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小捕快》 第一章 旅客 万历二十五年十月初一,风中已带了些许凉意。距离京城永定门十余里地的同福客栈门前,人来人往颇为热闹。此时日沉西山城门已然落锁,所以皆选在此处落脚,待明日清晨再入城。 三人两骑缓缓停在门前,单骑骑士跳下马来,小二殷勤地接过缰绳:“三位打尖还是住店?”离得近了才看清骑士是个年轻的后生,面目清秀但身体略显单薄,长途跋涉令他的衣着有些松散。 后生没有回答,而是快步向另一匹马走去,马上却有两人,后生张开双臂将两人扶了下来。小二跟在身后牵过缰绳,着意地打量着两人。只见站在前面一人,面相上看比先前那名后生大了几岁,生得虎背熊腰,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脚打着厚厚的绷带,似乎受过伤,站在他身后的是个瘦削的小老头,他搀着那人的胳膊,表情显得吃力。 后生抢上前:“爹您歇歇手,我来扶着哥。”将老者替下来,老者喘了口气向小二露出老农般憨厚的笑容:“小二哥,我们爷仨赶了一天路,又累又饿,劳烦给准备些吃食,再开一间下房。” 小二咧咧嘴,心道:“三人睡一屋,老头儿够省的。”三人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也不是阔绰之人。想到此处将肩头白巾一扬,三人随着走入客栈。 前堂中开阔宽敞,共有八九张桌子,此时人头攒动,几乎将堂中坐满,喧闹声此起彼伏。小二带着三人自堂中穿过,找到角落中唯一的空桌。老者将背后的包袱放在桌上,谷雨则手脚麻利地将茶杯斟满,递给老者和大哥。那大哥似乎是渴极了,一把抄过递到嘴边,烫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啪!”茶杯被气急败坏的大哥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抚着嘴角含糊地咒骂道:“他妈的!” 后生眼疾手快,连忙劝道:“大哥消消气,是小弟的过错,”又对闻讯而来的小二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来帮您拾掇。”蹲下身子快速收起残片用衣襟包着,等小二走到近前时,已然收拾停当。 尖锐的声音早已引起其他食客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向角落,老者拍拍大哥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尔后露出憨厚的笑容向诸位点头致意,眼神划过场间,将每个人的表情及反应收到眼底。 月满中天,寂静的客栈内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五条人影从房门的缝隙中溜了出来,手中的钢刀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晃晃令人胆寒。一行人猫着身子,蹑足潜踪来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房门前,正是晚间父子三人的住处。打头那人用手指捻唾沫抠开窗棂纸,睁一目眇一目向里观瞧,淡淡的月色下屋内仍然模糊难辨,勉强能够看清床的位置。 他用刀尖探进门缝中小心地拨弄门闩,少倾只听嚓地轻响,他立即停止了动作,手掌抵着门板轻轻将门推开,率先钻了进去,身后的杀手鱼贯而入,打头那人目露凶光,手起刀落径直砍向床上。 “噗”钢刀砍在被褥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异样的手感让杀手呆愣片刻,他一把将被子扯脱,只见横在床前的不过是些衣物枕头,他心下一沉,探手在床前一摸尚有余温,匆匆推开窗户极目远眺,只见官道的尽头三条黑影狼狈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很长,他匆匆向楼下跑去:“跑不远,给老子追!” 谷雨身背褡裢肩上架着大哥,边跑边回头观察着动静,抱怨道:“够奸诈的,两匹马早被喂了巴豆,这是没打算让咱们活着出去。” 老者边跑边辨识着方向,追击的脚步声不多时便从身后传来,谷雨哎哟一声慌了手脚,老者拽了他一把:“上山!”