送鱼人公主的军伍尽收眼下。 自然,萧瑜风也没错过玉昭霁对希衡的维护。 萧瑜风许久不笑,如今脸上连身为人的表情似乎都消失了,变成了一座木雕。 玉昭霁怎么配? 他这般对师尊希衡,用她来恢复修为,却又拒绝别人对她的打量,真是霸道不讲理的魔族太子作风。 萧瑜风的每个表情,都像是用尺规丈量过的,属于人的鲜活从他身上消失了,只有在看到希衡的时候,他身上会迸发出炽烈的恨意和情意。 但是,这不重要。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进入鬼墟幻市抢夺剑神传承那刻开始,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萧瑜风闭上眼,吩咐左右:“本王身体不适,不必叫玉将军一行在城中逗留,补齐干粮后,就送他们出城。” 他不想再看见他们。 师尊希衡……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顾语站在不远处,闻言张开嘴想说什么,萧瑜风便蓦然回首:“玉昭霁不能留在这里。” “我们要的是剑神传承,不必朝他竖敌,让他去寻鬼墟幻市的秘密,去寻他想要的宝物便是,他在城中多逗留一日,就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顾语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谁让剑神墓需要华湛剑君呢? 可顾语不能直言说出这个关节,担心萧瑜风接受不了,他跪下道:“是,少主。” “让华湛剑君留在那里,吸引玉昭霁的视线,也是一个上策。”顾语说着这话,轻轻抬起头,“这些天,玉昭霁也许是担心剑君被其余人所杀,每逢夜时,总让人将华湛剑君带至他的营帐中。” 萧瑜风手中拿来窥测别人的法宝上已经起了裂纹。 在角楼高空的冷风中,萧瑜风脸上木雕般的表情渐渐有崩裂趋向。 顾语故意低下头:“玉昭霁每日清晨都会要手下士兵送水,有时半夜也会接连要水。” “其实这在属下看来,玉昭霁这只是掩人耳目布的迷魂计。他要水,清洗干净华湛剑君身上的痕迹,别人就不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他也能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秘密。” “胡言乱语!” 玉昭霁根本不是什么掩人耳目,他对师尊抱有卑劣的欲望。 萧瑜风早看出来了。 萧瑜风再也听不下去顾语的话,他心脏猛地抽疼,是无论做多少心理准备,在听见这些话时都会疼到无法呼吸的程度。 他将手搭在角楼的墙上,大口呼吸,忍着汗水淋漓。 顾语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少主,您怎么了?” “……去,让玉昭霁也就是玉将军一行人安顿好后,进入王府,尤其是要带上鱼人公主。”萧瑜风道,“同时,封锁外城,不许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顾语听他的安排,居然有种要和玉昭霁抢人的冲动,更明白萧瑜风有多痴狂。 但顾语顾不上这些了,在这个幻市中,哪怕惹上玉昭霁又如何? 鬼墟幻市不知为何一直压制玉昭霁和华湛剑君。 而萧瑜风,已经是逍遥王。 这个赌局的根本不一样,就像是人生那样,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萧瑜风是这场赌局中的占优者。 顾语故意犹豫:“可是少主,您说过不想多竖敌……” 萧瑜风冷冷回答:“我想了想,鬼墟幻市或许不会甘愿我们各找各的宝物,最终我们的结果还是汇聚在一起,以命相赌,以杀破局。”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玉昭霁未恢复所有实力时,先一步将他斩杀呢?” 他说得仿佛合情合理。 但顾语哪里不知,他字字句句不提华湛剑君,其实每句话、每个借口都是为她而找。 无论是从恨的角度,还是爱的角度,希衡都成了萧瑜风心中那根扎得最深的刺,灌脓流血,也消失不了。 萧瑜风两手撑上城墙:“今夜,为玉将军准备接风晚宴。” “鱼人公主也要出席。” …… 逍遥王下令,玉昭霁和希衡全部留在逍遥城。 逍遥王的府兵交戟拦住玉昭霁:“还请将军脱下面具。” 玉昭霁的士兵本有怨言,府兵则道:“近来不太平,王爷也是为了自身安危着想,若有贼子借面具冒充将军你,可怎么是好?” 玉昭霁喉间逸出一丝笑,并不在意地取下面具,露出那张半是谪仙、半是恶鬼的脸。 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这张毁容的脸,随手将面具扔给府兵。 府兵们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去接,便被那沉沉的面具往下压,这样小小的面具,倒是如同一块巨石般沉重。 府兵费力搬动面具,终究没有那样的力气,面具掉下,砸在他的脚上。 鞋面上立即浸出鲜血。 玉昭霁压根不在意这些,将马鞭交给亲兵,便朝希衡的囚笼而去。 他眉眼一冷下来,森寒如冰焰,像是可怖的将军想起来折辱他的囚犯。 戴着军用黑手套的双手扯下囚笼上的披风,再轻轻滑入、扣住女子的肌肤。 里面的鱼人公主冷漠地望他一眼。 玉昭霁森冷一笑,仿佛要将所有被鱼人欺辱的戾气都发泄在亡国公主身上。 玉昭霁直接带走希衡,至于他背后的亲兵、府兵,谁会和一个掌握了刀的将军找不自在呢? 玉昭霁将希衡带入房间。 他插好门栓,放下床帘,做足了荒唐的复仇戏码后才道:“希衡,今日进入逍遥城,你的看法变了没?认为逍遥王是修士,还是……” “是修士。”希衡回忆城内的点点滴滴。 “而且,是一名我曾经认识的修士。” 第66章 希衡冷漠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玉昭霁也有这种感觉。 刚才,玉昭霁骑在骏马之上,走在军伍最前端时,有瞬间捕捉到那个打量他们的视线。 但瞬间,那人就警觉地缩回去,没让玉昭霁捕捉到他的身份。 玉昭霁起初认为打量他们的修士是出于鬼墟幻市的竞争目的,但逍遥王起初先让他们出城,再让他们留下来的举动,则说明此事并不简单。 很大概率是,起初对方不想和他们搅合在一起——军伍这边明显已经成了玉昭霁的地盘,逍遥城则是逍遥王的地盘。 在修士们不知道怎么反制鬼墟幻市之前,避免太多内耗,才是应该做的。 玉昭霁轻点额头,但是……对方忽然下令要他们留下,这就奇怪了。 要么对方掌握了鬼墟幻市的更多线索,要么对方则是想报私怨,若是想报私怨,则要么是对付他,要么是对付希衡。 床帐中,玉昭霁站在床榻前,高大的身影牢牢遮住希衡,若隔着纱窗望去,他们二人犹如交颈。 实际情况是,希衡端坐在床畔。 她在空中以灵力画了一张简略地图,赫然是当初毒蛇林外和逍遥城的地图。 希衡神色冷然,全然没有一点旖旎之色,她指着毒蛇林外的红点:“这个地方,正好是逍遥城可以辖制的范围。” “你还记得我们在鬼墟幻市中相认的第一夜吗?”希衡道,“当时外面进来一个假装成士兵的修士探子,那个探子的言谈举止,给我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之后几天我特意观察过,军中少了这样一号人,说明这位修士查探了我们的情况便离开。” “他能离开去哪儿来呢?”希衡的手指移到空中地图、逍遥城的位置。 “只能是这里。”希衡道,“否则,逍遥王哪怕有再多算计,也不敢同时对上你我二人,只能是这名修士给他传递了你我不合的信息,也暴露了我的身份。” 玉昭霁认可希衡的话。 他又想到什么,眸子里的星光荡漾开,就像明明灭灭的水光。 玉昭霁道:“希衡,这事情就奇了,当时我们来到鬼墟幻市,修为被封、法宝也没有,那名修士是怎么和逍遥王联系上的呢?” 他明明是在微笑,眼底却没有一点儿笑意:“看来,鬼墟幻市在帮助他。” 希衡和玉昭霁都见怪不怪,鬼墟幻市明显在制约他们。 如果在“相对公正”的情况下,给希衡和玉昭霁的仇人一些便利,就是最好的借刀杀人之法。 逍遥王坐拥一座城邦,在人生的赌局里,他是天生的赢家。 玉昭霁和希衡理清如今的敌人:鬼墟幻市、逍遥王及帮手。 他们如今现有的东西:军伍中那些容易叛变的修士、自身金丹修为、魔臣。 理清楚思绪后,希衡道:“军伍中尚存的修士虽然比前几日死的那些明智,但如果逍遥王势大,真要杀我们,拿出他身为逍遥王的权和宝物,他们随时会倒戈。所以,我们现在不该再延续前几日表面的反目成仇,而该让他们知道,你我二人早就联手。” 这就如同天平,逍遥王在一头,玉昭霁希衡又在另一头。 他们最好在自己的天平那端不断加码,才能遏制逍遥王可能的“挖墙脚” 玉昭霁深谙权术之道,早想到这一点,令他侧目的是,希衡居然会主动提出这一点。 玉昭霁道:“希衡,原来你也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既然你知道这些倾轧手段,为何还会容忍玄清宗?”玉昭霁道,“这些年你声名鹊起,修真界知你,而不知玄清宗宗主,为了遏制你,他故意分化你和其余真君,你是一派,其余真君又是一派。” “孤原本以为你是醉心剑术,不懂这些权术上的弯弯绕绕,如今看来,你懂。” 希衡若是不懂,又怎么会在知晓逍遥王是敌人的那刻,就想到如何绑住军伍中的修士们? 玉昭霁询问:“你为何不离开玄清宗?” 这一点,也是希衡曾问过自己的。 别提她曾白骨含冤,躺在地下三年,就提玄清宗宗主以前那些手段,希衡也早就知晓。 她抬眸,在玉昭霁锐利的眸光面前,没有用多么高尚的话语来装饰自己,只道:“因为此时不是离开之机。” “我若无缘无故脱离玄清宗,来日,玄清宗若有法宝被盗、若有弟子被杀,一旦出现任何疑云,此事都将和我联系在一起,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处理这些事。” “所以,我需要等一个机会,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等那个机会来临,希衡就是真正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修为高,本就不需要任何宗门的庇佑,也不贪图宗门的供奉。 她当初留在玄清宗,只是因为那个和自己有半师之谊的老人而已。 玉昭霁见希衡知晓防范玄清宗,心中更为愉悦。 他越看希衡,越觉得很难用正和魔来形容她,也许,她坚持的从不是正和魔的立场,而是另外的东西。 希衡无心再说玄清宗那摊子烂事儿,朝玉昭霁道:“你的阵盘刻好了吗?” “已经好了。” “好,那我们现在出去。”希衡回答。 去让外面那些修士知晓,她和玉昭霁已经联手。 逍遥王府。 军伍中那些修士如同警觉的猫,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全都更加警备,小心翼翼查探周遭的一切。 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缩回去。 玉昭霁和希衡来到逍遥王府的后花园之中,后花园中有嶙峋的假山,一方人工挖凿的温泉。 温泉水以竹筒机关引过,浇灌花园中的鲜花异草。 这里,是整个逍遥王府都能望到的地方,无论去前堂还是后院,都要穿过这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玉昭霁“押解”着希衡,似乎要穿过后花园,把她送去牢狱。 冷面的修罗将军挟持着亡国鱼人公主,公主纤细的身形似随时要被风吹倒。 如果这位亡国公主不是希衡的话。 “将军、将军。” 罗参军——也就是鬼墟幻市里的一名士兵从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漱口用的柳条,显然,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军旅生活,将罗参军给累得够呛。 罗参军朝玉昭霁行礼,然后目光在希衡身上停顿片刻,立刻移开:“将军。” 他笑出两行大白牙:“将军要带她去哪儿?” 玉昭霁冷声:“送去牢房关押。” 罗参军挤眉弄眼:“将军,何不就将她关在逍遥王的私牢?” 这位罗参军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修士的神通广大,自以为隐秘凑到玉昭霁面前,“将军不是和她有血海深仇?” “逍遥王之所以让咱们在城中逗留,明显也是看中了鱼人皇族。”他道,“这些身娇体弱的鱼人皇族,据说十分容易死亡。” “将军把她关至逍遥王的私牢中,既是卖了逍遥王一个好,哪怕她真的死了,也可以把这事推到逍遥王身上。” 罗参军说着,完全把希衡当做货物看。他想卖逍遥王的好,又想得到玉昭霁的好,两头通吃。 罗参军这样的人,打打杀杀的日子过惯了,尚且不拿女人当人,何况是前朝鱼人公主? 希衡看向他,没选择自己动手。 罗参军一愣,这位一直沉默、几乎毫无存在感的鱼人公主为何敢那样看他?而且,眼神冰冷,毫无怯意。 罗参军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抹幽幽凉辉中的水剑。 他暗道自己看错了时,身上猛地一阵剧痛。 玉昭霁将手从他肩膀上移开,优雅地掸了掸衣袍,罗参军身上一个伤口也没有,却血流如注,不可置信地倒下去。 “将……” 玉昭霁道:“罗参军突发恶疾,当场病死,真是令人心痛。” 希衡没对他凶残的杀人行为做出一点置评。 罗参军必须死。 其一,他图谋将希衡送给逍遥王,触了玉昭霁的逆鳞。其二,他居然想同时讨好逍遥王和玉昭霁,哪怕他不是修士,玉昭霁也必须以雷霆手段杀了他,让暗处的修士们看看,想要两头通吃的下场。 其三,就是玉昭霁和希衡朝修士们表明,他们并不是反目成仇关系。 罗参军逐利,本来无大错,奈何他实在够蠢够毒,才招致今日之祸。 希衡这时抬眸,看向后花园中一个隐蔽的方向。 第67章 这位太子殿下,的确太可怕了些 萧瑜风坐在暖阁内,看着花园中的动静。 萧瑜风少年时金阳谷生变,颠沛流离,仓惶出逃,遇到希衡后才过上安稳的生活。 这也导致萧瑜风无论如今衣饰多么华贵,手握的法宝多么多,他每到一个地方,目光都永远追随着希衡。 萧瑜风亲眼见到玉昭霁杀了罗参军,罗参军的死没什么要紧。 一个鬼墟幻市的兵卒而已,哪怕萧瑜风要对玉昭霁发难,他也不会用罗参军的死做文章,没意义。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师尊希衡,亲眼见到玉昭霁杀人而不予以制止。 萧瑜风手中的茶杯碎裂,热烫的茶水顺着手心滚落,他却好像无知无觉。 萧瑜风眼中一时浮现希衡以前对人命的看重,一时又现出她此刻对玉昭霁的纵容。 玉昭霁似乎很了解她,能够精准把控到她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在她眼前杀人,不会引来反感。 顾语担心萧瑜风被发现,走上前去,将窗户关上。 淡绿的窗纱纸和花园的青松翠柏十分相容,关上窗户后,萧瑜风才将手里碎裂的茶杯放在几案上。 希衡也收回目光。 玉昭霁笑了笑,就像没见到暖阁中的蓄意打量一般。 他揽过希衡,一手挑起希衡手腕上的镣铐:“走了,我的公主。” “你这样,容易引起我的误会。”玉昭霁紧了紧精铁护腕,冷硬的军靴踩在石头地面,他身上混合着一股雅致华贵、却漠视人命的奇异感觉。 希衡清楚,玉昭霁那句容易引起他的误会,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其余修士听的。 也就在玉昭霁挑起希衡手腕上镣铐的瞬间,啪嗒一声,希衡手腕的镣铐被触动了一个小机关。 任何一个目力好的修士都能看到,希衡手腕上的镣铐根本没有限制她的行动,只要她想,随时能自己解开镣铐。 修士们哪里还有不懂的。 那哪里是限制华湛剑君的镣铐,分明就是引别人送死的陷阱。 难怪前几日这么多意图去杀她和玉昭霁的修士,都死得毫无悬念。 能够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都擅长审时度势,不擅长的那一波已经死了,现在这些修士略微一分析逍遥王、希衡、玉昭霁的局势,立刻就在心里打起了嘀咕。 逍遥王是修真界里的谁? 但无论是谁,面对华湛剑君和魔族太子的联手,都基本没有赢面。 虽说逍遥王的身份足够高,但是…… 修士们各有打算。 另一边,玉昭霁和希衡并未就此回去,他们来这里,还有另外要查探的事情。 逍遥王府后院之中,假山嶙峋,温泉水滑,雾气氤氲的温泉底好似非常平静。 二人刚走到一处草长莺飞之地,前面便迅速钻出来几人:“玉将军,王府重地,岂能私自逗留?” 为首那人一指外间:“还望玉将军海涵,勿要为难咱们。” 玉昭霁手中流泻出一丝魔力,看似细微的魔力实则十分霸道,一旦进入谁的体内,立即会引爆全身。 没有修士不害怕他的魔力。 此刻,这些人却看不到这些魔力,继续尽职地阻拦玉昭霁。 这说明他们不是修士,只是鬼墟幻市的普通人。 玉昭霁的魔力丝丝缕缕以后花园为中心,朝隐蔽处探去,暗处的修士们如坐针毡。 但是,军伍中的修士们惊讶发现,玉昭霁的魔力偏偏漏过了他们,朝别处游去,他们起初心里微松,然而下一刻,一颗心便提起来,呼吸都仿佛重了些。 这说明他们藏在哪里,玉昭霁都知道。 他这次的确不是对他们动手,而是震慑他们,慎重选择、慎重做事。 玉昭霁的魔力略过这些修士,来到花园其余隐蔽处,逍遥城的好几名修士措手不及,直接被魔力钻入体内,当场爆裂而亡。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鲜血流入温泉水底,乳白的泉水中血丝游荡。 希衡能纵水,只要标记了这些血丝,就能知道整个逍遥王府的地下水源秘密。 “水怎么泛红了?”起初拦住玉昭霁和希衡的王府士兵皱眉,脸色迅速变了几变,开始疾言厉色呵斥玉昭霁,“玉将军,还请回去。” 说完,分出几个人来左右牢牢看守着玉昭霁,“请”他回去。 玉昭霁见达成目的,也不在此时和逍遥王撕破脸,他顿住脚步,朝那些士兵道:“王府规矩的确多。” “可是,押解鱼人公主是本将军的职责,不需诸位多管。”说着,他以刀鞘拂开一名王府士兵,那名士兵本有愠怒,一见玉昭霁身上的杀气,也就识趣走去另一边。 一行人回去玉昭霁的住处。 在快走出花园时,希衡忽而回过头。 花园中芳草萋萋、琼花纷纷,一切好似都这么平静、美丽。 花草摇动之中,希衡身前倏忽出现一道淡色的结界,结界张开,挡在她和玉昭霁身侧。 听得一道细微的声音,一只小小的手指骨凭空落下,落到地面的瞬间便摔成两半。手指骨上一道黑气窜入地面,想要逃跑,希衡那道淡色的结界猛地碎裂,化为铺天盖地的剑影。 剑影插入地面,本想遁入地底的黑气被剑影击杀,紧接着,一棵青松上栽倒下来一个修士。 他心口处有一道被贯穿的剑伤,死不瞑目,紧紧顶着希衡的方向。 “什么人?” “有刺客?”王府士兵们匆匆赶来,将这名修士带下去。 希衡和玉昭霁面无表情,那些在暗处偷窥的修士则深深皱眉。 死的那名修士是阴阳岭的主人,阴阳岭兼具阴阳,无论是封死魂、炼亡灵都非常擅长,甚至能将死人和活人的魂魄炼制在一起。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是最隐蔽、也最适合偷袭的存在。 刚才连玉昭霁的魔力都没拂过那棵青松,足以说明,连魔族太子都很难发现他,没想到他居然被华湛剑君所杀。 魔族用的是魔力,魔力虽然破坏力更为强大,但是,在清浊中属于浊,既然浊,在洞察方面的确稍微弱一些。 而希衡一直学的是清正剑法,吸取的是纯和灵力,更别提她诛魔除邪多年,见过无数邪魔令人防不胜防的手段。 在洞察邪祟方面,她胜过玉昭霁。 这也是玉昭霁和她合作的原因之一。 希衡杀完阴阳岭主人,脸上连表情也没变,玉昭霁也只是淡淡看了眼阴阳岭主人的尸体,仿佛完全没把阴阳岭主人的偷袭放在眼里,一副全然信任希衡的模样。 两人走回房间,任由逍遥王府一片混乱。 阴阳岭主人的尸体被拉走,血色深深,花园中全残留着魔力的痕迹。 那些暗处偷窥的修士,对希衡和玉昭霁二人合作的不可破更多了一些认知。 萧瑜风听完汇报,合上手中的剑籍,皱着眉头:“不可破的联手?” 阴阳岭之主的儿子回禀他:“是。” 他竭力掩住父亲被杀的痛苦:“当时若华湛剑君不阻止家父,家父必定得手,玉昭霁不死也残,华湛剑君和玉昭霁也算修真界内立场不同的敌人,但在此时,她却选择救他,足以说明,他们的联合不可破。” “是吗?”萧瑜风不信,也不想信。 师尊……希衡,她坚守正道,怎么可能真正和一名魔相知相许,建立联盟? 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故意装出来迷惑那些修士的罢了。 他伸出手,顾语会意,抽出一本炼尸大法来,交到阴阳岭之主儿子的手上。 鬼墟幻市自然也有炼尸大法,在这次的赌局背景中,人族和鱼人经过多年战乱,死伤无数,这里的炼尸大法自然有独到之处。 而且,鬼墟幻市的炼尸大法不只囊括了人族,还有鱼人以及其余动物。 对于阴阳岭之主的儿子来说,他自然无法舍下这样的秘法。他来鬼墟幻市就是为了这些秘法,如今只要跟着逍遥王做事,就能拿到功法秘籍。 他为什么还要跟鬼墟幻市去赌? 阴阳岭之主的儿子得到炼尸大法,翻看几页便如获至宝,可是再定睛一看,这却只有半本。 他猛地抬头,萧瑜风饮了一口茶,一言不发盯着他瞧。 阴阳岭之主的儿子顿时明悟:“我唯王爷马首是瞻。” 萧瑜风“嗯”了一声:“下去。” 他能够得到大多数逍遥城中修士的拥趸,靠的就是这些功法秘籍。 敲打完阴阳岭之主的儿子,萧瑜风对顾语道:“准备宴会。” 师尊希衡和玉昭霁的联盟牢不可破?萧瑜风可不这么觉得。 顾语领命,但他不放心随时会失控的萧瑜风:“少主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萧瑜风道,“就说本王想欣赏欣赏鱼人公主的舞姿,同时,让手下能用的修士们都待命。” “我要打玉昭霁一个措手不及。” 萧瑜风手中有功法秘籍,有无数珍宝,可以使唤这些修士,而玉昭霁和希衡呢?他们的确强大,但是驭下讲究一个恩威并施。 他们只有威,却没有能够施恩的珍宝秘籍,就不能像萧瑜风那样迅速收买其余修士。 萧瑜风在越短的时间内朝玉昭霁发动攻击,越有利,所谓宜早不宜迟,不能给玉昭霁时间让他收拢众人。 这位太子殿下,的确太可怕了些。 顾语领命而去。 一晃,夜晚已至,逍遥王府晚宴开始。 第68章 争风吃醋也要看别人在意吗 晚宴。 逍遥王府香风阵阵,乐姬们素手拨弄着丝竹管弦,舞姬们旋转软腰,水袖犹如灵蛇,手臂上贴着各色花式的金箔。 客人们举杯吟诗,酒杯中仿佛都氤氲了醉人的芬芳。 玉昭霁赴宴,脱下身上的冰冷甲胄,换上如今人族达官贵族的装束。藏青色的圆领直裾袍,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在宴中跳跃昏黄的灯光中,神情冷漠,天潢贵胄般使人难以接近。 司礼官眼见这一个节目要完成,轻轻走到角落边,以手拍了拍。 下一个节目的舞姬立即前来,上一个节目的退去,整个过程没有一丝赘言可叙。 这个节目的舞姬非常特殊,萧瑜风身为逍遥王,坐在上首,对众人道:“这次的舞,本王保管诸位没有见过。” 宾客们自然给他面子,纷纷抚须,捧哏道:“哦?王爷见多识广,王爷都说没见过的舞,那我自要好好观赏。” “今日,我等要大饱眼福了。” 萧瑜风饮下一口酒,砰的一声将酒杯放下,舞姬们闻声而入。 乐声忽起、广袖撒开,宾客们起初只是给逍遥王面子,故意频频点头,一副欣赏之色,但渐渐,他们回过味儿来,厅内开始响起惊讶的嘘声。 这些舞姬们都是难得的美人,脸上罩着隐隐约约的白纱,露出远山似的眉眼,额心画着青翠的山纹。 美则是其次,这些宾客们谁没见过美人? 可是,这些美人们的舞裙下,腾挪扭转间,压根不是人腿,而是粼粼的鱼尾。 淡蓝的鱼尾在地面划过,每一下都踩在音乐的鼓点之上。 自从鱼人输给人族,十年间,貌美的鱼人们被达官贵族驯养,成为舞姬、歌姬,这些宾客们在自己府内当然也看过鱼人的歌舞。 但是,鱼人歌舞都是在水下,让她们表演,都得在厅内挖凿一个水池,鱼人们才能在水面翩翩起舞。 若是在地面起舞……对于被封印了力量的鱼人们来说,她们的尾巴娇嫩,是一场难言的酷刑。 当即,就有宾客啧啧称奇:“还是王爷会调理人。” “谁不知道鱼人尾嫩,以前多少人想要训练鱼人在陆地起舞、行走,全部失败。王爷府里的鱼人,则大为不同,看看,她们的尾部都有淡淡血丝,可是跳舞的神色却没丝毫痛苦,翩翩起舞,美不胜收啊。” 这场鱼人歌舞的确极美,鱼尾触地那种摇曳柔软、摇摇坠坠之感融入舞蹈之中,让人分不清这是地面还是水中。 萧瑜风再度拍手,司礼官即刻走到门口,和人耳语几句。 依照唇形来看,他说的话语中有“鱼人公主”四字。 玉昭霁自然也察觉到了,但他什么话也没说,一副冷然不在意的模样。 眼前的鱼人歌舞,也没有入他的眼。 逍遥王一定会见希衡,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玉昭霁当然不会阻止。 此时,门口的士兵将希衡押解过来。 她出现在门外时,原本喧闹的大厅即刻静下来,只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宾客们不再看鱼人歌舞,而是注目过去。 玉昭霁全无刚才的不在意,深深望向希衡,连萧瑜风也停下手中的酒杯。 她一出现时,就如天上霁月,毫不费力夺去别人的心神。 如今身为鱼人公主的希衡,因要参加逍遥王的晚宴,暂时脱去罪服,得以洗漱。 清影胜仙、月色晓寒,当希衡不身为华湛剑君出现,别人不惧怕她的剑术时,她的美貌一定会引来觊觎,宾客们的呼吸顿时狂热起来。 萧瑜风咳嗽一声,宾客们这才或快或慢收回视线。 希衡被人押解上来,朝萧瑜风行礼。 这是萧瑜风第一次坐在高处,俯视着师尊希衡。 好似在这一瞬间,修真界残酷的师徒礼法、师尊如父、不可亲近……这些条条框框全部都消失了。 他好像从希衡徒弟的约束中挣脱出来,萧瑜风紧紧握着手中酒杯,按住酒杯上的花纹。 “前朝……公主?”萧瑜风清了清嗓子,俯视希衡,希衡身上白色的衣服翩跹如荼蘼花,他道,“你身上穿的衣服名为寒夜丝,是前朝禁廷御用之物,是本王替你安排的,你可还熟悉?” 萧瑜风很想说出这一点,他已经有能力替希衡安排衣服,他们的位置已然颠倒。 他心中充斥着奇异的满足感,可惜,现在他是逍遥王,而不是萧瑜风的身份。 希衡道:“熟悉。” 说完,她的目光扫向玉昭霁,示意玉昭霁来搅混水。 玉昭霁早就看出逍遥王对希衡奇怪的暗流涌动,他心中虽对逍遥王有杀意,但并未立即制止。天底下对希衡有意的人有许多,但是,无一人是希衡在意的。 这就够了。 玉昭霁刚才想通过逍遥王看见希衡的不同,来判断逍遥王的身份。 如今,玉昭霁举起酒杯,悠悠烛光照在酒杯间,酒液摇晃,玉昭霁的手修长而有力。 他起身敬酒,意有所指:“多谢王爷设宴款待,但恕玉某不能多饮。毕竟皇命难违,明日玉某还要携公主进皇都。” 希衡也配合看向他:“是。” 她浅低臻首,乌黑的发垂在腰间。 二人之间流动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萧瑜风不耐烦地转动手中酒杯,浑身充斥着一股不耐痛恨之意。 玉昭霁……师尊希衡。 他们之间这种气氛多像曾经啊。 萧瑜风好似想起了曾经,曾经,身为希衡徒弟的萧瑜风,身负长剑,远远站在希衡身后,看着她和玉昭霁交谈、势均力敌打得有来有往。 那时,这位魔族太子身具毁灭的混沌火,焚寂魔刀更是凶杀赫赫,看空修真界的一切。 玉昭霁在那时就单枪匹马杀过几个化神大能,那时的他,比现在更为锋锐,实力超绝天赋异禀,是魔族未来的魔皇。 如果没遇见希衡,将他拦了下来,玉昭霁一定选择进攻修真界来转移魔界内斗的矛盾。 玉昭霁输在希衡手中,从此更为内敛。 但是,杏花纷纷,柳丝细细,他从此落下了三月就来找希衡一次的毛病,美其名曰是比斗,有时甚至不到三月,玉昭霁就会造访修真界、寻找希衡。 这位太子殿下,每次来都不会说太多的话,好似真是公事公办一般。 萧瑜风却看得出来,并非如此,他是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是,萧瑜风没有办法。 他身为希衡的弟子,只能远远望着,希衡和势均力敌、身份、修为、乃至容貌性情都足以和她匹配的玉昭霁越走越近。 他无法劝谏,因为玉昭霁手握大权,有一万个方法接近希衡。他甚至无法表达不快,因为身为弟子,没有资格对师尊的私事指指点点。 希衡徒弟的身份,好似将萧瑜风从曾经被追杀的深渊中带出来,但又反手,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无望的深渊。 进入鬼墟幻市,换了逍遥王的身份,萧瑜风才好过了一些。 可是他不能容忍的是,他吩咐人给希衡换的衣服,他有权处置她,他明明已经站在了高处。 她的眼里,仍然只有玉昭霁。 玉昭霁的眼里也只有她,这二人实在太碍眼了。 萧瑜风撑住额头,他眼里充斥着血意,看向玉昭霁。玉昭霁哪怕脸上带着黑鳞,坐在客座,身上那股常年在高位和杀伐中浸淫之势,也未有丝毫衰减。 到了鬼墟幻市,他好似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魔族太子,和修真界的华湛剑君,很配。 萧瑜风好像仍然只是那个金阳谷的少主,凄凄惶惶,连所爱之人、所敬之人、所恨之人都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 萧瑜风故意哈哈大笑,站起身来:“玉将军说的是。” “玉将军有皇命在身,本王怎能强留将军?只是,玉将军为国而战,实在是让本王汗颜,今日本王设宴,玉将军可要好好松乏松乏。” 说着,萧瑜风朝司礼官递了个眼色。 司礼官会意,将一名鱼人舞姬领出来,带到玉昭霁面前。 萧瑜风道:“男儿志在四方,但也不能完全不爱软玉温香,玉将军,本王将她赐给你。” 司礼官低声:“玉将军,谢恩,赶紧谢恩啊。” 玉昭霁身如青松般挺立,没有丝毫谢恩之举,脸庞如冷玉,看向萧瑜风,似乎将他整个人都看透。 大厅顿时寂静下来。 顾语暗道了声不好,少主在这时候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顾语瞟向希衡,当事人完全没在意这二人之间奇怪的竞逐,一门心思放在查探宴会的诡异之处上。 鱼人在陆地上的歌舞、逍遥王府内四通八达的地下水源…… 希衡心道,谜底就在眼前。 第69章 这是希衡第一次以这么厌恶、冷淡的口吻说起萧瑜风 司礼官一脸为难,半劝半怕道:“玉将军,谢恩、谢恩呐。” 玉昭霁抬起手腕,酒杯杯口朝下,里面清澈的酒液倾倒出去,正洒在司礼官黑色的鞋面上。 鞋面浸湿,司礼官被浇得透心凉:“你……” 不看僧面看佛面呢,这玉将军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给他难堪,司礼官颤着手指,就想发作。 玉昭霁冰冷看向他,司礼官慑于他身上的杀气,立时软下来。 玉昭霁朝逍遥王一拱手:“末将有皇命在身,近日戒酒、戒色,还望王爷海涵。” 说着海涵的话,他却没一点位居萧瑜风之下的感觉——玉昭霁这是在打明牌。 他知道逍遥王是修士,逍遥王也知道他是修士,二人角力,剩余的修士都会斟酌加入哪个阵营。 萧瑜风面色扭曲,最终仍然扯出一个笑意:“将军忠心耿耿,本王怎么会怪将军呢?”他抬起酒杯,朝其余宾客敬酒,宾客们忙堆起笑意,热热闹闹打圆场。 一杯冷酒下肚,萧瑜风才收了笑意,借口要去更衣,离开席面。 他走入内室,掸了掸身上的酒味,顾语连忙跟上来:“少主,咱们是现在就动手?” 顾语担心再不动手,就拖了太久的时间。 萧瑜风点燃蜡烛,拨了拨烛油:“先把师尊叫进来。” 顾语一愣,以为萧瑜风是舍不得希衡受苦,他立刻就又想拿仇恨那套来劝萧瑜风。 萧瑜风眼里闪过不耐烦:“够了,我说什么你就去做,你说的那些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你再强调。” 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萧瑜风日日夜夜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顾语天天让他复仇,提醒师尊利用他,可是,顾语他们有没有想过他萧瑜风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会难受,会痛苦,会被仇恨压得喘不过气来,萧瑜风一拳打在桌面上……从来只有师尊希衡,让他要学会高兴,告诉他他从地狱里爬出来不是为了身在人间、心在地狱。 可是,这样好的师尊,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萧瑜风不耐地松松眉心:“你不把她叫进来,难道想要那些修士能胜过她和玉昭霁联手?她和玉昭霁必须分开。”在这里,二人合则为王。 顾语见萧瑜风情绪不对劲,不敢再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他犹豫道:“只是,华湛剑君怎么可能进来?” 萧瑜风朝顾语招招手,往顾语手中放了一块玉牌,顾语握住玉牌,领命下去了。 宴席之上。 希衡身为尴尬的前朝鱼人公主,本是罪奴。 但是,刚才逍遥王对她的态度并不一般,所以,希衡的位置被安排在离逍遥王的主座更近的一个小角落,不与正经宾客同列。 顾语担心希衡认出自己来,掀开帘子招了招司礼官。 司礼官拿好那个玉牌,朝希衡走去,将玉牌啪嗒放到希衡面前:“王爷有请。” 司礼官带着一点淡笑,显然认为逍遥王要同鱼人公主春风一度。 希衡看向那块玉牌,并不是传统的四方形或者圆形,而是一柄玉剑的模样。 这玉剑剑牌上有一丝浩天剑意,连接天地,仿佛能够凭借这一丝剑意撼动整个天地,正气凛然、长风浩荡。 剑神墓? 希衡拿起那块玉剑剑牌,很显然,逍遥王是想要用剑神墓的线索,引她过去。 对任何一个剑修来说,剑神墓都是难言的诱惑。哪怕希衡认为剑神有剑神的剑道,她自己有自己的剑道,可是,哪怕只是能得窥剑神之剑,开拓眼界,也没有剑修舍得拒绝。 玉剑剑牌静静躺在希衡手中,希衡抬眸,眸光穿过宴席上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看往玉昭霁的方向。 隔着鱼人舞姬,玉昭霁神色雅然回望希衡,微不可见勾了勾唇,朝她一举酒杯示意。 玉昭霁仿若没看到希衡被逍遥王发了玉牌,没做出一点阻止的举动。 希衡会意起身,在司礼官的带领下,朝内室而去。 见到这一幕的修士们都有些咋舌,这是什么情况?玉昭霁不怕逍遥王策反希衡,同希衡联手吗? 暗中决定在阵营之争中帮玉昭霁的修士十分着急,可玉昭霁仍然不慌不忙参加宴席,镇静自若的模样反而使得修士们微微放下心,没有自乱阵脚。 希衡穿过逍遥王府的九曲长廊,长廊中盈满风,吹起长裙墨发,如寒玉簪秋水。 其实希衡来见逍遥王是一个很冒险的举动。 无论她在厅内时,和玉昭霁眼神相接时定好了什么,但是,只要她和逍遥王见面,玉昭霁就会猜测希衡是否会背叛他。 但希衡还是去了。 除开剑神墓的因素外,希衡还想探探深居简出的逍遥王的虚实,这位幕后的逍遥王,才是逍遥城的重中之重。 看看这位逍遥王,究竟是哪位她认识的故人? “王爷,公主已到。”司礼官将希衡带到萧瑜风屋内。 萧瑜风背对着希衡,负着手,司礼官心领神会离开此处。 萧瑜风这才转过身来,在鬼墟幻市之中,萧瑜风换了一张英俊不凡的面孔,身形高大,属于成年男子的英武。 他长大了,不再是当初仰望希衡的十六岁男子。 希衡道:“不知阁下有何要事?” 她的说辞是阁下,而不是王爷,摆明了要开门见山,谈谈剑神墓之事。 萧瑜风眼中看不出半点恨意,以新的身份和希衡见面,他好像平和了许多:“华湛剑君?” 希衡没答应,但也没否认。 萧瑜风请希衡上座,继而坐在她旁边:“剑君应该知晓外面的玉将军是魔族太子玉昭霁。”他抚了抚身上的衣服,“玉昭霁进入鬼墟幻市,一定是为了夺得魔界至宝。” “我听说他最近在整顿魔族各界,如果他夺得至宝后成功统一魔界,想必,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修真界。” 萧瑜风说到这里,扫了眼希衡。 金碧辉煌的逍遥王府,希衡坐在黄花梨木座上,手抚过秘色瓷的茶盏,轻轻垂眸。 这么多年的师徒相处,萧瑜风了解希衡——无论希衡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这些年来她对修真界可谓是尽心尽力,无论是宗门倾轧还是门派斗争,希衡都不会将这些不顺报复在天下人身上。 用修真界的安危来说服她,是最为稳妥的。 萧瑜风朝希衡倾身,拉近和她的距离——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做这样的事了。 希衡则冷冷抬眸:“阁下很熟悉我?” 萧瑜风有瞬间凝滞,停顿了片刻后问:“怎么?剑君对我有印象?” 他道:“如今进入鬼墟幻市之后,改头换面,剑君也记得我?” 萧瑜风既害怕、恐惧又有一种难言的期待,希衡察觉他的态度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把话题拉入正轨:“你很了解我的性格,也很了解我出剑的习惯。”希衡一边说话,一边轻抬手指。 茶杯中的水化为利剑,水色利剑朝萧瑜风而去。 萧瑜风下意识躲闪——哪怕是在鬼墟幻市,身为希衡徒弟的萧瑜风,仍然对希衡有本能的敬畏。他的一身剑术全是希衡所传授,在萧瑜风眼中,希衡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他寻了个最安全稳妥的路线堪堪避开,水色利剑从发丝划过,刚刚站定,萧瑜风就知道糟了。 果不其然,希衡的目光更加清冷锐利。 她道:“你了解我出剑时下意识的习惯,寻了个最安全稳定的避开路线。”事实上,希衡出剑从不会有规定、重复的习惯。 但是,她在传授弟子们剑法时,不会以真正的杀伐之剑起势,所以这时候她的出剑有招数可循。 她刚才特意按照这个可循的招数出剑,就是为了诈眼前的逍遥王。 希衡传授过哪些弟子剑法?首先,是凌剑峰上的所有弟子,温雨勉、白馨儿等人,其次,则是玄清宗一些剑修。 希衡身上的杀气陡然迸发出来。 她最悉心传授的弟子当然是凌剑峰上的那几位,可如若这几位还敢私下进入鬼墟幻市,对她有截杀之举。 希衡现在就想立即杀了逍遥王。 一丝天湛剑影出现在希衡手中,萧瑜风在鬼墟幻市内修为不俗,可还是不敢和希衡硬碰硬。 他最了解希衡的实力并不能以境界的高低来衡量,剑修越阶杀人是常事。 他祭出鬼墟幻市中的法宝悬天地阵来隔绝希衡的剑影,拉得极远:“剑君是否误会了什么?” 希衡道:“温雨勉、萧瑜风?抑或是江离厌?” 这还是第一次,希衡以这么冷淡、厌恶的口吻在萧瑜风面前说他的名字。 曾经,她的语气是温和的,像是雨过天青,本冷淡的天光中暖阳和煦,哪怕是希衡冷淡萧瑜风的前些日子,她的语气也顶多是像对不熟的门人。 可现在,这样的冷淡、厌恶,深深刺痛了萧瑜风的心。 她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起他? 萧瑜风心脏如在滴血,他忽然想起那日,江离厌跪在万道峰面前。 他跪得膝盖生根,和雨水融成一体,江离厌红着眼睛,字字句句告诉他:“师兄,你想离开师尊吗?” “师兄,你会后悔的。” 后悔?不,萧瑜风绝不,他绝不要落到和江离厌一个下场,他和江离厌根本不同。 萧瑜风靠着心底这股力量,活活打破心中对于师尊希衡的恐惧,彻底催动鬼墟幻市中的悬天地阵。 第70章 若我想杀剑君,让我永世得不到所爱 悬天地阵。 阵内黄土掩着尖刺,黄沙飞舞着覆盖整个房间,黄花梨木桌、秘色瓷茶杯,全部失去本来的色泽,被替换成黄土尖刺。 这样的悬天地阵本来没什么值得希衡在意的,虚张声势居多。 但如今她是鱼人公主,哪怕以灵力包裹足底,那些黄沙尖刺仍然会限制她的身法。 一根尖刺悄然钻出地底,朝希衡足底而去,天湛剑影围拢在她身侧,成为无数流动的剑影。 希衡操纵剑影,神情清冷,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怒气。 她刺出一道剑影,悬天地阵中的黄沙全部被剑气冻结,碎裂成冰沙,一道尖刺碎裂在希衡眼前。 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弟子? 她放了他们一马,如今还敢妄图杀她? 希衡今日真生了清理门户之志,萧瑜风节节败退,撞到坚硬的墙壁上,迎面刺来一剑。 他连忙抛出其余法宝抵挡,门外的顾语听见这动静,想要叫人来保护萧瑜风,但希衡早已剑气封存门窗。 萧瑜风接连受了几道伤,手臂上全是鲜血,他却连捂都没法做到。 身体上的痛在其次,心理上的折磨才要了萧瑜风的命,他痛苦望着天湛剑影,师尊……以为是他们,所以就动了这么大的杀意? 萧瑜风现在还有底牌,如果他没有和希衡、玉昭霁之一抗衡的底牌,也不会敢做这件事。 可是他现在不能用了那张底牌,用了的话……他和希衡两败俱伤,玉昭霁却安然无恙,这不是萧瑜风想看到的。 萧瑜风只能拼命逃窜:“剑君为何如此生怒?我观剑君刚才所言,剑君是把在下认成剑君的徒弟了吗?我听闻剑君高徒最大也不超过五十岁,虽个个是修真界英杰,但没有一个超过元婴期。” 温雨勉等人年纪不大,的确没一个元婴。 萧瑜风在漫天剑影中竭力镇定下来:“可剑君再看看在下,在下如今是元婴中期,纵然进入鬼墟幻市后,修为会变化,可所有人的修为都是下降,在下若真是剑君徒弟,怎么会是元婴中期?” 这也是希衡疑惑的地方。 她没有贸然信任萧瑜风,而是道:“你解释一下,为何你了解本君的出剑习惯?” 天湛剑影并未收回,似乎随时要清理门户。 萧瑜风苦涩自嘲:“剑君剑术独步天下,难道剑君不知道多少修士模仿剑君之剑吗?剑君一在万道峰讲道,立刻就有人将剑君讲道过程用留影石录制下来,在下看过剑君每次讲道。” 萧瑜风神色不似作伪,在漫天的杀气剑影下,也能镇定自若。 希衡冷冷望向萧瑜风,萧瑜风抬眸直视她。 希衡心中的杀意淡了些,她从“徒弟弑师”的愤怒中清醒下来,现在的确不是杀逍遥王的时刻。 逍遥王的身份非常重要,鱼人和人族的纷争,和皇权密不可分。而整个鬼墟幻市的构建,又在鱼人和人族之上,希衡要想和作为庄家的鬼墟幻市扳手腕,怎么能不解开鱼人和人族的秘密? 但希衡不会那么轻易揭过逍遥王之事。 在修真界,师徒伦常不可废,徒弟弑师,如同子女弑父母。曾经萧瑜风偷袭杀了希衡,玄清宗在利益驱使下包庇他,可是,全修真界能容忍萧瑜风的也只有一个玄清宗。 在其余宗门,萧瑜风的名声如同邪魔。 希衡怎能容忍自己教出这样的弟子? 她道:“你是剑修。” 萧瑜风原本想反驳,但是知晓瞒不过希衡,也就认下来:“是,若非在下是剑修,怎会观摩剑君讲道?” “那你出剑。”希衡道,“既然你并非本君之徒,又是剑修,出剑。” 萧瑜风、温雨勉等人的剑术,都是希衡一手所教,根本脱不去属于希衡的影子,如果逍遥王是希衡的徒弟之一,希衡能从他用剑就轻易分辨出来。 萧瑜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推拒不过去,便道:“献丑了。” 紧接着,萧瑜风袖中滑出一柄细剑,剑气慢慢充满整个剑柄,希衡收了自己的剑意,萧瑜风的剑这才不再有畏缩之感。 剑出、每一招都杀伐果断,剑走轻灵,但又不失男子的刚猛。 希衡看了会儿,的确没从眼前逍遥王的剑中看出徒弟们的影子,她身上的剑意彻底消弭,一点不剩。 “这是白圣剑冢的传承?白圣剑和剑法?”希衡问。 萧瑜风见瞒过了希衡,他衣服内的剑神傀儡发烫,直接烫到他心底去。萧瑜风知晓自己用剑一定会被希衡看出来,便催动了剑神墓边缘拿到的傀儡。 刚才,便是萧瑜风的神识在识海内使用白圣剑法,而剑神傀儡操纵萧瑜风的身体使出同一套剑法。 剑神傀儡使的剑法自然同剑神的剑道相似,和萧瑜风的剑意完全不同,也正是因此,才骗过了希衡。 危机解除。 萧瑜风擦了擦额间的汗:“剑君好眼力,这的确是白圣剑冢的传承。” 说到这里时,萧瑜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过往的记忆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白圣剑冢原来定好的传人是希衡,当初,希衡原本要去白圣剑冢接受传承,可是,她本来都要到白圣剑冢了,却碰见了金阳谷屠杀。 萧瑜风在金阳谷下属的护卫下跑出来,一路被妖族王廷追杀,一路被长虫猛虎所伤。 希衡看着这一场千里追杀,看着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因为勾心斗角、利益倾轧而死去,看着满是仇恨的少年一次次从血泊中站起,终于忍不住出手救人,也正因此,错过了白圣剑冢的传承。 可是,顾语、沈东他们告诉萧瑜风:“华湛剑君之所以舍弃白圣剑冢的传承,就是为了得到少主你的朝元炉鼎体质。否则,她图什么?” 为了救一个陌生人,放弃白圣剑冢传承,这在本为恶的人性中,的确会让人怀疑。 希衡被污蔑,不冤,因为这是人性的误区。 这个世界上,好人付出的代价太多了,多到能够填平尸山血海,多到现在绝大多数人一看见好人,就会比看见恶人还暴怒。 后来,萧瑜风靠着自己的天赋,偷偷去得到了白圣剑冢的传承,学习了白圣剑法。 但是白圣剑冢的最佳传人是希衡,因此,萧瑜风的白圣剑法始终无法突破最高一层。 白圣剑法的最后一层就是以弱胜强的精髓,如果萧瑜风学会了这一层,一定能胜过剑神墓的守墓者。 因此,他现在找到希衡。 萧瑜风道:“实不相瞒,在下寻剑君来,就是不想再见到剑君金玉之质,同邪魔合作。剑君是当世剑修第一,若说剑神墓谁最有资格打开,一定是剑君。” “而在下,拥有前往剑神墓的钥匙,在下想同剑君合作,届时,剑神墓中的传承剑君享有,其余法宝归在下所得……不知剑君意下如何?” 希衡并不被这样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然后,等本君拿到传承,你再依靠你进入鬼墟幻市得到的法宝诛杀本君?” 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修真界比比皆是。 萧瑜风两指并拢:“我愿发下心魔誓,若我想过河拆桥诛杀剑君,就让我永生得不到所爱、为正道背弃、为同道不容,万古青山、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剑君,如今可信我么?”萧瑜风小心翼翼、近乎珍视般询问。 第71章 不如折去希衡的羽翼? 希衡自打一进入逍遥王府的那刻,就察觉逍遥王府中萦绕着一股浩荡正气。 如今看来,这股浩荡正气极有可能来源于剑神墓。 希衡道:“可以。” 逍遥王表明了他能付出的代价,希衡不会全信,但也不会再拒绝。 如果她拒绝,这一趟不就白来了? 见她答应,萧瑜风畅快一笑:“剑君果然痛快。” 他立刻拿出另外那块剑神玉牌,将指尖逼出一滴鲜血,鲜血滴落至玉牌正中央,希衡听到机械链条抖动、大型机关开启的声音。 萧瑜风这么快召出剑神墓的机关,就是担心希衡拒绝。 而且,只要把希衡带到剑神墓中,就相当于分隔开了希衡和玉昭霁,之后他对玉昭霁动手,可就轻松多了。 萧瑜风面沉如水,这座房间慢慢发生变化,墙壁中央开启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面不知通往何方,罡风与剑气,在里边猎猎作响。 萧瑜风抬手:“剑君请。” 希衡看到这儿,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逍遥王已经将剑神墓进行认主,这就是他敢邀请自己进入剑神墓、不担心自己杀他的原因。 里边,是逍遥王的主场。 见希衡未动,萧瑜风更谦和地笑:“剑君,在下已发了心魔大誓,必定不会做小人行径。当然……剑君心中所想的风险,也自然存在,可是我辈修士修习本就逆天而为,又哪儿有不冒险的事呢?” 希衡颔首:“你说得不错。” 她旋即走入黑暗隧道之中,黑暗隧道之中,罡风扬起希衡的衣袍,这些罡风能轻易将人削成几段。 希衡周身升起一个淡色的剑影光罩,隔绝这些罡风。 萧瑜风如今虽是元婴中期修为,但是他的修为毕竟是到了鬼墟幻市中生生堆起来的,他在此之前从未上过元婴期,面对自己的师尊希衡、魔族太子玉昭霁自然会露怯。 如今他如穷人乍富,节约着灵力不敢升起结界抵御罡风。 萧瑜风忍着罡风吹拂到自己脸上、身上那股子劲辣的痛楚,只暗中将皮肉绷得死紧,希衡瞥了他一眼,身上的剑影结界分出一层,笼罩在萧瑜风身上。 那淡色的剑影结界罩来时,萧瑜风好似闻到了来自凌剑峰上的一股杏花香。 他忍着心头难以言喻的躁动,热流流淌过心间,看向希衡。 希衡仍然离他许多步远,云鬟花颜、衣裳柔白似月,神情清冷如雪,在黑暗的隧道里锦缎光滑,让人移不开眼。 希衡在观察这条黑暗隧道,这隧道显然不是通往逍遥王府其余地方,而是依托空间阵法、前往身在别处的剑神墓。 希衡就是在看那些空间阵法的节点,由此可以推论出一点剑神墓的构造。 她神情专注,萧瑜风却难掩心头悸动。 其实,曾经身为希衡徒弟的萧瑜风,每次和希衡出去降妖除魔,都会受到希衡无言的悉心照顾。但是,现在想想,萧瑜风宁愿不要那种拿他当小辈、徒弟般的照顾,也要现在这样平等的、像个男人一样和希衡交流。 萧瑜风微微侧了脸,正好露出优美的喉结线条。 他温声:“多谢剑君出手相助。” “本君只是不想横生枝节,也不希望你故意在身上藏一些伤口。”希衡回答。 逍遥王府收揽了不少邪修,那日试图偷袭玉昭霁的阴阳岭之主就是其中之一,这些邪修尤其擅长和血肉挂钩的邪法。 希衡不要逍遥王被这罡风所伤,就是不想他故意在身上藏匿伤口、以鲜血味混淆视听。 萧瑜风身上的确藏匿了一些蛊虫,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用,就被希衡警告。他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对师尊有些了解,否则,贸然用那些东西只会激怒她。 萧瑜风现在镇定自若微笑:“是,剑君放心。” 说话间,剑神墓已至。 剑主浩然正气,哪怕是剑神墓内部,也没有一丝渗人的阴凉感。主墓室的墓门完全关闭,外间这些地方已经被人搜罗了个干净。 想要得到剑神传承,必须进入主墓室才行。 主墓室门口的墓壁上,堆了一对青黄的竹子,希衡一眼瞧到这些竹子上有剑痕和汗渍,像是有谁长年累月练剑,汗水沾衣,再浸到竹子中。 萧瑜风走过去,轻声给希衡解释这些竹剑人的来历。 其实这些竹剑人的来历如何,墓壁上全部写着,但是萧瑜风偏偏要讲给希衡听,好似,如果有什么是他能告知给希衡的,他在希衡面前,就能离徒弟的身份更远一些。 萧瑜风道:“这些竹剑人是剑神隐居之地的青竹,剑神隐居避世,钻研剑法,长年累月修习剑道,天长日久,他茅屋外的青竹们也感染剑气,自动领悟剑气,成了剑神的侍剑童子。” “谁要想得到剑神墓的传承,首先要做的就是打败这些竹剑人,才能进入这些主墓室。” 希衡点头,表示知晓:“多谢告知。” 萧瑜风放轻了语气:“剑君太客气了,侥天之幸,在下比剑君先进入剑神墓,这才比剑君多知晓一些事情。剑君若有尚未知晓之处,都可以问在下。” 希衡没什么好问萧瑜风的。 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 希衡在剑神墓内仔细查探,绕着墓壁走了一圈。鱼人公主的腿脚的确不便利,她的腿隐隐作疼,希衡神色不变,像是没有半点感觉。 一直关注着她的萧瑜风则十分贴心,挂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既不显得过分逢迎,又显得温和体贴。 萧瑜风道:“剑君若不然稍歇歇?鱼人的躯体,的确配不上剑君。” 鱼人的躯体,在世俗男子的眼中或许是美的,不良于行、落泪为珠,迎风微喘,世俗凡间男子大多喜欢这样的娇弱之态,加之容易控制,更美好不过。 可希衡是修士,在萧瑜风、鬼墟幻市的眼中,这样的躯体只是希衡的囚笼。正因为是囚笼,所以才能拿来制约希衡。 希衡回答萧瑜风:“不必。” 她在观察剑神墓和水源有什么关系,希衡一摸墙壁,剑神墓的墓壁有些湿润。 一般来说,墓地的选址会远离水脉,水脉则多潮湿,哪怕是修士,也希望墓地里的珍宝符篆乃至尸身能够保持得久一些。 剑神墓却反其道而行,偏偏选取水脉附近,以致于墓壁上都浸润了许多湿气。 希衡如今的双腿其实是鱼尾,鱼尾对水更加敏感,希衡忍着痛在这里走一圈,大致就能知道水脉走向。 鱼人、人族、剑神墓、水脉。 短短十年间的皇权交付,对鱼人的不杀…… 希衡看着剑神墓地板上蜿蜒的水迹,再微微倾下身子,以手摸了摸这些水迹。 果不其然,水迹中有丝丝阴凉,不似剑神墓的浩然正气。 希衡心中大致懂了这四者之间的关系:在短时间内,人族推翻鱼人的统治,按照正常皇权更迭的逻辑,人族应当对鱼人进行大肆屠杀才是。 可是,现在的人族达官贵人们居然以豢养鱼人为荣,朝廷也不阻止这样的歪风邪气。 光是逍遥王府一个晚宴,就有几十名鱼人舞姬来舞蹈、助兴。人族朝廷真不怕这些前朝余孽,潜入朝廷大员的府邸谋取机密吗? 怕,自然是怕,但朝廷放任这样的风气,只能说明背后有更大的利可图。 恐怕这些鱼人的命,和朝廷的皇权统治息息相关。 如此,也就能解释为何亡国十年,希衡这具鱼人公主的身体仍然活着,要被大军送往皇都。 这样,希衡就有一个猜测:如今人族的统治者需要鱼人的命来保持某种秘术,维护龙气根基,所以不屠杀鱼人。逍遥王府中也有这么多四通八达的水源,来养一些鱼人。 这些秘术大多极阴,所以,需要剑神墓的浩然正气去镇住。 这只是希衡的一个猜测,她再想起逍遥王随手拿出的悬天地阵,更说明逍遥王府中法宝众多,这么多法宝原本就是拿来维持秘术正常运转的。 萧瑜风道:“剑君可看好了?剑君不破主墓室吗?” 他完全没想到希衡在剑神墓的诱惑中,能够悉心去分析鬼墟幻市想要掩藏的秘密。 希衡思索好一切:“现在就破。” 既然剑神墓和水脉息息相关,就说明逍遥王府内还有能人监视着剑神墓。 如果她对剑神墓动手,破坏了秘术,届时一定有人前来杀她,希衡能指望的唯有一个能在外边同她里应外合的玉昭霁。 可是,玉昭霁在逍遥王府,逍遥王也一定会布下修士擒杀他。 所以,希衡现在要尽快进入剑神墓主墓,闹出动静来,才能让外间也闹起来,分担玉昭霁的压力。 这一切,希衡都没时间和玉昭霁商量。 玉昭霁是否能理解,全看二人作为老对手的默契度。 希衡着手破剑神墓主墓室,她对萧瑜风道:“借剑一使。” 萧瑜风起初不解,为何不用天湛剑剑影?天湛剑是希衡的本命长剑,哪怕只是一道剑影,也胜过白圣剑。 但萧瑜风一想,也就明白了,守护剑神墓主墓的竹剑人会复刻闯关者的一切,希衡用天湛剑影的话,难保竹剑人不会复刻出全盛的天湛剑。 希衡和未碎裂的天湛剑,能杀化神。 现在闯关,她自然用萧瑜风的白圣剑最为妥当。 萧瑜风顺从地将白圣剑递给希衡,同时暗暗警惕,心中又爬满了一丝忧愁。 师尊、希衡,叫他怎么办才好呢? 希衡教了萧瑜风一切,剑术,修习……可她在某些方面实在太敏锐,仅仅看了眼竹剑人,就能看出它的机制是复刻闯关者的剑招、修为。 和希衡当敌人,实在太恐怖。 如果是这样的话,萧瑜风哪怕从内心深处来说,不想对她动手,可是,她太强了。 人对于没杀伤力的宠物,总是能网开一面,可是对于希衡这样的剑君,哪怕再令他魂牵梦萦,他也必须动手。 不如……折去她的羽翼? 第72章 这才是我想同你相处的距离 剑神墓。 剑气纯白,清影如梦。白圣剑一到希衡手中,通体都变得澄澈坚定,一股儒家至圣、兵家至凶的气质升起。 白圣剑是儒家剑圣的佩剑,修真界的儒修剑圣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理念。 因此,儒家剑圣一死,白圣剑冢选择的传承人就是希衡。 希衡以剑扶山河,以身匡社稷,在许多修士看来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在儒家剑圣,在白圣剑看来,却是一件“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幸事。 萧瑜风是希衡弟子,纵然他被仇恨淹没,心绪扭曲,甚至隐隐有脱离正道之事,但是他仍然诛邪除魔匡扶社稷,因此,白圣剑在没有希衡的情况下,同样会选择他。 可如今白圣剑到了希衡手里,那才真正是一件儒家、剑修的至宝。 一股雅正之气从希衡身上升起,萧瑜风几乎移不开目光。 紧接着,希衡同竹剑人战在一处,萧瑜风在竹剑人手中吃了不少亏,可希衡毕竟是萧瑜风的师尊。 萧瑜风不会的,她会。萧瑜风有所欠缺的,希衡炉火纯青。 竹剑人复刻希衡的剑招,想要击败她,但是,希衡每一招全都做至巅峰,竹剑人找不到她的弱点,哪怕是比拼剑意,希衡也几乎不逊色于生前的剑神。 最重要的是,剑无定招。 竹剑人再怎么复刻希衡,可希衡出剑早成为本能,剑随心动,剑无定招、定势,时而如惊鸿掠水,时而如飞火燎原,杀招和变幻都在一瞬之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竹剑人复刻出全盛的、未受伤的希衡状态,也胜不过她。 萧瑜风既敬佩沉迷,又心惊戒备,更坚定刚才的想法。 他看着希衡这具容貌和她一模一样、却更加孱弱、限制更多的鱼人公主身体,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用这具身体,成为希衡的囚笼。 鬼墟幻市的古灵不是说了吗?这里的一切所见都能带出去。 也就是说,如果萧瑜风通过这场赌局,成为大赢家,他可以带走这具能困住希衡的身体,届时,受这具身体制约,希衡就会变弱。 那样,他也可以看在师徒情谊上不杀她,而是囚禁她。 希衡手中白圣剑点到竹剑人的脖子上,竹剑人心悦诚服,自动避开。 剑神墓的主墓室门打开,希衡也将白圣剑递还给萧瑜风。 白圣剑略有不舍,发出清鸣,萧瑜风此时却全然没有生怒,好似自从做下要囚希衡的决定后,他就觉得他和她密不可分,也不在意白圣剑对她的喜爱。 有什么要紧呢?反正都是他的。 萧瑜风将剑收回去:“剑君果然不凡。” “请。”他请希衡进入主墓室。 主墓室中一片空荡,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四方有四道门,门内估计分别是陪葬之物。 但是此刻,没有人会在意那些陪葬物品,而是将所有目光都放在主墓室最中央的棺材上,那是一具古朴厚重的石棺,诡异的是,石棺之上绑着纵横交错的铁链。 依靠目力,希衡看见铁链上用朱砂混合着鲜血,画着辟邪咒。 “辟邪?”萧瑜风皱紧眉头,“难道棺木内不是剑神?” 希衡径直走上前,萧瑜风下意识想要拉住她,别让她涉险。 希衡避开萧瑜风的手,萧瑜风的手捞空,怔愣一瞬后,手指根根缩紧。 他想到在万花诡楼之中,希衡一身素衣、安静被玉昭霁抱在怀中的模样。萧瑜风眉宇间更添了几分阴郁,每次都是这样。 玉昭霁作为魔族太子,本来是邪魔外道,可是希衡和他是敌人的同时,却也能和他倾心合作,她能够将后背交给玉昭霁,甚至不惜让他抱住她。 但她却从来不会将后背交给萧瑜风。 无论是身为希衡徒弟的萧瑜风,被她认为还是需要保护的弟子,不可相付,还是如今身为逍遥王的萧瑜风,希衡也不信任他。 他们间好似连纤指之缘都没有。 萧瑜风回想起种种不平,心中的主意越发明晰,心也越发偏执。 他握紧拳头,装作若无其事般道:“剑君不害怕这辟邪咒?”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希衡回答他,这辟邪咒绑在棺木上,用的是九极阳数之法,专门镇压至阴邪物。它此刻根本没有机会去伤别的人。 果然,希衡走到棺木之畔,直到将手放在棺木上,辟邪咒都没有一点击退闲杂人等的反应。 它汇聚了一切力量,镇压棺中的邪物。 石棺上有一些以剑气刻印的小字,希衡拂开石棺上积攒的灰尘,小字露出本来面目:后人慢启 吾修剑万余载,于剑道一途顺风顺水,时人赠剑神薄名。 吾一生,诗酒剑行,逍遥天地,悠哉快意,然,吾一生有一事,乃吾抱撼之至也。 这个令剑神都抱憾终身的事,或许就是剑神石棺中绑满辟邪咒链的缘故。 希衡和萧瑜风顺着往下看,剑神这一生,的确如他所言悠哉快意。但是,在邪魔出世时,剑神的师门倾巢而出抵抗邪魔,剑神本也要去,可是当时剑神正逢突破最后一层剑诀。 突破之后,剑神便可以剑证道,一剑成仙。 剑神爱剑成痴,他在当时选择了先突破剑诀,他想,这世间的邪魔是永远也杀不尽的,他的寿命却有限,剑神选择忠于自己的剑。 他以为等他突破最后一层剑意,再杀邪魔也不迟。 可是,出关的剑神只看到师尊、师弟师妹们冰冷的尸体。 师尊本只差半步成仙,却死在除魔之中。师妹天纵奇才,医剑双修,最后是死于最普通不过的外伤,流血而亡。那个蹦蹦跳跳、比女子还爱美的师弟,最后胡子拉碴死于荒野。 剑神成全了自己的剑道,却失去了师门的一切。 自此,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师尊、师弟师妹们也像他一样,避开妖魔作乱,不理旁人生死,潜心修习。 那么,惊才绝艳的师尊、师弟师妹他们是不是能达到更高的境界? 剑神从此染了心魔,他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小人,顶多算是持剑者中剑术精绝者,却不堪为神、为仙。 神和仙,怎可能会只顾自己呢? 这就是剑神一生最遗憾之处,从此,他不再飞升,自己将自己困于此间。 等到剑神死去,他利用自己的尸体、剑道,将这世间一切邪魔恶欲封绝于自己的石棺之中,以辟邪咒链加固封印。 他要用自己的尸体、神魂乃至一切,封绝邪魔,陪死去的师弟、师妹以及师尊,共赴千年前那场除魔之战。 萧瑜风看完剑神的经历,下意识朝希衡看去。 剑神的师尊,同他的师尊希衡是多么像,在某方面,她们都济困扶危、将天下安危放在自己之前,虽百死而不悔。 萧瑜风垂眸睇望剑神的石棺,剑神一生不败于剑道,但是在这件事上,剑神错了。 如果按照剑神的选择,最终不过是以长眠追随师尊的脚步,可萧瑜风会选择让她停下来…… 石棺猛然发出光芒,一阵雪白的光芒笼罩住希衡。 但凡是墓地,就有传承,萧瑜风和顾语想得不错,只要有希衡在,任何剑道传承的第一选择对象绝对是她,更别提希衡的性格实在和剑神师尊的性格太相似。 希衡被那一束白光笼罩,双眼闭上,意识早已沉入石棺之中。 剑神墓的那团炽白剑光环绕在她周身,作为对她的保护——每个接受传承考验的修士,在考验期间,都会由墓主事先设好的机关、灵力保护。 那团炽白剑光对萧瑜风虎视眈眈,萧瑜风摊开手,示意自己并不想做任何捣乱的动作。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师尊希衡呢? 萧瑜风在原地盘腿坐下,等待希衡接受传承考验。 剑神墓石棺内,希衡没有见到任何邪魔恶欲,也没有见到剑神的尸体。 她只在封闭、灰暗的棺材内看到了一柄剑。 湛然如秋水、浩荡若长风,这是希衡的本命长剑:天湛剑。 自从天湛剑碎裂,希衡一直将它温养在剑骨之内,许久没有见到它,可如今再见,天湛剑躺在棺材内,原本秋水般的剑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死气。 看到天湛剑那刻,希衡的心便如遭大鼓重锤。 她想去握住天湛剑,但是天湛剑剑身上破裂的细纹太多,仿佛随时会化为飞灰。 石棺周围隐藏的邪魔恶欲这时也煌煌飘荡过来,不住要侵入天湛剑剑身。 昔日修真界的第一剑,此刻却光芒黯淡,希衡以灵力逼开这些邪魔恶欲,可邪魔恶欲实在是太多太浓郁,过于强烈的邪魔恶欲会让宝剑自侮。 眼见着天湛剑光芒越来越黯淡,希衡刺破指尖,以剑主鲜血注入天湛剑体内,这才保住了它。 邪魔恶欲中间,有一个跪着的老者身影。 这就是在石棺内和邪魔大战的剑神,剑神如今已经只剩亡魂,这亡魂也早在千年的战斗中变得疲惫、苍老。 他跪着的方向是尘珈山,他曾经师门的方向。 剑神亡魂道:“这就是你的剑?” “你辜负了它,就如同我辜负我师尊、师妹、师弟。”剑神哪怕只剩下亡魂,那些邪魔恶欲也不敢靠近他,却又看出希衡身上也萦绕着一股杀了太多邪魔的雅然正气,也不敢冒然靠近希衡。 它们只能张扬舞爪,想去毁了此刻势弱的天湛剑。 希衡护住天湛剑,仔细聆听剑神亡魂说话。 剑神亡魂道:“你看,这世间的邪魔是永远除不尽的,纵然我把它们镇压在这里,可是千年、万年它们还是能靠着人心的欲活下来,连我的心里,都被它们扎了根。” “而你做了什么?”剑神亡魂抬头,他有一张苍老的脸,眼睛却亮得如同白昼。 “你,和我师尊很像,我看了你的记忆。”剑神早就能成神做仙,取希衡记忆如同翻掌之易。 他看到希衡死过一次,看到她被徒弟背叛,白骨含冤鲜血染衣,可是,希衡最痛苦的那段记忆不是被杀,也不是深埋于凌剑峰,而是天湛剑碎裂那场战役。 自古,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剑神亡魂想要让希衡痛苦,就得根据天湛剑来做文章。 剑神亡魂周围的邪魔恶欲不断想要强攻天湛剑,希衡一人对峙无数邪魔,也未落下风。 可是,剑神亡魂道:“你和我的选择截然相反,我选择成就剑道,却放弃了和我师尊她们成为同道,你选择不负天下,却让你的剑碎裂,这样一柄剑,原本能杀得邪魔片甲不留,现在却只能任由邪魔在它头上耀武扬威。”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救天下,天下不会记得你。剑是剑修的知己,你同它并肩作战,却能看着它碎裂。若我不配成为剑神,那么你,华湛剑君希衡,你可以成为神,却不配成为剑的神!” 剑神亡魂的声音中用了某种法门,配合上邪魔恶欲,不断侵蚀希衡的神智。 像希衡这样的剑修,用任何手段去攻击她的身体都没有用,哪怕她鲜血淋漓,也仍然会战意高昂。 所以,剑神亡魂选择攻心。 他相信,放弃和师尊他们成为同道是他一生的遗憾,希衡让天湛剑碎裂也会是她一生的遗憾。 剑神跨不过去这一场遗憾,停止飞升,死后以棺禁锢邪魔,以魂体永永远远和邪魔战在一处。 如果希衡也跨不过去这样的遗憾,那么,剑神绝不会将传承给她,也会眼睁睁看着她剑心碎裂。 他的传承,只会交给一个胜过他的人。 至于其余人……死又何妨?修炼本就是逆天而为无比残酷的事。 如果希衡和他一样故步自封,那么,这传承给了她毫无意义,这世间只会多出一具石棺,多出一个伤心的亡灵。 剑神亡魂开始全面进攻希衡的神智。 邪魔恶欲、魍魉之魂,成为亡魂的剑神、狭窄的石棺、破碎的天湛剑……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负面情绪全部涌出。 希衡一人对抗邪魔恶欲,周身剑影排列成剑阵,牢牢护住她自己和天湛剑。 邪魔恶欲无法突破她的防线,但她的心从未有此刻这么痛苦过。 外间的萧瑜风原本在整理法宝,忽而心有所感,他抬头望向希衡的肉身方向。 只见希衡蹙起眉头,如同沉溺于无边苦难,这是萧瑜风第一次看见希衡也有这么痛苦的时候。 为众人抱薪者,哪个不是背后千疮百孔? 萧瑜风习惯了看希衡冷漠、无欲无求的模样,她越无欲无求,越让萧瑜风觉得离她远、越让他想到希衡对他的算计。 如今见她痛苦,萧瑜风反而觉得,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希衡,而不是如神一般的希衡。 这才是他想和她相处的距离。 他更殷切地准备起手中的法宝来,这种殷切已经远超对剑神传承的期待,掺杂着别的爱恨。 外间,逍遥王府。 希衡一去不复返,暗中打算投奔玉昭霁的修士都隐隐着急。 难道华湛剑君要同逍遥王联手了? 无论别处如何洪水滔天,宴席下如何洪波涌动,玉昭霁都恍若未觉,他礼仪完美丰神俊朗,参加这场宴席。 希衡空荡荡的座位落在玉昭霁眼中,玉昭霁一杯冷酒下肚。 他暗想这次进入鬼墟幻市的也有正道修士,可这些正道修士,似乎不够了解希衡。 玉昭霁轻扣杯底,看来,最了解她的,仍然是自己这个魔。 真有趣。 第73章 论剑之道:剑神,谁抛弃了剑? 邪魔恶欲、昭彰横行。 石棺内的景象好似变了,希衡在石棺之中,却好似飘向了白云洲,生养她的故乡。 剑馆之中,满是坚毅的少年少女,或在压腿、或在练剑。 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希衡环顾这熟悉的剑馆,这是她曾经在白云洲学剑的剑馆。 希衡系出名门,她家教养子弟,除开像世家大族那般请名师指点,学习剑术、法术以及礼仪举止外,还会要求小辈去游历天下、从红尘中打滚过来。 室内精养的君子兰,如若不见风雨,永远只是珍贵的盆栽,配不上君子之名。 希衡曾经隐去容貌、身份,进入白云洲剑馆学剑。 她天赋很高,若是身为名门子弟的她,一定受尽追捧、享尽欢愉。 可掩去容貌、身份的希衡,就会遭遇这世上最普遍的一种情感:妒忌。 天骄在幼时易碎,那时的希衡,要抵御年纪长的、境界高的修士的嫉恨,还要抵御来自同龄人的不甘。在这样的磨炼中,希衡的心绪更平静淡然,学会无视别人的看法。 她本来能在剑馆待得更好,离开剑馆,是因为那件事。 “凭你也配学剑?你娘不过是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抓着一个女孩儿的手,“你还有钱买剑呢,你手里这柄剑需要你娘卖多少个男人?” 那个女孩儿瘦弱、矮小,面对这样侮辱性的语言拿剑去刺,却被轻易打倒在地。 那男子更加猖獗大笑:“凭你这样,早日继承你娘的衣钵最好。嗤,我可不想哪日走出去,被别人说我是妓女的师兄。” 说着,他想要上前来剥女孩子身上的学剑服。 女孩子脸上破碎的泪珠和惊恐,根本抵挡不住恶人的残酷,其余不少人也看见了这一幕,但是没一个出来阻止。 早有圣人提出“有教无类” 但是,世间真正能做到这一条的,又有多少人? 当恶人足够多,他们反而会抱团嘲笑“有教无类”的天真。 希衡见到不远处那抹人间荒唐,她走上前去,天湛剑出,剑影如幻,将那名男子打落在地。 长剑抵在男子脖子上,那男子环视一圈,不想在众目睽睽下丢脸:“你岂敢动我?我叔叔是剑馆馆主!” 希衡道:“你叔叔是剑馆的馆主,尚且容得下她,你为何容不下?一个不错的身份,就是让你去审判比你身份更低的人?” 那男子嘴唇嗫嚅,说不过希衡后,厉声道:“诸位上!谁替我擒住此人,剑馆便免除他三年束修。” 紧接着,就是众人蜂拥而上。 那时的希衡虽天资奇高,但也不过是筑基修为,面临如此多的追捕堵截,她一时失手,重伤一名修士,招致剑馆中人追杀。 之后,希衡带着那名被欺辱的少女逃亡。 这也让她提前结束历练,曾经被家主视为下一任家主热门人选的希衡,在那次红尘历练中,得了不合格的评选。 但是,这些评选没有阻止希衡在剑道上一往无前,将家族、修真界同辈远远甩在身后。 她风姿绝逸、湛然如神,一直到身负剑君之名,都是别人竞相追逐的对象。 希衡不知道,此刻剑神亡魂让她看到这段记忆有什么用。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妖龙作祟,洪水遍布大地,正是导致希衡的天湛剑碎裂的那一战。 这次,剑神亡魂却没带领希衡看她和妖龙作战、天湛剑碎裂的一幕,而是在高空中,看着山河倾倒、洪水倾覆,山下的人们丑态毕露。 有人为了争一个竹筏,争得面红耳赤,为了竹筏轻快地飘起来,动作利落地将老母老夫妻子推下竹筏。 有人为了爬上山峰,狠命地踹下面的人。 山上,希衡为了阻拦妖龙,身上全是血色窟窿,妖龙的脊骨被她削断,又化作骨刺,扎入她的肩膀、心脏。 天湛剑泣血嗡鸣。 希衡忽然看到山下的人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这几个人就是剑馆中那些欺辱女子的人,也是使得希衡评选不通过的人。希衡在山上救他们,他们在山下继续杀人。 希衡在这一刻,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甘,这些人,比得上天湛剑吗? 可是,这场幻境还没完。 剑神亡魂带领希衡,看了她重伤濒死、天湛剑碎裂之后,被她救下来的人的发展。 这些人中,大多数人的亲友都死在那一场浩劫之中,巨灾之后,他们举目无亲,要么自戕,要么就走上了浑浑噩噩的道路,更有甚者,因为孤独,越变越坏。 他们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不知凡几。 希衡沉默,随着她意志的渐渐溃散,在妖龙战中受的伤,好似都移到希衡本体上。 白衣染血,她身上带着可以见骨的外伤,在冷风中如同刻骨的寂寥。 剑神亡魂道:“这就是你救下的人。” “经历那样的创伤,其实他们的心早就死在了那场灾难之中,你救下他们,只会导致他们再杀更多人。这世间总是如此,你不知道吗?” 剑神亡魂说:“书上,总写着仁义礼智信,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华湛剑君,正是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恶,人性本恶,书上才会翻来覆去地提及仁义礼智、提及善。” “教化,是教化人本来没有的东西。” “你见过书上翻来覆去教人们怎么逐利吗?没有,因为那是众人所爱,书上又怎么会强调?” “华湛剑君,你,放弃了你的天湛剑,去救这样一堆恶人!你,不配学剑!” 希衡嘴角流出鲜血,已经是剑心溃散的前兆。 剑神亡魂摇摇头,但他并不会心慈手软,反而逼着邪魔恶欲去继续吞并天湛剑,只要天湛剑出事,希衡一定会死。 希衡剑心濒临溃散,仍然以手结了剑印,她身上、手上全是鲜血,鲜血混合着剑印,护住天湛剑。 任谁都能瞧到,此时希衡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她的水法很强、剑法很强,但是她的心已经溃散。 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推至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这时,天湛剑再度绽放华光,似乎是要再度透支自己、救下希衡。 希衡绝不可能看着天湛剑如此,宝剑有历任主人,如果剑和剑主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希衡希望死的是剑主。 剑主死,剑可以择下一任主人。 希衡是神水灵根,神水灵根擅长的则是纵水,众所周知,鲜血里也有水。 希衡使用水法时,除开大江归墟那种层次的禁术,她不需要使用手印,片刻之间,她体内的鲜血混合着法术,封住天湛剑。 天湛剑的光芒黯淡下去,剑,自然违拗不过剑主。 它好似只能静静待着,看着自己的剑主舍去全身鲜血,保住它、然后死在自己面前。 希衡忽然从天湛剑身上感受到难言的绝望。 那次诛杀妖龙之战,天湛剑碎裂,希衡都没从它身上感受到这样的绝望。 希衡脸颊上的鲜血滴落在地,鲜血落到地面,啪嗒一声,也像敲开了希衡不曾注意的地方。 她抬起眸,注视不远处的剑神亡魂:“你一直在混淆我的神智和判断。” 剑神亡魂无动于衷:“是,那又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那不是你的遗憾?” 希衡一点一滴擦去睫毛下染着的血泪,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明起来。 她的眼神忽然让剑神亡魂感到恐惧,他的师尊……曾经也是这样的眼神,但是没用! 剑神亡魂想,师尊虽好,但她死了。 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 华湛剑君希衡也会死,所以,她不能接受他的传承。 剑神亡魂抬起枯骨般的手指,要亲自送希衡最后一程。 希衡没有理会他的动作,而是道:“你一直将我的神智往我抛弃天湛剑上带,意图干扰我的判断,事实上,我没有抛弃天湛剑,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 剑神亡魂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早就是钻在死胡同里的人了。 他遭遇的情天恨海,完全包围了他,他怎么还有余力和别人共情呢? 正好,希衡也不喜欢谈论自己,她有心智上的弱点,那么,自己将自己困在棺内的剑神亡魂,更有弱点。 希衡道:“剑,是剑修的知己。天湛剑同我并肩作战,它的选择和我的选择都一样,我不忍看世间性命凋落,所以愿受骨刺之刑,天湛剑不忍看山河倾覆,所以拼剑断之险,剑主与剑,从来都是一个选择。 我会以我的骨血重塑天湛剑,而剑神你呢?” “你困于心魔,明明有飞升之力,却不再踏入剑道,你死在此地,反而将邪魔恶欲引入棺中,让你和你的剑永远和邪魔作战。你口口声声说我放弃了剑,真正放弃剑的是谁?” 剑神亡魂身体颤抖,从牙齿缝里挤出:“你,狂悖。” 他是剑神,剑神怎么会放弃剑呢? 当初他正是选择了剑,才导致抛弃了师尊、师弟、师妹她们啊。 剑神亡魂这下是真对希衡动了杀心,这些名门世家子弟,个个看着都矜贵清冷,如同神人,希衡格外如此。 但这种人,对人动手诛心时,也从不手软。 剑神亡魂不想再听希衡说下去了,他要杀了她。 面对剑神的雷霆之怒,希衡没有以微小之力妄图蚍蜉撼树,她只是看着剑神窟窿般的眼睛,说了一句话。 话语如珠,落于玉盘。 而后,风止,剑神手臂一松,长剑颓然落在棺内。 第74章 剑神传承,萧瑜风阵法已成 剑神的长剑落在石棺之中。 剑气如长虹贯穿,没有触到希衡面门,但剑气锋锐,希衡白皙如玉的眉心中,一滴殷红的血乍破,血珠缓缓滴落。 她任由鲜血蜿蜒在自己面部:“剑神前辈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剑意了?” 希衡回忆:“刚才的妖龙之战,你能感知到我的剑意,没有哪个剑修在逆境之中不迸发剑意,可自从我进棺后,就一丁点没感受过你的剑意。” 剑神亡魂是盘腿跪坐的姿势,希衡便微微垂眸,询问:“剑神,历经多年,您已经不用剑、选择用修为和这些邪魔恶欲战至最后一刻了吗?” 剑神亡魂苍老的眼里有闪动的微光,他的本命长剑太钧就落在他不远之处,他伸手就能够到。 但是,剑神亡魂不敢伸出手。 他回忆石棺内的岁月,起初,他也是用剑镇压邪魔恶欲,太钧剑所至之处,邪魔恶欲无所遁逃。 可后来,他渐渐就不用太钧剑了。 他告诉自己,邪魔恶欲从人心滋生、也从自己心里滋生,太钧剑不可能对剑主出手。 他为自己不用太钧剑找了无数个理由,却从未想过,只有逃避时,人才会汲汲地寻找理由。 他痛苦回忆自己为什么不用太钧剑了? 好像是出剑时找不到曾经的感觉、无法体会和太钧剑的共鸣。 他握着太钧剑诛杀邪魔恶欲,就和一个山野樵夫拿着柴刀劈柴一样,没有一点得心应手的感觉。 为什么? 他曾经为了剑,抛弃同道,可为什么现在,连剑都用不了了呢? 他做错了什么?于剑,他兢兢业业刻苦求索,于道,他死后也和邪魔恶欲战至最后一刻,连灵魂都得不到安息。 “为什么?”剑神亡魂声音沙哑,此刻,他不是作为剑神在问道,只是作为一个迷航的修士,为自己这一生求一个结果。 希衡盘腿坐下,和他面对面。 她要唤剑神一声前辈,所以,在二人不是敌人时,希衡不会站着俯视他。 她整理好衣服,平整熨帖地放置在腿下。 “或许是因为遗憾。”希衡道。 “遗憾?”剑神亡魂呢喃,他此生都是遗憾。 “刚才剑神你补充我的记忆,让我看到我所救之人杀人、作恶,起初,我的确无比痛苦。” 漆黑的石棺中,希衡墨发如云,衣服若流泻之月,上面氤氲一片血色。 “我首先告诉自己,人分好坏善恶,你只给我看了恶的一面,未给我看善的一面。”希衡道,“可我很快推翻这一点,因为对那些被杀的人来说,她们的性命只有一次,无论别的善多么好,也弥补不了她们消失的生命。” “后来,我看到了剑。” “剑?”剑神亡魂问。 希衡风姿清潇坐在他对面,脊背笔直:“是。” 她手中幻化出一柄长剑,剑身极薄,希衡以手指抚过剑刃,薄而利的剑刃随时能割破她的手指。 “剑乃凶兵。”希衡道,剑有无数美誉,诸如剑为百兵之君、君子之器。 但是,无数美誉也不能改变剑为凶兵,剑出则见血的事实。 希衡道:“从开始到现在,死在剑修手上的人不知凡几,死在我手上的人、魔、妖也不知能叠成多高的白骨山。” “被我所杀之人,他们在某方面坏到极致,可是如若细想,他们难道不是别人的徒弟、道侣?难道他们就没做过善事?但他们必须死在我手中。”希衡道,“剑和剑主,就是这样的凶兵。” “剑出,则一定会造成流血、造成遗憾,如若每天都沉溺在过去的遗憾中,那么,最好不要修剑,因为杀人,一定会导致遗憾。” 希衡这话说得冰冷强硬。 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冷酷,以致于温雨勉、白馨儿等人都以为她性格极好。 他们完全忘记,在杀人夺宝为常事的修真界,希衡能成为以高风亮节着称的剑君,她一定比恶还冷酷。 善除非比恶更有力量、更坚决冷酷,否则,一定会过早死于非命。 希衡道:“剑神你,为了突破最后一层剑诀,没和师尊一起除魔,本就不是一件能被指摘的事情。” 棺材内的邪魔恶欲此时进不了希衡的身,浓郁的污浊缠绕四周,想要突破剑意结界。 “难道一定要全宗门扶棺而出除魔,才是正道?也许,您的师尊想的就是有人除魔、有人求道。如若你当时没选学剑,而是去除魔,你死在除魔当中,或者在除魔中受了难以医治的伤,无法突破最后一层。” “那么,当初没学剑,就会成为您的遗憾。” 希衡敛眸,望着不远处的太钧剑。 “修士岁月漫长,一生有许多遗憾,如若您跨过遗憾心魔,飞升证道,那么,一切遗憾都不足以打倒您。而剑神您,选择在遗憾中痛苦,选择去弥补遗憾。” “时间不可追,岁月不可回,选择遗憾只会让您变得逃避,剑是一往无前,是杀人凶兵,剑主一旦逃避,就会和剑的本意背道而驰。” 太钧剑在石棺之内,看着颓废的剑主,再感受不到一往无前的锐意。 于是,剑与剑主,渐行渐远。 剑神本就是极有慧根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剑道一途所向披靡。 他同希衡论完道,心中那股坚韧如同春草发芽,破开积攒已久的阴郁灰尘。 他也许一直知道正确的选择,只是满宗门覆灭太疼,疼到他从腐肉中只能看见痛苦,遮住了自己心底的选择。 现在,在和希衡的论道中,剑神亡魂冲破那层阴翳,他身上萦绕一股剑意。 如金如石,劈天裂山般的无坚不摧,一股浩然正气充盈在棺内。 石棺上的辟邪咒链也被联动,棺内的邪魔恶欲在这股剑气之下,还未逃逸就被剑气摧裂。 剑神亡魂一招手,沉声一喝:“剑,来!” 地上的太钧剑散发烈日般的红光,飞入剑神亡魂手中。 剑神亡魂枯骨般的手、薄得贴骨的皮肤上染了一层失而复得的红晕。 邪魔恶欲散尽,此时他心里的恶念也消失,他和邪魔恶欲的无休止的战斗,终于要停止了。 剑神亡魂清楚知道,这是他出的最后一剑。 眼前的华湛剑君希衡,也通过了他的考验,成为他的传人。 剑神亡魂的传承,比起看资质,更看心性。 毕竟修士的岁月漫长,在漫漫人生中,修士孤生一人,面对法宝的诱惑、机缘的诱惑,极有可能心性成左,走上邪路。 剑神亡魂一剑出,连整个鬼墟幻市的鬼怪都哭嚎起来。 这一剑直冲希衡而去,如同要她神魂俱灭,剑神亡魂厉声:“看着本尊的剑!” 等她到飞升时,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面临这样毁天灭地的一剑。 希衡睁眼,直视剑神亡魂。 长虹贯日、剑出惊魂。 只听一声崩山般的声音,石棺碎裂。 萧瑜风此时的法宝、阵法已经布置好,看向希衡和石棺所在的方向。 第75章 在下舍不得伤剑君分毫 剑意炽盛,如同红日。 血一样的红日朝希衡迫近,太钧剑之威不似君子,而如刑天阔斧,挟持天地。 希衡连神识和灵魂都痛到颤抖,在这种恐怖的剑意之下,悠远的天地间好似传来冥冥审判之意,一股古老的视线攥住希衡,将她扫视个遍。 审判? 希衡的天湛剑嗡鸣,想要护主,希衡封住天湛剑的异动,她结了剑印勉励抵抗这样的威力。 刚才剑神亡魂说的是未来她到了飞升时,会感谢他。 难道飞升还要面临审判?自小,修士们所看的典籍都是以剑证道、以法证道……从未有过只言片语提及飞升时的审判。 希衡思索,剑神难道是面临飞升时的审判,所以才钻了牛角尖,生出难以跨越的心障? 剑迫残阳,希衡几乎和剑神的剑意融为一体。 剑光耀耀中,剑神面容自有威严:“不必多想,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最爱做的就是多想,但这件事,多想无益。” “在大道面前,可不会管你是名门之后,还是草莽出身,你只需要做到一点:问心无愧、永不回头。” 说完,剑光斩向希衡眉心。 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威力中,希衡只能全力迎敌,剑神怒喝:“朝本尊出剑!” 希衡的天湛剑现在不能用,但她身为受天道认可的剑君,自己和自己的道,本身就是一柄锋利的剑。 剑光之中,希衡好似化作一道雪色长剑,正面迎向太钧剑。 两柄凶兵撞击在一处,希衡周身如被碾压般剧痛,在神魂俱灭的痛楚中,她竭力保持清醒,紧接着,大量传承知识进入她的脑海。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希衡好似看到了一幕:剑神站在悬崖之巅,以剑证道,证道时天地变色。 雷霆中携带的道意让希衡不敢直视,大道是最平易近人的,也是最深奥疏远的。 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便是这个意思。 如今以希衡的修为,光是直视道意便受不了,只能记下来。 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胜过修真界任何功法典籍。 剑神一剑出,心中的执念和心障消失,也要化为一股烟尘。 在光芒之中,他看着消化传承道意的希衡,濒临消散的剑神亡魂泪眼婆娑。 希衡实在是太像他的师尊丹昙真君。 丹昙,是她的道号。一个真君以丹做道号,是因为她在修法前,是一名丹修,然而这方天地妖魔作祟,丹修苦弱,她弃丹而学法。 一己之力,无力对抗世间妖魔乱舞。 剑神此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师尊。 他望着希衡,看着那相似的神情,剑神眷恋呢喃:“师、尊。” 希衡刚要对他说认错了人,剑神便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他身体消散,仍然看着希衡,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着眼之处。 否则,茫茫天地间,佳人已逝,何处寻香踪? 剑神这么多年的疯魔,除了对同道的亏欠外,还有对师尊丹昙真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之爱,所以他上下求索,在棺中和邪魔恶欲斗争,也要光复她的遗志。 剑神道:“师尊,弟子……” 他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 最终,他还是说不出口,希衡再像丹昙真君,但也不是她。 此时,萧瑜风阴沉着脸,看着不远处的棺材前,希衡的本体因为刚才那场剑气,半跪在地,墨发如瀑,雪衣翩跹。 她的身上沾着许多刚才接受考验时渗出的血。 剑神亡魂身形都消散一半,仍然跪得更低,他想抓住希衡的衣服,手却踌躇着不敢伸过去:“师尊,这么多年,弟子很想……” 萧瑜风下意识上前,想要阻止剑神亡魂有半点沾到希衡的可能性,但最终,萧瑜风仍然顾及阵法,压住心底的沉思,没有上前。 他的动作自然也落到剑神亡魂的眼里。 剑神是过来人,他虽不知道萧瑜风是希衡的徒弟,但是这样隐晦却深沉的神色,他照镜子时见了许多次。 而且,剑神觉察出萧瑜风布置的阵法,他此时已经是要彻底消散的存在,只能提醒希衡:“你和我师尊很像。” 希衡抬眸。 剑神心道,就是这样的眼神,只有公事公办、毫无温情,说毫无温情其实也不算。 她们这样的人,能最大限度的做好师尊、剑君,但是,却好像没有一点私欲,让人只能窝着心里的情,再燎原成不可发的火。 “你知道吗?我师尊由丹入法,此生历的最艰险的劫,不是妖魔劫也不是修为劫,而是情劫。” 一个又一个妄求般的情劫。 她险些被那些疯狂的爱火燃烧成灰。 “情劫?”希衡问。 剑神没有再多言,此生他的心障已除,无牵无挂,消散在天地之间,和丹昙真君一样魂洒江山。 见剑神亡魂彻底消散,萧瑜风再无后顾之忧。 他走到希衡身侧,绣着金龙的靴子踩在剑神墓的地板上:“华湛剑君。” “不愧是剑君,果然顺利得到了剑神传承,只是,在下想再请剑君为在下做一件事。” 听逍遥王这么说话,希衡便知来者不善,她感应着周围似有若无的阵法气息:“你想本君做什么?” “但凡是剑修,谁能抵御剑神传承的诱惑?在下想请剑君同样传授剑神传承给在下。”萧瑜风极礼貌,称得上风度翩翩。 他刻意在希衡面前,表现出游刃有余的男子风度。 希衡却直言回答:“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同路。谁若想得传承,必须要经过传承考验,你想轻而易举得到传承,有违修真界之理。” 修真界之理、修真界之理…… 萧瑜风嘴里咀嚼着这句话,猛地扬高声音:“剑君,一些修真界口口相传的道理也不一定就对,什么伦理纲常都是他人拿来限制别人的道理。我辈修真,本就是逆天而为,连天都能逆,何况伦常?” 什么师尊如父,那些话萧瑜风听着就恶心。 奈何希衡雅正,自然没有那么离经叛道。 她回答:“修真若真正是全然逆天,则无一名修士可入道。天地间气分清浊、时分昼夜,更有阴阳之别,从来就不只一面。你以为修真是逆天,却不知逆天中也有顺天。” “什么?”萧瑜风都要活活气笑了。 现在他不是希衡的徒弟,是鬼墟幻市中的逍遥王。 可希衡还是在和他讲道,还是在教训他,好似他永远都达不到她的高度。 萧瑜风强行冷静下来:“剑君,够了,我不想听你讲道,此刻,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此刻,剑君你该听我的才是。” 他听希衡说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说完,萧瑜风猛地催动安排好的阵法。 希衡周身剑影清芒再度浮现,剑神墓地板上,却开始出现金色的细线,相互连接成一颗树的形状。 金树位于东方,树上挂着九个金色齿轮。 希衡看了一眼,这是阵法中的以形意物?东方扶桑神树,上边栖息着九只金乌。 金乌,则是太阳神鸟。 鱼人公主的体质连普通烈日都害怕,更不必说整整九只金乌的大阵。 有这样的大阵在,别说一只鱼人,就是一方的鱼人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大阵,难怪逍遥王所在的朝廷可以短时间内推翻鱼人皇族。 萧瑜风是火灵根,他操纵金乌大阵格外顺心应手。 但萧瑜风施舍般的没一来就以烈日铺地,而是无限温和道:“剑君,如若剑君此时能回顾在下,考虑在下所言,在下必定不伤剑君分毫。” 第76章 只让希衡感到伪善。 逍遥王这样高高在上的做派,只让希衡感到伪善。 她在金乌大阵中站定,剑神墓离水脉近,此刻,墓壁中、空气中的水份大多被希衡吸走,围绕在她四周,形成水璧剑影,抵御金乌大阵。 希衡道:“阁下是否忘记了,阁下所发心魔誓言?” 心魔誓言? 萧瑜风当然记得,在他进入剑神墓之前,曾发下心魔誓:“若我想过河拆桥诛杀剑君,就让我永生得不到所爱、为正道背弃、为同道不容,万古青山、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萧瑜风以手指绕了绕头发:“我不会诛杀剑君,自然也就不算破了心魔誓。” 希衡神色不变,周遭金乌大阵烈日更盛,她手臂上已经隐隐出现淡淡银色的鱼鳞。 这不是行诛杀之举,做威胁之事还是什么? 希衡道:“你以为这样的言语把戏,能妄图瞒过天道?” 口头言语,是人族发明来相互交流的媒介,可是天地之初、大道与万物的沟通方式是心与心的距离。 所以,大道和天道认准的心魔誓,是最本质的存在,区区言语把戏,怎么可能混淆得过它们? 萧瑜风想了想:“那也没什么,剑君。” 如果他现在拿不到剑神传承,就报不了金阳谷的灭谷之仇,他也永远是希衡座下那个可有可无的弟子,连被利用的宿命都要被玉昭霁夺去。 一个是立即得不到所爱,孑然一身,生不如死,一个是触犯心魔誓后,有可能永生得不到所爱,生不如死。 是人都会选后者。 萧瑜风手指一动,一只金乌朝希衡飞去,想要啄她持剑的手。 金乌身上携带的烈日光芒将希衡的手臂灼烧出一片伤口,她却好似冰人,感知不到痛楚一般,甚至召出九幽离水,以最接近黄泉地府的九幽离水抵挡金乌对鱼人身体的伤害。 “王爷!” 顾语这时也赶到此地,他沿用鬼墟幻市内对萧瑜风的称呼,忌惮看了眼在金乌大阵中仍未就范的希衡。 这金乌大阵,足以镇压整个西南片区的鱼人,如今只有金丹修为的华湛剑君在阵内,却连原型都没现出来。 她如今还有伤在身,顾语不敢想象全盛时的希衡,如若知道他们在背后做的一切,会有多盛大的雷霆之怒。 顾语走过去:“王爷,若不然……” 他比了个手刀,示意萧瑜风杀了希衡,杀了她后,对她进行搜魂。 其实搜魂最好是在活着时进行搜魂,只有人活着,记忆才能保持完整。 一旦人死,记忆也会随之慢慢凋落。 但是,希衡真实的修为太高、神识也强大,她活着时,萧瑜风、顾语都不敢对她进行搜魂。 顾语此刻真想杀了希衡,无论她无辜不无辜,被血色迷惑双眼的顾语早就不顾这些仁义慈悲了。 若论无辜凄惨,谁有被灭的金阳谷满门凄惨? 顾语担心萧瑜风心有情念无法动手,风驰电掣掏向怀内,要拿出法宝逐日箭杀死希衡。 希衡无声凝望他,在心口处布下水影剑阵,随时要拦截杀招。 一声破空箭出,顾语用尽全力射出逐日箭,他的手无法承受逐日箭的反噬,踉跄后退。 噗嗤一声,箭头没有进入希衡的心脏。 鲜血顺着手心滴下,萧瑜风手心处深深扎入长箭,灌入骨血之中。 少…… “王爷!”顾语失声喊道。 萧瑜风脸色苍白,以灵力震出逐日箭,逐日箭擦着顾语的肩膀飞过去,顾语被灵力一扫,重重撞在墓壁上。 萧瑜风警告地看他一眼,那一眼,就像金阳谷覆灭当晚,萧瑜风亲眼见到爹娘死时的眼神,如被仇恨淹没的狼崽。 顾语心下一激灵,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懊恼地以拳捶地,华湛剑君绝对是萧瑜风一生之劫。 萧瑜风拦住顾语,平复好心绪,再度看向金乌大阵中的希衡。 他撕下衣服包住手掌心:“华湛剑君,事已至此,你还看不清局势,要抱着法不轻传的迂腐理论去死吗?” “你把剑神传承交给我,我甚至不会在意还有一个你也会剑神传承,我不会杀你,这样好的买卖你都不做,那你就是自讨苦吃了。” 金乌大阵中,希衡手臂上的鳞片已经越来越多。 她的眼瞳也变为银雪色,正是鱼人皇族的瞳色。 她全神贯注抵挡金乌大阵,无论身上受多少伤,金乌光芒多么炽烈,抑或是逍遥王刚才挡下逐日箭的怀柔,都没有让她动摇心中的想法。 第一,逍遥王出尔反尔,将剑神传承给他,他才极有可能斩断后路杀了希衡。 第二,剑是凶兵,道也是杀人利器。 逍遥王如若得到剑神传承,就如同给豺狼虎豹一把神兵,之后,豺狼杀人,无人可挡。 萧瑜风眼中的阴翳越积越多,希衡在金光之中的坚持,第一次让他感觉无比碍眼。 她这么坚持那些正道理论,迂腐不化,难道也和那些口口声声师尊如父的人一样? 萧瑜风抬起双手,两手之间现出乾坤八卦的形状。 各个方位中间都升起一轮烈日,金乌大阵被催动到极致。 在灿金烈日中,萧瑜风道:“剑君,你想好了,你随时……可以回头。” 抛弃作为正道的坚持,抛弃迂腐的理论,把剑神传承给他。 只要给他,以他们的纠葛,她毕竟和他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她稍微选择他,哪怕她的动机不纯粹,萧瑜风都能忍受啊。 毕竟……是她。 希衡敛眸:“休想。” 萧瑜风失望冷笑,那就,战。 金乌大阵被全面催动。 希衡连头发都变为了鱼人皇族的银雪色,她直接使出大江归墟,以汪洋对抗烈日。 汪洋之中,哪怕一会儿希衡隐隐现出鱼尾,也不会受到陆地的制约。 她在恐怖的归墟之中,如同银发的鱼仙,空中九轮烈日,归墟表面灼烫。 归墟中多了一丝血意,希衡身上作疼,鲜血渗出。 她一摸,自己的腿果然变为了鱼尾,鱼人公主的身躯面对九轮烈日,一片鱼鳞已经焦黑开裂,鱼鳞深深嵌入肉里。 希衡摸到这片鱼鳞,找到一个着力点,拔出整片鱼鳞,免得烈日热毒再入侵体内。 鱼尾拔出的那瞬,点点鲜血浸出。 希衡将鱼鳞洒至空中,鱼鳞变为流光溢彩的贝壳,阻挡烈日,但顷刻间又化为乌有。 但是,这一瞬阻挡烈日还是将鲜血味散了出去。 萧瑜风闻血味已经闻惯了,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希衡也再次催动大江归墟,鲜血淋漓和金乌大阵战在一处。 其实按照希衡的以往作风来说,她不会朝金乌大阵出剑。 这种阵法只要灵石等催动阵法的“能量”源源不断,希衡又无法短时间破阵,那么,和金乌大阵战得越久,就越是消耗战。 而且在战斗过程中,逍遥王说不定还会看她会不会使用剑神传承中的剑法。 但此时,希衡以毕生之力缠住金乌大阵,不是出于战斗意义,而是出于应对整个鬼墟幻市的考量。 金乌大阵这样级别的阵法,一定被用于压制此地区的鱼人。 只要希衡缠住它越久,外间的鱼人就会越躁动,在外间的玉昭霁才能调查到更多东西。 鬼墟幻市摆在明面上的修士之争、恢复修为,都没有触及整个赌局的本质。 让庄家最怕的,掩藏最深的,才是赌徒应该倾尽一切去探查的。 大江归墟、万物如剑,希衡在剑影和恐怖的鬼墟中,如同冷静却暗自赌上性命的赌徒。 再清冷稳健的修士,骨子里都有疯狂的一面,否则,谈何修习?希衡尤是。 冷月如钩。 玉昭霁风姿特秀,仿若没有察觉到逍遥王府的波澜诡谲。 他听到地下有异动,估计是土系修士在地下布置陷阱。婢女新端来的酒中也有断肠毒药,玉昭霁瞧了一眼,酒杯口也被抹上一层水亮的色泽。 门口的守卫不知何时悄然变作修士,为了杀死玉昭霁设下的天罗地网已然布下。 玉昭霁身为魔族太子,自然拿刺杀当喝水。 刺杀,并不是一项这么容易合作的工作。这些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因为逐利,被逍遥王招揽。 但是任何利都没他们的命重要,因此,面临玉昭霁这样的强敌,他们埋伏着、却谁也不敢先动手,生怕成了先死的出头鸟,和魔族训练有素的死士、刺客有显着差别。 他们连让玉昭霁酣畅淋漓杀一场都做不到。 风中传来鲜血味。 玉昭霁指尖一顿,希衡? 玉昭霁一生杀过许多魔族、人族、妖族,魔族王廷的斗争极为残酷,一旦涉及权力,就会卷入别的种族。 就他杀过的诸多人而言,他对希衡的血味最为敏感。 气分清浊,身为魔的玉昭霁自然也对血污更为敏感,但希衡的血却一点也不脏,让玉昭霁数度想剖开她的血管看看,难道她洗精伐髓时连血味也改了。 玉昭霁仔细领略希衡鲜血里的意思。 血中有水,只要有水,希衡就能用来传递简略的消息,或许是一个信号,只言片语,甚至一个字,那也够了。 玉昭霁想看看剑君希衡被狼子野心者所伤,是否会有澎湃的杀意。 第77章 鬼墟幻市之秘 丝竹管弦,笙歌阵阵。 舞姬们袖间的香风,掩盖了这极淡的鲜血味。 玉昭霁指尖触着风中的血味,以指一碾开,血中除开鲜血味,只有极淡的清气味道,如同雨后淡淡的青竹。 希衡没有传递消息? 玉昭霁有一瞬不解,但须臾后就明白,这是希衡给他的信号。 逍遥王对她礼遇有加、且以宝物引希衡前去,如今盘桓在玉昭霁和希衡间的症结就是信任问题。 他会下意识猜测,希衡会否在这段时间内变节,和逍遥王联手? 但如今希衡特意散出鲜血味,一个剑君将自己的血味和伤势透露给魔族太子,如若二人不是联盟关系,等着希衡的就是魔族太子知晓她的伤,会穷凶极恶地将她作为突破口,以各种手段杀她。 所以,希衡放心透露出自己的伤势,就是在给玉昭霁二人仍然在合作的信号。 当然,也不排除希衡和逍遥王联手,刻意透露伤势装弱,引玉昭霁前去的可能性。 但只要一想,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第一,逍遥王和希衡在幻境内相逢没多久,哪怕他们在鬼墟幻市外相识,但当初玉昭霁和希衡在帐中,逍遥王的属下见希衡犯险而不阻拦,足以说明这二人在鬼墟幻市外的关系也扑朔迷离。 这种情况下,希衡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愿意受伤,和逍遥王合作,引玉昭霁而去呢? 第二则是,玉昭霁面前桌案上的酒杯中,酒液水波迭荡,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纹路。 空中的水汽加重,鱼腥之味传来。 这说明,鱼人在起复。 希衡的身份是鱼人公主,逍遥王的身份则是和鱼人对立的朝廷亲王。 这个时机太敏感了,极有可能是希衡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她的血味传来,鱼人起复一定和她有关。 玉昭霁不再等待,时机稍纵即逝,他可不会放过这么准的时机。 否则,希衡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玉昭霁旋即起身,他身长玉立,劲瘦腰间的长刀和桌案相撞,案上的杯盏叮当作响。 酒液顺着桌案流下去,鎏金的酒壶清脆掉落在地。 宴会随之寂静。 玉昭霁以手撑在桌案上,孤冷双目环顾宴席所有人:“诸位,美好的宴席已经结束,接下来是梦魇时刻。” “杀!”军士的呼声传来,逍遥王府门口,玉将军的军队操刀杀进来,以围城攻城战法,将逍遥王府视作瓮中之鳖。 逍遥王府内有私兵,但是从数量上来说,不如玉昭霁的军队。 一个纪律森严的逍遥王府,玉昭霁根本不好查探消息,所以,逍遥王府一定要乱起来。 而他第一步行动依仗的,根本不是逍遥王所以为的修士。 那些修士朝三暮四、两面三刀,玉昭霁和希衡特意去花园,在逍遥王眼皮子底下做招揽修士的行径,就是为了让逍遥王把目光放在修士上,而忽略玉昭霁实际上掌控了一支军队。 他身为魔族太子,深谙权术,又是将军身份,想要掌控一支军队不是难事。 军队的士兵持刀杀入逍遥王府,为首者是玉昭霁的副将,他双眼发红,持刀向天: “弟兄们,逍遥王色令智昏,想抢夺鱼人公主,若她离开,我们这些人完不成皇命,都得死!如今我奉将军令,夺回公主,杀入逍遥王府。” “杀入王府,夺回公主!”所有士兵全部高喊口号,杀声震天。 逍遥王府乱了起来,那些暗地里想要转移逍遥王府秘密的人,困于这叛军洪流,一时根本逃不出去。 忠于逍遥王的修士们见此情景,想要出手阻止叛军,但玉昭霁又岂能善罢甘休? 焚寂魔刀锁定阴阳岭之主儿子的胸膛,那人在短暂惊惶之中,察觉到来自魔族的凶神正盯住自己,焚寂魔刀在丈量他灵魂的重量。 他立即召出骷髅鬼影,挡在他的身前。 而后,漆黑刀意直斩而前,骷髅鬼影还未来得及成型,就散成零件洒落。 阴阳岭之主儿子的胸前被贯穿,鲜血抛洒一地。 玉昭霁握住焚寂魔刀:“阴阳岭的人?这是孤还你们上次的冒犯。” 咣当一声,那人倒下去,已经气绝,连魂体都已经被斩散。 玉昭霁这样一拦,那些想要护卫逍遥王府的修士再把目光定在他身上,想起了任务是杀玉昭霁。 乱局之中,能生恐惧,也能生勇气。 因为玉昭霁残忍杀死了一名修士,另外那些修士害怕他一会儿逐个击破杀死所有人,反而拧成一股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要杀了玉昭霁。 玉昭霁仗着身法,如魅影一般进入刚才舞蹈的鱼人舞姬队伍中。 舞姬四散,玉昭霁掐住一名鱼人舞姬的脖子,一刀朝她的鱼尾削去。 瞬间鱼人舞姬好似朝旁边一散,却根本没移动半分,反而狼狈跌倒。 玉昭霁毫无怜香惜玉的兴致,任由这鱼人舞姬倒下。 “你们不是鱼人。”玉昭霁道,“带孤去改造你们的地方。” 鱼人舞姬们瞳孔一缩,大多数鱼人舞姬的头开始疼了起来,抱着头不知所措,但为首的鱼人舞姬俏脸上满是惊恐。 玉昭霁冷笑一声,踩住鱼人舞姬散落的头发,如杀神一般,将焚寂魔刀搁在为首的鱼人舞姬身前。 “同样的话,孤不说第二次。”玉昭霁道,“如果你不愿意也很简单,孤的确不会把人变为鱼人的法术,但是,孤有自己的方法。” “你说,把你像一条鱼一样,关在水底,每日给你喂鱼喂虾,再替你寻一个鱼伴,让这条鱼眼中只有你,视你为它的雌鱼,天长日久,你会发生什么?” 会疯!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生活在人族的环境之中。 如果一个人,日复一日在水底,吃着鱼和虾,还有一条纠缠自己的鱼伴,天长日久她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是鱼。 鱼人舞姬嘴里干呕几声:“我,我带你去……” 玉昭霁在她身上种下一道魔力,随时能要她的命。 他冷冷抬眸,扫过王府大厅。 此时,局面已转。 以前玉昭霁无法控制这群修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没有法宝、暴利可以拿来驱使这些修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一个机缘一个宝物就可以导致长生、搬山填海的修真界,人心之欲更是被放到最大。 以前的玉昭霁,只有调动修士的威,却无恩,缺少最重要的一环。 可如今他靠推测找到了鬼墟幻市中,人族可转鱼人的秘密,在那些修士的心中,自然就又不同了。 军伍中的修士立即从静观其变到倒戈,诛杀逍遥王府内的修士,保卫玉昭霁。 玉昭霁挟持着鱼人舞姬,走入王府密道。 王府密道中,为首的鱼人舞姬泪涟涟:“您……怎么发现的?” 很简单,玉昭霁这具身体就遭遇过被从人族转成鱼人的事,只是没有成功。 鱼人舞姬上来跳舞时,她们鱼尾上的鳞片有些异样,没有玉昭霁囚车上那些鱼人的鳞片那么亮,反而,和他脸上的鳞片有些类似。 鱼人舞姬献舞之时,宴会时的宾客恭维逍遥王时就说了: 鱼人不能适应在陆地上跳舞,逍遥王府的鱼人却能有此等素质。 这样的话可以理解为恭维,但是,这里是鬼墟幻市的赌局。 鬼墟幻市作为庄家,赌居必须要相对公平,但它不希望修士能赢。 所以真正能赢的线索,都藏在最不显眼的地方。 这场宴席,萧瑜风满心算计希衡、玉昭霁,玉昭霁和希衡则也要仔细防范他的杀招。 这么一场鸿门宴,所有人全都精神紧绷,但线索就藏在宾客们看似插科打诨的吹捧中。 所幸,玉昭霁始终保持清醒,没有漏掉一点线索。 密道尽头,暗门被打开。 玉昭霁进入这个密室之内,这个房间内,密密麻麻的全是水,水箱之中则是一只又一只鱼人。 水箱之前,还有案板。 案板上则是一双又一双人腿。 这里像是洒满鲜血的屠宰场,又像是海产水鲜的仓库。 一股浓郁的臭味,跟随玉昭霁而来的鱼人舞姬们,除开为首的那个,看见这个炼狱,全部跌在地,痛苦地用手捶打自己的头,嘴里发出鱼人的尖啸。 玉昭霁看向众多水箱中最大的那只水箱,那中间有一缕银色的头发。 银雪色长发,是鱼人皇族的特征。 他瞬间明悟,按照鬼墟幻市的设定,这个水箱原本该用来关住希衡。 第78章 希衡此人,若神明坠落人间 暗道中的水箱由树泡打造。 树泡透明,外部有嶙峋的树干支撑着树泡,树泡内的鱼人们鱼尾和腰部的连接处,有一道细细的红线。 鲜血从连接处渗透,染红树泡内的液体。 显然,她们刚被砍下双腿,连接上鱼尾,转化成为鱼人。 这些鱼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通过树泡内的液体,传入逍遥王府内四通八达的溪水、温泉,再经由暗河,传入城里的河流。 这些假鱼人的力量毕竟太过薄弱,所以,最中心最好有一名鱼人皇族,用皇族的血液来弥补她们力量不足的缺陷。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军伍中护送鱼人公主的玉昭霁、鱼人公主希衡,路过的逍遥王城…… 如果逍遥王足够敏锐,他应该抓住希衡,直接催动这个大阵,届时,估计就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可没想到,逍遥王的目光只着眼于剑神传承之上,白瞎了鬼墟幻市给他这么高的身份、这么多法宝。 如今,玉昭霁和希衡是联盟,他自然要毁去这一场大阵。 玉昭霁挥出刀意,满室树泡全部碎裂。 如同银瓶乍破,树泡内的液体全部流碎,眼神呆滞的“鱼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鳞片都泛着颓白的色彩。 “玉将军!”一列逍遥王府的私兵闯入。 私兵之中,有几名头戴彩色鸟雀毛,脸上画着彩绘的“巫” 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字眼中有杀人、逆贼、伏诛的字样。 紧接着,整个暗道墙壁上灰尘斑驳,脱落下石块,露出早绘制好的巫画。 玉昭霁着眼于巫画之上。 巫画之中,是一名人首蛇身的女子以身上祭坛。 她高贵典雅,端庄容华,却自愿将头搁在祭坛的虎头铡上,虎头铡落下,她的鲜血流至接着她鲜血的地图中。 瞬间,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全部注入她的鲜血。 天空中盈着欢快的风,风从天间降落,吹动树梢、人们脸上的喜悦。 血红色的雨如同甘霖,纷纷降落。 快干枯的花朵淋着这一场血雨,逢春一般吐露芬芳,枯萎的树木、干涸的河流,全都奇迹般地被这场甘霖拯救。 人们欢喜地伸出手,舞蹈着,一抹脸上的血水,唯有死去的女子面色绷紧,断裂的头颅上双目睁大,脸上笼罩一股死亡的阴霾。 这是邪典中的“娲皇救世图卷” 邪典中的娲皇,不再是女神形象,而是一个断头台上阴冷的头颅。 邪典中的“娲皇救世”并不同于传统版本的娲皇炼石补天、堵住从天而降的河水。 邪典中,娲皇救治水灾之后,天地间的水源河流痛恨娲皇让它们不得逞凶。 于是,水们、河们联合起来,天地不再降水,河流自动干涸,钻入地底十万八千里之处。 地上无水之后,百业俱废,人们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没有水,干渴死的庄稼百姓数不胜数。 在这样的情况中,娲皇感应到人世间的痛苦,算出自己只有以身献祭,平复天下山川河流之痛,才可以渡过这一场大劫。 于是,娲皇降下分身,转世为人间一名名为“乐”的女子。 她到了十八岁,族中精通沟通天地的巫师们便提出献祭她,就能引得天降甘霖。 于是,“乐”自动走上献祭台,被断头于此。 她的鲜血流到地图中的河流中,献祭给这些河流、水源。 然后,天空便降下甘霖,远遁入地底的河流们也再度回到地面。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天下人高兴、娲皇真身也高兴,河流们找回面子也快活。 唯有那名叫做“乐”的娲皇分身,尸首分离,沉浸在阴冷之中。 这就是“娲皇救世图卷” 玉昭霁猜测,娲皇、水都和鬼墟幻市的鱼人有关,还不等他抽丝剥茧细思下去。 “娲皇救世图卷”散发出金辉,无尽的功德之力朝玉昭霁击去。 倾尽王朝之力而成的“娲皇救世图卷”自然威力不凡,可惜,还不等玉昭霁和它较量,壁画上的“娲皇救世图卷”中便浸出血泪来。 污浊的血泪污染了整个“娲皇救世图卷” 空中的鱼味更重,地板开始松动,暗室摇晃,地下咆哮着奔涌的暗河。 只听天崩地裂的一声,河水蔓延进暗室。 一个个双眼赤红、或瘦弱或疯狂、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鱼人赤裸上身,长发早在暗无天日的折磨中长满黏液。 男性鱼人手拿着从河流中捡来的废弃钢叉、女性鱼人捡着河底的石头,用尖利的牙齿、指甲咬碎仇人。 这些鱼人和逍遥王府内的巫师、士兵有不共戴天之仇。 它们被用来维系“改国运”的大阵,所以,身上残留了原本该属于鱼人的力量,如今,再用这残余的力量复仇。 玉昭霁隐在暗处任由仇恨和鲜血穿过自己的身躯。 鲜血之中,玉昭霁不难推算出,原本镇压鱼人的封印应该因为希衡的举动而松动,如果说封印不松动,哪怕今日他发现了暗室,也极有可能在“娲皇救世图卷”中讨不到好。 只有同时满足“镇压鱼人的封印松动” “人族改造鱼人的暗室”被发现,这两个严苛的条件,才能离鬼墟幻市的秘密更进一步。 巫师们在愤怒的鱼人面前溃不成军,几个侥幸逃脱性命的巫师屁滚尿流,一路逃到另外一处暗室。 玉昭霁在暗处跟了过去。 如今,希衡不在这个空间,说明逍遥王府内藏有别的空间暗道。 逃命的巫师一定会通过此空间暗道逃离。 两名巫师来到一堵墙壁前,对视一眼,手掌心张开,整面墙壁打开一个充满罡风的通道。 对面,就是剑神墓。 巫师们踏入这条暗道之中,玉昭霁也旋身化作一道血雾,同样进入罡风通道之中。 他刚一进去,便化作一道血卷,自两名巫师的耳朵进入,再从太阳穴中飞出。 两名巫师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软倒下去,玉昭霁再度现出真身,犹如风度翩翩的贵胄仪态。 太子殿下手上一点血也没沾上,对逝去的两条命毫不在意,观察起空间节点来。 这两名巫师是鬼墟幻市内土生土长的人,他们的招式古怪,又了解这个空间通道,玉昭霁绝不会让他们两个活。 会噬主的狗不是不能养,但现在的时机,不适合养。 他自空间通道而去,前往剑神墓。 剑神墓中,剑神墓勾连水脉,所以逍遥王府以及城中的地下水脉汹涌时,剑神墓中也有异动。 彼时的希衡已经没有再抵抗金乌大阵,目的已达成,再做无谓的抵抗只会透支反击的力量。 萧瑜风祭出缚神台,缚神台周围全是锁链,希衡被锁在台中央。 她一头如云般的墨色长发全部变为银雪色,额心也有属于鱼人皇族的印记,乍一眼望去是白色,但烛光摇曳时,如银凤羽一般闪动粼粼光泽。 一抹鲜血沾在她唇角,尾端干涸,却仍有新血源源不断涌出。 银色的鱼尾在裙身之下,只有一截鱼尾露出,脆弱地搭在缚神台上。 希衡此人,若神明坠落人间,萧瑜风从她一如往昔的神情上,时而有种错乱之感。 萧瑜风跟随希衡这么多年,一直习惯了仰视她,他听见旁人说她是品花榜积年的花王,却不知那具体有多美,昔日的希衡让他感受到剑君之冷、剑君之威,以及师尊对徒弟的关怀。 可现在的希衡,才让萧瑜风感受到品花榜绝不虚传。 萧瑜风道:“华湛剑君,将剑神传承给我。” 希衡一言不发,好似萧瑜风只是什么跳梁小丑,一滴鲜血从她唇角滴下。 萧瑜风走上前,想为她擦去唇边的鲜血。 希衡侧过头去,拒绝邪魔之饲。 萧瑜风的手指顿在空中,须臾后,他收拾好心底的恼怒和痛苦,好似不在意般抬头:“华湛剑君,识时务者为俊杰,鬼墟幻市是一个让强者折戟的地方,你不配合,真以为我没有手段拿来对付你?” 希衡道:“你如果有必胜的把握,就不会色厉内荏、以言语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你所谓的方法、难道没有代价?” 她冷漠如剑的一字一句,都戳中了萧瑜风的心。 修真界总说,师尊如父,萧瑜风从不听这狗屁道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萧瑜风的一切都是希衡所教出来的。 无论从剑、从法、从任何角度来说,萧瑜风都被她牢牢压制。 萧瑜风的手骨咔嚓作响:“代价?也许有代价,代价就是我和剑君春风一度,双修学剑。” 萧瑜风是朝元炉鼎体质。 在他弱、希衡强的时候,就是希衡吸收他,无视心魔直接进阶。 而在鬼墟幻市之中,逍遥王这具身体仍然继承了萧瑜风的朝元炉鼎体质,如今他为元婴,希衡为金丹。 他强她弱,就是他吸收希衡的力量,再佐以宝物,就能复刻希衡脑中的剑神传承。 但是,这个法子也并非毫无代价。 比如第一个代价,就是极少人拥有朝元炉鼎体质。 一旦萧瑜风如此做,希衡一定不会再被任何巧言、法宝所欺骗,会坚定看穿逍遥王就是萧瑜风。 萧瑜风便再无回头之路。 如果有别的法子……萧瑜风不想走这条路,他想过无数报复她的方法,甚至以前被激怒时,想过她死在别人手中也好,但萧瑜风没有想过一条报复是通过这样的法子。 那是他从十六岁就开始煮粥献花的女子,是为他承受多年嗜血虫王反噬的师尊啊。 萧瑜风在痛苦之下,威胁般让空中金乌再放光芒,希衡脸色更白几分。 鲜血滴落在缚神台。 萧瑜风道:“两种选择,一是剑君主动交出剑神传承,二则是双修学剑,剑君冰玉之质,可要好好考虑。” 金乌大阵让希衡更虚弱几分,只有眉间的印记更加熠熠生辉,美到不可亵渎。 她抬眸,直视逍遥王,声音如冰似雪:“法不轻传,逍遥王,你虽为人族,心性比邪魔更甚,恨意痴狂,若你得窥剑神之道,天下不知有要再起多少战乱、焦土。” “本君,绝不与你同流合污。” 第79章 上古情魔毒攻入肺腑、心间? 绝不与他同流合污? 萧瑜风的心脏好似被锋利的剑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真想揪着希衡告诉她,不管她想不想和他同流合污,他这辈子,身上的功法是她教的,剑术是她教的。 他的性命也是被她从裂血虫王口下救回,他突破至金丹也有她的护法。 这些纠缠,不是她想舍就能舍的。 “剑君,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语毕,萧瑜风走入缚神台之中。 一只金乌落至他的肩膀上,扑腾着烈日般的翅膀,作为萧瑜风这边的筹码。 缚神台上的希衡,衣服在烈日的流淌下映满寂寞的金辉。 她明明隔得这么近,却这么远,萧瑜风眼里划过一丝痛苦和迷恋。 他起初,先是挑起希衡的一缕银发,银发的希衡很美,恍如天人。但萧瑜风仍然认为,希衡更适合黑发,那样墨一样的颜色,在她身上不会显得污浊,更显洁净。 萧瑜风的手指探向希衡的衣襟,薄薄的衣服随着希衡的呼吸而有规律轻轻起伏。 修士重内蕴,而不在于外体。 因此,希衡虽为剑君,身形却高挑纤细,犹如春峰上的青竹,沾着水露般的美好。白皙的皮肤一按上去,好像就会留下指印。 萧瑜风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确实粗重起来。 他不可避免想到万花诡楼那个夜晚,如果希衡真和玉昭霁……那么,他此刻是否可以清除掉玉昭霁的痕迹,覆盖上自己的痕迹? 萧瑜风此时,已经完全背离了双修需要的冷静,他如同狂暴的毒蛇,想要圈禁所有物。 希衡对此感到厌恶,她立即着手反击、绝不坐以待毙。 “借日之暖,奉与乐女。” “乐女之灵,助我驱策。” 希衡指尖一动,她的手指放在身前,画了一个极简的圆,和一个简略的方形。 明明是简略至极的图案,四周温度却蓦然升高,希衡身前出现一轮明亮的日光。 萧瑜风被这轮烈日烫到衣袖,他的袖口处着火,流毒一样的火毒差点侵蚀入他的心脉。 他不得不拉开和希衡的距离,衣袖着火,萧瑜风以一道灵力扑灭。 他直觉不能让希衡成功,便要破坏她的举动。 然而,献祭已被“乐”接收,岂是萧瑜风能够打断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剑神墓中不知何时起了风,连天的雨水下到剑神墓中,一股阴冷缠绵之气缓缓逼近。 一道女声悠悠轻叹。 “从未有人祭奠过吾。”那道女声缓缓走近,却不能被看透,只有蒙蒙的阴雨。 萧瑜风凝神想要看清楚她,却在抬眸之时,看到一双惨白的眼睛、一个黑漆漆的轮廓提着一颗人头。 乐女提着人头:“看来,吾吓到了你。人族是看不得这些的,他们只能接受丰收,却不接受丰收背后的残忍。” 她提着一颗人头,人头上的血黏糊糊滴下来,和漫天雨水混合在一起。希衡身具日光,则如神明,奈何,提着人头的却是“神” 萧瑜风毛骨悚然。 这是《娲皇救世图卷》中的“乐” 她提着的当然是她自己的人头,偶尔,她会和人头一起唱歌,偶尔,她会蒙住人头的眼睛,不让她看到漫天的阴雨。 自从乐女被献祭斩首,她就被天下的河流折磨,困于阴雨。 而天下人供奉的是娲皇,非她乐女。 她一个人被遗忘在了连天的阴雨中,只算得上给河流们出气的靶子罢了。 可是,刚才希衡祭奠的是她。 “借日之暖,奉与乐女” 就是要给久处连天阴雨中的乐女一丝光芒和温暖。 希衡身前的烈日不算太大,但已经足够乐女开怀,乐女小心翼翼将烈日揽在怀中。 希衡放开手,她知晓《娲皇救世图卷》,是因为众多逍遥王府的鱼人在和巫师对抗过程之中,仇恨的言语响彻天下。 希衡身为鱼人公主,自然听得懂鱼人的嘶吼。 而她借用的日之暖,是因为逍遥王为了对付她,在此地聚集金乌大阵,日力炽盛。 在日力炽盛之际,希衡以形寓物,使用灵力便能造出一轮烈日。 天地初开之时,世间本无语言,万事万物的交流都靠本质,所以,只要希衡抓住本质,心性洁净,就能在一堆日力中,聚出一轮烈日。 这轮烈日自然比不得真正的太阳,但是,也足够乐女使用。 萧瑜风也想通这个关节,他看向希衡,清冷正直的修真界剑君身陷缚神台,哪怕修为倒退、一身是伤,也能用神乎其神的法理给自己找到一条路。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被黑暗吞噬。 以前,希衡也教过萧瑜风法理,但他学不会,他的心装了太多仇恨和矛盾,无法再领略天地本质。 没想到今日……这就成了萧瑜风的一大阻碍。 萧瑜风想让乐女赶紧离开,却又无法阻止身为娲皇分身的乐女,他只能拱手:“乐女,仙人两隔,按照规矩,仙不得插手修士之间的事。” 鬼墟幻市的背景中,的确有仙。 乐悠悠道:“原是此理,但她祭奠吾,吾也喜欢她,吾自然要偿还这一轮暖日。” 乐女走向希衡,她提着血淋淋的人头,看着缚神台中的希衡。 清露分辉、梅雪清绝,乐女的目光在希衡脸上移不开。 她暗自想,她所见之仙,没一个如这样的品貌,不知仙宫上的娲皇,是否也是这样?让人一眼望去,就自惭形秽,神人一般高湛。 娲皇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会愿意分身被困人间这么多年? 乐女收了许多缠绵心思,问希衡:“你要什么?”她道,“吾可能无法给你太多。” 她毕竟只是娲皇分身,又常年在阴雨之中,力量受损。 “以水为屏。”希衡道。 “如你所愿。”乐女盛赞希衡的聪慧,她自然不缺水,一挥手,一条河流蜿蜒而去,如同光亮的薄纱,在希衡周身旋转,阻隔他人靠近,也能减弱金乌大阵的力量。 乐女朝希衡点头致意,她唱着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乐女唱着歌谣,消失不见。 希衡得到一条河灵护身,萧瑜风这下想近她的身,就要先跨过万里长河。 而且,希衡擅长纵水。 河灵在,她恢复伤势、补足灵力的时间就越短,金乌大阵被削弱后,缚神台也会渐渐独木难支。 萧瑜风的脸色沉下去,眼下的情形就是:他哪怕修为比她高,法宝比她多。 她也仍然能用各种出其不意的办法,告诉他,师尊就是师尊,弟子只是弟子。 萧瑜风今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目色一沉,便不得不使出更为卑鄙的毒计。 他无法靠近希衡,那么,让希衡自动走出来不就好了? 萧瑜风从袖中取出一根香,点燃。 甜甜的香味马上散出,希衡下意识屏息,以灵力在肌肤上覆盖一层结界,用来隔绝这香。 她的发间也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美丽而难以接近,额心印记熠熠生辉。 周身蜿蜒的河流中,剑影如织,护卫正身。 “没用的,剑君。” 萧瑜风道:“此香名为白日醉,为何叫白日醉?便是因为香力能透过日光,进入到人的体内。这里有金乌大阵,不缺日光,你是躲不了的。” 希衡对此置若罔闻。 邪魔妖物恶人总有无数手段与说辞,这是亘古不变之事。 然,妖魔有妖魔的手段,正道也有正道的对策。 白日醉的香力透过日光,大部分被河灵阻挡,小部分被希衡的灵力隔绝。 但还有丝丝缕缕,进入希衡的体内。 最可怕的是,这勾动了希衡身上的上古情魔毒。 希衡现在用的是鱼人公主的身体,照理不该有上古情魔毒。 但是,希衡以前身上的上古情魔毒久久未解,这种来自于诸神恶念的毒和人心息息相关。 到了希衡的程度,上古情魔毒的余毒已经种在她心里,如同树根一样吸食她心底的欲。以前,希衡心中一直无欲,上古情魔毒在鬼墟幻市中奄奄一息,蔫头耷脑。 可白日醉的使用,就像是天降甘霖,给枯藤一般的上古情魔毒注入新的力量。 希衡无声抓紧手,手心已经印出十个指甲印。 她额间隐隐有汗,此时,空间通道中,玉昭霁正在全速赶来。 玉昭霁神色孤冷,罡风划过他脸颊旁,他连护体结界都懒得张开。 希衡的血味越来越近…… 玉昭霁飞速赶去,他难以忘怀希衡以血传递信息之事,那样传递信息的办法虽好用,但也说明一点,希衡一定受了伤,否则传递消息的办法这么多,她何必用血? 玉昭霁可一点也不想见到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鬼墟幻市的其余修士和希衡一比,如同萤火与长月之别,他可见不得宵小捷足先登、利用魍魉手段欺辱她。 第80章 剑君,我本想对你好,你看不出来吗? 白日醉渐渐香气熏人。 萧瑜风将白日醉的香身插在墓壁上的灯托中,点点红星般的火光在暗沉的剑神墓中,火星像吞噬人的妖眼。 缚神台中,希衡贯彻了面对妖邪一贯的作风,面对一切妖邪的手段、嚣张,她都回禀以不动如山的冷漠。 那张如仙的脸庞面无表情,连额上微微透出的汗珠都像是练功后的产物。 但萧瑜风在灯香旁,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注视她周围环绕的河流。 河流如同旋转的薄纱,本该静静环绕在希衡周围,此刻却如同翻滚的开水、汹涌的怒江。 萧瑜风沉声:“剑君,这条河流比你诚实,此刻它才是你内心的写照。” 希衡微不可见地蹙眉,纵观希衡一生,这不是她第一次落入困境之中。 没有谁生来是剑君,希衡成为剑君前,就经历了数不清的险境与搏杀。 希衡除魔诛邪,邪魔若要杀她,再正常不过,她对此抱着充足的理解。 可逍遥王此刻以白日醉诱出希衡体内的上古情魔毒,他眼里翻涌的全是露骨和恶心的欲,像要作为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 这就让希衡感到被羞辱。 她能作为剑君被仇敌所杀,却不接受作为女子被男子所辱。 希衡冷声反驳:“若这条河流是本君内心的写照,那什么才是你内心的写照?” 缚神台上的锁链漆黑阴冷,金乌大阵的日光灿烂光耀。 一个又一个法宝,筑成希衡的囚笼。 “缚神台?金乌大阵?白日醉?你带了一个又一个法宝来,用诸多法宝撑起的你,内心的写照是恐惧?你连刚才靠近本君,都要在肩头放上一只金乌,本君已经沦落到此等境地,你却还在惧怕本君。” 