两人脱离官道,架着大哥向东北方向一处高耸的山坡跑去,小山树木高耸枝叶茂密,或可为其脱身提供条件。 “二爷,他们想进山!”身后的杀手觉察到了对方的企图开口提醒道,说的话却是河南开封府一带的口音。二爷目光阴冷地注视着前方的身影迅速没入丛林中,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杀手呈锥形向前方逼近。 黯淡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来,老者借着微弱的光亮在前方带路,脚下杂草丛生枝蔓纵横,时不时便会被绊一跤,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摸去,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五名杀手拉成了一条散兵线,挥舞着钢刀边向脚下的草丛中劈砍边向山上摸索,如同一只巨大的口袋向三人兜来。 “啊!”惨叫声从最左边的杀手处传来。二爷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那名杀手抱着脚在地上痛苦地打滚,钢刀早已扔在一旁。 “怎么回事?”二爷蹲下身来这才发现,杀手的脚面上赫然插着一只竹签,鲜血淋漓瞧得好不渗人。他将杀手扳成仰面朝天的姿势,抬膝顶在杀手的胸前,杀手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向二爷点点头。二爷拽住竹签丝毫不见犹豫,猛地向外一带,杀手疼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从喉间透出压抑的呻吟声。 “往哪儿跑!”一条人影在林间穿梭,另一名杀手拔腿便追。 “站住!”二爷喊道,杀手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二爷沉声道:“对方在丛林中设置了陷阱,那人怕是引诱你,莫着了对方的道!”杀手用力点了点头,他伏下身子双手贴地左右摸索,果然在草丛之中摸到了一根竹签,埋入土中大半截,只把尖锐的顶端露出地面。他小心掐住竹签将其拉出地面,充满疑惑地回头看向二爷。 二爷知道他的疑惑,心道:怎得对方的反应如此之快,片刻之间竟已埋好了陷阱? 谷雨趴在土坑中,透过眼前枝叶的空隙看向不远处的二爷。他那大哥半阖双目懒洋洋地靠在一旁,也许是受伤的缘故,整个人显得精神不振。谷雨瞥了他一眼,将钢刀紧紧攥在手里,等待着老者的下一步指示。方才他与谷雨兵分两路故意露出行踪,意图引杀手入瓮,但那二爷异常警觉,并没有如计划般上套。但他对老者有信心,是以只是静伏等待着。 二爷抬头看了看天,面色焦急之色。片刻后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唤过一名杀手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那杀手先是一愣,随即面容狠厉地点点头将话传了下去。谷雨视线受阻,不知对方又在计划着什么,心中不免有些不安,正在焦急间忽然火光四起! 对方要烧山!明白到这一点的谷雨第一反应便是起身逃命,他伸手去拉大哥,哪知大哥眼中忽地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地一掌拍向谷雨后脑勺! 第二章 埋伏 “大当家的!我丁四宝来救你了,您倒是吱个声儿啊!”二爷将手掌拢成喇叭口罩在嘴前。 滚滚浓烟迅速在林间升腾,初秋时分干燥的树木枝叶为山火的蔓延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哔哔啵啵令人心寒的燃烧声中,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影出现在火场中。 高胜东嚎叫一声醋钵大的拳头没头没脑地挥向谷雨。而谷雨身体单薄,比之高胜东不止矮了两个头,勉力挡下两招手臂已然麻了,结果被他结结实实地捣在下颚,疼痛与眩晕一波波涌过来。高胜东攻势不停,他能坐到土匪的头把交椅,一身艺业自是不俗,谷雨被打得连连后退。 二爷透过火光瞧得分明,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他从腰间将黄梨弓取出,探手从背后的箭壶中抽出三杆雕翎箭,猛地一较劲,弓开如满月,此时谷雨与高胜东激战正酣,根本无暇他顾,二爷轻轻将口中浊气吐出,手指便要离弦。身旁高大的树杈上忽地跃下一个人影,挥刀向二爷砍来! 二爷余光之中瞥见寒光一闪,情知又生变故,手指离弦后,挥弓砸向偷袭者。与此同时四周高大的树上跃下数条人影,向打着火折子专注放火的杀手扑了过去!猝不及防的杀手纷纷将手中火折子扔在一旁向腰间钢刀摸去,有那行动稍迟的还未来得及将刀拔出,偷袭者已奔到眼前,挥刀将其砍翻在地! 再说那三支离弦之箭电光火石间已飚射至两人咫尺,二爷的这招流星赶月使得炉火纯青,一支径取谷雨的性命,另外两支却是奔着高胜东去的! 三箭悠忽而至,待两人察觉时已然晚了,谷雨暗道:“我命休矣!”便要闭目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那老者从斜刺里杀出,挥刀将三箭打落在地。箭矢噗地一声扎进高胜东脚边的土地中,铁制箭头全数没入泥土中,箭尾仍在剧烈地筛动,显见力道之大。高胜东瞧在眼中登时变了脸色,他猛地抬头看向远处与偷袭者缠斗的丁四宝,老者瞥了一眼高胜东:“蠢货!” 四周的火势渐大,火苗疯狂地向几人身上试探,谷雨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从濒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兴奋地道:“师傅!”老者名叫董心五,乃是顺天府的一名老捕头。他透过愈发高涨的火焰看向另一侧的战场,因为方才的偷袭奏效,能够坚持抵抗的不过两三人,丁四宝已察觉到不妙,率先发起突围。 董心五沉声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决不能让丁四宝跑了!” 快班的众捕头齐声应道:“生擒丁四宝!” 丁四宝听得浑身一哆嗦,他虚晃一招便率人向山坡下跑,众捕快早防备他有此一招,当即便有两人截其后路。丁四宝咬紧牙关挥刀便砍,身后两名杀手也赶到加入战团,将捕快刀势挡下。丁四宝飞起一脚正踹在同伙的背后,那人万料不到二当家的竟如此狠决,整个人失去平衡扑向对面捕快,捕快收势不及,噗一声钢刀透体而入,但同时捕快也被强大的冲势带翻在地。趁此功夫丁四宝一个箭步窜出,冲脱包围圈发足狂奔。 众捕快自然不会轻易放其离开,立即拖刀衔尾追去,丁四宝回头看去只见各方向皆有沉默而冷冽的追击者,他忽然自怀中抽出一支细长圆筒,右手拉脱引线,一支响箭拖曳着点点烟火发出尖利的叫声冲向天空。 董心五正和谷雨一起将高胜东从土坑中拖出,此时山火正快速地向四周蔓延,浓烈的烟雾呛得人一阵阵咳嗦,三人正设法向下风口转移,忽然异响传来,董心五抬头望去,目光追随着响箭尾端的烟火最终在半空中啪地一下爆开。在短暂的错愕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震惊、恐惧、愤怒一瞬间充满了他的眼睛,他猛地甩脱高胜东的胳膊,向山下放声大喊:“有埋伏,快撤回来!” 已跑到半山腰的丁四宝忽然回过神,阴恻恻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捕快。在听到身后董心五的呼喊后,那名捕快表现出了一丝犹豫,但案犯近在眼前,他已经本能地伸手擒拿丁四宝。 昏暗的林中传来一声沉闷的破空声,一支雕翎箭正中捕快的胸部,后者几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强大的惯性带飞了出去! “五哥!” 那被唤作“五哥”的捕快伸手捂住胸部伤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有埋伏,别管我,快走!”他蜷缩在地上,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恍惚。几名捕快不由分说向他靠拢,与此同时,林中影影绰绰竟多了十几条黑影,手持利刃向捕快杀了过去。那放冷箭之人走到丁四宝身后,原来却是客栈中那个小二,虽然还保持着那份笑意盈盈,但在黯淡的月色下却透着一丝诡谲:“二当家的,哥几个没耽误您老的事儿?” 