萧瑜风呼吸跳漏一拍,他该说师尊不愧是师尊吗? 她一眼就看穿了,萧瑜风面对她时的气短、恐惧,但是并不知这种恐惧来源于弟子逆师时的反应。 希衡道:“在惧怕之中,你还夹杂着其余妄念。此时分明是你得到剑神传承的好时机,可你心猿意马、三心二意,有不堪之年。这样的你,绝不可能学会剑神传承。” 萧瑜风听着她的轻视,扭曲到露出一个可怕的笑:“是吗?剑君也不是万能的神明,总有看错眼的时候。” 曾经,萧瑜风作为希衡的徒弟时,他还记得她夸过他是剑道奇才。 可如今,她却直指他心性薄弱、不堪大用。 她也会错,萧瑜风想,他终究会让她知道,当初她想利用他是错,如今坚持修真界那些狗屁正理还是错,认为他不堪大用还是错。 萧瑜风心念一动,一团火光飘向白日醉。 整根白日醉居然立刻燃烧一半,大量的白日醉馨香立刻飘出,几乎浓郁成青色。 本被逐日箭擦中,受了伤晕倒在地上的顾语被这浓郁的甜香熏醒,下一瞬立马惊恐捂住口鼻,面红耳赤、双目充血。 “王爷……”顾语骇然地看着萧瑜风,萧瑜风不知出于何种情感,居然没有躲避白日醉的香味。 他的神情疯狂而偏执,已经完全脱离了对剑神传承的渴望,他渴望的,一直是别的东西。 顾语想要说什么,一张开嘴,又害怕呼吸到更多的白日醉。 萧瑜风扫了他一眼:“你出去自己找个人解毒。” 至于他,他要留在这里。 顾语见事已成定局,无法再多说什么,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他隐晦瞧了萧瑜风,再看看希衡,萧瑜风对希衡的这场浓烈爱恨,来自少年时的相救、相处,在生根发芽时,却又被金阳谷属下们捏造莫须有的恨给活活打断。 纠缠至今,已经成了他心底的心障。 顾语往好处想,若有心障,反而不利于往后修习,还不如让他得到一次,痛痛快快破了心中障碍,想必,以后他就不会那么痴狂。 反正这里是鬼墟幻市,没人知道他们是师徒,也就不存在天下人共诛。 顾语立刻离开,萧瑜风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白日醉的甜香。 白日醉的确有个好名字,他今日就是要痛痛快快醉一场。不得不说,希衡所说萧瑜风不堪大用一言,将他刺得鲜血淋漓,心绪大乱。 白日醉的甜香充斥整个剑神墓,希衡手心已经被活活掐出血。 她的本意是要刺激逍遥王着眼于真正的双修、修习,只有在希衡擅长的修炼领域,她才能更有把握脱困。 可逍遥王自己点燃白日醉,自己中毒的举动,属实是出乎了希衡的意料。 她此刻顾不上吸取灵力平复伤势,而是疯狂运转灵力,压制升腾而起的上古情魔毒。 这样强烈压制人欲、不惜破坏自己身体的方式,不可谓不血腥。 天道有伦常,四季有更替,完全的逆天而为就像是想强行在冬日盛开的夏花,只会被冰雪摧折、霜凌花落。 希衡体内缓缓渗透出鲜血,她的衣服上本就沾血,如今更像由内而外绽放出血色的画,唯有清凌的眼神,显露出一丝极隐忍的痛楚。 萧瑜风也不好过,他浑身燥热,心底拥抱希衡的欲已经攀援至顶峰。 但他毕竟没有中上古情魔毒,所以比希衡的状态好得多。 他痛苦看着希衡浑身浴血,也压制心底之欲。 萧瑜风隔着水屏,他终于可以借着白日醉放肆地吐露一回心中想说的话。 “剑君,何必苦苦挣扎?男欢女爱,乃世之常情。” 他想要伸手够住水屏内的希衡,但是,水屏如同怒江,也仿若银河,萧瑜风根本够不到。 他半跪在缚神台、希衡的面前,萧瑜风没有注意到,此时他的动作像极了剑神亡魂。 除非他们的师尊自愿走下神台,否则,他们根本够不到。 希衡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连河流都染上一丝淡淡的血色,到了这种程度,萧瑜风知道自己对希衡的伤害已经是实打实。 他以前伤害希衡,是借别人的手,譬如在万花诡楼看见希衡涉险而不救、譬如在鬼墟幻市中以为玉昭霁对希衡动刀而不闻。 但那些都是借刀杀人,唯有此刻,希衡身上的伤是真真由萧瑜风造成。 萧瑜风回不了头了。 但他仍然抱着某种渴望,近乎虔诚道:“剑君,只要你走出来即可,是,今日我为了得到剑神传承,做了许多伤害剑君的事,但请剑君明鉴。” 希衡觉得离谱,嘴角鲜血缓缓滑落,她需要明鉴什么?明鉴他宁愿违背心魔誓,也要做这样的畜生之举? 眼前这逍遥王,究竟是什么人? 他时而要杀她,时而又是这样的态度,心性之奇诡,实在罕见。 萧瑜风一字一顿道:“请剑君明鉴,今日我的举动,全属情非得已,我今后绝不伤害剑君,若剑君愿意出来,今日我拿到剑神传承后,愿自断一臂,向剑君赔罪。” 萧瑜风担心希衡不信,他拿出匕首,在自己右臂上划了一刀。 鲜血呼啦啦流了满地,希衡看了眼,只觉得难以理解。 他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萧瑜风也看到她毫不动容的眼神,但此刻的萧瑜风借着白日醉,自觉能融化冰雪、栽满春山。 他道:“男女欢爱,乃世之常情,何况剑君刚才说过,修习是逆天而为、也是顺天而为,如今剑君确实动欲,却一味压制,难道不是逆天?” “一味逆天,阻碍修习,我们修士修炼,除开对功法、道的领悟,也有对人生之悟。” “我不懂,剑君若要成就大道,一味避开一项事情,是对还是错?剑君何必抵制欢爱呢?何况如今形势在我,剑君哪怕是给自己争取时间,也该和我……双修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撑着,徒劳伤害自己的身体。” “我会待剑君好,剑君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本想对剑君好……” 不得不说,萧瑜风不愧是金阳谷少主、正道玄清宗之徒。 扯起奇怪的东西来一套一套的。 他说话时,玉昭霁已至剑神墓。 玉昭霁从满是罡风的空间暗道出来,苍劲罡风落满袖间,他带着一身从逍遥王府杀出的血气和罡风,刚至剑神墓空中,就看见逍遥王半跪在地,疯狂地朝希衡求爱。 希衡周身围绕着水屏,也就一时阻挡了玉昭霁的视线。 他看不到她。 逍遥王说男欢女爱乃世之常情,修士要成大道,怎能特意避开?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直萦绕在玉昭霁心头的担忧。 修士对道的追求,犹如凡人对财宝的追求一样汲汲,希衡曾向玉昭霁说过无意欢爱,玉昭霁这才心甘情愿,愿做对手。 但是,玉昭霁也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上要求希衡无意男欢女爱呢? 希衡真要忘记那句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焚寂魔刀无声出现在玉昭霁手中。 刀和剑一样,唯主人的意志为意志。 此刻,玉昭霁面无表情,无人知晓凶名赫赫的魔族太子会做什么。 第81章 吾有心中月,清寒不可攀。 吾有心中月,清寒不可攀。 魔族太子有最精纯的魔力、无上的地位,以及对几大魔界的实际掌控权。 若论为魔,他自是魁首。 若论以魔气污染长月,除开玉昭霁外,估计没人能办得到。 他在魔界华美冷清的太子寝宫孤独望月、在黑夜里独坐时,魔的侵占本性暴露无遗,想过无数让长月堕魔,落入自己污黑怀抱的法子,可他尚且出于种种原因,没这么做。 逍遥王这样一个跳梁小丑,一个占据鬼墟幻市诸多便利、一把好牌也仍然打得稀烂的人,也配? 玉昭霁唇边已经连冷笑的弧度都勾不起来,无心以任何面部表情来修饰心中的杀意。 鬼墟幻市不断削弱、针对希衡。 逍遥王趁着月损之际,小人得志,要对希衡行求爱、欺凌之举,完全触到玉昭霁的逆鳞。 在凶恶残暴、死亡高发的魔界,魔族间的相互残杀,有许多种原因。 其中之一就是:哪怕是低等魔族,若有同伴抢夺自己的猎物、钟爱者,都会招致猎杀。 魔,就是这种残忍、独占欲强大的生物。 玉昭霁握住焚寂魔刀,焚寂魔刀饮血,此刻刀柄上也随着主人的心绪浸透出鲜血,他的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杀意昭彰,风起发扬。 本沉浸在白日醉,想要酣畅淋漓好梦一场的萧瑜风忽而后背发凉,源自修士的本能,萧瑜风立即召出白圣剑。 剑身旋转,朝背后刺去。 只听咔嚓一声,萧瑜风的右手腕骨断裂,他忍住痛楚,白圣剑剑尖发颤。 玉昭霁幽冷、残忍的眼眸如同凶兽,只是腕骨? 根本不够。 拿剑的手也会是平常惯用的手,逍遥王之前是用这只手伤的希衡?他单膝跪地,也是用这只手抵住心口,朝希衡求爱? 对了,他还用嘴朝希衡说过那些孟浪之语,试图让希衡动欲,领略男欢女爱。 那可是玉昭霁明里暗里几次试探,才得到的希衡不动欲的承诺。 逍遥王哪些地方惹了玉昭霁,玉昭霁就要毁去他哪些地方,总不能奢求一个魔有太多忍让性。 他劈下焚寂魔刀,衣袖被大风荡开,第一刀,萧瑜风腕骨、手臂节节断裂,骨头断裂的声音像清脆的剥竹声、也像灯花噼里啪啦炸开。 第二刀,焚寂魔刀朝上一扬,朝着萧瑜风喉管而去。 萧瑜风避无可避,他没有办法逃。 在鬼墟幻市之中,萧瑜风虽是元婴修为,希衡和玉昭霁都只是金丹。 但是,萧瑜风这个元婴,无论是对上希衡还是玉昭霁,都只有乖乖挨打的份。 鬼墟幻市是赌场,它能给萧瑜风修为,却无法给他匹配的心境,他又怎能算是真正的元婴?希衡、玉昭霁又哪里只是普通金丹? 他只能靠法宝来使阴招,不得不承受身体上的痛楚。 鲜血洒溅,血泉般喷出,萧瑜风的喉管被割开,割开的瞬间大量空气涌入他的体内,喉管上冒出血泡。 萧瑜风捂着喉管,眼神带血带煞看着玉昭霁。 玉昭霁,他果然对师尊有狼子野心,他果然有…… 玉昭霁这样的大魔,身在太子之位,杀人杀魔如喝水般自然,他自然知道,割断喉管的瞬间不致死。 喉管哪怕断裂,也仍然会有空气进入体内,切断喉管真正致死的是失血过多。 可是,他仍然这样做了。 恐怕他真正厌恶的,就是他刚才对希衡说了那样一番话,所以,切断他喉管中的声带。 玉昭霁的情绪已经浓烈到他要以此来发泄。 萧瑜风拼命运转灵力止血,同时要再祭出法宝——玉昭霁曾中过转血之法,此时也有鱼人的特征,他脸上的鳞片就是铁证。 萧瑜风身为王,自然有许多对付鱼人的法宝。 原本,金乌大阵就可以做到对抗鱼人,但是如果他撤出金乌大阵,缚神台中的希衡不再被大阵压制,她会第一个杀了萧瑜风。 萧瑜风只能再摸寻其余法宝。他有无数法宝,神乎其神、诡异万千。 缚神台中的希衡却没有表露出一点对玉昭霁的担忧。 她和玉昭霁彼此都对对方有充足的了解。 希衡能被逍遥王的法宝所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逍遥王身上有鬼墟幻市秘密的线索,她必须来,也必须取剑神传承。 她处在两难境地,必须主动进一个圈套,获取线索。 而此时,线索已经浮出水面,玉昭霁只需要杀了逍遥王,那就简单多了。 世上最脆弱的是生命,没有比夺取人的性命更简单的事。 法宝虽好,也要萧瑜风有时间用才行。 玉昭霁在须臾之间幻作一团漆黑魔雾,魔雾如同四面八方而来的刀,萧瑜风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哪怕是防御类的法宝,也瞬间被魔气污染,失去作用。 只听得一声脆响,玉昭霁直接将萧瑜风劈成两半。 在极致的疼痛面前,人反而是感受不到疼的。 人濒死前,时间都要变慢起来,慢得如同乌龟,要剖开人一生的回忆。 那些或美好的、或痛苦的回忆全部涌入萧瑜风的脑海。 金阳谷覆灭时候的冲天火光,爹娘死前的哀容……走马观花般从萧瑜风脑海里划过。 可是,最清晰、最缓慢的记忆片段则是: 杏花纷纷、琼苞屑屑,白衣女修在杏林之中,剑如惊鸿清影似仙。 她说:“你从火光血海中走出,是为了看正常的世间百态,修自己想修的道,而不是身在人间、心在地狱。人一旦沦为仇恨的工具,必将被仇恨吞噬。” “剑是剑修一生的知己,而不是复仇的工具,你要先学会了解他。” 他回想金阳谷的一切可能回想了三个数的时间,却回想了希衡整整三十个数。 他在记忆里看着自己送给希衡的草蚱蜢,青青的颜色、勃勃有力的身躯。 师尊希衡是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正道剑君啊,一个草蚱蜢怎么可能入她的眼? 可是,她接过草蚱蜢,拴在天湛剑剑柄上,一直到草蚱蜢发黄都不取下,是后来萧瑜风认为她坏,找了个借口取下草蚱蜢。 “不要取、不要取。” “不要取!”萧瑜风在心底对着记忆里的萧瑜风道。 人这一生,会被情绪欺骗、左右。 情绪能让人分不清好坏,情绪能让人陷入牛角尖,人这一生因为情绪,所冲动做下的后悔事能不能覆盖一生的一半? 但死前,这一切迷幻好似都被拨云见日。 萧瑜风眼睁睁看着记忆里的萧瑜风,他眼含红泪,取下发黄的草蚱蜢,用五灵业火烧了它。 草蚱蜢的消失、毁灭,让萧瑜风一下从记忆中醒来。 他费力扭转头,看向缚神台中的希衡。 华湛剑君希衡,是真正的冷淡。 她是正道剑君,却见过太多恶,那些恶只会诛绝于她的剑下,不会辗转她的眼中,更不会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她连回顾都欠奉。 所以,逍遥王的死,希衡没有一点在意。 她只会把时间和精力拿来做重要的事。 萧瑜风痴痴望着她,却看到她一身的鲜血、额间淋漓的汗,苍白的唇色…… 这些伤痕,都是因为他的阵法和白日醉。 他的记忆中,满是希衡救他、对他好的场景,可现实中,他回报她一身鲜血,还有身为她徒弟时的不驯。 他会暗中挑拨江离厌等人和希衡的关系,再看着她因为徒弟们的做派而苦恼。 ……可是萧瑜风忽然发现,他一生没有听到希衡说一个痛字。 是她太好、太傻了吗? 他做了这么多事,她怎么连一个痛字都不给他留下啊! 萧瑜风想用半截身子爬过去,但,玉昭霁没有成全人的爱好。 他只会独占。 他扬起手,以焚寂魔刀插入萧瑜风的背,萧瑜风瞳孔猛地睁大,朝着希衡的方向,断气而亡。 玉昭霁这才缓缓冷笑,但片刻间,他孤冷绝俗的面上便凝上一抹疑惑。 玉昭霁微微侧头,“咦”了一声。 希衡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碰见这种正事时,希衡才会回顾死去的逍遥王。 尤其此刻她也想找一个事来转移注意力,应对上古情魔毒,希衡开口:“他的魂魄不在这里,在鬼墟幻市手中。” 进入鬼墟幻市内的修士,赌注是自己的所有物、包括灵魂。 以前希衡应对过的兔子情屠就是将一切都输给鬼墟幻市,包括灵魂,才留下成了兔子情屠、助纣为虐。 眼下,逍遥王死去,魂魄回归鬼墟幻市,玉昭霁就没法将他的魂魄也碾碎。 若是对一般蝼蚁,玉昭霁或许并不会在意,但逍遥王不是一般的蝼蚁。 他是恶心的蝼蚁。 蝼蚁之质,肖想长月,玉昭霁怎能见容? 玉昭霁想要斩草除根、吹风不生,但如今魂魄不在,他也只能打消这念头。 “等鬼墟幻市一破,孤再诛他的魂魄。”玉昭霁回答,同时问,“希衡,你的声音哑了,他伤了你?” 逍遥王那样的跳梁小丑,怎么敢? 希衡思考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此时,萧瑜风死后,金乌大阵无人催动,很快停息下来。 希衡也随之收起乐女所赠的河流,收起水屏风一样的河流后,玉昭霁这才看见希衡的脸。 希衡有一张清冷圣洁的脸,如同她人一样,内外一致。 但是此刻,她的脸染上醉霞般的酡红,因为强撑着,唇色却又显出几分透支灵力的苍白。 “希衡,你怎么了?” 玉昭霁大踏步过去,刚才有逍遥王在侧,玉昭霁必须先杀逍遥王。 他隔着水屏风,只看得到希衡身上的衣服上有血,希衡以血味给玉昭霁送过消息,这在他的意料之内。 但是,玉昭霁没想到希衡是这样的脸色,玉昭霁心细如尘,也发现希衡掌心被掐出的血印。 “伤?毒?”玉昭霁略一思考,“是毒,你身上的毒连换了身体也能带过来?” 果然,她中的毒不简单。 玉昭霁判断希衡身上的是毒,是因为以前在万花楼中,她毒发时有瞬间是这样的情状。 此刻,玉昭霁走过去,要进一步查探希衡身上的毒伤。 希衡也没想到她那时的瞬间毒发,就被玉昭霁记在心里。 希衡抬眸,她此时情状有异,阻止玉昭霁进一步靠近:“灭掉白日醉的毒香。” 白日醉?玉昭霁自然看过许多鬼墟幻市的资料。 白日醉,是鬼墟幻市中也少有的情香,无视修为,极其难缠。 玉昭霁立即找到剑神墓中的灯托,他的手刚放在白日醉上,要做出灭香之举。 希衡看着他自然而然的举动,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玉昭霁不对劲。 玉昭霁,这位魔族太子同时也是玉冥魔界的魔君,他已经收服沙华魔界、珈银魔界…… 他并不是没有弱小的时候,哪怕他是魔族皇族,但是幼时也相对来说弱小。 可玉昭霁是最年轻坐稳尊位的太子,也是年纪最轻的魔君。 这样一个魔,他除开实力之外,还有超绝的心性和判断力,在某些方面他的敏锐度,甚至到了恐怖的地步。 他能在和烛明的大战中,记得希衡瞬间的脸色变幻。 他能在纷繁的宴会,几大势力焦灼中,既应对刺客、分析希衡那边的情况,又能找到鱼人舞姬的关键点。 这样的魔,他难道进来的时候没有感受到白日醉? 白日醉甜香浓郁,绝不是那么容易忽视的。 难道是玉昭霁发现了白日醉,故意不灭? 希衡一直和玉昭霁合作得非常痛快、友好,按照理智判断,这个可能性并不高,可一切却又朝这个可能指过去。 希衡并不想冤枉他,继续强撑精神思考。 玉昭霁瞧见希衡的沉默,猜到她所想。 他手指微勾,看在希衡身上的伤和毒份儿上,玉昭霁并不生怒,反而表现出罕见的温和。 “孤的确没发现白日醉。”玉昭霁那时根本不关注这个香,若说是毒香,逍遥王身上也有那个味道。 谁能想到逍遥王、萧瑜风当时情绪堆积到不只给希衡下情香,还给自己和属下也下了呢? 玉昭霁打消希衡的疑虑,“孤不至于此。” 玉昭霁的确对希衡抱着蓬勃旺盛的渴求。 他想从希衡身上得到很多很多,辗转研磨贪婪无比。 但绝不是简单的色欲,如逍遥王这样的举动,他压根不会做。 希衡也知道,玉昭霁有许多凶名、杀名,但的确没有一个花名、好色之名。 反而是魔界唯一洁身自好的魔族皇族。 但,希衡还是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她仔细思考玉昭霁进来后发生的一切,片刻后发现端倪。 白日醉是立即生效的情香,玉昭霁为何没有被白日醉影响? 希衡直接问出心中所想,她仍然在缚神台上,离玉昭霁很远,强打周身精神、眼中难以褪下警惕。 玉昭霁手指一顿,被发现了? 真敏锐啊,希衡。 见无法把这事圆过去,玉昭霁也不隐瞒,从善如流回答:“或许因为白日醉是情香,而孤近日都是这样的状态,所以,暂时无法影响孤。” 他话语平静,希衡却从他身上窥到峥嵘的影子。 玉昭霁微微勾唇,这可是希衡自己问的,她中了这样的香,还不小心问到这个问题。 玉昭霁眼里带着星星点点晦涩的光,和希衡的眸光纠缠在一起。 希衡不小心问到私密问题……玉昭霁戏弄她,对玉昭霁来说,反而比白日醉的威力更大。 也许,对他来说,压制身体的欲司空见惯。 可希衡的一言一行,撩拨出的心湖涟漪,却比世上最好的春药还要令他难以克制。 涟漪会漫成汪洋大泽,溺毙动情之人。 玉昭霁敛眸,他忽然话锋一转:“希衡,你的毒真不解决了?” 希衡听完,只觉得…… 震撼。 他近日都是这种状态?? 玉昭霁这话,意思便是近日他一直在动欲。 因为过于震撼,希衡不小心牵动身上的伤势,咳嗽起来。 她今日先是被剑神亡魂刺了一剑,再是金乌大阵克制鱼人身体,再然后则是情魔毒复发,种种事情虽然倒霉,但并不是很难理解。 因为鬼墟幻市作为庄家,对她的针对比对玉昭霁更甚。 可玉昭霁这个回答,实在疯狂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偏偏他还一副理所应当、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紧张的气氛悄然拉起。 第82章 吻这双眼,好似能吻到这双眼里的天下苍生 玉昭霁一直将手悬在白日醉之上,悬而未决,并不熄灭白日醉。 希衡盯着他的举动。 此时的玉昭霁,一扫刚才问她伤势时的温和。 他身上隐隐透出危险之意,而希衡,最不缺的就是对危险的嗅觉。 敛下心思,希衡问:“你还不灭香?” 白日醉的甜香氤氲在玉昭霁手上,青烟飘荡至他面前、眉眼。 玉昭霁顿了顿,想到什么,直接用掌心捻灭白日醉。 他未曾用魔力包裹掌心,火星灼烧得掌心皮肤多了残破的痕迹。 玉昭霁的眉眼晦涩、缠绵着一股似隐未隐的光,自从他承认近日他身上一直有欲开始,玉昭霁身上的伪装好似脱落一层,更接近他心中真实的渴求。 玉昭霁是魔。 他的天性就是占有、得到。 当知晓希衡此时的状态需要男子配合来解毒时,玉昭霁很快堕落、试图配合。 他的确不好色、不会用白日醉主动算计希衡,可也仅限于不主动,在白日醉已点燃的情况下,他有极大配合的可能性。 尤其是…… 可玉昭霁最终还是灭了香,一是希衡已经在提醒他,他并不想惹得希衡不快。 二则是,逍遥王的香,怀揣着对希衡的下作、伤害、卑劣欲望,哪怕是沿用此香,玉昭霁也觉得充满对希衡的亵渎。 掌心被火光灼烧出来的刺痛稍稍拉回玉昭霁的理智,希衡望着他故意受伤的手,他则大步流星走向希衡。 他穿过满地鲜血、走上白玉一般的缚神台,接近白玉台中无瑕的希衡。 缚神台边缘的锁链碍了他的眼,混沌火流泻而出,锁链融化、化为铁水。 玉昭霁弯腰,墨发流泻而下,在希衡掌心放上一颗淡青丹药:“清霜丹。” 清霜丹有减缓疼痛、止血清凉之效,是玉昭霁在这段时间内收集的上品丹药。 他放下丹药时,指尖不可避免触到希衡掌心,那是滚烫的温度、绯红的云霞。 本冰凉的春水变得滚烫,淌遍川江,本执剑的玉手握满繁花、流入心乡。 玉昭霁的心间茂盛生长满欲花,所谓白日醉,对玉昭霁来说,没有和希衡的一瞬触碰来得有效。 触碰导致的情念轰轰烈烈、势不可挡,燎满心原。 不等希衡服用清霜丹,玉昭霁便压抑着嗓音:“希衡,可需要孤帮忙?” 希衡清然抬眸,玉昭霁说的帮忙,是那样的意思? 他果然直接。 魔族在这种事上,一向热烈大胆。 希衡立即要拒绝,玉昭霁却早猜到她的反应。 希衡不拒绝的话,也就不是希衡了,纵然此刻在强忍、压抑着痛苦,但玉昭霁认识她这么久,早知道遇事她的反应永远是先寻求她自己解决。 玉昭霁的声音带着些缓缓蛊惑意味,也许弄权者,都擅长蛊惑人心。 “希衡,先别着急开口拒绝。” “你身上中的毒一定和情欲有关。”玉昭霁盯着希衡的眼睛,“否则,区区白日醉,不至于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你是神水灵根,本就淡静少欲,能让你失控至此的是白日醉引发你身上的毒伤,双毒并发,来势汹汹。” 希衡没有反驳,玉昭霁说的全中。 她以灵力压制身上的上古情魔毒,不断冲刷经脉。 玉昭霁继续游说:“你身上的毒也一定不好解,否则你早就解了。” 他压抑着心中鼓动的情念、体内喧闹的血液。 “那么,在危险的鬼墟幻市,一旦你再毒发该当如何?”玉昭霁说,“你需要一个人替你解毒,无论是现在,还是在鬼墟幻市接下来的日子,否则,你捱得过这次,还捱得过下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希衡敛眸:“你若不是魔族太子,做个说客倒也不错。” 玉昭霁的胸膛中流着滚烫的血液,身为魔的本性甚至叫嚣着: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还在等什么? 但是,玉昭霁仍然“冷静” 完全忽略本性的鼓动。 他静静等待希衡的回话。 希衡则道:“你一直在说我需要解毒,那你呢?出于什么目的帮我?” 合作?玉昭霁有无数魔臣,他不是以仁德治理魔界的仁君。 仅仅是合作关系,玉昭霁可不会做到这份儿上。 玉昭霁都要被胸腔中流淌奔腾的鲜血烧得沸腾了,他的眼中全是希衡,属于她的倒影深深烙印在他眼中。 她衣服上的每个褶皱的弧度、每一根青丝的光泽…… 她好像染了满身的欲望,但仍然脊背笔直、坐姿极正,那些欲望化成了她眼里的春水,却没有真正融入到她的眼睛深处。 这些欲望无法侵占她。 她的倒影不断扩大、膨胀,占据玉昭霁眼里、心里的每一分每一寸寸,在这个双方都很特殊的时刻,让玉昭霁心中的凶性毕露。 他哪里还有理智思考自己的目的?谁的心里装满了人还能理智思考? 何况,只有道,才会思考知行合一、立身要正,魔根本不需要。 玉昭霁靠近和希衡的距离:“你看不出孤也想吗?” 希衡几乎要以为这句话是调戏,她正要生怒,玉昭霁立即道:“上次,孤在你眼前显露过异兽形态,魔族重欲,孤却不好肉欲。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因此,孤才会偶尔控制不住显露异兽形态。” 白日醉无法影响他,就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压制身体的欲望。 可今日,因为希衡,玉昭霁无法压住。 希衡都不用思索,就明了玉昭霁文雅的话后是说他长时间处在压制蓬勃欲望的状态。 …… 正道听这种话,还是有些过于刺激了。 希衡服下清霜丹冷静冷静,玉昭霁亲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调息灵力、服下自己给她的清霜丹。 这说明希衡信任他。 这个举动,让玉昭霁心里那根弦倏然绷断,他靠近希衡,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希衡的呼吸十分轻缓,她学的是清正道术,吐纳灵息为道术之基。 随着吐纳灵息,她眼里上古情魔毒的欲和自身清正一直在彼此消融,希衡此人,从未屈服于上古情魔毒。 玉昭霁看着希衡的眼睛,轰轰烈烈生出一股想吻的绮丝。 若是风月老手在此,定会嘲笑玉昭霁。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说希衡中了毒、他的状态也不好,他求的欢好仿佛只是解二人的燃眉之急。 但若真是如此,他会首先想吻的是她的眼睛吗? 魔族太子,他对她有许多的欲望,但欲望之始,在于想要她接纳。 他居然想以春风和沐之势,让希衡感到舒适、打开心扉后,再展露贪婪和疾风骤雨般的渴求。 他无师自通地想掩藏自己的凶狠贪婪。 希衡的眼睛很美,睫毛纤长,清艳圣洁。 但这双眼睛最迷人之处在于她眼里盛着的白云、泥土、盛着的九天长风、深渊之恶,这双眼睛不只能看修真界名门的惬意快活,也能凝视天下众生的万般苦难。 玉昭霁离她的眼睛越来越近,他想着,若是吻上去—— 能隔着这双眼,吻到这双眼后的悠悠苍生吗? 但玉昭霁不想要苍生,魔从不爱苍生,只需希衡一人即可。 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手臂紧紧用力,深深钳住掌下的腰肢。 就在这时,声落玉盘,如冰淬雪。 希衡开口,表达自己的意愿。 第83章 长月无私心,望月之魔却满是欲念 “停下,玉昭霁。” 希衡侧过脸,玉昭霁本要吻上她眼眸的唇便被错开,只轻轻从睫毛梢部擦过。 如羽毛轻抚,转瞬即逝,只在他唇上留下酥酥麻麻的痕迹。 紧接着,这点酥麻从唇间,流淌至玉昭霁全身,几欲勾起灵魂的战栗。 这样的战栗会溺死人,可玉昭霁听到了拒绝。 他体内沸腾的血液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不只没有湮灭,反而高扬成吞没人的火焰。 “你拒绝孤。” 一瞬间,玉昭霁心底身为魔的本性变本加厉叫嚣: 你不是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对她来说,拒绝才是情理之中。 玉昭霁,你就要这样眼睁睁放过这个机会? 当初有魔和你抢夺太子之位,你割了他们的头,悬在六匹云魔龙车外,坐着云魔龙车浩浩荡荡飞过魔族九界。 你收服沙华魔界时,屠戮的不臣者更是数不胜数,拒绝归顺你的魔早就流尽鲜血。 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该去掠夺才是,纵然你还在探索对她的情感,可是你夜夜望月,你的心绪除了花在魔界身上便全是想她,你难道还不懂她的份量? 这样珍之重之的人,你不掠夺,枉为魔族。 玉昭霁身上魔力一荡,一道独属于魔族皇族的结界悄然张开,隔绝天地、凶意赫赫。 希衡被围在结界中央,冷冷蹙眉:“玉昭霁,难道你要行强迫之举?” 玉昭霁不是重色欲的魔,但他此刻状态太不可控,希衡无法确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玉昭霁则定定看着希衡,如要将她拆吃入腹:“强迫?这太轻微了,孤不想你死。” 强迫还轻微? 希衡抬眸,魔族的三观岌岌可危。 这和她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玉昭霁心中撕扯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希衡有可能会死的阴霾长长缠绕在玉昭霁心底,让他一想起,就有择人而噬的暴烈之欲。 好人不长命,这是所有种族的共识。 凡尘俗世有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玉昭霁猛地挥散在他心底喋喋不休、让他掠夺希衡的魔族本性。 所谓魔族本性,其实就是三尸恶欲之一。 玉昭霁所修魔道并不需要无情无欲,便未斩三尸,在他看来,恶欲和执念也是自我的一部分。 斩去三尸的道、魔,连自我都失去了,谈何证道? 焚寂魔刀煌煌朝三尸恶欲而去,三尸恶欲惊惶隐去,不敢再挑拨玉昭霁。 这位凶名赫赫的魔族殿下,有他自己的思考,他的恶欲和执念都必须由自己掌控。 惹了他,他比恶欲更恶。 处理完三尸恶欲,玉昭霁再看向希衡:“希衡,你难道以为孤是因欲求不满而张开结界?孤在意的是你在这种关头你还要拒绝孤?你身上的白日醉和另外的毒,你不解了?看看你身上残留的血。” 玉昭霁握住希衡带血的衣袖,狠狠攥在掌心,上面的血染了他一手。 他如同血色的修罗:“不解毒,你难道不怕死?若你这么不惜命,你要死,也只能死在孤手中。” 希衡当然不想死。 她见玉昭霁连三尸恶欲都差点砍了,知道此刻这位殿下在暴怒的边缘。 玉昭霁是希衡在鬼墟幻市中的合作者,希衡中毒、受伤,他过问、担心合情合理,希衡并不会认为他此时的举动是朝她施压。 她随时保持冷静。 希衡道:“玉昭霁,我不认为我此刻应该和你双修解毒。” 她这么坦荡,玉昭霁也尽力静下心听她说话。 希衡的声音有平缓玉昭霁怒气之效。 “原因?” “你刚才说得没错,我中了和情欲有关的毒,我也无法保证在鬼墟幻市中时这个毒不再犯。”希衡说,“但我想问,每次毒发我都需要来找你助我?” “难道你认为孤和你双修一次,就再没第二次、第三次的力气?”玉昭霁蓦然抬眸,心生不满。 魔族皇族,从不需要有这样的担心。 他此刻过于在意希衡,又被欲吞噬,反倒丧失了以往的敏锐。 “孤如今二百六十有余,按魔族的年纪来说,正是年轻力壮之时。”玉昭霁是魔族最年轻的玉冥魔君,换算成凡间人族的年纪来说,大约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 正是最朝气蓬勃、年富力强之时,何况他是魔。 “魔族肉身的强悍程度,向来是诸族之最。”玉昭霁好似不经意地叙说,“魔族皇族更是凶神后裔,是其中佼佼者,当初凶神力辟两界,受诸神忌惮。” “上次,你看过孤的异兽状态,那的确是两仪圣兽中的太阳烛照。” “烛照本无形,但孤总要显一个形态,上次你看的尾部是孤以前随意化成,形似苍龙。”玉昭霁顿了一下,“苍龙之威,想必古籍中有记载。” “或者,你喜欢别的形态……” 玉昭霁看着希衡,那目光好似在说,你随意挑也可以,他奉陪到底,绝不怯战。 希衡:…… 希衡懂了,魔族太子的战意和胜负欲,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似乎很想朝希衡证明什么。 希衡即刻阻止玉昭霁从年纪、种族、异兽形态等方面叙说他的强大凶悍,将话题扳入正轨: “你有所误会,玉昭霁,我的意思是——修士岁月漫长,哪怕出了鬼墟幻市,在未来妖魔邪修也有朝我下情毒的可能性,世间魍魉手段千奇百怪,任谁也不能说大话保证每次都不中招。” 哪怕是剑神,也有中招的可能性。 希衡践行理想,却从不会忽略现实的残酷。 只有凝视残酷,理想才能在深渊中开出花朵。 她道:“若我每次中情毒,就懦弱地找你双修,试问天长日久,我可还是我?” “我很有可能习惯以这样简单的方式祛除情毒,人一旦沉溺于简单,就会开始厌恶复杂,习惯简单后,不会再进行思考,我不会在遇见毒之后,就思索逼出毒的办法。” 希衡这话看似很矛盾,因为她已决定了和解千语双修解上古情魔毒。 但是,她决定和解千语的双修,只是借解千语的桃心焰、再加上《天地阴阳诀》自己逼出上古情魔毒。 可此时,白日醉混合着上古情魔毒,她和玉昭霁若是双修,一定会掺杂男欢女爱。 靠满足欢愉、欲念,一晌贪欢,平复身上的毒。 这叫解毒吗?白日醉要她沉沦欲念,于是她便沉沦欲念,这叫解毒还是沉沦? 就像是让人变狂躁、杀人见血的毒,中毒者去胡乱杀人后得以解毒不死,这样的方式,是否是真正的解毒? 希衡敛眸,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长此下去,我将变得依赖、简单,甚至会对你成瘾。” “成瘾又如何?”玉昭霁目光灼灼,他其实很乐意希衡对他成瘾。 玉昭霁其实明白希衡的意思,但,他许是不甘。 长月无私心,望月之魔却满是欲念。 他能够压下内心深处九成九对希衡的掠夺,也总有一丝外泄。 不可否认,今日玉昭霁的确抱着私心,想和希衡双修。 “若你认为双修解情毒不算什么,那试问,别的毒呢?到那时,我一旦中毒,所寻求的都是最简单的办法,简单办法之一是吞食丹药。” “丹有三分毒,修真界不少修士体内都沉积丹毒。 一旦习惯丹药的快捷,开始不知节制,那么增加修为可以服用丹药,拓宽经脉可以服用丹药,这会将修士从苍风劲竹变作娇弱的盆景。” “白日醉最厉害之处,就是勾起人的欲,现在外无强敌,时间尚有,我若都不能熬一熬,要和你双修解毒,是否说明,我的意志已经被白日醉击垮。” 世间再难缠的毒,都有解药,或者可“起死回生” 可唯有意志从内而外被击垮,那,就是真正的药石无医。 在希衡看来,这才是上古情魔毒、白日醉最可怕之处。 玉昭霁深深凝望希衡,她满身都是白日醉引发的欲,但是,仍然脊背端正、腰肢挺直,芳华沁骨,那些情欲,从未真正走入过她的心。 纵然她此刻已经狼狈、被鬼墟幻市削弱至此。 玉昭霁的心脏剧烈跳动,爱意在胸中痴缠、疯长、蔓延、狂卷。 希衡知道吗?她越如此,越引人生出邪念。 玉昭霁捂着心脏,觉得自己好似中了更难解的蛊。 “希衡,你好、很好——” “既然你已经将目光看得如此远,那孤要问你一个问题。” 这决定玉昭霁今日是否发疯。 第84章 玉昭霁确认,自己不只拿希衡当对手 玉昭霁仍然没收起包裹住自己和希衡的结界。 漆黑泛着幽紫的结界煌煌张开,玉昭霁离希衡很近,几乎面贴面,他如今是鬼面的修罗将军,半边脸似谪仙、半边脸似恶鬼。 从不在意容貌的玉昭霁,微微侧过头,将完美的那半张脸颊对着希衡。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想要克制、却又混合着跃跃欲试、想要不管不顾达成心中所愿的复杂气质。 希衡道:“你问。” “逍遥王的确是个蠢货。”玉昭霁抬眸,“但他有一句话,说得算有几分道理。” 玉昭霁眼中一点笑意也不带,面上渐渐冷酷:“男欢女爱乃世之常情,修士修习,若一味逃避这项常情,又怎能追求大道?修习也是修心,连面对都不敢,谈何求道?” “所以,希衡,孤想知道你的打算。”玉昭霁的眼细细描绘希衡,如要将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在眼底。 若希衡将来注定要面对男欢女爱,那么,何不是他? 玉昭霁先绕一下。 “你似乎对欢爱格外抵触,难道你现在突然生了斩灭三尸的意图?”玉昭霁先问,“斩灭三尸后,人将变得无情无欲。” 三尸分别为善尸、恶尸、自我尸。 达到元婴以后,修士每次突破大境界都有斩三尸的机会。 绝大部分修士,无法斗过三尸,斩杀不过它们,因为三尸就是三个同等修为的自己。 但希衡、玉昭霁都能轻而易举斩断三尸,他们只是不约而同选择不斩。 这是决定玉昭霁发疯与否的第一个问题。 若希衡决定要斩三尸,变得无情无欲,他今日定然会疯,会阻止她断弃大道、同时也抛弃和他靠近的可能性。 玉昭霁看似平静的问题之下,掩藏着惊天骇浪、汹涌欲流。 他胸膛里燃烧着熊熊的混沌火。 希衡不假思索道:“我不会斩三尸,斩三尸在我看来,是成小道而弃大道。” “三尸是修士之欲,分别对应善念恶念执念,斩三尸后褪尽红尘,不会再被善恶执困扰。 修士将不再有救世之念、为恶之祸,昔日困扰自己的情感也将烟消云散,修士将进入清净虚无之境,无情无欲,不再行善作恶,这是一种成道方式。” “修士一旦无情无欲,就会顺应天意、脱去因果,在红尘俗世之外看着天道对世间的一切安排,的确逍遥。” 玉昭霁静静听她论道,希衡论道时,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魅力,超脱她绝美的容貌。 希衡没发现玉昭霁对她的沉迷,她脸颊染着桃花般的殷红,但双眼极冷静:“然而,神是什么?神难道只是天道的看门犬、手中刀?” 修士一生所求,难道就只是为了斩三尸做一条长生的犬? 神也分许多种,斩三尸这样的小道,绝非希衡所求。 玉昭霁同样没有卑微做狗的爱好,修习是逆天中夹杂着顺天。 若哪位修士思绪简单,一味去逆天、或者一味去顺天,而窥不破道的本质。 最终,都会与大道无缘。 玉昭霁深深凝望希衡,强行压下心中蓬勃的渴望,他此刻已经很克制了。 可希衡越是如此,越和玉昭霁的灵魂深处起了共鸣,他好像连灵魂都在战栗,深深注视她。 “希衡,孤每次同你论道,都很愉快。”玉昭霁敛眸,这让他怎么能不生出野望? “既然你不斩三尸,那,你就有情、有欲。”玉昭霁无声攥紧手,“面对情欲,一味逃避,必将隐患无穷。” “你,当如何做?” 这是决定玉昭霁今日发疯与否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她将来注定要面对男欢女爱,玉昭霁今日的理智就会失控,不会错失今日之机。 他不能接受希衡周身的欲因别人而起、因别人而灭 希衡沉默须臾:“情欲并不等同于放纵。” 她抬起手,掌心已经一片绯红:“男女相悦为道侣,心悦生出情动,体会男女欢好的确为常情,没什么好逃避的。” “但是,若二人非情动,仅仅因为发泄身体之欲放纵在一处,这只会拉修士入深渊。” 希衡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她不会逃避道侣间的男欢女爱,但会抵触只为放纵身体的欲。 玉昭霁对此感到安心,结界骤然消失。 希衡以前说过,她并没有寻找道侣的打算。 这也说明她打算孤独一世,玉昭霁很放心希衡斩断尘缘的速度,她太快了。 而他和希衡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一正一魔,亦敌亦友,可以纠缠到地老天荒。 玉昭霁心情不错,挥散结界后,似想到了什么,他声音低哑:“希衡,你刚才说漏了一点。” 希衡疑惑抬眸。 玉昭霁凝视她:“有的修士先动情而寻道侣,也有修士因动欲而寻道侣。你未尝体会过男女之欲,恐怕不知其中的食髓知味。” 希衡疑惑看着他。 玉昭霁察觉其中歧义,下意识担心希衡误会。 他不动声色找补:“虽然孤也未曾体会过,但孤见过太多魔族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人族中因色欲而起的龃龉更是数不胜数。” “而你,未尝体会过其中磨人滋味,若你有朝一日因为其余原因,需要欢好,你可以随时来寻孤,不必寻别人。” 希衡不解。 玉昭霁眸光晦暗几分:“否则,以你的性格,你若因故同别人欢好,你恐怕会做出主动承担责任的事来。” “殊不知,这世间道侣间相互阋墙者数不胜数,你重义,别人重利也说不定,你会遭遇算计、会和他不睦,却又碍于道侣情分而无法痛快杀了他,孤可不想看着你身陷囹圄。” 这光是让玉昭霁想想,就想要杀人。 甚至于更坏的是,如若未曾尝过那种滋味的希衡对此食髓知味,真心拿那人当道侣…… 玉昭霁可不想杀死希衡的道侣,和她成为真正的死敌。 可若真有那么一人,他一定会杀,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所以,你不如来找孤。孤和你修为相仿、年纪相近、彼此了解……孤也不斩三尸。”玉昭霁道,“总比你们修真界口蜜腹剑的所谓道侣来得好。” 玉昭霁口口声声诋毁修真界的道侣。 他的车轱辘都要压希衡脸上了。 希衡沉默片刻,带着试探:“玉昭霁,魔族和人族不同,在我们人族,男子朝女子说这样的话,是孟浪之举。” 玉昭霁没有回答。 他这就算是孟浪?他若真孟浪,此刻她绝不会有时间气定神闲和他说话。 今日玉昭霁问了希衡两个问题,希衡回答后,也要知晓玉昭霁的选择。 如同论道,自然要有来有往。 “玉昭霁,你的选择是?” 玉昭霁反应过来希衡的意思:“孤并不在意这些。” 玉昭霁直言:“孤在意的,只是你会不会寻道侣动欲。” 这话有些太直接,再结合刚才玉昭霁的表现,希衡心中直接拉起警铃。 玉昭霁同样敏锐,他是擅权的魔族太子,擅权者如善猎者。 无论如何,他的直觉都会让他不要提前暴露,无论他对“猎物”多么心怀柔软,甚至想放下弓箭。 玉昭霁道:“希衡,孤不在意男女欢爱,只是不想你寻一个修为不如你的道侣,被他拖累,又或者寻一个只用丹药堆出高修为、名不副实的废物,影响你的心境。” “在修习巅峰,无论道魔,都很孤独,孤希望你能一直在,和孤一起走下去。” “别的,你不必担心。” 这的确是大能的孤独。 她没在玉昭霁眼中见到情欲。 希衡听完玉昭霁的回答,心有所触:“多谢,愿我们都能登顶大道。” 愿登顶大道时有你,你不朝别人动欲,你便不需要欲念缠身,你只是剑君希衡。 玉昭霁看着她,在心里默念。 时间慢慢过去,希衡不愿再耽搁:“玉昭霁,你出去,我要运灵力疗毒。” “有事的话,孤就在外面。”玉昭霁转身离开。 离开前,他见到希衡身上的衣服有血,见到她指尖的绯红、耳垂的粉玉。 玉昭霁脱下外袍,披在希衡身上,极有分寸感地离开。 他守在主墓室外,玉昭霁的脸在阴暗的墓室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微屈手指,抵在自己心房。 此时此刻,玉昭霁确定,自己对希衡的情感远远超出自以为的、对对手的情感。 他好像想得到什么,又好像心怀不忍。 犯了一个猎手的大忌。 第85章 鬼墟幻市、庄家降临。 剑神墓。 潮湿的墓壁里生出细草,细细的茎似荒烟,新绿的叶子拂在玉昭霁的肩上。 玉昭霁已将外袍给了希衡,如今只着玄色深衣,在不起眼处以相近的线绣了一只飞鹤,不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这位魔族太子殿下低敛眼眸,眼中幽幽如同寒夜。 玉昭霁想了许多。 他对希衡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曾经,玉昭霁第一次展现凶残的魔族本性,是源自一匹悬泉魔界上贡的骨马: 骨马周身都是漆黑的骨头,黝黑的眼珠镶嵌在骨架之内,威风凛凛,是魔界有名的战马。 那时,一名雄心壮志的胞兄借这匹骨马,设下鸿门宴,邀请身为太子殿下的玉昭霁。 鸿门宴、刀剑伏,宴席上斟酒割肉的仆人、言笑晏晏的宾客全都暗藏杀机,鼓弄杀意,想要玉昭霁的命。 最后,他们都死在玉昭霁手中,脖子中喷洒的血液流进酒杯。 琉璃杯盏倒映出一片血红,玉昭霁转动手腕,血红的酒液流转波光,透过琉璃盏。 他眉宇间是魔界沧澜的山色,看见侥幸逃脱一命的胞兄慌张骑上他看中的骨马,想要遁逃。 六道魔令自玉昭霁手中射出,精准地跟踪、锁定胞兄。 墨发微扬、杀气猎猎、风动血随。 死亡会如影随形,跟随玉昭霁的敌人。 胞兄在六道魔令之威中化为齑粉,那匹骨马同样遭受波及,被气息奄奄抬上来,鼻息喷在满是鲜血的地上。 玉昭霁轻描淡写睨过去,让魔仆将骨马带下去。 之后,那匹骨马充入玉昭霁的私库,它原本漆黑、毫无杂质的骨头却满是斑驳的伤痕。 这就是玉昭霁的行径。 身为魔掠夺的本性,让他面对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不会放手。 骨马驮着胞兄离开,他便以残忍的手段阻拦,哪怕伤及骨马又如何? 对一切法宝、奇珍都如此,魔族太子拥有的东西太多,兴趣只会让他掠夺,不会管它是否因此残破。 例外的是魔皇之位。 玉昭霁体内天生流着掌权的血液,他对偌大的魔界很感兴趣,所以,他会慢慢收服几大魔界,而不是暴力纯粹地杀过去。 他需要一个完整的魔界,所以相对克制。 可是,面对希衡,玉昭霁的克制甚至远远超出前者。 面对前者,玉昭霁照样会使用屠杀等冷酷手段,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面对希衡,他却会一忍再忍,珍重的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 玉昭霁回忆起刚才,希衡一身白日醉的甜香,却坐在他面前论道的模样。 天边皓月,沁染蜜糖,闻着是甜,仔细瞧却全是疏离。 玉昭霁在她的面前,明明离她那么近,玉昭霁的所有欲、情也被全面激发,他却极度克制,连灼热的呼吸都没打在她脖颈间。 他甚至想,只要希衡不动欲,他就保持现状、不动欲。 这样的程度,如果玉昭霁再只认为他只是拿希衡当对手,那就太可笑了。 那一定是超脱于上的情感,是混合着欣赏、转化为想得到的知己之情?抑或是……沉重纯粹的爱欲占有? 玉昭霁没有参照物,魔族普遍重欲,但他们只是随便,并不是深情。 玉昭霁有瞬间是否要追查下去、细究清楚的想法,但下一瞬,竹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抖成一团,硬硬的东西顶上玉昭霁脚边。 他低眸,是竹剑人。 玉昭霁在主墓室外守着希衡,刚才想到对希衡抱有更深欲望时,灵魂战栗,周身散出煌煌的魔气。 那些魔气叫嚣着,为魔的本性想破开主墓室的门,卷出希衡,揽入怀中。 竹剑人好歹曾是剑神的侍剑童子,立即被这样的登徒浪子唤醒,朝玉昭霁攻去。 玉昭霁用刀,竹剑人便无法使出和希衡对战时的复刻。 不消用刀意,玉昭霁打落竹剑人的剑,将它踹到墓壁角落,恢复宁静。 真抱歉,他连竹剑人对希衡无意识的护花之举都忍不了。 忽而,一线天风从剑神墓每个角落灌进来,明亮的光照到玉昭霁脸上、发间。 天地灵气充斥其中。 天地异动。 “希衡。”玉昭霁立即猜出这样的天地异象由希衡引起。 他收起百般心思,打开主墓室的门,旋身进入其中。 主墓室内。 希衡在失去作用的缚神台上坐下疗毒,抵御上古情魔毒和白日醉。 情毒炽盛,希衡周身汗水淋漓,却始终不曾睁眼、分心,就连鱼人皇族的银色鱼尾也在缚神台上拍打。 玉昭霁身为男子,进入主墓室内后,银色鱼尾感应到男子气息,在动情时缠绕过来。 鱼尾婉转地在他腿边蹭动、旋转。 鱼尾在跳舞,希衡紧闭双目。 那一尾柔软的鱼尾潋滟磨蹭玄色深衣,衣摆处的飞鹤都要被鱼尾痛痛快快抚弄个遍。 玉昭霁身体发热、随之加重呼吸,胸口起伏,一缕发落至脸颊侧,不似谪仙似堕落仙。 今日玉昭霁的欲的确一直处在蓬勃状态,希衡需要压制,玉昭霁一样需要压制,这样的撩拨让他呼吸加重。 希衡则双目紧闭。 这条鱼尾提醒了玉昭霁,这里是鬼墟幻市,现在希衡中了白日醉和旧毒。 她现在只是受情毒影响,有过刚才的谈话后,玉昭霁不会趁人之危。 他顶着一张仙似的脸,分明一身是魔气,眼里全是掠夺的欲望,焚寂魔刀刀柄都兴奋到渗透出血,仍然没有缠上鱼尾、颠鸾倒凤。 玉昭霁站在原地,不动如山,遵循之前希衡不动欲,他便洁身如玉的承诺,交还时间给希衡。 希衡静淡如水。 她并未因鱼尾的舒适放弃前功,在收回鱼尾的同时坚定清心静气,连鱼尾都在此时变为人族之腿。 这说明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进一步加强,毒性随之减弱。 天地间充盈的灵气更多。 剑神墓中的摆设被灌入的长风吹动、摇晃,希衡也未睁眼看周遭情形,并非墓室静,而是她的心静。 道心通明。 磨难,向来是磨砺道心的试金石。 今日,希衡身中上古情魔毒和白日醉,在有男子可助解毒的情况下,仍然以自身之力不沉沦情欲。 她能清醒论道、能阐述丹药之毒、斩三尸之害,道心坚定一往无前,而这样的道心,不只坚持了一次。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量变足够引起质变。 希衡的本体是修士中最强的道心通明之境,连上古贪魔都不惧。 而今日,她使用的是鱼人公主的身体,居然能够用这具脆弱、杂念繁多的妖身在短时间再度凝结道心,进入道心凝萃之境。 天地间大量灵气汇入希衡体内,希衡身上萦绕清澈的灵力,圣洁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 玉昭霁直直盯着她看。 他不看她的美色,而看她的本质。 道心凝萃?恐怕不只。 灵力节节攀升,天地灵气越聚越多,这是道心通明。 玉昭霁笃定,希衡将在鬼墟幻市之内,以鱼人公主的妖身再度进入道心通明之境。 鬼墟幻市这样汇聚浓郁怨气、煞气的地方,希衡以识念进入妖身,还能凝成道心通明,意味着以后希衡的本我、幻我全都是道心通明。 她将彻底不惧妖魔邪祟的任何蛊惑神智类法器,也不再惧心魔。 修道中的问心将一片坦途。 恰在此时,空气中多了许多污浊、渗人的气息。 玉昭霁看去,鬼墟幻市的古灵降临此地。 连庄家都坐不住,这个一直隐藏在幕后、曾下死手削弱希衡的庄家不惜破坏规则,也要降临此处。 它忌惮地看着希衡、玉昭霁,嘶吼、咆哮,狂沙降临。 第86章 心向明月,徐徐图之 鬼墟幻市的古灵盘旋在空中,灰沙聚作的身躯染上血色。 而血色来源是—— 玉昭霁眼中盛着琥珀玉光般的笑意,深衣飞鹤无风而舞,他未簪发簪、玉冠,随意一束,墨发就这么清清静静垂下。 古灵想杀希衡? 魔族雅致绝俗的太子殿下,此刻焚寂魔刀的刀柄上全然流出鲜血。 他掌心也黏腻了一片血色,湿哒哒的鲜血流淌不尽,聚成一汪血洋。 以玉昭霁为中心,血洋不断扩大,整座剑神墓的地砖、墓壁全部成为流淌的血墙,朵朵漆黑的混沌火莲盛开其中。 这是玉昭霁的幽冥血狱。 进入血狱者,十死无生。 血狱独立于所有界,超脱世间法则,也就是说,一旦古灵被拉入其中,赌局立时作废。 玉昭霁可以残忍地吞并它,毕竟身聚无数赌徒邪念的古灵,也是玉昭霁的大补之物。 可是…… 他不应该一来就显露这么峥嵘的心思,它留在修真界,对他来说还有用不是吗? 它是赌场,制造无数赌徒、邪念,邪念对凶神后裔来说是大补之物。 难道? 古灵想到上次窥探的玉昭霁心意,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玉昭霁的心意中只有魔道乾坤、魔皇之位、空天印…… 以及一道隔着轻烟寒水、花树澹澹,看不真切的雪色身影,雪瀑飞一般流泻,水流拍打激石,那道身影在玉昭霁心中一直极静、稳稳伫立。 那个身影难道是华湛剑君? 古灵觉得真他娘晦气。 它特意安排希衡、玉昭霁一组,就是为了以魔族太子制约希衡,特意将希衡回护的解千语也安排给魔臣一组,同样是为了制约她。 甚至于,它特意给玉昭霁一副受伤的躯体、把希衡关入囚笼,就是为了让玉昭霁杀希衡夺取修为。 谁能想到现在的局面? 它能看透人心,但越是心思复杂者和心思澄澈者,它很难完全看清。 现在,它的安排好似正中玉昭霁下怀,反而将这一正一魔送到一块儿,说不定玉昭霁心里都笑开花儿了。 古灵恼羞成怒,它不敢接触玉昭霁的血狱,但也有万年功力,在鬼墟幻市中,它是绝对的王。 古灵发声,如洪钟大吕,它在空中身躯翻舞,黄沙滚滚: “殿下,吾未曾动手,殿下若再扩张血狱,在吾进入血狱前,赌市规则将率先反噬殿下。” 玉昭霁唇边勾起讥诮的弧度,他的手张开,从古灵身上抓起一把黄沙。 黄沙在玉昭霁手心变成漆黑焦土,再被血狱吞没。 “这样在规则边缘试探的事,不是你先做下?庄家。”玉昭霁道,“孤回敬一二,想必你不会和孤计较。” 他冷悠悠地笑,就那一把黄沙,便削去了古灵百年内吸收的赌场欲望。 古灵的确不能计较,按规则,它不能在赌局里杀这些修士。 但古灵无法忍受希衡在幻我时达到道心通明之境,所以它猛然降临于此,以赌场的贪婪、恶欲和自己的万年功力给希衡造成压力。 道心通明多么难以达成,只要希衡的心境有一丝紧张、裂隙,那就前功尽弃。 它踩在规则的边缘跳舞,玉昭霁也在规则边缘废了它一百年的所得。 魔族和邪物之间的较量,从来都是刀光剑影、毫不玩儿虚招。 古灵倒也能忍,玩儿了万年的赌场,这点忍性它自然有。 古灵在空中,盘旋着看向希衡。 成道艰难需百年,毁道轻易只一瞬。 它降下莫大压力。 天地灵气汇聚在希衡身上,清影似仙,自她周身的灵气上,可以隐约窥见天光、鸾凤齐鸣、瑞兽嬉戏,这是唯大能突破时才能看到的异象。 希衡根本没有被古灵影响。 世间越是色厉内荏者,越要做出磅礴的威势。 古灵降临于此,就说明它惧怕希衡,希衡何惧之有? 何况,点点金色的细线凝聚在希衡周围,那是……法则。 玉昭霁意味不明、眼神深幽,古灵身上跳跃的黄沙都好似沉寂许多。 法则就是天地间的规矩,比如鬼墟幻市作为赌场,哪怕要害人、杀人,也得遵循天地法则、生出合适的赌局规则。 如今修士们拿出修为、灵魂乃至一切作为赌注,这个赌局必须相对公平。 如果古灵想在此对希衡动手,那么,这些天地法则会当场剿灭古灵。 令古灵脸色难看的是,希衡调动的不是赌局的规则,而是天地法则。 这位剑君对天地本质的参透实在令古灵厌恶、忌惮。 鬼墟幻市的古灵不擅战,玩儿的便是赌场、赌界,在它的赌局里,它不惧怕杀伤力强大的修士,惧怕的便是了解天地本质的人。 “看够了么?滚。”玉昭霁冷森森开口。 古灵无声退却,赌局还未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说不定魔族太子和华湛剑君都是他的补物呢? …… 道心通明已成。 希衡睁开眼,身上的白日醉和上古情魔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谢护法。”希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昭霁,真心实意朝他道谢。 玉昭霁不置可否:“不必,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以前,玉昭霁经常来找希衡比试,希衡是修道者,修道者的清规戒律比魔族可多得多。 问心、问道也多得多。 常常希衡回峰修炼时,玉昭霁强闯凌剑峰,花树摇曳,杏花零落。 他穿过或粉或白的杏花,披着黑色描金的大氅,携着一身清寒肃杀,踩过一串从魔界到修真界的脚印。 他找希衡比试,有时比试到一半,希衡压不住境界要突破,玉昭霁就守在一旁。 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等玉昭霁这样守着希衡突破的次数多了,希衡问过他:“为何如此?” 玉昭霁便勾起唇站起来,他要高希衡半个头,径直伸出手拂去她头顶的一片落花——刚才希衡突破时,玉昭霁无聊,一片一片捡她身上掉满的落花。 现在这个举动也不奇怪。 玉昭霁回答:“不守着你突破,难道孤借机杀了你?孤又杀不了,你不犯好心时很难杀,你不知道吗?” 希衡只当没听到他的讽刺。 “既然孤杀不了你,难道借机毁了你突破?先不说能不能毁去,哪怕是能毁?哼。”他冷笑一声,双手环抱,“世间的庸人已经够多,孤要精进刀道,不寻强大的对手,难道要寻一群歪瓜裂枣?” “孤可不是一叶障目的庸才。” 道比天高,他就要比天高的对手。 他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玉昭霁心中一直有蓬勃的野望,是不折不扣的魔道天骄。 现下,玉昭霁想了想:“不过,希衡,孤很好奇你做了什么?古灵对你的杀意和忌惮,太过了些。” 那样的深切杀意,几乎让玉昭霁想要将古灵一片一片斩碎。 希衡沉吟须臾:“或许,它看到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什么?”玉昭霁问。 “杀了他。” 希衡进入鬼墟幻市时,古灵根本没有探查到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太少太少,是无瑕之人。 可是,当赌局张开,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必须要有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之一,于是,在赌局规则之下,希衡被窥出一点想法。 鬼墟幻市,不可留。 修真界的华湛剑君想要解决鬼墟幻市,是一件合乎情理之事。 鬼墟幻市激发人的赌欲,将修士拉入其中,一步步沦为赌鬼。 它再有预谋地放出一些修士,让他们在各个典籍中、各个让人猜不透的地方留下鬼墟幻市的信息,再拉新鲜修士进入。 这里以血肉、情感、肢体等作为流通货币。 这里背负无数因果,再进行转移。 当鬼墟幻市足够强大时,它将是上古八魔的结合体,因为赌徒们早就贡献了自己的所有情感、贪婪、憎恶、嗔痴、爱欲。 它也将是怨鬼界的复刻,因为赌徒连灵魂和尸体都已经进行典当。 如果鬼墟幻市再吞并能典当轮回的妖荒幻市,那就更不得了,它能成为黄泉地府。 它就像是一团瘤,会越来越大、吞噬一切。 连天道都忌惮鬼墟幻市,想要除了它,但鬼墟幻市依靠转移因果,让天道都无从下手。 希衡的回答一出,玉昭霁在短暂怔愣过后,张狂笑起来。 玉昭霁极少这样笑,他笑得血狱中的鲜血流淌、高高扬出血花,多多混沌火莲绽放在血狱之中。 他像一个疯狂的堕仙,令人不敢侧目,却又忍不住注入心神。 希衡被他笑得有些疑惑:“你在笑什么?” 玉昭霁活活笑得眼尾泛红,甚至笑出晶莹的眼泪,他眼含笑意看着希衡:“希衡,孤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 “你可还记得,当初孤问过你为何能和孤同行?” “你的回答是,孤是魔族太子,杀人杀魔有迹可循,并非以杀人取乐、无迹可循的邪魔。” 希衡以前的确如此说过,但现在她对玉昭霁评价还要更高些。 玉昭霁则凝望希衡,他好想把她从里里外外都看透,看透她的心、一切。 “可你知道么?在魔的心中,真正无迹可循的是你,华湛剑君希衡。” 玉昭霁有时叩问自己,希衡一生清正,她看似最好看透。 可为什么,妖魔们看不透她,他看了这么久,也每一次、每一眼都能发现她更不同寻常的一面。 “就赌场而言,你可以从赌场面前走过而面不改色,不会出剑。然而对同是赌场的鬼墟幻市,你却能看到许久之后的光景,深入鬼墟幻市诛杀这个赌场,你可知你令多少妖魔惧怕?” 希衡不知道,她以前很忙,极少会听风言风语。 若她以前会听风言风语,也许就不会有哪些挑拨和背叛。 玉昭霁含着冷冷的笑,掩下心中迷恋:“妖魔们闻听华湛剑君诛赌场,于是纷纷远离赌场,可是,等再碰到你时,你却又压根不理赌场,改诛另外的妖邪。” “妖魔们根本逃不掉,看不穿你,只余惧怕。” 对修真界来说,搞事的一直是妖魔。可对妖魔来说,一直搞事的又何尝没有希衡呢? 千人、千面,都是一样,最害怕未知。 希衡静静坐着,玉昭霁看着她冰玉般的脸,再说一句:“在妖魔两界的悬赏追杀榜,你的赏金是第一。” 这一点,希衡知晓。 可下一瞬,玉昭霁却又道:“不过你放心,悬赏者的人头已经落在焚寂魔刀之下。” 希衡微讶。 玉昭霁冷然无波,他该死,不是吗? 悬赏追杀榜会递到玉昭霁面前来,那是玉昭霁设置的索命司。 他设置的索命司,将悬赏希衡的信息递到他面前……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希衡刚要说什么,玉昭霁便凑到她眼前,薄薄的呼吸都快打到希衡身上。 “你想要感谢孤?孤不需要。” 他已经确认,他想要得到希衡,他好像不可救药地想要揽她入怀。 谁说向道者就不能心怀其他? 道者,乾坤也。乾坤、阴阳、天地、日月,道从不是独木而支。 魔族太子从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他敏锐、强大,在不让希衡怀疑的情况下,他会一步一步全方位地试图蚕食她。 心向明月,徐徐图之。 这个他暴露给希衡的人头,就是他拉开的序幕。 第87章 犹记当时初见 希衡的衣角染上血狱翻滚的鲜血。 像一缕纯白要被血污拉入地狱,玉昭霁血狱里的血很难清洗,这是他的战技之一。 谁染上了这血,三年之内,哪怕在天涯海角、深山洞穴,玉昭霁都能将之拉入血狱诛杀。 希衡细心一瞧,她刚才是坐着的,宽大的雪袖逶迤在地,染了血,裙摆边缘更是多了一层血色。 她弯下腰,墨发垂泻而下,手掐水诀清除衣袖上的血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希衡自然要清除血狱的血,无关乎和玉昭霁的关系。 衣料摩挲声响起,淡淡的发香幽幽传入希衡鼻尖,玉昭霁也在这时弯腰、低头。 两人的头就这么一撞。 咣当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希衡下意识往后退去,力量相触间,两人的衣袖随之晃荡,一黑一白的鹤交叠并舞般,交缠在一块儿又立即分开。 剑神墓被血狱覆盖,流淌的血红艳得像华堂。 两人额头相触时,倒像是拜天地,混沌火莲悠哉哉跳跃。 希衡抚了抚被撞到的地方,她是因为忌惮血狱、忙着清除血迹,心神都在上面,玉昭霁又在想什么,怎么会撞到她? 玉昭霁神情不变:“孤替你清除裙摆上的血迹,孤的血狱在前段时间已至夺魂境,最好早些清除。” “袖上的你可以自己动手。” 他侧过去完美的那张侧脸,瞧,他这话说得毫无私心。 谁能拒绝呢?普天之下,清楚血迹最干净的自然是血狱之主,魔族太子殿下。 希衡以前进入过玉昭霁的血狱,十死无生的血狱,希衡是其中唯一的活口。 并非玉昭霁留情放水,那是他们的初见,玉昭霁真心想弄死希衡。 玉昭霁特意选的阳光晴好的日子,穿了一身的月白色衣裳,好似洗净天空的颜色,发间束了同色玉冠,他带着三两魔臣,如同哪位世家公子,泛舟湖上。 玉昭霁靠在船边,漫不经心尽收山光水色。 他如水上仙、画中人。 手指轻点、描画,在找修真界的气脉。魔族九界各不归心,最快的法子就是来一场大战,排除异己,玉昭霁好痛快地让那些不臣的魔君魔臣们去死,插入自己的臣属。 一步步收回权柄。 在修真界的气脉上,虐杀百名魔族死囚、铺成血魔大阵,就能将这条气脉连接至魔界。 这一定会导致大战,玉昭霁那时就是这样一个玩弄权术、残忍冷酷的魔族太子。 希衡在湖上杀一只作乱的恶鬼,她映入玉昭霁眼帘时,天湛剑插入恶鬼胸膛,激荡的水汽如游龙般落下,那双眼比冰水还寒。 她手上抱着从恶鬼口下夺出的婴孩。 恶鬼要以百婴,炼制邪幡。 风波照水、月露临香,希衡踏着碎裂水光将婴孩送回岸边。满湖水色、万里山光以及湛然天地间一切的神采,都被她夺去了。 玉昭霁本来打算看看那是哪位修士,得出回禀是华湛剑君后,还是没移得开视线。 他仍然望着她。 可最终,只淡淡说了句:“这就是正道?正道看见妖魔杀人,会去诛杀妖魔。妖魔看见正道救人,倒没什么去杀正道的心思。也不知道是妖魔的容忍太高,还是正道的容忍低,十个正道,九个伪君子,无趣至极。” 他故意放出苍黑的魔气,搅动一池春水,苍龙之尾在湖中搅动,几近对希衡的挑衅。 希衡望了这边一眼,一个修为不俗的魔而已。 他只是在赏湖,又没杀人,不关希衡一点事,她径直御剑回去。 玉昭霁看不出失望还是不失望,只认为这位华湛剑君,也不过尔尔,柿子捡软的捏。 但很快,玉昭霁就恨不得嚼着希衡咽下去。 他的血魔大阵已经布好,百名死囚都以百种不同的办法死去,只差将十万大山炸出一个口子,好引修真界的气脉。 火炮上膛、百虎齐奔,黑衣的东宫魔将们严阵以待、护卫在侧。 眼见着就要山崩地碎,打破修真界和魔界的阻隔。 天湛剑凭空出现,水汽凝结,火炮哑了火、百虎软了爪。 本上膛的炮都被活活堵了进去,吞不出、卸不下。 东宫魔将们倒是不惧,可修为摆在那里,连别人拦住他们的障眼法都出不去。 玉昭霁好事被破坏,焚霁魔刀出鞘,杀意席卷凌空而起,就见到是那日不顾魔气、直接离开的女修。 “你想毁山?”希衡在长风之中,雪衣猎猎,“十万大山隔绝魔气和清气,若清浊交汇、此地必将震荡,世间秩序被破坏。” “本君劝你停手。” “停手?”玉昭霁像听到莫大的笑话,他雅致清朗、微微勾唇一笑,却在喉咙滚动间,带出一丝含血的轻笑。 身上的大氅被他扔下,落至深渊、粉身碎骨。 他一点一滴、一分一寸,描摹希衡的眉眼。 “等孤杀了你,你再来说停手。”焚寂魔刀贴着希衡的脸擦过去,“或者,你求孤饶你一命。” 看在天气好的情况下,他今日说不定只折磨她,而不杀。 希衡不言。 她从不求饶。 玉昭霁猜出希衡强,但没想到那么强。希衡猜出这是大魔,没想到这么难对付。 两人打得天光变色、山河震颤,到后面手段齐出,已经完全打出火。 希衡和玉昭霁也早就不知道挨这多少次,肌肤相缠、手脚相贴都是小事。 焚寂魔刀、天湛剑打到最后都不够用。 玉昭霁把希衡抵在山壁间,活活撞断她的一根肋骨。 希衡以山为剑,山剑差点刺向玉昭霁两腿之间,他脸色微变躲开,则被击飞至山石上,腿骨直接裂开。 希衡认为玉昭霁冥顽不灵。 玉昭霁认为希衡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她在他心情好时不来见他,偏偏要破坏十万大山之事,于是,血狱张开,将希衡拉入玉昭霁自己的界。 血狱早有十死无生之名。 就在那里,则给了玉昭霁一生最深的“耻辱” 也让希衡深深认识到,太子玉昭霁,是一个披着谪仙皮、却比谁都疯狂、难缠的真魔。 第88章 破除血狱 血狱。 希衡甫一进入血狱,血空中扬起铺天盖地的鲜血,天地间响彻哀嚎。 血狱的由来之一,是焚寂魔刀的刀下亡魂鲜血。 他们在死前被玉昭霁所杀,以至于死后都惴惴战栗,生出无数的惶恐、怯懦试图感染希衡。 希衡周身生起一个剑影结界,隔绝血狱里的鲜血、哀嚎,她冷静地在几息之间,分析剥离血狱的由来。 这里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界。 只要是界,就会有独属于它自己的规则,所有的规则都将为血狱之主玉昭霁服务。 比如,希衡感受到的第一条血狱规则:恐惧。 恐惧于玉昭霁。 随之来临的第二条血狱规则是:臣服。 臣服于玉昭霁。 修士一旦连战意都舍去,变得恐惧和臣服,那也就不必接着打下去。 自己把人头摘下来,给玉昭霁当血淋淋的酒盏,看能不能引起他的施舍、怜悯,保全一命。 墨色长发、谪仙容貌,玉昭霁降临在血狱半空,好似堕仙造就阿鼻地狱。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血狱中的希衡:“现在,想求孤了么?” 血狱规则已经在她身上生效了。 玉昭霁眼睁睁看着希衡周身的剑影,这位多管闲事的正道剑修,如今没法说出一句话,因为她担心唇齿间逸出来的话会是破碎的求饶吗? 这可真令他感到愉悦。 他弯起唇,然而下一瞬,希衡便抬起手,在玉昭霁冰冷的目光中快速划破自己的掌心。 雪衣墨发的正道剑修被扔进幽冥血狱,仍然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她掌心的伤口处喷涌出大量鲜血,红的血、黑的发、白的人,交织成一副极具视觉冲击的瑰丽画面。 玉昭霁眼神一冷,焚寂魔刀锁住希衡,就要将她就地正法。 在玉昭霁的刀劈至希衡脸颊时,他听到她清凌凌的声音:“大江、归墟。” 玉昭霁一皱眉,察觉到希衡的意图,心随意动收起刀势。 然而来不及了。 刀意仍然将希衡的肩膀砍出一条硕大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属于希衡的鲜血,在血狱里自成一派,她不是焚寂魔刀的刀下亡魂,她的血不会臣服于玉昭霁,她的人也不会。 而鲜血里,有水。 希衡纵水,只要这个界里有她能控制的水,她就能通过大江归墟,引入外间天地规则。 削弱血狱,直至打破此界。 这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天空中如破窟窿、恐怖的水声传来,归墟——是天下水源聚集地。 血狱天空中飘满血雨,希衡的鲜血混杂着归墟中浩浩荡荡灌入的水,万物如剑,形成密不透风的水剑阵,朝玉昭霁攻去。 希衡手中则是天湛剑,水剑阵为辅、希衡的天湛剑为主,玉昭霁被打得只能避战。 他多久没吃过这样的亏了? 玉昭霁的血狱很快被归墟灌满大半,鲜血被冲淡不少,他和希衡两人本来飞在空中,现在只能飘在水里。 黏糊糊的血水满腰,让养尊处优的魔族太子厌恶不已。 他的后腰也被希衡的天湛剑刺了一剑,更被动的是,现在他居然连以魔力修补伤口都不能做到,必须把每一分魔力都拿来对付希衡。 打至这种程度的架,真是玉昭霁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遭。 要是在血狱外也就罢了,在血狱内,真就相当于玉昭霁在家里吃着水果被正道踹上门来诛魔了。 漫天刀光剑影之中,玉昭霁找到一个机会。 他在水下寻摸到一个细细、柔韧的地方,一掌就能握住,却偏偏挺得笔直。 是这剑修的腰? 玉昭霁流连了一下,手中升起刀意,冷然一刀捅上去,报后腰一剑之仇。 身后破空声传来,玉昭霁精准避开归墟水剑,在水中一侧,他的刀还在希衡的腰中,希衡面对此等大魔,不退反进,迎着焚寂魔刀上前,执起天湛剑,一剑把玉昭霁刺了个对穿。 噗嗤。 玉昭霁优雅矜贵的月白色衣袍被刺得周围破裂,露出强悍挺拔的身形,只是上边刺着窄窄的天湛剑。 现在,希衡被玉昭霁的焚寂魔刀穿了。 玉昭霁被希衡的天湛剑穿了。 一正一魔泡在水中,就像是一对钱串子,过不了多少会儿就飘了起来。 这自然不是死了飘起来,而是玉昭霁忌惮希衡的血水,希衡也忌惮玉昭霁水中的血狱。 一正一魔,都知道碰到了比石头还硬的硬茬子。 打到这种份儿上,再打下去估计两人就要一同魂归天地了。 玉昭霁薄唇紧抿,眼里沉沉着看不清的雾,像要把希衡生吞活剥。玉昭霁脑海中,现在和希衡各让一步才是最好的结果,但太子殿下今日偏偏在她面前低不了头。 他以手紧紧钳住希衡,人身和魔身还是不同的,同样的伤势他绝对能比她更活蹦乱跳。 今日,他要她求饶。 希衡则理智得多,她开口:“不知阁下是?” 玉昭霁:…… 打成这样她问他是谁?所以,这位正道剑修纯粹是看见他在炸十万大山就来了? 没有利益纠葛,没有过往恩怨,只为了不让他毁山,她便千里来此,背水一战。 玉昭霁冷冷道:“你瞎?” 他确实觉得这位华湛剑君挺瞎,来阻挠他破十万大山,她来此,对她来说毫无益处,只有亏损。 “还是你足不出户么?或者没参加过宗门议事?”玉昭霁身为魔族太子,他的信息早就呈在各宗门的案上,当然,那是他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 希衡没理会玉昭霁讽刺的言语,玉昭霁自称孤,是魔族。 “太子殿下。”希衡道,“不如你我同退一步,殿下要破十万大山,无疑是有东进之志。但如今,你我已经如此,比起东进,想必殿下的贵体更为重要。” “哦?”玉昭霁微微侧头,“你的意思是要孤放弃损毁十万大山,既然如此,你又能给孤什么呢?” 事到如今,玉昭霁毫不掩饰对希衡的浓厚兴趣。 他们体内都有对方的刀剑,也就不在乎其他。 玉昭霁勾出一个略带残忍的笑意,以手抚上希衡的脸颊,一触,恶劣地按下去一个微凹的圆窝。 希衡冷冷回望他。 指尖传来温的、软的触感。 玉昭霁有些意外,流连忘返般摸了摸,他还以为这个华湛剑君的脸也像她人一样固执、冷硬。 希衡立即避过玉昭霁的手,拒人于千里之外:“殿下,自重。” 玉昭霁可惜地收回手:“孤很欣赏你,如若你能给出的代价是你自己,投至孤的麾下,孤可以不毁十万大山。否则,华湛剑君。” 他点出希衡的身份:“孤被你牵制进入血狱,但孤还有无数魔臣。他们会按部就班执行孤的一切命令,包括,炸毁十万大山。” “你可以自己选。”玉昭霁道,“选择孤,你能保住十万大山。不选孤,你知道后果。” 这位华湛剑君不是正道吗? 玉昭霁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想知道她是真的正道还是假的正道。 事实证明,好像是一个真的傻子。 她是真的正道,那么她为护苍生,只能如长月堕魔,来到他身边。 她若不来,那么十万大山毁、天下战乱,焦土狼烟四起。玉昭霁在希衡身上,升起浓厚的掠夺之意。 可惜,希衡从来不喜欢做魔的选择题。 魔,得寸而进尺,希衡和妖魔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她清楚知道:别和妖魔做任何交易。 否则,从开始到现在,希衡有几个自己赔给魔? 对付魔的唯一方法就是,胜过他。 希衡道:“殿下,我不会为魔。” “也请殿下收起闲逸雅趣,正视我的问题,现在,你随时会死在我手里。” 天湛剑刺在玉昭霁体内,希衡手上也全是玉昭霁的血液。 玉昭霁手中则是她的血液,两人挨近,彼此的鲜血流入对方体内。 第89章 三尸之战 希衡拒绝得干脆利落。 玉昭霁失望地点了点焚寂魔刀刀柄,真可惜,这人居然不那么傻。 玉昭霁危险盯着希衡的脸,好似要看透她。 他看她冷的眼、樱的唇、雪肤乌发湛然如神,和玉昭霁见过的所有人、魔、妖都不同。 玉昭霁以手抚过天湛剑,半截天湛剑在他体内,鲜血还未干涸,玉昭霁的手从天湛剑刃上慢慢抚过,优哉游哉。 铛一声,玉昭霁弹上天湛剑剑身,天湛剑嗡鸣。 紧接着,玉昭霁移开数步,他拔出天湛剑,鲜血长流。 玉昭霁没有半点停顿,希衡不和魔做交易?魔也不只会做交易。 魔族以实力为尊,玉昭霁从始至终就没放弃过胜过希衡,十万大山他要毁,希衡他也要。 水中,涟漪泛起。 华美的锦衣、冷幽的双眸,淡蓝玉冠束着墨色长发,挺拔凶悍的身躯包裹着华服。 太子三尸。 希衡冷然看着三名和玉昭霁一模一样的“人”从水中出现,发间、脸上全湿漉漉的水 他们同时抬眸,不约而同朝希衡望去。 压力倍增。 这是玉昭霁的善尸、恶尸、自我尸。 最左边的“玉昭霁” 神色孤冷,面色雅然,他望着希衡,是三尸之中最为平和、正义的善尸。但玉昭霁是魔,他的善尸也不会善到哪儿去。 中间的“玉昭霁”双瞳变为兽瞳,浑身杀意格外浓重,唇角挑起一抹邪笑,这是恶尸。 他最富有杀意,眼下盯着希衡纤细的脖颈和喉咙,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右边的那位,则更像玉昭霁本尊。 他的邪气全部包裹在谪仙般的面孔下,放眼望去,如仙和魔的结合体。 但他作为自我尸,是玉昭霁自我执念最深重的体现,眼下最露骨、偏执地望着希衡,手中的混沌火莲全部绽放,其中一朵,直接蔓延到希衡衣服边。 混沌火莲在希衡面前绽放,如同送花一般。 玉昭霁本尊则皱起眉头,看着那朵混沌火莲不知在想什么。 丢人的自我尸,他疯了吗? 自我尸此时不理本尊约束,玉昭霁本尊也没太过火,甚至把注意力放在希衡这边。 希衡面对挑衅,迅速以灵力浇灭混沌火莲,笑话,谁敢接受混沌火莲靠近? 它能烧灼灵魂、焚天灭地。 混沌火莲被希衡灭掉那刻,玉昭霁的自我尸、本尊、善尸、恶尸整整四人脸色变得覆满寒霜。 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希衡灭了他们的本命魔珠。 她只是灭了一朵玉昭霁随时能生出千百朵的混沌火莲,接着就遭遇了一场四人的联手殴打。 本尊、自我尸、善尸、恶尸全部朝希衡攻来,漫天混沌火莲绽放,整整四个血狱一起绽开。 希衡被笼罩在血狱之中。 疯,玉昭霁真是个疯子。 善尸、自我尸、恶尸全都想替代本尊,大部分修士想斩三尸也有这个原因。 比如修士走火入魔,就是在修炼时出了岔子,被自己的恶尸代替……修士学着淡静如水、不轻易浮动情绪就是因为此。 而玉昭霁,他居然自己召唤自己的三尸,丝毫不害怕被三尸替代。 而看情况,那三尸也的确唯他马首是瞻。 玉昭霁的善尸、恶尸、自我尸全部都有和他一样的修为,眼下,希衡被以多欺少、过得很是狼狈。 所谓一剑难敌四手,何况现在有八只手。 希衡一剑削至善尸的喉结,善尸不躲不避,任由喉结被割开,自我尸悄然落至希衡侧方,环住她的手臂。 归墟水剑朝玉昭霁本尊而去,他朝希衡冷冷一笑,紧接着,拉过恶尸直面归墟水剑。 他本人幻化为一团血雾,包裹住希衡。 可怜了堂堂恶尸,被拉来当挡剑的,心里的杀欲更强,但又没办法,只能在心里杀了一万遍玉昭霁本尊。 八只手扣住希衡。 玉昭霁的自我尸环住希衡的胳膊,善尸抱着她的腿,恶尸恶狠狠看着她的喉咙,好像要嗷呜咬上一口。 至于玉昭霁本尊,他像一个矜贵的魔王,俯视着希衡。 “现在求饶么?”玉昭霁摸了摸希衡的脸,“你似乎不爱和魔做交易,其实孤也不喜欢做选择题,孤既要你,也要毁去十万大山。” “你真是冥顽不灵。”希衡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玉昭霁顿了顿,加大力道扯希衡的脸,直到变形。 “孤的父皇尚且不敢说孤冥顽不灵。” 今天被这个奇怪的正道剑修说了,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体验。 关键玉昭霁起初对她动了许多次杀意,结果都没杀成功。 现在好不容易占了上风,那杀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昭霁这个魔,不杀人就罢了,他一定要折磨人。 当下,他故意俯下身,离希衡越贴越近,他的手按着希衡的脖子,在喉咙上摸来摸去。 女子果然没有喉结,玉昭霁的指尖在上边点点,牙根磨了磨,好像要啃咬上去——他这时完全没自己心悦希衡的心思,只是下意识知道他这样做会让她变脸。 魔最爱看正道变脸玩儿。 看伪君子变脸没意思,偏偏要希衡这样的人变脸,玉昭霁才痛快。 他想喝她的血。 善尸、恶尸以及自我尸全部皱起眉头来,恨不得随时来一场内战。 恰在此时,只听得铛一声,一道剑气直接挡住玉昭霁,他的脸颊随之流下鲜血。 希衡忍无可忍,同样召出三尸,组成剑阵,在血狱之中凛然对敌。 玉昭霁的三尸被希衡的三尸牵制开,希衡趁此机会一脚踹上玉昭霁的胸膛,在他衣上留下一个血印。 天湛剑横扫而出,玉昭霁的脖子被割出一条血线。 他避得快,倒是没出大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后,两人再度战在一处。 希衡和玉昭霁都对自己的三尸有足够的控制力,他们这样的修士,无论是看似疯狂乖张的玉昭霁,还是内敛清净的希衡,其实全都能掌控自己的情感。 现在他们修为相近、各有所长,再僵持下去的话,三尸离体的时间越来越长,就会生出越来越多不可控的事情。 比如独立、离开……然后本尊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寻找它归位。 玉昭霁先召出三尸,此刻他的时间比希衡的更少。 他没想到希衡这个正道中人,也会用召三尸这样奇诡的法子。 “正道也用这样的鬼蜮手段?” 希衡冰冷道:“不得已而为。” 若正道不会魔道的这些手段,此刻坟头的草都有两米高。 召三尸这样以三尸的成倍战力胜过别人的招式,希衡很少用。 这种法子容易成瘾,最后容易依赖三尸,被三尸反噬,所以才说玉昭霁是个疯子。 玉昭霁不置可否,召三尸可不是这么容易召的,说明在某些方面,这位正道剑君的杀意一点不比他少。 明明是做魔的好苗子,偏偏是傻不愣登的正道。 他对她越来越有兴趣。 当玉昭霁的兴趣浓郁到一定份儿上,他就不会再不管不顾只顾占有、破坏了。 他喜欢延迟满足,从而享受尽这个过程。 玉昭霁道:“孤用刀,你用剑。” “谁先胜,谁进一步。”否则再打下去,玉昭霁和希衡的三尸脱位,绝对是一场修真界浩劫。 相当于多了整整六个偏执成狂的剑君、魔君。 希衡自然答应,二人足尖一点战在一处。 在进行这场比试中,谁也不知道谁会输。 连三尸之间的对决,都被玉昭霁和希衡无视,这是刀中皇者、剑中君子的对战。 第90章 鬼墟幻市的本质 一刀一剑,在血狱中打得你来我往。 最终,希衡险胜一招,她的剑湛然如秋水、分割血狱里的万千杀意。 玉昭霁脸上被剑气割出一道血痕,发冠掉落,满头青丝垂下,对面的希衡则装束完整,神情清冷,唯有雪衣在往下渗血。 魔族太子心高气傲,此生未尝败绩。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无声收回焚寂魔刀。 “你胜在心无旁骛、剑意澄澈。”玉昭霁输得起。 他输在于三尸,召出三尸后,按理希衡和玉昭霁都会越来越被三尸影响、变得善、恶、执,疯狂唯我。 但是,希衡几乎没受三尸影响,她的剑发挥过于稳定,好像普天之下没什么能动摇她自己。 玉昭霁身为魔,还是魔族太子。 他浸染权欲,更加重欲,在心性上自然输希衡一截。 玉昭霁隔着血狱中翻滚的血水,远望希衡:“孤会信守承诺。” “多谢殿下成全。”希衡收剑,天湛剑自血水中划过。 玉昭霁:“孤名唤玉昭霁,华湛剑君,今日以后你的一切信息都会呈在孤的案上,以后,孤会来找你。” 他对自己惜败之事念念不忘,立刻分析:“对严苛的修道者来说,三日一自省,五日一问心,就心性而言,修道者的确胜过修魔者。” “但,这只是开始,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道、魔,在天道的眼中一视同仁。” “道以修心见长,魔以绝武求胜,何况等修至未来,魔道的魔心未必比不了修道者的道心。华湛剑君,三日后,孤将亲至玄清宗,邀你再次进行比斗,望君珍重。” 说完,玉昭霁转身离开。 这就是希衡和玉昭霁的初见。 雄图壮志的魔族太子在掀起战争前,遇见一个一心向道、多管闲事的正道剑君。 之后,如游龙潜渊、收敛锋芒。 玉昭霁的魔臣曾问过他:“殿下,绕过十万大山,也可以引气脉入魔界,殿下何不绕开十万大山,既不损殿下的承诺,又能达到殿下之志?” 玉昭霁看着紫雾缭绕的十万大山、山巅往下、深渊千里,那里是飞鸟长蛇的埋骨冢。 他想到那个奇怪的、多管闲事的正道剑君。 玉昭霁否决魔臣的提议:“不必了,修真界人族是一个奇怪的种族。” “人族,良莠不齐、两面三刀。十之八九的人族都是庸庸碌碌之辈,他们中出现一个恶人,这样的恶就如同瘟疫一般传染每个人,每个人都在比恶,比妖魔更甚。” “可是。”玉昭霁脑海中闪过希衡的脸,“当他们中间出现一个有力的好人,他们又被这样的志气感染,一个个好似能为心中信念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是羊,如今领头羊还在,就不能冒犯。” “就这样,此时不是东进之时。” 旭日初升,霞光万里,魔族太子玉昭霁在东进时上的第一堂课名为希衡。 剑神墓。 玉昭霁半弯下腰,替希衡清除裙摆的血狱血迹。 希衡略有些不自在,以前和玉昭霁打得太惨烈,现在玉昭霁给她清除血迹,难免也让希衡想到上次血狱之战,玉昭霁从下往上差点把她一刀劈了的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希衡自己清除完袖上血迹后,再以灵力清除裙摆上的血迹:“这等小事,不必你动手。” 玉昭霁看清楚她的不自在,倒也不恼,自顾自收回手。 她警惕很正常,不警惕才奇怪。 玉昭霁不动声色岔开话题:“鬼墟幻市并不好解决,你准备怎么做?” 鬼墟幻市自成一界,飘渺无定踪。 它迄今为止已经有万年,不知杀了多少人,想除去它的佛门高僧、道门巨擘一个又一个,全部折戟。 它不是好啃的骨头,在赌局内,它是永远的王,掌握一切,它能给逍遥王法宝、能削弱希衡的根骨,能一步一步让希衡进入险境。 在赌局之外,它又会立刻离开,谁也捕捉不到。 直到它步步膨胀,超越上古八魔、超越黄泉地府,它才会大胆一些。 希衡从不是异想天开的人,她杀妖诛魔前,都会在脑子里略过一切可能发生的状况,等到动手时,剑出惊鸿、一击毙命。 这也是她受众妖魔厌恶、忌惮的原因之一。 希衡在血狱边缘,眉眼宛如惊世的月亮,她敛眸:“唯一能杀鬼墟幻市古灵的地方,就是在赌局之内。” 玉昭霁洗耳恭听。 “所有修士进入赌局,赌上的是自己的性命、灵魂、修为,鬼墟幻市呢?”希衡细细算了一笔账,“它赌上的是法宝?仅凭法宝,不够买你我的命。” 玉昭霁坐拥整个魔族九界,他的身家极其丰厚。 希衡是名门之后,近年她鲜少归家,但她早已不再作为名门之后而显赫修真界,而是作为剑君希衡,她本人同样不缺法宝。 她抬眸:“既然是赌局,双方的赌注必须相对公平。鬼墟幻市擅长心理博弈、使用迷魂计,在我们进入赌局之前,它在我们心中许诺给我们的东西,只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用它猜透我们的心理以及惊世法宝,来让我们转移注意力,忽略它真正应该付出的赌注。” 玉昭霁颔首:“他的真实赌注掩藏在那句所见即所得之后。” 小把戏,但是进入赌局内的修士遭遇了这么多,很难有闲情逸致来思索鬼墟幻市真正需要付出的赌注。 他们被法宝迷惑、被仇杀震慑,被鬼墟幻市指缝中露出的东西买了自己的命。 所、见、即、所、得。 希衡道:“界的本质。” 她触上剑神墓墓壁,白皙修长的手按上墓砖,眼中如有长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剑神传承是真实的,剑神的痛苦、迷惘也全是真实。” 玉昭霁颔首,没人比希衡更清楚剑神传承的真假。 玉昭霁和希衡确然有相同的智慧和反应力。 他以指触上太阳穴:“孤的血狱搭建基础是焚寂魔刀的亡魂鲜血,那么,鬼墟幻市的赌局也需要一个真实物体作为搭建的基础。” “赌徒。”玉昭霁薄唇轻启。 希衡也认为是赌徒:“鬼墟幻市屹立万年不倒,赌徒何止千万,这些赌徒在鬼墟幻市赌输了记忆、一切,全部被鬼墟幻市吸收,成为这个界的一份子。” “他们输在鬼墟幻市手中,再成为鬼墟幻市的界中众生,鬼墟幻市和他们之间的因果根本无法了结。” 要入世,就得沾因果。 鬼墟幻市要用这些赌徒做局,根据因果之道,它自己也得投身其中。 希衡敛眸:“所以,这个赌局、这个界的本质中就有鬼墟幻市的古灵真身,它把它的命、因果全部押在这里作为赌注,再用以幻境遮盖,让我们一叶障目,只知寻找宝物,舍本逐末、忽略它的性命。” “的确。”玉昭霁在心中推想演练,希衡的推测完全正确。 她好像是天生的邪魔克星,对于诛魔除邪的嗅觉过于敏锐。 玉昭霁道:“所以看你凝成幻我之境的道心通明,它如此惧怕。” 鬼墟幻市害怕的不是高强的魔力、道法、修为,而是这个能看透天地本质的华湛剑君。 所以,它一来就对希衡进行环环相扣的杀招。 希衡和玉昭霁发现界的本质之后,天空中嗡鸣大作、雷暴滚滚。 这是……鬼墟幻市的古灵在惊恐、震怒。 庄家之所以能保持超然的位置,是因为它没有下场。 可一旦让人发现它下了场,真身在哪里,它也不过是一个经验丰富些的赌徒而已。 玉昭霁和希衡不再等待,联手破除剑神墓。 他们得去寻找鬼墟幻市的真身。 二人共同打开空间通道,进入那条漆黑的空间通道前,希衡想到了什么,瞥向玉昭霁:“你身上的状况……不需要处理?” 她记得玉昭霁有动欲。 原本希衡调理时,玉昭霁也会在外边调理,可后来鬼墟幻市的古灵忽然降临。 玉昭霁进入主墓室替希衡护法,调理的时间便被耽搁。 希衡瞥见玉昭霁衣服上有被弄乱的褶皱,那是一条鱼尾在上面辗转,留下的痕迹。 她想起刚才她调理白日醉时的情况:“我替你护法。” 玉昭霁则拒绝:“不必,魔族和人族并不同。” 魔族重欲不假,但是,也不是不能忍,玉昭霁更是其中佼佼者。 大多数魔族放浪形骸,没有忍的必要,玉昭霁现在有忍的必要,自然不会像色中饿鬼。 何况,希衡就在旁边,他调理也是白调理。 最终还是会无时无刻不想着她。 自从明知心意后,玉昭霁懂了以前那些在夜晚辗转反侧的念想,那些对月空叹的寂寞。 他觉得那些他不懂的、浪费了的时光都在朝他泣血讨债,问他为何明晰得那么晚。 无论道修还是魔修,连自己真正想要的都知道得这么晚,对玉昭霁这样万事想做到十全十美的魔来说,的确有些挫败。 玉昭霁拒绝希衡为他护法的提议,他可不想一会儿调理下去又冒上占有的欲望。 继而被发现…… 对于希衡这样的人来说,必须得谋定而后动。 过早被发现真实意图只会被她远远推拒,玉昭霁深谙此理,也极有耐心。 空间通道中的罡风袭来,希衡刚要升起剑影结界,玉昭霁微微侧身,挡着迎面而来的罡风。 希衡的结界无声消弭:“你为何以肉身挡罡风?” 玉昭霁回答:“界的本质被明晰后,孤的真身会缓缓苏醒。受越多的罡风,越能早日唤醒真身。” 的确,鬼墟幻市的本质被认出后,明晰它本质的修士都将被唤起真身。 希衡的真身也在渐渐苏醒中。 “靠近一些么?希衡。”玉昭霁问,“你的真身对魔气敏感,离孤的魔气越近,你苏醒得越快。” 魔族太子,肯说出一句话前,一定已经在心里明晰这个事能不能做。 他现下的判断是能做,于是不必等希衡答应,自然而然过来,完全挡住袭击而来的罡风。 希衡没说什么,回报给玉昭霁一柄剑影。 玉昭霁的真身和希衡打了太多次,对她的剑气也很熟悉,希衡给剑影,玉昭霁也能醒得更快。 玉昭霁伸手接住那道纯白剑影,纯白剑影在他手心一捏,剑影有主人的气息。 一捏后,这道剑影立即化为希衡的模样。 玉昭霁珍重地往袖子一拢。 在满是罡风的空间暗道,他的动作好似环着希衡,怀里则是希衡的剑影。 罡风破碎,他们寻鬼墟幻市的真身而去。 第91章 魔族至宝空天印 逍遥王府。 天色空蒙,王府中青阶以血水洗净,四处可见卧倒的尸体。 遍地是鱼鳞,满地是尸体,尸体上鲜亮的衣色也被死亡染上颓败,王府私兵粗大的手掌此刻凹成扭曲、死亡的僵硬弧度。 生命消逝以后,唯余丑陋。 希衡和玉昭霁从空间暗道中并排走出,那些残肢碎痕映入二人眼帘。 玉昭霁早习惯了屠杀、死亡,没有半点心绪波动。希衡同样神色平静,她见过太多人死。 为死去之人默哀、悲伤,是亲人应该做的事情。对希衡来说,让更多人不再因此而死,才是她应该做的。 她不会沉湎于悲伤、软弱,无论她面前的鲜血是否成河。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血迹一路蜿蜒至王府大门,王府大门像被什么生物大力拍打过,铜环掉落,黏腻湿润。 “鱼人已经出去屠杀。”玉昭霁扫过大门边缘散落的鱼鳞鳞片。 金乌大阵被萧瑜风拿去制约希衡以后,被镇压的鱼人们冲破封印,呼啸着杀死逍遥王府内的私兵,再一溜烟挤出去,破坏逍遥王城内的设施。 被封印多年,鱼人们现在满腔报复。 希衡道:“鬼墟幻市的古灵真身,由赌场情感而聚,它不适合在清心寡欲的地方,只会在最混乱的地方谋取人心之欲,再次进食。” 所以,鬼墟幻市的真身一定在最混乱、杀戮最多的地方。 言毕,希衡和玉昭霁同时淡去身形,朝城中飞去。 一正一魔,不约而同分开,没入洪流之中。 衣袂翩翩,分开时有瞬间相缠,正魔好似黑白分明、截然不同,却也能走向同样的路。 时光还长,正事要紧。 和希衡分开,玉昭霁有些不舍,那样的清香白月一旦离开,于他来说,这方鬼墟幻市的赌局世界非常乏善可陈。 论杀戮,这里比不过魔族九界,只是一堆赌徒被庄家拉入深渊,毫无奔头的杀戮罢了。 玉昭霁喜好杀戮,但他杀戮,是为了清除魔界中的刺,单纯的杀戮、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对他来说见得太多,毫无吸引力。 鱼人们尖啸着将手上尖利的刺插入城内人的胸膛,鱼尾将他们拦腰拍断。 血雾喷洒在玉昭霁身上,他漫不经心,连看也懒得看,任那些血雾沾在自己身上,搜寻鬼墟幻市的身影。 玉昭霁穿梭在血雾中间,寻找一切能拿到的信息。 他看见不远处有几名修士在追逐、互相残杀,进入鬼墟幻市的修士都是一方大能,他们原本非常理智,现在,居然也受了情绪的影响,在当街搏杀。 玉昭霁了然,这些修士们的互相搏杀,也是鬼墟幻市的养分、食物。 玉昭霁抬眸,看着天空的一轮烈日。 他没在杀戮丛中找到鬼墟幻市真身后,前往另一个地方。 逍遥王城的赌场。 玉昭霁和希衡在赌场门口不期而遇,见到希衡的瞬间,玉昭霁道:“你这么快就来了。” “你不也是。”希衡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和玉昭霁一同进入。 玉昭霁和希衡心照不宣,鬼墟幻市的真正规则要浮出水面。 希衡刚才穿梭于杀戮丛中,鱼人的报复杀戮持续得过于长,而且,迄今为止,鱼人中居然没有出现领袖。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如同“大楚兴、陈胜王”一样,成规模的反叛举动都会出现领袖,领袖振臂高呼、则一呼百应。 这些杀人的鱼人中,却连一位领袖都看不见。 希衡刚才刻意散发出鱼人皇族的气息,也并没有任何鱼人前来。 他们不是叛军,只是赌徒。 鱼人们就像失去智慧、只知报复、残杀、含着无数兴奋的存在。而被他们屠杀的人族,也没有反抗。 这多像是希衡和兔子情屠打赌的第一局:母亲会选择先杀死哪个儿子? 如今的鱼人们,像是那个赌输一切的父亲,又像是忍无可忍的母亲,总之,它们彻底成为赌桌的奴隶。 对面的人族也格外奇怪。 人族仿佛输了什么东西,在被鱼人砍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淡淡疯狂的笑意。 他们握紧手、贴紧心脏,下意识弓起身子,还想要再来一局的模样。 希衡和玉昭霁由此推测出,这是一场赌局,因为玉昭霁、希衡等参赛修士的举动,导致鱼人获得胜利,人族输了。 想要知道这种赌局的规则,自然要前往赌场。 赌场内,满是鲜血。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赌桌前,双手血淋淋地往桌上一拍,骰子、骨牌全部散落一地。 他仿若几经轮回,看透世事,却又自愿坐在这赌桌之上。 “天大地大、赌桌最大!”老者摇头晃脑,拿起一个赌盅,搅动赌盅内的风云,抬眼看了空荡荡的大堂,“这赌,一旦开了,那就不能结束。” “人死了,但魂魄还没死呐,别人的魂魄巴巴地望着是赌输还是赌赢呐。” 玉昭霁和希衡走入大堂内,静静聆听。 老者抹了把胡须:“要说这赌局,得从几十年前说起,几十年前风不调雨不顺,那是雨灾连绵,江河滔滔。” “百姓颗粒无收、修士道统断绝。” 希衡道心通明,此刻看这名老者,他的真实皮相不过是个骷髅。 老者道:“咱们为了活命,与天争、与地斗,可是这争斗得死多少人?于是,赌局应运而生。” “咱们拿命,和天地、彼此赌上一回。” “第一次赌输的小半数人,就是现如今的人族,他们献祭了自己,使得烈日重现,世间再有阳光。另外赌赢的那小半数人呢,成为鱼人,坐稳皇位,享受荣宠。” 老者啧了一声:“可是这日子也不能这么过嘛,赌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赢家?一直赢可没人和你赌,输了的人也不愿意啊。” “于是,新的骰子出现了,它们被投入这个赌盅,大肆地搅、大肆地蹦。”老者摇头晃脑。 希衡和玉昭霁都清楚,老者说的搅、蹦的骰子就是修士。 “第一次呢,骰子掷的点数比较大,鱼人输了。于是啊,《娲皇救世图卷》就出现了。” “天地大旱,鱼人一朝的军队死伤无数、鱼人害怕大旱阳光。人族的军队趁机起复,再如同《娲皇救世图卷》一般,把鱼人皇族进行献祭。” “献祭之后,天降甘霖,世间再度风调雨顺。作为输家的鱼人被永镇深渊,胜者的人族成为君皇。” 说到这里,老者的目光定定穿过空荡荡的大堂,落到希衡的身上。 原本,身为鱼人皇族的希衡,就应该被献祭。 希衡面色无波,无论那老者的视线多么带着赌徒的疯狂、残忍,她都没有多的言语。 赌徒总有妄念,这不稀奇。 希衡很吝啬自己的情绪,并不愿分给这样的赌徒半点,她此刻只想解决鬼墟幻市。 玉昭霁手指一弹,老者的赌盅啪啦一声,掉在地上。老者骇然看向他。 玉昭霁道:“继续,不揭开这次赌局的结局,那些灵魂会放过你么?” 老者这才慌张移开视线,他有些可惜,他也是人族啊。 如果希衡死,这次的赌局就是人族胜,偏偏她活了下来。 老者带着些惋惜,难掩悲楚,一揭赌盅:“此次,鱼人胜。” 他缓缓道出原由。 “《娲皇救世图卷》被找到、被愤怒的鱼人毁灭,人族不再能依靠献祭鱼人获得风调雨顺。娲皇不再救世,泛滥的河流不再被抚平,鱼人依靠江河湖海,将赢得全面的胜利。” 赌盅内的骰子全部翻面,点数血红如朱砂。 小。 他动容地看着那些空荡荡的作为、地上残留的鲜血:“此次赌局,落幕。” 话音刚落,希衡和玉昭霁同时听到万鬼痛哭。 四周没有活人,只有鲜血,但是那些细细的哭声,却近在眼前。 二人同时寻找声音的来源,希衡道心通明,此刻能破幻。 玉昭霁的真身缓缓苏醒后,太阳烛照作为两仪圣神,万物由之演化,也能破除迷幻。 当即,希衡、玉昭霁看到: 街上累累的死者堆叠如山,尸体中坐起透明的灵魂,这些灵魂全是修真界的修士、妖魔打扮,他们垂头丧气、身上没有好的皮肉,基本全拿去典当给鬼墟幻市。 这些赌徒的灵魂任由鱼人们叉走自己身上的胳膊、腿,哀哀痛叫。 “快、开启下一轮赌局。” “我要翻盘,要赢回来,下次我一定赢。” 他们的尸体与灵魂分离,灵魂的重量都快赌没了,还在期待下一次轮转。 而所谓的鱼人灵魂——也就是那些赢了的赌徒,则欢欣鼓舞撕扯血肉。 “你还想赢?下辈子。” “你们这一轮手气可够差的!” 这些老赌徒间的乌烟瘴气已经是司空见惯,吸引了玉昭霁和希衡视线的是另一处—— 进入鬼墟幻市的大能修士们。 他们死在这里,灵魂也被鬼墟幻市所挟制。 大能们讨价还价:“什么?这就是输?” “哼,老夫纵横一世,怎甘心在你这赌局内不人不鬼地活着?老夫定要逆转乾坤!” “何时开起下一轮赌?老夫要胜,老夫要出去!” 丰盈的灵魂们,也加入了这一场赌局之中,被勾起了兴头、引出了赌瘾。 一个灵魂已经开始下注,脱去下裳,露出直挺挺的两条腿儿,汗毛耸立,他的赌注是自己的腿。 希衡看着那些肮脏的皮肉、流动的鲜血,她连一丝气味都没错过,并不放过一个线索。 希衡还未觉察出什么,玉昭霁则悄然在她眼前覆上一层魔力幻化的白纱。 白纱在风中摇曳,柔和地遮住希衡的眼,并不会隔绝希衡查探线索,只是能隔绝血腥气,模糊对面修士那肮脏的躯体。 上边迭荡水一样柔和的魔力,玉昭霁的魔力如火,可以焚灭一切。可当他愿意放下身段时,这魔力也如春风化雨。 水香掩住肮脏的血味。 玉昭霁道:“这样,刚好。” 那些肮脏的东西,隔一隔才能入她的眼。 希衡自然没有那么娇气,但也不至于拒绝玉昭霁的好意。 她眼上覆盖白纱,仍然能清楚地剥离迷幻、查到一切本质。 鬼墟幻市的真身仍然没来。 哪怕那名修士灵魂以自己的魂体双腿为赌注,鬼墟幻市的真身仍然不在这里。 比起希衡的静,玉昭霁要更为凌厉一些。 他掌心再度聚起魔力,贪魔之念出现在玉昭霁掌心,漆黑的贪魔之念飞入空中,引动鬼墟幻市古灵的贪念—— 如果古灵要希衡和玉昭霁的命乃至一切,此刻,这里有这么多修士死亡,修为、心得全部归属于它。 它这时非常强,来杀希衡和玉昭霁的胜算也更大。 空中再度传来雷声,紫雷迅疾,显然,鬼墟幻市的古灵被贪魔之念影响,雷声就是它渴望的呼吸声。 紫雷划过长空,在赫赫魔威中,希衡和玉昭霁并肩而立。 玉昭霁的真身已经要渐渐被唤醒,鬼墟幻市的真身都不禁畏惧。 凶神后裔,能够将天下邪魔都收为己有。 它惧怕希衡看破本质,也惧怕玉昭霁在内吞噬它,这二人没一个好啃的骨头。 鬼墟幻市的古灵真身压制贪念,它不能出去……对付希衡和玉昭霁,正面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要那位正道的华湛剑君,找不到它的所在就好。 它只需静静等待,这二人就会死…… 比起同为魔的玉昭霁,鬼墟幻市更怕希衡,正道向来是邪魔克星。 玉昭霁感应到鬼墟幻市的情状,不声不响再度放出威压和贪魔之念。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真的想逼出鬼墟幻市的真身,只是要分鬼墟幻市的心而已,让它更惧怕他,从而忽略希衡。 希衡是正,玉昭霁是魔。 正道修心,魔道修力,希衡注定比玉昭霁更能破幻界、寻本质。 恰在此时,玉昭霁给希衡争取的一瞬时间也够了。 希衡取下眼上白纱,白纱在她掌心划过,如同一尾鱼,最终化为魔力归回玉昭霁的体内。 她迎着漫天紫雷,如风雨中不倒的白虹,飞入长空中。 不必白纱覆眼,不惧万千血腥,希衡从来都只是一往无前的剑修。 她找到了,鬼墟幻市、古灵真身。 天空中,有一只戴着镣铐的飞鸟——人族,鱼人,这鬼墟幻市中还有一方阵营,一点脸都没露啊。 飞鸟盘旋、低回,在天空中越飞越高。 玉昭霁同样飞入空中,他眼中的魔气映照着长风紫雷,原来是这样…… 魔族至宝空天印,被鬼墟幻市拿来隐藏了天地乾坤。 “殿下,劳烦了。”希衡道。 和玉昭霁之间,不必说得那么明晰,他们的默契早在一次次生死交战中养成。 玉昭霁召出焚寂魔刀:“你的要求,孤自然会应。” 焚寂魔刀中再度释放血狱,玉昭霁在血狱之内,衣袍猎猎,念起收服魔族至宝空天印的魔诀。 紧接着,山河倾倒、天空陷落。 整整一片天空,落至血狱之中。 天空塌陷,日月无光,所有碎裂的星辰烈日都往血狱中倾倒,溅射的流星落至长街。 数万流星、千百烈焰,没有一颗落到希衡所在的方向。 魔族太子想杀的人就一定会杀,想护的人也一定会护。 第92章 太子殿下,在线绿茶。 青天中原本烈日高悬,随着赌局落下一周目,鱼人胜利。 瓢泼大雨连绵无断绝,地上满是泥泞。 玉昭霁收回魔族至宝空天印之后,无论烈日、阴雨,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空中充斥着血红色的眼睛,眼球格外发达,粗大的神经裹住眼球,拉长、如同长筒,对准天空之下。 这就是鬼墟幻市的古灵真身。 鬼墟幻市中不只有鱼人、人族阵营,还有天空中戴着镣铐的飞鸟。 这些飞鸟在空天印的掩护下,根本没法被修士们发现。 而飞鸟的作用就是监视——身为庄家,还是能被赌徒杀死的庄家,鬼墟幻市哪儿会完全放任赌局的干净进行,它操纵萧瑜风杀希衡,就是它对赌局的监视、控制。 飞鸟戴着的镣铐,也不是普通镣铐。 其余修士根本看不到镣铐的存在,唯有道心通明的希衡,才能看到那镣铐是界规的具象化。 界规相对维护赌局的公平,所以,在飞鸟身上戴上镣铐,限制鬼墟幻市动更多的手脚。 希衡忽然把视线转移到飞鸟上的原因则是——解千语、魔臣。 鬼墟幻市忌惮希衡,但它也同样忌惮玉昭霁。 鬼墟幻市以逍遥王、玉昭霁来制约希衡,又拿什么来制衡玉昭霁呢? 玉昭霁只要不怕担负上业力,完全可以在内部吞噬掉鬼墟幻市,反正,那些肮脏的赌徒灵魂、贪欲、邪念都是他的大补之物 希衡刚才见鬼墟幻市紫雷嗡鸣,恨不得把玉昭霁也跟扔出去的模样,就知道它对玉昭霁同样抱着莫大的杀心。 再联想到玉昭霁一直没能召唤回魔臣和解千语,希衡便明白了,鬼墟幻市中有其余阵营——它将魔臣们弄到其他地方,让玉昭霁孤掌难鸣,如若再杀死魔臣,提前拿到魔臣们的记忆对付玉昭霁,就更好了。 一旦找到破绽,对希衡来说,发现天空飞鸟、鬼墟幻市真身也在一念之间。 空天印如同红日坠落,火星溅射,血狱中扬起血色屏障。 天空碎裂。 鬼墟幻市离开空天印的庇护,自知难以挽回,它以前接受过魔族皇族的典当,知道哪怕是魔皇,收服空天印之时都是最虚弱的时候。 于是,鬼墟幻市降下诛魔剑阵,随着空天印一起坠落——这诛魔剑阵,是鬼墟幻市以前赌局中的战利品。 诛魔剑阵,数万柄剑杀气腾腾朝玉昭霁而来,每一柄剑都暗合乾坤八卦,封住玉昭霁每一处的死穴。 玉昭霁玄衣如夜,墨发飞扬,他整个人如笼罩在血色中,猩红的血意染上衣服、头发。 想趁他病要他命? 这主意可打错了,登时,满街死人尸骨、鲜血中开出血色的混沌火莲,混沌火莲如同柳絮般往上轻飘。 每一片混沌火莲瓣,都能融化一柄长剑,混沌火莲朝空中的眼珠飞去。 鬼墟幻市连忙在眼珠前使用神女屏障,挡住那些混沌火莲。 那并非普通的混沌火莲,而是玉昭霁的混沌火再从尸骨中生出,是混沌恶火。 混沌分清浊,混沌恶火就是世间最恶之火,本就吸收了无数赌徒邪念的鬼墟幻市只要沾上一点混沌恶火,它的邪念就会被放大,直到无法控制,自取灭亡。 这太可怕了。 此刻,活了万年、难免有些骄傲的鬼墟幻市确切感受到,为什么以前它收取的魔族魂魄,全都这么惧怕这位年轻的太子。 玉昭霁接着收服空天印,不再顾及诛魔剑阵。 反正,等那些诛魔剑阵突破混沌火莲到他周身时,已经是废铁一般的存在。 玉昭霁丝毫不顾及周身的危险,杀气凛然,然而紧接着,空中剑影分辉,剑气如月露清影般洒下。 希衡在诛魔剑阵中央,她的剑气不算繁多,仅有十道。 但十道剑气全部飞往诛魔剑阵的弱点处,摧枯拉朽般毁掉整个诛魔剑阵。 希衡身上萦绕着剑影清气,无声为玉昭霁护法。 原本凶残凌厉、准备撕了诛魔大阵的玉昭霁:…… 见到希衡凌空而来,玉昭霁心里沁出甜意。 这个正道剑君,不枉费自己为她护法这么多次,她居然也来了。 那,玉昭霁可要就这个机会,抓到更多了。 希衡是无瑕的玉,也是高远的风,她心中的弱点太少了,玉昭霁抓到一个机会,就不会放过。 瞬间,原本威风八面、以混沌恶火压制得鬼墟幻市有苦说不出的玉昭霁面色一白,身形微微一晃,唇边溢出血迹,更添战损之美。 “希衡……”玉昭霁微微咳嗽几声,“幸好有你回护孤。” 差点被混沌恶火点燃的鬼墟幻市:…… 被玉昭霁压制得只能静待被收服的空天印:…… 他能要点脸吗? 但这些魔物,也不会有在生死存亡关头戳穿玉昭霁的想法。 玉昭霁脸色泛白,却更有谪仙临尘、引人怜惜之感:“希衡,你自去做你自己之事,孤这边无碍。” 玉昭霁强行收服空天印,鬼墟幻市失去空天印,就如同失去左膀右臂。 希衡望了眼天空中的小黑点,没过多推辞,但是,她直接分出自己的清正本源灵力,拨给玉昭霁。 正道的清正本源灵力,的确比魔道的毁坏魔力,更具备保护人的作用。 清正本源、剑影如织,原本和魔道如同水火的剑影、曾经和玉昭霁打得难舍难分、往死里招呼的剑影,此刻在玉昭霁身侧,一副护卫之态。 玉昭霁仿佛从这如水的灵力身上,闻到属于希衡的呼吸。 这个榆木脑袋、没开情窍的,今日怎么这么让魔难以招架?再这样下去,玉昭霁都要怀疑明晰心意的是希衡,不是他了。 玉昭霁深吸一口气,空天印试图趁着凶神恶煞的魔族太子动情时,偷偷溜走。 然后被玉昭霁接连六道血印刻上去,消停了。 玉昭霁周身魔力一荡,将希衡的灵力、剑影悉数归还:“孤用不上,你小心些。” 舍不得是一回事,大战之际,他肯定不可能分薄希衡的灵力。 情趣是一回事,爱护又是另一件事。 希衡见玉昭霁归还剑影、灵力,并不勉强他,而是在顷刻之间飞入空中,清影飘渺,身法绝世,鬼墟幻市的任何攻击都打不在希衡身上。 鬼墟幻市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鬼墟幻市增厚自己面前的屏障,同时再度布下天罗地网的杀招,要诛杀希衡。 然而,希衡只是虚晃一剑。 她的目标压根不是鬼墟幻市真身,而是“天空”中的某处。 剑出、血灭。 一剑破幻。 “天空”的幕布被一剑撕开,里面噗通噗通掉下许多人。 解千语、玉昭霁带来的魔臣,这些人、魔全部昏沉沉从空中掉落。 希衡挥洒出灵力,淡薄如水的灵力在空中织成网,接住掉落的人。 她的灵力再温和,但剑修的灵力,再做出温和的模样其实也格外凛冽,解千语等人被冰得缓缓醒来。 一醒来,他们便瞧见天地变样。 一边是周身血色、如随时要扬了修真界的玉昭霁,一边是清影剑仙,面无表情救人的希衡。 天空最顶端还有一只血红色的大眼球。 刚醒的解千语:…… 他眼睛一闭,差点又要昏过去。 希衡揪住他的衣服领子,往下边一扔:“找个地方躲起来。” 玉昭霁眼风扫来,到底没在此时和解千语计较这许多。 他不需要自己动手。 其余昏昏沉沉醒来的玉昭霁臣属们则骇然望向自家太子殿下,觉得小命难保。 进入鬼墟幻市这么久,太子殿下的召令一道接一道,他们居然一直没有突破幻境归去,现在太子殿下在那里收服空天印,他们在这里睡大觉刚醒。 光是想想就窒息了。 当即,所有魔臣不顾自己刚醒来,全朝解千语扑去。 太子殿下吩咐过,别让这个人死了,但是也别让他过得太高兴,要让他以后看见太子殿下和华湛剑君,就自动有多远走多远。 解千语瞧着魔臣们乌泱泱扑来,眼前一黑。 空中,希衡救出解千语等人,鬼墟幻市这样的邪物,如果希衡不先救出解千语等人,鬼墟幻市转脸就会用他们的性命和希衡谈条件。 邪物最擅长的就是做交易。 就人心弱点来说,正道在意的东西太多,正道在意别人的人命、在意道义、良善,就会有更多被邪物威胁的弱点。 所以,希衡在长期和邪物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邪物诡谲,变幻莫测,正道就要以更面面俱到的心态、方式,斩断邪物一切退路。 正道只知光风霁月,而不知人心叵测的话,那就是废弃的剑、愚蠢的善。 希衡一招声东击西,救出解千语等人,继而迎风而上张开剑域,切断鬼墟幻市的逃遁后路。 第93章 因果之争 硕大的眼球挂在空中。 这只眼睛,能够看透一切赌局中的伎俩,让赌徒们倾家荡产、典当一切。 可当死亡来临时,这只运筹帷幄的眼球仍然会震颤。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万年老怪还是垂髫稚子,无论平日多么吹嘘活够了,在面对死亡时,都会油然升起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鬼墟幻市真身被找到、退路被封死、空天印被抢夺。 鬼墟幻市用尽万年来依靠赌局、得到的一切法宝、修为,来抵挡希衡这惊天一剑。 论修为,它不知掠夺了多少修士的修为,这些修为汇聚在一起,甚至超过大乘期。 大乘期已经能引来天劫、破碎虚空飞升。 然而,鬼墟幻市只有堆叠的修为,心境全无…… 希衡清清静静的一剑扫来,咔嚓一声,修为破碎。 鬼墟幻市骇然,整个眼球密密升起胆寒的颤意,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大乘期修为! 华湛剑君仅仅是出窍期,不如化神,更不如大乘,严格意义来说,这位剑君何尝不是易碎时的天骄? 可怎么、她一剑就能…… 需知,修为和心境挂钩,赌输的修士已经典当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心境,但是一个走投无路、陷入赌博的修士,哪里还有当初的心境来典当?鬼墟幻市只捡了一堆破烂心境。 因此,这些修为凑在一起,如同杂石堆砌,根本不够凝实,希衡一剑就散。 鬼墟幻市再散出无数逆天法宝,阻止希衡。 可是,血狱和剑域同时张开,扰乱此方天地规则。 一旦规则被扰乱,那些逆天法宝全部如同犯错的仪器,开始不听指挥起来。 需知顶尖的法宝,都是暗合乾坤顺逆之道,只有沟通了天地阴阳,才是真正逆天的好法宝,否则,就只算是储存些灵力、魔力和招数的死物罢了。 而玉昭霁和希衡扰乱这里的天地规则,那些法宝全部不能再被使用。 法宝,怎么敌得过修士? 鬼墟幻市以前从未遇见过希衡和玉昭霁这样的修士,基本来说,能到他的赌局中来的修士,心智都不太坚定。 哪怕原本坚定,也因为人生的大起大落、求道的艰难困苦,而产生了心迹上的裂缝,别提扰乱天地规则,就连救自己都做不到。 因此,杀神一来来俩,鬼墟幻市方了。 它的恐惧随着希衡的迫近越渐增加,鬼墟幻市下意识想到以前吸收的妖魔情感: 害怕! 害怕华湛剑君! 她怎么还不死?修真界那群人行不行啊?一般来说,像这样的人都会被修真界自己人所杀,怎么她还不死? 恐惧深深攥紧鬼墟幻市,壁虎断尾求生一般,它瞄上了自己的所有战利品—— 修士灵魂。 原本,它为了得到希衡和玉昭霁的灵魂,想让这些灵魂同时自爆,杀死希衡和玉昭霁,得到她们的魂魄。 到了鬼墟幻市这份儿上,灵魂的量已经不重要,它要的是质。 可没想到……它的真身被找到、空天印也被玉昭霁收服,鬼墟幻市的路越走越窄。 如今只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在希衡一剑刺入眼球的前一瞬,万鬼同哭,灵魂们齐齐发出悲鸣,这样的悲鸣死气,甚至震动鬼界。 鬼界的使者循着死气而来,探出头来一看。 哟,那血狱中间的不是上次差点把他撕了的魔族太子吗? 再一细看,鬼墟幻市、华湛剑君。 很好,鬼界使者立刻缩回头去,麻溜关闭鬼界之门。 临走前,他端肃着脸:“诸位,鬼界事务繁忙,鬼界黄泉无法再承接这些冤魂,届时,谁使得这些冤魂遍布天下,谁就等着天道因果结算。” 这里的人、魔都是入了道的,他相信他们听得懂。 鬼界使者担心这些人不信,又补了一句:“殿下应该知晓原因。” …… 玉昭霁前些日子清洗沙华魔界,的确杀了不少魔。 他对希衡点点头,示意此事为真。 希衡感到棘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族太子更是如此,帝王将相的杀伐累累比之妖魔更甚,却又难以用正邪来划分。 最重要的是,现在击杀鬼墟幻市,那么冤魂无法进入鬼界黄泉,天下将大乱。 鬼墟幻市真没想到连天都在助他,登时,眼球喜得乱颤,本长筒似的形状拉宽,昏黄的眼如同在微笑。 它道:“华湛剑君,稍安勿躁呐。” 希衡的剑就停在眼珠前面,剑气如霜,眼珠中流下一滴血泪,万分诡异。 鬼墟幻市继续诛心:“剑君可以杀了吾,但吾这万年以来,留了多少人的魂魄。剑君可得好好考虑考虑投鼠忌器之事。” “冤魂进入人间,阴气过剩,天地间阴阳失衡。” “邪魔遍布,民不聊生,这些因果都是剑君承受不起的。” 希衡冷冷看着那个邪笑诡异的眼球,剑中杀意一起,再推进一寸。 她居然不顾天下大乱,要诛杀鬼墟幻市? 鬼墟幻市大乱,强作镇定: “当然,剑君也可以选择将所有冤魂挫骨扬灰、断绝它们的轮回机会,这样,天下可太平。”鬼墟幻市道,“可是,断绝别人轮回之路的剑君,恐怕也要由正堕魔,沦入魔道了!” 那不是一万、十万个冤魂。 而是鬼墟幻市在万年间积攒的所有赌徒灵魂。 谁敢背上这样一笔债? 长风之中,宇天之下,希衡雪衣墨发,长剑就抵在鬼墟幻市的眼珠前面。 她一身清冽的杀意,却如同龙入泥淖,被束缚住手脚,不能真正刺出那一剑。 长风赫赫,三方僵持。 玉昭霁此时已经收服完毕空天印,见局面如此僵持,玉昭霁的血狱再度张开,将那些赌徒灵魂收入血狱之中。 玉昭霁的血狱自成一界,能容纳不少赌徒灵魂。 然而,万年间的灵魂实在是太多了。 很快,血狱中的灵魂多到站不下,玉昭霁吞噬他们身上的邪念、实力疯狂壮大,但是,他的眼瞳再度变为沉黑的兽瞳。 沉黑之中,有一轮黑日。 太阳、烛照。 玉昭霁一旦显露异兽形态,就说明他体内凶神的血液在沸腾,凶神曾堕众神,身为他后裔的玉昭霁,一旦失控必定无人可制。 血狱仍然在不断扩大,玉昭霁周身已经无人敢近。 鬼墟幻市同样着急,如果玉昭霁继续这样下去,他没有制衡希衡的灵魂后,他一定会死。 鬼墟幻市连忙道:“太子殿下!华湛剑君!” “你们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世间有正,也该有邪,难道你们非要不顾一切杀吾?”他道,“太子殿下你,一次吸收这么多邪念,你也不会好过。贪多嚼不烂。” 他又看向希衡:“剑君,太子殿下一旦失控,可比吾的危害大多了。” 的确,鬼墟幻市要依靠赌局,层层设计才能让人心甘情愿掏出一切。 玉昭霁不一样,他天生能吸收邪念,凶悍强大,一旦他失控,他杀人后就可吸收全部情感、邪念,不断壮大自身。 这太棘手了。 希衡召出剑影,纯清剑影插入血狱之中,玉昭霁的神智稍微清醒一些,但眼瞳深处,仍然如同玄奥的夜空。 杀意茫茫看不太透。 希衡道:“玉昭霁,停下。” 希衡的声音传去后,玉昭霁立即控制血狱不再扩张,他按压住心里天生对力量的渴求,强行压制天性让玉昭霁有些晕眩。 但是,他仍然极有自控力。 短时间靠吞噬灵魂提高修为,的确是捷径,但长久来看,心境未跟上就提升修为境界,反而不好。 何况,希衡还在。 玉昭霁自然不会在希衡面前展现自己缺乏自控力,相反,他控制本性得极其干脆利落。 要是不认识玉昭霁的人、没有看见这冲天魔气,只见他面对无上力量时的拒绝和清心,一定要以为这是哪个清心寡欲的修道者。 谁能想到这是最重欲的魔呢? 魔,若能压制自己重欲的本性,只能说明他渴求者甚多,多到情天恨海的地步,才能轻视眼前这点欲。 玉昭霁收起血狱,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仿佛那不是力量,而只是一杯茶、一盏水。 希衡对他收得这么干脆利落,有些微意外。 玉昭霁到底想要什么? 此时,鬼墟幻市再次作妖。 他想活下去,此刻希衡抽出精力,以免玉昭霁彻底失控时,就是鬼墟幻市出手的时机。 他出手,操纵着所有赌徒的灵魂。 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 “新的赌局——驱逐剑君、太子,败者输百年阴寿,胜者转世还阳。” 鬼墟幻市此话一出,所有赌徒灵魂全部疯狂起来,若黄蜂乱舞,若群蝇汇集。 他们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前往希衡、玉昭霁的方向,赌徒灵魂人数众多,只要有一个跌倒,另外的那些灵魂就残忍无情地踩上去。 搭建成人梯、魂梯通向高空,他们脸上全是可怖的兴奋、对赌局的渴求,想要翻身获得阳寿。 鬼墟幻市哈哈大笑。 他在空中睥睨一切,如同高高在上的王审视自己的杰作、子民,他一句话,就能令这么多灵魂为他卖命。 他接受过许多修士典当寿命,无论阴寿、阳寿,鬼墟幻市都能拿来作为赌局的奖励。 他已经俨然成为一个小小的鬼界黄泉般的存在,如果再让他继续发展下去,再掌握轮回的力量…… 鬼墟幻市就会成为这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届时,一个玉昭霁,一个希衡又算得了什么? 人性本恶,这世间只有回归至恶,才能至真。也只有修至恶,才能真正达到最强。 等他大成,没有人会再潜心修炼、没人再种地经商,当一切有捷径可走,任何东西都可以通过赌局来得到,人的劣根性将会被发展至难以想象的地步。 赌徒灵魂们一个接一个扑向希衡、玉昭霁。 鬼墟幻市的目的很简单,要逼走希衡、玉昭霁,既然希衡的剑域已经张开,他走不了。 那么希衡、玉昭霁离开不就是了? 如果希衡、玉昭霁赖着不走,鬼墟幻市就要用车轮战,磨死他们二人,或者让他们背负上无尽因果,逼他们不得不走。 起初,希衡和玉昭霁身前出现一道屏障,隔绝这些疯狂的赌徒灵魂。 但是没用,在红眼的赌徒面前,他们从不吝代价。 屏障越来越薄,希衡和玉昭霁眼看着只能离开鬼墟幻市之时,希衡的剑动了。 咣当一声,屏障正好在此时破碎,赌徒灵魂冲进来,清湛剑气如虹贯出,这些赌徒灵魂当即毙命。 阴寿、魂魄全部碎裂,连转世机会也没有。 希衡的剑上滴滴哒哒落着血…… 鬼墟幻市瞳孔一缩,她灭别人轮回机会?不怕背上罪业吗? 鬼墟幻市安慰自己,灭几个、几十个赌徒灵魂的轮回,都算不上什么,毕竟严格来说,这些赌徒灵魂的确冲破了希衡的屏障。 他们先种下因,得到希衡灭杀他们轮回转世的果,合情合理。 可是,鬼墟幻市眼睁睁再见着,血如长河、从那名正道剑君的剑中洒落。 她白衣胜雪,从万千鲜血中翩跹而过,鲜血和流逝的生命都成了她飘渺如幻的剑招下的陪衬。 如世外剑仙,却剑剑索命。 疯狂的赌徒灵魂终结于希衡剑下,鬼墟幻市几乎感到血液里的凉气。 为什么?她不怕因果业力、报应不爽吗? 一次诛杀这么多灵魂,断人轮回、切人后路,她做了这些事,还怎么做她高高在上的正道剑君? 她会堕魔、道心破碎,一代正道天骄就此蒙尘。 鬼墟幻市真没想到希衡付出这些东西也要解决了自己,它战栗、恐惧,同时期待着她忽然回转心意。 对正道来说,堕魔不如死。 玉昭霁起初也没想到希衡会比他先一步诛绝灵魂,待反应过来,又觉得这是情理中事: 修真界救人最多的是华湛剑君希衡,可杀人最多的同样是她。 这话看着很难理解,可若谁去看看监牢多大、私刑多重,承载恶的工具远比善的表彰多得多,就知道为何修真界希衡杀人最多。 玉昭霁拦腰砍断一个赌徒灵魂,血色溅到他如玉的脸上。 他也很好奇,难道希衡做好了堕魔的准备?这是玉昭霁一直以来的渴望,但当真正发生时,他可并不开怀。 好像看见了什肮脏的东西,想要借阴谋诡计打碎玉瓶。 玉昭霁看向希衡,魔,相对来说没有正道那么严苛的清规戒律、道心因果。 希衡就不一样了,她自小修的剑道就是以天下为先,所以,今日如果她无法处理好此事,道心会直接破碎,当场堕魔。 玉昭霁和希衡认识多年,他从未见过希衡真正失控过。 今日,她一定有应对之法,才会做出这种事。 玉昭霁越过诸多灵魂,如飘渺血云落至希衡身侧,他望着她冷幽幽的侧脸,赫然发现,希衡的眼睛一直是清醒的。 她在清明地诛绝灵魂,没有一点犹豫、迷茫、痛苦。 鬼墟幻市咬牙,这不可能!这么多因果,她不可能背得动。 第94章 以杀证道 剑裂青天。 鬼墟幻市不断操纵赌徒灵魂挡在身前,替自己领死。 但是,消亡在希衡剑下的灵魂越来越多,鬼墟幻市积攒万年的赌徒灵魂至少被杀绝一半,希衡也绝不留情。 剑、已经成了血色。 剑锋下血水蜿蜒成河,希衡眼里映照着长天霜色、血如红枫。 鬼墟幻市最后咬咬牙,使出最终的手段:所有赌徒灵魂全部聚集在一起,以血肉之躯要给鬼墟幻市挡住一条生路。 赌徒灵魂们高聚在一起,所有疯狂的灵魂手拉手、肩并肩,围绕在希衡、玉昭霁的四面八方。 他们围绕得如同长长的烟囱,朝希衡、玉昭霁扑来。 希衡和玉昭霁被围在最中央,四周的风都被这些赌徒灵魂们堵住,只有最上空还有一个赌徒灵魂们没来得及封口的“圆” 一个人头落入“圆”里,紧接着,数不清的赌徒灵魂们以身盖住那个“圆” 玉昭霁手心再度现出焚寂魔刀。 焚寂魔刀染满血雾,玉昭霁真正大开杀戒时,用的就是焚寂魔刀 当他还有闲情逸致时,玉昭霁还会使用混沌火莲,以漫天飘满的混沌火莲具备诗情画意般杀人。 但当他真正烦了,只会用刀。 魔族太子因为长得过于如同谪仙,起初受了不少指摘和轻视,因此,他的进攻方式向来要多残忍有多残忍,要多血腥有多血腥。 玉昭霁打算多杀一些,反正他是魔。 焚寂魔刀是绝情之刃,不似天湛剑那样正气凛然,此刻劈砍入赌徒灵魂肺腑,玉昭霁心中连一点凶意都没跳动起来。 杀这样的玩意儿,毫无挑战性。 如同喝水吃饭,玉昭霁自然提不起太大兴趣。 但为了回护希衡的道,玉昭霁仍然选择杀。 清霜长剑格挡住焚寂魔刀,玉昭霁顺着剑身望去:“希衡,你又要阻止孤。” 一个“又”字,体现玉昭霁现在心情实在不美妙。 他可不知道希衡打算做什么渡过眼前的劫,但希衡不说,玉昭霁就只会按照自己的构想做下去。 “希衡。”玉昭霁道,“你不会又要阻止孤杀人?你的道心、你的剑道,难道就要毁在这些赌徒的灵魂身上?” “孤替你杀,你要是敢再拦孤,孤就杀了解千语。” 玉昭霁“微笑”地看着希衡,他其实很少笑,但每次笑意不达眼底时,则说明是要动真格。 “除非,你告诉孤,你断绝这么多灵魂的轮回之路,能有什么办法保你道心?” 玉昭霁的目光,落在希衡剑上的血、手上沾染的血雾上。 他现在不想她成魔,想保全她的道,对希衡来说,成魔是毁灭,不是占有。 希衡听完玉昭霁的话,同样敛眸,心生感触。 她和玉昭霁在道魔立场上存在区别,其实,按照玉昭霁的身份来说,希衡成魔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但他拒绝这个结果。 希衡此时真正感受到玉昭霁和她,如同知己一般。 当然,玉昭霁拒绝她成魔,从他好战的秉性来说,也有可能是玉昭霁清楚一个真正比肩自己的对手,能够对他的魔道更有助益。 但,哪怕是最后那种可能也没什么,真正的知己,就在于了解。 希衡的长剑从一名赌徒灵魂身上穿刺过,一列赌徒灵魂都倒在希衡穿透的剑意下。 希衡道:“现在你停手,更有利于我的道。” 玉昭霁长睫如玉。 “因果孽债,一人能背负,就不必要两人。”希衡说完此话,不再像刚才一样留手。 她手中长剑分化出整整十道剑影,如同月华疾星,朝赌徒灵魂中飞去。 如烟囱、铁桶一般的赌徒灵魂阵全部分崩离析,灵魂被断绝轮回之路,消亡得太多,连空中都缠绕一股浓浓的死气、悲鸣。 希衡的身上也染上血煞气,原本清冽如霜雪的气质也多了一丝化不开的杀意。 浓厚的积云雷鸣在她头顶上积攒,如同随时要击杀希衡,需知世间自有因果。 修士具备搬山倒海之力,一剑可灭一城。 如果天道不对修士加以制约,那么世间早就大乱。 现在希衡断绝这么多灵魂的轮回之路,背上数不清的因果,她头顶上的积云就是因果债、天劫现的一种。 如若她渡过这次天劫,那么,满身正道修为变魔功,她即刻成魔。 如若她渡不过这次天劫,那就是遭受天罚、身死道消。 浓云天劫在希衡头顶,还没有劈下来,鬼墟幻市心想,难道她以前积攒的功德太多? 鬼墟幻市即刻让所有赌徒灵魂都扑向希衡,同时自己拼命想逃开希衡的剑域。 它道:“华湛剑君,天劫已现,你还执迷不悟?” 鬼墟幻市期待希衡能够放弃,毕竟,它可不想死,哪怕是一个正道剑君付出堕魔的代价,他也真的不想死! 劫云雷电,缠绕在希衡四周。 鬼墟幻市发疯一般逃遁,他放弃自己的所有法宝、积攒下来的一切东西也要跑。 同时,鬼墟幻市使用一切手段和外界取得联系,他靠人心之欲生存,修真界的一切修士只要有欲,都有可能被他操控。 于是,这时的鬼墟幻市外,一个修真界大城都陷入鬼墟幻市的蛊惑之中。 在修炼的修士、做买卖的商贩、路上的行人。 青楼的花女,教书的教席…… 一瞬间全部被攥入鬼墟幻市的控制,好像有一个声音说:来一场赌局吗? 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只需要付出一个赌局的代价。 如果你这一局输了,那也不要紧,赌局最重要的是运气,而运气,早晚会眷顾你。 顿时,整个修真界城陷入瘫痪,许多修士浑浑噩噩朝鬼墟幻市真身走去。 他们的亲人在背后拉住他们,狠命地拽。 “你要去哪儿啊?去哪儿啊?” “娘,我去赚灵石、赚修为……”这些人浑浑噩噩道。 鬼墟幻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玄清宗等正道宗门也发现了。 登时,他们派出弟子,前往此城,要拦住这些被鬼墟幻市迷住的修士。 但是,毫无作用。 正道弟子们手持法器,挡在修士们面前:“不得前往!” 修士们以肉身挡住他们的法器,不知疲倦般前行,弟子们设下结界,修士们仍然强闯,就连禁身符咒也不管用。 ……人间浩劫。 欲,是世间最可怕、也最强大的东西。 帝王掌控了欲,以权力、金钱就能笼络朝臣武将,替自己打下一个江山。 商人掌控了欲,就能奇货可居、赚得盆满钵满。 世间由欲构成,也由欲毁灭。 现在,能够阻止这些修士前去送死的只有……消灭鬼墟幻市。 可是,浓郁劫云就在希衡头顶,随时都要劈下惊雷,这位正道剑君现在长剑染血、手下亡魂累累,一半是正,一半是魔。 鬼墟幻市张狂大笑:“华湛剑君!玉冥魔君!再会了!希望下次见面,二位还能参加吾的赌局。” “虽然这次有许多不愉快,但是,时随事易,以后的二位能抛弃前嫌来找吾也说不定呢。” 狂妄。 希衡不顾周身如影随形的劫云,穿过一片血色,她凌空而去,所到之处便是赌徒灵魂被断绝轮回之路。 她离鬼墟幻市的真身越来越近。 鬼墟幻市越来越恐惧、恐惧滋生狂妄,它越来越疯魔:“你想成魔对吗?” “太子殿下,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成魔?哈,难道这正中殿下卑劣的下怀?” 玉昭霁只觉得他聒噪,纵然此时玉昭霁很担心希衡的道,他也相信希衡刚才所言,没有阻止她。 劫云已经压至希衡头顶。 好似她再断绝一个灵魂的轮回之路,天罚就会劈下来。 希衡的发丝随着劫云、长风而飞舞,她看见:外界的修士一个接一个被鬼墟幻市控制,赌徒灵魂们一个比一个疯狂。 这些赌徒们,赌输了一切,用自己的贪婪、堕落,给自己织造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现在还想用灵魂来阻止她杀鬼墟幻市? 这些赌徒灵魂真的还有轮回吗? 根本没有。 鬼墟幻市的赌局是一轮接着一轮,就拿鱼人和人族的纠葛来说,就能长长久久纠缠下去。 这些灵魂会永世被困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希衡和玉昭霁赢了赌局,却仍然没能“所见即所得” 因为赌局的期限就是永远。 这次胜,不代表下次胜。 赌徒永远精明不过庄家。 鬼墟幻市就捏着这个不可能兑现的轮回,来挟制希衡。 希衡手起、剑落,天湛剑经过剑神墓中传承的洗练,已经恢复三四成。 除开天湛剑外,剑神墓中的太钧剑也飞来,自愿进入希衡手中。 太钧剑,剑神……就是当初被鬼墟幻市蛊惑的修士之一,昔日剑神心爱的师尊死去,剑神进入鬼墟幻市赌博,想要复活她。 没想到越输越多,直至死在这里,留下了剑神墓。 太钧剑如今进入希衡手中,就是为了替昔日剑主复仇,也是为了替天下除了这孽障。 万鬼恸哭,没留手的希衡,杀鬼墟幻市万年积攒的灵魂,也用不了片刻。 头顶的劫云如期而至,粗雷劈在希衡身上。 玉昭霁脚步一动,完全化作异兽形态,随时要从天罚下抢人。 鬼墟幻市则沾沾自喜,恨不得希衡立刻去死,然而,三、六、九…… 整整九道惊雷劈下后,希衡仍然完好如初。 她修为深厚、自小修的全是正儿八经的正道功法,底蕴深厚,一点儿捷径没走,扛得下九道惊雷倒也不算出格。 可是,令鬼墟幻市骇然的是,九道惊雷之后,劫云中劈下的不再是天罚之雷,而是证道的劫雷。 鬼墟幻市万年来操纵人心,见了数不清的事,但没一个有今日的事这么离奇 一个正道剑君,断灵魂的轮回之路,只挨了九道天罚就立刻转成证道劫雷? 天道疯了吗? 纵然最近正道凋敝,天下邪多正少,天道恐怕的确对一个真正的正道剑君盼星星盼月亮,但是,天道应该无私。 那些赌徒灵魂,纵然有错,可他们的错不至于到被断绝轮回的地步。 为什么她没被因果压垮? 此时,空中的希衡证道时闹出的响动格外大,道蕴万千,磅礴洒向天地,一时间,天下无论正邪,全都心生寒凉。 一股惧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什么道? 妖界、魔界、修真界不出世的老怪们全部探出神识,要探查这里的动静。 唯有玉昭霁就在不远处,始终眉眼平静。 他知道希衡为什么能断绝这么多灵魂的轮回之路,还能证道了。 她修的是剑,剑为凶兵,此次直接证的是杀道。 正道剑君,以杀证道,传出去多么闻所未闻。 何为以杀证道? 以杀证道说得简单,但若真正这么好成,那岂不是天底下所有好杀者都能以杀证道? 真正的以杀证道是:世间邪欲万重,没有杀,何来生? 世间的灵力、土地就这么一点,没有杀生,没有死亡,那么世间早就过载。 天道奖励生存,也奖励死亡。 以杀证道者为心中正道而杀、也可以是为心中邪道而杀……只要她心甘情愿为道而背负因果。 而希衡呢?她一直除魔卫道,救了无数人、杀了无数邪,她本来身上就缠绕无数因果。 如今再诛绝赌徒灵魂,以杀证道,天罚降下整整九道惊雷,她也道心通明,百死未悔。 她的以杀证道,是以杀证正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正道若不杀,用什么来维护正? 这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头一遭,以往哪怕是魔道,也有一个又一个妄想以杀证道的魔死于非命。 劫雷为希衡身上渡上清辉,明明是以杀证道,天道却降下甘霖、鸾凤、瑞兽。 这样的天地异象,更让此时窥探的老怪们坐立不安。 一只鸾凤忽然清鸣,飞向玉昭霁的方向,在他周身环绕几圈。 这是……证得大道的修士潜力无穷时,天道会降下的预示,昭示着玉昭霁和希衡的未来息息相关。 只是不知,这次预示的是吉还是凶? 第95章 佛魔阵 鸾凤落在玉昭霁肩上,和他身上的血影融成一道。 长空中的希衡也看向玉昭霁,天道泄露的未来天机会是什么? 鸾凤清鸣、祥云环绕间,希衡和玉昭霁同时见到: 魔族华丽但昏暗的寝宫内,玉盏碎裂,鲛纱被揉成一团,洒上血墨委顿在地。 一截清清冷冷的衣袖从雕花的案桌上垂下,紧接着,殿内清香徐徐,希衡白衣墨发,衣着完整躺在魔族的寝殿内。 她如同闭目浅寐,脸色如雪般苍白。 一双大手覆在希衡额头上,玄衣拂过、金饰垂落。 希衡哪怕被这样对待也没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那双手的主人身子前倾,额头贴在希衡的额头上,赫然是玉昭霁的脸。 玉昭霁微不可见地皱眉,什么天机警示? 说得不明不白,无头无尾,凭空污人清白,难道他还会把希衡带去寝宫对她下迷药吗? 这也太瞧不起他了。 玉昭霁不想让希衡看见这种东西。 玉昭霁周身盛开混沌火莲,鸾凤迫于混沌火莲的威力,不得不离开,原本昭示的天机也随之终止。 希衡:…… 她在空中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在心虚什么? 玉昭霁镇定自若回望:“希衡,孤来日会朝你解释清楚,现在,先顾好眼前。” 言之有理,先解决鬼墟幻市才是最要紧之事。 鬼墟幻市的真身此刻已经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见着长剑朝自己而来,追魂索命,让人闻风丧胆。 他也算是运气太差。 证道的修士,根据自身所证道的不同,都会携带不同的道意威逼。 希衡是剑修,以杀证道后她每次出剑,都会让对手打从心底里恐惧她身后的杀道深渊。 正道剑君,却以杀证道,携带杀道深渊一般的道意,这实在令天下妖魔胆寒。 鬼墟幻市退无可退,在穷途末路之际,被希衡一剑截杀。 空中的眼球登时碎裂,化作无数碎片,想要洒下山河。 玉昭霁立刻催动空天印,挡在天地和魔族的交界处——鬼墟幻市收取欲望已长达万年,他哪怕死去,那些碎片一旦堕入魔界、山河,都会是极大的污染。 能够促使接触到他的修士、魔更加疯狂,心中种下堕落的种子。 空天印如同湛蓝色的天空,镜屏一般,鬼墟幻市的碎片落至空天印上,便自动化为玉昭霁的养料。 玉昭霁是魔族太子,他以一己之力可以催动魔族至宝,替魔界挡下污染。 但希衡手上可没有空天印这样的至宝。 天湛剑是凶兵杀器,太钧剑同样是,都只能杀却难以护,眼下,希衡该如何解决鬼墟幻市死后的污染碎片? 希衡一剑刺出,纯正剑意刺开一个空间通道。 空间通道内,剑意隔绝了通道闭合,使得这个空间通道能够长存。 通道那头传来佛音,如菩提树下灵明低语,众僧的诵佛声洗涤心灵,木鱼敲动,佛珠滚动,佛光透过空间通道传到此间。 “阿弥陀佛。” 一名和蔼、眉须皆白的和尚出现在空间通道的那一端,他气定神闲,面对这边的无上杀孽也没有一点变了脸色。 心不动、衣不动,只有合十行礼的手在动,他道:“剑君安,恭贺剑君证得杀道。” “一念为魔,一念为佛,一念是生,一念是死。剑君之杀道,正是我佛门精要所在。” 希衡手合十回礼,不再浪费时间叙旧,而是单刀直入:“请禅师相助。” 虚珈禅师只用一眼,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佛有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分别可观过去、现在、未来。 虚珈禅师已修至能观过去、未来的境界,但独独,他看不清现在。 多少人以为能观望未来,就是最大的神通,只有虚珈禅师这样的高僧大德知晓,现在才是最难的。 虚珈禅师道:“孽债已死,但是此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已浸润邪欲,孽债的具现身易死,可承载他邪念的邪欲却难灭,一旦逃出,遗祸无穷。” “所以,要请禅师相助。”希衡回答。 万道之中,刀剑擅杀,佛道却最擅清净洗欲。 希衡曾在佛门待过百日,同虚珈禅师是故交,自然知道佛道最擅长做这些。 “阿弥陀佛,只是不知剑君打算如何做?”虚珈禅师道,“此处有的邪欲顽固,有的邪欲宽泛……” 希衡同虚珈禅师认识时,他就一直这样,难以做决定。 他的法门天眼能观无数未来和过去,偏偏看不透现在,也正因此,他对下任何决定都格外犹豫。 这也是虚珈禅师境界上的一个瓶颈。 希衡助他做决定:“顽固不化者,杀。宽泛者,镇。” 虚珈禅师口念佛号:“地藏王菩萨曾发宏图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看来小僧今日得再蹉跎地藏王菩萨几轮光阴了。小僧将启佛魔阵,还望剑君、殿下襄助。” 希衡和玉昭霁都同意。 紧接着,虚珈禅师双眼一闭,口诵佛音,启动佛魔阵。 他的佛音随空间通道传入此间,大多数邪欲都随之烟消云散,但仍然有些邪欲恶念不堪被佛音度化。 它们化作狰狞的烟,要扑出去为祸世间。 可是,在佛魔大阵之下,天地间所有的出口都成了几界。 鬼墟幻市留下的邪欲朝左逃遁,左边代表的是魔界,玉昭霁在魔界入口等着邪欲恶念,混沌火莲如要随时烧灼它。 邪欲恶念一惊,朝右边逃去。 可右边是虚珈禅师拈花微笑,佛音如清弦,这样的慈悲清净音最令邪欲恶念讨厌。 它们当即再度逃走,往中间的那条路而去…… 中间那条路却是希衡的所在地。 希衡手持天湛剑,容色绝俗,她在长风之下一身清正剑意如仙。可剑意之后,又含着以杀证道的、让妖魔惶惶不可终日的杀气。 …… 说实话,这三条路,邪欲们一条都不想走。 但是如果逼它们选一条路,它们一定选希衡所在那条。 玉昭霁那边的魔界,一看就是杀欲深重,等着诛杀它们。虚珈禅师那边的佛界,一看是想净化它们,只有希衡所在这条路,有清正有杀念,看着最像人间。 邪欲们做梦都要去人间逞凶,登时,它们欢呼地挤过去。 希衡冷冷抬眸,剑意无声弥漫。 邪欲们惊恐发现,她身上的杀意变重了,如同观音怒目,一半是清正的慈悲、一半是残酷的肃杀。 虚珈禅师微叹一口气。 这就是佛魔阵啊。 如果邪欲们有悔过之心,前往佛界,那么它们就能活,如它们心有一善,前往玉昭霁代表魔的魔界,那么,魔将变佛,为了它们心中的一善,它们也会活下来。 唯有它们选择华湛剑君希衡所在的那条路,说明它们毫无善念、死不足惜。 那么,哪怕是观音也会化为修罗,诛杀它们。 一时间,整个佛魔阵的力量都朝希衡身上涌去,她明明以杀证道,却能承载佛门的慈悲法力。 再将慈悲法力化为杀招,诛杀鬼墟幻市留下的邪欲。 所有窥探此处的老怪们全都扼腕叹然,心知这修真界又要再出一个真正风华绝代的人物。 她也许,能够摘到真正的大道桂冠。 因为连天道都表示了对她格外的钟爱。 邪欲死,天边重现清朗、光明。 随着鬼墟幻市彻底被解决,它的界散开,希衡、玉昭霁以及虚珈禅师等人的所作所为,外界的玄清宗弟子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朝阳初生,洗去阴霾。 刚才那些被鬼墟幻市控制的修士已经沉沉睡去,黎民百姓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 除开玄清宗弟子等人,无人能看见希衡、玉昭霁、虚珈禅师为除妖邪的所作所为。 除一个鬼墟幻市并不容易,杀了它的真身,还得除它留下的邪欲。 希衡剑尖的血到现在都未化开。 但也许,这才是修习的意义,剑护天下,若只为长生,何不归缩在洞府,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般活下去呢? 剑神墓。 剑神墓内,顾语正在疯狂给一名男子重塑身躯。 他失败了无数次,双手流血、指甲缝里全是血,仍然不知疲倦想要塑出一个人。 少主……醒来啊…… 第96章 一眼荡魂 剑神墓。 鬼墟幻市已经身死道消,剑神墓内的一切也要慢慢消弭。 顾语跪在一棵树面前,高大的树冠上树枝纵横交错,每根树枝上都挂着一个水泡。 原本,水泡里关押的是一个个鱼人,但现在,水泡的膜被扯破,一个个水泡如同蔫儿了的茄子、挂在树枝上。 随着鬼墟幻市彻底死去,这些水泡越渐透明…… 顾语垂着头,指甲缝里鲜血汩汩流出,一滴、两滴…… 他痛苦看着眼前的鱼尾以及萧瑜风的鲜血,眼里全是血泪:“少主,您快醒醒,金阳谷不能没有您。” 只有身具五灵业火、天资卓绝的萧瑜风才有可能替金阳谷报仇。 修真界就是这么残酷,若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般一视同仁,可是,有的人天赋异禀,有的人修炼千年也不如别人修炼十年。 萧瑜风是顾语唯一的希望。 顾语哀哀:“我已经对您用了转生之法,您能够从人转生为鱼人……” 赌局内人族变鱼人的转生之法,是先将人族的双腿砍断,闭目窒息而死,再接上鱼尾,再佐以巫师的秘药,这样,人族就会转生成鱼人。 萧瑜风被玉昭霁拦腰砍断前,顾语刚好中了白日醉的毒,离开剑神墓解毒。 就在顾语离开剑神墓之时,他觉察到空间暗道中的动静,猜出玉昭霁来了。 可想而知,萧瑜风一定敌不过希衡、玉昭霁联手,因此,顾语忍着白日醉毒发,在剑神墓外焦灼等待。 萧瑜风被玉昭霁所杀后,萧瑜风的血顺着剑神墓,渗透入暗河中。 顾语在暗河中游啊游,费了周身所有力气,收集一瓶萧瑜风的血,埋伏起来,他不顾身上的伤痛、血色和伤势粘结成血糊糊的一片,打算用转生之法复活萧瑜风。 只要他在这里复活,灵魂就不会属于鬼墟幻市……等离开赌局后,他就还是那个萧瑜风。 也就还能报仇。 可是,不知是顾语的技术太差,还是萧瑜风毫无生念,顾语将一双手都活活刨得满是鲜血。 萧瑜风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顾语的眼泪夹杂着血色,他早都疯魔了:“少主,您若不复活,金阳谷的仇谁来报?老谷主、谷主夫人他们死不瞑目啊!” 盛放萧瑜风鲜血的玉瓶仍然一动不动。 血色如琥珀光。 萧瑜风这一生,都被顾语、沈东等人耳提面命要复仇,他的一生都在仇恨中渡过。 仇恨淹没了金阳谷所有人,但是,淹没的第一个人首先是萧瑜风。 听见要报仇之类的话,萧瑜风居然毫无动静。 顾语哀哀的哭,语调就像死人阴惨惨地笑:“少主,哪怕您不要我们了,可华湛剑君呢?” 玉瓶里,萧瑜风的血液轻轻荡开一圈涟漪,顾语差点怀疑自己眼花,他提了这么久金阳谷的血泪,少主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提华湛剑君,仅仅只是一个名字,那血液就已经泛起涟漪。 顾语心痛之下,心中也生了希冀。 对,华湛剑君给了少主第二条命,少主心悦她,多提提她,少主说不定就想活了。 顾语抓起玉瓶,对着外面的阳光,阳光洒向玉瓶。 他对着外间的浩荡长风、凛冽剑气,将嘴凑到玉瓶上:“少主,您看,那就是华湛剑君的剑意,她刚才以杀证道,这一定是修真界的盛事,玄清宗都会给她举办进阶的大典,届时,少主您作为她的徒弟,会站在她的旁边。” 玉瓶原本泛起的涟漪却又平静了。 徒弟?师尊?萧瑜风难以触碰这样的话题。 顾语抓紧玉瓶,他感应着外面的动静,抓紧一切时间:“少主,只有活下来,您才能拥有一切、改变一切。” 他福至心灵般,想着以前希衡对萧瑜风的话:“剑道是一往无前,不是逃避。” 剑道是一往无前,不是逃避…… 萧瑜风听到这话,好似看见了希衡在杏花林中,教他剑法 、对弈。 那时天湛剑未碎,希衡也未伤,萧瑜风的心也从仇恨中留了好大一片给希衡。 他摘来最美的花,做最乖的徒弟,他其实是想这样快快乐乐和她生活一辈子的。 希衡教过萧瑜风最多的,就是一往无前。 她清潇雅正,端坐在萧瑜风面前,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师尊,美目低垂,道意萦绕在四周。 萧瑜风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她心生妄念的,希衡是真正的师尊,她从不和徒弟亲密接触,恪守师徒之防。 但是,他偏偏生了。 希衡道:“剑道在于一往无前,但是,一往无前顺应的是本心,而不是魔障。” 无数剑影环绕在她周围,凌剑峰上的鸟兽飞来、跑来,跪在草地上,聆听这位剑君讲道。 “世间有无数魔障,执念为魔障、贪欲为魔障,被魔障所迷出剑并非一往无前,心真正所向之处,才该是剑锋所指之处。” 希衡一眼看出,困扰萧瑜风修真之道的不是天赋、不是法宝,而是心境。 他心里缠绕着太多恨,以致于迷失了自己,所以,在诸多弟子之中,希衡同萧瑜风论道最多,她真的想开解他。 可惜…… 可惜。 萧瑜风残留的意识想着过去种种,“心真正所向之处,才该是剑锋所指之处。” 他的心真正所向之处……是师尊希衡,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平静悠然,喜欢初见时她从天而降,一眼荡魂。 这一刻,玉瓶内光芒大作,血液全部沸腾,萧瑜风用尽一切想要活下来。 但是,他眼前难以抑制地浮现他以白日醉、金乌大阵、缚神台伤希衡的样子。 那个会教导他快乐、高兴的师尊,那个隐忍一心向道的师尊,被他用各种手段伤出了一身的血。 萧瑜风此生都想报仇,可他报仇的第一个对象居然不是妖族王庭的人,而是教他一切的心爱之人。 萧瑜风眼前好似充满一层阴霾,他拼命想活,想要复生,他也拼命爱希衡,可是他做的、想的完全是两回事,他整个人充满着矛盾和疯狂。 顾语、金阳谷的仇恨毁了他。 道,最忌讳的便是知行不合一。 希衡想的没错,心境是萧瑜风修道路上最大的敌人。 这就导致哪怕此刻萧瑜风的血液再如何灼烧、沸腾,他也始终离复生差了一点。 顾语目眦欲裂,他要怎么才能帮助少主补全那一点? 外间,佛魔大阵散发出最后一道光芒,希衡手持长剑,佛门的慈悲法力、长剑的清正凛冽以及杀道的赫赫威势,全部加持在她一人之身。 谁见了也得说一句惊才绝艳。 难怪令天道如此钟爱。 希衡挥出最后一道剑芒,剑芒荡过整个鬼墟幻市曾经存在之处。 剑神墓、逍遥王城这些赌局内的东西,全都会被净化、诛灭。 那道剑气铛地扫到盛放萧瑜风的玉瓶中,玉瓶乍然崩裂、碎开。 萧瑜风的血液倾洒出来,顾语在那片剑光中,肝胆都快被摧裂了。 “不——” 他扑上去,想要抢救玉瓶。 华湛剑君,您真的不给邪祟留下一条活路吗?哪怕只是亡魂您也不许吗? 他是您的弟子啊! 第97章 万劫不复 剑神墓碎裂。 逍遥王府湮灭。 一切和鬼墟幻市有关的东西,都要被剑气和佛魔大阵直接清除。 玉瓶瓶身上爬满蛛网一样的裂隙,萧瑜风的血液在玉瓶里晃动不安,顾语紧紧抓着瓶身,想要玉瓶不再碎裂。 可惜,世上之事非人力所能及。 他的手掌被玉瓶碎裂的片儿扎得伤痕累累,他徒劳地从地上试图“抓”起萧瑜风的血,眼泪快流到干涸。 华湛剑君,她诛魔除邪,今日连她的徒弟也要一块儿清除吗? 她根本没有心、根本没有……大善和大恶一样,都没有心。 顾语以为萧瑜风真正死了,再也没有复活机会了,金阳谷的复仇计划也如同碎裂的柳絮,漫天飞洒,再也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然而,希衡的剑气激荡,击碎玉瓶时,啪嗒一声。 原本含着无限杀意的剑气到了玉瓶外边时,化为清正的灵力,它杀伐一切,唯独不杀正在求生的人。 萧瑜风也算误打误撞,希衡绝不滥杀无辜,刚才的萧瑜风满脑子只有活命、弥补……便自动被希衡的剑气归纳为求生的灵魂,所以,剑气没有把他当邪魔一样诛绝,反而化作清正灵力,抬了他一把。 萧瑜风的鲜血落在地上,又是师尊…… 她总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是萧瑜风一生的光。 他好像找到了一条活路,萧瑜风又想活了,他的血自动流到鱼尾上,用尽一切潜力。 他想活,他每次想活的时候都能碰到她,萧瑜风拼命地长啊长。 鱼尾上绽放光芒,上边部分慢慢生出一个人的样子。 长长的头发、英俊的面容,顾语由大悲到大喜,眼睁睁看着萧瑜风转生。 他眼里的泪水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啪嗒一声落下去:“少主!” 萧瑜风回过神来,他看着顾语,眼睛里也有暖意,顾语将他从暗河中捞出、费尽心力复活他的事,萧瑜风都知晓。 “顾语。”萧瑜风道。 不料,顾语立刻跪下:“少主,属下得见少主复活,死而无憾。” 死? 萧瑜风初复生,脑子还有些迷迷糊糊,他微笑:“顾语,何必谈死?我的灵魂现在归属于我,鬼墟幻市里我们拿到的法宝也能带出去,还有那些功法。” 顾语眼里也有对未来的希冀,但那希冀就如同夏花,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语眼里已经藏了死志,正沉浸在复生喜悦和对希衡的爱意中的萧瑜风并未发现这一点。 顾语忽而掐动手诀,快速启动一个法宝,法宝中射出一道金光打向萧瑜风。 萧瑜风的身影慢慢变淡。 他眼里有讶异:“你……” 顾语站起身:“少主,得罪了,但属下别无他法。魔族太子、华湛剑君全都心思缜密,他们杀死逍遥王,却没有找到逍遥王的灵魂,如果让他们顺藤摸瓜下去,一定会累及少主。” “不如,让这个线索就这样断裂。” 萧瑜风忽而有不好的预感,他刚开口:“不——” 顾语却已经手起刀落,幻化出的刀痛痛快快将自己拦腰砍断。 他断裂成两截,鲜血流在整个地底,双目徒然圆睁。 “少主,别忘了……复仇。” 顾语再用最后的力气,将萧瑜风远远送走,同时,他烧毁自己的尸身、和一切使用鱼人转生之术的痕迹。 萧瑜风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顾语死去,顾语是他的忠仆啊。 他厌恶顾语总是提及复仇,厌恶他们不留下一点属于他的自由给他,可萧瑜风也不得不承认,顾语的心里只有他。 看见顾语死,他怎能不痛? 但萧瑜风没法停下来,只能被顾语刚才催动的法宝送走。 法宝犹如纵地金光,瞬息千里,萧瑜风就这样被传送回了玄清宗。 鬼墟幻市外。 希衡和玉昭霁却没走,玉昭霁抬起手来,看着焚寂魔刀中饮下的鲜血…… 他诛灭那些灵魂时,刻意有留心可有逍遥王,但是,一个都没有。 逍遥王的灵魂,没有落到鬼墟幻市手中。 玉昭霁问希衡:“你可杀到逍遥王?” 希衡和玉昭霁,都是擅杀却不会在杀中迷茫的人,他们不会杀红眼导致自己杀了谁都不知道。 希衡一想:“没有。” 那些赌徒灵魂在死前手段百出,可没有一人使出白圣剑法。 玉昭霁随之微笑,谪仙般的眉眼如同浸染了曼珠沙华:“看来,还有漏网之鱼。” 玉昭霁最不喜欢的就是有漏网之鱼。 他对杀或不杀没那么在意,但不喜欢自己想杀的人却杀不了。 玉昭霁闭目,收起空天印,空天印化作一道额心印,进入他的额心,成为一道银色的印记。 只有希衡离他得近,看出那银色印记之后,蕴藏了一道流血纹样,转瞬即逝。 他将杀戮全都掩藏起来了。 玉昭霁的神识覆盖开,哪怕此地有其余老怪的神识,他也不怕自己的神识撞到别人。 反而是其余老怪,赶紧把自己的神识给让开,修士的神识会相对脆弱,魔族的神识因为肉身、功法的不同,却格外强悍。 终于,玉昭霁在一处废墟之地,找到了还有“活口” 他睁开眼,轻笑一声,大步流星朝那处地方走去,希衡也随之而去,她也很好奇逍遥王是她哪位故人。 “顾语?” 一片废墟狼藉之中,希衡站在逆光之地,看向瑟缩着的那个灵魂。 他用手挡着光,似乎不想看到清朗的天光,用绳索绑住魂体,魂体腰部已经全是血痕。 玉昭霁抬手招向那绳索,看一眼那结:“自己绑上去的。” 这样看上去,可真像是这个灵魂不想被鬼墟幻市控制、送死,这才绑住了自己。 但是事情真是这样?玉昭霁对此持保留态度。 希衡看到顾语那一刻,难以言喻心中的复杂感觉。 她一直觉得逍遥王应该是她徒弟中的某位,见到不是时,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大概没多少庆幸,师徒做到这份儿上,她一个师尊怀疑自己的徒弟,也没什么好值得庆幸的。 顾语见这二人果然来了,知道自己连魂体恐怕也会被挫骨扬灰。 他眼中一片苍灰色:“华湛剑君,别来无恙。” 至于玉昭霁,顾语直接忽视了他的存在。 魔族太子的确可怖、尊贵,但是顾语如今反正没有好下场了,何必再卑躬屈膝和他打招呼呢。 他愿意真心实意打招呼的,也就只有这个他对她感官复杂的华湛剑君了。 华湛剑君,光风霁月。 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亏欠她、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也的确在心里敬佩她的为人。 但是,他也将因她而万劫不复。 第98章 杀希衡的理由?可笑(双更合一) 鬼墟幻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玄清宗等正道宗门早赶来、守在外面。 如今不进来,只是忌惮鬼墟幻市还未完全消除的邪欲影响。 外间人头攒动,里边阴风惨淡。 希衡认识顾语多年,如今顾语的魂体呈现灰黑色,他不再装得仁义理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种极致的疯狂狠毒来。 希衡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顾语。 以往她看顾语,只觉得他的表皮之下包藏祸心,他装出来的仁义、老实甚至腼腆,都和他这个人的内心格格不入。 希衡直接问:“逍遥王?” 顾语嘴角含着笑:“是,剑君,我只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原本,我能通过剑君拿到剑神传承,没想到啊没想到,剑君和这个妖魔居然是真心协作。” 希衡不理他的讽刺,玉昭霁也只淡淡扫去眼风。 死了的灵魂,只会鼓弄唇舌罢了。 希衡并不会因为顾语自认是逍遥王,就真相信他,哪怕此地只有顾语一个灵魂。 “你会剑?”希衡问。 顾语心知她在怀疑:“剑君说的是白圣剑?我的确会,我在玄清宗多年,耳濡目染剑君的剑法,人总是向上走的,我不偷学剑法、偷拿传承,难道我一辈子都只做金阳谷的丧家之犬?” “剑君,你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你不懂。” 希衡抬眸,她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 顾语看着她冷静的面色,话匣子打开: “你们生来就是天骄,享尽一切,你可以追求理想,沐浴恩泽,心里全是匡扶天下,这多伟大。”顾语惨然而笑,“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被毁、宗门被灭,我们周围全是黑暗,我们拿什么去追求青天?” “天下负我、弃我,我何必再心忧天下?” 希衡当然尝过仇恨的滋味。 她替萧瑜风护法,中上古情魔毒,之后萧瑜风趁她中毒、受伤,再依据她对他的信任杀了她。 上古情魔毒、裂血虫王反噬,信任之人的背叛,让一个出窍期剑君折戟。 她心中自然有恨。 只是,她对萧瑜风的恨意中夹杂着疑惑。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希衡是萧瑜风的师尊,修真界中师尊如父,徒弟如子,师尊享受这么高的优待,在希衡看来,她理应对萧瑜风有责任。 她疑惑萧瑜风何时长歪至此,甚至短暂叩问过自己是否因为太忙,导致错过了将萧瑜风掰回正路。 这就是希衡没有杀萧瑜风的原因。 于杀她之仇,她想一剑击杀不忠不孝欺师灭祖的萧瑜风,于师尊之职,她却揽了一半的失察、失职之过在自己身上。 这算是希衡人性的弱点。 她清凌冷淡的双目望向顾语,顾语维持着刚才的疯狂,几乎红着眼回望希衡。 希衡没和他讲道理。 世间邪祟,深入人心,怎可能是三言两语就能拔除的?有的人,只认他脖子上架着的剑。 希衡手中幻化出长剑,搁在顾语的魂体上:“一年前,本君出去平水患,路遇妖潮,是你做的?” 妖兽们倾巢而出,耽搁了希衡回宗的日子,她杀了许多妖兽才脱身。 顾语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点头:“是我。” 华湛剑君对少主的影响太大了,她一回来,就教少主破执、破妄,少主恨她却也被她深深地影响。 顾语那时并不是想杀希衡,他只是要阻隔她慢些回宗而已。 希衡见他认了,再问出几个以前她涉险的事,无一例外,顾语全都认下。这样仔细一想,原来他们在背后桩桩件件做了许多事。 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敏锐,现在居然这么精准地拿这些事来问他。 顾语心中发抖,担心希衡知道更多事:“你……一直在怀疑我们?” 希衡不置可否:“是。” 金阳谷是炼器宗门,自然给顾语、萧瑜风等人留下许多法宝。 可再是了无痕迹的法宝,用得久了,也会露出形藏。何况,萧瑜风的心境变化实在太反复,每次希衡讲道完,他的心境要好一些,可希衡一走,萧瑜风好似又恢复原样。 种种迹象都指明是萧瑜风身边的人有鬼。 顾语咬牙:“你既然早怀疑,为何当初没有对我们动手?”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玉昭霁笑了。 魔族太子一笑,那副孤冷清俊的脸上就荡漾出魔族特有的胁迫,笑意牵动间有些生死难料的意味,哪怕是心知自己没有好下场的顾语,牙关都蓦地瑟缩。 他不怕死,但怕魔族太子的刑罚。 玉昭霁的笑却不是对顾语这个小喽啰的,而是在“笑”希衡,确切地说,他眼底深处没一点笑意,全是冷怒。 “希衡,你可真是怜香惜玉,不愧为人师表。”玉昭霁压不住心中的怒,讽刺完希衡,懒怠地垂眸。 他知道希衡为什么当初没有这么快揪出顾语等人了,想想都令玉昭霁生气。 希衡:…… 怜香惜玉这个词,应该这样用吗? 顾语还在盯着希衡,想知道希衡当初为什么希衡怀疑他们,却没有对他们动手:“剑君?” 希衡没打算回答他,玉昭霁则难以压制心中之火,冷笑一声:“投鼠忌器而已。” 顾语,这个在玄清宗待了多年的人,还没他一个魔了解希衡。 “华湛剑君是觉得,萧瑜风遭逢金阳谷剧变,若一夕之间她再处理了你们,萧瑜风就是孤家寡人,她投鼠忌器,想处理你们这群人,又担忧徒弟的心境。” 玉昭霁朝顾语说,却一直紧盯着希衡的面色,压抑心中的澎湃凶意。 “加之,她太忙了,忙得连轴转,极少的空闲时间还要被孤拉去比斗,你们的事情她也就搁置了一些时间。” 玉昭霁说得没错,这就是当初希衡的考量。 她发现了顾语等人的不对,想要收集证据处理他们,也好给萧瑜风一个交待,最大程度避免此事影响萧瑜风的心境。 人一旦有了束缚,就会有弱点。 希衡死于自己的弱点,若她没有这样的弱点,上古情魔毒、裂血虫王的反噬全都不足以让她死。 顾语听完玉昭霁的话,也是呼吸一窒。 魂体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知道,华湛剑君一直想拉少主回头,她也是天下少有的、真心对少主好的人,是所有修士都敬羡的师尊。 可是,金阳谷的仇必须要有人报。 顾语垂着头,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事已至此,他只叹造化弄人,为什么上天要在金阳谷剧变之后让少主碰见这样好的人? 人在黑暗中,是不该接触光明的,因为光明会腐蚀人的意志,会让人忘却周身的环境。 如果华湛剑君希衡是在金阳谷剧变之前出现,收了萧瑜风为徒,她这样好的师尊,但凡萧瑜风有一点忤逆她的意思,顾语都会按住萧瑜风的脑袋给她磕头。 可是,她偏偏出现得这样晚。 “这些事,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萧瑜风可有参与这些事?”希衡平静问。 顾语蓦然抬头,她居然怀疑少主? 顾语一口斩钉截铁咬定:“少主不知晓这些事,纵然我们如何在少主面前诋毁剑君,少主也恪守师徒之礼,那些事都是我们做下。” “我们?还有谁?” 顾语不想招供其余人的名字,可现在没办法,今日的事不给华湛剑君交待,她顺着藤查下去就不好了。 顾语麻木地招认几个金阳谷的旧属名字,希衡一一记在心里,再问:“本君最后问你一次,萧瑜风参与了哪些事?或者本君说得再明显一些,逍遥王是你还是他?” …… 顾语毛骨悚然。 她怎么能这么敏锐,这么轻描淡写问出这个问题。 明明现场他清除了一切可以清除的证据。 顾语的确做得不错,连自戕也干脆利落,可希衡和逍遥王打过交道,她心理自然有逍遥王是谁的偏向,不会轻易受人蛊惑。 连玉昭霁也没信顾语的话,他太着急了,反而露出数不清的破绽。 顾语大惊之下,反而镇定下来:“剑君,此事和少主无关,少主根本没进鬼墟幻市,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如若剑君怀疑是少主,可剑君环顾四周,看看哪儿有少主的踪迹?” 玉昭霁适时道:“顾语?你口口声声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连一点求生意志都没有,这真奇怪。求生是人之本性,除非在你心中,有另外更重要的事驱动着你甘愿放弃性命,也要隐藏什么。” 玉昭霁掌心出现一把莲花纹样的刑具,他将莲花按在顾语的魂体上。 顾语的魂体被尖锐的莲花烙出滋滋滋的声响,魂体的血液流出,没沾到玉昭霁一点儿。 他道:“要试试魔族的刑狱吗?” 顾语咬牙,忍受着巨大的痛楚:“殿下,你可以对我、对我用刑,可是,外面还有这么多眼睛看着,你不怕他们担心华湛剑君同魔族勾结?” 他顾语一条烂命,死了没什么,可他赌玉昭霁不会让希衡涉险。 玉昭霁眼里蔓延上凉意:“你认为对孤来说,摄魂将你带去魔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顾语痛苦闭目。 他咬牙,腮帮子鼓紧,等再睁开眼时,顾语已经认命。 仇恨,是他心中无穷的力量。 为了仇恨,顾语连死都不怕,折磨他也不怕。 顾语道:“殿下想做就做。”他又看向希衡,“华湛剑君,我这一生,的确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少主是无辜的。我不知剑君会否断绝我轮回之路,但我今日愿以灵魂、以轮回、以我所拥有的的一切起誓。” “若少主是鬼墟幻市内的逍遥王,我若有来世,则生生世世无论我为男为女为兽,我都为娼为妓,生生世世尝尽世间一切苦楚,不会有半点欢娱。” “若我无来生,剑君断我轮回之路,那就让我死前承受天地间最剧烈的痛楚。” 顾语所发之誓的确毒辣。 希衡垂目看着他,看着这个疯魔般的灵魂。 他的灵魂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双目中有血泪。 其实顾语早就“死”了,死在了金阳谷被灭之时,后来的他,只靠着仇恨支配躯体活着,活下来的是执念,早就不再是他。 希衡问:“本君最后问你,何故几次三番戕害本君?” 希衡何错之有? 是啊,她何错之有,顾语也知道她没有错。 压在顾语心里的恨太多了,他为了恨,一次次把本要走出去的萧瑜风拉入深渊,一次次害希衡,他告诉自己好人就是这个下场,可是谁记得,金阳谷曾经也是正道宗门? 顾语低着头:“……因为剑君你,只会让少主破执、破妄。” “你也不会杀上妖族王庭,全歼他们,你杀了来追杀少主的妖,但绝不会为此去屠杀妖族王庭,你所念的太多了。屠杀妖族王庭,会使两界战乱,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剑君,你知道吗?你但凡自私一些,明哲保身,当初不救下我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者,你救下我们后心怀私心,能助徒弟报仇,而不是想着战乱、苦流离,我们也不会这样。” 她错就错在太好。 多么混账的理由。 在仇恨面前,一切都是扭曲的。 希衡听完,心绪已经不会波动:“你多次戕害本君,引起的妖潮更是让世间损失惨重。” “本君不会再给你轮回机会。”她手中的长剑并非天湛、也不是太钧,而是随意幻化出的一柄剑。 顾语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未来了。 他忽然觉得周遭的风很美,风中送来青草的香味,可这样美的未来,他再也不能看到了。 这么多年来,顾语忽视了风、忽视了生命中美丽的一切,一直沉浸在无尽的恨之中,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一点美好,可来不及了。 顾语低下头,长剑斩断他的魂体头颅。 他一直是低着头的,他背对着天空中的太阳,不想直视阳光,以看到自己污浊的内心。 华湛剑君,他害她,但也因自己所做的种种,从此不敢抬头见清天明月。 顾语魂飞魄散,魂飞之前,他遭受天道誓言最严酷的惩罚、痛楚,可顾语没有露出一点异样,反而失神般微笑。 他死前,好似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孩子。 她们在金阳谷冲天的火光中微笑,伸出手接他回家。 顾语,本来是一介凡人,在最颠沛流离的时候妻子对他不离不弃。他的妻子是金阳谷弟子,带着顾语进入金阳谷洗精伐髓,和他相守相爱。 他们跨过修士和凡人之间的鸿沟天堑,手抓得紧紧的,可是,都被妖族王庭给毁了! 收留顾语这个凡人的金阳谷也毁了! 这让顾语怎能不恨?怎能不疯? 他此生做错的事,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希衡,华湛剑君诛魔除邪、护卫凡人。 曾经身为凡人的顾语,多少次在心里敬佩她,崇敬她,可惜…… 为了复仇,他别无选择。 顾语背对着阳光、背对着清风、背对着一切世间的善死去,顾语一生面朝黑暗,只为复仇。 一切尘埃落定。 外间,玄清宗等正道宗门以及魔族的魔军们全都来此,乌泱泱呈对峙之势。 玉昭霁知希衡此刻心绪纷乱,无意扰她:“希衡,孤先走了,下次孤再找你谈你进阶时看见的天机。” 玉昭霁带着魔军,浩浩荡荡离开。 希衡进阶、证道,他也不会落于人后。 魔族大军离开后,玄清宗长老、弟子们都在此地。 刚才希衡、玉昭霁、虚珈大师清除邪欲时,玄清宗弟子们也没闲着。 她们负责分发丹药,救治周围城镇的普通修士,替被鬼墟幻市迷惑的修士治疗。 一切都井然有序。 正道宗门比邪魔势大的原因就在此,正道能打的修士处理核心要事,其余弟子则处理琐事。 而邪魔,缺乏这样的协作,所以才闹得九大魔界各自为政。 “华湛剑君。”一名玄清宗长老喜气洋洋,朝希衡行礼,“恭贺剑君再上一层楼。” 以杀证道后,如今希衡是分神期修为。 她出窍期就能斩化神,如今分神期就以杀证道,俨然和修真界所有修士的路子都不一样。 当下,在场的出窍期真君以及分神期真君们全部朝希衡见礼。 宜云真君也在其中,她皱紧眉头,颇有不服,却不敢多置喙,只能在心里暗骂天道不公。 凭什么什么好事儿都能让希衡占据? 幸好,她还有系统。 【系统,我一定好好做任务】宜云真君在心里道。 宜云真君脑海里的系统却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道男声:【不必了,到现在你根本斗不过她,别自取其辱。】 这声音不再是以往的机械音质,而成了一道水一般的男音。 第99章 清算金阳谷旧属 宜云真君吓了一跳。 她肩膀一耸,脸上明显的表情变化让周围的真君都忍不住侧目。 在玄清宗诸位真君看来,宜云真君实在是一个处处透露着怪异的真君。 其一,宜云真君的性子实在是太沉不住气、咋咋呼呼,真君们都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成为真君,别的不说,光是养气莫测就该有真君的威严。 但宜云真君丝毫没有这样的威严。 其二,若说宜云真君是依靠家族荫庇成为真君,所以才处处树敌,大言不惭谁若让她不快,她必定叫人百倍偿还。 可宜云真君也没有家世荫庇啊。 这些矛盾的形迹,在其余真君眼里实在是可疑极了。 真君们猜测,宜云真君恐怕有大法宝、传承在身,才构成了如今的修为。 当即,一些真君们便敛下眸,将心思动到了宜云真君身上的法宝身上。 这一切,宜云真君浑然不知,她迅速收敛自己脸上的惊讶,低眉顺眼地混在一堆行礼的真君之中。 不远处,希衡收好长剑,从云端而下朝玄清宗长老理清鬼墟幻市中的事宜。 她身上仍然带着剑意道蕴,适才进阶时的天道异象仿佛都还没散去,仍有道道异象清辉萦绕在她袖间,雪衣墨发,周身杀气已经敛好。 真君们朝她见礼,弟子们也齐刷刷行礼。 宜云真君咬咬牙,在系统长时间让她做的任务中,她已经不知不觉将希衡视作对手。 天下人人都只记得第一高峰,而不记得第二高峰,若无希衡,她是玄清宗人人称赞的真君,无人不赞赏她随心所欲、举动没有匠气。 可若是希衡存在,希衡如世家清风,她的举止就会被人视作粗俗。 她的“谁若负我,我必定灭他满门”也会被人视作小心眼、犹如魔道。 宜云真君在心里问:“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面对未知的变化,她下意识警惕起来。 系统,不,确切地说是天亓真君轻轻笑了笑,他尚未拥有实体,声音如同水一般亲和:“我一直是这样的声音,以前,我不过是在睡觉而已。” 宜云真君完全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可怕之处。 一个人,居然入侵她的识海,在她的身体内部睡觉,而她对此毫无察觉,这多么恐怖。 天亓真君要杀宜云真君,也只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 可是,随着天亓真君一步步拿所谓的“奖励” 所谓洗筋伐髓的“功法”给宜云真君,他在宜云真君体内待了太久。 以至于,宜云真君的识海、警觉全部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下意识就会信任他。 宜云真君恍惚道:“原来如此。” 天亓真君从她的反应就知道,宜云真君这具身体已经完全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下一瞬,宜云真君却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刚才为何说我斗不过希衡?我会斗不过她?笑话,她是剑修,而我法剑双修。” 天亓真君没说话,法剑双修? 若非他给的功法、宝物,宜云真君无论是修法还是修剑,都没有出头之日。 先不说别的,就说她这一身的毛躁戾气,就是修士的大忌。 无论是正魔,忌讳的就是毛躁戾气。 宜云真君又道:“她依仗的,不过是受天道所钟,有一副好的容貌、好的天赋,就连进阶也能引来天地异象。” 反了。 天亓真君心道,她的顺序弄反了。 不是因为天道钟爱希衡,希衡才是她。而是因为她是希衡,才有后来的天道所钟。 如今的天下大势,天道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但这一切,和宜云真君说又有什么用呢? 天亓真君等宜云真君发泄完毕,才道:“以前的任务不必做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宜云真君就喋喋:“为什么不做?我觉得我能做好,江离厌如今虽不住在云渺峰,和我有些疏远,但是天长日久,我不信我感化不了她。” 真是……烦躁。 天亓真君想按按眉心,却发现自己没有手。 他长吐出一口气,“温柔”道:“宜云,你可还记得你是修士?修士有搬山倒海之能,不是让你缩在内宅,像被拘束在内宅的闺秀一样争风吃醋,感化别人,获得别人的宠爱。” “别人是厌是喜,对修士来说并不重要。” 宜云真君咬牙:“我这样做,还不是你以前颁布的任务。” “此一时非彼一时,何况,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样做究竟是因为我发的任务,还是因为别的妒忌心。” 天亓真君毫不留情戳穿宜云真君,宜云真君面色青青白白,终于歇了顶嘴的心思。 天亓真君心中的不屑都快化作实质,但没办法,如今他还不能彻底和宜云真君分开。 “宜云,新的任务是传道。旧的任务你已经做不了,她以杀证正道,天降异象祥瑞,这么久以来,修真界从无人能以杀证正道,如今她完全能做一门开山祖师般的人物,你和她比拼名望,难道不是自取其辱?” “传道,去传新的道,本君要此道弘扬整个修真界。” 至于希衡……他自有其他的用处。 天亓真君掷地有声。 希衡和玄清宗长老略略说完鬼墟幻市之事,朝行礼的修真界真君们还了一礼:“本君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失陪了。” 天如蓝墨,风过卷动云袖,她睫毛上还沾着点血。 玄清宗长老一愣,华湛剑君喜洁,能够避开许多血,他不知她为何独独留下睫毛上的血不擦。 “恭送剑君。”他并无立场去问,华湛剑君很少交际,高阶修士之间的交集大多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极有分寸感。 希衡乘风而起,远离此处。 她睫毛上沾着血,触目所及之处也都染上了血色。 天空的边缘是血色、花草树木也氤氲着化不开的仇怨、血腥。 若玉昭霁在此处,就知道此时的希衡不对劲。 她刚经历鬼墟幻市几场大战,身上的雪衣上本来早沾满自己和别人的血,如今雪衣无尘无垢,只是因为希衡用灵力清除罢了。 但无论怎么清除,此刻她身上也萦绕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气。 长风与天空同色,寒鸦栖枝,希衡在云端离玄清宗附近的城镇越来越近。 城镇中有一处湖心岛,湖水微蓝,岛屿中满是奇花异草、炼器宝炉。 这里是金阳谷旧属的居住地,也是萧瑜风现在的“家” 希衡落至湖心岛。 几名正在炼器的金阳谷旧属看见她,连忙搁下手中的器具,几步过来弯腰行礼:“见过华湛剑君。” 他们注视着这个云端飞下来的剑君,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这就是那位要让少主抛弃执念、破妄破执的剑君。 这就是那位……阻碍少主复仇的剑君。 金阳谷旧属们低头行礼,把那些仇恨的心思全部掩藏。 希衡垂眸看着他们,他们身上散发出浓重蓬勃的恨意,一名金阳谷旧属手关节都在发白,俨然是在压抑仇恨。 他们打不过希衡,在高阶修士面前,低阶修士的命如同蝼蚁,所以连仇恨也只能掩藏。 希衡声音寒彻:“扈天行、周许……” 她在湖心的冷风中,雪衣猎猎,一连念出许多名字。 全是顾语魂飞魄散前招供的那些人名。 萧瑜风得到汇报,踉踉跄跄跑来岛屿时,就见岛屿上的金阳谷旧属乌泱泱弯下大批膝盖。 萧瑜风抬起头,希衡睫毛沾着血,像是纷纷而来的红雪,神色看似平静冷然,但萧瑜风做她徒弟多年,知道她在生气。 她要做什么? 第100章 希衡动的是杀意 湖心岛。 萧瑜风的魂魄离开鬼墟幻市后,回归至本体。 他的本体没经历过焚寂魔刀之刑,也没经历由死转生变为鱼人的酷刑,仍然是人类的躯体。 但是,萧瑜风的面色极为苍白,灵魂所遭受之苦反应到他身上,如同遭受一场大病。 更遑论……顾语的命牌灭了。 师尊希衡,亲手诛灭了顾语的魂魄,让他魂飞魄散。 顾语有再多不是,可他上天入地卧薪尝胆、捞出萧瑜风的鲜血,再呕心沥血复活了他。 萧瑜风带着对希衡的想念、敬爱复活,可他最爱的师尊,诛灭了他最忠心的下属。 冷风之中,萧瑜风肝胆剧痛。 他快步走到希衡跟前,执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弟子见过师尊。” 他小心翼翼抬眸,看见希衡的睫毛上沾着红雪般的血珠,如一尊无瑕的玉雕。那滴血珠如给无瑕的玉雕染上瑕疵,但也像将神明拉入地狱、犯了杀戒。 佛尚且金刚怒目,何况是人,何况是剑修。 风动、衣动,在湖心岛的山光水色映衬下,剑仙临凡,美得不似人间画卷。 萧瑜风此刻心有恐惧,但不可否认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经历一遭生死,萧瑜风终于知道,他对他曾视若神明、后又恨至心间肺腑的师尊希衡,怀揣着的是男女之爱。 正因为他有那样的妄念,所以才在一次次矛盾纠结中更恨她。 否则,哪怕她真的是想利用自己、真的对自己心怀恶意,那又如何呢?萧瑜风曾看遍世间冷暖,他最能理解的就是世有恶人。 他早做好准备在污浊的世间生活下去了。 他在过往深恨希衡,就是因为求不得。 求不得她的男女之爱,求不得她的赤子之心,求不得……所以成了恨。 萧瑜风藏好这样的心思,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弟子在岛中观师尊进阶、证道,弟子在此恭贺师尊证得大道、心我归一。” 希衡却没时间和他扮演这样的戏码了。 一次次的刺杀、阻挠,一次次暗中的加害让希衡心中的耐性告罄。 顾语死前的话,更是将她的怒意推至顶峰。 希衡冰冷重复:“扈天行、周许、蔡成、兰暗……” 她每说一个名字,金阳谷旧属那群人中就有人神色紧张。 萧瑜风一听这名字,就猜出顾语魂飞魄散前,也许是弃车保帅,供出了这些人。 但萧瑜风还是不忍这些人去死,这些人都是金阳谷忠心耿耿的下属,金阳谷覆灭后,他们完全能够离开,抛弃尚且弱小的萧瑜风,可他们没有。 他们在背后阻挠过师尊,萧瑜风是知道的,那时他恨她…… 萧瑜风惶恐道:“师尊,不知这些人如何触怒了师尊?” “萧瑜风,把他们交出来。”希衡没有花费时间和萧瑜风解释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冰冷、了然的目光看得萧瑜风几乎无法呼吸,师尊都知道了吗? 知道那些桩桩件件的暗害?知道那些在背地里的动作? 一名金阳谷属下忍受不了剑君之威,他被点了名字,惧怕希衡杀他,在病急乱投医之下,他居然从袖子内射出毒针。 “蔡成!你大胆!” 萧瑜风看见毒针朝希衡面门而去,他知道这毒针伤不了希衡,可他仍无比震怒。 他的属下……当着他的面刺杀他的师尊希衡? 他们对他忠心耿耿,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笃定他也深恨着师尊希衡,恨不得将她杀之后快? 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萧瑜风浑身的血液凉透。 他在这一刻好像忘记了顾语的死,几乎想冲上去以肉身挡住这枚毒针——他能用灵力、能用剑法,但他太慌乱了。心慌导致神乱,让他一时间觉得只有自己见血才能弥补对希衡的愧疚。 然而,希衡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那枚毒针在希衡眼中缓慢无比,除了人性的丑恶外什么威胁也没用,她连护体结界都不需要撑起。 只见周遭气流一变,那枚毒针猝不及防间掉转过头,在顷刻之间插入蔡成的喉咙。 一击毙命。 蔡成尚且没反应过来,满脸都是射出毒针前的阴毒扭曲。 他失去呼吸,倒在金阳谷旧属之间,金阳谷旧属们全部惊变,想要操起武器对抗希衡——哪怕是蝼蚁,在死亡前也会想要反抗剑君。 一双大手拔出剑。 铛然一声,他的长剑自动断裂,希衡不知何时瞬移到他们面前。 她微微垂眸,眼中藏匿山水,眼里全是漠然:“本君今日没有耐性,交出本君要的人,谁藏匿奸邪,本君今日不会留手。” 这里所有人,全都有问题。 希衡见过许多这样的邪魔,没错,邪魔。邪魔从来不是指种族,真正的邪魔藏在所有人的心中。 这样的恶是群体性的,希衡处理过许多这种事。 比如凡间村落中买卖少女的村落,沆瀣一气,知法犯法。比如共同分尸的家族,心狠手辣、惨无人道。 对这样的极恶,希衡会选择全部诛杀。 而金阳谷旧属是另一种恶,他们凑在一起,每人怀缅过去、沉浸在仇恨,天长地久这样的仇恨终成执念。 对这样的群体,希衡会选择杀掉一部分,再打散他们。 她冰冷的目光落在金阳谷下属身上时,他们全感受到无尽的压力和杀意,来自杀渊的压力让他们不敢直视希衡。 所有武器、法宝全部落入希衡的掌控中,脱离他们的控制。 一瞬间,希衡就拿到了整个岛屿的实际控制权。 至于死去的蔡成,灵魂已经在瞬间被鬼界使者拘走,希衡连多余的一眼也没望去。 她在人群中找到一名账房模样的人,走到他面前,那人哆哆嗦嗦间,袖中掉出一本册子。 希衡弯下腰,纤长十指按住册子封面,无视账房的眼神,将它捡起来。 金阳谷旧属从她冷若冰霜、目中无人的态度中才恍然惊觉:这才是真正的华湛剑君。 华湛剑君并不只会让人破妄、破执,也并不是只会教人的师尊。 她是真正会杀人的剑君。 这么多年来,金阳谷旧属们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希衡一直没来找他们,他们渐渐生了妄想,仿佛觉得希衡也并不那么可怕。 直到蔡成死、整座岛屿都被希衡控制起来。 他们从她不动声色却不留退路的行径中,终于发现她的可怕之处。 萧瑜风也怔愣凝望希衡冷漠的侧脸,师尊她,居然动的是杀意。 那他呢?她在此事中,可有想好如何处置他? 第101章 开诚布公 金阳谷旧属呼啦啦跪了一地,萧瑜风也面色惨白。 所有人都敛神屏息等待着宣判,修真界就是如此,无论背后的阴谋有多么精彩曲折,但是高阶修士能一力降十会。 当希衡落于此地,携着一身还未从鬼墟幻市中落幕的杀气而来时,一切阴谋都就此终止。 希衡翻开账簿,账簿中列满人名。 整个湖心岛的人名都在希衡手中,上边还列出各项开支、法器原材料支出、收纳情况。 当这本账簿落到希衡手中的刹那,整个湖心岛的命运就掌握在了希衡手中。 无人可逃、无人能躲,只能沉默接受来临的命运。 希衡最后重复一次:“交出本君刚才所念之人。” “他们激发妖潮、阻碍本君的同时,妖潮作乱,不知累及多少无辜之人。”她身上的剑影清辉由一柄变为多柄,围住金阳谷旧属 ,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剑影如霜,任何活物都逃不出去。 希衡眸光冷淡,她眼里只倒映出山光水色,一滴红雪挂在长睫上,没一点心软之色。 萧瑜风想到以前她诛魔除邪时的模样,这时候的希衡,只是剑,所有慈悲都在三尺剑锋之外。 萧瑜风实在不想看到那些属下再去死,他正想着如何至少保他们一命时,金阳谷旧属中却站起来八九个人。 全是体格健壮、肤色黝黑的炼器修士。 “在下扈天行。” “在下周许。” …… 这几人挨着报出名字,再齐齐朝希衡行礼,声音洪亮:“妖兽潮等事是我们所做,今日我们甘愿领死,以偿罪孽,但请剑君莫难为其余人。” 多么悍不畏死,连死亡都可以堂堂正正领受。 但希衡没从他们身上看到任何光明的勇气,只看到一望无垠的仇恨。 为了仇恨,他们甘愿赴死。 希衡抬眸:“其余人并不无辜。”言下之意,就是并不答应他们的请求。 扈天行等人没料到用生命也换不来希衡的答应,不免觉得她铁石心肠,希衡则平静道: “你们不义在先,本君杀你们在后,无论你们是否甘愿赴死,都阻拦不了这个结局,所以,你们没有和本君谈条件的资格。” 话到此处,就已经够了。 希衡不会让人稀里糊涂地死,但也不喜欢在杀人前还讲太多大道理。 没用,佛修讲了多少年的回头是岸、儒修讲了多少年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用吗? 关键时刻,剑和杀才管用。希衡的以杀证道也在于以杀止杀。 周遭剑影蓦地变幻,一道剑影掠来,划过扈天行、周许等人的脖颈。 剑出封喉,鬼界使者在顷刻间到来,给希衡行礼之后,将扈天行、周许等人的魂魄拘走。 鬼界分清浊,扈天行、周许等人心有执念,又犯下杀孽,他们只能去怨鬼所居之界。 而鬼界使者这次朝希衡行礼,没别的原因。 自古以来以杀证道者,都以性格狂放的妖魔居多,一旦世间出现以杀证道的大能,鬼界都会拥堵得不成样子。 所以,当希衡以杀证道之时,所有鬼界使者都心照不宣,知晓之后要忙得不成鬼形了。 以杀证道者,万物皆可杀,包括鬼界使者。 它们知晓以后要常和希衡打交道,希衡又能杀它们,所以自然朝她行礼,打好关系。 幸而,希衡是正道,不是魔道,否则一个以杀证道的魔,估计能让鬼界瘫痪。 鬼界使者离开,希衡则再着手,解散整个湖心岛的修士。 他们将被派去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彻底打散,由专门的门派接手。 在那里,他们是服刑,但也是新生。 一群心怀仇恨的人聚在一起,每次看见对方的脸、看见对方身上的恨,都会在脑海中重温那些恨,直到越陷越深。 要想新生,只能离开。 湖心岛的修士们自然不愿意走,萧瑜风则眼睁睁看着顾语魂飞魄散、蔡成死、周许死。 他们全部死于师尊之手,他心爱的师尊当着他的面诛杀他的下属…… 萧瑜风心中如何能好过得了,此刻他终于忍不住:“师尊,他们都死了……剩余的人只是在这湖心岛养老,随着金阳谷剧变,他们的心境都有裂隙。” “他们是彼此的亲人、依靠,如果他们再远离彼此,他们的心就如孤岛。” “师尊,弟子求师尊开恩。”萧瑜风跪在地上,以头触地,他的额头上沾着泥,手心也全是泥土。 面对希衡,萧瑜风总想起他在剑神墓中的所作所为,想到他错认爱为恨,恨了她这么多年。 他对她有无数亏欠,夹杂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以致于希衡当着萧瑜风的面杀了金阳谷这么多下属,他也生不起恨和抵触,只余恳求。 人心的偏向,可见一斑。 希衡则垂眸,看着萧瑜风五体投地行此大礼。 这样的大礼,希衡只让萧瑜风在拜师时行过,师徒界限不可废,当初希衡救了萧瑜风后,萧瑜风拜师照样敬告天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希衡等萧瑜风行完礼,弯腰将他扶起,赠他拜师之礼。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敬告天地、五体投地、师徒之情、救命之恩,相处之谊……全都没耽误萧瑜风刺希衡那一剑。 杏花凋零,剑君身陨,死于徒弟的背叛。 希衡没有扶起萧瑜风行此大礼,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萧瑜风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低到尘埃里。 雪衣无瑕、神情无波,她分明就在萧瑜风眼前,萧瑜风却觉得她在云端。 希衡道:“萧瑜风,看看你的样子,本君叫你破妄、破执,教你巩固心境,传你剑术心法,可此刻的你有哪一点像本君的徒弟?” “金阳谷旧属汇聚在一起,沉湎于仇恨,再将仇恨不断蔓延,最终形成烈火,灼烧无辜之人。本君让他们散,对他们来说是罚也是救。你阻止此事,是源于仇恨的私情,你被蒙蔽了心和眼。” 萧瑜风垂目听训,他的悲哀在于,他是以男人的身份爱着希衡,希衡却只拿他当徒弟。 她训诫他时,也是师尊的口吻。 像是端方冰冷的师尊,见到自己不成器的徒弟而有的训斥。 萧瑜风多希望希衡能够换一种骂法,而不是这种训斥…… 他恭敬听训斥,希衡则点剑影成人,让这些“人”押解着金阳谷旧属下去。 湖心岛的一方天地中,只剩下了这对师徒。 风也萧瑟、叶也凋落,湖水汤汤,有离别之悲、断情之苦。 萧瑜风被一种临近失去的恐慌攥住:“师尊还有何吩咐?” “萧瑜风,为师不知从何时起就不认识你了。”希衡垂眸看着他,什么时候起,萧瑜风越来越邪,越来越藏着偏执。 萧瑜风听她的自称变成了为师,心中更为惶恐。 剑神墓中的一切,难道没有瞒住? 他此刻恨不得希衡打他骂他,但唯独,不要是以这样的语气。 她就像是要算清过往,然后和他一笔勾销。 风吹起希衡的长发,她道:“为师过往的确很忙,每次从外面回来,为师都会发现你本被调好的心境再度跌落,为师便再花功夫替你调理。” “是弟子愚钝,不解师尊苦心。” “为师知晓金阳谷之恨,任谁也不会善罢甘休,为师教你剑术心法,阻截妖族王庭追兵,便是要你羽翼丰满之时,剑杀仇敌破除心魔。” 希衡要萧瑜风破执、破妄,但不是让他不报仇。 杀父杀母之仇若不报,永远是萧瑜风渡不过去的心魔。 剑修的剑连仇人都不敢斩,还能斩谁。 可是,顾语那些人不懂,他们无论是修为、心境都和剑君相去甚远,无法理解,便阴暗地生出许多念头。 希衡清声说出对萧瑜风的教法,这时的她,好像一点杀意也没有。 她问:“是为师太忙了?没有告诉过你这一点?” 萧瑜风叩首:“师尊告诉过弟子。” 心境是万道之基,希衡怎么可能留下这么一点隐患给萧瑜风当心魔。 萧瑜风这时好像脑子清明许多,想清楚了许多事,以往他不是没有试图想清楚过,可是每一次,顾语沈东等人都会拿希衡对他的利用说事。 他被混淆视听,他身为男子爱着希衡,男女之爱最是莫测多疑、极不稳定。 因为这男女之爱,他极容易被挑拨,一步步恨上希衡…… 如果他只拿希衡当师尊,一切悲剧不会发生。 如果他只拿希衡当心爱的女子,也不会发生这一切。 希衡冷声:“为师告诉过你这一点,金阳谷旧属仍然将为师视作敌人。” “因为在仇恨的滋养下,他们所寻求的根本不是诛杀罪魁祸首,而是血洗妖族王庭,以平心中之怨。” “当踏平妖族王庭后,妖族又会有数个萧瑜风,两界大战也会兴起,用这么多鲜血平复心中之恨,是他们的追求。” 希衡道:“这就是执念、妄念,你若不破执、破妄,只会沦为仇恨的奴仆。” “执念妄念在他们心中流淌了这么多年,燃烧了你,也燃烧了为师。” 萧瑜风的确被燃烧了。 从正道剑君的高徒,天资卓绝沦落到心境不稳的地步。 可萧瑜风听不太懂。 师尊虽然涉险,但也几度化险为夷。 她何时被燃烧了? 第102章 不知师尊要如何处置弟子 湖心岛,芦苇依依,三两白鹭拍打着翅膀从芦苇丛中飞过,点过水面,再飞向青天之上。 萧瑜风长跪在希衡面前。 她本来是他的师尊,是他心爱的女子。 但因为恨意弥漫成灾祸,他的膝盖如在泥地里扎了根,如今连抬头看她都不敢。 可是,沉默并不会让时间就此停止,也不会改变任何结局。 希衡问:“往事不可追,此时此刻,本君应该叫你萧瑜风,抑或是逍遥王?” 如一颗巨石投入湖中,炸起惊天水浪。 萧瑜风猛然抬头,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弟子不知师尊在说什么。” 他不能认,哪怕背上懦夫之名,他也不能认。 认了,从此和她就是银汉迢迢、再无相见之缘。 萧瑜风心乱如麻,师尊希衡为何会知道?照理,顾语会挡下此事。 希衡错开脚步,她没再看着萧瑜风的面色,遥望蔚蓝湖水:“顾语很想保住你,连白圣剑传承都认下了。” “人会骗人,剑却不会。”湖面被风吹皱,如一汪蓝玉披上青翠纹路。 希衡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 若世间人心都如清澈湖水,能够一览无遗该多好。 但希衡也知道,若人心真如此清晰可见,则天下人人都恨不得自戳双目,不看这糟污人心。 她徐徐道:“顾语于剑道一途并无天赋,他非剑修,怎能半路入剑道?白圣剑是仁慈之剑,他心中只有仇恨烈焰,白圣剑怎会愿意认他为主?” 只有萧瑜风剑道天资强、被希衡教导多年,耳濡目染了仁者爱人。 他心里一半是仇恨烈焰,一半是希衡谆谆教导、让他破执、破妄的仁义责任。 纵然顾语等人如何饶舌、如何让他学会恨,希衡给他打下的基础也太坚实牢固了。 因此,萧瑜风才是真正的白圣剑剑主。 顾语以为发下最恶毒的誓言就能干扰希衡、玉昭霁的判断,不过是徒劳无功。 希衡不回头看萧瑜风,师徒阋墙并不是一件多美妙的画面。 彼此脸上的冷漠、防备都很不堪。 萧瑜风仍然垂死挣扎:“师尊,信我……” 他在作困兽之斗,明知事已至此,希衡不会信他,他仍然不敢认。 他怎么敢认呢? 认下他这么多年对师尊怀着不轨的爱?认他居然想亵渎师尊之罪? 还是认他步步走错,把爱当成恨,一次次伤害她,在剑神墓中甚至对她下了那样肮脏龌龊、猪狗不如的药? 一步错、步步错。 其实萧瑜风想想,自己做了这么多,无论心里多么矛盾复杂,他的所作所为一直很清晰:他想得到师尊希衡。 希衡敛目:“你不必狡辩。” “剑神墓中是你,本君和你交手时乃至之后本君被金乌大阵威胁时,你都在惧怕本君。” 希衡过于敏锐,她那时只以为逍遥王是修真界的修士,修为没有她高,对她有本能的惧怕。 可是仔细一想,修士们进入鬼墟幻市,获得不同的修为、法宝,逍遥王有这么多优势,还对她有低修者的惧怕,那就太小看修士的适应性。 逍遥王对她的惧怕,好像刻在骨子里。 现在想想,那就是一个弟子要逆师时的惧怕、兴奋,一种悖德的恐慌。 希衡直言询问:“既然怕,为何逆师?” 包括曾经,萧瑜风杀她之时,纵然她身中上古情魔毒和裂血虫王反噬,她的修为也远高于萧瑜风,萧瑜风真不害怕被她诛杀吗? 她亲手教导的弟子,对她行逆师之举,这对希衡来说,是一种全方位的否定。 否定她的教学、否定她的为人。 萧瑜风见大势已去,希衡真的知晓他所犯下之罪,他再度叩首:“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其中种种原由,说出来恐污了师尊耳朵。” 他到现在都不敢说出他爱希衡。 他怕成为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逆徒。 “只是不知,师尊如今要如何处置弟子?” 第103章 弟子大杂烩,所有弟子齐聚一堂 湖心岛。 萧瑜风跪在希衡身后,天空明湛,一白一黑的身影一站一跪。 如今的希衡刚进阶完,不是曾经的重伤状态,她也不再信任萧瑜风,因此,哪怕示以后背,希衡也一点不担心萧瑜风会伤到她。 修为的差距如同天堑。 怎么处置萧瑜风? 希衡抬眸,眺望远处的剑影人。 剑影人押解着金阳谷旧属离开,走到湖边靠岸时,几名金阳谷旧属不甘被押送走,朝剑影人发动攻击。 剑影人接到的希衡命令是:押送,反抗者死。 因此,这些由希衡剑影所化的剑影人穿过叛乱的金阳谷旧属的胸膛,长剑染血,杀死不驯者。 微风送来血腥味,芦苇丛中的白鹭目不转睛瞪着修士间的互相残杀,缩着翅膀待在芦苇荡里。 赤色的鲜血为蔚蓝的湖泊披上一层红纱,红纱飘飘荡荡,这股红意好似也染到了希衡眼底。 她想到了她被萧瑜风所杀,身陨那日,她体内的鲜血喷薄而出,鲜血染红凌剑峰上的杏花。 纷纷白杏似乎被浇灌得更加娇艳,落日旁边的红霞也更绚烂几分。 在凌剑峰上曾开过些许灵智、听希衡讲过道的飞禽走兽都奔过来,瞪着好奇又恐惧的眸子,似乎不解这位强大的剑君怎么忽然流了这么多血。 死亡的阴霾笼罩过希衡。 一剑穿心。 万花诡楼、剑神墓金乌大阵、缚神台…… 天湛剑出现在希衡手中,寒如冰雪、浩荡如长风、清正如寰宇。 她握着天湛剑,剑锋抵在萧瑜风面门之前,彻骨的寒凉袭入萧瑜风骨髓之内。 他仍跪得笔直,眼里的情绪都要濒临破碎:“师尊要杀弟子,以清理门户?” 要用天湛剑杀他吗?曾经师尊用天湛剑,教他剑法、给他喂招,今日她动手时也用天湛剑,是要了却这桩师徒孽缘? 希衡道:“万花楼中、金乌阵下、缚神台上,你可有半分记起过本君是你师尊?本君曾给过你机会,你一而再再而三令本君失望。” 萧瑜风沉默,这些事都是他做下,他知道自己该死。 弟子不能犯的错,他全犯了。弟子不能动的心,他全动了。 他的师尊光风霁月、名满天下,他估计是她生涯中唯一一笔抹不掉的污点。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她能记住他。 天湛剑在眼前,萧瑜风已经不报生的希望。 “弟子的确犯了许多错,弟子无颜再辩。”萧瑜风磕头不起,“唯有一事,请师尊明鉴。无论何时,见师尊受伤,弟子都如受万刀之刑。” 这就够了。 他不敢说出他爱慕她。 萧瑜风近日遭逢大变,在剑神墓中死而复活,被拦腰斩断后回顾往昔,分辨出对希衡的爱。 再到顾语、金阳谷旧属做的恶事被希衡发现,直到现在师徒对峙。 他在大起大落之下,希衡要他的命,他根本不会反抗。 能死在她的剑下,是他不错的结局。 希衡则没有被萧瑜风的话感动,那些伤害太多了,萧瑜风论心说敬她,可她论迹看到的只是萧瑜风的一剑又一剑、接二连三的背叛。 手臂倏然用力,天湛剑朝前一送,萧瑜风闭上眼领死—— “萧少主!” 萧瑜风面皮上已被剑气所裂,鼻梁上一滴血珠冒出。 湖岸边,几名文士模样的修士挥舞手臂,他们坐着小舟,朝湖心岛越来越近。 “使不得啊剑君!”一名年纪看起来长些的修士见到希衡要诛杀萧瑜风,连忙飞过去,他的飞行之术并不精湛,落下时一个踉跄。 “华湛剑君安。”这修士还没站稳便朝希衡行礼,他的目光在希衡和萧瑜风二人身上打转。 这位光风霁月的正道剑君此刻面容冷肃,手臂绷紧,冰冷的剑锋正对自己的徒弟。萧瑜风则跪着领死,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这怎么看都是弟子触怒师尊、遭受雷霆之怒的样子。 文长英连忙道:“不知萧少主犯了何事,使得剑君如此动怒?” “萧少主是人中英杰,英杰自然性傲,犯些错也是有的,但是剑君息怒啊,瑕不掩瑜。”文长英堆满笑意,“萧少主前些日子帮城外百姓研制取水灵渠,不知提高了多少庄稼产量。” “这不,他们托在下送来一些灵米、鱼肉,让萧少主和剑君尝尝鲜。” 其余修士等小舟靠拢湖心岛,也围拢上来求情。 “萧少主还帮我们定制法器,有了这法器,我们的村落再没受过妖兽的侵扰。”修真界能呼风唤雨的修士也不多,在许多村落,筑基期就能横着走。 他们饱受妖兽吃人之苦。 “那年村里一个女孩儿被妖兽抓走,还是萧少主前去帮我们追回来的。”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堆,萧瑜风一直沉默跪着,希衡能看得出来,这些人没有说假话。 他们的感激是真实的、认为萧瑜风仁善也是真实的。 萧瑜风做了希衡这么多年的弟子,希衡教他修士之责,教他不忘天下之忧。 无论他被顾语、沈东等人灌输了多少仇恨,曾经对希衡的爱恨多么复杂,希衡教他的仁都深深镌刻在他心中。 很可笑对吗?人性就是如此,一个人的身上有好有坏。 萧瑜风逆师,如同一个畜生,却记得师尊希衡教他的仁、教他的责任。 位卑不敢忘忧国,何况是修士。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良师能以言行言传身教,让弟子耳濡目染,烙下她的印记。 希衡的确忙碌,但她忙碌的也是诛魔除邪、护天下寰宇,她的弟子们无论再叛逆、对她有再多误会,居然全都学会了她这一点。 希衡的剑尖停驻在萧瑜风面前,其余修士还要叽叽喳喳劝。 希衡道:“此乃本君师门之事,诸位无需多管,还请离去。” 其余修士们也不敢真触她的霉头,何况,希衡是名门正道,他们倒也信任希衡不会做出格之事。 “告退了,剑君。” “告退了,萧少主。” 修士们放下东西离开,希衡的剑尖仍然没有放下来。 叫她怎么能不杀一个几次三番背叛自己的徒弟? 这个徒弟对得起天下,却对不起她,就连萧瑜风也没为他自己求情的打算。 天下和她,她的分量更重,可他给她的只有伤害。 清风沉默,花草无声,剑尖似雪一样亮。 希衡今日出鬼墟幻市闹出的动静极大,她以剑、以杀证道,已经在顷刻间传遍修真界。 温雨勉、白馨儿刚出水火崖,见到此天地异象赶紧来拜见希衡,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王枫也将赶回来。 师尊进阶,就如同凡尘俗世的师尊做寿,所有弟子都得前来恭贺,是修真界绕不开的礼节。 温雨勉和白馨儿在路上时,碰见了江离厌。 江离厌眼睛红肿、衣服也几日没换,毫无昔日天骄的模样:“大师兄、三师姐,师尊进阶,我理应前去恭贺洗尘,但是若我独自去,师尊恐怕厌我,又会用结界拦我。” 温雨勉叹息一声,这是自然。 师弟总算学聪明了一次。 江离厌道:“可否请大师兄、三师姐捎上我,我们一道前去。” 白馨儿点头:“这有何难?但等到了师尊面前,江师弟你莫要像之前一样胡言。” 经过水火崖的洗礼,白馨儿也学聪明了。 两个徒弟加一个前徒弟结伴,共同前往湖心岛。 空中,江离厌心乱神烦,害怕待会儿再被希衡厌弃。 他见希衡出鬼墟幻市后首先去的就是湖心岛,心中不免更加失落:“师尊对二师兄一向青睐有加,如今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二师兄的湖心岛。” 温雨勉提醒他:“师弟,少些牢骚。” 教训还没吃够吗?师尊要去哪位徒弟那儿,都是她的自由。 江离厌便闭嘴不答,暗中想着,师尊希衡进阶、证道,今日心情应该不错。 他正好趁着师尊心情不错,多加讨好,好再回师门。 然而,江离厌还没落地,就见到湖心岛中,希衡的天湛剑指着萧瑜风的面门,萧瑜风长跪不起、鼻梁上鲜血流出。 啊这…… 好像师尊现在的心情也不太美妙呢。 第104章 清理门户 温雨勉、白馨儿等人落至湖心岛。 天空如洗,天湛剑锋利如同雪光,雪一样的剑光照上萧瑜风的眼睛。 天色长明,师徒反目,整个湖心岛的金阳谷旧属全部不见,地上有残留的血迹、还有一枚掉落的毒针。 温雨勉、白馨儿倒也不傻,立即从种种迹象中判断出萧瑜风、金阳谷恐怕做了什么事,惹得师尊震怒。 两位弟子当即跪下。 江离厌也后缀半步,同样朝希衡下跪,但他不敢再执师徒礼,只能用修真界后辈见到前辈之礼。 温雨勉、白馨儿跪在地上:“请师尊息怒。” 希衡都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退下。”她不想再听到一些无谓的废话,天湛剑寒如霜雪,几乎要冻毙整个蓝湖。 白馨儿之前遭受希衡叱责,现在已经不太敢违逆希衡的话,纵然有千百般对萧瑜风的担忧,仍然住了嘴。 可一向沉稳的温雨勉此时却生出大师兄的责任来。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诛杀二师弟?大师兄在师门中承担的责任向来要多些,哪怕面临师尊的雷霆之怒。 温雨勉行礼道:“还请师尊三思,不知二师弟做了什么事惹师尊不快……都怪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平日忘了督促之责,还请师尊罚弟子,饶了二师弟。”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白馨儿也不得不道:“请师尊责罚弟子,饶了二师弟。” 江离厌倒是没敢跟上这句话。 他一个前弃徒,没有立场说。 希衡见到这副门下弟子兄友弟恭、守望相助的情形,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教出来的好弟子们,个个的确不缺乏仁,能够降妖除魔、团结友爱,从无同门相残之事。 但是,唯独会忘记师尊。 他们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们对师尊最常做的事就是求情、使计让她退让,让她一忍再忍。 昔日希衡被杀,这些弟子第一反应是希衡让萧瑜风和她共修《天地阴阳诀》 为师不尊才有了这一劫,哪怕之后他们反应过来后后悔,但那又如何? 现在希衡要诛杀萧瑜风、清理了整个湖心岛金阳谷旧属。 温雨勉没有想到以希衡素日以来绝不滥杀无辜的品行,能被逼到要亲手杀了自己教出来的弟子,是遭受了何种事情。 他一来就跪下,要替萧瑜风担责。 看起来,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大师兄啊,有情有义有担当有仁爱,可真正的担当仁爱从来不是不问是非就担责,从来不是要以罚自己要让师尊退步。 温雨勉,作为希衡的大徒弟,他也学到了希衡的正,但只学到了表,没有学会里。 希衡对他们,只有无限的失望。 她冷冷道:“萧瑜风逆师、以下犯上谋害师尊,你们要代他受过,是要本君取你们的命?” 谋害师尊? 温雨勉三人齐齐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瑜风,他疯了?谋害师尊? “其间是否有何误会……”温雨勉硬着头皮,可是他没有说完,因为连萧瑜风自己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此事是真的。 希衡则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剑修的剑连仇人都不敢斩,何况其他? 此话适用于萧瑜风,也适用于她。 希衡凝望萧瑜风:“作为本君的弟子,你并未如顾语等人一样全然走上邪路、修灵渠、平妖魔你做得很好。” 萧瑜风跪着,并不敢理直气壮接受这样的夸赞,他知道自己坏,他只是在漫长的生命中做了几件好事,但是抵不了他做下的孽。 希衡同样清楚这一点。 “你修灵渠,但也在知晓万花楼异样时压下消息,将之作为吸引本君的引子。” “你平妖魔,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下属阻碍本君、引发妖潮。” 希衡垂眸看着萧瑜风,如神明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萧瑜风记得第一次希衡这样看着他,是他们初见时她救下他。 她洞悉一切,救下萧瑜风时就知道要面临妖族追杀,也知道这样遭逢大变的少年心性不好调整,希衡仍然选择救他、收他为徒。 现在,则是她要杀了他。 这是萧瑜风自己做的孽。 希衡道:“你身上有善也有恶,这本没什么,人本就善恶一体。” “你是本君弟子,若有不好,和本君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徐徐道,“教不严、师之过,所以哪怕你对本君挥剑一次,本君仍然会给你机会。” 希衡曾被萧瑜风一剑穿心,但她没有选择杀萧瑜风,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负责清正的师尊,在见到弟子走上邪路时,心被戳到千疮百孔,也会自省是否自己树人有错、误人子弟。 她会想以前的教导方式是否有错,她会在自省时把一些错揽到自己身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便是如此。 “可你实在朝本君挥剑太多次,本君执教不严,你也实在罪无可赦。” 杏花林中一剑穿心、万花楼外、剑神墓中……太多太多了。 希衡冷声:“今日,本君将清理门户。” 萧瑜风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他甚至不能感受到痛和喜乐了。 遇见这么好的师尊,万中无一、绝无仅有,本是他的福,可他爱上她,师徒的身份反而成为他的最大阻碍。 一生遇见这么惊才绝艳的人,爱上她,本也不负一生,偏偏因为不稳定的男女之爱让他扭曲、被挑拨步步恨上她。 萧瑜风但求速死。 清理门户……也好。 他一生从碰见她开始,就被收为弟子,一生都被压在师徒名分下,如若死能不做她的弟子,倒也好。 萧瑜风朝希衡磕下三个响头,额头已经鲜血直流,他磕头,磕她的救命之恩、教养之义。 但哪怕抛弃一切,他也不要做她的弟子。 “能死在你的剑下,瑜风一生所幸。”萧瑜风闭目就死,他死前终于不再称呼希衡为师尊,也不再以弟子自称。 “此生,我为金阳谷报仇兢兢业业、为天下诛邪义不容辞,我不负他人,唯独负你。” 希衡一生杀过许多妖魔人,此次杀人,手臂却重若千钧。 她眼睫上那滴红雪落下,如雪山乍崩。 “瑜风。” 仔细听,这位剑君清冷的声音后有藏匿的悲伤。 或许她不是不悲伤,只是习惯了世事如此,剑道是一往无前,沉湎悲伤毫无意义。 有些人,必须杀。 “你死后,本君会诛杀金阳谷的仇人,妖族王庭中屠杀金阳谷修士的那些妖,本君一个都不会放过。”希衡道,“仇恨淹没了本君天资卓绝的二弟子,本君杀他,但也不会让他大仇不报、含恨上路。” 原本,希衡该等萧瑜风彻底成长后,亲手诛杀仇人、彻底破开心魔。 只是现在等不了了。 萧瑜风眼中落下一滴血泪。 他的师尊希衡,从无愧师尊之名。 错的一直是他。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萧瑜风暴恨苍天。 天湛剑快若流星,萧瑜风在顷刻之间毙命,魂归于天地之间。 “二师弟!”温雨勉痛哭出声。 “二师兄!”白馨儿也徒劳拍着结界,眼睁睁看着师尊诛杀萧瑜风,对他们的冲击十分的大。 他们知道萧瑜风谋害希衡的事,只是没有亲眼看见,在视觉效果来说,自然不如希衡亲手诛杀萧瑜风来得震撼。 天湛剑往下滴着血。 希衡垂眸,她犹如一座冰雕,没有说话、没有动作,连剑也不收。 鲜血滴落,她就这么伫立在原地。 结界随之消散,温雨勉、白馨儿、江离厌扑到萧瑜风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这是他们相处了几十年的师兄啊,如今就这么没了性命。 白馨儿哭得声音嘶哑,温雨勉也一脸恍惚,他回过头:“师尊,为何、为何……” 他知道了萧瑜风谋害希衡,可是在温雨勉看来,萧瑜风不过金丹修为,金丹怎能伤分神? 他纵然大错特错、千错万错,可是师尊怎么真的如此狠心? 哪怕把萧瑜风逐出师门,也比一剑要了他的性命要好。 “师尊,您忘了当初您将师弟领回凌剑峰,是您亲自救了他,您衣不解带、照顾他几天几夜,才以灵力将他的命抢了回来。” “您既然今日要杀他,何必当初救他?” 希衡被这痛苦的质问声拉回神智,她清抬眼眸,看着悲痛欲绝的弟子们。 白馨儿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温雨勉以往最为沉稳,现在却也声嘶力竭,江离厌什么也不敢说,但是不断擦泪。 以往希衡没有立即让他们都出师,一是因为无可对外宣布的理由,二是因为她做事循序渐进惯了,很少会不管不顾做一件事。 但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希衡亲手杀死自己教导出的二弟子,多年相处、全力教导、所有心血都化成一抔黄土。 此刻,她难免心灰意冷,哪里还有循序渐进的心思。 她胸腔中缠绵着一股血意,喉咙间似乎也有甜意,师尊杀徒弟,也犹如自伤。 她体内气血翻腾、好像有鲜血要冲破喉咙,喷涌出来。 希衡丝毫没有顾自己现在的状态,她只是道:“温雨勉、白馨儿,我们师徒之缘已尽,你们离开罢。” 轻风如烟,氤氲了希衡的眉眼。 湖心岛的山光水色、悲欢离合中,似乎只有风知道这位剑君也深陷悲伤。 世间之苦,从未因希衡更强就不朝她倾泻而来,她只是习惯了隐忍。 第105章 人为何会弃珍珠而择鱼目? 温雨勉、白馨儿本伏在萧瑜风的尸身上哀哀痛哭。 骤然间,丧乐般的哭声戛然而止,白馨儿脸上挂着的泪珠因为震惊,啪嗒落下,滴落到萧瑜风的尸身上。 温雨勉眼眸泛红,里面的泪也倏然收回。 江离厌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希衡。 师尊她……要同时驱逐大师兄和三师姐? 师尊不要他们了? 江离厌伸手拧了拧胳膊内侧的软肉,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不是幻觉? 青草如茵,碧波若翠,希衡离温雨勉、白馨儿有几米之遥,她微垂的眸光中没有一点暖意,哪怕几米开外,她的徒弟们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她也如玉一般冷彻。 她甚至没靠近他们。 要是以前,这位剑君清冷但温柔,她会仔细疏导徒弟们的心境。 每每白馨儿哭时,她都会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再告诉她:“你是修士,眼泪和哭泣是情绪宣泄的通道,却不能成为解决之法。” “馨儿,想想怎么解决此事,本君在你身后,是你的后盾。” 可现在,白馨儿脸上的泪水只能被风吹干,她的头晕乎乎地疼,白馨儿抱着脑袋。 她这时倒是想起了希衡所教的“眼泪不能成为修士的解决之法” 白馨儿努力收住泪水,搜肠刮肚地想现在该怎么办—— 也许希衡对弟子们的教导便是如此润物细无声,无论是天真任性的白馨儿,还是当初乖戾的江离厌,他们剥开自己的性格本质后,都会在某些时刻、呈现出被希衡教导过的样子。 白馨儿站起身:“师尊。” 她还没站直身子,就跪下:“弟子若犯错,无论师尊如何责罚都好,还望师尊莫要再提此言。” 温雨勉同样跪在白馨儿身旁,他身为大师兄,所思所想还要多些。 师尊为何现在如此不对劲? 她诛杀了二师弟,如今连自己和馨儿也要赶出去。 师尊以往从不会做这样的事,再联想到她以杀证道,温雨勉下意识想难道希衡的心境受到杀道影响? “师尊。”温雨勉有些焦急,“师尊以杀证道,难免被杀道影响,玄清宗有多位正道真君,想必能助师尊巩固心境。” “本君现在很清醒。” 回答他的,是希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回望。 她不惧被猜测受杀道影响,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坚持。 雪袖在狂风中舞动,墨发飞扬,她的雪袖间缠绕着清正道韵,进阶时的天地异象还未彻底散去。 她有这样清正的道韵,怎可能受杀道影响而入邪妄? 温雨勉见到希衡周身的道韵时,也知道自己猜测错了,那,师尊是在无比清醒的情况下不要他和馨儿了? “师尊,为何如此?”温雨勉艰难道,“难道就因为我和馨儿为二师弟求情?” 温雨勉和白馨儿眼中流出泪水。 昔日希衡死,他们尚且没哭得这么肝肠寸断。 哦,希衡死后三年、化为白骨之后,他们好似回过了劲儿,哭出血泪,但那又有什么用? 命运的红线一旦断裂,就再也连不起来。 血泪浇到白骨身上,既不会让白骨复生,也不会让冰冷的地底变得暖意融融。 温雨勉和白馨儿固执地跪在希衡面前,不肯离去。 希衡敛眸:“无关此事,只因本君与你们缘尽。” 缘尽。 他们的师徒之缘起于希衡救他们,终止于他们眼睁睁看着希衡死、包庇萧瑜风。 温雨勉和白馨儿仓惶抬头,什么是缘? 当初,师尊希衡来到他们身边,将他们从死人堆中救起,如同枯木逢春,他们的生命有了新的可能。 缘到他们身边时,没有任何预兆,如今希衡说缘尽,叫他们怎么甘心呢? “师尊……”白馨儿不断磕头。 一道柔和的灵力抬起白馨儿的额头,不让她继续做这近乎自残般的行为。 白馨儿额头上沾着泥,顺着视线看过去,是师尊希衡。 她隔着风看着她,白衣如雪,仍然像之前一样,不看她遭受伤害,可是,有一点不一样。 白馨儿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现在希衡阻止她磕头,好似只是悲天悯人,不想看到她自伤,而不是以前作为师尊对弟子的心疼。 她的眼神很冷、疏离得像冬日隔着蒙蒙雪雾的月亮。 “师尊……”白馨儿软了嗓音流着泪,还想求希衡垂怜。 以往,希衡的确会怜惜白馨儿,她对女弟子向来比对男弟子更宠爱一些。 可是,此刻希衡只道:“本君的弟子们,不负大义、无愧苍生,唯独和本君有隙,今日走到这一步,实在是裂隙难以愈合。” 希衡无法忘记白骨含冤的三年,无法忘记她身中情毒后的种种,她心中有裂隙,就无法再承担师长之职。 出师、断绝师徒关系,是一件对希衡好,对白馨儿、温雨勉、江离厌等人都好的事情。 “你们今后不必颓废、不必自伤,本君从未教过你们遇事不前。” “你们的修为、功法皆可带走。”天光之下,希衡脸若寒玉,“世间有一言,师父领进门,修习在个人,你们身上的修为剑术是你们寒暑不辍练剑的结果,不必因此事影响修习。” …… 她越这样,白馨儿、温雨勉越害怕。 世上真正的寒心从来不是声嘶力竭、撕得急头白脸极为难看,而是在一个很平静的日子里,寒心的人徐徐用往常一贯的语调安排好一切。 而后,再无回转之路。 温雨勉害怕得骨头都在冷,强自镇定:“师尊,弟子们不能没有你,若无师尊,弟子们如何能不颓废、如何不伤怀?” 该说温雨勉不愧是希衡的大弟子吗? 他知道希衡的心软,所以便想用弟子的颓废想让希衡回心转意。 可惜,希衡此刻对他们只有无尽的失望,无尽的感慨。 “若你们遇事不前、颓废自伤,只说明你们连本君以往的教导都学不会,甘愿自轻。除此之外,本君不会有任何想法。” 她将温雨勉最后一条路也给堵死了。 温雨勉了解师尊,师尊又何尝不了解弟子? 白馨儿没有温雨勉那么“老成” 她不断磕头:“师尊,没有裂隙、何来裂隙?弟子愿意改。” 温雨勉也流着泪加入白馨儿。 他们二人方寸大乱,想不起太多东西,只一味想着挽回,但又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 唯有江离厌,他非局中之人,加上这段时间江离厌反省了许多,此刻他的脑子里慢慢拨开云雾、窥见天光。 他想到这些年的种种,思绪如烟花炸开。 难道凌剑峰上只有一个江离厌口口声声宜云真君吗? 江离厌以往每次赞扬宜云真君,私下对希衡发牢骚时,他的师姐、师兄从未真正有过一次制止。 温雨勉是大师兄,会相对严肃一些。 可是他也只是说:“四师弟,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只是在维护一个师门应该有的秩序,维护了表,却没有真正的维护里。 唯一一个会和江离厌撕,气得拿剑追着他砍的是王枫。 后来王枫调去了平江堰,江离厌就彻底如同脱缰的野马。 每年,希衡生辰时,希衡不爱祝寿,但是弟子们都会备礼物。 他们会一起找品质最好的东西给希衡,可是,如若宜云真君过生辰,江离厌会拉着温雨勉等人,细想宜云真君喜欢什么、缺什么,他们送给宜云真君的礼物都不贵,却重在用心。 有一年,他们送给希衡一具价值不菲的剑龛,那是绝好的上品,配得上她。 希衡接过剑龛,多谢他们后抬眸道:“前年你们也送了剑龛来,不必过多花费。” 他们连礼物都能送重。 周围,白馨儿、温雨勉的哭声扰得江离厌的思绪有些繁乱。 怎么……怎么连礼物都能送重呢? 他红着眼睛想,怎么连礼物都要送重,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江离厌想了很久,或许是时间? 他们的师尊希衡,太忙碌了。 她忙着诛魔除邪,很少回凌剑峰,一旦回来则是教导他们练剑、修习,她内敛而隐忍,在所有弟子们面前都是清冷端方的师尊。 他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爱什么,身为师尊的希衡,也从来不会对弟子们说朝自己送礼、如何如何讨好自己。 他们送宜云真君礼,则是宜云真君会跑到凌剑峰来,赤着足玩弄着她的酒壶,叉腰:“喂,江小厌、温小勉、白小馨,这次你们打算送我什么?我事先给你们透透题,我喜欢甜的哦。” “要是送不好,看我不找你们师尊。” 宜云真君活泼、善于表达自己,她待在凌剑峰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许多话。 宜云真君和希衡弟子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如同能插科打诨、打打闹闹的知己好友。 而希衡呢?她在外忙着诛魔除邪,在内则是教导弟子们修炼、关注心境。 她修改温雨勉的剑阵、改进白馨儿的玉柳剑、修江离厌的水法、关注萧瑜风的心境…… 忙得没有时间和他们打成一片。 弟子们敬她如神明,却也觉得和她隔着远远的距离。 希衡的弟子们都从这样的教导中学会了希衡的仁、济困扶危,却也因为这样的远,加上宜云真君的挑拨,慢慢对希衡加上了别的意味。 江离厌在私下里抱怨她、温雨勉虽不会抱怨,却也不会阻挠自己师弟。 他们以为私下做这些不会伤害希衡,希衡这么强大。 白馨儿则是习惯了索取。 江离厌想明白这一切,就像灵魂被人抽干了一样。 他想怪时间,可是怪不了。希衡忙,但他们这些弟子真的有忙到这个份上吗? 他们难道不能主动去了解、去询问师尊希衡喜欢什么吗? 他想怪宜云真君,可是也怪不了。 宜云真君不过是个外人,她粗俗、她毫无界限感,或许因她之故,他对师尊希衡的误会更深。 可是,真正错的难道不是他们这些一叶障目、偏听偏信的人吗?若他们的心坚定,挑拨有什么用? 江离厌蓦然想到他被出师后,玄清宗流毓真人望着他摇头。 江离厌问:“你为何摇头?” 流毓真人道:“我只是在想,人为何会弃珠玉而择鱼目?就因为鱼目奋力多言,珠玉内敛吗?” 一语成谶。 错了,他们大错特错。 江离厌心脏抽痛地想,错的是他们,一直是他们。 难道此事能怪希衡少言、忙碌、不像宜云真君一样会大喇喇说出自己的喜好吗? 她少言、忙碌,连轴转,所以才能境界通达、才能在纱窗风雨后、执一盏灯,彻夜给温雨勉改剑阵、给白馨儿改玉柳剑…… 弟子们因这样的师尊而成材、将仁和正道刻入骨子里。 她不像宜云真君一样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让人给她送礼。 身为师尊,她从未想要索取弟子身上的什么。 犹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因爱护弟子,不发索取一言,最后别人却大势感谢那些嘈杂的鞭炮,忽视绵绵春雨。 难怪缘尽于此。 江离厌想明白此关节,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师尊再也不会回头了。 这样好的师尊,再也不会有了。 第106章 仙人,正道负你,你看看孤如何? 温雨勉、白馨儿跪着掉泪,江离厌喷出一大口鲜血时,热烫的鲜血喷到他们的衣边、手边。 “师弟!” 温雨勉、白馨儿顾不得擦手上温热的血,红肿着眼睛回头扶住江离厌。 江离厌泪意涟涟,他嘴角全是鲜血,艰难抬头看向希衡,费力地启唇,想要说什么。 可刚一张开口,喉咙里倒逼出的血意就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嘴只余血腥。 师尊。 师尊…… 希衡垂眸,无意再看、再蹉跎。 还是那句话,至亲反目、师徒阋墙是一件双输的事情,希衡触目所见,只余悲哀。 至亲师徒反目,并不会因为是希衡先提出让他们离开,就有一种畅快入肺腑的感觉。 她看得很清楚,那是几十年的倾心教导付诸东流。 那是师徒之情凋零如落花。 对徒弟的爱护、对师长的孺慕等种种美好的一切都在今日打碎。 但不得不打碎,因为那个东西早就从内部开裂,无论是希衡先戳上一指、还是徒弟们先开闸泄洪,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 种种因由,组合成命。 希衡周身升起纯色的剑风,拥着她,雪衣翩跹飞至高空。 她要离开了。 结束一段关系后,就要离得远远的,她再留下来,只能看到鲜血、泪水、浇灌出的无用后悔。 后悔是适用于过去的情感,并不适合希衡这样向前看的剑修。 见她要离开,温雨勉、白馨儿抓着江离厌,就想追上去。 青天之上,一道透明的结界自水中升起,水汽形成皑皑的结界,将整个湖心岛全部罩住,阻隔温雨勉等人朝希衡追去。 他们只能望着结界叹息,他们的修为、一切都是师尊希衡所教,所以当她要走时,他们半点也拦不下、留不住。 离去的人如天边的雪,大有白雪封山、再不回头的架势。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湖心岛渐渐远去,在高空之中,远去的湖心岛如同翡翠中心的一点杂绿。 希衡面无表情,她仍然没选择回玄清宗,而是转道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青天之下,山中春寒斜阳日暮,三两飞鸟相携回巢。 修士们夜间也少独行,都在回宗、回家,只有希衡龋龋独行,飞往两界交界处、行向日薄西山地。 同众人逆流。 天地之大,显得她身形越发单薄,脊背笔直如剑。 风中传来悠悠轻叹。 云间,落下一人。 玄衣大氅、墨莲发冠,漆黑的发如流云般垂泻而下。他如云中谪仙,眉心空天印闪烁流光,又瞬间消失。 云间之君,奈何为魔。 玉昭霁离希衡只有几步远,他刻意收敛了身上煌煌的魔息,以免富有侵略意味的魔息再度引起希衡身上剑意的对抗。 玉昭霁在云间,流云氤氲了他的眉眼,他开口:“希衡。” 希衡在空中站定,听出是玉昭霁的声音,没有回头:“玉昭霁,你不是回魔界去了?为何回来?” 为何回来? 玉昭霁凝望她的背影,昭昭剑君,如雪光辉。 可是她看起来快要断掉了。 擅战的剑君,一身皆是武器,可现在,那双曾经掐住玉昭霁善尸、恶尸、自我尸的手垂下。 挺直的脊背曾经用作剑府,此刻却在寒风中孤立。 玉昭霁再不回来,难道要看着她活活断掉吗? “希衡,你若揽镜自照,就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有多不同以往。” 希衡是坚定的月,不是异碎的玉,可她现在却如要碎裂一般。 玉昭霁一步步走向她,“风里、云里都是剑君的杀意,所以孤来了。” 很好判断,玉昭霁在要行到十万大山时,察觉到空中飘满属于希衡的剑气、杀意。 这杀意却不同以往诛灭妖魔时的冷肃,玉昭霁能很轻松判断出,希衡要杀的是萧瑜风。 她亲手教导出的二徒弟。 师尊清理门户、诛杀徒弟,对希衡这样的正道剑君来说,心中一定会掀起滔天巨浪。 所以,玉昭霁回转而来。 他的混沌火悄无声息落入地脉之中,催逼地脉中的木意遁逃,木意遁逃、化作参天树木,朝天空长来,成为希衡身前的一道绿网,挡住她的孤独逆行。 希衡抬手,要将木意催回地脉,散了玉昭霁放入地脉的混沌火。 她的指尖刚碰到叶尖儿,便被玉昭霁的手挡住。 希衡抬眸。 玉昭霁在巨树之畔,点点绿意落在他脸上,毫无退让之意:“希衡,你刚经历鬼墟幻市之战,得证杀道,兼之诛杀顾语,本就心绪起伏,极疲累,你却还要马不停蹄去诛杀萧瑜风。” “萧瑜风于修为来说,不过是金丹,自不是你一合之敌。可从身份来说,他是你的弟子,他将引起你剧烈的心绪波动,你本应缓缓再杀他。” 玉昭霁顿了顿,可谁又能忍呢? 萧瑜风在剑神墓中想要弑师、甚至想要亵渎师尊。 这样的弟子,任哪个师尊都无法忍耐,想要诛杀他。 玉昭霁的声音放柔许多:“可杀了他后,你现在还想去妖族王庭,希衡,你将自己绷得太紧了。” “一张绷得太紧的弓,极有可能绷断,一柄绝世宝剑,从来都是从内而外开始断裂。” “弟子背叛、亲手诛杀一事,影响了你。” 他停顿一瞬,地脉中的混沌火再炽盛几分,导致挡在希衡眼前的巨树树冠再度浓密几分,遮住希衡的前路。 魔族太子声音前所未有的和缓,似乎怕惊扰什么,但是从行动上,半点都没有退让。 “希衡,如同你当初阻止孤炸毁十万大山、发动战争一样,孤今日也会阻止你的冲动之举。”他眼中满是希衡,希衡睫毛浓黑如鸦羽,上面却碎落点点星辰。 每一点星辰,都落在玉昭霁眼中,将浓黑染上光明。 希衡回望他:“殿下以往从不管这些闲事。” 她的目光清凌若雪,玉昭霁心中有不堪的邪念,当然不会在此刻将邪念暴露在希衡面前。 免得她发现、警惕。 玉昭霁道:“你明明是孤的对手,可以心无旁骛修炼,孤自然不想你涉足妖族王庭之事。” 希衡听完,朝前走去,巨树属木,哪敢真拦希衡身上的剑气。 她一过去,巨树树冠分开。 “我并未冲动。”希衡仍然道,“此事与殿下无关。” “妖族王庭并不能拦我,殿下无需费心。” 玉昭霁自然信妖族王庭根本拦不住希衡。 否则,这么多年来妖族王庭的追兵早就杀了萧瑜风。 玉昭霁见希衡仍要往前,他知道此时的希衡需要一场战斗,并不再一味多说,焚寂魔刀顷刻间落入玉昭霁手中,挥向希衡。 希衡擦着焚寂魔刀,略过这一击。 她如蜻蜓点水一般并不恋战,而是落至巨树之巅,要翻越巨树前往妖界。 玉昭霁的魔刀已成一界,要彻底断了希衡的后路,让她找不到前往妖界之门。 可希衡已经只差一点就落往妖界。 她看了眼玉昭霁的界,袖中生出无数水意,水能生木,纯色的水源绕着巨树,巨树的每个叶片仿佛都舒展开。 玉昭霁属火,无论是混沌火还是太阳烛照的真身,都让他对木只具备焚焚烈焰之威。 眼下,整棵巨树便落入希衡的控制之中,她反客为主,顺着整棵巨树的木意、根茎,要破开玉昭霁的魔刀之界,离开此处。 她如同迅疾的风雪,令人抓不着,永远都有弱点被她找到。 玉昭霁自然不甘愿见她离开,直接击散整棵巨树。 巨树由木意化成,巨树散,木意倒是没散,它没法在希衡、玉昭霁斗法间讨到好。 干脆直挺挺地不动。 它不化成巨树,就不会有连接到外界的树根。 它也不化成火莲,被玉昭霁当劳工用。 至于会不会被打死,这就不在它考虑范围之内。 幸好,希衡不滥杀无辜、玉昭霁也没有迁怒的爱好,反而希衡见它遭受夹击、瑟缩害怕得紧,挥袖送它到玉昭霁的界边缘。 玉昭霁心领神会,直接把木意送出魔刀之界。 魔刀之界再度闭合。 木意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对着这两个打起来的剑君、太子拜了拜,感叹他们厮杀也这么有品,然后脚底抹油麻溜跑没了影儿。 经此一事,玉昭霁心中的邪火终于散了散。 没错,邪火。 希衡一向冷静理智、道心坚定,为了一个萧瑜风,此刻却甘愿涉险。 她气血翻腾、灵力也有一点紊乱之象,也许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在玉昭霁看来还是碍眼极了。 玉昭霁压抑住心中怒火:“希衡,此刻你不该去妖族王庭。” “以杀证道的剑君,身后会一直跟随杀渊妄道,因为杀道从来是最危险的道。” 以杀证正道,看起来多威风、多强大。 有的修士会想杀人还能证道,这多快活,殊不知,杀道也是这么想的。 杀渊妄道如影随形,一旦以杀证道者误入歧途,那就是真正被杀道吞噬,成为杀渊妄道的养分。 一念成道、一念成魔莫不如是。 届时,不再是人成道,而是杀渊妄道操纵人。 以杀证正道,这是令妖魔见即丧胆的道,却也是最危险的道。 玉昭霁道:“你至少需要休息,萧瑜风不过是一个背叛你的徒弟,你已经诛杀了他,以你的性格,嗯,你会去诛杀妖族王庭屠杀金阳谷的凶手。” “但何必急于一时?” 听到玉昭霁说出她的想法,希衡望过去。 “你望着孤做什么?”玉昭霁心情不佳,并不感到一点快活。 “不做什么。”希衡移开眼。 她和玉昭霁都没再打下去,在魔刀之界中冷静。 玉昭霁:…… 他的邪火也匿了,没法对她撒出来。 萧瑜风厌恶玉昭霁,玉昭霁又何尝不厌恶萧瑜风。 他厌恶这个胆大包天、心怀不轨的徒弟,但他不至于把一个萧瑜风当做对手,他根本看不上他,那只是个可悲的人而已。 可偏偏是这个可悲的人,和希衡有几十年的师徒之情。 几十年的倾心教导、修真界师者如父,萧瑜风的确对希衡有不轨之心,但在这样的前提下,希衡诛杀他,也绝不是只有复仇、痛快这样的想法。 她会悲伤、乃至于心痛。 就如同凡尘俗世中一些不孝子,杀了双亲之一,另一个双亲哪怕手刃他,恐怕也是泪意和恨意同时具备。 叫别人怎能不痛呢? 杀人很简单,杀人于希衡来说只需要一剑。 萧瑜风曾杀了她,希衡一剑就可以了结萧瑜风复仇。 可若世间事,都只需一剑,世上哪有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 真正难的,从来都是几十年的师徒之情、相处之谊,难的是本来至亲的师徒一步步被误会、猜忌最终落得剑杀的下场。 希衡已经很冷静了,她连眼泪都没掉,都成了暗伤。 玉昭霁想了想:“你是想知道孤是如何猜到你要去妖族王庭的?” 希衡点头:“请殿下告知。” 玉昭霁走到她身边来:“因为孤足够了解你。” 一个正道、修剑、修心的剑君。 “你杀萧瑜风,因为萧瑜风逆师、妄图杀害师尊。你去妖族王庭,则是以全师徒之义。希衡,你恐怕很悲伤、很遗憾。” 悲伤一个本来救回来的弟子被仇恨淹没,最终落入邪道。 遗憾自己的弟子天赋绝顶、心有苍生,最后却被属下们推着坠落地狱、被仇恨吞噬。 她要去妖族王庭看那些仇恨,诛杀那些屠杀金阳谷、点燃仇恨的恶妖,祭奠死去的二徒弟。 别说什么这是萧瑜风的事,不是希衡的事。 希衡济困扶危、她能杀天下炼制阴幡、作乱的妖魔,为何就不能杀屠杀自己徒弟全谷的妖魔? 唯一的遗憾是……本来这该是留给萧瑜风亲手诛杀仇人、破除心魔的。 可萧瑜风杀师而死,如今只剩亲手诛杀他的师尊,以此祭奠他。 希衡面无表情,她连悲伤遗憾也藏在双眼之后。 玉昭霁抬手,想要抚摸那双眼睛,又停在她面前。 他俯下身,很想让希衡知道他的想法,就像她无限挨近自己的心:“希衡,你可想知道为何孤知道你在悲伤?” “殿下请说。” “因为你以真心待你那些徒弟,一个剑君,无论修为有多么高,当她诚心待人时,受的伤害是一样的。” 玉昭霁的手往下,停在靠近希衡心脏的空中:“痛吗?” 越诚挚、越受伤。 对心的伤害不会因为对方的修为高低而有半分减损。 反而,希衡之道、真心护人、真心护天下,她的心是敞开的,会更容易被伤。 这就是玉昭霁当初定论:天下最难杀的是华湛剑君,最好杀的也是她。 诸位可见好人有长命者? 一语成谶。 魔族太子在当初谈笑风生、没想到会夜月入棺,陪她棺中长眠。 玉昭霁实在了解希衡,连希衡也为这位“死敌”对她的了解侧目。 希衡的弟子们不够了解她,倾心教导,因为她的“忙碌”成了误解、变成伤害。 可玉昭霁,这位魔族太子,和希衡打过无数次的“死敌” 却如此了解她。 玉昭霁伸出手,魔刀之界中,他刻意收敛自己的魔息。 脸若谪仙、若有琴音,他搭上龋龋独行、暗伤累累的希衡肩膀:“仙人,正道负你,你看看孤如何?” 掌心肩膀传来温热的跳动,薄薄的衣衫阻隔不住掌心的肌理。 第107章 十万大山守山人降临 魔刀之界中,全是玉昭霁的魔气。 无论他的容貌、气质有再强的欺骗性,雅若谪仙、翩翩若神,但当魔气降临时,无人会将他再错认为仙。 他是绝俗的大魔、凶神后裔。 希衡身上则全是道韵清气,一正一魔,泾渭分明。 他们本来应该一个高悬于空,守护清天朗月浩荡长风,一个居于九幽魔域,掌万魔杀伐、镇魔界秩序。 原本不该汇聚在一起的。 可如今,大魔弯下身、低下头、垂下墨发、手搭在正道剑君的肩上,用暧昧诚挚的语调邀请她“仙人、正道负你,看看孤如何?” 他的手心传来希衡身上的温度,希衡的衣服上几乎印了玉昭霁的掌纹。 希衡瞥了眼肩上的手,长睫微敛。 仙人?她担不起,玉昭霁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动作。 他很奇怪,从剑神墓里一直奇怪到现在。 希衡刚经历过诛杀徒弟、心绪大为波动之事,可她的表情也如一贯的冷静,如蒙蒙春雨、寂寂冰花。 玉昭霁感到难言的妒忌。 妒忌如同春草,疯长在玉昭霁心里每一个角落。希衡冷淡的表情如同风,凉风所至,野火蔓延,她的每一分冷淡的表情都加大玉昭霁心中的妒。 希衡能为了一个区区萧瑜风被影响至此,却在他面前如此冷静…… 暧昧克制的气氛中,多了丝丝凶悍、不甘、逼迫的气息。 玉昭霁搭在希衡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像要把掌下的肩膀活活捏碎,和自己的骨血相融。 希衡不至于感到痛,但不代表她感受不到玉昭霁的力量。 希衡正要拂开玉昭霁的手,问他究竟是何意时,空中的灵力猛烈波动起来。 一股浩瀚沉峻的灵力自天地之间催逼而来,魔刀之界的界壁些微抖动,焚寂魔刀和天湛剑微颤,希衡和玉昭霁同时看向魔刀之界外。 “守山人?” 十万大山隔绝了魔界、修真界、妖界,而十万大山内,则有守山人。 守山人的年岁不可考、姓名、种族也不可考,与其说它是人,不如说它就是十万大山的部分化身。 玉昭霁无声收了魔刀之界,打算看看这位守山人来此有何贵干。 但他的手仍未从希衡肩上移开,反而这位魔族太子,下意识展现出凶兽般的护食特性。 凶兽对领地、对爱重者的占有欲无可估量,能拿性命和战斗去维护。 此刻,玉昭霁不放开希衡的肩,就是随时准备战斗。 当初玉昭霁要炸毁部分十万大山,十万大山的守山人都没出现,如今出现是为什么? 天空中,落下一名高约十丈、周身堆满巨石的“人” 它身上的熔岩中散发出腾腾热气,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铁锤,上边挂着粗重的铁链。 自古,水多俊秀、山多沉稳。 十万大山的守山人站在天地之间,就如同一座巍峨高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它一从空中落下,满是火焰的眼睛就注目在玉昭霁、希衡身上。 守山人不悦。 魔族太子,狂悖无礼之徒。 身为十万大山的部分化身,十万大山分隔清浊,阻隔了修真界和魔界。 清气多的那界,为修真界。浊气多的那界,作为魔界,如同光暗相生、乾坤阴阳的平衡之道。 可是近年来,修真界人心浮动、清气也渐渐浑浊,世间眼见着就要正不胜邪、乾坤错乱、阴阳颠倒。 守山人暗自焦虑,只有它知道,十万大山并不是用来阻隔清气和魔气的,一旦魔气远远大过清气,那么…… 后果不堪设想。 幸而,华湛剑君以杀证正道,这位正道剑君称得上光风霁月。 人族,是个奇怪的种族,一念善生,万念善起,一名有足够魄力、修为、心性纯善知晓大义的正道剑君实在太过重要。 良善者和天骄一样,都容易在未长成前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它没想到魔族太子这般不择手段。 “仙人,正道负你,看看孤如何?” 听听这话,看看他的行动,他显然是要正道剑君也入他麾下,为魔界添砖加瓦。 守山人怎能见这样的事发生? 它山一般巍峨的身躯挡在希衡、玉昭霁面前,诸神恶锤升至空中,有一种冷面无私、铁血无情之感。 守山人的声音好似也含着滚石:“殿下,正魔之间,泾渭分明,殿下可不要越界,以免三界动荡。” 玉昭霁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哪儿来的东西,借正魔的名义让他别肖想希衡?是这个意思么? 确认自己听清楚后,魔族太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晦气。 今日分明天气不错,他和希衡谈得也很尽兴,偏偏跑出来一堆顽石,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正魔的区别,玉昭霁需要它来强调吗? 希衡就在玉昭霁旁边,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坚守,玉昭霁这个魔看得足够清晰,何必他人多言? 玉昭霁冷冷抬眸,眼瞳中如多了一轮纯黑的日,太阳烛照的法相无声显现。 “守山人?你可知为何百族寿短、唯独山石寿长?” 相对来说,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除开大能之外,人族魔族都普遍没有山、石的寿命长。 守山人不解,按照它对魔族太子不多的了解来说,他大概是不会夸它的。 守山人道:“此乃……” 玉昭霁不等它说完,冷笑一声:“孤告诉你,因为山石无言,才能久活。” 焚寂魔刀出现,配合玉昭霁的真身太阳烛照,竟然如同天狗吞日般,夕阳泯灭,天地陷入黑暗。 守山人见此剧变更加不快。 “狂妄。” 哪怕他是魔界之主,真正掌握实权的太子殿下,也未免太托大了。 守山人同样大怒,操起诸神恶锤重重锤下。 玉昭霁情窦早开,却明白得晚,还未来得及朝心上人旁敲侧击敲边鼓,便从天而降一块臭石头,在这里左一句他正魔有别,右一句泾渭分明。 守山人操心世间清浊平衡,绝不愿见魔族太子得逞,不过规劝了一句,就被这般不给面子打了回来。 一魔一石同时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战在一处、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希衡无声掠至安全地带。 她身上升起剑影屏障,隔绝刀意、火焰。 他们打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天昏地暗,山石崩裂。 希衡作为比较保守、规矩的正道,见打成这副模样,动静大得天地变色,想要劝架:“二位……” 一块山石朝她脸上崩来,希衡抬手化解山石之力。 山石迸溅出的气流流转,快蹦到希衡面上时被她无声化解。 她抬眸望去,现在流行打架前先打劝架的吗? 玉昭霁见居然连希衡也被殃及,更是毫不留手,焚寂魔刀连斩之间斩掉守山人身上不少石块,守山人则以诸神恶锤还击。 劝不了。 这一魔一石总共说了四句话就打了起来,动手之快如同流星。 他们间本就有旧隙,玉昭霁曾试过炸毁十万大山,这个中恩怨,绝非希衡能劝的。 希衡想明白此关节,便飘至另一边,离开战局,遥望他们打成一团。 同时布下结界,以免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波及无辜之人。 一魔一石打得天昏地暗,正道剑君在一旁劝架不成、闲暇观战。 本途经此地的飞鸟见状改道而行,山中的蛇虎也麻利往另一边跑去,猫嫌狗憎,莫不如是。 第108章 擅权者心中所爱 天光晦暗,夕阳被玉昭霁吞灭。 守山人的诸神恶锤如要破天,玉昭霁的焚霁魔刀则不分一切、无论青天大地、山石花草都是他刀下亡魂。 他的刀意势如破竹、毫不设退路,又如同杀戮机械一般每一刀都能砍在守山人的薄弱处,次次如此,会让和玉昭霁对战的人从心底里就产生惧意。 守山人的确顶着玉昭霁莫大的压力。 但,它是十万大山的部分化身,十万大山这是这世界最磅礴、最伟大的山脊。 山的意志,绝不退让。 连河流也只能祈求山的饶恕,绕着山体蜿蜒成溪。 守山人大喝一声,周身石头中熔岩咆哮,汇注入诸神恶锤之中,猛然朝玉昭霁捶打而去。 青天中的空气都随此一击而爆裂震颤。 诸神恶锤和焚寂魔刀碰撞在一处,一魔一石互不相让,奈何谁都没有立即结束战局的能力,继续战在一处。 希衡看着这一魔一石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东,整个过程不知飞了多少山石咣咣撞在她的剑影结界上。 打到现在,倒显得站在一旁观战的希衡像是不会动的沙包。 希衡无声修补自己的结界,再瞧向打得正酣的一魔一石。 他们虽动手都极为酷烈,但都算得上有分寸,没有真正到“毁天灭地”凡人遭殃的地步。 想来守山人守住十万大山、隔绝世间清浊,自然不会没有分寸。 玉昭霁是魔,但他的志向是收服魔族九界,酷烈有杀性,不会横生枝节。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杀,却并不像邪魔般以杀戮取乐。 再配上希衡刚才设下的结界,这里的动静不会干涉其余人。 于是,希衡转身,不再待在这里当看客,而是飞身前往妖族王庭。 此时巨树湮灭、天空晦暗,一切行动都如暗夜潜行,让人难以分辨捉摸。 剑修以身法见长,希衡离去时悄无声息。 她踏入妖界,妖界的界壁张开瞬间,妖界淡紫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妖冶而神秘。 希衡的雪衣乌发也被紫月渡上一层紫辉,妖界特有的提灯灵萤扑闪着小小的翅膀,飞聚而来,或紫或绿的光芒笼在希衡袖间。 如花之晨,如月之夕。 清冷绝俗的剑君没入妖界,两界壁垒瞬间关闭。 希衡离开时无声无息,但玉昭霁仍然发现她居然这么快离开。 玉昭霁眉头一锁,彻底丧失和守山人打下去的心思,要去拦截希衡。 玉昭霁记得,希衡和妖族王庭的关系格外微妙。 他错开守山人,缩地成寸追过去,守山人一瞧这怎么了得? 别人华湛剑君都走了,这是好事儿,离这个可怕的魔族太子越远越好,免得被他带歪去魔界。 可是,玉昭霁居然还想追上去?守山人可忍不了,操起棒打鸳鸯、铁血无情的诸神恶锤就狠狠砸下去! 玉昭霁身前的云层碎裂,化为碎屑,云汽自下而上,氤氲至玉昭霁孤冷的眉眼。 双眼冷锐睁开,睫毛如刀,云汽破碎。 “找死。”玉昭霁这下是真怒了,他身为魔族太子,天下之大哪里不得去? 他和希衡多年亦敌亦友,于修炼上心意相通,虽立场不同却一直并肩而行,这个守山人倒是爱多管闲事。 太阳烛照的法相彻底显现,天空中被玉昭霁吞灭的“夕阳”旋转着朝守山人落去,要砸出万道熔岩。 魔族太子在此刻,好像连寰宇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的法相冰冷无情,唯有魔族的酷烈。 守山人只想到野心甚重几字。 魔族太子是凶神后裔,而且是这么多年以来,存在感最强的凶神后裔……他的未来、前途都让守山人感到一股熟悉的恐惧。 不会有别人比守山人更了解凶神了,它自然也对玉昭霁充满偏见。 现在可不是生死之战,守山人避开这一轮落日,“落日”中携带的混沌日焰让守山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它终于收起因漫长岁月、对小辈的自大,而是道:“殿下,世间清浊分明,殿下之前来过十万大山,应知晓清浊失衡之事。” 玉昭霁抬眸,他眼中那轮沉黑的日,让守山人更感到棘手。 混沌火为什么是所有火中的第一?因为混沌中生万物,混沌火不只能燃烧万物本质,只要火主足够有悟性,还能以混沌火生万物。 玉昭霁以前便借助鬼墟幻市中的尸骨,生出混沌恶火要灼烧鬼墟幻市。 如今他通过那轮落日,又衍变出混沌日焰……他本为混沌火火主,又是太阳烛照,雄日生火,过于光耀。 守山人想到昔日的凶神之祸,石头心中也难免惧意。 守山人坚持道:“殿下,殿下雄图壮志,难道也和那些庸人一样,武断地认为世间浊气大于清气,就是魔的胜利?清气大于浊气,就是道的胜利?” “乾坤失衡,阴阳颠倒,对万事万物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空中风火连天,玉昭霁墨发微扬,火光在他身后坠落、飘舞。 守山人语如滚石:“殿下,浊气弥漫,固然会让魔族势大,可是受浊气影响的魔还是当初的魔吗?世间之事,既有因弱而灭,也有因强而亡者。” “双方平衡,则为双强,平衡才能得以永存。” “所以,你想让孤如何?”玉昭霁好整以暇问,他挂念希衡,但也知晓必须解决守山人。 守山人连他当初炸十万大山都不出关,今日倒是来此,难道就是要说清浊之事? 守山人一顿:“魔族势强,殿下想一统魔……” “不必再议。”玉昭霁眸色冷淡,“世间清浊二气变幻,总有缘故,难道因今日清气势弱,就要我魔族故步自封?试问他日清气势强,难道又要修真界自砍臂膀?” “你虽为山石,但许是活的年岁久了,倒是学了些说客之才,分明是劝孤自缚手脚,但却口口声声以魔族存亡来劝孤。” 可惜,玉昭霁不吃这套。 魔族太子浸淫权势之日久,他所见的狡诈者远比守山人更奸诈。 因此,其中的漏洞玉昭霁一眼就能看穿。 “孤整顿魔界、一统魔族九界若也对天下清浊之势有害,试问,魔族九界继续分裂下去,魔族同胞相残,对我魔族又是何等戕害?清气浊气为万界之基,时随事易,清浊二气也要适应事物变化,道并非一成不变,清浊二气同样该如此。” “等魔族一统,魔族势强之日,才是孤考虑清浊之变之时。” 否则,一个分裂、弱小的魔族,天下的兴盛与它何干? 先解决肘腋之变,再振长策御宇内。 守山人心生寒凉,玉昭霁果然是一个浸淫权势的太子殿下,他生了颗掌权者的心,而不是救世的圣心。 在魔族的角度,玉昭霁无错。 可在守了十万大山这么多年的守山人眼中,就不太能接受了。 “殿下。”守山人在玉昭霁面前,“清浊二气同每个种族息息相关,它们的变化足以令世人胆寒。”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天下人小心翼翼呵护着清浊二气?”玉昭霁冷漠无情,“清浊二气本源乃无上秘宝,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你既学了人族的说客之才,那也该看看人族的战争。”玉昭霁道。 “起初,人族因繁衍、灾祸而导致粮食不够,为争夺粮食,他们的国与国之间爆发战争,战争就会死人,无论对于战败国还是战胜国来说,粮食的危机因此而解除。” 因为战争会死人,人死了自然就不会消耗太多粮食。 “可是,若那些人不死,他们活下来,为了饱腹,他们为了求生,就会以更多的人口投入至耕种之中,产出更多粮食,渐渐,他们将改进耕地之术、革新一切,他们的粮食仍然够吃,人也将越来越多。” “只是,多数人族只能看见战争这个最快的方式,而守山人你,要魔族故步自封,就是妄想以不战争的方式,达到战争的效果,让我魔族甘愿自缚手脚。” “希衡尚且未提出过这个提议,你倒是什么口都敢开。”要不是玉昭霁如今杀不死它,它已经死在玉昭霁刀下了。 沉默。 守山人陷入长久沉默。 它对这些弯弯绕绕自然不是太懂,人各有所长,玉昭霁是魔族储君,他考虑的东西守山人未必会考虑。 可守山人考虑的也未必有错。 “清浊二气……”它道,“青天塌陷,谁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殿下,你可以统御魔族,也可以一统魔界。”守山人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但你若在此时再想招揽、动摇华湛剑君,使得修真界清气更少,吾绝不会坐以待毙。” “十万大山将不再中立,成为殿下的敌人。” 玉昭霁蹙眉,倒不是为了十万大山,而是发现守山人前半句不对。 “孤招揽、动摇华湛剑君?”他语气莫名,一道猜测在玉昭霁心中升起。 守山人此刻恨不得将他锤死在这里。 守山人道,“殿下当初本欲炸毁部分十万大山,难道不是因看见华湛剑君,生了招揽她的志向,这才停手?” 玉昭霁听他说完,眉眼中染上笑意。 他倏然狂笑,眉心的空天印印记闪烁,玄衣大氅、流云飞鹤,都在这笑声中染上狂意。 守山人被魔笑得发麻。 玉昭霁缓缓收敛笑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你想说孤对希衡,是这个意思?” 这句诗本为招揽谋士、贤臣之意,倒也贴切守山人对玉昭霁的理解。 它点点头。 玉昭霁的笑意一丁点儿不见,带着某种压抑太久、他心中的情感总要找个人说出的心思。 爱上一个过于光风霁月的人,小心翼翼不得开口,他也想要这感情大白。 玉昭霁看向守山人,神情冰冷:“你猜对了一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孤的确因为爱慕华湛剑君希衡,沉吟至今、不敢冒进。” 他满脸都是坚定追求,居然连一分退缩都看不见,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守山人:…… 守山人实在没想到这个发展。 魔族太子爱上正道剑君?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南辕北辙,丝毫不同。 玉昭霁冷冷道:“你不敢相信?难道擅权者心中就不能有所爱?” 心中有权势,也能心中也深爱,并不矛盾。 第109章 心有所求,自当全力以赴 守山人乃山石所化,一副石头心肠,原本并不知晓情爱。 可它观玉昭霁的模样,这位魔族太子神色冰冷,双眸看向它时无情无欲,可当他看向妖界壁垒——希衡离开的方向时,他眼里犹如翻涌着滚滚炽热烈焰。 黑暗都要被烫到炽烈燃烧,烧成霞云红月,直到将双方都拉入沉沦欲海,方可罢休。 这…… 守山人感到棘手。 男欢女爱乃天道伦常之一,就如清浊二气交合孕育万物一般。 守山人身为十万大山的部分化身,它的身份、职责就注定它无法置喙玉昭霁心悦希衡一事。 可守山人的内心实在难以平静,魔界“极恶之君”心悦修真界光风霁月的剑君,如今修真界势弱、观刚才华湛剑君的模样,她似乎对他并无同等情感。 那么,心有所求却求不得的太子殿下,会碾着修真界所有脸面去抢吗? 不怪守山人如此妖魔化玉昭霁,魔族的作风向来如此。 守山人捏着诸神恶锤,想着要不把此事通知希衡? 但片刻,它的石头心就想了想,不行。 玉昭霁在希衡面前如此隐忍、克制,说明他尚且能够按捺自己,可一旦守山人横插一脚,将此事告知了希衡。 那么,面具被揭开、伪装被撕毁,那层薄薄的纱被捅穿后,玉昭霁以真实面目面对希衡,他就不会再忍了。 届时会发生什么?不可估量。 守山人绞尽脑汁想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了,眼睛里的熔岩都快往外冒。 最终烦不胜烦,天下男女之爱又不是它的职责,凭什么它要来管这桩事?这不是它的职责范畴。 守山人道:“殿下,你为何将此事告知吾?” 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种纠结的事,它不知道还好一些。 玉昭霁释放刚才被他吞灭的夕阳,道道金辉重现于世间。 他的衣袖在刚才揽夕阳之时被灼烧出火焰,光焰万丈,又湮灭成玄色,玉昭霁将袖上的光焰拂开。 为什么?因为情欲万丈,却不得开口,任谁来也会被憋疯。 他总要给自己找一个发泄的口子。 玉昭霁表面却道:“因为你多事拦孤。” 守山人:…… 它真想时光倒流,抽自己几大嘴巴子。 玉昭霁无视守山人的懊恼,威胁:“既知孤的心思,之后你再以清浊二气的理由来拦孤,孤在无所得的情况下,恐怕就要将此事挑明了。” 他摊开掌心,释放最后一道夕阳烈焰,如同金乌一般照耀玉昭霁冷玉般的面庞。 就脸而言,玉昭霁和希衡都是气质高华、恍如谪仙的类型,只是一个是真谪仙,一个是真魔君。 守山人犹豫了会儿,最终决定先暗中窥伺、暂且不管此事。 “殿下放心,以后吾不会再出现,还望殿下一如既往冷静自制。”它着重提醒。 玉昭霁懒怠回答。 守山人扛起自己的诸神恶锤,双腿用力往下一蹬,践踏层云,跳得有几十米楼高,没入青天之中。 只是,它离去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懊恼、萎靡、萧瑟。 守山人觉得自己不告诉希衡此事,有些对不住她,毕竟当初玉昭霁要炸毁十万大山,还是她来帮忙。可它又唯恐自己不通情爱,说不好此事。 守山人暗暗决定,定要提醒希衡早日彻底恢复全盛实力,以备某人强取豪夺之志。 守山人离开,玉昭霁全速前往妖界。 希衡…… 玉昭霁仅仅朝守山人倾吐对她的真实情感,心中的火花便越发壮大,他不是会一味等待、压抑的魔。 等待过久,就叫愚蠢。 妖界。 紫月高悬,妖族王庭坐落于妖界最中心。 希衡御风而往妖族王庭,倏忽间,空气变得黏湿而有浓重的血腥气。 紫月被遮蔽,天空中迅疾跃来数头通体血红的大妖兽。 挡在希衡面前的大妖兽们呈狗形,四肢粗壮、双目为全黑色,眼沟处沾着鲜血,它们的脚爪上还沾着鲜血和肉丝。张口呼吸时,嘴里传来人肉的味道。 这是妖族的守界兽:地狱犬。 人族食用鸡鸭鱼猪牛羊,妖族也会食用人,在不同的界,有完全不同的规矩、风土人情。 数头地狱犬朝希衡扑去,这是前往妖族王庭的第一道壁垒——真正的妖界子民会从另一端进来,从这端进来的都是不速之客,地狱犬们当然要咬死她。 希衡闯界报仇,无意闹得天翻地覆。 她如影月穿梭于地狱犬之间,一连飞出几十丈远。 可这些地狱犬闻着肉味就不放,它们训练有素,居然能协同作战,左右夹击变幻阵型,要追捕希衡。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希衡并未回眸,她指尖凝结出一滴水珠,神水灵根控天下万水,水珠在紫月下碎裂开,如点点星光散落在妖界,精准落入地狱犬的眼睛内。 