丁四宝冷哼一声,冷冷注视着陷入厮杀的一众捕快和杀手:“有这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尽早杀了高胜东为妙。” “放心,我们天鹰帮向来拿钱办事童叟无欺,既然收了您的钱,那就得帮事主解决后患。”小二仍是笑嘻嘻的,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笔生意,他看着脸色僵硬的丁四宝:“官府抓捕大当家,却不在当地法办执意押解到京城,明眼人都看得出所图者可不止个人,而是要清缴秃尾巴山。二当家当机立断以绝后患,为的是山上的弟兄老小。” 丁四宝脸色不见松动,他深吸一口气:“可是大当家的人却不会这么看,如果真叫他们知道是我动的手,肯定以为老子要谋权篡位。不等官府来缴,山内势必先行乱了。”他摆了摆手:“既然我暗中把你们请了来,便是心意已决,尔等无需给我宽心。记住,我花钱买的是你们的手,而不是嘴”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眼前的黑暗中忽然荡出一只巨型辕木,直戳戳向场中众人撞去! 第三章 偶遇 众捕快像事先商量过般齐齐蹲下身子,辕木擦着头皮呼啸而过冲向杀手群中,有那手脚慢的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被撞得横飞而出,倒地不起。 丁四宝这才记得提醒:“小心,他们设有机关!” 一众捕快将五哥扶起背在背上,一边抵挡群贼的攻击一边向山上迅速退去,坡顶火光冲天,浓烟顺坡而下,众人的口鼻中已能感受到辛辣之气。丁四宝和店小二心知夜长梦多,双双揉身而上加入战团。这一来捕快方面的压力陡然加重,但这几人日常搭手,培养出了高度默契,每人负责自己的扇面,虽然肩膀、胳膊、小腹皆有划伤,但却不致命。 由于设伏之地是事先踩过点的,因此对于地形比之杀手一侧更为熟悉,几人边打边退,董心五又率留守捕快飞速支援,这才将被杀手包围的一众捕快救了出来。董心五打眼一看,只见四周影影绰绰的皆是杀手的身影,人数将近捕快的一倍之多,高喊道:“向山上撤!” 捕快闻令而动,齐刷刷背转身子跟随着董心五向山坡上奔去,丁四宝挥刀紧追:“一个也别放过!” 山风吹得火苗愈加高涨,董心五捂着口鼻矮下身子绕开火场,谷雨背着高胜东早已站在坡顶等候多时:“师傅,这里!”董心五不作迟疑,向他的方向摸了过去。他来时的方向是山坡南侧,此时站在坡顶向北侧望去,不由地倒抽了口气。 山坡北侧在火光的映照下模糊能够看清,坡度比之南侧极为陡峭。而另一边的山坡上丁四宝的人马已欺至眼前,离己方仅有十余丈的距离。五哥被另一个中年捕快背着,满脸羞愧地面向董心五:“师傅,是我对不住你” 董心五摆摆手:“不消说了,”此时前有断崖后有饿狼,到此节也别无他法,他将心一横:“跟我冲!”说着一个箭步跃了下去,其余捕快将谷雨围在中间紧随其后顺着北坡向下逃散,但陡峭的山势很快让他们失去平衡,一名捕快在奔跑中猛地扑出,向着山下骨碌碌地滚落而去,紧接着是第一个,第二个 谷雨收势不住脱手将高胜东摔出,双双顺着山势翻滚,尖锐的山石、树杈如同小刀般割开他的手臂、大腿,待到他滚落到山脚下早已摔得七荤八素,他压抑着疼痛与眩晕勉力站起身来,不待辨明方向,身后的中年捕快猛推了他一把:“别愣着,快跑!” 谷雨用手掌在脸颊狠拍了两记,发出啪啪两声脆响,晃了晃脑袋这才清醒了些。倒把身后的捕快吓了一跳:“这孩子,把脑袋摔坏了。”在他屁股子上踢了一脚,谷雨转头看去,只见丁四宝等贼众已顺着北坡缓缓而下,吓得他撒腿便随在人后向远处狂奔。 他也不知道高胜东现在在谁手上还是已经趁乱脱逃,但他知道若是让身后这群悍匪逮住,可是要人命的,所以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儿跟在前辈的背后逃命,他加入快班不过几个月,从未像今晚这般如此接近死亡,只吓得汗毛倒竖,生怕跑得慢了被人砍下大好头颅,黑暗中不能远视,他也不去管,若是跑得慢了,身边总会有人推他一把,教他不至脱离队伍。 跑了约有盏茶功夫,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似乎要从腔子里跳出,忽然听见前方的董心五喊道:“进庙!” 他这才抬头看去,只见前方土丘上赫然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庙,庙前杂草横生,显然荒废日久。