地狱犬的体内有血,鲜血则是水的一种。 听得噗嗤一声,所有地狱犬猛烈的攻击都停下来,刚才它们体内的一切鲜血、含着鲜血的内脏、器官好似都被打散,又在一瞬间重组。 地狱犬们晕乎乎、看着皮毛下的皮肉蠕动几下,似乎是不习惯内脏的重组。 登时,为首的那头地狱犬嚎叫一声,所有地狱犬都夹着尾巴回头逃走。 这名女修能够精准地让它们的内脏打散、重组,具有在须臾间让它们灰飞烟灭的能力,它们自然不会再自取其辱。 地狱犬们浩荡退去,希衡安然渡过第一道壁垒。 第二道壁垒则是“前尘壁” 希衡飞至一处悬崖耸立之地,四周云雾缭绕、周遭的峭壁光可鉴人。 希衡闻到云雾中传来异香,四地悬崖也按照奇门排列,加之天空紫月的影响,能够构成一处天然的迷魂阵。 照出前来闯壁垒的人的一切前尘,甚至于让她在前尘中迷失、走火入魔。 能来闯妖族王庭中,一定有前尘执念,妖族王庭这第二道壁垒堪称对症下药、杀人不见血。 奈何,紫月光辉落入希衡身上,便自动被转换为清气道韵。 道心通明。 她的本我和幻我全部道心通明,完全能隔绝妖族王庭的幻术。 妖族王庭两大壁垒,居然全不是希衡一合之敌。 她一路行至这里,居然发未乱、衣未湿,犹如闲庭信步、春日宴游。 这让暗中窥伺的妖族王庭如何不忌惮? 妖族王庭内,一名黑羽女祭看着镜中的希衡,美目微皱:“好强,她接连震慑地狱犬、无视前尘壁,居然只用了一息。” 若震慑地狱犬是靠修为,那么无视前尘壁则靠无懈可击的心境。 天下的人、妖、魔谁敢正视自己的前尘?偏偏她一点也不怕。 黑羽女祭素手拨弄水镜,就要在修真界的风流人物中寻找、判断希衡的身份。 另一名青羽女祭拦住她:“不必寻了,你刚被调上来,又不出妖界,这才不认识她。这是修真界的华湛剑君,同我们妖族二皇子有一桩陈年旧怨。” “这几十年,二皇子日怕夜怕她来寻他,如今这柄剑终于落了下来。” 真是孽。 黑羽女祭不解:“华湛剑君?二殿下既然怕,为何又要惹她?” 不知道惹不起的人别惹吗? 青羽女祭苦着眉摇头:“这牵扯另一件事,似乎是二殿下当初为夺宝争位,屠杀了人族什么谷的大半人,这个谷的后人拜师给了华湛剑君。” “拜师?”黑羽女祭好奇问,“拜师有何用?” 青羽女祭见她不懂,摇了摇头:“你不出妖界不太懂,人族不同于我们妖族,我们妖族有我们自己的血脉传承,无需师徒,人族宗门林立,道统间的传承大多靠师承。” “师尊对弟子有再造之恩、传道之情,在人族师尊如父母,甚至比肩生养之恩,有这样的羁绊在,华湛剑君为弟子报仇是合乎修真界情理道义的事。” 妖族二皇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肝胆俱裂,生怕华湛剑君寻仇而来。 黑羽女祭弄懂其中原由,盯着水镜:“看她这样,似乎第三关也拦不住她。” 不该说似乎,而是一定。 她们这些女祭司不擅战,但沟通天意、观察时事却一看一个准。 这位远道而来的华湛剑君,道韵清正如无上雅音,宛如她们勾连天地时要祈祷的清音。 “玄鸟,你初来乍到,此事不必你负责了。”青羽女祭无法和黑羽女祭解释这次的复杂关系。 她要怎么解释呢? 二皇子早就在夺位竞争中失败,妖皇早不将他视为可培植的储君。 可是,若任由华湛剑君杀了他,则堕了妖族王庭的名声。若因他和华湛剑君结成死仇,那也不划算。 ……还有如今的妖族太傅,则是修真界名门世家希家的叛孽,如果按照辈分来算,华湛剑君也要叫他一声叔父。 这样的关系,太微妙了。 青羽女祭深吸一口气,抛下黑羽女祭,出门再寻得一百零八位女祭司,女祭司们彩衣飘飘,在空中跳起天妖破界舞。 天妖破界舞如梦似幻,由青羽女祭领头。 她翩翩舞蹈,在诸多女祭司的妖力汇聚下升入高空,化为一只青凰。 凰鸣一声,青光闪耀,在她的舞蹈下破开界壁。 法宝光晕祭出,青羽女祭力有不支,在彻底打开界壁时,她力竭坠落于地,吐出一口热烫的鲜血。 魔族欲界之门打开了。 青羽女祭再度口念咒语,口中鲜血汩汩流出—— 这是如今的妖族太傅、当初的希家叛孽想好的对策。 华湛剑君来,不和她硬碰,而是将她引入魔族欲界。 魔族欲界最是恶欲、邪欲、情欲横流,修心者最忌讳的就是魔族欲界。 华湛剑君一旦在魔族欲界做了有违光风霁月的事,那还有什么脸面为弟子报仇?哪怕她继续报仇,妖族王庭其实也有了她的把柄。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可君子之间的互杀,也很好看呢,希家叛孽和如今的希家剑君,这一局究竟谁胜? 希衡闯完第三关壁垒,她周遭忽而生出旋涡,天妖破界舞在空中舞得妖娆动情,活活折叠空间,让希衡通过魔族欲界之门。 她前往魔族欲界。 玉昭霁踏入妖界后,同样感受到了天妖破界舞,更感受到属于魔界的气息夹杂在妖界。 作为魔界之主,玉昭霁掌握空天印后,可以随意来往魔族九界中的任意一界。 他心念一动,随希衡前往魔界。 希衡……他不会再愚蠢地等待。 心有所求,自当全力以赴,如求道之心、如修魔之志。 第110章 上船一叙,希衡 希衡落入魔族欲界。 魔族欲界,春水柔绿、柳枝扶风,江心上卧着一艘小舸,在江心晃悠悠打转。 岸边有女子摘花而卖,老叟穿着粗衣短打当街沽酒,一只金黄色的狸奴蜷成毛绒绒的一团,用尾巴搭着脑袋一通好眠。 这里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欲界,倒像是慢慢悠悠的江南水乡。 但是,真的如此吗? 希衡从高空俯瞰而下,潇潇春风之中,青石街道那里走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他提着一把满是鲜血的斧头,斧头边缘处沾着碎肉屑,一根人指从他兜里落了出来,咕噜噜滚到青石街上。 和气的邻居则笑骂:“你这个衰仔,地上的血要擦干净,掉了的指头也该捡起来嘛,不然天气一热,整条街都是尸臭。” 邻里和睦,所有人都对杀人司空见惯。 卖花的姑娘也摊开白白的掌心,朝那男子招手:“买花么,五枝一文钱。” 希衡在高空中神色不变,杀过人、刀口舔血的人、魔身上的气场是不同的。 如同希衡,看起来再气质高华、清冷绝俗,可她始终是掌凶兵的剑修,不会有人将她误认为是什么软柿子。 也如同希家人,希家乃儒门世家,希家所有人自幼学习儒家经文。 一个没见过血的希家人手拿卷宗,青衣潇潇玉树临风,犹如书生,可当他们前去历练、见血,心中身上就会自然而然多了运筹帷幄、以文杀伐的气势。 眼前,希衡也能看出,这条街道上所有的卖花女、沽酒老叟手上全沾过血。他们中有人也有魔。 连街上卧着的那只狸奴,也是夺过别人性命的妖。 他们为何聚在这里、杀心不减却又悠然生活? 希衡按下疑惑,她初到魔族欲界,身上自动升起一个剑影结界。 在升起结界的瞬间,希衡便察觉到了异常,魔族欲界的灵气有问题。 这里的灵气中含有太多浊气,无法分割,每吐纳一次,就会加剧心绪波动,在心里种下恶念、邪欲。 难怪叫欲界。 看来在这里,不能随意使用灵力,得节约才行。 希衡收起剑影结界,往魔族欲界落去。 妖族王庭。 一名青衣男子正在手谈,他执黑子,玉一般的黑子落在棋盘之上,棋盘上白子气绝,呈现死势。 妖族太傅修。 曾经,他名唤希修。希修来到妖族后,帮助妖族尽快收服了几个大妖部落,妖族皇子争位,眼看着要死伤惨重、令妖族元气大伤,也是希修择一皇子迅速杀出重围,很快奠定了储君人选,阻止妖族内耗。 如今,他已成为妖族王庭人人敬仰的太傅。 旁边的水镜中,是希衡被吸入魔族欲界的场景。 希修一眼也没望过去,专心对弈,但当希衡收起剑影结界时,希修望向水镜:“发现得倒是快。” “希衡,如月之恒,如日之昌。”希修手中黑子渐渐碎裂,这位一直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的太傅,此时难得的泄露心绪。 作为希家叛孽,是他永远的痛。 无论他在妖族王庭取得了何等成就,可是,希家就是实实在在驱逐了他。 他被驱逐那日,希家长老动用家法,他狼狈异常,鲜血刻满希家殿前的经文。 希家家主站在上首:“帝王争斗,可以杀一城而救百城,也可以杀当代以利后代,帝王将相的功过从不能用杀伐来断定。希修,你早该知道此理。” “你所谓的齐王无德,你要助仁君而杀齐王,不过是托辞。人间齐王固然大兴土木、修渠建河,耽误无数工匠,可你可知渠、河修成之后,惠及无数百姓,造福千秋万代,你怎能以此为理由,干扰凡间之事?” “我们希家,从不弄权,你忘了吗?” 希修跪在殿内:“没忘。” 他跪得笔直:“无论齐王是否功在千秋,在当下他引起民怨,就得付出代价。” “何况,为何我们希家不能干政?君若贤明,臣则出仕,此为先圣所言。我们希家子弟满腹才学,自当为天下万民计,为何要将才学空藏?” “一派胡言!”希家家主道。 “我所说者为弄权,你所说者为干政,那我问你,你是干政还是弄权?”希家以经文传家,向来爱思辩。 眼下也不例外。 希家家主辩道:“若有明君,你哪怕弃道入凡尘,也是你的‘道’ 为明君出谋划策,为百姓解忧济困,此为干政。 可你的做法却是弄权,齐王非错,你匡扶别的诸侯王,阴谋宫变,不过是弄权、贪图从龙功德。” “你若不认也不要紧,取照心镜来。” 希修认下:“……若从之龙为更贤德的明君,有何不可?” 他的心的确有欲,贪图从龙之功,可他何错之有?人心不能有欲么? 希家家主垂目看他:“希家家训,希家子弟不得弄权。” 权术之上,常染血雾。 “今日你认为他是更贤德的明君,明日另外的人认为别人是更贤德的明君,再要改朝换代又如何?权势会增长人心贪欲,哪怕是修士也不能免俗。希家家训,非乱世,不从龙。” “修士有搬山倒海之能,绝不能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蔑视凡间的一切,自以为是。” “帝王将相,一道政令能令千人死、万人生,前往插手帝王争权,各种因果你负担得起么?” 希家家主的话语掷地有声,希修辩无可辩。 但每人心中之道都不同,他年轻气盛、智珠在握,自然觉得希家家主过于墨守成规。 希家家主再道:“希衡,若是你,是否会插手改变凡间之事?” 那时的希衡,还不是后来清冷端方、修真界杀人最多、救人最多的华湛剑君。 希衡被点名,走出几步:“会。” 希衡明知家主之意而反驳,自然也犯了希家规矩,希家家主道:“跪下。” 希衡跪下听训。 希家家主压着火气:“你又有何见解?” 希衡不卑不亢:“人活于世,若不改变世间,何不茹毛饮血、被发跣足?修士不随意插手改变凡间之事,是心存对天理因果之敬畏。” 此话有理,希家家主点头。 希衡再道:“可若修士见人间哀鸿遍野、易子而食,也不去改变,一味避开因果,独善其身,又何尝不是担负了另外的罪孽?” “众人皆惧因果,但我不惧。”希衡平静说出此语。 希衡道:“世间一草一木一人一魔,自降生而起就担负因果。 花有花的因果,木有木的因果,若要弃绝因果,就得眼睁睁看着世人受难而不插手,至亲痛苦而不相助,无情则无因果。” “这样无情的修士,哪怕成道,不过是得了漫长岁月苟活,成为天道命理的看客。” 这时的希衡,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还没有到后面不斩三尸、看破无情道是弃大道而择小道的境界。 但也足够可怕了。 不惧因果……完全为希衡以杀证道埋下道种,如何不令人侧目。 希家家主思索再三,再看希衡,她果然一身冰冷剑气、气度高华,但根本不是儒雅文静的儒修。 如她这样的修士,不惧因果,很容易落到杀渊之中杀人不手软。 成则大道,堕则邪魔。 “你为剑修?”希家家主问。 “是。” “你也会在未来干涉帝王之事?”他再问。 “非乱世,不干涉。”希衡回,希家家主心中沉吟。 他面无表情:“我们希家为儒门世家,你改修别道,本也无错,但是你需知晓,道难能可贵、不可轻负。来人,取清骨鞭。” “三百清骨鞭,作为你改道的代价,望你来日记得今日求道时的艰辛,莫堕邪魔、莫负正道。” 希衡领命。 三百清骨鞭打在她的脊背上,很快雪衣成血,她敛眸一言不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希家家风严苛,可见一斑。 希衡受罚,也就没看到希修的眼神。 他亲眼见到同为受罚,希家家主、长老们对希衡的眼神却和对他的不一样。 他看着血泊之中,希衡的血流入经文之中,希家家主在希衡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颔首,意思是认可这个小辈。 ……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妖族王庭,希修再度执起一个黑子,落在棋盘上。 如今他已经践行了自己的道,他被希家驱逐,但他成为妖族太傅,挽回了妖族诸位皇子相争的颓势,收服大妖部落。 他的功绩光焰万丈,他证明了自己。 而希衡……这位令希家家主赞叹的希家人的确不凡,以杀证正道的华湛剑君,她的大名如雷贯耳。 可希修偏要让她心中生出恶欲,看看她若生了欲,无论是对权势的贪婪还是别的什么,是否也会选择和他一样的路? 人若有欲,就会有贪心。 他贪从龙之功,本就是人心常情,却被希家驱逐。 希修要通过希衡证明,是希家错了,不是他错了。 所以,他才让妖族女祭们习练天妖破界舞,在以前的时间和魔族太子麾下文臣搞好关系,才能在此次打开魔族欲界。 等过会儿……他就会一步步给希衡设置“惊喜”了 君子之争,剑剑剜骨。 魔族欲界。 希衡落至岸边,她的脚刚一触上魔族欲界的地,欲界土地中包含的欲就攀援上希衡的身体。 欲界就是如此。 这里的空气、水源、泥土中都包含了大量的欲——并不是情欲,而是人心本质的欲。 有的人会被勾起情,有的人会被勾起贪…… 这里的欲和鬼墟幻市的欲并不同,鬼墟幻市是以赌局勾引修士,用的手段是不劳而获和对赌博、翻倍的追求。 这里的欲要本真得多,希衡立刻要着手净化。 江心画舫中,倏忽传来琴声。 这琴声婉转流泻而来,如相思水长、又似流波揽月,窈窈间便是情音,说不尽道不明的温柔。 希衡身上的欲也随琴音而碎玉般碎裂、消弭。 能够以琴音净化欲界之欲的是? 玉昭霁。 希衡抬眸望去,画舫琴堂之中,冰帘微动,玉昭霁坐在焦尾琴后,他很擅琴,手下的琴声堪称当世之绝,清风拂轸,春柳当轩,如天上谪仙飘然至水波上。 听这样的琴曲,还能净化欲界之欲,无疑是种享受。 可希衡也记得,上次她无意间听到玉昭霁抚琴,他将混沌火置于琴声之中,琴声落、混沌火出,焚天灭地、满是凌厉至极的杀意。 和现在的温柔琴曲大相径庭。 画舫靠岸,逼近希衡。 “上船一叙,希衡。”玉昭霁堪称温柔道,此时的他更像翩翩公子,褪去掌权者的冷酷杀伐。 第111章 温柔体贴的太子殿下 魔皇统摄魔族九界。 可如今的魔皇,早就在一次宫变中“退隐”,如今掌握魔族实权的是太子殿下玉昭霁。 魔族欲界自然也有太子行宫。 仔细看,江心的画舫风帆通体漆黑,却用特殊的涂料做了印记,希衡以前也许不知晓这印记是什么意思,现在却知道,这是玉昭霁的异兽真身太阳烛照的符号。 风动,江波微皱,画舫悠悠。 魔仆们恭敬伸出手,遵循玉昭霁的吩咐请希衡上船。 希衡抬眸看向画舫,玉昭霁为何忽然出现在魔族欲界? 她和玉昭霁多年交情,既称得上亦敌亦友,也称得上生死之交,他邀请她上船,她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希衡上船。 魔仆们带着她穿过精美画舫,绕过冰帘,来到玉昭霁所在的琴堂。 琴堂中有悠悠水香,玉昭霁不喜香料、也不喜花草瓜果香,琴堂内只以玉匣盛了天池清水,再以冰管流动这些清水,形成环绕流动之态。 希衡到琴堂内,玉昭霁屏退魔仆,让他们去外边候着。 “希衡,你这是第一次来魔族欲界?”玉昭霁问。 “的确,我很少涉足魔界。”希衡来魔界的次数确实不多,这方天地太广袤,道也太深奥,她只来过魔界几次。 希衡不知玉昭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玉昭霁让希衡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褪去掌权者的杀伐、要拿空天印时的目的性,如拉家常般和希衡说话,毫无侵略性,像是真正雅致淡然的世家公子,琴堂摆设、画舫绝俗,无不显露出他的品味。 这是希衡、玉昭霁第一次如此平静、淡然地相处。 没有妖魔在侧,没有危机四伏,就像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晴朗午后,聚在一起听琴、赏景。 希衡反倒有些不习惯:“你……” “觉得孤很奇怪?”玉昭霁长睫轻敛,“孤也不是一直要忙魔界之事,空天印已拿到,沙华魔界、般若魔界等已经收回,这才是孤休息时的模样。” 抚琴游湖、陶冶情操。 总之……他不只是会杀人的魔,他和希衡本就有许多共同点。 希衡颔首,他自然可以休息,休息时不这么杀伐果断,显得温和雅致,倒也正常。 玉昭霁执起一个玉质铃铛,轻点两下,门外魔仆们鱼贯而入。 他们都穿着魔族服饰,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敢乱看。 手中举着托盘,上边则是一道道菜肴。巧手的魔仆无声将焦尾琴、琴案、琴凳等收走,将琴堂布置一番,成为临时的用餐之地。 一道道菜放入案上,并不是多到连盘子都放不下,一切都刚刚好。 希衡的目光落到精美的菜肴上。 魔族欲界的水、空气、泥土中都有欲,这些食物中同样含有欲,但是,有一些不同。 玉昭霁见她这么快就明悟:“希衡,看出来了么?来到我魔族欲界的人,想要不沾一丝欲是不可能的。” “就如生活在哪一界,就要呼吸哪一界的空气、水,拒绝融入一界的人,只会被此界排斥。”玉昭霁不需魔仆服侍,屏退他们。 “魔族欲界对于排斥的人,会倾尽所有诛杀。所以,你需要吸收适量的欲,少量即可,既不干扰你的判断、无法熔断你的理智,又不会让你被欲界排斥,这才是在我魔族欲界生存下去的方法。” 希衡听着玉昭霁将魔族欲界的秘辛随口说出。 “你这么轻易告诉我?”她觉得不妥,开口询问。 玉昭霁则并不在意这所谓的秘辛:“以你之智,你早晚会发现,孤告诉你也没什么。” “何况,希衡,难道在你眼里心中你和孤唯有正魔之别,而无相处之情吗?孤和你不知共历过多少生死,相互帮扶过多少次。” 玉昭霁倏然凝望希衡,眼中的温柔没有化开,却也多了另外的意味:“孤和你共历过这么多次生死,孤如今偏心于你,想让你在魔族欲界过得好些,何人敢来指摘?” 谁会去指摘魔的偏心? 魔界之主为和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心爱之人大开方便之门,有何不可? 玉昭霁经过和守山人那一遭对话,再度明悟自己对希衡的感情。 他心慕希衡,对她好是一件多正常的事情? 难道还要再打着对手的旗号,找无数理由来遮掩?这样的确会迷惑希衡,但也会让她永远不明晰他的想法,一辈子真正拿他当对手。 “如今案上的菜色,已是魔族欲界最温和的食物,分别含有水陆空之物,你食用后,在吃食上可不惧魔族欲界侵染。” 玉昭霁斟酒两杯,清冽透明的酒液满入杯中,他递一杯给希衡,举杯相碰。 主人相敬,客人定当陪从。 希衡喝下酒液,酒液初初入口极甘醇,咽入喉咙后辣如烈火,是极难得的美酒。 见她似乎喜欢,玉昭霁还要和她再喝。 今日的太子殿下,温柔体贴得太过分了。 希衡能理解,但尚且有些不太适应,她并不贪杯,婉拒玉昭霁要再给自己斟酒的动作。 玉昭霁被拒绝了,也不恼:“是孤考虑失当,酒液能催欲,你初入欲界,恐怕还不习惯,不能贪杯多饮。” 他并非只嘴上说说,命魔仆将酒取下。 希衡:…… 见玉昭霁行云流水的动作,希衡的确不习惯。 不是不习惯欲界的酒,而是有些不习惯此刻的玉昭霁。 从理智上来说,希衡知晓玉昭霁定然有温柔雅致的一面,他是魔族太子,而不是经受过多磨难、对生活失去希望、想要报复一切的杀人魔。 杀意之下,雅致才是他的底色。 但从直觉来说,希衡格外不安。 像是有什么弦脱落,不再是原来的曲调,明明危险却又要装作无害。 希衡对危险有强烈、敏锐的直觉,此刻她不安之下,手指在桌下轻点,最终仍然开门见山:“多谢殿下今日盛情相邀,殿下此刻本不该在魔族欲界,为何忽然在此?” “殿下邀我,是为何事?” 一口一个殿下,看来她实在紧张了。 玉昭霁神色不变,并未婉转迂回:“孤来此,是为寻你。” 希衡倏然抬眸,周身警觉大作。 “寻你,则是为让你休息。”玉昭霁仿佛没察觉到希衡的警惕一般,“希衡,你太累了。你难道想接连经历鬼墟幻市、杀徒、妖族三关后再闯魔族欲界,直至诛杀妖族二皇子?” “剑也会累。” “孤进入欲界前说过你需要休息,如今便是为让你休息而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好风景?” 他看着希衡,一字一顿道:“若为一些事,将自己绷得太紧,错过路上的人和事,谁能为你弥补遗憾?你能为萧瑜风弥补遗憾,何人能为你弥补?” 这话,既源于玉昭霁的嫉妒私心,也源于真心。 他不只说给希衡听,也说给自己听。 若他担忧表露情感吓到希衡,招致她离开就裹足不前,将关系彻底定格在亦敌亦友,阿将来他必定抱憾终生。 第112章 他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画舫行于碧江之上。 碧波荡漾,阳光一照,清澈柔和的水光便从下而上,斜斜照耀在玉昭霁脸上。 他眼中潋滟清光,琴堂典雅不凡,最后定论:“而遗憾,向来易成修习者的心魔。” 无论人、魔,也许终其一生都在汲汲追求、想要弥补当初的遗憾。 渴求力量者,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当初脆弱的自己。渴求至宝者,曾经经历过夺宝失败 、或者因为宝物被压一等、为人所伤的痛苦。 希衡静静听玉昭霁所言,玉昭霁今日的言论其实已经近乎和她论道。 谁说修魔者不能同修道者论道? 无论魔、道都想证得大道,只是修习路径的不同。 在画舫中,希衡身上的雪衣晕着波光,她一举一动,都似乎缠绕着水蕴。 “是我的疏忽。”希衡正视自己因杀徒引起心绪波动、在此事上急躁冒进的缺陷。 她轻按眉心:“修习者应专心于修习,却不能眼里只有修习,行善、复仇亦是如此。” “就如行善,一个一心只做善事、无暇顾及自己之人,未领略过世间繁华、萧瑟,她的善从何处而来?”她道,长睫微敛,清澈的目中没有躲闪,她自省自己、也反思一切。 希衡一路行来,她太忙了,忙得连轴转诛妖龙、除恶邪。 其中有家学渊源、希家君子门风的缘故,也有她自己的选择。 她踏遍修真界的山山水水,在和邪魔正道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丰沛自己,这是“好处” 可“坏处”也是她实在太忙了。 本该领略的风光她没领略过,她很少去魔界、妖界,年少成名、毓质名门、风光霁月……种种希衡身上的特性其实足以让她活得悠闲自在,但都没有。 江离厌等人和宜云真君越走越近,也许也是因为希衡和宜云真君完全不同。 一个无私,一个自私。 一个清冷端庄,一个放纵不羁。 这里不谈二者好坏,只从亲近的角度来说,有的人会下意识喜爱和亲近者相反的人。江离厌等人在内心深处全都崇敬、敬仰着希衡,却又因为聚少离多,觉得她疏冷。 当出现一个和希衡完全不同的宜云真君,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好奇。 希衡回忆往昔种种,最后道:“只有见过世间一切丑恶、美好、繁华、萧条仍选择行善问道,才是真正的正道。” 正道和行善,不是空中高高在上不接地气的楼阁,而是淤泥中生长出的纯白之花,是无边黑暗中皎洁的月。 希衡心境略微变化,更加凝实。 天地间,一股无上道韵再度加诸在她身上,绕着她的袖子、周身,她沐浴在道韵之中,恍如天上之仙。 玉昭霁静静等希衡领悟完毕。 江边的欲界人、魔全都被这股道韵吸引,张望过来,玉昭霁周身爆发出魔息,不客气地碾压过去。 在这股毁天灭地的魔息之下,那些魔、人全部收回视线,不敢再窥伺这里。 太子殿下…… 欲界认识玉昭霁的画舫图案的魔面色变化,心知此地不能再待。魔族太子杀伐果断,冷心冷情,是所有魔的共识。 那么,能让太子护法的人是谁?总之不是善茬。 先溜为敬。 希衡领悟完,就见玉昭霁一直静坐在她对面,表情平静,没有一点不耐烦。 见她睁眼,玉昭霁道:“菜凉了。” 他唤来魔仆,让魔仆将菜撤下,换新的来,魔仆领命而去。 希衡被他的温柔弄得心中有万般猜测,却不敢轻易问出口:“多谢你,若非你之故,我恐怕还陷在急躁之中。”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玉昭霁淡淡道。 希衡在这样平静的气氛中,有些不自在。 她的手下意识抚摸早空了的酒杯,白色的酒杯小巧精致,希衡需要找些话说,冲淡现在的气氛。 她深吸一口气:“玉昭霁,你呢?人皆有遗憾,你的遗憾是什么?” 是你。 不,不是遗憾,玉昭霁会倾尽全力同她在一起,那是他要抓住的长月,而不是可悲的遗憾。 玉昭霁本无遗憾,但他想和希衡敞开心扉说话,便聊了聊魔族皇族的过去。 “父皇风流好色,母后生下我后,因为异兽真身并不太显,父皇不认为我会是合格的皇储。”他的自称已经变成了我,不再称孤道寡。 “后来,我有了许多的兄弟姐妹。” 玉昭霁的异兽真身是太阳烛照,可是太阳烛照无形,因此他出生后,魔皇认为他不过是连异兽真身都没有的皇子。 那是一条残酷血腥的路。 玉昭霁一路诛杀兄弟叔伯,囚了魔皇用来有另外的用处,用很短的时间掌控了魔族。 希衡听这些往事,没有浅薄地安慰玉昭霁,而是静静聆听。 她让人送来酒,同玉昭霁共酌。 玉昭霁也趁机问希衡,萧瑜风在她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一个萧瑜风,就让玉昭霁耿耿于怀至此。 玉昭霁看不上萧瑜风,却厌恶他曾是希衡的徒弟,若希衡不杀萧瑜风,其实玉昭霁也为他准备了许多死法。 他杀一个对希衡意图不轨的孽徒,甚至都不用担心希衡和他反目。 希衡喝下一杯冷酒,萧瑜风的位置么?徒弟。 只是这个徒弟心境不稳,希衡对他难免多关注几分,萧瑜风曾经也的确很乖。 他曾在杏花树下酿酒,“师尊酒量不佳,但弟子酿的这些酒都不醉人,等将来挖出来,必定醇香无比。” 他也曾给希衡送自己亲手编造的蚂蚱、花朵,也曾在希衡除邪时“不自量力”挡在她身前。 师尊如父母,这让希衡如何不看重萧瑜风? 她说起这些曾经,玉昭霁表面神色不变,却几乎要将酒杯捏碎,他周身魔压阴沉,极力调整心绪才不让自己显得冷酷无情。 玉昭霁丝毫不为这种师徒情感动。 他只觉妒忌、碍眼。 “你酒量不佳?”玉昭霁半点不提萧瑜风三字,“酒量不佳也能偶饮烈酒,次次不醉也没什么意思。” 玉昭霁从不亲手酿酒,他日理万机,的确没什么时间。 玉昭霁也不愿意让自己和萧瑜风那个蠢货比,萧瑜风酿了酒,他便不想自己也酿酒。 “我有许多酿酒师,酒魔就在般若魔界,今日我们喝的酒就是酒魔所酿仙芙醉。”言下之意,就是说酒魔的酒比自酿的好。 “哪日,我唤酒魔来,给你引见。” “好。”希衡回答。 玉昭霁又想到萧瑜风给希衡编蚂蚱的事,他也从不做这种事……玉昭霁更觉碍眼。 “草编蚂蚱,你并不需要,他不过是在做无谓的事而已,你需要的是忙时的休息、闲时的论道、精进时的切磋比试。” 他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第113章 揽月在怀,心有可依 玉昭霁三言两语,好似就要否定萧瑜风过去的一切。 可他观希衡的表情,希衡并不因为酒杯中美酒来自酒魔、画舫琴堂高山雅致就认为这比便宜的草蚂蚱、草玫瑰要好。 金玉财帛、权势地位都不能动摇她的心。 玉昭霁有些微挫败,但他早知希衡是这样的人,早做好了攻坚的准备。 玉昭霁很快调整好情绪,快得让人无法发现他在那刻心念电转的是什么。 两人今日敞开心扉、畅聊过去,佐以美酒,江风天水微微拂来,冰帘玉珠依依而动。 希衡坐在玉昭霁对面,忽而感觉对面的玉昭霁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 他谪仙般孤冷峻寒的面目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有些绮丽、炫目。 希衡握紧酒杯,掌心变得有些绵软。 她微微蹙眉,这是醉?希衡的确酒量不佳,但不至于喝这么点儿就醉。 她敛眸想动用灵力逼出酒精,在用灵力的刹那,欲界之欲夹杂着酒魔之酒,催逼出一股极大的欲力,希衡并不敢染上这么重的欲,立刻收了灵力。 玉昭霁见她握紧手,眼尾有些泛红,心知肚明:“你醉了。” 希衡抬眸,平复心绪,醉酒时最先涣散的是意志力,必须平静才能抵挡酒精。 玉昭霁见她强撑,起身离席,朝她走来:“你不必如此强撑,酒液本就能催欲,欲者,越抵抗反而越昌盛。” “你来到魔族欲界,必须少用灵力,食用五谷杂粮,做一切凡人会做的事情。”这也是欲界存在的基础之一。 让修士感受凡人的生活,体会凡人在酷暑、寒冬下的艰难求生,让修士生出凡人都会有的欲来。 渡得过这种欲的,道心更加凝实。 渡不过去的,一辈子都会被关在魔族欲界。 玉昭霁已走到希衡身侧,将她面前的酒杯拿开:“你可知道凡人会做哪些事?” 他的衣服上有天水水香,拿酒杯时袖子微微擦过希衡的手背,光滑若锦。 希衡沉默,凡人会做许多事,有勤劳也有懒惰,庞大的种群里向来什么都有。 但希衡去凡尘界,基本是去诛魔斩邪,这种场合的邪魔会用酒色引诱凡人,这时候的凡人会……酒后乱性。 ……玉昭霁何时有了这等低劣的爱好? 应当不会如此,希衡想,玉昭霁若是色中饿鬼,在剑神墓中,他就不会出去替她护法。 于修士来说,美色和欢愉都只是短暂,为这种事破坏道心修习,实为不智之举。 玉昭霁一直凝望希衡,没有错过她神色的变幻。 她的判断的确很准。 若无这滔天之情,她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现在其实也正确,但有些许的不同。 “希衡,你需要休息。”玉昭霁徐徐道,“醉酒后刚好入眠,睡眠也是凡人生活中的必需品。等你醒来,我再带你去做其余事情,可让你在一日之内就彻底适应欲界。” 他和希衡挨得并不近,保持男女之别君子风度,还让魔仆去取来温热的帕子。 一名女魔仆为希衡敷了敷额头。 玉昭霁今日做得完全像是修真界君子所为,不像是魔族太子,若非那名女魔仆无法收敛干净身上的魔息,几乎真要让希衡以为自己回到了希家,而不是在魔族欲界。 “我自己动手。”她不喜别人来替自己动手,接过帕子按在额上。 雪白的袖子往下垂,露出半截霜雪似的皓腕,倦意袭来,希衡盯着桌上的一只花型白玉盘,作为集中注意力的地方。 “你在担心?”玉昭霁道。 “君子不欺暗室,不欺于人更不欺于心,今日是我邀请你,自以君子之礼待你。”玉昭霁说,希衡则已经将视线看往天水,水流淙淙,绽开一圈圈清澈的涟漪。 她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在欲界无法安然入睡。” 这也是实话,哪个修士到了魔族皇族巢穴,还能睡得香甜? 玉昭霁颔首:“你说得有理。” 他并不逼迫她,见状则让魔仆们重新布置琴堂,并取来醒酒汤、清神膏。 醒酒汤可以醒酒,清神膏抹在太阳穴,则也有提神功效。 种种一切,好似他真心不是为了希衡睡在这里,一切醒酒的准备他都做了。 玉昭霁调试琴弦,刚才他的琴声其实已经世间罕见,但他今日本就是要调整和希衡相处的方式,处处开窍,自然想给她最好的。 包括琴音。 松风雅意,琴音涤荡,在这样的琴音和氛围中,希衡入睡。 她仍然坐得笔直,却困倦得以手撑住额头,眼已经无声闭上,如玉山浅寐。 她的确太累了。 琴音停止,玉昭霁无暇顾及焦尾琴,走到希衡面前,看她安心入睡、听她平稳呼吸。 一直在血与火中征伐的太子殿下,反而会因此感到心中每个空隙被填满。 真是奇怪的感觉。 玉昭霁再召来一个魔仆,这名魔仆明显打扮不同于其余魔仆,他跪下:“殿下。” 他并不敢抬头看希衡,其实他认得这是修真界的华湛剑君,也是殿下的旧识。华湛剑君的模样、画像高阶魔族谁人不知?就如玉昭霁的信息也盛在各宗门案上那样。 “殿下,是否需要回太子行宫?” “不必,行动举止又会吵醒她,何况太子行宫的魔息太重了些。”行宫自然建在魔脉之上。 要是希衡进太子行宫,就跟把她扔邪魔堆儿差不多,她估计能立刻醒来。 这名魔仆身上也有强大的魔息,玉昭霁侧身,环住希衡为她抵挡这些魔息。 玉昭霁的魔息掩藏得非常好,如今,希衡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悠悠水香,更加安眠。 他并不想吵到希衡,一点也不生怒,那名魔仆……确切说应该是魔族皇族内臣却格外惶恐,见状哪还有不懂的,赶紧掩藏自己的魔息。 但他没有玉昭霁修为高,无法掩盖完全。 “殿下……臣……” 玉昭霁轻抬手指,让他闭嘴。 “将浣月阁收拾出来,屋内摆上安神香,画舫内魔仆全部屏退下去,换成三位人仆。” 玉昭霁的吩咐从不解释原因,那位魔臣领命退下。 一切都按玉昭霁的吩咐往下做。 琴堂内只剩下他和希衡。 玉昭霁环着希衡,其实他并未和她肌肤相贴地环着,担心吵醒她,空空环着、手臂与手臂间隔着一截距离,二人身上的香味纠缠在一起,墨发发丝也轻触。 风动,发丝好似欢欣地想朝对方贴近。 玉昭霁并不重色,只因他在色之外,谋求的是她的心。 今日,希衡必醉一场。 只有让她知道,她醉了也能在他的地盘安然入睡,他这个魔哪怕不求合作也不会伤她,他值得信赖。 二人的关系才能真正更近一步。 魔族太子以刀和火抵御外敌、肃清魔界,却只会以温柔体恤来对待心爱之人。 他低眸看着她的睡颜,如揽月在怀、心有可依。 第114章 我身不由己 画舫浣月阁。 银屏上绣满花枝,窗外碧波荡漾,床边雪锦分辉,重重雪锦宛如雪苞,床中央睡着一个人。 雪衣墨发、宛如雅玉,她的呼吸极轻微、平缓,和这悠悠江水融为一体。 诸天道韵、无上清气,魔族欲界中少量的清气环绕着希衡,作为对她的护卫。 屏风旁,坐了名身量颀长的男子,他伸手翻阅书籍,又恐风来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以指夹住书页,免得风动作响,扰人清梦。 等风波平息,玉昭霁这才回眸,看向床榻之间的希衡。 冰帘一般隐隐透明的纱帐轻轻飘浮、翻飞,希衡静躺在其中,合衣而卧。 雪帐重重,是为遮住帐中倾心之人。 玉昭霁隔着几步站定,以双眼描摹希衡的眉眼。 他的手无声握紧,最终,玉昭霁定定看了希衡一瞬,抬步走出浣月阁。 他靠在浣月阁外的一个花架上,微微敛眸,镇定心绪,他的指尖发烫,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叫嚣着渴望、占有。 魔的本性疯狂袭来。 “这是你的魔族欲界。” “这是你的画舫,你的掌中眼下,你为何不进去?环住心心念念渴望之人?这不是你的想法吗?” “你明知酒液催欲,在今日故意引她饮酒,玉昭霁,太子殿下,你无论装得多么光风霁月,你也不是仙,是魔,魔的本性是占有。” 玉昭霁敛眸,任由体内魔性叫嚣。 他如松柏般不动,等到指尖的发烫慢慢褪去,玉昭霁才腾出精神来收拾魔性。 他体内聚起一股魔息,以毁天灭地的态势残忍镇压体内魔性,体内魔性如风沙般散开,不敢再聚集。 玉昭霁这才以手支住额头,他是故意引她饮酒吗? 也许,他们的关系亦敌亦友,需要这一场酒来打破。 “殿下。”人仆小心翼翼走上来,“欲界有事需要殿下去处理。” 他递上折子,玉昭霁打开一看,是魔界有几界君王做的。 玉昭霁收服空天印,那些封君就坐不住了,担心魔界真的能在玉昭霁手中一统,他们这些魔君权柄可就下移了。 于是,他们趁此机会对欲界动手。 玉昭霁冷冷看完折子,般若魔界旁的银雪魔界在作怪?正好用它试试空天印。 玉昭霁现在必须要离开一趟,他身上再度透出掌权的杀伐残忍,和刚才同希衡独处时的温和雅致比起来,如同一人两面。 玉昭霁离开画舫。 他脚步匆匆,画舫再度恢复宁静。 人仆们守在浣月阁外,一名人仆走来,脚步从容:“殿下离开前吩咐,为里边的仙子准备花瓣沐浴、采欲界星衣。” 这名人仆素有威信,人仆们听他吩咐,排成一列去准备东西。 他支走了别人,独自守在浣月阁外,神情平静。 “一群懒货。”这人仆甩了甩袖子,将浣月阁外的灯笼点上,这原是用来装饰夜晚的灯笼,如今傍晚点上,倒也刚好。 灯笼外沿有些泥点儿,人仆拿袖子擦了擦,眼珠斜着周围看了看,周遭人仆早被他调开。 他的袖子擦灯笼外沿时,手指从袖兜中掏出一个黄纸包着的小包,揭开是一团红色的泥,用指甲壳轻轻刮出一层来,指甲一弹,红泥入灯笼,被烧化开。 没有一点多余的馨香,青烟飘入 魔族欲界擅欲,这些欲香能制得悄无声息,修仙者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人仆朝浣月阁中张望一瞬,不敢多看,别人也许不知道里边的是谁,他却知道,那是玉一样的华湛剑君。 这名人仆从修真界而来,和希衡有过一面之缘。 他遭逢离乱,心性早变,进了魔族欲界后就出不去,干脆使劲当了太子行宫的人仆。 他叫李升。 李升一路从底层爬起,成为能在太子面前露脸的人仆,一路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努力。 他也不似那些缺了一根筋的魔仆,李升早就发现,魔族太子玉昭霁对华湛剑君希衡……有难以言说的禁忌之恋。 魔爱上仙,多么大胆。 李升在深夜给花园的一圃花捉虫,这是他的差事,他想自己的差事办得比别人更好些,他才能脱颖而出,走上高位。 李升侍弄一株花时,月中飞来一个谪仙似的……魔。 玉昭霁飞回他的行宫,李升放下手中物什,跪着行礼口呼殿下时,却看见玉昭霁避过他,走向别的地方。 太子忽略他这个人仆,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李升瞧着他走路略歪,猜想他是否受了伤、或者醉了酒,若他能在今晚扶醉酒的太子一把,今后身份就不同以往。 李升便壮着胆子跟上玉昭霁。 却见玉昭霁自己去取了琴,取出来却又不弹,他抱琴而坐,空望天空明月。 玉昭霁呢喃几句。 李升见他嘴唇动了,以为是在唤自己呢,凑过去想要听使唤,一凑近了,就听得玉昭霁喊的是“希衡” 希衡。 他喊第一声希衡时,语气还浅淡,只比以前唤一些魔臣时少些命令的语气,有些怅惘。 希衡。 他喊第二声希衡时,下颌紧咬,唇齿相抵,这一声希衡喊得刻骨铭心,恨不得将她抓到魔界来。 希衡、希衡…… 等到后面无数声希衡时,李升就从这声声中,听出了缠绵悱恻、可望不可即。太子孤独望月,焦尾琴寂寂无声。 李升心惊胆战,这不像是魔族皇族会有的情感,魔族皇族只是模样和人族一模一样而已,他们更像兽,只会掠夺、哪里会像人族一样忍耐? 何况是魔族太子,普天之下哪有他需要忍耐的人呢? 李升眼睁睁看着玉昭霁醉卧花丛,压坏了一圃花,红红蓝蓝在花枝染上衣服、脸颊,焦尾琴散在一旁,他睡了也皱着眉,并不安稳。 李升所见的太子,从来都是冷漠、谪仙皮囊包裹着的是典型魔族作风,可今日他不一样。 但李升已经没心思分析这些东西了,他见了太子的另一面,会不会明日太子就会杀了他? 李升大为慌乱,逃到自己的房间,收拾细软就想跑。 可是,怎么跑得出去呢?他根本离开不了魔族欲界,他的心早就被欲界同化了。 李升把同屋的魔摇醒,同屋魔睡眼惺忪骂他干嘛? 李升问:“你知道希衡是谁吗?” “你一个人族不知道?希衡不是你们人族的华湛剑君?你就为了这么点事儿大半夜叫醒我?” 李升这才明白希衡是谁,人族敬仰剑君,一般不唤她的性命,所以李升哪怕听了无数遍华湛剑君,也不知道她原名希衡。 就在李升咀嚼着该怎么办时,月落日升,天蒙蒙亮。 一列黑冷甲胄的魔卫进得院来:“殿下有请!” 李升如同小鸡崽一样被魔卫挟着过去,他到殿内时,玉昭霁已然换了身整洁装束,湛蓝的衣袍、同色发冠,墨发半披半束。 他在饮茶,茶烟袅袅,李升不敢直面玉昭霁,他如云山雾罩一般,搁下茶盏,屏退魔卫。 “昨夜,你听见了。”玉昭霁看向李升,李升被强大的魔息攥住,飘至空中,上不去下不来。 他想叫殿下饶命,却叫不出口——太子不喜欢听废话,他只在自己想听对方说话时,会放开扼制对方的喉咙。 玉昭霁敛眸:“你现在如何想?” 李升觉得自己能说话了,那股无形的力量放开了他。 李升怎么知道自己该如何想才能活命? 是他醉酒入花丛,是他身为魔,却好似爱上了仙,李升只是不小心听到的倒霉蛋,他能想什么? 李升想要活下去,他心念电转,殿下想认清心意吗? 若想,他就不会醉酒了。 李升连忙道:“奴想,华湛剑君乃修真界不世英杰,殿下则是魔中翘楚,殿下欣赏剑君,却又苦思明珠暗投。剑君这样的人,待在腐朽老迈、沆瀣一气的修真界,殿下苦思也是应该的。” “原来如此。”玉昭霁放开李升,那股力量消弭,李升落回地面。 “你答得不错,今后调一个职位。”玉昭霁说。 李升由此成了太子行宫内晋升最快的人仆。 他知道这次升迁完全是因为那位华湛剑君,因此,李升从此更留心关于希衡和玉昭霁的一切。 他发现每次玉昭霁去修真界,回来时身上必定有杏花味,华湛剑君就住在满是杏花之地。 玉昭霁身上偶尔会有剑伤,他带着血淋淋的剑伤回来,反而不修复自己的伤势。 天底下能以剑伤他的人还有谁呢? 这位年轻、雄图壮志的太子殿下,遇见了希衡的事后,一切表现都如那几个字:春心动、烈火焚。 所以,当李升被送入画舫,知晓床中人是希衡后,他便颤着手,将欲香点入了灯笼中。 他已在这个位置上困了太久。 “华湛剑君,您也别怪我,我身不由己呐。” 李升拢了拢袖子:“当我还是个在街上人人可欺、朝不保夕的人时,我想进入太子行宫当人仆。当我成了人仆,不会忽然从街上冲出一个人杀了我、一匹马踩死我,可我又过上了看人眼色、吃不好的日子,一日三餐,吃的是别人剩的,别人的眼风砸到我,都足以要了我的命。” “我后来成了地位高些的人仆,身份水涨船高,可是,欲界的人仆永远比不上魔仆。” 他的野心、欲望越来越大。 “您别怪我,殿下心悦您,您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和别人缔结良缘了。” “既然如此,殿下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坐拥魔族,修为高深,对您痴心一片,没有任何后妃。”李升已经魔怔了。 这种话,他自然不敢说出来,只敢在心里念。 “您放心,您不会感受到任何痛楚,今夜您会安眠,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会醒来……” 青烟飘入浣月阁内。 李升这是想替玉昭霁“分忧” 从而再进一层楼。 逢魔时分,玉昭霁归来。 人仆们迎上去,替他褪去染血深衣,换了干净衣服。 玉昭霁洗干净手,盆内清水染红,再擦拭干净。无论是人仆还是魔仆,都习惯了玉昭霁一身鲜血回来。 只是,以往的玉昭霁并不注重血腥。 一个普通除尘咒,他就不在意那些残留的血腥,今日的玉昭霁却格外仔细,以花瓣净手。 他直奔浣月阁而去。 一切杀伐、血腥都终止在外,在这画舫内、希衡面前,他便又褪去杀伐,仿佛只是翩翩公子。 雪帐内,希衡微蹙眉头,她好似睡得不够安稳。 玉昭霁微微俯下身,要替她掖好被角。 他看到她不设防地躺在这里,纤细如雪草,雪白的衣衫领口之上,是细细的脖颈,好像一拧就断。 那双拿剑的手此时平放着,哪怕在梦里,希衡的仪态也无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 玉昭霁却忽然使坏,他以尾指勾住希衡的指尖,要把她的手从平稳的状态勾走,最好摆成奇怪的形状,睡姿放肆一些。 睡觉也如君子,那就太无趣了。 玉昭霁还记得,以前有一次和希衡比试完,他伤了手、希衡伤了腿。 二人都只能在原地调息,在苍穹星光中,玉昭霁随意靠在树上,希衡则正正经经盘腿而坐,只是伤腿未压,但那坐姿一等一的清正。 玉昭霁瞥过去,砸了个果子到希衡身上。 希衡本在调息,随之睁开眼眸。 玉昭霁指指她的伤腿,希衡再度闭上眼。玉昭霁则又砸了片树叶到希衡身上,往返几次,希衡终于顺了玉昭霁的心意。 惹不起,躲得起。 她换上轻松的坐姿,衣服洒下,如一朵白云开在草地上,悠闲、轻松。 玉昭霁道:“如何?” “同往常不一样。”希衡回答他,虽未明说哪个好,但玉昭霁能看到希衡的表情,她也享受这时的宁静、悠闲,不受约束。 希家家规严苛,满门君子,可君子也会累。 难道君子休息就那么十恶不赦吗? 玉昭霁凝望睡觉的希衡,坚持要破坏她的睡姿,他的手轻轻插入希衡的手中,再缓缓上移,摆成古怪的睡姿。 希衡浑若未觉,她太累了,此刻除了妖魔杀人、邪祟作乱的气息飘来,她似乎都能睡到地老天荒,完全不顾自己身在何处。 玉昭霁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中,和她十指相扣。 除开门外的人仆外,没有人、魔会想到生杀予夺的玉昭霁,会深夜在杀人后换去衣裳,在这里握住一个人的手。 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人是希衡。 掌心发烫。 原本沉溺在和希衡独处的玉昭霁倏然发现,希衡为何睡得如此之沉? 她手上的温度也过于高。 谁动了手脚,希衡一点未觉吗? 第115章 玉昭霁,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 玉昭霁的十指紧紧扣着希衡的手掌,严丝合缝,毫无缝隙。 二人的衣袖垂在一起,锦绣衣袍、堆叠若云。湛蓝的衣袍落在雪堆,静冷的色调显得希衡更如冷淡的睡美人。 玉昭霁俯下身,在希衡耳边唤:“希衡、希衡。” 接连两声,希衡都毫无知觉。 她静静躺在云丛锦绣中,玉昭霁这样一个大魔不只唐突地握了她的手,还亲昵凑到她跟前来叫她,她也恍然未觉。 老马尚有失蹄时,这个叱咤风云的剑君,彻底睡着了。 她不回应玉昭霁的一切呼唤,却又好似能在此时回应他的一切期待。 玉昭霁俯下身唤她时,二人挨得极近,玉昭霁能近距离看到黛眉雪肤、唇瓣显得有些失血般的淡红,像是经历过雨水冲刷的花朵。 人心有欲、卑劣无比。 玉昭霁似被蛊惑般,一只手仍然和希衡十指相扣,他的手压在她的胳膊上,向床上弯去,另一只手则轻轻抽出,眉眼全无之前的冷静理智。 此时空闲的手,拨开希衡的发。 掌中青丝如水般流逝,玉昭霁怅然若失,生出更想和希衡贴近的渴望。 窗户半开,江风吹来,雪帐冰帘随风而舞。 玉昭霁以身子挡住大半寒凉的江风,他敛下眸,眼里再无明智,低下头就要拥抱春天。 他离荼蘼花般的人越来越近,扣住后脑勺,唇齿要贴上去—— 在只差一点点就要覆上去时,玉昭霁停顿了,年轻的魔族太子再度睁开双眼,晦涩、纠缠地看着希衡。 玉昭霁起身、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从雪帐中走出,在夜色阴影中走出浣月阁。 “谁当的差?倒会揣测孤的心意。”玉昭霁召了画舫上所有人仆,一应人仆呼啦啦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殿下召集所有人仆来,显然是要兴师问罪,谁都担心被牵连。 李升初时也惧,可他能一路升迁,总有些过人的胆色。 李升小心翼翼觑着玉昭霁,尤其是在他略显褶皱的衣袖上滚了一圈儿,两相人影交缠、衣衫凌乱……殿下这是半成好事? 殿下半成好事,可观他之前对华湛剑君的重视,恐怕他此时心乱。 李升稳了稳心绪,万族皆有长短,魔族所短之处就在于情感,而他李升,刚好就是能为殿下分忧的人。 李升跪着挪动膝盖:“殿下,是小人。” “你可知道孤的意思?”一句话,辨不出玉昭霁的喜怒。 “殿下是说欲香迷情、西子春睡?”李升斗胆奉承。 “不错。”玉昭霁坐着,李升跪在他不远处,他睥睨着这位人仆,“你是人族,之前不认识她?孤记得,她在修真界大名鼎鼎,应当救过不少人。” 李升弯了腰,殿下是欣赏剑君的。 “小人听过剑君大名。”李升假装动容地擦擦眼泪,“剑君是少有的仁善之辈,出淤泥而不染,小人从来佩服得紧。” “可小人只是殿下的奴仆,小人自当先殿下之忧而忧,小人实在不忍见殿下苦思、难得追求。想来殿下修为高深、位高权重,为剑君更是虚设后宅,放眼各族各界,如殿下这样的良配,也是仅见。” 玉昭霁喉咙中逸出笑声,碎玉流珠一般。 “你倒会说话。”他抚弄手中玉扳指,“照你的想法,今夜过后,又当如何?” 这是在问计了! 李升仿佛看见了人仆首座、看见了未来锦绣富贵、在太子行宫呼风唤雨的日子。 他强行压抑住喜意:“欲界之欲,深不可测,只要今晚一过,剑君如何离得开殿下?殿下若担忧她生气,便推出一些人斩首,把此事推到这些人身上。想来剑君是明事理的人,知晓冤有头债有主,届时怎会迁怒殿下。” “你可真是……”玉昭霁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春风一般和煦。 他道:“孤有赏。” 李升如哈巴狗儿见了肉骨头,只差流着哈喇子凑过来。 李升快乐的表情没有持续多久,猛地如见了鬼一般,他的喉咙、脖子全部变形,被遏住一点话都说不出来,血液涌入大脑,脸色红涨发紫,大脑嗡鸣欲破。 玉昭霁刚才把玩的茶盏,连盏带热烫的开水,没入李升的喉咙中。 玉昭霁起身,轻巧地掸了掸衣袍:“带下去,先割了他的舌头,再杀。” 欲香迷情、西子春睡,这样轻佻孟浪的话他也敢拿来形容希衡? 希衡是天上长月,她有以杀证正道之才,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善,她应该在修道一途上坚定走下去,成为证道宗师、问得大道。 而不是在一个夜晚,被施以下作之药,更有甚者被困在欲界离不开,哪怕离不开的是他也不行。 玉昭霁这人贪心,要的绝不是这种浅薄的东西。 李升满面已经是泪,裤子中流出黄水,却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只能摇头,可摇头时,喉中的茶水又更加滚烫了。 玉昭霁不希望李升扰乱希衡的睡眠,出手困住他,让他周身一丁点死气也冒不出来,如蚕蛹般被拖走下去。 其余人仆已经吓到失语。 太子殿下虽然杀戮深重,但这还是他头一次会管奴仆的事。 这样的场面,让其余人仆在惧怕之时,更充满对玉昭霁的忠诚。 玉昭霁拧了拧眉心,还是担忧吵到希衡,他不拿焚寂魔刀劈了李升,就是知道那样希衡一定会醒,无论是否身中欲香。 “备水,沐浴更衣。” 人仆们领命而去,做好一切后又回来,胆战心惊、眼观鼻鼻观心伺候玉昭霁。 这位刚杀了人的太子殿下,明明身上一点血污也没有,却虔诚认真地洗去不存在的血污,像是怕折辱了心爱之人。 杀人的茶盏、地上的水都被人仆们处理干净,端来盆盆兰草,遮盖痕迹。 外面的李升已经被带到画舫下处理诛杀,玉昭霁闻到了点点血味,他微一蹙眉,把血味同希衡隔绝开。 一名人仆道:“他们当差真不仔细,居然不知道找背风的地方。” 玉昭霁没肯定也没否定,过犹不及,他不喜欢管这种事。 换上一身雅致的青衣,玉袍缓带,袖间有流水纹样,玉昭霁如雨后洗净的天空,不见一丝残忍,这才去浣月阁找希衡。 能解欲香的香已经被送来用上,浣月阁前的灯笼也被轻轻取下。 玉昭霁竭力要把一切拨入正轨,他坐在屏风之前,深夜守着她。 然而,欲香一解,经过这样的一闹,希衡也渐渐无法入睡。 睫毛细密翕动,玉昭霁倏然起身过去,担心是她睡不安稳,这样一去,就和希衡睁开的眼眸对视了个结结实实。 “希……” “玉……” 二人同时出声,希衡刚醒来,酒后之人会格外口渴,希衡咳嗽一声,玉昭霁已经递来一杯温水。 希衡哑着嗓子,道了声多谢,再慢慢饮下这水。 此时,浣月阁外人影攒动,有之前听信李升所言,去准备花瓣水、准备欲界星衣的人仆们知晓李升不对劲,也猜出太子对希衡的重视远远超出男女情爱。 他们悄悄去扔掉花瓣,花瓣水倒是好处理,顺江而飘也是流水葬花。 但是欲界星衣就不好处理了。 欲界星衣以前只上贡给魔族皇族,非魔后不得用,如今太子掌权,欲界星衣便只能太子妃使用。 欲界星衣流光璀璨,用言语难以形容此端丽无方,要焚毁也很难。 几名人仆凑在一起,特意搭了小舟上岸,在背风处焚此衣。 欲界星衣虽然珍贵,可若惹恼了浣月阁中的那位,太子殿下生起气来,十件欲界星衣也比不得。 这种拿浣月阁那位剑君当美人、太子妃的东西怎么能显形呢?定然会惹她不快、压下眉眼来。 殿下连李升都处理了,欲香也解了,眼瞅着就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毁欲界星衣时,欲界的星月都随之摇晃震动,花草树木无不为此至美之衣却无人赏识而心痛。 浣月阁内。 希衡靠在床上,隔着雪帐望天上明月星子,自然也没错过此时的欲界异象。 玉昭霁微一蹙眉,欲界星衣?看来李升死得太痛快了些。 “夜风凉,我去关窗。” 希衡本沉默以对,最终还是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置若罔闻。 她终究问出来,言辞如水,却不容忽视:“玉昭霁,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 深夜欲界,适合坦诚相待。 欺瞒和假作不知,实在不是希衡的所为。 她抬起袖子,雪袖如云落下,那股香味也萦绕在希衡鼻尖:“断离愁,这是魔族欲界解欲香的解药。” 第116章 惨遭拒绝 夜风习习,江水静卧黑天之下。 星光点点,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玉昭霁本欲关窗,如今手顿在半空,他半回头:“希衡?” 星辉水影,飘入画舫之中。 希衡静静凝望玉昭霁,目光中有一探究竟的执着,又有欲说还休的隐忍。她终究有所顾及。 玉昭霁忽然就觉得心里的布防烟消云散了,他还有故作矜持、云山雾罩的必要吗? 原本,他邀希衡上画舫,也就存了要点题的心思,难道如今希衡看穿一切,他倒还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成? 玉昭霁回转身来,本不想顾那半开的门窗,又看到希衡穿得单薄:“你可冷?” 希衡:…… 现在是说这个事的时候吗? 她沉默须臾:“不冷。” “好。”玉昭霁放心回转身,走到浣月阁中央,提溜了屏风旁的雕花座椅到床畔,他就这样坐在床畔面前。 “你何时发现的?” 这就是默认了,默认了希衡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希衡悄然抓紧床上云锦,他果真是那种心思?因为他抱着的是那种心思,所以他才三番五次来凌剑峰寻她比斗?也因他抱着的是那种心思,才有了她死后他的疯狂之举? 同棺而眠、盗骨而去,行逆天复活之举。 完全罔顾别人的看法,视礼法为无物。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希衡现在必须回答玉昭霁的话,否则,不以言语冲淡此刻的气氛,就太危险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抚琴时,琴声中有情意。” “嗯,对你的情意。”玉昭霁直言不讳,他就坐在希衡床畔,如暗夜里的苍龙盯着希衡。 希衡被他如今破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坦诚所惊,沉默一会儿才能维持平静。 “玉昭霁,你不该如此。”她终究这么说。 玉昭霁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也顾不上表现得多么温和雅致:“是不该,而不是不能?” 空气中如同绷了一根紧紧的弦,玉昭霁在一边,希衡在另一边,随时都要扯断。 玉昭霁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修长高挑的身形、俊美孤冷的面容居高临下俯瞰希衡,如同凶兽在面临想要的所有物时,总会想要以视线完完全全囊括对方。 玉昭霁:“希衡,你并非说的是你为道、我为魔,我们立场不同,我不能心悦于你。” “你说的是不该,为何不该?” 他迫近希衡,希衡则并无一点惧怕,抬眸回望过去,却触及玉昭霁情意刻骨、缠绵火热的目光。 见到希衡回望,这目光就像要直接把她点燃、拉入火海一般。 希衡触火般移开目光,玉昭霁若狠毒,希衡可以丝毫不惧地回望,可玉昭霁若春心火热,她反倒无法强硬回看过去。 希衡盯着云被:“冒天下之大不韪,则为不该。” 希衡道:“修道者与修魔者,共逐大道,只是修炼方式有所不同。但,天下从无修道者同修魔者在一起,为何?因为光是修炼方式不同,就可以反应出许多分歧。” 修道者偏向清气、修魔者偏向浊气。 路遇尸骨,修道者会进行掩埋,修魔者要么只做没看见,要么扒尸夺宝。 修道者和修魔者,就像是泾水和渭水,它们共同的流向都是大海,中途也可以并行,但无法融合、交汇。 所以,希衡定论,她和玉昭霁可以亦敌亦友,也可以做论道知己,但唯独涉及危险的情爱关系,就太畸形了。 玉昭霁则觉得,这些重要吗? 他根本油盐不进,听不进一点希衡说不该动心的话。 “有分歧,乃是常事。你我相识多年,我们的分歧从认识第一天就存在,初次相逢,你我不就因分歧互捅刀剑?可希衡,到现在你我可还有那么多的分歧?” 他们已经能坐在一起喝酒、畅饮。 他们能共同前往剑神墓,一起面对风刀霜剑,将后背托付给彼此。 难道……难道当初她待他那般信任,心里却还存着正魔分歧吗? 玉昭霁越说,眼里涌动的情意就越晦涩,他未尝越雷池一步,没有孟浪靠近希衡,但如若眼神能接触人,此刻希衡估计已被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她闭上眼睛,有些难以面对这样复杂的状况。 太子殿下越说,眼里的情意就越晦涩:“同我走。” 他想伸手去拉希衡,以往的玉昭霁一定二话不说,拉着希衡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去。 可此刻挑明心意,他们之间没了那层隔纱,玉昭霁便得注意不要孟浪,他放下自己的袖子,隔着自己的袖子和希衡的袖子,拉着她往外走。 画舫外。 毁灭欲界星衣的人仆们诧异看着画舫的门忽然大开,太子殿下拽着那位修道者,足点江水,越过江面,朝欲界深处而去。 修道者被拽着,没法离开他半步。 难道是殿下终于展露了魔族皇族的峥嵘?居然要对修道者用强硬的手段不成? 但片刻,那些人仆就打消这个念头。 玉昭霁的确拽着希衡,但手腕却一点儿也不用力,环着她手臂之处以重重衣服挡住,连脚步也刻意放慢,明显是在照顾她——分明自己气得脸都寒了。 而希衡呢,她只是走得慢悠悠,却十分淡静,根本没真的被制住,倒像是想看看玉昭霁到底要带自己去哪儿。 玉昭霁喉咙一动,深呼吸,谁若信希衡真被制住,谁就是傻子。 她初初醒来,就能道出断离愁和欲香之事,醒来的时间也巧妙,她当真睡着了就没有后手吗? 恐怕不尽然,经常和邪魔外道打交道的华湛剑君,擅长引蛇出洞,昔日的柳南衣、剑神墓中的萧瑜风,全是这么被引出来的。 玉昭霁现在懒得追究这一点,带着希衡往欲界深处 欲界深夜,从不平静。 深夜时,反而是欲界之欲最活泼的时刻。 玉昭霁带希衡落入一个小巷内,玉昭霁抬手,以魔息罩住他们的存在。 巷内,是两名修者正在对峙。 一名修者环住一名弱小的女孩儿,峨眉刺凶狠抵在女孩儿脖颈间。 这人……希衡虽不认识,但认得他身上的服饰,他身上的服饰虽然已经发白、破烂,但根据纹样和颜色还是能大体分别,这是玄清宗的正道友宗问心宗的服饰。 这名修者使用的峨眉刺,也是问心宗弟子的常用法器。 衣服和法器说明不了什么,希衡见了太多修士死去,衣服、法器都被人剥光、夺去使用的例子,仅靠衣服、法器并不能判断一个人的身份。 可这名修者握住峨眉刺时使用的步法、姿势,以及配套的心法全是问心宗的功法,由此,希衡可断定,这人曾是问心宗正道修士。 他对面的那名修士,则是一名女魔修。 还是一名杀孽累累、连脖子上都挂着骷髅的女魔修。 问心宗正道握紧峨眉刺:“你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她!” 那名女魔修尖啸一声,魔气凛然,就要冲杀过去。 “哇——”嘹亮的哭声划破夜空。 原来是那名问心宗正道的峨眉刺刺入小女孩脖颈内,破了皮,鲜血流出来。 那名女魔修万般不甘心,却不得不停在原地,难耐地发出长啸,指甲在地上磨来磨去,满地都是血痕。 “放了她!否则我把你碎尸万段。” 问心宗正道则笑看着女魔修发狂,他仰头大笑:“碧魔,你真以为你修为比我高深,就能杀了我吗?” “这里是魔族欲界,谁掌握了欲,谁就是赢家,谁被欲掌控,谁就要输。真没想到,碧魔,你装得这么好,还是被我发现了你内心掩藏的欲,居然是看不得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哈哈哈。” 碧魔气得双眼更加油绿,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希衡、玉昭霁静静看着二人对峙、无辜小女孩受牵连。 玉昭霁自然是不会出手管这些事的,希衡也没有立即动手,此事,极有可能是那碧魔勘破迷障、修为进益的机缘。 不到万不得已,希衡不会动手。 玉昭霁偏头:“希衡,你看,欲界之欲并不只有恶欲,也有善欲。修魔者,颠沛流离,却能被欲界勾出隐藏在心底的善欲,被这善欲挟制。” “修道者,也会被恶欲挟制。”他的话语静凉如水,声音好听得如同曲调,一望希衡,眉眼就勾勒出超凡脱俗般的圣洁来。 “修魔者有善欲,修道者有恶欲,这就是欲界,一切心底的欲都会被放大。” 希衡明白玉昭霁的意思:“只有当修魔者正视善欲,修道者正视恶欲,自己真正掌控自己的欲时,他们才能勘破一切、离开欲界。” 原来魔族欲界居然是这样一个炼心之所。 最混乱的欲界,勘破心底最深的迷雾。 难怪魔族皇族都会在这里修建行宫。 此时,问心宗正道挟制的小女孩儿又哭了一声,她看到了尖尖的峨眉刺,亮得就像当初杀她母亲的那些飞镖一模一样,都是让她害怕的银色。 她的生命也会终结在此吗? 母亲死前,用最后的力气、手掌上全是血,摸得她一脸蛋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色。 母亲说,她后悔,后悔没在死前杀了她,留她一人孤苦受罪,现在,小女孩发出嘹亮的哭啼,她觉得自己也会死,死了就能见到母亲了。 她竟不知为此感到开怀还是伤心。 希衡面色平静,在心中默念“五、四、三……” 当数到一时,碧魔还不动手,希衡就会干涉此事了。 所谓的不牵扯因果、所谓的无情无念成道,从来都不在希衡的考虑范围内。 世间有无数圣人引路,有无数母亲护住儿女,更有欲界这样的天生地养之处让人知恶欲、知善欲,这样的情况下,还修无情道不是太可笑了吗。 此时,碧魔也动了。 她眼睛已经全部变为深绿,发出痛苦的嘶吼,谁也不知她是要杀了小女孩儿破了威胁,还是要做什么。 第117章 越挫越勇 碧魔动了,身形如魅影,快若流星火花。 她的一切动作在希衡眼中都如同慢动作,欲界流逝的时间、风中吹落的树叶都好似缓缓落下。 剑域已经在无形中绽开,剑域也是界的一种,希衡可以相对控制剑域中的时间流转。 碧魔完全不知道此刻,正有一位剑道大能、魔族太子同时观看这场死亡盛宴。 她指甲中迸出蜘蛛丝一样的白丝,拧结成数股,勾住问心宗正道修士的腰、手、腿,蒙住他的眼睛,想要强行杀了他,救出那名女孩儿。 碧魔手段百出,问心宗正道也不是泥捏的。 他忍着自己手腿骨断,也紧紧抵着峨眉刺,满嘴狰狞是血开口:“百玉珠!把百玉珠给我,再自己服下散功丸,我就放了她,否则……哼。” “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今后你心中执念恐怕更深!” 碧魔的手一颤:“无耻!” 问心宗正道冷哼一声,无耻又如何? 难道他知道礼义廉耻,就能在这世道活得更好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 何况,碧魔之前难道就不无耻吗? 碧魔深绿的眼睛和小女孩蓄满泪水的双眼一对视,这个女魔头一咬牙,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过去:“百玉珠!” 问心宗正道劈手夺过,却狡诈地不忘抵住小女孩的脖子:“别忘了服用散功丸。” 碧魔仇恨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取下散功丸咽下去。 眼见着散功丸起效,那问心宗正道哈哈大笑:“碧魔,你也有这一天!”目的达到,他倒也没必要再造杀孽,在欲界里多杀一个人,就会多一分欲。 问心宗正道把那小女孩推给碧魔,失去修为、身体无力的碧魔抱住小女孩,和她一起滚落在地。 问心宗正道身上的伤势非常严重,此时也无力诛杀碧魔,他把玩着那百玉珠:“哼,散功丸能持续一个时辰,百玉珠却能让我在半炷香内修为大增,碧魔,你最好祈祷今夜你能躲掉我。” 等他增进修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碧魔,杀了她。 他扬长而去。 碧魔在寂静的寒风中搂着小女孩,她并不是很有爱心的人,沉浸了这么多年的魔道,她的心早就很冷了。 欲界之所以能勾起她的善欲,是因为碧魔在身为年轻女孩儿时,被邪魔绑走炼蜘蛛蛊,她后来的无数日日夜夜,都在想,要是当初能有个人救她就好了。 失去了百玉珠、面临追杀的碧魔一点儿也不温柔,她推开那小女孩儿,恶声恶气:“滚开。” 小女孩儿满脖子是血,被推开后愣在原地舍不得走。 碧魔凶她:“没看见我要被追杀了吗,为了你我连百玉珠都交出去了,我不欠你,赶紧滚!” 她身上无力,踉跄一下,本愣在原地的小女孩儿爬过去:“娘亲、娘亲……” 她笨拙地抬起手,使尽力气要扶起碧魔——在生死关头的小女孩,已把凶神恶煞却救她的碧魔当成她的娘亲。 活命艰难,一个魔和一个人族小女孩在泥地中挣扎。 无论是希衡还是玉昭霁都没插手,因为欲界的出口,为碧魔打开了。 欲界出口呈现椭圆形,外面有清放天光,照耀在碧魔和小女孩身上时,就像月光照耀在了她们身上。 “出口……”碧魔呢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苦苦寻觅了这么久的魔族欲界出口,就这么打开了? 欲界出口内,大量修为渡入碧魔身上、少部分修为渡到小女孩儿身上,这是作为她们能离开欲界出口的奖励。 她们环抱在一起,瞠目结舌地被送出欲界。 这一幕并未出乎希衡的预料,玉昭霁则问希衡:“现在你如何想?” 希衡回答:“碧魔舍百玉珠、散功丸救那人质,看似是被善欲裹挟,实质是她遵从内心判断,内心的理智胜过对法宝的渴求,她遵从了善欲,却也抛弃了其余欲。” “欲界,根本不是要人、魔彻底摒弃所有欲望,和一切欲望作对才能出去,而是要合理支配欲。” 反而是那名离开的问心宗正道,他彻底沦为恶欲的奴仆,今后等待他的,要么是在欲界中继续拼杀,要么就是成为太子行宫的人仆。 玉昭霁一直知晓希衡敏锐,但希衡能这么快真正触碰欲界的破解之法,也出乎他的意料。 “希衡,你果然擅问心正途。”她好似永远能在一片黑暗中、一丛糟污地,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距离通向长月日耀。 天生光明的修道者,不堕黑暗。 “欲界根本拦不住你。”玉昭霁道。 可越是这样,玉昭霁越想拥抱她,他是寂寂黑暗、是熊熊日焰,哪怕黑暗拥抱光明时会天地变色、日月震撼也没关系。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希衡,你刚才看见了修道者的恶欲、修魔者的善欲,你还认为二者泾渭分明,永不融合么?” 玉昭霁带希衡来,就是为了要她的眼里看到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 希衡目送碧魔、小女孩离开,面对玉昭霁的询问,她顿了顿:“你在偷换概念。” “我从不认为修道者就善,修魔者就恶,真正的恶和魔从来不是修炼方式的不同,也不是种族的不同,魔在人心之中,一旦释放,猛如洪水。”希衡道,“我刚才所说的是,修道者和修魔者的分歧。” 玉昭霁一脸油盐不进的表情,甚至因为希衡的冷静淡漠,他甚至开始思考在此事解决前,亲自关闭欲界出口。 免得此事谈到一半,希衡就直接懒谈此事,离开魔族欲界。 希衡:“玉昭霁,你在听?” “在听,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何种不可调和的分歧?” 玉昭霁之前想过希衡会否因为他魔族太子的身份拒绝他,也想过希衡会否因为他是魔族而拒绝他。 没想到是所谓修道者和修魔者的分歧。 分歧固然有,但他和希衡从互砍到现在,一样能越走越近,难道还有什么分歧能够大得过当初他们的分歧吗? 玉昭霁今日一定要同希衡问个清楚明白。 希衡也想说得更清楚明白些:“修道者、修魔者因修炼方式的不同,养成习惯的不同,恐怕难以做到一念相通。” 会有争执、不解,甚至反目成仇,在希衡看来,绝不该做道侣。 玉昭霁算是听明白了,他面沉如水,以手抵额。 是他疏忽了。 他光想着希衡惊才绝艳、剑中君子,便忽略了一点,她在男女之情上比他还不通。 居然是这么可笑的拒绝理由。 他若接受,这个魔也不必做了, 不如把焚寂魔刀抽出来刎颈就戮,免得求爱无门、徒添笑柄。 第118章 我所求者 巷内经过刚才那场大战,此刻有修士闻着味儿过来。 或人或魔或妖,穿着或华丽或粗糙的衣衫,心怀不轨地往巷内转上这么一遭,全都没看见希衡和玉昭霁,如同睁眼瞎一般。 一个睁眼瞎还差点冒冒失失穿过希衡和玉昭霁中间。 玉昭霁好不容易要和希衡谈情说爱,怎么可能忍受这些人在侧,何况这巷子如此糟污。 他只能暂时按住满腔怒火,再度带希衡飞至欲界一处丛林内。 树木萧萧,绿湖悠悠,欲界的美景何止一处? 二人飘至其中,落入林内时,连树叶都未曾沙沙作响。 希衡听见了深夜鸟鸣,林中的蟋蟀、鸟儿看见生人来此,蟋蟀后腿弹蹦,从地上堆积的树叶中蹦开,自以为跳到一处更安全的树叶内。 希衡喜欢这样的自然质朴之景,天然去雕饰,风动后该有落叶、流水中该有落花,哪怕落叶落花会腐烂,那也是自然有序时的变幻。 她驻足欣赏美景。 玉昭霁则焚琴煮鹤、破坏风景地黑着脸开口:“希衡,还没吵完,继续。” 希衡有瞬间僵硬,吵架还能如茶水般续杯吗?何况,她刚才并未和玉昭霁吵架。 但希衡清楚,今日不让玉昭霁说清楚,恐怕这个事是抹不干净了,便一敛眸:“请说。” 一个请字,加上名门世家风仪,成功让玉昭霁心情更加不善。 玉昭霁也是魔族太子,他们魔族是最不注重礼仪的,但皇族事多,难免要同各界交涉,玉昭霁扮起名门公子来,也是信手拈来。 他此时不快的是,希衡根本不懂男女之爱,还自以为很懂,说不得还认为他在胡搅蛮缠。 玉昭霁身姿挺拔,站在希衡面前,他此时只愿和希衡隔着一巴掌大树叶的距离:“希衡,此刻景美人闲,正是赏景之时,我想想,你们修真界名门世家最爱雪地围炉煮茶、凉春踏野流觞。” “此地倒也是踏青好去处,也正好有水,你可要流觞赋诗?” 希衡眼皮不动,只当没听懂玉昭霁奇怪的气性:“有话直说。” “我的意思是,希衡,你弄错了,你出生世家名门,恐怕认为世间知己、爱侣、亲朋之间的交往都最好如同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 君子之交淡如水,希家所有人都是如此做的。 父辈同小辈,不会有太多牵扯叮嘱,却自有舐犊和孺慕之情。 知己之间,更不用时时刻刻、三不五时就要来往信笺,累死信鸽,真正的知己哪怕三年五载不见,再见面时也如昨日才分别。 爱侣之间,希家所有道侣,都是浅淡的,风度翩翩对应知书达礼,全是志趣相投之辈。 从没有修道者对应修魔者,也从无曾经见面就砍的爱侣。 玉昭霁道:“可这世上的情爱并不只一种,有的淡如水,有的烈如火,谁能说水便是正确,火便是错误?若有分歧,我难道不会说吗?” “再说你刚才所说的路遇尸骨,修道者和修魔者也许有不同的选择,但难道不能是你路掩尸骨,我替你杀了想挖骨夺宝的人?” 魔族太子连表白都如此凶神恶煞。 希衡心说大可不必。 她并非那么闲,天天没事儿做就去掩埋路边尸骨,修真界杀人越货手段狠辣,一向不留尸骨的。 她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希衡:“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也该知道,我的意思也不是反驳你,我是想说我心悦你。”玉昭霁倏然压低声音,“我所求者,不过一个可能性,你连这也不给我?” 幸好此处无人,玉昭霁才能温言软语说出此话来。 这已经是他屈尊降贵的极限了,堂堂太子殿下低头只求一个可能性,若再卑微、若再狂压,他可能就要触底反弹,展露魔族的峥嵘了。 希衡仍然在犹豫。 林中萤火想落到她衣衫上,明月高挂林梢,天空半是浮白半是清暗。 希衡考虑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她面凝如玉,终究没能轻许出一个诺言来。 这位剑君展露了最大的弱点,和情感相关的事,她已无自信。她有徒弟,却除开在平江堰的王枫外,个个令她失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萧瑜风等人叠在一起,修为也不及希衡的零头,可他们带来的是情感的崩塌,已不亚于劫。若希衡修无情道也就罢了,偏偏…… 世上有情之人,总要比无情之人苦。 有情之道,也要比无情之道难上千万倍。 希衡知晓这是她的劫,可她无法立时看破,更无法将玉昭霁拉入其中。 玉昭霁见她久久不语,在心底数了十声以后,眼中太阳烛照的日轮浮现一丝。 “你,很好,希衡。”玉昭霁再度伸手,拉着希衡要再往另外的地方去,那是玉昭霁带希衡看的最后一个地方了。 如若希衡还连一个可能都不给他,如此看轻他,他就…… 大不了再来一次三尸之战。 欲界很大,深陷欲界的修士,有不少是无法勘破色欲。 夜晚,这些人、魔、妖无法抵抗欲界色欲,在欲界花街醉生梦死,白日,这些人稍微清醒一些,又懊恼又后悔,开始收心、敛欲,过起平凡的生活。 他们当街卖酒、闲话家常,一副收心做派。 夜晚放纵,白日后悔,欲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玉昭霁带希衡经过花街,里边一层粉色轻薄的欲,如成实质,红粉骷髅、酒肉迷虫穿梭其中。 希衡今夜打定了主意奉陪玉昭霁:“你要带我到这里去?” 希衡并不喜欢欲界花街,不想涉足:“若你要说什么,可以直接说,这样的地方我去过许多次。” 希衡并不觉得花楼多么肮脏可耻,她曾经经常去万花楼,她只是不想踏足欲界的花街。 希衡在修真界时,就去过许多次这种地方,因为许多邪魔都爱往这样的地方走,也爱以这样的地方作为遮掩。 曾经的万花楼,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但凡花楼,都是以沉重世事、强迫手段使得女子甘愿俯身,男子在此欢娱买春,里面盛满女子的泪水、男子的欢娱。而欲界花街中这么多男子困于色欲也离不开这个地方,从这个盛满女子苦难的地方获得享受、迷恋,哪怕抛下性命也甘愿,更让希衡感到厌恶。 过度的正,便是恶。 若非如此,希衡恐怕会先肃清这些酒肉迷虫。 玉昭霁否认:“并不,路过而已。” 他对希衡抱着的又不是色欲,来这里做什么? 玉昭霁从花街路过,他这次去的地方则是一片住所。 住所中住满了如今困在欲界的修士,这片住所是人族修士所居之处。 玉昭霁提醒:“有的人是被迫困于欲界,有的人却是甘愿待在欲界。”欲界有进难出,很少有人会追捕在此。 因此,欲界成了不少亡命人的避难所,包括亡命鸳鸯,只是,不少亡命鸳鸯进入欲界后都抵不过自心的欲,大多反目成仇,或者相忘于江湖。 极少的鸳鸯能真正相携。 隔着窗子,玉昭霁提醒希衡:“他们是真正相爱之人,你约莫认识。” 希衡闭目不看,深夜窥窗,观夫妻之事…… 她转过身去,要是以往,玉昭霁倒也和她一块儿离开就是,他也没有窥窗爱好,但今日,不能走。 希衡不看里边,但里边的声音她的确认识。 “夫君,你尝尝今日这道油炸蜘蛛如何?” “好娘子,蜘蛛肉少,这道菜也太费油了,若不然,下次别做了?” 女声娇媚,男声含笑,正是希衡的故人。 女子是妙蛊宗长老,男子是百草门真君,妙蛊宗和百草门素有旧冤,妙蛊宗的蛊虫、毒物们总是去吃百草门的灵植,时不时还有百草门门徒被毒虫咬死。 百草门气极,便在灵植上涂抹毒药。 一些没怎么开智、无法抵御毒药的毒虫吃了这毒药,立时死去还好,更有甚者,把毒药带回去,再被不知情的妙蛊宗人入毒,药性紊乱,死了好几个妙蛊宗弟子。 梁子就是在此结下。 之后数百年间,妙蛊宗和百草门多有大战,死伤弟子上千数,连一任门主、宗主都死在此嫌隙中。 两宗之仇,不共戴天,两宗弟子行走在外,见对方的弟子,可直接诛杀回宗门领赏。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妙蛊宗长老紫衣和百草门真君宋时相恋了。 这段感情根本不见容于宗门,宗门大怒:“这二人,食我宗之禄,学我宗之法,若无宗门的功法托举、宝物相护,在他们幼时护住他们一路长成,他们何以到如今的地位寿数?” “可他们,居然寡廉鲜耻,暗中苟合。” “他们踏着的是,历代师叔师姐的鲜血,是不世之仇,此二人,为宗门叛逆,不死不休。” 紫衣和宋时便这样被无穷无尽追杀,来杀他们的都是昔日的手足亲朋。 最终,二人跪在他们面前,甘愿废弃修为,只活凡人寿数、无法驻颜、受年老哀苦,这才被网开一面。 二人在修真界,失去修为,纵然昔日宗门放他们一招,但他们之前的仇人尽数落井下石,何况还有别的小人。 他们活得格外艰难。 他们千寻万寻,终于寻到魔族欲界入口——在欲界,修为是其次的。 希衡想想,当初见这二人最后一面时,他们风霜相携,昔日养尊处优的面孔早染上霜色,紫衣不负曾经娇艳,宋时也驼了背。 紫衣见到云上仙人,天光云影之中,云上的剑君纤尘不染,她从一个妖魔频出的地方赶到下一个地方,紫衣满眼钦慕:“华湛剑君。” “紫衣姑娘,宋公子。”希衡本要唤他们的道号尊称,思及变故,及时改口,但态度和以往面对他们二人时,并无不同。 紫衣和宋时咬了牙,喉咙颇为发紧。 自失去修为后,再无如华湛剑君这样待他们如往昔的人了。 紫衣斗胆撩了撩发:“剑君,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希衡未立马答应,承诺是要负责的,她从不轻易许诺:“你先说来看。” “我想请剑君替我师尊带句话,就说,弟子妄动春心,有负师门,师门一切处罚,弟子心服口服。唯有一事,弟子昼夜不安,肝胆俱裂。” 紫衣眼中含泪:“弟子不成器,连累师尊清誉,累及师尊无光。弟子本想登门致歉,但已是凡人之身,登不过去雷池。” “弟子曾在玄风洞第二个岔路口往右走,第一个池内的石头下,有一只黑龟,弟子曾在黑龟下藏了弟子的宝物、俸禄,如今,弟子出事,无法奉养师尊,望这些绵薄之物能替弟子略尽孝心。” 她一番絮叨,居然是让希衡转告她师尊宝物、灵石所在。 紫衣唯恐这些心思过于小情小念,生怕希衡不答应:“我没什么出息,落到如今地步眼里也只有这点东西,望剑君莫怪。” “宝物有价,孝心无价。”希衡道,“此话,本君自会带到。” “对了,听说你擅解瘴,本君之徒王枫镇守平江堰,那里每逢半年就萦绕瘴气,不知你可有良方?”希衡问。 紫衣思索:“平江堰的瘴气吗?可寻活甲两只、清虫两只,再寻到母鱼蛊……” 她说了良方,又道:“……剑君身负重任,也还记得替弟子问这些小事。身为剑君之徒,乃大幸。” 紫衣搓了搓衣角,鼻子一酸:“紫衣想再问剑君一事,若……剑君弟子犯紫衣这样的错,剑君会饶恕她么?会不会深悔收此弟子?” 她想问的根本不是希衡会否原谅,而是想问,站在师尊的角度,会原谅这样的徒弟吗? 希衡沉吟一二:“人有不同,我无法替明夜真君回答。” “我只知一点,无论昨日对错,只看今朝明日。”过去的对错已无法挽回,如果真的心有愧疚,今后尽力问心无愧,便是对那名师长最大的回报。 她无意再停留,乘风起,离开此地。 这是希衡最后一次见到紫衣和宋时,想来,他们俩就是在那日离开修真界、前往魔族欲界。 世事多无常,今日再相逢。 门内,紫衣和宋时依偎着。 他们是玉昭霁带希衡来看的最后一处,不知玉昭霁有何用意。 第119章 我自小就知道,一切都需要争 院内,隐隐约约传来男女的调笑低语。 “今日你在外卖猪肉,隔壁那个男魔是不是看了你好些眼?”宋时忿忿,“早晚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窗上透出一双人影。 紫衣娇笑着起身,一指头戳在宋时身上:“怎么,这就吃了醋?街里街坊的,我总不可能别人望我一眼,就喊打喊杀。” 宋时也知晓这个道理,但还是不快。 纵然岁月翩跹,时日轮转,他和紫衣已是凡人,容色不再,但在他心中,紫衣永远那么美。 宋时酸溜溜道:“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个糟老头子,当然比不上魔英俊潇洒,魔族的男男女女个个最会诱惑人。” “可是紫衣,我要告诉你,魔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看欲界深夜骗人出去的,基本都是魔族男人。” 夜风把这絮絮低语吹拂到希衡耳朵里。 可不是吗?虽然此话情感偏颇严重,但连魔族太子也在深夜带希衡出门。 希衡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免得玉昭霁尴尬。 玉昭霁万没想到魔族男子在别族男子心中是这样的形象,他平素并不在意这些,可希衡在侧,玉昭霁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也同希衡低语:“各族不乏人品低劣者,并不拘泥于哪一族。” 太子殿下的回护之意可见一斑。 希衡同样颔首表示认同。 里面的宋时却越说越来气,今日的菜色是油炸蜘蛛配大肠酒,越吃越上火。 紫衣是妙蛊宗人,最爱捣鼓这些新奇玩意儿。 他喝下一杯酒,凛眉一拍桌子:“要我说,各族男子中只有魔族男子最为令人不耻,哪怕是妖族的狐妖,要勾搭女子,也要幻化英俊面容,再露出一对毛绒的耳朵,但魔族男子呢?他们放荡不羁,一个比一个好强。” “他们那太子弑兄杀叔囚父,放在人族,便是被万人唾骂的份儿,哪怕史书工笔里也得给他伪饰一番,可这般霸道血腥的行径,在魔族口中,却是值得称道的。” “由此可见,魔族自上而下,没一个值得托付的。” 这话相当于指着玉昭霁的鼻子骂他了。 玉昭霁神色沉静,面无怒色,他和宋时隔着千万远的距离,修为、权势、地位的巨大差距如夏虫不语于冰般,玉昭霁并不在意他的看法。 他只在乎希衡。 而他在乎的希衡,她懂宫廷残酷、王族无情。 宋时道:“偏偏魔族男子已经如此好强霸道,那些平素个个爱温柔体贴男子的女人们,却对这样的魔族极为喜爱,真令人不解。” 紫衣斜睨他:“怎么?别的美娇娘不喜欢你,你心里不高兴吗?” 宋时要是敢说是,估计今日就不能囫囵走出这道门了。 他摸摸鼻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紫衣,我如今容颜衰败,已不再是当初的我,那魔族男子却这般英武……” “他英武与我何干?怎么,你怕我喜欢他?”紫衣俯下身,“你还不知道我这身子喜欢谁吗?” 红唇欲滴,眼波流转,那声音娇媚入骨。 希衡心中警铃大作,于夜风中转身,正色:“就此打住,玉昭霁,你的意思我已知晓,现在我们该离开。” 别人夫妻情好,他们怎能在此窥听? “好,今夜拉着你做梁上之事,是我不对。”玉昭霁道。 他是魔,不会觉得窗外窥听有何不对,但玉昭霁清楚,希衡不这样觉得,君子如玉,是不会做这些行径的。 但他必须如此做,若希衡是清风明月、霁月光风,玉昭霁就是晦暗深渊,光芒照不见的地方。 他深知,有些事,必须做,否则就是满盘皆输。 这次,不再是玉昭霁催促希衡走,而是希衡催动剑域,转瞬间带玉昭霁离开这处院落。 剑域催动,希衡周身充斥着道韵。 每次在欲界催动灵力,都会引动欲界之欲进入自己体内。 希衡刚到欲界时,对此做的应对之法是尽可能少用灵力,如今窥到了欲界的本质,她采取的应对之法也随之变化。 欲界挑动人、魔的欲望,却又欣赏能正确驾驭欲望的人、魔、妖。 在这里,如果一味躲避、不用灵力,反而会被欲界窥破心中的弱点,就如必须用欲界的饭菜一样,在欲界,修士也必须合适地使用灵力。 剑域破开欲界内空间,带玉昭霁来到刚才的树林。 一落地,玉昭霁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平素很能蛰伏,谋定后动。 可今日,他不想。 他只想让自己悬在半空的心落下来,是摔往地狱、而后他露出血色爪牙,还是柳暗花明、枯木逢春,给他一个希冀,全在希衡一念之间。 这很不像平素冷酷的太子作风。 可玉昭霁知道,这才正常。 动情之人,若还能步步缜密、毫不慌乱,完全以猎人捕猎的心态看待心上之人,只有两种原由。 第一种,心上之人与他隔着千万远的距离,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俯视她,所以在心爱之余,玩一些猫捉老鼠般的游戏。 这种所谓的情感捕猎,源自于双方差距如鸿沟。 希衡与玉昭霁,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他们二人如果谁动杀心,都有机会彻底杀死对方,断对方轮回生机。 第二种,则是那个玩情感捕猎的男子,并未太过动心。 玉昭霁对希衡,显然也不在此列,否则他一个魔,昏了头纠缠正道剑君? 嫌弃命太长? 总而言之,求爱时的玉昭霁,比起他权势上的善于玩弄人心,在希衡面前,他也只是于情感上青涩的男子。 玉昭霁道:“希衡,你看见了,世间至亲至疏夫妻,并不都是如你所想,淡如水般相处,也有性如烈火者,你拿正魔习惯来推拒我,我实在难以认同。” 希衡一想,知道的确是自己疏忽。 她昔日走过许多地方,当然也得见过不同的夫妻相处。 但那时希衡的重点不在夫妻如何相处上,一时也就想不起来,直到见到紫衣、宋时荤素不忌相处,才勾起她心底里的回忆。 若是旁人说不能认同此拒绝,恐怕希衡不肯理会——她拒绝谁的求爱,不需要一个多么完备的理由。 情感之事,由心出发,拒绝男子的求爱不需要这名男子同意。 希衡斩断尘缘向来迅疾,可说这话的人是玉昭霁,希衡无法置之不理。 他们私交多年、玉昭霁的身份、修为也很麻烦。 玉昭霁和缓道:“希衡,可想好了回答?我只要一个可能性。” 在夜色中,他面冷如玉:“我知此时我要这个可能性,有以势催逼之嫌,但我必须如此做,我不可能放你去和别人结成道侣,只为博你心中我是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我自小就知道,一切都需要争。” 第120章 他的恋慕,并不伤人。 一切都需要争。 玉昭霁落下此语,没有掩饰话语中的峥嵘意味。 高山流水、琴音流玉,他的确有雅致温和的一面,可他的另一面占据他的绝大多数时候。 他没有避讳希衡的必要。 他想要的是希衡和全部的他在一起,魔族贪心无比,她得心悦每一面的他,而不是一味装成世家公子风度、引她垂怜。 “争?”希衡闻言,对玉昭霁的暗示有了明悟,直言,“若我此时说没有可能,你待如何?” 月破林梢,夜晚的风无声卷动,玉昭霁定定凝望希衡:“我会给你三日时间休养,让你彻底适应欲界,甚至我可以找人帮你暂时将天湛剑恢复,你身上的毒我也会命人替你压制。” 种种举措下来,希衡将一举恢复全盛的实力,而且是已经以杀证正道的希衡。 “待你恢复完毕,希衡,战罢。”玉昭霁冷道。 “你若输,我就会将你强留在魔族欲界至少十年,你不给我一个可能性,我就自己给自己创造可能性。”十年时间,足够他和希衡相处,他想要的,不需要别人给,他自己也可以夺过来。 “当然,若我输,十年之内我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算作是我输的代价。” 十年之后,他才会去再找希衡,再战。 算得上是公平的博弈。 希衡听罢:“殿下抚琴时,我在江边闻琴音,便觉得殿下更适合战曲。” 玉昭霁的琴音是当世之绝,他弹婉转情意时缠绵悱恻,忠贞不渝,但许是希衡认识他太久,与他相处时太多战斗,当时便觉得还是战曲更符合他。 玉昭霁道:“你若喜欢,无论是战曲或是其他,我都可以奏给你听。” 闲话少叙,“希衡,决断罢。” 一切都公平、清晰摆在台面上,没有阴谋诡计,直来直往却寸步不让。 欲界的夜空中慢慢遍布了云,云朵遮住白月,天地更加晦暗。 蛙鸣声也渐渐停止,世间一切生物,天然具备趋利避害的本能,连林中的鸟雀都知道此时不能出声,害怕被卷入这场情天恨海般的情缘来。 正魔相恋,跨越的东西何其多? 玉昭霁静静等着“宣判” 若能有一个可能性,谁愿意强取豪夺、令她不耻? “玉昭霁。”希衡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静冷如水,如凉风般洗涤人心,却又无形中给人以坚定的力量。 “今后,你别过火。”她道,“我并不擅长处理男女情爱之事,所以,如紫衣、宋时那般相处模式,最好少有。” 世间男女之情当然可以如烈火,但希衡无法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 玉昭霁起初本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不料峰回路转,听希衡所言,竟是默认这个可能性。 她默认玉昭霁心悦她之事,但也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不要像紫衣、宋时那般相处。 玉昭霁的心从凉透到变得火热,也就是一瞬的事,眼中的烛照真身再度出现,他呼吸蓦然急促起来,心中压了几许,将狂喜压下。 他上前几步,几乎要贴近希衡:“你答应了?” “希衡,为何?”玉昭霁道,“你这般轻易答应,难道是你也心悦我?” 他靠近,几乎只等着希衡说是,就可以回应她。 玉昭霁刚说完,又觉得不太像。 希衡若心悦他,他也心悦希衡,他们二人定然早就情好日密、双宿双飞,哪里还能误会至今? 果然,希衡道:“并非如此。” 玉昭霁:…… 他满心欢喜落空,但也知晓是自己误会,并不多说什么。 希衡倒是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番:“我答应你,其一是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我的私心。” 如无必要,谁会和魔族太子翻脸?尤其是这么多年以来,和玉昭霁亦敌亦友的关系隐隐约约成了修真界和魔族沟通的桥梁,希衡和玉昭霁若因此断交,不知要惹出多少猜测、风波。 君子也会有私心。 君子也会判断利弊。 只顾当下,不顾今后,那叫鲁莽匹夫之勇。 希衡正大光明说出其中关节,玉昭霁反而更难掩欣赏,他眼中如掩流月惊华:“希衡,你不必为私心而困扰。” “我提出以战定胜负,十年之期,本就有拿此中关节做文章的心思。”玉昭霁只是有谪仙皮囊,但没有真的谪仙心肠。 他都图穷匕见了,当然是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其中便包括修真界和魔族的关系。 “是。”希衡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没有愧疚。 人活于世,总不可能事事讨好他人,若都要愧疚,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愧疚而死。 对修习中人来说,愧疚更是能压制境界、阻断仙途。 希家满门君子,更是深知,君子自省,他们可以改正、可以从昨日教训中改进明日的做派,但绝不愧疚、后悔,陷入这等情绪太久。 希衡是希家新一代中的佼佼者,浑身风仪都有希家的印记。 区别是,希家满门儒修,也有佛修,希衡这样重杀伐的剑修是其中绝对的异类。 “其他原因呢?”玉昭霁好整以暇问。 云散,月光再度露了形,照耀在他淡色的衣袍上,淡衣飞鹤、流光泛银,玉昭霁好像格外喜欢在希衡面前穿淡色的衣服。 他们是不同的人,这样浅淡的衣服会让玉昭霁有种和她倒也相似的错觉。 不过自欺自娱而已。 “其余原因……”希衡也并不太清楚,如何说呢? 她对玉昭霁并没有急着撇清一切关系的紧迫,并不视玉昭霁的心悦为洪水猛兽。 希衡断尘缘,但对玉昭霁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断也断不了,挡了多次全都夭折,天长日久希衡便不抵触了。 看出她的困惑、茫然,玉昭霁心中如浮了一盏幽幽跳动的灯。 “希衡,另外的原因是因为我,可对?”他道,“因我之故,你才退让?” 他几乎用诱导的语气,想要一步步拨开希衡心底里的迷雾。 他的情意已经见了底,希衡的心却一直在迷雾中央笼罩。 人皆有私欲,希衡除开爱好除魔卫道外,她也会有自己的闲暇、喜好,可这些种种,都被她掩藏了。 她自己恐怕也不太清楚。 希衡自以为自己清楚,她在月色下神色清雅,泠泠如月。 “是,画舫中我睡下后,得蒙殿下悉心照顾,欲香藏污纳垢,殿下则胸怀广阔,以断离愁解欲香,殿下之情不伤人,既如此,为何要一味推拒?”希衡道,她一旦对玉昭霁表示尊重、或者不快时,都会口称殿下。 也不怕哪日玉昭霁把她的尊重都听成了讽刺。 玉昭霁则彻底明白,也佐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闻弦歌而知雅意,希衡从一听琴音时就知晓他对她的恋慕之意。 只是,玉昭霁性烈,混沌火火主加上魔族太子的身份,是很容易将情意绵延成滔天大火、焚烧一切的。 感情之事,最不可控。 可希衡也知道,她若直接远走、拒绝,反倒容易真将玉昭霁逼到绝境,像当初差点削了凌剑峰一样。 所以,她要试探玉昭霁的恋慕是何种恋慕。 由此,有了在欲界醉酒、有了合衣而卧……昔日最酷烈的太子殿下温和有礼,他的恋慕克制而不伤人。 这才得以在希衡这里存续下去。 玉昭霁的猜测被佐证,他也不恼,只道:“你仗着我过于紧张你,故意试探我。” “我早晚试探回来。”他轻轻落下一语。 不含责怪,像是纵容,云淡风轻般连一丝恼意都没有。 第121章 修补天湛剑 太子行宫。 太子行宫坐落于欲界魔脉之上,并非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 陡峭山壁高耸入云,整座山呈现异兽之形,左边山壁斜伸出去的一块巨石如蜿蜒腾飞的腾蛇,腾蛇旁边则是一只巨大石龟,龟蛇合称为玄武。 右边山壁笼罩在漆黑魔雾之中,同样杀气腾腾刻有无数异兽。 这些异兽汇聚在一起,几乎能藐视苍天、气吞山河。 山壁面前,出现一抹雅致的青衣,山边青树枝丫上挂着雪色花朵,落了一树雪在来人肩头。 一青一白,共同出现在此处。 满地花叶若堆雪,雪落入泥,玉昭霁侧身,邀请希衡:“我已叫人收了画舫,你既已醒来,久居画舫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多谢。”希衡仍看着眼前的太子行宫。 玉昭霁任由她看,如果她喜欢,提出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就算是意外之喜。 希衡避开眼睛,不再唐突多看,但仍免不了问一句:“行宫上的石雕,是历任魔皇的异兽真身?” 她的目光由下及上,山壁最顶端是黑日悬天,玄武苍龙都位居黑日之下。 黑日是太阳烛照,也就是玉昭霁的异兽真身,如今他是本任魔族太子、魔族实际的掌权者,所以这轮黑日便在最高顶,俯视诸位魔皇。 “是。”玉昭霁回答。 他顺着希衡的视线,发现她的目光落在黑日上。 “好看么?”玉昭霁一问。 希衡本要恭维一二,却立即察觉出此话中的陷阱。 那是玉昭霁的真身石雕,她若夸赞,便是如同夸赞玉昭霁俊朗非凡,以如今二人的关系来看,夸他有些不妙。 可若不夸赞,不是为客之道。 希衡纠结一瞬,最终选了折中回答:“太阳烛照之威,自然无比煊赫。” 她有意避开玉昭霁问话中的“好看”之类的词语,玉昭霁却颔首,仿若听不出希衡的折中意味:“你喜欢就好。” 希衡察觉出了玉昭霁的难缠,沉默以对。 幸而,玉昭霁也有分寸,神色冷然:“不进去吗?希衡。” 希衡自然要进去。 但进去之前,她收好心思,以手结印,手中印记连动天地,权作是对魔族历任魔皇行拜谒之礼。这并非是臣服之礼,而是修真界后辈对前辈所行之礼,恰到好处。 山壁大开。 希衡和玉昭霁进入其中,进去之后则一改外间的狰狞杀势,里边的太子行宫春水晏晏,白云飞鹤齐飞,灵花异植错落其中,可谓是别有洞天。 但在这些美景之处,也有些小小阵法。 希衡并不把心思放在这些阵法上,她若担心玉昭霁别有目的,就不会进入太子行宫。 进入太子行宫后,则不该错眼打量行宫内的机关布置。 玉昭霁倒是很懂希衡的想法,他走到一处柳树旁,在柳树树干上敲击几下,一排柳树顿时移形换影般分开,只见刚才的人间仙境赫然一变。 春池浑浊,风中含着凄厉呼声,此处立即萧萧瑟瑟、若有金戈之气。 希衡了然:“这阵法能隔绝魔脉之气,也能在另一端汇聚魔脉之气。” 所以,才能在寸步之间却有截然相反的景色。 玉昭霁点头:“我们魔族本就于艰难深渊中诞生,居安思危、时刻骁勇善战,刻在每个魔族心中。” 所以,才有了这景色提醒。 “希衡,你呢?你要在欲界逗留多久?”玉昭霁在一凉亭内坐下,和希衡面对面端坐。 左边是春池仙花,右边是白骨成山。 欲界拦不住希衡,窥得欲界本质后,她随时可以打开欲界大门,玉昭霁也没有拦她的必要。 花草清香、蝴蝶飞舞,绕着希衡周身。这些蝴蝶对气味最敏感,在一堆魔族和人仆中,忽然出现一个一身清气的修仙者,蝴蝶们自然飞扑而来。 希衡倒也不赶它们:“我还有事要做。” “修真界炼制法器的宗门有许多……”说到这里,白玉般的面庞微有凝滞之色,希衡顿了一下,因为金阳谷就是其中的炼器宗门之一。 金阳谷,俨然成了希衡也不愿提起的复杂存在。 但是,她最终还是会直面这道裂痕:“比如金阳谷,但是,这些炼器宗门均难以修补天湛剑。” 天湛剑、纯钧剑以及焚寂魔刀,全都是刀剑之巅,多少器修宗师一生也遇不到这样的凶兵。 毕竟,虽然他们知道这些刀剑都在哪些剑主的手里,他们也总不可能腆着脸说:“能不能借你的剑给我看看?” ……凶兵之主,又岂是好惹的? 所以,能修补天湛剑的器修宗师就更少了。 若修补天湛剑是这么容易的事,希衡也不会一直将天湛剑温养在自己的剑府之内。 她所知的唯一有可能修补天湛剑的器修宗师名为礼阳。 “礼阳?”玉昭霁点点石桌,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但的确没有能真正修补好天湛剑的,否则玉昭霁早帮忙了。 他手下的器修大魔,顶多能暂时恢复天湛剑,不能做到永久恢复。 “欲界名册,均在我手中,这里并无一个叫礼阳的人族修士。”玉昭霁道。 “欲界探查虚实的本领,我见识过,可若说你手中名册中有一个出了岔子的,这个岔子一定是他。”希衡朝玉昭霁解释,“礼阳之术出神入化,他虽是器修,却能生死人、肉白骨,替死去之人造出皮囊、乃至相似的灵魂,将死者复活。” “对他来说,彻底改造自己的身体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哦?”玉昭霁点点额头。 “修真界有这样的能人异士,为何我从未听过?” “因为他名声不显,从一介杂修到半步证道,再到堕为邪魔……这些事都发生在半天之内。” 礼阳仅用了半天,就走了许多修士穷极不可望的一生。 玉昭霁此时真来了兴趣,世界之瑰何其绚烂,九州英豪何其之多? “愿闻其详。” “礼阳,起初是一名以丹药活活堆到金丹修为的修士,金丹修士寿数为五百,这五百年间,他一直勤练技艺。” 希衡认识礼阳时,礼阳已经活了四百五十岁。 在金丹的年纪中,他已经是绝对的年迈者,炼器需要耗费大量材料,因此,礼阳十分贫困。 他也没购买驻颜丹等物,随着年迈老去,四百五十岁的礼阳外形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满身都是岁月痕迹。 有人的地方,便不乏捧高踩低。 修真界人都瞧不起礼阳,但希衡因缘际会,同礼阳相识。 她对他的态度并无不同,没有轻视、嘲笑。 她让礼阳感受到的是疏离清冷外表下的和煦,真正的普度众生。 因此,哪怕深知华湛剑君高不可攀,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孤独的礼阳也每每携自己修缮过的法器去拜谒希衡。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希衡断尘缘,但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年迈修者如此锲而不舍来拜见,希衡也会好奇、敬佩。 终于有一日,希衡亲下凌剑峰,接待礼阳。 第122章 礼阳,定不负剑君厚爱 礼阳着了身半旧不新的衣袍,在凌剑峰下,身旁站着几名虎视眈眈的玄清宗弟子。 希衡亲至,几名弟子都未料到这名散修居然真能拜谒到华湛剑君,眼神已变。 他们持剑告罪。 “华湛剑君!”风中,礼阳缩了缩肩膀,凌乱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显得更加少,露出发红的头皮。 浆洗发白的衣袍打着几许补丁,礼阳面对那几名玄清宗弟子时,畏缩害怕。 因为他知道趾高气昂的大宗弟子,看不上一介散修。 可当杏花林中走出那名白衣剑君,礼阳的眼却亮了亮,他和希衡打过几次交道,从她的行动中,他知道这是名真正的剑君。 在这位剑君那里,修为的差距从来不是让高修者凌辱、鄙视低修者的工具,而是拿来护乾坤正道、浩然清气的剑。 礼阳多久没和别人平等、正常地说过话了。 见到希衡来,他激动地迎上前半步:“剑君,我、我这次来,带了我最新修缮的法器……” 希衡背后的温雨勉皱眉,连那两名玄清宗弟子也皱眉。 “面对剑君,怎能如此失礼?” 希衡则并不在意,礼阳一见就是真正不懂繁文缛节之人,希衡出声:“无事,你们且退下。” “是。”那两名弟子安静退下。 希衡身后是飘雪似的杏树,花屑纷纷而舞,她抬手:“法器待会儿再看,请上凌剑峰一叙。” 举止平和自然,却如同将礼仪刻入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名门风度。 礼阳局促搓了搓衣角,他虽少和人打交道,但也长了四百五十岁,从刚才别人的反应中就能看出他刚才太失礼了。 礼阳微咳一声,挠挠头,搜肠刮肚道:“这、这、老朽、我、冒然前来打扰剑君,如何能烦扰剑君亲迎?我自己走上去就可了。” 温雨勉本想笑,却时刻记得希衡的教诲,不敢发笑。 何况他看希衡没有一点儿要笑的意思,希衡轻声回答:“阁下几次前来,本君都有事未曾相见,仔细论起来,是本君傲慢。” “这怎么能算剑君傲慢,剑君若人人都见,恐怕早分身乏术。” 两人一路少谈几句,到了凌剑峰上,白馨儿端来茶水,恭敬奉上。 师尊待客,萧瑜风、王枫、江离厌等弟子也都放下手中之事,垂手立在殿外听候吩咐。 春光浮满殿内,希衡坐在主座:“本君昨日看见了阁下每次前来时带的法器,都有巧思、不流于俗,阁下对器修一道,满怀热忱。” 其实希衡见过数不清的法宝,比如她用的天湛剑,就是凶兵之剑中最特殊的一柄,比白圣剑有过之无不及。 礼阳每次带法器,凌剑峰从不收私礼,可礼阳也实诚,扔下礼便跑。 玄清宗内事堂不敢私吞凌剑峰的东西,只能带过来,而温雨勉等人查了那些法器,一致认为……只是比市面上卖的法器稍好一些,根本达不到给凌剑峰送礼的标准。 萧瑜风更是瞥一眼,轻视之意难以言表。 “一见就是没拜过师的炼器师,连锻火都能留下杂质。” 希衡更是见过无数比这好的法宝。 但她仍为眼前这堆破铜烂铁侧目,拿起一柄飞花伞,细细端量之后,再拿起一道袖箭。 萧瑜风见她抚摸别人所赠之物,脱口而出:“师尊,这些东西我能炼一堆,有什么好的?袖箭更是暗中伤人的暗器,登不得大雅之堂,这人敢送来这等东西给师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戾气太重了,瑜风。”那时的希衡眉目清冷,“这些法器虽算不上珍宝,但越往后,每个法器都有进步。” “他一定是名专心器道的修士,再看这些法器,用料都算不上昂贵,但是做得尽善尽美,连花纹都未省略。” 希衡欣赏每一个执着于道的人。 她道:“恐怕他并不富庶,这些送来的法器应当已经是他所炼制的最好之物,法器好寻、诚心难觅、向道之心更少见,本君要见他。” …… 由此,才有了希衡亲下凌剑峰,接礼阳上凌剑峰一事。 这次,礼阳也带来了法器,希衡接来一看,是一柄铁弓。 铁弓弓身流畅,虽不是用上好精铁打造,但是每个细节都做到了极致,暗纹凹凸,可以防握弓之人手滑。 根据礼阳送来的一些法器中,希衡已知他锻火不太好,但是,这次送来的弓中暗纹却极好利用了这点缺陷,人一握上去,手边生温,在雪天也不怕弓身寒冷。 希衡几乎能想到礼阳在火光融融的室内,伏着身子弓着背,一点一点雕琢这法器。 他对他炼制的一切法器都怀着热爱,所以尽量做到他能做好的一切。 希衡握住弓身,两指拉弦,手中自动生出一团火。 火?不是希衡化的水箭,而是弓的火箭。 火势猎猎,她倏然用力,两指啪的拉开弓弦,火箭离弦射出。 清冷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更显欺霜赛雪般白,火箭直直射入凌剑峰外的地上,大地顿时被火势烧焦,丝丝杂火更是湮灭于地。 不错的威力。 希衡以水灵力修复大地,再转头对礼阳道:“很好的弓,弓身中的锻火做得不太好,因为粗铁凡火本就杂质颇多,这样会导致弓身易脆。” “但,你将杂火利用起来,弓身的温度和火箭中的杂火,拉满力量,将这个弱点完全掩盖。” “剑君懂炼器?!”礼阳惊喜得差点打翻茶盏。 他炼制出的法器从未有如希衡这样大能来试过,礼阳从不知道自己炼出的法器能有这样大的威力。 他更没想到希衡居然真的懂他的巧思。 希衡道:“不懂,但握兵器久了,也算知晓一些好坏。” “剑君好眼力,剑、剑君刚才说我这弓如何?”礼阳眼里几乎流露出恳求,无论是谁,都渴求被认同。 人渴求人的认同,魔渴望魔的敬仰。 可礼阳位卑且穷,背后无师门庇佑,也无三两亲朋,他是这世间最微小的存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希衡刚才本已做了回答,现在不厌其烦道:“极好的弓,一雕一琢都能看出诚意,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法器,已是因地制宜的极致。” 礼阳捂着眼,老泪纵横,他说:“剑君看,弓箭上的纹路也大有妙用,是我花费十个时辰……” 他话匣子打开,喋喋不休地说如何打造这弓、如何雕琢纹路、如何…… 希衡则静心倾听,礼阳这一说,便说到口干舌燥,续了几次茶水。 直到夕阳斜下,灿烂余晖从殿外披金而来,滚落在这位正道剑君雪白的袖间、指上。 礼阳看着她冷静、极有耐心的侧脸,才恍然惊觉,天快黑了。 他,一个地位低下的散修,一个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居然耽搁了这位剑君整整一天。 还只是听他讲炼器的琐事,人家剑君分明还说了,她不懂炼器。 哪怕是礼阳,也尴尬得满脸烧热,站起身来告罪:“剑君,我、我……我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起话来便收不住。” “无事。”希衡道,“万道皆有风光,本君极少听器道之事,今日听来,也觉得妙不可言。” 礼阳的笑容又快炸开了:“剑、剑君的意思是我以后还能来?” 门外的萧瑜风都要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希衡却道:“自然,真人是凌剑峰的贵客。”金丹修士,称真人。 这样叙了一天,等到礼阳要走时,希衡更是令温雨勉准备了宝库中的许多炼器材料,那些青金石、沧龙角,价值连城珍贵非凡,还有许多灵石,盛在袖里乾坤中,赠给礼阳。 礼阳打开一看,惊得眼睛都要脱窗而出。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好收下?剑君不可。”他推拒,“剑君难道是觉得我送了这么多法器来,想买那些法器?” 他慌乱:“那些法器本就是我赠予剑君之物,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虽说这人是当世剑君,还真愿意听他絮叨一天。 但是,他怎能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光是前者,他就像在做一个美梦。 希衡则平静无比,纤长白净指尖抵过袖里乾坤,拒绝接收:“本君无意购买。” “这些材料、灵石,是本君助你炼器所用,本君非器修,本君弟子炼器材料也够,这些物品放在这里不过是宝物蒙尘明珠暗投,它们理应有更好的归宿。” “诚意难寻,道心不易,本君修为长于你,赠你此物是望你修炼之途能稍微轻松些。” 世事多艰,修习更是艰难,可若希衡有余力助诚心之人修道,何乐而不为? 礼阳的眼睛好似进了沙子,也许是杏花粉尘风沙迷眼,否则,为何他的眼睛如此酸涩? 修真界以修为论资排辈,前辈倾力帮扶一个别道中人,一个并不是弟子、亲朋的修士…… 赠以宝物、千金,赏识、点拨。 这都像梦里才有的场景。 华湛剑君,更像一个梦里才有的、修士心中所幻想的理想仙人般模样。 礼阳拜谢:“我……晚辈,定不负剑君厚爱。” 第123章 礼阳,向死而生 此后,希衡和礼阳便保持着联系。 这联系不算频繁,希衡很忙,礼阳也忙着炼制法器,他们之间的联系,无关乎地位、修为,跨越了修真界的重重俗见,浑然是两个向道之人对彼此的欣赏。 可对礼阳来说,那是知遇之恩。 礼阳每炼制了法器,都要最先送到凌剑峰去,等希衡自外回来后掌眼。 后来希衡觉得这样太麻烦,她修为高,御风御剑都很快,干脆定了时去见礼阳,看他炼制的法器 五十年间,风雨无阻。 哪怕希衡前一日还在战场上,受了些伤,她也能敛好伤势,平静前去赴约。 礼阳多少次在心中感叹,苍天在上,叫他碰见个真正的剑君。能称一句君位者,不该只有滔天的修为,更该有相应的气度、担当。 只是……这些古礼谁还记得? 礼阳多年以来勤学器道,他没有拜别人为师,他的路子和别的炼器师都不同。 他发自内心爱着自己手中的法器,爱着熔炉中的烈焰,爱着自己每次挥洒的汗水…… 可礼阳寿数快尽了。 金丹修士寿命只有五百年,哪怕有丹药助力,礼阳也无法突破到达元婴。 这是天资上限,哪怕是希衡,也帮不了他。 一般的炼器师面临寿元关卡,会用尽一切力气想要突破,哪怕修至寿命的最后一天,他们也想突破修为。 但礼阳没有,他当时在炼制两件法器,炼制了整整三十年,礼阳彻夜不眠、寝不宽衣、通宵达旦,几乎进入忘我之境。 希衡不是不提醒他寿元将尽,可是,礼阳目光灼热:“剑君,我思来想去,炼器师终其一生的追求就是炼制真正称心如意的法器,我手上这两件法器,若真炼制出来,便是让我立即死了也甘愿。” “我绝不愿蹉跎光阴,耽搁了时机,我哪怕是侥幸多活几年,只怕也会抱憾终身。” 他朝希衡一拜,哽咽:“我心有所感,我死之时,就是这两件法器出世之日,还望剑君届时替法器择主。” 他已铁了心肠,希衡也只得答应。 等后来希衡再去看礼阳时,礼阳已渐渐形销骨立,在风中都能咳出血来,佝偻着腰,却越发痴狂:“剑君!我炼制法器时,打了盹儿,却梦见了天地异象。” “这法器,必定彻底改变修真界!” 他双眼都是赤红色,已经全然偏执了。 礼阳现在没时间管别的事,抽出面来见希衡,已经是他最大的空闲。 他匆匆送走希衡,又投入日夜不休的炼器之中。 希衡面对他的状态,根本无法插手。 等希衡见礼阳最后一面时,却是已经不人不鬼的礼阳站在通红的熔炉旁。 五百光阴匆匆流逝,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他已经老得不成样了,多日来滴米未进,连灵力也未曾吐纳,把一切都奉献给了炉中的法器,身上薄薄的皮肉已经如纸一般,奄奄一息糊在骨架之上。 他这具身体,生机断绝、脆得随时会断。 但他眼里、心里却有无限的狂热,这种狂热能给他无限力量。 礼阳回眸,双目通红,既有哽咽之色,但更多的还是无上的喜悦,他朝希衡一拱手:“此生能得剑君为友,已是礼阳之幸,还望剑君……莫忘礼阳昔日之言。” 希衡抬眸,眼中清光凌凌,知道要发生不好的事。 礼阳双膝一弯、手臂一张,竟然是要直直跳入熔炉之中。 他修为不高,希衡随时能阻止他,剑气盈于袖,本要激荡而出,却蓦然消弭。 礼阳志在此,希衡救得了他不投炉,救得了他寿元将尽吗?救得了他一心殉道吗? 自戕之人,希衡是不救的。 于是,白衣墨发的剑君不动,看着昔日友人投身熔炉殉道,礼阳没入熔炉的一瞬,就已经消失,骨头、皮肉都融在里面,熔炉中溅起盛大的火光。 横梁上,粗绳绑着的机关在这瞬间被启动。 熔炉内的法器被特制的器具打捞起来,哗啦一声,横梁上早就盛放好的水浇下来。 通红的燃着火光的法器就此被浇灭、早定好了形,如今展露出模样来—— 其中一个法器呈天圆地方之形,这样的形状,不是攻击类法器,希衡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另一个法器则是葫芦状,葫芦洞内冒出春盛般的绿光。 这绿光照耀,希衡便自然而然得知了它的用途:此物名为悬倒生死壶 顾名思义,能够转换生死。 如果交出足够令悬倒生死壶动容的功德,悬倒生死壶就能吞没功德,吐出相应的器官,比如活生生的眼睛、鼻子、嘴巴……若是功德能一次令悬倒生死壶满意,就能起死回生。 这样的法器,根本不像是金丹修士能炼制出来的。 是礼阳用尽了毕生心血,并且不知合了哪一道道意,才应运而生炼制出了这等逆天宝物。 同时,能炼制这等宝物的礼阳,在器道上的造诣已经深似海渊。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以继夜的积累,熬干了心血。 悬倒生死壶出世,天空中浓云密布,一道紫色雷光照耀在希衡脸上。 白玉无瑕,紫光如幻。 紫色雷光象征性地朝悬倒生死壶劈去,悬倒生死壶历经雷劫,反而更加深不可测。 待雷劫散开,五色霞光降下,更是难得一见的天地奇观。 希衡站在一侧,心有疑惑,天地间逆转生死向来有违天意,哪怕是类似的、不如悬倒生死壶的宝物,也一定会引来雷劫诛灭,可悬倒生死壶的雷劫……却只是走个过场。 天道要悬倒生死壶出世? 为何? 希衡脑中闪过这个疑惑,很快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冲淡。 五色霞光聚集于熔炉之上,熔炉金红的火焰中,逐渐出现一个人形,紧接着,悬倒生死壶中倒出大量春光般的生机——礼阳以身殉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加上炼制出悬倒生死壶的大功德,居然让他由死复生。 他飘至空中,瘪瘪的皮肉全部充盈起来,乱糟糟的白发也变成银丝般的光泽。 金丹、元婴…… 到了元婴,修士可以重塑身形,虽说不能改变原有五官,但是重回青春还是可以的。 可礼阳志不在此,他仍旧是耄耋老人的模样,周身修为已经到达元婴后期。 元婴后是具灵,具灵后为出窍,出窍之后分神。 礼阳轻飘飘落在希衡面前,面色红润,任谁由死复生都会喜出望外:“剑君,我活了,我……”他看着自己手,“我成道了?” 他此时只觉自己能炼制出许多许多的法器,那些昔日里只有的构想也可以被轻松实现。 希衡也由衷为他感到高兴:“是,你已证器道。” 礼阳不可置信,又见到空中的悬倒生死壶,眉眼舒展开笑意。 他跑过去,悬倒生死壶飞入他怀里,礼阳轻抚悬倒生死壶:“我炼了你三十年,今日总算看见你长什么样了。” “剑君,剑君,你看,这就是悬倒生死壶,好看吗?” 希衡道:“好看。” 可她话音还未落,空中飘着的第一个天圆地方的法器也渐渐崭露头角。 它在这屋内,居然自有一股想让人拜倒的气息,礼阳一手:“青天鉴!你的名字叫青天鉴!” 青天鉴? 希衡侧目,这名字,和这法器给她的感觉……礼阳炼制的这个法器恐怕会害了他。 她当机立断,打算暂时封印住青天鉴。 礼阳却阻止希衡:“剑君,不可!” 这是他的心血啊。 希衡置之不理,她可以不干涉礼阳殉道,可礼阳炼制的这个法器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坚持的事,礼阳干涉不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无论是礼阳的阻止,还是希衡打算暂时封印青天鉴的举动,都被天地间的怒意所打断。 真正的诛杀之雷滚滚而来。 第124章 青草、白杏、坟冢 空中浓云滚滚,礼阳的土屋早承受不住天劫的力量,泥墙崩裂,茅草翻飞。 第一道诛杀之雷落下时,土屋便被炸雷湮灭。 希衡周身扬起一道剑影结界,这时的她虽已收萧瑜风为徒,中了裂血虫王的反噬,但以她的修为,压制裂血虫王毒根本没有问题。 此时的希衡没有中上古情魔毒,天湛剑未碎,尚是全盛实力。 她的剑影结界煌煌张开,朝震惊的礼阳卷过去,将他覆住,带离天劫中心。 听得轰然一声,礼阳刚才所站之处已经地陷三尺,化作废墟。 希衡流雪似的衣袍隔绝大多数灰尘,她从杀人的雷鸣、青天鉴的余威中穿过,很快判断处,这座山头都要被夷为平地。 山中的鸟兽已有所觉,拖家带口、叼着幼兽离开。 希衡制着礼阳,便要化作流光飞至安全地带。 礼阳却撕心裂肺地挣扎,伸出手去极力想够到天劫中心的青天鉴:“青天鉴!不,我要救我的青天鉴!” 他周身爆发出灵力,想挣脱希衡的束缚。 然而,器修和剑修在此道上的差距是天生的,更何况他遇见的还是剑修中的巅峰。 希衡面冷如玉:“礼阳,你魔怔了,没有任何一条正道是献祭自己。”现在礼阳的行为叫做找死,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礼阳却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心血就是悬倒生死壶和青天鉴。 礼阳眼中爆发出血泪:“剑君,求你,你就让我去。” “青天鉴……我的青天鉴,这是足以改变修真界的宝物啊,之后剑君就知道,哪怕我死,只要这个宝物能传下去,就值得。” 希衡无动于衷,礼阳憎恨她也好,断交也罢,她绝不可能让礼阳再度插手此事。 青天鉴绝不简单,礼阳快走火入魔了。 她悬手为刀,落在礼阳脖颈后,想要直接敲晕他,礼阳和希衡相处多年,倒也了解她。 这一刻,礼阳并不再做无谓的反抗,他只是落出心碎的泪水:“剑君,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做什么选择?” “剑君哪怕在今日救我,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也是自戕,剑君,你救不了我,只有青天鉴能救我。” 希衡缓缓看着他,没错,她从不救自戕之人、寻死之人。 那不过是无谓的功夫而已。 她救不了礼阳。 希衡放开他:“既如此,你去罢,本君提醒你,在你彻底死前三息,你都有后悔的机会,三息之后,本君也救不了你。” 三息,是希衡能和天劫抢人的极限。 三息之后,身死道消也好,堕入魔道也罢,每个修士都有自己选择的路,旁人无权干涉。 包括希衡,她只能在某个午后,回忆起自己曾有此好友,就像怀念曾经身死道消的好友那般。 礼阳心中动容,却来不及感谢她,他何德何能? 礼阳一能自由活动,就顶着重重压力穿过劫雷,来到青天鉴身边。 礼阳用尽修为,帮青天鉴阻挡劫雷,很快,他便被劫雷劈得奄奄一息,七窍流血,劫雷中有幻雷,能将修士拉入幻境,直面心魔。 礼阳不知直面了什么心魔,他双手高举,唇间不断流出血沫:“放弃?” “不,我不放弃!” “苍天,天道,你看看这人世间,看看这修真界!你们知道人间在说什么吗?人间在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修真界在说,死道友不死贫道。” “人世间和修真界变成了这副模样,修士们想要法器去杀人、夺宝,他们要法器弥补自己杀人的不足,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法器弥补自己心里的不足。” 希衡站在高空之中,听礼阳痛斥苍天。 是,世间一切法器,要么是杀人的凶兵,要么是防护自己的利器,还有少部分是供给医修的法器。 但是,每个修士、妖魔最脆弱的永远是自己的心,世间却无任何法器能弥补这一点,只能通过苦读圣贤之书,或者行万里路,来一步步充实自己。 但,多少人又能做到呢? 提升自己,不如杀死他人。苦练心境,不如服用丹药。 世间有此捷径,还有多少人会不畏艰苦、上下求索? 礼阳看着天,他的脊骨已经快断了,快被威压压弯,但眼中没有丝毫屈服:“而我炼制的青天鉴,可弥补人心不足。” “青天鉴赏罚分明,能奖赏世间善事,能惩戒世间恶事,有此青天,才能真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如我这样的低修者,也能活得好……”礼阳含着痛苦、向往,带血的眼眸瞥向希衡,“天下都是剑君这般的人,难道不好吗?” 他正因为见过光风霁月,知道这样有多好,才越恨世间污浊,越想改变世间。 青天鉴,居然类似于天道,想代替天道惩善罚恶,如何不引得劫雷诛杀? 希衡的猜测被落实,她指尖绕着一缕剑影,数着时间。 三息,还差三息就是礼阳彻底毙命的时间。 第一息,希衡提醒:“礼阳,善恶之别并不好区分。” 世间的因果错综复杂,有的恶是在偿还因果,有的善也只是伪善。 礼阳对希衡,总是敬仰、感恩的,他听到她的声音,完全没了质问苍天时的戾气。 他温和道:“剑君,我知晓,但我能改进青天鉴。” “我可以花一生的时间去改进它,而不是看着它毁于天劫之手。”此时,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第二息,希衡手上的剑影未散,仍预备好救人,礼阳含泪看她最后一眼:“剑君,多谢……永别了!” 他决绝地以血肉之躯抱住青天鉴,献祭自己的轮回…… 诛杀之雷落下,本快分崩离析的青天鉴有礼阳的阻挡,苟延残喘一瞬——按照规矩,劫雷渡过去了。 此时,无论青天鉴多么逆天,天雷也只能褪去。 青天鉴虽然苟活下来,但原本光耀的器身变得黯淡,镌刻上礼阳通红的血,铁蚀红绣,青天鉴再也不能使用了。 而礼阳—— 希衡看向礼阳消散的方向,那里有一团不清不浊的气,此气渐渐汇聚成一个透明的人形。 是礼阳。 天道的诛杀之雷是能彻底杀死礼阳的,但天道没有。 希衡上前半步,天道何其骄傲?它管束这偌大天下多年,见过无数的人、无数的事,见到礼阳竟敢妄想以区分善恶之别的青天鉴来代替它,天道也窝火。 所以,天道让礼阳不死,他只是断绝了轮回之路,非人非魔非鬼非妖地活着。 天道要让礼阳眼睁睁看着,青天鉴是错的。 世间若只有正,只有善,是另一种地狱。 希衡伸出手,透明的礼阳向她而去,然而下一刻,礼阳的身体便四散开来,被世间清气挤压。 “……修真界也容不下我?”礼阳呢喃,因为炼制了青天鉴,就连清气也容不下他么? 他苍老的眉心有一道郁气,又倏而一叹,他看向希衡:“剑君,我自寻我之去处,我知晓剑君其实也不赞同青天鉴,剑君行过千万里路,自是比我要成熟、考虑周全。” “我一生只与熔炉打交道,却生了改天换日之志,可心智稚嫩之人,有时也有奇见。” “剑君,我走了,我……多谢剑君几次相救,也恳请剑君饶我不识好歹之举。” 若说他有什么遗憾,恐怕遗憾就是和好友的分歧。 他一次次拒绝她的救援,礼阳是个老者,可他的心性却如稚子般纯真、坚定。 希衡道:“你去哪里?” 礼阳苦笑摇头:“清气容不下我,恐怕浊气也容不下我,我得找一处能容我的地方,然后改进我的青天鉴。” “剑君,待青天鉴改进时,剑君可愿再与我煮茶相谈?” “善。” 这就是希衡和礼阳的最后一面。 礼阳一夕成道,又一夕碎道。 他的道因悬倒生死壶而成,再因青天鉴而走上“邪路” 山头早被劫雷轰灭了,周遭宗门待此动静过后,跑来勘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希衡静默于天光之中,他们分别询问,刚才是剑君在此悟道吗? 希衡道:“是一名金丹散修,在此证道。” 他们听到是一名散修证道,再一问居然是名不见经传的礼阳,更加咋舌,脸上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可当知道证道后又失败后,他们又觉得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他们四散了,山头凋敝,希衡环顾四周,属于礼阳的土屋被毁,盛着火的熔炉早就倾倒。 这里没有礼阳存在过的一点痕迹。 她的好友,像是从天地间被抹去了,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希衡以前也有少许好友,可是修士修习太艰辛了,陨落的天才太多,走入邪道的修士也太多,在漫长的修习岁月中,他们渐行渐远,彼此散落。 可礼阳像是从没来过一样。 希衡从地上找到一截枯枝,以灵力一催,白梅次第开放。 她将这一枝白梅插入礼阳曾经的土屋之上,那里倾倒了礼阳的熔炉,火力已经倒入地底。 只要静等时间,这枝白梅就会感受到地暖、水源,成为一片白梅林,替代曾经的土屋,在这里等待曾经的屋主。 除开希衡和失踪的悬倒生死壶、青天鉴外,这似乎是唯一能证明世界上有礼阳存在的物什。 此举,不亚于敛衣葬骨。 魔族欲界,太子行宫。 玉昭霁一直静静倾听希衡回忆,他并不意外希衡还有其余好友。 如有机会,谁不想和她成为知交好友呢? 他所倾慕之人,光风霁月举世无双,世间钦佩她的人有许多,而玉昭霁,也自认自己世无其二,那些无关紧要的飞醋,他是不会吃的。 嫌酸。 唯有一点,令玉昭霁无法忽视。 太子行宫中风声细细,凤尾依依,晦暗的天色下,魔仆们已点了几盏宫灯,昏黄灯下玉昭霁的脸更加清寒,颇有色殊绝艳之感。 他的指尖抵住额头:“悬倒生死壶?” 他分明不认识礼阳才是,可听着悬倒生死壶这几字,倒是无端有些熟悉。 恰此时,太子行宫也有白杏纷纷,飘洒到希衡袖间、发上,在微冷的天色中,天边孤悬了一弯月亮,希衡坐的地方不远处,有苗苗青草。 青草、白杏、坟冢…… 玉昭霁的头忽然疼起来。 第125章 朝她的唇覆去 纷纷白杏、冢上青草、棺中白骨。 玉昭霁倏而目眩,太子行宫内的一切慢慢淡化,他眼中出现另一处如仙之境,白杏飘零,枝干嶙峋,这样美的地方,却无端让玉昭霁感到透骨的寂寥。 他眼前出现一片血色,光是见这片土地,玉昭霁就有焚毁一切的杀意了。 他想杀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所有和那件事相关的人…… “玉昭霁。”希衡见杀意席卷,亭畔青竹似乎也因此杀意染上肃然,飘飞而来的柳絮被空中无形的混沌火烧成飞絮。 他为何有这么大的、突如其来的杀意? 希衡的话一出,便将玉昭霁从玄妙的回忆中拉出来,未得窥见真相。 他只是头痛,悬倒生死壶、魔族欲界的礼阳…… “你在想什么?”希衡问。 “无事。”玉昭霁揉了揉太阳穴,袖子垂落下来,他心中一动,“希衡,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但说无妨。” “礼阳被天道抹除,你能为他栽种白梅相留,若有一日你死,将会何如?”玉昭霁几乎无法自控,问出这句话来。 希衡表情一顿,玉昭霁见她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眸中若有暗浪,压制着不滔滔席卷到希衡身上,却随时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知道,玄清宗宗主素忌你,同宗长老也厌你挡了他们的路,至于希家,的确是满门君子,可越是君子,掣肘之处就越多。希衡,你……” 你死时,见了别人的眼泪吗? 玉昭霁想这样问,但他终究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将死字和希衡挂钩。 生死之间的命题,是每个修士都绕不开的,何况是经历过一遭的希衡。 一味避忌不谈,伤口只会在心脏中溃脓化血。 希衡在夜风中平静回答:“我于师徒之道,很是失败,若我身死,恐怕除王枫外无人会真心掉泪。玄清宗会为我出殡,希家会为我真切伤怀,但是,希家从不会沉湎于过去。” 他们都只会向前看。 “这也够了,死时的眼泪多少,本就没什么用处。”希衡道,她活一遭,是为求道、为心中理想,而不是为了看自己死后的眼泪会有多少。 希衡始终记得另一件事。 那时她已经被萧瑜风所杀,只剩魂体滞留人间。 元婴之后尚且能夺舍复生,希衡却没有,她只是静静待在凌剑峰上,有时在杏花树树底打坐,有时见凌剑峰上的弟子们酩酊大醉。 她甚至一步不下凌剑峰,昔日的希衡太累,如今一死,她反倒能去书斋翻阅珍藏的书籍,一看便是一整日。 春光正好,洒到书册上,透过魂体,她脸上斑驳了透明的阳光和绿树投下的阴影。 窗外鸟鸣,绿树窥窗,起初只是一只惊鸟鸣叫,而后鸟鸣渐渐越来越多、越来越悲戚,鸟鸣花恨般惊心。 希衡合上书册,朝窗外看去,只见白鸟栖于杏花枝头,在希衡曾经惯常讲道、打坐之处盘旋,它们焦躁拍着翅膀,只略略开了灵智的鸟兽懂不了什么,只感受到无言的伤感。 它们拍动翅膀,在杏花枝上飞来绕去、最终泣血般惊鸣。 世间谁死了,许多人是不知道的。 世间人忙着生计、忙着修习,在红尘打滚一身是泥,连自己的皮肉都尚且不吝惜,怎么还会竖着耳朵打听别人的死讯呢? 所以,希衡陨落一事,那些她曾救过的人、帮过的事也是不大知晓的。 她们只能等到有朝一日,在清晨盥洗时听到别人闲谈似的说起这件事,或者在挣命擦汗时听得这一消息,恍然惊觉,好久没听到剑君除邪的事情了。 原来,她死了啊。 她陨落了啊。 难怪……那样的人,终究是久留不住的。 这消息在众人心尖滚上一遭,而后才会落下泪来,可落泪不过片刻,又得好生擦干净,去寻求谋生的活计了——世间大多数人为穷苦人,穷苦人的悲伤不就如此吗? 希衡若是常救的是达官贵人、是富庶修者,这些人肯定替她大办水陆道场,富庶者连宣泄悲伤都更有力量。 谁叫在灾难来临前,更无依无靠的是贫苦人?谁叫她救的是贫苦人? 所以,连哭也不成气候。 可希衡不悔,她本来就不是为别人的眼泪活着的。 玉昭霁却冷冷的,希衡已看开,他却看不开,魔族皇族没有生这样的好心肠。 他冷哼:“看你已经开解了自己?别人的眼泪的确不重要……”他心知肚明,希衡救人,但是也是真正的断尘缘、冷心肠,恐怕别人给她扶棺,她也只会和这人断尘缘。 真奇妙,她有时候心比谁都软,在某方面心比冰还冷。 玉昭霁对她,则刚好相反。 他偶尔都想把希衡的心挖出来看看,看是缺了什么东西,还是多了什么东西,以致于她的情感如此的…… 玉昭霁猛然抬头,冷锐视线攥紧希衡:“你把每个人都分析到了,谁为你哭,谁不为你哭,那你认为我呢?你若死,我哭还是不哭?” …… 希衡难以回答,神色有些凝滞、复杂,显然想到了玉昭霁不成熟的复活技术。 他应该是不会哭的,玉昭霁这样的魔,他只会流血,不会流泪。 他只会夜月入棺,将她的尸骨一起带回魔界,妄图行逆天复生之举。那时希衡不懂,现在才知是因为他心悦她。 玉昭霁现在难言的焦躁,像曾经失去过什么,现在也不属于他。 他从亭中起身,身材挺拔渊渟岳峙,几步走到希衡面前,倾下身子来:“希衡,你认为我会哭吗?” 哭不哭有什么重要,连玉昭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哭,他只是执着地要一个答案,想看看他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是毫无同理心的魔,还是什么? 希衡见他如此认真,同样认真回答:“你不会。” 玉昭霁神色一凛,但听希衡道:“你会做比哭泣更有意义的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会让哭泣来挡你的路。” “玉昭霁,若我死,你一定是最难以忘怀之人。”她轻轻道,“我,谨记。” 谨记这一场情义。 玉昭霁心里的火好似一下被点燃了,她知道他的情。 她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他想谈什么,她就光明正大回答什么,从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她好像把一切心、一切想法都摆在了他面前,从来不惧他如今多生出来的情爱心思会怎样对她。 春风明月,不过如此。 她坦荡至此,玉昭霁却也觉得她像隔着千万丛书卷、无边的胭霞。 他更想阅透她,靠近她,玉昭霁由此意乱情迷。 原来,魔界欲香不足以使他动情,希衡的一句话却能轻易做到。 玉昭霁本就倾倒了身子,魔族的本性就是占有,何况心爱之人就在自己眼前。 他居然下意识胆大妄为、朝希衡的唇覆去。 第126章 再逢礼阳 玉昭霁身上的气息幽凉如水,乍一闻,是水的味道。 可暗香浮动,冷月迫来,周遭飘飞的柳絮燃成灰,从这无形的威逼中可知,他身上不是水香,是千变万化的混沌火的味道。 他的无害、礼仪,都是伪装。 眼见着玉山崩来,他要在这凉亭偷香窃玉、吻上希衡时,一道透明的屏障无声隔绝在希衡和玉昭霁的中央。 屏障上是冷冽剑气,如流星划过,玉昭霁的一缕墨发刚好被剑气所割。 漆黑墨发擦着锦衣,打着旋儿掉落在地。 如果剑气再进一寸,此时出血的就是玉昭霁的脸。 希衡起身,收起剑气屏障,剑气屏障在她和玉昭霁面前如碎冰一般裂开:“玉昭霁,你逾矩了。” 玉昭霁眼睁睁看着剑气屏障碎在自己面前,他的意乱情迷也被这碎冰纠正好些。 “是我失礼,未克制住。”他神色如常,仿佛不在意自己刚刚差点成登徒子,然后被一剑削来的事。 玉昭霁守礼退开几步,他的视线本不由自主追逐希衡,如今却花费大力气别开、克制自己在夜风中不看她,好彻底将恼人的情动给压制下去。 他眸光晦涩,里面好似缠绕着焚灭一切的火焰,再将眼闭上,把那火焰全部给吞下去。 喉结微动,空气中都是灼烧人的温度。 这倒是其次,最令希衡侧目的是玉昭霁裸露出来的手背上、已经有了变为异兽真身的前兆。 玉昭霁的异兽真身是太阳烛照,本该无形,他以混沌火的神通加诸其上,便以苍龙形态作为掩人耳目的迷障。 什么情况下玉昭霁会显露烛照真身? 在他情绪激烈时,在他遇到生死之境时,或者,在他情动难以自抑时…… 希衡知道,眼前的情况明显处于后者。 她眉心一蹙,如氤氲云雾的玉池潋滟了层层波光,希衡退开几步,风吹起她的头发,隐约能见耳朵微红。 希衡道:“欲界本质,因你之故,我已全部知晓,来日你来修真界,我必有重谢,如今我可以自己去寻礼阳……” 说着,足下离尘,飘渺有离去之感。 无数混沌火莲止住希衡离开之路,朵朵混沌火莲怒放、盛开,玉昭霁在这漫天混沌火莲、漆黑夜空中,静得如同堕仙。 他声音低哑:“希衡,我明白告诉你,这一趟欲界之行,我一定会和你一路。” “我为此事舍下了不少事,案上的折子已经快堆积成山,昨夜我一直在看。我给你说这许多,不是威胁你,而是告知,与其你先离开,我再随后跟来,一个躲一个追,不如我们在都舒适的程度下共行。” 两情相权,才是助力,如果要分割成敌,那反而是麻烦。 他一定要陪她…… 希衡离开的步伐顿住,没被玉昭霁的话忽悠住。 她道:“在舒适的程度下共行?玉昭霁,你现在的状态,能共行?” 他身上生了男子对女子的疯狂渴望,连玉昭霁的修为都压制不住,可想而知有多炽烈。 希衡无意和他尴尬共处,若是她不知晓玉昭霁心悦自己也就算了,她知晓,又怎可能一点波澜不起? 玉昭霁听懂了希衡的言下之意,但他神色未变,没有一点羞赧之色。 玉昭霁于情感一道,的确无比青涩,但他天资聪颖,在和希衡的相处中很快知晓了男女情爱攻伐之道。 希衡善于隐忍、内敛,他要是同样如此,她能以君子之道待他千万年。 于是玉昭霁道:“是,我的确对你存了鸳梦之志。” 同床共鸳梦……希衡面无表情,玉昭霁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她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看这位堂堂太子能说出些什么更粗俗的话来。 果不其然,玉昭霁话锋一转:“对心爱女子存鸳梦之志,乃合乎情理之事。” 希衡实在无法看他颠倒黑白,她在半空之中,雪袖随风翩跹:“你在转换问题,心存此志,和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是两回事。” 幸而周遭没有魔仆,否则整个太子行宫的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太子殿下私底下原来是这个样子。 玉昭霁倒也不怕被人知晓,魔仆不过是他的家奴,他怎会在意他们?他只要注意在驭下时,让他们更忠诚就够了。 “哪怕被别人知晓又如何,我虽有此志,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被削断的那缕墨发还断着,的确,如果玉昭霁真是不管不顾的色中恶鬼,一剑又怎能逼退他? 二人的谈话到此为止。 玉昭霁和希衡一路去寻礼阳。 这一路上,许是因为刚才他的失礼,他甚至比之前更注意和希衡相处的距离。 两人并排着御风而行时,玉昭霁会特意离希衡一臂之远,明明以前他们还是敌人时,玉昭霁都会故意到希衡面前,有时搭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一些话。 现在特意隔了一臂远,哪怕高空长风将两人的衣袖吹得交缠在一处,玉昭霁也心无旁骛。 这样的态度……不能说不好。 但希衡很清楚,不能自控的邪魔从来都是战场上的杂碎,周身全是弱点,都不用希衡用剑就能死。而真正难缠的人、魔,从来都是能自控的。 他不图色欲,说明图谋的比色欲更重。 他不图接触,说明最后所要的是她的所有。 玉昭霁,是历代魔族皇族中的最顶端。 待魔族欲界月落日升、霞光万丈时,希衡和玉昭霁回到刚踏入欲界时落脚的小镇。 青石街用水洗得透亮,打更的更夫在晨光中踩着草鞋回去休息,经过一夜放纵的欲界子民全都日出而作,他们后悔昨夜被欲掌控了心灵,在白天时便拼命虔诚、洗去尘埃。 如此,也倒有了一派祥和之景。 希衡走入巷内,她那日降临欲界时,曾看见一名男人手持菜刀、满身鲜血、笑容满面地走出巷子。 几十年间,希衡见过礼阳炼制的一切法器,她从那柄刀上看见了礼阳的痕迹。 希衡问一名正在卖花的女郎:“这里炼法器的人在哪里?” 卖花女温柔一笑,也不多问希衡买法器做什么,最多不过是杀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里,可是欲望的天堂,每个人都痛苦地和自己的欲望搏斗。 卖花女俏生生朝她一指:“就在那条巷内的最深处。” 希衡朝巷内最深处走去。 巷内本遮蔽阳光,显得比外间阴凉许多,但这最后一户门口却十分炎热,门上的大铁锁恰好能推开一点缝隙,看见里面有个苍苍白发的老人,在里面捶打、炼器。 这就是希衡的故人,礼阳。 她站在门口,没有冒然进去,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故人。 礼阳却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他的手微微发颤,他已经许多年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了,他的嗓子都哑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那个曾经和他说话的友人,因为他执着于自己的道,他们已经分别了几十年。 现在,他好似又感受到了冰雪般无瑕的气息。 礼阳凄怆、迷蒙着双眼望过去。 第127章 孤和你以前联手做过什么事? 铁锁挂着的大门红漆斑驳,巷尾对门有一只黄犬,夹着尾巴朝希衡、玉昭霁狂吠。 巷内不知谁晾了衣裳,蓝的粉的被风吹了一片下来,刚好挂在巷壁上狭生的蕨草上。 烟火人家、黄犬鸡鸣,礼阳却看见白的雪、蓝的天,洗净了一切污浊似的云飘到了魔族欲界。 她在天光之下干净无垢,却又不会过分刺痛人的眼睛。 “剑君……”礼阳唇瓣嗫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搁下手中的东西,哗啦啦打开门上拴着的铁链,恨不得拿一个扫帚来再把地给扫干净一些,地太脏了,怎么能这样待客? 但希衡不在意这些,她就像几十年前踏入礼阳的茅草屋一样如常踏入这里,好似没有经历礼阳被天道排挤的那场劫难,只是和阔别许久的老友重逢,平静道:“礼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礼阳红着眼,一下就掉了泪。 好久不见,我唯一的好友,不在乎修为之别、门户之见,道统之差同我平辈论交的唯一好友。 他不想让自己的眼泪糟踏了这次重逢,用袖子擦干眼下的泪水:“剑君,进门再叙。” “这位是?”礼阳困惑看向玉昭霁,他身上的煌煌魔息,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巧的是,玉昭霁也觉得礼阳格外面熟,但二人有种心照不宣的、无来由的默契,没有把这困惑加诸于口。 “吾名,玉昭霁。” “原来是太子殿下,失敬失敬。”礼阳倒也知晓魔族太子和希衡之间存在的旧事,他将二人引进门。 这处院落是典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格局,甚至还引了地火来炼器,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热,但对修士来说,热也不怕。耐热的就当是修心,不耐热的也能驱使灵力抵御,没什么大不了。 粗茶几盏、蒲团三只。 希衡、玉昭霁和礼阳三人对坐,礼阳太久没说话,他的话匣子打开后,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在魔族欲界。 礼阳被天道排挤之后,无论是修真界的清气、还是魔族的浊气,全都不能为他所用。 他想要修炼,却无法引气入体,更无法炼器。 礼阳便只能寻找这世间存在的另外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炼器之道,他走遍许多地方,最终在魔族欲界落脚。 在魔族欲界,修为高低并不算是真正的强大,谁能真正掌控欲,谁才是真正强大,而礼阳,恰好就是心无旁骛、一心炼器的修士。 他在魔族欲界一待就是许多年,平素与人为善,而那些人、魔、妖谁会真正得罪一个炼器师呢? 因此,礼阳在魔族欲界,反而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他在希衡对面,狂热而虔诚地道:“剑君,我这些年不喜欢炼制那些神乎其神的法器,我炼制的都是一些普通寻常百姓家都能见到的东西。” 希衡垂眸静听,她和礼阳相识多年,对礼阳的状态再清楚不过。 此刻的礼阳,就像是当初疯魔炼制悬倒生死壶和青天鉴前一模一样。 希衡道:“然后?” 礼阳深吸一口气,眉眼间多了几分郁色:“然后我发现,剑君,世间的恶就是要盛于善的,如果没有规则来约束,这世间最后就会走至恶的穷途末路,恶的越威,善的越卑。”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法器,献宝似的捧给希衡:“剑君,你看,这是我之前炼制的法器,名为同心扣,正面能杀人,背面能救人,我的本意是要让人同生共死,可最后,剑君你猜猜,来买我法器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等希衡回答,他就道:“都是些满脸怨怼的人,他们买到同心扣,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怎么彻底毁去救人的那面,就像是毒药和解药,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丢掉所有解药,免得自己要害的人拿到解药活了下来。” 希衡静静凝望他,她可以确定,礼阳的确是魔怔了。 她手中握着清茶,并未有闲情逸致喝。 屋内垂了一截蜘蛛丝下来,落到希衡的手边,她道:“正面杀人、背面救人,你这本就是用来试探人心的法器,试探人心的法器,只会吸引来本就有鬼蜮心肠的人。” “凝视深渊,深渊同样在凝望你。” 她并不觉得礼阳这个试验有什么用。 礼阳一怔愣,连一旁品粗茶的玉昭霁都几乎要抚额而叹。 礼阳这个试验的确有问题,作为试验的操控者,他的心本就是偏的,在诱导别人犯错。 可礼阳并不完全这么认为,他道:“若同心扣是如此,可别的呢?我哪怕炼一柄菜刀、炼一柄拂尘,他们也都会拿来杀人。” “这里是魔族欲界,并不是公平的试验场所。”希衡回答。 礼阳道:“我知道,剑君会说因为这里是魔族欲界,杀人者本就多,这里不是正常的地方。可是,那是因为剑君没在欲界待太久。” “这里除了有被欲望吞没的人,还有许多想过正常生活、只是无法离开欲界的人,她们被这些人砍杀,为了自保,心里也就生了恶,可究其根本,她们的恶就是因为这些人的恶。” “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验证青天鉴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现在我认为,有。” “天道无法约束的存在,青天鉴可以约束。” 礼阳面前的茶水颤颤,他也不想激动,可他太久没和人说话了。 也或许,礼阳是根本不想和别人说话,此生所有话,和知己说就够了,和别人说不过是徒劳。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希衡的理解。 希衡看着他,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斟酌词句,难以轻言吐露。 论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一字一句都很重要。 礼阳洒脱道:“剑君说罢,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为我好。” 能在他身陷淤泥时,风雨无阻来赴约几十年的挚友,普天之下,只会有这么一人。 纵然……他们的道有不同。 礼阳垂着首,看向桌面:“……从剑君以前阻止我殉道时,我便知道我们之间会有分歧,那时,剑君仍然成全了我的道,现在呢?现在,你会否阻止我?” 希衡也想起了几十年前礼阳殉道的决绝。 “我不会说你错,海晏河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求道者的理想,你恨世间诸多恶,同样,我也憎恨,所以当你说起对邪恶的厌恶时,我无法反驳。” 雪衣如被天水洗过,不染纤尘一般。 希衡抬眸,她在礼阳面前的桌上叩了叩,迫使礼阳抬头和她对视。 “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光凭理想做不了任何事,有时候好心反会使得地狱重现。”希衡道,“青天鉴惩戒恶人、恶事,一个法器代为处理这些复杂之事,如同要在世间开辟新秩序。” “而这秩序,和天道有重合之处、也有相悖之处,这其中的相悖足以颠倒日月、令山川倾覆。” “日月颠倒、山川倾覆之下,不知要死多少人。礼阳,世间由混沌而来、混沌中分清浊二气,便注定世间善恶相生,我们每个人倾其一生,也只能如蚁,微小地护住一些人。” 希衡已经过了那个一腔只有理想的年纪。 如果是金丹期刚踏出希家大门的希衡,会为这美好的愿景拼一把。 可如今的希衡,经历了太多,剑下亡魂也不知多了多少,她只会看到最深处。 和她相比,礼阳是天真的。 他含着哽咽:“那剑君每次出剑,也是微小地护住一些人?也是在做徒劳无功之用?” “是。”希衡道,“从世间永恒来看,的确如此。” 她把天湛剑累断,也是杀绝不了世间邪恶的,无论是剑君、或者是真仙,在世间善恶面前,都如同渺小的蝼蚁。 “那剑君为何还要如此呢?”礼阳问。 “因为世间永恒之下的生命是鲜活的。”善再小,对那些渺小的生命来说,也是寰宇之重。 希衡最后道:“你不必如此悲观,善恶相生,只是你着了相,才会对恶耿耿于怀,而看不见善。” “不、不。” 礼阳不断摆手:“那是因为剑君你心中有善,如同心中有佛,处处都是光明,其实这世间并不是这样的。” “我认为最可悲的是,像剑君你这样的人,最后居然会……” 会什么,他及时刹住话口。 但是礼阳面上那一瞬的痛彻心扉,肝胆俱裂,却全部落入玉昭霁的眼里。 玉昭霁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善恶之辩一直是无解的,他根本无意来辩。 但礼阳最后这神色,倒是落入了他的眼。 希衡和礼阳辩完,礼阳借故要去院内看看自己的炉子,他弯着腰走出去。 身后,一双玄色织锦靴走来,玉昭霁站在礼阳背后,面色极冷:“你知道什么?” 他忽然出现,迫近礼阳,礼阳吓了一跳,玉昭霁却按住他的肩膀:“镇静一些,放心,她现在听不到,礼阳,孤和你之前见过?” “或者,孤把话挑明一些,孤和你联手做过什么事?” 第128章 希衡死亡的真相 玉昭霁的手就搭在礼阳肩上,礼阳毫不怀疑,如果他回答错误,玉昭霁会直接拧碎他的肩膀。 他是希衡的好友不假,但也是一个魔。 礼阳没法在他面前隐瞒,何况,他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对局势更有利。 毕竟那个人说…… 礼阳转过身,他佝偻着背,白发蓬乱,有些昏黄的眼却格外清明,注视着玉昭霁。 玉昭霁微微一笑:“你只有短暂的思考时间,孤没有什么耐心。”拖延太久了,希衡就会出来了。 礼阳最终让步,他拨了拨炉子里的火星,背着手转过身,背影萧条又落寞。 玉昭霁跟着他,走到一个耳房里。 耳房的桌上,放着一个半青不黄的葫芦,这葫芦就这么随意摆放在这里,没有过多装饰,看起来古朴如拙,但是,眼光好的修士能看出它身上缠绕着一股道韵,显然是正道法器中的圣品。 “悬倒生死壶?”玉昭霁问。 “是。”礼阳走过去,拿起悬倒生死壶,爱怜地摸摸悬倒生死壶壶口。 壶口有年轮那般的圈纹,和青黄色十分相近,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以食指轻轻抚摸悬倒生死壶,眼中有无限唏嘘,玉昭霁停了一息让他伤怀,然后冷声提醒:“孤来此,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感触。” 感触有什么意义?无谓的感伤比起行动来说,一文不值。 “殿下可真没耐心。”礼阳摇头,“那么,这么没耐心的殿下,当初找我救剑君,是怎么花了这么多时间、一步一步跨过魔界、妖界,终于在魔族欲界找到我的呢?” 他说,当初找他救剑君…… 玉昭霁心中的猜想被坐实,那日他脑海中浮现的白杏、坟冢,果然是凌剑峰上希衡的坟墓。 白杏飘然,显然是凌剑峰的景象,这没什么稀奇的。 为什么玉昭霁会知道那是希衡的坟冢?因为玄清宗别的人死了,干他什么事,他不拊掌祝贺就算是当时心情不错。 能让他念念不忘、见之断肠的,只能是希衡的坟。 再加上礼阳有能让人复生的法器悬倒生死壶,真相便呼之欲出。 玉昭霁此刻心情不佳:“孤没心思和你打哑谜。” 他见礼阳怔怔盯着悬倒生死壶看,倾身过去,礼阳不敢直摄玉昭霁的锋芒,跌倒几步避开他。 玉昭霁揽住悬倒生死壶,手中如有千万斤重量直坠,他这才知晓,悬倒生死壶能起死回生,内部也如有天之高、冥河之深,才能跨越天地山川,复活选中之人。 礼阳是悬倒生死壶之主,才能轻松握住它。 玉昭霁不动声色捏着悬倒生死壶,衣下的手臂已经渐渐出现苍鳞,但他一直极稳地抓住悬倒生死壶,周身燃起混沌火。 混沌生万物,混沌火也有同样功效,此刻混沌火化作山川日月,才托住悬倒生死壶内的一片天地。 礼阳看得心惊胆战,他在魔族欲界多年,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大魔。 玉昭霁此时游刃有余看向悬倒生死壶壶内,也就是刚才礼阳一直看的地方。 悬倒生死壶能起死回生,壶内自有一界,这一界能跨越生死、能穿梭时间,化腐朽为神奇,而世间雁过留痕,这一切终究都会在悬倒生死壶中的冥河水内留下印记。 玉昭霁看见冥河水不断迭荡,碰到悬倒生死壶壶壁,又往回缩。 在这一来一往中,冥河水渐生雾气,待雾气散开,玉昭霁便看见了当初凌剑峰上的一切。 他看见一个身负重伤的白衣剑君,被自己亲手培养出的徒弟偷袭所杀。 她死时,一身白衣染血,比天上的红霞还要绚烂,萧瑜风站在她面前,手持白圣剑,剑身上染着血。 白圣剑自有灵性,杀死希衡后,剑身不断嗡鸣震颤,萧瑜风则死死握住白圣剑,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理智全都丧失,只剩下本能。 他的本能就是希衡教他的,剑修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掌控自己的剑。 他拼命掌控自己的剑,等到希衡彻底死去,尸身都凉透了几个时辰,萧瑜风才从那样的麻木、冷血中回过神来。 他的手垂下,白圣剑啪嗒掉落在地,喃喃:“师尊、师尊。” 萧瑜风跌倒在地,他在鲜血染就的泥里爬过去,口称着师尊:“我以为你能……” 萧瑜风的话没有说完,便痛苦到接近失语。 玉昭霁很厌恶蠢人,萧瑜风这样看不清自己心意、恩将仇报,还沉溺于悲苦过往的蠢人是他最厌恶的一种。 可现在玉昭霁却专注、认真看着悬倒生死壶中的一切。 希衡的死有问题。 他观察入微,没有放弃一点毫厘处,他的眼甚至清明逡巡过地上飘落的花瓣、每一滴滴落在地的鲜血。 玉昭霁也自然没有错过萧瑜风真正杀死希衡时,眼中瞬闪而过的惊讶,虽然很快就被仇恨淹没。 以他的修为根本杀不死希衡,哪怕是在希衡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她的死亡有一个很蹊跷的地方——天湛剑剑灵。 天湛剑自剑身有隙后,一直被希衡温养在自己的剑府之中。 萧瑜风杀希衡之时,天湛剑剑灵绝对能挡下这一击,但是天湛剑没有,这只能说明,有另外一名修为极高、却不方便露面的修士一直在暗中帮助萧瑜风,并且压制了天湛剑。 玉昭霁冷冷注视这一切,想看清那到底是谁。 可自始至终,那人都没有露面。 他利用萧瑜风杀希衡,好像只是为了杀希衡,不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 这怎么可能呢?世间一切杀戮,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否则谁吃饱了撑的和一个剑君为敌,而且希衡背后还有整个希家。 玉昭霁目不转睛,不放过一点错漏处,渐渐,花残水动,凌剑峰周遭空气细微波动。 玉昭霁只能从这波动中知晓,有人改动了这一方的界,他修改了这里的规则、甚至能够抹除一些东西。 玉昭霁不知晓对方修改的是什么,但大致能够猜出,也许和希衡的记忆有关。 否则,希衡复活后,以她的敏锐程度,一定会知晓杀她的人不只萧瑜风。但玉昭霁不太清楚,这个人为什么要费心思改希衡的记忆,难道他提前知道希衡要复活? 若知道希衡能复活,他直接抹杀她的灵魂也就是了。 这些迷雾萦绕在玉昭霁心中,紧接着,冥河水中的回忆又过了一段时日。 玉昭霁看见了自己。 那时的自己,听说华湛剑君陨落的消息,却并不相信。 他亲上玄清宗,的确没了希衡的气息,又在深夜踹翻了玄清宗供着的历代真君灵位,其中华湛剑君那道灵位实实在在刺激到了玉昭霁。 玉昭霁袖内流泻出混沌火,火势烧上灵牌,自希衡的灵位开始,其余所有灵位都被烧灭得一干二净。 玄清宗的长老们哭爹喊娘出来救火,害怕混沌火烧没了玄清宗的灵脉。 玉昭霁看着他们抢救灵位的样子,只觉得可笑。 宗门的发展在于活着的人,玄清宗宗主外宽内忌,别人活着时,他害怕别人争抢他的位置,等别人死了,却又做出仁善的模样。 这里是修真界,名声什么用也没有,他要玩这勾心斗角的一切,还是转世投胎去凡界,玉昭霁陪他好好玩。 他召出焚寂魔刀,贴着玄清宗宗主的经脉,就要生剖了他。 第129章 魔没了缰绳,实在是可怕的事情 玄清宗宗主是正道执牛耳者之一,也是一名剑修。 他家累世渊源都是剑修,玄清宗更是屹立于天地之间,薪火相传,不知为多少弟子传了道。 玄清宗宗主薛夺,从来就享尽众人称赞,他打理宗门、宽严相济驾驭弟子,比起其余大能修士不成器的孩子,薛夺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不同于一般修士。 他自视甚高,从高处俯瞰这些修士时,也能生出慈爱心肠。 但是,当天骄的泡影被打碎时,薛夺也会生出嫉妒心。 希衡。 剑君。 薛夺家累世的剑修,当然知道剑君有多难得。 修士入元婴以后,能真正勾连天地,而修士和天地之间最磅礴、最直接的勾连就是灵力,所以许多修士都是以灵力结婴,以灵力结婴者称为真君。 世间只有法修才是真正修灵力的、堂堂正正的真君。 可是别道太难了,诸如刀剑兵戈,本就是死物凶兵,修士要以死物凶兵来冲破元婴,多么艰难,大多数修士都会先以灵力结婴,做个过渡。 所以,真君易得,剑君难寻。 薛夺当初三十岁结婴,天才之名响彻修真界,直到希衡出现,她七十岁才结婴,但那又如何呢? 除开能飞升的老怪外,她是唯一一个剑君。 薛夺认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和希衡同修剑道,自然是要比个高下的。 起初,薛夺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比试,希家是儒修世家,希衡身为剑修,是无法在儒修世家大放光芒的。 在儒修世家,她无法传道,更有许多儒修的规矩。 所以,薛夺盛情邀请希衡进入玄清宗,也算天公作美、因缘际会,希衡果然因为半师之谊入了玄清宗。 第一次时,薛夺找她比剑。 薛夺胜。 薛夺笑得漫然,剑君之名又如何?不过一个称谓而已,最后还不是他赢? 可是时光如韶华,匆匆不留人,希衡的进步太快了,等薛夺一次外出回宗时,看见凌剑峰上红霞漫天,鸾鸟齐聚,他以为是谁进阶,袖手前去看。 却见到是希衡在练剑,她练剑时如和山川天光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剑影 ,哪里是清光。 到后来,鸾鸟的清鸣甚至和剑气落下时的声音像呼应,此剑无剑招,随心所欲时便达到天人合一之境。 薛夺恍然,倒退一步,等反应过来时,四肢百骸都升起剧烈的耻辱。 耻辱。 他刚才居然生出不敢摄其锋芒的退意,对一个剑修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侮辱人的呢? 薛夺死死看着杏花林中的剑修,最终也没有提出和希衡比试的要求,他拂袖转身,之后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想要有朝一日,彻底将希衡踩在脚下。 可是,这也未能如愿。 在他暗中憋着劲儿修炼时,希衡却已经提剑出去斩杀妖龙、诛恶除邪,她在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凌剑峰上一年大半日子都见不到她。 有一日,薛夺出关,他换上宗主的乾坤日月大袖服,拿上诛天剑,就要去凌剑峰时,却看到希衡一身鲜血从外飞回来。 她冷然站在云端,周身鲜血已经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身后坠着几个人,朝她说什么。 风中远远传来魔、妖、害人、伏诛的话。 希衡一直眉目平缓,时而回他们几句话,云霞初开,清风荡开满目红霞,她身上的血和冷色如来自两个极端,矛盾却又奇异融合在一起。 薛夺忽然就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至极。 他在这里日复一日修炼,生怕被希衡赶超,她却全然不在意那些,还有闲心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上。 那些小事,自是有人做的。 这世间天赋高者修习,攀登巅峰,他们只需要维持世间秩序,那些小事有的是人做,希衡却这样看不清。 薛夺觉得她看不清,可另一方面,一股更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包裹了他,他觉得自己的拳头都打到了棉花上,他在这里用尽心机想着将她踩在脚底,可她完全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 薛夺自此之后就极端了。 他操纵着玄清宗其余真君,只要稍微用点手段,那些真君自然会按照他的想法做事、排挤她。 在灰色人间,至清本就是一种大罪。 可是没想到,她死了。 薛夺身上的乾坤日月服还是那样正气凛然,诛天剑被混沌火烧得通红,玉昭霁踩在诛天剑上,鞋履残忍碾过这柄修真界赫赫威名的剑。 他心中的剑死了,这些剑怎能独活? 全都去死。 焚寂魔刀轻巧剖开薛夺的经脉,一瞬鲜血便喷溅开来,玉昭霁唇角微扬,却一点真切的笑意都没有。 薛夺在迷离的火光血色中看清了他的脸,魔族太子,魔族向来是疯狂的,可今日这位太子殿下,他的疯狂中含着痛。 一道花火直窜薛夺的天灵盖,他忍着痛,一激灵,居然也疯狂笑了:“本君、还以为、华湛剑君真是一点污浊也没有。” 他的经脉就像剥笋般被剥开,血肉绽放,薛夺看着玉昭霁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他一笑,唇齿间全是鲜血:“原来,她暗中也和魔苟且。” 魔族太子和她的恩怨,他听过一些,以前他也以为只是简单的正魔之争,可没想到今日看到玉昭霁,他才知道不是那样。 彼时的玉昭霁手一顿,他不喜欢自己的动作被打断,刀身便一斜,砍下来了薛夺的手。 混沌火在薛夺的伤口上跳跃、燃烧,玉昭霁定定看向薛夺,他神色间好似没有了怒意,薛夺却知道,他在想怎么杀他最残忍。 光弧倒转、鲜血漫洒,漆黑的焚寂魔刀直直插入薛夺的肩膀,混沌火稀释后,蔓延入他的脖子。 薛夺无法呼吸了,他此生都没受过这么残忍的刑罚,那火焰……比魔更恶。 “杀、了、我。” 玉昭霁却碾上他的喉咙:“不会杀你。” 他想到对薛夺最好的办法了。 薛夺连死去的希衡都不能容,心胸狭隘,玉昭霁就不信在这漫长岁月里,希衡没有恨? 他要用恨意,亲自促使希衡复活。 玉昭霁在薛夺体内种下混沌火苗,便一脚将他踹开。 什么萧瑜风、温雨勉这些人,全被玉昭霁标成了引起希衡恨意的工具。 他甚至去过希家,拿走了希衡的旧物,只为唤魂,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玉昭霁只能与棺同眠,他的修为越来越高,却没有一点喜悦之感,直到,他查到了礼阳的存在,知晓天地间诞生过悬倒生死壶这样的奇物。 于是,玉昭霁走过千山万水,寻找被天道排挤的礼阳。 他已到刀皇之境,守山人尚且能一刀斩之,魔族九界全部一统,但是,他心底的魔性却越来越重。 最后,玉昭霁在魔族欲界找到了礼阳。 其实礼阳在欲界,也听人说起华湛剑君陨落一事,他极想离开欲界,用悬倒生死壶救她,可是,他遭受天道排挤,如今已经无法离开欲界了。 他更是不知道找谁帮希衡,听说魔族的太子殿下认识希衡,可是他们是敌人。 而别人,更是根本无法离开欲界。 礼阳被困住、玉昭霁则满世界乱找,他本就是想掀起修真界战争的大魔,希衡一死,他的强势、冷漠、魔族本性全部显露了出来。 魔,没了缰绳,实在太可怕了。 魔族九界的反臣全都以最酷烈的刑罚死去,修真界如黑云压城,他随时能兵发颠倒乾坤。 直到三年后,玉昭霁找到礼阳,一切才有了转机。 礼阳起初不解这位殿下来这里干什么,他是希衡的死敌,他来找他能有什么事情? 这么多年,玉昭霁身上的威势越发深重,一统魔族九界的殿下,已经到了别人不敢直视天颜的地步。 可玉昭霁见到礼阳,第一句话是:“救她。” 风雪掩柴门,他肩上落满了雪,眼中有些许血丝:“孤已经知道你和她曾是知己,现在,孤给你机会救她,你让她活过来。” 礼阳那时哆嗦着唇,他喜出望外,却不敢相信死敌会救希衡。 “殿下,我哪有这个能力……”他还在推脱,想试探玉昭霁。 玉昭霁却已经厌烦透了这些来往试探、尔虞我诈,希衡死后,他厌恶极了这些事。 礼阳被一双满是风雪的手掐着,抵入柴门之中,玉昭霁以手为刀,抵住他的脖子:“孤让你救人,成,孤替你寻天材地宝供你炼器,败,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想试探,只给生死两条路。 此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之后,才有了玉昭霁带走希衡的尸骨,在寝殿中行复活术之事。 他的复活术失败了,希衡无法因恨复活,但礼阳的悬倒生死壶成功了,这样的天地奇物,能由死复生、穿梭时间,整个世界为之颠倒。 魔族欲界。 玉昭霁看完整个过程,他不发一言,但是手却一松。 悬倒生死壶轰然倒地,落在地面,撞出一条深深的裂缝。 礼阳也神思恍然,谁能想到呢? 他炼制的悬倒生死壶,救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第二个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华湛剑君。 难道天地奇物,反而会带来不幸吗? 礼阳不认,他想和玉昭霁商量一个事情,可刚一开口,玉昭霁却旋然离开,墨发在空中扬起一道弧度。 希衡,他想见希衡。 第130章 希修之局 柴门深深,枯叶落满院内。 玉昭霁踩过枯叶,直奔希衡而去。 枯黄的落叶从他发间、袖上拂过,生命消逝的色彩就是这么破败,让他想到死后的希衡。 她就那么躺在血泊中,双手交卧,再无以往的生机,希衡一直是冷的,但她活着时,如外冷内热的玉,光华自蕴,当她一死,就成了寒天雪地中的冰雕,一点温度都吝啬给予。 哪怕在她面前烧了玄清宗、毁了宗主薛夺,她也懒得睁开眼睛。 玉昭霁想见希衡,见到活生生的希衡,落叶沙沙作响,他穿过院落,看见正坐在正堂屋内的希衡。 她面前摆着几只玉签,几长几短,正专注看着桌上的玉签。 希衡是不会卜术的,但此刻玉昭霁没心思理会此事。 颀长的阴影挡了阳光,希衡抬眸望去:“玉昭霁,你和礼阳刚才去谈什么……” 阴影下的俊美男子如玉山崩来,玉昭霁什么话也没说,他现在心已经被涨满,什么也说不出。他靠近希衡、双臂长长一揽,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紧紧地拥住了了她。 修长的指从希衡发间插进去,扣住她,身形更高的男子没有采用扶住她,让她屈颈靠向自己怀抱的姿势,而是低下头、自己将下巴搭在希衡肩膀上,静静相依。 礼阳随玉昭霁而来,就站在门外,将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经历了悬倒生死壶回转往事,礼阳本以为玉昭霁要受刺激,但一瞧,他只是珍重地拥住了希衡。 魔族太子果然是动了真情,可剑君呢?礼阳不敢再偷窥璧角,赶紧离开。 玉昭霁的怀抱很暖,衣服上绣着的银丝云龙本是冰凉的,但他胸膛火热,如能融化一切,二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这是希衡第一次和玉昭霁离这么近。 她反应过来后,眉心微拧,他这般无礼。 希衡推拒玉昭霁,玉昭霁的声音却闷闷传来:“希衡,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玉昭霁从来都是冷傲的,他骨子里浸润了天潢贵胄的自矜,连朝希衡吐露心意时,都没有表露过半分怯意,可此刻,他声音都有了些许不稳,呼出来的风都好似夹杂着血气。 “就一会儿。”他此刻好似极需某种支撑,而希衡,能给他这种支撑。 希衡沉默须臾,桌上的玉签身上辗转微微流光,她终究没有彻底推开玉昭霁,她眼前好似出现了凌剑峰青冢之畔,玉昭霁孤独站在天穹之下,朝她的坟诉说着他的心事。 他炸了她的坟,却也用尽手段助她复生。 一时,青冢散开,死时的记忆消弭后,希衡眼前又出现万花楼中二人同力破敌之景。 一时间,又出现玉昭霁在她面前,淡漠地说着玄清宗宗主外宽内忌,并不值得久居他下的话。 每一次希衡落难、彷徨,都是玉昭霁陪在她身边,如今他伤怀感触,要借希衡的肩膀,她又怎可能推开他? 柴门小户,松香淡淡,二人一个外冷内热、一个身心皆孤高,凑在一起时,却用尽了彼此的温柔。 时间缓缓流逝,玉昭霁环着希衡,心里的裂缝和伤口慢慢愈合,而后,渐渐生了别的东西。 他和希衡靠得实在太近,以往魂牵梦萦的,现在就在他拊掌之间,希衡发间的香味幽幽传入他鼻尖,更何况,此时的气氛这么暧昧,她也好似有所软化。 成年的魔族,比人族、妖族都要重欲得多。 玉昭霁以指轻轻勾起希衡的长发,绕在指尖勾勒一圈,他的身体蓦然发烫,在一瞬间灼人,而后覆下唇—— 这下,希衡推开了他。 玉昭霁指尖绕着的发也如清水般流逝,他被希衡推开时,仍然稳住了步态,尚有回倾之力,却并未再靠前,只剩眼里涌动的炽烈情潮没有褪去,反而弥漫成更宽广的海。 两人间亲密无间的举止,又活生生被拉开一条沟壑。 希衡和玉昭霁都没有说话,两人都没法解释刚才的事情。 玉昭霁解释什么呢?解释他原本只是想拥抱希衡,却险些发生了更不可控的事情,他哪怕能行欺骗之言,可身体、眼里的情愫半点骗不了人。 希衡又能解释什么呢? 解释二人现在虽关系更近,但并不足以做出那等事? 这是心照不宣的话,说出来又如何解释刚才的拥抱?不如不说。 她压下心中之话,和玉昭霁心照不宣平复好情绪。 “你和礼阳去谈了何事?” “你不擅占卜,为何刚才捏着玉签?” 不期然,二人再度同时开口,这下连希衡也显得不自在。 她无声抬起手,雪袖拂过桌上,希衡很快收拾好情绪:“你先说。” “好。”玉昭霁显然也知晓沉溺在尴尬之中,不会为他得到任何助力,他是一个完全向前看的魔。 他先回答希衡的问题:“我和礼阳曾经也有旧,只是因缘际会,我忘却了那件事,刚才想起来便去寻了他。” 玉昭霁并未直言他知晓希衡遭受的大劫,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他还是希衡,都没发现玄清宗藏了一个能暗中推波助澜杀了希衡的大能修士。 此人能躲过玉昭霁的眼线,能躲过希衡的探查,连希家也没发现这个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面对这样藏在暗处的毒蛇,玉昭霁自然也要藏好一些信息。 当务之急是让礼阳修补天湛剑。 “你的玉签?”他问。 希衡拿起玉签,说是玉,其实不过是她随手幻化出的玉签而已。 擅占卜之术的修士,从不会以幻化出的玉签来占卜,希衡很明显只是取其形。 她拿起一根玉签,在天光之下,玉签色泽温润:“我幻化出玉签,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 “愿闻其详。”玉昭霁坐在希衡对面,他如无边暗夜,夜空中有几点疏星,却又很快掩好,不叫人探查清楚。 “我的叔父,希修。”希衡道。 她给玉昭霁简略说了当初希修被逐出希家之事,然后把玩玉签:“他也不喜占卜,他认为世间一切事,皆有人力可为,当人力足够、智谋绝伦时,人就是天意。” “但是,他喜欢对弈、也喜欢和擅占卜修士探讨,等对方占出一件事的结果,他再从中施力,改变结果,以此证明人力可敌天意。” “他如今已是妖族太傅,而且,对我怀有磅礴恶意。” 希衡一直都知道,她只是不显。 妖族别的妖不会想用魔族欲界对付她,只有希修才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他想让希衡也生出和他一样的执念,再从中看希家会如何做,如果能佐证希家错了,那就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只是……”希衡道,“希修的网已经张开。” “我很好奇,我的旧友礼阳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她轻轻道。 希修知道天湛剑被损毁,他喜欢玩弄人心,也明白魔族欲界恐怕不能轻易挑起希衡的执念。 什么才是她的执念呢? 天湛剑。 一个剑修最锋锐的是剑,同时,她的弱点也是剑。 如果希修对希衡动手,用修补天湛剑来做局,引出希衡的执念就是最好的办法,同时,如果他要实行这个计策,一定绕不开礼阳去。 礼阳不出魔族欲界,可不代表,希修接触不到他。 第131章 你太令本君失望 希衡手中玉签生光,神色也近乎于冷淡。 手中玉签触之冰凉,她神色悠悠,不知想到了什么。 礼阳是希衡的至交好友,希衡自然不想怀疑礼阳。 可希衡不得不这样想,她对危险有近乎敏锐的嗅觉,礼阳现在的偏执,和希修如出一辙。 她闭上眼,慢慢梳理着这些纷杂思绪。 玉昭霁倒也没有说宽慰希衡的话,他知晓,希衡的判断很有可能正确。 礼阳的确和希衡是知己好友,希衡死,礼阳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想救她。 但是,二人在求道上有差异,礼阳对青天鉴赏善罚恶的坚持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他认为他是对的,也想让希衡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这种情况下,礼阳会做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 玉昭霁点点额头:“希修的确来过许多次欲界。” 希修身为妖族太傅,他自从得知妖族二皇子灭了金阳谷满门,而金阳谷遗孤成了希衡徒弟时,就在策划此事了。 他来往考察过许多次魔族欲界,而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一来,他的信息就会呈到玉昭霁的案上。 希衡似乎更沉默了。 旋即,她挥袖,手中玉签顿时化为乌有,希衡起身:“此事虽有种种指向,但不能盖棺定论。” 哪怕有种种指向,但也有一种可能是礼阳拒不接受希修的招揽。 “我去寻他。”修补天湛剑是希修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也是阳谋,因为无论希衡是否猜到这一点,她都不会放弃修补天湛剑。 明知是局,也不会放弃。 毕竟比起天湛剑来,一个博心的局,又算得了什么? 礼阳正在外慢慢打磨着一柄武器,像是一柄玉钩,通体流畅优美,在火中不断经受捶打,千万次的锻造,才有了一柄小小的武器。 希衡站在礼阳身后:“你的锻造技艺又精进了。” 院落风过,卷起火星,飞起时撩过礼阳的头发、双眼,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烟熏火燎,眯了眯眼回头看着希衡,她无论在何地,都有种让人从心底里折服的风仪。 希衡近前去,逡巡过玉钩,顶部微弯:“以前你总是练不太好玉钩,尤其是在玉钩弧度时,难以弯折,如今倒是格外自然。” 礼阳道:“总是过了这许多年,总要有所长进的,哪儿能一成不变呢。” 一成不变的话,他还是那个卑微、只会炼器的修士,当初他在修真界受怎样的欺辱,如今在欲界就会受怎样的欺辱。 礼阳不悔今日的改变,他只是面对希衡时感触格外复杂。 剑君,你的好友终究变了,但凡是人,吃了亏就会变,这么久不变的只有你,你遭逢大劫仍然不变,可我做不到。 礼阳勉强笑了笑,希衡好似没看见他的强颜欢笑,望向火炉:“也是,穷则思变,天赋予人族动与思,若人只会一成不变,反倒是误了天公美意。” 火炉中,玉钩通体发红,礼阳有片刻分心,因此没控制好火候,那些飞扬的火星炸开,噼里啪啦几声响,眼见着玉钩要毁于一旦,希衡袖中飞出淡色光芒,压住炸裂的火星,光芒流转,温度被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玉钩从要碎裂再到变为原样,安静躺在火炉之中。 希衡让开几步:“收尾罢,炼好一柄玉钩不易,别因一时失误毁了修习。” “是……”礼阳道。 他心中惴惴,更显慌乱,好不容易沉下心来,一鼓作气将玉钩提起,降温、成形,再刻以符纹。 希衡一直就站在旁边看着,从礼阳熟悉的举动中,寻找他曾经的模样,礼阳放好玉钩,来不及插手,终究看向希衡腰间,空荡荡的,昔日悬着的天湛剑如今不在此处。 他明知故问:“剑君的剑呢?” 图穷匕见,终于说到了正题。 礼阳一副困惑的模样,希衡心中越发凉,凉到她认为火炉中的火品阶太低了,还不够高温。 “我来寻你,就是要说剑的事。”希衡听见自己说,“我的天湛剑在妖龙爪下生出裂隙,需要炼器宗师予以修补,我思来想去,我所信任者,唯有你。” 礼阳的表情有些奇怪,他连忙搓了搓脸,手上的烟火气息薰入皱纹白发之中。 他道:“啊,给我看看,能为剑君分忧,我自然愿意。” 天湛剑一直温养在剑府之中,剑府,则在脊骨往下三寸,是希衡刻意开辟出的,以剑主精血养剑,是对剑最好的温养。 如今她取出天湛剑,天湛剑略细而长,寒光闪烁,若有盈盈秋水,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但单独看时,谁也不得不赞一声雪亮的宝剑。 礼阳双手接过天湛剑,捧在手里细细地看。 希衡放心将天湛剑交给他,连玉昭霁也一点阻止的念头都没有,剑和剑主都在的情况下,礼阳是没法对天湛剑做什么的。 何况,他看希衡今日言语,好像在给礼阳回转机会。 礼阳看了一会儿天湛剑,他的手微微颤抖,眼角发红,眼里重新出现炽热的专注:“好剑!” 他多久没有看见这么一柄完美的剑了? 天湛剑本就是世间至宝,希衡成为天湛剑剑主后,剑主也能影响剑,如今的天湛剑正气凛然,分明是夺魂凶兵,却有日月之泽,光芒耀耀,同时兼具凶兵之烈、仁兵之德。 唯一可惜的是,天湛剑上有淡淡的裂痕,虽不明显,但是在高阶修士对局之中,他们洞若观火,一点裂痕在他们手中就足以致命。 “要修补裂痕,恢复往日锐不可当,并非难事。”礼阳抚摸下巴,身为炼器师,确实很难接触到真正的凶兵。 他们可以炼出刀剑来,但刀剑不饮血,算不上凶兵。 故而,每一柄大名鼎鼎的刀剑,都要靠刀剑之主和它们相辅相成。也许同样质量的两柄剑,就因为剑主不同,之后剑的发展也不同。 礼阳眼里的狂热快要满溢出来:“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修补它,那就太侮辱剑和剑君了。” “你的意思是?” “剑君心性纯善,仁德有大义,偏偏以杀证道,又有杀渊酷烈,令天下妖魔闻风丧胆。而天湛剑受剑君影响,兼具凶兵之烈仁兵之德,若我来修补天湛剑,我必然将此裂隙与剑君之道结合在一起。” 裂隙,则如生命之上破碎的纹路。 礼阳想融杀道于天湛剑,此后的天湛剑,就连别人的道意都可以割裂,毕竟万道之中,杀道无道不杀。 他将这想法给希衡一说,又道:“而剑君是以杀证正道,剑君完全能自控,自由控制天湛剑中的杀道是否张开。” 不错的提议。 每一个方面都是为希衡考虑的,毕竟,礼阳是真心想要希衡好。 可同时,他也掺杂了自己的私心。 希衡听完,没有被礼阳描述的未来冲昏头脑,而是直接了当问礼阳:“融杀道于天湛剑,如此,我必须现在修炼杀道,还是在我心有修补天湛剑的执念下。” “杀道极险,在心有执念的情况下修炼,极有可能给心里种下执念的种子,礼阳,我们久别重逢,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 “你太令本君失望。” 第132章 青天之鉴 礼阳周身的血液在这瞬间冰凉。 他下意识还想挽回岌岌可危的友情:“剑君,你误会了……” 希衡却冷冷凝望他:“礼阳,够了。” 她走近他,如一抹雪白梨花在暖阳下,礼阳却自惭形秽,朝墙角退去,希衡没有放过他,她要直面礼阳,直面这场掺杂了其余东西的友情。 她道:“多余的谎言,不必再说,真相已经足够残酷,何必要再让谎言来让它显得更加不堪?” “希修见过你?” 听到希修的名字,礼阳便知道一切她都知道了。 之前礼阳曾在修真界时,听说过和华湛剑君为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她好像永远不会判断出错,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总能抽丝剥茧出真相。 如今站在她的对立面,才知道果然如此。 可是……敏锐如希衡,不也被人暗中害死?这世间之邪恶,仅靠刀剑是除不尽的,越是如此,越说明了青天鉴存在的必要性。 礼阳思及此,也有了力量面对希衡,他咳嗽几声,显得更加老迈不堪,他的白发有几根几乎透明,这是被天道排斥的礼阳在慢慢消失的佐证。 他在消失,却还没完成心中理想。 礼阳几乎把肺都给咳嗽出来:“是,什么都瞒不过剑君,我见过希修了。” “那是个和剑君气质有些像的人,文质彬彬风姿从容,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存在,告诉我,如果我想使用青天鉴,首要的事情是让剑君你同意,你如若认为青天鉴只会颠倒乾坤,那么,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持剑站在我的对面。” 礼阳知道,希修说的是对的。 他有他的理想,希衡有希衡的理想,而希衡,一定会为天下苍生站在他的对立面,无论她当初有多欣赏他。 “所以?”希衡想继续听。 “我不想同剑君你为敌。”礼阳说,希衡是他唯一的好友,是不嫌弃曾经他是摊烂泥也同他平辈相交之人。 如果他为了使用青天鉴,让天下海晏河清的代价是杀了曾唯一给他光明的人,光风霁月的剑君希衡,那么所谓的海晏河清还有什么意义呢? 让天下变好,应该是牺牲恶人,而非牺牲好人。 礼阳贴在墙壁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白云:“所以,他告诉我,唯一的办法是让剑君你的理想同我的理想交汇。” 说到这里,礼阳又变得激动起来,苍老的面容涨得通红,咳得胸膛起伏,他理好因咳嗽而微乱的白发:“剑君是为天下正道,我亦是为天下正道,我们的理想原本就为同路。” “只是,剑君你并不像我这样激进,你认为善恶皆可存,你认可天道,而我不认,我不管世间善恶有多么难以分辨,也不管天道有多么复杂,我只知道它有鞭长莫及之处,那么,我愿意做这弥补它的鞭!” “哪怕我的青天鉴有缺陷,可是,它可以慢慢改,如果迈不出去那一步,那就永远也没有变好的机会。” 礼阳痛苦地仰头,他这辈子都不喜欢穿锦衣华服,哪怕如今炼器大成,在魔族欲界可以享受美衣华服,他也不愿意。 他总记得当初的他多么落魄,一个老迈的散修,炼出的法器遭人嘲笑,连走在路上都害怕被大宗修士欺辱,也怕被别的散修抢夺。 礼阳每次在孤独的夜里,总想着,他明明没有伤害别人,为何别人总是伤害他? 若世间无恶人就好了。 他一直记得这个愿景,直到如今,仍然穿着最朴素的衣服,世间之恶一日不除,他一日不享荣华。 希衡在他对面,神色冷淡却同样痛苦。 她只是看着静淡如冷玉,实则心中的痛楚半分不比礼阳要少。 她只是早就习惯、也早就知晓,情绪外露太多,只会变成投向自己的刀。希衡杀过许多作恶妖魔,她手下染血无数,但是,礼阳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恶人。 “所以,希修告诉你,引起我对正道的执念,如此,我就能认同你使用青天鉴?”希衡问。 “是。”礼阳咬着舌尖,他近乎是在自我惩罚,无论他有多少理由,可是背弃她,是不争的事实。 “但剑君需要知晓,我从未想过伤害剑君,希修心肠毒辣,等青天鉴张开,青天鉴惩戒的第一人便是他,我也知晓,对修习者来说,引起执念是一件极可怕之事,但我愿将悬倒生死壶赠予剑君,愿它护你无忧。” 礼阳声声恳切。 他的确是背叛了希衡,却又的确未想过伤害希衡,连希修都已经入了他的诛杀名单。 可惜,事到如今,希衡还是没有认同他的理想。 “礼阳,你要知道,要掌惩戒大权的那人,心中不能有偏好喜恶,你还未使用青天鉴,就已经判了希修的罪,这是大忌。” 坚持,是希衡的优点,可对于她对立面的人来说,也会让人感觉她铁石心肠、油盐不进。 礼阳深吸一口气,他终究拗不过希衡,而是求救似的看向玉昭霁:“殿下觉得呢?” “哦?”玉昭霁本来听着二人论道,左耳进右耳出,并未有太多在意,没想到礼阳倒是单单点了他出来。 他眼眸微微上挑,从希衡身上略过后,再睇望向礼阳:“你忘却了,孤是魔。” 他口吻冷淡,半点不关心所谓的天下苍生:“你们谈论正道,孤则是魔道,孤在此,只为一人,至于别的,孤不会给任何意见。” 礼阳和希衡讨论的正道,和玉昭霁的确十万八千里不相干。 他唯独感兴趣的是青天鉴是否会对魔族产生影响,可观此状况看,青天鉴恐怕难以真正出世,他更不用有所挂念。 礼阳面对他的冷漠,更为心惊,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此事不事关希衡的生死,他自然是这样的态度。 礼阳道:“可殿下,你难道忘却了昔日之祸?” 昔日之祸,指的是希衡之死。 礼阳认为,玉昭霁不想要希衡死,那就也该想要希衡生出执念来才是,希衡剑术无双,她唯一的、最大的弱点就是过于心善,甚至连死了也不夺舍他人复生。 可一旦她有了执念,为了这执念,她就想活,世上也无人能真正杀了她。 希衡在心中深思礼阳和玉昭霁指的昔日之祸是什么,玉昭霁却已经含了笑,他笑起来时,周身的冷色都要化作柔和春风,让人忘却了他的危险。 但春风细雨中,却是不化的坚冰。 玉昭霁冰冷道:“孤以为,孤这个魔和她隔着正魔之别,会有许多隔阂,可如今看来,你比孤更不懂她。” 希衡的确遭逢过大祸。 但是,遭难后要改变的,从来不该是自己的道、甚至于要催生出执念来才算强大。遭难后真正要变的,是在意曾经没在意的地方,扬长补短,而不是连自己的长处也要革去。 希衡复活以来,一直便分得很清楚。 她没有因为仇恨,无差别仇视玄清宗。没有因为愤怒,便只将错误推给别人,没有因为心善而死,便想着心恶求活。 若人一死,便全方位否定曾经的自己,变作另外一种性格的人,这算重生还是消亡? 玉昭霁正是看透了希衡这一点,才没有因知晓了她的死,就疯狂到不顾她的想法。 他冷冷警告礼阳:“别一错再错,或者,孤说得直白一些,孤并非你的助力,别打错了主意。” 他们的合作早就终止了。 礼阳却格外执拗:“是我误会了,原来殿下并没将昔日之事放在心里,待以后重蹈覆辙时,殿下就知晓……” 光弧流转,混沌火莲自空中绽放,火莲莲瓣高速旋转,见血即可封喉。 这混沌火莲俨然朝着礼阳而去,玉昭霁最厌的便是希衡之死,礼阳那“重蹈覆辙”四字一出口,他虽不至于杀了礼阳,但也在顷刻间动了怒意。 礼阳避无可避,只能闭目承受,俄而,一道水意自空降落,水火相撞,在空中形成七彩的虹。 希衡无意和玉昭霁争锋,抓住礼阳后颈的衣服往旁边退去。 玉昭霁看她一眼,倒也并未再追加攻势。 他只道:“他背叛你,你不杀他,是要用他?” 希衡不答,礼阳咽下心中惶恐,却止不住眼泪,涕泗横流:“剑君,你还救我?” “我不知要如何报答剑君恩义。”礼阳垂首,已经觉得自己不配,“我仍能为剑君修补天湛剑,不需剑君融杀道于剑身……” 他的确想希衡心有执念,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同样会为她修补长剑。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希衡于他有知己之义,更有提携之恩,他从未想过害她。 礼阳的热泪淌了满脸,希衡不着痕迹看向玉昭霁,玉昭霁则清凌凌回望她,满脸坦荡。 希衡皱眉。 希衡知晓玉昭霁的心肠,他刚才特意说一句“他背叛你,你不杀他……”就是在给礼阳用攻心之计。 在希修和希衡之间,礼阳本就偏向于希衡。 这时玉昭霁对他动手,他明明背叛了希衡,还被希衡所救,心中自然而然就会被感化,彻底抛弃希修。 玉昭霁这样做,无非是要礼阳继续为希衡修补天湛剑。 他是浸淫权术的太子,做事已经习惯利用,可希衡不那么认为,一句攻心之言在当下的确会促使礼阳替她修补天湛剑,还会对她感激涕零,但是,这并不是礼阳和她之间的根本矛盾。 也根本不是解决道统之别的矛盾。 按照玉昭霁的法子,修补完天湛剑后,礼阳和她仍然会走到对立面。 当然,玉昭霁并不在意这一点,这位殿下想的大约是事成后杀了礼阳,或者干脆囚禁他。 但,道和魔的想法是不同的。 希衡想从根源上彻底解决问题。 她清声:“礼阳,你不必为我救你而多么感激,玉昭霁本就没想杀你。” 玉昭霁脸色有瞬间变幻,希衡……又破坏他的计划,他之所以横插一手,还不是为她解决天湛剑之忧?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玉昭霁脸色不虞,但到底没说什么。 从一开始玉昭霁就知道,希衡有自己的想法,他心悦的是剑君希衡,她和他势均力敌,针锋相对,而不是他要做什么就只会听从他意见的美人。 听希衡这么说,礼阳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救命之恩被化解的如释重负。 他只是苦涩,昔日的好友,现在已经连这点瓜葛都不想和他牵扯了。 礼阳拜道:“剑君……” 他心中已有淡淡后悔,却越不过心中对理想的追逐。 青天鉴、海晏河清、赏善罚恶…… 希衡这时却已经道:“但我想同你做一个交易,礼阳。”她召回天湛剑,剑身如冰雪,在烈日下不见一点暖光。 “交易?剑君,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推辞,你为什么要用上交易这个词?” 礼阳几乎要泣血,后悔几乎要从心中跳出来。 “别急着拒绝,礼阳,听我说完。”许是因为她此时的自称又成了和煦的“我” 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君,礼阳倒是能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 希衡走到火炉跟前,明亮的火光把她周身都映衬出不同往日的暖光。 礼阳的一生都离不开炼器,希衡要想解决道统纷争,也必须在炼器上着手。 她面淡无波:“如今,你知道我需要恢复天湛剑,我知道你想让我心有执念,同意你使用青天鉴,那么,我们何不以此作为交易?” 她手掌中无声覆起一层水色光芒,身体前倾,微微垂眸,一手按在火炉之上也不被烫伤。 火炉之中,一团火精从火炉中飞出,凝聚了地火和欲界之火,灼热无比,是希衡提炼出的高品阶火焰。 这团火精飞入她掌心,在此憩息。 希衡道:“你替我修补天湛剑,我的剑中有界,你再将青天鉴投入此界之中。如此,青天鉴可在此界中赏善罚恶,我将亲历界中,替你转述其中的悲苦离合,如此,你就能知晓青天鉴是否应该被启动、使用。” “若它适合被使用,无论我是否心有所执,都会赞同你。” “可是,青天鉴是险些能和天道媲美之物,放入剑君之界中,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若有不测……”礼阳大骇,他害怕希衡回不来。 青天鉴类似天道法则,到了希衡的界中,如果希衡把法则的权利让给青天鉴赏善罚恶,也就代表,青天鉴能成为法则,能决定希衡的生死、去留。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不只礼阳,连玉昭霁也召出焚寂魔刀,打算阻止希衡。 希衡则道:“不必担心,天湛剑内的界主是我,哪怕我让出法则之权,我也不会死。” “礼阳,我们之间的分歧从几十年前就存在,却一直没有真正论道,今日便是机会。” 她将投身入界,亲历青天鉴,以天湛剑之界为饵,来见识这个令天道都惶恐的宝物。 身为修士,青天鉴这样独一无二的宝物,谁不想见识? 当然,礼阳背叛希衡在前,她也不会完全忘却这一点。 她道:“同时,青天鉴入我之界,若你再动手脚,它将与你再无缘。”希衡可以以界封印它,让它再也无法来到外界。 这样,双方都有了可以牵制对方的筹码。 第133章 照面即死 玉昭霁一直面无表情听完他们讲话。 待讲完,他手中的焚寂魔刀才脱手而出,立在火炉面前,强横的混沌火将整个火炉都划分在他的领域范围内。 他脸色冷然,连风也知晓避着他走,从袖边滚过,不敢更近一步。 希衡这才想起,玉昭霁之前说起过,在魔族欲界之行中,他一定要和她一路,这不是问询,而是坚持。 希衡颇觉棘手,她这几日思考的东西有些多了,礼阳和玉昭霁二人瞒着的事更是在她心里悄然占了一方角落,如今她有些头痛。 可玉昭霁只是替她按了按太阳穴,他的手有些冰凉,精通人体穴道,手指碾磨太阳穴时力道适中,更加舒适。 在希衡说话前,他又立即停下手,不着痕迹拉开二人的距离。 玉昭霁好像在暗中鲸吞和希衡间隔着的距离,逐步蚕食。他一步步让她习惯他,一步步让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窄、更亲密。 他道:“若是头疼,我的行宫里有不少人可以缓解,但是希衡,我的诉求没有变过。” 言下之意就是,欲界之行,他必须一路,包括进入天湛剑之界。 否则,他就要以混沌火阻止希衡进入界内。 礼阳难耐混沌火的威势,接连退了许多步,希衡在他面前竖起一道剑影屏障,隔绝混沌火,方对玉昭霁道:“原本,我是这样答应你的。” “现在你要说但是?”玉昭霁似乎知晓希衡的未尽之语,脸上漫然冷笑,“希衡,我不接受但是。” 将自己界中的法则替换为让天道都忌惮的青天鉴,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随时能要了希衡的命。 这样凶险剑走偏锋的法子,魔都不会用,希衡这个正道却愿意用。 魔,更为自私自利。 所以在某些时刻,那些正道中人为了信念行危棋,才更让魔都感觉凶险万分。 玉昭霁已经亲历过希衡死去的三年,他再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寒冰地狱。 玉昭霁半步都不让,挡在希衡面前,希衡平心静气,她知晓玉昭霁是在担心她:“玉昭霁,我知晓你待我好。” 她眼里波光如天湖,亮亮的水光一派澄澈,这句“我知晓你待我好”一出,玉昭霁耳廓微红,却要竭力做出仍然冷酷、不退半步的模样。 她知晓他对她好,知晓他的情意…… 希衡继续说:“你是魔,青天鉴作为人族炼制出的至宝,当它成为法则时,很大概率会想要抹杀你。你进去,反而得不偿失,不如待在外面,替我们护法。” 她并不像玉昭霁那样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思考问题更加全面。 “希修知晓礼阳与我有旧,为了万无一失,他极有可能派出人来干扰我们,这时候,就要麻烦你替我们护法。” 要么驱逐对方,要么杀了对方。 否则,希修就要如愿了。 玉昭霁此时完全能调令魔族的精锐来此护法,但他思虑再三,心中的理智终究能压倒感情。 调令魔族精锐来,无论是礼阳还是希衡,都不会放心。 而且,如若希修亲至,如今的魔族欲界除开玉昭霁和希衡,根本没有能和希修抗衡的人物,除非玉昭霁立即调其余魔界的魔来,但显然,修补天湛剑之事得越快越好。 他们等不了。 礼阳的状态太差了,他一念悟道,一念又堕魔,这些年来一直在不断内耗。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礼阳会做出什么来。 玉昭霁同意希衡的提议,礼阳也没有异议。 柴门紧闭,玉昭霁擅毁灭,希衡则护、杀皆有,她在门口暗中布下困阵,以免有不知内情的人前来打扰。 要修补天湛剑,普通火炉自然不够。 礼阳存了一个“三十六天造化炉” 这造化炉是当初炼制悬倒生死壶、青天鉴之后,礼阳悟道,他的体内自然生成了这样一个炼器火炉。 三十六天造化炉,再配上希衡刚才提炼的火精,玉昭霁也给了混沌火种,帮忙修补天湛剑。 一切准备工作就序后,礼阳便开始着手炼制。 天湛剑被投入三十六天造化炉之中,作为剑中至宝,天湛剑被投入造化炉之中时,一阵冲天杀气直捣云霄,除此之外,还有一道祥瑞紫气也紧随其后。 礼阳看得激动不已,这是他第一次经手天湛剑这样奇特的至宝。虽为凶兵,却兼具仁兵之德。 礼阳将自己一身的炼器心得投入其中,他此时已经忘却了一切,忘却了青天鉴,甚至忘却了和希衡的知己之情,此时的他,只是一个一心想炼好宝物的炼器宗师。 希衡一直关注着进展,她和天湛剑心意相通,待造化炉中彩光大作时,希衡正色:“开始罢。” 她抬起手,手前出现天湛剑的虚影。 虚影之内,悄然出现一缕淡色青烟,青烟徐徐,蔓至空中一处时便消失不见,好像去了另外的界。 希衡道:“取青天鉴来。” 礼阳将青天鉴交给她,希衡看着他:“你看好,在界之中,我唯一留的规则是时间,黄粱一梦,醒时长叹,除开时间流逝不同外界一样,其余的一切规则,全交给青天鉴。” 说完,她动手除去之前界中的规则。 礼阳看得格外心惊,但这本就是他和希衡商量好的,如今的他也没有立场让希衡停手。 玉昭霁更是一言不发,他和礼阳不同,礼阳摇摆不定,既要这样又要那样,会因为选择而痛苦,玉昭霁永远不会。 他只是灼灼地看着希衡。 天湛剑虚影中,光芒大放,界门大开,这道光晕投射到希衡身上,留下圣洁的光芒,她没有犹豫,直飞入界中,消失在原地。 趁着界门未完全关闭,玉昭霁问礼阳:“悬倒生死壶?” 礼阳如梦初醒,连忙将悬倒生死壶投入界中,和希衡翻飞的衣角一块儿,消失在界门口。 然而,悬倒生死壶刚入界中,异象便陡然生出,天空中出现一张巨掌,握住悬倒生死壶,带着它消失不见。 是青天鉴。 青天鉴作为新上位的“天道法则” 在赏善罚恶之时,也格外注重自己的权威。 它不会将悬倒生死壶给希衡,而是没收。 这在希衡的意料之内,她并未和此时的青天鉴硬碰,而是直接融入界内。她落入湖水之上,盛芦苇而去。 外间的礼阳眼睁睁看着悬倒生死壶被青天鉴收走,有些反应不过来,玉昭霁的脸色也不好,他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的青天鉴倒是很‘聪明’” 礼阳不答,继续看着界内的发展。 希衡的界内,原本没有人烟。 这个界是她开辟来休息,偶尔关押一些罪不至死却冥顽不灵的妖魔,希衡休息时喜欢独处,凌剑峰上有她许多徒弟,闲暇时也难免吵闹。 偶尔,希衡喜欢进入天湛剑内之界,在湖心乘一叶芦苇,或者坐在花树下冥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的界内,只有山光水色、天地日月,花鸟虫鱼,自然闲逸之趣盎然,却少了人间烟火。 但希衡的界是高阶的界,能容纳生命,自然也能容纳人,青天鉴作为赏善罚恶的“天道法则” 为了让自己有人可统治,它一定要让这个界内繁衍出人族。 于是,青天鉴作为如今的“天道法则” 自己加速了时间流逝。 它想要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让人族的脚步遍布此界,从而证明自己的确能比肩天道。 但是,在这之前,青天鉴还做了一件事情。 它找到在湖心的希衡,青天鉴在她周围设置起无形的气墙,封印住她的行动,这道封印绵延湖心十余里,隔绝了声音和空间,也就是说,希衡此时的行动范围只有这十余里。 希衡在湖心之上,触了触这四面气墙,而后淡然坐于芦苇之上。 她随手幻化出一根玉笛,横吹玉笛竖吹箫,笛声如飞花,悠悠传开,没有灵力波动,只有怡情之用。 如今青天鉴是法则,希衡无法反抗它,她对它把自己困在这里的原因也心知肚明,所以,一点反抗也没有。 白衣剑修在湖心吹笛,任时光流逝,湖水轻荡。 礼阳一直关注这里的发展,他见青天鉴居然上来就控制了希衡的行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礼阳在原地团团转:“怎么会这样?” 他虽着急,但没有忘记炼制天湛剑。 玉昭霁冷漠坐在一旁,没有希衡在侧,他半点伪装也无:“你在惊讶什么?”声音寒凉,毫无惊讶之意。 礼阳抬起头:“剑君素仁,青天鉴赏善罚恶,怎么一上来就关住剑君了?” 玉昭霁不希望他的困惑使得他修补天湛剑时分心,他解释:“法则,是没有情的。” “青天鉴想要此界内出现人族,但又不想希衡的存在扰乱历史进程,它就一定会关住希衡,从而让人族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衍生、发展。”玉昭霁道,“这看起来有错吗?没有错。” “可是,青天鉴如果是要和天道对标,那就不怎么好。”玉昭霁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有无人族,天道都是天道。青天鉴在这一点上,有所着相。” 青天鉴是人族的“天道” 而不是百族的,所以,哪怕礼阳真的张开了青天鉴,以玉昭霁为首的魔族、妖族王廷为首的妖族会第一个不饶了他。 礼阳反应过来这一点,终于知道为什么起初希衡连细问青天鉴都没有,就反对他张开青天鉴。 她是在保护他,也是在维持世间平衡。 一旦青天鉴偏袒人族,魔族、妖族都会掀起战争,直到青天鉴覆灭,这场战争都不会停止。 礼阳咬着牙,继续看界内的发展,如果只是这一点缺陷的话,他可以修改…… 玉昭霁却赫然抬眸,他原本是坐着的,却忽而按住焚寂魔刀,对准青天之上某处湛然划过,青天之上原本毫无动静,连礼阳都要以为他判断错误时。 青天中倏然落下断手断脚,原本的青天中氤氲了一抹刀形的殷红,就像被他砍出来的伤口,难以愈合。 那些断手断脚上,有绒毛飞羽,全是妖族的特征。 看来,是希修知晓了礼阳为希衡修补天湛剑,便想派人来欲界。 一根断脚咕噜噜落到玉昭霁腿边,他挑眉,将这断脚踹开,好整以暇望着青天。 宵小之辈,察觉到了不对,先派妖前来送死?车轮战消耗他的力量? 这就想得太美了些。 玉昭霁眼中出现太阳烛照的印记,如两轮黑日,焚寂魔刀也隐入暗处,紧接着,魔族欲界天空的太阳从血红摇身一变,变得晦暗,如同天狗食日时的太阳,通体漆黑。 原本要踏入魔族欲界的妖族全部因为这样的天地异象而魂飞魄散。 世上,太阳的光辉无处不在,哪怕是九幽魔界,也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所以,玉昭霁的杀招酷烈而直接。 妖族尸骨之后,站着一名文质彬彬、风华绝代的男子。 希修头戴儒冠,腰佩同样的文士剑,君子以剑喻己,他哪怕是个儒修,也会佩戴观赏类的文士剑,不像剑修的剑那样杀人、一往无前,他的剑大多用作决斗、观赏。 希修微微侧过身,避免了手下的鲜血溅自己一身。 一名上得晚一些的妖还未踏入欲界之门,便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屁滚尿流飞到希修面前:“太、太傅……” 希修别开脸:“走远些。” “是、是!”这妖担心被希修惩罚,如今见他不罚自己,以为捡了大便宜似的跑走,还未跑出去三步,他的身体就轰然炸开。 刚才在欲界之门门口,他被黑日的光耀所照,所以,活不了。 希修让他走远些,便是不喜欢接触死者的鲜血。 希修遥望欲界之门,不是希衡的手笔。 这位希家的天骄剑君杀伐有度,虽善而不懦,她会选择杀死那些受他之命,破坏她修补天湛剑的妖。 但是,那名还没踏入欲界之门的妖,她却不会赶尽杀绝。 说明,此时在欲界护法的除开希衡外,还有另外一名,比她心狠手辣、照面即死的高阶修士。 第134章 希衡,为什么? 希修抚上腰间佩着的文士剑,周遭怨声载道,鲜血铺满华美的宫殿。 他冷凝凝望不远处的欲界之门,没有贸然再踏入其中,究竟是哪位高阶修士在帮助希衡? 礼阳?不可能,礼阳不过是一个器修,他的性命在擅战修士的手下,比鸿毛更轻,再给礼阳一千年,他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究竟是欲界的谁呢? 不等希修考虑周全,欲界的黑日光耀訇然中开,浓墨一样的黑光从欲界之门中透出,妖界的地板、花石一接触到此黑日光耀,便如被擦了黑霜一般,全部死去。 率先死去的是花石树木,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 希修身为妖族太傅,打开欲界之门,如果因他之故,惹得妖族王廷遭此大劫,那就有得弹压了。 希修一手掐诀,袍袖无风自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旋转飞至欲界之门中,黑的冷冽,白的清淡,摆成山河棋盘之势,试图封住欲界之门中的黑日光耀。 紧接着,黑子率先震颤起来,坚固的山河棋盘无需外敌,被那黑日一照,由内而外溃散,棋子纷纷扬扬洒落成齑粉。 希修倒退两步,唇角已经有血。 他却不甘心退却,趁着棋子没全部碎裂之际,飞身上前,站在欲界之门门口,朝里边俯瞰而下—— 他的视线穿过重重云层,耀眼黑日,在高空中精准锁定巷陌深处、礼阳的院落,欲界的战鸟拍打着翅膀,越是魔力激昂处,战鸟们越兴奋。 它们的翅膀展开,能将乌云都拍打得散开,露出下边清晰的景象来。 希修便冷眼见到,在院落中央,普通黄花木凳之上,坐着名黑发男子。孤冷的眼、绝俗的五官,雅然似云中谪仙,可他手中盛放着一朵漆黑的火莲。 火莲中央,则是欲界的太阳,焚寂魔刀跃跃欲试绕着火莲飞,想同太阳一较高下。谪仙外貌,魔鬼心肠。 魔族太子,玉昭霁。 希修心中跃出这个名字,他在片刻之间想到了玉昭霁和希衡为敌的那些传闻,又在片刻之间将它们打碎重组,获取新的正确信息。 玉昭霁专注魔界之事,这么些年来,的确极少听他与人为敌结怨的消息,他的敌人大多死了,或者大多隐而未发,因着种种牵扯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所以,他和希衡为敌……恐怕是假,心有别念才是真。 希修想通此理,温润如玉的脸色变得覆满寒霜。 瓣瓣火莲从莲梗中脱落,乘着风轻飘飘而起,一片、两片……希修躲不开这无数片火莲,只能任由火莲印上衣服,再深深烙入皮肤里,发出焦糊的痛楚。 面对混沌火,希修根本不寄希望于能保住自己的皮肤,他全力护住心脉,同时出声:“太子殿下,般若魔界中的力妖,殿下还用得惯吗?” 力妖,是妖族特有的小妖。 魔族虽然强,每个魔都骁勇善战,但是与之相对的是,天道使得魔族纵欲却少子嗣。 而妖族,则不缺小妖作为力妖,希修作为妖族太傅,之前几次来往欲界,玉昭霁也没有管束,就是因为在希修任太傅期间,和魔族达成了许多笔合作。 如今希修说出这事,就是希望玉昭霁能想到这一点,不要毁了妖界魔界之好。 那漫天的火莲随之止住,几片火莲已经快落入希修的眼睛,他强装镇定,实则已经随时做好弃肉身逃遁的准备,在他快撑不住时,火莲纷纷落下。 它们落到玉昭霁周身时便湮灭不见,纷纷扬扬的火莲在他身侧,毁灭之美如龙蛇齐舞。 玉昭霁仍然坐着,懒怠起身,他道:“太傅。” 希修躬身。 “太傅曾经也是希家人,和希衡有什么难以调解的过节?”玉昭霁掸了掸衣袍,优雅从容,“太傅连孤一击都接不住,还是别淌这摊浑水了,如果太傅死于她之手,恐怕孤还得另和妖界臣子寻求合作。” “太傅应该知晓,你成功,会被她所杀,你失败,则做了无用功。” 希修瞳孔一缩,玉昭霁的意思是,如果希衡真的被希修之局种下执念,那么,心有所执的希衡会放低底线,会变得冰冷无情。 届时,算计了她的希修一定会死在她的剑下。 希修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他是儒修,恐怕打不过擅杀的剑修。 但是,和希衡有关的情报中,她最大的性格特点是明月高悬素有底线,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正道剑君。围绕着她的是种种仁名,自然就让希修忽略了她手下鲜血累累,是杀人最多的正道剑君。 如今玉昭霁冷然提醒,希修再定睛一看柴门之前的困阵。 那困阵俨然是以气凝剑,做成的剑道困阵,困阵内变幻万千,大多方位都只是困而不杀,但是一旦闯阵者执迷不悟,一定要越界,困阵就俨然成了十死无生的杀阵,连一线生机也没有。 希修面色凝重,希衡…… 他脑海中浮现几十年前,在希家看见希衡的样子,那时的希衡不过金丹期,除开腰间悬着的剑是真正的杀剑外,和希家其余儒修看起来没有太大区别。 如今,她已经真正成长为了一方剑君,身上剑修的特点也越发明显了吗? 希修默然,考虑片刻后,他终究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玉昭霁明显回护希衡,希衡也已经进入天湛剑之界,他无法插手此事了。 希修道:“殿下说得极是。”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殿下千秋。”他旋即转身,彻底离欲界之门八丈远,同时关闭欲界之门。 直到那扇门关闭,希修才捂住受伤的地方,脸色格外苍白,轰然倒在地上。 “太傅!”妖族女祭们守在不远处,一些人处理死去的妖,一些女祭上前扶住希修,慢慢将他扶起来,希修阻止她们:“别动我。” 玉昭霁的混沌火,是将一切都烧至虚无。 也就是说越动越痛。 希修躺在地上,满眼凉意,是,他的确放弃了,但是希衡已经进入天湛剑之界,看样子青天鉴也已经跟进去了。 这个令天道都忌讳的法器,和希衡碰撞,难道不会使她生出执念吗?他拭目以待。 欲界。 玉昭霁杀完许多妖、敲打完希修后,面色如常坐下,继续看着希衡在界中的发展。 礼阳冷汗涔涔,刚才的血腥味逼得他连说话都不敢,他不禁朝玉昭霁侧目,他杀这么多妖,连眼睛都不眨,是怎么有胆识心慕希衡的? 不怕被她顺手诛了吗? 但哪怕借礼阳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此话,只能在心中腹诽。 玉昭霁无瑕顾及礼阳在想什么,专心看天湛剑之界内的发展。 界内,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希衡所在湖心已经几次变作桑田,她就在桑田中央,她所在这片地区,界内新产生的人族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绕着她栽种桑树。 桑田之后百年又百年,这片桑田又成了溪流。 希衡之前经常见到的采桑的小孩嫁作人妇,再生儿育女,子孙满堂白发苍苍,最后又成为一抔黄土,她的坟就在桑田之畔。 等桑田成了溪,她的坟墓也消失了。 这就是人的一生,她一生都难以走出一个县,一生都和几百人维持着亲戚关系,到最后死了,也只能在世间维持百年而已。 无论她死还是彻底消亡,希衡都没有插手此事。 就连青天鉴都忍不住了,青天鉴其实是想杀希衡的,它作为初生的“天道法则” 面对希衡这样的修士,它无法掌控她,又担心她为恶后自己无法处置,便想借任何理由来动用法则的力量杀死希衡。 只是它没想到,希衡这么冷漠。 她居然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小就去那块桑田的小女孩从出生到死亡,不插一点手。 青天鉴问:“为什么?” 第135章 与青天鉴的赌局 天空中乌云密布,青天鉴隐藏在天空之中,垂问希衡。 “为什么?”它颇为困惑,“你明明有怜悯之心,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生老病死,也不曾有一次指点?” 它特意引来村落、让此地变为良田,刻意给希衡沾染尘缘的机会,就是为了让希衡插手人间之事,它好引来法则之力诛杀她。 可是,希衡居然一次也没有破戒。 希衡周围的桑田已经变作溪流,她坐在溪流中央一块石头上,任周围流水淙淙,手中握着的玉笛经过时光的润泽,绿意几乎浸入笛身。 希衡没有回答青天鉴的打算,闭上眼再度吹响玉笛。 她在这里已经快万年,青天鉴问什么,她也不想回答。 天空中雷声嗡鸣,电光大作,黑云浓浓地压下来,倾盆大雨连落几日。 希衡整整三日没回答青天鉴,天空中的雨就落了三日,溪水暴涨,几乎要淹上岸去。 待到一截紫雷劈断溪旁的大树,树木着火后,希衡放下玉笛,回应青天鉴:“你一定要本君回答你?” “是。”空中传来青天鉴的声音。 希衡回答:“生老病死、凡人寿数、此为天意。若世间之人永远不死,只会繁衍,人间则无立锥之地。你认为的心有怜悯,就是不想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想救人?” “那只是眼前之善,而非长远之计。” 青天鉴不作回应,乌云翻滚,似是它在思考。 溪水东流,汇入大海,希衡收好玉笛,石下游鱼在溪水中漫游,她问:“青天鉴,本君不回答你的问题,你便响彻三天雷电,为的是什么?” 青天鉴仍然不答。 希衡冷然接下去:“因为你心有执念,你又可知,世上一切妖魔作恶,都是因心有恶执,过深的执念是作乱的开始。” 无论是善执还是恶执,执念过于深重时,都会搅得天下天翻地覆。 青天鉴听闻此言,自有愠怒,空中闪电接二连三劈下,树木被雷电击中,生出火焰来绵延成灾。一道闪电直直朝希衡劈去。 青天鉴知晓希衡这话是在说它不是真正的天道。 它诞生的初衷是赏善罚恶,这就是它的善执,它困于此执念,自会受不少限制。 空中闪电快劈到希衡时,被她的剑影结界挡住,剑影把闪电之力全部吸收,再导入地底。 希衡道:“够了,别发疯。” 她说了令青天鉴不快的话,青天鉴也把她困守这么多年。 青天鉴随即安静下来。 希衡是天湛剑之界曾经的界主,青天鉴到底惧怕她几分,它不再多言,空中乌云散开。 “你且看下去。”它自诞生以来,这位剑君便不赞同它,否定它存在的意义,青天鉴偏偏要让希衡和外面的天道对它刮目相看。 希衡便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青天鉴果然将赏善罚恶做得很好。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行善事者,青天鉴就予以奖励,行恶事者,青天鉴便予以惩罚,为了方便管理,它甚至选择至善之人修建庙宇,庙宇中供奉青天鉴的分身,更方便它赏善罚恶。 这些日子中,界内一直没出现修为比希衡高的凡人修者,所以,青天鉴一直没解了希衡的禁。 她还是无法离开那片地方,只能坐禅。 青天鉴颇为满意它取得的成果,山河清明、海晏河清,道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圣人构想中的大同社会,本该只存在于虚幻之中。 但现在,因为它,彻彻底底实现了。 满意的青天鉴怀着炫耀的心思,它找到希衡,在希衡打坐的地方,为她投射一方水幕天镜。 天镜中循环播放世间的一切善事,让希衡能全方位清晰地看到。 希衡是青天鉴见过心最静的人,这么些年的坐禅,她居然从没表露出半点不快,此时界内是夏日,烈阳高照,她静坐于天空之下,也像雪天般清寒冷静。 青天鉴自有得意:“你看,这就是鹤舞盛世。” 希衡看了一眼:“是,目前的确是鹤舞盛世。” 青天鉴又道:“天下之恶,不出百年,就要断绝了。” 这是它的功绩,独一无二的功绩。 “是吗?那我们来打一个赌。”希衡拂了拂袖子,袖间自有泠泠光泽,“正巧,我待在此处待得过久,有些厌烦,我赌你面前的鹤舞盛世不过是表象,内里之下一团糟污,不出三年就会溃败,你可信?” 青天鉴哈哈大笑,它怎么可能信? “剑君,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若我赢了,我可以自由活动,若我输,我甘愿将此界彻底给你。” “好。”青天鉴爽快答应,同时,它悄悄察看了人间的一切,的的确确是道不闭户、路不拾遗,不可能有希衡所说的溃败之象。 它答应下来,和希衡一起在这里看着事情的发展。 很快,青天鉴就高兴不起来了,空中的白云散开,乌云再度笼罩。 因为赏善罚恶中的“赏”出了事。 青天鉴赏善罚恶,但凡行好事做好人,就会得到实质的好处,比如功法、比如财帛,渐渐,人们得了甜头,知道做好事会有好处后,一股脑儿全做好事。 起初,倒是使得恶行恶人被削弱。 但渐渐,无人敢再作恶、无人敢当恶人后,那些人找不到恶去行好事,拿不到青天鉴的“奖赏”,便动了歪心思。 他们开始“养恶” 比如,街边卖吃食的摊贩故意做事马虎一些,等到食客吃到刺哽住喉咙,他们再充当好人送去医馆。 比如,医馆里的大夫收购中草药时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一些次等的药材来,等病人服用几十帖还不见好后,他们又出来免收接下去的药剂的钱,充当好人。 再比如,衙门里看守故意迷迷糊糊,放跑犯人,再去抓回来。看守粮仓的人迷迷瞪瞪使得仓库出了鼠患,自己再捐出自己的粮食。 无论是天道、青天鉴都只能窥测行动,而不能查其心理,赏善罚恶也是论迹不论心。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做了“好事” 再被奖赏。 他们更加如附骨之疽,更加养恶自重,明明青天鉴不停地赏善罚恶,世间的恶反而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世间越来越乌烟瘴气,青天鉴用尽手段也难以消弭颓势。 这场赌局,希衡胜了。 她获得了自由身,从青天鉴画地为牢之处走出去,眼睁睁看着青天鉴陷地三尺,将这些人和外边的土地隔绝开去,放逐他们。 青天鉴道:“为什么?” 为什么赏善罚恶,反而会招致这些人养恶?世间为何有如此恶心、如此下作之人之事? 希衡道:“人性使然。” “昔日永州有蛇,蛇患成灾,年年都有人死于毒蛇。后来官府贴文,捕蛇则受赏,起初,永州人大肆捕杀毒蛇,毒蛇渐渐消弭。可惜很快,人们便蓄养毒蛇,抓去官府交差,官府禁蛇反倒越禁越多。” 她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厌恶,也没有一点赞同,平静得像是在阐述一个司空见惯的道理。 无论是大善还是小善,若无智慧,若不通晓人性,最后都会变成伤己的尖刀。 青天鉴一时都不知晓她的心究竟是冷还是暖。 青天鉴着实被伤到了,连驱逐、隔离那些人也无法缓解它心头的郁气。 一连几日,青天鉴都消失不见。 希衡则从画地为牢处离开,跋涉于山水之间,看世间风土人情,权当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等青天鉴再次出现时,它俨然已经愈好了心头的伤口。 它道:“我知晓了,昔日之错,是在于我让别人认清了我的规则,我所赏者,不该如此赤裸,而该在冥冥因果之间。” “人族,是聪慧狡黠之族,让它们摸清了我的规则,它们就要从中牟利,接下来,我将更为小心,昔日之错不会犯了。” 它说这话时,希衡坐在树下,树上挂着丰硕累累的果子,有青有红,个头都不太大,想来十分苦涩。 希衡在练剑诀,心静神定,无论青天鉴说什么,她连眼也没睁开。 青天鉴屡次受挫,在这个界内,它虽忌惮希衡曾是界主,但似乎也只能和她说话。 何况,青天鉴作为礼阳炼制出的宝物,其实它心底知道希衡是什么人…… 它道:“你为何如此冷漠?你难道不想世间真正海晏河清、全无污浊吗?我们在探索,哪怕探索的过程中有失败,我也会不断改进。你怎么没有一丝热忱之色?” 希衡当然不够热忱。 她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屈,夜色深寒。 她睁开眼睛:“你若不几次三番想杀我,或许我会动容。” 青天鉴长久不接话,良久才道:“抛开你我私怨,我们该有共同的目标。”它杀希衡,是因为希衡曾是此界界主,也因为它无法彻底辖制希衡。 希衡颔首。 青天鉴问:“若我不杀你,你会动容?” “谁知道呢。”希衡抬眸,望着天边月旁的云朵,月光把云朵照得泛白。 “我的确一开始就不赞同有你的存在,因为这会使山河倾覆,天下大乱。但当我看见你一步步赏善罚恶时,我明知你会失败,也仍然不免敬佩,当你失败后仍旧前行,我心中敬佩之情更深。” 她身上渡了一层月光,更显柔白清冽。 青天鉴不言,空中云朵翻滚。 “那剑君认为,这次我会成功吗?” 很久,希衡都没说话,她定定看着空中:“我希望你成功。” 她这个回答,其实就是知晓青天鉴还会失败,但不愿再朝它泼冷水,而说的美好愿景。 青天鉴知晓这一点,空中的云朵翻滚如鱼鳞,太阳从东方升起。 它想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让它可以大展抱负。 界外,玉昭霁一直注视着希衡,希衡和青天鉴的博弈也落在他眼中。 从天湛剑之界内的世事变迁,玉昭霁也能悟出不少道来,加深修为。 倏而,礼阳捧住脸,大哭起来。 玉昭霁嫌弃望来:“你在哭什么?” 来捣乱的妖是他杀的,界内画地为牢是希衡受的,礼阳只负责炼器,他在哭什么? 哭火光太旺盛,熏到了他的眼睛? 礼阳擦干眼泪:“我是哭,我终于知道剑君为何明知我背叛她,还对我网开一面了,并不是因为我可以修补天湛剑。” 而是她说的那句话。 她明知青天鉴会失败,也仍然不免敬佩。礼阳和青天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希衡明知他会失败,但也对他有着敬佩,所以几次救他、几次留手? 他明知不可为而为,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经历的事更多,不似礼阳般能不管不顾。 礼阳心中动容,痛哭不止。 玉昭霁封了耳窍,懒得听,他才知道吗?现在哭又有何用。 还是看希衡如何从天湛剑之界中出来最要紧。 第136章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皓色烟光从霞生,晨露渐曦,云海中红光万丈。 一轮朝阳从云雾缭绕中生出,白日已至,暗夜远遁。 一到白日,青天鉴就摩拳擦掌,继续它的赏善罚恶大业去了。 希衡也起身,去界内游历,顺便亲身体验青天鉴赏善罚恶后的世界。 第一个五十年游历时,还不错,民风格外淳朴。 所有人都互帮互助,俨然大同,但希衡不太习惯在凡界生活。修士在凡界,一来灵力不足,二来无志趣相投者,修士若和凡人起龃龉,难免有恃强凌弱之嫌。 希衡便跋涉寻找修士聚居的地方。 这一方天地中,有普通人不向往凡尘俗世的财帛、官位,反而想要求仙问道,他们尝试着辟谷、吐纳,渐渐也摸入了门道。 这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炼丹煮茶,其中有一男一女,身穿绫罗绸缎,男的高峨博袖,女子则一身鲜嫩鹅黄,两人的气质最为不凡。 希衡听见别人称呼这二人为皇子、皇女。 皇女谢丹云正在煮茶,说是茶,其中却是漆黑的一团,约莫是什么寻仙药剂,她素手一指,居然不用火石直接生了火。 除开那名皇子外,众皆骇然。 众人忙问这是什么神通,谢丹云莞尔一笑,将自己如何引气入体、如何感应生火的过程一说。 这是修真界最常见不过的火术,但在这方天地,一切都尚要探索。 希衡在一旁看着她们,她并未隐藏踪迹,便有人发现了她。这群说在兴头上的人忙招手让希衡过去,以为她也是想要求仙问道的一份子。 那名皇子也回眸,含笑望着希衡:“我们还未寻到仙乡,阁下却已经成仙人了吗?” 在他们眼中,希衡的确很像仙人。在他们的想象中,仙人不只在于容貌似天仙下凡,还要一眼就和凡间芸芸众生不同,沧浪之水,不同凡间之恨。 “红尘中人,不敢以仙自居。”希衡走出去。 皇子、皇女等一群求仙问道的人盛情邀请她共同论道。 希衡却在这一瞬间听到青天鉴的声音,青天鉴道:“剑君,你可不许插手这件事,他们如何求道、如何发展,都是他们的事,剑君不能传道。” 希衡知道这一点,青天鉴见她答应,又得意地自吹自擂:“你看,这些求仙之人,连火术秘法都不藏私,足以说明我的赏善罚恶颇见成效。” 它给希衡呱啦啦说了一大堆,讲它如何避免被看清规则,讲它这一次如何赏善罚恶,分别取得了什么成效。 失败一次后,青天鉴也亟需倾诉之人,它喋喋不休地给希衡诉说。 希衡静静聆听,同时应邀坐下,看着那群求仙问道之人口若悬河,互帮互助。 皇女谢丹云不厌其烦教他们火术,也仍然有一些人学不会,谢丹云分身乏术,顾此失彼。 希衡见状,同样倾身,纠正一些人手势的错误。 青天鉴:“诶?!”说好不能干涉发展呢? “我没有传道,至于纠正手势?”希衡在心里回应它,“这只是有悟性者看几遍就会的东西,悟性低者,再怎么纠正也学不会。” 的确,火术已经被谢丹云琢磨出来了,青天鉴这样一想,也就随她去,只要她不是真心教水法剑术,那就无碍。 这是第一个五十年。 第二个五十年时,人间仍然载歌载舞,修真界也初具规模。 以皇子、皇女为首的寻仙之人,建立了修真界的宗门,广收弟子。 皇女谢丹云天资奇高,而且尤擅归纳总结,她发现世间含有五行灵力,修士们可以吸收五行灵力来修炼,并且使用相应法术。她编纂修真界书籍供人观看、修炼。 皇子谢琼璧则擅长符篆、论辩,他所修之道不在乎修为高低,谢琼璧好似更想认识这人世间。 至于希衡?她这时和谢丹云已经成了好友,希衡拗不过谢丹云,在谢丹云的宗门做了挂名长老。她将修为压至此时的修真界中层,不显山不露水。 而青天鉴在这五十年间,每次来找希衡倾诉,都一副志得意满、春风拂面之色。 它给希衡说它管辖的天地多么清明,它给希衡说这些年它在天上,看见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它说这话时,都不像那个一进界中就关押希衡的青天鉴了。 那时的青天鉴无用武之地,它偏执极端,现在的青天鉴,倒是平缓了不少。 青天鉴甚至趁着四下无人时,从云端里伸出一只大手,把希衡往凡间推:“剑君,你去看看,去感受感受这时的风土人情。” 希衡被它推到凡尘俗界,她落入凡尘时,正落在一群孩子周围,她明明是陌生面孔,孩子们却一窝涌上来:“你怎么从天上来的?” “你不会是仙人?” 他们绕着希衡,起初追问她是否是仙人,但孩童的忘性大,转了几圈就贪玩,干脆手拉着手,在玩儿丢手绢。 希衡还听到几个男孩嘟囔不好玩,但女孩子爱玩,男孩又想和女孩一起玩儿,商量了几句后,还是决定玩儿丢手绢。 这是第二个幸福的五十年。 可等到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五个五十年出现时,阴霾便初显了。 首先死的是谢丹云,她作为除希衡外,此方界内修为最高的修士,却被人合力所杀,肚肠鲜血洒了一地。 她所着之书被人夺走,夺不走的便一把火烧光。 谢琼璧在妹妹的尸身旁,哭得肝肠寸断。 希衡腰间悬剑,持一道绢帛走入殿内,她蹲下身,把谢丹云未闭的眼眸合上,对谢琼璧说:“是四国联手,花费无数财帛、金银,请人夺书。” 这时,已经有人想要将经卷私藏,不想修炼之法能这么轻易被人所得,他们想要蒙昧民智,方便统治。 而希衡,青天鉴制约着她,她不能用太高修为,更不能在这方界内行太多打探之事,她也无法左右大势。 她在界内,不是华湛剑君希衡,而只是谢丹云宗门内的一个普通长老。 她只能如普通长老一样,经历着世事变迁。 谢丹云之死,只是一个开端。 世道很快乱起来了,虽说青天鉴赏善罚恶的规则定得隐晦,但这世上,最聪慧狡黠的就是人。 早有人族隐约察觉到这一点,这些人是做鸦散生意的,所谓鸦散,能使人成瘾,牟利极多。 可是,他们为恶,哪怕算尽一切,也有青天鉴在冥冥中控制让他们败北。 他们便恨上了青天鉴,这莫须有的规则,凭什么这样待他们? 他们喝口凉水都塞牙缝,这是公正吗?若说恶,那些购买鸦散之人,明知这会使得妻离子散,是条不归路,他们却一头扎进来,他们怎么没像自己那么惨? 这群人能接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能接受自己周密的部署被识破,但是,独独不能接受命该如此,不能接受有永远也无法反制的东西,在冥冥中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们便散尽一切财帛,纠集天下一切恶徒,苦思破天。 这个过程中,连朝廷以及一些宗门都知晓了,但庙堂之高的帝王,同样不能接受有“天” 有“赏善罚恶”的存在。 他们是帝王,难道将来犯了一点恶,还要被拉下马去? 就连一些普通人,纵然曾经没做过恶,可心中也有过恶念,他们不可抑制地想,难道有朝一日自己被逼做了恶事,也要被惩罚? 这太不好了。 于是,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等着破天。 他们惧恨的就是天,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是否良善。他们要的就是打碎命运。 起初,青天鉴是能应付的。 它毕竟是这界中法则,掌控一切,可是,来反它的人实在太多了。 它镇压了一波,还会有另外一波,它撑过这五十年,还会有另外的五十年。 那些要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可不管什么赏善罚恶,可不记得这海晏河清,无数刀枪剑戟朝天空刺去,被青天鉴挡下,可紧接着,又是数不清的刀枪剑雨。 人的意志,是伟大的,可以如铜墙铁壁,也可以披荆斩棘。 青天鉴作为法则,用了许多力量赏善罚恶,面对这些攻势,也难免受伤。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甚至找到曾经青天鉴修建的庙宇,庙宇之内,是青天鉴的分身。 他们冲进去,烧砸打烂,将青天鉴的分身踹到地下,以火焚烧、以铁捶打。 而这时的希衡,因为必须要压制修为,她只能和谢琼璧一起,以微薄的修为周旋在四国中间,鲜血和疲劳,简直是常事。 这是风雨飘摇的数个五十年。 直到最后一个五十年时,一切都结束了。 青天鉴最后一块分身被找到,这些人冲进去,要彻底摧毁青天鉴。 希衡、谢琼璧以及极少数人顾不上其余斗争,前去护卫青天鉴,但是,要“打破命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如山如海,蜂拥而上。 他们踩破门槛,手持锐器,而青天鉴…… 希衡抬眸,望着天空,天空已经一片血色,不知是否是青天鉴的血。 其实到了这一步,青天鉴身为法则,还有反抗的余地,但它已经不想反抗了。这些它曾经赏善罚恶、要拼命护住的人,居然这样杀它。 它的道心已灭,不想再活。 随着地动山摇,谢琼璧的肋骨已经被踩碎,心脏肺腑都被碾压移了位,最后一块青天鉴的分身也随之化为齑粉。 希衡眼睁睁看着青天鉴覆灭,青天鉴覆灭以后,界主会重新是希衡。 但希衡感受不到一点快乐,她眼前是人山人海,狰狞的面孔扭曲放大,谢琼璧还剩下一口气,他爬起来,满手、满身的鲜血。 随着青天鉴覆灭,希衡的修为也渐渐无法压制,慢慢回笼。 这里是天湛剑内的界,希衡身为天湛剑剑主,在不让出界主之权时,界内的一切都由她管辖。 花亦为剑、月亦为剑,白云清风、雪地梅花皆为她手中剑刃。 她的力量渐渐回笼,可是,那些人还没有放过青天鉴。 他们搭成人梯,或乘法器,要飞上天去,找寻“命运” 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青天鉴身为法器,天圆地方,是有实体的,它的光泽已经晦暗许多,不再有神力,可那些人仍然叫嚣着,连最后这点体面都不给青天鉴留。 他们高呼着打破命运,高呼着要掌握命运、要寻求自由。 希衡一直知晓青天鉴会失败。 人从混沌中来,分善恶两面,人心就同时具备善和恶。 青天鉴赏善罚恶,它罚的恶,就是所有人,怎能不失败? 但希衡眼前浮现出青天鉴从白云中伸出手,将她推着去看盛世人间,它喋喋不休在希衡耳边聒噪,讲它的盛世,讲它的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不该如此。 青天鉴可以失败,但它的失败不该是被分尸而亡,更不该是到了这种程度还不被放过。 此时,晦暗无光的青天鉴等着既定的命运,它的道心已碎,分身全毁,它等着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就在此时,一柄剑横在青天之中,白玉剑光、与雪等色。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希衡在青天鉴之前,俯瞰云下的众生万相,鲜血盈天。 第137章 人道共悲 空中人梯堆叠,青天鉴残骸在长风中静默。 人们的脸色已经格外扭曲了,在战争中还能保持理智的是少数人,他们恨不得剥了青天鉴的骨、拆了青天鉴的血肉。 见到希衡,为首那名男人满脸鲜血,眼眸中有惧意划过,但很快,恐惧能滋生新的力量,他振臂高呼:“她也是和命运一伙儿的,杀了她!” “杀了她!”响声震天动地。 希衡不语,心中对天湛剑之界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偏移。 此方界内,真要存在这样的世界? 天空中的血色更加浓郁,血色之外,还多了一层黑压压的阴翳,阴翳中似有可怖的紫雷,随时等着降下,劈散这方天地。 希衡是这方天地真正的界主,她的意志就是界的意志,一旦她对这方天地是否应该存在产生怀疑,就会使得紫雷齐聚,随时都会降下。 那群人眼见天地生怒,心中更加惧怕自己死去,他们不顾一切朝希衡、青天鉴冲来—— 空气在这时裂开,化作无数柄长剑,它们环绕在希衡周围,随着她的意念而动。 空气裂开时,他们无法呼吸,起初只是窒息到竭力张开嘴巴,想要攥取更多新鲜的空气,但不等他们在求生面前展露出更丑恶的一面时,那些透明森寒的长剑,动了。 花瓣褪去无害的轻红,成为剑影。白云裂成片片飞絮,化作剑光。 整片天地都成了剑的天地。 修至希衡这地步,她手中无天湛剑,却能让万事万物都化作她的剑。 长剑穿过这群人的胸膛、喉咙,所有人的鲜血都混做了一处,这下,是真正的天下同悲。 青天鉴残骸微微颤动,希衡回眸而望,她感应到青天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青天鉴这时的声音中,远没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它道:“剑君、剑君,我知晓了。” “知晓什么?”希衡问,它从这人性的丑恶、背叛中,知晓了什么?知晓了疮痍、知晓了痛苦,以致于道心破碎。 青天鉴,一个连天道都忌惮的神物圣器,却甘愿自毁。 青天鉴声音茫茫:“我已知晓天道为何长存?因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它的存在就是让世间继续运转,免得无序招致毁灭。 所以,善与恶?天道是不会在意的。 善者,有以功德飞升者,也有因善而招致灾祸、尸骨无存者。恶者,有踩着千万人鲜血证道飞升者,也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者。 天道根本不会在意善者恶者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天道以因果制衡人间秩序,这就够了。 所谓的赏善罚恶,所谓的天下大同,所谓的老有所依、幼有所养,那只是少数人心中的理想、大愿。 青天鉴声音微弱:“我所行者,乃是人道。” 天道无情,人道却有情,只是,在这天下间,有情一定要比无情招致的祸殃要更多一些。 无情者,明哲保身,不在意亲情、友情、爱情,哪怕至亲遭遇灾祸,无情者也不会插手,这样无情者自然少灾劫。 而有情者的灾劫,还用说吗?青天鉴是很好的例子,希衡也是很好的例子。 青天鉴道:“剑君一生所践行者,也是人道。剑君遭遇之祸如萧瑜风,当初剑君明知他是个麻烦,仍然救下他,就是对天下有情。” 它这时才知道,希衡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赞同它,但她却愿意被它所困,看它在界内施为。 她深知天道和人道的不同,天道是无情,是顺其自然,人道是明知世间之恶不断绝,却还要发扬善、还要以剑清除世间胡作非为的妖魔。 青天鉴对希衡说抱歉,为它困了希衡这么多年。 希衡则言:“你不必道歉,从一开始,我让你成为此界法则,就猜到你会如此,那是我自愿的。” 她内心深处,有没有一个角落,是期盼着青天鉴成功的呢? 空中的血色淡了,说明青天鉴要彻底消亡了。 青天鉴的残骸拼了最后一口力气,兵解自身,融入天湛剑之中。 青天鉴是神物圣器,赏善罚恶,乃是人道至高宝物,它的道,和希衡的道相互契合,完美融在一起。 同时,希衡诛杀天湛剑之界内这么多人,她以杀证正道,可真正的杀道是绝不会只杀恶人的,现在希衡在因缘际会之下,杀了这么多狂热、缺乏理智、逼死“命运”的人,反而真正使得残酷的杀道变得圆满。 残酷的杀道凌驾万道之上,无道不杀。 此后,她的剑将真正可斩万道。 同时,青天鉴再以赏善罚恶的正气融入此间,以免希衡被这股杀气所带累,走火入魔。 这是青天鉴最后能为希衡做的一件事了,它束缚了她这么多年,却也在这么多年间只有她一个可倾诉的好友,它压制了希衡的力量,她却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这界内护经卷、扬清名。 青天鉴无力再面对这人间,无力面对这一切,但是,它虽死,却不想人道断绝,而想要薪火相传、永远不灭。 随着青天鉴献祭自身和杀道圆满,天湛剑之界内一清一浊之气相斗,一道耀眼金光再从外界落入此间,汇聚在希衡身上。 人道金光不灭,蕴藏于她体内。 和天道相对的人道一词,虽是由青天鉴口中说出,但真正最先践行的是希衡,青天鉴遭遇背叛后,自毁身亡,希衡遭遇背叛刺杀后,却仍然践行此道。 所以,人道的金光落在了希衡身上。 世间有万道,可是剑道、杀道等都已有前人走过,由前人领悟,再由后人发扬光大,只有人道,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有人开拓、践行。 金霞漫天,直冲云霄,这一刻,天下所有修道者,都冥冥感应到世间万道又多了一道。 而且,这新的一道可不是什么小道,而是几乎能和天道并驾齐驱之道。 天下修道者骇然,一些老怪更是当场入定、勾连天地,要看看这是什么新道,看看自己能不能领悟出些什么。 此时的玄清宗,云渺峰。 云渺峰内,宜云真君正在盘腿打坐,她的寝房有一面等人高的黄花镜。 宜云真君闭着眼,也就不知在黄花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已经有了些许变化。 一半仍然清秀可人,是她的容貌,可另一半面容,温润如水之中,却是属于男子的棱角。 若她睁眼,必然能看出,这是天亓真君的脸。 天亓真君待在宜云真君体内,他睁开眼,感应天地之间的异动。 连老怪都说不出名字、不知晓是什么的人道,天亓真君却在瞬息之间知道了名字:“人道?” 他垂下眸,呢喃轻语:“开拓人道,身具人道金光,希衡,真是越来越难杀了。” 本在入定的宜云真君被他的声音吵醒,却没听得太清楚,只隐约听到“希衡,真是越来越难杀了”几字。 她疑惑:“你之前不是说,她去了妖族王廷必定遭劫吗?” 天亓真君动了动脖子,舒缓一下自己常年不动的疲乏感,他以指抵住额心:“是啊,劫。” 原本,希修的设计、礼阳的背叛、青天鉴的神力和魔族欲界的特殊性,的确能给希衡带来不小的劫,让她痛苦不堪、心生执念。 可是…… 天亓真君心中失望,眉眼倒是越发温润含笑:“劫,渡不过去便是身死道消,可渡过去了,就是更上一层楼。” 就如同他要杀希衡,借助宜云真君的手来挑拨希衡的几名弟子和希衡的关系,便是以师徒情劫来杀希衡。 但是,希衡也渡过去了。 这世间一切针锋相对、一切暗害都是一劫,天亓真君要杀希衡就必须给希衡制造劫,可是,他也无法左右希衡是否渡劫成功。 看来眼下,只有着眼于那件事…… 天亓真君闭眼,继续恢复修为。 天湛剑之界内。金光、血色绵延成一片,大地染成一片血红,那些扭曲的人影早就消失。 希衡想着怎么处理这界内剩下的人,天湛剑之界本是她休息的所在,她自然不愿界内有这么多人,可是,这方世界已经形成,让她干脆杀死剩下的所有无辜者,她也并不愿意。 最终,希衡打算将此界送去三千时空之中,让他们在那里繁衍生息。 至于她自己?她再在天湛剑内造出一个界,也是翻掌之易。 希衡慢慢剥离此界,这时,她注意到树下有一个人,谢琼璧五脏肺腑皆碎,命不久矣。 他的妹妹谢丹云,死在几百年前,谢丹云保护经卷而亡,今日的谢琼璧也保护青天鉴而亡。他们是皇子皇女,不慕荣华慕仙缘,最终,都成了向道之路上的一座丰碑。 希衡在剥离此界之前,仍然是此方世界的界主。 她走到谢琼璧面前,鞋履踩着红湿的地面,她打算复活谢琼璧。 此界进入三千时空后,难免动荡,谢琼璧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可以暂时护住此界渡过动荡期。 她手一抬,界内的清气聚集在她指尖,清气聚为清光,要飞至谢琼璧身边。 然而,她的裙角忽然被一只带血的手紧紧拽住。 谢琼璧气息奄奄,费力道:“希、希衡……不要,我不要。” 希衡垂眸:“我是在救你。” “我知道,但我、但我不想活。”谢琼璧苦涩抬眸,他的五脏里都要痛死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死亡,反而能够让他敢面对自己。 “希衡,你、其实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谢琼璧没力气了,他的手轰然坠地,离了那片衣角。 谢琼璧平躺在地上,嘴角不断冒血,眼下都是死亡的乌青,他却一直含着笑。 他看着天空,看着树影,好像看到了和希衡初见的日子。 他和妹妹、和好友们炼丹清谈,林中走出了一名雪衣女子,阳光落在她发间。 她眼中有一种看尽世事的冷漠淡然,好像游离在这方天地之外,她看着他们,目光友好、却又不带任何亲近。 谢琼璧终于出声,忍不住叫她和他们一起。 “我,其实那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谢琼璧说,“我的叔父成王,终身未娶,书房内有一副画像,爱得像是宝贝,我幼年时不小心闯入,打翻了画卷、画卷中的人是你。” 成王不知是何时见到的希衡,惊鸿一瞥,可希衡从不与凡人结缘。 谢琼璧看见了画卷,他那时就在想,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叔父已经青丝变白发,她仍然没变呢? 那时,谢琼璧就知晓,希衡和他、和他妹妹谢丹云都是不一样的。 她不属于这方天地,如同天外飞仙、世外之客。 谢琼璧目光渐渐涣散:“我曾听过一个故事,叫做庄周梦蝶。庄周梦到自己成了蝴蝶,在这里嬉戏玩耍,非常快乐,可他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只是瘫卧在床的庄周。他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就像你对我来说……你是我做梦梦到的天外飞仙呢?还是天外飞仙做梦梦到了我这个俗人?这方天地、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是算清梦一场,还是算弹指一挥?可我,可我……我不想再深究,我不想我的余生永远困在庄周梦蝶里,让我死在这里,希衡。” 他死在这里,那他就是认识了完整的希衡。 谢琼璧坚持不活,他的手垂下,带着满足的笑意结束了这一生。 …… 界外,玉昭霁看着谢琼璧垂下的手,和他沾在希衡衣上的鲜血。 礼阳已经因青天鉴之变故,老泪纵横,玉昭霁却面无表情,冷冷道:“真是精彩绝伦。” 第138章 他有贪婪的一面,放肆的一面 玉昭霁冷然坐在座上,眼前的天湛剑之界正被希衡慢慢剥离,谢琼璧的尸身也化为灰烬。 当他的尸身彻底消弭时,玉昭霁眼底更冷:“真是精妙绝伦。” 正在哭泣的礼阳听他说这话,眼泪稍止,诧异望过去。 紧接着,就看见玉昭霁一脸寒气,礼阳连忙朝旁边挪了挪,玉昭霁现在的表情,就像嫌弃谢琼璧的尸身碎得太快了一样。 玉昭霁在界外,看着希衡和谢丹云、谢琼璧相处好几百年。 谢琼璧眼里浮现的是什么情愫,玉昭霁看一眼就知,他起初只是冷笑,谢琼璧的情愫,希衡永远也不可能知晓。 只是,玉昭霁未想到,谢琼璧连死前还要说庄周梦蝶那一套。 如希衡这样的正道中人,最喜欢事事都要辨个分明,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就足够让他们殚精竭虑想个几百年,将那谢琼璧的话翻来覆去想个稀碎。 玉昭霁心中冷笑,穷极诡计,难登大雅之堂。 他正想着如何做时,希衡已经剥离开那方世界,送往三千界之中,继而穿过界门,从造化炉上空飘飘落至地面。 玉昭霁倏然起身:“希衡。” 他迎上去,脚步瞬移之间,便来到希衡面前,锦衣玉兰枝栩栩如生,如蕴寒意。 玉昭霁张开手,空天印随心而动,笼罩住希衡,希衡身上原本散发着人道金光,虽然已经极淡,但对那些探寻的老怪来说,还有被发现的可能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空天印的掩藏,外间的任何目光都探不进来。 玉昭霁这才收回手,目光从希衡脸上略过,好似没有这场分离,也好似谢琼璧那场庄周梦蝶之话,根本没影响到玉昭霁。 “希衡,看看天湛剑。”他道,“天湛剑同时融了人道和杀道,现在难以支撑,需要剑主之力。” 在此刻希衡的心中,自然是天湛剑最为重要。 她来不及朝玉昭霁道谢,手腕翻转,无数剑影从她手心生出,连接着造化炉中心的天湛剑。 在她身后,玉昭霁微微弯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在希衡真正重视的道之前,只能如飞花轻扬,转瞬即忘。 礼阳也抹干净脸上的泪水,他刚才虽哭,但青天鉴的选择何尝不是他的选择?他所炼制的青天鉴,身有器灵,哪怕遭遇背叛、道心毁灭,也能不负人道、有薪火相传之志。 这难道不值得礼阳敬佩吗? 任何一位炼器师,炼制了这样的奇物,都会觉得不枉此生。 更令礼阳觉得此生够本的是,他正在炼制天湛剑,凶兵之杀道,仁兵之人道,这样的宝物,全天下只此一剑。 礼阳同样以炼器宗师之力,襄助希衡。 说来,这世间缘法也足够巧妙,凶兵杀道、仁兵人道本来不该出现在一柄剑之中,是无论如何都会失败的。 但是,玉昭霁提供了混沌火,混沌火身具清浊,能生万物,他的火焰能够支撑一切。 玉昭霁在一旁旁观希衡、礼阳炼制法宝,他只做压阵之用,空天印掩盖了希衡身上的人道金光,但是炼制至宝时的天地异动,还是引来欲界不少人的窥探。 尤其是刚才玉昭霁吞没了欲界的太阳,天空高挂黑日,更会让一些不明就里的野心家认为这是至宝出世。 他们闻着味儿前来,大多数被门口的困阵所挡,却也有部分妖族仗着天赋神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困阵。 他们费尽心机,踩着同伴的尸骨,刚刚从狗洞钻出来一个头时,便望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天光之下,一名锦衣玉兰如宿寒枝的男子正站在那里,垂眸望来,如世外孤仙。 那名探出狗洞的脑袋却凝滞了,双眼蔓上了惊恐,他是妖族中的偷天鼠一族,最擅长夜行诡计、偷盗宝物,如若谁不幸发现了他,他就用老鼠尖利的牙齿,将来者吞吃。 他之前也打过欲界太子行宫的主意,虽然侥幸逃脱一条性命,但同去的吞天鼠、瞒天鼠全都被太子的魔臣所杀。 而那位太子,只是淡淡看来一眼,漫不经心道:“别耽搁太久,等下来孤的书房商议要事。” 他抬步,从一地血腥中走出,长发束冠,隐没入黑夜之中。 那是偷天鼠对玉昭霁所有的记忆,回去后,他大病一场,几欲死去。 却没想到,他现在又见到了他,在这简陋的院落,堂堂魔族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偷天鼠瞳孔紧缩,就要再钻出狗洞,他憋得脸色紫涨,玉昭霁走过来:“孤帮你一把。” 焚寂魔刀由上而下斩落,偷天鼠的头被一刀斩下,他在洞外的半截身子噗啦一身摔出去,吓到了其余同伴。 “头?老三的头呢?” 紧接着,偷天鼠的头被玉昭霁嫌弃地踹出去,他头上的鲜血溅射到其余同伴,那些鲜血中却像是有火焰的力量,瞬间就将其余同伴也给烧毁。 一番拉锯后,天湛剑已经被彻底炼成。 融合了杀道的凶兵,会让天下妖魔齐齐胆寒、哀嚎,担心这凶残的一剑落到他们身上。 融合了人道的仁兵,却又会使得万物复苏,使得在这一日降生的人族婴孩都在冥冥间得到人道的洗礼,获得了一些微薄的先天气运。 希衡握住天湛剑,天湛剑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剑与剑主心灵相通,表露着喜悦。 它终于可以再度和希衡一起并肩作战,为她们的道而挥剑。 希衡也抚过天湛剑剑身,久久未曾言语。 她这一生,唯有一次质疑过自己的道,就是天湛剑碎一事,在剑神墓中,剑神精准把控了希衡的弱点,那次是最凶险的时候。 若非天湛剑提醒希衡它和她的道本就是同样的,希衡现在已成剑神墓下的亡魂。 她缓缓抚过天湛剑剑身,霜寒清绝、玉龙轻吟,希衡熟悉天湛剑的一切,就像天湛剑熟悉希衡那样。 她敛眸,把眼里难得的柔光和脆弱都给掩藏。 再也不会了。 不会发生天湛剑碎的事,也不会再发生她死于凌剑峰的事。任何道,都是要修道之人活下去才能修道,没有任何一个道期盼着修道者真正死去。 修道是修生,而非修死。 玉昭霁也没有打扰此刻希衡和天湛剑的独处,只有刀剑之主才能体会这样的感情。玉昭霁也握紧了正滴血的焚霁魔刀。 礼阳欣慰地看着希衡,既如此,他的罪孽可赎了? 礼阳含着笑盘腿坐下,在造化炉之前抱元守一,身影在天地间越来越淡。 他本就是被天道排挤之人,以前强撑着一口气,是因为不服自己炼制的至宝青天鉴怎能不被使用,怎能明珠暗投?如今青天鉴已有了结局,他也该有了结局。 对他这样的情况来说,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希衡和玉昭霁同时发现礼阳的不对,他们齐齐看来,希衡道:“礼阳……” 礼阳冲她摇头,制止她未说出口的话:“剑君,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悬倒生死壶、青天鉴、天湛剑这样的至宝,多少炼器宗师倾其一生,一件也碰不着,我却能炼制三件,我虽活得恐怕比别人短,但我这一生的见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 他说这话时,神情恬淡,没有一丝怨恨、痛苦,眼中尽是豁达。 “我虽也挂念人道,但是,青天鉴碎时尚能薪火相传,我由此可知,哪怕人道不兴,却也绝不会断绝,会永永远远薪火相传。” “我既然知道这一点,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剑君,生老病死,皆为定数,礼阳能和剑君做一生挚友,我行差踏错,也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我这一生,已是大幸。” 他是真正的,将此时的死亡视作圆满。 希衡见状,将天湛剑放置在地,为礼阳行一大礼。 “送器宗。”衣袖垂地、发垂于肩,她以炼器宗师之礼,恭送礼阳魂洒天地。 玉昭霁虽和礼阳有秘密、有龃龉,他也并非正道中人。 但是,人道的创立和天道并驾齐驱,从此道之中,玉昭霁也在心悟魔道。 礼阳的确值得他相送。 他也和希衡做了一样的手势,弯了一样的腰:“送器宗。” 礼阳颔首,笑着消逝了。 这样一个炼器宗师,就这么魂归天地。自古以来,天地间不知出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可大多数都消弭了。 只有那极少数,能登临仙位、乃至于神位。 而礼阳,他不登临仙班,却已经比仙更受人崇敬。 礼阳消失后,这方院落只剩下了希衡和玉昭霁。 虽说礼阳是自愿魂洒天地,但他和希衡情义深重,希衡仍然未离去,而是打量这方礼阳生活过的院落。 玉昭霁有心排遣她的忧思,他拂开柳絮,在枝叶横生的柳条下,玉昭霁阻了希衡的去路。 他伸手拦在她面前:“希衡,他是自愿的。” “我知晓。”希衡道,“但是人的死亡,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他肉身的死亡,第二个阶段是亲朋心中的死亡,第二个阶段总要一些时间。” 说到这里,她有短暂沉默,灰色的柳絮缓缓落下,沾了些到她的肩上,她也无心拂去。 从这短暂沉默中,玉昭霁感觉到了一丝奇怪。 他没说话,希衡则不再绕弯子:“玉昭霁,若我有朝一日身死,在你心中,我会多久消亡?” 不会消亡,玉昭霁在心中回答。 但他知道希衡不是为了光问这个问题,她真正想问的还在后面。 果然,希衡下一句话便是:“三年?三年也不会,哪怕我埋骨在地,你也会将我挖掘出来,对吗?”她抬眸凝望玉昭霁,以一种笃定的语气,“玉昭霁,你和礼阳瞒着我的便是这件事?” …… 玉昭霁原本不想希衡知晓此事,可她已经点明,那便瞒不住了。 他索性坐下,一副悠闲之态:“你发现了,从哪里发现的?” 希衡走到玉昭霁面前,势必要玉昭霁正面回答,她居高临下俯瞰着坐下的玉昭霁,遮挡了漫天柳絮。 “悬倒生死壶由死变生,加上你和礼阳之间的熟悉,我很难不猜出来。”希衡言,“何况,若非你是已臻刀皇之境的玉昭霁,你见到我领悟人道时,就会忙着回去修炼了。” 玉昭霁有一个爱好,喜欢和希衡比试。 以往,希衡长一个小境界,玉昭霁也一定会闭关修炼。 但这次,玉昭霁过于平淡,足以说明他此刻修为、心境都是那个刀皇之境的玉昭霁。 玉昭霁道:“不错,是我。”他转动手中玉扳指,借此抚平心绪。 希衡俯瞰他,似乎想到了玉昭霁当初的荒唐举动,他夜月入棺,和她渡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他好像很孟浪很荒唐,又好像只是抱着那场荒唐,拒绝去承认绝望。 