众捕快不由松了口气,加快速度向土庙冲去。若按现在的速度对方迟早会追上己方,在空旷的荒野上以少胜多并非易事,这土庙地处高势,若能据险而守,胜算可就大得多了。谷雨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不由得兴奋起来,只见董心五已率先冲到庙前,难为他一把年纪,竟然还有这般灵活的身手。他见庙门虚掩,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庙门撞开,与此同时一道寒光如匹练般自庙门内倾泻而出,直奔董心五的面门! “啊!”一声尖叫滑破夜空,丁四宝与店小二对视一眼,不由地加快了速度——他们人数远多于捕快,紧迫感自然也淡了些,从坡上下来的时候刻意减缓速度,因此参与追击的杀手并未有受伤,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战斗力,但相应地也拉开了距离。对于丁四宝来说,夜还长,这段时间他耗得起。 “有座庙!”店小二抬手指向前方,杀手似乎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快速向土庙逼近。 庙门前,丁四宝和店小二一左一右,钢刀擎在手中,身后各列一队杀手。丁四宝向店小二做了个手势,店小二猛地一把将庙门推开。 安静,出乎意料的安静,甚至连两人预想的门后偷袭都没有。两人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丁四宝将钢刀横在身前,一脚迈过门槛,试探着走了进去,店小二向两名杀手指了指,率领其他杀手鱼贯而入。那两名杀手则站在门口戒备,以便出现意外时迅速接应。 十几名杀手保持着刀手在前弓手在后的楔子队形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向紧闭的大殿走去。丁四宝走在队伍最后,警惕的眼神扫过每一寸阴影下的角落。 “啊!啊!”两声尖叫自身后传来,是那两名警戒的杀手。丁四宝反应极快,回身一个箭步便要窜向门口。 “嘭!”不等他靠近,两个门扇猛地闭合在一起。 众杀手登时乱了手脚,人群中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店小二凑到丁四宝身边:“不好,对方想瓮中捉鳖!” 丁四宝白了他一眼:“你才是鳖!嗯?!” 殿门无声自开,自殿门中缓缓走出十余名身着戎装的军士,手中各持利刃默默地拉成一字长蛇阵,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众杀手。虽然没有危险的举动,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肃杀让丁四宝忍不住地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各位军爷,冒昧打搅,小的给各位爷赔不是了。扰人清梦实属不该,还请各位爷将门打开,放小的离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人回应,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丁四宝咬了咬牙:“罢了,不敢劳烦诸位大驾,小的自己走。”说着便试探着向后退去。 “杀!”身后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喊,丁四宝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去登时将眼睛瞪得溜圆。 第四章 襄助 再看殿门前的军士横举利刃,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向对面的杀手,回过神来的杀手连忙举刀应战,耳轮中只听得铛铛的镔铁相交之声,双方随即战在一处。丁四宝眼见一名身高如铁塔般的汉子泰山压顶般向自己袭来,连忙双手将钢刀举至头顶,那军士冷笑一声,一招力劈华山,刀刃恰好磕在丁四宝的刀上。 丁四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两臂一麻虎口登时血流如注,钢刀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军士飞起一脚正踹中丁四宝的腹部,丁四宝惨叫一声身体横飞而出,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一招之敌!军士好整以暇地收回刀环视场间,只见战场之上已经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多名杀手已纷纷败下阵来,尚有余力抵抗者则被兵卒结成的三才阵压制在角落中,店小二赤红双目钢刀翻飞,全身上下鲜血淋漓,他嘶声道:“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话音未落,一刀斜刺里刺出,正中他的小腹,店小二的喊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军士卒,那军士长得并不高大,但满脸横肉杀气腾腾,他轻蔑地看着店小二慢慢软倒在地。众杀手见此情景已然丧失斗志,纷纷将兵器掷于地上,跪在地上大声讨饶。 远处的铁塔军士见大局已定,回身向殿内喊道:“出来。” 董心五与谷雨等人这才将头探出借着月光观瞧,只见殿前数具尸首横卧,鲜血洒满了青石板路,在一阵阵的呻吟呼痛声中宛如人间炼狱,而一众军士却习以为常,面色冷峻。董心五强自压下心头震惊,走出大殿拱手致谢:“多谢各位军爷搭手相救,不知将军如何称呼,我等定将登门拜谢。” 铁塔军士将腰牌丢还给董心五,满不在乎地道:“某叫姚丰,不过一个丘八而已,比不上顺天府的官爷金贵。”这话说得又粗又直,董心五闹不清对方是性格如此还是出口揶揄,只将道谢的话儿说了又说。 姚丰听得脸上浮起不耐的神色,恰好此时庙山大开,两名精壮的后生走上前:“老姚,山火越发大了。” 姚丰一指那杀死店小二的矮个军士:“钱贵,你带人善后,其余人等随我上山灭火!” 董心五赶紧道:“我与姚将军同去,”回身看了看众捕快:“谷雨也留下,照看着你五哥,”右指在场间划了一个圈:“与各位将军好生配合。” 谷雨目送众人离开,钱贵已指挥着兵卒收拾战场。他有心帮忙,钱贵却制止道:“不必了,去看看你那同僚。” 殿内五哥倚靠在墙边,谷雨将他衣衫除下,只见胸前早已血肉模糊,五哥疼得直冒冷汗,但他也是强项汉子,咬着牙不发一言。谷雨向身后一摸只见背后空空如也,他心下一沉,恐怕褡裢在方才的一番折腾中落在了火场。他周身上下翻了个遍,却只摸出个白瓷瓶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五哥苦笑道:“你小子,还嫩” 不知为何,谷雨鼻头忽然涌起一阵酸意,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脚步声从身后响起,钱贵举着火把走到谷雨身边,凑近谷雨:“哟,怎么还哭了?”转向五哥:“吓的?” 五哥微微摇头,没有说破:“心疼他五哥呢。” 钱贵将火把交给谷雨,然后自怀中掏出一把青草,清冽的草被气息铺面而来,他将青草塞入口中使劲咀嚼,谷雨收敛起情绪,好奇地看着他。钱贵嚼了半晌,直到将青草嚼得碎了这才吐出来,用手掌拖住:“战场上物资紧缺,若有人被箭矢所伤来不及救治,都是靠这飞蓬草止血的。” 五哥明白了钱贵的用意,露出感激的神情:“来。” 钱贵将草屑用小指挑起:“有点疼,忍着些。”向五哥的伤口抹去,五哥疼得一哆嗦,喉间露出压抑的呻吟,但他不愿被人轻看,随即将嘴紧紧闭起,所幸钱贵手法熟练,三两下便收拾停当。他瞟了五哥一眼,粗鲁地在他肩膀上狠拍了一记:“伤得不轻,比我能忍。” 五哥将口中浊气吐出:“钱将军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钱贵站起身:“都是给皇帝老儿卖命的,你我客气个逑。” 谷雨咧咧嘴,心道:这钱贵跟那姚丰一个德性,嘴上没遮没拦,但心肠却都不坏。他注视着钱贵身上补丁满布的军装:“钱将军,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钱贵淡淡地道:“碧蹄馆。” 两个字一出口,五哥和谷雨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自万历二十年,日本丰臣秀吉政权入侵釜山,皇帝陛下一声令下,李如松、麻贵赴朝作战已过去五年之久,其间战情往复,停停打打所耗兵力甚巨,但应征兵力多来自于蓟辽、宣府、大同等地,万料不到竟然在京师能见到赴朝官兵。 