于他而言,希衡的棺木是希望所在,太子寝宫反倒是冷宫。 将希衡带入太子寝宫那夜,玉昭霁沐浴时也要和希衡的白骨共浴。 如今希衡俯瞰他,从严丝合缝的衣襟中,难以往下看,但是,男子流畅凸起的喉结、刚劲的腰肢是衣服无法包裹住的,常年习刀的魔族,自是身材顶级、仪态完美。 希衡下意识联想到那夜她并不想看、却不慎看了几眼的场景。 她别开眼去,不再看玉昭霁,试图驱走曾经的记忆、远离这场尴尬。 玉昭霁从希衡不自然的脸色中,也想到当初自己做了哪些事,当时希衡有意识,能看到吗? 她看到自己对她的一切孟浪之举了? 他在心里肯定这个答案,玉昭霁的一切面对心上人的羞涩,都压不过此时他想和希衡坦诚以待、再无秘密的渴望。 他手中的玉扳指一转,归回原位,本半垂的眼眸睁开,里面有一轮深沉的黑日,却又涌动着烫金般的烈焰。 他的眸光贪婪攥取眼前的希衡,而后蓦然起身,和希衡面对面。 希衡身形高挑,但玉昭霁作为成年男魔,比她高出半个多、几乎一个头。 玉昭霁此时和希衡面对面,他低下头:“你看到了那一切,你怕了吗?希衡。” 怕他并不是在闲暇时的一切都恪守风度,他有贪婪的一面、放肆的一面。 第139章 希衡,不要退、不许退 玉昭霁离希衡极近,他微低下头,眸里缱绻着烈焰似的情意。 “希衡,你既全部看见,我也不瞒骗你。”他全无一丁点退缩,“当时的我,因你的亡故,已经心绪大乱。” “我夜月入棺,并不是什么思念对手,而是想要和你同枕而眠,弥补那些我没有懂、就已经失去的岁月。”玉昭霁并不想回忆那场寒凉的回忆,一想起,他眼前就浮现凌剑峰前的坟冢青草。 天空灰败,没有一点鲜亮的色彩。 可他就是这样想起来了,痛彻心扉的悲伤从来不会消失,只会悄悄躲起来,等到夜深人静或者时机恰当时,悲伤就会钻出来,搅得人生死两难。 “我将你的尸骨带入池中,也是打着共浴的念头。”玉昭霁容色沉静,希衡下意识倒退一步。 她从未尝过男女之情,却一碰上,就是玉昭霁这样足以焚毁天地、丝毫不知收敛的情意。 玉昭霁则不想希衡再退了。 他们什么都一起经历了,经历了生死、时光回溯,经历了剑神墓、鬼墟幻市的种种,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他和希衡间的纠葛还要深? 不要退、不许退,他们间什么秘密都能说,难道反而是天理伦常、男欢女爱不能说? 玉昭霁大手一揽,穿过空中柳絮,扣住希衡的后脑勺,他长臂一揽,呼吸带着灼热的温度,再自己靠过去:“希衡,别躲,听我说完。” 希衡一僵,她想到了二人的过往,到底没有再离开,而是正视玉昭霁。 她尽量正视他,不被他眼里的情海淹没。 玉昭霁这才能接着刚才的话说,他好像也迫切地希望希衡知晓这一切,他想要所有情念都有归处。 因何而发,便落往何处。 “那时,我想着复活你,却又恨你。我恨你明明能夺舍复生却不愿回转,我恨你被区区萧瑜风所杀,我杀不了你,萧瑜风却可以。那时,我的恨太多了。” “这样多的恨,让我压抑在心底的爱也堂而皇之如洪泄出,所以,我放任自己宿在你的尸骨旁边,我也没想过尊重你的尸骨,那时我已疯魔,我和礼阳原本约定的日子是在第二日,但当夜我便不能忍。” “在那数个纠缠的念头中,有一个念头飞逝离去,那么飘渺,却被我抓住了,那就是:良宵苦短,我一刻也不想放过……” 良宵苦短、鸳梦之志,剩余的话还用玉昭霁说吗? 但看他的神色,他真的想说出来,希衡不免胆战心惊,脸红耳烫,她及时出声:“够了,玉昭霁。” 玉昭霁盯着她,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希衡蹙眉,下意识别开了眼:“……别太过分。” 这句话已不似寒冬,反倒像是和玉昭霁打着商量、各退一步。 然而,魔是不会退一步的,他只会察觉到对方的软化,趁机再进一步。 玉昭霁如在黑夜中独行太久的旅人,乍然见到前方灯暖,哪怕这灯闪烁着、明灭着,让他退却,难道他就会真的退却吗? 不会,永远不会。 玉昭霁声音缱绻,似诱着希衡说点什么,他眼里亮闪着漫天星辰,一眨眼,星子摇晃:“希衡,你在想什么?你怕我?还是……” 他把爪牙收起来,把渴望和贪婪藏好。 他的声音也刻意软了下来,如能溺毙任何人,同时,扣着希衡的手也松了开去,他温柔地替她拂开一片落在发间的柳絮。 柳絮拿开了,却还剩点点绒毛,玉昭霁也清和细细地理开。 “其实,你没什么好怕我的,世间男子有许多面孔,有的外宽内忌,对外和颜悦色,对内猜忌多疑,有的则是对外残酷,对内则温柔迢迢,我那时激进了些,可我后来不是没有吗?” 玉昭霁又一次收起了自己的爪牙,竭力想要表现自己宜室宜家。 他偏生了一副谪仙一样的容貌,刻意温柔下来时连希家君子也要说一句难以争辉。 偏偏,希衡实在是太了解玉昭霁了,她了解他的峥嵘,希衡闭上眼:“玉昭霁,正常一些。” …… 那些温柔缱绻的气氛,被希衡一语戳破。 玉昭霁怔愣一瞬,瞬时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太过。 他刚才用的法子,是主上对臣子用的法子。主上对臣子关怀备至、体恤待下,哪怕是魔族的臣下,也非常受用,会生出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之志。 可是,他和希衡不是那样的关系,更别提希衡这般了解他。 是玉昭霁见希衡今日似有动摇,他太想和她在一起,从而剑走偏锋得太厉害。 玉昭霁毕竟是玉昭霁,他被希衡戳破,居然也没有慌乱,而是颔首:“好。” 好?希衡看他,他承认得真坦荡。 玉昭霁刚才松开了希衡,现在也没有刻意再扣住她,但是,他担心希衡不敢面对男女之事,又生出遁逃之心,便悄然将空天印张得更开,至少能阻住希衡离开的速度。 希衡自然察觉了玉昭霁的动作,她心里反倒觉得正常多了。 这才是真正的、正常的玉昭霁,他有温和不假,却绝不是那种刻入骨髓、犹如春雨的温柔。 他的温柔难以言喻,总之,和他的本性息息相关。 “希衡,不想回答我吗?”玉昭霁沉声询问。 希衡也在思考,道魔之恋? 她想起自幼所见的希家道侣们,都是淡淡的,若他们之间有一人身死,另一人或许会痛彻心扉,但是,绝不会表露在人前,更不会做出像玉昭霁那样的事。 希衡走南闯北这些年,倒也见过其余模式相处的道侣,但她内心深处,自然更认同希家的相处模式。 可玉昭霁带着她,强窥璧角,听夫妻间嬉笑怒骂。 他更是大胆到想要和她连死了也缠绵,也不畏一切到在她面前也敢说出。 他的情热烈之至,和希衡如水火一般本不相容,但一旦碰撞,就会产生格外激烈的反应。 玉昭霁见希衡久久不说话,他维持着面色沉静,但是,眼中黑日光芒耀耀,天上太阳摇晃,瞬间改换日月。 夜色瞬至,柔和的月光洒在了两人身上。 玉昭霁抬手,好似要掬一缕月光,捧到希衡的面前,看是否能软化她的心肠。 他改换日月,并非是要强迫希衡,是他先问希衡的,所以,哪怕是拒绝,玉昭霁这次也能接受。 他能接受,但绝不会放弃。 和希衡的纠葛,对玉昭霁来说,已经是跨越生死、绝不放弃之事。他的温和,就只有这区区的程度。 本质上,他的性格特征是占有,不知放弃为何物。 此时,希衡想明白了。 第140章 天道棋局,求道之争 日月改换,天地变色。 玉昭霁在沉黑的夜色下,等待着希衡说出宣判。 他眸色沉沉,哪怕是拒绝也没有什么,区别只在于时间长短,恰好,对玉昭霁来说,时光和寿元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他一眼不眨看着希衡,哪怕是拒绝,玉昭霁也要看清她的脸。正视拒绝,才能迎来翻盘的机会。 他的目光几乎要把希衡逼得融化,希衡现在需要冷静,她必须给脑子降一降温,才好思考一切、回答玉昭霁。 她必须得好好的回答他了。 男女之爱,是这世上最不稳定、却也最炽烈的爱,希衡见多了因爱生祸之事,若她明知玉昭霁的心意,也避而不谈,长久下去,哪怕玉昭霁不想,他也会化作烈火,直到和希衡一起焚烧殆尽。 她抬手微按眉心,把脑子里纷繁的思绪抛出去,仔细着眼于此事。 她微微垂眸时,看见了玉昭霁衣上暗绣的玉兰霜枝,玉昭霁曾经躺在她的棺中,也是这样,墨发如云、银莲发冠。 他握着希衡的尸骨,焚寂魔刀就那么靠在他身侧。他性如烈火,那时静躺着却如一樽玉雕。 希衡当时是什么反应?她震惊于玉昭霁掘她棺墓,入她坟冢,却没有一丝震惊是:他怎么会来? 在什么时候起,希衡已经习惯了玉昭霁的存在? 她知道他会来寻她,来赴比试之约,无论她是否化作白骨、死讯是否传得天下皆知,玉昭霁都会来。 这个问题解决了,希衡又想到第二个问题,她死后的日子里等在凌剑峰是为什么? 她不想离开凌剑峰,是因为不想已死之身再看世间疮痍,她疲乏的魂灵想要歇息,除此之外呢?有没有一个念头是,等着那场还未比完的约定? 希衡一生为道,一生为希家之人,但她死后,知晓玄清宗宗主会猜忌自己,知晓希家不会因一时之恨掀起灾祸,希家之人从不沉湎过去,他们的报复从来都只会在恰当的时候。 她知晓这些算计、考量,她也用考量和理智去面对他们所有人。 唯有玉昭霁,玉昭霁孜孜不倦约她比试,是源于他的爱好,他想要,不掺杂任何利益。 她和玉昭霁的接触,更是弊大于利,一道一魔,成为亦敌亦友的关系,双方都有付出。 兜兜转转、细细数来,希衡发现自己在死后那些时日,看待同宗、希家都是以冷静理智的态度,唯有对玉昭霁,她是以另外的角度。 这说明了什么? 答案隐隐呼之欲出,希衡有些惧怕这个真相,她想要冲破这样的惧怕,触及更真实的自己时,空中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覆下一层阴翳,她衣服上的流光黯淡下来。 她不免抬眸而望,正对上玉昭霁烈焰涌动、炽热情深的眼。 他眼里的野望比任何时候都多,也比任何时候都高兴,淡淡压着唇角。 多智如玉昭霁,他定然从希衡的眼神中窥见了端倪,希衡待他也从来都是不同的,他们是日与月、水与火、魔与道,虽然相对但却如世间阴阳,相互依存,本就该在一起。 既然、既然如此……情之所至,何必再拖延忍耐? 他眼中那轮黑日已经越来越明显,周身已是明显情动之色,玉昭霁朝希衡越靠越近,他想吻上她,甚至,有更深的想法。 也正是这样炽热的举动,让希衡猛然清醒过来。 玉昭霁这时,身上的淡香环绕着希衡,他珍视地要吻下希衡的眼睛,同时,垂在两侧的手缓缓抬起,想要渴求更多。 希衡拉开二人距离,玉昭霁有些讶然,便听希衡道:“你太孟浪了,玉昭霁。” 她别开脸去,脸颊如有火烧,这样陌生的情绪,连她也会害怕。 玉昭霁:…… 他霎时清醒,过犹不及,他此时正该是压抑自己的时候,怎能表露出来,以致于吓到希衡? 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玉昭霁不知为何自己每次面临和希衡谈情说爱的事时,都会昏头。 他立即正色,收起所有的孟浪,可惜希衡已心生警惕,仿佛她一旦说出一点利于玉昭霁的想法,玉昭霁就要拉她共赴春乡。 最终她只折中:“我对你,和对别人不同。” “还有呢?”玉昭霁声声问。 希衡却不再回答,若有抗拒,玉昭霁便从后悔中明了,她需要时间。她现在知道了自己的不同,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和玉昭霁相处,更无法做其余更亲密的举动。 道和魔,哪儿是这么容易的?现在她或许在想道魔相恋的困难重重,还是别的什么? 玉昭霁不再催促,他要是逼得太紧,希衡只会抬起手,化为流光回到修真界,她想走时,玉昭霁也是拦不住的。她不是魔族火热的魔女,也不是无自保之力的闺秀,而是冰冷的剑君希衡。 “这就够了。”玉昭霁道。 他有意让现在情动的气氛赶紧消弭,以免自己失去自控力,便话锋一转:“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曾经你的遭遇,萧瑜风只是表象,另有大能扭转乾坤。” 希衡听见这个消息时,不算太惊讶。 她死亡时本就有种种阴云疑团,金丹杀出窍,太巧合了。玉昭霁坐下,在柳树旁边,为希衡讲述了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包括那一剑、包括希衡死后的界,种种细节全数道来,只省略了他酷刑对待玄清宗宗主之事。 夜凉如水,希衡想到萧瑜风那一剑,无论萧瑜风是否受人利用,他的确有弑师之心,他眼里的恨意做不得假。 但,背后的大能究竟是谁? “寻仇?”希衡道,“不像。寻仇者哪怕利用萧瑜风,当我死后,他也不会不吐露寻仇的快意,至少可以在坟前、在凌剑峰一吐快意。” 毕竟那是大能,不用惧怕玄清宗。 她抵住下颌:“既非寻仇,那是什么?求道之争?” 若是求道之争,那就残酷多了,但希衡回忆和自己有牵扯的所有人,也不知晓自己和谁的道起了冲突。 这就很可怖了,对方想杀她,她却连和对方在哪里有了分歧、求道之争出于哪里都不知道,只能说明,对方的修为、掌握的信息远远高于希衡。 玉昭霁同样认同希衡的想法。 而且,他和礼阳共同使用过悬倒生死壶,悬倒生死壶的存在本就是一件奇之又奇的事:“我和礼阳使用悬倒生死壶,几乎没付出一点代价。” 玉昭霁轻描淡写,眼中沉黑一片,希衡同样闻到了山雨欲来之味。 由死而生,没有付出一点代价? 她再敛眸,回忆当初礼阳呕心沥血炼成悬倒生死壶和青天鉴那日,青天鉴作为逆天道之物,尚且使得礼阳道毁、肉身湮灭。 悬倒生死壶这样的逆天之物,连生死的界限都模糊了,反而使得天降异象、使得礼阳一蹴入道? 这太不同寻常,反常必有妖。 难道是天道钟爱礼阳?不可能,礼阳被天道排挤是不争的事实。难道是天道钟爱希衡,天道广博,知晓希衡会有一劫、悬倒生死壶是她复生的关键,便刻意促成了悬倒生死壶出世? 就种种情况而言,天道确实很钟爱希衡,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是不会有情的,更不会赏善罚恶,赏善罚恶是人道的理想。它怎么会为了希衡破例呢?除非…… 希衡道:“天道的存在,是为了维系世间运转,能让天道反常,说明在未来有什么人或者什么物,能够威胁世间运转。” 玉昭霁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而这个解决契机,在你身上,所以,天道促成悬倒生死壶的出世,让你转生。”他道,“这也暗合了你猜想的求道之争。” 那个能和天道扳手腕的大能老怪,在希衡还只是出窍期时,便利用萧瑜风杀了她。 他占尽先机,而天道为救世,早就安排了悬倒生死壶。 之后,玉昭霁寻遍千山万水,找到礼阳,共同复活了希衡。到这里时,天道的棋局完美落成。 云渺峰。 天亓真君借着宜云真君的身体,在氤氲的池子中,正对月修炼。 第141章 天亓真君的两世 云渺峰水池清波,水映长月。 天亓真君袒露着身体,下半身没在云雾氤氲的水池里,胸膛上用一块白色隔水的布严严实实遮住。 他打心眼里,不认同自己使用女子的身躯,所以用布遮住,但天亓真君又实在需要出来透透气,几万年了,他一直没有实体,漂泊在三界外、虚无处。 他想让清柔的水波,涤荡自己的身体。 他想通过指尖、真切地抚摸世上的一切,指尖穿过重重水波,触到水池底部放置的鹅卵石,圆的扁的,全部摸过去。 天亓真君有撼世之能,以前他在虚空中操纵一方世界,尚且没有这样的喜悦感,如今只是泡泡水池、摸摸石头,他便弯了眉眼。 可能是因为,这是亲手所触。 他寂寞得太久太久了啊。 天亓真君悠悠一叹,手中凝出一层水雾凝结的眼罩,覆在自己眼上,他缓缓闭眼,享受这悠闲时刻。 水,他凝的是水,也是世所罕见的神水灵根,和希衡一样。 天亓真君靠在水池壁上,云渺峰上不时有弟子来往,他们看不见“宜云真君”在水池沐浴,而是在外面,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谈论玄清宗近来发生的事。 “宗主出关了,这下,我看哪些妖魔敢横生枝节。” “宗主怎会忽然出关?”说话那人一拍脑门,“我忘记了,近来万花诡楼、鬼墟幻市之事闹得这么大,天下妖魔好像都齐出了,听说魔族九界那边也在战,他们的太子杀得冥河水暴涨几尺。” “那些在魔族战败的魔,便想发设法溜到修真界来,真是搅得天下大乱。” 弟子们唏嘘,说起这些事时,好像离他们很远,但谁知道哪天他们下山一趟,或许就能碰见妖魔作乱杀了他们呢? 天下大势和每个人都是息息相关的。谁若是有能力,还是尽量掺杂到天下大势中去,把它往好处引…… 若是华湛剑君在就好了…… 华湛剑君…… 这话题沉重,说话的弟子勉强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华湛剑君座下弟子王枫,你们知晓吗?” 另外的弟子白他几眼:“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又不是刚入宗的新弟子,当然知晓。王枫师姐身镇平江堰,是最得华湛剑君真传的弟子,修为比她几个师兄还高。” “我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说,王枫和江离厌等人打了起来,你们可知晓?” 那几人齐齐摇头。 这弟子道:“自那日鬼墟幻市平,华湛剑君进阶后,却没回宗门,温雨勉、江离厌等人垂头丧气回了宗,大病了一场,之后就传出了他们被逐出师门、萧瑜风更是被剑君动手、清理门户之事。” 他说话时非常小声,这些事无论大家私下怎么热议,都是藏着掖着的。 “后来,他们每日除开修炼,就去凌剑峰峰底跪下,日复一日。王枫回来了,不知说了什么,和他们大吵一架,昨日更是直接打了起来。” …… 外间的叙说远没停止,却扰了天亓真君的思绪。 不是他们的话扰了思绪,而是天亓真君的思绪本就不静。 他取下眼上白纱,属于宜云真君的那双眼睛,此刻布满寒霜,天亓真君的唇角温润含笑,但眼里冷得太快,就让他看起来十分渗人。 华湛剑君,希衡,她活得太久了。 她平安历劫的次数,过于超脱了天亓真君的预测,让他不悦地想起曾经的失败来。 他和这位剑君,若不是必须竞逐的对手,哪怕做不成知己,也定然是好友往上。 他们都是神水灵根,都是修道之人。 他们都抱有改变世间的理想。 ……但是,仙位易得,神位难求,他的终点和希衡的终点是一样的,而每个终点,只能站得下一个人。 这就注定他们要彼此相杀、只能留一个。若希衡只是修真界许许多多的普通天才,天亓真君恐也会放她一马,但是,她惊才绝艳,开创人道、证得杀道。 她早晚会和他一样站在终点,所以,她必须死。 水渐凉,天亓真君的伤还没好全,不能掌控宜云真君的身体太久,很快,他的睫毛便不自主颤动起来。 宜云真君醒来了。 “我怎么在这儿?”宜云真君嘤咛一声,对于偌大的水池很是惶恐,脚趾一缩,她刚才不是在修炼吗? 天亓真君复又安安静静在宜云真君体内,他平静道:“宜云,难道不是你说修炼了几日,你需要泡泡水池松松筋骨?” 他随口敷衍宜云真君,已经连兴趣都懒得提起来。 这么荒唐的理由,宜云真君却信了,她心里的恍惚也很快被磨灭,宜云真君不知晓,刚才被磨灭的恍惚,是她真正的自我对危险的恐惧。 可惜,天亓真君借着给宜云真君洗精伐髓、给她提纯灵根之事,已经让宜云真君的一切都熟悉了他。 现在,只要天亓真君想,取代宜云真君不过是翻掌之易。 只是他不喜欢宜云真君这副身体,资质太差,纵然他能提高资质,但上限也太低,还是个女身,天亓真君自然想要别的身躯。 宜云真君从水里起身,女子的酮体姣好出水,还沾着无数水珠,那块布落在水中。 天亓真君虽不在意,但也敛下眸,宜云真君咯咯咯地笑起来,几乎已经想到天亓真君熟透耳根的模样了。 这样一个大能,寄居在她体内,竭力帮她提升资质,助她登临仙道,哪怕有时言语略为傲慢,那也是因为她学不会之故。 这不是男女之情,当有什么是男女之情呢? 宜云真君故意清了清嗓子:“你闭什么眼?刚才……”她拖长声音,“刚才我是在水池里睡着了?我睡着的时候你难道没看吗?哼。” “老学究。” 天亓真君微弯的唇角短暂一凝,状若无奈地抚额:“你啊。” 他故意将话说得温吞水润,宜云真君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我去修炼去了,谁知道希衡什么时候回来,这些日子,我要快些做我的事。” “等她回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天亓真君点头,又安抚了宜云真君几句。 但是,他心里还有着许多思虑,希衡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的劫,全失败了。 天亓真君想起了他失败的那一次,那时的他尚有实体,正是因为败在希衡手下,才无缘登临神位、拿到神骨,只能侥幸逃脱,去了无尽虚空、飘渺遨游于三界之外。 之后,他寻到虚空中的时空缝隙,以半残之体穿梭时空,来到希衡还未长成时,就是为了将她诛杀于出窍。 他寻到宜云真君,利用宜云真君、妖龙做下种种事,希衡却还未死。 她为什么不死? 天亓真君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失败的后果。 他得做万全准备,如今他的身体虽无法恢复,但和鬼界沟通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闭眼,一股神明般的意志,降临了鬼界。 第142章 那年,屠杀金阳谷 魔族欲界。 希衡和玉昭霁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 一个能让天道都布局的敌人很可怕,这个敌人在暗处。暗处的敌人会更危险,但是,同时也说明他或身有不足,或忌惮外力,这才在暗中谋划。 希衡道:“此间事已了,我要借道妖界,再回玄清宗去。” “引蛇出洞?”玉昭霁知晓希衡的意思,她知晓有人在暗处害她后,固然可以躲避,但若涉及求道之争,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剑修,也从不喜欢躲避。 玉昭霁道:“引蛇出洞的确可以,但是,若对方此时百倍强于你?”那是连天道都忌惮的存在。 “他的真实实力必然百倍强于我。”希衡思索自己死前的一切细节,那时的她,已经完全被上古情魔毒制住手脚,体内裂血虫王毒也在反噬。 强弩之末,且遭徒弟背叛。 “但是,他在那种情况下,尚且需要借助萧瑜风的手,说明他此时的处境尚且比我艰难。” 不一样了。 现在的希衡,杀道已成,体内上古情魔毒被杀道压制得死死的。 上古情魔毒原是上古凶神等诸神的恶念之一,却连这些神的恶念,也惧怕杀道。 现在的上古情魔毒蜷缩成一团粉雾,瑟瑟缩在希衡体内,生怕杀道看它不顺眼,斩了它。 裂血虫王毒的反噬也早就治好,现在的希衡,不是曾经死时那个疲惫、憔悴、以剑撑着身子才不倒下的强弩之末,她是入分神境便证得杀道、开创人道的璀璨之星。 那些郁气、死亡,都离她远远的了。 玉昭霁喜欢看她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他还要给希衡嘱咐一点事,比如小心驶得万年船,比如可以找希家助力,希家是绝不会愿意培养出来的剑君折戟的,也再比如,可以找他。 他说:“他此时或有困境,但谁知他有什么魍魉手段、奇珍异宝,防不胜防。希家藏书万卷,你可以拿来看,魔族九界藏书如烟,你也可以借阅,当然,不只是书。” 不只是书。 还能是什么? 玉昭霁眼里蕴着点点笑意,偏偏不说破,他很少真正的笑,玉昭霁的笑要么是冷笑,要么便是微微勾唇,丈量好了对方的死穴,便给他一刀。 可他真笑时,哪怕只有眼里浸润笑意,也是玉颜生光,希衡忽地明白了这句话后面暗暗的意思。 不只是书,还有他。 玉昭霁的承诺,重逾万斤,他不只是魔族太子,魔族太子会考虑权术制衡,而身为男子的玉昭霁可不需要。 希衡道:“我若有需要,自会来寻你。” “嗯,那好。”玉昭霁抬手,想要理理希衡的鬓发,太子行宫的方向骤然亮了起来,空中异兽的虚影依次划过,号角声响起。 魔族的号角声有好几种,战时的号角、宫变的号角、寻人的号角全不一样。 眼下的号角前段肃穆波折,配合空中的异兽虚影,说明此事和般若魔界有关,后段则又平实,结合前后,说明是般若魔界传来了新消息。 但这消息事关重大,要玉昭霁亲自回去处理。 号角声渐渐密集,有催促焦急之感。玉昭霁遥望了太子行宫,温暖暧昧的气氛笼上了兵戈。 他已经彻底清醒,眼里的情欲渐渐抽离,只是脚下还扎根,没有立即离开。 希衡道:“去,魔族是你的责任。” 太子不只是荣耀的光环,也是他肩上的责任。玉昭霁一定要处理魔族九界的事,那里,魔族九界一日分裂,魔族的子民们便不会停止内斗。 他们,对外有魔的名声,所有人都说魔族好战斗勇。 但他们不知道,魔族若不斗,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身下庇佑的幼魔。 玉昭霁收拢空天印,空天印回归至他体内时,血色流光划过,他颀长的身躯在希衡面前,黝黑的眸中冰冷一片,这时的他,俨然是冷酷的魔族太子。 玉昭霁脚下生风,澹然远去,他至空中月下,对希衡道:“再会。” “三月之后,凌剑峰见。” 希衡遥望他,离别的伤感有瞬间浮起,却又瞬间湮灭:“三月后见。” 希衡和玉昭霁,终究都是理智大于情感的人。曾经希衡的死令玉昭霁冲破了感情,几欲疯魔,但很快,他也能压抑着杀死萧瑜风、杀死薛夺的恨,将他们作为恨意的靶子,吸引希衡复活。 过于理智的人,在一起时是很难的。 玉昭霁离开之后,希衡同样打开魔族欲界之门。 魔族欲界之门可通任何地方,欲,本就是如此,心之所至,身之所至。 希衡的最终目的地是玄清宗,但去玄清宗之前,她先借道妖族王廷。 妖界。 妖族二皇子被妖兵看管着,肃穆的妖兵手持枪戟,将他的殿宇围拢起来,严加看管。 二皇子焦头烂额,他从紧张的空气中感到憋闷,难道是在夺位中胜利的皇兄要杀他?这不该,不该,皇兄虽胜,可也不过是太子之位。 父皇如今大权在握,怎可能眼睁睁看着皇兄杀了他?权力是一个多好的东西,父皇爱重他的位置,胜过爱重他的儿子们,包括太子。 二皇子使了一身手段,终于知道了消息,不是皇兄要杀他。 那,那为什么把他关在这里? 门口一个妖兵与二皇子的皇妃的舅舅的同袍有些情谊,他目露怜悯:“殿下,想想您曾经做的事,您得罪了哪些人,招致今日之祸。” 二皇子心中有数了:“你的意思是,父皇也放弃了我?” 否则他的语气不会那么的笃定又怜悯,怜悯,真可笑,他堂堂妖族二殿下,何时需要兵卒的怜悯? 二皇子想啊想,他这一生,确实是杀过不少人。 他从杀人中,也得了不少乐趣和经验,在杀的诸多人中,他最喜欢杀的是女人。 女人柔柔美美的,她们死前的挣扎都那么弱柳扶风。 可是,杀人是罪吗?以他的身份,杀人根本不是罪,除非是杀到了他不该杀、不能杀、也摆不平的人。 那,能是谁? 二皇子是天狐血脉,他生得不错,拥有天狐的俊俏容貌,但他常年被酒色掏空,眼下有些淡青色。 夺太子位失败,他便只能沉湎酒色了,他不能做别的事。 不能染指朝堂,不能涉及兵权,他此时做对的事是错的,做错的事反而正确。 被掏空了的二皇子负手团团转,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屠杀金阳谷。 金阳谷的男男女女、老弱妇孺,冲天的血光和鲜血一起,将河水都染成血红色。 第143章 那是和师尊有关的东西,他不想扔掉 二皇子记得金阳谷那堆人,他只能说该死。 该死,他们明明是一群器修,器修向来不擅战,器修所炼法器更是对外出售,无论好人坏人,都该是他们的客人。 他们,不该有骨气的。 可这样一群柔弱的器修,却顶着二皇子的雷霆之怒,他们手拉着手、肩抵着肩,筑成了一道铜墙铁壁挡住二皇子的人马进攻。 他们的谷主宁愿毁了传谷秘宝,也不愿意将这秘宝给他。 谷主甚至还说:“无论我们人族、修真界内部如何倾轧,也不是你一个妖应该管的事情。人族秘宝,若拿给妖翻云覆雨,那才是玷污了秘宝!” 二皇子心里恨得要活活咬下他的血肉,却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此言差矣,本殿拿那秘宝又不会用在人族身上,你何必顽固不化呢?为了一件死物,搭上这么多人命,不划算?其实,刚才本殿说的价格,可以再往上高几倍。” 那是够整个金阳谷一辈子花销的钱财了。 谷主嘴唇翕动,周遭以身墙筑成铜墙铁壁的都是他的弟子亲朋,他们中有曾经爱护过他的师叔伯,有他曾谆谆教导过的弟子们,也有和他同舟共济的师姐弟。 一道红光穿梭而来,萧谷主的夫人,金阳谷第一美人从铜墙铁壁后穿越而来。 她也搭了手,再成为一道铜墙,柔庄夫人柔婉美丽,却并不懦弱,某种程度来说,她的力量更为坚定,总能徐徐地给自己丈夫支持。 柔庄夫人道:“夫君,秘宝一旦予他,届时他怎么用、是否用在人族身上,可就是他说了算。何况,哪怕他用在妖族身上,也是妄造杀孽。我等世代供奉秘宝,既享受了供奉秘宝带来的尊荣,也该舍身保护秘宝。” 柔庄夫人一向美丽,可这时她的美,却不只在皮肉间,而在骨魂中。 谷主心中一定,此时,他们一定逃不出去了,为避免他们死后秘宝被人带走,谷主在秘宝关窍处使力连点,妖族二皇子上前欲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看见这传世的秘宝、传说中能够颠倒鬼域的法宝,烟消云散。 之后,就是屠杀了。 他要杀尽这些竟敢螳臂当车的人族,他属下的弓箭齐发,杀戮在来临时,连空气都是闷热的。 地里的花草根部都被鲜血浸泡怄烂,可是,这些人族竟敢在死时也始终蔑视他,没有朝他有一点求饶之举。 妖族二皇子最喜欢杀女人,因为女人死前柔软美丽的挣扎让他着迷,可金阳谷的人族女们,在死前也昂着头,她们始终挺直脊背,没有一点求饶,没有一点痛苦,像是慷慨就义。 这让二皇子更为光火。 更光火的还在后面,谷主自爆了,修士自爆时的力量可以超出平时几倍,谷主自爆得血肉翻飞,灵魂再无转世,那些血块散了妖族二皇子一脸。 自谷主之后,柔庄夫人、还有那些铜墙铁壁接二连三自爆,逼得二皇子不得不带人退走。 没有人会甘心受别人的欺辱,二皇子敢来侵犯他们的家园,他们就以铜墙铁壁刀枪剑戟还击,如若铜墙铁壁被击破,刀枪剑戟被折断,那么,还有他们的灵魂、血肉。 …… 这是二皇子一生中最不痛快、甚至最令他惧怕的杀戮。 这次屠杀之后许久,他都不敢再去杀人,他总觉得对方再柔弱的身躯里也有用不完的血,和对他杀不尽的恨。 之后,二皇子听说金阳谷逃出去了一个少谷主,还有一些家臣,他秉承着斩草除根的念头,派人去追杀他们。 可最终,却失败了。 世上大部分人、妖乃至魔都是识时务的,几乎没有人会收留金阳谷的丧家之犬,和妖族王廷作对。 但总有那些不识时务的、可笑秉承着信念、正义的人会怀他的好事,那个金阳谷的孽种被修真界的华湛剑君救了,这个剑君不只声名在外,还是名门出身,他也奈何不了她。 甚至于,他屠杀金阳谷的事传出去后,为了给两界面上的交代,也为了给那位剑君交代,他推出去了几个手下当替死鬼,在明面上就算把这个事给抹过去了。 二皇子真的以为这个事过去了。 难不成那位剑君、或者那些侥幸逃脱一命的人还要冒着两界开战、仇怨越积越深的风险,前来杀他吗? 他不知道,希衡从未想过要让她的弟子放弃复仇,她教导他剑术、一切,教他破妄破执,只等着有朝一日他亲自手刃仇人,破除心魔。 他也不知道,萧瑜风、金阳谷的后人们从未想过要放弃仇恨,他们的余生都只有恨,屠谷之仇,他们要血洗妖族王廷才肯罢休。 当然,他更不知道的是,哪怕萧瑜风死了,被他的师尊亲手诛杀,他的师尊也千里奔袭、横跨两界,来为他完成曾经的心愿、清除妖族二皇子曾经的孽。 妖界。 二皇子尘封的记忆被打开,金阳谷、华湛剑君、父皇放弃了他。 能令父皇也放弃他的人,除了华湛剑君还能有谁?她证得了杀道,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二皇子浑身血液激冷,他摇头:“不……” 外间,已经有了动静。 一道剑光从妖族王廷上空疾速掠过,妖族王廷的重重精兵,于她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妖皇镇守中殿,在这样危险的人物面前,妖皇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他的殿宇被精兵阵法重重包围,任何人都无法刺杀他。 妖族五名妖圣强者同时莅临,化为五彩流光,截阻在那道剑光面前。 流光、剑光同时落地,五名妖圣面前,是一名腰悬长剑、雪衣泠泠的女修,高华雅湛,见之忘俗,令人不敢有一丝小觑。 她以一人之力对抗五名妖圣的威压,也丝毫不落下风。 妖圣们凛眉,震于希衡进步这么快,她绝非普通的分神期修士。 修士的战力,大多是靠进阶来划分的,可总有些怪物的实力不能靠境界来判断,眼前的华湛剑君,明显就是那样的怪物。她腰间的那柄天湛剑更是不凡。 年纪最大的妖圣以前见过希衡,那时她还没有到元婴期,她的天湛剑也只是一把锋利、削铁如泥的宝剑而已,可如今,当日的冷淡剑修成了以杀证正道、开天辟地的第一人,当日那柄宝剑如今可斩万道。 他才惊觉,修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世间的英侠,实在太多了些。 希衡虽强,可五名妖圣也不怕她。 他们联手,要阻截希衡,法术光辉映映,希衡迎着辉光仰面:“诸位夜安。” 她握住天湛剑剑柄:“几位联手,我定过不去,但我可以重创你们其中一位,斩断道脉,至少要将养几百年。斩断之后,我还能全身而退,等下次再来,重复往昔。” 她每来一次,就会斩断其中一位的道脉。 这是强势的谈判。 五名妖圣也知道,仇恨便是如此,屠谷之恨,别人只怕抛头颅、洒热血,抛弃一切成为怪物也要报仇的。希衡为弟子报仇,此为大义。 妖圣们今夜本也不是真的来拦希衡的,妖皇早就下令,将二皇子给希衡。 妖皇有这么多儿子,二皇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妖圣们来,是别让希衡太猖狂,免得别人以为妖族王廷是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 玄微妖圣作出气势来:“华湛,我虚长你千岁,今日我们并非不能拦你,但妖皇已知晓当初金阳谷一事,陛下英明仁厚,从不徇私,今夜,不会包庇二皇子。” “但你心中需有数,并非我们怕你,而是我们愿结两族之好。” 希衡清楚这是托辞,但她承此情:“多谢陛下仁义。” 五名妖圣对视一眼,让开一条道来,让希衡过去。 他们分开之后,王廷最中央,一名青衣郎君站在那里,希修隔得很远遥望希衡,冷面如霜,他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希修已经许久没有和希家有过任何联系。 他看希衡,或许只是为了看希衡身上还有无希家的烙印。 有的,这位年轻的剑君不似希家的儒修那样温和、雅弱,她是剑修,萦绕着剑修的冰冷、杀气。但是希家自小的教育,永远给她烙上了仁心的烙印。 就连希修身上也有希家的烙印。 宫灯数盏、明月半轮。 希衡也看到了殿宇下的希修,希修身后的宫人们抱着一些书,希衡看了一眼,全是两界之书,包括了巫事。希修如今已经掌握了妖族王廷的核心权力。 她去魔族欲界,也是他一手主导。 希修…… 剑光瞬如万里,转眼之间,迫近希修跟前,希修是个儒修,他的春秋笔和文武棋尚没拿出来,便被剑光削去了一缕头发。 殿下的积水映出他如雪光般煞白的面容,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在。 希衡道:“叔父。” 是叔父这个血缘,救了希修,但是,仅仅只能救一次。 …… 妖圣避开,希修默然。 希修是个聪明人,要让希家后悔的办法有许多,他没必要挑最硬的骨头啃,既无冤仇,何必再和希衡结怨。 希衡直入妖族王廷,她落在二皇子面前时,什么东西淅淅沥沥,地板滑溜一片,二皇子裤子湿透,靠着墙壁恐惧地看着她。 就是这么一个人,依仗着手中之权,屠杀了金阳谷满门,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他死了。 死得很不甘心,因为希衡没有一剑给他一个痛快,他在奄奄一息中惊惧着死亡,眼瞳睁得大大的,四肢惊吓到抽搐,他的眼前好出现金阳谷的漫天火光,柔庄夫人、萧谷主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 他们走来,朝他索命。 不要!不要! 砰的一声!二皇子在极度恐惧中,自爆而亡,轮回了金阳谷的曾经。 希衡收起幻象,别好长剑,朝玄清宗而去。 鬼界。 鬼界分清浊,心有大恨、大恶、大执念的鬼,会在怨鬼界不停厮杀。 怨鬼界的恶鬼们没有一日停止哀嚎、杀戮、戾气,雾气中,唯有一名青年没有和他们一样沉沦。 他在怨鬼界的冥河中,不停地捞一些东西,手酸腿软也不在乎,冥河中是各式各样人的记忆碎片,什么都有,有仇恨也有悲伤,他在千万的碎片中找自己想要找的碎片。 终于,他看到了,但是在冥河中心,离他实在是太远了。 青年没有犹豫,他跳到冥河之中,湍急的冥河很快淹没了他的头顶,他一路扎过去,死死抓住那块记忆碎片。 冥河水,是隔绝怨鬼界和外界的屏障。 鬼躯一旦触碰,就会化为脓水、再在极致的痛苦中重聚鬼躯。 不一会儿,青年的鬼躯就又聚好了,虽然这痛得他连动都动不了,痛得他蜷缩成一团,但他将那团记忆碎片死死抱在自己心脏处。 师尊…… 那是和师尊有关的记忆,他才不想扔掉。 活着的青年背负仇恨、是复仇的剑,被金阳谷众人的意志裹挟着前进,死后,他才像个“人” 像个“自由人” 可以喜欢自己想喜欢的东西,可以有自己的爱。 天亓真君的虚影出现在怨鬼界外,微微一笑,真是痴儿。 “萧瑜风。”他念出他的名字。 “谁?”萧瑜风抬头四望,谁在叫他? 第144章 迷途而返 天亓真君在冥河之外,俯瞰在恶鬼群中的萧瑜风。 恶鬼们见到怨鬼界外来了新鬼,以为又多了一个撒气包,它们喜欢新鬼,新鬼总得挨拳头才能熟知这里的规则。 一群恶鬼涌动,萧瑜风却只知抱着关于希衡的记忆碎片。 他没有参与众鬼的狂欢,远离他们,萧瑜风没有欺辱过任何一只新鬼,因为师尊教导过他,欺凌,是不对的。 天亓真君越来越觉得有意思,萧瑜风真是,做人的时候像地狱里的鬼,做鬼的时候像人间的人。 恶鬼们越不过冥河水,发出鬼哭声,朝天亓真君招手,让他下来、过来。 天亓真君冷冷拂袖,那群恶鬼便被激荡的灵力震出去十多米开外,它们哀嚎着,但是再不敢过来了,缩在另一边又撕扯着其余鬼,继续了新一轮的发泄。 自始至终,萧瑜风任何反应都没有。 天亓真君再道:“萧瑜风。” 萧瑜风摩挲着记忆碎片,还是不说话。 天亓真君:“萧瑜风,本君给你带来了希衡的消息,你也不听吗?” 听到希衡,萧瑜风才望过去,黯淡的眼神变亮,天亓真君笑了笑,知道这对他有用。 他一抓,凌空从清鬼界抓来一个死去的妖族人魂魄:“你的师尊希衡,为替你报仇连闯两次妖族王廷,甚至被送去了魔族欲界,几经波折,终替你报仇雪恨。” “妖族二皇子,神魂尽诛、再无轮回转世之机,他的心腹爪牙也得了一样的宿命。” 萧瑜风黑沉沉的眼动了动,抱着记忆碎片,师尊? 师尊亲手杀了他,他以为师尊是厌极了他,恨极了他,他也的确活该被恨。 可是,师尊杀他后,还去了妖族王廷给他报仇吗? 萧瑜风抱着头,他不敢信:“你撒谎!” “本君是否撒谎,你问问它不就知道了?”天亓真君掐着妖鬼的脖子,送出去。 那名妖族鬼魂怕得差点当场再死一次,生怕天亓真君将他仍去了怨鬼界:“我,是的,妖族王廷都乱成了一锅粥,五位妖圣一起去拦她……” 天亓真君微笑:“她是谁?为萧瑜风说清楚些。” “是,是华湛剑君希衡啊。” “师尊可出了什么事?”萧瑜风忙不迭问,妖族五名妖圣,谁都不是善茬。要不是冥河水横亘在这里,萧瑜风早就冲上去了。 天亓真君勾起唇角:“这么关心她?她可是亲手杀了你。” 师尊杀他,那是因为他该死。可若死了还不悔改,真就该连这具鬼躯也投入冥河中永远也不起来。 萧瑜风不需要对天亓真君解释,他大仇得报,可此刻心里并没有相应的快活,原来报了仇也不会开心……他开心的是又听到了她的消息。 天亓真君见鱼已上钩,温文尔雅道:“萧瑜风,本君可以助你离开怨鬼界,只要你替本君做一件事,当然,这件事不会是伤害你的好师尊。” “不必。”萧瑜风一口拒绝。 天亓真君想过可能要费一番周折,但也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利落,他挑眉:“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吗?难道不想回修真界见到你的师尊?现在你大仇得报,你也该知道了她对你的一番苦心,她曾经是希望你亲手诛杀仇人破除心魔的。难道你还要误解她?” 萧瑜风流下泪来,他什么都清楚了,可是,清楚得太晚。 萧瑜风道:“你不必再花言巧语。” 他死了,脑子反而更加清明:“我修为不过金丹,能帮你做什么事?我的属下、亲朋全部死去,剩下的也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们对你不会有任何价值,如今唯一和我牵系着的,就是她。” 虽然她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但萧瑜风不想再连累她了。 现在就是他最好的归宿,怨鬼界里所有鬼都想着投胎转世重返人间,但萧瑜风不想。 鬼,会慢慢忘记人间的事,萧瑜风的记忆也会淡忘,但他不想淡忘,他一次又一次跳入众鬼惧怕的冥河,把和她有关的记忆打捞上来,一次又一次。 他要守着这些记忆,直到永远。 “愚蠢。”天亓真君道,可无论他多么巧言令色,多么拿话去引诱、激萧瑜风,萧瑜风都始终不再说话。 这次,天亓真君无功而返。 他这次没有时间和萧瑜风耗,他还要去管其余事情,否则,宜云那个蠢货又要将事情办糟。 …… 玄清宗。 正道大宗玄清宗从来都是肃穆威严的,山道上,弟子们或是攀爬磨炼心志,或是相互指点招数,希衡御风归宗时,山下的弟子们抬首。 “唯有真君、长老才能不爬山道而回宗,这是谁?” “你是新来的?哦,你还真是刚入宗的,那当我刚才没说,这是华湛剑君啊!” 弟子们谈起希衡,希衡则已经进入宗门之内。 一入宗门,希衡就发现了不对,人,太多人。 玄清宗内多了许多新面孔,广场上有不少正在领弟子服的新弟子。大多数新弟子哪怕不认得希衡,看她气度修为,也知道定然是宗门内的真君或者长老。 他们朝希衡稽首行礼,然后离开,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傻呆呆的愣头青盯着希衡看。 旁的师兄师姐看不过去,呵斥他们:“这是华湛剑君。” 他们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行了礼:“华湛剑君安。” 没有想到华湛剑君是这般模样,希衡曾以美名、剑名扬天下,可随着她以杀证正道、剿灭鬼墟幻市之后,美名就越来越没人提。 她在剑道的光辉早就盖过其余的一切,容貌、家世乃至种种。 这也是希衡杀徒的消息传开,却仍然没有动摇她的地位、形象的原因。 “师姐,这就是凌剑峰那几位师兄师姐的师……”这名弟子太紧张,一个嘴瓢,就说出了温雨勉白馨儿等人跪在凌剑峰不起的事。 希衡还没到凌剑峰呢。 那名师姐吓得花容失色,虽说没见过剑君动怒,但这话说得太过了。 她立即行礼赔罪:“剑君,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那说错了话的男弟子也连忙行礼,把头低得比师姐更低。 希衡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一件存在的事而动怒、责罚:“无事。” 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问那位弟子:“近日玄清宗多了许多新弟子,三十年开仙门的日子提前了吗?” 修真界正道大宗,三十年开一次仙门,但是不会扎堆开,而是渐次错开,尽量让想要修道的人能够在有生之年赶上开仙门。这样间错开去,差不多五年就有一次宗门开仙门。 如若那次开仙门的不是想要修道的人属意的宗门,他们便可以继续等下去。 师姐、也就是女弟子恭敬回答:“是宜云真君提议,在原定开仙门的日子前再开几次仙门,对根骨的要求也可以降低,广收弟子。” 希衡颔首。 她望着不远处,是一名弟子正在练剑。 他的下盘不稳、手臂发颤,眼色青黑、内体不足,身上还有股脂粉气,显是昨夜纵欲过度。 这是一名新弟子。 而这种层次的弟子,在以前别说成为玄清宗弟子,哪怕是修真界的小宗门也踏不进去。 修道是讲资质的,无资质者修真不过白费岁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希衡环视四周,这群新弟子中,大部分都是这样要根骨无根骨的人,连走路都懒散,只有少数几个好苗子,和少数几个虽然根骨差,却有大毅力之人。 为什么? 玄清宗并非亟需扩张的小宗门,泱泱大宗,选拔弟子应是重质,为何改为了重量? 希衡打算问个清楚,还未等她开口,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便走来,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苦着脸,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扁无真君看到了希衡,眼睛一亮:“剑君,我们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希衡:…… 第145章 宜云阴谋 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一起,左一句右一句在希衡耳边抱怨。 扁无真君:“宗门内来了许多新弟子,有的连基本毒物都不认得,宗主就把他们往紫毒峰塞。我人还没出门,就听童子来报他们中毒了。” 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待我赶过去,满路上都是他们被毒倒的躯体,左一具右一具,还得浪费我的灵药给他们解毒。” 扁无真君的遭遇可谓是十分令人同情,但希衡微微弯了唇角,连本苦着脸的妙元真君也掩袖,袖子乱颤。 扁无真君在正道宗门,可谓是个亦正亦邪的真君。 他不喜别人来打扰他,便在紫毒峰放了毒虫毒植,谁若闯峰被毒,他都放言不治,等别人的师尊来千求万求,他的解药里也一定加了其余折磨人的药。 扁无真君医毒双修,老辣心肠、行事古怪,以至于玄清宗都怕他,不敢上他的紫毒峰。 可这次玄清宗新收的弟子实在是太多,宗主便将人安排了过来,扁无真君虽古怪,却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一个个人被毒得东倒西歪、浑身抽搐,他除了快速给解药还能做什么? 可怜他辛苦多年树立的古怪人设,就这么崩塌了。 扁无真君崇敬希衡,希衡唇角微弯他忍了,可妙元真君笑的动静也太大了。 扁无真君吹胡子瞪眼:“妙元!你还好意思笑老夫,你那里又好过吗?” 说到这儿,妙元真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然后快意的笑容转移到了扁无真君脸上。 妙元真君道:“他们同样糟蹋了我的灵兽。”可怜的她的火精兽,被他们所惊吓,原本定好的产期都提前了许多。 一言以蔽之,两位真君同时对希衡道:“我等定要去找宗主问个明白,再这样下去,这玄清宗不待也罢!” 他们这些真君,寻个宗门开设道场,是为了方便而已,若是玄清宗实在待不下去,他们也能另改宗门——只是,这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个宗门恐怕也没什么好的,而且新加入的真君,总不是核心。 扁无真君希冀地望着希衡:“剑君可要同去?宗主也想往凌剑峰塞弟子,幸而剑君留下的结界够坚固,也幸而剑君之徒王枫一力回绝宗主,宗主忌惮希衡,凌剑峰才没被祸害。” “好,同去。”希衡道,她也很想知道玄清宗宗主为何忽然如此? 事出反常必有妖,希衡的直觉从未出错过。 玄清宗北斗峰。 宗主薛夺便住在此峰之中,薛夺身着日月乾坤服,眉宇清肃,双手握于丹田之前,正在凝神养气。 天空中那道剑光由远及近,薛夺只是微微睁眼,她回来了。 旋即,他又闭上眼,侍剑童子轻手轻脚走来,在他身前站定,恭敬地躬着身子,时间点点漏去,大约三息之后,薛夺才睁眼:“童子何事?” 童子回:“主君,华湛剑君携扁无真君、妙元真君来此拜会。” “知道了。”薛夺起身,整理衣袖后,前往会客厅。 厅内坐着三个人,童子已经分别上了茶。扁无真君长脸、长须,妙元真君清柔、和善,薛夺把视线放在另一名女修身上,华湛剑君希衡。 她从不爱好妆饰自己,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别人第一眼总能看到她。 太出众了,连玄清宗弟子也更多地看到她,而忘怀了自己这个宗主。 薛夺在主位坐下,四方客套一番后,方进入正题:“不知几位光临寒舍,是有何事?” 扁无真君望了希衡一眼,第一个哼道:“宗主,紫毒峰的那些弟子,本君无法教授,他们不过是些庸才,嘴上说着几句喜欢毒草、喜欢医药,不过夸夸其谈而已。” “要知道,就连本君身边的童子,哪个不是五岁就尝遍草药,十岁精通药理,本君这才勉为其难收作童子。至于本君的真传弟子,更是说一句天星下凡也不为过。” 薛夺一直仔细听着,扁无真君身为医修兼毒修,底气总要壮得多:“那些弟子,还请宗主带回,若宗主不带回,本君怕是难以待在此处。” 薛夺正色:“真君何苦如此?本座自会调停。” 妙元真君连忙乘着这股东风:“宗主,还有我那里,那些弟子我也不要,他们把我那儿搅得一团乱。” 薛夺都听了,不时点点头。 他最后看向希衡,顿了一下,方道:“华湛剑君来此,也是为了此事?”比起和扁无真君、妙元真君相谈,此刻的薛夺才算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剑道之巅,只会有一人。 既生瑜,何生亮? 希衡道:“本君来此,也是为此事,凌剑峰不需要有更多弟子,本君也无收徒之心,再则本君座下弟子如今唯有王枫,王枫不日将再往平江堰而去,她也不能代替教授弟子。” 修真界的真君们都分身乏术,向来是收几名真传弟子。 等亲自教了真传弟子之后,其余弟子便由真传弟子教习。若非希衡的年纪在真君中格外年轻,还不到开山之时,凌剑峰也会有诸多弟子。 薛夺颔首:“若只是为此事,本座都可答应尔等。” 他那时听了宜云真君的话,扩招弟子,却没想到宜云做事如此不知分寸,什么样的弟子都往玄清宗领。 薛夺前几日会见九华门门主,那门主便拐着弯说此事,颇有“玄清宗无人,所以什么人都要”的意思。薛夺只能以广结善缘来回答他。 如今,显然也不能把那些弟子赶走,否则,玄清宗出尔反尔,连收徒这样的大事都视之为儿戏,只会丢尽脸面。 “华湛剑君可还有要事?”薛夺倾身询问希衡。 他撇下扁无真君、妙元真君,独独问希衡,但扁无妙元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希衡的确还有事,她道:“本君还想问宗主何故行此举?并非广开宗门收取弟子就是结善缘,修道门槛奇高,本就是为了阻拦在此道难有成就者,蹉跎终身。” 薛夺没想到希衡第一句话就是绝杀。 她看事太透彻了,也不像别人一样会碍于薛夺的身份而虚与委蛇。 在希衡这里,永远能听到真实,虽然这真实往往逆耳伤人。 薛夺含糊、难以正面回答:“此事说来话长。” 希衡道:“那就慢慢说。” 薛夺:…… 扁无真君、妙元真君同时低下头喝茶,以免做出不该做的表情。 正在薛夺想如何解释此事时,门外童子来报:“宗主,宜云真君来了。” 宜云真君一身鹅黄纱裙,腰间悬着酒葫芦,吊儿郎当往里边走。 “宗主。”宜云真君一向洒脱少礼,一只脚刚跨进去,就嚷嚷开了,“宗主,我听说许多真君都不想接纳新弟子们,宗主可千万不能放弃,有志者事竟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尊位上的希衡。 第146章 杂灵根功法 宜云真君这才发现希衡回来了。 她一愣,脸上璀璨的笑容短暂消失,很快就又扬高了头。 以前,是她的错。她以前眼界太浅,被希衡的光芒盖住,所以眼里只能看得到她,想把她拉下马来,但如今的宜云真君已不是昔日的宜云真君。 她一力推行了新的修习之法,使得资质不高的修士也能在修炼之途一路畅通,她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天亓真君辅助她,天亓真君的见识、谈吐间流露出的东西,甚至远远超过宗主。 他绝不是一般人。 宜云真君这时,自觉有了这许多东西傍身,再也不嫉妒希衡,也就不会再故意找事。 薛夺正好找她有事:“宜云,本座正有事要找你,近日有不少峰主、长老、真君找过本座,那些弟子属实太多了,然则,我们玄清宗要他们入了宗门,却也不好再叫他们回去。” “那些弟子,便都去云渺峰,正好你的修炼之法适合他们。” 希衡看向宜云真君,什么修炼之法? 宜云真君一跺脚,急嚷道:“宗主,云渺峰哪儿能收下这么多人?!” 她竟是慌乱之下,半点没给薛宗主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拒绝。 薛夺面沉如水,殿内凝结一股闷窒气息,宜云真君立时感受到强大的威压迫着她的骨头、脊背。 她咽了口口水,手腕发颤,不得已咬着牙:“宗主,我的意思是……可否再商量一二?”这话说得已经软和至极,充满哀求。 希衡以手敲击茶盏盏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作提醒之用。 她的不快是冲着薛夺而去的。 薛夺同样感受到了她的不悦和提醒,希衡是希家之人,她是剑修,心里却仍刻有儒修的道义。在她看来,宜云真君身为玄清宗聘请的真君,薛夺动辄以威压胁迫宜云真君,何尝不是对所有真君的一种轻蔑? 难道真君们领玄清宗供奉,就要忍受这样的呼来喝去? 薛夺明白,希衡的提醒就如同忠言逆耳,一个宗门要想真正发展延续,必须要希衡敢于说实话、劝谏宗主的人。 但希衡的形象实在太少、名声也太亮太响。 薛夺必须得回应希衡的提醒,加上宜云真君已经软化,薛夺也收了刚才那股威压:“自然可以。” 他和颜悦色对宜云真君说:“宜云,你有何要求,都可以朝本座提,只要是不过分的,本座都能满足你。” 他现在俨然一副贤明宗主的模样,宜云真君心里却发堵,一股难言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间。 宜云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她是资质极差的杂灵根,不如妙元真君身后有家世,不如扁无真君医毒超绝,和希衡也不能比拟。 所以,门内诸多真君,其实她最受别的真君瞧不起,连宗主心底也很轻慢她。 宜云真君这些年来将“赶尽杀绝” “人若欺我一尺、我必灭他满门”挂在嘴边,不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不同于人的性格,也有想以强硬作风换真君长老们高看一眼的原因。 刚才,她不过是拒绝了宗主,宗主便以威压胁迫她。 而她进来之前,希衡冷声让宗主下不来台,宗主也一声叱责都没有。 宜云真君抓住手,她,不甘。 宜云真君深吸一口气,想到来时天亓真君的吩咐:“……云渺峰地狭,若要为宗主分忧,恐怕艰难。” “那就把云渺峰周围的两座空峰也给你。”薛夺道,他坐拥玄清宗,不在乎这两座空峰。 那两座空峰,也都是灵脉贫瘠之地,别的峰主都不愿意要。 宜云真君没了推诿理由:“既然如此,宜云愿为宗主分忧,但请宗主莫要忘记凌云之志,按照宜云的功法推行下去,玄清宗自可成为正道第一大宗。” “什么功法?”问话的是希衡。 她非常在意这功法,什么功法能大幅降低修仙门槛?这世间一切皆有伦常,如强势的种族魔族,便苦于生育难以繁衍,弱势的种族长于繁衍。 所以,修仙门槛一定是高的。 如果修仙门槛低,岂不天下人人都能长生,这世间又怎么容纳得下这么多人? 宜云真君不答,害怕地看向薛夺。 薛夺打起精神,轻声和希衡说话:“剑君,这是宜云真君辛苦多年、历经一生心血所总结出的功法,宜云真君是杂灵根,她深知杂灵根修习不易,她一路修习而来,便将这些法子都总结下来,形成一册功法。” “此功法精妙无双,便是杂灵根修习,也能一日千里。” 以薛夺的造诣,再加上他对玄清宗的看重,这功法应当不会出错。 但希衡无法放心,一路行来,她早已习惯小心谨慎,尤其是在暗处有敌人的情况下。 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朝希衡点头致意,他们也看过那册功法,看起来的确精妙。 希衡思虑,仍然询问:“可否一观此法?” “剑君要观,自是可以。”薛夺这里有那册功法的备份,他拿出来,亲自递给希衡,但不知为何,希衡接过那册功法时,他却并未立即放手。 薛夺袖上有昭昭日月,他按住那卷功法册子,希衡起初轻轻用力,薛夺却故意不放。 希衡道:“宗主?” 薛夺露出今日里第一个笑意来:“剑君请,功法就在这里。” 希衡哪里不知,这就是暗中较劲、故意挑衅了。 昔日薛夺对她有敌意,这敌意现在也不小,但希衡没想到,薛夺当着几名真君的面,也会不顾宗主的身份,和她起龃龉。 “那,却之不恭。”希衡回答,她渐渐用力,手腕用力,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她和薛夺现在同用的力量,足以裂山。 扁无真君等人心惊胆战看着这里的暗斗。 功法册子是以特殊玉石所写,极坚硬,但也无法抵挡两位当世顶尖剑修的暗斗,眼见着册子要裂开时,妙元真君忙出来打圆场:“宗主、剑君,快看看册子,正巧我也快忘了这功法。” “今日倒是有眼福了呢。” 妙元真君这么一打岔,薛夺终于没再较劲,希衡面色平静拿到功法册子,和妙元真君同看。 这的确是本不错的功法。 如今修真界中杂灵根为最次,因为杂灵根中各五行的灵力都含有,也都驳杂,比如想凝聚水球、可水球中还含有土沙,根本聚不起来,可谓是做什么都事倍功半。 宜云真君这部功法册子可谓将杂灵根的优点发挥到极致,扬长补短,十分合适。 希衡目前未发现什么不对,要知道,这册子是天亓真君从上古默来,再根据宜云真君本人的水平,故意改粗劣了不少,不让旁人生疑。 “很好的功法。”希衡道。 宜云真君得意一笑,但紧接着,希衡便扣下这功法册子:“但本君仍不同赞同这么大张旗鼓、不知节制扩招弟子。” 宜云真君脸上笑意一滞,薛夺道:“这次招的弟子的确多了些,之后不会了。” 宜云真君别开脸去,总之,她做什么就是错,希衡做什么说什么,宗主都格外有耐心。 她忍了这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可希衡下一句话却是:“不是多了些,而是多了许多,宗主,你不该提前招收弟子,不该放开条件限制。” 这话没让薛夺愤怒,却让宜云真君愤怒了。 她翻身的希望全在这件事上,希衡这是要挖她的心呐。 宜云真君素来沉不住气,一拍桌子:“宗主,别听她的!古往今来,哪个宗门不是新鲜血液越多、英才也就越多?宗主,咱们都已经做了这个事,不能再变了啊宗主。” 薛夺:……闹腾、聒噪、嫌弃。 宜云真君咋咋呼呼的性子,其实很伤修士的耳朵、眼睛。 修士五感灵敏,宜云真君每一次大呼小叫,在他们耳中都像用扩音器那样。 薛夺现在已经后悔当初答应宜云真君此事,但他同样需要偌大的功绩,没想到宜云真君是个蠢的。 他说有教无类,宜云真君为了显示她的博爱宽厚、不同其余仙门卡资质的品质,便什么品性的都招来。 他说扩招弟子,宜云真君恨不得把玄清宗都给他塞满。 宜云真君缺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所以,一抓住这件事,便恨不得做到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薛夺冷声:“宜云,此次本就是你办事不力,不说别的,这么多冗杂的弟子,每月的月俸就要多少?”内事堂的人找薛夺抱怨多少遍了,人员太冗杂了。 宜云真君其实也知道,这次招来的人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多…… 但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宜云真君咬牙:“我知道,以后再不会了,但是门内这批弟子可不能再出变故。” 宜云真君知道薛夺虽叱责她,但是支持这件事,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希衡身上。 而希衡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心善。 宜云真君自以为希衡的善是能被搓圆捏扁的善,便怒而对希衡道:“华湛剑君,你一回来便和几位真君一同来此,绝了那些弟子的路。” “是,他们的资质是不如你们优异,各方面是普通,可每个人都有想上进的心!难道天赋低下者,就要一辈子做别人的踏脚石吗?” 她说到这里时,甚至伤怀起自身,站到希衡面前去:“剑君,你看我,我也是杂灵根,可我今日仍然是真君,我能够和你同处一堂,这就是我的成功,可我不只看得到我的成功,还能看到别人的苦难。” …… 希衡那股不想面对宜云真君的抵触又来了。 希衡这一生,和许多想杀自己的人打交道,也和许多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打交道,但是,她很少和妄图拿自己当傻子,用拙劣的语言技巧想糊弄她的人打交道。 希衡没有拔剑,争执不到能拔剑的程度。 她只是冷然凝望宜云真君,宜云真君倒退几步,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同时苦笑,宜云,她话说得硬气,但是连宗门都不太出,哪儿有什么看到别人的苦难? 都是千年的狐狸精玩儿什么聊斋,宜云真君这举动安的什么心,当别人不知道吗? 在宜云真君快顶不住希衡的气势,要找天亓真君求救时,希衡道:“天赋低下者,可以勤奋、以坚持、以毅力破出一条路来,每个宗门考核也向来包含了这几点。” “可你去看看玄清宗新入的弟子,他们中的剑修,资质不高不说,连基础功都奇差无比,眼青浮肿,身上有寻花问柳之相,这样的人,如何能入仙门?” “这样的人,在此次新进弟子中比比皆是。宜云,本君问你,难道如今大毅力者如此之多,到了能将玄清宗塞满的地步吗?” 剑主杀,希衡证杀道,她哪怕神色不变,身上的气势也足以让宜云真君踉跄后退,跌倒在地。 她在心里唤天亓真君,只是,以往她一唤就出现的天亓真君不知为何,没有应答他。 宜云真君慌了神。 扁无真君也趁机道:“到我峰来的弟子,嘴上说着喜欢毒医,实则连稍微生僻些的毒草都不认识,这样的喜欢谈何求道?难道毅力、喜欢是挂在嘴上的吗?” …… 玄清宗此事闹了有段时间,其实不少峰主、长老都忍受不了那些新弟子。 但是,他们一向能忍,这次听说希衡、扁无、妙元三人一起来见宗主,他们窥到了希望,也一股脑儿飞来。 如今刚到了门口,就听见这桩官司。 峰主长老们也顾不得什么,进来后行礼,然后加入这次纷争,纷纷抱怨起那些新弟子有多么磨人。 峰主长老们都是修习好手,在修习一道绝俗,可是和那群新弟子打交道,实在让他们憔悴不堪。 若说将新弟子们一股脑儿甩给亲传弟子、内门弟子,又会耽误弟子的修炼。 这些峰主长老怎能不烦? 薛夺不胜其烦,他也清楚宜云的心思,知道无论怎么逼宜云真君,她都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让天下杂灵根都能轻松修炼,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好的美名? 薛夺便道:“既然如此,通知各峰不必收新弟子,若有格外顺眼的可以留下,至于其他的新弟子,全送去云渺峰。” 第147章 弟子王枫,拜见师尊 真君们得到满意答复,三三两两一起走出殿内。 希衡和他们虽不太熟,但当日鬼墟幻市中,希衡进阶证道,真君们同为玄清宗真君,此刻也不免送来恭贺之语。 希衡一一回应。 然后借故许久未回凌剑峰,要去看看本峰事务,这才抛下那些真君离开。 凌剑峰。 温雨勉、白馨儿、江离厌三人这些日子,雷打不动跪在凌剑峰峰底,原本玄清宗的人已经习惯了此景。 玄清宗弟子们向来绕着他们走,这三人虽不知为何被华湛剑君“请”出师门,但是,他们都是天资卓绝者,玄清宗弟子们也不会无脑到去羞辱他们、拿言语讥讽他们。 修道一途,并不好走,谁会嘴欠羞辱别人来给自己的仙途增加障碍呢? 大道在上,众生如泥。 可这一日,玄清宗弟子们路过凌剑峰峰底时,难免朝他们飘来奇怪的神色。 温雨勉听了会儿飘来的窃窃私语:“师尊,是师尊回来了。” 白馨儿晦暗的脸上亮了神彩,回过头去,不见那名白衣剑修。 她没有气馁,而是跪得笔直:“师尊终于平安回来了。”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不知,师尊还会不会原谅我们?” 江离厌木然,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还配被原谅吗? 江离厌想到王枫刚回来时,说的那一番话:“你们想叫我在师尊面前给你们求情,让你们重回师门?” 白馨儿点头。 王枫旋即冷笑,她虽是希衡最小的徒弟,但年年镇守平江堰,她的心智远远超出这几名师兄师姐。 王枫一点儿面子也没给他们:“你们无法接受师尊将你们逐出师门,可在我看来,却认为师尊将你们逐出师门得晚了些。师尊仁善,看着你们长大,总认为你们会改、会有进益,她如同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你们,怎么看怎么好,我却将你们看得清清楚楚。” 王枫,冰灵根剑修,在平江堰主刑名。 修真界的人说,王枫是最像华湛剑君希衡的徒弟,但是,比起其师光风霁月、如冰似雪,王枫更如冬日的烈火。 温雨勉等人被王枫如此叱责,还想反驳:“师妹,你……” “别叫我师妹。”王枫抬手。 她一心敬爱希衡,没有希衡,就没有王枫。她是给了她再生之恩、再造之恩的人,希衡的道和追求也如日月恒昌,永远指引着王枫前进。 她看着希衡,就有无限的动力。 王枫冷漠:“你们已经被请出师门,何谈称我为师妹?” “你们有在这里假惺惺、作无用功的功夫,不如快些去云渺峰占个好位置,说不定还能混个亲传弟子的名头。” 她每一句话,都像在往温雨勉等人的心上插刀,温雨勉忍不住:“师……王枫,我好歹带过你。” 王枫和他对视:“救我者师尊,教我者师尊,养我者师尊,你曾带过我,给我煮白粥吃,可我更看清了你们。那时,你们当我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都在我耳旁说了什么,你们忘了吗?” 温雨勉忘了,他的确不知道。 王枫讽刺道:“你们当我是个孩子,当云渺峰宜云真君拿小恩小惠收买你们,给你们送一些夏日的冰、冬日的暖时,你们便感激涕零,你们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的内容则是师尊如何不好。” “温雨勉,你最爱说的一句是:师尊的确如此,可,到底是我们师尊,我是大师兄,我自会多照看你们,弥补师尊的不足。” “白馨儿,你常常会说,可师尊就是不如宜云真君,我们私下说说都不行了吗?” “江离厌,你则最爱说师尊虚伪,宜云自在洒脱。至于死去的萧瑜风,他每次都是笑,轻慢的笑。” 王枫慢慢扫过几人微变的脸,唇边漫出讥讽的笑意:“怎么?不敢相信吗?你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堂而皇之说授业恩师的不好吗?这就是你们做下的、说下的,之后我去了平江堰,反而快活不必再和你们打交道。” …… 王枫一席话,说得温雨勉等人面红耳赤,几乎羞惭得无立锥之地。 原来,以前他们这么放肆,仗着师尊不太回凌剑峰,仗着她的仁慈,在背后这般编排她。 原来,他们那时自以为高谈阔论地点评师尊,落在别人眼里,早将他们看作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且厚颜无耻的小人。 最后,王枫进入凌剑峰,将他们的衣物细软都收拾好,递给他们:“拿着东西,走。” 白馨儿想说些什么,王枫道:“再不走,就拔剑!” 都是剑修,以剑定胜负,未有什么不可。 她的佩剑青虹出鞘,凛然对着他们几人,与温雨勉等人不同,王枫镇守平江堰,她的剑真正斩过江河,剑气霸道。 温雨勉等人无奈,只得走了。 之后,他们便雷打不动跪在凌剑峰底,等着希衡什么时候回来。 王枫虽厌恶极了他们,但他们仍是玄清宗弟子,跪在峰底,她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当他们是空气。 …… 凌剑峰底,江离厌的心已经在痛苦中渐渐麻木,他觉得这样的跪是毫无意义的。 如王枫所说,他们做错的地方在其余事上,做错了事就该弥补,弥补要对症下药。 而他们跪在这里,能起什么作用呢?他们最该做的事是找到师尊,将以前的轻狂全部收起来,去弥补那些大错。 可是,他们没法找到师尊,她去了妖族,他们根本去不了。 他们只能跪在这里,明知无望,却还想着把峰跪塌,师尊会不会网开一面? “师尊!”温雨勉眼尖,他察觉到上空的云忽而散了许多,那是远处有清风徐来。 云层散开,极高远的天空上,有一道雪色身影飘渺过去了。 能在凌剑峰上空御风飞行的只有一个人:华湛剑君希衡。 高阶修士间十分注重距离感,每个峰主的峰上都有禁制,不许别人横飞跨过自己的峰,众人也都遵守这规矩。 所以,温雨勉才一看就知道那是希衡。 再见她,温雨勉想极力表现得最好,表达自己的忏悔之心,他的背更加笔直,跪得也越发虔诚,可天空上的女修,一眼都没望下来。 白馨儿忍不住唤道:“师尊、师尊,我们知错了,馨儿知错。” 她脸上挂着泪,爱美的白馨儿如今一点妆饰都没有,她已经真的知错了,素面朝天,哭得情真意切。 连自以为已经麻木的江离厌,听了这哭都忍不住伤怀,眼里泛着泪光,只是倔强不掉下泪来。 白馨儿道:“师尊,我们所犯之错,一在不敬师长,二在以下犯上,三在偏听偏信,四在忘恩负义……无论师尊要如何罚我们,我们都甘愿领受。” “只求师尊能恩准我们在凌剑峰做个洒扫弟子,以漫漫余生赎罪,偿还师尊恩情。” 她磕下头去,泥地本松软,可白馨儿磕得真心实意,只一下就磕出了鲜血。 温雨勉和江离厌也同样如此,他们带着对自己的厌恨,对往事的后悔,想以头上的痛来狠狠惩罚自己。 凌剑峰底人来人往,来往弟子们不敢驻足,生怕卷入此事,遭人记恨。 他们恨不得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一些女弟子更是当场往广场那边飞走,男弟子们担心落了面子,只是加快脚步。 温雨勉、白馨儿、江离厌不住磕头,眼看着场面就要闹得难看时,天空中的女修终于低眸。 一道清冷的目光朝他们望来,没有一点怨怼,也没有一点亲热,清冷如雪,平静得像是看陌生人。 白馨儿抬起血淋淋的脸:“师……” 一道剑风由上及下,澹然飘落,白馨儿的话没说出口,就莫名说不出来了。她被暂时封了口窍。 那道剑风一抬,白馨儿三人跪得死死的,膝盖却离了地面。 她们被风吹起来,腋下如同有无形的剑风挟制着她们,将她们带离地面,远离凌剑峰。 白馨儿双脚离地,眼泪啪啪地流。 修士的目力是极好的,她清楚地知道,师尊希衡一定能看到她们的眼泪、血水,看到她们眼里的后悔和痛楚,但是,她还是这么决绝地要让他们离开。 她是堂堂剑君,不喜欢别人跪在凌剑峰面前,就可以挥手让他们离开。 白馨儿、温雨勉、江离厌三人被剑风送到该去的地方,而后一道剑气拦住他们还想飞回凌剑峰的脚,将他们活生生逼回去。 华湛剑君希衡,做下的决定不可更改,不会因眼泪心软、不会因道德上的绑架而有所桎梏。 世间的确有那种容易被道德上的绑架挟制的老好人,但是,这种老好人,修不成剑君,她们一般都死在光明前夕。 凌剑峰底的弟子们见白馨儿等哭哭啼啼、在峰底跪着要打开天窗说这事的人被希衡送走后,心下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不用被迫听这些高阶修士的八卦了。 终于不用担心无意识得罪人了。 希衡随手送走白馨儿等人,再落到凌剑峰峰顶。 峰顶上,杏花纷纷、琼苞玉屑之中,一名红衣女修抱着剑,满脸孺慕看着她。 王枫喜欢穿艳丽的红色,以前她到凌剑峰时,自卑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却被希衡收为徒弟。 她在年幼的摸爬打滚中,早就知道了人情冷暖,她知道成为希衡的徒弟是一件多么值得人羡慕的事,而她无才无德,却占据了这个位置,如果再行事高调些,就一定会引来别人的妒忌、加害。 于是,王枫来凌剑峰的一月内,她都只穿普通弟子服,不戴任何首饰。 私下不穿弟子服时,温雨勉他们都穿常服,王枫也不想和他们唱反调,便只穿晦暗普通的常服,从来不碰鲜亮的色彩。 她会夸白馨儿美丽,夸萧瑜风英俊,夸每一个人,独独苛待自己。 直到那日,希衡从外边回来,她刚平了一个实力不错的梦妖,据说这梦妖将人困在梦中,吞食人的七情六欲,助他修炼魔功。 迄今为止,已经有两镇的人惨遭梦妖杀害,平这样的妖魔,应当很危险,王枫想。 然而,平了梦妖的希衡,回凌剑峰第一件事,便是叫了王枫过去。 她带了一个包裹回来,包得格外严实,看不出是什么,王枫拿着包裹不知所措,希衡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王枫打开,看见是几套美丽的衣裙。 一套是鲜亮的赤红,一套是高贵的暗紫,还搭配了步摇钗环,步摇钗环上面也都有法阵,是首饰类的法器。 希衡道:“为师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去换上衣物,为师会叫你师兄师姐他们来给你庆生。”须臾,她又道,“为师记得你喜欢穿红色,怎么到了凌剑峰反而不穿?你这样小的年纪,不必过于压着性子。” “过犹不及,天有伦常,少年少女的心性本就是最跳脱之时,若这时压抑太过,待将来长成时,反而会用尽一切弥补现在的遗憾。” 她亲自给王枫梳头发,把头发打散,从发根梳到发尾。 执剑的手,原来也能这么温柔,王枫红着脸,一切感官都聚在了头发上。 希衡梳好,给插了一只簪:“记得,一切有为师在。” 真温柔啊。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师尊? 她的师尊希衡,虽然没有经常待在凌剑峰,但从来都没忘记过她。 她看穿她故意只穿素色衣衫,看穿她的小心翼翼,所以买来红衣钗环,为她梳妆打扮。 她不只会教授剑法心得,也真的关心她的一切。王枫,一生所幸有此师。 此时的凌剑峰。 希衡落至峰顶,王枫束着高马尾,一身红衣女战将的飒爽打扮,她抱着青虹,见到希衡时便蓦然想要下跪: “弟子见过师尊,弟子不孝,在平江堰多年也未曾归来见过师尊,闻听师尊进阶之喜,特星夜赶来。” 王枫没有跪下去,她被一道无形的剑风阻止了。 希衡走到王枫面前,王枫炽烈如火,希衡清冷胜雪,她仰头孺慕、崇敬地看着希衡。 希衡则道:“瘦了。” 王枫的眼泪霎时便快忍不住,师尊、师尊…… “师尊,当日之事,是枫儿鲁莽,是枫儿之错。”她道,在修真界正道面前不言一句错的王枫,在师尊希衡的面前,泣不成声。 第148章 王枫,你的道是什么 王枫去镇守平江堰多年,并非没有原因。 昔日,王枫在出去历练时,碰见了食人恶鬼,食人恶鬼是极可怕的鬼怪,他们死因特殊,连勾魂鬼差都无法用勾魂索把它们勾走。 这些食人恶鬼大多数会被勾魂鬼差以灭魂印彻底抹杀,但也有一些食人恶鬼会侥幸逃脱,这就是大祸了。 食人恶鬼起初以至阴怨力修炼,等它们修至一定地步,至阴怨力便对它们没用。 它们会依靠食人来修炼,不只是修炼,人,在它们眼中,是无上的美味。 等食人恶鬼吃满一千名人,它们就能夺舍人的身躯,以人的身份,正大光明活在世上。 它们披着人皮,言笑晏晏,白日里和人谈天说地,等到了夜晚,就起锅烧灶,烧开沸水,准备姜蒜,以烹饪的手法来享受“人的美食” 王枫碰见的那只食人恶鬼,刚好吃了999个人。 它现在要吃第一千个人,这样,它就能法力大涨。 王枫必须阻止它,她在打斗间,看见食人恶鬼已经渐渐要融入第一千个人的身躯——它要在内部吃这第一千个人,这样才能有用。 王枫无法,只能一剑穿心,诛杀了食人恶鬼,但也诛杀了这第一千个人。 可是,这第一千个人的身份极其特殊,是悬阳山掌教的独子。 保护他的人赶到这里时,正好看到王枫的剑穿过他的胸膛,王枫身上也一身鲜血。 他们不由分说,仗着人多势众,便将王枫扭了回去。 之后,痛失爱子的悬阳山掌教将失子的痛楚一股脑儿怪在了王枫身上,甚至要动私刑,王枫身陷囹圄,以为自己免不了一顿苦楚时,希衡来了。 她的徒弟,不需要别人来定罪惩处。 那时王枫的手已经被镣铐铐上,在要被动刑时,天湛剑剑光自天而来,剑气荡开后如霜如花,分不清哪里是剑气光辉,哪里是长剑本身。 企图来拦希衡的悬阳山掌教等一干人全被拦下,王枫手上的镣铐被一剑削断。 她向前倒去,落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抱,希衡让王枫靠着她的肩膀,天湛剑未收,对悬阳山掌教道:“不知本君的弟子犯了何等事,要让掌教如此动怒?” 悬阳山掌教:“她杀了本座独子!” 王枫道:“师尊,他的独子已经被食人恶鬼融体,我不杀他,他也会死。” 希衡点头:“嗯,你没错。” 可悬阳山掌教痛失爱子,已经不讲理:“华湛,你今日非要护你这个徒弟?你不过出窍,这么妄自尊大吗?” 说完,悬阳山掌教便举拂尘对希衡动了手,三千拂尘如银丝,每一根都足以削断人的脖颈,悬阳山掌教是化神修为,和希衡隔着的差距太大了。 剑修纵然强,但也不可能跨越几阶打败化神。 然而,希衡剑气清冽,兼之融合了神水灵根,悬阳山掌教的每次杀招都如泥牛入海,他和希衡对阵,就如同跨入了旋涡之地。 而希衡的剑却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无法招架。 悬阳山掌教,落败。 希衡并未杀他,悬阳山掌教的独子已死在王枫手中,如若她再杀悬阳山掌教,那就是和悬阳山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可悬阳山掌教并不甘心,他一狠心,便祭出了正道至宝——神罚。 神罚作为正道至宝,一直镇压着平江堰下的东西。平江堰下的东西在修为上可能不高,但是,它们会诅咒。 而诅咒,向来是最防不胜防的。 原本神罚是不能被用作私人比斗的,但悬阳山毗邻平江堰,神罚便一直由悬阳山温养、代管。 神罚一出,平江堰下的巫妖惨嚎之响彻千里,王枫自然也听过神罚之名,知晓神罚的威名,她担心希衡会因此受罪,便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朝神罚斩去。 她原本以为她会被神罚震开,没想到,神罚居然碎在她面前。 神罚作为正道至宝,不怕妖魔,不怕鬼怪,所有妖魔鬼怪的攻击对它都没用,但是,王枫是灵巫血脉,神罚作为被上古灵巫族造出的正道至宝,能够压制巫妖,却独独怕灵巫一脉的血。 而王枫,身上有血。 正道至宝神罚就这么碎了。 它碎裂时,天地变色,平江堰立时动荡不安。 希衡、在场弟子包括头脑发热的悬阳山掌教都顿住了,在这剧烈的变故面前,每个人的脑子反倒清醒。 希衡、悬阳山掌教立即放下刚才的嫌隙,前往平江堰查探,就连悬阳山其余长老也齐齐被惊动——悬阳山掌教想对王枫动私刑,他原本是瞒着诸位长老的。 待一行人到了平江堰,已然发现,江水滚滚,变得乌黑。 水中浮起许多头发,乌黑的长发染黑了江水,这些就是巫妖。 它们是诅咒的源泉,瘟病的化身,希衡等真君立即联手,补上了神罚的力量,活活将快浮出水面的巫妖再给镇压下去。 ……但是,从此,平江堰再也离不得修士了。 悬阳山掌教因一己之私,私自动用神罚,罚去镇守平江堰千年。 王枫鲁莽好勇,破坏了神罚,也被罚去镇守平江堰千年。 华湛剑君希衡虽并无错,但是,神罚碎裂总和她有关系,被罚去镇守平江堰百年。 甚至于悬阳山的所有人,都被罚了,这是正道诸宗商议后的结果。神罚碎裂、巫妖险些出世,他们必须从重处罚。 王枫却不愿意,那日,她红衣负剑,站在正道诸宗宗主面前:“一切皆和师尊无关,悬阳山掌教对我动用私刑,师尊赶来救我是为师之恩,她打败悬阳山掌教后并未折辱、别未击杀,是同道之义,事变后迅速赶往平江堰,是为剑之仁。” “她不该被罚,若你们定要罚她,我愿代为领罚。” “我是灵巫血脉,天生就能压制巫妖,让我去。” …… 王枫铁了心不要希衡被自己牵连,自此之后,王枫就去了平江堰。 她在平江堰镇守巫妖,诛杀妄图想再来破坏封印的妖魔,迅速地成长着。 直到希衡进阶分神,王枫才得到了两个月的假。 无论在平江堰的日子多苦,王枫都没有认为自己有错过。 她没有错,如果当时她不诛杀悬阳山掌教的独子,食人恶鬼就会为祸人间。 如果当时她眼睁睁看着悬阳山掌教祭出神罚,那师尊就会受伤,再来一次,王枫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她一样会攻击神罚。 可此时,希衡一句“瘦了” 王枫却泣不成声,希衡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哭什么?都过去了。” “为师又不是没去看你,这么大的人了,小心哭红鼻子。”她轻轻为王枫擦拭泪水,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王枫哽咽:“是我太鲁莽了,如果我不打碎神罚,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师尊,我听说您诛杀了萧瑜风,定是他做了十恶不赦之事。萧瑜风本就心性偏激,我也是后来在平江堰经历了事才知道。” “无事,都过去了。”希衡仍然道。 “你也无须挂怀神罚一事,天理有定数,神罚镇压巫妖已经几千年,当初被灵巫和巫妖大战,灵巫一族创造出神罚,后来神罚被灵巫后人损毁,其实是一饮一啄的定数,人力很难改变。” 王枫不是爱哭的性子,她是骁勇善战的红衣战将,英姿飒爽的女剑修。 今日哭成这样,实在是见了希衡,有感怀所至。 王枫拉着希衡,她给希衡准备了进阶的礼物,是一本她精心整理的《巫妖病源》 《巫妖病源》是王枫这么多年整理的巫妖一族擅长布下的病和少许诅咒,整个修真界找不出第二本,她知道,世上一切能买到的都不珍贵,这是她的心血,很珍贵。 希衡果然很喜欢《巫妖病源》 直到王枫告退,她都带着和煦的笑意,翻开这本书。 玉昭霁从魔族镜中再窥希衡时,看到的就是她难得温柔下来的笑意,这么明显的柔和,很少出现在希衡脸上。 太子寝宫一派冷硬,玉昭霁很少回来住,偌大的寝宫没有丝毫人气儿,只有魔仆每日仔细打扫。 她因谁而笑? 玉昭霁直接以魔力破开两界,隔空和希衡传讯。 他的投影出现在希衡面前,希衡合上书籍,抬眸:“玉昭霁。” 玉昭霁坐在地上,地上连一个蒲团也没有,他席地而坐,看到希衡的刹那,孤寂的气质中多了几分暖意:“希衡,你见到王枫了?” 希衡也不避讳他:“嗯,你怎么知道?” 玉昭霁挑眉:“你这样的表情,除了见到她,还能是什么?”他有些吃味,“你见到我时,可从来不是这样的表情。” 比起王枫,他差哪儿了? 差在不是一个女人吗? 许是现在希衡心情不错,她明知玉昭霁是什么意思,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每次来见我,要么是寻我比斗,要么是有其余立场不同之事。” 她还能有什么表情?朝玉昭霁微笑,鼓励他下次继续? 这也太畸形了。 玉昭霁颔首:“看来是我的错,,那下次我见你时,带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他的话题又要往危险的地方走,希衡立即岔开:“你不是去魔族处理般若魔界之事了吗?” “嗯。”玉昭霁轻嗯一声,“我只需坐镇调度便是,魔族九界一统是必然,而过程中,反叛是必经之路。若次次都要我亲自去,未免太助长反贼气焰。” “哪怕般若魔界叛到界口,我也不会亲自上阵。”玉昭霁有这个气量。 到了版图宏大时,为君者怎可能次次为将? 希衡知道此理,她默了会儿,仍然问:“玉昭霁,你当初说王枫堕魔,是什么样的情况?” 玉昭霁也不瞒她,他甚至希望希衡知道更多当初的惨状,从而更加惜命。 “她堕魔很简单。”玉昭霁说,“当初你身陨之后,悬阳山掌教知晓没了庇护她的人,便想对她下手。可是王枫是灵巫一族的后代,对平江堰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余正道插手进来,护住了王枫的命。”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希衡仔细听着,一个字都不错过。 玉昭霁也刻意把声音放缓,甚至略显残忍:“悬阳山掌教知晓王枫的弱点,他故意差人在王枫面前诋毁你,王枫无法忍受这样的挑衅,更无法忍受你的死和萧瑜风有关。” “她星夜跨马,离开平江堰,想回宗击杀萧瑜风。” “然后,在路上遭遇了追截,追她的人让她回头,她不肯。她质问为师报仇有什么错?为救命恩人报仇有什么错?她忽然就很厌恶这些嘴脸了。” “之后,堕魔。” “那些人见她堕魔,只能忍痛杀死她,我的魔卫见到她,将她救了下来,带到我面前,见到我第一面,她就问,我怎么才肯杀了萧瑜风?” “她愿意用她知道的、关于平江堰的一切和我交换。” “希衡,你要小心些,你的命很珍贵,你一死,无论是王枫还是……都会断了羁绊,做出你不想看到的事。” …… 希衡知道了。 她切断和玉昭霁的传讯,出去找王枫。 这时,王枫正在摘杏花花瓣,师尊今日回来了,她晚一些练剑也好。 她准备摘杏花花瓣,之后洗干净,做成杏花饼,杏花是涩的,要多放一些蜜,师尊喜欢吃软一些的糕点,对了,她还可以采一些花回去妆点。 王枫记得希衡的每一个喜好,每一个习惯,她轻轻摘花,仔细挑选每一片花瓣。 “王枫。”师尊的声音蓦然从杏花林中传来。 王枫回头看去,希衡缓缓走来,清影似仙,不染纤尘,王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师尊,她最崇敬的师尊。 她给了她新生,给了她一切,她的品性无任何可指摘之处,她的剑光耀三千界。 希衡走到王枫面前:“王枫,为师有一件事要问你。” “师尊请说。” “你的道是什么?”希衡问。 “我的道吗,我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现在主要任务是镇守平江堰,也有除魔卫道,但是修炼的道,我还没怎么想透,应该也和师尊差不多。” 王枫说,她问希衡:“师尊,怎么了?” 却听希衡问:“王枫,为师还想问,若有一日,为师陨落,你会如何?” 啪嗒一声,竹篮掉落,里面的花瓣乱洒一地,零落成泥。 王枫眼睛红了,仰头看着神明般的师尊,她竭力忍住心中的泪意和惶恐:“师尊,您怎么忽然这么说?难道是最近有什么事发生吗?您告诉枫儿,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鲁莽的我了,我在平江堰学到了很多,我能帮师尊。” 她上前拉住希衡的袖子,仔细查探,生怕她身上出现什么伤痕。 希衡任由王枫这么做,她轻叹一声,抚摸王枫的长发:“傻瓜,你的道该是你自己,怎能因我之故,一叶障目呢?” “不,师尊不是叶子,是我的山、我的天。 第149章 巫妖现 希衡和王枫谈了许久,从求道讲到剑心,从“万物终将逝”讲到“天地不灭、圣心不毁” 但王枫十分倔强,她抱着青虹剑,睁着大眼睛认真听希衡讲道,希衡问她什么,她也如实回答。 但当希衡问她问题时,她只有一句:“枫儿资质愚钝,师尊只讲一次是不够的,天长地久,师尊要一直讲给枫儿听。” …… 希衡感到了头疼。 师尊也并不是万能的,弟子在想什么、倔什么,并非师尊想拉就能拉回来。 一些观念想法的改变,并非一夕就能完成,希衡只能慢慢来。 她并不想看到她身陨后,王枫会被逼至走投无路,泣血堕魔,待堕魔后,又不惜拿平江堰的秘密去和魔族交换,替她报仇。 所以,她才要问王枫的道心,她要她有正确的道心,道心应该由己而发,而不该是为别人而发。 可一向乖巧的王枫现在油盐不进。 希衡看着王枫高高的马尾,她抱着青红剑,红色窄衣束腕,一边听讲道,一边抠地上的泥,抠得满手都是泥巴。 希衡:…… 无奈。 她点点隐隐作疼的额,对王枫道:“摊开手。” 王枫乖乖摊开,清水自希衡指尖飞出,替王枫洗干净手上的泥。 王枫灿烂笑着,嘴角都快咧到后槽牙去,她道:“师尊最好了!” 魔界。 玉昭霁在镜前看着凌剑峰上的景色,将希衡对王枫的温和纵容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冷笑了笑,眼中寒霜幽幽,希衡对她的弟子可真好,她自己坐得笔直讲道,却不干涉她的徒弟抠泥巴,徒弟抠完泥,她还帮忙善后。 这样的养徒弟法,难怪王枫在她……身陨后直接堕魔。 玉昭霁忽然有些庆幸,幸而萧瑜风等人遭受小人离间,否则,希衡有这么多弟子,可不是一件好事。 “希衡,讲道没成功?”玉昭霁出声。 这时的希衡已经结束给王枫讲道,独自回到屋内。 玉昭霁掐着时间再度传讯,希衡便知道他又在用魔族秘镜窥测凌剑峰上的事。 她道:“哪天我去把你的镜子折了。”魔族秘镜是和空天印有紧密联系的法宝,天空就是它的眼睛,理论上来说,能看到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随意。”玉昭霁可巴不得希衡来魔界作客。 他点点手指:“你给你的爱徒讲道没成功?”他着重咬了爱徒二字。 希衡回答:“她还小。” 玉昭霁不置可否,难道希衡年岁就很大吗?二百余岁的分神修士,在整个修真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就是喜欢爱护这些弱小的徒弟。 真是畸形的爱好。 玉昭霁心中吐槽,希衡则询问正事:“玉昭霁,我记得以前魔族有燃血之法,可以燃烧魔族精血寿元,换取修炼速度增加?” 玄清宗扩收弟子一事,实在是诡异至极。 她看了宜云真君的功法,的确精妙,可再精妙也只是将杂灵根的修习速度小幅提升,而且,贸然招收这么多新弟子,玄清宗的灵脉恐怕都不够吸。 玉昭霁来了精神:“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希衡将新弟子之事一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怀疑此次新弟子事件之后,就有那位大能的影子。” 纵观宜云真君过去种种“人若欺我,我必屠尽他人满门”的作风,和她此时为杂灵根修士所做的事,是割裂的。 这也是玄清宗主薛夺、扁无真君、妙元真君等人并未被宜云“大义”的举动折服的原因之一,太割裂了。 玉昭霁听罢,便将魔族燃血功法一事完完整整告诉希衡:“燃血功法的确能快速提升魔族的修炼速度,但是,代价不只是精血寿元,还有气运。当初私练此功的魔族已经尽数死去,燃血功也早就被我销毁。” “你们修真界也出了类似的功法?这很奇怪。”玉昭霁道。 “魔族的燃血功之所以蔓延开,是因为魔族好强斗狠,燃血功从一个死去的魔族身上被扒走。” “之后,在魔族的混乱之地传开,哪怕如此,得到燃血功的魔族也尽力掩藏燃血功,不想别的魔学会这功法,否则他就没有优势。” “而修真界的宜云,主动公开杂灵根的修炼功法,她想从杂灵根身上得到什么?” 希衡也不知晓。 所以,她往下查。 她再和玉昭霁聊了一会儿,切断传讯,同时在凌剑峰布下禁制,免得玉昭霁再用魔族秘镜观测。 此时的云渺峰。 宜云真君正在头疼,乌泱泱的一堆新弟子上了云渺峰,云渺峰上的灵气一下子就稀薄不少。 宜云真君之前的真传弟子皱着眉头,看着一摊子事儿,便想脚底抹油。 可宜云真君也烦呀,这些新弟子总不可能让她亲自去带,她看着那群废物就烦——尽给她惹事儿,她虽也是杂灵根,但当初自己踏入仙途,也用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这群人呢? 他们明明进入了别人梦寐以求的玄清宗,却并不珍惜这个机会,反而招狗逗猫,使得别的峰主无法忍受他们。 这是群什么样的王八蛋? 宜云真君声音都低了八度,叫真传弟子去带领这群新弟子熟悉云渺峰,并告诉他们哪些能进、哪些不能进。 吩咐完后,宜云真君这才气呼呼进了主殿。 她在心里唤:“天亓!” “天亓!”跺了跺脚。 天亓真君慢悠悠显出身形:“怎么了?” 宜云道:“刚才在宗主那儿,我叫你你怎么不出现?” 天亓真君温柔含笑:“我当时若出现,难保不会引起薛夺和希衡的注意。你难道想别人知道你一路修习到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勤奋刻苦,而是因为我?” 宜云真君煞白了脸。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立即觉得天亓真君做得对。 她气呼呼灌了一杯茶,抹了抹嘴:“天亓,我们招这么多杂灵根弟子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杂碎……” 宜云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若是为我扬名立万,改变修真界的修炼方式,那么,我们只用招几个杂灵根弟子就够了,我先推出这个功法,让他们修了后,其余杂灵根自取,他们也会记得我的好。” “现在招这么多新弟子来,真是一团乱。”她含糊糊地说。 天亓真君仍然眉眼温润,实则暗道了一句,蠢货。 天亓真君微笑:“不必,你想想,招来这么多杂灵根弟子,别的峰主真君包括宗主都厌恶他们,而你传授他们功法,届时,等他们实力飞速增长,你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玄清宗自宗主以降,舍你其谁?” 宜云真君听完,又壮志凌云,想着未来呼风唤雨的日子。 她没有注意到,天亓真君现在已经越来越少回应她,总是待在一个蠢货的体内,他也会累啊。 杂灵根……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玄清宗勉强恢复到了以前的光景。 那群新弟子虽仍然不招人待见,但是,好歹都聚在云渺峰。他们有时脱不去凡间习气,仍然想着呼朋唤友、斗酒寻花时,玄清宗便用门规约束他们。 可这群新弟子也许是太顺了——他们一来就加入玄清宗,没有经过考核,也就对玄清宗没有基本的畏惧。 居然有几个新弟子胆敢在玄清宗刑堂公然叫嚣、忤逆,被愤怒的刑堂堂主挥手打晕,吊在广场门口好几日,震慑那些新弟子。 这些手段下去,新弟子们好不容易安分了一些。 可是,变故又发生了。 月余过去,玄清宗那些新入宗的弟子,居然有几十名直接筑基成功,连筑基丹都没用。 仅仅一月时间,就能达到这样的飞速进展,实在是太惊人,哪怕是一些单灵根弟子,根本比不上这样恐怖的速度。 一月筑基,这可是未来能成为真君的恐怖速度。 瞬间,那些被打压得差不多的新弟子又开始趾高气昂,在宗门内横着走,宜云真君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少。 那些新弟子在宗门内便开始以“天才”自居,其余弟子也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多数让着他们。 玄清宗又开始变得乌烟瘴气。 希衡觉得,背后的人也差不多要浮出水面了。 在继续查探这件事前,她要先送走王枫。 王枫留在玄清宗内过于危险,反倒是留在平江堰要好一些。王枫是灵巫族后人,对镇压巫妖有着举重若轻的作用,王枫留在平江堰,反而会有人保护她。 比在希衡身边要好。 希衡将王枫送至平江堰,她的剑影结界挡住高空的风,为王枫遮风避雨。 乾坤囊里则有她为王枫准备的许多法器,都从凌剑峰的私库出,希衡将温雨勉等人清出师门后,她座下就只有王枫一个弟子。 她未来也不打算再收弟子,所以,给王枫的法器可谓是应有尽有。 王枫不想那么早回去,拉住希衡的袖子,恳求她:“师尊,我的假还有两天,我还能在凌剑峰陪您几日。” 希衡并不会因为徒弟哀求而改变主意:“宗门内近日鱼龙混杂,太过于危险,你留在平江堰最好。” “既然危险,我更该留下来,保护师尊。”王枫道。 希衡垂眸:“你还需要历练。” 王枫便蔫儿了,她也知道希衡说的是实话,王枫的成长速度可谓是她这辈中的第一名,但是,离希衡差得还是太远。 她的师尊希衡,年只逾两百,就已经是开启以杀证正道的第一人,远远甩出她的同期修士。 和希衡同期的修士大多只是金丹。 王枫冷静一想,她留下来,大概率只能令师尊分心保护她,便接受了回平江堰的事。 平江堰是镇压巫妖之处,巫妖之祸若绵延开,天下都将倾覆。 所以,平江堰周围千里无传送法阵,就是为了避免有心人利用传送法阵,在极短的时间内破坏平江堰的镇压大阵。 到了平江堰千里处的隔龙罩,所有修士都必须停下来,不能再进一步。 如果非要踏入,镇守平江堰的修士就会对来人发动攻击,无论他是谁、动机什么,这是平江堰的铁律。 所以,到隔龙罩外,希衡从高空飞落,带王枫踏上地面。 她道:“为师只能送你到这里,一切小心。” “是,弟子在平江堰,绝不坠师尊威名!”王枫此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是小麦色肤色,健康飒爽,有一种向日葵般旺盛的生命力。 她故意贪玩儿撒娇时,就自称枫儿,还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但在正事面前,王枫眉宇坚毅,一点链子不落。 希衡摸摸她的头顶,王枫乖巧给她摸。 镇守隔龙罩的修士目瞪口呆看着平江堰最凶、性子最爆的王枫这么温顺,但一想,那是她师尊,也就释然了。 说起来,王枫的师尊岂不是……华湛剑君? 这些修士们听了许多关于华湛剑君的传说,现在虽肃穆着脸,却偷偷打量过来。 王枫冷冷扫过去眼风,动了动手腕和拳头,那些修士就自觉移开目光。 希衡也看见王枫故意吓人了,但是,少女心性调皮些也无妨,很可爱,她只当做自己没看到,并不去苛责王枫。 她道:“进去,为师要回去了。” 恰在此时,隔龙罩内部突生变故。 一缕黑烟快速从平江堰内部窜来,横冲直撞,路过之处花草凋零、黑色的毒水渗入地面,一股瘟气迅速蔓延开。 “巫妖!”镇守隔龙罩的修士大惊,幸而他们身上、脸上都有特殊防护罩。 黑烟朝隔龙罩狂冲而来,想要离开平江堰,这些镇守隔龙罩的修士摆下架势来,要不惜代价拦住巫妖。 希衡手中也出现剑影,剑影在她手中快速旋转,随时能助隔龙罩修士一臂之力。 王枫却道:“区区巫妖,师尊,且看我的!” 她挺身而出,抽出青虹剑,脚尖一踏,她身上有印记,直接能穿过隔龙罩,进入其中。 王枫是灵巫血脉,巫妖的病源和瘟气、一般诅咒对她毫无效果,她一剑斩上巫妖,巫妖身上的黑烟触到青虹剑,便发出滋滋的声音。 王枫再探手抓去,红衣猎猎,矫健异常,裹在黑烟里的巫妖便被她伸手抓出,露出漆黑的面容。 巫妖和人族长得一样,只是格外黑、脸瘦如骷髅。 巫妖尖啸一声,王枫脆生道:“大胆巫妖,竟敢强闯隔龙罩,按规当诛。”她结一个剑印,巫妖霎时消灭在她手中。 杀一只巫妖,杀整族巫妖却是不可能的——巫妖曾仗着强大的诅咒能力,想要驱使人族做它们的培养皿,让它们在人族身上练习它们的诅咒、病源能力。 后来,人族和灵巫一族携手打败了巫妖,可巫妖仍然仗着诅咒能力,下了“人族不灭、巫妖不灭”的诅咒。 所以,巫妖是杀不绝的,只能镇压。 王枫利落解决干净一只巫妖,以指擦干剑上残留的鲜血,她将青虹背到身后,笑意粲然乖乖扬头看着希衡,如一个邀功的孩子: “师尊,弟子幸不辱命,已剿杀巫妖。” 她双目亮晶晶,崇敬望着希衡。 她想挡在师尊身前,做她最优秀的弟子,有朝一日能够帮得上她。 第150章 围剿天亓 希衡目送王枫回到平江堰。 等那道红色身影消失在远方,她才收回目光,再度乘风而起,飘飘飞往玄清宗方向。 隔着云气远眺玄清宗,居然遥遥有结丹异象。 希衡在远处观望,结丹异象很少见,只有凤毛麟角的修士在结丹时能够引动结丹异象。 此刻的结丹异象虽然不是天地之间的鸾凤齐鸣,只是浮动奇香,但也足够稀有。 这结丹异象出自云渺峰。 云渺峰的新弟子们刚筑基,就能结丹了? 希衡在远处看了会儿,没有贸然放出神识前去窥探,也没有联系玉昭霁使用魔族秘镜窥测。 任何秘宝、神识窥测大能,都有被发现的可能性,玉昭霁以魔族秘镜看凌剑峰的情形,其实希衡也在冥冥中有所发现,只是她发现对方没恶意后,猜到是他,没有去硬碰硬。 如今,希衡自然不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探测云渺峰。 她有另外的途径。 玄清宗山下,玄清宗是泱泱大宗,以它为中心,有许多修士乃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逃难至此的凡人,在附近聚居成城镇,发展繁荣。 夜市、瓦子全都应有尽有,是难得的市井烟火、繁华气息。 一棵大榕树下,一名白须老者身着一身团花金钱纹的服饰,头上戴着员外帽,他愁容满面又略带讨好地看向来往人群。 来往人群中有不少服饰比他普通寒酸的,他却反而将腰弯得更低。 几名身着玄清宗服饰的弟子好奇张望,他们一看就是玄清宗新入宗的弟子,气度仪态都和真正的玄清宗天骄们有莫大差距。 白须老者见了他们,眼前一亮:“几位仙师,要不要看看小老儿的田铺?” “田铺?”几名新弟子大摇大摆走来,随意拿起白须老者摊前压着的田契地契,把它们摊到眼前看,“小老儿,你卖田铺?” 白须老者将腰弯得更低,接连摆手:“仙师,小老儿并非是卖。” “哦?”新弟子不解,“不卖你摆这儿干嘛?图个好看?” 他们倨傲地说着,却并不舍得放下手中的田宅地契。 白须老者,也就是希衡的化身唉了一声:“小老儿观几位仙师是新来的?仙师有所不知,小老儿祖上也曾是修士,还是玄清宗的某任长老,那时,小老儿家可谓是盛极一时,置办了许多田铺地产。” “可后来,祖上陨落,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在修道一途上并无半点天赋,也就没落了下来。” 他长叹:“家里的田铺地产是卖了又卖,可总还得留下一些养活家里老小。但是,这时常有伤人、糟践作物的妖兽野物在田间出没,小老儿就想着,请一二仙师庇佑,将此田铺地宅和仙师共有,只盼仙师能护上几分。” 几名新弟子懂了。 这就是没有自保之力,想要奉上好处,寻个靠山。 他们来到玄清宗,凡间的财帛在这里没大用,要是能有些田地傍身? 新弟子们笑了笑,吊儿郎当伸手再拿起田契地契,弹指吹了吹:“这好说,你的地在哪儿?” 白须老者刚要说话,人群中爆发一阵呼声:“结丹异象!” “好香啊。” 原来是云渺峰飘来的异香传到了山底,人们仰着头,痴痴望着天空,感受那股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 “结丹的方向是云渺峰?”一名玄清宗弟子仰头说。 “难道又是新弟子结丹了吗?这修习速度未免也太骇人了一些。” 白须老者听罢,脸色怔愣:“结丹?那刚好!” 他弯腰对那几名新弟子道:“几位仙师,不知几位是何等修为?” “筑基巅峰。”为首那名新弟子道,另有几名新弟子捧场,“周师兄只花月余就登临筑基圆满,这可是大造化。” “小老儿,还不把田契地契一并奉上来,有我们周师兄在,什么妖兽野物也不在话下。” 白须老者更显激动谦卑,夸了那周师兄几句,在周师兄压抑不住得意之色时再叹了口气:“这几处田铺地宅就拜托周仙师了,只是,唉,不知几位仙师可否认识那名结丹仙师?” 周师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身旁几名新弟子也压下脸来,扯住白须老者的衣服:“你什么意思?嫌我们修为太低了?” “非也非也。”白须老者惊慌失措,慌忙摆手,“小老儿能得几位仙师庇佑,尤其是这位周仙师,高兴也来不及呢。只是小老儿有一处茶山,本是人杰地灵,产出的茶叶香浓醇厚,却被一只金丹期的妖兽占据。” “小老儿只能请结丹修士来庇护这茶山。” “几位仙师若是认识刚才那位引起结丹异象的修士,可否替小老儿转告一句?” …… “等着。”周师兄冷冷说了一句,拿着新到手的田契地契转身离开。 他们往外走去,一路上还能听到几名恭维他的新弟子愤愤不平:“周师兄您天赋异禀,不就是结丹异象吗?等师兄您结丹那日,场面肯定定为恢弘。” “那可真是鸾凤齐鸣、锣鼓喧天!” 他们离开后,树下那名白须老者也收了摊子离开。 走到一副僻静无人处,白须老者摇身一变,脸上的黄褐斑、苍苍白发、鸡皮老颜赫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雪衣墨发身姿泠泠,希衡化为真身。 她远眺周师兄等人离开之处,化为隐光跟踪而去。 一路上,周师兄的跟班不住慷慨激昂拍着周师兄的马屁,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周师兄何等天赋?不过是让那小人捷足先登罢了!”跟班们未发现周师兄已经生气了,还在拍马屁。 “滚!”周师兄只觉得他们每一下都拍在马腿上,黑着脸大吼一声。 跟班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触了霉头,只能赶紧跑走:“周师兄,明日见啊。” 周期恨恨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人越没有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他们在他面前不断强调他最强,是要提醒他不如那两个人吗? “笑话,我周期刻苦修炼,哪里比不上他们?”周期恶狠狠一拳打在墙上,“那两个人不过是仗着被刑堂堂主罚了一次,丢了脸,所以他们豁得出去……” 周期闭眼,那日“宜云真君”的话历历在目。 “宜云真君”那时含着笑,眉间的浮躁都去除不少,更让人信服,显得高深莫测。 她说:“你们可得努力一些,云渺峰的丹药灵气可都不算充裕,谁先结丹,谁就能获得本君更多侧重,谁若是落在了后面……那可就,泯然众人。” 泯然众人的后果,周期早就尝过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 周期当即撒腿狂奔,跑去云渺峰:“我要见真君。” 云渺峰此时热热闹闹,都在恭贺结丹之喜,谁搭理周期? “周师弟啊,明日,真君今日忙着给王师兄他们授结丹仪式呢。”云渺峰的真传弟子道。 昨日,周期作为云渺峰新弟子中筑基的天才,还被众星捧月,今日,有了新弟子结丹,他就成了白饭粒、蚊子血。 周期梗着脖子,红着眼看了眼人来人往的云渺峰,转头再离开。 在他背后,云渺峰的真传弟子也摸了摸后脑勺,这周期师弟看起来道心不大稳啊? 但其实他也不能理解宜云师尊,为何要吩咐他把每一个筑基的新弟子拦着不让参加结丹大典呢? 这些新弟子进阶过于快速,本就境界虚浮,需要好好沉淀,宜云师尊这时这样对他们,恐怕他们更忽略了心境,鼓着劲儿要修炼、争气。 这样下去,恐怕对心境更不利了。 宜云师尊此举,怎么这么像是杀鸡取卵呢? 这位真传不懂,总归也不关他的事,他闷头照做就行。 周期狂奔下云渺峰,他咬着牙,路上撞见许多人也不管,冲进一家客栈里,拍了灵石在柜台上,要了一间有聚灵阵的房间。 此时,希衡正在这间客栈的上房,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周期自投罗网。 周期冲入房间内,盘腿坐在床上,聚灵阵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他开始修炼。 希衡着重看了他的修炼过程——并不快。 杂灵根之所以在于杂,就是因为无法吸纳过于精纯的灵气,只能吸收杂质多的灵气,否则,就会碎裂。 等到杂灵根吸收完杂质多的灵气,再慢慢转化,这也导致了杂灵根修习速度慢,和体内杂质堆积过多,注定无法走得很远。 现在周期的修炼速度虽然被宜云真君的功法提高一些,但总体来说,在正常范围之内。 所以,为什么周期能这么快突破至筑基巅峰? 希衡隐匿气息,继续观测,只见周期额间密密出现汗水,他想要引导灵气冲击结丹,但是一个不注意,灵气暴乱。 他吐出一大口血,歪倒在床上。 周期挣扎着爬起来,他眼神狠厉,已经有破釜沉舟的气势,双手环在丹田。 “以我之精,奉我之血,遗我灵能,助我成仙!”周期运功,口诵咒语,他身上的灵力乍然变成红色。 同时,这些灵力加速沸腾、暴涨。 直冲结丹关隘! 希衡看到他身上体表处,慢慢生出细小的、红色的小绒,小绒遍布他的全身。 这些小绒上,属于周期的某种寿元、灵慧、精血全被传送走了,到了幕后操纵者的手上。 希衡看到这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新弟子之所以修习得这么快,就是因为献祭精血、灵慧、寿元。 但是,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以为寿元可以再修炼,却不知被攥取了灵魂,天长地久连灵魂都会干涸、碎裂。 魔族不愿意燃血功外传,是因为魔族不希望别人也会燃血功。 这里的功法被大肆宣传,是因为幕后之人,需要许多人朝他献祭灵慧、一切。 希衡到这里时,已经能确定那个藏在玄清宗、暗中戕害她的大能就躲在云渺峰,再不济也和云渺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希衡站起来,穿过墙壁,当她出现在周期房内时,周期滚烫的身躯降下热度来。 此时,他的双眼都布满赤红色的血丝,周期感觉烈焰般的熔炉多了一抹冰雪般的气息,让他灵台多了几分清明和寒意。 周期打了个冷颤,抬起眼来—— 面前站着一名雪衣女子,湛然如神,颜若光华,这是凌剑峰的华湛剑君? 周期一瑟,准确来说,是他身上的邪功瑟瑟。 他刚要开口说话,希衡则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以指点住他的额头,杀道剑意悍然冲入周期的识海,阻截邪功继续吸收他的灵慧。 同时,周期无法承受杀道剑意,幸好希衡是神水灵根,水有奔腾汹涌,也有温和抚慰。 她以神水灵根中和杀道剑意。 这样双管齐下,周期才算是活了下来。 他这时还愤怒希衡毁了他冲击结丹,但是又不敢朝希衡生怒,带着怨气:“剑君,你……” 希衡冷漠睥睨他:“你遭人利用,修炼邪功,随本君走一趟。” 不等周期回答,她手中飞出一条剑影织造的光带,绑住周期,同时不做一点停留,飞回玄清宗。 她给扁无真君传讯:“扁无真君,云渺峰有变,邪功再现,速速调人围住云渺峰,尽量疏散弟子。” 此讯过后,她再给玄清宗妙元真君在内的诸多真君、峰主传了内容相似的讯息。 玄清宗真君们有懒怠者、也各有心思,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和宗门正道面前,他们始终有正道真君风范。 给诸位真君峰主传完讯息,希衡再联系薛夺,告知此事。 将薛夺放在最后一个通知,也是出于希衡的考量: 薛夺作为宗主,和希衡一向不和睦,他这次主导了扩招新弟子,却被邪魔外道利用。 按照薛夺的性格,他定然是先否认此事,哪怕希衡把周期摆在他面前,也错过了最佳时间,只有真君们倾巢出动,才能倒逼薛夺。 一番调令,玄清宗所有人都暗中动起来。 这件事,必须尽早解决,拖不得,如果拖延下去,不只那些新弟子们会献祭自己的寿元、灵慧直至死亡,就连其余弟子,也会羡慕他们的修炼速度,加入其中。 待再蔓延到整个修真界,那更是成了难解的灾祸。 云渺峰上,宜云真君还在主持着结丹大典。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体内的天亓真君蓦然睁开眼睛。 希衡,想要举玄清宗之力围剿他? 第151章 上古法术 玄清宗。 真君们倾巢而动,会引动玄清宗灵力的波动。 这样的感觉很玄妙,如同夜里花开的声音,也如雨雪落下时天空的轻语。普通弟子们可能很难感知,但对宜云真君、天亓真君这样的修士来说,却格外明晰。 宜云真君尚有些惊疑不定:“发生了什么?” 天亓真君微微勾唇,终于来了,这一日。 他待得都已经神思恹恹,早该活动活动筋骨。 天亓真君笑意流转,仍是温柔轻哄的语气:“你到殿外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记得,别出云渺峰,只在殿外看就是。” 他悠悠道:“要是你出了云渺峰,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啊。” 宜云真君有些毛骨悚然,她勉强笑了笑,一颗心跳得格外快,跑出殿内。 天空中站着几名真君,分别站在乾、坤、震、巽、离、坎、艮、兑等八个方位,为首的是一名女法修,名为玄叶。 玄叶真君是不折不扣的法修,和希衡的剑君道号一样,她身为法修拿法修道号,已经领悟法术真谛。 玄叶真君额垂绿叶,木主生机,她站在生门:“宜云,你勾结妖孽,蛊惑弟子,该当论罪。” 风势连天,宜云真君的裙摆被吹撒开来,层层黄纱迭荡开来,她脸上有疑惑:“勾结妖孽、蛊惑弟子?” 她反应过来:“玄叶,你别血口喷人!” 她挑眉,眉目里都是凌厉的攻击性,可宜云真君望了一圈,玄清宗这次的阵势太大了,八方位上八位真君,这是要拿她的云渺峰当做囚笼? 生怕她逃了出去? 宜云真君咬牙:“本君要见宗主。” 玄叶真君额间绿叶放出灵光,笼罩住宜云真君:“那就走,也免得本君动手。” 她额间灵光触到云渺峰,忽而像是受了阻力,薄弱许多,玄叶真君蹙眉,这不是云渺峰的禁制,而是别的力量。 华湛剑君所言果然不虚,这里有邪魔外道,刻意利用那些杂灵根弟子的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玄叶真君额间绿叶垂垂,她不喜欢那些贪婪而不努力、无大毅力还要踏入仙门的新弟子不假,但是涉及到这么多人命,正道真君都不会袖手旁观。 玄叶真君收了额间灵光,抬起左手,莲花般的手诀一掐,指尖飘出灵光。 这灵光威力比刚才大上十倍,可是到了宜云真君身上时,仍然因为云渺峰那奇怪的阻隔淡上许多。 同时,宜云真君生怒,她本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性子,如今咬牙召出本命剑:“本君自己去见宗主,不必你们像押解犯人一样捆本君去!” 滋啦一声,本命剑斩断玄叶真君那道被削弱了大半的灵光。 此时,空中的真君们都看出云渺峰被什么东西隔着,纷纷出手,助阵玄叶真君! 法器灵光、天衣彩带,在空中如猎猎游龙。 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早趁玄叶她们在天上吸引注意力时,便想偷偷溜进云渺峰,先把云渺峰内的普通弟子和新弟子们都给撤出来—— 他们又碰见了阻隔的透明气墙,根本进去不了。 扁无真君和妙元真君对视一眼,懂了。 难怪近日云渺峰美其名曰“弟子们闹腾” 约束弟子不得无故下云渺峰,只有少数弟子能借着采买原由出去,但也不足百之一二。 宜云真君或者说宜云真君背后的邪魔外道,早就将云渺峰改造成了一个不许随意出入的坟场禁地。 幸好,此事华湛剑君发现得早,如果再晚一些,恐怕那些弟子烂死了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扁无真君飞至空中,扬起左手,手面全是毒蜂,嗡嗡飞舞着:“宜云,你最好从里边打开禁制,否则,本君这毒蜂可叮咬万物,包括无形气墙,包括一切阵法。” “等它们一叮咬,云渺峰内将再不存一丝灵气,只余毒气。” 宜云真君此时很是狼狈,哪怕有云渺峰外的诡异气墙阻隔了大部分真君的攻击,可她也应付得左支右绌。 她身上很快就挂了彩,几乎是被压倒性的摧残,长长还不等她躲过上一击,下一击便狠狠甩来。 宜云真君这时完全没了口口声声要杀人满门的狠厉,她知晓自己打不过,真的打不过,心里着急气闷之余,还有些委屈。 她只能硬生生又挨了几下,回答扁无真君:“什么禁制?什么邪魔?” “本君身为玄清宗一峰峰主,你们前来说本君勾结邪魔,证据何在?”她咬牙,难言的委屈,“还是说,你们看着近日云渺峰独大,峰下弟子个个出众,你们生怕本君把你们比了下去。” “你们便一个个的联合了起来,将勾结邪魔的帽子扣到本君头上!” 她咬牙,越说越渐委屈气恨,心中的恨意几乎都要灼烧了她。 玄叶真君等人根本没把宜云真君的话当回事,她们有何可妒忌宜云真君的? 哪怕是近日云渺峰的新弟子们进步神速,她们也只是约束自家弟子,少和云渺峰来往—— 这么些年了,宜云真君是什么样的修为水准,教导弟子又是何种水平,她们难道还不知道?若她真会教导人,云渺峰的真传们就不会现在了还没到筑基圆满。 那些新弟子们进步神速,明显是功法的问题,邪性。 玄叶真君等人猜测那功法或许是揠苗助长、透支潜力,却也没想过宜云真君敢和邪魔联手、编纂邪功、蛊惑弟子。 玄叶真君等真君自八方不动,根本不回应宜云真君的话,只管手下不松懈。 宜云真君紧咬唇瓣,她们怎敢将她的话无视得彻底? 她不甘心,眼瞧着她的新弟子们进阶神速,她要在修真界声名鹊起、名声大噪了。 她怎能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她又疯了般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到你们都怕着、敬着、或者恨着的华湛剑君?” 兜兜转转,宜云真君仍然发现,她还是讨厌希衡。 玄清宗的一些真君们也讨厌希衡,讨厌她做了许多事,显得他们什么都没做。 可哪怕是这些讨厌希衡的真君,到了希衡面前,也从来都不敢放肆。比起杂灵根的她,宜云觉得,希衡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 她困于此,眼里也就只能看到这点东西了。 “怎么?其实这次说本君勾结邪魔、扯什么邪功的幌子的人就是华湛剑君希衡吗?她怎么没来?冤枉人的反而不敢出现对?!” 宜云真君口口声声的不饶人。 她就是要说,就是要闹得天下皆知,要让这风雨传遍修真界。 可惜,这时的玄叶真君等人已经摸清楚云渺峰的神秘气墙的路数,她们找到了一点小小的破局之法。 玄叶真君手边飘出花叶,身后的南辰真君随之补上一记掌风,尽数被神秘气墙吞噬,可趁着神秘气墙咀嚼她们的灵力时,身后六位真君再从不同的方位攻出。 那气墙也有疏漏之处,挡了这边却漏了那边。 一道灵力织成的天罗地网困住宜云真君,兜头盖下,正在愤怒、认为天下不公的宜云真君就这么被网住了。 她的手被束住,“啊呀”一声被凌空吊起,双脚离地。 玄叶真君等人收网,要把宜云真君活活拖出来。 无论是希衡还是玄叶真君等人,都了解宜云真君,按照她的脑子和性格,她不是罪魁祸首,只是被邪魔外道利用了而已。 邪魔外道放着别人不去利用,偏偏找行事粗心大意的宜云真君,便说明,宜云真君对他有特别的地方。 想要救出云渺峰的几千无辜弟子,就得套出宜云真君和他换。 宜云真君极力挣扎,却根本用不上力,她体内的天亓真君已经要被她蠢晕了过去。 废物。 在那里大骂半天别人,连别人早在隐秘布下绝招她都没注意到。 此危急时刻,天亓真君只能提前“融合”、“控制”宜云真君,这个时机不算最好。 所以,天亓真君手一招,一名云渺峰杂灵根新弟子便蓦地飞来。 他飞入了宜云真君手中。 天亓真君微微浅笑,望着他的眼眸,如被蛊惑一般,那名杂灵根新弟子自动发动邪功,将精元、灵慧、寿命献给天亓真君。 他的力量慢慢壮大,满意且餍足。 只有宜云真君骇然看着自己的手抓住那名杂灵根弟子,自己身上也长出红色的小绒,像是在空中吸收着什么。 她明明没做这些动作,她是怎么了? 她身上的红色小绒又是什么? 难道,她被体内的天亓控制了?玄叶等人说的邪魔外道就是他? 宜云真君恍然被这个猜测砸得回不过神来,她实在很难相信,自从她踏入道途,系统就陪伴着她,给她奖励功法,帮她提炼灵根纯度。 后来系统成了天亓,她也只觉得更加亲密。 要让她怎么相信天亓是邪魔外道一事,而她居然被邪魔外道欺骗了这么久? 她无法相信,天上不会掉馅饼,她以为的系统机缘居然是坑害她的东西。 “宜云,放松些,现在本君不斩破天罗地网,可……” 天亓真君刚说完,一道剑光便朝他而来,此剑一出,隐隐听见天下妖魔胆寒惊号之声。 杀道,天湛剑。 希衡自空中掠来,她能斩万道,自然也能斩面前的神秘气墙。 光星碎裂,剑蒸万浪,那道虚空星海做成的气墙碎裂开去,化作无数星星点点,散落在地,又变作了石头和飞灰。就像星子失格,贬为尘石。 云渺峰的屏障因这一剑便碎了。 宜云真君…… 不,此刻应该是天亓真君手中生出漩涡,漩涡活活将天罗地网搅碎。 天亓真君撕开天罗地网,顶着剑风,眼中已经没了惯常的笑意。 希衡——难怪刚才她没出现捉拿宜云,她估计猜到了他在宜云体内,而后便守株待兔,只等着他控制宜云时,最重要的时刻,出来给他致命一击。 真是难缠。 他选择先对付其余真君。 虚空星海墙碎裂,空中的玄叶真君等人也纷纷落下,摆下阵势,齐齐凛然怒对天亓真君。 天亓真君手中漩涡倏忽四裂,如软纱一般蛇行过去,再化为坚冰,想要割碎玄叶真君等人的喉咙。 玄叶真君等人虽不会被照面刺死,但是乾坤法阵阵型已经被打碎。 天亓真君眉眼寒凉:“蝼蚁。” “法修?班门弄斧。”天亓真君以手掐诀,口中不知是什么古奥咒语,顿时,他身上黄衣如层层波浪般涌起。 宜云真君女性化的脸都在此刻变得中性,如水一般充满神性。 自云渺峰开始蔓延至玄清宗,花草树木、飞沙走石都开始变成淡色的水,之后,人也开始变成水。 普通弟子们最先成为水,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骨头变软了、眼睛也晃晃的,他们跌倒在地,慢慢变成一滩水。男子是浅蓝色,女子是深蓝色,他们都成了水,只能缓缓流淌,说不出话、意识也模糊了。 普通弟子之后,连真君、峰主们也被法术影响。 一名真君的脚最先变成水,玄叶真君震惊回首,她专修法术,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法术。 希衡也没见过,这个占了宜云真君身体的邪魔外道,不知活了多久。 希衡也在水中,但是神姿玉骨,并未有半点水化的迹象,玄叶真君也没有,还有几名真君也没有。 几位真君绞尽脑汁想这是怎么回事。 在危急时刻,玄叶真君靠法术阻止几名真君化成水,若真君们也化成水,更不是这邪魔的对手了。 希衡忽而说:“道心,坚定道心。” “南辰真君、玄灵真君……”她点出那几名真君的道号。 “你们是人族真君,修道有成,历经磨难终成道,你们不是随波逐流的水,这邪魔,在扰乱你们的神智。” 一旦被彻底扰乱,就会化为流水。 那邪魔居然和她一样,是神水灵根。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她之间才存在求道之争? 天亓真君微微哂笑:“知道了又怎样呢?” “天法,水界,万物生。” 第156章 魔族太子,来了 上古法术降临。 自云渺峰开始,花草树木、弟子长老化成的水全部重新凝结,扬成高高的冰龙。 天亓真君衣袖翻飞,手指结印,清声喝道:“点睛!” 他手中灵光闪烁,南辰真君等人的双腿已经全部化为水,扭成漩涡要朝冰龙空荡荡的眼窝飞去。 “阻止他,别让他画龙点睛。”玄叶真君精通法术,法术拟于象,如果真让天亓真君将南辰真君等人作为龙的眼睛,那这个法术就太过可怕。 当即,玄叶真君立指在前,催动木诀,长生树。 她身前出现一棵淡青色、飞舞着点点萤火虫绿光的树,树冠青翠,树枝依依,玄叶真君素手一指,长生树树干往下扎根。 以长生树树根,挡住漫天大水,缠住南辰真君等人化成的水。 她竭力催动长生树,以一己之力活活缠住南辰真君等人,但是,也仅仅止于此了,她感觉她随时会断,只有缠住的力量而已。 其余真君见势,忙为玄叶真君护法。 南辰真君等人则只能在这种情况中保持冷静,他们得稳固道心,坚定自己的道,才能从一滩活水变成人。 南辰真君、玄叶真君等人都需要时间,天亓真君就要尽快剥夺他们的时间。 他以挥手,冰龙腾飞至空中,周身长满冰刺的冰龙撞来,它一过去,周围的空气都要寒上几分,天塌地陷一般,仿若要将苦苦支撑的真君直接撞死。 铛! 听得一声激脆,冰龙的龙角被天湛剑直接斩下。 希衡一人一剑,挡在冰龙面前,以一己之力同凝聚这么人力、水力的冰龙相抗,冰龙居然无法再进一步。 天亓真君眸色沉沉,手指猛地往下,灌满力量。 那冰龙也随着他的动作,往下重压,天湛剑一剑挡万钧,并不露怯。 可是,整个玄清宗的一切都已经化成水,天亓真君可以从容不迫调动这些水壮大冰龙的力量。 同时,他自己飞入万水之中,隐匿身形,避免希衡直接攻击他本人——法修强于法术,弱于自身,一旦被剑修近身就太危险了。 现在,摆在希衡面前最直接的问题就是拦住不断壮大的冰龙,给玄叶真君、南辰真君争取时间。 冰龙之力,来源于上古法术。 上古法术是调动的法则之力,一旦失去法则之力,这冰龙也就没什么值得忌惮的了。 希衡手中天湛剑剑身中多了一条流光云彩的光带,如流淌的灵水,天亓真君起初以为希衡要用神水灵根结合剑来对付他。 他在水中冷然含笑,希衡不是法修,想用神水灵根对付他,不亚于天方夜谭。 他忌惮的,只是她的剑而已。 玄叶真君的法术造诣倒是不错,但她活在这个时代,从没学过真正的上古精妙法术,天亓真君更不惧她。 他正悠然自得时,空中却多了某种令人战栗的气息,如同毒蛇贴着皮肤。 妖魔嚎叫的声音更加大。 这是? 天亓真君在水下望去,万水流淌过他的眼睛,显得古朴森然。 他见到希衡手中的天湛剑变得杀气凛然,刚才如冰似雪的希衡,也变得更为凛寒。 这是,杀道? 天亓真君猛地从水中往上游,如一尾有黄色伞状的鱼,希衡要怎么做? 此时,希衡收敛了平时的清冷正气,仿佛褪去儒修带给她的仁心,她完全是一个冰寒酷烈、杀伐果断的剑君,也更像是杀道之主。 她和冰龙缠斗,身法一贯轻灵,但是,天亓真君却能看出,她一步都没退过, 哪怕是暂避也没有,她朝冰龙逼近,手中天湛剑已舞得生出霜雪残影。 待到后来时,她神色不变,天湛剑越来越缓慢,她连身法也不用,大巧若拙,却每一剑落下,冰龙身上的上古法术之力,就要消失几分。 冰龙节节败退,重重落下。 局势怎么转变得这么快?天亓真君凝神细思希衡到底做了什么。 对法修来说,思考从来不会延误战局,鲁莽才会。 天亓真君在水中抬眸看剑,天湛剑剑身上那抹光带已经成了血色的殷红,在雪白的剑身中更显赤色。 那抹殷红之后,好像连接着另一个杀气腾腾的界,里边有妖魔恶人魂灵的嘶吼,也有波涛滚滚惊涛拍案之声。 那是,杀道深渊?天亓真君不得不避杀道深渊的锋芒。 希衡这就开启了杀道深渊? 天下可证道的修士,其实已经算是半仙之躯,证道后的修士领悟的招式,叫做神通。 而杀道深渊,就是注定伴随历任杀道之主的神通,无论杀道之主想或是不想,杀道深渊都跟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 一旦杀道之主被杀戮吞噬,杀道深渊就会毫不留情地吞掉他,将他作为杀道深渊特殊的大补之物,历代所有以杀证道的修士中,九成都死在杀道深渊手中。 一般来说,杀道深渊会在以杀证道修士大肆杀戮后第一次出现,而后再也不会消失。 若那位以杀证道修士避讳杀道深渊,一直不杀戮,那么,他相当于自毁杀道,终究会道毁人亡。 眼下,希衡开启杀道深渊,杀道可斩万道,但是按照希衡目前的修为来说,不可斩上古法术的法则。 希衡便以天湛剑为媒介,释放了杀道深渊,杀道深渊中无人不亡,是一片死灵之地,几乎是三千界中最可怕的地方,想一想,连以杀证道的杀道之主都害怕的地方,会多可怕,毁灭一切。 所以,希衡斩不断法则,杀道深渊却可以。 她以天湛剑为媒介,精准控制着杀道深渊探出少许,刚好能够毁灭上古法术引动的法则之力。 这就是冰龙的力量慢慢消散的原因。 天亓真君骇然,杀道深渊……虽然杀道深渊是悬在杀道之主头上的利剑,理论上来说,不能被杀道之主使用。 但是,希衡能够顶着杀道深渊内想要屠杀一切的戾气,还能这么冷静理智,精准控制到杀道深渊只焚毁上古法术的力量,已过于非人。 天亓真君活了许多年头,见过几名杀道之主。 他们都是天资绝顶惊才绝艳之辈,希衡仍然是历任以来潜力最高的杀道之主。 她的未来不可估量。 难怪,他当初死在她的手上,飘荡在虚空之中……没了身体,只能借着一具女身复活,还得费劲谋算,想在希衡彻底成长前杀了她。 天亓真君冷然,他看明白局势,不再拿冰龙给希衡单方面虐待,而是轻巧召回。 希衡阻截,天亓真君干脆再度默诵法咒,此时,冰龙已经没用了,再打下去,只是会不断消耗天亓真君。 他虽惊骇于希衡的成长速度,但天亓真君若没有后手,也就不是他了。 他自水中游出,明明用的是宜云真君的女身,在水中透明了衣衫,身姿丰美,却半点没有脂粉气,像一个长得精致些的小公子。 水中,宜云真君的发髻上本有叮当作响的钗环,天亓真君不喜钗环,拔下来扔入水中,散了一头墨发。 他游出水面,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冰龙:“希衡,你尽可以彻底诛杀它。” 他一挥手,那条冰龙摇身一变,再度化为水。 只是,这些水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被挤压的痛苦面孔。 这些人,是被天亓真君化为水的玄清宗弟子。 他们成了水,而水,是不能说话的,他们只能挤在一起,感觉自己连脑子都没有了。 天亓真君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想杀他们吗?随意。” 现在摆在希衡面前的问题是,她可以杀死这条冰龙,但是,冰龙是由这些玄清宗弟子长老构成,杀冰龙,就是杀这么多无辜之人。 天亓真君微笑。 别说希衡无法下这个杀手,连此时彻底稳固道心、再度恢复人身的南辰真君,以及调息完灵力的玄叶真君等人都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可能诛杀玄清宗所有弟子? 他们来除这个利用邪功害人的邪魔外道,就是为了保卫宗门、不堕正道威名,也是为了玄清宗的万年基业。 若说他们杀了所有弟子来除魔,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 “哈哈哈哈!”天亓真君早知会如此,他仰头而笑,头发黏哒哒垂在脑后,褪去了温文尔雅的皮,显得有些疏狂。 这玄清宗,一草一木、一树一纸,每一条人命都是他的筹码。 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复活。 漂泊虚空、空虚碎裂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他要活。 天亓真君如此猖狂,玄叶真君和希衡对视一眼,既然不能杀,那就困! 将天亓真君和这些水都困好,以图来日解救之法。 玄叶真君率先出手,希衡按兵不动,她按着天湛剑,只在一旁做掠阵之用。 天亓真君皱眉,他是个心思敏感的法修,很快就猜到希衡和玄叶真君的意图是什么。 玄叶真君率先出手,他必须得关注她,同时,他还得防着一直在一旁不动的希衡会不会突然发作,天亓真君一颗玲珑心肠就这么分成了几瓣用。 他瞥向希衡,想要以静制动、给他威慑? 笑话。 当他是死人,只会眼睁睁在这里看着希衡不动吗? 天亓真君以手结印,双股水蛇缠绕而舞,一个头飞往玄叶真君,一个头飞往希衡。 他迫使希衡出招不就行了? 玄叶真君的长生树拦住攻向她的水蛇,希衡却仍然没有出手,其余意会希衡和玄叶真君战法的真君们则心领神会。 他们上前,拦住那只水蛇头,让希衡可以继续处在暗中,给天亓真君造成巨大心理压力的同时,再伺机困住这些水。 此时,玄叶真君的长生树伸出根系,根系疯狂地吸收地上的水,想要把这些“人”都护在长生树中。 扁无真君的药囊内有山川星河,是他培育灵植毒草的地方。 此刻,他也顾不上会不会毁了他的灵植毒草,也想要装这些水。 其余真君们也纷纷祭出自己的看家法宝,收纳这些水源河川。 天亓真君自然不是吃素的,他只是微微一动手指,便有几位真君的本命法宝破碎。 连玄叶真君的长生树也迅速干枯了一半,她和长生树息息相关,头发也跟着白了一半。 但是,本命法宝破碎了,还有其余法宝,一个碎了还有两个,两个碎了还有十个,长生树干枯了一半又如何? 待到来年春日,长生树仍然会抽枝发芽。 这一刻,在场所有真君都没想过退缩。 他们中有真君偷懒、贪财,他们虽然经过修炼,但也是人,他们有经过放大的欲望,也有一身的坏习性、 但是,在这一刻,承真君道号,救万民于水火,这就是他们的责任。 玄叶真君不顾优雅风度,大喝一声,继续以长生树吸取“水源” 扁无真君药囊碎裂,干脆拿出一只自己精心培育的毒蜈蚣,他操纵这只毒蜈蚣王变大,将那些“水源”吞入腹中。 天亓真君冷笑,无谓的坚持,当他是第一天来玄清宗吗? 这些抵抗他的真君中,不乏有曾经作恶者,他们以为今日发了善心,他们就是好人了? 天亓真君道:“瑜光真君,白剑真君……” 他一连点了许多名真君的名字:“瑜光真君,你曾霸占良田,座下弟子在替你占田途中,打死了人,她的家人求告无门,反被威胁,只能离开这片地方。” “白剑真君,你最得意的法宝,是从你的好友那儿夺过来的。” 天亓真君每点一名真君,说出他的秘辛,那名真君的脸色就要白一分。 他们做过的恶,哪怕之前不被任何人知晓,他们心底也一清二楚。 天亓真君哈哈大笑:“你们杀过的人,永远不会复活,你们做的恶,根本不会抵消。既然如此,你们何不弃玄清宗而逃命呢?” “也省得,碍手碍脚。” 那些真君们虽然没有放弃,但是,心境却大受动摇,天亓真君也越来越占据上风。 恰是此时,天光倒转,他眼前划过一片亮亮的雪光。 天亓真君伸手夹住剑尖,他眼睛刺痛,流出血来,是希衡的剑。 她出手了,寻找了天亓真君最得意忘形的时机。 希衡道:“你在暗处窥伺别人,审判别人的对错,你的错恶为何只字不提?不过是妖魅手段、临时蛊惑人心。” 她雪衣墨发,冷然如风仪秋霜:“最好的改错时间,永远是现在。” 瑜光真君、白剑真君等人清醒过来。 天亓真君暗自咬牙,被当世剑君近身的下场就是——天亓真君在须臾之间被刺了整整十三剑,这还是他用了上古法术水风卷、闪避得当的情况下,按照正常情况,一剑他就该死了。 天亓真君身为柔弱的法修,被希衡的剑气接连攻击,其余真君们也蜂拥而上。 这时,天亓真君连召水源来保护他都做不到,他一掐诀,就活活被打断,只能单方面被殴打。 希衡却没有半点高兴。 这个邪魔外道真被制服了吗?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无法抓住这个疑点。 她的思路很快被另一个可怕之处吸引过去——这个在宜云真君身体里的邪魔外道,死不了。 哪怕是杀道深渊都没有办法融化他,希衡将杀道深渊召出来,杀道深渊就如同看一个死物那般,对天亓真君没有半点兴趣。 其余刺、杀、法、毒更是毫无作用。 天亓真君嘴角含血,虽然狼狈却十分高兴。 他本就是死人,这些人怎么杀得了他呢? 他要等……至于这些皮外伤,他可不在意。 就在这时,天空中赫然出现一轮黑日。 自天亓真君使用上古法术以来,空中的云都成了水,太阳更是不知所踪。 这轮黑日明显不是太阳,而是太阳烛照。 魔族太子,来了。 第157章 天亓真君的过往 天空那轮黑日光华耀耀。 须臾,黑日中浮现一名男子的身影,身形颀长、眉目如谪仙,他站在黑日之中,高空长风吹动衣摆。 玉昭霁敛眸,注视玄清宗下残留的水汽和在苦苦挣扎的天亓真君。 就是他,曾经躲在背后操纵一切,害死了希衡? 他第一看天亓真君的修为,无法看透。 第二看骨龄,想推测年纪,天亓真君附在宜云真君体内,宜云真君不过五百多骨龄,完全不符合天亓真君展现的上古法术和他眼中的古老沧桑。 玉昭霁只能判断他至少在上古时代就已经修成,至于是否比十万大山更早,就无法推测了。 第三看根骨种族。 根骨种族相对要好判断一些,法修中以人族最为有天赋,魔修善修体、巫妖擅诅咒…… 下面这位裹着宜云真君的魂灵,无论从行动还是法术来看,都一定是人族,但玉昭霁也无法从他的魂灵上闻到一点点人味。 反而只有无尽的虚空、无垠的荒芜…… 真是一个古怪的东西。 难怪希衡的杀道杀不了他,目前的杀道只能杀死还活着的人,无法彻底斩灭已经归于虚空的东西。 若是单单凭借玉昭霁的修为和焚寂魔刀,他也无法杀死天亓真君。 但是,玉昭霁拥有混沌火,万物从混沌而来,也终将消弭于混沌。 他手一招,焚寂魔刀出现在他手中,漆黑的刀身上缠绕火焰。当混沌火出现那刻,整个天空都炽热几分。 混沌火…… 希衡忽而察觉到不对,混沌火灭万物,但也生万物。 今日的种种疑点在希衡脑中终于串联起来,花火一般崩裂开。 这个占据宜云真君身体的魂灵,今日一直没有逃,而是和她们正面作战,希衡起初认为他是自信,认为自己能够碾压这么多真君,现在想想却不尽然。 上古法术何其多?他只用了两个上古法术,根本没有到绝境。。 刚才他看似一败涂地,可是希衡、玄叶真君等人根本杀不了他,他没有任何实质损伤。 或许受了皮肉之苦,流了鲜血,但对修士来说,实在算不上大事。 这样一想,他的真实目的……也许就是等着现在玉昭霁来。 可他为何知晓玉昭霁会来? 剩下这个问题,不那么紧迫,希衡不再去想,她立时道:“玉昭霁,收回混沌火,他想死而复生。” 天亓真君见她猜到了,唇角勾起。 他此刻哪儿还有刚才的狼狈模样,虽口吐鲜血,却一掌拍开南辰真君,袍袖飞扬,朝天空中直奔而去。 一道雪影惊鸿般掠来,天湛剑横刺而来,挡在天亓真君面前,仅仅是剑气就让他的脸破损出血。 但天亓真君如同感受不到疼一样,他嘴唇翕动,天空中出现水龙卷,又是一个上古法术,朝希衡砸来。 一个水龙卷还不够,紧接着,凝气为水、风夹水……上古法术不要钱般一个接一个朝希衡砸去,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这才是天亓真君为了真实目的、而爆发出的真实战意。 他此刻的目的不是杀了希衡,因为他知道杀不了,现在,他得去找混沌火。 空中,一黄一白你来我往,法术剑光相映成辉,如一抹雪霜和一株月草在相互角力。天地间风霜水意和炽热的黑日,将此间变作了高温高湿的地狱一般。 这样的动静,其余地下的真君已经很难插手,只能趁此机会转移那些玄清宗弟子。 玉昭霁已经收起混沌火,他手持焚寂魔刀,自黑日中飞下,来到希衡面前,手腕翻转、一刀用力斩出,斩断数十个水龙卷。 他和希衡呈背靠背之态,虽不发一言,却十分默契。 一刀一剑本是孤独的凶兵,可玉昭霁、希衡都太过了解彼此,所以,他们的刀剑一旦合璧,无坚不摧、无快不破,能爆发出比原境界更强悍的杀伤力。 若非此刻玄清宗的山峰峻石都已经化作流水,定然已经飞沙走石、山海崩裂。 天亓真君死死皱着眉头,刀风剑气阻得他无法前进一步,按理,只能被困死在这里。 可是,他总共活了三世。 他的寿命漫长、先知的消息太多,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准备他所要的东西。 所以,天亓真君手心出现一团如星空般的奇石,虚空石,三千界中有虚空,虚空是无尽的荒芜、什么也没有。 虚空是混沌所化的一部分,但混沌本源会吞噬虚空,以免虚空越来越扩张、最终覆灭世界的一切。 这是本能,无法克制。 有了虚空石,玉昭霁体内的混沌火自然而然被引出一丝。 仅仅是一丝,天亓真君就已经如获至宝,他张开手臂,满意地承受袭来的剧痛。 混沌火,会烧灭宜云真君这具身躯,他也会承受活活被焚灭的痛楚。 但比起复活,这算得了什么呢? 天亓真君在空中如同燃烧的火人,高空风助火势,他能感受到皮肉经脉全被烧断,痛得他哈哈大笑。 很快,宜云真君的身躯就被烧没了,在火焰中,出现一名温文尔雅、寸缕不着的男子,长发垂至脚踝,他漫然含笑,尽情享受着世间的呼吸。 “阴阳之体。”玉昭霁冷声道。 此刻,他和希衡都知道这个魂灵的复活之势已成定局,比起狂躁,他和希衡都不约而同更冷静观测天亓真君的一切。 虚空石、上古法术、神水灵根…… 这样的人在上古也不会没有一席之地,可以多翻阅典籍,查他的身份。 希衡凝神,补充玉昭霁的话:“后天阴阳之体。” 所谓阴阳之体,就是同时具备男子和女子的特征,修炼方法也随之不同,天亓真君明显是因为用了宜云真君的身躯,才成了这个模样。 天亓真君的身体刚一凝实,希衡便召出杀道深渊,意图杀死刚复活的天亓真君。 天亓真君此时活了,实力却还未完全恢复,自然惧怕她。 他当即足尖一点,拉开距离,同时冷声嘲讽:“本君可不会给你碰到本君的机会。” 他退开的速度太快,同时手一扬,玄叶真君、南辰真君等人的本命法宝全部破碎,所有玄清宗弟子长老化作的水源又如滔滔江水,挡在他的眼前。 无论是希衡还是玉昭霁,都不会穿过这帘江水,强杀天亓真君。 投鼠忌器,莫过如此。 天亓真君再转头看向玉昭霁:“许久不见,太子殿下。” “孤没见过你,你倒是见过孤。”玉昭霁道,听他这个语气,不像是他在宜云真君体内见过他,而像是在其余时候。 可玉昭霁没那种印象。 他确定自己不会粗心至此,便判断,所以,天亓真君和他的相见,不是这一世,也不是上一世,是另外的时候? 看来这件事,追溯的时间要更早。 天亓真君此时已经笃定自己恢复完全实力后,还“弱小未长成”的玉昭霁、希衡只能被他所杀,便道:“是呢,殿下。” 他语气中含着几分杀意:“昔日本君邀请殿下和本君联手,殿下却因美人之故,拒绝本君……” “既然你非要插手,将来,本君也只能送你去死了。”一个注定会和他为敌的神,他一定要杀。 玉昭霁和希衡都明白那个“美人”指代的是谁,此时天亓真君自以为超脱一切,对希衡就有了调笑般的戏谑。 一身雪衣,素得不能再素,连钗饰也无的希衡,就已经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何况是描画之后? 天亓真君用戏谑发泄曾经败在希衡手下、被她所杀的怨恨。 希衡早不会因为这样的邪魔发言而动怒。 对希衡这样的修习者来说,她强盛时,别人只会口称她剑君,她稍微一弱,那些人就会拿她的脸作为调笑她的武器。 赞她容貌无双,好像这样就能欺辱她。 玉昭霁心中杀意渐渐升起来,面如冷玉:“孤不助她,难道助你?” 美人?他也配叫?! 他以焚寂魔刀避开水流,朝天亓真君斩下一刀,这一刀为了不伤及无辜,自然没太大威力,被天亓真君化解。 但天亓真君化解得也不轻松,狼狈远遁,他冷笑,玉昭霁倒也说得没错,他显然心慕希衡,自然助她。 轰一声!大地塌陷,天亓真君和那些“水源”一起,呼啦啦通过大地的暗河,流入其余地方。 希衡和玄清宗剩余真君们一起,也只救回大半水源,还剩下一小半在天亓真君手中。 天亓真君一路逃至十万大山附近。 他一路掩藏踪迹,倒也不惧怕被发现,找了个僻静的地儿歇息,再将那些“水”盛放在宝瓶里。 做完这一切,天亓真君坐在石上修习。 他体内深处,蓦然出现一个惊恐、崩溃的女声:“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死了吗?” 宜云真君此刻已成了魂体,她待着的地方,是天亓真君的灵台。 宜云真君以魂体不断撞这灵台,想要冲出去,天亓真君不耐睁眼,灵台中汇聚风暴,将不安分的宜云真君活活撞在灵台地。 她魂体受损、万分痛苦:“你……” 天亓真君黑着脸,他也没想到宜云真君没有死。 太早了,他和宜云真君融合得太早了,要是再晚一些,他就能彻底磨灭宜云真君的神智。 宜云真君在灵台地捂着心脏咳嗽,不可置信自己一日之间就失去了所有。 她从云渺峰真君,到被邪魔欺骗、和邪魔勾结,她的弟子们被戕害,她的名誉被损坏,她的肉身也被毁了。 她失去了一切。 “天亓,你不是……你害我!”失去一切的宜云真君没了求生之志,哪怕她魂体受损,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在天亓真君的灵台里,和他同归于尽。 她还未来得及召出武器,一团风暴便再度将她拍在地上。 宜云真君充满恨意地想要爬起来,又被一道风暴恶狠狠拍在身前,她彻底动不了了。 宜云真君含着一口鲜血,不甘愿就这么消失,她至少要杀了天亓真君才行。 可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你……到底……是……”宜云真君哀哀,“到底是谁?” 天亓真君在虚空漂泊太久、也伪装了太久,他的确太累了,心中压着的东西总要倾吐一些。 出不去他体内的宜云真君就是最好的听众。 “我是谁?”天亓真君抚着额,“你最想问的,应该是本君为何会找上你?” 对,对,宜云真君眼里有恨意,为何偏偏找上她? 她灵根不好、资质不好,为何这样的魔头偏偏找上她? 天亓真君悠然叹息:“本君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经,本君也惊才绝艳,是正道宗师。”天亓真君眼里有怅惘、怀念,“那时,多高兴,本君有师长、朋友,有志同道合者相伴而行。” “可后来,他们一个个都死了。修士并非万能,能成神成仙的终究还是太少。” “有一个成仙的机会曾经摆在本君面前,但是本君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柔和”看向体内的宜云。 宜云真君咋舌,他为何放弃成仙的机会? 她不禁问出声。 “斩三尸,则可成仙,无情无欲不插手任何因果,哪怕至亲死在面前也不会动容,这样的斩三尸成仙,不过是从修士转为了天道的奴仆而已,有什么用?” 那很无趣。 天亓真君袖手:“天道,也需要奴仆。” “什么是天道的奴仆?”宜云真君忍不住问。 “天道的奴仆,就是天道让插手的因果,这些仙才插手,为天道作劫、作命数。”天亓真君微笑,“本君一路行来,师长命陨、挚友身死,本君修习,可不是为了修成这种玩意儿的。” “本君要成神,神,就能和天道分庭抗礼,甚至在本神位的领域,还能让天道俯首帖耳。” 天亓真君凛然。 宜云真君一惊,神? “什么神?” 天亓真君诉说:“神位有限,每个神位注定只能有一位,比如,乾坤分阴阳善恶,代表清正的神明只能有一位,代表浑浊的神明也只能有一位。” “本君要做,自然就做这样的大神,做小神有什么用?本君修啊修,从上古一直修到凶神作乱、诸神陨落、世间出现十万大山,镇压凶神等神的骸骨。” “十万大山出现后,也有五千年的上古和现世交替之时,本君在这五千年内,一直在修炼。” 天亓真君眼里又出现古老的情感,那是看尽了岁月流逝后的漠然。 “五千年后又过了五千年,到了本君功成之时,本君该登临神位了。” 宜云真君忍不住插嘴:“怎么才能成神?就靠修为堆积?” 天亓真君失笑摇头:“自然不是。” “证不同神位,需要不同的方法,和你说了也无用,太长。”他叹息一声,“总之你知道,本君只差一点能登临神位时,发现,神位同本君的联系淡了许多。” “神位,抛弃了本君。”天亓真君轻声,“它选择了一个叫希衡的剑修。” 或者换一种说法,这位叫希衡的剑修,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习,便超出他几万年以来的成果。 “眼见着她的修为越来越高,本君可不会眼睁睁坐以待毙,天下之势皆为争,本君不会认输。” 他似乎想到了曾经的意气风发、想到了那些不甘心。 “本君想杀了她,甚至于,本君以利诱之法,去寻魔族太子和本君合作,那位魔族太子是另一神位的修习者,而且,他注定会成功,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神明。” “可惜,他拒绝了本君。”天亓真君的笑中都有了阴狠和不甘,“难道清正之极的神位,注定是希衡的?以致于连混沌之极的神,都和她纠缠、密不可分。” 清浊难分、善恶难辨、水火相生。 希衡和玉昭霁的联系太紧密了,敌对又亲密,仿若光暗相生。 大道在冥冥中自有定数。 “本君便寻了日子,去杀希衡,她才修习多久啊?凭什么能一剑穿了本君的心?”天亓真君想着那一日的剑光天色、山海变幻,都不禁胆寒。 他死不是最令他痛苦的事,让他最痛苦的是,他怎么能怕这样一个小辈? 身为天骄,他却败在希衡手中,死在他手中,他如何甘心? 天亓真君话锋一转,笑起来: “然而,本君不知为何,残魂到了虚空界,本君在虚空界漂泊了不知多少年岁,终于找到了回来的路,还能扭转时空。” 宜云真君齿尖发冷。 “然后呢?”她轻问。 第158章 玉昭霁生了一肚子气 宜云真君的魂体发起颤来,她颤着伏在灵台地。 对天亓真君的憎恶、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恐惧,让她一时如被卸了力那般。 一个这么强的修士,她该怎么报仇?她如何能报仇? 她只能呢喃着:“然后?” 似乎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为什么偏偏选中的是她?! 比起宜云真君的心如死灰,天亓真君此时志得意满,压在他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散开,他曾经败给希衡又如何? 至少,现在占据上风的是他,不是吗? 天亓真君心情不错:“你是在恨为何本君偏偏选了你?” 他一笑:“宜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过是杂灵根,心性也浮躁,有过多恨意却无沉淀来支撑你的恨意,若无本君,你终其一生,难成金丹。” “本君纵然利用了你,可也让你享受到了你原本不该享受的辉煌,你憎恨本君,殊不知没有本君,此时你早就成了白骨一堆。” 宜云真君麻木听着天亓真君的花言巧语。 她的面上滑过一滴清泪:“有了你,我是没有成为白骨,可成为了你的棋子,难怪你给我这么多的功法、奖励……” 以前,不是没有人提醒过宜云真君,说她需要磨砺心性。 可宜云真君想着,她有“系统”的帮助,有这个气运在身,她哪儿还在意什么心性? 她没想到,所谓的“系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会噬主。 天亓真君微微一笑,他自然不需要宜云真君的心性出众,否则,他怎么复活呢? 天亓真君拍了拍手掌:“够了,把你的苦和泪收起来,修真界从不怜悯眼泪,继续听本君的故事。” 宝瓶里水源死气沉沉,空中有蝉鸣声声,石头沁凉,天亓真君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刻,他感受着温柔的风,忽然想着,做一个山野农夫不也很快活吗? 为何他们这些修士,要汲汲营营追求那只有一个的神位呢? 天亓真君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山间农夫虽自由惬意,但当天不下雨、烈日酷暑,或者赋税严苛时,农夫也只能忍受命运的捉弄。 和修士是一样的,这世间哪儿有真正快活的净土呢? 天亓真君便定心讲下去:“本君结束虚空漂泊后,来到希衡出生的三百多年前,开始布置一切。” “希衡是上水希家人,本君无法插手她的出生,更无法在她童年时杀了她。”希家作为儒修世家,没有剑修那么护短重杀伐,但对于子嗣的保护,是他们格外看重的一点。 如果天亓真君在那时敢对希衡下手,尚未恢复实力的他一定会被希家找到、抹除。 “本君需要徐徐图之,本君没有实体,便需要找一个能够替本君在世间行走的人。” 天亓真君望向宜云:“本君挑中了你,杂灵根,天资不高,好控制。” 杂灵根,意味着宜云真君不会被世间的高阶修士大能看重,收为弟子,天亓真君待在她体内,也就更不容易被发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宜云真君是个女人,会导致天亓真君复活后成为后天阴阳之体。 但是,她有她的好处。 天亓真君了解这世间许多男子,尤其是那些天资低的杂灵根,他们会因为自卑,在得到权势后更加自负,变得野心勃勃,愚蠢不堪。 这种玩意儿,只会吞噬当初帮他的人,他看不上。 宜云真君虽鲁莽、浮躁,但是有感恩之心,也不会想着过河拆桥,会更信任他。 宜云真君听见天亓真君的夸赞,气得肩膀止不住的哆嗦。 好控制……这样的夸赞,落在宜云真君耳中不亚于是侮辱。 她咬着牙,冷森森道:“好控制,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天亓真君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后来,本君伪装成给你颁发奖励的系统,让你加入玄清宗,一步步和希衡作对,离间希衡和她的弟子。”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宜云真君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后悔了。 此刻,她已经不恨希衡,也不厌希衡,她的恨意都转嫁到了天亓真君的身上。 因为仔细想来,在当初,就连她对希衡的恨意,不也是天亓真君挑唆的吗? 他每每将希衡与她做对比,人谁能经得起几次对比? 天亓真君日日煽风点火,终于让宜云恨上了希衡——其实她原本,只恨那些因为她是杂灵根,就看不起她的人。 比如玄清宗宗主薛夺。 比如那些高高在上的真君。 希衡从来没有看不起她过,她本来不恨希衡的,是天亓真君让她将希衡做成假想敌。 天亓真君道:“杀了她?本君当时没有实体,叫你?你杀得了她吗?” 宜云真君闭眼不说话,在心里想着,最好天亓真君这辈子都杀不了希衡,死在她手底下。 天亓真君又道:“本君叫你离间她的弟子们,给她设置这些劫难,让她在忙于外事时,内院失火,她对她的弟子们总没太多戒心。” 天亓真君的语气忽而变得缥缈了起来,他含笑,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终于,她死了。” “希衡什么时候死过?!”宜云真君失声惊呼。 天亓真君朝她“嘘”一声:“何必大惊小怪,你自然不知道,这一世的你怎么知道上一世的事情呢?” 宜云真君毛骨悚然:“你到底活了几世?” 这是个什么怪物? 天亓真君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先听本君说。” 他以一种享受、舒畅的语气道:“希衡死在她徒弟萧瑜风的剑下,那个萧瑜风倒也是个妙人,可怜又可恨,加诸在他身上的命运捉弄的确多。” “若他不爱上希衡,哪怕有金阳谷旧人在他心中不断点燃恨的火焰,他恐怕也不会因爱生忧、因爱生怖,世上最可怕的情感就是爱夹杂着恨和不信,以致于他被蒙蔽,亲手杀了希衡。” 宜云真君此时觉得天亓真君已经和魔头无异了。 宜云真君熟悉萧瑜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居然会亲手杀了他的师尊? 她不敢相信。 “你不信吗?”天亓真君道,“希衡就死在凌剑峰上,本君给萧瑜风的白圣剑上赋了绝杀咒……恐怕长剑没入希衡身体,希衡断气时,萧瑜风也惊讶。” 他没想到希衡真的会死。 “之后,本君为了避免本君的绝杀咒被希家人发现,特意用了独特的障眼法界。” 所谓障眼法界,就是天亓真君在小范围内造一个界,这个界和真正的世界非常相似,只有细节不同,完全能瞒天过海。 “到这里时,你不是已经成功了吗?”宜云真君问。 “是啊,可是没有。”天亓真君轻声,“你信吗?本君复活了一次,占尽先机换了希衡死亡的结局,天道却不要本君占这个便宜,这时候,天道居然想要公平。” “天道,魔族太子还有那个被天道厌弃的炼器师礼阳,复活了她,再度让时光倒转。” 宜云真君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件事超出了她的接受范畴。 她只能仰着头,看着天亓真君脸色阴沉地说出一个接一个的秘辛:“本君差点被瞒在了鼓里,幸好那日本君去了怨鬼界。” 天亓真君回忆起怨鬼界的一切,怨鬼们嘶吼狂怒,沉默的青年跳入冥河中打捞他的记忆碎片。 冥河水,能够跨越时间。 天亓真君那日鼓动萧瑜风失败,但是却有了新收获。 萧瑜风抱着记忆碎片,在怨鬼界中自成萧瑟之景,但天亓真君分明看到,他的记忆碎片中居然有希衡死亡之景。 天亓真君便根据这个为线索,草蛇灰线地推测出一切:礼阳有悬倒生死壶,礼阳在魔族欲界有可能和玉昭霁认识,玉昭霁深爱希衡,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萧瑜风同样迷恋他的师尊,一定会对希衡死的场景记忆深刻…… 冥河水跨越时间,萧瑜风在冥河水打捞记忆时,将他曾经看着希衡死去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打捞了上来。 那么,对天亓真君来说,真相就呼之欲出了:第一周目,他死,希衡胜。第二周目:他仗着先机,他胜。 但是,天道布下棋局,玉昭霁执行,复活了希衡。 得知了这一切的天亓真君猜出希衡回到玄清宗,恐怕就是为了查出他的存在。于是,天亓真君不得不提前发动自己的计划——复活。 现在是第三周目,到底谁会胜呢? 天亓真君拭目以待。 他的战意完全燃烧了起来,在石上坐着,发出低沉的笑声。 疯子,这个疯子,宜云真君想。 她红着眼:“你既然说你要证清正之极的神位,那么,你该不能作恶才是,你把玄清宗弟子们带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天亓真君颔首:“虽然你前半句话是错的,但本君的确不是好杀之人。” “本君起初要你收杂灵根弟子为徒,是为了让他们给本君献祭灵慧、寿元、精血,助本君复活。他们有欲望,才会想不断进取、不断献祭,所以本君让你打压他们。” “可你现在已经活了!让他们走!”宜云真君哀求。 她到此刻,终于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她从没想过要害这么多人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天亓真君却是铁石心肠:“他们自然走不了,本君的实力还未完全恢复,本君尚且需要他们,何况,这么多人,还能做另外的事……” 宜云真君顿觉无望,就像她现在无法反抗天亓真君一样,另外的弟子也无法反抗他。 现在,唯一的希望在玄清宗仅存的真君上面了。 希衡……宜云真君闭上眼,她心中生出万千悔意,却不知如何诉说。 “你杀了我。”宜云真君仰头,她现在是修真界、玄清宗的罪人,活着反而受千夫所指。 不如死,还能死个痛快。 她绝不朝此魔头摇尾乞怜。 “好。” 天亓真君告诉宜云真君这么多秘密,就没想让她活。 他的灵台中出现一柄水刀,旋转着插入宜云真君的魂体胸膛。 宜云真君的魂体如柳絮般轻颤,瞳孔如死人般放大,最终化为点点碎光、彻底消散。 杀了宜云真君后,天亓真君微咳几声,他抬起手,掌心更显苍白。 果然,因为他提前和宜云真君融合,他的力量不足以彻底吞噬宜云真君,还反而使得宜云真君的魂体残留了下来——两次复生,果然太难了。 幸好,这里还有这么多弟子,可以供他恢复实力。 …… 此时的玄清宗。 玄清宗内只剩下茫茫大地,殿宇山川、花草树木全都成为水流,被玄叶真君等人用法宝收好。 此刻的玄清宗如同荒地,外间的修士早察觉到了不对,想要一探究竟,却被护宗大阵拦住。 玄叶真君等捧着这些法宝,茫然不知所措,现在该怎么办呢? 希衡也收了不少“水源” 她要和玄叶真君等人一起商议此事,便朝玉昭霁说了。 玉昭霁点头:“你去,我在此处等你。” 他和她,本就不只在这一朝一夕。 “好。”希衡并不和他客套,从空中飞下落到玄叶真君面前。 她打开天湛剑内新创建的界,将收好的“水源”和众位真君的水源融在一起,极多,大概有总数的一半多。 “华湛剑君、玄叶真君,现在我们该如何办?宗主这么久也不知去向,难不成也中了那魔头的法术?”南辰真君问。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玄清宗宗主薛夺何等修为,若是连他也…… 可是,那法术不是只对道心不稳的有效吗?宗主他难道道心不稳?众人不敢猜下去了。 此刻,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希衡和玄叶真君身上。 玄叶真君苦思:“我们该如何让他们重新变为人?”她虽生了半头白发,却仍然美丽,重在气度,并不将这短暂的外貌放在心上。 红颜如枯骨,有什么重要的? 玄叶真君道:“道心?我们可以口诵《妙日莲花经》,助他们重拾道心,但是……” 她又生了愁思:“这法子恐怕只对长老有效,对普通弟子,恐怕见效不大。” 普通弟子连道心恐怕都没弄明白,还处在靠着师长教导修习的阶段,又怎么能通过道心回转为人? 希衡同样在思考,她心中略有眉目。 此时玄清宗没了山峰遮挡,风从高处灌下来,玄叶真君的白发被风吹散,凌乱开来。 黑发变华颜,春草成萋萋,容色不重要,但这样凌乱,到底遮住了眼睛。 希衡手中出现一支白玉簪,神色如常,替玄叶真君挽好头发。 玄叶真君起初吃了一惊,她和希衡一个修法、一个修剑,法修不常出现在前线阵前,所以和希衡不太熟。 短暂惊讶后,玄叶真君便感受到一股难言的熨帖,或许清冷之人主动靠近,还是名扬天下的华湛剑君,哪怕是她,也无法免俗,会油然生出喜悦。 她主动微微将头朝希衡靠近,让她能够更好地替她挽发。 希衡只会挽简单发髻,用簪子转一圈便是,她比玄叶真君略高一些,雪袖透出清淡香味,沁人心脾。 玄叶真君有些脸红,她们一个柔淑,一个清冷,希衡为她挽发时,玄叶真君的心跳得连她自己都诧异。 心说,难怪希衡的徒弟王枫,每次对别人就一副凶神恶煞的冰块脸,铁血无情的模样,对着她师尊时就故意装柔软可爱…… 现在一和她相处,玄叶真君才算理解了王枫。 别说玄叶真君,连在高空中俯瞰玄清宗的玉昭霁都凝眸睇来。 是他的错觉吗? 希衡对王枫、对玄叶真君似乎格外温柔,为何对他就没这样的待遇? 他几乎要冷笑,为着希衡截然不同的待遇,他真想问他差在哪儿了? 论容貌、论修为、论地位,他哪点比不上王枫和玄叶真君?难道他就输在他不是一个女人? 玉昭霁千里奔袭,连破两界,现在冷着一张脸,生了一肚子气。 第159章 一起逛街 希衡为玄叶真君挽好头发。 等挽好后,她道:“请真君助我。” “剑君请说。”玄叶真君下意识轻抚头上的白玉簪,再慢慢将手拿下。 希衡道:“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玄叶真君点点头。 此话的意思是说,天道为均,会制衡万事万物,削弱强盛的事物,对弱小的事物则会有一定的弥补。 比如强盛的种族难于繁衍子嗣,弱小的种族则更容易绵延。 而人的“道”呢,则刚好相反。 人,会慕强,拿凡人最在意的钱财来举例,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 穷的越穷,富的越富。 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希衡说:“而今我有一道,非此残酷人之道,而是与人性逆流之道。” 希衡和青天鉴,在天湛剑之界中,开创了另外的人道。 赏善罚恶、济困扶危,天下大同,这不是天道做的事。 天道只负责制衡,让世间繁衍、留存。 这也不是大多数人会做的事情,大多数人只会“损不足,奉有余” 济困扶危,天下大同,永远是少数人的理想。 这是先圣穷其一生的追求,还追求失败了的东西。 但是,有识之士明知这会失败,仍然逆流而行。 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这是闪烁在人心底的、被残酷欺压、生活压迫而导致忘了最初心愿的美好。 黄口稚子会高声言善,耄耋老人会耻于言善。 他们敢大声谈论如何赚钱、如何算计别人,但却害怕谈论如何对别人好、如何心善。 因为前者令人佩服,后者令人破口大骂。 但多少人会记得,年轻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愿? 希衡道:“我有一道,如今式微,却是每个人心中最初之挚,请真君助我,尝试以它唤回玄清宗弟子之心。” 那些被上古法术变为水的普通弟子,他们还没有求道成功。 他们连道心是什么都不清楚。 但是,人之善恶,从小就埋在了心底。 玄叶真君一沉吟,虽然她不明白希衡那个式微的道是什么。 她只知道希衡以杀证正道,这是上上大道,怎可能式微? 但是,玄叶真君仍然相信希衡,华湛剑君,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她道:“好,我该如何做?” 须臾,其余真君护法,希衡和玄叶真君并肩而立。 玄清宗所有“水源”用一碧绿芭蕉叶状的法宝盛住,飘在空中,倒映着天光云影。 希衡朝玄叶真君颔首示意。 玄叶真君默念法诀,伸出手,自手臂中探出一缕树根。 一缕树根生出枝叶,开出花朵,探入“水源”之中。 希衡周身无风自动,一股冰凉的道意自她周身升起,须臾,又有道道金光蕴含其中。 这是什么道? 在场的真君都颇有见识,但都没见过这样的道,似乎连天道都能感应。 和天道、并驾齐驱一般? 人道金光通过玄叶真君的树根,传入“水源”之中。 原本平静的“水源”渐渐泛起温柔的涟漪。 原本变为水,浑浑噩噩,失去了意识的玄清宗弟子们,都感受到一股无言的包容、温和、坚定。 他们有种心头酸胀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像是想到了当初绮云垂上,他们跋涉千山万水,找到玄清宗。 指着玄清宗的巍峨山门立下心愿,要学成仙法,回去将欺压父母的乡绅、逼自己为妾的地主、那些狗官全都通通教训一遍。 可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心愿,变了? 他们成长了,却也变得浑浊不堪,他们就像水一样,随波逐流。 可最初的他们,是人啊! 水中涟漪越变越大,渐渐,那一滩水中出现人脸,有男有女。 这是他们变成人的迹象之一。 玄叶真君通过树根传承希衡的道意,最有所触动。 她有最利的宝剑、最强的杀道,却有一条明知式微的人道。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天空降下金光,落在希衡脸颊,她在玄叶真君眼中宛如圣人。 空中的玉昭霁也淡淡垂眸,在他眼中,希衡一直在发光,比金光更亮。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真君都精疲力竭。 好在,那些玄清宗弟子、长老全部都重新变为人。 他们对自己变成水的记忆非常模糊,只知道非常挤,像是被人揍了一顿。 值得一提的是,玄清宗宗主薛夺不在这里。 不知他是被天亓真君带走了,还是别的什么?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众人都需要一定时间养精蓄锐。 玄叶真君偷偷拉过希衡:“剑君。” 希衡道:“嗯?” 玄叶真君指了指天上:“那位殿下……” 如今宗主不在,希衡又不擅长交际,这些事情只能更长袖善舞的玄叶真君来做。 玄叶真君道:“魔族殿下在玄清宗危难之时匡扶本宗,我们本该倒履相迎、设宴款待,然而……” 她细细蹙眉,有些难以启齿,希衡听懂她的未竟之语。 她道:“如今玄清宗百废待兴,正是一团慌乱之时,的确腾不开手来接待他,他并非古板固执之人,我去随他说。” 玄叶真君松了一口气:“这便好,还望剑君转告,来日玄清宗必奉殿下为座上贵宾。” 玄叶真君之所以让希衡转告,是因为她们同玉昭霁素无交集。 而且,有些惧他。 …… 玉昭霁在高空黑日之中,无聊地望着下边。 他能看到玄清宗外已有不少人对这轮黑日产生好奇,指指点点,也能感受到有高阶修士赶来的气息。 但玉昭霁并不在乎。 直到希衡飞往高空,玉昭霁才再度从黑日中飞下:“处理好了?” 他们一个向上飞,一个向下飞,像黑白双鹤双向奔赴,很快就碰了头。 “是,现在他们善后,你呢?”希衡问,“你是否急着回魔族?” 玉昭霁凝睇她:“我千里迢迢赶来,一口热茶没喝到,吹了许多冷风,现在你就要赶我走?” 她果然对女子格外照顾,对他就差那么一线。 玉昭霁面色孤冷,一股不好的判断油然而生。 魔族习性开放,高位魔女不只豢养男面首,也有豢养女宠者。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若希衡也……那玉昭霁就要焦头烂额了。 他眼中幽幽,空中黑日更暗几分,希衡道:“我只是问你是否繁忙,若不繁忙,我自然现在就要请你喝茶。” “不忙。”玉昭霁道。 显然,喝惯天下奇茶的魔族太子很缺希衡这一口茶,甚至想上赶着。 希衡道:“好。” 她说了几个地方:“江山烟雨楼、尘世茶馆、微堂,你选一个?” 玉昭霁真就很认真地选:“江山烟雨楼,这里的茶不错。” “你去过?”希衡诧异问,不是她怀疑魔族太子去过的地方少,只是忽而想起,江山烟雨楼是禁魔之地。 江山烟雨楼的老板据说曾被魔女欺骗过,自此他深厌魔族。 他从不做魔族的生意。 玉昭霁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回忆,也或者说,是因为和希衡分享这事,才有趣。 毕竟他做了许多任性妄为的事,没什么特殊的,但给这么正经的希衡说出来,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玉昭霁道:“去过,江山烟雨楼的老板叫江雪臣?他的点茶不错。” “尤其是,他知道我的身份,还要捏着鼻子为我做茶时不错。” 希衡:…… 这会不会有些太畸形了。 希衡沉默了会儿,问:“你不担心他故意给你做坏茶?” “不担心,因为我带了茶圣过去监督他。”玉昭霁理所应当道。 希衡:…… 他果然是故意去找江雪臣麻烦。 明知江雪臣受了魔族的情伤,他还要施施然不掩藏魔族的身份去江山烟雨楼,并且故意带茶圣过去监督他。 江雪臣连破罐子破摔都不能。 ……希衡开始打退堂鼓,她道:“若不然,今日我们换一家?” 希衡是个厚道人,认为再去糟践江雪臣不太好。 玉昭霁雅然而笑:“不,你在为他说话吗?今日说好你请我,我挑地方,希衡,你不许食言而肥、出尔反尔。” “好。”话都说到这份上,希衡也只能将错就错。 她只希望,今日江雪臣运气好,不在江山烟雨楼。 希衡带玉昭霁飞往江山烟雨楼,离开玄清宗。 从始至终,玉昭霁没有对混乱的玄清宗产生一丝兴趣,也并不在意是否被玄清宗迎为座上宾。 他来这里,只是为希衡而已。 江山烟雨楼在玄清宗以北的皇城之内,这里有比大宗门更大的藏书楼。 如今玄清宗的烟海阁还未完全恢复,希家又太远,如今希衡要查天亓真君的真实身份,这里是最好的地方。 玉昭霁其实也知道这一点。 两人并肩而行,齐齐到了江山烟雨楼外。 希衡踏入江山烟雨楼,江雪臣正在江山烟雨楼中烹茶。 见到门外雪光一闪,江雪臣抬起脸去,见到是希衡后,他一脸惊喜起身:“华湛剑君……” 江雪臣虽烹茶,是个风雅之人,但他开店做生意,笑迎八方客,哪里能一点麻烦事都不碰到? 比如当初那个自恃修为的魔族太子,不就是个麻烦精吗? 像希衡这样心怀正义、身手高强的正道剑君,江雪臣最喜欢了。 江雪臣将烹茶器具交给童子,带着一身茶香迎过来:“剑君稀客。” “今日雪臣正好研制出了新茶,名唤见月,正巧剑君莅临,可替雪臣提提意见。” “咦?”江雪臣见希衡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 他虽和希衡相处不多,但印象中的希衡,从来都是淡静如海的表情,今日的表情怎么有点…… 愧疚、踌躇? 江雪臣刚要细问,就听到一道华贵的男音:“江老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玉昭霁出现在江雪臣面前,他脸若谪仙,优雅无双,但在江雪臣眼里,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魔。 他哆嗦着手,指着玉昭霁:“你、你……” 玉昭霁朝他“温和”一笑,希衡终于忍无可忍,她实在无法接受欺负老实人。 希衡一把拽住玉昭霁的手臂。 她的手指和玉昭霁的手紧密相贴,牢牢拽住他的胳膊,玉昭霁望向她。 希衡道:“江老板别来无恙,今日我还有事,暂不喝茶。” “祝江老板生意兴隆,先行别过。” 她拉着玉昭霁,头也不回离去。 江雪臣惊魂甫定,摇摇欲坠望着希衡和玉昭霁的背影,险些猛虎落泪。 华湛剑君,真是个好人啊。 皇城内沸反盈天,不时有人讨论南边出现的黑日,和玄清宗的异动。 但是,大多数声音还是充满世间烟火气,在讨论自己的孩子修习的成果,在说最近又做了哪些事。 希衡和玉昭霁从人群中穿梭过去,街上认识他们的人不多。 他们俩都容貌绝俗、气度不凡,故而引来不少视线。 待这些嬢嬢们看到希衡紧紧拽着玉昭霁的手,便会心一笑,自动给他们分出一条道来。 显然将他们视作了正在闹别扭的夫妻、道侣。 玉昭霁从始至终一点挣扎也没有,显然乐见其成。 一名卖同心结的大爷脸皮厚,摸着胡须:“后生,你怎生如此不懂事?将你娘子气成这般模样?不如看看小老儿的同心结,哄哄你家娘子?” 希衡一顿。 玉昭霁神色如常:“好啊。” 他真摸出一袋厚厚的灵铢来,要买下这同心结。 别的摊贩见状也起哄。 “看看我的,我这糖糕可甜了,吃一块,保准什么气都消了。” “看看我的布匹,这花色都是今年最时兴的,拿来做衣服最好。” “看看我的……” “看我的……” 那袋灵铢将所有人的热情全部点燃,希衡渐渐凝滞、僵硬。 偏偏玉昭霁似乎很配合这些人的举动,希衡忍无可忍,带着他瞬移至空中。 高空之中,玉昭霁和希衡面对面,玉昭霁一点儿也不慌,等着希衡说话。 希衡先问:“你不反驳?” “你知我心意,我为何要反驳他们?”玉昭霁仍然懒得拐弯抹角。 和希衡拐弯抹角,便是等到海枯石烂,恐也不会有结局。 希衡想了想,的确如此。 她敛眸解释:“刚才我将你从江山烟雨楼带走,确是我……” “希衡,我早知你不会眼睁睁看江雪臣受害,我不喜欢江雪臣。”玉昭霁道,“禁魔之地?他的口气太大了些,三千界之中,哪里我魔族去不得?” “但我早践踏过这个禁魔的规则,再打破一次,其实也没有一点意思。” 他忽然拉近同希衡的距离,一字一顿: “但你知,为何我明知你不会让无辜者因你受害,还提出要去江山烟雨楼吗?” 第160章 吃醋、试探 玉昭霁忽然拉近和希衡的距离。 他容色绝艳,凑近时能看见睫毛根根分明,眼型似桃花,薄薄蕴含着冷雾春山、桃花流水。 现在希衡已经习惯他时不时的靠近,并未大惊小怪:“为何?” 玉昭霁薄唇轻启:“你太客套了,希衡。” “我帮了玄清宗,你便要请我喝茶,想着如何才能还了我的人情?若是为了这一个人情,我尚且懒得跑这么远的地方。” 玉昭霁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悦你,便会做这样的事,你何必非要这么客套来还我?” 这样的举动,落在玉昭霁眼中,便不亚于在他们中间竖立起了厚厚的墙。 于是,他明知希衡的为难之处,偏要提出来江山烟雨楼,欺负江雪臣。 玉昭霁的性格,可见一斑。 他绝不是那种甘被捏圆搓扁的男子,锋芒毕露。 希衡弄清楚来龙去脉,正面回应玉昭霁:“我若真对你如此客套,就不会只请你喝一杯茶。” “一杯茶,只聊以慰风霜尘土,何以酬千里相救之情?” 玉昭霁笑了笑,他笑起来时温雅,褪去了所有峥嵘:“是,所以,我也任你拉着走。” 当然,不可否认,希衡拉住他手臂时,瞬间,他心中如花绽,脚下如飘在云端。 一时间,所有奇怪的气怒和不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昭霁当时甚至觉得,希衡再和他客套一些也没什么。 她总归是正道,还是个世家女郎,脸皮薄些实属正常,他若斤斤计较,当真没有半点风度。 由此可见,对真正心爱之人的色令智昏,是每个君主都会犯的问题。 希衡和玉昭霁谈开这个心结,两人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说开了便好。 希衡带玉昭霁从另一端飞入皇城,寻了个普通茶肆。 因为有江山烟雨楼的存在,皇城中的茶肆都不错。 稍微差一些的茶肆,在皇城根本开不下去。 希衡带玉昭霁进了一家叫“青杏帘招”的茶肆,茶肆中飘着青涩杏香,极淡。 这股杏香只是比空气稍深一些,不会和茶香混为一体,而且进到茶室时,便一点杏香也闻不到。 “青杏帘招”的茶师皆为女子,茶肆的茶师衣上不许熏香,也不许抹任何发油。 用意在于,不能让香味败了茶香。 茶师极有素养、专业,烹茶之后,原本还要和希衡、玉昭霁聊一聊茶史。 但是她看出二人并没这意思后,便行礼后,去帘后抚琴。 希衡在品茶,她的手搭在膝上,雪袖微垂。 希衡今日的确累,这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她不再去想天亓真君,不再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而是放松、舒缓心情。 希衡的眼皮越来越重,飘飘然间,她觉得茶室的琴声变了。 希衡撑着手望去,那名茶师已经站起来,此刻在抚琴的是玉昭霁。 茶师静静侍立在侧,玉昭霁的琴音为当世之绝,如银河水落、风松龙吟。 他最爱弹兵戈之音,但在希衡面前,却是清音婉转,有道不尽的情意。 缓和的琴音极为催眠,尤其是见希衡望去,玉昭霁还朝她颔首致意。 希衡看出他的意思,便不再同困意作抵抗,浅寐一会儿。 玉昭霁待她睡着过半个时辰后,方停了手,起身,走出茶室。 他步子轻缓,没发出一点声音,走出茶室前朝茶师一瞥,茶师也放缓步子走出来。 茶师莲步轻移,到了茶室外时,更是敛神屏息。 她需要和各种茶客打交道,天长地久,也就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 华湛剑君虽之前来过,可这名男客人,却是第一次来。 观他气度从容、习惯了高位之上发号施令,茶师便知,这人地位修为,不在华湛剑君之下。 玉昭霁坐好:“她以前常来?” 玉昭霁看出希衡对这个茶肆算是熟悉。 她倒是爱品茶,只是,这茶肆离江山烟雨楼这么近,烹茶的手艺远不及江山烟雨楼。 希衡是江山烟雨楼的座上宾,怎么还会看上这么一间小茶肆? 难道? 这里的茶师皆为女子,倒也算得上仪态出众,难道希衡她…… 玉昭霁因为王枫、玄叶真君之故,今日极担心希衡有欢喜女子之嫌。 茶师一五一十回禀:“华湛剑君来过次。” “之前都是你为她煮茶?” 茶师弯腰:“是。” 就是这样一句话,茶师忽而察觉玉昭霁身上的气质一变,变得更加冷利无情,看她的目中如有杀意。 这…… 茶师心生恐惧,她哪里说错话了吗? 玉昭霁从桌上拿了只果子,再拿了把匕首,匕首擦着果子削皮,眼也不抬:“她每次来,你们会说些什么?” 茶师只觉,那个果子就是她的宿命。 她只祈祷是自己误会了,艰难咽了唾沫,直着脖子回:“什么都聊……” 玉昭霁手中果皮断裂,一截断皮落在地上:“什么、都聊?” “她对你,倒是格外随和。” 他眼中全是冷意,茶师在恐惧之下,几乎以直觉回答:“并非如此。” “剑君并不说话,她只让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便会同剑君聊聊茶肆内外的事,这些于剑君来说是小事,于我来说,却是所有,所以我刚才说,什么都聊。” 这倒的确像希衡的风格。 玉昭霁再问:“你可知,她为何每次来都找你?” 这…… 那位茶师福至心灵,从玉昭霁刚才为希衡抚琴,到他在希衡面前格外不同的态度,心中划过一个念头。 难道这位男子,心慕华湛剑君? 这就是了,难怪他如此反应。 茶师知晓了症结,便不那么怕了:“其实剑君同我也不熟,只是我们茶肆向来如此,当初是我接待剑君,后面也便一直是我接待她,剑君宽和,从不挑剔,因此没有换了我。” 她说了这么长一堆,玉昭霁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仍旧是坐在那里,将手中的果子拿在掌心,墨发垂下,不声不响给茶师压力。 若茶师了解玉昭霁这样性格的上位者,就能知道,他现在只是在等茶师自乱阵脚而已。 茶师见的客人多,心思活,喜欢揣度人。 可玉昭霁这样的上位者,不喜欢被无关者揣度,他需要的是她在极度慌乱情况下说出的肺腑之言,和更多的话。 茶师长久没听到回应,慌了神。 修真界人命如草芥,她再道:“我替剑君烹茶,并非是我多合剑君眼缘,只是青杏帘招的规矩而已。” 玉昭霁仍然没再说话。 茶师接连说了十多句,终于在极度慌乱之下道:“您、您难道担心剑君喜爱女子吗?若是这个原因,我倒是有一方法,可以为您一试。” 玉昭霁抬眸:“哦?说来听听。” 他是冷酷的魔,的确不会在意小小茶师的喜怒哀乐。 但是,他知道希衡很在意,也知道驭下得恩威并施。 玉昭霁拿出一方纯度极高的火晶,从桌上推到茶师面前,火红的火晶流光溢彩,能够引动任意修士的贪念。 茶师移不开目光了。 玉昭霁放开手:“这是报酬。” 茶师下意识伸手来拿,玉昭霁眸中幽幽,如沉水深渊:“孤忘了有一事未说。” 茶师没漏掉他的自称,玉昭霁冷漠提醒她:“昔日孤有一下属,自以为要替孤完成心愿,用了对她不利的法子,最后,孤杀了他。” “你的法子,是什么样?” …… 茶师听见自己说:“您请放心,此法绝对对剑君无碍,剑君仁心侠胆,是庇护人族的剑君。我虽为一介小小茶师,亦并非忘恩负义之徒。” 玉昭霁这才算认可。 第161章 试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希衡只浅寐了一会儿。 她醒来时,茶室内空无一人,琴声不再,只余一杯凉了的清茶。 她正要找玉昭霁在哪儿时,门外进来了一人。 玉昭霁微笑着,温雅从容,如清风般令人见之忘俗,坐在希衡对面:“睡得可好?” “很好。”希衡道。 其实修士不太需要睡眠,修士打坐吐纳便是休息,但是,如若修士完全不睡觉、不用餐,彻底脱离四时伦常,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修士彻底修成神、仙之前,忘记人的身份,对他们百害无一利。 希衡按了按额心:“你每次弹琴,都能令我安定心神、舒缓放松,一不注意便睡了。” 玉昭霁反倒很开怀,他喜欢看希衡在他身边时放松、因他的琴音入眠的模样。 玉昭霁起初学琴,只是以琴言志、陶冶情操,毕竟焚霁魔刀主杀伐,而他的位置,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杀戮的机器。 现在,倒让他发现琴音的另外一个好处。 玉昭霁道:“本就是安神之曲,你喜欢听便好。” 在二人说话时,茶室外响起叩门声。 茶师清柔的声音响起:“二位,青杏帘招出了新茶,敢问二位是否要一试?” 玉昭霁看向希衡,希衡道:“本就是我请你喝茶,结果反倒累得你替我弹琴。” 玉昭霁道:“荣幸之至。” 希衡则让茶师进来。 茶师端着茶道六君子进来,所谓的茶道六君子,是茶匙、茶针、茶漏、茶夹、茶食、茶桶,有些茶肆还会为它们取更风雅的名字。 茶师的手法极好,胸有成竹,一套简单的动作仿佛已锤炼过千百次。 她一边做事,一边介绍这次的茶:“此茶是我们青杏帘招特意制的新茶,江山烟雨楼的江老板来喝过一次,都特意讨了一包带走。” 她轻轻点茶:“此茶妙就妙在,有的人喝了之后会悲从中来,有的人则心花怒放,千人便有千面。” 希衡好奇:“如你所说,江山烟雨楼的江老板,是哭还是笑?” 茶师言:“悲从中来,无可断绝。” 那日江雪臣颠倒步伐,离开青杏帘招,他从不喝酒,辛辣的酒会破坏他的舌头,让他疏于对茶的敏感。 可是那日一出青杏帘招,江雪臣便直奔酒坊。 他要了最烈的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 那日,江山烟雨楼整日未开张。 整个皇朝的人都知道,滴酒不沾的江老板喝酒醉了,他喝的那种酒也因此一售而空,至今都难以买到。 只是,那些人不知道,江雪臣的醉不是因为那酒,而是因为他在那碗茶里,看见了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女魔。 说话间,茶师已经制好茶,请希衡和玉昭霁慢用。 玉昭霁让她下去。 他率先品茶,喉韵绵长,极快回甘,这的确是不错的茶,但是按照玉昭霁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仅仅算不错而已。 回甘之前的涩过于轻浮,也就显不出回甘后的清甜。 紧接着,玉昭霁却看见茶碗中有圈圈涟漪、云雾漫然,恍然成为了仙境玉湖一般。 他一顿,这时希衡面前的茶杯也发生了变化,她已经一口茶下肚,见状道:“原来是这样。” “青杏帘招用了幻心叶杂糅在茶叶里,幻心叶和茶叶味道极像,一般人难以分辨。茶盏也是特制,用了成影粉可留像。” “还算精巧的小心思。”希衡道。 皇城有江山烟雨楼的存在,其余茶肆维生艰难,也难怪他们另辟蹊径、出此奇招。 “幻心叶的作用是,让人想到心里最想见的人,成影粉制成的茶盏则可以留像。”希衡拨开茶盏面上的云雾。 她注意到玉昭霁一直一言不发,希衡刚要问,便见到玉昭霁面前的茶盏处云雾散开。 茶盏水面上,出现一个白衣女剑修,她在杏林之中练剑,落英缤纷、白杏翩然,落到三千剑光底下,便都成了陪衬。 这是希衡本人。 玉昭霁想的,是她。 希衡要说出口的话顿住,玉昭霁早就对她吐露过心意,也不害臊,甚至将自己的茶盏往希衡面前推了推。 “你要凑近点看么?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他神色自然道。 希衡:…… 多谢,大可不必。 她现在不只不想凑近看,甚至想离茶杯远一些,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玉昭霁这样赤诚、热烈、毫不避讳的情意。 等等,不好意思? 希衡指尖凝住,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昔日她教导弟子,教导剑道是一往无前,希衡本人的性格也是如此。 她很少出现不好意思的情绪,在希衡的眼中,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以前除魔时,难免需要调度四方,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希衡不擅长交际,她从来都是直言,有什么话直接说,她不会不好意思,别人知晓她的性格,也不会认为是刻意为难。 但今日,希衡面对玉昭霁,却浮现了这样的情绪。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似乎是因为玉昭霁一而再再而三以炽烈、热忱的情意,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 希衡静心深思,就在她细想时,她面前的茶杯也发生了变化。 云雾散开、涟漪平息,她面前的茶杯处渐渐浮现一团影子。 玉昭霁无声盯紧希衡的茶杯,他不希望,里面出现的是一个女人。 幻心叶不只会让人想起真心所爱之人,还会令人想起,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爱的理想型。 比如若有一人,当时有道侣,但是他使用幻心叶后,也许会想到另一个他从不认识、甚至世界上不存在的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理想类型。 所以,如若希衡心之所钟的是女子,她的茶杯中极有可能会浮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玉昭霁盯着希衡的茶杯不放,云雾彻底散开后,杯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玉昭霁的手越捏越紧,最好、她爱的最好不要是女子。 当然,如若希衡心之所钟的是女子,玉昭霁也不会因此放弃。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会找到阴阳奇石,把她的爱好给活活扭转过来。 干涉别人的爱好,的确不光明磊落,但玉昭霁本也没有这么大度的心肠,明知所爱之人心慕女子,和他南辕北辙,还能忍让放手。 那是圣人行径,不是魔君的习性。 茶杯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出乎玉昭霁意料的是,茶杯中的身影居然并非人形。 …… 这…… 玉昭霁的脸色不佳起来,希衡同家族的希修之所以去妖族,除开妖皇慧眼识人以外,也有希修喜欢妖族原型的缘故。 据说希修格外喜欢毛绒绒的天狐、云猫一类,妖皇特意给他的府邸赏赐了许多这样的小妖。 难道希衡,也喜欢那些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百畜低贱,扁毛腥臭,哪里有太阳光辉灼灼耀眼? 玉昭霁抿紧唇,一言不发,纵然心里已经醋意生波,他仍然没有出言扰乱希衡的心绪。 扰乱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能忍。 希衡也一直看着自己的茶杯,她也想看看幻心叶到底能有多奇妙。 她没有抬头,也就没看到玉昭霁看似矜贵淡然,实则醋意横生的神情,他眼里暗沉沉的不悦已经快满溢出来。 一片茶叶悠悠打着旋儿,慢慢受幻心叶之力下沉。 茶杯里的身影终于清晰起来。 第162章 她心底有我 茶室内一派寂静,无论是希衡还是玉昭霁,都仔细盯着茶盏。 于希衡而言,她并不耻于面对自己的内心。 于玉昭霁而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需要知道希衡喜欢什么样的类型。而后,要么成为那样的类型,要么…… 杀了目前受她喜欢的类型。 茶杯水面浮现一簇火焰。 火妖?火魔? 玉昭霁是太阳烛照,并未在第一时间将火焰和自己扯上关系,而是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与火有关的妖魔,甚至连用火锻造法器的礼阳都被他拉了出来。 茶杯中的火焰漆黑一片,沉黑似夜,连明亮的火焰红光都不外显,一切危险都掩藏在暗流之中。 这火焰是…… 混沌火? 玉昭霁意识到这一点后,浑身上下血液都加速涌动,往大脑冲去。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登时,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玉昭霁霎时抬起眸,望向希衡。 混沌火是他的火焰,是太阳烛照的神通,希衡通过幻心叶想到了混沌火,岂不是说明…… 她心底在想他,她心底有他? “希衡。”玉昭霁声音低哑,尾音撩人,一意识到那个可能性,他心底便有一团火,要往外挣扎、往外燃烧,带着他心慕的人,沉沦在炽热的暖阳中。 希衡也在盯着那团火。 若火焰化人,难道会是玉昭霁? 火焰慢慢发生变化,茶面沸腾,就在这关键时刻,茶室外传来声音。 一个茶师失手打翻了茶盏,杯盏咣当碎裂,一点打碎茶杯的声音不足以惊扰希衡。 令她分神的是,另一名茶师问那名茶师今日怎么毛手毛脚,她道:“刚才不知怎么回事,一股寒意贴着我的手背和脊梁升起来,让我害怕。” “文姐姐,你不知道有多可怕,我昔年遇上肆虐一洲的妖兽,好不容易被人所救,都没这么吓人。” 希衡听完,反应过来刚才玉昭霁显露出了一丝杀意。 如今希衡和玉昭霁的关系,他展现的那种程度的杀意,希衡压根不会在意,直接略过。但对别人来说,只要接触到一丝,就会让人手脚发颤,难以走出那样的恐惧。 所以,玉昭霁刚才为何显露杀意? 希衡一分心,幻心叶的作用便立刻消失,茶杯里的火焰莫说化为人,连一点火焰渣都没留下。 希衡正色问玉昭霁:“刚才你想杀谁?” 玉昭霁:…… 他神色变了几变,盯着茶杯,可无论他再怎么看,也无法将消失的火焰重聚,更不可能一跃变成他的模样。 玉昭霁迅速回答:“刚才我想杀被你喜欢的、却不是我的类型。” 他认真且坦诚,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回答希衡,回答完后再彬彬有礼邀请:“那么,你现在能继续刚才所想的事情了吗?” “火焰之后,会是什么?” 会是他吗? 或者,再含蓄一些,是一轮黑日或者是焚寂魔刀这种极具指代性的东西,玉昭霁也能接受。 希衡则没有继续想下去的心思:“不知道。” “你可以自己想,然后,想一想去杀谁。”希衡盖上茶杯盖,旋即起身。 玉昭霁便知晓自己今日触了霉头,他对自己的情敌,自然要杀,可如果直言,在希衡眼里就是魔道行径了。 他知道今日不可能知道火焰之后是什么,可一颗心却挂念不住去想,火焰、希衡。 她心底是否也有他? 玉昭霁今日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日若他不试探希衡是否钟情女子,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儿,将他的心吊在空中不上不下,这样的滋味实在难捱。 可是,他甘之若饴。 哪怕没有一次得到答案又如何,这一次,已经是进步,至于等待过程的煎熬,玉昭霁想要的太美好,便不惧这些煎熬。 他也起身,没了喝幻心叶茶水的兴致。 对于真正的茶客老饕来说,只有茶道本身才值得一品,其余奇技淫巧都只是一时的新鲜。 青杏帘招,目前,绝比不上江山烟雨楼。 希衡已在茶室外,她留下了三倍的茶钱,作为对玉昭霁乱放杀意、吓到别人的补偿。 她和玉昭霁一起走出青杏帘招。 刚才的失落后,玉昭霁很快恢复了不错的心情。 他的刀是进取,火是进取,本尊的性格也充满斗志、昂扬进取,今日能看到火焰,便说明他又近了希衡的心房一步。 玉昭霁心情极好,微微含笑,红尘俗世翩翩清贵公子,他不笑时孤冷矜贵,一笑起来,如冰雪消融,使人难掩悸动。 许是上位者的特性。 这使得皇城不少人都不顾希衡的冰冷,悄悄看了过来,欣赏美人美景。 皇城内繁荣、越繁荣的地方民风越开放。 街道两旁的客栈内已有雅客支起了窗,有擅丹青者描画此景。 希衡自然注意到了此动静,风送来丹砂青雘的味道,画者极认真描画。 她的手如希衡爱剑一般,爱着自己手中画笔,定形、上色、捕意,待她的视线从画中移开,再看向街中之景时,赫然发现,刚才的男女已经消失不见。 画者喃喃可惜,世间风景常在,她可以登高画景,也可以临花照水。 唯有真正的美人最难寻。 她闭上眼,想到师姐的叮嘱,将刚才的景象记在心底,而后关窗、谢客、招来小二包下此房两月,继续绘画。 皇城内,希衡和玉昭霁只是隐去了身形,他们都是习惯被人注视的人,但也都不喜欢被人过多打量。 尤其是玉昭霁。 魔族也有爱凑热闹的天性,但是魔族不似人族,魔族极有眼力见。 纵然太子殿下鲜衣怒马踏过长街,或者黑日并于天空,穿破白云,风姿无双,他们也不敢多看。 而人族民风没有魔族剽悍,所以才有这样不同的景象。 希衡道:“刚才有一名画道修士,道心可嘉。” 玉昭霁言:“私自将别人绘入画中,这是运气好,否则,已经身首异处。” 忌讳这一点的人,毁了画还好,怕就怕在杀人。 两人一边谈论,一边走到皇城中最大的藏书之地。 乾坤草木阁。 此阁名字取自“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当初建此阁的人,期望天下之人都能通过书籍充实自己,认识世界。 但是,他并不希望看书之人得到了比别人多的知识,便凌驾于别人之上,便借诗题下“乾坤草木阁”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乾坤草木阁的创阁之主名唤:希尘。 他是希家先祖,希衡的祖辈,乾坤草木阁也是希家经营之地,当今公认的儒修圣境。 第163章 小太阳和小月亮 乾坤草木阁。 希衡和玉昭霁踏入这里,乾坤草木阁内有男女修士在借阅书籍,举止皆非常有礼,不多发出一言,顶多互相点头致意。 当希衡和玉昭霁踏入三步时,他们脚下便出现一个金色的圆。 空间法阵。 紧接着,空间法阵散发耀眼光芒。 须臾之间,乾坤草木阁内的男女修士、书籍玉册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暗空旷的空间。 希衡和玉昭霁并列,看向空中,那里有灵力波动。 空中渐渐出现一个淡金色的光罩,光罩之内,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穿着一身红衣,腰间别了一根黄绿色的狗尾巴草,头发也不好好束,披散下来,半遮住赤裸的胸膛。 “哟,今天来了个小太阳和小月亮。”他捧着脸,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上上下下打量玉昭霁和希衡,“日月并行,真是难得啊。” 玉昭霁手中赫然出现焚寂魔刀,缠绕着混沌火焰。 “哟哟哟,我就说这么一句就不乐意了,现在的年轻男魔,真是没一点度量。” 玉昭霁想一刀斩去,先探探他虚实,希衡却道:“稍等。” 玉昭霁的刀早就到了收放自如、心随意动的地步,果然停住:“你认识他?” “牌位上见过。”希衡也很难以形容心里的感觉,“他是创立乾坤草木阁的希家先祖。” 只是,在希家祠堂里,这位希家老祖是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模样,青衣渡江,看尽了烟雨惆怅,才能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感悟。 没想到本尊这么的……嗯,不拘一格。 希衡行礼:“白水希家第三十六代希衡,见过老祖。” 玉昭霁微停顿一瞬,收了焚寂魔刀,也打算行一个礼时,希尘说话了。 “你这小辈,怎么这么粗心啊?”希尘笑嘻嘻道,“你怎么光介绍自己,不介绍你身边的这位,你这样粗心,他恐怕要在心里想,是跟着你叫我老祖呢,还是折中一些,叫我前辈。” “这位殿下的心,恐怕都要长出煤眼子了。”希尘调笑。 他居然一眼看破希衡和玉昭霁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也看破了玉昭霁的身份。 玉昭霁立即知道他的不凡,而希衡,面对这种长辈的调笑,只是恭敬行礼,微微低头认错,礼节完美,挑不出一点不对。 玉昭霁同希衡一起行礼,魔族太子的礼仪,自然也没有分毫不对,只是他毕竟不是希尘的玄孙,所以低头稍微比希衡浅一些。 刚好的分寸。 希尘大感无聊:“早年我就说了,孩子不能这么教。” “希寻那群人,非要按照书本教孩子,教出一群冰雪一样的所谓君子风范,他们才满意,却不知千人有千面,难道君子的德行就一定要被那些规矩礼仪,严严整整地匡好?” 他打了个呵欠。 “还是这只小太阳好。”希尘的话又拐到玉昭霁身上去,全方位刺激他,“看看,明明暴烈得见面即亮出了刀,现在也能为了心上之人克己守礼。” “真是能忍的性子。” 小太阳玉昭霁:…… 玉昭霁终其一生,都没被人这么恶心地称呼过。 哪怕是曾经的魔皇,仗着年富力强轻视传人,一次次辜负玉昭霁的母后,最后让这位魔后凄惨死在了一个冬日,也不敢这样称呼玉昭霁。 他惧怕他的儿子。 每一任魔皇,都惧怕自己最强的子嗣,担心自己从宝座上被拉下来。 当然,最后,玉昭霁的确也废了他的血脉魔宫、诛了他的兄弟手足,将他囚在暗无天日的魔宫。 玉昭霁在幼年时,也能忍,所以他现在能清楚判断这位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深不可测的希尘最拿什么没办法。 他拿无趣没办法。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玉昭霁便也和希衡一样,如同冰铸的玉雕,无论希尘怎么说,他都执礼。 希尘:……气得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有两个有趣的人进来,偏偏一个是这种性子,一个明知故犯。 希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轻咳一声,做出老祖的模样,看向希衡:“希衡,当世唯一的剑君,希家近几代唯一一个剑修,修的还是杀道。” 希衡应:“是。” 希尘笑了笑,忽而加重语气:“那么,你告诉我,如今的希家是什么样子?” “君子之德,不在其表,诗书簪缨之家越传下去,越难以摆脱陈腐习气。你一个剑修,如此冰冷,其余儒修是何等模样?” 希衡回:“希家很好,族中子弟的确大多温润有方、彬彬有礼,绝不轻易在人前展露爱好。但是私下,他们各有所好,有喜好射覆者,有喜好品花者,欣欣向荣,并不死板。” “至于不肖者如我,只因秉性如此。” “哦。”希尘道,“也是,剑修,杀道、神水灵根,你不是这样的性子,我倒是感觉奇怪。” 希尘勾起唇:“我辈儒修,本是自笔墨仁心中领悟道意、勾晓天地,儒修,本就该喝最烈的酒、穿最艳的衣裳,和最美的人谈……” 想想希衡是他的小辈,希尘还是闭上了嘴。 希衡只是静静听他说,并没有因此质疑希家如今家风。 希尘这样,是因为他心中有儒,心中有道,所以,对他来说,喝最烈的酒、穿最艳的衣裳,反而是一种修习,也是自在。 可对于其余定力还没那么强的儒修来说,他们需要以礼法、以克己复礼、温润如玉、少情绪波动,来作为自己的修习。 如佛家所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堕魔道。” 希尘见希衡不动如山,在心里大赞,的确是个极出色的小辈。 她是如今除开那个老怪外,唯一的剑君,有自己的判断力,不会因为他是希家老祖,是儒修巨擘便盲目听从他的话。 但希尘嘴欠,绝不会夸出口的。 他道:“你们来乾坤草木阁,是要寻什么?” “我早已云游他界,恐怕万年也回不来了,如今在这里的,不过是一道残意而已。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问我一些关键的问题,要是超出时间,可就没人能来回答了你们了。” “尤其是,关于这世间老怪的问题,乾坤草木阁藏书万卷,可最大的藏书,是我啊。” 他笑盈盈的一指额头。 很好理解,能活下来的老怪,恐怕早就不惧没了希尘的乾坤草木阁,抹除掉自己的痕迹也很正常。 希衡沉吟,而后立即问出一个问题:“敢问老祖,何为老怪。” 老怪,这个词一听就知道,是那些活的年岁久了,修为也格外强的修者。 可希衡这么问,是要从希尘这里问得更清楚些。 比如,以哪个时间界定老怪? 希尘在心里盛赞她的敏锐:“老怪么,自然是在十万大山落成以前的修者,才能叫老怪。” “太子殿下,你说是。”他莫名点到玉昭霁。 第164章 离谱的拉郎配 希尘点到玉昭霁的名字并不奇怪。 十万大山和凶神密不可分,上古以前凶神作乱,诸神诸仙为了镇压凶神,和凶神同归于尽,便葬在十万大山之地。 而魔族皇族玉昭霁,就是凶神如今最强的后裔。 太阳烛照。 玉昭霁的确知道些什么,他也并不吝啬让希衡知道这些秘辛。 无论是从他爱希衡的角度,还是站在修士也需要同道中人一起走到最后的角度,他都需要他身边一直有希衡。 否则,漫漫长生,不过是永无止境的孤寂。 玉昭霁声如冷玉:“十万大山的确是分水岭,从空间上,十万大山隔绝了修真界和魔界,从时间上,十万大山拉开了上古时代的余晖,能从诸神浩劫中活下来的修者……” “无论在上古多么势弱,到如今,他们也成了只手遮天的老怪。” 他们有上古时代精妙的法术。 他们甚至有幸见过诸神的风采,哪怕诸神只展露一丝余晖,也够他们领悟上万年。 随着玉昭霁的解释,希衡能推断的东西就更多了。 怪不得那个人能够从她和玉昭霁的联手下逃脱,他对混沌火的特性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希尘也点头,应和玉昭霁的说法:“的确如此。” 他身为希家老祖,嘴上说着嫌弃希衡的性格冰冷无趣,实则面对这个潜力无穷的小辈,他不知多与有荣焉。 希尘点拨希衡:“你身上有剑神传承,那个人,虽然自己阻了自己飞升的道路,但其实他就是剑神。” “他在剑道,已臻化境,至于没能真正成为神,那是因为他差了其余机缘、心志,以及……” 以及什么,他不说了。 希衡也不问,老祖不愿意说的事情,她也没法令老祖多说。 如何消化已知的信息,才是希衡最爱做的事。 原本希尘就生怕她追问,没想到她不问,希尘更生气了:“你就是块冰疙瘩!” 难怪要和小太阳、混沌火凑在一块儿,和其余人凑在一块儿那得多透心凉? 希衡仍然只赔罪、但不改自己的脾气。 希尘这下没脾气了,一副自己随时要死的表情,气若游丝:“问。” “儿女都是债,重孙玄孙重重重重玄玄玄玄孙女也是债。”他叹气。 每个问题都很关键,希衡认真思考还能问什么问题。 最终,她问:“在玄清宗作乱的那位老怪,在上古是什么身份?” “哈?”希尘登时又垂死病中惊坐起,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直接问我答案?” 他还以为希衡要问出一圈线索,旁敲侧击来猜呢,她居然直接问答案? 这可不像是讲究亲力亲为的正道儒修、剑修会做的事啊。 希衡解释:“他在玄清宗做乱时,用了上古法术,空中五行灵气本有定数,他在当时陡然制造出如此多的水灵气,必然是抽取了其余方位的水灵气,想来,此事波及到了皇城,惊动了老祖,老祖才出现。” “所以,老祖本就是要来告诉我他的身份。” “哈哈哈哈哈是!”希尘咬牙切齿的笑,同时心想,这么聪慧,这么不可爱。 果然,希家教出来的孩子就没有一个可爱的。 希尘道:“半神。” “半神天亓,你们都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希衡和玉昭霁皆心内一动,自然,半神天亓之名,他们并不陌生。 半神天亓,并不是上古时默默无闻、靠着寿数活到如今、才变得高深莫测的老怪。 他在上古时,就已经是惊才绝艳的正道人物了。 半神天亓一路行来,顺风顺水,手创宗门,可惜他创的宗门在历史的浪花中被淘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并非开山祖师厉害,这个宗门就厉害。 有的人擅长自己学,却不擅长教学。 在典籍中,关于半神天亓的记载并不多,估计是天亓也和其余老怪一样,删过关于他的典籍。 但是,他那时太出名了,怎么删也能留下蛛丝马迹,再被最喜欢钻研经史子集、各类杂书的儒修博士给翻找了出来。 总之,典籍中说,半神天亓在上古余晖消失后,也就再没出现过。 修真界对他的猜测基本都是已经身死道消。 半神,如果还活着的话,会一点儿踪影也没有吗?上古那时候死了多少神、多少仙,越厉害的死得越快,半神天亓恐怕也没有逃过。 但现在,希衡和玉昭霁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已经混到了融合女体,变成了同时具备阴阳之体的模样。 可谓混得越来越垃。 希衡难免想到她和半神天亓的矛盾来源于求道之争。 她和半神有求道之争,那么,半神的目标是……成神? 希衡沉默,所以她和天亓真君是在成神上会有冲突? 她忽然说:“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玉昭霁的眉眼神色也不太好:“我也想到一件不那么好的事情。” 他们心中都渐渐灌满了冷意,彼此心意相通,已经知晓对方的意思。 希尘看着他们打哑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理解二位恩爱,但是,当我死了吗?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通过我,知道了他的身份,然后避开我在我面前打哑谜?” 这可真是……令人生气。 希衡此时也顾不上希尘打趣,将原由告诉他:“我只是想到,以半神天亓的实力想要杀我易如反掌,甚至于,想要屠灭没有老祖的希家也易如反掌,为什么他却要使用魍魉诡计?” 诡计拉锯时间长,夜长梦多,更容易失败。 希衡分析:“是因为他受伤了,实力不全?可是,上古诸神已死,谁能重伤被称为半神的天亓真君?更甚至于,我曾经只是出窍,现在是分神,我对成神一无所知,他为何知晓我是他未来成神路上的敌人?” 希衡神色很淡,那些思绪很自然在她脑海中理清、乖顺地让她知晓一切。 她腰间的天湛剑贴着她,腰若纨素:“他在此次临走前,对玉昭霁非常熟识,宛如故人。而玉昭霁,很确认以前并未遇见过他。” 所以,真相呼之欲出了。 希衡敛眸做下决定:“半神天亓,从未来而来。” 玉昭霁补充:“他死过,不知怎么回事儿飘到了虚空里,还有机缘回来,普天之下,能够挡下混沌火的也只有虚空。” 这就是天亓真君在希衡、玉昭霁手下还能活的原因。 希衡、玉昭霁仅仅因为知道了天亓真君的身份,就推断出了天亓真君重生的事情。 这不可谓不可怖。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句,已经推测出了天亓真君之前在希衡手中失败过。 他们更是知晓了,天道借悬倒生死壶让希衡重生,不是开后门,反而是为了一个公平。 当然,天道恐怕是不在意公平的,它给出这个公平的机会,是因为让半神天亓如愿后,会对这世间更加不利。 希衡隐忧。 “老祖,您若对上半神天亓,大约有几分胜算?” 希尘一边感叹着后生可畏,一边漫不经心回答:“许是二八分。” “他八成会赢,我死得只剩二段。” …… 希衡和玉昭霁沉默,虽然知晓半神天亓是神明之下第一人,但他们也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希尘见这二人沉默,遂炸毛。 “你们一个剑修,一个刀修,一个水法精绝主杀,一个混沌火不生万物,你们这种战斗狂修,我都懒得和你们说,我们儒修之精妙,在于认识万物、以书构造万物,以儒道秩序绵延万里。” “谁胜过谁,还不一定呢。”希尘这时,身上透出点点压迫感。 他道:“万千刀剑,也得生存在儒道为秩序的世界里,试问,究竟是谁胜、谁败呢?” 希衡和玉昭霁自然理解此意,朝希尘行了大礼。 当然,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奚落儒修的意思,万千道,道道都有存在的意义。 希尘耍完威风,冷哼一声。 “继续抓紧时间,我还有事。” 希衡该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个和半神天亓无关的事,令她耿耿于怀。 希衡问:“敢问老祖,为何刚才以月唤我?” 希尘叫玉昭霁为小太阳,那是因为他的真身是太阳烛照。 而希衡,她修的是剑,证的是杀道,用的是神水灵根,和月亮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希尘似笑非笑:“月嘛……” 他指着天上,再指指地下:“这世间,分天地,日月,清浊,水火……” 他就这样点到即止:“我累了,其余的事你自己领悟,一味寻求答案,只会丧失思考的能力。” 希尘累了,和这样天资绝顶的后辈打交道,还一来来俩,他压力也很大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呢?死在沙滩上。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希尘收起打趣,“那就是,半神天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在彻底解决他之前,你们俩最好不要双修,不要欢好,未来有很长时间给你们谈情说爱,现在,最好克制住。” 希衡、玉昭霁:…… 希尘挑眉:“怎么不应答?你们有异议?不愿意?” 第165章 希衡,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希尘明晃晃的促狭。 希衡在这短暂的接触中,也清楚了希尘的性格,纵然被打趣得耳廓生红,她也仍然执礼,朝希尘再鞠一拜。 雪衣无尘,天湛剑悬于腰间,墨发随着希衡行礼微动。 希尘见这都没法让希衡动摇规矩生怒,大感无趣,便将目光放到玉昭霁身上:“太子殿下,听到我的叮嘱了吗?” 玉昭霁把希尘的恶趣味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一笑,温雅有礼,也和希衡一样,行了个挑不出错的、完美无趣的礼仪,成功让希尘连最后一点兴致都败了。 希尘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久居别界,现在见到自己的后代,的确爱打趣了些,可这二人不配合。 罢了。 希尘也没什么在此地待着的心思,托着腮:“我这就要走了,等你们解决完半神天亓的事,若还心存迷惘,再来此地找我罢。” “老祖稍待。”希衡出声。 “你还有什么问题?”希尘的身影已经很淡了,显然,他的残念也不能在此地待得太久。 希衡抬眸,脸上有困惑:“老祖所着《明典》中有记载,修士在成神、成仙之前,最好不要穿越法则屏障,各大世界发展不一,法则为了阻止其余世界的人来干涉本世界的进程,降下屏障,谁穿越法则屏障,谁就永远丧失成神、成仙的机会。” “这本《明典》乃老祖您所着,如今您明知不可为而为,是另有缘故,还是当初的结论错误?若是后者,我好通知希家,删改《明典》” 儒修对所着书籍格外看重,一旦发现有错,他们会立即整改。 听希衡说是这个原因,希尘心中熨帖不少。 他也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正色道:“《明典》无错。” “至于我穿梭去另外的大世界,是因为……如今的成神之路早就断绝了,具体原由,等你们杀了半神天亓,若还不知道,便再来问我。” “而成仙?”希尘耸肩,“成为无情无欲之人,做天道的傀儡,有那么好吗?” “倒不如去别界,慢慢游历,慢慢见识新的一切,也许一生困于法则屏障,也许柳暗花明,领悟了新的道法,谁知道呢?”他眼中忽然透出看破一切的智慧和决然。 “希衡,你记住,我辈修士,既顺天也逆天,必要的时候,法则屏障阻止不了我们,天道也同样无法阻止。” 他此话落下,希衡、玉昭霁真心实意向他行大礼。 希尘的残念彻底消散。 希衡和玉昭霁一起回到乾坤草木阁一楼,刚才朝他们点头致意的修士下巴都还未抬起。 他们和希尘的交谈就像黄粱一梦一般,梦中已过完一生,现实中黄粱未熟。 希衡和玉昭霁经此一事,都有话要同对方说。 乾坤草木阁五楼有独立的温习室,交付少许灵铢就能使用,不会影响到其余正在看书的修士。 希衡和玉昭霁交了一些灵铢,落座于温习室。 两人整理目前已知的信息:第一:半神天亓拥有比他们更多的、关于未来的记忆。 第二: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 第三:半神天亓如今还未恢复全盛实力。 希衡想到半神天亓堪称声势浩大的招揽杂灵根新弟子之举,心中有了更多推断:“当初他之所以露馅,是因为他极力招揽许多新弟子,在玄清宗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无疑加大了他未恢复实力就被发现的风险。” “但他愿意这样做,只能说明他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比如依据此来恢复实力。” “但他为何不另寻一处地方将那些弟子藏起来?”玉昭霁顺着希衡的话往下说,层层抽丝剥茧。 半神天亓看似愚蠢的行为背后,一定有让他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玉昭霁和希衡同时道:“灵脉。” 玄清宗是正道大宗,大小灵脉共十余条,这才足够玄清宗这么多真君弟子的修习。 半神天亓无法找到无主的灵脉丰富之地,只能借助玄清宗的地盘,招揽那些新弟子,为他所用。 希衡在空中一点,空中立即出现一张以灵力绘就的地图。 这张地图十分精细,标注了修真界目前的所有灵脉。 但仅仅只有修真界的灵脉地图还不够,不排除半神天亓有先躲去妖界、魔界的心思。 玉昭霁心领神会,同样以魔力绘制出魔界的魔灵脉分布之地。 这不算什么,魔族太子知晓魔灵脉的分布很正常,但当玉昭霁再轻松绘制出妖界的灵脉地图后,希衡的眼神就变了。 所以,魔界一直在对妖界图谋不轨吗? 玉昭霁也有些心思被看穿的尴尬,他强自镇定:“妖界为魔界强邻,面对强邻,我自然会有几手准备。” “嗯。”希衡也理解,不彻底揭穿他。 在其位,谋其政。 在玉昭霁的这个位置,如果他处处傻白甜、待人以善、毫不设防才是最大的孽。 如今三界地图在手,希衡和玉昭霁一起判断半神天亓最可能待的位置。 修真界、妖界、魔界都藏龙卧虎。 魔界如今正在缉拿叛臣,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要检查翅膀底下是不是藏了东西,再加上几大魔君、魔族元老都在,未恢复实力的半神天亓去魔界就是死。 所以,排除魔界。 妖界实力弱一些,但是,妖界紫月悬空,那里飘浮的更多是妖力。 修士在吐纳时,如果吸入妖力,对于修士来说,反而是极为难缠的杂质。 这么一算下来,半神天亓的最优选择仍然是修真界。 他不太可能会选择占据有主的宗门、世家的灵脉,因为一旦这样做,希衡、玉昭霁就会知道他的踪迹了。 所以,算来算去,如今修真界灵脉多的、且少有人烟的只有三个地方: 十万大山、无青所、葬灵地。 十万大山是凶神和诸神埋骨之所,这里极为危险,虽有灵脉,但是不适宜人居住,人迹罕至。 无青所,这里是鬼差事务繁忙时在修真界的住所,虽有灵脉,但也没有人去居住。 毕竟,不管修为高低,总得给鬼差一点面子?说不定哪天就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呢。 最后一个地方,叫做葬灵地。 葬灵地也就是刀剑之冢,刀剑之主身死道消后,这些神兵们不愿再择新主,就会自己飞入刀剑之冢。 神兵们占据此处,这些刀剑都跟随过厉害的主人,没一柄是善茬。 所以,也没有人敢来和他们抢占此处灵脉。 希衡和玉昭霁判断出这三处,准备先通知修真界、妖界、魔界关于半神天亓的事,让他们警醒一些。 半神天亓能够将玄清宗的人都变成水,再带走,用以恢复他的实力,就难保他不会做出更剑走偏锋的事。 待通知完后,希衡和玉昭霁再亲自去排查十万大山、葬灵地、无青所。 玉昭霁望着希衡:“希衡,这三地,我们最好一起去,不宜分开行动。” 希衡还有些担忧:“可如此,会否太花费时间?” 她担心被半神天亓掳走的那另一半玄清宗弟子。 玉昭霁却只担心她,他神色定定,凝望希衡,魔族太子眼里很少有柔情,他已经习惯了遇事就解决的思路,所以,他眼里没有太多柔和,只有无限的坚定。 “若我们分开,哪怕是遇事立刻通知对方,也来不及。” “还是说……”他眼里忽而有笑意,低笑一声,“希衡,你怕我如希家老祖说的那样,对你图谋不轨吗?” 第166章 无青所之地 “不至于。”希衡冷静。 她面前的男子容色绝俗,清雅绝伦,光是坐在这里,便有超脱于世之感。 希衡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老祖另有他意。” 玉昭霁见她这般信任自己,反而撑起手起身:“也许,我没有图谋不轨的短视之意,是另有更深、更热烈的长远之志呢?” 他朝温习室外走去,和希衡擦肩而过时,站定脚步,两人身上淡雅的香味交融在一起:“希衡,别只拿我当值得信任的合作者,我所心慕的一直没有变过。” 玉昭霁可不想和希衡的关系变为不带风花雪月的合作者。 他要提醒她,他是个成年男魔。 而且,一直爱着她。 …… 两人定好去十万大山、无青所、葬灵地,便短暂分道扬镳。 玉昭霁需要去魔界安排好一切事宜,希衡也要回玄清宗联络正道宗门,全力排查半神天亓的踪迹。 其中,混元门、青女宫等正道宗门全部开启护宗大阵,并约束、召回门下弟子,不得在外行走,不给半神天亓任何机会。 修仙宗门这样做,看起来似乎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漠视凡人性命之嫌。 但是,半神天亓绝非这些宗门弟子能对付的,把弟子们放在外面,反而有可能助长半神天亓恢复实力。 对正道宗门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关闭宗门、约束普通弟子,同时派出真君、长老等精锐,日夜巡山,巡视灵脉。 希家等修真界世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儒修的一个分支便是画修,丹青妙手绘山河,气吞万里如虎。 希家如今最强的画修名为希云,她虽不擅战斗,碰见剑修刀修是彻头彻尾的战五渣,但是,希云的神通本就不在这上边。 希云在希家闭目,顷刻后睁开双眼,双眼清明,含着淡淡金色。 修真界的大好河山如画卷一般从她眼里飞速略过,希云飞身而起,笔沾浓墨,在一架长屏风面前落笔描画。 她足不出户,但笔下自然落就修真界的景象。 其中,有一处景象不同:这处景象中,赫然是一名仙风道骨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面的石头处则盛着一方玉瓶。 希云现在完全处在画修的玄之又玄的境界,她的浓墨落在玉瓶上,啪嗒一下,玉瓶碎裂开。 画卷中自然而然出现玉瓶碎裂、流淌出无数水流,水流中盛着一张又一张人脸的景象。 希云还要再画,她想把半神天亓所在的位置再画清楚一些,说不定就能直接知道他的所在了。 然而,画中的男子倏然睁开眼。 他轻笑一声,手作拈花状,一滴水珠从画卷中飞出,照着希云的眼睛而来。 希云的眼登时血流如注,她疼痛万分,也就无法再落笔、窥探半神天亓的行踪。 鲜血从希云秀气美好的脸上汩汩流下,她却没有惊呼,而是还想再试着运功、再试一次,直到被破门而入的希家长老们阻止。 “希云,天意如此,不得强求。”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身着文士袍,夺过希云手中的画笔。 另一名长老察看希云的眼伤:“还未伤及根本,将养半年便能再视物。” 希云却一点儿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两位长老,烦请通知衡姐姐,半神天亓在一处山洞里,周围有许多石头,有一种奇怪的鸟叫。” “好。”那名查探她伤势的长老道,“你不必过于忧虑,希衡早是剑君,如今更是得证杀道,把我们几名儒修绑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一叹:“当然,半神天亓也非池中之物,我们已请出文天书,推演半神天亓的过去未来,找寻他的弱点,期盼能帮到她。” 儒修世家,最注重的就是小辈。 何况是希衡这样的天骄,她远在玄清宗,但那是因为希家认为小辈应该多加历练,一辈子缩在白水希家范围内,最多不过成为治家的小才。 玉不琢,不成器。 曾经,希衡死于萧瑜风之手,希家表面没动静,其实也是因为希家发现是半神天亓暗中作祟,他们才蛰伏下来,暗中积蓄力量,以图复仇。 希云听见长老所言,一颗心放下一半:“衡姐姐进阶分神时,我在闭关,未能及时道贺,如今寻出半神天亓的踪迹线索,便当是我迟去的道贺。” 她甜蜜微笑起来。 每位画修的成长都极为坎坷,画修的战斗能力在儒道分支中也是最差的。 希云能有如今的成就,和当初她跟在希衡后面,游历山河,密不可分。 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剑修在,画修才能安然作画,从笔下领悟道意。 玄清宗。 希衡收到了希家的来信。 希云的眼睛受了伤,托人代笔,在信中喋喋不休写半神天亓的踪迹线索,末了还说,半神天亓过于强大,请她务必小心。 信中还写了文天书的推演结果:半神天亓,自误心。 只有这七个字,别的再没有了。 希衡在心内咀嚼这七字,平心而论,这七个字说了的效果,就相当于没说。 …… 修到半神天亓这个地步,诸神谢幕,他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能让他道途出错的,基本是他自己的道心出了问题。 但这并不是文天书无能。 文天书是比悬倒生死壶还强的天地神器,和青天鉴相比也算各有所长。 文天书的诞生,献祭了千名儒修的性命。 而且,那一千名儒修并非事先商量好要文天书诞生,而是在他们或坐或卧时,天道叩问,若用他们的性命,换得这世间诞生一种能推过去、能问未来、能断国运、能让世间趋吉避凶的天书,他们是否甘愿? 整整一千名儒修,都选了甘愿,献祭自己,这才促成了文天书的诞生。 文天书的文,便是儒修冠名的文。 这么多年来,只有儒修促成了本道中顶级神器的诞生,其余诸道,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像儒修这样心齐。 哪怕是剑修、刀修,也是独行侠居多,单拎出来个个都能打,但把一群顶级剑修放在一起,恐怕他们自己都会受不了对方的脾气,闹得不欢而散。 不同的人使用文天书会有不同的效果。 如果是顶级儒修希尘使用文天书,绝不止这七个字。 希衡将这七个字记下来,现在信息太少,她无法根据这七个字判断出什么来,只能暂且记下。 希衡从凌剑峰库房中取出灵药,夹在回信中给希云带回去治伤。 还附上了一本她看过的、觉得不错的游记。 等回信完,凌剑峰的禁制再被扣响,希衡在空中一挥袖,扣响禁制的是玄叶真君。 希衡撤去凌剑峰的禁制,冰霜一样的禁制在玄叶真君面前散开,她文雅一笑:“剑君,叨扰了。” 玄叶真君本打算缓步走上凌剑峰,以示对希衡的尊重,但希衡直接使用了水法纵地术,缩地成寸,令玄叶真君在转瞬间就到了凌剑峰峰顶。 希衡亲自出门迎接,一名擅法的真君和擅剑的剑君凑在一起,皆风华绝代。 白杏纷纷,人比花胜。 两人客套一番后,进入正题。 自上次希衡为玄叶真君挽发后,玄叶真君便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而且面对希衡时,总有股说不出的安心感。 玄叶真君轻咳一声:“宗主确然不在,恐怕的确是被半神天亓所带走。” “剑君,我想,若不然宗门内留下一半真君镇守灵脉、固守宗门,另一半真君同你一起前去捉拿半神天亓?” 希衡想了想:“对付半神天亓,不在人多,他的上古法术精妙莫测。” “是。”玄叶真君也认可这一点,并非她托大,只是若论道心和实力,恐怕在玄清宗擅战的真君中,只有她和希衡能抵御半神天亓。 希衡揉了揉额心,她和邪祟打了太多年交道,最知晓邪祟在想什么。 邪祟若走正道,也就不会沦为邪祟了。 所以,若半神天亓想要抵御住整个修真界真君的追捕,最好的法子就是——制造祸乱,祸水东引,将修真界真君们的力气引过去。 希衡再度在空中绘制出地图,指着平江堰的位置,问玄叶真君: “若半神天亓为了分修真界之力,攻击平江堰,释放巫妖,修真界该当如何?” 玄叶真君也沉吟:“平江堰绝不能出事,巫妖之祸,比半神天亓更甚。” “所以,整个修真界的布局应当分为三路。”希衡在诛杀邪祟的过程中,已经有过太多次调兵遣将。 她眉宇间自有股沉稳冰冷的力量,若九天之月,号令群星。 希衡演示给玄叶真君看:“第一路,镇守灵脉,固守宗门,不让半神天亓有夺取灵脉、恢复实力的机会。” “第二路,前往平江堰,加大人手,将平江堰围得密不透风,如若半神天亓前去破坏平江堰,便是自投罗网。” “第三路,半神天亓威信极高,世间妖魔听了半神天亓之名,定会趁修真界自顾不暇之时作乱,还有上古八魔也蠢蠢欲动,所以这另外部分真君,应当排查世间妖魔。” 玄叶真君颔首:“剑君所言极是。” “只是……”她有些踌躇,“我们难道只能守株待兔,不能主动出击吗?” 希衡道:“还有最后的一点,我已同魔族太子约好,前往十万大山、葬灵地、无青所寻找半神天亓的踪迹。” 这三处都是极危险的地方,人数宜少不宜多。 水法的特点便是变幻万千,半神天亓擅水法,一旦人数多,他甚至能潜入其中,离间她们,反而不好。 “好。”玄叶真君同样判断出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 她执了希衡的手,将自己的玉牌塞入希衡手中:“十万大山、无青所、葬灵地都凶险万分,若有事,剑君只管联系我。” “多谢。” …… 一切安排好后,希衡最先去的是无青所。 她之所以第一个选择无青所,是因为十万大山有守山人、葬灵地有脾气爆的神兵刀剑,相比之下,无青所的鬼差们算得上柔弱可欺。 未完全恢复实力的半神天亓,欺负它们最轻松。 而且,无青所连接修真界和鬼界,鬼界有冥河水,神水灵根的修士在此可以借冥河水之力。 对于半神天亓来说,这里是一个他容易攻下来、还容易守住的地方。 无青所是一片荒野山林,荒无人烟,只有鬼差驿站点着盏盏青灯。 希衡进入无青所驿站之中,站着的鬼差披发、一身血衣,拖着长长的红舌头。 “客人,你是打尖还是住店?” 驿站中的青灯染在希衡的身上,一片光晕投在她的指腹处,鬼差警惕地看着这个气质不俗的女子。 她身上有一种令鬼魂害怕的力量。 可是,无青所必须接待来这里的所有人,无青所是怨鬼游魂最后的聚集地,这里,不会拒绝任何人。 希衡道:“我是来打听消息。” 鬼差摇摇头:“无青所不管任何前因后果,不透露任何消息,任何想要在无青所久待的人,都要先选择是打尖还是住店。” 这是希衡第一次来无青所。 她问:“打尖和住店的区别是?” 鬼差嘿嘿一笑:“这取决于你有没有心,客人,你有心吗?” 第167章 取出你的心 无青所。 无情所。 感受到个中奥妙了吗?无青所是无心之地。 鬼差们都没有心,才能摆脱轮回之苦,作羁押灵魂的鬼差。 有幸飘荡到无青所来的孤魂野鬼如果愿意献祭自己的心,再通过鬼界历练,就可以当预备鬼差。 可是,这是对于鬼而言。 对于人来说呢?人到了无青所,也需要献祭自己的心吗? 希衡问长舌鬼差:“有心和无心的区别是什么?” 长舌鬼差不回答,它原本拨拉着算盘、看着账本在算账,现在嘴咧得越来越大,伸手扒开自己心口处的衣服,露出里边空荡荡的胸膛,大敞开皮肉,里面是空的。 它没有心。 这样骇人的场景,希衡只是从柜台上拿了件闲置的血色衣袍,递给它:“穿上,以免着凉。” 本来想吓吓希衡的鬼差:…… 希衡知晓这鬼差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便转头看向鬼差驿站内,自己寻找线索。 鬼差驿站不时有人鬼来往,鬼差们拿着缉魂索、镇魂幡,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它们表面正常,但只要希衡稍一内视,便能看到它们都没有心。 除开鬼之外,鬼差驿站内也有一些鬼缘强大、来这里寻找亲人死者的人。 他们面色苍白,走动几下都气喘吁吁,有一名女子更是靠着柱子缓缓倒下去,心口处有一些血迹渗透下来,但不过片刻,她又挣扎着起身。 口唤着:“月儿、月儿。” 有些鬼差摇头:“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献出心脏的痛,尤其是她这样的凡人。” “她来这儿找谁?找情郎?”一名鬼差问。 最先开口的鬼差摇头:“咱们在无青所这么久,见过几次情郎爱侣来寻找对方?多的是痴母寻儿女。” 鬼差们注视那名女子纤弱的身形,更是长叹,这么纤弱的身形怎么能诞下另一个生命,又是怎么能生出这么多的爱,为孩子奉献一切? 就在希衡要去扶一把那女子时,那女子身子一颤,白皙的面上开始出现道道裂纹。 轰一声!她烟消云散,化为了一团气,进入到无青所的账簿内。 无青所,今日进账一笔! 女子烟消云散之后,无青所内的其余人被吓到了,不停吃无青所内提供的食物。 希衡这时也感觉肚腹空空,她居然饿了。 她顿时明白了——无青所是鬼界、修真界交汇之所,是修士最接近人、鬼的地方,修士也需要用无青所的食物才能不饿、不被无青所的轮回之气同化。 而修士,没办法接受无青所的食物,除非像鬼差一样,献祭自己的心。 无青所的鬼差便根据这一点做成了生意——它们替修士保管心,提供食物,代价就是,如若失去心脏的这人,仍然承受不住痛楚、煎熬,死在无青所,那么,这颗心脏就归它们了。 本质上,鬼差们是守秩序的、穷凶极恶的恶鬼,它们也喜欢吃人心。 在规则范围内,它们做点生意、吃点人心,是被许可的。 希衡明白了这个规则,无论是谁,想要在无青所久待都得献出自己的心。 她再远眺鬼差驿站外的无青所,荒山野岭,无青所的灵脉遍布范围太广。 要想在这里查探半神天亓是否缩在这里,的确绕不开鬼差驿站。 希衡打定主意,再度漫步向柜台。 柜台内的长舌鬼差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开始算今日的那颗心,每个鬼差能分到小几两? 希衡以指轻点柜台,那点声音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相比不值一提,但长舌鬼差莫名就是心中一抖。 它抬起头,希衡道:“我来典心住店,程序是什么?” 长舌鬼差麻利地拿来一张契约:“你签好这张契约就行,签好后,随便你在我们这里待多久,我们都管饭,但是,一旦你出现意外,你的心脏可就归我们了。” “当然,我们鬼差毕竟维护天地正统,不会做故意使你出意外的事,在这里,一切都是公平的。” 它很巴不得希衡签订契约。 它也没有真正说出无青所的可怕之处——在无青所待得越久,受黄泉轮回气息影响越深。 大多数修士在无青所,超不过三天,就会爆裂而亡,哪怕忍住痛楚不爆裂而亡,也多数会丧失理智、成为游魂。 届时,同样取不回自己的心脏。 这对无青所来说,是一本万利、永赚不赔的买卖。 希衡扫了一眼契约,不去理长舌鬼差那极具煽动性的话,也不问他无青所的恐怖之处。 她就像以往那些寻亲心切的人一样,签好契约。 长舌鬼差心喜,亲自操起匕首:“你不敢取心?我来帮你。” “不必。”希衡回答。 取心而已,她连天湛剑都不必使用,徒手剖开自己的心口。 修到希衡这份儿上的修士,自愈能力格外强大,尤其她是神水灵根,水法生生不息。 长舌鬼差惊恐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取出了自己的心,自始至终连汗都没有滴下,她手上残余着鲜血,轻巧将还在蹦跳的心脏放到柜台上。 希衡的声音仍然平稳:“放在哪里?” …… 心脏热乎乎的,还在鼓动,就这么放在那里,赤目的血如同烈焰,和冰雪一样的人形成强烈反差。 但只有鬼差觉得反差,希衡习以为常。 长舌鬼差看呆了,一时不察,一滴鲜血落到它身上。 顷刻之间,它大脑嗡鸣,极致绞痛之下抱紧脑袋,它好似看到了鲜血沸腾的杀道深渊,感受到了对死亡和折磨的本能恐惧,那么多的死亡气息和暴烈杀意朝它扑面而来。 长舌鬼差的心神涣散下去,魂体开始龟裂。 它是负责勾魂的鬼差,对死亡气息格外敏感,希衡是杀道之主,当她的血溅到鬼差身上时,血中残留的道意就能击溃鬼差。 幸好,鬼差的魂体比普通修士的魂体强得多。 希衡在它彻底裂开之前,以水法再生制止住它散开,稳住它的鬼躯。 “抱歉,我不知晓你不能触碰到我的血液,所以,你有另外的器皿妥善安置这颗心脏吗?否则,我担心你无法触碰它。”希衡询问。 长舌鬼差:…… 此刻它作为恶鬼鬼差,但是用见了恶鬼的表情望着希衡。 糟糕!亏本了! 这个血液味道、这个道意……不就是之前鬼差们害怕、抱怨的那个杀道之主吗? 向来,世间一有以杀证道的修士出现,鬼差们腿都要累断。 当初希衡以杀证道消息一传出,鬼差们抱头痛哭,纷纷哀嚎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在自己的就任期间碰见这种证了杀道的修士? 后来,希衡没有杀什么人,鬼差们一边提着心、一边祈祷她心情好一些少修炼、少杀人。 没想到今日,她来了。 来无青所了。 杀道之主是能杀鬼差的,鬼差又不似半神天亓,希衡的杀道目前杀不了融合了虚空的半神天亓,但是斩鬼差毫无问题。 难道,今日无青所要惨遭毒手? 长舌鬼差此刻看希衡,已经从看一个萦绕冰雪、神清骨秀的仙人过渡到看一个心和剑一样冰冷的杀胚。 无青所罡风猎猎,风卷着外面的青草山林香味吹来,希衡在风中再问一次:“你能否安置这颗心?” “……能,能。” 契约已经签订,毁不了了。 而且,它敢说不能吗? 长舌鬼差去取特定的盒子,放置希衡的心。 鬼差驿站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吱呀一声,山风呼啦啦灌进来。 满天青意中,门口站着一名男人。 第168章 心心相映 玉昭霁站在无青所鬼差驿站门口。 他今日特意穿得休闲俊逸,不像那日,连杀气腾腾、威势深重的太子服饰都没来得及换下。 他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衣服,如缥碧轻风,希衡喜穿白色,剑修喜静,那些鲜亮的颜色她反而不喜欢,白色刚好。 玉昭霁走进来,他和希衡挨在一起时,一青一白,如碧江上白鸥竞逐,又若青天白云,十分登对。 玉昭霁有专门的魔臣负责他的衣服,他只需要告诉魔臣,他需要什么,就自会有魔臣替他搭好。 “你比我先到一步。”玉昭霁朝希衡打招呼。 “我也是刚到。”希衡回答。 玉昭霁微笑,而后目光落在无青所鬼差驿站柜台上那颗红彤彤的心上。 他的笑消失,希衡的心? 玉昭霁倒不至于认为无青所鬼差驿站能有人剖出希衡的心,如果是半神天亓,希衡也不会那么平静地和和他打招呼。 那么,是无青所的问题? 玉昭霁环视一周,果然发现这里的人、鬼胸膛中都没有心,也发现了空中无处不在的轮回之气。 玉昭霁道:“在这里的规矩,是要典心?” 希衡点头,长舌鬼差也赶紧再度朝玉昭霁介绍一次这里的规矩。 虽然,它觉得希衡的朋友也很危险,但这是它的职责所在。 玉昭霁听完:“原来如此,典心住店。” 他微微垂眸,在契约上龙飞凤舞签上自己的名字,玉昭霁写的是魔族文字,长舌鬼差并不认识,但是契约却认得。 契约生效。 玉昭霁同样不用长舌鬼差的匕首,自己将心脏逼出体外,而后身体自动愈合。 长舌鬼差低眉顺眼,果然是希衡的朋友,无青所鬼差驿站今日不走运,怕是要连做两笔赔本的买卖。 但生意嘛,有赔本就会有大赚,何况前日它们刚赚了那么一大笔。 长舌鬼差小心翼翼,它吃了希衡血液的亏,现在转身跑去柜台后面,捧出两个无色、隐隐透有寒意的罩子。 “这是昔年天象奇观,冥河水也成冰,被淬炼成了这样的宝物,专门拿来盛放贵客的心脏。” 像希衡、玉昭霁这样的心脏,一旦他们身死,他们的心脏足以让百名鬼差成为鬼中皇者。 所以,无青所鬼差驿站才有这样的宝物来盛放心脏。 长舌鬼差看着柜台上希衡的心脏,和玉昭霁手心的心脏,因为馋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请把心脏放在柜台上。” 说着,它退后几步,显然长了记性,担心这个人的心脏血液再度灼烧它。 玉昭霁挑了下眉,连希衡也看向长舌鬼差,她好心建议:“你把法宝放在柜台上,他放置心脏即可。” 长舌鬼差摇摇头:“心脏在收拢前,必须要经过鬼差施法。” 既然如此,希衡也就不再劝了。 玉昭霁将他的心脏放在柜台上,长舌鬼差早有准备先离得远远的,免得被溅到血。 然而,它还是低估了玉昭霁—— 玉昭霁是太阳烛照,他的心脏也是一轮烈日,上面的血其实也是混沌火。 长舌鬼差远离他的血液是正确的,但是,烈日触到柜台,同样会产生火焚烧木的效果。 就在玉昭霁的心脏放到柜台上时,柜台迅速变烫、融化,柜台上的那些账簿也要眼睁睁被焚烧殆尽时,希衡以剑影结界加上引来的冥河水,至少把账簿抢救了出来。 整个过程快速得长舌鬼差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我的柜台。”好不容易找回神智的长舌鬼差一脸痛苦。 希衡道:“我刚才提醒过你,你说要施法,他的混沌火独步天下,刚才他自己拿在手上没事,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烈日。” 长舌鬼差一脸涣散,混沌火? 哦,它知道这个朋友是谁了,魔族那个超绝恐怖的太子? 当初他在魔界搞事,杀得鬼界魂魄都站不下了,那些负责魔界羁押灵魂的鬼差累得脚不沾地,还差点被他杀了。 长舌鬼差一脸的晦气,它真没想到,传说中的魔族太子,长得是这副模样,比仙还仙。 长舌鬼差谢过希衡抢救它的账簿,玉昭霁也止住混沌火不再蔓延。 但长舌鬼差看着自己壮烈牺牲的柜台,悲从中来,嘴巴再度越裂越大,舌头长长伸出。 它撕裂的胸膛更是张开,露出空荡的血红。 玉昭霁瞥了一眼:“你要是因火受热,可以脱一件衣服,不必露出此相。” 希衡还在旁边呢。 长舌鬼差:…… 刚才希衡叫它穿衣服,现在玉昭霁叫它脱衣服。 长舌鬼差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委屈地收了大嘴。 幸好,这次有希衡及时出手、玉昭霁也控制了自己的混沌火,它只损失了一个柜台。 长舌鬼差口中念咒,它眉心出现一个冥府印记,在两颗心上印了一个印记,然后,才将两颗心收到法宝中,并排着放在一起。 这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心心相映了? 玉昭霁觉得这个场景很顺眼。 等完成程序后,希衡和玉昭霁各自领到一个木牌。 长舌鬼差有气无力:“三楼还有两间空房,随便二位在这里住多久。”说完,它就飘去休息了。 受惊过度。 希衡和玉昭霁进入房间,二人要商议正事,因此,并非各入各的房间。 希衡和玉昭霁一同坐下,刚坐下,便察觉地面不对劲。 二人望去,都很疑惑,这么大的动静也敢来接近他们?会不会太草率了? 地底的无面鬼差刚冒出个头,就和两双冷漠的眼睛对上。 它爪子微动,地上来一壶热茶:“长舌它太累了,托我来送热茶,二位慢聊,慢聊。” 希衡道:“多谢。” 玉昭霁没有谢字,他习惯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但他现在自然而然拎起茶壶,倒出热茶滚滚茶杯,再倒掉,清洗干净茶杯后,他再给希衡和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两人喝了一口。 在无青所,必须食用无青所的食物,否则无法支撑住。 一口热茶下肚,希衡才问玉昭霁:“刚才你看见长舌鬼差放置我们心脏时,那一排的心脏了吗?” “看见了,你怀疑那些是玄清宗弟子们的心脏?”玉昭霁问。 他足够敏锐,也足够了解希衡。 “嗯。”她回答,睫毛在白皙脸庞上落下扇面阴影。 “首先,整个鬼差驿站里都看不到这么多人。”希衡抬眸,“其次,刚才我拿长舌鬼差的账簿时看见在我们之前的一整排新入心脏记录。” 无青所有保护机制,希衡无法看到账簿上是什么字。 但是,她可以判断时间。 这么多心脏、还存在在无青所,说明这么多人都还没死。 而无青所的生存环境自不必说,十个活人留不下半个,这么多人是怎么没死的呢? 希衡很难不怀疑,是半神天亓的手段。 她起身:“玉昭霁,事不宜迟,我们出去一趟。” “好啊,如你所愿。”玉昭霁拂了拂袖,起身站在希衡旁边,“你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所以,不必商量,直接叫我即可。” 第169章 无青所,排除。 无青所。 无青所的天空中,常见一些失去神智的游魂。 这些游魂无处可去、无胎可投、因缘际会连鬼界都去不了,只能待在无青所。 它们之中机缘足够的,会转为鬼差,但大多数游魂会慢慢失去神智、忘记生前的一切,游魂会越来越轻,飘浮在空中,等待彻底的消亡。 游魂的脚下,是一些追逐着它们的人。 这些人不顾疲倦、仰头看着天空,从诸多游魂中寻找自己的亲人,然后撒开腿、迈步,朝游魂奔去。 你在天上,我在地下。 希衡和玉昭霁隐去身形飞在空中,略过这些游魂。 无论是天道还是谁,都没有办法彻底消除世界上的悲伤缺憾,死人和活人本就是不同的路,当这些活人为了追逐死去的亲人来到无青所的那一刻,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树枝微弯,玉昭霁站在一棵树顶上,这里能看到无青所整片森原的景象。 树枝再轻轻弯了弯,叶片上的露珠滴下,希衡轻轻落在树尖,站在玉昭霁旁边。 一青一白,伫立在天地之间。 “无青所广袤,灵脉分布极宽,要想慢慢排查半神天亓的所在,难如登天。”希衡道,“最主要的是,我们没有时间。” 如果慢慢排查半神天亓的所在,在无青所耽搁太久,半神天亓已经完全恢复了实力。 届时,哪怕希衡和玉昭霁找到了半神天亓,也只是上去送死而已。 玉昭霁同样有此顾虑,他道:“灵识查探虽快,但是太险了些。” 如果半神天亓在此处,玉昭霁和希衡探出自己的灵识,半神天亓一定会趁机攻击灵识。 灵识是人、魔、妖最脆弱之地,一旦灵识被攻击成功,重则当场毙命,轻则成为痴呆。 所以,无论是希衡还是玉昭霁,抑或是可能隐在暗处的半神天亓,都不敢放出神识来覆盖整个无青所。 现在双方都和瞎子差不多,只能用比较原始的手段。 但是,如果希衡和玉昭霁真用笨办法找来找去,半神天亓也已经彻底恢复实力。 他们等不起。 希衡和玉昭霁陷入两难境地,树枝上的露珠一颤,玉珠飞溅,落到下边的叶片上。 水。 希衡灵光一现,手一掬,那滴水珠扶摇而上,落入她掌心。 她的掌心发热,水珠随之蒸发,消失在她掌心。 玉昭霁也看到了这个景象,他若有所思,明白了希衡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用光?” 希衡颔首:“对,用更温和的光。” 半神天亓掳走的人都被他用上古法术变成水过,他想要管理这么多人不露痕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将这些人变成水。 而玉昭霁身为太阳烛照,他的光芒哪怕再温和,也会令无青所的水流惧怕。 届时,水流们奔腾、逃窜,就是判断半神天亓位置的最佳时间。 玉昭霁果而用光,今日天阴,偶有蒙蒙小雨,如今天空中却升起一轮黑日。 黑日光芒照耀无青所,游魂们也惧怕这样的光芒,可它们失去了神智,只知道疼,却不知道躲。 希衡以水灵力幻化出一柄大伞,晶莹剔透的伞骨,冰凉的伞面遮挡天空烈日。 她将大伞送至空中,大伞旋转,那些游魂便被一股自然而然的吸力吸入伞下,不被日晒雨打,它们的亲人也拖着支离的病骨,走到伞下。 仰着头,按着心口处的血,痴痴望着自己的亲人。 今生之缘还能共一柄伞、躲一轮日,已经喜出望外了。 痴人伞下,各有各的思绪哀愁,黑日在天,却没有这么多悲怨离合。 黑日之光渗透无青所,无青所的鬼差们灼热得解了衣衫,挤在鬼差驿站里不敢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树上的露珠被灼干,地下的水源有灵,赶紧退避三舍,赶往鬼界,躲避这一轮黑日。 希衡和玉昭霁在空中看着这些慌乱,不放过任何一处异样,竭力排查半神天亓的踪迹。 终于,他们发现了不对。 水源齐齐流入鬼界躲避黑日——水属阴,黑日属阳,水源惧怕黑日,自然就会想流入阴气更重的鬼界避难。 这么多水源流入鬼界,触发了鬼界的界屏。 界屏之下,水源汩汩流入、交汇,流势过急奔腾如浪花。但是在界屏根部,却有一滩杂乱无章的“水” 它们掩藏在其余奔腾的水流中,却并不是正常的水波纹路,而是杂乱无章、原地泛圈,看着不像是水,倒像是…… 一群人在那里,进不去鬼界,在挥舞手臂张口呼救。 可惜他们说出来的不是人声,而是水花哗啦啦的声音。 找到目标,这些水就是玄清宗弟子。 希衡朝这里飞去,玉昭霁压阵,以免这是半神天亓的诱饵。 希衡犹如轻燕,穿过树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鬼界界屏禁止活人入界,威慑发出光芒。 希衡的目标却不是界屏,她所至之处,真正的水流自动分开,天湛剑内的界自动张开,收取变成水的玄清宗弟子们。 那些“水”如同银河倒流,进入她的剑中,滔滔不绝、蔚为壮观。 就在此时,鬼界内的冥河水却猛然暴涨,水龙一般张牙舞爪想要同希衡冲来。 剑光如雪,斩断水龙,那条张牙舞爪的水龙登时碎裂为冥河水,重新落入冥河之中。 希衡将天湛剑归入剑鞘,足尖一点,旋身离开此处。 她背后落下纷纷扬扬的水幕。 玉昭霁此时也查探了周围的一切,没有半神天亓的踪迹,希衡之前给他说了画修希云所见的场景,玉昭霁格外注意石头,但也一无所获。 两人一合计,决定先救人——救了半神天亓掳走的弟子,也能阻止他恢复实力。 希衡再度以人道道意救人,那群“水”的确渐渐从挣扎蜿蜒的形状变成了人。 他们都是玄清宗弟子,有男有女,还有几名内事堂、杂事堂的长老。 几名长老刚变回人,觉得脑子还像是浆糊一样,他们锤了锤自己的头,还不怎么清醒,在迷迷糊糊的阶段。 另外那群低阶弟子更为凄惨,连站都站不住,坐的坐、躺的躺。 希衡和玉昭霁逡巡过他们,他们中有的人已经生出白发、明明是年轻的容颜,但是眼袋耷拉着、鬓角生出白发,背也佝偻着。 他们的寿元、精血已经献给半神天亓了。 玉昭霁抓起一名男弟子的手腕,在他脉搏处一点,须臾后放下他的手腕,告诉希衡:“他的灵慧也被抽走了一半。” 也就是说,灵根的潜力已经彻底被抽走了。 半神天亓新造的身体没有太好的天赋,他就用了这样的办法。 其实,他最想要的是希衡的身体,希衡也是神水灵根,如果他在希衡的身体基础上重生、复活,他仍然会是神水灵根。 可惜,他当时不敢明目张胆同希衡作对,只能迂回。 希衡问:“你没有搜寻到他的踪迹?” “没有。”玉昭霁说,“而且,他已经复活,也无法去鬼界,他不在无青所。” 狡兔三窟。 希衡和玉昭霁脑海中同时浮现这句话。 半神天亓也知道希衡、玉昭霁一定会找他,他便故布疑阵,将没太大利用价值的弟子们放置在无青所,等希衡和玉昭霁摸索过去,浪费他们的时间。 只是,恐怕半神天亓也没想到,他们发现得这样快。 两盏茶不到的时间,疑阵就被破了。 无青所,排除。 剩下两处有灵脉的地方是葬灵地、十万大山。 第170章 守山人的狂怒 希衡和玉昭霁再去无青所鬼差驿站办理程序。 目的是拿回自己的心脏。 鬼差驿站换了个鬼差值班,希衡和玉昭霁要退房拿回心脏时,那个鬼差有一瞬的纠结。 虽然这一人一魔都不是好惹之辈,可他们的心脏实在太具备诱惑性,能让鬼差成鬼皇。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要要回心脏了。 鬼差哈喇子都快流出去了,但拳头不够大,只能按照规定取出玉昭霁和希衡的心脏,他们的心脏一接触到空气,自动飞回体内。 有了心脏后,希衡、玉昭霁同时感到一股完整的充盈感。 收回自己的心脏还不算,希衡身后的那群玄清宗弟子们也无法在无青所久待。 他们本就没有执念,没有大毅力,受无青所的轮回之气一洗,不过短短时间,就有人已经双眼放空,出现了痴呆前兆。 半神天亓之前把他们变成水,一是为了减缓被希衡、玉昭霁发现的速度,二也是免得这群人过早撑不住无青所的压力而死去,破坏他的计划。 希衡对那两名还算清醒的长老道:“去拿回你们的心脏。” 无青所的契约是本人签的,就只能本人去拿心脏,希衡也不能替他们拿回。 两名长老捂着心口,苍白着脸:“谨遵剑君教诲。” 他们号令身后的玄清宗弟子:“依次排队,拿回心脏,回玄清宗。” 这一行人排好,按照秩序拿回自己的心脏。 那个鬼差更心痛了,这可都是它们的口粮呀。 奈何,它也看得出,这群弟子是希衡在保,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倒是希衡看出它的心不甘情不愿,冷声道:“无青所来典当心脏的,都是追寻亲人至此、有大执念之人,你们赌的是他们放不下执念,明知是死也不会走。” “而这群弟子是被别人掳来,本就不在这个范畴内,他们不该是无青所的正常客人,所以,放人。” 那鬼差激灵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其中的道理。 “是,剑君。”这下,它心甘情愿了许多,而且手脚更为麻利,只想快些把这群不该属于无青所的因果送走。 拿回属于各自的心脏后,一行人离开无青所。 希衡没有将这群弟子送回玄清宗,而是先让他们暂时沉睡在天湛剑内新开辟的界之中。 玉昭霁眼见着她面无表情收了一堆人,问:“你担心半神天亓在他们身上动了手脚?” “嗯。”希衡回答,“水,无穷无尽、无声无息,人的血液里也含有水。如果我是半神天亓,我拿他们作为拖延希衡、玉昭霁的棋子,那么,我还会在他们身上再留下一些东西。” “比如,希衡将他们送回玄清宗,我留下的东西能避开护山大阵,从内部击溃玄清宗,让他们彻底手忙脚乱。” 上古法术防不胜防,在希衡看来,暂时把这群人彻底封印在界内,是最好的。 毕竟,无论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法术,都无法越过杀道深渊。 玉昭霁点头认同,这的确不得不防。 他帮希衡加了一道混沌火在那群被封印的人旁边,火法和水法互相克制,有混沌火在,半神天亓的水法也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接下来,就是去哪里的问题。 无青所被排除后,就只剩下葬灵地、十万大山。、 希衡结合希云说的石头这一线索,但是无青所、葬灵地、十万大山都有许多石头。 既然这样的话,他们就只能取路之远近了。 十万大山离无青所更近。 但希衡、玉昭霁都没有抱特别强烈的一定要在十万大山找到半神天亓的想法。 因为,半神天亓也不傻,他能去的就这三个地儿,他也知道希衡、玉昭霁也一定会到这三地来找他,更知道无青所是最有利于他藏身的地方。 所以,希衡、玉昭霁第一个探查的一定是无青所。 离无青所最近的地方是十万大山。 