五哥久在公门,心念电转间想到一事:“将军莫非是来京受赏的?” 钱贵瞪大双眼:“你如何知道?” 五哥摇摇头道:“我也是听小道消息,陛下十月初十香山赏红叶,届时会封赏援朝战场上表现卓绝的将士,想不到竟是真的。” 钱贵点点头:“是真的,我家将军毛怀山碧蹄馆战役中,于敌军的包围圈中救出李大帅。李大帅心中感念,这次陛下封赏,正是由李大帅推荐的毛将军。”殿外的风溜了进来,将火把的光芒吹得忽明忽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一战,我部阵亡三千余人,生还者不过一成,多少弟兄一夜之间变成刀下亡魂,在异国他乡做了野鬼” 谷雨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身量不高的军人变得萧索而落寞,他抿了抿嘴唇,丝毫不敢打扰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老兵。 “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眼前的宁静,谷雨吓了一跳霍地站起身来向后殿中看去。方才捕快们仓皇逃命,在破庙中偶然遇到在此借宿的官兵,双方互验身份也仅仅是通过衣着和腰牌,随即便投入到战斗中,浑不知这后殿之中还有人手。 “什么人?!”谷雨厉声喝道,便要向后殿走去。 第五章 回城 钱贵一个箭步挡在谷雨身前:“误会了,是我们的人。战场上得了风寒,不便出面见客。” 谷雨这才如释重负,笑道:“现世报,你救我五哥一命,我也帮帮你。”从怀中掏出那个白瓷瓶子在钱贵眼前晃了晃:“这是顺天府的老师傅调配的,对待头疼脑热素有奇效。”说着便要向后殿走去。 钱贵再一次挡住了他:“多谢小兄弟,怕你传染,还是给我。”说着接过谷雨手中的白瓷瓶子,谷雨一愣:“也好。” 钱贵转身走向后殿,片刻后另一名兵卒从后殿中走出,向两人笑了笑:“两位好,老钱担心两位肚中饥饿,让我寻了些吃食。”将手中的包袱打开,拿出几张玉米饼子递了过来。谷雨推辞道:“晚间吃过了,不必麻烦了。” “打了一晚上架怎么会不饿呢,小兄弟太过客气,拿着!”不由分说递到谷雨手中,热情地让他招架不住,只好接过手中。那人自顾自地坐下:“二位都是京城人氏吗?某是初次来京城,可有好玩的营所推荐吗?”原来是个自来熟,谷雨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偷眼观去,只见后殿的甬道中也出现了人影,似乎对谷雨与五哥起了防备之心,不愿二人去后殿。 那后殿中究竟有什么呢?谷雨与五哥对视一眼,心中冒出同样的疑问。 清晨,太阳初生,永定门城门大开,往来百姓内外穿梭好不热闹。 进了永定门,便有身着戎装之人迎上前接应姚丰,董心五向姚丰拱手道:“姚将军,公门俗务在身,咱们就此别过。改日一定登门拜谢!”幸亏昨晚无风,两方得以快速开辟出隔离带,有效地阻止了山火蔓延,后又从山脚下搬运沙石灭火,进一步减缓火势。但即便处置得当,两方担心再有变数,索性便在山坡上待了一夜,大火直烧到天蒙蒙亮,待将领地内烧得一干二净才渐渐平息。 一伙大头兵一伙官差,各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使得道别看上去有些狼狈,姚丰却也不在乎:“若是有闲,咱们再好生叙叙。”昨夜闲着无事,两方也互相盘了盘道,姚丰曾言道毛怀远将军已提前到达京城,住在朝廷临时赐下的宅子里等待封赏。董心五既已知道对方的住址,便也不再纠缠,拱手向诸兵卒致谢:“京城是老董的地盘,弟兄们好容易来此一趟,改日我带诸位将这城内的热闹繁华好生转转。” 姚丰冷峻的脸上有了笑意,在董心五胸口锤了一记:“这是正道。”他比董心五至少年轻二十余岁,言行却老实不客气的,但却透着一股真诚,让人讨厌不起来,董心五揉着胸口苦笑连连,姚丰扬手:“就此别过,再会再会。” 队尾,谷雨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马车上,似乎想要穿透厚重的轿帘看个究竟。钱贵和另外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旁,面对着谷雨毫不避讳的审视,他只是觉得好笑:“你小子,好奇心太重——顾好自己的生活。” 