半神天亓很有可能反其道而行,故意不去无青所、也故意去离无青所远些的地方;他也有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认为最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都是有可能的。 判断邪魔的心思不是最重要的,希衡和玉昭霁现在要做的就是心静、一个个地方探查着来。 瞬息之间,十万大山到了。 希衡和玉昭霁踏入十万大山,十万大山看似风平浪静、花鸟虫鱼悠然自得,但是,希衡和玉昭霁同时感受到地底有微微的震颤,震颤从十万大山中心传来。 二人同时再度飞身而起,朝十万大山内部而去。 越往十万大山内部飞,环境越加恶劣。 十万大山的外围尚且有花鸟虫鱼悠然自得,越靠近十万大山内部,则有无数紫意浊气混合着硫磺毒气冲天而上。 这里连天空都被染成黑紫色,偶尔只能见山体上爬过一只毒蝎。 也只有这种毒虫才能生活在这里,但是,毒蝎也无法抵御十万大山的毒太久,它一滑,跌至满是岩浆的深谷,冒了一个泡就死去了。 希衡和玉昭霁一青一白,飞速掠来。 空中紫云滚滚、浓墨如花,开出一副瑰丽诡谲的画卷。 一青一白如浮云青天,若游鱼浪花,刚好中和这诡谲的画面。 快至十万大山最中心处时,希衡和玉昭霁同时看到,十万大山的一处侧峰慢慢开裂,紧接着轰然坍塌。 一个巨大的石头人从地底站起,这个石头人就是希衡和玉昭霁之前见过的守山人。 守山人周身流着岩浆,又换了一把破天锤,它似乎要朝另一个方向追逐着什么而去。 破天锤虎虎生风,威风凛凛能砸死任何人,随着守山人的暴怒,十万大山内的岩浆喷发,直冲云霄。 空中降下雷电,岩浆喷发至空中时,还携带了无数毒烟,毒烟弥漫在空中,离十万大山稍微近一些的城镇上空全部变黑。 如果十万大山的喷发再不停止,接下去,这些毒烟足以弥漫至半个修真界。 玉昭霁并非修士,对这个灾难显然没有太多感觉,他足尖一点,去拦截守山人想追堵的人。 希衡则穿过毒烟岩浆,那些落下的石头、熔岩到她周围时,自动消散,她来到守山人面前。 希衡、玉昭霁兵分两路。 守山人双目中全是滚动的熔岩,此时的它,身上散发出阵阵黑气。 希衡身上绽放出剑影结界,这个明亮澄澈的结界格外大,直至罩住整个十万大山,让那些毒烟再无法蔓延出去。 有毒烟越聚越多,也被无数剑影清光打散。 但是,按照十万大山喷发毒烟的速度,剑影结界也不能一直撑下去。 希衡落在守山人面前,道:“守山人,你的喜怒和十万大山息息相关,你再暴怒下去,整个修真界都会深受其害。” 守山人却听不进去。 它挥舞着破天锤,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面前的是谁,它只遵循本能,朝山下重重砸锤。 第171章 十万大山的秘密 天空下起“血雨”来。 说是“血雨”,其实是火红的岩浆混合着雨水飞溅落下。 一些大块的岩浆被喷入空中时没有完全成灰,火红落下,天公不作美,也下起一场盛大的雨。 有的雨水还没落到地面就被烤干,有的雨水则如豆大,落在泥泞的山间,落在守山人滚烫的身体上,滋啦一声,又被烤干。 雨水、岩浆、毒烟、火光。 守山人丧失了理智,破天锤之下,大地震颤开裂,端的是一个活口也不留。 希衡从未见过这样的守山人,守山人非正非魔,职责是守卫十万大山。可如果按照严格意义来算,守山人镇守十万大山,为的是天下人、魔、妖都能有太平日子过,不被十万大山侵扰。 它从不会滥开杀戒。 守山人是石头心,直肠子,希衡当机立断,她现在没法立刻让守山人的理智回拢,除非…… 先抓住逃走的那人。 希衡也朝逃走的人攻去,剑出惊魂,天地间闪烁一道雪亮的剑光。 往下坠落的山石风雨、流火岩浆全部变成了剑,万剑齐发,不可被躲避。 与此同时,另一个风向的玉昭霁抬手挥出一道密密的混沌火墙,火墙之中莲破,紧接着,莲主木,木主生机。 这十万大山内外的花草树木居然全部燃烧起来,都生出漫天的混沌火。 木生火,火势更旺,和天空中的万剑密密形成了火剑阵。 天空有剑,陆上有火,而地底呢? 守山人的破天锤嗷一声从地底钻出,溅起尘泥。 华湛剑君希衡、魔族太子玉昭霁、十万大山守山人,那逃跑的“人”也算是极有排面,面临这样的阵仗。 只见他身上蔓出无数毒烟,毒烟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从天而降的清影剑光唰唰唰戳了个干净。 紧接着,那些剑还没放过他,杀气凛然。 那“人”黔驴技穷,想要再朝十万大山外奔逃,又被飘来的火莲封住去路,火势惊天。 他想遁地,又被破天锤从下到上狠狠锤了一下,差点整条腿都缩成一寸。 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下,那“人”终于没了气息。 神魂俱灭,死得彻底。 希衡收剑,那“人”死后,守山人周身疯狂的熔岩没有越变越疯的趋势。 希衡飞掠至守山人的肩膀开外,和守山人巨大的身躯相比,希衡犹如沧海一粟。 但修真界,本就不是凭块头来定论实力大小的。 守山人退却疯狂状态后,希衡以手按住他的肩膀,清心水法、咒律一股脑全部没入守山人耳朵内,绕着它不住念、不住刷存在感。 守山人一块石头,其实是不爱读书的,当场就要暴怒。 但希衡死死按住它的肩膀,它动弹不得,况且,希衡身上的清正本源对它有莫大的吸引力。 守山人渐渐安静下来,破天锤也摇身一变,变成普通大小,别在守山人的腰上。 它眼里的熔岩也消失,露出清明的双眼:“华湛……剑君。” 希衡还未来得及开口,恰逢玉昭霁过来,可惜道:“希衡,不是他。” 死去的“人”不是半神天亓。 玉昭霁神姿玉骨,半点眼色都懒得给守山人,只管和希衡说话。 他手中还有残留的混沌火,在澄澈青袍之上,跳动闪烁,若冷清秋水上浮虹月,任何见过他一面的人,都不可能忘记他。 也就意味着,守山人对玉昭霁印象很深刻。 这个满肚子坏水、曾想炸过十万大山的魔族太子、它本来就看他很不顺眼了。 没想到,这太子还包藏色心,居然心悦修真界的华湛剑君。 本来世间清浊二气就不平衡,他再这么搞下去,守山人觉得天迟早得塌。 总之,有总总过节在,守山人对玉昭霁很不满。 现在守山人还没有彻底清醒,睁开眼后一见玉昭霁手上还有混沌火,周围还有希衡,再看地面这么凌乱,下意识火就上来了。 好小子,终于忍不住强取豪夺了? 无论人族、妖族还是魔族,但凡和权贵沾边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守山人大喝一声,再度执起破天锤:“玉昭霁!登徒浪子,坏世间清浊,受死!” 希衡、玉昭霁:…… 玉昭霁之前和守山人谈过,明显知道守山人想歪了什么。 焚霁魔刀格开守山人的破天锤,玉昭霁连脸色都没变,手腕一用力。 之前和那“人”鏖战过许久的守山人力有不逮,朝后退了好几步。 玉昭霁口吻冷淡:“看清楚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如果你再想不起来,孤不介意帮你回想。” 做了什么事…… 守山人心神一晃,紧接着便看见十万大山侧峰倾倒、空中毒烟弥漫,一副末日之景。 它终于彻底清醒,顾不得再和玉昭霁歪缠,双腿朝前迈近。 它朝死去的“人”而去。 死去的“人”容色极佳,闭着眼时眼尾也上挑,是非常邪气的长相。 但是,守山人膝盖一弯、重重陷入泥地里,沉沉的声音响起:“十万大山守山人,送邪瘟神。” 一滴眼泪重重砸在地上,很快被灼烫的地面烧干、消失。 希衡和玉昭霁站在一旁,神? 邪瘟神? 守山人这时看向希衡和玉昭霁:“你们分别是正道天骄、魔道巨擘,早晚也会走上神路。既如此,来送邪瘟神最后一程罢。” 地上那“人”虽死,但的确不凡。 他的身躯内同时散出瘟疫之气,玉昭霁和希衡都不怕这样的气息,这气息飘到十万大山山壁上,就自动消散了。 同时,他的身躯内再度散出仙灵之气,这股气反哺给天地,让此时在愤怒的十万大山立即安静下来。 神与仙,陨落时都会反哺天地,让天地间有更多灵气。 希衡和玉昭霁确认此人身份,撩袍跪下,送邪瘟神。 三拜之后,邪瘟神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一股难言的悲伤传开,守山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追逐前来,是来寻半神天亓?” “是,守山人为何知晓?”希衡问。 守山人从十万大山存在的那一天就在了,它古老而沧桑,当然,没有半神天亓活得久。 守山人:“我虽轻易不出十万大山,但也观气而推天下之势。” “就在刚才,半神天亓来闯了十万大山,十万大山中有上古诸神的尸骨和残念。”守山人唏嘘,“半神天亓,太想成神了,他想和过去的神对话,想要找到一条成神之路。” 守山人显然对半神天亓毫无好感。 半神天亓将主意动到十万大山身上,就是在和它作对。 当下,守山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希衡和玉昭霁: 守山人本来正在十万大山中修炼,忽然心有所感,察觉十万大山被人闯入。 起初,它并未过于在意,这些年总有人、魔、妖想来闯闯十万大山试试手气,除开那个魔族太子外,都是群不成气候的。 但很快,守山人就改变主意了。 因为这闯山的人离中心区域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 守山人立即提锤而去,它刚拦住来人,就见到一张故人的脸—— 温润如玉,举止有度,但此刻眼角眉梢都含着淡淡的偏执。 半神天亓。 昔日半神天亓在十万大山周围修炼过,守山人当然认得他,后来,他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守山人提锤,没有面对故人时的放水:“半神天亓,何故强闯……” 半神天亓挥袖,一道水法朝守山人面门劈去。 守山人立即就要以锤破开,但忽然顾及着什么,没有下死手。 ……它感觉朝它而来的不是水,是人!而守山人这样的天生灵物,一旦自己杀生,就会污染自己,它当然有所留手。 也就是这一点点犹豫,让半神天亓成功越过它的防守。 半神天亓早就偷偷研究了许久十万大山,当即,他闪身进入其中一座侧峰。 传说中,诸神的尸身就在这山体内部。 第172章 玉昭霁想要这样 十万大山乃诸神之墓。 半神天亓来此,最佳选择是带走凶神的尸骸,上古诸神为了诛灭凶神,迎来了诸神黄昏。 凶神是上古最强的神。 而且,如今的魔族皇族便是凶神后裔,玉昭霁铁了心要站在希衡那一边,如若半神天亓能掌控凶神的尸骸,就能设法图谋魔界,让玉昭霁自顾不暇,断希衡的臂膀。 十万大山侧峰内昏幽寂静,山体内部同时飘浮着轩昂正气和邪瘟之气。 嘎吱一声,什么东西被半神天亓踩进了土里,原来是一截人骨,踩下去时发出噼的声音。 半神天亓弯下腰,纵然到了这份儿上,他也不敢贸然触碰神的遗骸。 他只着眼静静打量—— 神躯不腐,这具神躯之所以化为白骨,是因为他坐化前被凶神一掌狠狠掼到天灵盖,拍了个神魂俱灭,连残念都没留下。 失去神明力量的尸骸,随着日升月落、花叶凋零过了一个又一个序齿,终于褪去皮肉,化为一堆白骨。 侧峰外,守山人已察觉半神天亓的诡计,提着破天锤要搡进来。 半神天亓见势往地面一踏,山体内的石面受力随之震起,卷动着那具神明遗骸,方正结实地堵住侧峰入口。 守山人的破天锤已经收势不及,重重砸在神明遗骸之上。 神明遗骸一动不动,守山人的破天锤一砸上去,却险些被震飞出去。 半神天亓抬眸,连一具遗骸都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漫步走向侧峰更深处,寻找其余神躯。 守山人并不放弃,继续以力破入口。 在短短三息之间,那具神明遗骸上渐有裂缝生出,起初只是一线,渐渐犹如蛛网。 等到裂隙遍布遗骸全身,守山人就能进入侧峰。 半神天亓也越来越察觉十万大山的山壁温度越来越高,他皱眉,守山人是十万大山生出的守护精灵。 它的情绪意志影响着十万大山的情况,在十万大山内部和守山人动真格打起来,对现在的他来说,下场只有两个字—— 找死。 半神天亓穿梭在侧峰,眉头越皱越紧,现在他没时间寻找凶神的骸骨了。 凶神,恐怕在十万大山最最中心、神秘的地带,不在这样一座浅显的侧峰里。 但他也不能空手而归,没有凶神,能找到任何一位神也好。 半神天亓环顾四周,在那些安详如睡着了的神影中,他看中了一位周身有淡淡仙灵气的女神。 从清和的仙灵气来看,这应当是一位行事偏正的正道神明。 神明也分正道神明和魔道神明,就如同世间不只有鲜花阳光善良,也需要有疾病死亡瘟疫。 前者让世间变得更美好,后者让世间能维持正常运转。 半神天亓掐诀,自他周身伸出更多水丝,朝那位死去的女神舒展去。 然而,女神周身的仙灵气自动融化了半神天亓的水丝,她恬静地睡着,似乎并不想有人来打扰她。 半神天亓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想要登临的神位也是正道神位,现在,却有正道神明来排斥他? 难道……他的所作所为在天地间已经打上了魔道的烙印? 他不认。 半神天亓斯文的眉眼中染上浓云般的阴翳,他错了吗? 他的确利用玄清宗弟子来复活自己,可他也没有取了这些弟子的性命,这些杂灵根弟子,如果没有他带领他们入仙途,他们一辈子都是在地上爬行的虫。 他让他们见识了更高更广的天空,只是,需要他们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纵然这一点上他有可被指摘处,可在他生命的前半段,他开宗立派、为天下布道,积攒了多少功德。 如今,天地就把他的功德都给忘光了? 半神天亓低低地笑,胸腔微微共鸣,屈指掐着掌心。 待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世上,指望别人记住自己的功德是一件蠢事,他要做的,就是自己成为功德的制定者,站在神明之巅。 希衡,半神天亓暗念这个宿敌的名字,他一定要杀了她。 一定不能让她彻底成长起来。 天骄在幼时易碎,不是吗? 半神天亓飞快放弃那名女神,水丝往左边一卷,水丝渐渐透出血色。 他要带走另一位魔道神明。 那名魔道神明躺在那里,是一位容颜邪肆的男神,他的手旁边还有他的神器,布瘟伞。 半神天亓的水丝触碰到邪瘟神,这次,邪瘟神没有排斥他。 这位古老的神明被水丝牵着手脚,如同一具傀儡,半神天亓施展了一个繁复的法诀,口内清喝:“走!” 咣当一声! 守山人的破天锤在这时砸进侧峰来,贴着半神天亓的脑袋擦过去,差一点点就将他的脑袋砸扁。 守山人暗道一声可惜,手感不好,砸歪了。 紧接着,半神天亓带着邪瘟神的身躯夺命奔逃,一点儿也不恋战。 守山人暴怒地在身后追,邪瘟神的尸身一旦离开十万大山的范围内,他身躯上残留着的瘟疫会遍布人、魔、妖等界。 无论如何,不能让半神天亓带着邪瘟神逃出去。 于是,守山人彻底丧失理智,甚至令十万大山下的熔岩喷发、毒烟弥漫,阻止这一场浩劫。 直到希衡和玉昭霁赶来,联手诛灭邪瘟神的身躯。 可惜,半神天亓见势不好仍然逃走了。 …… 希衡和玉昭霁听完守山人讲清来龙去脉,守山人颓丧地蹲在地上,像一朵不怎么聪明的石蘑菇。 它只是一具石头,没有心眼的石头。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半神天亓既然已经打了十万大山的心思,今后它怎么守护十万大山? 守山人忽而握拳:“太子殿下,你我今日,前怨尽消。” 玉昭霁猜它心里没憋着什么好:“嗯?” 守山人果然道:“论杀人,还是你最熟,不如我们联手,把半神天亓找出来,杀了!” 为了抵御小偷半神天亓,守山人选择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 玉昭霁毫无和守山人合作的心思,就像守山人讨厌玉昭霁一样,玉昭霁也对这块顽石充满厌恶。 当初在妖界上空,希衡正是需要安慰时,当时他也自然而然、感怀风月,要提前表露自己的爱慕之心。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恰如其分。 结果,守山人横插一脚,活活打乱了玉昭霁未出口的话。 有这个过节在,玉昭霁看这个十万大山的守护精灵,就像看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 玉昭霁拒绝:“你我并非同路之人,你是十万大山的守山人,怎能同红尘俗世挨得太近?想杀半神天亓固然可以,但你一个人一路就好。” 言下之意,别叫他。 他还要和希衡一路同行,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二人世界,谁要和守山人一块儿啊。 守山人没想到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它是石头心,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的可能性。 守山人沉默一会儿:“我不能独自一路。” “哦?”玉昭霁挑眉。 守山人诚实道:“离开十万大山,我打不过他。” 届时,它很可能会被揍得七零八落。 玉昭霁冷笑:“与我何干?” 守山人也拉下脸来,它刚才先叫玉昭霁,不过是因为玉昭霁手里染的血更多、更残暴,论杀人,它当然第一个想到它。 可论起诛魔的经验和战绩,当然是华湛剑君希衡最佳。 守山人从腰间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走到希衡面前,言辞谦恭,略带讨好:“剑君,我素闻您秉性高洁,非那等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魔可比,剑君诛半神天亓时,可否带上我,和我一路?” “这是息壤,就送给剑君了。” 希衡、玉昭霁:…… 一人一魔看着守山人这明显的贿赂之举,同时沉默。 希衡好奇谁把这些恶习带给了守山人,玉昭霁好奇为什么刚才守山人不拿息壤给他? 果然,石头就是石头,好恶这么明显。 守山人一直欣赏、喜欢希衡,对玉昭霁充满恶感,所以,它邀请玉昭霁同路杀半神天亓,也舍不得拿出自己的息壤。 而邀请希衡,它就不吝啬自己的宝物了。 玉昭霁真是手痒,要不是顾及着这里是十万大山内部,他现在就会揍守山人一顿。 希衡辞谢守山人的息壤,守山人兢兢业业在十万大山内看护大山,连门都不能出。 它要攒一块息壤,估计很不容易。 希衡道:“半神天亓同我有仇,我本就要去杀他,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然愿意,如何还能收你的宝物?” 守山人听着希衡和缓如轻风的话语,感觉石头上的每一块石孔都要舒展开来。 这,就是正道啊! 它喜欢真正的正道,讨厌玉昭霁那种魔。 “只是。”希衡又道,“若你同我们上路去诛杀半神天亓,十万大山就无人镇守,反而更加危险。” 守山人低头细思,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玉昭霁冷眼看着希衡和守山人说话,身为魔,他可一点也不想守山人加入他和希衡的旅程。 他和希衡同生共死,在一次次心照不宣的合作中,感情会迅速升温。 守山人最好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玉昭霁趁守山人沉默的时间:“希衡说得对。” 他再换了副温和的面孔,温柔和煦对希衡道:“走,半神天亓应当未走远,何况,如今他能去的有大型灵脉的地方只有葬灵地。” 守山人原本还在思索解决方案,听见玉昭霁在这里想带走希衡,瞬间暴怒。 它压抑自己的不满,瓮声瓮气:“玉昭霁,你怎么如此不孝?” 这下也不称呼太子,直接称呼玉昭霁了。 玉昭霁眸光一冷,弧光流转,焚霁魔刀直接搁在守山人脖子上。 他冷森森道:“你想说什么?” 玉昭霁性情冷酷、脾气凶残,不是秘密。 此刻他听闻守山人话语中的冒犯之意,居然直接出刀,希衡眼皮一跳,不知如何调节他们之间的过节。 守山人慢吞吞补上一句:“十万大山中埋葬着你的先祖凶神,如今半神天亓想偷你先祖的尸骸,你怎么一点不着急,不同我联手,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先祖吗?” 玉昭霁差点以为守山人那句不孝,是要辱骂他。 他收了刀:“你猜呢?” 轻描淡写一句话,夹杂着透骨的冷风血意,十万大山的空中此时飘荡着血雾。 守山人这才想起,魔族皇族的传统是能者居之。 每一任魔皇基本都是被长大的优秀子女赶下台去,和魔族皇族说孝,的确过于哄堂大笑了。 守山人气得咬牙切齿:“总之,我先想想对策……” 玉昭霁刚要道你那颗石头心,能有什么对策,然而,十万大山再度生出异变。 刚才坍塌的侧峰旁边的一座山峰,坍塌了。 这座山峰坍塌的瞬间,空中响起呜咽声,如同苍天在悲泣。 寒风呼啸,守山人抬起头来:“……两座侧峰坍塌,说明两具神躯离开了十万大山,刚才消散的邪瘟神算其中一具,那么,还有一具……” “还有一具呢?” 守山人用破天锤砸的那具白骨神躯不算,因为它根本没有残余的神力。 这么一排除,只有一个可能。 半神天亓带走的是两具神躯,只是,当时天色晦暗,守山人慌慌张张,误认为他只带走了其中一具神躯。 守山人大惊失色,忙奔向侧峰。 希衡和玉昭霁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守山人探查完后回来。 因为,按照规矩,他们不能进入十万大山内部。 此刻守山人顾不了那么多规矩了,它看守神躯失利,会招致天罚。 天罚也是其次,如果半神天亓带走的是魔道的神明,比如邪瘟神这种凭借尸骸就能带来浩劫的神,那世间就完了。 它也会被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因此,守山人迫切需要希衡和玉昭霁的帮助。 它朝希衡招手:“剑君,进来。”又将声音压低几度,不怎么情愿对玉昭霁道,“玉昭霁,你也来。” 前后的语调反差、变脸之快,令人侧目。 玉昭霁要不是现在也想去十万大山内部看看,能一块块把守山人削成石签。 希衡清声提醒他:“我们进去。” 玉昭霁便彻底压好了对守山人的不爽,一改刚才冷酷的模样,语调温和、如月明天星:“好,希衡,你小心些。” 他飞至希衡侧面,替她挡住山体滚落的飞石。 对于堂堂剑君来说,可能她不需要,但玉昭霁想这样。 他想待她好。 第173章 感情日渐明朗 十万大山,两座侧峰坍塌。 守山人率先冲入侧峰中,巨大的身躯卷起一阵狂风。 它拿着破天锤,仔仔细细数着侧峰内剩下的神躯。 一、二、三……守山人算数不太好,必须要掰着指头才能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具神躯。 超过十具后,它数了后面的就会忘了前面的,但守山人恪尽职守,为了让自己牢记哪些神躯数过,哪些神躯没数过,它每数一具,就会用破天锤在神躯上砸一个小小的印记。 加上守山人以前清点数目时砸下的印记,现在每具神躯上都有不少锤子印。 希衡、玉昭霁:…… 一人一魔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说什么。 他们虽然放眼一望就知道还剩多少神躯,但那是守山人的职责,尽忠职守的守山人一定要亲自清点过才安心。 “二十三……原本是二十五。” 守山人双眼再度充斥熔岩,身上爆发出阵阵火花,恨不得现在就把半神天亓拉出来活剐几年。 但危机之下,守山人还记得半神天亓已经离开十万大山,且有了神躯加持的他,更加难对付。 它颤着手指,从腰间掏出一个泛黄的本本,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载了这两座侧峰里有哪些神。 雨神、风神、春神……这些神都在。 守山人的心情反而更为酸楚,正道神明都在,说明半神天亓带走的是魔道神明。 参考凶神、邪瘟神、玉昭霁,就知道魔道神明有多强的破坏力。 正道神明虽死,神躯受了这么久的神力遗泽,也会控制自己不为祸世间,魔道神明就不同了。 守山人再也撑不住,手中破天锤当啷砸在地上,飞扑过去,蹲在希衡面前:“剑君!请一定要带上我一起诛灭半神天亓,寻回神躯。” 它真的不能独自上路,打不过。 可神躯寻不回来,它怕是真的要等着五雷轰顶了,它一定要把半神天亓找出来,大卸八块、千刀万剐、凌迟几年。 希衡有些惊讶,想要扶守山人起来。 玉昭霁则充满嫌弃,刚才守山人将破天锤扔地上时,溅起的尘土覆满了玉昭霁和希衡的靴子。他用脚尖把破天锤踢到守山人旁边。 守山人已和玉昭霁彻底不对付,无视他,专注朝希衡求情。 希衡则道:“带上你没问题,但仍然需要解决十万大山无人看守的问题,以及……” 她的心也沉下去:“半神天亓带走的是魔道神明?” 守山人仰起头:“是魔道神明中的穷神。” 穷神,希衡昔日看过的典籍中,记载了关于这位神的只言片语。 穷神所过之处,任何一家兜比脸还干净,整个家里扫不出一粒米。 穷神的存在,是为了和财神相对。财神让人富有,穷神让人亏损,一盈一亏,才是世间秩序。 希衡道:“不幸中的万幸,这不是邪瘟神、灾神等神明。” 她扶起伤心欲绝、陷入没履行好职责觉得有愧于天下、又生怕被五雷轰顶的守山人。 守山人知道现在希衡是唯一愿意帮它、还有实力帮它的人。 它在十万大山多年,也能见到十万大山周围的城镇风土人情,被烟火气息薰了这么久,石头也学会了一点点人情往来。 求人时,要怎么做? 送礼?她不收息壤。 守山人起来后,巨大的石躯鬼鬼祟祟靠近希衡,想要伏在她肩上痛哭一场,博取怜惜——它看那些人都是这么做的。 虽然这样做,有损它守护灵的威严,但它都快被五雷轰顶了,也顾不得这些。 哒哒哒。 守山人的石头躯体被刀柄连敲几下,玉昭霁将焚霁魔刀刀柄插入守山人的胳肢窝里,往外一撬,守山人就这么活活被带离开希衡身边。 玉昭霁冷然扫向它:“失忆了?需要孤帮你想起来吗?” 它该没有忘记他告诉过它,他心慕希衡这件事。 守山人不分男女,是没性别的石头,但玉昭霁也觉得碍眼,何况这个守山人竭力想在他们中间横插一脚。 守山人的石脸一拉,显然记起了这件事,它更讨厌阻碍它的玉昭霁了。 玉昭霁又对希衡道:“它不能离开十万大山,我们走罢,希衡。” 希衡略微纠结,半神天亓带走了穷神神躯,而最了解上古诸神的,显然是十万大山的守山人。 可守山人也的确有职责在身。 就在希衡和玉昭霁要告辞前,守山人石心一横,扭脸冲希衡说:“剑君,我想到离开十万大山的办法了。” 守山人道:“每一具被凶神拍碎的神躯,虽然只剩下白骨,但白骨仍然有残余的力量,等我将这些白骨全部拖出来,在十万大山山壁上摆一个守山阵,别人就进不来十万大山了。” 它是石头化作的守山灵,自然擅长坚不可摧的防御阵。 玉昭霁不想让它跟着去,泼冷水:“你不是守护神躯的守山人?现在居然要拖出神躯白骨来布阵?” 守山人石脸一红:“这是为了大局考虑。” 它也不管玉昭霁的看法,飞速对希衡道:“剑君,我这就去布阵,你记得等我一起走。” 说完,一溜烟跑没影了。 希衡:…… 希衡察觉到了玉昭霁和守山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她趁守山人不在,问玉昭霁:“你不想让它和我们一路?” 我们…… 玉昭霁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却故意道:“如果我说是呢?希衡,我不想它和你我一路,我只想和你一路,你会怎么做?” 这两日以来,玉昭霁第一次如此直白、毫不掩饰自己对希衡的心意。 这一次,希衡没有躲避,略过此话。 她道:“我会看重你的态度,想其余的办法。” 玉昭霁怔住,这句话,是他所想的意思吗?还是说,希衡只是觉得他们交情更深、应该更关注他,而不是风月之志? 明明很简单的事,却因为玉昭霁过于珍视此事,而让他忐忑不已。 玉昭霁有心想抓住此刻暧昧的气氛,说得更清楚一点,可侧峰内响起守山人咣咣咣的砸锤声。 它在砸山壁、拖白骨、布防御大阵,声音大得像是在拆房子、盖房子。 玉昭霁是什么性格? 当初他循序渐进暗示希衡自己心慕她,都特意选在了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之时,琴音绕梁,碧波徐徐。 玉昭霁过于珍视此事,导致他有一些严重的情节,不太能接受自己和希衡正在挑明心意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破山洞。 破山洞也就算了,还有个守山人抡锤乱敲一气。 玉昭霁忍住,想要和希衡说得再清楚一些,他心慕她,她呢? 玉昭霁刚要出声,咣咣咣砰砰砰恐龙扛狼扛狼! 随着守山人卖力抡大锤,侧峰内部簌簌落灰。 希衡身上绽放素雪光辉的结界,帮自己和玉昭霁挡住灰尘:“怎么了?你真的很讨厌它?” 玉昭霁:………… 他压住心底把守山人抓来大卸八块的冲动,道:“……是,希衡,你别忘了你上一句话,等哪日我们闲下来时,接着上一句话聊。” 希衡沉默,玉昭霁这奇怪的爱好。 有守山人在旁边嘎嘎抡锤子打岔,玉昭霁只能把那话压在心底。 他揉了揉眉心:“我还不至于因为喜恶影响大局,守山人了解上古诸神,修为不俗,它同我们一起上路,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魔族的典籍中记载了穷神,穷神常和邪瘟神、灾神同时出没,在三位魔道神明中,他算是最弱的一位神明。” 但是,神明中的最弱,也相当于此时的最强。 此时的希衡和玉昭霁联手,能杀未完全恢复修为的半神天亓,但再加一个穷神神躯,就必须要守山人的加入。 玉昭霁道:“但是,这守山人两面三刀、看似天真实则市侩,行事既像石又像幼童,希衡,你要防着它。” 希衡倒是觉得守山人没那么不堪,但她也不会拂了玉昭霁的好意,点头。 希衡和玉昭霁谈妥以后,去守山人咣咣抡锤子的石室外问:“可否要我们帮忙?” 守山人满心都是赶紧布完防御阵,去抓半神天亓,半点不知客气:“要!” 希衡和玉昭霁去帮忙。 守山人对人美心善、实力强大、一身清正之气,还主动关心它、要帮忙的希衡充满好感,好感突破天际。 它用木棍把防御阵法图绘下来,让希衡在十万大山山体上按图绘好大法阵。 在十万大山山体上绘阵并不是简单的事儿,要在十万大山中心穿梭来去,身法得足够快、修为得足够高。 守山人犹豫了一小会儿,在希衡耳边悄悄告诉她十万大山的少许机关,让她好避开这些机关。 希衡虽诧异守山人会告诉自己这样的机密,还是点头,去绘制法阵。 她一走,侧峰内部就只剩下玉昭霁、守山人。 守山人有些局促地继续拖白骨,不时搓搓手。 守山人是第一次将十万大山的部分机关告知别人,但此刻它也没有办法。 它得在这里拖白骨,否则会耽误更多时间。 而且它不放心让玉昭霁去绘制法阵,它根本不敢告诉玉昭霁关于十万大山的秘密。 魔道,太凶残了。 守山人活的这许多年,在十万大山山顶撑着手看日落月升、云卷云舒,远处的风会将修真界和魔界城镇里的话吹到这里来,带给它。 起初,守山人没有过多在意,修士和凡人的生活总是有苦有甜,魔族的生活总是那么放荡不羁,充斥你砍我、我砍你。 它只是一具石头,理解不了那么多。 后来,一个名字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 常常有人提起希衡两个字,说她济困扶危,是正道天骄。 守山人无聊地用大石锤炼自己的大锤,默默敲打,没放在心上。 它活了多少年,听过多少这种名字?这种人大多死得早,济困扶危说明心地善良,心地善良者向来比心狠手辣者活得短。 世间有几个好人长命? 魔族那个太子,刚囚禁了他的父皇,混得风生水起,就是最好的代表。 守山人以为听到一段时间希衡的名字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没想到,后来,希衡的名字越来越响。 她结婴了,还是真正以剑勾连道意、触碰天地的剑君。 她在践行正道的同时,从没忘记过善只有比恶更强大,才具备善的力量,否则,只会成为恶的养分。 守山人听到这里时,仍然没忘记锤炼自己的大锤。 它心想这个正道倒是少见,但是,这种正道虽然少,守山人却也不是没见过。 等修为越来越高,她贪心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就会变了。 人,站得低时只看得到眼前的一块田、一朵花,想要的也只有那一块田、一朵花。 但等她站得更高些,看见了良田千亩、沃野千里,也许想要的就是这许多东西,她会把更多时间花在修炼上,就像这世间许许多多真君一样。 真可惜,守山人知道一点点成神的秘密,但它不能往外说。 它每天在十万大山山顶上,左耳听着修真界城镇那边飘来华湛剑君希衡诛了什么恶妖,救了多少人。 右耳听着魔族的太子玉昭霁今日又多么心狠手辣,诛杀了哪位叔伯,新建了什么司。 左耳善,右耳恶,什么都听让守山人的营养更加均衡。 日子一天天过去,守山人听到华湛剑君希衡的名字却越来越多,她没有因为站得高望得远,就忘记尘埃艰微,忘记黎民痛苦求生。 仰见青天,俯看尘土,不忘初心。 她一日日践行正道,天下妖魔恶道,听见她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这是守山人见过最特殊的人。 清正之极,可登神位,半神天亓输给她,实在不冤。 所以,守山人现在敢将十万大山的部分机关告诉她,而不是告诉玉昭霁。 守山人连让玉昭霁在十万大山转一圈都不愿意。 现在在侧峰之内,只有守山人和玉昭霁一石一魔。 玉昭霁压根没有帮守山人扛白骨的意思,要不是他清楚十万大山的规矩,现在他早去找希衡了。 他在心里回想希衡刚才说的话,颇觉难言的喜悦,心中点点滋生甜蜜。 偏偏守山人没有眼力见儿,它还担心玉昭霁帮自己扛白骨,扛白骨的过程中,万一他看见了更多神躯可怎么办? 守山人戒备道:“玉昭霁,你不必帮我。” 玉昭霁冷漠瞥他一眼:“孤从未想过帮你。” 混沌火幻化成一座精工细琢、巧夺天工的座椅,玉昭霁好整以暇坐在上面,看着守山人忙碌地扛着白骨、抡着大锤。 他对守山人再度破坏自己的好事怀恨在心,神通再显,混沌火加大热量。 于是,本就在辛勤劳作的守山人汗流浃背、石躯都快被热得开裂。 第174章 倒霉的半神天亓 守山人吭哧吭哧搬出许多具神明白骨。 它慢腾腾又仔细地清点好白骨数量,以破天锤从侧峰内壁凿出一大块石头,三下五除二制造出简易的石板车,然后膀子用力,将数十具白骨一股脑甩到石板车上。 守山人力气太大,属于能做重活、难做巧活的类型。 听得咔嚓一声,最下面那具白骨被重重甩到石板车上,磕得整具白骨重重震颤,连带着它上面的白骨也跟着滑下来,散了一地。 其中一具神明白骨还惨遭石板车的石轱辘碾压两下。 玉昭霁:…… 看来魔族皇族不设皇陵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否则,碰见像守山人这样的守墓者,得有多糟心? 白骨的一根手指滑到玉昭霁脚边,玉昭霁顺手捡起来,扔到石板车上。 守山人将散落的白骨全都捡起来,搓了一根绳捆好,拉往侧峰之外。 玉昭霁也起身往外走。 十万大山,黑云浓浓催逼,阴翳之中时有剑光闪烁,待长风吹散黑云,十万大山山壁上的阵法已经刻成。 希衡从浓云中落下,天湛剑上还萦绕着未散的剑意。 一缕黑云散在她的裙边。 “我临时找不到可以刻制阵法的材料,便只能以剑意代替。”她朝守山人解释。 守山人和玉昭霁望去,十万大山原本荒芜陡峭的山壁上,出现深深的剑痕,力透入骨。 而且,阵法是借五行之气,刻制阵法的笔必须得不含金玉、不含草木,也就是说不能含有一点点五行之气,免得破坏了阵法五行,影响效果。 也就是说,希衡在十万大山刻下的阵法,不是以天湛剑直刻,而是以剑意刻在山壁上。 杀道剑意,为十万大山更加增添凛然不可靠近的色彩。 若今后有剑修有缘参悟,也能为剑修求道产生深远影响。 守山人乐开了花儿,十万大山就相当于是它的家,现在它的家被希衡刻上了本就能保护十万大山的杀道剑意,它就像白捡便宜一样,开心得合不拢嘴。 它狗腿地蹭过去:“剑君辛苦了。” “你去旁边歇着。”守山人拍拍自己的胸膛,“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 希衡点头:“辛苦你了。” 她和玉昭霁退到一射之外,守山人麻利把石板车上的神明白骨卸下来,开始布阵。 它布的阵法是它天生就知晓的、属于守护灵才能知晓的先天大阵。 守护石灵最擅长防御阵,何况是十万大山诞生出的守护石灵。 守山人按照阵法轨迹、把神明白骨全部放在该放的位置。 虽然它很忙碌,但守山人一瞥希衡帮它用芭蕉叶备好了水,便干劲十足。 原来有伙伴是这种感觉,难怪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魔族,都喜欢聚集在城镇里。 守山人布置好阵法,十万大山周身生出一个深紫色的屏障。 这屏障连接着十万大山下的熔岩、毒烟以及数不清的凶邪之物,没有人能够穿越这块屏障。 哪怕是半神天亓。 哪怕是穷神神躯。 因为十万大山下的熔岩有部分是受凶神身躯影响而化成,凶神实在太强大,退一万步说,哪怕穷神复活,也不能对付死了的凶神。 守山人做好一切后走过来,它猜希衡拿着的芭蕉叶水一定是给它准备的,便很自动地溜过去。 它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是来讨水喝的,搓搓手掌,舔舔嘴唇:“剑君,我布置好了。” 玉昭霁看透守山人的想法,都懒得点破它。 希衡将芭蕉叶水递给守山人:“辛苦了,你也歇一会儿。” 她看出了玉昭霁刚才在侧峰里一定用混沌火欺负过守山人,给守山人的芭蕉叶水中含有清凉祛火的丹药。 玉昭霁则任由希衡去,他和守山人只是小过节,本就不至于伤筋动骨的地步。 “好。”守山人乖乖捧着芭蕉叶喝水,把破天锤放在旁边,坐着慢慢喝水。 末了,还朝玉昭霁瞪了一眼。 它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混沌火烤得中了火毒。 玉昭霁:…… 反应这么慢,没救了。 玉昭霁和守山人互相看不惯、却又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之时,希衡则在观察守山人布下的阵法。 那些神明白骨安静待在阵法每一宫,白骨中蕴含的神力被阵法牵引,散出来。 这些死去的神明,哪怕只剩白骨,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候世间、守护十万大山。 他们的确死了,可现在他们却又像是活着。 真正的死亡是什么? 真正的死亡是——如邪瘟神那般,什么都没留下。 希衡想到这里时,心中忽有所感,灵台清明,紧接着,杀道深渊内的杀气升腾,死亡气息不断翻滚。 希衡周身萦绕着浓郁的杀气,天湛剑的清正之气也一变,人道被杀道压制下去——这杀气属于她领悟的以杀证正道。 一念人道,一念杀道。 守山人没想到会忽然这样,手里的芭蕉叶啪叽落下。 玉昭霁的反应就要迅速多了,额心空天印的印记一闪,他飞身至空中,空天印罩住这里的所有异象,一丝也无法透露出去。 “她要悟道了。” 守山人拿起破天锤,也作护卫状,但还是有些不解:“有我的阵法在,剑君在这里突破很安全。” 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使用空天印? 在十万大山内部,使用魔族秘宝空天印,守山人压力很大。 毕竟凶神和魔族皇族的关系…… 它仰头,空中的玉昭霁如同堕神,青衣湛染脱俗,眉目俊朗如仙,但他周身都散发出浓郁的魔气。 空天印在他手中,如玩具般乖顺。 玉昭霁俯瞰守山人:“孤不是担心半神天亓闯进来,而是担心半神天亓根据这里的天地异象,猜出她正在悟道。” “猜到了又怎样?”守山人挠头。 玉昭霁:“悟道突破,有长有短,哪怕最短也需要一日。一旦半神天亓知道她在悟道,就知道我们暂时没有追捕他的余力,他就会停下来,安心恢复修为。” “而如果他不知道希衡在悟道,半神天亓就会疲于奔命,将至少一半的精力耗费在防止我们找到他上。” 用兵之道,在于虚虚实实。 深谙此道的玉昭霁自然不会把真实的情况暴露给敌人。 守山人恍然大悟。 希衡仍在悟道,这次有所突破的是杀道,所以引动了杀道深渊的剧变。 刚才,希衡见到神明白骨仍有余力守候十万大山,引发了对生和死的思考。 死亡,是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杀道因死亡而璀璨。 希衡之前无法诛杀半神天亓,就是因为当时的半神天亓还没有复活。 他当时是死亡状态,希衡的杀道没有办法再杀一个已经死了的、在虚空中飘过的东西。 可现在,她重新认识了生,生的终结不应该是意识、灵魂消散的那一刻,而应该更长,与之相对的是,死亡的含义也可以更深刻一些。 杀道能杀恶鬼,为何不能杀虚空? 为何当初不能杀曾融于虚空的半神天亓? 希衡叩问,她的灵台一片清明,意识已经彻底沉入灵台之中。 灵台上方清明,下方则是怒吼的杀道深渊,所有死在杀道之主手下的残念都在杀道深渊里,搅动、翻腾。 一根翠绿的荷亭亭而上,清新圣洁绽放在杀道深渊之中。 粉白的荷花上,坐着希衡,天湛剑搁在她的膝上,墨发垂下。 她雪色的衣袍从荷瓣垂下,下半部分沾着血迹,如血染白梅。 荷瓣之下,雪衣沾血,荷瓣之上,不染纤尘。 灵台中的一切,都是希衡的道的体现。 荷瓣之下的血就如同她的杀道,荷瓣之上的净如同她的人道。 希衡眉目轻敛,叩问灵台:“杀道能杀恶鬼、能斩魂体、能灭万道,为何不能杀虚空?” 灵台中隐隐响起一个声音:“虚空无形,虚空无意。” “杀道的存在,便在于毁灭。”那声音回答。 “世间生生不息,生命不停降落在世间,这是生。生只是世间的一极,构不成完整的世间,如果要世间完整,还需要补充死。” “死亡,能让生命变得短暂,许多人只会从短暂的生命中寻找意义,一旦永生,他们反倒浑浑噩噩,世间也挤不下这么多纷繁的生命,故而,死,是和生一样重要的东西。” “毁灭和创造也同等重要。” 那声音继续道:“可无形的虚空、无意的虚空,去毁灭它有什么意义?杀道的每一次杀,都必须要有意义,无意义者不杀。” 希衡听完这声音的所有话,再问:“若虚空无形无意,世间为何会创造出虚空?哪怕虚空是一抹留白,可是,留白也该具有意义。” 有意义者,杀道为何不能杀,凭何不能杀? 那声音长久沉默。 杀道深渊里沸腾的残念也不敢再闹腾,一切死寂下去。 过了会儿,才听到那声音道:“善。” 随着这句话落下,这声音的实体也现出形貌来,雪衣墨发,容色清绝,膝上同样搁置着天湛剑。 这是过去的希衡。 此次悟道,就相当于是现在的希衡对于道,有了更深的领悟,然后直面自己过去所掌握的杀道。 一旦成功超越过去的自己,就是悟道成功。 她要突破了。 希衡闭目,周身灵力疯狂沸腾、吸收大量的天地灵力。 若不是有空天印彻底屏蔽此处的异动,一定会被半神天亓察觉。 …… 在希衡悟道、突破时,半神天亓也没闲着。 他逃,他们追,他不想插翅难飞。 半神天亓下一个目的地是葬灵地,可他也知道,希衡和玉昭霁一定会追过来。 如果他不去葬灵地,转而去夺取其余宗门的灵脉? 半神天亓想了一下,否定这一点。 那些宗门已经张开护宗大阵,这些宗门在建宗时,都观了天象。 每个宗门之间看似离得远,实则都暗合九宫七斗,在所有宗门都张开护宗大阵时,无论半神天亓闯哪一个宗门的山头,都会牵一发动全身,触发星力,引动九宫八卦七斗大阵。 在未恢复实力前,他同样惹不起这个阵法。 所以,葬灵地成了他必须去的地方,哪怕希衡和玉昭霁会追来,他也只能硬拼。 半神天亓现在必须利用手中的穷神神躯,以神躯助他。 他坐在石头上,手中缠绕水丝千股,缠在穷神身躯上。 只听咔嚓一声,在半神天亓全神贯注动用法术时,他屁股下坐的石头猛然开裂。 半神天亓倒不至于摔个大马趴,他稳住身形翩然降落,但降落之地刚好有一处凹陷,半神天亓单膝跪地,以手撑住地面。 然而,他腰间悬着的玉瓶线也忽然断裂,玉瓶掉落,刚好磕在一块碎石上。 半神天亓仅剩的玉瓶也碎了。 空中的雄鹰眼神锐利,看见半神天亓的发簪在发光,从空中盘旋极下,想要叼走他的发簪。 半神天亓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手中弹出水珠,击毙这只雄鹰。 雄鹰死前似乎被水珠吓到,拉了一泡鸟屎被风一吹,正好落在半神天亓的锦衣上。 他的衣服染上一股恶臭,而且缓缓被侵蚀——那是蛇铁鹰,特质是排泄物、唾液都能腐蚀外物。 好了,现在半神天亓仅剩的好衣服也没了。 他脸色奇差无比,以往总能挂上温润笑意的脸上一点好表情也没有。 穷神。 半神天亓森森看向穷神神躯,这穷神相由心生,长得獐头鼠目,令人一见就生出恶感。 哪怕他只是躺在这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寒酸气。 自从半神天亓带走穷神神躯后,和穷神挨得近的他,就结结实实被穷神残余的神力支配。 他带着穷神身躯逃跑时,碎了两个玉瓶,路过坟地都能碰见高温使得坟包炸开,发酵的尸块碎了一地。 当时半神天亓忙于逃命,等他穿过坟地时,身上的一切都被腌入一股难闻的味道。 哪怕用了清洁咒,都无济于事。 那身衣服、发簪、腰间乾坤囊,一切的一切都不能要了。 短短半日,半神天亓就已经混得一无所有、穷得叮当作响。 穷神威力,恐怖如斯。 第175章 五病之旗 半神天亓难以忍受衣衫上的恶臭。 蛇铁鹰的排泄物纵然可以用清洁咒除去,可被侵蚀出来的大洞却复原不了。 他按了按眉心,只能强忍,玉昭霁和希衡随时会找来,他没多余时间再去找件干净的衣衫。 成大事者,自当能忍人所不能忍。 半神天亓继续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想以水丝把穷神身躯翻过来。 在水丝连接到穷神身躯之前,他顿了顿,施法给自己罩上好几层隔绝法术。 一层不够,再罩一层,被穷神影响实在是太可怕了。 做完这一切,半神天亓旋即掐诀,要再召唤出水丝。 然而,他一瞥,发现自己的手指上赫然长着几个圆形、红色的小疮,红色越渐蔓延,有扩张到整个手掌、掌背之势。 这是什么病? 半神天亓此刻顾不上水丝,仔细检查自己的手。 同剑修最珍视自己的剑一样,法修也十分重视自己灵巧的、会结印掐诀的手。 虽然如半神天亓这样的法修,已经能做到心念电转便能瞬间释放大多数法术,但是,一些复杂的上古法术,必须借助手势连通天地。 半神天亓仔细查探,他的手已经红肿得不能看,整个肿起来如同红烧猪蹄,小疮也在蔓延。 为什么?! 他给手上覆了层清水,忍着痛去翻找穷神神躯。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他坐着的石头开裂、衣衫被毁、玉瓶破碎都可以看作是穷神神躯影响下的财物被毁。 可是,穷神难道还能影响他生出疾病? 很快,半神天亓就破案了。 穷神神躯的腰间,插着一柄旗子,旗子共有五种颜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和全年,这叫五病旗,是病难神炼制成的法宝。 五病旗分别可以布下在春、夏、秋、冬和全年泛滥的疾病。 以半神天亓现在的实力,他光是靠近五病旗,都会被影响。 关键是病难神的法宝为什么会在穷神神躯身上?!嫌他现在还不够落魄吗? 随着病情快速加重,半神天亓的眼睛开始发红、指甲缝中开始流血。 他忽然想到了。 在魔道神明中,穷神、邪瘟神、病难神等神被诸神嫌弃,连其余正道神明、魔道神明都不愿意和他们走得太近。 所以,穷神、邪瘟神、病难神等神相互抱团取暖、走得格外近,打发这漫长神生。 病难神送一个五病旗给穷神做礼物也很正常。 只是没想到误伤了半神天亓。 半神天亓现在头脑发晕,站在地上也感觉天旋地转,伸出手撑在地上。 他的手指指骨也渐渐发软,身上开始发热。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半神天亓也并非万能,至少在此刻,他应对不了来势汹汹的病情。 半神天亓不得不暂时中止恢复实力的计划,跌跌撞撞带着穷神神躯、五病旗,奔向这附近最大的城镇,寻找医修。 临行前,半神天亓倒是没忘记再用剩下的力量暂时在穷神神躯和五病旗上罩上结界。 他这样做,有几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防止五病旗上的灾病迅速蔓延出去,万一影响了给他治病的医修,就不好了。 第二个目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散布灾病。 他在十万大山侧峰时,居然被正道神明排斥,这不得不让半神天亓清醒: 连正道神明的神躯要求都如此严苛,更别提神位的选择。 过去他为了复活,的确剥夺了那些杂灵根弟子的选择权,诱导他们朝他献祭,这是已经做下的事、造下的杀孽,半神天亓不后悔。 但是,半神天亓现在必须注意,不要再多造杀孽,如果他散布了五病旗中的灾病,恐怕难以回头。 他从始至终,只想成神,不想杀人。 半神天亓朝城镇而去。 十万大山附近的城镇不算繁荣,但民风淳朴。 因为这里是人界和魔界的交界处,城镇中不时有魔戴着斗笠,拿一些魔族特产来换一些人族的东西。 魔族的武器、矿产最多,但是论美食,还是人族的花样多。 人族有熏鱼子,熏鱼子色泽犹如琥珀,刚出锅的熏鱼子鲜辣爽口,放进嘴去从舌尖一路辣到喉管,非常过瘾。街边还有卖面的摊贩,做的是鳗面。 把一整条大鳗蒸烂,摊贩用筷子灵巧地拆肉去骨,再和到面中揉碎,面中也有大鳗的鲜美,再搓成细条,放入事先熬煮好的鸡汁,撒上几片蘑菇,一碗热腾腾的鳗面就做好了。 一些馋嘴的魔,戴着斗笠穿梭在城镇中,要一碗热腾腾的面吃起来。 还有些魔是来进货的,魔也需要生活。 他们将人族的美食、新鲜玩意儿买进来,再运到魔界去卖,如同走商,赚个差价而已。 玉昭霁掌管魔界以后,只收取他们关费税费,并不阻挡魔族来人界进货。 无论是魔界还是人界,都不需要故步自封。 他的臣下子民需要足够对人族有更多了解,魔界不能闭门造车,玉昭霁还打算在未来派出魔臣,将魔族的部分特产售卖至人族。 霸业不只是刀剑下流淌的鲜血、版图中扩张的地盘,也是自己子民的富庶、生活的安稳。 魔族太子,从不会放弃自己肩上的责任。 如今,半神天亓倒是从这些来往的魔中获得启发,去偷了一顶斗笠来戴上。 他用易容法术反而容易被发现,斗笠更加符合大众。 之所以用偷,因为半神天亓受穷神神躯影响,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 戴上之后,半神天亓才撑着病体,仔细打量这座城镇。 ……泪水、悲伤。 虽然街上仍有摊贩在叫卖,但是眼神麻木,不时悲伤地望着远处的十万大山。 他们都是苦命人,所以才在十万大山喷发出毒烟和熔岩,波及了周围的城镇后,还在危险时出门摆摊。 街上凝固着厚厚的山石灰。 一个小贩卖出去一碗面,又舀了一碗面放到桌上,朝十万大山的方向祭拜:“山神老爷,别再生气了,吃碗面。” 十万大山在这么多年来,巍峨地伫立在这世间。 附近城镇的人们将十万大山视作神山,认为十万大山中有山神庇护着他们,阻挡着魔族、寒流的进攻。 哪怕是知道十万大山没有山神、只有守山人的一些修士,也乐于接受这个说法,毕竟,他们口中的“山神”只是一种信仰,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而已。 这些人不知道十万大山这次为何发怒。 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山神……也就是守山人从未想过要让灾祸蔓延。 那块大石头努力阻挡神躯被带走,努力阻止邪瘟神的瘟疫不出十万大山的范畴。 它现在还在全力布阵,等着抓回半神天亓,寻回神躯。 它是块不怎么聪明的石头,但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职责,一直守护着世间、守护着十万大山。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半神天亓。 无论半神天亓的初衷是否是杀人,他都导致了这么多的灾殃。 街上,有医修在义诊,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在街边支了一口大锅,熬煮中药,发放,给大家治疗这次的毒烟蔓延。 半神天亓贴着墙壁走,他身上的病越来越厉害了。 病骨发软,噗通一声,半神天亓栽倒下去。 “婆婆!这儿倒了个人!”一个小药童叫嚷。 “来了,你先别乱扶,记得婆婆说的吗?有些急症不能乱扶,会导致病情加速,先让他平躺在那儿。” 随着这道慈祥的声音越来越近,半神天亓察觉有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那身形佝偻、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慢慢捋开半神天亓手臂上的衣服,看见了那些红色的小疮,又掀开他脸上的斗篷、掰开他的嘴看看舌苔。 “他染了疫病。”老婆婆道。 小药童咋舌:“那……” 半神天亓手指动了动,想要用全身力道爬起来。 他不能倒、不能倒……五病旗中的灾病虽然没有邪瘟神的瘟疫那么可怕,但也有传染性。 半神天亓原本打算的是,他清醒地找到医修,然后逼迫医修救治自己。 现在他没有行动能力,一些人为了防止他身上的病蔓延,也许会将他拖走烧死。 他得起来。 可半神天亓听到老婆婆道:“那我们就快把他带到郊外去,离城镇远一些,慢慢给他治,总能治好。” 老婆婆杵着拐杖,环绕经历过灾劫的城镇,叹息一声:“世上只有守山人,没有山神,可这些经历过灾祸仍然努力生活的人,就是自己的神。” “我们走,清风。” 清风点头称是。 半神天亓现在不能动,却迷迷糊糊地有意识。 他听见这位老婆婆所有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到了希衡,希衡和这位老婆婆,有共同点,半神天亓和她们都不一样。 半神天亓以前为了登临神位,做过许多努力,可他和她们根本不一样。 难道,这就是他在神位之争中输给希衡的原因吗? 第176章 半神抉择 郊外。 药圃里种着各色草药,药圃中阡陌交通,最中心有一处青瓦院落。 雨天,青瓦檐廊滴着连天的雨水,雨水将草药冲刷得青翠欲滴,药童披着青蓑衣,顾不得蓑衣上满是雨水,提着一个盒子匆匆走入屋内。 “婆婆,药来了。”他跨进门中,将盒子搁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是热腾腾的药碗。 老婆婆杵着拐杖走过来,接过药碗,给他拂了拂脸上的雨水:“好,放这儿就好,你快去厨房另一个药炉那儿,舀一碗药去自己喝了,疫病难防,医者也要注意。” “好嘞。”清风擦擦头发,“待会儿我给您也端一碗来。” 老婆婆失笑:“我就不必了,我一会儿自己去喝,他这儿离不得人。” 清风有些踌躇,他可不像婆婆那样好心,医者是该仁心,可是,清风作侍药童子这些年,见惯了世间百态。 医者仁心,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对医者有仁心呢? 街东头的同仁院,不就刚被一个治好的病人打砸了吗? 理由竟是病人去另一家医馆问,那家医馆说同样的病,在他这儿只用花一百灵铢就能治好,同仁院是在坑你呢。 那病人顿时火冒三丈,用被同仁大医治好的手,恶狠狠打砸了同仁院的招牌,说是毒医骗钱。 看病时,对着大夫说医者仁心。病好后,看着大夫就满身都是铜臭味。 清风怎能不惧呢? 这个得了疫病的年轻人,戴着黑色斗笠,行踪成谜,修为似乎不俗,如果他和婆婆救好他,会不会反而招致祸端? 他们一老一少,便是被人杀了也没有反抗余地。 清风咬咬牙:“婆婆,我来照顾他,您先去喝药。” 老婆婆拍拍他的手掌:“清风,别这么紧张。” 她的双眼慈祥却能看透世事:“你想现在把他扔了?还是转移去另外的地方?清风,稳重些。” “他现在的病,你把他扔出去,除了我们没人能治他,不论他死在哪儿,还是被谁救回去,哪怕他成了一堆尸体,都能将他身上的病传染出去。除非你现在就烧了他,可是清风,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能烧死一个还活着的人吗?” 清风的头慢慢低下去:“我……不行。” 他做不到烧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你做不到。”老婆婆道,“所以,我们把他治好是最好的,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等他快好时,我们把他转移出去就行。” “好!”清风重重点头。 老婆婆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快去喝药,喝完药去把咱们用灵液培养的青蒿采来。” 常言道,三月青蒿能治病,五月六月当柴烧。 青蒿在凡人地界居多,修真界反而很少,可青蒿对疫病有很好的疗效。 只是,修士比凡人身体强健得多,所以,能击倒修士的病也不是普通青蒿能治的。 老婆婆历经十年,终于成功用灵液配制出更强的青蒿,有这青蒿作为主药,她治好这人的成算就更大了。 清风去摘草药,老婆婆留下来,悉心照顾半神天亓。 半神天亓虽然睁不开眼,但是还有意识,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发热,而后又被老婆婆拧了帕子,细细擦干。 腋下、手臂、腰腹……全部被不厌其烦地擦拭干净。 他被扶了起来,半神天亓的病情已经很严重,喂任何药他都咽不下去,喉咙紧闭,半神天亓想要努力吞咽,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一根竹管插入他的嘴里,药水从竹管中没入,这样的法子,他能喝到的药果然多了许多。 老婆婆呢喃自语:“喝不了药……可以熬煮成药水,用帕子沾湿擦身,或者用药浴,从皮肤里渗透些药进去。对,这样刚好,他身上的那些疖子也正好需要药浴来治。” 半神天亓静静躺在病床上,脸色泛着病人独有的黄气。 他很久没有这么无助了,此时,他会因别人的一线恶念而死亡,也会因一线善念而活命。 他现在脆弱得就像以前那些被他捏死的蝼蚁、杂灵根弟子一样。 可他不想死,他好不容易才复活……他不想、不想死。 老婆婆在他旁边翻看医术,书卷沙沙作响。 她身上有药草味,半神天亓因惧怕,手脚抽搐几下,老婆婆起身给他掖了掖被子,粗粝的指腹擦过半神天亓的手臂,拍拍他的手臂:“别怕,我们会治好你。” 半神天亓忽然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想起的母亲。 半神天亓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半神天亓活得太久了,在母亲死后的百年,他经常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给自己唱好听的童谣。 等母亲死后的千年,半神天亓只能依稀记得曾经有母亲全心全意爱过自己。 等母亲死后的万年,半神天亓已经很少想起她。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躺在病床上,眼角有湿润的泪光,他终于忘怀一切、安心睡去。 一晃几日过去,半神天亓醒了过来,虽然不能算痊愈,好歹能够勉强下地行走。 老婆婆和清风都很惊讶,清风围着半神天亓转:“不应该呀,你应该还有几天才会好,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强?” 半神天亓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他得到了那些杂灵根弟子献祭的魂骨、灵慧、寿元,所以,他的身体素质远比一般修士强。 半神天亓假作咳嗽几声:“我只是在床上躺累了。” 清风哼道:“既然好了,你就快走,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不留外人。” 他想趁着半神天亓没完全好,赶走他,免得他给他们带来灾殃。 半神天亓脸色一僵:“不,我还没好完……” 此时他如果被赶走,在外难免用到灵力,被希衡、玉昭霁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这下,半神天亓是真咳嗽了,差点把肺都给咳出来。 他下意识朝老婆婆望去,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雏鸟之情。 不知不觉中,此时脆弱的半神天亓,将这个和蔼的老婆婆当成了可以依恋的母亲一般的存在。 老婆婆果然道:“清风,他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没好太多,再留他住几天。” 清风扁嘴,不情不愿道:“是,婆婆。” 半神天亓冲清风温润一笑:“叨扰了。” 清风气得跺了跺脚,但还是没说什么。 当初他就是被老婆婆捡回来的孤儿,老婆婆就像现在救这个人一样,把他从江水里背回来,给了他新的生命,他能说什么? 接下来,半神天亓就在这方小院住下。 小院里只有侍药童子清风,和一个灵力低微、但是医术出神入化的老婆婆,日常挑水、侍弄药圃、整理药草都是老婆婆和清风做。 半神天亓见婆婆老迈,精力不济,也在养病之余,去帮她侍弄药圃。 正好他这个病也需要适度锻炼,只是不要做太重的活儿就好。 半神天亓之前和穷神神躯接触得太久,仍然在被穷神影响中,他跑去帮忙浇水,不小心使得水桶打翻、压到药草上,活活压死了好几株药草。 清风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上前一把推开他:“你知不知道这药不能一次被浇太多水,你现在洒了一桶水,这一片药都会死的!” 半神天亓被推开,此时他倒没有觉得清风冒犯自己,有些歉意:“抱歉,我……” 清风不等他说完,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算了。”老婆婆适时打圆场,“不知者不罪,少动怒,伤肝气。” 清风气得不依:“……您就袒护他!” 半神天亓尴尬地待在一旁,以手掩唇,清风眼珠一转,想起来了。 他得打听打听这人的来历是什么,免得这人引来祸患。 清风一边把水桶提起来,一边道:“对了,你到底从哪儿来?我看你举止文雅,不是一般百姓、散修出身,怎么沦落到这儿来的,生这么大的病,都没人来找你。” 半神天亓心说,怎么没人来找我? 现在全修真界大半都在找他,正道天骄、魔道巨擘都在翻天覆地找他。 十万大山守山人肯定也忙着找他,想拿回穷神的神躯。 半神天亓微笑,笑意中微微透出黯然:“我是散修。” 清风一脸的“我不信,你不像”,半神天亓只得笑意苦涩道:“我……曾经确实不是散修,只是命途多舛,长大后和少时的境遇完全不一样。”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家道中落了。 清风“哦”了一声,没打算放弃询问。 搞得跟谁没家道中落过一样,清风从大少爷变孤儿,也就一天的区别而已。 他幸运,被老婆婆捡了回来,可他如果再在外漂泊一段日子,受尽冷眼,他的心态会不会发生变化? 多少坏人都是从家道中落、遭逢剧变开始变坏的。 清风干巴巴安慰了半神天亓一句:“那你可真不幸,没事,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对了,我感觉你做事好像也有些倒霉,你今天已经摔了我三个碗,你一直就这么倒霉吗?” 半神天亓:…… 他第一次觉得聊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可现在半神天亓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微笑就能应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在这方小院里,他没了半神天亓的光环,只是一个被救下的寄宿者。 半神天亓说:“我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 清风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你身上不会有霉运符之类的东西?” 半神天亓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当然是从把穷神神躯偷出十万大山开始。 其实,当时他打算将穷神神躯扔出去,应对追来的守山人,可当时十万大山暴怒、天象可怖,半神天亓只有一瞬的反应时间。 他以为他扔出去的是穷神神躯,但是,穷神一直是个被嫌弃的神明。 家家户户都想着送穷神,因此,穷神的神格特点之一就是很难被甩掉。 在这种情况下,半神天亓不慎把自己看中的邪瘟神扔了出去,留下了穷神。 邪瘟神的瘟疫虽然可怕,但正因为太可怕,所以邪瘟神的神躯不会像穷神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神力。 如果留下的是邪瘟神,半神天亓也不会这么惨。 …… 他想起不好的回忆,伸手扶额:“我身上没有霉运符,只是生病手脚乏力,不慎摔了碗。” “是吗?”清风还要仔细盘问,半神天亓却已经撑不住了。 他的病的确没好,一思考便头晕目眩,见他一副病歪歪快倒的样子,清风丝毫没被迷惑。 老婆婆却有些不落忍:“你这病没好前,累不得,快回去休息,还有你,清风,问问题也需要注意有礼貌。” 半神天亓有些疲倦地抬眸,明明是普通的动作,他做来和清风就是不一样,就是显得比清风多了股气质。 他朝老婆婆和清风一颔首,病歪歪地离开。 清风:…… 这做派,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啊! 半神天亓回到房内,躺在床上休息。 不一会儿,他便察觉自己藏在随身界内的穷神神躯、五病旗有了异动。 五病旗上黯淡的颜色开始变得鲜亮起来。 半神天亓之前在穷神神躯上笼罩了法术,尽量阻止穷神神力外泄,可是,哪怕是死去的穷神,也是完整的神明。 最弱的魔道神明穷神,也不是半神天亓能够比拟的。 半神天亓的法术封印越来越淡,眼见着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就要冲破法术封印,朝外扩散神力。 半神天亓皱紧眉头,如果穷神神躯和五病旗的神力同时散发出去,这个城镇和相邻的城镇,一定会死得一个不剩。 他现在可以再用法术来短暂封印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可是这样的话,他的恢复速度更会减慢。 他杀了这么多人,一旦被追到…… 他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半神天亓眸光幽幽,半靠在床上,冷然闭上眼。 窗外,清风一边嘟囔着抱怨:“婆婆,我只是想问清他的来历,你看他,打烂了我三个碗!” 说着抱怨的话,清风手里端着簸箕,里边是给半神天亓熬药的药材,他在那挑挑拣拣,把不好的药材全部扔出去。 婆婆摸摸清风的头:“知道清风委屈了,等他好了,就让他走好不好?” “好!”清风道。 婆婆又说:“那要好好煎药,否则,他要是刚走出我们的院门,他就晕倒了,可怎么办?” 清风便飞快跑去煎药,院子里只剩银发布衣的老婆婆,每根皱纹都含着笑意。 她杵着拐杖,看起来这么矮小,却又这么伟大。 半神天亓问自己,我真的要恩将仇报,将穷和灾病带给这对善良的祖孙吗? 我真的要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吗? 他的手垂下,不,他做不到。 第177章 水池沐浴 药圃小院,灵光闪烁。 十万大山,希衡成功出关。 她睁开眼,眼中氤氲雾沉沉的灵气,等灵气散开,眸子又变得澄澈通明。 守山人蹲在她的不远处,见她醒来,伸手递过来一朵浅黄色的小花:“恭喜剑君更进一步!” 守山人不只巨大的石掌中握着花,它从十万大山中摘了许多浅黄的小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它的头上。 玉昭霁在他旁边,冷着脸,但奇异的是他的衣襟上也斜斜别着一根小黄花。 见希衡醒来,玉昭霁冷颜融化,微带暖色:“你醒了。” 希衡接过守山人的花,朝守山人道谢,守山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开心的微笑。 而后,希衡朝玉昭霁望过去:“嗯。” 她说:“现在哪怕是虚空状态、还未复活的半神天亓,我也可以斩杀。” 换言之,连虚空都能斩杀的希衡,能斩杀天下万物,包括水、火、风等一切有意义的东西,斩杀的范围,比万道更广阔。 玉昭霁点头:“你没事就好。” 比起希衡在修为、悟道上的进益,玉昭霁更在意希衡的安危。 悟道,成则进益、败则走火入魔、留下心魔大患也有可能。 他那坦然只在乎希衡的语气和专注的眼眸,别说令希衡侧目,就连守山人也一会儿看看玉昭霁、一会儿看看希衡。 半晌,希衡低声:“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他们二人间仿若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玉昭霁一怔,而后耳垂多了些薄红,他定定嗯了一声,二人好似签订了某种契约。 守山人在一旁不解地看看玉昭霁,又看看希衡,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不要去想。 守山人把自己头顶的花环拿下来,低下头拨弄手里的花环。 石头嘛,自然喜欢和相伴自己的花花草草一起玩儿。 在守山人玩着花草、希衡玉昭霁对视时,天降巨雷,劈在十万大山山顶。 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希衡、玉昭霁以及守山人同时抬头望天,守山人还捏着手里的花环,继而一道紫雷,结实劈在了守山人的身上。 守山人被雷劈得焦黑,手里的花环也蔫儿了。 希衡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迟来的天罚? 她:…… 玉昭霁颇有兴致:嗯? 守山人痛苦捂脸:呜呜。 它作为看守十万大山的守山人,弄丢了两具神躯,天罚虽迟但到。 而且,这是它职责所在,它都不能抵抗,只能低着头任由一道道紫雷天罚劈在自己身上。 玉昭霁感到一丝畅快,希衡虽不忍,但也知道这种天罚不能去帮守山人拦,越拦,越阻碍守山人修习、积攒功德。 守山人活活被劈了十八下,等最后一道紫雷消散,守山人已经彻底变成一具焦黑的……炭? 太惨了。 它还保持着刚才拨弄花环的姿势,但花环早就被紫雷劈得飞灰湮灭,守山人拿着空空不存在的花环,浑身还残留着雷电电流。 天罚过去,希衡终于能插手。 她的手隔空按在守山人身上,在希衡眼中,能看见守山人周身残留乱窜的雷电电意。 她现在能斩万物,从容地将这些残存的电意徒手拿开、诛灭。 守山人终于觉得好过许多,它嘴里都在冒烟,含糊不清对希衡说:“多、谢、剑、君。” “……不必谢。” 守山人被雷劈得够呛,它拜托希衡把它带去十万大山范围内的一个池子里,它好把自己的身体刷成原本的石色。 希衡照做,守山人下去泡着,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帕子搭在脸上。 希衡不打扰它疗愈,默默离开。 玉昭霁在不远处的一块石旁、树下等着希衡,风动衣香,他宛如等着心上人赴约的情郎,在树下等待自己的姑娘。 玉昭霁:“它怎么样了?其实它没受什么伤,它是天生地养的守护石灵,十八道天雷只是让它受点皮外伤,它哭成那样,只是故意……” “故意在你面前哭,希衡,别相信它。”玉昭霁看着自己面前的希衡,风将希衡身上的香味送去。 希衡知道守山人防御力极强,她颔首:“我知道。” “只是,守山人独自在山中居住,其实它还是孩童心性。”孩童心性,被雷劈了,会伤心、需要别人关注它、关心它、这很正常。 玉昭霁不置可否:“你是代入了养徒弟的心。” 他也任希衡去,一人一魔坐在树上,微风徐徐,两人并排而坐。 二人的手放在树上,不期然能够触到彼此的手。 玉昭霁的手骨节要粗大一些,希衡的手指纤细修长,两只手挨在一起,玉昭霁察觉到了,但是,他并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反而自然给希衡介绍起魔界的景色来。 从十万大山往南望去,能从重重雾气中隐约看到被遮蔽的魔界。 玉昭霁:“那里是魔界的边塞,一年有风刀火雨,气候恶劣,魔界有屯兵在那里,借助恶劣天时来练兵。” 希衡:“你把屯兵之所告诉我?” 玉昭霁微笑,眼中星星点点:“别紧张,希衡,那只是魔界部分兵力,而且从未瞒过谁,地广人稀、气候恶劣、又是边塞之地,哪怕不屯兵也要驻兵在此。” “我以前经常去那里练刀,下次,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上你。” 希衡:“好。” 一个好字,冥冥中代表了她的态度。 希衡看到玉昭霁衣襟上别着的花:“你怎么有雅兴簪花?” 她脸色古怪,玉昭霁和守山人一向不对付,怎么会簪守山人赠的花。 玉昭霁抚额,一副难以回首之态:“它说,它摘了花定要送你,我猜你肯定会接受它的花,便也接受了它的花。” 否则,他要眼睁睁看着守山人和希衡别一样的花吗? 希衡:…… 她只能道:“其实它待你也好,只是……” “只是防备着我,信任着你。”玉昭霁冷哼一声,“虽然我不喜欢它,但不得不承认它在这点上算是机敏,它的确应该防着我。我和凶神息息相关,的确,和它的职责有所冲突。” 希衡和玉昭霁一边说着,听见水池那边飘来守山人的话:“剑君剑君,能不能帮我拿一根柳条来?” 玉昭霁冷声:“自己没长手?” 希衡倒是起身,她的耐心显然比玉昭霁好:“没事,举手之劳。” 她折了一根柳枝,拿去给守山人。 守山人泡在池子里,接过柳条卖力把自己被雷劈黑的颜色刷回去。 守山人刷不到背面,它是没性别的石头,就想扭扭捏捏叫希衡能不能帮它刷刷背。 玉昭霁跟着希衡来,看出它贼心不死,在守山人羞答答开口后,冷声:“怎么不找我?” 守山人:…… 怕你把我的背刷烂。 但玉昭霁显然我行我素,跳进池子中,他一跳入池水,难免被水打湿衣衫,墨发黑莲般散在水里,衣服紧紧贴着胸膛。 魔族一向法体双修,何况玉昭霁已臻刀皇之境。 肌肉线条在水波中显得硬朗,谪仙般的脸沾着清露似的水珠,双眸冷寒,在水汽中望向希衡。 似有期待,他微微敛眸,无端多了股诱人之意。 希衡:…… 非礼勿视,溜了。 玉昭霁一下水,希衡就离开,无论守山人是否情愿,现在也只能求助玉昭霁。 而玉昭霁显然可怕多了,根本没希衡这样的正道温和。 他随手幻化出数百根柳条,齐齐插在水池的泥土边,眼风一扫瞥向守山人:“要刷背,自己蹭。” 守山人:………… 那你不帮我刷,你跳下来干什么? 占地方。 守山人拉长脸,还是没办法,自己乖乖去蹭自己的背。 玉昭霁轻叹一声,望着希衡离去的方向,他闭目,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 等守山人收拾好后,一人一魔一石踏上寻找半神天亓的征途。 原本,他们是前往葬灵山,但是,希衡和玉昭霁在路上发现了半神天亓的踪迹。 他们改变路线,往十万大山周围的城镇而去,一个个城镇排查半神天亓的踪影。 最终,他们走向半神天亓所在的城镇。 夕阳斜照,一人一魔一石,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映在路边石上。 第178章 以一城性命为威胁 一人一魔一石。 守山人身负重任,却难掩天真好奇的本性,一路上摸摸这个、闻闻那个。 和它相反,城镇的炊烟就在眼前,希衡眉宇间却多了抹凝重。 玉昭霁:“你在想什么?周遭的城镇确定没有他的踪迹,更深的城镇处涉及了九宫八卦七斗阵,他有很大可能躲在这里,希衡,怎么到了这里,你反而凝滞脚步?” 希衡白玉似的眉心笼了一烟愁绪,里面波光浩渺,幽幽望不透。 玉昭霁想了想:“你在……投鼠忌器?” “嗯。”希衡颔首。 玉昭霁很了解她,和玉昭霁说话,希衡的确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说:“半神天亓的最优解是尽快寻到灵脉恢复实力,他半路突然转折改道,路上还有点点血迹……都说明他碰到了麻烦,连他都没法解决的麻烦。” “他来到这座城镇,说明这座城镇里有能帮助他的东西,可这只是一座贫瘠的城市,灵矿不丰、修士不多、资源极少。他看中了这座城镇的哪里?” 希衡道:“我担心,他看中的是城镇里的人。” 风吹来,希衡面色如玉:“人,可以帮助他,也可以成为他的筹码。玉昭霁,你见过狗急跳墙吗?我们把他逼得太狠,逼到绝路,他会不顾一切、撕毁可以用到的所有筹码,来牵制我们。” 希衡用了许多比喻,玉昭霁却也能轻易她的本意:“你担心他在城中制造灾祸,让我们不得不去处理灾祸,又给他争取时间?” 希衡:“是。” 玉昭霁雅然:“这一点,他只能牵制到你,我不会管人的死活,我的首要目的是杀了他。” “除非……”玉昭霁也有未竟之语。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他神思沉沉:“穷神能怎么影响修士?修士习惯了餐风露宿,哪怕半神天亓一穷二白,也不会阻碍他恢复实力。” 玉昭霁摩挲着焚寂魔刀:“除非,穷神身上有别的神明的法宝?这法宝,影响了半神天亓。” 这就可怕了。 魔族皇族乃凶神后裔,凶神为魔道神明之首。 魔族有许多记载魔道神明的典籍,哪怕在经年的离乱中,这些典籍失落了不少,但也比修真界了解的多。 玉昭霁:“凶神、邪瘟神、病难神是知己好友。” 如果说是邪瘟神、病难神的法宝能影响半神天亓,就很说得通了。 半神天亓新生的躯体还没经历人世间太多病症,正是最容易感染上邪病的时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半神天亓一路摸索着求人治病,他跌跌撞撞走到这座城镇——十万大山喷出毒烟,这座城镇里的医修派发治疗药物。 这些草药的味道,吸引了半神天亓。 他一路闻着味就过来了。 希衡当机立断:“我立即联系玄叶真君。让她暗中调令修士送祛邪草药来,再请扁无真君等人暗中过来。” 玉昭霁也拿出太子密令,太子密令寒光闪烁:“我同样会调魔界的魔医、魔药过来。” 玉昭霁不会顾及人的性命,但他在乎魔族的兴衰。 这里是十万大山周遭,是魔界和修真界的交汇处。 如果真是邪瘟神和病难神的法宝,那些病和灾,会通过空气、风、水源流到修真界和魔界去。 所以,无论这个猜测是对还是错,玉昭霁和希衡都要为这个可能性做万全的准备。 他们要把仙药、魔药、擅医的真君、魔医全部悄悄调过来。 未免打草惊蛇,他们离这个城镇还有五千里时,不许用灵力、魔力,只能乘快马而来。 希衡和玉昭霁面对面盘腿而坐,随手凭空画了沙盘,作推演局势之用。 希衡:“仙医魔医,药草魔药都是后手,用到它们时,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她顿了顿,手指在沙盘上一划:“半神天亓,曾经差一点就是正道神明,他现在也想成为正道神明,所以,只要我们避免让他狗急跳墙,他释放邪瘟灾病的可能性就会减少。” 玉昭霁了然:“你的意思是,先围困,不攻。” “是。” 希衡抬眸,她眼里的清寒正色几乎令玉昭霁目眩神迷。 “半神天亓的目的是恢复实力,如果,我们按兵不动,让他误以为我们没发现这里,他就会离开此处,寻找灵脉,恢复实力,而我们只需要守在几个重要的关卡处等着他就好。” 玉昭霁和希衡是一个想法。 他手心的太子密令可以做传讯工具,几乎是希衡话音落下的瞬间,魔臣就把十万大山周遭的一切细致军事地图给他发了过来。 玉昭霁将它投射到空中:“虎沙坳、寻亲关……” 他一连念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名,就是半神天亓离开此城镇、寻找灵脉的必经之处。 两人打定主意,部署好一切。 守山人天真烂漫、石头心肠,对这些都不太懂。 它只看见希衡、玉昭霁忽然不动了,在那面对面窸窸窣窣,说一些稀奇古怪、还没发生的话。 守山人捉着一只蝴蝶蹦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它义正词严:“在半神天亓死前,你们不许因私废公,因为贪图花前月下,就不做正事儿了。”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掉半神天亓!” 希衡、玉昭霁:…… 虽然玉昭霁很喜欢守山人拿来形容他和希衡的那个词——花前月下,但他还是对守山人抱有天然的成见。 他冷冷道:“你头顶的蠢脑子是摆设吗?连这都听不懂。” 守山人再度听见玉昭霁骂自己蠢,气得想用破天锤敲死他,但它忌惮天罚,还能忍。 守山人不搭理玉昭霁,选择问希衡:“剑君,你们在说什么?” 守山人已经发现了,玉昭霁不喜欢它,但华湛剑君可很喜欢身为正道守护灵的它。 希衡刚要解释,玉昭霁便道:“你别烦希衡,解释了你也听不懂,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来烦我。” 当然,以玉昭霁的个性,守山人要是敢说一句听不懂,他能立刻给守山人好看。 一魔一石针尖对麦芒。 希衡在守山人炸毛前安抚它:“别听他的,他说话一直是这个风格。” 希衡抚额,她在伤了脑筋想半神天亓的事后,还得安慰守山人。 她深入浅出讲完和玉昭霁的计划。 其实守山人并不蠢,它只是一根筋,当希衡说完计划后,守山人立刻就明白了。 调令魔医仙医过来,是为了未雨绸缪——防止半神天亓拿城中百姓当筹码。 暗中围而不攻,是为了尽量引蛇出洞,不让半神天亓走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守山人很快弄明白,末了还朝希衡领夸:“我其实很聪明,他凭什么说我笨!” 希衡耐心回答:“他这样说你,是激将法,让你逼自己迅速理解。” 守山人:…… 守山人彻底萎靡下去,它和玩弄人心的魔族太子相比,的确实诚了许多。 守山人牢记希衡的话,它也不进城,收敛气息,在城外等着半神天亓。 一人一魔一石,暂时停住脚步。 那一城的修士和凡人,就是它们暂停下来的理由。 城内。 半神天亓帮着清风收拾了药摊子,又帮他慢悠悠编了竹篾。 一阵风吹过,半神天亓咳了咳,唇色发紫,清风连忙道:“你回屋歇着,你病情一反复又浪费我的药。” 半神天亓原本想顺着清风的话和他打趣打趣,但是咳得说不出话来,手指也在颤抖。 ……用了剩余法术封印五病旗和穷神神躯后,他的身体更弱了几分。 半神天亓只能朝清风摆手,在清风的搀扶下,把手中的竹篾放下。 他扶着墙壁回床上去。 半神天亓从没有一刻有这么虚弱过,此时别说希衡和玉昭霁联手,他们二人中的随便一个,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恐惧,会滋生邪念。 半神天亓从床铺下拿出五个小旗,这五个小旗就能组成完整的五病旗。 他要去……将五方小旗插在城镇的四方和中央,以一城性命为威胁,给自己争取时间。 他不让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影响到老婆婆和清风,是因为他认识他们。 可其余人,半神天亓并不认识。 第179章 愿你一生无忧,无病无痛 清风刚背过身,余光便瞥到半神天亓虚弱地扶墙而出。 他扔下药兜:“你干什么去?” 半神天亓自然不可能说自己病成这样了,还要作奸犯科、杀人放瘟。 他掩唇咳嗽:“在房里待着太无聊,我要出门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半神天亓微笑:“不知怎么的,在房里时,我总觉得四肢无力。” 清风不疑有他:“那倒也是,睡久了反而不好,也行,你四处走走,记得别去我的药圃啊,一会儿你摔进去又得压死我一大片草药。” 他还记得半神天亓很倒霉。 半神天亓:“……好,我不去。” 他就这样走出这方院落,清风端着药走向厨房,厨房里有忙碌的婆婆,他走向平凡安稳的生活,半神天亓回眸一瞬,然后缓缓、坚定地走出院落。 他走向腥风血雨。 他必须这样做,他剥夺了玄清宗弟子这么多灵慧、寿元,死了这么多人,没人会放过他。 有的事,开始之后,就没有退路了。 半神天亓在布置五病旗之前,去了另一个地方——同仁院。 去同仁院买好东西后,他按照八卦奇门的方位,选定这座城镇的四方和中央,插下五病旗。 值得一提的是,城镇的四方和中央,都有城镇的守护兽在镇守。 这些守护兽常人无法看到,守护神见到半神天亓手中的旗子,它们虽然不是上古的守护兽,但是,守护兽传到今日,它们也能拥有上古的守护兽的记忆。 “五病旗……”守护兽一眼认出这是五病旗。 它厉声呵斥:“大胆人修!你非神明,怎敢朝人间布病?” 按照守护兽的记忆,只有司此职的神明才能朝人间散布病难,作为和生相对的死,这是魔道神明的职责。 其余一切胆敢朝人间散布瘟疫恶病的,都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守护兽顿时化作青龙,朝半神天亓冲去。 半神天亓现在虽虚弱,法力受损,但一个光有青龙之形的年轻守护兽,他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半神天亓不躲不避,他的发被守护兽扬起的疾风鼓去,他在风中朝守护兽伸出一指—— 守护兽身体里的水分登时大量蒸发,快速脱水让它一下失了力,再被半神天亓扬起袖挥出的法力重重打落在地,变回幼兽形,呜呜咽咽说不出话,也失去了力量。 半神天亓倒是没再杀它,杀了本城的四方守护兽,一定会提前惊动希衡和玉昭霁。 小青龙还不放弃,上去嗷呜咬着半神天亓,不让他走,被半神天亓一脚踹到墙上砸晕过去。 他再如法炮制,逐个击破剩下三方和中央的守护兽。 五病旗布置完成,分开的五病旗还需要半神天亓手里的指挥旗调动,才能发挥作用。 但是在催动五病旗前,他还需要做一件事。 半神天亓回到清风、老婆婆所在的院落。 老婆婆在炒菜,清风腰上系了块围布,正要将菜端到堂屋去。 他一眼看到在门口的半神天亓,清风:“小天,别杵在这儿,去帮忙拿筷子,别碰倒了我的筷兜啊。” 半神天亓,化名齐天。 清风说这个名字起得太大,难怪他这么倒霉,干啥啥不顺。 于是清风一直叫半神天亓为小天。 半神天亓顿了顿,仍然打算陪老婆婆、清风吃完这顿午饭,他擦了擦手就去拿筷子。 摆好碗碟后,大家正式开始吃饭。 过会儿后,老婆婆看出半神天亓有心事:“小天,你怎么了?” 半神天亓沉默须臾:“没什么。” 清风也凑趣:“你这还叫没什么?你满眼都写满了有心事,发生了什么,你直说就是。” 半神天亓一愣,他的表情和心事这么外露了吗? 他在这里只待了不到半个月,但是,却像和他们认识了一生。 话已至此,半神天亓便放下筷子:“我想让婆婆和你去另外的城镇生活。” “什么?”清风怀疑半神天亓发烧了,去摸他的额头,“你在说什么胡话?” 老婆婆倒是动作一顿,半神天亓任由清风触碰自己的额头:“我没有说胡话,我昔年在外,有不少仇家,按照时间来说,我的仇家现在也许找到了我,也许离我越来越近。” “为了不连累你们,我要先将你们送走。” 这是半神天亓的必行之举,无论玉昭霁和希衡找没找到这个城镇,他都必须这样做。 他在之前为了暂时封印五病旗和穷神神躯,耗费了一波法力,他实在太虚弱了。 他必须用这一城的性命,来牵制希衡和玉昭霁,给自己争取时间。 半神天亓的脸色不似作伪,清风都快哭了,他就猜到这个齐天不是普通人! 清风:“……你的仇家是谁?我们只是救了你,他们不会不讲道理来杀我和婆婆?” 半神天亓神色淡然:“他们不会杀你们,但你们必须走。” 半神天亓知道希衡不会滥杀无辜,但如果婆婆和清风继续待在这座城镇,一定会染上病。 清风一翻白眼,不杀他和婆婆的话,他还走啥? 清风继续扒饭:“那我们不走了,要走你走,记得常回来看看。” 什么东西,他才不想背井离乡呢。 半神天亓重复:“你们必须走。” 清风刚要抬头骂他,就见半神天亓的神色变了。 这些日子,齐天,应该说小天的神色一直是温吞带点懦弱,清风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可现在的半神天亓仍然含笑,笑意却很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清风咽了口唾沫,往后缩去:“你……” 半神天亓以指弹出水丝,把清风给绑住,清风刚要大喊,半神天亓就拿水丝绑住他的嘴巴。 现在清风只能以眼神谴责他。 半神天亓就当自己没看到他的目光,文质彬彬对老婆婆道:“婆婆,虽然很抱歉,但,跟我走罢。” 老婆婆比起清风要镇定许多,她看出半神天亓是有善意的,她问:“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半神天亓带着清风和老婆婆,走到一条溪水前。 他施展上古法术,上古法术使得溪水里的水好似有了灵性,形成一条水龙,半神天亓在水龙龙头处说了什么,再把婆婆和清风放上去。 水龙驮着清风和老婆婆,半神天亓站在溪边。 他道:“去,我不能亲自送你们,我现在不能出城。” 这座城是他的依仗,是他牵制希衡和玉昭霁的筹码。 无论希衡和玉昭霁在哪里,他都会在这座城布病,引他们前来,被牵制住手脚。 “但是,我虽不能亲至,这条水龙却一定会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清风,照顾好婆婆。我给你的乾坤袋只有你能打开,里面有足够你们花销一生的灵铢,我还买了许多药种,你们可以再寻一个地方,重新建造一个院落、一个药圃。” 清风被水丝堵着嘴,呜呜咽咽,拼命用眼神示意半神天亓解开他嘴上的东西。 他哪儿来的灵铢?! 他一穷二白,他一定是去偷了,用偷的灵铢让他好好照顾婆婆。 解开他的嘴,看他骂不死他! 半神天亓则不解开清风的嘴,婆婆问:“小天,你到底是谁?” “婆婆虽岁数老了,心却没老,这条水龙的法术很精妙,连一些小宗门的长老都做不到,你到底是谁?” 半神天亓温润道:“在您和清风这里,我永远是小天,让我一直作为小天存在在你们心中不好吗?” 他一抬手指,水龙朝前游去。 婆婆趴在水龙上:“你的身上有同仁院的药草味,小天,你今天究竟去哪儿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半神天亓朝她挥手告别,他不需要靠岸。 在虚空飘荡的许多年,他就是靠着想打败希衡这口气,才撑到复活。 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大声呼喊,想要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半神天亓耳中:“你留在这座城,是要对城里的百姓做什么吗?小天,别这样。病魔不只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痛,它降临到别人身上时,别人的痛楚和你的痛楚也是一样的。” 但我不认识他们,半神天亓在心里道。 他只会为认识的人的生死而心忧。 别人生死,与他何干? 也许他知道他和希衡的区别在哪里了,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半神天亓朝婆婆告别:“婆婆,愿您一生无忧,无病无痛。” “清风,愿你得偿所愿、一生顺遂。” 第180章 既生瑜,何生亮 半神天亓目送水龙搭载着婆婆、清风离开。 他抬指掐诀,溪中出现一条光带般的水丝,笼着半神天亓飞向空中。 他现在灵力不足、身体虚弱,不得不节约灵力,连御风而起都嫌太浪费灵力,只能借助奇技淫巧的手段。 空中,半神天亓发丝飞扬,神色冷漠睥睨脚下的城镇。 同希衡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妖魔一样,半神天亓也喜欢做最坏的打算。 现在最坏的打算是,希衡和玉昭霁已经发现了他藏身的这座城。 所以,为了能让婆婆和清风安全出逃,半神天亓还得再做另外的事情,把希衡、玉昭霁的目光吸引过来。 他决定,现在去假意催动五病旗。 之所以是假意,是因为婆婆和清风还没走远,还在五病旗覆盖范围内。 半神天亓飞至城镇中央上空,手握指挥旗,闭眼,长发垂下飞舞,旗帜和衣袍猎猎而动, 暗紫色的病气微微透出,一道暗紫光幕覆盖城镇。 城镇里敏感些的修士抬起头来,他们虽看不见暗紫色的光幕,但都蹙眉,觉得有股不好的气蒙住了这座城镇。 被半神天亓打回原形的四方守护兽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小白虎的毛炸起、小青龙鳞片张开、小玄武的龟壳都要气裂了,小朱雀气得疯狂啄墙。 四方守护兽能看得到暗紫色的光幕,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半神天亓。 守护兽的力量和城镇息息相关,这座城镇规模不大,不够繁荣,所以,守护兽也实力低微。 实力低微,不代表懦弱。 四方守护兽虽被打回原型,但见到病气污染城镇,还是一股脑朝半神天亓冲去。 它们迎风而上,小白虎身上的毛尖闪闪发亮,小青龙目光炯炯,四方守护兽,都恪尽职守、除魔卫道…… 然后被半神天亓轻巧的四个脑瓜崩儿弹到地上,重重摔下去,在地上滑出几米远。 小青龙咳出一口血来,小白虎唇边的毛上都沾着咳出来的血。 它们动动爪子,还要冲上去,一轮龟壳从斜后方竖着滚过来,到它们面前探出一个蛇头。 龟蛇……也就是小玄武探出脑袋道:“我们打不过他,他太强了,我们出去求援。” “别让他杀了我们,否则,这里的消息就真的传不出去了。”小玄武说。 小青龙和小白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模样。 它们点头:“可我们太虚弱了,怎么出去……” 小玄武说:“这个简单,我的壳上能驮一个,朱雀能飞,也能带一个。” 四方守护兽就这样彼此搀扶着,一瘸一拐、带着伤病离开这座城镇。 半神天亓将它们的动作尽收眼底,但半神天亓的本意就是引希衡和玉昭霁前来,也就随它们去。 另一边,希衡和玉昭霁果然察觉到这方城镇的动静。 暗紫色的病气笼罩城镇,在天幕下,像一只瞎掉了的眼睛。 微风徐徐,希衡和玉昭霁并列,一白一黑,眺望着远方的城镇。 焚寂魔刀和天湛剑都在微微颤动,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 玉昭霁侧过脸:“希衡,冷静些。” 他在希衡旁边,都能感受到杀道在奔腾,希衡雪衣清冽,但她确然是杀道之主。 玉昭霁担心她因过于在意满城人命,而被干扰判断。 希衡收敛杀意,垂下眸子:“你放心,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犯错。” 她不会看见病气笼罩城镇就冲上去想要救人——病气的扩散何其快,等她飞到那里时,病气已经蔓延开了。 半神天亓掌握这城镇,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她只能在其余地方扩大优势。 比如水源,不能让带着病气的水源被半神天亓控制。 再比如,风,必要时,希衡的剑可以斩断所有风。 她的杀道,可以让风死、让水断绝、让世间一切有意义的东西凋零、毁灭。 而毁灭,是为了更好的新生。 用在此处刚好恰当,她斩断了风、水、火,却也能阻止灾病蔓延,为其余人争取生的希望。 希衡拔出天湛剑,剑锋寒亮:“我不会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优势,被他轻易引过去。” 天湛剑上萦绕一层杀意,希衡朝空中一斩,轰—— 剑气如冰魂雪魄,在空中散开,沿着这座城镇的所有拂动的风、流动的水、广袤的土地,都染上一层寂灭之意,迅速灰败。 五病旗的病不会传出去了,剩下的就只是营救这座城内的人。 玉昭霁也早用空天印笼罩了整个魔界,多给魔界加一层防护。 在空天印外,还燃烧着混沌火,烧灭所有敢来进犯的灾瘟。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不敢朝城镇内放火,一旦玉昭霁放火,城镇内的所有人也都会死去,没人能抵抗铺天盖地的混沌火。 希衡和玉昭霁都做了各自能做的事情,准备赶往城镇时,守山人放大自己的石躯,它朝希衡、玉昭霁招手:“剑君,过来这里。” 希衡和玉昭霁虽不懂守山人叫他们做什么,仍然过去。 守山人待在一个小树林里,它原本在探察周围的地形,顺便摘花,就见到一条水龙居然悄悄在林子里游荡、穿梭。 水龙背上,驮着一个老婆婆和一个青年男子。 当今能掌握这样神乎其神法术的人只有一个,半神天亓。 守山人身躯巨大,拿着破天锤,它这样威猛的身躯却在头顶、手腕、脚腕戴着淡黄色的花环。 清风和婆婆哪儿见过这样的可怕存在,清风虽然怕得发抖,仍张开手臂,挡在婆婆面前。 水龙得了半神天亓的死令,也盘成一团,对守山人作出防御之态。 守山人自然不可能放他们走,但也看出清风和婆婆都是普通人族,它作为守护石灵,不会朝普通人族出手。 局面一时僵持下去。 他们大眼瞪小眼。 直到玉昭霁和希衡赶来,玉昭霁在水龙龙头处一点,水龙睡过去。 他身为魔,自然没有那么好的心肠,焚寂魔刀别在腰间,谪仙面容冰冷心肠:“你们和半神天亓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空中飘出几朵混沌火莲,气温蓦然灼烧。 清风牙齿都在哆嗦,汗流浃背:“我、我们不认识什么半神天亓。” 倒是婆婆镇静许多,她轻叹一口气:“半神天亓,齐天……原来他是半神么。” 叫了她这么久婆婆的青年,被清风呼来喝去也好脾气的青年,居然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半神。 希衡伸出手,混沌火莲停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然后,代表威胁、焚毁的火莲全部消失。 她看出这婆婆和青年是普通人,而她的剑,剑尖不会对准普通人。 玉昭霁也不在意,希衡想挥散火莲就挥散,区区两个人而已。 希衡走来,温和解释:“你们认识他?我们在找他,确切说来,整个修真界都在找他。” 希衡取消火莲,婆婆见了这么多人,看人也有七八分准,一见希衡,她的心也松了不少。 希衡告诉婆婆和清风,半神天亓的身份。 婆婆落泪,尤其是听到半神天亓以前做下的事时,她老泪纵横,合手朝苍天祈祷,想多祈祷一点、尽量减少一点半神天亓的罪孽。 连清风也咬紧牙关,眼眶微红:“是不是弄错了?他虽然做事毛手毛脚,可他……连我对他语气不好,他都不在乎,他不会做那种事。” 希衡沉默一会儿,方道:“因为立场不同。” 半神天亓,曾经是离神位最近的人啊。 …… 婆婆和清风垂下头,清风搀扶着婆婆的肩膀。 两人瑟缩在一起,是彼此的依靠。 他们都看出眼前的人就是小天的仇人,不知他们会如何对待自己。 希衡温和朝他们道:“不必害怕,你们稍等。” 希衡叫玉昭霁和守山人走到另一旁,她们一起同行,追杀半神天亓。 所以,每一个重大决定都需要征得他们的意见。 林中,希衡肤光如玉,睫毛如鸦羽,浓密纤长:“半神天亓很在乎他们两个,特意送走他们,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带他们去见半神天亓,第二个,放走他们。” …… 立场不同,选择不同,面临的诱惑也不同。 半神天亓对婆婆和清风的重视,溢于言表、深入骨髓,对希衡的诱惑就在于,可以兵不血刃化解一城的危机。 对守山人和玉昭霁的诱惑在于,可以利用他们,杀死半神天亓。 无论是人、是魔、是石,一生中都会面临无数诱惑、抉择。 玉昭霁靠在一棵树上,把玩着指尖的混沌火,火光照耀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他问:“希衡,你的选择是?” 一片树叶打着旋儿,擦着希衡的肩膀落下,树动,她不动。 她声音平静:“我会选二。” 玉昭霁抬眸:“原因?” “我不想看人在善恶中抉择,让半神天亓在相处半月的人中,和他万年的抱负抉择,最终我能得到什么?”希衡道,“什么也得不到。” 这只会把半神天亓推入更深的深渊,逼迫半神天亓把那点善心也给掐灭。 希衡一定会杀了半神天亓,但她不喜欢看人被迫变恶、变得更恶的戏码。 就像将一群人关在笼子里,不给食物,看着这群人为了活命而互相残杀。 最后,这个试验的结果有意义吗?毫无意义。 她修剑,是为了尽全力让所有人都不被放上这难堪的境地。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希衡抬眸—— “他们是普通人,不该被卷入这场神魔的战争。” 玉昭霁忽而笑了,他带着悠然笑意,指尖混沌火弧光倒转。 悠悠桃花眸,含笑望向希衡:“我是魔,不会心疼人族,但是——” 我心疼你。 玉昭霁当然不会因为喜欢,就做重大的决定,他把这句情话掩藏,改换说辞:“但是,我们魔,虽然喜好杀戮,喜好以武决定一切,但我们动武的对象中,同样不包括这样柔弱的老者、护住老者的普通人。” 他道:“我也选二。” 剩下的就是守山人的决定了。 守山人呆萌地站在他们旁边:“我只想杀半神天亓,我不杀人,也不会利用人。” 否则,它岂不是比半神天亓还坏? 三票选二,放走婆婆和清风。 玉昭霁和守山人一个在气质上吓人,一个在长相上吓人,因此,放走婆婆和清风的事情,由希衡出面。 希衡踩着满地凋零落叶走过去。 婆婆和清风都一言不发,面上有难言的愁苦,互相搀扶着,等待既定的命运。 他们是普通人,遇上高修者,性命荣辱都不在自己手上。 两颗心已经渐渐灰败、绝望。 希衡从林中走出,眼神清明,雪衣清冽,伸出手唤醒沉睡的水龙,同时,再为水龙注入自己的力量。 婆婆和清风眼睁睁看着护住他们的水龙又被唤醒。 希衡收回手,雪衣墨发,平视他们:“去,一路顺风。” “你放走我们?”连清风都觉得不可思议。 希衡:“神魔的战争不应该牵扯普通人。正道神明魔道神明拥有更高的力量,这更高的力量本就是用来维持世间秩序、而不是用来欺凌弱小。” 无论立场是否不同。 她周身萦绕着清光:“刚才吓到你们,是我们的不是,我已经在这条水龙中注入力量。” “加上半神天亓的力量,它至少能保护你们百年无忧,作为我的歉意,一路顺风。” 水龙遵循半神天亓的命令,又带着婆婆和清风远遁。 今日发生的事太离奇,清风忍不住回头问:“你们又是谁?” 小天是半神天亓,那这几个人呢? 希衡回:“我叫希衡,刚才那位释放火莲的男子是玉昭霁,另外一位是十万大山的守山人。” 清风给人治病,也有了不少见识。 希衡,华湛剑君。玉昭霁,魔族太子,十万大山的守山人就是他们常放在口中的山神。 和半神天亓一样,这些人都是遥远的人物。 水龙呼啸而过,婆婆的银丝散乱,她忽然撑着手,朝希衡喊: “你见了小天,告诉他,在婆婆心中,半神天亓就是小天,小天本是半神天亓,他们没有任何不同,他永远是婆婆的孩子。” 她想到小天说,希望在她心中,他永远是小天。 婆婆流着泪,孩子们就是这样,他们能做更大的事,能处理许多复杂的东西。 但孩子们始终不懂,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她都一如既往爱他们。 希衡:“好,我会带到。” 水龙远去了,带着半神天亓的善念、希衡的善念,玉昭霁和守山人的成全。 …… 城镇内。 当希衡往水龙中注入力量时,半神天亓就察觉到了。 他起初本以为婆婆和清风被拦住,有瞬间僵硬,但立马就察觉到,水龙还在远去,希衡注入的力量是帮助水龙更强。 他沉默,在风中默然望着前方。 半神天亓举头望天,青天朗日,举目皆清,他只想到了一句话。 既生瑜,何生亮。 既生瑜,何生亮。 第181章 半神天亓之殇(上) 一切就绪,希衡、玉昭霁、守山人一起前往城镇。 半神天亓已经在高空显现出来,墨发宽衣,体态修长,他本来斯文至极,如今却显现出几分狷狂。 城镇内的人自然看到了他,有修士尝试将他逐下来,可他们的合力一击,连半神天亓的屏障都打不破。 半神天亓低眸微笑,眼底尽是疏狂。 城镇内的人们乱起来,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们跑到城门,却触碰到半神天亓的禁制,无法离开。 半神天亓在空中,声音扩散开来,进入城中每个人的耳朵:“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无法离开,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城镇里的人安静一瞬。 一瞬后,爆发出哭声喊声,彻底乱了起来。 希衡、玉昭霁、守山人赶到城镇时,就见到群龙无首,连城镇长官都慌了神。 希衡顿时幻化出身外化身,衣袂翩翩的仙人从云端降临,落至纷乱的城镇。 她手中流泻出清心水咒,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仙长,救命。” “仙长,有妖魔作祟!” 城镇里的人被清心水咒影响,平复了点心绪,却还是忍不住哭泣、哭喊救命。 希衡的身外化身朝他们点头,而后找到城镇长官,让他调兵来稳定秩序。希衡见了太多不幸的例子,灾难来临时,有好几重伤害。 其中一重是灾难本身,另外的几重则是人们慌乱、自乱阵脚后产生的鬼蜮心肠、可怖人祸。 在希衡、玉昭霁、守山人这个组合中,玉昭霁貌若谪仙却是真魔,守山人心地善良但是模样非人,也不能取信于人。 所以,只能由希衡幻出身外化身,去解决此事。 她的身外化身负责稳定秩序,真身则和玉昭霁、守山人一起飞至空中,从三个方位拦住半神天亓。 半神天亓周身有水色屏障,顷刻之间,朵朵混沌火莲飘至水色屏障前。 玉昭霁的混沌火莲和水色屏障一触,他和半神天亓同时望向对方。 玉昭霁冷冷勾唇,眼中浮现一轮黑日,轰然一声,半神天亓的水色屏障碎裂,他跌飞出去,咳嗽几声,在空中稳住身形。 玉昭霁的焚寂魔刀立时从他脖子上斩去,刀光如焰。 半神天亓心道,这才是魔。 灵力更温和,魔力更暴烈,玉昭霁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 谪仙面容真魔作风,以他的资质,他将是魔界历任最强的君主。 半神天亓刚才俯瞰城镇的乱象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然成了邪魔,直到见到玉昭霁,他才从那瞬间的怔忡中回过神来。 他不是魔,玉昭霁才是。 魔,并不代表作乱,正道、魔道都是构成世界的不可或缺的一极。 他只是……走上了一条艰难的道路,而不得不卑劣作乱、达成自己的目的。 玉昭霁的刀落得很快,半神天亓的脖子被砍到一半,他却一直含笑,拿着手中的指挥旗。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刚才就已经布下瘟病了。 随着半神天亓的脸色越来越白,指挥旗中光晕流动,城镇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连希衡、玉昭霁都感受到体内的力气在流逝,唯一能不受影响的就是守山人。 半神天亓喉咙中汩汩冒出血来,鲜血流到他的衣服上,泼洒如画,他含着血开口:“继、续。” 他故意仰起脖子:“还差一点点,就彻底断了。” 玉昭霁蹙眉。 “太子殿下。”半神天亓挑起笑意,再看向希衡,“希衡,瘟病前期可控可治,可一旦本君继续释放,浓郁到一定份上,就会导致死城。用一城人命为本君殉葬,本君九泉之下、咳咳,也不寂寞。” 玉昭霁皱起眉头,仍然没有再将焚寂魔刀更进一步。 刀身上蜿蜒着半神天亓的鲜血,沾了玉昭霁一手,多余的鲜血再从高空中洒下。 半神天亓也守诺,当下不再继续催动指挥旗。 在玉昭霁朝指挥旗出手前,他主动将指挥旗递给他:“太子殿下,想抢指挥旗?” 他说:“本君送给你们又如何?只是,这指挥旗,已经被本君炼化,本君一死,指挥旗会即刻自爆,五病旗中的灾病全部跑出来,别说城镇里所有人会死,这片土地都会永久不能住人。” “而且,随时会流传出灾病。” 玉昭霁无动于衷:“你想暂时活命?苟延残喘而已。” 半神天亓微微一笑,他知道拿人的命,无法威胁玉昭霁。 但玉昭霁身为魔族储君,实际的掌权人,他会在意魔族的发展。 太子殿下啊……是荣耀也是责任,是权柄也是负担。 半神天亓便道:“太子殿下自然不在乎人族,哦,希衡除外。只是,这里和魔族交界,本来这里人烟稀少,在战略上,是魔界和修真界不错的缓冲地带。一旦土地被污染,殿下,你真能置身事外?” 玉昭霁很讨厌被人威胁,偏偏,半神天亓说得没有错。 玉昭霁:“你不必再做说客,孤刚才说了,现在留你一命,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收了焚寂魔刀,刀尖上滴着鲜血,半神天亓捂住脖子,玉昭霁冷冷道:“孤有眼睛,你的道心在动摇。” 半神天亓,强弩之末。 一个强弩之末而已,纵然不能立刻杀,但有的是其余办法。 不能杀,还能困,除开困,还能…… 半神天亓捂住血:“本君的道心是否动摇,不需要一个魔来置喙。” 解决完玉昭霁后,剩下的就是希衡和守山人。 这一人一石都不会眼睁睁见着一城人丧失性命,所以,半神天亓道:“你们二位想必也没有意见。” 守山人已经换成了诸神恶锤,握着锤气得牙痒。 希衡平静许多:“半神天亓,婆婆有句话要对你说。” 半神天亓指尖一顿,他想要竭力做出并不在乎的样子:“什么重要的话,一定要现在说?希衡,你不会还想以情规劝本君,所谓劝本君迷途知返?” 半神天亓微笑:“修真界的《心诫》、《命劫》二书,就是本君所着。那些话,那些道理,没人比本君更明白了。” 半神天亓惊才绝艳,手创宗门、编书立传。 这样的人,认准了一个东西,就不会回头。 希衡沉默须臾:“我幼时常读这两本书,受益良多。” 半神天亓似是没想到她这么坦诚,一愣,方道:“这书的确适合幼年打下道基时看,越心静,收益越大。” 希衡忽然说:“不该如此。” 半神天亓,原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半神天亓敛眸,眉眼秀气,嘴角一弯,语气柔和了许多:“希衡,你没有经历过本君经历的一切,本君没有退路。” “天既生我,又何生你?本君只差一点点,几万年的抱负、几万年的执着,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坦然朝希衡剖白心迹,玉昭霁是魔,守山人是石头。 希衡是他神位上的对手,但是,现在,恐怕也只有希衡能够共情他的执着。 “输给的是你,本君的确能理解,但本君一生,都不知道认输二字怎么写。” 第182章 半神天亓之殇(中) 半神天亓复又笑道:“不过,没事,本君还有机会。” 他脖子不断往外渗血,捂着脖子的指缝处全是鲜血,鲜血洒落,没入云下。 半神天亓对希衡道:“给本君三日时间,三日之后,便见分晓。” 他眼一睨云端之下的城池,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如果不给他这三日时间,他必死无疑,黄泉路上,他会带着整整一城人为他陪葬。 希衡看着他手中的指挥旗,声音同样冷下来:“你又能给我什么保证?我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三日之后你仍是输,你继续用指挥旗指挥灾病,又该如何?” 无论希衡曾经和半神天亓有什么渊源,当半神天亓走到这一步,她就必须用对待邪魔的方式来对待他。 希衡不想放虎归山。 半神天亓笑了笑,终究是,到这一步了啊。 他道:“本君本想起誓,却发现如今本君穷途末路,自然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起誓,取信于人,若非要说,本君愿以一生抱负、过去辉煌、向道之心起誓,若本君毁诺,便让本君真正一无所有。” 他以前虽死,飘荡在虚空中,但那不算一无所有。 因为他心里还有抱负、还有恨和坚持。 可一旦连抱负都没了,对算是长生的半神天亓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去自己、死亡。 希衡思考,半神天亓又道:“何况,你们不也需要至少三日时间?” 希衡需要三日时间,先将城中已布置的灾病控制下来,再寻找到被半神天亓埋下的五病旗,拔除出来。 半神天亓也需要三日时间,看能否恢复全盛实力。 所以,他才提出了三日,如果提出的要求过多,希衡和玉昭霁虽忌惮灾病,无法杀死他,但也绝对会用大功夫将他困在别的界——可只要希衡、玉昭霁选择困,他们就没时间再救这满城人。 三日,是双方能承受的极限。 希衡道:“成交。” 她此话落下,又想起婆婆的嘱托,道:“婆婆说,在她心中,你永远是小天,半神天亓也是她心中的小天。” 半神天亓捂住脖子的手发紧,半晌,他放下手,任上面血流如注:“多谢。” “不谢。” 双方最后告别,而后各自远去。 希衡、玉昭霁以及守山人赶赴城镇,希衡留下的化身继续稳定局面。 她自己则和玉昭霁、守山人一起去城镇四方寻找五病旗,再拔除出来。 插下五病旗比拔除轻松得多,因为拔除五病旗,得考虑不要触碰到五病旗的禁制,免得加重灾病。 希衡以剑斩断五病旗周遭的空气,再将这面小旗拔出来,这小旗是青色的,代表东方。 她触到小旗的瞬间,哪怕早有准备,在手指上覆了灵力,但也有病气传到她体内。 一瞬间,晕眩袭上,希衡往后倒退几步,玉昭霁扶住她的后背:“剩下的让守山人去做。” 他说:“看着只有三日,可他预计的就是我们拔除五病旗,我们也会染上灾病,为他争取更多时间。守山人是石体,不惧灾病,它做这样的事刚好。” 一旁的守山人:…… 它嘀咕,玉昭霁平时对它百般看不顺眼,一到用人的时候,他真是半点也不客气。 守山人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自告奋勇:“对,让我来。” 它是防御最强的守护石灵,它天生地养、能守护十万大山这么多神躯。 希衡被玉昭霁搀扶着,雪色衣衫和玄色衣袍相互交织,她的发逶迤,挨在玉昭霁胸膛上,后背贴着玉昭霁的手。 这是这么久以来,希衡和玉昭霁距离最近、最亲密的一次。 玉昭霁:“魔臣已经快赶来,剩下的事有他们和守山人做,希衡,你去休息。” 守山人拿着诸神恶锤,默默看着玉昭霁环着希衡,心道,你在这儿施展你的狼子野心、追求你心上的姑娘,我就去替你做活儿? 要不是看在剑君的份上,谁搭理你? 守山人:“对,剑君,你好好休息,这三日你养精蓄锐,过三日还要靠你,我有种直觉,对付半神天亓,一定要靠你才行。” 守山人知道一点关于神的秘密,只是不能明说。 半神天亓和希衡是同一神位的竞争者,在冥冥中,他们都只会死在对方的手下。 谁死,谁就是对方证得神位上的一次劫,反而会令对方突破。 守山人说完,不等希衡回答,双脚一蹬,拔地而起,朝其余小旗所在而去。 小青龙、小玄武这时也来找守山人,它们作为四方守护兽,当然会亲近同为守护灵的守山人。 而且,守山人的年岁大它们太多了,在它们看来,是值得信任的前辈。 小玄武驮着小青龙、小朱雀叼着小玄武,停在守山人肩膀上,叽叽喳喳地告半神天亓的状。 言谈之间,都是“那个坏人”、“欺负我们”、“生灵涂炭”之类的话。 玉昭霁则带希衡下去治疗灾病。 几个时辰过去,魔臣和扁无真君等先后到达,他们带着仙药魔药,才勉强将局势控制下来。 希衡和玉昭霁在屋内,魔臣擅医的惊春魔君得了玉昭霁的命令,端来两碗药,分别给希衡和玉昭霁。 玉昭霁端起来一饮而尽,论到希衡时,希衡却说:“先放着。” 玉昭霁坐在她旁边,拿起药碗,扫向希衡:“怎么?你怕苦?” 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情态让希衡觉得,只要希衡说是,玉昭霁就能再让脸色不好的惊春魔君拿十斤蜜饯来。 希衡抚额:“不是。” 玉昭霁身子前倾,朝她靠去,和她的距离之间只剩纤指,他道:“那难道是因为惊春?你不习惯他亲自来送药。” “放心,那是他打赌输给了我,这是他欠我的。”玉昭霁说。 惊春魔君道:“的确,我输给了殿下。” 玉昭霁起初被封为魔界玉冥界的魔君时,惊春魔君就在玉冥界的隔壁。 魔界实力为尊,以前玉冥的魔君实力不如惊春魔君,玉冥界的一切都被惊春魔君拿去。 等玉昭霁被封为玉冥魔界,他虽是太子,但惊春魔君也不惧年轻的玉昭霁。 于是,惊春魔君照旧去玉冥界高调的掠夺一切,继而差点被混沌火烧得魂飞魄散,可谓是撞到玉昭霁手上了。 玉昭霁正想立威,他就送上来,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人头。 后来,惊春魔君不服,三战三败,玉昭霁也没有杀他,而是借助惊春魔君这个老牌魔君,将魔界几大魔君的性格、一切摸得一清二楚。 惊春魔君也从此成为玉昭霁的忠实下属。 希衡看了惊春魔君一眼:“我并非因为他。” 玉昭霁和自己的下属如何相处,她自然不会置喙。 “我是因为别的缘故。”希衡道。 玉昭霁来了兴趣:“哦?因为半神天亓?” 他看向惊春魔君,惊春魔君立即退下。 希衡这才道:“是,他炼化了五病旗,但五病旗是病难神的法宝。半神天亓如今的凡人之躯,连半神都不是,他炼化五病旗,一定会被五病旗所含的病难神神力吞没。” 也就是说,半神天亓炼化五病旗,就一定会死。 他为什么这么做? 希衡刚才故意触碰五病旗,就是为了看五病旗的威力。 她触碰的一方小旗尚且如此厉害,更别说半神天亓炼化了整个五病旗。 他一定会死,药石无医。 希衡道:“难道是,他已经放弃了他这具躯体?” 这也是玉昭霁想不通的一个地方,他指头在桌上轻点:“半神天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神,也许,这就是他成神的第一步。” 第183章 半神天亓之殇(下) 成神的第一步。 玉昭霁似想到了什么,眼中多压了浓云:“希衡,神可以不需要躯体,除非肉身格外强悍,否则,肉身只会成为神的弱点。” 玉昭霁发如墨云,逶迤垂下,坐在希衡旁边。身为凶神后裔,玉昭霁知道更多成神的秘辛。 “半神天亓如今的身体,天赋不足、未经过淬炼,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你要小心,喝药。”玉昭霁看着希衡将治疗灾病的药一口饮下,终于放心。 他和希衡同时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这方城镇已经有医修接手,不需要他们再看守。 玉昭霁干脆趁三日间隙,修炼混沌灭神火。 玉昭霁的混沌火可以变幻成万物,因为一切都从混沌中来。 他为了防备半神天亓真有变成神的办法,特意潜心修炼混沌灭神火。 混沌灭神火是极特殊的火焰,创世盘古诞生于混沌中,之后,创世盘古撑开混沌,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 由这清浊二气,构成了世间环环相扣、源源不断的衍生。 正因为创世盘古使得混沌化为天地,所以,混沌最中心处,也遵循万物相生相克的定理,出现了混沌灭神火。 这火连创世盘古都能烧灼,更别提其余诸神。 昔日凶神就是得了混沌灭神火,成了魔道神明之首。 玉昭霁潜心修炼混沌灭神火,他周遭飘着朵朵混沌火莲,身上燃起一层烈焰。 惊春魔君替他护法。 玉昭霁修炼时,希衡也没有闲着。 她只有三日时间,却要做半神天亓有可能为神的准备。 希衡的攻击手段有两个,神水灵根带来的水系法术,这个在精通上古法术的半神天亓面前行不通。 那么,她所仰仗着,唯有剑。 希衡同样在玄叶真君的护法下,开始闭关。 希衡沉入识海之中,她的识海内飘着杀道深渊,自从希衡上次悟道后,杀道深渊变为更接近希衡力量的剑窟。 剑窟中万剑齐发,希衡飞身持天湛剑迎敌,一剑出,万剑伏。 她能轻而易举削去万剑的力量,从漫天剑影中飘来荡去,毫发无伤。 但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半神天亓豁出命去也要争取三日时间,如若他真是靠三日就成神,希衡拿什么和一位神对决? 她持剑而立,脚下是森寒剑窟,长风卷起衣袍,希衡闭目,一念动。 杀道深渊怒吼起来。 希衡和杀道深渊联系密切,而杀道深渊吞噬过历任以杀证道的修士。 狂吼的杀道深渊,在某种程度来说,就是一个杀神,足以媲美神的力量。 希衡故意使杀道深渊暴怒,如今杀道深渊的力量急速上涨,这一次,杀道深渊中迎面奔来巨浪,希衡持剑迎上巨浪。 这一次,原本无往不利的天湛剑却连巨浪都斩不破,希衡被巨浪逼至识海角落,在巨浪快淹没她时,她借助巨浪的力量旋身一转,天湛剑从侧面刺出,这才斩破巨浪。 仅仅一击,她的虎口便微微发颤。 巨浪卷土重来,跃跃欲试,希衡抬眸,眼中清光如雪,凛冽坚定。 她从袖子上撕下一缕衣,在虎口处缠好,鲜血渗透,希衡则持剑,再度迎上巨浪。 剑修,最好最直接的突破机缘就是在生死之际。 不过一炷香功夫,巨浪中已经染血,希衡穿着一身血衣,连以灵力烘干衣服的时间都没有,继续朝巨浪而去。 如此过了整整一天,希衡都在和巨浪周旋。 她在巨浪中翻腾上下,剑意无双,巨浪触到她的剑尖也不得不分开,这样下去,希衡终于领悟了。 强如杀神般的杀道深渊,照样有不会硬碰硬的东西,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如同杀道就是拿死亡克制生存,刀剑之修拿坚硬的剑锋划破人柔软的皮肉。 这个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存在天然的克星。 哪怕是神明也不例外。 希衡闭目领悟,这时的她,感念天地,周围出现一道剑意。 此剑意名为:无生,无生所过之处,见花则生火,见洞则发水,无生是万事万物的克星,也包括神明。 天湛剑升腾至空中,无生剑意融入天湛剑内。 杀道深渊重新归为平静,从巨浪乱石再度变为平静的剑窟,希衡从识海内脱身。 她一睁开眼,便察觉到一股水意。 周遭的空气被沁湿,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半扇,希衡看着眼前空无一人之处:“半神天亓。” 半神天亓在空中显露身形,他已经病骨支离,眼下有着青黑,仅仅一天时间,他就瘦得十分可怕。 ——炼化五病旗的后果已经在他身上显露了出来。 半神天亓出现,咳嗽几声,他以手掩唇,掌心全是鲜血,却道:“希衡,你发现得真快。” 希衡平静直视他:“你其实只需要一天时间,特意多要两天,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你现在敢折返回来,是有了不惧怕我们的力量?” “咳、咳咳,是。”半神天亓多说一个字,都仿佛是要了他的命。 他的鼻子流出鲜血,止也止不住,配上他彬彬有礼的感觉,形成诡异的反差感。 半神天亓:“咳、咳咳,和本君走罢,希衡,本君不想在这里大开杀戒,有的事,需要你和我当面解决。” 神位之争,在冥冥中就注定了,他们得亲手杀死对方。 他按住希衡的肩膀,希衡察觉,半神天亓那只已经毫无生气的手中,传来磅礴浩瀚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不能用巍峨高山、广阔大海来形容,因为和这样的力量相比,巍峨高山和广阔大海也显得渺小无比。 希衡瞥了眼他的手,二话不说拔出天湛剑刺上去! 半神天亓没有立即杀死她,就说明带走她还有用,但她为什么要顺了半神天亓的心意? 玉昭霁的话犹然在耳:“不强的肉身只会成为神的弱点。” 现在,半神天亓没有抛弃这具肉身,是他还没有成神,还是说,有其余的顾虑? 总之,现在半神天亓的肉身是希衡唯一的机会,天湛剑出,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半神天亓也躲不过希衡的剑,顿时,天湛剑没入半神天亓的胸膛之中。 希衡出剑这么快,连半神天亓都没想到。 希衡的行事实在太有欺骗性了,她总会给人一种过度清正善良、遵守规矩之感,让人忽略她的危险性,忘记她手下诛妖除魔无数。 半神天亓的胸膛被插入天湛剑,原本他以为如今的自己,定然不会被天湛剑所伤。 没想到,天湛剑上附着的无生剑意,在克制他身体内新生的神力。 半神天亓的身体迅速灰败下去,他现在还是没有杀希衡,希衡对他来说还有用。 半神天亓一掌打在希衡身上,希衡吐血,但仍然剑意未退。 她长发上沾着血,眉目如画,剑意如冰,半神天亓道:“你再不收剑,本君立即大开杀戒,要这全城人因你去死。” 可惜,希衡不吃这套。 她道:“你不会。” 说完,还将天湛剑在半神天亓胸膛内转了一圈。 希衡如果这么容易被威胁,那么,天下的妖魔都可以威胁她了。 她和半神天亓订立三日之约,是因为当时的半神天亓狗急跳墙,真的会做那些事。 可现在的半神天亓,体内有莫名力量,局势在他,他一生所求是正道神明之位,怎可能在这时再自毁长城,加重自己的罪孽? 随着无声剑意搅动,半神天亓的肉身彻底没了气息。 他那具破败的身躯失去力气,重重倒在地上。 希衡等着看后续,天湛剑放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神明会摒弃弱的肉身,因为肉身是他们的弱点,那么,现在半神天亓被她刺穿了弱点,他会如何? 他到底是不是成神了? 两个疑惑困扰着希衡,她的剑纹丝不动。 半神天亓的肉身湮灭,但却在地上出现一棵小苗,紧接着,小苗中传出来半神天亓的声音:“希衡,你想看看,诸神黄昏后,诞生的第一位神明吗?” …… 瞬间,小苗中散发出金光,希衡手起剑落,再毁了小苗。 半神天亓见她这么一副紧张的样子,语气中传来笑意:“希衡,这些招数对本神无用。的确,你很果断,剑意强悍,但你生错了时代。” “你知道什么是神吗?你毁去肉身,的确能破坏神的力量,神,其实是这天地间最注重山川时序的存在,神的力量不只来源于自身,也来源于广袤天地。而天地,重视这自然的一切。” “哪怕是舍弃肉身的神明,也是寻找合适机会,炼化肉身为自己所用,刚才你的剑的确挫伤了本神,你斩断青苗,也的确有用,但,这又如何呢?” “哪怕是力量不完整的神明,也不是你们能匹敌的存在。” 半神天亓此时没了形态,他虚虚一抓,空气中出现一只手,抓住希衡把她带往外飞去。 在空中,半神天亓趁闲暇道:“希衡,想听听本君如何成神的故事吗?虽然,这不是本君寤寐以求的神位,但是,对付你们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