行伍之人雷厉风行,片刻间就已走得无影无踪。董心五回过头来,只见高胜东和丁四宝为首,身后的山贼与天鹰帮杀手被反剪双手在众捕快的看押下俯首等待着。为了防止贼人逃跑,董心五已命捕快将每人的腰带抽去,是以每人都紧提着裤子。城门前行人如织,面对这一奇特的景观又惊奇又好笑,不由地围上前指指点点,兼或低声调笑,高胜东和丁四宝一张脸上渐渐涨成猪肝色。 董心五皱了皱眉将腰牌举过头顶晃了晃:“顺天府办案,闲人走避!” 哄——围观的人群四散而逃,押解队伍缓缓向顺天府走去。明媚的阳光照在谷雨的额头,让他的心情带上了些雀跃。秃尾巴山两位当家的双双被捕,剩下的虾兵蟹将抵挡不了几日便会土崩瓦解,多日的辛苦奔波终于开花结果,由不得他不高兴。五哥胸前有伤,因此只将左肩跨在谷雨的肩头,谷雨在兴奋之下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五哥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提醒肩下的少年,他紧咬牙关调整着行进节奏,目光之中却透出了浓浓的忧色。 顺天府府衙位于安定门大街,距离鼓楼不远,作为京畿最高行政机关,署衙自然修得宏伟又气派。此时正是繁忙之际,来往人员面容整肃形色匆匆,董心五与门前守卫打过招呼,吩咐手下将高胜东等一干人犯带下,尔后从角门进入府衙。顺天府衙占地极广,相传元人入主中原时,并没有专门衙署办公,后来从姓周的人家手中买到了十九亩地,以此为基修建了顺天府衙的雏形,后经历代修缮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穿房过屋兜兜转转,董心五熟络地和沿途遇到的公门中人打着招呼,等见到程介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是顺天府推官,也是董心五的直属上司,董心五走到院中的时候他便已看到,迎到门前:“辛苦辛苦,老董可是有好消息?” 董心五抱拳道:“恭喜程大人,已将秃尾巴山大小贼寇捉拿归案,余下宵小不消片刻便可拿下。”将昨晚发生的种种说与程介听了,后者歪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捻动唇边狗油胡,当听到捕快于山头伏击损失惨重时不由地将眉头一皱,打断了董心五的话:“老董,当初抓捕高胜东时你曾飞书知会于我,想要以其为诱饵将丁四宝一并抓获,到昨夜你进入同福客栈,半夜引贼人上山,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怎得在抓捕时竟还中了埋伏?” 董心五心头一紧,他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敌在明我在暗,即便贼人暗中调动人马也未可知。” 程介眼珠飞速转动,他摇了摇头:“不对,你当初曾言道进了京城贼人人生地不熟,不会轻易出手,而同福客栈乃是离京城最近的歇脚处,你早早便决定刻意拖延至日落后到达,这便给了对方不得不动手的理由。因此同福客栈乃是其中关键一环,你势必早已派人侦查摸底,那店小二一伙的身份怎得却疏漏了,”他看了眼董心五:“谁负责同福客栈一事?” 董心五脸色有些僵硬:“方伟,”他做着最后的努力:“那伙杀手隐蔽意识极强,而方伟等人为避免走漏消息,以旅人的身份入住,无法对其身份详加甄别,被杀手的伪装蒙骗过关。他业务不纯熟,我这做师傅的也有责任,但这人态度端正肯吃苦”方伟便是那被称为五哥的捕快。 程介观察着董心五的神色,忽然笑了笑:“我只是好奇问问,你莫要紧张。若是府尹大人问起我便如实回答,至于方伟的去留奖惩,我们还是留待府尹大人定夺。” 董心五知道此人油滑,是以随着干笑一声,脸色并没有放松多少。程介压低声音,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道:“你与李捕头不睦,府里上下尽人皆知,前段时间更是检举其手下贪赃枉法,以致四人锒铛入狱,大大落了他的面子。如今出了这档事,李捕头势必会寻趁你的麻烦。你若有心保护方伟,需知道此事必须有人负责,”他的食指在桌上轻轻点叩:“那个小捕快跟着你不到半年,看上去也不太灵光,横竖没什么感情,不如换他五哥的前途。” 说的却是谷雨,董心五拢在袖中的双手猛地一颤。